《故国神游》 第1章 《故国神游》 作者:罗周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卷一只是当时已惘然———初涉三世纪 1.绵长哀婉的楚歌,像是摇曳于黑色枝条上的潮湿花瓣儿,永无止息地飞旋、徜徉在这寂寞沉沉的平原上。 灰蒙蒙的天辽远黯淡,一如失神的眼;高处的浮云泛出白色,开始流散;湿漉漉的空气夹杂着草叶的香涩味儿,自每个人的脸颊滑过。这一片淡淡的忧伤底衬着那轮浓红得让人心悸的太阳,更使它显出几分莫名的妖异之美———它是一滴浑圆的血呢,还是一颗含血的泪。 叮叮当当敲凿石块的声音,低低切切刻意内敛的哀泣。 海一般的平原上,人群随着空气流动而流动,一例地垂着头,缓缓地移动细碎的步子。 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地在落下来。 梦中的我知道我在做一个梦,一个总被重复的模糊的梦。 渐渐地起雾了,万物都隐约起来,远方的群山颜色难辨。一曲凄凄的歌,却在格外的静寂中尤其分明: “君其灵兮以旷放,寥廓忽荒兮超然自丧。路幽昧兮君高翔,意有所载兮梗其德扬。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绵长哀婉的楚歌,像是摇曳于黑色枝条上的潮湿花瓣儿,永无止息地飞旋、徜徉在这寂寞沉沉的平原上。 “你的精神啊,深远旷达,进入恍惚之界而超脱万物忘记了自己。社会命运昏暗混乱啊,你却能举翼翱翔,志向明确正直高尚。如今你啊,一去不还,使我三军悲痛欲绝。平原是何等萧索辽远啊,魂魄呵,回来吧,依恋于你的故乡———” 这是一曲悲哀的丧歌啊。 似乎有个极大的谜,隐在我冲涌而上的泪水中,但那谜底,却因为梦的恍惚离我太远———不知道我在哪里,也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 有人死了么? 在虚假的泪眼蒙?中,风卷散了我嘶哑的声音:“是谁……” “喂,醒了醒了你要把我活活饿死吗”香香猛烈地晃着我的肩。 睁了眼,发现她秋水横波的眸里歪歪地挤了个懒洋洋浅笑着的我。 “一双美目,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我眯起眼,怕她听不明白便缓缓说道。 香香恶狠狠的夜叉模样顿时收敛,皱起鼻子,俏脸儿因为飞上一抹粉色桃瓣而更显俏丽:“千斛明珠这个比法儿,真新奇呢。” 我哈哈一笑,伸手点点她小巧的鼻尖:“又不是夸你,美个屁啊。” 一切明媚,全然不是公元三世纪应该的样子。 香香在很远的角落冲我笑,她一颗小小的虎牙调皮地露了一点儿,耀眼的春日阳光傻乎乎地舐着它,我忍不住在心底啐了一口。香香的脸玉一样白皙,有一双细长妩媚的眼。她很讨厌把自己折腾得脏兮兮的,所以我称她为“干净的贼”。有时她甚至强迫我也洗一洗,揪住我的鼻子把我的脑袋按进溪水里,我便鱼一样咕嘟咕嘟吐出水泡泡来。 春天显得有些干燥,马车飞扬的灰尘呛得我难受。云像一丝一缕的棉花糖,犹犹豫豫地聚拢又散开,看着便让人牙齿粘乎乎的。 “你可别忘了,我昨晚什么都没吃哪”不久前香香还攀住我的臂膀挑眉瞪眼地抱怨。 “谁让你不肯吃那些……”我咕哝着吸吸鼻子,叼着根枯草躺在破墙旁。 “又来了又来了那些小米哪是人吃的你非要我咽下去,我会死给你看的……明鹏,我真的,很饿了。”香香眨着那双明媚的眼,微微地抿了唇。我斜着眼发现她在贪婪地咽口水。 于是揉揉鼻子伸个懒腰站起身来:该工作了,明鹏。 我也是个贼,和香香一样。 远远地笑着的香香,眼睛亮得不像做贼的坯子。 只一炷香的工夫我就捏着只很瘪的钱袋窜回她身边。这回偷的又是个穷酸的读书人,衣服穿得比我还要破,这类人都穷得只剩下一小点有用的铜钱与一大堆没用的书生气,即使被抓住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既不善于骂人又不善于打架,结结巴巴两句“你,你”,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他们都需要钱,但我们也需要,让他们来偷我们的好了。这样一想,我便连那最后的一点羞愧都清得一干二净了。 “明鹏你是个天才,有赏”香香狼吞虎咽地嚼着饼,含糊不清地说。 “别赏我巴掌就好了”我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是个天才,一个偷盗的天才所谓时势造英雄———这就是个实例。 2『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香香大抵是习惯了我的狂笑,也大抵是饿得太紧了,她头也不抬地对寡淡无味的菜饼发起猛攻。温情的阳光中了美人计般懒在她的发梢,把她黑亮的发镀成熟了大半的淡黄色麦子。 2.她很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毫不犹豫回敬了她同样的响亮;她直直地站着又给了我一下,我又回敬;她又扬起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赏了我第三个耳光,这回我不再给她白白的脸蛋重创了。 好半天,香香抬起头来,很是大方地冲我咧嘴一笑,说她忘了我还没有吃饭。 “你竟然还能记起你忘了。”我佯作冷笑状,“你还记不记得你原先逼着我给你找吃的”劈手抢过她尚未塞进嘴里的饼,我大嚼起来。 第一次见到香香是十天前,她说她见到我偷东西,然后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给她弄点东西吃,她就去官府告发我。 “屁。”我嗤然。 “你敢” 哟哟,盛气凌人嘛她,我眯起眼笑得和蔼可亲,话语温柔动听:“你算什么东西” “你……” 然后她很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毫不犹豫回敬了她同样的响亮;她直直地站着又给了我一下,我又回敬;她又扬起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赏了我第三个耳光,这回我不再给她白白的脸蛋重创了。盯了她许久,我叹道:“这样的女孩怎么像只母老虎啦,妈的。” “你说什么”她咄咄逼人。 我吐吐舌头说她是我见到最漂亮的女孩,然后就去偷了块馍给她,她吃得像饿鬼投胎一样。 香香大概也想起了那三个耳光,是以她微低着头“吃吃”地笑了半晌,好久才抬头笑道:“不要那么记仇嘛,已经给你道了四次歉了。” “你再去买点东西吧。”香香把钱袋捏得极紧,递过来。 “那些钱够不够咱下一顿的” “大概……够的。” 那就留着吧,书呆子们赚钱比咱还难,妈的。” 细细地咬着菜饼时,我听见那书呆子鬼一样地叫了 他揪住一个身着二彩绫罗的公子哥儿说别人偷了他的钱我想笑,笑不出来,一种催泪剂样的东西冲涌在我的胸口。 “你,你,你是不是……偷……偷了我的……” “妈的”这年头所有的公子哥都会“国骂”,真是“中华之宝”,“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挡老子的道” “明鹏,怎么办”香香扯扯我的衣袖。 “走呗还留着被逮”我撇撇嘴。 “可是……” “走了啦” 我们就走开了。三个时辰后,香香用剩下的钱买了三个饼,递给我两。我还给她一个,她把它掰开,拣了块大的给我,我又把大的还给她,接过那小的就咬了一大口。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总该给她个表现的机会嘛。 我说得了吧,你以后讨老公一定得讨个愿把两个饼给你的,那时候你接了就吃,不要和他多说。 她无聊地皱皱眉:“我讨你作老公。” “妈的,”我嗤地一笑,“我吃了你一个半饼”。 她静下去了,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啦” “那个书呆子,他是不是也有个老婆在等他买饼回家他买了三个饼,也准备给他老婆两个” 不会的,他肯定是用这些钱去买书的,书读得越多人越笨啦,还不如我们吃了划算。”我淡淡地说,心里想着他也许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大队大队的兵卒急匆匆跑过,扑腾起阵阵尘土,香香便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皱起她的眉:“那么脏,跑什么跑呀,害得我晚饭都吃不安稳。” “得了吧您哪”我“呼呼”地吹去饼上的灰尘,哑然失笑,“那是官兵呀,这种不太平的世道,没了兵还玩儿个啥呀” “不太平我看还蛮不错的……”香香俯就糙饼,细细地用牙耕耘那片菜色。 “做贼还不错呵。”我伸出手去替香香拍了拍肩上的飞尘。她却转过头来说:“这么多兵,哼,一群废物。明鹏,我听说孙将军的妹子不见了。” “唔。” “你怎么没反应”面对我头也不抬的平静,香香很是吃惊,“孙权孙将军的妹子孙夫人哪,你有没有听清楚” 我这才抬了头:“孙夫人和你有关系” “啊……没关系。” “那么和我有关系”我将咬了一半的饼从牙边摘下,又问。 “好像也没关系。” “既然和你和我都没关系,你管她干什么不就是个孙夫人么”我一笑,“咱哪有闲功夫替她瞎操心,对吧,香香”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3『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对呀不就是个孙夫人嘿。” 第2章 香香快活地笑起来,她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异样的动人神采,我舒开了臂揽她入怀。 我们的身影融合在渐渐下沉的夕阳的风景中,树梢上钩着一镰月,饥不能当食,寒不能为衣,淡漠得像石雕。 我家乡有句老话叫死也不能当贼,我苦笑着告诉香香。 香香柳眉微扬,那你为什么要做贼呢 因为我知道饿比死更难受。饿我扑倒在黑色的地面,竟然抓起土往口里嚼———我要吃些东西,我不想死,给我———一点东西———我颤着的手被一只破旧的草鞋踏住,骨骼在磨砺下呻吟。他扔给我一块馍,然后让我去当贼,如炬的眼神燃着我最后一点假惺惺,把它烧得灰飞烟灭。他伸出右手,只有三只手指———叫人给剁了,他漠然地说,但我活着,不当贼,我早死了。 我咽下馍,恢复了一点力气,应声道:当官的可以当贼,咱为啥不可以。 好小子,真有见识,他一拍我的肩,大笑起来。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也许明日就站在你面前,他也许已经死了,死得骨头都被野狗吞进肚子消化掉了。我低头,朦胧中看见我还有十根完好的手指。 香香从背后拥住我,说:“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想。 香香说她不好总是累我给她弄吃的。 我说没有关系,怕挨耳光我只能照顾你喽。 “你真是个混蛋。”她轻轻捶了我一拳。 “我本来就是。” 她停了很久说除了我这混帐东西外,没有人打过她。 我笑道彼此彼此。 “你呵呵。”她也笑起来。香香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而且,不仅仅是好看,那种洋溢着全身的快活气息简直可以逼得你必须与她一起开怀。 我舒展开眉说:你打我是天经地义我打你是天理不容喽。 “那当然”昂一昂头,香香忽然伸出食指自我脸颊划过,痒痒地很轻,她的另一条胳膊,却将我搂得更紧。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香香低声道。 “嗯。” “我可是很少有这种心思的哟,我要和你在一起。” “唔。” “可咱说不准哪天就饿死了,”她轻笑,“我喜欢上了个贼。” “香香,你……”我因找不到合适的话而停住。 看着香香嫩黄色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自己从很早以前就走进了一个误区,一个可以毁灭某种美好梦想的误区,布满地雷。 “明鹏,咱们饿死了,可怎么办呢你说呀” “香香,找个好男人嫁了罢。” “明鹏,你喜不喜欢我” “……” “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香香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可以找个很好的男人的……” “你敢不要” “你可以再不挨饿再不受冻,你可以有许多漂亮英俊的儿子,他们聪明能干还……” “你真的不要” “香香我,我没法子的,香香———” 她又一笑,浅紫色的笑意格外凄凉:“我从来就没法子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活这么大,我就没法子去过过自己喜欢的日子。真是混……” 香香哽噎起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她清凉的臂缓缓地离了我:“现在,你也不要我,连个贼,都不要……” “香香,不是的”我大喊起来,使足了气力,连冷月清辉也颤了颤,“不要走,香香,不要听我解释,香香” “我没有走,我在听。” “香香,我是个……女人。” ……我强迫自己忘记了香香最初的反应,只留下大片的空白。 香香没有哭,我也没有哭。 她又紧紧地抱住我的肩,喃喃道:“对不起,明鹏,对不起。” 我也低低切切地说:“对不起,香香,对不起。” 没有什么更多的话,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只是莫名地就有种罪恶感,我们彼此相信对方的纯洁,所以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香香说她还是像原来一样喜欢我;我说我也是的。 我叮嘱香香不要把我所说的泄露出去。 香香慎重地点着头,说如果她吐露了半个字就———我点住了她的唇。 我把头发披散开来,脱去了遮掩的外套,月光下,觉得自己是一尊凉凉的汉白玉像。 香香说:“你长得好漂亮。” 3.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只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只是不知是此时在梦中,或是原先在梦里。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4『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香香像往常一样将头枕在我的膝上,在迷迷糊糊糊的视野中搜寻着某一颗微弱的星星。 紧一紧怀,我可以感觉到衣襟前藏了张厚实的纸一张精确得不能再精确的地图,那上面有一大串的地名:乌林、赤壁、夏口、武昌、江夏、樊口、九江、柴桑、建昌、豫章、庐江、皖城、建业、吴郡……配合着最适当的常备驻军数。一阵昏眩,这只是“三分之一”的“中国版图”吴———我,是,谁 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只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只是不知是此时在梦中,或是原先在梦里。 “aheavyweihgtofhourshaschainedandbowed.oooliketheetamelessandswiftandproud”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曾经当着香香的面念过这样一句话,告诉她这是祈福的咒语,其实,唉———香香,这是英语啊,我沉进了一个或许存在过的时空……现在的我,只能用一个笨拙的“或许”权作无可奈何的逃避。我的亲人,我的师友,我的……早已麻木的心也会绞痛么 那是在一个繁华的海边城市,空气总是潮而温润的,走在高楼林立的柏油马路,可以嗅见海风天蓝的气息。迎面总有细微的小水珠,盈盈然地跳到你的唇上。我在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就读,中文系。每天在日记本上毕恭毕敬地涂抹着某年某月某日,捱着时光等着复习考试放假火车票奖学金……闲着没事儿就和两个顶好的朋友阿音、阿奇乱侃刘备曹操孙权诸葛亮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揶揄古人,拍着桌子聊———三国。 当我们仨围成一桌画好了一张精致非常的三国地图时天地开始旋转。 “如果能回到三国时,你会……” “那不要太爽,凭我的历史知识,一定飞黄腾达啦。” “你小子最崇拜诸葛亮了,怎么样,是不是去当他的左膀右臂” “我毫不犹豫帮他把阿斗那个笨瓜从皇位上踹下来” “哟哟哟,你小心被他给枪毙了……” “我干脆带颗原子弹回去,把魏吴给炸平了。” “庶民何罪,造孽……” 笑着闹着的不经设计,就在一瞬……遭到诸神的嘲笑与近乎报复的愚弄———我们莫名地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得到的呢是三世纪三国的时代二十世纪的我被挪到了这里———东汉献帝建安十四年,东吴属地武昌。我成了个贼在泥地里打滚,碾扁了那个恍惚中叫“堂皇”的东西。 走在高楼林立的柏油马路,可以嗅见海风天蓝的气息。 阿音,阿奇,你们也在这里吗……茫茫的天地,宇宙是如此浩瀚,我又这样的渺小,不知道流淌于我体内的,是血还是水,抑或甜丝丝外加色素的桔子汁 夜深了,露重了,更凉。低了头发现香香的头仍枕在我膝上,她总是这个睡姿,半裸的臂随意地交叉在胸前。隐隐地听见她轻声的梦呓:“妈的……嘿……妈的……”,甜蜜蜜地像在骂她的情郎。 4.香香说这家新升了官儿,娶了小姐,钱多得非要别人帮他花才行,去捞一笔足可以大半年不用干活。 我用尽了气力在这东南西北全然不知方位的大院子里狂奔,心里暗骂几句:该死,他妈的怎么这么霉 怀里揣着的珠玉啷啷当当地闹腾开来,就像催命的梆子;风在我耳旁呼呼乱叫,传递着它的嘲笑。 “有贼啦,抓贼啦” “可别让他跑了” “小心啊,把前门堵好了抓贼呀” 几个十几个还是几十个我也不知道,只有纷乱的脚步和喧嚣的叫声,一记记重锤样砸在我的心头。抓什么呀,妈的……一路狂奔,惊起了几多熟睡的夜虫。 香香说这家新升了官儿,娶了小姐,钱多得非要别人帮他花才行,去捞一笔足可以大半年不用干活,我听她说得面面俱到口若悬河,心一动就没头没脑地撞了进来。 香香还在墙根旁等我呢香香———我发了疯一样地跑,眼前竟幻出香香一双可怜哀哀的眼来,她是为着我么———上帝菩萨安拉宙斯太上老君就算看在等我的香香份上……嗯,godsaveme上帝保佑我看见一堵并不高的墙,天———见———怜壁虎一样地攀上墙,黑黢黢的夜让我极其踏实,没有人,天见怜,没有人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5『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现在,我的肩,歪歪地倚着个似乎有几分醉意的男人。 第3章 他真沉,沉沉地压在我肩上,我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香。一袭天蓝色的披风蒙住了我大半: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支起他,他在微微地笑———我相信我的直觉,虽然我没有可能看清楚他的脸。 我从墙上一跃而下时,那群叫叫嚷嚷的家丁也如被赶的鸭子样争先恐后地从朱色门中挤了出来。这时候有人揽住我的肩,一个男人我想尖叫,但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说如果我不想再惹麻烦就什么也不要说。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而我更不想惹上麻烦譬如被敲断一条腿附带两根肋骨什么的,便乖乖地闭了口。 所有的人见了他都躬身弯腰,他打着呵欠问什么事,那袭宽大的天蓝色披风成了这一刻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我可珍惜的“保护膜”。 “好了好了,你们忙去吧,我自己会去睡的,今夜实在喝得过了量。”他一个踉跄,害得我也往前栽了栽。 这个男人潇潇洒洒风风流流地就跨进了那朱色的门。 我叹了口气才“醒悟”到自己是重入虎穴龙潭,刀山火海。 几枝红烛摇曳下,看清了他的脸。不能不承认他的英俊,风神疏朗的气质使他的一切显得恰到好处。他的鼻子很挺,唇很薄,几绺青丝闲散地垂下,随意而贵族化,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男人,整洁华贵,冷峻而必定睿智。 他说了句“坐罢”,就径自解下披风,手一扬把它抛到榻上,榻很精致,一眼就明白是最好的杨木加最好的工艺。 烛台是银的,烛光是金的。 他问我要不要来点酒压压惊。 我说不用了。 结果他就为自己倒了一小杯,自斟自饮起来,一小杯又一小杯,仰仰头就把酒倒进嘴里,一副审美鉴赏的模样。 我看见他的手,洁白修长,连指甲都修磨得漂亮,粉粉的光滑闪着也许是我的错觉的光泽。 我愈发地感到沉重压抑下的局促,只能傻傻地站着,抬了头看他并且发现他也在看我。 他的眼,好看得紧,挟着丝戏谑地看我,手里还捏着只小小的银酒盏。 我看到那包珠玉不知何时已被搁在了桌面,不假思索,我伸手去抓香香在外面等我她大概已经饿得七荤八素了。 我的手按到包裹上,他的手按到我的手上。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干什么”我愤愤然地叫,想把手抽出来,失败了。 “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问的,”他松开手道,“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我没有许多话要问你,让我先问好了。” 他皱着眉盯了我一会儿,莫名其妙地释然一笑,笑得极是滑稽真诚,弄张方凳坐了,说:“你问。” 我在讶然之余听见他又说:“但我可以拒绝回答。”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忍着气没有把拳头砸到他的脸上,这家伙的笑总揉着戏谑和微嘲,让我觉得我是耗子他是猫。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问你许多话” “你不想把我押去送官” 他摇摇头:“不是不想,而是不必了。” “你,你……你想私设公堂”私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没有那么残忍吧———“犯法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还大小是个官的话,那是沦落成知法犯法更应该罪加三等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惊讶于自己口若悬河的“辩才”,想鄙人果然不愧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的“高材生”,说话这么有水准。 他耐着性子听我“呐喊”完毕,淡淡地笑道:“我自以为没有那么恶毒。” 我也一笑,又问:“刚才是不是你把我的珠宝偷出来了” “很有趣嘛你,珠宝到底是谁的” “反正不会是你的,对吧。那步摇头簪珥琅珍珠,总是个女人用的吧,你可是个男人。” 好歹总要气气他,看他还平平静静雅雅致致地笑“ 那是我夫人的,被你偷来了。”他伸了指去抚那秀美的眉,这动作还真是……真是好看。 “对呀”我一拊掌,“被我偷来了,那就该是我的了,对不对你为什么又要偷我的东西侵犯私人奇書網電子書财产是违法……”,转念一想,20世纪的法律他不懂,说了也白说。 “你可以偷,我再……”他沉吟一会儿,说,“拿回来,岂非公平得很” “哎呀,你这下可错得大了,”我夸张地扬起眉,“我本来就是个贼呀,偷偷东西可以说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你是官呐,偷东西可就道德伦丧,全无理由了。这样吧,你把那珠玉还给我,放我走,我就一字不提你作贼的事,咱算两清了。这交易你可太占便宜了,花钱消灾……”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6『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你也不大像贼,”他上下打量着我,说。 “我真的是贼呀,如假包换。不过也难怪,这年头官作贼,贼作官,官就是贼,贼就是———”我沉醉在摇头晃脑中。 他笑容顿敛哈,充分表现出封建官僚的局限性了吧,“腾”地站起身:“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这叫欺蔑朝廷,妄言犯上” “犯上”我眯起眼,“还有什么欺蔑朝廷你所指的朝廷是什么是那个由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统朝廷还是你们这帮大人力图帮孙权……” 这两字一出,他便一拍几案———放肆 我不理他。 “帮你们英明决策自以为有雄才大略的吴主经营的六郡八十一州这完全称不上朝廷的朝廷你们要真想搞出个样子,就别一心忙着抓贼———难道真有那么多人想当贼你不要以为你们就天生高贵没了贼相,饿了几天你他妈的也肯定会去偷别人的钱袋。有贼应该是你们的失职,抓住了贼更是你们的耻辱” 他紧蹙着眉,不置一辞。 “你想想,贼已经被逼到敢于冒着风险来偷你们家的东西了———你以为这件事很好玩很可笑吗妈的。”我的声音有些湿。我是知道饿的滋味的,我知道还有许多人,在如我一样甚至比我更惨地活着———这混乱的三世纪,没有人会同情弱者没有人会救助弱者,战战兢兢的质朴和忠诚换不来卑贱的生存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并不可笑的事情。”他低沉的声音中蓄着格外稳定的魅力,双眸朗星般坚定温柔地闪烁着。 我无法,也不想拒绝他,沉吟之后诵道:“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 我无可遏制地哽咽起来,这首王粲字仲宣的《七哀》,20世纪时我不知读过多少遍,每每只是慨叹一番,从没有像如今这样难以自持。是的,遥远的20世纪,诗中的悲苦早被历史的无情河水冲释得浅淡稀薄;只有在这真实的三世纪,才能真实地了解质朴言辞中那锥人至痛的酸楚和无助。 “挥泪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他继续着这首《七哀》,低吟道,不忍听此言……” 静静地看着他,我莫名地好感动。 然而他却突然停住,敏锐的眼盯向我:“这是王仲宣的《七哀》,你怎么能够背诵” “呵,因为我只是个贼,便连背诵王粲诗作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我冷笑道,“其实,这种诗,本不适合你们诵读才对。你们不能理解一个母亲被迫将亲子遗弃时的痛楚,因为你们根本就不会去在意高高在上的心灵,怎能感受卑贱者的沥血挣扎战争的灾难,却要我们这些卑贱者承担……” 他一愣,低低地叹息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 “但你不愿再想下去了。”我应声。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愿再想下去,反正一切都离你们远得很,太太平平地过你们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个男人看住我,眼里慢慢地弥漫起悯人的悲哀,俊美的脸亦因此更显高贵。 他缓慢地抬起手来,撑着额:“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真的很好吗” “很好,”我苦笑道,“反正大家都活着,过自己的生活吧。” “其实人总是要负一点责任的,”他站起,走到我面前,凝神道,“也许你说得对,要搞出个样子,就不能只想着抓贼。” “吴地有许多杰出的人才,比如周郎、鲁肃大人、吕蒙将军,还有张昭大人,虞———” 正欲侃侃而谈的我刹地顿住:他的眼神很怪,怪得像看见恐龙,或者,至少是蜀地的狗看见太阳。 “你———”他只吐出一个音就不再说话。 寂静许久,我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道:“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许久无言,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不想让你走。” “这是你下的命令” “不是,我只是想,想你留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 “对不住,我不能。人总是要负一点责任的,”我扬扬眉,“我还要对我的朋友负上一点责任,这话是你提醒我的。” 第4章 “你是谁告诉我,可以吗” “我是个贼。”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7『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他的长发因为夜风而略略有几分飘逸,扫着他烛光掩映下的脸:“一个会背诵《七哀》的贼我不相信。” 他笑,我也笑,我们笑得都很闷。 “我如果追问你为什么知道周都督,鲁大人,追得出结果来吗” “我会告诉你随便到街上揪一个人,他们都知道的。” 他又一笑,我发现我很喜欢看他的笑容:温存恬静,漾开水波般的柔和,把他英气的清秀的脸装饰得更灵动。 “你是在骗我。” “你怎知我是在骗你” “你提到他们时,眼里泛着一种很奇特的光泽,似乎与他们极是熟悉。你会骗人,但你的眼睛却呆得可以。”他的唇,一翘,俏皮地。 “我是在骗你,你不必要知道结果的。” “也许……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你可以不去作贼的。” “承认我是贼了” “不承认。”拢了拢了头发,他说,“但你不富裕,我想用富裕为饵来诱惑你,我这么干,是不是很蠢” “一点也不蠢,不要说富裕,能吃饱饭都是个很有效的饵,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上你的钩儿罢了。” “是不是你饿得受不了就会来吞这个钩” “大概是的吧,说不定还不止我一个。这饵这钩会一直存在着吗”我摸摸鼻子,笑。 “大概是的吧。”他学着我油气的腔调,“我这么干是不是很卑鄙” “应该说聪明,”我耸耸肩,“有些人就是聪明,没治了。” “现在出去没有人会拦你。”他迟疑了许久,说。 “谢谢你。” 我不愿回头。回头很累,我明白生活是冲涌的激流,回头这举动从根本上违反了生活的真理。我们回头是因为我们不舍,而太多的不舍可以轻易地把你绑得严严实实,你没法子再奔腾———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我活着,并想高歌 。香香一定还在等我的凯旋呢。 “等一等。” 我站住了。 “珠玉你拿走吧,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你忘了吗” “没有。”厚颜无耻地接过来后,一种不仅仅是感激的情绪浪一样冲上我理智的大堤,我问:“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对贼都这么慷慨吗” 他舒展着眉道:“我若说我曾见过你,了解你,熟悉你,你相信吗” “不相信。” “那就是喽。”他抱臂一笑,“我的感觉,连我自己都不信哩,你又何必强要问个明白”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姓陆名逊,字伯言。” 5.我思考了好久,才木讷地发现……消失了,没有了。香香,哦———没……没……有……了…… 他是陆逊我没有想到,我暗想他是个颇有才干甚至可以在《三国志》上留下点什么的人物,却完全不能想像他就是陆伯言。 东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是时,陆逊二十七岁。 我步履沉重,漫无目的。“陆逊是什么人东吴四大名将之一,日后的东吴大都督,举足轻重的丞相呐,你头脑可得拎拎清,良机一失可就再难回转啦他那种宽容温和有责任心又谦逊的人,你还想要怎么样你不会说你真的一辈子就赖在贼窝里当小偷吧,啊呀呀,还说你一向胸怀鲲鹏之志呢,只要留在他身边,什么样的大事不可以参与,说不定就力转乾坤干他个轰轰烈烈呢……” 我可以不做贼的 我一次次设计的翩翩形象现在都湮没成什么模样了,我不是一直梦想着能与三国英杰们一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处乱不惊胸有成竹的吗,现在怎么又把退堂鼓打成这副样子一心想做贼呢我是从20世纪末到这里来的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良机难得…… 在这个时代,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杰出没有理由,当然也不是自夸———我读过《后汉书》,读过《三国志》,读过《资治通鉴》,读过《三国演义》,读过《中国通史》,我可以把后汉至西晋的大事一条一条又一条地背个烂熟。 我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个机遇,一个伯乐。 现在,我似乎可以拥有了。 然而,我仍然在犹豫,我不喜欢回头,我想继续前行去拥住香香的肩。 我想抱紧香香,掏出那一大堆珠玉看一看她绽开的阳光般的惊羡与欣喜,以此证明我的存在和我菲薄的价值。 但我思考了好久,才木讷地发现……消失了,没有了,香香,哦———没……没……有……了……从陆伯言家里出来,我便失去了香香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8『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香香呢我们的世界呢我哭。 又想起了那个繁华的海边城市,走在高楼林立的柏油马路,可以嗅见海风天蓝的气息。 阿音,阿奇……你们在这里吗…… 我想拥紧我的朋友,但我连只活的小生物都找不着。 一个人独坐着,不知是我拥紧了夜还是夜拥紧了我,我的泪像坏掉的龙头里淌出来的水,哗哗地不停。 有几次我都想转了身去找陆伯言,最终还是无聊地向前走去,直到无路可走,停在了“联运楼”门前。 6.“你给我侍候着四姑娘去。” 联运楼是个什么地方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够了:好地方,好得几乎不能再好的地方。 热热闹闹的唾沫星子四处飞跃,热热闹闹的诸多脖子以你很难想像的方式扭曲,红的青的灰的嘴巴开开合合,时常地露出不见得很白的牙齿。 这份热闹让我极大地欣喜起来。 酒盏呀铜钱呀拳头呀在空中飞过来飞过去,催出一阵又一阵飞来飞去的惊呼尖笑,枯枯的十根手指抓住了什么放开了什么抓住的是运气放开的也是运气。 这份热闹足可以成就一个世界。 夭桃矿李的少女把唇涂得如啮血的樱桃把脸扑得如烧红的晨霞,她们的颈粉白粉白像死鱼肚子,玉软花柔地酥成过了期的棉花糖。 “则这今晚正开筵,正是中秋令节,只合低唱浅斟,莫待他花残月缺。” 还有些贵公子敷着厚厚的粉,尖尖的脸都有好些分像坟墓中的尸体。我盯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轻佻的食指抚着个女人的唇,滞留了很久又细蛇样往下滑。 联运楼是个好地方。 它可以说是赌场也可以说是妓院也可以说什么都不是,反正是个绝妙的好地方,而且至少是一个世界。 我笑了,我在微笑中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妖冶地走过来问我要干什么。 “你要不要我替你干活儿”我笑容可掬。 “你”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你长得倒是蛮好看的,可惜我们这里又不大需要好看的男人。” “我又不要你的工钱。”我笑,“你真的不想留我下来你会发现我很有用。” 她腻腻的手指伸过来想绕我的脸跑上一圈,却被我毫不犹豫地抓了个严实,“你真的会发现我很有用的。” “操,有什么用”她迷迷地笑。 “我不会把你养的那些姑娘拐跑,”我邪邪地盯住她,“也不会让不值钱的男人把她们给拐跑了。” “小子,”她把手指抽出来,温柔地批了我一个耳聒子,说,“亏你来得巧留下得了,你娘还养得起一张嘴呢。” 我抚抚脸颊,说我吃的也不多。 “您善心慈悲让我这很有用的人干什么事呢”我一挑眉。 “给我侍候着四姑娘去。” 颐使气指地玉指一伸。 四姑娘叫黛水,很美。 黛水最美的时候是坐在窗前修指甲的时候,她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蝉翼样透明的衣令她粉色的肤若隐若现,圆扁的肩像刚出笼的玉兔馒头。她低垂着眼,紧紧地抿着小巧的唇,用一把银的小锉刀在指甲上小心翼翼地挫着,时而抬起头来,看一看窗外天边偶尔流过的云,轻轻地吹落一些锉下来的粉末。 黛水其次美的时候是发呆的时候,她发起呆来往往没完没了,月亮般的眼迷迷茫茫在她自己的空间里。 黛水问我:你愿不愿意读书 读书我摇了摇头,不愿意。 “你怎么能不想读书呢”她愤愤地说。“姑娘,读书究竟有什么好处” “读书……读书可以……可以……” “读书可以更傻,”我真挚得如七月天里的冰淇淋,“在这样一个世界,读书有什么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姑娘知不知道书是太平日子里吃喝不愁的小哥儿们读的” “你,我不是要你来教训我的”黛水想赶我走但我是只会粘人的蚂蟥。 第5章 “我可以侍候着姑娘的。” “我不要人侍候。” “姑娘不是喜欢诗吗,我可以给姑娘吟诗的。” “我不喜欢,诗是什么东西” “那就更好了,姑娘可以听我吟一吟诗,姑娘会更加地聪慧起来。” “我不要听。”我开始吟咏,我熟悉像她这样的女孩,她们若真没有兴趣就会一言不发,而不是这样和你频繁无聊地斗着嘴。她们说“不”是为了维持那骄傲的自尊,漂亮的女孩更有不可折的自尊———黛水的自尊曾被很多人糟蹋,所以她像守护晨露一样地守护着它。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9『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吟的是白乐天的《琵琶行》,黛水也许是第一个听《琵琶行》的人:白居易创作《琵琶行》将发生在六个世纪之后我丝毫也不顾忌所谓的侵权问题,因为如果居易知道我把它送给黛水,他一定会默许的。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黛水的肩在微微地颤,她的腰却故意挺直,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打断我,这就是你说的诗 她竭力想调整出一种冷冰冰的语气,并妄图用这种语气来藐视我沐猴而冠的才华。 我肯定地说:是的。 这也能算诗她转过身来,大睁着那美丽的眼睛。黛水知道自己的眼半睁着才是最美的,可她不能不睁大了眼:否则泪水就要滑落了,蓄着泪———她的眼如升起冬雾的凝冰的湖。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香香。 香香的影总在我眼前晃呀晃,笑着露出白白的尖尖的牙。 黛水把脸一扬:你如果死赖着不走我也不撵你了,但你别以为是你那首诗吟得好的缘故,那也能算诗 我嘿嘿地笑,不想再触动她可怜的自尊。 黛水,你还没有听完呢,你知道后面是什么吗“……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我嘿嘿地笑。 7.一颗美丽的泪珠,从她美丽的眼中滑下,吻上她美丽的唇。 黛水转了身拨亮雁形铜灯,然后背对我褪下她的第一层衣:薄如蝉翼的淡绿色悄然落地,给干冷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朦胧青苔。 “明鹏,我把青玉戒指送了人,”她举起左手,莹莹的五指洁白剔透,淡然道,“你要替我隐瞒。” “四姑娘恐怕不仅是要我帮着隐瞒,还想让我背黑锅吧。”我冷淡地一笑。那枚戒指是上品玉中难得一见的珍异,为了接待“贵客”,女老板不知从哪里借了它来。黛水这样的风尘女子,当然绝无权力将它送人。 “是,不过我会给你报酬,很好的报酬。” 黛水开始用她纤细的手指褪第二层衣,傻瓜都明白她想干什么。那条碎花紫料长裙飘落时,青苔上多了成片的紫罗兰花瓣,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儿,袭我以清隽。 我的心一颤:这不仅是个美丽的女人,还是个完全清楚怎样才能创造美丽的女人。 黛水说:“这个交易,我不会令你吃亏。” “四姑娘把戒指送给了谁” “一个来自西域的男人。” “为了什么呢” “你不要追问,你不必知道。”黛水漠然的语气和颤抖的声音相谐,一如沾雨的玫瑰在风中抖动。 “是因为……爱”我试探着发问。 “爱爱是什么你怎能想到那种情感我可能有……爱……吗”黛水缓缓地转过身来,深黑的眸异样干燥,我看见她深深的忧伤柔韧又敏锐。 我仿佛很是遥远地记起她只是个“妓”,记起她时时为自己抚的《长河行》: “万里长河水,一浪逐一浪,翻飞千堆雪,只惹妾断肠……万里长河水,一浪胜一浪,云破天开处,空遗泪汤汤……” “答应我,明鹏。”说着这话时,黛水解开第三层衣。这缎纯白细布飘零作泥给紫罗兰瓣儿上覆着了一派春日晨雾,“说是你弄丢的,替我隐瞒,我就……” “你就将自己,免费赠送”这话有点刻薄,我觉得自己是在很不道德地践踏着她的尊严———可笑可怜可悲可悯却可以令她弹出《长河行》来的,尊严也许,那是她最后的遮羞布。 “是,我,给你。”黛水咬着细碎的牙,一字一顿道。 我看向她:她裸露的肩在烛泪中晶莹地闪烁光泽粉色的唇微微颤动,像立在娇嫩花苞上粉蝶的翼;浓黑顺畅,扭来扭去没有谁知道她是怎样盘好的发,盘起来了一些哀切的章句。 “四姑娘,你想过吗,如果我答应了你,我会有怎样的下场那枚戒指,可比我值钱得多。” 黛水抿住了她的唇,良久,说的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话:“我,给,你。” 一个贫穷的女人除了她魔鬼般令人眩目的胴体黛水拿不出更多的什么。一颗美丽的泪珠从她美丽的眼中滑下吻上她美丽的唇。 10『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哀伤,我无所谓地浓浓一笑:“如果这是一个交易,我拒绝。因为四姑娘你的眼线涂得太黑嘴唇画得太红,我不喜欢。” 静静地站在房外冰凉的夜里,我在潮湿的露气中凝神远望,夜空美得像黛水的眸。 黛水其实是个坚强的女人,比如在她刻意修饰长发遮掩秀美的脖上或深或浅的咬痕以便接待新的“客人”时,她总是淡然一笑,眉都不蹙。 那么,今夜的那颗泪,是为着什么而流 “我,给,你。” 想起这句凝重急促的话,我只愿仰起头来哭而笑,笑而哭,在大哭大笑之时,追忆雪莱:“aheavyweihgtofhourshaschainedandbowed.oooliketheetamelessandswiftandproud”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留了黛水一人在她寒冷寂寞的房里,她会不会守着我生硬的拒绝,洒下成串美丽的夜露 我对黛水说“不”是因为我不愿和她做任何的交易,我不想用任何的什么来衡量黛水的“价值”———她应该是无价的,她郁郁凝冰的眼神和那颗泪。 老实说,从黛水举起左手之际,我就已决定替她承下这件事了:从伯言家拿来的首饰,其价值远胜于那枚青玉戒。我原先不明说只缘于黛水漠然得近乎麻木的态度,缘于她甚至连“帮帮我”三字都不肯说———这令我不悦,因为我不希望在她的心中,明鹏只是一个“买主”。 黛水问:“为什么要帮我” 我回眸给她一笑,自以为足可以使六宫粉黛皆无颜色,声音里掺了三两蜂蜜二钱甘草一斤发臭的香蕉苹果———“妈的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我欠你的,我知道。”黛水伸手掠一掠发,用近乎傲然的神色说,“你要,什么时候都可以。” 听到这话我愣了一愣,真诚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声抑郁幽长的叹息,我说四姑娘你从来都没有欠我什么,你他妈的只是亏欠了自己。为什么要用敌意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呢为了那根本不堪一击的狗屁尊严在你这笨蛋用不信任的眼关注周围一切时,快乐也就一脚把你踢开了。纵然挣扎着在扭曲中生存,有时也可以快快乐乐,四姑娘。 黛水呆呆地,新柳一样站着,秀美的眼闪烁着凄婉的叹息和银灰的微笑。不知怎的,我从她的眸里看到了我的梦: 那个关于葬礼的梦,那个关于哀歌的梦;一轮饮血的太阳,一片寂寞的天空。不管它多么哀情多么悲愁,你还是不能否认它的———绝美。 我为什么,时时地做着这样一个陌生又美丽的梦 晃了晃头把一些虚渺的联想晃开后,我笑着抬手拍了拍肩,对黛水说什么时候她忍不住又想哭了,我的肩膀可以将就着借她靠一靠,当然,不收费。 8.伯言微笑着说我穿这一套很合适,“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韩晴。 然而我终于离开了黛水,也许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那日吴主孙权的妹妹孙夫人出嫁嘿,这位夫人被找回了么,嫁给暂住公安的刘备,仪仗队布置得堂皇而风光。上百侍女手持兵刃夹道而行,威风凛凛,铺天盖地的红绸将武昌城映得像发了火灾。这么大的热闹当然不能不看,我倚在联运楼门口百无聊赖又兴致勃勃咬着指甲时被充当“公主”护卫的陆伯言逮了个正着,溜都溜不掉。 “总算找到你了,”伯言箭步而来捏住我的手腕,“天,你竟然在这种地方” “喂喂,你干什么呀你”我的尖叫淹没在喜气洋洋的婚曲之中。“这回你可不能再拒绝了,跟我回去” “这,非法拘捕,你……”我再也拿不出滔滔不绝义正辞严的那一套了伯言这家伙的眼神冰冷而锐利,一向弯弯上翘以示笑意的唇角也很不客气地耷拉下来。 第6章 顶怕见到“大人”生气的我舔了舔唇,只得乖乖跟他走。 “这当口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没见秩序很难维持么你若滑头我就……”他狠狠地一瞪。 我说我不会的啦杞人忧天的陆伯言不就是个孙夫人出嫁么那个史书记载脾气火爆喜欢打架非天下英雄不嫁的孙夫人“打”遍江东无敌手以致良家子弟都不敢娶她,时常被她害得焦头烂额的孙权最终将这个“老姑娘”当作政治赌注嫁给了刘备,以示双方交好。据说新婚之夜,孙夫人将洞房里遍置兵刃,侍女全副武装,着实将新郎倌儿刘备吓得腿肚子发颤以为是要血溅五步死于美人之手了。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1『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嘻,这样的孙夫人出嫁,还担心什么秩序要说乱了章程的话,也一定是夫人从婚车中杀将出来了吧,我傻傻地想,抬眼看看伯言:咦,纵然抿了唇一本正经一副苦瓜脸儿的样子,他看来怎么还是那么英俊呢 玲珑精致的书房里,伯言和我面对面地,坐着。 他不时地抬了头看看我,不置一辞,又重重地垂了头去叹气。抬了头,不语;垂了头,叹气。我觉得他这样子真是滑稽得紧,便在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时,学着他的颓唐模样,替他深沉地“唉———”了一声。 “夫人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给教坏了。”他低语。 “什么,夫人什么夫人”我一撑案面,站了起来,急急地追问。 “孙夫人啊做什么不好,要混世魔王样地去做贼这么一折腾,我被她累得够呛,懂吗”伯言拿出副责难我的派头来了。 孙夫人那个刚嫁出去的孙尚香夫人 除了她还能是谁? 做贼? 除了她谁还能想出这样稀奇古怪的主意? “我,我不认识什么孙……夫人……呐……”我试探着,“我,我很诚实……的。” “你哪能认识她,她认识你就够了”伯言斜着眼替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你和她呆了半月余,竟然没有少胳膊断腿,真是难得。” “孙夫人呢,因为听说要被嫁给刘备,心里一时不痛快就溜了出去。遇上了你之后就一道做贼偷窃,她说是她教唆你来偷我家的东西的,后来没见你出来,便去官府投案自首了———自首嘿,郡长没被她吓死已属难得主上的妹妹,穿得破破烂烂,拍着桌子大叫大嚷,几乎要冲进我家掘地三尺地搜你。出嫁前扔下一句话,说我如果不能把你找回来,她迟迟早早总要我提头去见。天?我怎么会被这种魔王缠上。” 伯言双手加额,苦笑,又抬了眼看我,“你怎么也会被她缠上?” 我呆住了,搔了半天头才明白那个孙夫人,大概是……香香———?” 香香是孙夫人?!她——— “你的脸色变得很快,有什么不对吗”伯言站起身来,似乎要来“慰问”我了。 “没有没有,”我连连地摆着手,这种荒唐的消息太突然,让我觉得衣裳一下都离我而去,寒冷的感觉自皮肤而入骨髓,“孙夫人,她见面时给了我三个耳光。” “才三个她要打人谁也管不住的,你只好认了喽。”伯言幸灾乐祸地一笑,很有些得意地抚着他的眉。 “不不不,问题在于,在于我还了她……两个……”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曾经给过孙夫人两个……两个耳……光……”愈来愈轻的声音被吞进了肚。 伯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盯住我半晌,吐出一句:“你竟然能在做出这种事情后还安安稳稳地活着,太让人敬佩了。” 香香的脸总洗得很干净,阳光匀美地泻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流畅的曲线,细弓样的眉弯弯地让人欢喜,她的眼像湖一样清澈明净,墨玉一样黑亮,小巧的鼻尖俏皮地翘着,似象牙雕琢。 香香喜欢微微地昂着头,享受春色流淌在脸蛋上的优雅,露出半截雪白雪白的脖子,有时还会花枝乱颤地笑,癫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我要嫁也只嫁给个当贼的男人。”香香搂住我的腰,向我的颈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或者,低着头把柔长的发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香香是孙夫人? 她嫁给了刘备。 我很是迷糊地想刘备大抵也是个贼,撑着无可稽考的“中山靖王之后”的牌子偷了“三分天下有其一”去。 我大概再无缘见香香一面了。 在很近又很远的回忆之中,看看现在的自己———头发第一次梳得这么整齐平滑,束发的白绸迎风乱飘;丝织的青衫峻挺合体;宽大的腰带上还别了块莫名其妙的饰物。我从未尝试过这副样子,但我好像真的,本该是这副样子的。 伯言微笑着说我穿这一套很合适,“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韩晴。“字明鹏?”他又笑,“好名字!” 真的喜欢见他笑的模样。 我问伯言是不是因为孙夫人的缘故才急于找到我,并且让我留在他的身边。 伯言伸手去抚尖尖的眉尖,浅笑道:“孙夫人之托也许只是个借口吧,怎么说呢?我很高兴能时时地,嗯,见到你但,左看右看你有哪里比较可爱些呢?”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2『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焦急地等待他的进一步表扬,等了良久,他无语。 “我,我哪里比较可爱?”我伸长脖子睁圆了眼。 “不知道,”伯言真诚地蹙起眉,“大概,没有吧。” 卷二抚长剑,一扬眉———夺荆州 1.这是兵家用武之地,也是英雄必争之地,只有英霸之主才可能占据它。 踮手踮脚走近伏案工作的伯言,本想吓他一跳的我倒被他喝住:“你鬼鬼祟祟地又想干什么?” 没有啦没有啦,我夸张地笑得五官凑在一处说,我只是想看看陆大人你在干嘛啦。 伯言其实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是一如既往地在研究一份荆州地图罢了。 “这地方不太平呀,或早或晚总会打起来。”伯言习惯性地一伸手,又立即地将手缩了回去,无奈而讷讷地笑道,“我可从没奢望过你会给我捧上一杯茶,不过空着手总归是很不给我面子的,唉———” 我连忙把案面上的荆州地图卷一卷往他手里塞,讨好地说陆大人你现在面子可大得很呐整个荆州都在你的手里了哦,这比一杯清茶好多了吧。 “找打。”他将那卷轴重重地挥起,却终于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打疼了你又会耍赖,真是没办法。” “比荆州更难办?”我粲然,而后沉声道,“荆州,东连吴越会稽之地,西通巴山蜀水之间;往来交通方便,既扼制了北方汉沔一带,又可以尽获南海之利;进可襄括九州,退可称雄一方。这是兵家用武之地,也是英雄必争之地,只有英霸之主才可能占据它。曹操在赤壁之战中吃过了苦头,近期大约已无心再度南下,荆州这块大肥肉,由刘备和主上分享,怎么分得均呢?” “对呀!”他猛地一拊掌,了然之色满溢而出,“用武之地,必争之地,岂能容得他人染指周都督一心要赶走赖在荆襄的刘备,大约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吧。” “可我听说刘备脸皮很厚用扫帚赶都不肯挪窝哪。”———其实也要稍微体谅一下人家刘皇叔的苦衷嘛,东跑西颠大半辈子才有了块落脚的地儿,施舍也要施舍一点的嘛,我很是刻薄地想,接着又道,“再说刘备既已娶了孙夫人,就是江东的乘龙快婿……” “难不成用荆州作嫁妆?别说主上不答应,周都督也不会答应的!”伯言“腾”地站直了身子,决然地打断了我,温温暖暖的阳光的柔和与他慎慎重重的神情凛然相得益彰。 我跷了二郎腿眯着眼歪了头看他,忽然觉得很是有趣。 “周都督好像很急,恨不能立即领兵进驻整个荆州,我想总是有他的道理的,虽然我个人认为这事儿不宜太操切……但大都督既然那样……”伯言的声音愈来愈小,最终“沦落”为自语。 我突然问:周郎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他呆头呆脑地说很好呀,暂驻巴丘总统军事,英气勃勃飒飒爽俊。又问我为何有此一问。 我说偶尔想起罢了,以示“关心领导”么。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好个美周郎。只是现在周公瑾已经三十六岁了吧。 为何有此一问? 大概是因为周郎他没有活到三十七岁的缘故罢。我这样子好像在窃窃地等待周瑜的死期不吉,大不吉。 “明鹏,方才关于荆州那段言辞,是你从哪里听来的”伯言这句问话似乎是被他吞下去了几次又冲上来了几次终于完整地吐出来的。 第7章 我一边大肆喊冤叫屈地说他轻视怀疑我的能力素质,一边暗自在心底叹息:“知我者,伯言也”———我就真那么浅浮说出点人模人样的话来就可立即被看穿是出于剽窃? 这番话是刘备三顾茅庐之际,诸葛孔明向他分析时局时对荆州一地的评论(嘻,看出刘备集团早就对荆州不怀好意了吧),孔明的三分天下之计即帮刘备设计了以荆州、益州为根据地以图天下的战略方针。这次透彻的分析确定了刘备日后努力的大方向,被后人誉为“千古一对”———“隆中对”,说白了也就是“在隆中草房里聊的一次天”啦。 我冲伯言挤挤眼:“‘隆中对’你知不知道?” 虽则刘皇叔礼贤下士三顾草庐之事早已风风扬扬,但“隆中对”这个“专有名词”伯言是决计不会知道的,他只能无知地摇头,一脸惘然。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3『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这下可大大抚慰了我受伤的自尊,我得意洋洋:怎么可以把蜀汉建国立业的命数告诉伯言呢?嘿,活该他不知道啦!于是将脑袋探过去:“‘隆中对’就是……嗯……‘笼中对’嘛,鸟儿在笼子里打架,一种新兴的斗鸟玩法喽!” 2.高峻的地方有人在用悲哀的声音唤道:魂兮———归来吧———都督—— —周郎死了,听说死前不断地吐血,把白色的衣襟都染红了。小乔夫人呆呆地怔了好久,才哇然地痛哭起来,她身着孝服的样子很像一株白雪覆盖的梅树,伏在灵棺上哽咽时,颤动的肩又似乎是一汪碧波荡漾中雪山连绵的倒影。 小乔夫人实在是美得很。 出殡的队伍过去了,远看像一条伸向无尽远方的白练,白花花轻飘飘软绵绵的纸钱飞了一天。 高峻的地方有人在用悲哀的声音唤道:魂兮———归来吧———都督——— 伯言告诉我周郎有双慑人的俊美的眼睛,眼梢很长又斜斜地有点儿上挑,他总是穿一套白得一尘不染的衣衫…… 白得就像这纸钱一样苍凉疲惫吗? 我实在是真够倒楣的,连这么个好看的男人都错过了———想想看如果你不曾亲见一个美男子的相貌,亲耳听见他温柔而又威风严峻的声音,你怎么能够长久他的影像留在心底怀念呢? 周郎已经躺在那狭长的方盒子里了,四块木板一钉,他被封闭起来———我突然想,能不能把棺材上的钉子撬掉一二个,往盒子里面偷看一两眼,就偷看那么一眼———呸!我被自己这个大胆乃至逆忤的想法吓了一跳,说你不想活了这行为够砍七次八次脑袋了! 幸好我也干不了。 守灵的人很多,低低地哭泣。怀疑伯言是想凑个热闹才申请为周郎守夜的,没想到小乔夫人二话不说就婉言谢绝了他。我觉得这真是没有面子,但伯言却不愠不火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地说:那么卑职就告辞了,夫人还要节哀才是啊。 与我汇入茫茫人流后,伯言忽然开口道:“明鹏,我心里很乱。”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这样平静的脸,怎么会“心里很乱”呢这实在是个“心脸不一”的男人。 “明鹏,你知道大都督他是何等洒脱英俊的男子,高贵风度有如神赐。”伯言的眼闪烁着一种相当奇特的光芒,像是个老人在回忆他的罗曼史,“那天月色很好,火把把江面耀得如同白昼,我听见啪啪呖呖燃松油的骚动声……” 我问陆大人你是在回忆赤壁之战吗? 伯言点点头:“明鹏,那夜,都督笑得,笑得像满月一样。战争还没有开始,他的自信已把胜利种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都督宣战的声音,相当得意而富于魅力,当时我站在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我想他怎么能做得这样……嗯,这样地吸引着你呢?” 我听得不是很认真,其实伯言这家伙也并不在乎我有没有听,他只是醉在自己温和灿烂的回忆中,就像个小孩专心致志地将手指当棒糖吮个不停。 我只是在想,周郎当时若是从点将台上一个不稳掉进了江里,那会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场面,一只多么庄重多么漂亮的落汤鸡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捞起来给他换披风铠甲而他吸吸鼻子继续说:我们……我们一定会胜,胜……啊嚏……啊……利…… 忍不住笑出声来。 伯言立即问我为什么笑,我没想到一个自我陶醉的人还能耳听八方,于是忙低眉顺目谦谦卑卑地说:陆大人,我是为我吴地有过大都督这样的人才感到自豪与无限光荣呢。 “你能够这样想?”伯言顿了顿,用如炬的目光烧灼着我,语气中不乏愤愤“骗我。” “不不,我……” 伯言却别过脸去不再看我,只继续平静地说周郎的随葬品中有一柄利剑和一案古琴,都是都督的心爱之物,名贵之至。 我又开始浮想联翩:英俊的青年仗剑起舞,如鹤啸九天之后揽着如玉如月的娇妻,在月下轻抚一曲,让爱意融成柔情四溢的音符,泻出茫茫无际的天地之间———这时那个姓乔的美丽女人仰起脸来微笑道:公瑾,你已经抚错了好几个调了莫非……又在想哪个女人? “大都督不过三十六岁而已,听说他最近还在考虑从刘备手里取回四郡以及进兵西蜀为主上开拓疆土等事宜呢。”伯言的眉间浮着夜雾样的悲哀,“没想到竟然……”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4『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他的哀情使我不得不收敛起一些不恭的玩笑,默默地点着头。周瑜想做的事太多,为人太尖锐进取,也就太容易被折断。比如说他对荆州的态度:荆州八郡,按目下情形,湖南四郡归刘备管辖,其余的则隶属孙权。如此均势的和平维持未必是件坏事,毕竟孙刘交好是第一要务嘛,但有英雄才气的周公瑾却心急火燎地用尽各种伎俩欲将四郡划归东吴———刘备方面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场唇枪舌剑的“拉锯战”使双方都备感疲倦,何苦来呢。不久前,周郎又有志于到蜀地去开辟新天地———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哟,我怎么把杜甫老先生慨叹孔明的诗句也用上了?还“长使英雄泪满襟”呢。 “都督遭此不幸,那么荆州……”伯言垂了眼睑,低声道。 “荆州大事还轮不到陆大人你去操心哪,这事儿当然是由鲁大人……”我陡然停下,糟糕,说漏了熟读史册的我当然知道周瑜临终上表吴主孙权,举荐鲁肃代替大都督之职,荆州事务顺理成章移交鲁肃处理———但,周郎初丧,遗表还属“一级国家机密”,连伯言都不知下任都督会是谁,我却这样轻易地就…… 保佑伯言麻木一点吧。“明鹏,你怎么突然就扯上了鲁大人呢你听见什么风声吗?” 他为何要这样敏锐!?我只好嘻皮笑脸地用最是荒诞不经的言语来解嘲。我说我瞎猜的呗,想当初鲁肃家里只有二囤米就捐助了一囤给素不相识的周郎起兵谋大事,这会儿周郎人已仙逝,把个空壳儿“都督”捐助给鲁肃岂不理所应当? 伯言在嗤笑之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骇得我险险七魂出窍。甩落了几颗虚汗,我吸吸鼻子:小看我?不相信奇書網電子書?等着瞧吧,陆伯言陆大人——— 伯言本打算与我去城外看日落,但又快速地将这个念头打消了,他说应该早些回去以免妻子担心。 伯言的妻子当然该被称作夫人,孙阑夫人。老实说她年轻得就像我大学校园里的同学,却已经为人妻子! 孙阑夫人的父亲是当年叱咤江东的小霸王孙策,叔父是如今的吴主孙权,可以想像这是个何等显贵的家族我想伯言该是深爱着他的妻的而不会是个“妻管严”的男人,否则,妻子娘家势力那么大,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呐! 我这无聊的人怎么如此庸俗呢天天面对这样英俊的男人竟然不能洗尽“灰尘”把众多“不正派的想像”从我并不分明的记忆中抹去。 我有点沮丧,想“朽木不可雕也”形容的大概就是我。 但是……但是连诸葛子瑜大人都说我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呐!这个“很好的小伙子”怎么能是朽木呢? 大约几个时辰之前,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很和煦地一个劲儿冲我笑,他的样子敦厚而诚实。我觉得他的笑容有点过份亲切,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于是冲到他的面前。 “你有什么事找我吗,大叔?” “啊,你就是韩晴罢,”他仍旧很有礼貌地笑着,“伯言经常提起你的。” “你认识陆大人?那么你是谁呢?”我眼睛一亮,舔了舔唇等待一个我也许知道的名字,这情形像个期待发掘宝藏的孩子。 他说他叫诸葛瑾。 天,我刚才很轻松地叫诸葛孔明的长兄为大叔!这有点唐突了,于是我在搔了头之后不断地摸鼻子,一副相当诚恳的抱歉模样。 第8章 子瑜大人便以十二分的长者风度说我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明鹏,有空的话常到我的宅第来坐坐罢。我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说一定的一定的诸葛大人你太客气了受宠若惊啊,我。 后来我知道伯言极喜欢在名流聚集时谈到我,对于此事,他的解释是:你不可能永远在我家当个闲散人员,但我并不想亲自举荐你,你知道,我的资格不够。 伯言他真是个喜欢花心思的人,偏偏我是个喜欢吃饭睡觉不花心思的人,对于仕途我毫不热衷。我经常梦见倦了就挤在灰黑的墙脚睡觉的日子,把傲着白花花的脖子的香香(而不是孙夫人)当作全世界最美的“新娘”的日子。当然有时也梦见黛水,她总是在梳头,把黑漆漆的长发盘成各种样式,扭来扭去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盘好的。 醒了之后我才知道那光景已经一去不返了。我至多可以和伯言家里的侍女小菊说说笑笑,还只能偷偷地,怕被伯言看到。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5『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通常是小菊见到我,说“早啊,你怎么起得这么晚?” “因为有你这种起得早的人哪。”我伸着懒腰。 “你看你的头发,梳得那么乱,怎么好意思出门呢你?” “谁叫你不帮我梳?”我笑。 小菊就想用浇花的水泼我,这时伯言仿佛早有预谋地按时出现,偶尔淡淡地说一句———“把他当作花了吗,小菊?” 小丫头的脸就羞红了,低了头一勺一勺乖乖地浇花。 “那么你呢明鹏你打算去干什么?” “嗯,嗯,向子瑜大人借书。”这个堂皇的理由永远有效。 “就这样去吗?”趁着我发愣的劲儿,伯言皱皱眉,“小菊,帮他把头发梳梳好,诸葛大人宅第,可不能这个样子进去。” 小菊放下勺,把湿湿的手往裙上擦一擦,仿佛十万个不乐意,撅起嘴说:“进屋里去罢,连头发都梳不好。” 屋里通常放着子瑜亲撰的《毛诗》、《尚书》的批注,小菊随手一翻,吐吐舌头说看不懂;我说我其实也看不大懂,只是子瑜大人为人相当随和,我必须找些理由去和他攀谈。 “你们谈些什么哪?”小菊除下我歪歪地戴着的冠。 “嘿,嘿嘿,”我夸张地笑起来,“你知不知道诸葛孔明?” “听说过的,有人说他很能讲话。” “子瑜大人告诉我孔明小时候为摘李子爬上树,把衣服挂破了,不好意思拿回家就想自己缝,结果缝得,哈哈,缝得……” 小菊像看见个大头鬼一样地看着我,梳子一用力就扯下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来。 “疼不疼?”她淡然地问,拈起我的发。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我“滋滋地吸着气。 3.有人在喊“陆大人,该走了。”可伯言没有挣脱我的意思,他的手,一动不动地由我按着,和煦的眼留驻在我身上。 “明鹏,山越的问题是不是已严重到应当再次提醒主上的程度了?”有一天伯言在受召前匆匆地问了我一句。 我应口答“当然”。 他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山越是分布在山岭中的一些土著居民,依仗山势崎岖峻挺自由自在从不交租纳捐,东汉末年趁着天下大乱之际竟然在强宗豪族的号召下搞起了“武装割据”,给江东带来严重威胁。 山越问题不解决,吴主恐怕会不能安枕罢,我竟然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时小菊有意无意地凑过来:“陆大人和你说什么呢?”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你不知。”我冲她笑。 她盯着我半晌,甩出句:“你像一只大猴子。” 伯言回来时兴致勃勃,在朦胧的烛光中问我是否知道有什么好消息,我说大不了陆大人你是升官了呗;伯言愣了愣便抬抬手说只是当了个帐下右都督,掌管宿卫亲兵罢了。 “唉,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历史书里记得一清二白像青菜豆腐样干干净净。”这话才溜到嘴边就给我咽了下去,怕给伯言更深的疑惑感和挫败感,哈。 我见伯言又习惯性地摸了摸修长的眉,大拇指按在太阳穴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或者是犹豫着是否该说什么。 “曹孟德派人送印绶给费栈,让他煽动山越内乱。”他顿了顿,“你知道费栈其人是……” “知道知道的,他不就是丹阳一个蛮横华奢的大帅么,您尽管说下去好了。”我挑挑眉笑着,没名气的军阀割据势力也这么张扬?三国这时代真是混乱,什么人都敢狂不过,孟德这种颠覆工作做得还真到位,让丹阳的势力挑唆山越割据力量对江东进行“窝里斗”,实在是费了番心思才想到的高招。 “情势紧迫了……”伯言抬眼看看我,又垂了眼睑去,定定地看着光洁如镜的案面,不再说话。我等了良久,才忍不住道:“所以主上有意让你去征讨费栈?” 他点点头:“你应该可以猜到的,那么,你愿不愿与我一起去呢?” 天,这还需要猜么?完全是水到渠成式的自然而然嘛,而且我这个熟知历史的天才还知道伯言必定大胜而归呢。我看着烛光中的伯言,想像着他凯旋时八面威风的样子,觉得滑稽而笑出声来。 “我有足够的自信,你与我去征讨,必定可以获取军功,这样你就可以……” 他讪讪地笑———至少我觉得他是在讪讪地笑。我站起身来,一种绝不应该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我无法解释这无可名状的厌恶从何而来:我不可能厌恶伯言的,当然不可能! 作者:龙宫粽2006-6-2919:11回复此发言 -------------------------------------------------------------------------------- 16『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陆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 伯言拦住我没有让我离开,他说对不起了,他的话恐怕是太“那个”了。“那个”到底是什么,我无法说得清楚。 “我太急切地想把你推上朝廷,你的才干不施展开来,是一种浪费。” 预言的才干?伯言早知道了? “陆大人,就让我先蜗居在这里给你干些杂活好不好?”我平静地说。我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迈往仕途,真的不想。 伯言的笑容凝固了,整个人像被冻成了冰,他似乎想站起来,但只撑了撑几案,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说:“对不起。”反顾一下,说“对不起”的也许应该是我,我的话尖锐得伤了他了。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我以沉默的方式大言不惭地接受了他真诚的歉意,事后想想我几乎惭愧得无地自容。 我是一个无知的傻瓜 。伯言准备出征时,我已将行装打点好,只等他一句:“明鹏你愿不愿与我一道去?”我就立即跨马与他同行———这虽然不甚符合我的本心,却可以做为一个向他道歉的方式。 可是伯言没有。他大概是太尊重我的意志了,便只是用温和的眼看着我,默默地说,好好地在家里呆着啊,隐约还蓄着春日一样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我猛地觉得羞赧。 陆府门前的街道整洁干爽,白马驯服地垂首待命。伯言披着袭天蓝的披风,吟吟地笑着。 “那么,我就要走了啊。” “陆大人,费栈的支党很多,但是兵力很少,他的力量相当分散,进兵扫荡各个击破是上策。”我冲上前拉住了马缰绳,把在心里温习过许多遍的历史倒了出来。之后,我觉得释然:预告历史也许是一种很不负责的行为,但这“历史”是伯言立即就可以也确实就了解到了的,我在自以为为伯言做了点事儿的同时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伯言扬了扬眉,大概是用这个方式来掩饰他少许的惊讶。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问“为什么”之类的傻问题了,他的手搭住了我的肩,暗暗用力一握,轻声而郑重地道:谢谢。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脆弱? !脆弱的我竟然想哭!一种分别的情愫在心里翻腾,它就像猛然间遭到电击的小动物,一下子颤栗起来。没有理由的!伯言很快就会回来。我知道我知道,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没有错!他很快就能纵横三郡,平定丹阳、新都和会稽,然后以绝对的胜利者姿势“衣锦荣归”,威风凛凛。可我的心,怎么好像个茫然无助的小女人,游移着寻不着方向呢?我在为他担心,我在为根本不存在危险的他担什么心呢?甚至……我在设想……万一他……不,不可能的!他必须是胜利者!必须是。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为什么必须是呢? 因为……历史上记载…… 历史上记载的?嗬嗬!历史? 历史其实还是庄严的,是否是因为过度的感性和多余的冲动,使我像个小丑一样怀疑庄严的历史呢? 我只知我是在为他担心,担心得甚至战栗。我把手抬上肩,按住了他光滑的五指,抬了眼尽力伪装出一份应有的平静,说:“保重啊,陆大人。” 第9章 有人在喊:“陆大人,该走了”,可伯言没有挣脱我的意思,他的手,一动不动地由我按着,和煦的眼留驻在我的身上。 “大人,该动身了啊。”我缓缓地将手松开,吐出一句:“陆大人,用兵杀掠不要太重了。”史载会稽太守淳于式曾在战后上表指责伯言骚扰百姓。 “我会记住的。”伯言点点头,“明鹏,好好照顾自己哟。” 他驱马离去时回了两次头,我执拗地认为他必定是在冲我笑。转了身去,我好容易才控制住该死的泪水,总算可以自豪地吼一句:妈的我才没有哭呢! 4.忍不住想去见见黛水,虽然我现在没有能力把她赎出来但我想见见她,告诉她一份茫然辽远的希望所在。 伯言捷报频传。 他甚至专门给我写了封信———“古人”给我写的信呐!我持信的手一个劲儿地颤。信的内容其实很平常,无非是“战事顺利多赖你临行叮嘱”之类的“高帽”———我用这个词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从信中看伯言的态度十分诚恳。 他说他要肃清丹杨一带负隅抵抗的山越。 口气坚决得不容更易。 肃清就肃清吧,我只盼望他能够早些回来:孙阑夫人独守空闺的烛影看了让人怪不舒服的。我坚决否认自己也期望伯言能平安地早日归来。 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说他回来我就没这么自由了,看我现在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强行把某种模糊的情感压制住。 我的确很自在,我还屡次地去逛联运楼。 忍不住想去见见黛水,虽然我现在没有能力把她赎出来但我想见见她,告诉她一份茫然辽远的希望所在。说我一定会赚许多许多钱救她出来,然而黛水不愿见我。 “公子爷儿,你发达了也不要这样报复我,逼死了四姑娘我可就惨了,想当初你在这块儿我也没少疼你让你吃饱睡好还有四姑娘给你看。”那依旧妖艳的女老板拍着大腿用讨好的语气埋怨我。 “你等着我拆你的台吧。”我龇龇牙。 “爷儿忒狠了,不就是个四姑娘么,联运楼里姑娘多的是,凭爷儿的眼力还挑不上一个?” 黛水,我给你梳一次头好么?我能把它梳得平整漂亮! 那时是初夏,蝉在枝头不知羞耻地“呀呀”地叫。我在黛水房前停住,只为了那幽幽郁郁的清柔琴声:一串儿明珠跌入碧色? 那时是初夏,蝉在枝头不知羞耻地“呀呀”地叫。我在黛水房前停住,只为了那幽幽郁郁的清柔琴声:一串儿明珠跌入碧色的海,烁烁的银月光泽映着波涛翻飞的奇妙;镶着玉石的簪儿击着翡翠,透明的绿色交织一处挑逗着你的眼———而更,更迅速地化作了悲泣,秋的叶沙沙地哭而落,湿了我白色的衣。 黛水不是在为任何人抚琴,我懂。 轻轻叩了叩门,房里的弦却更急遽地颤动。 然后我就推门走了进去。 她的发零乱,二枚小巧别致的簪隐在发间,闪着粼粼的光。她长而浓密的睫毛抖动,樱唇苍白如纸,琴仍在响,她便猛地以十指按住弦,重重地按下去温柔的弦刹地化成尖利的刃,血很快地渗出来,殷红湿润,平地里涌出一口潭。 “你进来干什么!”黛水炸雷一样吼道。 我当时笑笑说我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给你包伤,你的手很漂亮也很珍贵你懂不懂? 我手指断了也不要你来包!黛水其实不讨厌我,我知道她几乎讨厌所有的人但不讨厌我;她吼是因为她烦。 我走过去捧起她的手,轻轻地用白布缠着,一语不发。 她便微微地显出尴尬,说对不起了。 我说我原谅你了,你太傻了么。 你有什么资格原谅我!她又吼起来,活脱脱一只疯猫。 “因为你不但傻,而且脆弱,我一向很讨厌这类笨蛋,但我原谅你的傻和脆弱了。”我轻轻地放开她的手,“别再作贱自己,你被人作贱得还不够么?” 她冷笑道:我就是下贱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样! 我看她似乎要扬手给我耳光了而我又不想被疯猫掴中,所以便采取了一个很好的策略:先给了她一个耳光,曰“先下手为强”。 “啪”的很响。 此举注定我要承担起一点什么了,耳光不会是白打的,尤其黛水又这么美———我以灵魂为誓,尽管我粗陋的灵魂并不值几个钱:我要使黛水过她想过的生活。 黛水,还记得你的歌吗? “万里长河水,一浪逐一浪,翻飞千堆雪,只惹妾断肠……万里长河水,一浪胜一浪,云破天开处,空遗泪汤汤……” 我哼着她和血和泪的曲子,等待。 韩公子,你到这儿来寻开心了,是么?你知道四姑娘因为拒绝了你,必须额外接待其他的诸多客人,是么?你这种摆着谱儿折腾人的法子可妙得紧哪,嘿。” 一个年青女人扭着腰肢尖刻地说,分外轻蔑的眼光落在我执着的脸上。我的心,猛地坍塌下去,我箭步冲下楼,用一种百分之百豪门子弟的浪荡口气,斜着眼对女老板说她要再亏待黛水我就带人来踹了她这联运楼———我其实没那么大本事可我装得比真的还像。 “这年头,真是怪事天天有,这小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横了哪,也不知是傍上了哪棵大树。”女老板嘀嘀咕咕地走开,“真他妈的混。” 我笑了:如果这是太平盛世,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穷鬼能在一夜间成为公卿,可乱世永远是创造奇迹的地方。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竟然是某某王族不幸流落民间,从此开始过那种梦想中啃完了馍就可以去晒太阳的天子生活。 乱世把平常砸碎了,踩在脚下,制造灾难之后又于累累白骨之上塑出眩目的辉煌给后人看,于是观众鼓掌说好啊好啊再来一个。一二快快,一二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我好像在拉歌?一二快快,一二快快,迷糊中似乎回到了大一军训时光,一个长得很挺拔的教官沙哑着嗓子教我们唱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3回复此发言 -------------------------------------------------------------------------------- 19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那一天公布了复员的名单,你的名字也写在上面……”而我身边那暗恋教官的女同学就揉揉眼说嗓子都这么差了还唱…… “那一天公布了复员的名单,你的名字也写在上面,你说你等待了很长时间,才了结了回家的心愿……月光下你独自在操场中间,不停地抽着香烟,为什么你泪流满面,难道你,对家不是真的眷恋……” 音乐竟真能穿越时空吗? 我知道我是闭了眼的,但我清醒地看到我在那逼仄的教室里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哼:难道你———对家不是真的———眷恋———最后一个音节古怪地飞扬上去,在空中跳芭蕾样旋了两个180度迟迟不肯落下。 一二快快,一二快快,一二快快,我等到花儿也谢啦———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妩丽的女人翩若惊鸿的舞姿,揉揉眼再揉揉眼,看清了她便是那尖刻的姑娘,叫曼云的。 5.曼云小心地拆开香囊,里面是一束理得很齐的青丝,美中不足的是长短不一,像是扯下而非剪下。 伯言剿灭山寇之后采取了“强者为兵,弱者补户”的办法,在加强了吴地军事力量的同时增加了吴主辖下民户的数量,也可谓功劳赫赫。 得胜后的他并没有“班师回朝”,而是屯兵芜湖。 孙阑夫人眉宇间的忧愁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生机勃勃的光采来,描了淡妆之后的她像朵花儿———这真是个庸俗的比喻。她问我是否可以随她去芜湖一趟;我笑道陆大人很快就会回来进见主公的。夫人侧了侧头,这动作典雅并且可爱,唇翘一翘,用无声的话语问:会么?我把眼睛笑成了初月,会的会的。 伯言与孙阑夫人相会的场面像当年从鄱阳湖赶回来准备面对赤壁之战的周郎见到小乔夫人一样,只是伯言比那时的公瑾还要年少,也许,还要……更加的俊秀? 孙阑夫人轻轻地靠在伯言的胸前,像只经历了许多风雨才找到归宿的小白鸽,仰起脸来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这可以依靠的丈夫。 不知在何时,我的十指已绞到了一处。 我应该祝他们幸福的,我必须祝他们幸福!孙阑夫人是孙策的千金东吴的公主高贵美丽温和贤淑不耍性子不摆架子柔和得像细雨春风给人如沐丽日的感觉……而伯言,他可是江东四大家族中陆氏一门的头面人物又年青又帅气果断细致坚毅周密勤于国事风度翩翩———他们是天合之作完美姻缘多子多福子孙万代———我,在说些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神经系统出了点毛病。 不不,我没有一点的不愉快,我高兴得很高兴得不得了。喂,谁说我在吃醋?怎么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血口喷人呢?我高兴我高兴……哈哈哈。 但伯言,他怎么好像又含笑看了我一眼呢? 我独自一人坐在矮小逼仄的榻沿,这只能睡一个人的小小的冷硬的榻,抱着个圆圆的绣鹿皮枕,孤独的感觉像巨蟒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第10章 我大概有必要回忆点足以令我自豪的事情。 莫明其妙我首先想到了阿奇,那个大抵也在这个世界———三世纪的男孩子,茫茫神州他会在哪里呢? 我想见见他———他是我的男友罢,我们挽手相拥看电影逛公园共进午餐,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爱你今生。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3回复此发言 -------------------------------------------------------------------------------- 20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够了。 我努力地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影像来,却在不知不觉中掉入了一个令人难堪的怪圈:我发现自己脑中晃来晃去的都是伯言的笑容,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抹过如黛色远山的眉,拇指压在太阳穴上,好看得紧。 我将头猛地摇过来摇过去。 “伯言,会稽太守淳于式说你在征讨山越时任意征收民用,杀掠太多,骚扰了百姓以致民生不安呢。” “嗯,这个么,卑职在讨伐费栈时……” “淳于式言辞中当然不乏夸大诽谤之处,这一点我是有所察觉的。” “不,不是的,淳于式是个相当尽心尽职的官吏,主公对他大可付以重任。” “哦?他告发你,你却称荐他,这是……” “淳于式是从爱护百姓的意愿出发而责备我的,毫无疑问他是对的;如果卑职因此巧言令色地毁谤淳太守而清乱主公的圣明视听,那岂不是太不应当了么?” 伯言很详尽地告诉我他与吴主孙仲谋(权)的一番晤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很好,很好,陆大人。” 伯言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我如此坦然地称他为“大人”,但我一直坚持此举,使他也只能一筹莫展。 “明鹏,我还要到芜湖去镇守,你说举家迁去好不好?”伯言支支吾吾地有点没话找话的味道。 我说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伯言却担心仲谋会不同意,孙阑夫人娇贵惯了,到芜湖那个不算富饶的地方也许会不适应的。于是我说那陆大人你就多回来看看,免得夫人日日夜夜为你操心。伯言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推开了窗,很明媚的阳光洒进来,欢乐得像是一大群发现了秘密领地的孩子。我站在窗口看到小菊又在浇花。 “小菊是个好姑娘。”伯言用叹息的声音笑道。 我只是看出小菊的脸色较之往日更加苍白和冷漠。这女孩子这几日在莫明其妙地发我的脾气,也不知我到底哪里惹了她。 “明鹏你与我到芜湖去好不好?” “唔。”小菊她怎么会不开心了呢? “那么你是答应了?” “唔。”小菊她为何不抬头看看我? “就这样说定了。” “唔……哎,说……说定了什么?”我睁大了眼,伯言用看一个天才白痴的目光看着我,轻飘飘地说我已经很爽快地答应与他同去芜湖了。 我曾挨过香香三个响亮的耳光;黛水想给我个耳光尝尝时被我先下手为强地扇了她一个脆响;而今小菊又成功地给我尝了尝耳光的滋味,她纤弱的五根指印赖在我的脸上,让我半个脸颊都红彤彤火辣辣起来了。 实在想不通女人为何都喜欢打我? “你为什么要去妓院呢!” 我呆住。 原来她是知道我去过联运楼了,所以才不理我的,这个天真的小姑娘。我发觉她比我印象中的小菊还要可爱,于是摸摸她留在我颊上的指痕说你又何必呢? 小菊的脸涨得通红,昂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看着我,说:你不要再去妓院了,好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4回复此发言 -------------------------------------------------------------------------------- 21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不好? 为什么呢? “那些肮脏的女人!”小菊咬牙道,她的神色猛地变得很歹毒,让我联想起童话中白雪公主的继母。 “小菊,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是的,那些没有羞耻心的女人,肮脏、下贱,就是,就是!那些女人只知道钱,钱,为了钱就把自己卖了,就是!”小菊捂住耳朵大叫,我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像只愚昧的母狮子。 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人,黛水肯定可以是个高贵到一尘不染的女人。她们只是很不幸,对不幸的她们,我们是只可以同情与帮助的,“肮脏、下贱”之类词用在她们身上太过粗暴武断,细腻如水的她们脆得容不下一句恶语———小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起20世纪时游南京买的一双玉筷,它修长白净像两支细细的有棱的竹,但我却不小心将它压断了———我只在上面放了一本辞典哪,它就断成了几截,再也无法修补。 我冷淡地对小菊说:“小菊,我要去和那下贱的女人见面了。” “不!我不准你去!”小菊拦住门。 我把她推开了就像推开一丛摇晃的草。 我疾步向联运楼走去,小菊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 “明鹏,明鹏,你等等我,你等一等———”小菊凄婉地喊。我硬着心肠没有停,我其实很想停一停,但,她的话,太过分了。 黛水是我的朋友,曼云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愿任何人用不恰当的言语玷污她们,即使是小菊,也不可以。 我继续向前走。 联运楼前悬着很红的两个大红灯笼。 我转身说:“小菊,你也要跟进来么?” 小菊的脸一阵红又一阵青又一阵白,她的眼睛泪汪汪的,碎着脚步向我挪近:“明鹏,求求你,不要进去,明鹏,不要进去。”我在瞬间有点心动,小菊真诚的眸像结了冰的湖面。 而这时曼云出来了,她穿着半透明的朦胧青纱,修竹一样亭亭玉立,粉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廉价的珍珠链,眉毛描得颐长而疏淡。她向我招招手,说:“哟,您还带了个女孩来赌博吗?” 曼云凑近我耳畔说黛水病了。 我吃了一惊就要往门槛里跨。 “明鹏,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我被一只小小的香囊打中了,拾起香囊时小菊已经跑得远了。曼云小心地拆开香囊,里面是一束理得很齐的青丝,长短不一,像是扯下而非剪下。 一个古老的传说说女人只要将心爱男人的头发携带在身边,那男人就永远不会变心。 6.“如果一定要我去将孙夫人带回江东的话我这文书不干也罢。”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4回复此发言 -------------------------------------------------------------------------------- 22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刘备浩浩荡荡向益州进发,实践“隆中对”时提出的第二步“战略计划”时,我总算捞了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选曹文书。摸着崭新的官服,我嘻嘻地想笑。 “你的样子有点呆哪!文书是官衔可不是赈灾的稀粥哟。”伯言双手交叠在胸前,斜着身子靠在门边,笑道。 我低头拨弄着浅蓝色的纯丝绶带,边想着该配上怎样的佩玉,边淡然地问:“有什么事情要干嘛,陆大人?” “荆州的事情。”哦?我扬了扬眉,又是荆州?鲁肃接替周郎之职后,考虑到孙刘联盟的稳固,在荆州问题上采取了极大方的态度:将荆州八郡一古脑儿都“借”给了刘皇叔管辖这种过度的慷慨使孙权都有几分不满起来,一次次拍案顿足地说刘备是借了地不还的无耻小人。 “是这样的,刘玄德占据荆州不还,又率军入蜀想要一举取得西川;主上对此事已无可忍耐,准备用武力强行夺回八郡,但孙夫人还在荆州……所以,我向主上保举,由你,”伯言庄严地指向我,“去将孙夫人接回武昌。” 我说我不去。在那身微末官服的支撑下,我拒绝得极为正式。 “战火燃及荆州,孙夫人会成为刘备手中一个重要的筹码,大家都不希望孙夫人受到伤害,是不是?”伯言的语气仍旧平静温和,伸出手来坚定地按住我的左肩———我却轻轻地将他的手拂了去。 我望向他:伯言的唇边悬着一抹极是温馨的笑意,他的眼睛启明星一样的亮。伯言,你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想对我有所隐瞒,你没有必要和孙权他们一道来诓我,是不是? 闭了眼,我低声说:“刘备是孙夫人的丈夫,他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妻子呢?” “明鹏,刘备是枭雄!荆州的价值,远比一个妻子重要得多你不想让孙夫人受伤,是么答应我,你会去一趟荆州。”伯言扳正我的肩,“你会去。” 我说:“不。” “刘备是枭雄,那么主上呢?不是吗?”尽力遏制住冲涌而上的冷笑,我淡然地补充道。 荆州,在吴主孙权,在诸多将军老臣,甚至在伯言看来,不比孙夫人更为紧要吗? 第11章 他们平日里可以对香香百依百顺,在她的斥骂下狼狈逃窜全无抵御之力;可一旦事关霸业宏图,他们便毫不犹豫地将香香当了牺牲,奉上为男人的胜利祈福的祭坛。 一边提防刘备使出以夫人为要胁的“卑鄙伎俩”,一边又谋画让孙夫人将刘备的独子刘禅一起抱回江东,以便以幼子为质胁迫刘备放弃荆州———这样卑劣的心计,与“贼喊捉贼”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要清楚,战事开始,孙夫人若在荆州是不可能脱身事外的,你是孙夫人的朋友!”伯言更紧地捏住我的肩,“韩晴我无须给你更多的解释,你现在是选曹文书,必须恪守臣节,主上命你去你就得……” 我低低地含声笑着,在笑声中断断续续地说:君要臣死臣况且不得不死,君要臣去带个人回来臣能不去吗但那个人,却是孙夫人,主上的妹妹说着保证夫人安全之类的混话,大家心里又在怎样的算计?除了孙夫人,还有个刘禅吧……如果真是为夫人着想,请问陆大人,孙夫人若执意不肯回江东,主上就不会出兵荆襄了吗? 伯言一惊,尴尴尬尬地归于沉默,轻叹一声,抚着他的眉。 仰了面,香香那凄凄无奈的声音就全无倚仗地响着:“我从来就没法子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活这么大,我就没法子去过过自己喜欢的日子,真是混……”江东的人都怕孙夫人,说她会骂人打架脾气不好———但他们给过香香什么东西呢?他们只是强迫她接受硬塞给她地位和金钱,还有一个可以做父亲的丈夫!现在,又要将她从丈夫手里夺了来———香香。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4回复此发言 -------------------------------------------------------------------------------- 23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如果一定要我去将孙夫人带回江东的话,我这文书不干也罢。”我的瞳里盛了一片潮湿的雾气伯言的脸也因此分外辽远起来,令我如隔着青纱布幔样看不分明。 伯言弓了身,一根一根地拨弄着案旁古琴的弦,低叹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很乐意去的,这事儿既是为着夫人的安全考虑,也可以使你与她得以重逢,孙夫人很牵挂你的呢。” 我说我也很想念她,香香。 “那为什么不去?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日后难得再见孙夫人一面了。”伯言抬起头,用叹息般的声音问我。 “陆大人,你是在刻意地将这事儿简单化,对不对?孙夫人回江东,或者再借主上想念侄儿之名将刘禅也带了来,这事情蕴了太多的潜义,你却将它们完全地抹去不给我知道,你算不算在欺骗我呢?我若再用我与孙夫人的友情去骗夫人,那是失去了朋友间的道义……” 然而江东并不只有你才有能耐把孙夫人接回来,如果你不去,吴主自然会另遣他人,纵然使出些必要的手段,也一定要迫得孙夫人离开荆州。 ———伯言这样提醒我,其实,我知道的比他还要多一些:比如,后来孙夫人抱了刘禅欲归东吴,半路上却让刘备手下名将赵云把刘阿斗拦截了下来,京剧里这出戏叫“截江夺斗”。 “战争一定会爆发,此举当然必要。”伯言复又凝神于古琴,“你放心,我不会再劝你了。只是,你不去,便是抗命不遵……” “抗命?那就抗命好了。” 伯言扭头冲我一笑,这种诚恳的笑容为一直阴郁的屋开了一方馨和的天空:“与其抗命,不如……你就算生病了罢。” 伯言又在这狭小的屋中拟了好几份表章才走,走时叮嘱我几句说,你病得不轻呢,这些日子别出去乱窜了。他舒展开的眉浓黑又平滑。我收拾几案时发现他的一张便笺, 大概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是因为不想让你与这战争的无奈贴得太近。有些计策太残酷,你最好一无所知。还有,别哭。”我捧起这薄薄的素宣,轻轻地碰了碰唇,一串泪珠滚上了宣纸,将已干的墨迹湿润了,晕了开来。 7.不久之后,诏命下来了吴主命伯言为偏将军,右部督,接替了吕蒙的职位;而我则被任命为参军———也就是军中的参谋官。 献帝建安十九年孙夫人独身返回江东。诸葛孔明、张飞、赵云等领军入蜀助刘备攻益州,关羽留守荆州。刘备攻克成都,领益州牧。小菊在默默无言中嫁给年过半百的严礧做侍妾。 献帝建安二十年吴主令诸葛子瑜大人向刘备索还荆州,不果,遂发兵攻取。刘备率军至公安相拒,双方以湘水平分荆州。曼云被某富家子弟赎出联运楼。 献帝建安二十一年曹操为魏王。韩晴初识吴地学者张温(字惠恕)。 献帝建安二十二年曹操于濡须口败吴主,吴主委屈求全向曹操请降。鲁肃卒吕蒙继任。联运楼黛水被赎出,不知所往。 献帝建安二十三年曹操西征刘备。曼云重新回到联运楼。 ———很显然,没有哪份大事年表比我的更荒唐。 我把我认为重要的记下来,就成为这副模样,有点不伦不类?那也罢了。其实一 作者:龙宫粽2006-6-3019:35回复此发言 -------------------------------------------------------------------------------- 24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切都很平坦,至少该发生的大事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大事也没有发生,有时我竟为这毫无新奇感的历史深觉不耐。 伯言除了更沉静老练之外没什么改变。 我则很伤感地觉得自己是在平静中渐渐地迟钝下去,莫名的空虚使我害怕。独自面对那三分之一的地图时,我就开始下沉,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不知将面临怎样的危险。 阿音、阿奇,穿了“古装”的你们,现在又在哪里,在干着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老了;实际上我老得特别缓慢,像冬眠中刻意使新陈代谢慢下来的蛙。在三世纪已呆了近十年的我,为什么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呢?不愿再想下去,便单纯地将这视为穿越时空的补偿罢,乘飞机还有纪念品送哪。 十年……这十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呢?往日的记忆已模糊成一大锅八宝粥,你可以从里面捞出桂圆莲子花生杏仁,但每一种都因为糜烂而不像它原先的样子,每一种都因为混杂而失却了它原先的味道———唯一清晰的是那个诡异的梦境和那首歌:太阳像一颗浓红的血石,天幕是盛着它的灰色绒垫。有人死去了,更多的人忙忙碌碌地为他筹备葬礼。他们凿石制碑,赶制丧服,谱写哀曲,准备悼词。然后,在出殡时,他们吟唱那首楚歌,什么“君其灵兮”呀,什么“魂兮归来”呀,哀哀地落泪———这一切,大抵已经成了某种特殊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了十年。 我撑着头,看见地图的边缘,有个用红笔标明的地方———麦城,“走麦城”这句“老话”,在我呆的“现在”还没有发生过。 我浑身一颤,俯近烛光仔细地看“麦城”、“麦城”,敲着脑袋记起关羽死于公元二一九年,建安二十四年,也就是今年! 那一夜,我不知是过度兴奋还是过度恐惧,竟然夜不能寐,睁着眼躺在榻上到二更才昏然入睡。 “吕将军怎么会要求回建业呢?”自从听说吕蒙要从陆口回建业,并调返部分部队时伯言就开始不停地唠叨。 我低头抄录文件不理他。 或许应该详细介绍一下时局,可是我缺乏足够的耐心,只能简单地说一说:蜀汉方面原驻守荆州的关羽正在攻打由曹魏大将曹仁把守的襄阳,去势汹汹之际还不忘在荆州后方留下相当多的部队以防吴主偷袭;而这时,距荆州极近的守陆口的东吴大将吕蒙却突然称病请求回建业养病,摆出副完全无意于荆州的架势。这错综复杂的三国关系,想起来都让人头疼而至于生厌。 伯言不知是在自语还是有意说给我听:“荆州本就是主上的疆土,吕将军可是一直耿耿于怀要将它全数取回的啊。关羽攻打樊城,荆州必然相对薄弱……这正是个好时机,吕将军对此怎么会视若无睹呢?” 我一笔一画地抄录文件,这上面好像写着芜湖军队需要多少粮草供应之类的东西。 “喂,明鹏!”伯言冲我一声大叫。 我抬了头,面对这个已官升定威校尉的陆伯言,好容易挤上我比较满意的笑容:“啊?陆大人在叫我?”“你有什么想法?”“啊?陆大人在和我说话?” 伯言的喉里歪歪曲曲挣扎出一声类似绝望的呻吟,他挺直了身子跪坐在我面前:“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工作而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我笑了,我说开玩笑的啦不过我可没有想法。 “吕将军没有理由因为患病就从陆口赶回建业,这是不符合目下情形的举动。”伯言沉思的样子颇像个正探究着“是生存,还是死亡”的哲学家。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29回复此发言 -------------------------------------------------------------------------------- 25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吕将军既然生了病,陆口又没有什么好的医生护理,他当然该赶回建业养病。 第12章 伯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责怪我把吕蒙想得过于不堪一击。 唉———我当然知道吕将军这是骄兵之计希望关羽放松对荆州的戒备我还知道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逼得关羽败走麦城身首异处伯言你知道什么呀还瞪我———? 知道许多偏不告诉那渴望知道的人,我掌握着一种高超的快感,但它又像个会蛊惑人的精灵不断地诱惑着我说出一点儿,不能的!我必须守口如瓶。否则那完全可以用他的温和逼供的伯言就有可能从我的口中打探去一切的秘密。 “陆大人,你如果想问个清楚为什么不亲自去见见吕将军呢?反正他回建业是必定要路过芜湖的啊。”我说。 “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告诉你,吕将军八天后将到芜湖,那时我自然会去拜访他。” 他当然比我要慎重周全得多,我解嘲地想:伯言本来就是去见过吕蒙的嘛。 这时的吕蒙完全可以被称为吴地第一流的军事人才,实际上他也早已取代已逝的鲁肃的地位,成为最高军事统帅。然而在东吴这方极重门第的土地上,吕蒙还是必须对世家公子、名门之后的陆伯言表示相当的尊敬。 出乎我意料的是伯言竟然坚持要我与他同行。 我说这样太不恰当了,有许多事情是只适合你与吕大人在密室里单独商议的所谓“军机不可泄露”嘛。但伯言只是笑笑,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密室,可我希望密室里坐着三个人。” 隐隐地我有了种悲哀的感觉:一方面觉得自己颇似被拉上祭坛的牺牲;另一方面又认为伯言对这次谈话的期望值太高了。而《三国志》载听凭陆逊对吕蒙怎样“因势利导”,怎样苦口婆心剖心沥胆,吕蒙只是草草地敷衍了他两句就收了场,表现得极为冷淡———虽然吕蒙回到建业后就推荐陆逊为陆口的驻守都督。 伯言这样的热情是会被吕将军的漠然浇灭的,我想得很悲观。 我终于见到了吕蒙!说来可笑,到吴地已有十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式的将军。他十七岁时,有个小官吏见他年纪轻,总是嘲笑他什么也不会干,打仗就是拿肉去喂老虎,吕蒙听得不能容忍时就一刀捅死了他!然后去自首———这行为壮烈得有些可爱。 岁月已经将吕将军少年时的过度冲动洗去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双鬓已有些斑白。他的脸瘦削凝重,眼睛浑浊却明亮,配着那突兀的鼻子显得有些阴枭。 一个沙哑但热情的声音从吕将军那大大的嘴巴里杀将出来,他其实只是招呼伯言说:“请进吧,请进吧。” 我跟着伯言一齐向吕蒙拱手施礼。 吕蒙看着我,眼里有些疑虑,像是要用x射线之类的东西对我全身骨骼进行一次彻底验测。 伯言笑道:“吕将军你近来可好?这位是……嗯,韩晴,字明鹏。”这个狡诈的家伙!他智慧地将我那卑微的官职给吞进了肚,半点风声都不露。对吕蒙来说,“韩晴”是个毫无意义的词,而非眼前这个活生生心在跳的我———一个人。 “吕将军镇守陆口责任很重大罢。”落座后,伯言率先开口。 “嗯,还好。” “关羽就在陆口邻近,将军却在此时离开陆口,万一时局有变,怎么能够及时地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29回复此发言 -------------------------------------------------------------------------------- 26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指挥呢?将军难道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病得也不轻。”吕蒙的眼睛避开了伯言含笑的脸,无趣地盯住屋顶一根雕饰着百花的梁。 “关羽自负英勇而欺凌他人,有一点功劳就骄傲自大,现在他正在专心致力于攻打樊城,应该不会在意我们。趁着他这种疏漏,我们理所当然该采取行动。”伯言停了停,见吕蒙仿佛不为所动,就继续说下去,“将军有病,回建业休养自是应当,但陆口那里,不该毫无举措。希望将军见到主上,能够妥善地加以商议。” 吕蒙的眼角跳动了两下,忽然向我望来,说:“你的看法呢?” “我?我没有看法。”我把头微微地昂起,“我只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吕将军不是个有点小毛病就往建业溜的人,而陆大人也不仅仅是为了提醒吕将军才来舍馆与将军见面的。” 我没有理由地就厌恶他们这种隐讳的交谈方式:彼此心里都很明了,却还要装腔作势地说些毫无意义的无聊的话来搪塞,尤其是吕蒙! 说完那些话我别过脸去,随即看到伯言脸上悬浮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事情发展得与史书记载有点不同。我是说,吕将军并没有继续无动于衷地用骗小孩的话去哄伯言,比如关羽英勇无敌不可抵挡等等,他很是冷静地说他的确没有病,回建业只是为了麻痹关羽而已。然后伯言向他要求,说自己希望能代替吕将军镇守陆口。 “我是个没有名气的小人物,大名鼎鼎的关将军不会注意我,”伯言笑道,“这样更容易办一些事情。” 吕蒙点头说他会向吴主举荐的,“你等着去陆口吧。” “还有你,韩晴。”吕蒙捻了捻胡须,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你也不会有轻松的日子可以消磨了。” 我呆了一秒余后挑起眉吐了吐舌头,说:“吕将军你莫不是想建议主上升我的官儿?” 吕蒙离开芜湖不久,诏命下来了:吴主命伯言为偏将军,右部督,接替了吕蒙的职位;而我则被任命为参军———也就是军中的参谋官。我成了与伯言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他跳到哪里我就必须跟到哪里。然而我明显不喜欢这种不能卓行独立的生活———为什么是伯言跳到哪里我就不得不跟去呢?为什么不可以是我跳到哪里伯言就不得不……我想都不敢想———我如果要去联运楼呢?伯言大约会义不容辞地打断我的腿,这种估计略嫌暴戾。 我不该想起联运楼———战事都这样紧迫了我怎么还能想起联运楼?我真是无可救药! 只有一个法子,或者说是借口用以解释我为何这样闲散:陆口实在太宁静了,宁静得令人无法想象这是与关羽“大本营”荆州邻近的所在。我喜欢在处理完一些简单的杂事之后邀上几个朋友,他们或许是士卒或许是渔人也有可能是小贩,去登高远望和顺江而下。每到这时我就油然的会有种极为开阔的感觉,像是与自然贴得近了,更近了,近得被晚风融化掉了。 闲坐的我常常想到庄子,他虽然不一定会喜欢我这样的生活,但又何妨邀他鼓盆一歌呢? 伯言如今见了我就大摇其头 。他说:你这个参军是吃白饭的。 我说:莫非陆大人吃的是黑饭吗? “你这家伙越来越不成器了,看样子我得好好地教训你一顿!” “陆大人还是先教训完关羽再说吧。”我又笑。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0回复此发言 -------------------------------------------------------------------------------- 27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伯言对我的容忍应该是为了我的笑容,他说不知为什么当他看见我笑时心里就总是很踏实,似乎天塌下来这笑容也会替他扛着一样。但我却觉得天塌下来必定是他扛住而非我,很简单的理由:他是个比我高的男人。 8.奇袭荆州的历史就在这加急的文件中,在他那或宽慰或担忧或焦虑或释然的神色中缓缓演绎浮动。 我忧愁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伯言没有看到。 一张三分之一的残缺的地图,一个模模糊糊的哀伤的梦。漆黑的夜里,时时会有凝了神秘魔咒的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冲我冷笑,扯开那张丑陋的嘴说:你以为历史有那么简单?你以为你是谁?你想一想,阿奇或许是阿音,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荆州丢失,关羽身死,你可以预料难道他们就不能试图挽回吗?哼! 我想这事儿是可能会发生的。 一想到这里我就忧愁得连心都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伯言可不能失败!我承认自己对吴国也许没有什么感情———然而伯言是不能失败的啊,我……我……喜欢看他那胜利的自信满满的笑容……这念头卑小得一如浮尘,可我又怎么能够欺骗自己呢?你不知道伯言笑起来,好好看,好好看哪——— 黑暗中那个莫名其妙的邪恶东西在嘲笑我,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微不足道心理狭隘的小女人:不管我怎样的不承认,我的确是。 伯言他真的是把我当成个男人来看的么? 试着对铜镜里的自己笑一笑,努力牵动着唇角,缓慢地扬起眉,睁大了眼只看清镜子里的我蔫蔫地像被霜打的嫩黄瓜,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因为疲倦而懒散不已。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明鹏,明鹏你在不在?” “我在的。” 伯言就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穿着套崭新的纯白衣衫,系了根宽大的天蓝色腰带,像他这样的男人总习惯于把自己打扮得高贵而简单。 第13章 我愣愣地看着他时他也愣愣地看着我,更奇怪的是他的眸子竟像是盛了一大堆灿灿发亮的宝石而光怪陆离,携着很重的惊讶与迷惑;他的唇微张着,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我们就这样地站着,时间停滞,听任我们耐心地倾听彼此的心跳…… “咳。”伯言终于低了头,“哎,你看,我又写了封给关羽的信。” 我没有伸手去接,因为我无须看就知道那信的内容。伯言是个行韬讳之计的天才———半个月前他就曾给关羽去了一封信,信中吹牛拍马又不露阿谀之气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显然,骄矜的关将军对那高帽连篇的公文相当满意,在他急功近利地想攻破樊城的强烈愿望笼罩下,所做的判断总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定的偏差,比如说在他心里伯言只是个万事不通的毛头小子。 “陆大人,你就这样遣人送去吧。” “明鹏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陆大人你近来要多保重身体才好,战争还没有开始呢。” “你不舒服可一定要说出来,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 “不必要的。” “明鹏你千万别瞒我,我忙得顾你不上,唉———真是的!真是……” “陆大人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有点累了……我最近,你知道,爬山爬得腿都软了。” “明鹏,你———又骗我……” “我……我没……” 莫名其妙地我就发起烧来,躺在床上胡说八道些“阿音”、“阿奇”、“地图”、“太阳”之类的词,毫不连缀。我觉得浑身凉得可怕但伯言却不断地说“怎么还这么烫,怎么还这么烫”;我已经不知道白昼与黑夜的分别,只记得一天要喝三次药,在喝第四次时就是第二天的第一次了。 每次都是伯言喂我喝药,我不能够想像他还用什么时间处理那一大堆政务,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可我却厚颜无耻地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我真混! 其实伯言向来就不能顺利将那样苦的药喂进我的胃里。他用臂将我支起来,一手持着个木制的小匙,低声说着:“小心点,喝下去就会好的,你放心。”我真的很想将那黑里泛紫的药给吞下去,即使是为了伯言罢,我也该把那苦得惹人呕吐的药汁,吞下去。可那苦不堪言的药汁即使被我压进胃里还在不断地挣扎上跳,十之八九成功地反弹到喉咙,又从喉咙里流窜回口腔嘴里含了一大口腐败的在胃里逛了一圈的药汁,我鼓着腮帮子,脸涨得通红———眼眶里蓄着楚楚可怜的泪。 伯言连忙掬了手,凑到我的口边,说着吐出来吐出来。 我摇头。 他说没有关系你吐出来就是了。 我仍旧摇头,摇着摇着终于忍不住了,哇然———当然不是吐在他漂亮的手心,我吐了他一身,偏偏他只喜欢浅色的衣。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干什么?”伯言笑得像漫开满天晨霞,“你是不是还要一点儿糖,但医生说糖不能太多的……” “青儿告诉我你是着了凉了,天都入冬了你怎么还穿得那么单……” “我们来玩一玩围棋好么?玩得痛快了病也就自然轻了……哦,不,不是的,围棋太费精神,你最好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战事?你管战事干什么,我们绝对不会输的。嗯,绝对没有失误,你应该相信吕将军,对不对?不要多想那些事情……” “我给你读点诗文好不好,是曹操写的,他的诗着实写得很好,你累了就闭起眼睛,行么?” ………… 青儿,我的那个小僮儿后来告诉我,伯言每夜总是在确定我睡熟了之后才蹑手蹑脚地从书房里抱过来一大堆军事资料,埋头看了又写写了又看,为了怕惊动我连鞋都不敢穿。他将烛光拨到最微弱的程度,整个人几乎趴在几案上校对那一次次的飞马报急,奇袭荆州的历史就在这加急的文件中,在他那或宽慰或担忧或焦虑或释然的神色中缓缓演绎浮动。 有医生建议将我送回武昌,说专心医治的话,病势会有大的起色;伯言只是皱起眉问陆口有什么不好;医生说陆口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伯言就眯起眼说那还说什么废话哪。 然而进了我的房,伯言却坐在我的榻侧说:你想不想回武昌,武昌有很好的条件又平静又舒适,在那里你的病一定会很快地好起来。我还是派人送你回武昌吧,你放心路上不会很劳累的。 我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使劲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摇头,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当时听得很有感触后来却忘记了。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0回复此发言 -------------------------------------------------------------------------------- 29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捷报源源不断。 被伯言麻痹得不可一世的关羽将荆州守军大半调往樊城,而吕蒙趁其疏于戒备之际备快船数十只,将兵士扮作商人,穿白衣摇橹前行,并在舱内埋伏精兵,昼夜兼程到达江北一带,买通了烽火台守军,准许这些“商船”停泊。入夜后,船中精兵齐出,将沿江烽火台全数占领,一举取得南郡等地。 关羽得知后方陷落,急急回军南下,但已回天乏术! 不久后吴主亲自到达江陵,刘备委任的荆州官员全部投降;而附近原刘备辖区内的各县县长和蛮夷酋长则纷纷归降了伯言。 我半卧着,病蔫蔫地笑。 伯言弓下身握住我的手,声音有点发颤:“荆州,完全属于我们了!” 我说真为你高兴,陆大人。 “不是我,是我们”伯言的眼笑得弯弯的,伸手摸摸我的额,“好像没有原先那样烫了。” 十一月时,吴主正式下令擢升伯言为右护军、镇西将军、晋封娄侯。这个官做得够大了,然而伯言似乎还有些不知足,他正儿八经地向吴主替我讨官做。 “没有韩晴的话,卑职是很难做好陆口守备工作的。” 既然战胜得这么彻底,那什么话都好商量了。 “能不能把韩晴叫到孤跟前来问一问呢?” “可是,明鹏他,他现在病得不轻……” “哦,病了?”吴主很慷慨地赏给我一个侍郎的官儿,负责庙堂之上的出谋画策,伯言代为谢恩。委命状下来时,我像拾到了一个自天而降的大烧饼,随之又是一惊:食人之禄,与人分忧。 我问伯言关羽是否被困于麦城 。伯言笑笑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走麦城!我又问主上是否有心收降关羽呢? 伯言摇头道那是多此一举吧,凭关羽与刘备的交谊他怎么可能投降呢? “关羽不投降那是他的错误,但吴主若不派人劝降,则器度未免太过狭小,说一说又不会亏欠什么。” 说的也是,伯言点点头道。 我说那么就让我去走一趟吧。 “不行不行!”伯言忙不迭地摇起头来,“你的病还没有全愈呢,再说关羽现在穷途末路,难保不干出点狗急跳墙的事儿来,万一真有不测,那……” “关将军虽然不是个十足的英雄,也却称得上一个男人吧。”我说。 9.“关将军为什么不投降呢?投降了之后再向西逃出麦城。”我静静地说。 麦城很小。 小小的城极有可能因为某个特殊的人物而变得很有知名度,麦城就是其中之一。小小的麦城外围遍是吴军,若从高处俯视就像是一大群秃鹫瞪圆了眼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身旁盘旋,只等他死去就蜂拥而上啄食尸体。 我看见这麦城已经残破不堪了,强行攻取大约不要一周就能大获全胜———但一度威震华夏的关羽驻守于此,则多少给吴军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所以大家采取了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1回复此发言 -------------------------------------------------------------------------------- 30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很保守的作法:等待———等待投降和死亡。 孤立的麦城中粮食所剩无几了。 我独自一人迈进麦城矮小狭窄的门,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很,又在飘着小雪。伯言亲自率军守在门口,他说我若在里面呆了一天还不出来,他就要硬攻了,那神色颇有些凛然。 有个小兵来迎我,黄色的军服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焦灰得有几分发烂的棉絮漏了出来。他无精打采地掀掀眼皮看了我一眼,双手塞在袖子里,呶一呶嘴,说:“走吧。” 我就跟着他走。 城里已没有成形的茅屋,草束大概都被用去御寒了;塌了一半的砖房脚下或三或四地蹲着几个神色枯槁的兵卒或者百姓;砖房大多被火熏成了暗暗的灰黑色,扭曲不息的残烟向上飞升。 一个赤着膀子的小孩儿在风中“得得”颤抖,双臂早已冻得发青。我潸然之余走近他,脱了披风之后又脱外套,把他包得严严实实,那套华丽的衣衫与他脏得几乎难以看清的圆脸蛋十分的不谐合。小孩儿傻傻地冲我笑。 第14章 我也冲他笑。 “这家伙是来劝咱将军投降的,他的东西你也敢要!”那个兵卒断喝一声,逼得孩子“啊”地大叫起来,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扯身上的衣服,一边极夸张地说“不要的不要的!” “你小子小心点,别把人家大人的衣服给扯破了。” 我叹道:“你不用再讽刺我,前面带路好了。” 这样一座贫瘠的小城,城里是死气沉沉的一片,连叹息与哭泣都听不见。我只觉得一路窒息的悲怆迎面扑来,它令我艰于呼吸与思考:关羽,关羽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脑袋交出来,却要拖累着困死,困死这么多人! 我看惟一可以活得长久些的就是关羽———他算什么东西!初进城时我所怀着的对关羽的一点点尊敬都荡然无存了。原先,我还在为他的将死感到一种末路的悲哀,而现在,我在想:他为什么还不死去呢!他死了,所有将死的人,只要不想死,就可以活下去,他为什么还不死!他应该死去,立即! 我明白自己拥有这种想法极是危险,关羽并不是一个很通情理的人,言辞稍不谨慎我就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一个高明的使者永远不该怀有仇恨。但现在,我真的恨他,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恨过一个人!也许我憎恶的只是对人命的不尊重。关羽现在维持的是什么呢?他没有胜利的可能,却在这里浪费人命。即使他能够突出重围又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自私地逃了生,却毫不负责地将兵士与人民留给了死亡,这非但不是个英雄,也不能算是个男人!憎恶感让我头脑发热,只想冲上前去给关羽,这个绝世的英雄几个很响很响的耳光,然后冲他大骂:你怎么还不死去呢! 我终于见到了关羽。 瞬间,我的心中涌上了一丝怜悯而非仇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还能够有怜悯关羽的机会!这个事实显然太过荒唐 。我怜悯他———他是我在这城中见到的惟一的老人,名叫关羽!三个月前他还是个自谓所向披靡的将军;现在,他却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关将军是个不能忍受失败的人。 这次失败将他彻底地击垮了,他衰老得这样迅速,虽然他的腰身还是挺得很直,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佝偻的灵魂正在躬身咳嗽。关羽的指节结实而粗大,只有这让人记起他曾是一个驰骋神州无人敢挡的大将,而现在,他那执过几十年矛的右手呆滞地抖动着,烤火!他竟然在烤火!多少人连火种都寻觅不到,他却还在用炭,烤着火。身体冷烤烤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1回复此发言 -------------------------------------------------------------------------------- 31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火还有用,心冷了,烤怎样的“火”才有用呢? 关羽无神地看了他那陈旧的矛很久所奇$%^書*(网!&*$收集整理谓的“青龙偃月刀”只是小说家的丰富想象,关羽的武器其实是一支很大很强的矛,因为噬过太多鲜血而闪亮,然而现在,那矛也像“他”的主人一样,黯淡得毫无神采,这才转过脸来望向我:“你是谁?为什么孙仲谋没有派诸葛子瑜来呢?” 从前,因为怕捻老虎胡子,与关羽这骄傲将军打交道的总是谦逊谨慎的诸葛瑾大人,也总是被关羽一顿怒喝轰出去,半点情面都不留。 “我叫韩晴,”我平静地望向他,“我觉得我来就可以了。” “韩晴?我没有听说过。”他傲然地说。一个颓唐的老人摆着副倨傲的派头,真让人讨厌而好笑。 “那么陆逊呢?你以前不是也没有听说过吗?”我怀疑他会暴跳如雷地训斥我以维护他那种勉力支持的自尊,没想到他竟像是遭了当头棒喝,庞大的身子有些不稳,一语不发地喘着粗气,呵出白白的一团团。 关羽是死去了,坐在这里的莫非只是个长得很像他的老头儿? “你还很年轻罢,你知不知道来这里是很危险的”之后,关羽长者一样地教训我,“子瑜来的话,我念在他是孔明长兄的份上,还不会将他怎样,但是你……” 一个无聊的老人威胁性地发出两声无聊的恫吓和冷笑。 这时那个一直站在关羽身边的青年男子用很忧郁的目光看了看我,那眼神很平静很无奈很失落但仍旧很高贵,并且像是在为我的安全操着心。他的铠甲极是破旧,却仍可以使你觉得一种无法侵犯的庄严感。他就是关羽的儿子关平。 “子瑜大人为荆州的争战往来奔波,已是焦头烂额,关将军还想怎样连累他呢?”我淡淡地说,“至于卑职,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既然独自进了城来,这条性命只听凭将军你一句话了。”说完这话后我泰然自若地笑了。 “你不怕死么?”关羽问我。 “我当然怕死,但关将军若杀了我,便是向天下之人承认将军败得只能当一个刽子手而非将帅了,如此愚蠢的事情,将军会干么?” 关羽自嘲地笑起来,笑声枯槁干涩“不错,我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杀你的,但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进城罢。”———老人自有老人的狡谲,其中之一就是他可以凭经验找出你的漏洞,即使你没有漏洞,他也可以凭丰富的阅历制造出一些漏洞来。 只要我说出“劝降”二字他就有大义凛然的借口把我杀掉了,而且这只能进一步显出他的坚持大义毫不妥协坚决与敌人斗争到底等等,我想。 “我进城来是劝关将军怜恤麦城全城老小性命的,我想劝将军救救他们。”我说,“麦城独立无援,粮食已经支持不了几天,将军莫非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全城人的性命都被断送?” 关羽不语了,这个顽固得如块臭石头的老头!他不说话只是因为麻木?! 这时候年轻的关平舔了舔唇,说:“韩大人,你请回吧。吴主善待降卒之事我们都知道了,实际上,我父亲已经下令任何想出降的人都可以主动出城。剩下来的,全是愿意追随我父亲的忠义之士,你来说降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是吗?我在城中还看到一些快被冻死饿死的孩子,他们莫非也想当什么忠义之士?不,他们有资格活下去,但他们大概不出三天,就要死了。关将军难道连孩子们的性命都不肯放过吗?” 苍老的关羽如同一截朽木,他缓缓转动的眸说明他思考的速度已明显减慢了。 “刘皇叔如今面对的敌人是曹操,我江东如今面对的敌人,也是曹操,关将军何必要偏执于一方?”我停了停,又说,“当然,刘皇叔与关将军的金兰之交,天下皆知,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2回复此发言 -------------------------------------------------------------------------------- 32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然而败局已定,将军何不做得洒脱一些呢?” 关羽笑了,笑得很凄凉,就像是正在缓然下沉的夕阳,正专心致志地收回它最后一抹余光。屋外,在漫天飞着凉凉的小雪,使天地都笼在一种浑然天成的葬礼之中;屋里,一个仿佛垂死的老人在烤火,火盆是暗色的铜制品,上面零星地分布着锈迹。 我的心一酸。 只有战斗,能够使眼前这个衰败的老人激活起来———但很显然,他已经没有胜利的希望和再战的勇气了。多么光辉的一生,却必须以这样一种颓唐的失败者的姿势孤独地死去,这是历史冷酷的玩笑吗? 我突然问:“关将军还有什么事想嘱托吗?” 关羽抬起头来,细眯着眼瞅了我良久,才说:“请代我向子瑜大人问好,这件事你一定可以办到吧。” “是的,我可以的,还有吗?” 更久更久,他说没有了。我说我却有! 哦? “我想和将军喝一杯。”我大睁着眼睛笑道。 然而城里已没有酒了。 我说我去弄。 我走出城来说陆大人我需要很多烈酒。 “我们是想将关羽困死在城中!”伯言坚决地说。 “我要许多烈性的酒,城中大概还有一百多兵卒和百姓,我们不能逼死了他们!我要求的,是荆州特产的下等酒。” 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伯言的眼亮了一亮。他说:好的我立刻去筹办,半天之内可以运到麦城门下。 兵卒大多是荆州人氏,这时荆州的酒与当年垓下的楚歌是同样催人乡思的哀愁。荆州是他们的家。家是什么?是绕膝的儿女熟睡了之后,干掉两大碗劣质烈酒之后,与一个女人将一床棉被裹得很紧很紧之后的安全感、满足感和宁静感。 七十桶酒被抱进了城。 士卒们把酒倒进胃里后呛得又是流泪又是呕吐,黑紫的脸膛泛着血气方刚的暗红色,他们喝着喝着就依着墙根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我当着关羽的面说:你们不用担心,你们的家小都在荆州等你们! 关羽结实的指节咔咔地响起来,然而他没有对我采取任何举措,只在巡城一周后拍了拍我的肩说,现在该我们去喝个痛快了。 第15章 两个很大很脏却至少是完整的碗。 咕咕的泛着白白的灰灰的酒泡的酒。 关羽指了指关平说:“你近来也累了,坐下喝两口吧,喝完了就去睡。” 那个坚毅的青年抱着酒坛摇摇头:“今夜全城的人都要醉倒了,所以我说什么都不能够睡的。” “哈哈……哈哈哈……”狂笑的关羽,笑声嘶哑并且悲哀,他说:“你看我是不是有个很好的儿子?这样的青年是不是不该死?哈哈哈……我好久没见到像他这样的好孩子啦,哈哈……” “喝!”他猛地一拍桌子,举起了碗,“干了它!” 我却只是于朦胧中冷笑,我说我根本就不会喝酒。 “什么,你!” “是的,我根本就不会喝酒,你们都说酒是怎样一件好东西,但我却讨厌它那种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5回复此发言 -------------------------------------------------------------------------------- 33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辛辣的味道。” 关羽沙哑的喉咙里迸出困兽一样低沉的咆哮:“那么,你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我不要他们陪你死,他们还有很好的日子可以过;而且,我也要让关将军你看到,你拥有的,是一支怎样的力量!现在只要有一坛酒就可以令他们自相残杀,你信不信?”我笑得诡异莫测。 关平走近我,沉星的眼睛闪着黑夜中狼一样犀利的光芒。他突然一手揪住了我的头发,疼痛从发梢传到了发根与头皮,使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关平迫使我仰起脸来,把大半桶酒都浇到了我的脸上!酒从我的口里、鼻里,如开了闸的水一样钻进去,烧灼的苦味、辣味、酸味,混合一处于我的身体中翻腾跳跃,并且用狼牙嘶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关平抛开了酒桶的同时抛开了我。 我一个踉跄!然后弓身“嗬嗬”地呼气与呕吐。但我很快又抬起了头,听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颊上,说:“送酒来就已经如此了,那……如果我送来的是一个女人呢?” 女人的诱惑当然比酒大。 四周一片寂静。 “妹妹呀,你住在那江头望哪,江尾的阿郎哟,何时回家乡哪……妹妹呀,你住在那江尾望哪,远征的阿郎哟,难得回家乡哪!”四周仍然一片寂静。 我突然说:“关将军还有战胜的可能吗?” 个老人只是用眼默默地看我,甚至,不是瞪我。“关将军为什么不投降呢?投降了之后再向西逃出麦城。”我静静地说。 关羽的神色依旧漠然。 “当然,逃出麦城之后将军一定会被我军擒获的,然后关将军就像一个被俘的英雄一样死去。我保证将军一定会死得像个英雄,而不是懦夫般在这麦城中被狗一样地饿死。将军死了之后,麦城的士卒都可以活下去了。” 我惊讶于我口气的平淡。 走出麦城时雪下得更大,并且天已经黑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沉重的步子拖出一道浅浅的雪痕。 伯言跳下马向我奔过来。 我说关将军同意投降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扶住我的胳膊说,你的脸色很难看身上还尽是酒味你到底怎么啦? 我说你现在好好地听我说话,关将军同意投降了。 他说我已经听见了,那个老滑头说投降十之八九是唬人的,理他做甚,你的衣服要换一换了,一天就搞得这么狼狈……陆大人你不要把话题扯开,如果主上想更有面子的话,就立即遣人来告知说拒绝关羽的投降,那样关羽就彻底地万古英明付流水———变节都没有人理他。 他微笑道你心肠太歹毒了,做人不要做得那么绝,真这样就僵得没有退路了。“是了,我知道陆大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 “不过即使他真的投降,我也希望主上不要接受,谁都不愿在自己枕边养一只会咬人的老虎,虽然是只很老的老虎。”伯言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关将军只有慷慨赴死了。” 我告诉伯言:关羽会在城头遍插旗帜,树起假稻草人之后,从麦城西门逃走,带着亲信十余人,吴主只要设置一个比较大的围场就可以了。 伯言惊讶于我知道的详尽。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5回复此发言 -------------------------------------------------------------------------------- 34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没有从头至尾给他解释一遍,因为我不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关羽”已经死了,那个毫无生气的老头,拿不出主意来的老头,我希望他能够英雄地死去!关羽,竟然也默认了我这个催促他早些英雄地死去的建议,他接受了! 事实上按历史的记载,关羽的确是这样地死去了。我有点奇怪,原本没有我的历史中,关羽为什么也是这样地死去———一个很荒唐的念头跃出:莫非,莫非我本就是三世纪的人么?不,不,那么,当初的三世纪,存在过一个与我一样的人?这种感觉诡异得很———简单地打个比方,就像我曾知道世上有独一无二的一份考卷,也知道卷上写满了怎样的答案,然而突然地,这份考卷跃到了我的面前,空空如也的一份卷子,我于是将答案填上去。但我何以知道答案?而这本初的答案又是谁填的?我么?我若不知答案我怎么会那样地依记忆填写?他人吗?但惟一的试卷明明是我答的! 10.两具尸体喷出来的滚烫的血将厚厚的积雪融化了,伴着血液流淌的雪水凉凉的却又温热,扭曲着顺着地势往下流去。 马忠在章乡生擒了关羽和关平。 马忠是个“无名小卒”,章乡也不是什么壮烈十分的地方,但关羽生命的休止符就这样平淡无味地画得又圆满又悲凉。 我早就没有兴趣观看这场无聊的“围猎”,因为我清楚关羽的突围只是为了被剿杀:关将军已经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殉道者”的形象,他以自己的鲜血打开了麦城之门,在维护了他一世尊严的同时成全了百余士卒的性命。 我想我该对他报以尊敬。 而我尊敬他的方式就是不要以一个鼓掌呐喊摇旗助威的小丑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快速地离开,不去关注他如何死去。 如何死去,那已不重要了。 我与伯言去了夷陵,孙权特派伯言驻军夷陵以防守西陵峡———牢牢遏住这由蜀地进军东吴的要道,他大概已经预见到吴蜀之战不可避免了吧。 我突然地想:到了那一刻,只能眼睁睁地直视她的哥哥和丈夫开战的香香,会怎样地蹙起她黑天鹅般的眉?而那时的我,又会以怎样的神色去面对注定哀伤的她呢?我不禁怃然。 麦城附近的军情飞章还是不断地传来。 关羽在斩杀数十吴卒之后被绊马索绊倒了,关平来营救他的父亲时也遭到了同样的不幸。这对父子就这样毫无戏剧性地被就地正法。有人说处决关羽的那天,雪下得特别大,白茫茫的一片,灿灿地晃眼。刽子手先砍掉了关平的脑袋,这时候关羽闭起眼睛,眼角缓缓地淌下浑浊的泪水。但他的悲哀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接下去他也身首异处了。两具尸体喷出来的滚烫的血将厚厚的积雪融化了,伴着血液流淌的雪水凉凉的却又温热,扭曲着顺着地势往下流去。 是谁想出这个歹毒的法子来折磨那个将死的老人?让他,或者说逼他正视自己精干杰出的儿子,被利刃很娴熟地分成两部分,那时的关羽,他的心是否已碎成万劫不复的地狱之火? “君其灵兮以旷放,寥廓忽荒兮超然自丧……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 梦中的楚歌唱尽了这个时代,也唱尽了悲哀。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6回复此发言 -------------------------------------------------------------------------------- 35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很想找伯言谈一谈,神游八极地与他谈谈关羽关平蜀汉刘备之类的事情,也趁机诵了那精妙哀曲给他听,然而伯言不与我谈。 大概是暗示不够强烈吧,我傻傻地想。可当我正正经经地以几乎明说的方式向他透露我的意愿时,伯言淡然一笑说:“我不想多说这些事儿。” 直到他终于被我烦得已不能不回答我的问题时,伯言才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想听真话?我告诉你,你发烧时,迷迷糊糊地总喊着一个人。” “哦?”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不对,那一例的平静之中带着嘲讽和遗憾,它们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怀疑自己的感觉。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我却尽力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问:“我喊谁啦?不过,我喊的人你也不认识,对吧。” 伯言说:“你喊的是‘孔明’。” 一个梦幻从很深的冰封海底被打捞了上来,我拒绝承认了一千遍,那么我在心底就肯定了一千零一遍:我还在想着他———孔明! 第16章 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20世纪时我崇拜孔明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同学们都说我一定是孔明的妻子黄氏转世当时我还得意洋洋地说是又怎么样我就是迷恋他又怎么样我说我若能去三世纪的话一定要混到他身边去工作就算削尖了脑袋往里窜也在所不惜死而无怨。 孔明是个完美偶像,美的就像一个概念。 我真的喜欢他。 而初到三世纪的吴地时,我还曾做过种种计划,打算“披荆斩棘”去蜀都,却终于因为自己是个胆小的路盲而不能成行。见到伯言之后,我告诉自己我已经把孔明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我忘不掉。 “你喊的是,孔明!” “你喊的是,孔明!!” 各色的声音在我脑海里相撞,撞出一阵阵冲涌腾空的蓝白浪花。我是一直地,在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么?想到守候在我身边的伯言听到的是我喃喃地呓语:孔明,孔明……我就想死去了算了啦!我压制我压制但我不可压制的潜意识却将我给卖了! “我想你以前是与孔明打过交道的?”伯言问我。 我摇头说没有。 “那么你听说过孔明啦?” 我点点头。 “其实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想到你的反应有这么大。”伯言笑道,“你看你的脸,白得怪吓人的,你想起什么啦?要是不开心就不用再去想它了,你看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陆大人,你……你有没有怀疑过我……请你对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怀疑我是个细作?”我问道。 “细作?”伯言用手抚着眉,开开心心地一笑,“你怎么能是细作呢?我自信直觉还不至于差到那种麻木不仁的地步罢。老实说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呢?” “嗯,”他抿起唇,这个姿势童稚得如一个孩子,“我奇怪你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就称呼诸葛大人为孔明,却从来不肯叫我伯言。” 伯言肯定隐瞒了他许多情怀,但他既然要隐瞒,我也乐得不再打听,依稀记得我第一次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像个迷了路的精灵。 他说你哭什么呢? 我哭大约只是我愿意,我喜欢看到我咸咸的泪珠溅湿伯言的衣襟,更喜欢他用很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38回复此发言 -------------------------------------------------------------------------------- 36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轻很轻的手法抱住我的感觉。 他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受不了啦,你该笑一笑,笑一笑的,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漂亮吗? 我在迷迷蒙蒙的泪水中弯了弯唇角,不可解释自己为什么温顺得像只家养的梅花鹿。 他说这就对了你这永远长不大的小傻瓜。 你才是呢你才是!我推开他说,陆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我来干吗?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有了种很细致微妙但相当紧密的联系,若即若离却又不即不离,靠在他的肩头我就像扑紧了大地———安宁得什么都不怕。 这时我想:就算是孔明三顾茅庐请我我也不会去了。 伯言低声说:韩晴,你就在我身边,对罢。 我说是的。 作者:龙宫粽2006-6-3020:40回复此发言 -------------------------------------------------------------------------------- 37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卷三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夷陵之战 1.“侍郎是什么你清楚吗?你必须规劝主上正道而行谏议百官不违法度,但是你”伯言修长的手指坚定地指着我,我看到那尖尖的指尖在抖。 我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房子很小,还有一个更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小小的苹果树,它有很绿很嫩的叶子。我在树梢上挂了盏自制的油灯,每到夜晚就把灯点亮,温柔地洒下光芒来笼罩着我的小院子,也照亮了门前的小径。 我希望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看见了么?那亮着灯的地方就是韩晴的家。油灯照耀下,苹果树的叶子像一片一片晶莹透亮的硬挺的翡翠,我在每个夜里都成为了世上最富有的人。 我的家里只有两个人,我和侍从青儿。青儿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一张灵巧的嘴。我把俸禄的大半交给青儿说你保证我不缺吃不缺用就行了,结果青儿为了表示他不曾贪污,把我的房间装饰得繁杂乃至庸俗。当他用期盼的目光等待我的评价时,我说:嗯,嗯,青儿,你真能干啊青儿,我满意得不得了! 他明亮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忐忑便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一种油然出于本心的喜悦,皱着鼻子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一样地笑,支支吾吾地说:其实还很不够的如果那个几案能雕得再精致些就好多了。然后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说这是这个月余下来的钱。 我爱看他这种样子,心想就算他把我的房间布置成狗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接过钱我掂一掂就笑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钱哪,青儿,我们去外面吃一顿吧。饭桌上除了我和青儿通常还有些其他的人,我们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后我就说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 当然公事也是要办的但也许是太琐碎也许是太简单也许是太千篇一律,我记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办了些什么事情。 好像有个老太太说邻家奔马踏了她的稻,要我管一管;好像还有几个青壮小伙子在街上打架,要我劝一劝;好像还有个小贩丢了埋在床底下的一千贯钱让我一定一定把贼抓出来——— 我干这些事头都干大了!终于忍不住了我就大骂一通说我是朝廷任命的侍郎呐中央级官员懂不懂怎么能没重没轻地就专门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呢!我天天一屋一屋地扫还怎么扫天下啊!啊?我说你们以为我没事可干就知道当片儿警了是不是居委会老太太的事情也要我成天成夜地操心你们于心何忍简直是没心没肺嘛! 青儿同情地说大人你好可怜哪。 这一年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首先是曹操很顺畅又很不甘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铜雀台上远远地飞扬起一阵阵哀伤的歌声。那些手捧香囊身着孝服的姬妾们长袖翩飞地把她们凝着泪水的舞曲当作了奉送魏王的祭品。 我一直把华贵典雅的铜雀高台,当作“建安文学”的无言丰碑。 但史载曹丕在他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地窜到铜雀台上去乱搞男女关系,以至于他的生母卞后骂他连畜生都不如———这多少给铜雀台蒙上了一点女性的无奈和悲哀,还有一点污秽。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1回复此发言 -------------------------------------------------------------------------------- 38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不久传来曹丕接受汉献帝禅让,建立魏政权的消息。伯言知道后低低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洛阳现在一定热闹非凡。 东汉亡了,像一个口延残喘的无力老人总算艰难地咽了气。 “昨天的汉天子今日已经成了山阳公了,”伯言抚着眉道,“他还送了两个女儿给曹丕当妃子,你知道曹丕有两个妹妹原先都是汉天子的贵妃吗?” 我笑笑说这似乎有些不合礼法吧,有点乱伦? 伯言在无奈地一笑之后说他必须回武昌一趟,曹丕称帝毕竟不是小事,而他认为有必要与主上说一点事情。 当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伯言对“曹丕篡汉”一事有何见解时,他只是干笑两声,应该没什么两样的罢。 “没什么两样的罢”———一个王朝的灭亡只值这么句平淡无聊的话———东汉能混到这地步也真够了不起的,我嘲讽地想。 回武昌后不过三天,伯言就对我沉下了脸。 “陆大人……” “昨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地对我说过话。 我看到联运楼前略嫌陈旧的红灯笼在晚风的亲吻中窈窕多姿地晃来晃去,里面传来阵阵酒香娇笑,我想这个时候我若不进去还能算是个痞子胚的韩晴吗? “你承认了?” 我还看到曼云扭着腰肢挪过来用白皙粉嫩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说韩大人我想死你了你这个坏家伙怎么忍心这么久不来看我?她很可怜地眨巴起眼吸吸鼻子说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一心一意对你的啊。 “你辜负了我的期望!”伯言居高临下地在给我开单人批斗会,他紧紧地捏住手里的狼毫笔几乎要把它生生地折断了。 “我只不过是……” “我不要听你的辩辞!”他挥挥手道,“你只不过是去逛了妓院,是吗?你只不过是去和妓混了一夜,对吗?你还拉着陆绩!是不是!?” “是。” 他凌人气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说陆大人你生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就为了我这么个小人物况且去听听妓女唱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有那陆绩……这些话我都不敢说,半个字都不敢说。 第17章 “你不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 “彻夜未归,你!你竟然彻夜未归!”我只看到伯言的喉结在滚动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红,细细的血丝是一种特殊的小蛛在他眼里织了网吗? 陆绩这小子看到联运楼外面两个迎客的小丫头眼睛就有几分发直了,他和我交情一向不错,我能够把他撇了一个人进联运楼去找曼云吗?我韩晴不至于如此没有侠义心肠吧。 陆绩从来就是个天才儿童可惜太乖了一点点。 我却像个教人学坏的不良少年。 “你想去炫耀什么抖什么威风?!头佩远游冠,脚蹬逍遥屐,身上是三彩蜀锦衣,好阔绰!”伯言没有这样地生过气,一个贵族,“喜怒不形于色”的贵族也会这样地生气么?我只能木讷地直立,调动每一根可怜的神经,使它们各就各位完全按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好! 曼云手执红漆牙板一步一摇地走近我,向我不断地抛送媚眼,然后开始唱:倚栏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2回复此发言 -------------------------------------------------------------------------------- 39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承欢笑,昼夜待君来。君来持竹笔,为绘妾容颜 。曼云告诉我黛水是被个异域军官买走了也没有花多少钱,因为黛水她已经日益地憔悴而没有多少客人啦。 “你听清楚了没有?你是个侍郎!侍郎是什么你清楚吗?你必须规劝主上正道而行谏议百官不违法度,但是你!”伯言修长的手指坚定地指着我,我看到那尖尖的指尖在抖。 我突然觉得他很失败,失败得在他恶狠狠地教训我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曼云。 “韩大人你……呵呵……我真敬佩你……你是个女人对不对?……嘻,一个女人,我简直敬佩得要爱死你了……你不要那样地看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男人了,要不然你的衣领为什么包得那么严?……自以为修饰得很高明,韩大人?” 我昨夜差点被这个可怕的女人给吓傻了!他妈的曼云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常思跨鞍马,恨不男儿身。缘为良家妇,奈何落红尘。致酒闺阁里,饮泪伴天明。催促君离去,立业在边庭……” 我没有气力走出联运楼。 我瘫在曼云的床上睡了很舒服的一觉,她的床像个大蜂窝一样的香。迷迷糊糊中我嗅到很温情很馥郁的气息,好像一个开着水晶郁金香的大花园,将我给吃了———似乎有一个梦,黛水很忧伤地靠在我的肩上,她的优美的灵魂化成秦淮河水自我的肩头温柔地淌去,淌去了之后又恋恋不舍地回眸———看我。 天亮了,曼云醒了,我落荒而逃了。乖乖的“天才儿童”陆绩早就回了家,更可怕的是他从来不会对“大人”说谎话。 没有我诚恳的保证,伯言注定会唠唠叨叨地说下去,于是我颓然地低下头,说:陆大人,我,我不再去联运楼就是了。 我对陆绩说你小子怎么可以出卖我? 陆绩皱皱眉:“陆大人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总不能不告诉他吧。” “可,可我去的……去的是联运楼!联运楼,你,懂不懂”我扭曲着脖子用一种相当悲壮的神色质问他。 “反正陆大人下了决心,总可以找到你的。” 我一愣,想了想之后只能耸耸肩:“说的也是。” 书读得多总是有益的,比如陆绩,不必绕来绕去他就总可以说出一点点无聊的道理来。 2.伯言在武昌驻留一个月后,为防刘备进犯,又要回夷陵去了。 这些日子天气总是极好,浩渺的湖水连缀着远处的蓝幕,又无限温情地攀扯住白得肿胀起来的云朵,漾来漾去地晃动着,似乎是母亲怀中小小的摇篮。 伯言在武昌驻留一个月后,为防刘备进犯,又要回夷陵去了。 听到这消息,我便总在他周围跳来跳去地像只大袋鼠,说着他无限英明伟大之类的奉承话———“刘备失掉荆州可非同小可,说不定哪天就率举国之军攻来了,陆大人你在夷陵的担子可重要得不得了哇。”然后说陆大人你快点回去快点回去吧! 伯言狠狠地瞪着我:“我知道你在高兴,但也没有必要表现得这样明显。你这样我会觉得很失败,知不知道?” “知道了,陆大人我一点也不高兴,不不,我悲伤得不得了,我好难过呵。”我掩面作哭泣状,在衣襟的掩护下偷偷地笑。 然而我是真的高兴,因为这一次我可以不必与伯言同回夷陵,而是很惬意地留驻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2回复此发言 -------------------------------------------------------------------------------- 40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武昌,充分享受我独立的生命。说到底还得感谢吴主孙仲谋才对,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地在初次见面时就盛赞我的翩翩之姿,放下活来说希望能留我在武昌小住一段日子。 吴主金口既开,伯言即使有一千条理由一万种解释也只能唯唯诺诺地退却了———哈哈,看到他那强装出来的风雅笑容我就想笑。 两层的木船已经准备好了,往来的数百士卒在港口匆匆地搬运杂物,检查绳索,布置帆匹,并不热的春日却个个弄得大汗淋漓。途经他们身旁时,我总可以嗅出汗水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的酸溜溜的味道。 “明鹏,我去夷陵之后你得好好地呆着,不要总惹事生非。” “知道了。” “在主上跟前要时时规进良言,不要贪玩。” “知道。” “与诸位大人要和睦相处,可别仗着血气之勇乱来哟。” “我懂。” “还有,不要去联运楼。” “嗯。”“你听见没有,不要去联运楼!” “我,听见了!”我大吼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是伯言却吟吟地笑着,似乎早已料定我必有此举。他伸过手拍拍我的肩,说:“我放心不下你,明鹏,你可别嫌我日日唠叨像个长舌妇哟。” 我说我不会这样想的。 “我在夷陵会时时想你的,如果你不想念我,我也一定会知道。”伯言望着静得察觉不出它在流动的江水,平静地说,“当然,你还是不要想念我,你该快乐一点,没有我的约束你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快乐?我不知有没有妨碍你的笑容,但我又不好问。唉,你就趁着这机会尽可能地干你想干的事儿吧,你该知道,其实你无论干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只想见到你很高兴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我也会快乐起来……” 这个傻瓜伯言他是在对着江面自语! 蹲在他的身后,我以巨石作为掩护,仔细地听着他说些什么,这种行为有点不道德,可是———道德岂为我辈设焉?! “你其实很傻,是吗?你既没有经验又不善处世,连几个字都写不好(天!我那是行楷你懂不懂,比你们写的汉隶要发达多了),还时不时地与我贫嘴,想要寻机会讽刺我。但我却为什么只知道你笑起来没有一点悲伤的阴影呢?我原先是被你做小贼的悲悯眼神打动的,那首《七哀》,你诵得多么好……可后来,你毫不忧伤的样子却更加地让我高兴了。你这个小笨蛋!不管你知道多少或者有多么古怪机灵,你都只是个小笨蛋!” 伯言忽然弯下腰来,这行为让我吓了一跳,但他却只是拾起了几块小石子,然后挥动手臂使劲地将它们一块块向江心扔去,边扔边低吟———小笨蛋!小笨蛋! 我蹑手蹑脚地溜掉了。 伯言站在渐渐远去的船舷上冲我挥手,白色的影子愈来愈小直至完全隐没于涛涛江水之中:我叹了口气,忽然想尽早赶到夷陵去:我将他纯白的长衫压在了衣箱的最低层,将他淡黄的素色纱衣放进了榻旁的小箱,还将他天蓝的披风藏入了床榻的夹层……糟了,这些我可都没有告诉他,他找不着它们而没有得体的衣裳可穿,那怎么办呢我似乎真的该尽早赶回夷陵去!伯言没有了他可穿的衣,怎么办呢?但是吴主是不会轻易让我离去的。 我猛地觉得有点烦。 可恶的吴主为何竟要留住我呢?谁说我长得好看来着?玉树临风,貌比宋玉?屁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3回复此发言 -------------------------------------------------------------------------------- 41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话,都是屁话。我的眉太细又不愿用墨涂,我的眼睛不够亮也嫌圆了一点,我的唇太薄一点质感都没有,更何况我长得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明显弱不禁风……因为好看的话他应该一道旨意将伯言留下欣赏才对嘛,他这个缺乏审美能力的男人! 孙仲谋,这个男人,唉,这个男人长得……怎么说呢?他当然不是不好看:只要他与他那美男子的哥哥小霸王孙策有几分相像,就绝不能是个丑陋的人。 第18章 而且,据说他与孙策并不只有几分相像!许多老将军如程普、黄盖之类都说仲谋与孙策的鼻与唇,简直是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但是,我见到他就觉得浑身的不舒服 我不喜欢他用那种幽深得夜狼般的眼神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了。 “韩侍郎用计擒获关羽一事,孤已经知道了。”他用似乎是给我极大荣誉的口吻说了一大通关于关羽走麦城的事,我却根本没有听,只想:孙权你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到现在还没有称王称帝吗你不就是仗着父兄基业在这耍你的威风吗你说到底会些什么狗屁东西你,你不就会逼死伯言吗———我本能讨厌仲谋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史书载他一心更立太子,伯言劝阻不成竟然为他的强硬与冷淡所伤,忧恚而亡!是他最终逼死了伯言的!———当然那发生在几十年之后,对现今来说可称得遥远非常,所以我平日也不大想它。但看到仲谋引起的这段记忆,总是让人像吃苹果时吃到半条虫子一样难受。 等到孙权说完了,矜持地等待我诚惶诚恐谢恩的时候,我就很恰当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我毕恭毕敬地说“卑职只是奉主上意思行事”,一如“领导同志指导有方”“领导同志英明伟大、料事如神”之类的混帐话,说完之后我都为孙仲谋害羞,羞得我脸有些烫。 3.“传下孤的旨意去,急召陆逊回武昌,孤要加封他为大都督,总督军马,与刘备一决雌雄!” 夏季,四月六日,刘备在成都称帝,大赦,改年号章武,任命诸葛孔明为丞相,许靖为司徒,正式建立了与曹魏对立的蜀汉王朝。 这消息传到吴主耳中已是五月初,那时他正兴冲冲地将都城正式由公安迁到武昌,探知此事千真万确时,吴主高兴了好一阵子。 如果有人以为吴主是在为汉室有继之类理由高兴,那么他一定是于乱世太隔膜了的缘故,仲谋只是想到刘备明确与曹魏为敌的形势对自己极为有利而已。自从关羽被戮,他就终日提心吊胆地害怕刘备打上门来,如今蜀汉朝廷的建立证明刘备目前最关注的是曹魏而并非他的“六郡八十一州”———退一步说,如果刘备执意与江东开战,仲谋也有机会防止曹魏来分一杯羹。他可以用纤弱女子一样的口气对曹丕说“我是您的臣子,但刘备却来攻伐我,您还能帮帮我吗”即使曹丕不发援兵,只要他能不落井下石就可以谢天谢地了。作壁上观总比一起来打家劫舍要好得多———须知,倘曹、刘一齐来攻,吴主惟一能做的就是“开门揖盗”,到长江边去唱“后庭花”和“国破山河在”了。 这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但我于它们兴趣都不是很大,稍做记录也就罢了。比如刘备将吴氏封皇后,刘禅封太子,为刘禅娶张飞之女为太子妃啦;曹丕新宠郭氏打小报告使皇后甄氏被赐死啦(这事儿也巧得很,蒙冤而死的甄氏似乎魂其有灵,在她死后次日就发生日食,使得曹魏国都人心惶惶,有关单位竟然请罢免太尉)等等等等。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3回复此发言 -------------------------------------------------------------------------------- 42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七月初,有两个人身着蜀将服饰提着个血淋淋的包裹闯进了吴王宫,包裹打开后一个面目尚清的头颅滚了出来,仲谋虽然早已知晓但仍旧为之一凛,身子不由地往后仰了一仰———那头颅的眼睛是圆睁着的! ———这是张飞的头。———那两个人当然就是张达、范强了。 张飞“不恤小人”的脾气害得手下属将吃足了苦头。关羽死后,他性子更见火爆,对属将经常痛加打骂,并宣称如不能按期赶制好为关羽服丧的孝服,就砍了张、范的脑袋———“与其被他杀了,不如先杀了他罢”,这两位实在不堪忍受,顿生此心最终合伙杀了张飞来投东吴。 仲谋当然收留了他们,说着,“你们辛苦了辛苦了”的时候已经在盘算如何用他们不值钱的脑袋去讨好盛怒中的刘备了。 我坐在临时的宅第里为张达、范强这两个愚蠢的家伙叹气。 我想人么,其实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张飞要杀张达、范强,他两人受不了便杀了他可以算是正当防卫,不能怎样苛责———非但不能苛责,连微辞都不必发。但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仲谋的外甥还是舅舅?竟然蠢到投奔东吴以求自保的地步!仲谋有了颗关羽的首级就已如烙铁在怀,绞了半天脑汁才绞出个转移刘备注意力的方法———将“它”送给曹操,希望刘备有气冲曹阿瞒撒去不要来理他江东;现在又平白无故地来了颗张飞的脑袋!张达、范强以为献给吴主的是个比金疙瘩还宝贵的礼物,吴主揣在怀里的却是颗自天而降的炸弹,被炸死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在这当口,孙权还能和颜悦色地对张达、范强说“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而不是急急地将他们做成人肉干,这份定性实是不易———仲谋当然是想将活生生的张范二人送还刘备,让刘备亲自泄愤好了———管您将他们是蒸是煮只要不来伐我江东就行了。 ———偏偏这种廉价的人头是换不来和平的。 刘备要的不仅仅是张达范强,他还要荆州和江东的人命!虽然蜀汉朝廷中多数官员都不赞同他这次举国兵力的复仇之役,刘备大军还是浩浩荡荡地东进了。 我呆呆地有了一点恐惧,想:刘备若知道关羽走麦城的每一个细节,他会不会要第一个杀了我去奠他的二弟? 如果刘备向吴主索要我的人头,吴主一定会给他!我知道,吴主一定会给他的!哪怕日后为我建一座富丽堂皇的陵墓,将我追谥为什么什么“侯”,怎样怎样的大忠臣,他也会先杀了我再说。 那时,我能够自救?我不知道。 秋七月,刘备十六万大军用一种稳操胜券的姿势由水陆二路向江东进发了。 吴主习惯性问我该怎么办?我说:“求和吧。” 苍白的求和加以苍白的条件当然遭到了刘备斩钉截铁的拒绝,他说与吴主“不共戴天”! 天只有一个,“不共一个天”的话就是要将另一个赶入地狱去。听到这句话时,吴主说:“那么就只能开战了。”他唇边故作镇定的冷笑看上去坚定而虚弱,但眼里却令人意外地闪烁着稳定的残忍的光泽。 十六万这个数字不小。 江东向来兵力不济,赤壁之战时周瑜要求的五万精锐都一时之间筹措不到,只给了美周郎三万,令他去对付三十万左右的曹军! 这一次呢? 我私宅的门庭也因为战事而忙碌起来。 说到这里我才记起应该谈一谈我吴地的朋友和同事们。吴地向来注重门第,所以有的文臣武将对我根本不屑一顾,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只是一个仰仗伯言的小吏——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3回复此发言 -------------------------------------------------------------------------------- 43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谁怕谁啊,我见到他们当然也是拱拱手就爱理不理地擦肩而过。 但我所知的这种有门望有地位的人为数不多,这许是由于我长期与伯言驻军在外,于朝廷中人物并不很熟的缘故。军中的好处是严峻而随和,下级军官们大抵都是凭真枪实战晋升到那个位置,在严格遵守军纪之余他们可以甩出一长串贵族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粗话来。我与他们倒是铁杆兄弟———他们的名字,自是不能于《三国志》中流芳的,岁月一逝,什么都没有了。 值得庆幸的是,陆绩、张温也是我的朋友,他们学识不错人品也不错,可更加值得珍视的是他们对我的尊重。陆绩在为家宴发请柬时分送给伯言与我,张温在向客人介绍身份时有意将伯言与我错开引见,并且只字不提我由伯言提携的旧事———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一齐吟诗一齐逛街一齐唱歌一齐喝酒。我的会喝酒也是由他们亲教的,他们说主上宴请群臣时一定会努力将人灌醉,你不会喝酒要吃大苦头的。我当然相信,两次疯狂“自虐”呕吐之后,我就可以与他们争豪了———头一次知道“会须一饮三百杯”是何等的爽快! 现在,陆绩、张温齐聚我的宅第,闷然地一语不发:青儿在侧房里为我们沏茶。 陆绩正精心地研究未完的一局围棋,张温说白子输局已定,但这个“天才儿童”还想于绝路中为白子杀出一线希望来。他夹住白子在木制棋盘上轻轻地叩着,思绪却已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张温也明显心不在焉,时不时在屋里遛上一圈,看看我廉价的收藏品,看看单调的黑白棋局,然后叹气。 知道这两位大学者何以会烦燥不安。军情飞章来报:蜀将吴班,冯习率军四万在巫县大败东吴将军李异、刘阿,现已进逼秭归! 初战即已败北,且以败得一塌糊涂告终,这不仅仅是丢面子的事情,刘备先锋军就有扎扎实实的四万倒更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实! 第19章 四万,还仅仅是吴班,冯习这些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属军! 我抱膝坐在地上,笑笑,继续想我的事情:我在想小菊。 昨日去过严礧府上,我见到了小菊,作为侍妾的她除了被严礧占有了之外没有享受任何的名份。她比早先胖了一点,眼睛也没有原来亮了,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略显憔悴的少妇。见到我后,我认定小菊笑了一笑———当然,她也许对所有的客人都会笑一笑以示尊重的。如果她能替严礧生个男孩就好了———我很卑鄙地想,实际上也就是默认了小菊地位的不可更易。 严礧是个很有名望很有资历也很有口碑的学者,虽然他身体不济得连马都不会骑。 小菊做了他老人家的侍妾。 我用眼神真实地表达了一点心情,不知小菊有没有读懂。她懂了又能怎样呢,她再也不会用那略含哭腔的声音清脆地嚷———“明鹏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了,再不会了。 我想着想着忽然听见张温一声长啸。 “明鹏,你说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张温问。 “什么事情?”我笑着反问。 “装傻,装傻,”陆绩推开棋盘走近我,“听说刘备来势汹汹,放下话来要踏平我江东。” “江东有那么多江河湖泊,丘陵山川,怎么踏得平?”我挑挑眉,干脆躺在地板上。张温低了头看我,我看到他的脸就有点古怪了,眼睛在眉毛上面,嘴巴则在最上面。 “并且江东有人说诸葛瑾大人私通蜀汉,”张温的眉拧起来,“时局这样紧迫,子瑜先生的胞弟孔明又在蜀汉为丞相,这层关系……”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3回复此发言 -------------------------------------------------------------------------------- 44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一派胡言!诸葛大人怎么会那样做?!你相信吗,惠恕!你会相信这种造谣中伤的话吗?!”陆绩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很是气愤。 “我当然不信,但是流言可畏,不知主上他……” 我晃了晃架起的脚丫,夸张地将身子摇来摇去:“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主上与诸葛大人相知甚深,不会为流言所动的。” “你怎么知道?诸葛大人是我东吴的栋梁之才,万一被流言所伤,一定会是个不能挽回的大损失!”陆绩说得慷慨激昂,“我一定要上表主上,请他明察秋毫,不要有所动摇!一定要,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只管大胆淋漓地写就是了。”我吐了吐舌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才怪呢!我还知道伯言也听到了这种流言,挺身力保诸葛大人的清白。并且上书建议为诸葛瑾澄清名誉。之后仲谋回信给伯言说自己与子瑜乃是“神交”,绝不会为无谓的流言而离间云云———我若不知道这些还能算是将《资治通鉴》三国那一段争衡看得烂熟于胸的“我”吗! 陆绩又坐回棋盘旁,抓起一大把圆滑的白子儿在手心中“沙啦啦”地搓动着,像是在邪气十足地磨着牙。好半天才下了决心似地将满手的白子儿往棋盘上努力一砸———“现在这样子,也只有伯言将军可以扛大梁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绩一眼———慢腾腾地爬起来,走近陆绩慢腾腾而又温情无限地说:“陆郎,你那盘棋是输定了么?” “谁说我输了!白子一定有活路的……” “可是你把棋盘给扰了。” 陆绩一怔之后又开始大叫:“惠恕,惠恕,快过来复盘!” 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八月时吴主遣人前往洛阳,正式归降了曹魏,表示愿意臣服曹丕。这主张初时为张昭等重臣反对,但仲谋只是挥挥手道:“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先稳住曹丕那方面。称臣并没有什么有失体面,失败于疆土之争才是真正的有失体面!”他的话坚决而慑人。 我疑心曹丕是出自一种虚荣心接受了吴主的投降。想想他有多光荣:他的父亲曹孟德一度想攻破东吴,结果却大败而归。而登基不久的他就以“天威”收降了当年被他老爸盛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吴主———多么英明多么伟大,而正是这份异乎寻常的伟大使他失掉了统一神州的一次机会———蚌鹳相争,得利的必然是渔翁。现在这个高姿态的渔翁却抱定蚌是“他家养”的主张,放弃了蚌鹳双收的时机———当他再想抓住时,蚌已沉入水底,鹳已飞上天空,悔之晚矣! 八月二十九日,魏太常邢贞奉旨来到武昌,封吴主为“吴王”、加九锡。 在那群深以接受曹魏封爵为耻辱的“古板大臣”面前,孙权坦然受封,毕恭毕敬地谢恩,表现得顺从而虔诚。 邢贞走后,仲谋的脸色却变得峻冷无比,用凝重掩盖着他的愤怒。那高挺的鼻子与薄得刀片一样的唇,将吴王的锐利和韧性表露无遗。 孙权冷冷地冷笑:“虚名对孤有什么意义?做人行事,孤王只能面对现实。”然后他转了脸,刻意问了我一句“明鹏,你说呢?” 我说吴王英明,我从心底赞叹道:吴王英明。 “吴王,如果曹丕要求大量不合乎礼仪的贡物呢?”我问。 “孤给他就是了。”仲谋嘲讽地一笑,“不管什么明珠大贝玳瑁犀角,在孤看来,不过是一大堆廉价无用的石头罢了。他要求这些只能说明他的浅薄和疏漏。” “如果曹丕要的是太子入朝为质呢?”紧接着我又是一问。 太子当然不比贡物,仲谋略微一颤,他的喉结也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声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3回复此发言 -------------------------------------------------------------------------------- 45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音来 。我说:“如果是这样,吴王怎样处置呢?” 半晌,他吐出一句话,确切地,是挤出两个字:“拖着。” “拖不过去了呢?” “不,我不会拖不过去的。”他低吟着像是在坚定自己韧性十足的信念,“不,我当然不会拖不过去!”孙权用黝黑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盯住我,挥动了他那只可称庞大的手掌,紧接着说:“所以要快,一切事情都要进行得快才对。孤可以掌握的,就必须迅速地解决掉”顿一顿后,他换了种很具威仪的发号施令的语气,道: “传下孤的旨意去,急召陆逊回武昌,孤要加封他为大都督,总督军马,与刘备一决雌雄!” 4.一天夜里,我们乘船离开了武昌,直奔夷陵而去。 伯言一叶扁舟急速赶回时是十月中旬。 他坚定地向吴王承诺:一定会将刘备大军堵截在夷陵,使他们不能前进一步;而他的要求中,除去足够的自主权与信任之外,是务必让我与他同去夷陵镇守。 “主上还问我为什么非要你随同呢,我说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帮忙才行。你是个谋略型人才,对么?”他非要用略带玩笑嘲讽的语气才能对我略加褒扬吗? “不是的,你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才,比如侍卫。”我笑道,“在第一线,陆大人你需要保障自身的安全。”他又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习惯性地摸摸眉尖,从唇角翘起一点点的好奇,问我又有了什么古怪主意。 “有一个剑士,不,应该是剑术大家,想当你的侍卫,他的名字叫楚月。” 伯言的口张了张,脸上泛起一抹戏谑乃至哑然,然后背过身去(我怀疑他是有什么难以抑制的表情了,背着我,哼!),清了清嗓子之后,正儿八经地问:“他找上你的?” “也可以说是我攀上了他,嗯,说不清楚。” “我不要什么侍卫。” “你怎么能不要侍卫呢?夷陵是战争的前线,你是全军的统帅!陆大人,即使你不爱惜自己也要为整个吴地的安危着想,你要知道万一陆大人你有什么不便的话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我罗罗嗦嗦地想要一路往下唠叨直到他听得头脑发胀不得不无条件投降,没想到伯言立时地打断了我,打断得干脆利落———“明鹏,我真的不想要什么侍卫,尤其是楚月。” “什么,你认识楚月?你不相信他的能力?他真的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剑客,你不相信我的鉴别能力吗你———?” “不是的不是的,我……”伯言伸了手拍拍额头,忽然叹了口气,说,“你难道真的这么想让楚月当我的侍卫?”说到“侍卫”二字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古怪,像是被人很迅猛地扼住了咽喉,挣扎着呕出这两个字。 “楚月他到底……有什么不对吗?”我试探着一问。 “没有……他哪里会有什么不对……” “没有你为什么想要拒绝呢!”伯言的眼神温柔又无奈,他说:“那么你将他带来与我单独见一次面吧,我这点权力还该有吧。” 他当然有。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4回复此发言 -------------------------------------------------------------------------------- 46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我伏在案边看他一块一块艰难下咽我精心制作烹饪的清蒸鲈鱼时,说你快点吃快点吃吧,吃完了,我就带你去见楚月。 第20章 人家楚月是因为想要为国家做点贡献才愿意屈尊当陆大人你的侍卫的啊。 伯言小心翼翼地从鱼肉中挑出成堆成堆白得像鱼肉一样的鱼刺来,这艰难的劳动使他格外珍惜可以安全下吞的一小块鲈鱼,在嘴里嚼来嚼去,半天才道:“瞎说!” “陆大人,你说什么?” “不,不,我说我要与楚月单独见面。还有,你日后如果好心想给我弄点接风洗尘的鱼类,用鲤鱼就可以了。”他低了头啜着浓得树浆一样被我称为极有营养的汤汁,含含糊糊地说。 “陆大人喜欢吃鲤鱼吗?” “不是的……鲈鱼的味道被你作践得一钱不值,我有点惋惜罢了。至于鲤鱼,左左右右都是一个味,也许没有什么感觉吧。”他抬起头,舐舐唇边的汤汁,“不过,你别伤心,汤还不错,汤还……” “陆大人你怎么啦你……” “喝汤时……被鱼刺……卡了……咳咳……” 伯言跪受大都督将印时,我在将台下看着。 我看到他平实流畅的肩负着一大片冬日的寒气,伯言即使在这十一月的寒冷中,穿的也不过是零星的几件单衣。他的轻便与矫健像一道迅捷的闪电,纯白的儒袍在阳光中接受七彩。伯言是个永远不愿给人留下臃肿形象的人,所以四季里的他,看来都差不多———宽阔的肩,收束得很漂亮的腰身和修长有力的腿,永远是一双闪亮的靴,也永远亮得能夺了你的眸去。 “伯言,战争的事情,就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大可以随机应变,不要令孤失望。”吴主拍拍伯言的肩,将印信递给了他。 伯言双手举过头顶,双手接过那枚并不很大的信印,又缓缓地将双手移下来,这时他抬起头来,说:“主上尽管放心,臣下一定不负主上之托。”我的心有一点纤细的颤动,想伯言是否在实现着他长久以来的一个宿愿,超越阴影的宿愿———江东是有人称他为“小周郎”的。 周瑜临战曹军时,职位是大都督。 伯言即将去迎敌蜀军,如今也被封为大都督 。一阶一阶的梯级被打扫得极其干净,青得泛白的石条上有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各种深色的牙旗在颤动的风中舒展开而又卷曲,有点像含羞草的娇美。吴主身着相当正式的以黑红为主格调的礼服,神色凝重:伯言并不是个声名赫赫的将军,年纪不够大,资历不够老,在诸多身经百战的老将军面前他只能算个晚辈,甚至,仅仅是一个会舞文弄墨纸上谈兵的书生。而身为吴主的仲谋,却决然地将大都督的印信交给了这个“书生”!仲谋交出去的不仅仅是一方帅印,更重要的是:吴的五万生力军,吴仅能供应的五万生力军!这是吴地国运口所系,一旦战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仔细盯住吴主时发现他的眼角在跳动,然而他的声音却极平静,乃至有点不适宜的轻松。他伸出手去搀扶起跪地的伯言,按住他的肩,笑道“陆大都督,孤可等着你的捷报哟。” 陆大都督!大都督! 我心里似乎又有个声音冒出来———“周大都督,孤可等着你的捷报哟。” 伯言倘真能与周郎并驾,未尝不是件好事,首屈一指的风流伟业使英俊的周郎几近完美;但我却这样深地觉得:重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伯言必须是他自己,他才是最好的。 作者:龙宫粽2006-7-121:04回复此发言 -------------------------------------------------------------------------------- 47回复:『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这时伯言已翩翩地下了将台,在一大片深色掩映下,纯白一身的他格外耀眼与灿烂。虽则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我,我却固执地认为他那得意自信的笑意乃是为我而发:明鹏,你看陆大都督怎么样!? 一天夜里,我们乘船离开了武昌,直奔夷陵而去。我说的“我们”,主要指伯言、楚月与我。现在的伯言,已经是统率朱然、潘璋、韩当、徐盛、孙桓等诸位将军及五万劲卒的大都督了!原本也在武昌的孙桓没有与我们同行,伯言叮嘱他取近道直抵夷道,借此切断零桂一带少数民族与蜀军的联系,遏制刘备大面积推进的势头。 香香,我走了,我要去防守夷陵,为你哥哥对付你丈夫了,香香。出发前伯言曾建议我去见孙夫人一面,却被我断然拒绝———我不想见哀哀的香香,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船舷劈开水波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将水波中鱼类追逐嬉戏的声响尽数掩盖。我站在甲板上看着美得绚丽的夜空,星星晶莹并且繁多,将深黑色的天鹅绒大衣上缀满了小小的亮亮的纽扣,似乎一颗颗还带着夜露的清甜芳香。 船在前进,驶向夷陵。 独立在甲板上,扶住船舷的我忽然想拉了伯言一齐来欣赏这夜色。甚至想,想就在这甲板之上,大着胆子扑紧他温暖的胸膛,令他同样温暖的手心顺着我披散的长发下滑。 有了这种想法后我就很觉得可笑地晃了晃头———夜的蛊惑力太强,强得什么念头都溜出来了!我一个人呆在这种温柔陷阱的诱惑中是危险的,所以我预备着回舱里去,乖乖地睡觉。我平淡无奇地,就真这么干了。 5.刘备是个不懂军事的统帅。延伸七百里的营寨可以拒敌吗?在树林、洼地这种前无进取之路后无退却之地的绝处扎营,还能妄想胜利吗? “明鹏,我预备着在夷陵坚守不战,你说好不好?”在船上伯言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我。 我说大都督你自个儿看着办就得了,何必问我。 他沉吟片刻之后说那么就这样定了。 船泊岸时有许多人来迎接我们,伯言很轻松地跳上岸的姿势像只展翼之后又急速收羽的天鹅,站在岸旁等我。然而楚月先我一步跳下了船,立在伯言身边,手抚佩剑,冷冷的一言不发。 我自然没有法子做得他们那么潇洒,我只能手脚并用地从高大的船舷上“爬”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之后傻笑一通算是自嘲。 伯言像是看到一只极有趣的小猫,眯起眼冲我笑。我扭了扭脖子时发现楚月微仰着头,在很平静地凝望伯言的笑容。 我其实并不了解楚月,与他的相识也很简单,简单得可以写进武侠小说:街上有人打架,楚月剑一出鞘就将那对得了狂犬症样的青年人架开,冷冰冰地吐出句“无聊”,扭头就走。当时的我正痴心于侠客风范,觉得楚月实在是位冰雪高人,于是厚颜无耻地纠缠他。他的眼睛闪着天山雪峰般锐利寒冷的光芒,略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自然洋溢出的冷峭和戏谑竟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伯言。我说我是韩晴。楚月眼中的积雪才稍有融化,他说想参加伯言的军队,我当即昏了头拍胸脯下保证说没问题———不久伯言就到了武昌,我也顺势将楚月推举了上去。 伯言与楚月已经开始向旱寨走去了,他们的步子同样稳定与健捷,连步频都配合得相当好:伯言抬左腿时楚月总是在抬右腿,也总是比伯言慢一步。我低头看着他们的脚,觉得十分有趣。 “明鹏,你快点跟上来!”伯言忽然停住脚步,楚月也旋即打住,与伯言一样扭转头来看我。 “来啦来啦。”我几步跑上。 从巫峡到夷陵的长江沿岸,七百余里蜀军军营连成一片,远看真是壮观之至,麻麻密密不知有多少营寨星罗棋布。 楚月对我说大都督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 我笑笑:“他没有吃饭吃的什么,面?还是饼?” “韩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大都督一人身系举国安危,他不肯吃饭会坏事的。”楚月声音冷如霜月,那份焦虑却无法掩饰,“而且,他近来休息得也很少,身体不免会亏下去。” “楚月,你日后就一直在陆大人身边照料他吧,他绝少懂得保养自己。”我说,“有你在,他一定福寿绵长。” “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因为我东吴面临劲敌才来尽一个学武者的本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奴役吗?” 楚月拂袖而去的姿势吓得我连连吐舌头:学武者说不一样就不一样,说生气就可以立即地生气———连个中间过渡环节都不必有。不过现在紧要的倒不是楚月,而是伯言,伯言这个可怜的大都督! 自夷陵聚将议事之后,伯言就极其倒楣地陷入了一个尴尬境地:他的印信在诸多老将军的威信前脆弱得一如玩具———这使他实施起自己的作战计划来也困难重重。 比如:伯言说,我们不能打狗了,我们去捉鸡吧。 那些老将军就会说,捉鸡有什么用,捉鸡,狗能跑吗?我们一定非打狗不可! 伯言说,军令如山,说不能打狗就不能打狗,你们立即地去捉鸡! 那些老将军就手抚佩剑,僵持了好久说,好罢。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捉过鸡,有时还要齐声地提抗议,用那么多高大的身形将伯言圈在他们黑乎乎的影中间,半分请求半分威胁地说:大都督,我们去打狗吧。 伯言除了紧紧地捏住剑柄,说句“不可以”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我这里说的“捉鸡”是指全面的防御性准备;而“打狗”则是主动对刘备军采取攻势。战争初期的节节失败使诸多将军认为惟有拼力死战,才能夺取成功并且鼓舞士气,但伯言却坚持他早已定下的大目标:死守夷陵,等待战机。 第21章 “刘备兵力众多,我军仅有五万之众,还分给了孙桓将军一部分兵力,正面攻击怎么可能成功!所以一定要静心忍耐,做好各地的防御工作,找到敌军的疏忽之处才能一举击破!”伯言对我说。 我说陆大人,同样的话你已经对我说过四遍了,我都可以背个八九不离十了,但是你对我说有什么用处呢?你应该对潘将军、韩将军、徐将军他们说才对呀! 伯言没有说话,只用齿咬住下唇,咬得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明亮的眸子被忧愁笼罩。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不通!与他们说不通!” 我端着一个朱漆的大食盒,迈进伯言的军营。 我看见伯言正毫无倦意地将眼睛缝在精致的地图上,右手持笔在图纸上涂抹,左手则很是用力地按紧太阳穴,还在抚着眉。他披了件华贵温暖的裘衣,是孙阑夫人新近托人带来的。 我忽然想帮他干点什么。自从到了夷陵,我除了吃饭睡觉瞎逛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干。老实说,我也实在不知我能够干点什么,难不成帮士卒去磨枪吗?我这种傻瓜一定会将枪头越磨越钝连鸡都杀不了的。 唉,只能当当伯言的服务员了———我很悲哀地想,随即将那个沉重的食盒猛力往几案上一放,说:“陆大人,用膳啦。” “嗯?明鹏,你来得正好,你看这里……” “陆大人,吃饭啦!” “哎,就在这一带的绵延山脉,刘备他们……” “陆大人,该吃东西啦!”我边以十分强硬的手段将案上地图劈手抢过,边费力地打开食盒从里面一碟一碟地拿小菜,一碟一碟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案面,使几案顿时成了一张规模直可一观的调色盘。 “我不想吃。”他深深地叹气,明眸无光。 “你不想吃?” “嗯。” “不想吃就放那里吧,饿了就自个儿吃。”我咕哝一句,“别饿得紧了连吃的力气都没有哟!” “你给我把它们都收走!”伯言忽然低低地吼了一声,“明鹏,这时节你不要与我开玩笑!” “谁与陆大人开玩笑啦?”我冷笑,“都督真差。” “你说什么?” “都督真差!” “你是在用那套拙劣的激将法么?” “不是的,都督真的很差。”我继续冷笑(要维持这种表情可艰难得很,害得我每一寸面部肌肉都酸疼起来),“都督还记得周大都督么,周郎以三万之众面对三十余万曹军时,有没有像都督这样寝食不安,有没有像都督这样连话都听不进去,有没有像都督这样只知道咬着唇在军营中发愣?周大都督似乎没有这样罢,而陆大都督呢?” 他愣住了。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自尊。 周郎是伯言心中长久以来追逐的目标,这目标太炫丽太夺目,似乎也过于的高高在上,是以伯言并不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过了周郎,比如他的忍耐力与对政治局势的把握力。他气喘吁吁企图超越的,是一个被他美化了的周郎的影子赤壁之战时,周郎当然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简直是一定的但当时职位尚低的伯言,看到的只是周郎的“公开形象”,必定是经过包装的稳定潇洒,翩翩自若,成竹在胸———他便将这当了真。这时在伯言面前提起周郎是很不应当的,我不应该强化他那段记忆,但我也明白现在只有用那段记忆深深地刺激了他,伯言才能够做得更好———至少很爽快地吃饭和睡觉。 “明鹏,我们可以击败刘备么?”他忽然问。 这句话问得很不该!我想伯言有点取巧,如果他知道我有预言的能力,他这么问就是在央我告诉他未来的战局!这不好。 “我……”我沉默。 “我以为可以。”他笑了,笑着冲我挑了挑修长的眉,我以为可以的!即使你说不可以,我也一定以为可以!” 他笑得太真诚了。 “嗯……那么,可以就可以了罢……嗯。”我说。 “既然可以我为什么不吃饭呢!我又为什么不睡觉呢!”伯言的口气介乎于反问与自问之间,而后又加了一句,“那当然是因为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干,只是因为我有太多的事要干罢了。” 他在否认自己的焦灼,否认他一度无法承受的不安。但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隐瞒了多少扭曲了多少,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吃饭与睡觉,不就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么? 伯言吃的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多一点,一天没吃饭的他吃起来还是那么儒雅与斯文,看他吃饭你会觉得他是温吞水一样的人,他不是。 吃完了就去榻上睡觉。 我替他松开宽大的腰带时,仍然闻到了那幽雅非凡的桂花香味。 之后我第一次,半跪着替伯言脱靴子,扶起他的脚搁在我曲起的膝盖上。我的手抓住靴跟,轻轻地往下褪。明白伯言的局促,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良久才闷闷地说:“你这样,怎么过意得去,你这样……” 我说没有什么,陆大人你安心地睡,小心保重身体才是上策。 “睡着了无法看到你,这是件憾事。”伯言歪枕着头,又道,“不过,也许会梦见你,梦见你又在不知天高地厚地骂我? ”伯言熟睡了之后,我坐在一旁看着他的脸,小说家言夷陵之战时伯言是个青年英俊,其实不是的———伯言已经四十岁了,依稀的青年神采还恋恋不舍地驻留在他的脸上,再加上一份人到中年时特有的成熟魅力,更使他显得持重而俊挺明达。由于长久以来的良好保养,贵族的气息使他看来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他熟睡了,我在他身旁坐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几次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但终于忍住———我走了出来。 春天从小草绿油油的脑袋尖上冒了出来,被长久的严寒冰冻住的活力似乎也随着草地的零星泛绿而舒展开来。整个军营处在一种苏醒的躁动之中,令我疑心某一天,营帐都会因为这种不安定的因素而自个儿溜达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大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露天地睡着。 相峙的战况没有什么改变,但孙桓将军在夷道一带却陷入了困境:他被蜀军前锋部队包围于孤城中,狼狈十分,好容易教人突围来夷陵求救,伯言却决定不发救兵。这个行为将韩当徐盛等老将给惹怒了,他们好半天才将迟迟不发动进攻的怒气给压下去,这会儿,怎么着?不救孙桓将军?!孙桓将军可是吴王的族侄啊,他被困夷道,万分紧急,陆大都督却不肯发救兵?他宁可将大多数兵力耗在这儿白吃白住不动分毫,也不愿意分出点兵力去帮助孙桓将军突围么他想要害死孙桓吗!? 怒气从他们额角的青筋中迸发出来,他们经久沧桑的脸上爬着若干条青色蚯蚓。在一旁冷眼相看的我就像在观看一部立体电影一样,毫无更改的历史让我觉得无趣而又舒坦。我很久没想过阿音和阿奇了,那两个与我一起由20世纪穿越时空的伙伴……如果他们在蜀……不不,他们没有理由更易历史,伯言不能败,他不可以败的……三足鼎立才能保持均势是我们一致的观点,吴若灭亡,蜀也一定会随之而亡!因为夷陵之战如果伯言败了,蜀得到的只能是吴的边缘地带;而壁上观已久的曹丕再蠢也会乘此时机下江南来争夺战利品,他会比刘备先一步争得东吴的腹地———兵力集结在夷陵的江东,腹地如武昌、柴桑、樊口一带防御力相对空虚,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伯言此时正在营中正色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 “孙桓将军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而且深得军心民心,他完全有能力应付得来,为什么要派救兵给他!不足五万兵力对付刘备七百里连营已经够紧张的了,再拨出兵力去万一要有所行动岂不十分危险?!” “但大都督你有没有行动呢?” “大都督受主上重托,应当积极筹备才是,为什么一直坚守不战?” “坚守下去刘备就会退兵吗?大都督在等待什么?” “孙桓将军是主上的族侄,万一有什么差错,责任由大都督承担吗?” “是,责任就由我一人承担!”纷乱中我听见这样一个高亢的声音,神色不禁为之一凛。 “大都督承担得起吗?”又听到一声巨响,怦然地像是几案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这声音可真是骇了我一跳,忍不住疾步走近军帐做起“隔布有耳”的勾当来了。 “你们那样担忧孙桓将军干什么?你们不相信孙将军持守的能力吗你们不相信本都督的判断吗在击退蜀军之后,孙将军处自然可以得到解围,你们难道一定要扰乱全盘计划而后快吗?” “大都督的计划是什么,就是一直死守在夷陵等待敌军自退?” “大都督不要忘记主上的托付啊。” “大都督如果怯于应战,不妨坐守夷陵,让我们与敌军去杀个痛快!” “是啊,是死是伤我们认了,有了功劳就归大都督你好了。” 我在军帐外偷听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天哪,敌军就在对面的隐约群山之中,这些上将还在军帐里与元帅玩窝里斗!伯言他会不会气得面如重枣怒发冲冠呢,还是脸色惨白嘴唇发抖? 这时听到尖锐的铁刃出鞘的声音———“铮”的一声如龙飞天———从利剑光亮的侧面,可以映出人的脸庞,是谁的脸庞呢? “本都督知道,诸位将军都功劳赫赫英名盖世,我陆逊在诸位面前本不值一提。 第22章 可是我们现在的敌人刘备,名扬天下,昔日曹操对他尚心存忌惮;沙场相见,这是个不易挫败的对手。我们同受主上厚恩,此时更应竭死以报,紧密合作,团结一处以期消灭劲敌,不负主上重托。大家却为什么要各持主张,不肯听从统一指挥呢?” 一段长时间的静寂,那个沉静的声音重又响起。 “是了,陆逊的确只是个书生,从来不曾效命沙场,过关斩将。但是主上既然委派我为大都督,统率全军,就必然是因为我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诸位屈尊接受我的指挥,是在于我能够忍辱负重。刘备兵力强劲,我们应该尽力避免正面交锋,耐心寻觅他的疏忽所在。诸位将军,各人有各人的职责,我陆逊绝不会因为私心有所畏惧而不敢出战。我在尽力恪行我的责任,诸位将军是不是也该遵行军法,服从将令呢?好了,该说的话本都督都已说完了,孙将军那边,一个援军也不发,让他为了主上,为了江东,千万挺住诸位将军请仍旧镇守自己岗位,就这样罢,散帐!” 我急急地向远处溜走,不要让那些够资格,够功勋的将军们发现我这位不守本分的侍郎在偷听他们自以为绝密的“军事会议”才好。其实,那种大嗓门的咆哮,只要风向适宜,恐怕刘备都听得见了。 他们走光后我一语不发地溜进军帐,看到帅案上很骇人地立着一柄寒气森森的剑———令剑!它高傲而犀利,带着无尚尊贵的神气。临行前吴主将此剑赠与伯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不服号令者可以用此剑斩之!” 伯言看到我时很疲倦地笑了一笑,说:“明鹏,我想我方才有点生气了。” 继续地相持下去。 伯言那次“有点生气”之后,诸位将军都不再说什么了。他们的面目虽然有点阴沉,却也更加勤恳地去从事必须工作。我则时时地去各地转一转,帮着士卒搭些帐篷啦,收拾些兵器啦,看一看他们因为劳动而泛红泛黑的脸膛,休息时就和他们聊聊天。我喜欢听他们说守在家里的老婆孩子或者一些没头没脑的琐事,而他们则爱听我昏天暗地讲那个姓刘名邦的流氓痞子是怎样斩蛇起义的。与他们混作一团时我觉得自己身体里有点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拱得我的心痒痒的很有些快活的难受。但聊不了多久,我就必须回中军帐听候伯言的吩咐,他通常扔给我一大堆地图让我把它们逐一放大、复制、装订、剪裁———“这工作可合你的胃口?”他问。 合你个大头鬼!我在心里暗骂,那些没有用的废纸! 更可恶的是,就在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为他成就那成叠成叠令人头脑发胀的废纸时,伯言还总是用他平静得令你实在不能不让他说下去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 “如果刘备又从水陆二路进攻怎么办?” “如果刘备遣人绕过夷陵怎么办?” “如果曹丕出尔反尔来攻取我武昌怎么办?” “如果刘备觉得不妙将七百里连营聚拢一处怎么办?” “如果……” 那么多完全没有可能的“如果”,他却还要一路儿“怎么办”下去,直吵得我头晕目眩将夷陵一地画到了长坂坡还在稀奇这地图怎么有点不对头了。天,陆大人啊幸运之神此时正在一心一意看顾我们可爱的江东父老六郡八十一州,你就不要再仗着过分周密的头脑和过分精细的思维说那么多令人心烦的“如果”了吧! 然而伯言还在凝眉低吟:“明鹏你说万一有了那些出乎我们预料的事情,应该怎样应变才对呢?需要做些什么预备事宜吗明鹏你说……” 我说妈的我不干啦! 我把笔一扔,它携着黑乎乎的眼泪样的墨汁一路滚下,在地图上滚成一条形象淋漓的长江,我说妈的我真不干啦! 我竟然荒唐得把武昌城画成了柴桑郡,我神思恍惚不能理事,我,我———不干了!伯言他把我的头吵成了一个蠢得红瓢黑籽的大西瓜我还能干什么事呢! 我不干啦不干啦。 我在营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像在跳一个奇怪的舞蹈,之后做出那很是逼真的向外猛冲的姿势,说“你不要拦我不要拦我。” 回了头发现伯言袖了手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又是一阵大叫,说:“你为什么不拦我?!我会跑丢掉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伯言走过来,他漂亮的眼里盛着很安详很开阔的一大片天空或者海洋。他走过来伸出了他的手臂,用他的手臂圈住了我的肩,低了头俯近我的耳畔,轻轻地说:“来人,把韩侍郎给我逮回来!” 我的心一颤———我不想挣脱他的手臂,我只愿要这样小小的只容纳我们两个人的港湾。我想与现在我身边这个高挺清畅的男人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人与一大群温顺的小动物的世界去,在那里我会日日地偎在他的身旁听他吟唱与抚琴。让阳光穿越斑驳的树影变成一个又一个圆圆的光点,温柔地覆在银色的琴弦上好像女人醇香丰郁的唇。他汉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琴弦时也就抚摸到了那一个个唇印,拨一拨将静止的弦唤醒,为我们轻唱与低吟……我再不会与他斗嘴惹他生气,我真的会去……好好地……爱他…… 但我知道我只是在做梦! 我只是在做一个很荒唐也很自私的梦。 伯言早就有了他的妻,而且他也只能在波涛中弄潮着生活下去。整个江东都需要他,他的官职会越来越高地位越来越紧要担子也会越来越重;那么多的人会将渴求安慰的眼光投向他,他为他们守护弥足珍贵的和平;他不仅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也将成为一个尽忠尽职的丞相,甚至是被下一代人崇拜的偶像式英雄。伯言将为东吴耗尽最后一分才智就像孔明之为西蜀一样。 伯言是个很杰出的男人。 这么久以来我见过的最杰出的男人。 ———我当然是在做一个荒唐得不值一提的梦,我微讽着嘲笑自己,你想使伯言蜕化成一个平庸得只知道鉴赏琴棋书画,洗了澡扑了粉染了发蜡就拥着女人唱歌游玩的男人吗?顺带再填几首风雅小诗博个“貌比宋玉,才似子建”的美誉?你愿意伯言是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多得不可枚举。 我当然不愿意伯言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宁可永远地不见他,也不愿他成为这样的一个男人。 “明鹏,我倒愿意听你日日地大叫几句,只是,你不要甩粗话。”伯言嗔笑着松开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已经在夷陵耗去七个月了?” 我说我记得,七个月时间飞逝得一如江水,除去一次避开蜀军埋伏之外,伯言可以说什么举措都没有,他只在等待。 “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了。”伯言若有所思地仰了仰头,“我听说刘备为了汲水方便,已将绝大多数营寨傍溪依山而建。” 说实话刘备是有点老糊涂了。 我依稀记得,史载即令并不以军事谋略见长的曹丕听说刘备以这种长蛇式营寨铺陈开他的十六万大军,也哑然失笑地说,刘备是个不懂军事的统帅。延伸七百里的营寨可以拒敌吗?在树林、洼地这种前无进取之路后无退却之地的绝处扎营,还能妄想胜利吗? “刘备并不是初次上阵哪,”伯言在营中低着头踱了几步,“他何至于将大军置于这种死地呢?” 我说陆大人你不要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如果你认为时机来了,就快点抓住它,万一它又溜走了,那么陆大人你岂不是犯下大错了?更何况,刘备他是个陈旧的经验主义者,他不喜欢读书也未必认得几个字《孙子兵法》之类他一定没有读过,所以陆大人你所认为很愚蠢的错误刘备会犯是不足为奇的,他必然是因为考虑到缺水和纳凉问题才傻乎乎地摆下这种蠢才阵势,陆大人你要抓紧要抓紧呀,刘备他可分不清什么死地活地半死不活地…… 我的嘴皮像炒豆子一样地快速运行,并且发现伯言的神色由起初的凝重缓缓地向啼笑皆非转化——— “明鹏,你再说下去就一无是处,连想说什么都分不清了吧。”伯言抚抚眉,又道,“小试牛刀吧,我想。” 6.若从这样疾驰的马背上滑落,我会被马的后蹄踢死的——— 我穿着沉重的铠甲伏在一匹受惊的烈马上!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只为皮鞭和马刺惊吓了的生物在疯狂地乱跑,我除了紧紧地抱住它粗壮的脖子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铠甲的笨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一次领略铁的铠甲的滋味!它那样的重,使我觉得自己不是穿了套可以保护我的“外衣”,而是背着个钢铁大胖子,伏在起伏的马背上!马在我的身子下面———惊了!或者是在———发怒! 这匹马在静谧时背部曲线矫健流畅,像晨雾中远处的黛色山脉,我走近它时它还很温顺地看了我一眼。你要知道马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它美丽的眼神,它似乎是在竭尽所能地表示它对我的友好态度,所以我才停下来,努力地调停呼吸去欣赏它———调停呼吸是因为我那银光闪闪中透着霉点的铠甲,那群“小组长”级的低级军官们簇拥着给我挑了这一套,他们说这套又小巧又轻便韩侍郎你穿上一定威风凛凛八面神气。我立即地心动了———真的,来三世纪这么久了我连铠甲都没有穿过,我怎么能不穿铠甲呢!可那套铁家伙一上身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会这么重呢,铠甲原来都这样重得可以将你压趴下吗? 第23章 “咚”,头盔大了一点,罩下来遮住了我的眼,我说头盔就算了吧,但他们又七手八脚地替我将头盔扶正了说没有头盔怎么行呢?!韩侍郎你要披挂整齐才真个儿英姿飒爽是个男人嘛!说得也是,只能勉为其难地挺直我并不坚强的脖子———不用化妆我都可以去演那个顶着铜盆当头盔的堂?吉诃德了。然而马却比他的要好得多,马实在是好马。 他们说这马性子烈,从来没有人骑它。 “怎么可能呢,它的样子很和煦的啊。”我迟疑着说。“韩侍郎敢骑上去试一试么?” 我再一次定睛瞅那马,它的眼睛好像还是在欢迎我;我摸摸它的头,它也只是轻轻地嘶鸣了一声,似乎是调皮的孩子因为得到长辈的夸奖而有点腼腆了;我抓起草料来喂它时,它吃完了还很温柔地舐我的手心。 “这马好像很喜欢韩侍郎嘛。” “说不定韩侍郎可以驯服它哟。” “韩侍郎试一试又何妨呢。”我真的决定试一试了,结果———我只能抱住它的脖子任由它乱跑!它本来是很温良的,它的受惊是因为他们用鞭子抽它!那浸过水的坚韧的鞭子抽下去时,不是为了驱使它跑起来,而是为了伤害它!他们虐待它,它一定是痛了! 我的身下,有一个受伤受惊的发怒的生灵! 马蹄着地的“哒哒”声像在我身边鸣响的轰雷阵阵;马的跃动则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颠得片片俱碎。然而更可怕的是恐惧,我是个怕死的人,我怕我会死的!忍耐不住的惊惧化作了猛然爆发的来势汹汹的呛咳声;风肆无忌惮地往口里灌,像冬日里被灌进整桶整桶的冰水,将我的全身都冻得冷硬。四肢在渐渐软下去,我要抓不住了,抓不住了!若从这样疾驰的马背上滑落,我会被马的后蹄踢死——— 楚月,楚月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方才看见了我的,我也看见了他,我甚至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错愕,他是牵着马的!他为什么还没有来,他应该会来救我的啊,为什么还没有…… 他们在报复我,还是在捉弄我呢?! 剧烈的风使我流泪!我仅仅是在流泪而绝不是在哭!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妈的这样对我! 是了,昨日伯言命人试攻了刘备一个营寨,结果大败而归。战前诸多将军都认为刘备加强了守备,此时攻击无法取胜;但伯言坚持刘备已疲惫沮丧锐气尽丧,执意要试攻一次。 ———结果是败了,的确败了。 从将军到士卒都说他们的大都督是个不把人命当命的笨蛋!说伯言只会赶着士兵去送死。而更多的人,相信那个举止怪异对谁都很“暧昧”的韩晴是陆大都督最亲近的“狗头军师”———是韩晴赶着士兵去送死的! ———不是这样的!没有勇敢的试攻怎么能了解到敌军详尽确实的地形呢,若不身临其境怎么能有效地探察出敌人的破绽呢,牛刀都不愿小试的话怎么能剖解全牛!难道真要一直僵持下去等到蜀军自退?可能吗?伯言应该早已想好了一个可行的计策,这次试攻使他确信他的计划是可行的!伯言,伯言,你当然会成功,你会成功! 我想目睹你的成功! 但是我的手正在下滑,我没法子使它再一次抓紧……马鬓……如果我真的就这样死去,会不会很滑稽?他妈的实在是太滑稽了,可以让后世写史的人把大牙笑掉! …… “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是楚月,楚月终于来了么?楚月的确来了,但那声音绝不是楚月能够发出的楚月尖叫着的是另一个锐利得如铁器划破玻璃的声音——— “你不能那样,你不能!危险,你不能!” 我没有能力把手伸出去,但是我看到了另一双手,我很熟悉的一双相当温暖的手———这双手执过银的酒盏,金的佩剑拨过五弦琴,抚过七尺筝这双手曾拭干我眼梢的泪,喂过我难咽的苦药,拾起过被我蹬掉的棉被———这双多少次揽定我的肩的手,又一次揽定了我的肩,那不能再熟悉的温暖的体温又一次传递到我的体内,它透过厚厚的铠甲也能这样清晰地令我感觉到么? 伯言骑在疾驰的另一匹骏马上,斜着身子向我伸来了两只手臂,两只手臂!他用双腿夹住马肚子以维持他的平衡,那无限坚定的臂同样坚定地揽定、抱紧了我的肩———斜着身子,伸出手来给我一个世界! “大都督,你不能那样!危险的,你不能!”在尖锐的呼喊中,我听见了一个很平静,平静得可以平息滚动着的岩浆的极富磁力的声音———“你别怕”。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羽在春日暖风中融化的晶莹冰雪,他说着这话时我感到自己已伏在了他的胸前。 我不怕!在他大地般的怀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即使面对的是地狱的台阶,我也绝对不会怕。真的!只要和他在一起……和他…… 坐在军帐中,我的脸惨白,伯言的脸也惨白。其实近来他过于劳累,脸色一直不好,只是今日尤其明显罢了。 “他们太过分了,那是重甲,你也不想想,重型的你怎么穿得起!他们太过分了。”伯言咬着唇,“还有你,楚月,你为什么竟不帮帮韩侍郎?” 楚月如他一样咬住下唇,说:“陆大都督,我是你的侍卫,你的!” “你———”伯言的身子箭一样绷直之后又急迅地松弛下去,说,“你先出去吧,楚月。” 楚月僵得树枝一样移了出去,他的膝盖都没有怎样地弯曲。 “陆大人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揉着头发一笑,“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劳陆大人费神了。” “我好担心,方才我……我的手冰凉,我真的是……怕……”伯言撑住额,一任汗水顺着脸颊淌下,“那群家伙,该死!” “陆大人,这是我的过失,你请不要……” “你知道这件事不能查办,是不是?你怕闹大了可能使我军陷入更加的骚动中,对么?”伯言突然紧紧地揽住我的肩,“所以就委屈自己?” “陆大人,我不是好好的么?谈什么委屈。”我低声道。 “……谢谢你,明鹏,谢谢。”伯言在一阵沉吟之后,轻轻地放开我,加上一句,“还有,不要独自出去了,别离开我……” “唔。” “陆大人已经想出破敌之策了么?”我问,于良久的无言之后。 伯言点点头,笑道:“每人一束茅草就可以了,火攻。” 说得平淡且轻巧。 7.所有的勇敢无畏都成为空洞的面具了么?每分钟都有新鲜的血液流淌出来,滋润着干燥的土地。 夜已深沉,格外的静谧。战争的气味被掩盖在夜的寂静与安详中,恰似裹在厚厚云层里的霹雳,令我尤为不安起来。我抬眼看了看伯言,没有火把,看不分明他的脸。 我只知道他像根高傲的修竹一样挺立着,仿佛在微笑。 伯言忽然侧了侧身,这动作像竹在微风中晃动,似乎是对我说了句什么。于是我问:“陆大人,你说什么?”他的身子又斜过来,这回听清了,他说的是: ———这地方可以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大人,已经有点寒气了。”我说。 “你冷么?火烧起来你就不会冷了。” 我听到他的披风在夜风中“啪啦啦”地作响。 这时候朱将军沉声道:“大都督,时辰到了。” 伯言扬了扬手,静静地仰起头来,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相当清爽的夜的气息,说:“今夜的天空美丽得很哪,把火把点燃吧。” 山顶上的火把燃着了,孤孤单单的一根火把,在深黑一片中极是分明。就在这昏黄光芒笼罩下,我看到伯言尤显苍白的脸,与如今头顶上极淡极淡的月光有几分相似。 仰头看天时,满目星光。 低头俯视山下,为何也有满目的星光呢?仔细一看,那星光已经开始蔓延,开始连绵,开始痉挛与抽搐———那是火光!火光!成千上万的声音似乎就在那一刻炸开了!纷乱的各种声响在我耳边轰鸣,兵器撞击声、铠甲抖动声、战马嘶鸣声、车轮碾地声、喊杀呼救声、金鼓大作声……我不知自己的耳膜何以能在一瞬间容纳进这么多的声响!我全身的血液也在一瞬间被汽油一样地点燃了,我被烧成一个大火球,烧起来了。 蜀军相互践踏,把脚踩在别人的身上,涌动的潮水一样疲于奔命,而后在江边停止,洄旋和溃散!火光中绰绰约约数千战马在举止无措地长嘶,飞箭在月光下吐着寒气嗖嗖,箭端上裹着烈烈的火焰。 烧起来了,预谋了几个月的这次火攻,像铺天盖地的瘟疫一样,烈烈地燃烧。 黑漆漆的天红了,是被火映红的?是被血染红的? 我呆呆地看着,无法思考,不能感受,也根本不能动! 然而终于觉得有股热气从我的体外输入我的灵魂,它让人安静而温暖———我发现伯言已在不知何时握住了我的手,他握得这样紧,仿佛想把他的手心挤进我的身体,但他的食指却在极轻极轻地抚着我的手背。 死了许多人。 会有许多人哭泣。 他们的泪水可以将我淹死。 而我,却也甘愿被那汹涌的泪,淹死! 我们干了些什么!我们费尽心计,长久忍耐,却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们杀了许多的———人!使许多妻子失去了丈夫,使许多父母失去了孩子,使许多孩子失去了父亲! 第24章 我们在山上看着,我们这些杀人的人只在山上看着! “朱将军,现在你可以率军去追击了,尽你所能罢。”伯言的声音雅致得像一株到了时辰就默默开放的昙花,该开,它就很美丽地开了。 伯言是在令朱将军去杀人。 人是什么,人是生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生命,有笑容,有愁颜,有哭泣,还有愤怒;死亡是什么,是属于人的一切完全消失殆尽,包括他的笑容、愁颜、哭泣和愤怒;杀人是什么,是武断地宣告人的死亡并且要被杀者承受最大的痛苦与恐惧———死亡! “……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明鹏,你的手还是这么冷,你小心不要冻坏了。”伯言解开自己的披风,把它覆到我的身上,然后熟练地替我紧上了结。火把的映照下,他的手指修长完美,指甲泛着温润的粉红色。 “今夜的风,实在是刮得很好。”伯言自语。 我看到伯言在笑,无法被温和掩饰住的锐利杀气从他峻挺的脸部曲线上溢了出来———他,胜利了,从容不迫地在尸积如山的成果上,胜利了。 伯言已经到了他事业的顶峰。 这时我看到山脚下一个奇妙的眼神! 奇怪,我根本无法看清的,却又为什么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了呢?幻觉么?哪里能有这样实在的幻觉!它美丽、扭曲、幽愤、悲伤、无奈、懊悔、痛苦……这是个只属于我的眼神,就像那藏了谜底的梦只属于我一样!除了我与它,任何人都不会明白这一刹那的默契———不,不,我不要它消失掉! 我一定熟悉它,我一定要飞快地抓住它。 是谁?你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我就来了,我这就来了!我飞快地往山下奔去。 然而我并没有奔多远,伯言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动作刚劲有力,皱起眉头,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下去!陆大人,我要下去啊!” “不可以!我不许你下去,我不准!” 我开始挣扎。我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地耍赖,我用脚乱踢也不知我想踢什么。 他不懂,这种冲涌如潮的情愫是无法言说的他当然不会懂得!我知道有人想要传递什么给我,我要见他。 伯言什么都不懂却懂得扬起手来扇我耳光,他懂得把我打得很痛,懂得板着脸对我说:军法无情、军令如山,我不准你下去! 我说陆大人你军法从事好了! 继续往下狂奔,伯言的披风覆在我身上,呼呼地飘起来,让我感觉自己像只好大好大的鹏鸟,藉着风力飞起来,飞起来了! 刚才是谁在唤我?是谁?莫非他已经躺倒在了我的脚下?我在尸体与准尸体间蹒跚前行,努力地喊:是谁!是谁叫我?谁在叫我? 低了头,我看见地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晃动的极浅极淡的影子。 谁!? 我扭过头去。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活着,拿着他的武器。他的戈,粘满鲜血的戈,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亮。他是想杀死我,只有一个将被人杀而又要杀人的人才会拥有那样的兽的眼睛———他大概要死去了,但他还是要杀死我! 我没有移步,不能忆起我是无能为力还是心有不愿! 然而那个男人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他的口微微张了张,极度的疑惑笼着他黑红的脸庞,他颊上的肌肉更急遽地颤,伤口也抖了一抖———这时他也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 我也低了头看我的胸口:我的衣服很干净,宝蓝色上面精绣着图案,我没有穿铠甲因为我嫌它太重阻碍住我飘逸的风神。 然后我再去看他,他的左胸多了一个洞,从洞里探出了一截剑尖,那银亮的光芒随着浓烈的血液淌出来,使血都带着寒气。 他呆呆地看着胸前那不大的洞,之后又伸起手来摸摸从洞里淌出来的血。当他更进一步地抚上了剑尖时,剑尖受惊少女样地一颤,怵然地缩了回去。他的手指被割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沉重的身子也沉重地倒了下去,略无声息。 也许这个男人不知自己为何会死得这么快。 我呆住了,看见一个男人死在我脚下,他的血液绕过我的靴子往前流,像一条微型的小溪,溪水遇到石头就绕过去。 而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一个捏住剑柄,剑尖上淌着温热的血的男人,长得好好看。他的神情平静安详,根本不像才杀了一个人:他的眼里透着忧愁,但那忧愁明显只是因为我! “你看你,这个样子,唉,脸这样的白,你还在发抖!”他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很镇静也很漂亮,一个茧都没有,“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叫你不要来的,你还来!” 他用方才那样熟练地捏住剑杀过人的手紧紧地捏住我的手他的还流着血的剑已经归了鞘。他还在微笑,微笑着说:“好了,我们回吧。” 我还是觉得他好俊挺,好雅致,好优美,优美得无瑕可击! 我向后倒去,浑然地想归附大地。 我向后———倒去! 8.我静静地谛听,听见长久以来我的生命都只是山谷中伯言生命的一点点轻微乃至虚弱的回音。 我悠悠地睁开眼,窗外是很好的阳光。我记得昨夜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伯言,伯言他……他……他站在尸体中……他……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于是抬手挡了挡,这时我看到一个长得很不错的侍女守在我身边。 “韩大人,你醒了?”她微笑着揉揉眼,站起身替我拧洗脸巾,奇$%^書*(网!&*$收集整理满脸歉意,“真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又倦了,哦,水有点凉了。” 我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就掀开被衾跳下榻,寻着我的靴———哎,明明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了呢?物质不灭啊———靴子,靴子…… 许是我这模样足够滑稽,侍女扑哧地笑出声来,好容易才抿唇正色道:“韩大人的靴昨儿给弄污了,现在正洗了晾着呢,我去再给大人寻一双。” ———门恰被推开了,推进屋一大抹阳光亮色,连带一个大活人,楚月。 楚月轻盈地进了屋,眉目清秀如同墨画,把手里拎着的青色布履一抛,说:“穿罢。” 我说楚月你不要总是绷着脸,你长得又不丑。他冷笑道:“明鹏,你太卑怯了,陆大都督说他准备认真地管教你。” 我一惊说你在说些什么啊。 “战场上是不是很好玩?”他仰了仰脸,挥挥手将侍女支走。 杀人!……死亡的笼罩……我的脑子又炸开了……梦魇一样的记忆……后退一步,我几乎跌倒在榻上……在漆黑的血腥战场上,我向后倒去…… 楚月还在冷笑,说:“你记起什么了?就凭你,还涉足战场?明鹏,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用的人。” 一个男人,胸口忽然出现了一个洞,亮的剑尖从洞里钻出来。男人倒下去后,我看到了伯言,微笑着的伯言! “明鹏,你有什么用!你在战场上晕过去了,你知道吗?”楚月笑着,他的唇角悬浮着一大堆讥讽的神色,“如果没有都督留神你,你大概已经死了,你这个笨蛋!” “楚月!”我努力迎着他凌厉的眼光,叫道,“我没有招惹你啊!” “明鹏,你到底算什么?没有都督你算什么!”楚月用手指抚着剑鞘,低头说:“你知道都督为你杀了人!”他清亮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很低地又重复了一句:“都督为你这没用的人,竟然也会杀人。” 伯言杀了人之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苍白的脸还是那样苍白,微笑还是那样微笑。 “楚月,陆大人……陆大人是不是杀过许多人……他有没有杀过……许多……” “明鹏,”楚月轻蔑一笑,声音极是急促,“你了解多少?对都督其人你了解多少?你当然不知道他会杀人。在你眼里,都督只是一棵可以避风躲雨的树,对不对?需要时,你就去寻求他的庇护;不需要时,你就开心地乱闹乱闯,弄出祸事来就等着都督给你善后。你施予过吗你只是在不断地索取,贪婪地占有,却从未考虑过都督的感受。但是都督,他只盼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他的身边都督你为什么要这样……” “明鹏,你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是怎样的吗?他把苦痛深藏在心底,舒展笑脸给别人去感受。”楚月的声音略有哽咽,“但是你,你知道你昨夜怎样地伤了他的心!” “我昨夜……” “你对都督说,不要用你杀过人的手碰我!” 楚月哭了,他直直地站着,美丽得令人发愣的泪水自他的眼眶滑下来,滑过他光洁如玉的脸颊,他粉嫩的唇在抖动,然后他咬住了下唇。 “都督昨夜一宿没有睡,他只在用力地咳嗽,在用冰凉的河水洗手。你要明白,河水已经被成堆的尸体染成了红色,他越洗,手上也就沾了越多人的鲜血,他是不是再不能碰你啦?” 我问楚月你为什么会哭? “杀人?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乱世?你想不被人杀,你就得学会杀人!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都督是个强者。 “明鹏,你以为我的剑术很好么?哼,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都督的剑术,你根本无法了解他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拔出剑来,你甚至无法知道他何时收剑回鞘———我一直不敢接近他,我认为他是神圣而不可接近的,我怕被他高傲冷酷的尊严伤害,我不敢……但是你,你做了什么! 第25章 你什么也没有做,你配吗?你配伤害他吗?!” 我问楚月你到底是谁? “我远远地看他,都督永远都像一柄冷得令人发寒的剑.你不了解他,你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孤独。他用温和掩盖住了他的冷峻,掩盖住了他的锐利,我了解这一切;但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却被你伤害了,他怎么可能会被你这废物伤害!” 我说楚月你不用再瞒我,我早就该想到了,你是个爱着陆大人的女人对不对? 楚月把泪拭干,说:“你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不值得都督关心!” 我说楚月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男人,是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逼我!” 这时候门又被推开了,楚月扭过头去,她的目光恰与伯言的目光相撞,我看到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张皇。 “楚月,我听说你很早就到明鹏房里来了,你说的够多了,现在,可以走了吧。”伯言的样子很疲惫,但他的声音始终贯穿着一种使人慑服的魄力。 “嗯。”楚月低着头缓缓地向门外挪。 “楚月,请你站住,我的意思是说,请你离开这里,军营。” “都督,我……你让我离开这里?你……让我……离开?……为什么……” 女人可怜的眼神极易打动男人,但是伯言却只是疲倦地一笑说,“楚月,你已经离开家里很久了,应该回去呆一段时间,免得父母担心,是不是?” “都督,是不是因为明鹏,你才赶我走?是吗,都督!” “无聊。楚月,你父母很担心你,你有什么权力使他们为你成夜地操心,我早就想遣走你,只是战局未定没那么多心思而已。” “好的,都督,舅舅!” 舅舅!? 伯言告诉我楚月是他姐姐的女儿。 “女孩儿有点喜欢幻想,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伯言淡淡地说:“长大了她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有许多值得她去爱的人,反正她总会长大的。” 我说陆大人你要保重身体啊,你看上去精神很差。我想说楚月已经不是个小孩子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大人,如果我昨夜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请你……”我请他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呢?请他原谅?笑话!楚月说的,我,配吗?! “没事儿,你没说什么就晕倒了,”伯言勉力一笑说,“当时把我吓了一跳,真没想到你有那样的敏感。忘了昨天的事情吧,可好?” 我说我办不到。 “陆大人原来杀过人么?”我问。 “昨夜……昨夜的战事是太惨烈了,我也是……无奈得很。” “陆大人,我问的是你原来有没有……” “嗯,杀过。” “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我想杀的人和主人命我去征伐的人。” “都督想杀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死去的人。” “何以评判一个人是否该死去?” “……” “都督所说的杀人是亲自动手还是指挥行刑人或者军队?” “我的剑,似乎很久没有饮血了。” “多久?” “除去昨日,应该是十二年,即使在深入山越地区时,我也没有拔剑出鞘。” “为什么呢?” “大约是,不愿意罢。” “那么昨天……” “因为他要杀你,我不想你死,就杀了他。” 剑,明月一样的灿烂,流水一样的顺畅。剑在鞘中,含蓄沉默,处子一样恬雅宁静;剑一旦出鞘,日月因而失色,山川因而动容,如雷劈电鸣,惊人肺腑。如果剑幻化为人,他必是一个俊爽忧郁的男子,眸里闪烁着“高树多悲风”的寂寞和“龙泉壁上鸣”的锐气。 要选择武器的话,我愿意拥有它———剑! 也许楚月的话是对的,我们至少应该活下去,然后才去想其他的事情。我需要去适应与习惯:习惯伤亡,习惯流血,习惯战争,在适应中学会所有的应变,克服那柔弱的恐惧;而不要管我会最终地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陆大人,教我剑术。” 伯言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瞅定我,半晌无语。 “陆大人你的剑术那样高明,所以,烦请教我。”伯言舐舐唇之后说为什么要学呢,你会失掉一些很美丽的东西,后悔的时候却已无法挽回,你不愿享受宁静平和了吗? 我说生命的丧失才是最可令人后悔的,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美丽。 “你以为我没法儿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我无言,却静静地看着他。 “你的手是该执笔的,不是该握剑的。” 但我却想到:笔在这个时代,太轻易地便可以被折断;战士的剑,却永远都折不断。我必须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自己的力量!我在很多时候是甘做一株依着青松的草的,而现在,我必须学会一些东西了———最主要的,我要活下去! 剑是带着原始蛊惑的精灵,是一种诱人犯罪的风神。 伯言说他为我预备好了一套软甲,足可防身。 “陆大人,教我剑术。” 沉寂,长久的沉寂之后,伯言点了点头。 夷陵之战已经过去了,孙桓将军被围困的窘境也自然地得以解除。 刘备败得一塌糊涂,十余万人的大军损失了五分之四以上。他在被困夷陵大火的窘态下竟然还能逃生,也实在是不简单的很了。 我说刘备一定会退守白帝城。 伯言笑着说我们不可以再深入追击下去了。 而这时,吴主遣使来询问伯言,说徐盛、潘璋、宋谦等人都主张全力追击刘备以便一举擒获,想听一听伯言的意见。 “有那个必要吗?”伯言只是摸摸眉,道,“北方的曹魏虎视眈眈,大军远离江东是给他们以可乘之机,还是回兵驻守比较好一点吧。” 我看到他的眼睛很明亮,想伯言大抵已经恢复了神采。 这很好。 但我开始思索关于我的问题,我在想,如果离开了伯言,我能够怎样地生活下去这迷迷茫茫不甚清晰的问题困扰着我。夷陵之战,整个战役中,在表现着伯言坚定意志的同时也将我的脆弱暴露无疑。 我其实是一个无用的人,是的! 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却还想勉力维持我可怜悯的尊严! 真的该独自去干一些事情了。不论伯言对我怎样,也不管我之于他,又有怎样的情怀。我只知道永远地被阴附于他丰满的羽下的我,是永远只能当一个受他保护的旁观者的。不相信我曾帮助过他,不管我如何想慢慢地修补那被冰冷的剑刃撕开的伤口,我都必须正视这个现实:没有我的存在的话,伯言也可以干得这样好,可以的!历史的过去,他干得这样的好。 那么我是在毫无意义地存在喽?这想法让我恐惧不安,我,没有价值地活着?我有一点心惊,于是又想:我一定要离开伯言。我想有一点业绩,而这业绩必须与伯言毫不相干!回武昌的途中我因为想着这些问题闷闷不乐。 我静静地谛听,听见长久以来我的生命都只是山谷中伯言生命的一点点轻微乃至虚弱的回音。我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了。 但当我仰了头看伯言时,我深深地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成了一只尊贵的琥珀酒杯,盛着我这种劣等酒。酒没有固定的形状,杯子决定了酒的形,但酒是可以从杯中倒出来的。 我坦然地问伯言:“陆大人,我若执意离开你,你会允许吗?” 伯言此时已被擢升为辅国将军、江陵侯,这位江陵侯,只是勒了勒马缰绳,放慢行军速度,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了我半晌,才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9.就在我低泣之时,一柄无鞘的利剑被抛在我的身侧。 我立在江边,寒冷的风扑上我更加寒冷的脸。 “时孙夫人在吴,闻?亭兵败,讹传先主死于军中,遂驾车至江边,望西遥哭,投江而死。” ———《三国演义》中这样描述孙夫人生命的结局,还附了一首赞诗说:“先主兵归白帝城,夫人闻难独捐生。至今江畔遗碑在,犹著千秋烈女名。” 然而正史中,从来也没有关于香香自荆州回吴后的任何记载。香香是个开朗热闹的女孩;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又极喜胡说八道,捏造历史,所以,历史一定不能是罗贯中记载的那样!罗贯中是在胡说! 你为什么要那样地……胡说……你在胡说! 远远望去,江面一片平静,没有半点涟漪。 我自夷陵回到武昌时,香香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听到错误的消息,香香误以为她的丈夫刘备死于乱军之中,她就登上了香辇,驱车至长江沿岸,遥望西方痛哭了一顿后,投水自尽,香香死了。 这是事实,还是小说? 这是小说,这只不过是把《三国演义》的语言译成了彻底的白话,这当然只能是小说! 香香死了,据说葬礼并不张扬,因为她的投水表示了对吴主极大的不满和愤怒———孙权丢不起这样大的脸面 ———“我从来就没法子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活这么大,我就没法子去过过自己喜欢的日子。真是混……” 香香坠入江水时,像一朵香香的花被雪完全地覆盖了,真是混!我把昔日为伯言精心绘制的地图撕成一条又一条,又将这一条条撕成一段又一段,将这一段段向江中风中扬去,像无数黑白的小蝶舒翼轻飞。 第26章 然后我软软地跪了下去,双手掩面,温热的泪水从僵硬冰冷的指间渗了出来,我喃喃着:“正史,正史为什么不记载,为什么……” 我虚弱的问题其实根本无须回答,正史不载是因为正史根本就没有为孙夫人立传,根本就没有为一个女人立传———《三国志》中支零破碎的香香的片断只在几个男人的传记中一掠而过我能做怎样的抱怨呢香香只是个女人呵———我只能听任我这“为古人而落的泪水”成串成串地钻入这“古代的江岸”。 “我知道的,我知道却不相信,我……我以为他在胡编乱造,香香……” 就在我低泣之时,一柄无鞘的利剑被抛在我的身侧。 “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剑术!”我木讷,依旧饮泣:“我可以防止的,香香可以不……” “站起来!因为孙夫人仙逝,你就可以趁机逃避练习了么?” 这是什么话!乍然的愤怒使我提剑一跃而起:“不———” 伯言在我毫无章法的狂乱剑光中穿梭,他的步子挥洒大方,侧一侧身的动作更是飘逸翩然;坚硬的剑鞘在他手中也变得柔软灵活起来,这自是由于他动作太快的缘故。 我平剑向他刺出时,伯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闪亮的剑锋,待它迫近眉间才举了剑鞘轻轻一拨,这一拨之力却使我虎口震痛。 剑鞘一转向我疾刺,伯言厉声叱道:“你那叫刺剑么?!散慢、无力、软弱,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把悲哀当了借口么?” “不是借口!”我挺剑而上。 “不是借口是什么?”凌厉的剑气怵然逼近,迅急的风势几乎使我跌倒,“这样的剑你不能硬接,你还有没有头脑!” “绷剑要挺,连孙夫人的剑术都不如!” “刺剑要准,夫人见了也要嗤笑你的!” “劈剑要快,夫人若是……”我嘶哑地喊出声,那是种类似受伤野兽一样的狂嚎:“你为什么总要提起香香!” 伯言持了剑鞘一招斜抹,直向我的脸颊削来,我向后躲避时疏于提防,脚下一个不稳就被他绊倒了———他的鞘尖顶住了我的喉: “为什么你全然不似我的出手,学的都是孙夫人那些花招呢?” “为什么你总要提起香香!” 伯言一声冷笑:“孙夫人驱车之前,说了一句话,‘告诉明鹏,把我给忘了。大家,也把我忘了罢。’她希望我们快活地活下去,你知道吗你这样,夫人会伤心。” …… 伯言不断地把我绊倒,又不断地厉声喝道:“站起来!” 我的心也在这不断地跌而复起中不断地颤栗,直至伯言将剑鞘重重地拍在了我的手腕处———我的剑,脱手而去;伯言挺身一举剑鞘,剑刃的锐利与剑鞘的沉稳刹那间洽合为一;而此时,他伸了手扳住我的肩,猛地向后一拽,他跌坐在了江边沙地,我跌坐在了他的怀里。 所有的凌厉斥责顿时融为低低的温柔叹息,伯言将我拥住:“罢了……我以为自己不想见的是你的哀伤,但,不是的,不是……我更不愿意见你这样的苦痛。” “我不该逼你坚强,你不要抑制自己,哭出来,放声地哭出来,我不要你这样坚强,坚强令你痛苦,我不要……” 我说我已没有了更多的眼泪,我的一汪碧水已经凝成了一面明镜。 “你没有这么坚强,坚强不适合你,真的,你会在心里哭泣。”伯言更紧地拥了我,抚着我的发。 但我明白:在这个世界里,纵然心里哭泣,表面上也得学会坚强。只有足够的峻挺,才能维持你独立的生存! 夷陵之战过去了。刘备败了,逃了。香香,死了。我说陆大人我必须离开你了,即使不是为了使自己变得坚强,我也不愿总在你的身边,失去自己。 1.我作为吴主的特派专使来到了蜀都! 我来到了蜀都成都。 一个梦幻,很遥远地滋生过,又这样实在地成了真!我捂了捂胸口,发现竟然感觉不到那怦然的心跳。成都市郊的天空与吴地一样清亮,也一样馨香,我深深地呼吸,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十余年前,我曾经想过孤身一人来这里,轻飘飘地不带一点世故的羁绊,到这个始终令我魂萦梦绕的地方来成就我大鹏展翼的气度; 今天,我真的来到了这里,但我穿的是沉甸甸的尚书服饰,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旁边,是蜀汉尚书邓芝邓伯苗大人。 我作为吴主的特派专使来到了蜀都! 这差使按史书记载本是属于张温的。夷陵之战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战争不可能长久的持续,刘备死后不久,孔明即遣伯苗入吴结好以弃前嫌。 伯苗有很颀长潇洒的身材,高而宽阔的额头,给人的感觉稳重而值得信赖。吴王宫里挺立着这么个不卑不亢的蜀使,当时的气氛自然与往日有所不同。其实,吴主本就想与新生不久即遭惨败的蜀汉交好,在刘备居永安宫时已遣使表示此意,但那还只是低层次的交往;伯苗的使吴,才预示着吴蜀关系的全新开拓。 “听说邓大人是诸葛丞相亲自选定的,来头不小。”庙堂之上,张温对我耳语。 我点点头:“玄德公死后诸葛丞相主持举国事务,邓大人当然由他亲为遴选。” 《三国演义》中刻意地描写了这次出使,说吴王陈兵设鼎以待伯苗———其实是没有那么惊险的。 我正蓦自回忆,伯苗忽然凑近我说:韩尚书,成都正城门就要到了,进了城,一定会有许多人来迎接我们哟。 我微笑着点头。 会有哪些人来迎接我们呢? 蒋琬、费炜、杨仪、秦宓、马谡、董允……这些熟悉之至的名字中,哪些能够立即地给我个具体的影像?我能够亲眼见一见这些名垂青史的“古人”,我竟然可以亲自见到他们!甚至与他们说说话,握握手,那般真实地感受他们的———“存在”! 我的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但实际上我却有点失望,因为我只听到了一大串并不熟悉的名字,一色的官服甚至使我觉得他们长得也都差不多。 为首的人叫游尘,任相府长史。 我看到他在笑,但我却本能地觉得他笑得有几分讥嘲。“韩尚书远道而来,想必需要休息一日再觐见陛下,”他仰起脸来招呼道:“请带韩尚书去舍馆休息吧。” 我忙说不必了,我完全可以立即觐见天子。 “韩尚书一人身系吴地风姿,怎么可以草率行事呢?而且,”他又顿了顿,“陛下近来事务繁忙,已安排好明日召见吴使。” “事务繁忙?”我吃了一惊,刘禅竟然是个可以用“事务繁忙”一词来形容的皇帝!太开玩笑了罢,他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会事务繁忙? 我于是随口一句:“是诸葛丞相事务繁忙罢。” “天子君临万邦,丞相干国之重,韩尚书不要妄发议论。”他咄咄逼人地说。我这才发现他的眉长得很秀气,他的眼也闪着某种奇异的光泽,更重要的是:他很年轻,年轻得使人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年纪,竟然可以充任丞相府长史一职。 这时候伯苗上来打圆场,他大概感到气氛稍有不对了,于是扯扯那位游长史说:“冬青,你送韩尚书去馆舍吧。” “邓大人,”游尘稍稍拱了拱手,说:“丞相请你回成都后立即去相府议事,而卑职我也实在是有重任在身,馆舍离这里并不远,韩尚书无须卑职相送,是不是?明日相府再见,韩尚书以为可合礼仪?” 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我想我这么倾心向蜀的人竟受到这样的冷淡,实在太不公平了。但,我是吴使。吴使是什么?是代表吴地风姿的人,是身系吴地尊严的人,我该表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整个吴国!于是我掠了掠头发,说:“如果这样的待客之道是蜀地的汉风礼仪,韩晴当然不得不入乡随俗了。” 游尘愣了一愣,旋即接口:“韩尚书请放心,我国接见来使至少不会陈兵殿上。” 我脱口而出:stupidbird(笨鸟)! 不知是在骂谁。 吴主做得是有些过分,伯苗出使时他为了从架势上摆出副高姿态,竟然在殿前陈列了四十八甲士,公然对蜀使表示极大的藐视和不恭。这个自辱“国格”的愚蠢主意是元老级重臣张昭张子布大人出的,当我稍加反对时,那资格极老的白胡子老头儿就吹胡子瞪眼说明鹏你不要忘记,夷陵之战是我军大获全胜的,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呢? 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小老头! 我拂拂宽大的袖子掉头而去,明儿见罢,游长史! 但我拂袖而去时却注意到游尘的神色有点怪。 蜀都的舍馆很简陋,单调得只有一些必需的使用品,而且工艺远没有吴地精巧,我尽量舒展开身体,在粗糙的榻上写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大”字。 又开始回忆邓伯苗使吴的情形。 “邓大人是当说客来了吗?”作为重臣的张昭率先发难。子布年纪虽老但并没有老糊涂,然而他仗着资历深总喜欢摆出副让人为难的派头来———他当然可以缓和一点,他却偏不! “伯苗这次来吴,并不是为了我国的安危,实在是为了吴王的利益。”邓芝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吴主的兴趣,也为他接下去的侃侃而谈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善于辞令是蜀汉官员的一大特色,而伯苗又尤以说话坦率且能为对方设想见长。 第27章 “孤也愿意和贵国结好,但是贵国陛下年纪尚轻,所辖地区也很小,军资不甚丰富,孤怕曹魏进犯西蜀时,贵国不能自保,因此才一直犹豫不定。” 我怀疑这些话中多多少少有点张昭强行掺入的“水分”,早有结好之心的仲谋一般不会以如此强硬不逊的语气说话。 然而伯苗仍旧淡淡地笑着,他说吴地有江水环绕的坚固,蜀地有山峰险峻的保护,蜀吴理当结为唇齿相依而不使北方的曹魏有可乘之机;唇亡齿寒,户破堂危,如果吴与魏结好则势必要送太子入魏朝为质,如果吴不给,魏就有理由越江来伐。 “那时候,我国也顺流而下相助曹魏,吴王是否可以安坐江南?”伯苗坚定地吐出了这句略带恫吓的话,而这恫吓恰又十分有效,因为仲谋这些日子正为“太子入魏”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周旋不得——— 曹丕近来一直催促吴主遣太子至洛阳充当人质,以表示他臣服的诚心。然而储君是未来的君主,怎么可以随便外送仲谋只能不断地拖延致使吴魏关系越来越僵,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我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我怎么会睡着呢,在想如此严肃的“国际问题”时竟也能够昏昏沉沉地睡去 …… 2.“我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但你应该好好地看看我。”他站起身来。 “韩尚书,有人请见。” “韩尚书,请随我们出去一趟。” “韩尚书,请你不要嚷,刀刃捅进去滋味并不好受。” “韩尚书,请把眼睛蒙上,我们并不想让你知道你去的是哪里。” 当冰凉的剑锋游离开我的脊背时,有人说,“韩尚书你可以把罩眼布揭掉了。” 我看见狭隘的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被……绑了?房里东西很少,蜀地为什么总是摆出副穷酸的模样呢?一个铜制的灯台,上面竟然只燃了三支蜡烛!搞笑,我竟然在蜀都,被人绑了票?!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叫:你他妈的谁在和我开玩笑!? “韩尚书,我只是想使你我的见面更加戏剧化一点嘛,你何必开口就骂我?”屏风后竟然变出个人来,他笑着向我走近———妈的,游尘! “你们蜀汉懂不懂规矩夜半三更绑架我!” 游尘仍旧在笑,他笑得好像很暧昧又很温暖,我发现他其实是个极其聪明能干的人物———比如他的手段。你想想看,你能忘记一个刚见面就如此不给你面子而当夜就指使人来绑架你让你疑心自己掉进黑社会手里的中央官员么?还是相府长史!逼得我要对蜀汉吏治投不信任票嘛! “我说,游大人是不是靠绑架诸葛丞相才混上相府长史的?” “韩尚书你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这个小小的玩笑都经受不起?”他坐在低低的几案旁仰起脖子冲我笑。 他实在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你没齿难忘的人。 游尘……游尘……这名字却过度陌生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相府里有个叫游尘的青年呢?似乎所有的史籍也都没有关于游……游…… “韩尚书,你没有好好地看过我。” “你长得很好看吗?我有那么多人可以看我看你干什么!”我蓄意地扭过脸去不理他,想这个人是有些古怪,简直是诡异极了的……怪物! “我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但你应该好好地看看我。” 游尘转到我的眼前,我只好认认真真地看他,然而屋子里只有三支烛,又黑又昏,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感觉知道他的眉很细很长,他的唇很薄很清。 “你怎么这么迟钝了,阿韵?” 天!我几乎被这混蛋吓死! 阿韵?阿韵!这是我在20世纪的名字呀!他竟然知道,他竟然会知道!妈的游尘,不不,不是游尘,不是游尘,我按住“她”的肩一个劲儿地晃,我说,天哪天,你是阿音! 游尘竟然就是阿音! 那个成日扎着根马尾辫儿咬着棒棒糖边看动画片边做高等数学的阿音!那个说全世界的蚂蚁加起来等于人脑的阿音!那个一心一意用物理的各类公式定义解释哲学问题的阿音!我扳正她的肩,这才仔仔细细看看她。 她推开我的手说:“韩尚书,你这样子有点过分亲热了吧!” “天啊,阿音你小丫头变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认出你来,”我撅起嘴,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说,“但是你又怎么会知道韩尚书就是我呢?” “除了你,我还没有想到哪个混蛋会说stupidbird,”她笑了,“不过,韩尚书,你以后就一直称我为游尘好了,字冬青,否则……我讨厌多余而且无聊的解释。” “好的好的,游……尘……唉,这个名字就是古怪,想要隐居成仙一样,哦,我呢,现在叫……” “你叫韩晴,字明鹏,建安十四年开始跟随陆逊,曾任选曹文书、参军、侍郎等职,新被擢升为尚书,对不对?” 我瞪大了眼看她,请问游大人何以知道得这么准确? 她很平静地说相府长史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 “恭喜恭喜,”我向她作揖说你扮了男装当了男人是愈发出息了,难怪我认不出你来。 “也许我比你更了解你干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不把你这位尚书大人当一回事。” “哦?” “韩晴,没有门第和家族可考,”她———游尘冲我一笑,继续说下去,“不知怎么回事就倚仗上了陆逊,依此裙带关系不断升迁,直至侍郎,而现在,又迁为尚书。这样的经历,会不会让人联想到你是一窍不通只会溜须拍马的无用之辈?” 我点点头说我好像的确什么都没有干,“所以你白日里对我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太过分了吧你,你至少应该知道在吴地我为西蜀说了多少好话,说得我都快获罪吴王啦!” “那些套话谁都会说———而且,也许你的目的只是出使,只要争得这个机会,你的官运就又亨通了。”她笑笑,“我原先是这样想的,更何况,我想见见史书记载风度不凡的张温,没想到来的是个什么韩尚书———你要清楚,我失望了好久了。” 我只能低头说真倒楣真倒楣,我是霉气亨通交上华盖运了。 我在游尘的宅第住了一夜,这一夜睡得我浑身不舒服,我说你的榻比联运楼差远了———怕她听不懂还特别指明联运楼是武昌最出名的妓院之一。 游尘只是白了我一眼说,你要甘愿名誉扫地我就介绍你去一家相当舒服的地方,让你睡在那里永远起不来,你会被那些女人连皮带骨全部吞下去你信不信? 我说你一定去过,难怪这样憔悴。自以为说得很是幽默。 但她却冷冷地说:“明鹏,你好容易入川地,总该给蜀汉上下一个好印象,所以我劝你还是把油腔滑调的那一套收起来,否则你必定会有辱国格。” 我真的不再说什么。我知道阿音是在一个完全不同于吴地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这十余年她受过多少累恐怕只有天晓得。比如她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留下的两条黑黑的墨痕,那已经无法洗净的痕迹是因为她常年累月不时地用指剔除笔尖的杂毛造成的,我不知她是做了多少次捻笔动作才赢得了这样的“勋章”———但当初对“书法”一窍不通,连毛笔都捏不稳的她现在已经可以用快得让人咂舌的速度书写标准的汉隶了,这种极其正宗的隶书可以与20世纪任何一个书法大家媲美而毫不逊色。 我也许的确不该称她阿音。 游大人可以以每天只睡一个余时辰的方式连续工作半个月,我扪心自问:我,可以吗?我当然不能,像我这个只知游游荡荡所受最大惩罚是挨过伯言两记耳光的明鹏,是完全不能与蜀汉丞相府长史游尘相提并论的。 ———20世纪时我并不比阿音差。 ———然而韩晴却比游尘差得远了。愈发地惭愧起来,我想虽然日子过得开心是最重要的,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被小妹妹拉下一截,我颜面何存?伯言毕竟是太纵容我了,这份关爱使得我最终沦落为一只很肥硕的寄生虫。 觐见后主刘禅前游尘提醒我,记住要目不斜视!“我知道你一定想努力搜寻丞相,然而我劝你在殿前最好记住自己的使命,你代表的是什么大约我不说你也明白,到时候出了岔错或者使龙颜不悦,就不是你我希望见到的了。还有,如果丞相与你对答,你也不要盯着他看,那会很没有礼貌。” 我异常安静地听她继续往下说了好大一堆话,很奇怪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打断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严肃得让人起敬,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她已经成功地营造了一种气氛,使得她像一位尊长而我只是个白痴,除了照她说的去做之外我什么都不懂。 “贵国陛下真是事务繁忙吗?”我问。我本该直接称之为“刘禅”,然而念头一转就化作四字的“外交用语”。 “陛下有很多事要学习,当然并不轻松,”游尘淡然地说,然后总算笑了笑,“你不要以为我是不近人情的人,你即使翻起白眼来说什么‘刘阿斗’,我也不会把你拉出去砍了,至多让你半个月起不了床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就步履匆匆地走开,我看着她漂亮的背影一阵大笑,也不清楚自己是在笑些什么。 3.他舒开眉看了看,就把它置在龙案一侧,说:“侧殿已经备好宴席,准备为韩尚书接风洗尘,今夜,韩尚书可要尽兴一醉哟!” 第28章 我在很是威武的场面烘托中来到了蜀汉皇宫正殿,看惯了吴王宫精巧秀美之风的我,立时就被眼前这个宏大的建筑物吸引住了:萧墙粉壁之上没有任何繁琐的雕琢之工,一色地漆成庄重的深红色;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覆盖下不甘示弱地闪耀光芒;棕褐色滚圆的柱需要二人合抱才能抱个周全;鲜红的地毯自宫门一直铺到了龙座,其中竟然看不出剪裁的痕迹!这宫殿给人质朴厚重而又不乏神思的感觉,让你敬慕之余忍不住惊叹工匠的巧思———从宫门走到殿内,被这种宏大坚挺的艺术震撼住的你,会以为向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跪倒是理所当然的———你会,全身心地伏倒在他的脚下,虔诚地折服。 我一级一级地上着台阶。 忘了数一数一共有多少级。 邓芝仍然与我同行,他换了一套极为正式的礼服,神情穆然。我似乎把其余的什么都抛开了,只知道顺着这庄严的建筑庄严地走上去。 “吴使臣到———吴使臣到———吴使臣到———” 高亢的通禀声拾阶而上。 “陛下宣吴使臣觐见———宣吴使臣觐见———宣吴使臣觐见———” 同样高亢的回应声顺阶而下。 游尘太高估我了,我根本没有余力做她所说的那些不礼貌的事情。唉,没有用的家伙,你心跳得那么快干嘛!双腿惯性地往前迈———这感觉有几分像进高考考场,紧张使我把该记住的都忘记了。 这次出使任务本该由张温完成。 但我把它据为己有了。张惠恕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谁知道呢! 侧立两旁的文武诸臣都在看我,我不可以去看他们!我固执地仰起头,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那只被人参观的大熊猫。上殿后,天真的我想等刘禅先开口,自以为这样可以适当地免去长串的问候;可是他仿佛也在很有耐心地等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当然可以等得更久。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拱起手弓下腰去作了个90度的揖,旋即抬起头来,很直地站住:吴蜀的地位是一样的,虽然我没有凳子坐;我向他作揖仅仅因为我只是尚书而他是皇帝。 “韩尚书远道而来,多负辛劳了。”刘禅说了这句话后我才真正地看清他———早先我只知道那里坐了个穿着黄袍的人而已,看到他时我颇吃了一惊,可以说比看到龙座上坐了只可爱的大猩猩还要吃惊一二分。 刘禅是个很英俊的青……不,用适当的话来说,该是个少年。他的脸型很标致,宽宽的额头稍尖的下巴,虽然……略嫌削瘦了些,却更加地显出他的清秀和精练。他的皮肤很白,这一点对久居宫闱的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但那白皙却没有一点虚浮之感,你可以看出那是个少年应有的俊秀。他吟吟地笑着,自有一派泱泱风度,浓而黑的眉细细上扬,格外明亮的眼浑然地透着宽厚与温和,活脱脱一个“太平天子”的神情———游尘的揣测再度失败:我是在盯着刘禅看而非孔明! 十二串明珠在他的脸前轻轻晃动,炫出一片奇异的光泽,他用左手轻轻地拨开旒珠,微笑道:“韩尚书连日劳累,赐坐吧。”他的笑容柔和而又充满自信。 不,我完全没有能力把这个极其端正和谐的少年天子与所谓“扶不起的阿斗”联系起来。我只在想,他莫非真的是天上的七星北斗,甘夫人梦中仰吞北斗,就临降了这样一个与北斗一样耀眼灿烂的帝王? 我不知是何以坐下的,身子微微前倾,只蹭在椅子一个极小的角上,低声说:“谢陛下。” “韩尚书,吴王近来可好?” “回陛下,吴王很是安健,并托臣向陛下致意,祝陛下国运永昌。” “朕初登大宝,难得吴王这样关心。韩尚书,我朝虽然曾与贵邦有过一些误会,但韩尚书此来,是消弥往日不愉快的开始了。”刘禅吐字清晰流利,如果没有看到他的脸,我一定认为这是那个笨阿斗背了好几天才背出来的然而现在,我只觉得他是随口道来,说得那样体面而妥帖。请不要以为只是因为刘禅长得好看的缘故———不,一个天资愚笨的人即使有一张漂亮的面孔,他也必会作践这天赐的财富。刘禅的眼,只需要看看他的眼,你就明白这一定是个极其聪慧的少年:那样亮,并且纯洁清明的眸子并不是时时都可以看到的。 “陛下夸奖了。其实,在邓尚书使吴之际,鄙邦与贵国不愉快的消弥就已经开始了。”我向邓芝望去,他似乎受之有愧地笑了一笑。 而这时刘禅也看向邓芝,说道:“伯苗当然也功不可没。”“具体事宜请韩尚书与相父商议,朕只是由衷地为这次交好感到高兴。”刘禅的手往文官中指了指,孔明旋即出列,拱手领命之后又即刻归班。按理他应该与我稍加寒暄,但现在,孔明过度的恭谦造成了匆忙,我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看见———这大抵是为了避嫌,以免给我落下辅臣权势过重,主上年幼望轻的不良印象。 刘禅继续往下说道:“朕诚心与吴王永结盟好之意,希望韩尚书能够转达给吴王知晓。” “是。” 这位天子实在太厉害,他似乎占着先机把要说的都说了,使我只能随声地附合他的话。 “韩尚书是第一次来成都么?”刘禅忽然换了种口气,像在与你拉着市井中最普通的家常,他的眼里仍旧蓄着笑意,告诉你他这人是不会也不需要任何“阴谋”的。在金殿之上拉家常?我猛地觉得很光荣。 刘禅已经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 “是的,臣到成都来,发现它实在不愧是天府之都。”我本来还想再借此夸几句刘禅“治国有方”,转念一想,他其实是初登皇位不久,治理蜀中几乎都是孔明的功劳,这马屁遂不拍也罢。 “江南也是极好的,钟山虎踞,石头龙蟠,是立业的所在,”他立即地补充道,“朕也曾在那一带住过。” 这个话题遂到此为止,刘禅极明智地打住了———再说下去恐怕要勾起不大适宜的回忆,比如“截江夺斗”之类的旧事。 谈话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进行着,文臣武将也大多舒心地微笑着。 “吴主遣臣奉上明珠三百颗,骏马四百匹以献陛下,略表诚心。”我站起身来,将礼单呈上,一个小黄门接了去,交给刘禅。 他舒开眉看了看,就把它置在龙案一侧,说:“侧殿已经备好宴席,准备为韩尚书接风洗尘,韩尚书可要尽兴一醉哟!” 显然,整个过程因为太过流利而显得出人意料的快捷,除了几句表明态度的话和一大堆“闲聊谈资”比如吴地特产,风俗之类,我实在记不得刘禅与我说了些什么。但仔细一想,这已经够了我的出使是为了进一步融洽吴蜀邦交关系,刘禅的和善态度使这一目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 “今夜,我必定可以睡得很踏实。”当被巴山蜀水滋润大的丰腴多姿的舞女手持雉羽,踏着矫捷的舞步向我挪近,用顾盼媚丽的眼神为我祝酒时,我很开心地想。 4.谁稀罕她陪我啊!但她,竟然“敢”不陪我却去陪那堆“草稿纸”! 宴席结束时已是傍晚。 蜀地傍晚的天空相当优雅,满天际都是浅紫色略带忧郁却贵族气的云彩,底衬着灰蓝的天空,温馨而神秘。回到舍馆时天色已经在逐渐地变暗,但却依旧给你开阔柔和的感觉,似乎它有无限的胸襟,可以把你温暖而安全地揽进它的怀里,倾听你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绝不泄漏。 我低声地告诉它:我很想念伯言,我是不是很无趣? 踏入舍馆房门时我看到了游尘,她正胡乱地扎了头发靠在几案旁,边看竹简边匆匆吃饭,“嘎吱嘎吱”狠命地嚼,样子滑稽而亲切。我想:管他什么游长史,我面前的,不还是那个为应付期末考边吃盒饭边啃“生物”研究动物胃部活动而竟不会恶心的阿音么! “你回来了?”游尘捕捉到我的身形就站起身来,含含糊糊地问,丝毫也不放慢吃饭的速度。 “你吃得那么快干什么,又没有人抢你的饭。”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膝间,笑道。 “工作餐,工作餐,”她的声音仍然含糊不清,“不过今天我得到了特别的准假,让鄙人来陪你这韩尚书逛街。” “好得很哪!成都有没有夜市?你说哪里比较好玩一点我们就去哪里,文君当炉然而游尘却没有情郎,她只不过是想单独静一静,把一大堆税务报告看完之后写一份季度小结。这个理由太乏味了,我随便翻了翻那堆草稿纸一样的东西发现它们也同样乏味无比。 “是孔明让你陪我去的吧!” “嗯。” “你敢违抗丞相钧旨!”我乍然色变。 “可丞相昨天就嘱我今夜得把小结赶出来!”游尘毫不示弱,一副欲誓死捍卫真理的殉道模样。 “问题在于让你陪我逛街是孔明今日的意思呐!”我特别着重于“今日”二字,心想其实我不过是不蒸馒头蒸(争)口气而已,谁稀罕她陪我啊!但她,竟然“敢”不陪我却去陪那堆“草稿纸”! “丞相明天一定会问及税务之事,韩晴,你不要太自私了,你忍心目睹我被丞相训斥而无动于衷吗?” “那是贵国政务,我可管不着!”我双手抱臂,一副标准流氓样。 游尘小心地扒尽碗里最后几粒饭和蔫蔫的一小缕青菜叶,用手背抹了抹余兴未尽沾着菜汁的嘴,说:“韩晴,今夜我要借你一席之地工作了。” 第29章 天!我若是个流氓她就一定是黑社会老大!非但一点道理都不屑与你讲,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情下着被你拒绝过的决定,半寸商量的余地都不留。我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一个虎跳就扑上了惟一的几案,把我温暖的脸和宽大的袖子极夸张地贴在上面。 游尘仔细地看了看我,眉间忽然舒展开来,对我笑了一笑,接下来她就捧着一大卷“草稿纸”坐在了地上,依着灯光一张一张地看,偶尔提起笔凭空悬腕地在报告上注明些什么东西,笔端摇动得飞快———游尘竟然可以这样地写字!她的手难道不会发抖吗?游尘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这样无趣的话还真不如去溜达呢,我从鼻腔里用力地逼出一个庄严的“哼”以表示我的不满之后,就很没面子地窜出了屋。 “你应该换一套便装”我听到她在屋里喊了一嗓子。 黑乎乎的夜,仰天长啸,有震天撼地的快感———嗷———我的声音有些像从深山中奔出来的野性未泯的狼。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停下脚步迟疑地张望,当他们友善地向我看来时,我就冲他们咧齿一笑,他们也以微笑回应。 游尘是对的,穿了这身衣服的我注定不能到灯火灿烂处去买任何的东西,“绅士”是我与小贩之间的屏障,我从来就不愿意神气十足地带了这道屏障去与他们交往:会心的笑容,虽然可能带着点贪小利的狡谲,远比惟惟诺诺的惶恐要好得多。 只好瞎转转———在这没有多少光线恩惠的小巷里。一路地踢着小石子我突然发现有人在旁边看也不知他看了多久。“韩尚书?”他试探性地低声问一句。 我赶紧直直身子挺挺胸,走近他并且微笑:“你是……” “丞相府东曹掾蒋琬,字公琰。”他道。 不得不以手加额在心里默念“阿门”———他是蒋琬! “东曹掾”这官儿当然不大,甚至可以说小得有点不入流。游尘所任相府长史,说成大白话就是丞相府秘书长,按品阶排只有六品;东曹掾则是更加一般化的普通秘书,致力于丞相府各类繁琐事务的处理———作为尚书的我,却是“三品大员”!即使排除一切势利性,他也该恭恭敬敬地称我一句“大人”,而自称“卑职”;我也该坦坦然然地受之无愧,脸不红心不跳眼睛都不眨。 然而,他是蒋琬! 我必须“刮刮目”地来看他。 “蒋公琰不是百里之才,他志虑忠纯,是可以与我一同效力国家的出类拔萃的英俊。”———史载孔明这样地评价他。 实际上,在孔明身后,他就极其堂皇地接替孔明成为蜀汉行政第一把手,录尚书事!这官职虽然没有“丞相”叫来气派,但因为蜀汉在孔明死后即不再设“丞相”一职,录尚书事其实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官员。 我急急地拱手说“久仰久仰”。 蒋琬在应着“不敢当不敢当”时有点不知所措,大约是不知我这位神经兮兮的韩尚书从哪里“仰”了他来———当然是《三国志?蜀书十四》啦! “蒋大人是要到哪里去?” “哦,卑职是要往舍馆里去的。” “舍馆?不会是……找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呆头鹅一样问道。 “卑职是去找游长史的,丞相担心游长史待客不周,让卑职去看看,顺便带上本月的盐铁情况表章给游长史复核。”蒋琬很是和善地朝我笑道,“看样子游长史的确有失地主之谊,竟然令得韩尚书单身一人在舍馆门外。” 舍馆门外?听到这话我忍不住一惊,转身看去发现自己真的于不自知中又溜达回来了! 骨气永远是没有功效诱惑力大的———况且,游尘也根本不必要对我玩“铮铮铁骨”的那一套:重回舍馆时发现她已经由地面办公移居至几案,皱着眉头在自上往下自右往左地写着公文。 “游长史。”蒋琬轻唤一声,执着一小卷素宣走上前去。 “哦,公琰,”游尘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我也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于是毫无抱歉之意地随便笑笑,“你也回来了?成都是不是很盛世繁华?你大概是迷了路,恰好遇上公琰才把你领回来的吧?” “迷你个大头鬼!” 听了我这话,蒋琬挑了挑眉,在烛光中我才看清他的脸,方方的很端正,他走过你面前时,你不会觉得他与任何人有任何的不同。但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挑眉时的动作却充满了谐趣,令他整个人在刹那间生动起来。 “哦,韩尚书是我小时的玩伴,我们之间很是随和,公琰你不用见怪。而且他也是喜欢开玩笑的,对不对,韩晴?” 我很配合地做了个标致的鬼脸。 游尘与蒋琬开始没完没了地谈些很枯燥的话题,有些紧要处还彼此心领神会地含糊过去,像是怕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泄露机密。不知为什么他们忽然一齐笑出声来,游尘的眼笑得弯弯的,她眨着眼用手指着蒋琬说“你啊你”:她竟然这样随便地就用手指指着蒋琬,指着日后的录尚书事!那么的戏谑和开怀! 我叹了口气插进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你们请自便吧,我累了先去睡了。 “韩晴,现在还早得很哪你怎么就睡了呢?” 屁! 我闷哼一声不再理她。 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当然也不清楚蒋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只觉得有人在推我…… 5.我突然不想与游尘再这样无聊地走下去,我不想与她并肩地走得这么近。在蜀国这样一个幽静柔和的夜晚,游尘把自己的经历压缩成一个狭小的平面,就像简简单单一面书页,读给我听。 我发现她其实比我顺畅得多———只不过在快饿晕了的时候,钻到马车车轮下面,然后就被人“救”了。救她的人,也就是马车的主人,是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黄绶。 黄绶是孔明的妻子。 阿音的运气真够好的,好得不得了。 “黄夫人是因为看到我揣的那张地图才把我带回府的,你知道,我的那一张详细地标明了蜀汉的全部版图和军事重镇,简直可以与当时丞相掌握的川中地形图媲美。” 游尘的“那一张”,那不能称为“一张”,而该是:“三分之一”张,是暗朱色的“蜀”,成都作为都城则特地用浓墨标明。一张牵系时间的地图,是时空被我们三个无知少年撕裂了,才遭到这样的回报吗持着“吴”的我流落到了东吴,而阿音也一如所料地在西蜀安身立命。我们挣脱了所有关于20世纪的思恋与幻想,默默地承受这从不曾想到的变故,把思家的泪像血一样吞下去,对自己说:你须加油干哪。因为,除此之外,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三世纪的泉水、井水、江水……已经化作了我们体内运行不止的血液,纠缠住千丝万缕割舍不去的情愫。 习惯了睡硬的榻,习惯了枕圆的枕,习惯了喝浅底漆碗盛的米酒,习惯了穿雍容繁琐的袍,习惯了戴华丽高耸的冠,习惯了夜间的秉烛焚香,习惯了清晨被阳光唤醒,还有作揖,下跪,磕头,行礼———这个没有席梦思没有闹钟手表钢笔台灯电视机甚至没有一块香喷喷的力士肥皂的地方! 岁月并没有冲淡对“未来往事”的依恋,它只是小心地将它做成了塑封的标本,当作我生命之书毫无意义的书签———不敢用它来提示书页,因为我根本就不敢见它! 我怕我会被因为见到它而勾起的思恋之泪溺死:曾经古板地找到我20世纪的“家”的所在,那里是一片汪洋的湖泊,很蓝很蓝的水倒映着天空,静寂得像世界的初生,我掬起一捧水,看着柔软的蓝色丝缎从我并不严实的指间溜走。 游尘对我说:“你不用再想下去了,那是没有趣味没有意义也没有结果的事。”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她告诉我说她想过,但她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更好地活下去,“我们一直想回到这个年代的,对不对?我们的愿望实现了,为什么还要做过多没有理由的抱怨呢?” “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把握自己,我们很无力……” “谁不是无力的呢?谁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出生和死亡?我几乎没有想过要把握什么争取什么,我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游尘淡漠地说。晚风带着一抹甘甜拂来,吹起了她几根修长美丽的青丝,游尘明媚的眼里盛了一点过于透彻的世故,这与她光洁得没有一点瑕疵的青年的额头有一点点不相称。 我觉得她出落得日益俊挺起来,她的眉和眼。“相府长史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官职,你会不会觉得太辛苦了?”我问道。 游尘颇为不屑地挥挥手说辛苦与否不是个问题,如果孔明可以撑下去她当然也可以撑下去,况且她干的事情与工作的时间绝没有孔明多。 她忘了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与孔明相比。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因为蒋琬日后会成为录尚书事而对他表现出特别的恭敬。”她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至少我现在比他做得要好,我是相府长史而他是东曹掾。” 我愈加仔细地看她,她的个子稍微比我高一点儿,她的腰挺得仪仗队员一样的直,她的唇角总是很有信心和慑服力地微微翘着,峻挺的略略小巧的鼻绝少调皮地皱起来———游尘整个儿都如一根琴弦,绷得很直但绝不僵硬,稍微一拨就必定可以飞扬起让你钦服心折的音符来。 第30章 她的样子的确比蒋琬那副“大众相貌”要吸引人得多。 “你想在孔明逝后取蒋琬而代之?”我的心一颤,忍不住提了个大胆得几乎蔑视“历史”的“议案”,话音一出就觉得自己有点多虑并且滑稽。 游尘用那双黑水晶的眸蓄着安恬的笑容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 游尘说的是:她这个20世纪的女子可以取代蒋琬成为蜀汉第二任“行政总长”!她说她可以! 我讶然。 “如果我真的一直比他强,我为什么必须重复历史?我当然可以不……我为什么要重复?为什么要管那么多?”游尘在用一种凄楚的声调冷笑。 “夷陵之战,你参加了?”她在沉默片刻后问。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夷陵之战!恶梦般的记忆是不愿被人掀开的,就像渐渐痊愈的伤处不能再一次经受创伤一样———微微地笑着的伯言!凉气迅速地扫荡着我每一根神经与每一片肌肤,我必定如遭受霜冻一样地变了脸色。我竟然在发抖,现在的我,也许并不完全是因为记忆而颤抖,还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游尘只是个女人。 我并非觉得女人与男人有怎样天生资质的差别,但我坚持绝少有女人能给人窒息的压迫感———我承认许多优秀的女人可以高贵得令你倾服,然而高贵不同于“压迫”。 游尘这“女人”是个例外。 “我目睹了那次大火,很好,很好。”游尘道。 那场大火,烧掉“蜀汉皇帝刘备”连营四十余座,蔓延连绵七百余里,使八万余蜀汉将士丧生,而我面前的这位蜀汉丞相府长史游尘游大人却用那种几乎不渗入任何情感的平静语调说———“很好,很好。” “我眼睁睁地看着先帝失败,你知道我是在忍耐,忍耐着等待先帝的失败!即使最后一刻全体撤出营帐待命,伺机反扑,历史也一定会改写,你信不信?但是,一直待在先帝身旁的我,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知道先帝会失败,而我竟然默默无言!”游尘抬起手来掠一掠遮住眉眼的发,她的头也随之昂了昂,“也许你认为自己可以想像得出我当时的心情,但是,你无论怎样想像,都不可能感受得到。你,不是当时的我!夷陵之战的十六万战士都是我蜀汉的精锐,有些还是我协助丞相招募的,全部死了……呵……他们都死去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我只是像个懦夫样地逃脱了。我等到了失败,而后,逃走。” 她的脸泛上了一些儿笼罩死亡的灰白,然而她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稳定,我不知道她修美的唇会不会稍稍地颤抖。 “我想我必须尊重历史,尤其是这种近乎转折点的历史,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其实我是太胆怯,我不敢承担改变历史可能带来的后果。结果呢?结果我后悔了,火势一起我就后悔了;那时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十余万战士,我什么都没做就害死了他们,与此同时,还害死了一个珍惜我的人,失去了一份难得的情谊……这样的我,是不是太伟大了?” 她沉默。 我也沉默不语。 记得么,那场冲天大火中有一个联系千万的眼神,我说过它是只属于我的…… 怯生生地,我复又开口:“你也不用自责,我其实也……” “我自责了么?我只是告诉你一些事,我不想让它烂成一种气质,不想让它纠缠我,像个无聊的死的灵魂。我把它推给了你,让你与我一起承受……我是不是很聪明?” 不明白她这句话是真是假,我老早就不知道她的真真假假了,她粗暴地否认了自己的真实心情,是否仅仅因为那使她显得有一点虚弱和无力?她太强,强得即使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工于心计的“狡诈之徒”,也要这样地———强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值得敬佩的悲哀。 我永远都不愿贸然涉足的伟大的悲哀。 我们继续地走下去,天已经很冷了,沉沉的夜空捎来寒气逼人的芳香。我突然不想与游尘再这样无聊地走下去,我不想与她并肩地走得这么近。这种想法没有特别鲜明的原因,然而没有缘由的直觉却更加让我心惊:阿音是我最好的女友,20世纪时我说我若是个男人一定会娶她做妻子,并且用心呵护她一生。我们用眼神就可以交流,默契得天衣无缝,这一点让许多人羡慕,然后调笑着说我与她是无药可救的同性恋。 同样是深夜,并肩地走,走在晚风习习的校园里。月光在云层里穿梭银线,绰绰约约的学生宿舍楼像蹲地的巨大怪兽。 她搭着我的肩,我也攀住了她的肩,歪歪斜斜地如一个不稳定的屏风,我们大笑之后唱歌,唱完了歌又笑,笑得累了倦了就各自回楼去睡觉。有时她也送送我,送我到寝室门口,说她走了,我说我再送你一段路吧———结果我又将她送到寝室门旁,之后就一个人唱着歌儿悠悠荡荡地回寝室,觉得真快活真是快活。 又一次抬眼看看身旁的游尘,她与当日的阿音真的有着极为相似的脸,第一次见面我为何竟没有能认出她来呢? 仍旧无聊地走下去,直到游尘抚着太阳穴与我道别。 “你头疼了么?”我问道,“小心不要太劳累了。” “我不要紧……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的,只是你,你……我送送你好么?” “没关系,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 她走得没有半分的迟疑与犹豫,并且快———没有急事我永远也不会走得她那样的快。 游尘是需要休息的,她陪我走路是不是给了我足够的面子?我在她走后竟然觉得如释重负,然后又为这种轻松的感觉而格外的不安与负疚:为着我们醇厚的友谊。 6.这大约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孔明,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了直腰。 第二天我被安排与孔明会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未经准备就要参加英语四级考的学生———偏偏英语又差到只有单词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抱着头说惨了惨了。 我很早就想与孔明见面,很早就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因为我确信自己是敬慕乃至眷恋一个幽灵一样地痴迷过他的———在20世纪,我知道孔明是个“古人”,死了一千七百多年,但我还是疯子白痴样的喜欢他,以至于所有敬佩孔明的人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所有非议他的人都必须忍受我不屑的白眼。我只称他为“孔明”,因为“诸葛亮”三字太生硬也太通俗,心里藏着这么个完美的影像去爱,轻轻柔柔用梦呓样的声音去呼唤他———这感觉美得像在水底仰望天空,优雅安恬。 然而我现在却有点恐惧了———我塑造了一个唯美的形象供唯美的我去爱,如今,真实的存在是否会毫不怜悯地将我的幻想击碎之后很放肆地去嘲笑一个女孩的纤细痴心? 我见过伯言,伯言很好看。 我见过刘禅,刘禅也很好看。 然而现在的我的心里,却固执地认为孔明一定比他们都要好看。这种想法不能经受理智与时间的天平的检测,毕竟,孔明已经四十四岁了。 二十八岁时孔明出使东吴,劝谏吴主孙权联刘抗曹,拉开了赤壁之战的帷幕———那时的他着实很有洒脱俊逸的风神,史书中记载吴主当时就深为这位谈吐不凡,翩翩神采的青年人折服了。 但岁月的痕迹与操劳的足印呢? 这时候王连来迎接我。 王连字文仪,与游尘一样同为相府长史,依稀记得《三国志》中为他立了很简短的传,他好像在三年之后就病逝了。 “韩尚书不须再做修饰了,丞相对韩尚书可看重得很哪,”见到我对镜怅然,文仪笑道,“况且韩尚书本就一表人才,让人心仪哦。” 这话若由游尘说出来,必定洋溢着浓重的嘲讽味道,但是经由王文仪之口,却只能使你与他的关系在瞬间变得随便而亲近。 我冲他笑了笑说王长史那么我们这就去相府罢。 “哎哎,不要叫我王长史了,你真是太客气了些,就称我文仪吧。”他连连摆手之后急着去开门,用一种极端欢悦的声音招呼着已经准备好的车马。看到夏季阳光温柔地覆在他的前额,掩映着他始终开心的笑容,我猛地觉得很高兴,心底涌上了一阵欢愉的波涛。如果我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有多好;而且,我觉得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一路绝尘。 我探出头去看着遍地的摊点。五颜六色的蜀锦使这个庄重的都城于无形中又增加了一份斑斓的华丽感,譬如一个身穿豪奢繁琐的礼服仍能保持典正风范的女人。 “到了到了。”文仪率先跳下车,他动作敏捷得好像一只大兔子,使得本想庄重地“挪”下车的我也忍不住很夸张地跳了下去。扑腾起来的灰尘逼得文仪后退一步,眯起眼笑道:“韩尚书,有机会我教教你吧。” 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孔明,他正伏在主厅正中的几案前誊抄着什么,他笔杆晃动的速度竟然比游尘还要快,给你种娴熟的家庭主妇正飞速编织毛衣的错觉。 蒋琬这时正在孔明左侧下手的位置上翻阅一大堆陈旧文件,见我来了就和善地冲我笑了笑。 “丞相,韩尚书到了。”文仪含笑道。 “哦?”孔明立时地抬起头来,四目交织只有一瞬,我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这种反应完全出自本能———尽管有失礼貌。 第31章 “你们来得这样快,路上一定很顺利吧。文仪,你是不是又带着韩尚书走了近路?韩尚书……”他从几案后站起身,走近我,“韩尚书……” 我听到那个很有磁性魅力的声音在叫我,沉浑温和得给人一种躺在海边沙滩享受日光浴的舒适感。我立时地回应道:“诸葛丞相……”回应时我抬了头来,看清了孔明的脸。 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孔明,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了直腰。但猛然地,面对他的眼睛,我又极想仔仔细细地再将自己一身披挂都涮洗一遍,不要让他看到上面有一丁点灰尘。 我已将原先的一切设想都忘怀了,设想他的眼睛是不是很沉静,设想他的眉是不是很长很浓,设想他的鼻梁是不是很挺,设想他的唇是不是很薄———许多诸如此类无聊的设想,我在瞬间把它们统统地抛在了脑后———仅仅因为我在孔明面前,能做的只是尽量地吸收,努力把他的影像存入我永不忘却的心灵角落。 我从来没有见过能笑得让你如此如沐春风的人,这笑容很轻易地就沟通了你心底某种无言的默契,恍若云间月华,体贴着你的赤子之心。 孔明其实长得很平常,即使强说是英俊,那也只是残留着少时英俊的痕迹罢了,他的眉少了些英气;眼睛因为长久的劳顿也不是极其清澈;鼻子端正挺俊却也无甚特色;挺拔的身形倒是很高大,只是又略显单薄———这样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本该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但是,实际情形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是一派大气连绵的山峦,是一片深邃宁静的海洋。看到他我只想靠近他。 孔明真的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种奇妙的感觉向我袭来:为何第一次与孔明相见,我便有恍若隔世的熟悉之感呢?我将他的影像记得愈牢,就愈明显地发现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他,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没有时间的存在…… “韩尚书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孔明温和的问话温和地将我由神游八极的放旷中携回了现实。我立时应声答道:“很好的,多谢丞相关心。” “那是应该的,韩尚书初来成都,我们都该尽地主之谊嘛。昨日没有参加宴席,实在是丞相府里有了特别紧急的事情,不得不慢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孔明掉头对蒋琬笑了笑,说:“公琰,我们实是应该向韩尚书致歉哟。” 我急忙说太客气太客气之类的套话,有点手足无措。 “韩尚书,吴王他,一切都还顺利?” “嗯,吴王诸事顺畅,还特地……”我呆住?天,我把那东西给忘了———倒吸一口凉气,我旋即掩了口,用一种可怜楚楚的求助的目光看着孔明,我这个没脑子的小浑蛋,一兴奋就总是丢三落四什么都干不好,天啊! “韩尚书,你这是……”孔明大抵发现我神色有异,问。 王连与蒋琬也都颇为不解地朝我看来。我把吴王给孔明的礼物丢在马车里,忘了拿来!那样的一份重礼,我就顺手地,将它……落在马车里了! 我的脸涨得彤红,飞快地转动着可怜的眼球,冷汗刷地淌下来。 “韩尚书,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蒋琬小心地问我。 我只能使劲地揪住额前不服帖的几缕头发,咬紧下唇,撅起嘴巴,皱着眉峰吸着鼻子,用蚊子嗡嗡一般的声音说:“对不住,丞相,我把,我……把主上……吴王赠给丞相的……那份重礼……给,给忘在马车里了。” 孔明仍然在笑。 蒋琬则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而文仪,他用与我同样张惶的眼神四处顾盼,我甚至觉得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不堪,问我:“就是方才吗?那辆马车?就是那辆?” “嗯,嗯,”我不断地点头,“还能够找到么?我可以悬赏的,还有可能找到么?不管用什么法子……” 文仪长叹一声,如披冰雪:“唉,那辆马车不属丞相府专派,是我临时寻到的,这下子,难哪……” 我要哭了! 真的要哭了! 如果伯言在这里,我肯定伏在他的肩头哭了个涕泪涟涟,嚷了个惊天动地。 蒋琬叹了口气说:“文仪,你不用再捉弄人了,韩尚书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你还没看出韩尚书只是在配合你玩这个高明的游戏么。” 原来文仪早就嘱人将礼物搬下来了。 蒋琬说文仪能够在二百纳税人中准确地说出某人某时交过多少盐铁税而分厘不爽,他怎么可能忘掉身边一只那么华丽的礼盒呢?“文仪很喜欢与人开玩笑,我们都吃过他的苦头,不过他总算决定不再玩这种捉弄人的游戏了。” “为什么呢?”我问。 “已经有两个人识破他的诡计,文仪当然会放弃这不再好玩的游戏啦。” “哪两个人?”我实在佩服“那两个”可以不为文仪高明技艺欺瞒的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个不就是韩尚书你么?你不正是看出文仪是在开玩笑才与他一道演戏的吗?韩尚书你的应变实在太快了,若非焦虑之色过于夸张,文仪一定会认为你真的上当了呢。”蒋琬笑道,“这可打击了文仪向来的游戏自信喽。” 我苦笑,没想到歪打正着给他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反应敏捷聪明绝顶的天才尚书形象,苦笑之后我问:“那么另一个呢?” “游长史。” “她也来了个应变?” 蒋琬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没有。那次一部关于都江堰的维护表章集不见了,游长史寻了半天没找着,就认定是文仪拿去了,只说了句都江堰情况托文仪料理,便不再过问此事。文仪只能甘认倒楣,抱了一大堆表章自个儿整理去了。” “真的是文仪拿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蒋琬一笑,“但文仪的确很招人喜欢,不是么?” 孔明收下礼物之后与我海阔天空地谈了一阵子。 其时文仪已经去料理盐铁事务了;蒋琬理好表章之后奉令去通知各级属官傍晚到相府集中议事;游尘也来过一趟,不过只是按时上缴了一份“刑事案件季度一览”,薄薄的只有两张纸。她见到我时,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你好啊。” 我于是也说:“你好,很忙吗?” “不忙。”她笑笑就走开了。 孔明说游尘是丞相府中最勤勉的人,“他不仅有十分周密的计划,还能十分妥帖地把这计划完成得天衣无缝,连我都敬佩起他的精力来了。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孔明目送游尘离去时的眼神蓄着浓重的关爱和显而易见的赏识,隐隐地似乎还有一种无以道明的……我认为略略有些宽慰的“羡慕”———“他……还是那样的年轻……。” “你与冬青有几分相似,这一点我在初见你时就发现了,”孔明凭几而坐,说,“我很奇怪竟然还能有与冬青这样相似的人。” “哪里相似呢?”我问。 孔明执着笔,笔尖在砚台上慢慢地舐着墨,直到笔端完善得一如精工雕琢的锥,孔明才停了手,说:“韩尚书,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你。” “丞相说请教二字,是折煞韩晴了,请直说。” 孔明却将话题完全地扯开了,他说:“我有意与贵邦联手伐魏,韩尚书认为应事先做好哪些准备?” 我在稍许的失望之后,源源不断地说了一大通,扭开喉头话就流出来了:“韩晴认为最重要的是量力而行,魏国势力强盛,出战不在须臾之间,必须有十分的把握才可以动用军队。韩晴略观成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天府之国,这样富庶的国度里,不知百姓可有愿战之心;蜀汉官吏都是当世英才,丞相应广泛询问他们的意见,然后定计;兵贵奇,不贵平,由贵国至魏境须翻山越岭,行军极其不便,粮草运行也有困难,于这方面,丞相宜善加考虑;而且,兵法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密切关注曹魏动向,抓住时机,攻其不备,一举可胜!” 说完之后,我大是惊讶自己竟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近乎于“智者”的话来———我好久没有这样冷静流畅地说过话了。 “而且,韩晴听说,贵国西南最近似乎不大太平。”我又加了一句,说的是蜀汉南中少数民族叛乱之事。 孔明的手指关节在几案上轻轻地叩着,发出“笃、笃”的好听的声音,良久,唇角微翘,说:“是的,南中蛮夷已经屡次犯我边庭,不臣之意有目共睹。只是先帝崩驾不久,我不想采取什么过激的行为,毕竟,战争是一件花费巨大的事情。” “唔。”我点头应道 我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尤其不会找话题,这无疑是个很大的缺点,是以孔明与我之间出现了一段令人难堪的静默———也许孔明并不觉得难堪,因为他时时在轻笑着看我,表示着自己的诚意,告诉我他的为人。 “韩尚书,我国对贵邦的交好之心,希望韩尚书能妥善地传达吴王。”孔明走近我,我在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之时,感觉到了自己“怦然”的心跳和孔明均和的呼吸。 “韩尚书,你在成都大约驻留几日呢?我可以安排你去成都近效略作游览的。” 我突然想与孔明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 这是一个坏习惯。 开玩笑经常会误掉一些事情或者引起某些不悦的冲突,可谁能阻止一个坏小孩干一个他猛然想起的恶作剧?比如淘气包决然地拉掉整座百货大楼的电闸———他不会想到随之而来的大楼保卫人员硬梆梆的皮鞋与棍子:管他哪,拉了再说! 第32章 我仰起脸来,他与我距离之近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来才能很是稳当地看定他的眼睛,我说:“是丞相与我一起去喽。” 孔明当然不可能与我一起去,他是一个以不断旋转的陀螺方式生活的人———丞相。我只是想看看他拒绝我这位“贵宾”时的神色,只要有了一点点尴尬,我便大可以引以为傲并且满意十分。 孔明笑起来时眼角有着细细的鱼尾纹,站得近了还可以发现他的双鬓已经染上了些许银霜,他说:“韩尚书有此请求,我也只能作陪喽。”他甚至朝我很是快活地眨了眨眼! 7.将爵递还孔明时,孔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很凝重地顿了一顿,他说:“韩尚书,拜托了。” 我在成都呆得够久了,隐隐约约担心吴地的伯言会心急的。在与成都许多中央官 员都有了或深或浅的交往之后,我发现在他们勤勉工作的背后,都有相当鲜活的一面相比之下理当更加活跃的游尘却显得过于执重和严谨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缘由来,只得悻悻然地放弃对这个艰深问题的探究。 饯行,该给我饯行了,一个简陋的露天宴席。 干净的大道上仍然免不了有尘土飞扬。 成都的百官都来了,他们穿着一例的整洁干净的衣服,也用一例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与他们每个人拱手道别时,发现秦宓没有来。史载秦宓在饯行会上姗姗来迟,之后与吴使张温展开了一次极为精采的问辩,敏捷诙谐的言辞使张温一筹莫展,真正见识了成都人物的倜傥风流。但如今,秦宓是不会再有这样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了,我成了他的朋友!秦宓当然不会刁难他的朋友。 我成为他朋友只是因为我曾在一个小酒楼邀他同桌喝酒———当时我只看到他是个让面前酒壶干了的男子,酒壶干了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痛快的事,那就一起把臂浮白吧,干! 酒喝完了,我也知道了他就是秦宓,这个放荡不羁,眸子里同时闪烁着调侃与狂野的男子就是秦宓———《三国志》中蜀国“惟二”可以称得上文学家的人物———另一个当然是以《出师表》名垂千世的孔明。 我是秦宓的朋友,但给我饯行时,秦宓还没有来。 与文仪道别时,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说文仪你要多加保重啊,小心身体,不要太逞强了。文仪在三年后,将会死去这讣告在我心中下得太早,但面对注定的死亡,谁都无能为力。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三年后竟然就会死去……浓黑的残酷压抑得我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左左右右地晃动他的手。 文仪笑着说:“你看我像个逞强的人吗明显不像对不对?放心吧放心吧,啊。” 我咬紧唇笑了笑就走向游尘。 游尘说:“蜀道艰难,你走好,夜间凉了要多加件衣服,不要因为怕麻烦就挺过去,那样会生病的。”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浸渍着一惯的平静,可我却分明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的声音很轻,女孩的声音理当很轻,因为她通常只需要说话给某一个人听。太阳光柔情四溢地铺陈在游尘的肩头与脸颊上,登时给人种粉雕玉琢的感觉,此去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呢? “这些日子我没能好好地招待你,心里很是抱歉,”她继续用低而轻柔的声音说下去,“我近来事情太多了些,希望你能够谅解。” 我陡然地装出恶狠狠的声音,说:“不,我不谅解。” 游尘笑一笑,皱起那小巧的鼻,这动作使她灵动鲜活,甚至有一点点娇美的怩态。她说:“你敢不谅解我就敲破你的头。”然后示威样屈了屈右手食指,抬起来做了个让我挨爆栗的动作。 呵———“你要是不帮我写作文我就敲破你的头”;“陪我去一趟教务处吧,否则我就敲破你的头”;“喂,你要是还写不出那篇论文的话,当心我敲破你的头哟”———身着牛仔衣的她总是示威样地屈屈食指,抬起手来做个让我挨爆栗的动作。 心灵的门在那一瞬毫无保留地敞开,像个被锁进黑屋的人猛然地见到向往已久的阳光,我的心瓣开成很美的一朵花,我叫它“灵犀”。 于是我凑近她说,这时候做“双手抱头狼狈鼠窜不敢不敢”的姿势未免有失体面吧,你看丞相还在那里看着呢。20世纪时我总是做这个可爱的动作以配合她“敲破你的头”的暴力恫吓。 游尘沉吟片刻,说:“好,饶你不死,去吧。” 我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再见了。” 她点点头,尽力地笑着:“再见了。” 接下去是董允、费炜、杨仪、谯周……当我正握住大学者谯周的手想与他说一两句小心保存他的《古史考》以免佚失(谯周此书的遗失实在是中古学术史上一大损失)时,我看到秦宓悠哉游哉地持了根颇长的竹箫跑来了。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闭了眼吹起箫来,虽则他的手指不太修长也不是很白,但谁都不能否认他的箫吹得真好,真是好。那种旷然脱俗的声音也许只有秦宓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砍头坐牢都不怕的人才吹得出来。夷陵之战前以最强烈态度反对皇帝刘备东征的人就是他!这个广汉平民大放“妖言”说什么“天时不当,出军必定不利”,惹得刘备极为光火,没有孔明的全力保谏,他大概早就神气十足地做起了孤魂野鬼。 我闭了眼仔细地去听那音色,它有些像金鼓铮鸣,又有些像高山流水,介于两个极端之间却仍然惊人情愁。 当最后一束乐音提着你的心脏往上窜又忽地将你的心往下一扔,宛若空投一样地结束了的时候,秦宓掏出块丝巾擦了擦箫,它像纯玉一样光洁美丽,阳光在上面绚开七彩———而后他就走了,他走得那样飘逸又那样快,长袖鼓风不留一点他来过的痕迹。 走时秦宓当然也没有看我一眼。 最后我走到孔明身旁。 孔明从侍者的红漆托盘中郑重地端起一爵成都的特酿,双手捧给我。我也双手接过了,与他手指不经意的相触使我浑身为之一凛,好容易抑制住指尖的颤动,我将那爵酒端得很稳。 “韩尚书,很高兴能遇上你这种善解人意的使臣,我天子与贵邦结盟的诚意,韩尚书务必善加陈述哟。” 我说我会的。低头看那爵陈年的好酒,虽则有几分浑浊却也能倒映出我的影来,轻轻晃一晃爵,那美丽的影就扭曲起来,如同哈哈镜里古怪的人面。爵是上等的青铜制品,镌刻着一圈圈宛如漾开的纹路,捧在手中沉甸甸的似乎是捧着价值无限的希望。我说:丞相,多谢您的悉心招待了。 酒浆中漾出孔明与我———我明白那是我记忆的影。 那样的日子只有三天,却足可以让我回忆无穷。 那三天,孔明放下了所有的政务,陪我游遍了成都附近每一个他认为值得去的地方。 铁溪河,都江堰,读书台……孔明不仅是个极佳的导游,更是一个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一处风景都因为他的介入而更加生动,每一棵树,每一株花,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粒泥沙都格外的神气。他的笑容让人知道他是怎样全力付出地去爱着这个冷酷的时代,以他无穷温暖的心情与同样温馨的志向。 在朴实端庄的读书台上,晨风拂起孔明翩翩的青衫,他张开双臂迎面感受那清新的流动,宽大的袖子也飘逸起来。之后孔明回首粲然一笑,对我说:“明鹏,有朝一日天下一统,与几个知心的朋友就在这高台之上抚琴畅饮,谈诗作画,未尝不是一大乐事哟!” 很高兴与他独处时他能够称我为“明鹏”。 我以真诚得摒弃所有功名国别的笑容回应他,说:“那时的雅士中,会不会有我呢?” “当然,当然的。”他顿了顿,“明鹏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总是可以使别人……嗯,很开心,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笑了,我笑得几乎想紧紧地拥住他———当然那就太出格了,所以我回身抱住一根朱漆的滚圆木柱,将温暖的脸颊贴上冰凉的木质,并且将我的唇也贴了上去,这感觉像是一柄才锻好的剑被猛然地插入一桶寒澈的井水中———淬!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直想为自己的存在定一个性,我除了顺从历史再惹上一点麻烦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干过,这时常令我困扰于自身真正的价值。但如果我能像孔明说的那样,像他所说———使别人开心的话,我就可以问心无愧,我真的就可以问心无愧! 我不要做一个政治家一个军事家一个预言家一个怎样怎样的强者,我不要那能够发出强制性命令的权力与地位,我不要指挥别人做这做那,我千万分地相信,我绝不是那块材料———但我希望自己能够伸出手去,拭干每个人脸上的泪珠,用笑容告诉他们:笑一笑罢。这是件何等神圣的事情,天使的事情! “明鹏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好高兴,我突然地好高兴。” 孔明用他格外柔软而踏实的掌抚着我的背,说:“有你在身旁,也是件让人好高兴的事情。” 游尘能让他好高兴吗? ———我突然想。 这种想法的出现充满了卑劣的潜台词———比如我对游尘能够长久地厮守于孔明身边的妒嫉。这不仅亵渎了游尘,亵渎了孔明,也同样地亵渎了我自己,甚至,伤害了伯言我发现我很无聊乃至无耻,然而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享受在孔明微笑笼罩下的感觉啊…… 伯言与孔明是两种人,但注定都是第一流的杰出的人。 第33章 乱世的平衡需要他们去尽力维系,直到天下一统的那一日。而我,我只想尽心抚平他们劳累的倦容……做个小丫头好了啦做个永远的着男装的陪伴他们的小丫头! ……过多的思绪使我行为缓慢。我举杯一饮而尽,任由那清甜而微蓄辛辣的液体流进我每一个细胞中。我喝过成都的水,喝过成都的酒,将它们喝成我体内源源的血液,我说我一定还会回来。 将爵递还孔明时,孔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很凝重地顿了一顿,他说:“韩尚书,拜托了。” 我说放心请放心,丞相。 成都之行是无可挑剔的,丰隆的礼遇与往来的友谊可以让任何人心仪,更何况我。史载张温回吴后极力称美西蜀以致于引起了吴主的不满,将他贬职外放!我代替张温出使也可以使他的仕途免却一些艰辛坎坷。想到这,我忽然觉得有几分欣慰的快活。 孔明将我送至罗城南门外的长星桥,执住我的手,说:“韩尚书,由此水而下去扬州,可有万里遥远哪。” “鄙邦与贵国的友谊可以比这水流更加绵长。”我自以为回答得无比得体,被他执定的手也暗暗地握紧了他。 “我们的友谊也是这样。”孔明低声说道,送来明眸的一笑。 马蹄在木桥上“哒哒”地作响,车轮碾过时“嘎啦啦”地负重。 我放眼望去,河水既蓝且清,光滑得像一长卷蜀地上品的锦缎,平铺开伸向无尽辽远的远方。 大概再有半个余月我就可以见到伯言了,这种想法像在{奇机电子书}我心底放了成百只活蹦乱跳的小鼠,拱动得令我兴奋不已。他的眉眼和他伸了手抚摸眉尖的姿势———我其实一直在思念他,真的! 再度回首,孔明和那一大群杰出的官员仍在桥畔守望。 我说我一定还会回来。 卷五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出祁山 1.祁山的作战条件很不好,然而孔明笑着,游尘也笑着,那么我也就开心地笑起来吧,不要管每日只能吃三顿粗粮用两盆浊水。 我真的做到了! 三年后当我与孔明祁山相见时,他伸出手来说:“明鹏,真高兴你能来。”细看他的脸,我发现他其实并不曾衰老下去,也许是那种永远勃发的夏日热情在极其亢奋地支持着他,使他看来像株不断攀延的长青藤? 我笑道:“丞相,连我都没有想到能来得这样顺利哟。” 一年前孔明很是郑重地上表要求出师北伐曹魏,以图中原,之后又致信吴主希望能得到东吴的协助。伯言权衡利害后向仲谋推荐由我率五千骑兵顺江而下,辗转出汉中,至祁山与孔明会合,顺畅得令人无法想象。 临行前我问伯言为什么主动荐我担此要职,也就是含蓄地问他为什么竟不要我留在他的身边。记得我使蜀归去的时候,伯言抚着我的背说:“你何以去了那么久,而且,似乎还消瘦了些,蜀道艰难你日后就不要逞强了。”那一瞬,我就在他温柔丽日的眸中险险被融化掉。 回忆与伯言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温馨,但到了祁山我就不能再过多地留恋那份温馨了。祁山的作战条件很不好,然而孔明笑着,游尘也笑着,那么我也就开心地笑起来吧,不要管每日只能吃三顿粗粮用两盆浊水。 游尘庄重地立在孔明身侧,深青色罩袍里着一套银色软甲,我可以看出庄严的她也在用唇边的笑意欢迎我的到来。 我说:“游长史,一向可好?”用一种颇含戏谑的语气。 “很好,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长史而是参军了。”游尘秀丽的蛾眉略略地挑了挑,“但我更希望你能够称我为冬青。” 称官职是一种尊重,称字号则是一种亲近。 说完这话后游尘问孔明拱了拱手,说她必须去察营了。大军进驻祁山并不很久,为了巩固目下的胜利必然要慎而又慎地注意到整个营寨的支零细节,从游尘随意自信的神色看,在这方面她已是个行家里手。 孔明从帅案后站起身,绕过几案,拍拍游尘的肩,只低声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冬青。” 游尘的脸上顿时炫开了一种有点自得又有点惭愧的幸福表情,旋即掀开布幔快步走了出去。 我对孔明说冬青真是太出色了。 孔明与我并肩站在一处,他的目光好像已经穿越厚厚的帷幕去追赶游尘匆匆的步伐了。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说:“的确,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出色的青年。”说到“青年”二字时,孔明停了一停,却没有再发什么感叹。 “我永远也做不到冬青那么好。”我自嘲地说。真的,就算我从现在开始努力加油拼命疯狂,累得身心俱损心神憔悴,我也无法赶上冬青———她已是群星闪耀中最亮的那一颗了。一种淡淡的惆怅像野地中的雏菊一样在我心里慢慢地零星盛开。 “你何必这样要求自己呢?与冬青一样的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能再见到。”孔明习惯性地稍作停顿,仿佛时时地都在留了空间容你咀嚼他话中或许有的深意,也好像是他时时地都愿意听一听你插入的意见。 “冬青太过执着,悟性也太强,我对这有一点担心。” “丞相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呢?” “太强的人是不能受伤害的,他们的心灵其实有一点脆弱,而他们的精干又使任何的人都没法子试图帮助他们,受了伤,他们难以复原。”这番话显然需要更深地加以思索,是以孔明刻意放缓了语速,“生命需要有一个适当的柔韧度和自我复原的能力,我不知冬青他是不是足够让人放心。” “丞相有没有问过冬青这方面的问题呢?” “他在逃避我,这一点我知道,他不愿告诉我他的脆弱。”孔明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他微含笑意的眼转向我,“你最初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冬青,尤其是你的眼,我甚至疑心如果你在我身边,会不会成为与冬青一样的人。当然你不是,这样很好……不要改变了你自己。” 在孔明身边,我也许真的会像游尘一样,我执着地想。最大程度地展现我的能力,以最明了无疑的方式向孔明证明我是他必须重视的人:在整套体系相当完备,晋升制度严密得几乎不渗入私情因素的蜀汉,想要蚂蟥一样粘住孔明的方法仅此一个。 20世纪时我们玩笑着说:如果能到三世纪,一定要蚂蟥样地粘住孔明。我们都崇拜他,崇拜敬爱得不得了。 “其实我还是得感谢你的,明鹏。”孔明又坐回到帅案后,继而指了指身侧的座位令我坐下,然后双手叉握用一种十分闲适的姿势说:“你出使之后冬青已经有所改变了,他比以前增加了几分鲜活。比如,嗯,比如雪的消融?雪也是很美丽的,但我更喜欢雪化成水时那种流动轻快的感觉……” “那是因为你是她的好朋友的关系吧,少年时的好友总能勾起某些相当温情的回忆。我对冬青的过去了解不多,不过想像你与他一定十分要好,对不对?我偶尔与他谈起你,他总会忍不住地笑起来。” 微微地闭了闭眼孔明补充道:“他那种诚挚的微笑使他相当漂亮,嗯真的很是漂亮。” 我知道自己是在过多地记录孔明的言行举止了,但我又隐约地觉得不将它们完整无缺地记录下来是一件莫大的遗憾。枯燥的史料被风干在时间之河中的时候,供后人缅怀的只剩了干瘪的业绩。陈寿的《三国志》缺乏司马迁那样淋漓畅爽的笔法,所以孔明在标本般的书页中只是一位“贤相”,他其实并不只是一位贤相的。 至少,他笑起来的时候,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个笑得真好看,阳光一样好看的生动的男人。 属于我的营帐被安排在中军帐右侧约六百米处,这样我只需要花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可以很闲适地去向孔明“汇报工作”游尘的营帐自然距中军帐更近。一切于我而言是相当新奇的,因为我连这样开阔的一片土地都未曾见过,真正的土地! 只有土色的沙粒与土色的灰尘!它们在以单调色彩向你示威之时,也不得不表现出必然的孤独与寂寞。这里的天空高而且灰,像某种幼兽黯淡无光的眸子,独自站在这天圆地方的寰宇中,我时时有一种扑紧它,撕咬它的冲动,对它一阵拳打脚踢的狂怒发泄之后含着泪吻遍它肌肤上每一寸伤痕。 它有太多的伤痕足以令人想到生命的源头。 游尘说在给吴王的信中,孔明很隐讳地提到了他希望“韩尚书”能到祁山来助一臂之力。“你给丞相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都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使臣。”她一边擦拭软甲一边微笑道。 我摸着被风沙割裂的唇———那种微微的刺痛使你总要不断地去抚摸它,摸着你会知道手指已经有点粘又有点潮,看一看时发现上面沾着你唇上浅红的血液———然后又用拇指抚摸食指上的血痕,低声咕哝着如果有唇膏什么的就好了。 “在营外你应该少说话,也要少张了嘴呼吸,否则嗓子就会沙哑掉,如果可能你最好时时地抿住唇。还有,在疾驰的马上,你得用衣襟或者面纱什么的将脸给包住,”她继续用力擦着她的甲,不时地抬眼看看微蹙眉头的我,“当然不是怕人看了你的花容月貌去,而是风,风可以把你的皮肤完全毁掉,毁得斑斑驳驳像菠萝皮一样。”这时候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用一种半分嘲弄半分严肃的神色看看我,起身将软甲挂好,又将冠除下,解开束拢的满头青丝,将修长圆润的五指插入浓密的头发中,手指的撩拨使粘在一处的长发渐渐变得蓬松,然而并不十分光亮。 第34章 她的头发粗而黑。 游尘说:“陆伯言可不会喜欢你的皮肤变得树皮一样粗糙哟,他会难过的。” 我立即冲她肩头一拳说混蛋游尘! “是的是的,我是混蛋好不好,反正你与我是一丘之貉。” 她的微笑真很好看,也许是我长久没有见过的缘故? “我才不要与你是一丘之貉呢混蛋游尘!” “那么狼狈为奸?” “呸!” “那你就是异类喽,‘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你有何不测居心快快从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诧异于游尘也会这样地打趣,这些话左听右听都不大像是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所以问她今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是头脑发昏了呢还是吃了什么不洁食品或者有阴谋诡计不可告人? 游尘摇了摇头,说:“明鹏,我很高兴能见到你,我更高兴能与你一起高高兴兴地说话打趣儿。” 我一怔,怔住之后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看见所有喜悦都汇入了她柔美的面容之中,这令得她像一池静静绽开的睡莲,粉白的盈盈莲瓣足以承担一切秀美梦幻。 我冷不丁地拥紧了她,感受她的体温也让她感受我的体温,我们抱作一团好像成为了一个人。我抚摸着游尘的长发时感觉到她微微地颤抖,这样一个杰出得可以令孔明为之惊叹动容的人,竟然在像个失去庇护的孩子一样发着抖!她在害怕么?她为什么竟会发抖?如果她不是在害怕,她便是在喜悦么?拥了她在怀,我发现白日里那个精干强劲的“游参军”只是一个害怕孤独害怕黑暗害怕没有人与她玩的小女孩。没有穿盔甲的她的身量比我想象中要娇小得多,她的肩柔软窄扁,似乎用力一捏就可以被弄碎胛骨。 “冬青,为什么要到祁山来这里不适合你。”我低声说。 “为了我的志向。”她更紧地拥住我,“陛下资质聪颖绝不是个昏君。丞相更是为蜀汉的生机耗尽心血,也许,蜀汉的勃兴强盛就是丞相的生命意义。他这样的人不该失败,我不能让他的努力在三十年间就付诸东流丞相百年之后,继承他的意志是我的职责。” “担子太重了,你一个人扛不来。阿音,该有个爱你的人在身边。”我用梦呓般叹息的声音告诉她。 她说:“不要叫我阿音,我叫游尘。”为了扮男装,阿音,不,是游尘,显然刻意修饰过她身体流畅得如泉如波的曲线,但是无论怎样的修饰都经不住爱人的眼———我想。 “去寻觅一个男友。”我不知是在试探?建议?劝告?甚至命令? “不!”她拒绝得干脆利落。 寒冷的夜里,我们拥作一个人:游尘的血液奔涌进我的体内,而我的生命也为她吸收、挨得如此之近使我们忘记了彼此。 很久没有这样地相拥,但我们一定这样相拥过许多次当其中一个觉得无助、孤独、寂寞的时候,这种紧密的拥抱使你知道你并非一个人,这就足以挺过所有的艰辛,足够了。 我感到游尘轻轻地推了我一下,似乎在稍作分离,于是松开环住她肩的手,笑着说:“游尘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她不理我,弓了身在低低的榻上寻觅巾帻,找了半晌拉出条淡蓝色的布带,很迅速地将长发扎成一个弯起的辫子,有点像古装戏里的侠客。 “你应该把头发聚拢后束起来,那个辫子不伦不类的。”我又笑。 “但是这样快,我已经习惯了。”游尘开始披外套,一边熟练地将臂往宽幅窄口的袖子里塞,一边对我说,“夜间还要查一次营,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这一趟比较轻松,只要谨防失火就行了。” 我说我愿意一个人出去逛逛,但绝不与你小子去查什么营! “你逛去吧丢了我可不负责哟。”她话音方落,连人带影都已旋出了营帐。 天上几颗赤裸裸的星星忍着寒冷在“得得得”上下牙齿交兵开战,没有云朵遮体的天空只好用更加的黑暗来掩饰它的臊红。高处的哨岗上有一点明灭难睹的灯火,掩映着石雕般伫立兵卒的模糊黑影。远远地传来按时巡营的更鼓声,格外的凄凉和悲怆。 “叮,叮,叮———” 宁静的夜因为这更鼓更加宁静,空中悬浮着潮湿的气息,像时时地有一只湿冷无骨的手在抚着你的脸颊……有一点心悸。我的幻觉中响起恐怖电影中某个哀怨的、凄迷的女声的叹息———唉———叹得忧伤清晰,唉———天!我是怎么啦!这样地将自己吓得颤栗,吓得凉丝丝、硬邦邦! 妈的混蛋韩晴你在捣什么鬼! 我在心里大骂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不行:我又想起大学宿舍里时常讲的一个鬼故事,相貌丑陋的老妖婆在无人的夜里拖地板,佝偻着身子拖地板,阴毒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碎花布包住尽是灰白乱麻的头发,她拖啊拖,她的拖把是——— 啊!不要想不要想我抱住肩对自己说镇定镇定你应该想一点有意义有价值值得花费脑细胞的事情。 我在哪里?蜀汉北伐军营,祁山大寨。 这是什么时期了?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初期。 后世史学家不是认为魏延所献兵出子午谷,直捣长安之计可行吗?游尘为什么没有劝谏孔明行此险计?为什么蜀军还是平坦稳妥地出祁山推进战线?———游尘担心历史已在潜易默化中更易,没有人敢拿千万将士的性命下赌注。游尘,她不敢;换了我,我也不敢。 ………即使我这样认真地想下去,我发现自己仍然被那莫名的恐惧牢牢俘虏,我想什么都没有用———于是我跑!我狂跑,不知我为什么要跑也不知我要跑到哪里去。因为跑得太快,耳边的风声不知不觉地凄楚起来,呜呜地像个少妇的抽泣,像千万根纤细锋利的针在刺着我的耳膜。是了,我一定是在逃避她!但我跑得愈是快,那风声,那少妇的抽泣就愈是分明——— 终于看到隐约的光亮时我一头冲了进去也不管是否失礼是否僭越是否胆大包天不知好歹!我魂都要吓掉了啊。 “你怎么了,明鹏?” 听到这声音我惊了一惊,又很快地舒了口气,我糊里糊涂地闯进中军帐———孔明的营帐来了!红着脸,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低了头喃喃:“真是对不住,惊扰你了丞相,但是……但是为什么营帐外没有人守护呢?否则,我也不会,我也不会……” “嗯,我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夜已经很深了么。”孔明的笑容在变幻的烛光中变幻,“你怎么这样子呢,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嗯,嗯,我,我只是有点怕,嗯,有点怕……”我按抑不住地将手抚在胸口,剧烈呼吸着,跑得太急,胸口已泛上淡淡的血腥味了。 营帐帷幕又被撩开,这回急急跑入的是游尘!她的脸色比不久之前苍白得多,额角泛着细细的汗珠,甚至她的唇也是淡淡的青色,不知是寒风吻得太过火还是被恐惧撩拨所致。她冲进来时急切而饱蓄焦灼地喊了一声———丞相!见到我,我很难堪地冲她一笑,想她大概也是与我一样撞见幻想中的“鬼”了———有点同病相怜,是不? 但游尘那惶恐的神色在见到我之后就立即松弛下来,她像一根被拉得很长很紧的橡皮筋,突然地被松了两端———橡皮筋反跳起来———这指的是她对我的愤怒。游尘恶狠狠地瞪住我,神色大有恨不能生啖我肉,生饮我血之嫌。 “韩晴!”游尘炸雷般一声大吼,“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而且直冲中军帐!你知不知道这是有违军令的?如果我手旁恰巧有弓箭的话,我可以一箭把你射死而不负任何责任。” 孔明低了头笑笑说:“冬青,明鹏他不大了解这些事情,你不要太苛责。” “不是的,丞相,韩尚书如果连这些基本的常识都不懂的话,他还有什么资格统帅军队?所幸我今天手旁没有箭,否则他会死得不明不白。”游尘沉静的眼又坚定地盯向我,“我还以为有什么不轨之念想要对丞相不利呢,急急追来才知道是你。韩尚书,你怎么会那么急地跑向中军帐呢?” 我说我被自己的鬼故事吓怕了吗?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被吓得晕头转向一头撞进来了吗? “我,嗯,有事情,到中军帐来,咳咳,有事情……” “有事情?”游尘眉头又是一皱,锐利的眼波在眸子里来而复去地流动,“有事情需要跑得那么急吗?” “冬青,是我让人把明鹏寻来的;我有些话想与他谈谈,明鹏大约认为是急事吧。是吗,明鹏?”孔明扬了扬眉,冲我。 我说是的。 游尘退出去后,孔明说明鹏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就回去吧,你需要好好的休息。 我没头没脑地说谢谢,谢谢。 “明鹏你……害怕黑夜吗?”孔明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字眼,似乎是怕有损我惊魂未定的自尊。 我说我不怕,我是自己把自己吓怕了。 孔明想遣人送我回营帐,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辞”了。六百米的路倘还不敢自己走,那未免娇贵得“弱不禁风”,“天上掉下个‘韩’妹妹”了。 2.“他来了,我想他一定会来的,他也就真的来了。” 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游尘与我坐在一方简朴得以至于寒酸的矮案旁,将那断裂的地图拼接好,我们的眼里开始幻出20世纪的高楼。当我们以为自己将要“回归”未来时,我们睁了眼发现面前仍是那方简朴得以至于寒酸的案,几支可怜的细小红烛在深夜无风的凄凉中,发着抖。 第35章 我摊开掌心,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抓着几片青翠的不知名的叶子。 沉默的对视之后,游尘仰天长叹道:“它能带我们回去。” 我抓住的是20世纪的叶子,显而易见。 我们都看到了很多霓虹灯与很多高楼,以及某个俊秀的代表那个海边城市的建筑,群星在它流利的曲线上闪耀不已。 没能回去是因为地图不全,只有三分之二,“蜀”与“吴”。 当时游尘释然的微笑似乎是在告诉我幸好地图不完整:她不愿意回去!因为她付出了太多设想了太多,并且终于成为她梦想中的那个佼佼者;在这里她有暂时未老,似乎也不会衰老的青春以及她钟情的事业,还有孔明。 我只叹气说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阿奇,那个持着“魏”的地图不知在何处流浪或者享受的男孩子。想起他我会有一点心酸。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20世纪,我说不定已经成了他的妻,我们恋爱时彼此都认为自己是为对方设计的伴侣,坚信我们的幸福。 当然我不会长久地想他;实际上,我极少想他,这种坦率的承认把我打扮成一个似乎薄情的女孩。但我的确如此,这也许是因为我与他相恋只有十余月,而在伯言的呵护中却已度过了十余年? 不想寻到一个可以让我心安理得的解释,因为我也许今生都不能够再见到他了———世界有时很小,中国有时却又太大。 我在与姜维说些很让人快活的闲话的时候,游尘掀开布幔健步走了进来,看到姜维她就皱了皱眉。 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大概都不会不知道姜维。罗贯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次“天水争夺战”,说孔明立志夺下曹魏属地天水,但这小小城池中却藏龙卧虎着一位智勇双全的青年将领,他不但识破了孔明“神鬼莫测之机”,还将计就计地使孔明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孔明爱才心切,极欲收服这位“将才”,费了一番心思以致于从姜维老母身上打主意,才如愿以偿使姜维诚心来降。 ———事实远比这段波澜起伏的小说平淡得多,游尘与我在这平淡得盐都不加的白汤里浮起来,沉下去,让人想起大学食堂里那免费供应的“洗锅水”(大多数人还是习惯性将它称为汤)。你持着长柄的汤匙在巨大的桶里细致轻柔地搅半天,或许可以搅上一个青青白白略略发黄的菜根或者几根已经辨不出本色的榨菜———当我很自然地用了上面的比喻时,我会更自然地想到:姜维莫不就是那青菜根或者榨菜———大家满腹无奈的希望所在? 姜维字伯约。 他的确是一员降将,新近才投降的。然而他的来降并没有伴随狼烟鼓角刀枪剑戟———孔明大军稳驻祁山,关西震动,天水、安定、南安三处本属曹魏的城池几乎不战而降。出任天水参军的伯约被一帮子走投无路的曹魏政府属官推举为“投降代表”,以一副颇似“陈平归汉”的架势独身一人到蜀军大营中来投降,归降时他的言辞妥帖并且得体。 小说家所言不虚的只有孔明对他的重视。名义上被延聘为仓曹掾的他实际主持着各种军事业务,感觉再迟钝的人都可以看出孔明对他的偏爱。这也许是因为他有与孔明极其相似的性格的缘故:周全、细致又有统率千军的魄力。更巧的是,伯约归降孔明时年方二十七,孔明四十七岁;而二十年前刘备三顾茅庐时,孔明二十七,刘备四十七岁———这给人冥冥幽幽的一种感觉,你说不清楚但它自有种诱人的魅力在。 四十七岁的孔明该考虑一下培养接班人的事宜了。史载伯约最终继承了孔明军事上的全部衣钵,不仅有其军事至高地位,还将迷样的“八阵图”给学了去。伯约是个很有生气的青年,浓眉大眼,一副相当标准的美男子模样,为人处事十分谦和,即使与倨傲的魏延、杨仪等人也相处得很是融洽。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游尘似乎……有些不喜欢他。她见到他时总要习惯性地皱皱眉,之后是一连串的“伯约,什么什么有没有做完?” 伯约若是没做完就只能乖乖地去做;若是做完了,游尘就会又变出一大堆的政务让他接着做———有时我觉得游尘简直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无休止地“虐待长工”———尽管她自己还是得一样无休止地工作。 伟岸的伯约在游尘面前总显得中气不足,除去工作工作再工作之外连句牢骚都不敢发———在他看来,游参军的“命令”十之八九是从诸葛丞相那里直接领受而来的;而游参军那双冰冷得甚至没有多少血性的眸子当然比丞相那始终春日温暖的眼睛要骇人得多。 这会儿游尘又在皱她那秀气的眉。 “游参军,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见到游尘蹙起的眉峰,伯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坐椅上弹跳起来,直挺挺地问。游尘可绝没有想到会在我的营帐里见到伯约,是以她根本没有准备任何材料可以让伯约继续劳作。就在那一瞬,我甚至觉得游尘有点轻浅的遗憾。她摇头道:“没有什么事,不过丞相钧旨随时会传达下来,伯约你可不要松懈得不知所之了。” “我没有。”伯约站得完全一副军人姿容,像一个小兵面对将军时,虽则畏惧却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勤勉辩解几句。 游尘笑得有一点嘲讽与不屑的味道,她把自己装饰成一个四处游荡无所不知的夜游神模样,说:“你没有?!” “好吧,你没有。但是现在,我有点事情要与韩尚书谈谈,我不希望被第三人听见。”游尘实在是在越俎代疱地替我下逐客令,她说话的语气如此生硬,使一直置身事外的我都觉得有点尴尬。 游尘有点过分,我想,她其实并不时时地这样过分,为什么呢?但我立即地感到有点儿不对劲:游尘的眼比往日更冷,像一大串一大串悬挂在屋檐上的冬日冰凌,晶莹透亮得毫无尘污;而伯约的眼,好像也被一大团冬雾笼罩住,辨不清楚瞳仁中最黑最亮的那一点。我大气都不敢喘,我想我应该退出以免被他们冻成冰棒,可我却又艰于移步,他们别是要火并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几个世纪,游尘开口道:“你不走,我走。” 伯约忽然低了头,平淡地舒了口气,当他重又将头仰起时,唇边挂了很友善的一点笑容,瞳仁中的迷雾完全散去而又恢复了一贯的温良风采。他用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语调说:“我走。” 他走出去时,背影俊挺得很。 “游尘,我听说过一件事,哎,哎,你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我听说有一天,魏延、王平,嗯……嗯……还有韩晴,嗯,就算是我吧,那一天在路上走,伯约紧紧地跟着,不即不离慢慢吞吞让人心烦。大家都想把他赶走但是他却不肯走,哎,游尘你不要烦嘛,听我说下去,伯约他不肯走,于是……”我缓过神来急急地说着。 “我有紧要事找你,你一定要把那事说完?” “对啊对啊,我好容易想到,你应该听我说完。伯约不肯走,于是魏延转头对伯约说:‘伯约啊,你不要跟来了,我给你你最渴望的权力地位吧,你不要跟来了。’伯约只是摇摇头继续跟着;然后王平又转头对伯约说:‘伯约啊,你不要跟来了,我给你你一生用不尽的金银财宝吧,你不要跟来了。’伯约还是摇摇头继续跟着;最后我转头对伯约说了一句话,很短的,就一句话,伯约掉头就走再不跟上了。游尘你知道我说了什么话吗,游尘?” “不知道。”游尘冷淡地说。 我得意洋洋:“我说的是‘伯约你跟吧,我们是去见游尘。’” 我急切等待游尘的大笑,然而又是一段静寂,只能靠我尴尬的干笑来稍作补救。游尘你还没有领略过味道来吗你怎么这么迟钝啊你! “这玩笑很拙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你知道我将要告诉你什么事,你会为方才讲了那么拙劣的一个笑话而深觉自己的不识时务。” 莫名其妙地我就又觉得很受压抑的恐惧了,我问她:“你生气了,冬青?”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的严肃?” “我说了那件事很紧要,它可以压迫得你也与我一样,绝计笑不出来。” “……什么……事情呢?什么事?” “他来了,我想他一定会来的,他也就真的来了。” “谁来了?我怎么听不懂的啦,谁来了?” “阿奇。” 我在云里雾里行走飘荡,厚厚的云层像满天飞扬的棉絮使我不辨方向;纷乱的思绪在给我当头一棒之后嘿嘿地笑着散开,如一大堆冥冥灭灭的幽灵;我不知我该想些什么,其实我也什么都没有想。我第一次感到阿奇就在我身旁笑,露出那口洁白的贝齿,拍着我的头说:“小傻瓜,你个子稍微高了一点,否则我就随时可以搂住你了”;他总是一瓶一瓶地买饮料,两根两根地拿吸管,与我头挨头吮着同一杯可乐或者雪碧,我们从来不喝乌梅;他打篮球时总是用眼角瞟我,一次晨会,目光竟然在十分钟内掠过我多达四十二次;他说我会是他一辈子牵心关爱的新娘,他的最幸福的新娘。 “无论你到哪里我都可以捉住你,然后永远不放开。” “我死了呢?” “我会成为又一个俄耳甫斯,而且我决不会回头。”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著名的歌手,钟爱他的妻子欧律狄刻,然而她却早早地香消玉殒。 第36章 歌手于是携着竖琴前往冥界,他的歌声不仅感动了冥界守门恶犬也催下了冥后的眼泪与冥王的同情,冥王同意将欧律狄刻还给歌手,条件是这位丈夫不许在回人世的路途中回头。不幸的是,他回了一次头,妻子消失了……永远留在了冥界。俄耳甫斯不久也死去了,到冥界弹着竖琴低声吟唱陪伴他的妻。 “你的歌声可没有那么好!”我笑着调侃他…… 游尘说阿奇也改了名,他现在叫刘羽,字子悦。子悦现任魏左将军,很受司马懿(日后曹魏军总司令)的重视。他一度与“曹植党”关系密切,但曹丕翦除曹植党羽时竟然没有拿他开刀,登基之后还不断提拔他———据说曹丕之女钟情子悦。然而这位左将军屡屡显示出他的“麻木迟钝”,至今未娶,传言他说自己早已有了未婚妻…… “关于他的私生活绯闻倒很多,你想不想听?”游尘相当庄重地问我。 游尘说的一切我都相信,因为她是游尘。虽然她也未曾见过子悦,但她一定了解到了他的过去———就像她曾了解我一样。 “刘羽如今是抵抗我军的先锋,所以我仔细地搜集了他的材料,不久,我就可以确信他是阿奇。不过他的经历有点怪,好像与曹氏家族有某种纠葛,但是与司马家族又交往甚密……他是想自保于两者之间吗?”游尘自语。 “子悦的私生活……有什么传言?”我迟疑而后坚决地问。 “你真的想听?”游尘的脸色这才有了点惊讶的生动表情,“嗯……有人说他,嗯,阿奇,总是去逛妓院,嗯,阿奇他……” “他是子悦,是刘羽!不要叫他阿奇!” “……好的好的,就算他是子悦,有人说他与许多妓女都很要好,嗯,我这样说你不会有什么……” “没有什么,冬青你请继续。” “也有人说他是魏营高级将帅中惟一一个没有去过妓院的,因为他没有带任何女眷出征也没有要求可供挑选的军妓。嗯,这一点倒是真的,甚至有人说,说……” “说什么呢?” “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游尘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他……是因为你,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想着你,一直。” 我说我不相信———那是因为我不愿相信,我不愿相信在遥远的地方,有个男孩子,十余年来一直在守候着一份超越了十七个世纪的承诺!我若相信这种鬼话我他妈的一定会莫名其妙的负疚觉得我亏欠了阿奇(或者是子悦)许多许多———这种欠了他人几辈子债的感觉比铠甲不知要重多少,重得要命我驮不起。 “说不定他早就有了意中人,当然不是我。”我抱着头说。 游尘告诉我大约半个月后就可以看到子悦了。“我说过子悦现在是曹魏的急先锋,他奉司马仲达(懿)之命赶赴关西来堵截我们。”说到这里游尘的俊秀的脸上浮起一种怅然的苦笑,“呵,他来堵截我们……明鹏,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了,你知道?敌人……” 子悦实在是我们的敌人了。 远远地看,他在阳光照耀中是一团不断跃动的光芒,那晃着你的眼的烁烁光线像是炸落平地的惊雷,滚动狂吟。 我问自己:那是阿奇吗? 我说我要再近一点地看他,但是游尘将我拉住。她说你要清楚他现在是曹魏的左将军,而你是东吴的尚书我是蜀汉的参军我们这是在远远地窥视他,这叫刺探敌情你懂不懂?! “我想看看他,冬青,他真的是阿奇吗?”我趴在高地,用我的手指抠着泥土,抠得指端被磨得生痛而后麻木。 “你说过他已不是阿奇,他是子悦,你忘了吗!他是子悦,子悦,你告诉我你没有忘记答应过我的话,你告诉我!”游尘压低声音说。 “是的,游尘,我……我听从你的安排。”如同宗教的某种祷告,我从牙缝中挤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没有我这句近乎誓言的承诺,游尘是不会带我来“刺探敌情”的。子悦的行动比游尘预计得还要快,仅花了七天时间就从渭南一带赶到了天水城北!按普通行军速度那需要一个月!这是一道何其迅猛的闪电! 即令是孔明,听到这个炸雷样令人心惊的事实也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七天……。”我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从孔明脸上发现一掠而过的相当不安的表情。 “冬青,去将刘羽的全部资料再拿来给我翻阅一遍。”孔明紧接着说。 这是个必须重视的对手,在这时间就是胜利与生命的时段中,他率军的行速是他人的四倍! “太快了……简直是疲于奔命……实在是太快了……”侧立一旁的伯约也发出了这样的惊叹,其中绝少敌意而更多的是警惕的敬意:刘羽是个值得正视的敌手。 “伯约,你要知道,刘羽的军队并非疲惫不堪,一到天水城北他们就摆开了相当严密的阵势,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扎好营寨以待我军。”游尘一刻也不犹豫地反驳伯约言语中少许的漏洞,“我是说,你不能用‘疲于奔命’一词来形容。” “冬青,如果让你率军,你可以做到这样的迅速吗?”孔明神色凝重地问。 “我不能。”游尘坦然承认。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她的意志可以承受,她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说来说去,她不是个可以“花七天时间就从渭南赶至天水”的男人!她会在途中瘫倒甚至再也不能起来。 “伯约,你可以吗?” “我……我应该可以!”伯约沉吟片刻之后回答得很坚定,“我想我可以,但是行军途中损失一定很大。” 游尘又冷冷地看了伯约一眼,冰凉冰凉。游尘说子悦从渭水出发时带了六千骑兵,途中不断甩下那些体力不支的士卒,到天水只剩下三千余人!也就是说,他拖垮了一半兵力,为的只是追求那令人咋舌的速度! 那团火焰或者惊雷还在不断地滚动着———在催促在鞭策,甚至在吞噬!我的整个灵魂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过去了,我感觉我在飞,飞向他。我呼唤他,用我最是温情的声音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喃喃:阿奇,阿奇,阿奇…… 不知不觉就忘了他是子悦! 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阿奇,我还记得他曾对我说过要爱我一生。当时我回应他的话是:即使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你,我也与你在一起;如果你背叛了整个世界,我就与你一起做叛逆。 阿奇是个很善良的男孩子,他连最微小的坏事都不晓得该怎样干,即使是那些被许多人认为可以表现男孩胆魄的坏事,他都不愿意也不会干。 阿奇,阿奇,阿奇…… 我忽然感觉飞逸的自己猛地沉重下坠,揉一揉眼睛,发现是身旁的游尘在推我。 “你干什么?”我问。 “虽然我们暂无危险,但这里毕竟是战场,战场上是不允许发呆的,你在发呆。”游尘淡然地说,“你应该回去了,在这里看着有什么意思?” 我更深地用我抠泥土的手指继续探入地球的肌肤,我说游尘你难道已经忘记了阿奇,嗯,或者说是子悦? “我与阿奇是很好的朋友。”游尘静静地说道,随手拔起了一株小小的干燥植物,她的目光凝在枯焦的叶上,“嗯,很好的朋友,你不要忘记了。” 我说我没有忘,那时候我们自称“三足鼎立”的,对不对? “就是现在这个情况。”游尘用力地扯下那片叶,然后又将它更细地撕碎,干瘦的叶肉在她的手心蜷曲成一只只小小的虫子,“见鬼!” “你知道子悦为什么会这样不知死活地赶来吗?不分昼夜,不知疲倦,一次毫无成就的快速行军拖垮半数兵力,这种不合常规的事情,并不蠢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游尘更用力地去搓揉那可怜兮兮的“叶虫”。 “我不知道。” “你不要总是不加思索就说不知道,你可以想一想。”她涩涩地笑了一下。 于是我只好思索。 第一次北伐,三郡叛魏,魏明帝亲至长安督战,街亭之役,斩马谡……长安督战,街亭之役,街亭之役,街亭…… 我突然地一颤。 “你是说,子悦他,他是疑心我们会向丞相进言率先攻占街亭,才这样昼夜兼程地赶来阻挡?” 街亭是由祁山向曹魏腹地推进的要道,史载孔明占领三郡之后不久即遣马谡去守街亭。由于这位纸上谈兵的马参军违背了孔明将令,没有当道扎营而驻军山巅,给后来赶到的魏将张?以可乘之机———张?切断蜀军水源,致使山上蜀军自乱,溃不成军。 街亭之役蜀汉大败,先机尽失,孔明于无奈中不得不回兵汉中,第一次北伐宣告失败。孔明挥泪处斩马谡后自贬三级,以励三军。 “你要知道,街亭一役关系重大,子悦他对三国史也了如指掌,他一定是担心我们会试图改变马谡丢失街亭的历史,想要先行来阻挡。我详细地……考察了,就算是考察罢,子悦布下的阵势,其目的就是要阻止我军开往街亭———想要占领街亭,必须将他那三千多劲卒消灭得一干二净。子悦此举不仅是向丞相挑战,也是在向你我宣战!他在提防我们,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无言。 “你应该注意到了,你很聪明。”游尘微然一笑,“我早就知道你很聪明,只是你有点懒,明鹏你应该多动动脑筋。” 我说我需要想一想,重复着温习那些被美丽纠缠的回忆,在下着雨的夜里静静倾听我心灵泪水溅落的声音。 第37章 远远地看到那朦胧月华又犀利如芒的一团影子,我发现自己惟一想做的是飞奔而去搂住他,再仔仔细细地看看他———看他的眉、眼、鼻、唇,一切一切,说不定我还会不可自己地吻他,吻得彼此火热如炭。 游尘再一次提醒我说我们该离开了。 如果回头我就会忍不住停下:我会在回第一次之后又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而终于步履如铅地无法移步。这样的举动很不好,我会表现得像个被遗弃的小女人———他妈的韩晴可绝不是这种脆弱得只晓得抱了娃娃熊哭鼻子的小女人!我咬着牙站起来,抖了抖已经发麻发木不似自己肢体的手脚,咳嗽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子悦此举不仅是向丞相挑战,也是在向你我宣战!”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游尘的话,因为我也想到这一点:六千骑兵有二千余被他在七天之内拖得精疲力尽甚至倒毙路旁,只是因为他怕我们会建议孔明提前攻取街亭!抵达的三千多骑兵当然无法拿下街亭,但如果孔明想成为街亭的占领者,则必须艰难地踏过这三千生命的尸体而行!这绝非一件易事。 子悦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也许。 我只是听到一个少年坚定得不乏稚气的声音:“无论你到哪里我都可以捉住你,然后永远不放开。” 3.走出去后孔明叫我放眼远望,越远越好的远处,听任你的目光从一处一处山脉穿越而过,探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或者可能存在的海洋。 游尘始终是忙碌的,她似乎养成了“大小包办”的习惯,你永远也想像不出她会在何时出现或者出现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她着实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幽灵,终日飘飘忽忽地游荡于尘世之间。 也许惟一可以活成她那样的人是伯约。 游尘察东营时伯约一般负责西营;而游尘因其熟练总要比伯约快捷一些。提前完成工作的游尘从来不会去帮助伯约,她只是皱皱眉。 那么我干什么呢? 我好像在修整兵器又好像在检查粮草,操练军队也干过,运筹帷幄也干过,清点战利品也干过,救助伤员也干过,还有什么搭帐篷拆帐篷,爬到哨寨上去加固几个钉子或者卸下几面旧旗之类事情都干过。但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干些什么———换言之,我游离悬浮着没有计划,东一脚西一脚地像个随时都可以偷偷打起包袱临阵潜逃的小兵。 我对游尘说:与子悦对视时的记忆搅得我心神涣散。 游尘很讥诮又很悲悯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继续发呆去吧。你知道你演练的军队中有十分之三的动作都不合乎规格,严格地说有四分之一的士卒需要每天挨二十军棍,直到把屁股打烂为止么!七天后就要全军演练,你这个混帐还在这里心神涣散!她说下去神情就变得有点痛心疾首的模样了:好端端的一支队伍就被你活生生地训练成了一队纪律松弛的散兵游勇杂牌军你对得起谁?! 我与子悦曾很近地对视,虽然只有几秒钟虽然中间还隔着几层甲兵和一道寨门,但它足够得仿佛提供了一个世纪,供我怀念与留恋。 那次我与魏延将军奉命去挑战叫阵———子悦的坚守不出使战局剑拔弩张却处于僵势,我们策马到子悦营寨前时我看到子悦在粗粗的木桩的另一边。 近了当然就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从头盔里调皮地探出的几缕长发,他微微上挑的眉下面的那双闪亮而微含狡谲的眼,看清了他浓密得如湖畔依依杨柳的睫毛和他那瘦削的脸颊,他小指尖勾起缠着金丝的马鞭,足下蹬着宛若镀银的马刺,牢牢地定在马背上的他比记忆中的影像更加帅气。子悦看到我时水晶的眸里燃起了一种活络的生机,他的眼中没有过半分的怀疑而尽蓄着冲破一切樊笼的惊喜。我本以为他会用躲避与张皇来逃脱我直视他的目光,然而他却只是充满热切和诚挚地看着我,低低地呼了一声———阿韵——— 我吓得头脑胀痛只晓得我该急急地跑掉,我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他是我的敌人。我用从来没有发出过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冲自己大吼道:他是你的敌人!吼了之后又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空气,想象着这也许是在抚摸他的脸,他的青春而富于弹性张力的皮肤,那泛着健康红晕没有一条皱纹驻留的英俊的面孔。我萦萦低语:他不是。但是他不能是我的爱人,他也许曾经是我的爱人但他现在和以后绝不能是我的爱人了。 我在大寨中转了三圈才找到孔明,那时他正半蹲在一个负伤的青年士卒旁查看他溃烂的伤口,游尘与伯约也都在一旁帮着忙。 伤兵营中泛滥着一种很古怪刺鼻的气味,让人觉得自己也是被塞进药罐中“咕嘟嘟”煮煎着的中药。这里的布幔很厚,长年累月又总是不释放阳光进来,阴沉中透着种无以言喻的悲哀,使得天生乐观的人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我没有料到孔明会到这样卑琐的地方来,因为我想他是属于阳光的。他俊逸庄重得只能在阳光普照的地方生活,就像翩翩公子只适合折扇素宣而非锄头镰刀一样———记忆中的伯言是从不去伤兵营的:理所当然。 孔明正用洁净的布条浸渍清水替伤员清洗腿上的伤口,他的动作轻柔缓慢,见到我来了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 “我对你们的照料很不够……嗯,小心,还很痛吗?暂时先挺一挺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年青时也学过医术,只是现在生疏了许多。哎,小心……腿抬一抬……我会加派人手来照顾你们,唉,我的疏忽,实在是我的疏忽。汉中的药品就要运来了吗,冬青?” 在一边帮忙清洗绷带的游尘听到这句问话后,急忙甩了甩手上的污水,慎重地答道:“丞相,据说还有六七日的行程,但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的药品是可以用来救急的。” “你取了很多民间的药品吗?”孔明似乎漫不经心却又很是严肃地问。 “那是按规定劳军上缴的,还有一部分是用军饷购买的。”游尘补充道,“这些事都由卑职亲手操办,绝没有巧取豪夺发生。” “冬青你要慎重。”孔明缓缓地站起身来,又微笑着对那伤员说道,“有了适当的药物你的伤势会好得很快的,你可千万别灰心哟。你的妻子儿女还在成都等着你回去呢,嗯,女儿还是儿子?” “两个儿子。”那青年的声音因为少许的哽咽而更加沙哑,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来使劲地擦着鼻子,又加了一句,“出来时媳妇还怀了一个。” 孔明的眼里跃动着一种很是博大的悲悯与关怀,他拭拭额角的细细汗珠,坦然地笑得像一场温情的冬雪,宽宽的肩上扛了很多很多他必须扛起的希望和爱。 “你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呢?” “儿子,丞相。” “好嘛,做个有三个儿子的爹一定很快活的啦,你回去可要多抱抱那个小娃娃哦,不容易啊。我也有个儿子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他现在,大概就在搬运粮草药品吧,哎,他还没有给我生个孙子呢……你是叫王顺?嗯,王顺,我可记住喽……” 孔明走出营帐时,扑面的寒气使他忍不住紧了紧衣领,但同样扑面而来的温煦阳光却令人欢喜而快慰。远处的营帐像一个又一个白得寒心的坟包,高高竖立的旌旗想当然地成了招魂的布幡。 “丞相,成都急报说都江堰的维护人力不够,但……”长史杨仪急急奔来,追着孔明的步伐。见到这情形,我稍有吃惊:成都后方行政经济事务也要到军前来请孔明定夺吗? “农业是根本,都江堰的安全事关整个川西平原的收成,人手不足就加派,说是我的意思,一定要保证都江堰万无一失。”孔明打断杨仪的话,做了个斜劈的手势,以示决断。 杨仪边匆匆记录边继续着:“是。还有官员说,政府预算的开销过于吝啬,有失体面,应当稍加赋税以应付庙堂必要的花费……” “朴实不是吝啬,豪奢也不是体面。农民的负担决计不能再加重,要让他们安心耕种。若用上缴的赋税做装饰,我丞相府第一个不要这体面!” “是。” 杨仪碎着步子跑回营,急拟复信章程去了。而孔明则转了脸向游尘:“冬青,伯约没有出来么?” “嗯,伯约说他还要在伤兵营多呆一阵子,他说他们那些伤势较重的该得到移营的特别护理了。”一直侧立一旁的游尘终于开口。 “他出来之后你就让他来见我,还有,告诉他不要因为照顾伤员把操练给耽误了。那些兵卒是为朝廷负的伤,但是疏忽了一支完好军队的训练,一定会使我军蒙受更大的损失,他必须清楚这一点。” “丞相,我……我就这样告诉伯约吗?” 孔明在沉吟一阵后,坚定地说:“你就这样告诉他。”旋即转向我:“明鹏,怠慢你了,你找我吗?” 我说我不要再训练军队了,我说海枯石烂天长地久我都没法子成功,既然这样不如多干点实在的事情而将那支尚未被我完全鼓捣成“流氓军”的队伍交给游尘一并训练。 “你没有信心?” “我不是没有信心而是完全地干不好。”我沮丧地说,“我没有办法处罚那些因为一时没有听清鸣金声而忘记停止行军的士卒,我下不了这样的命令。” “你是不忍?”孔明坐下后习惯性地打开砚台盖,持着墨条在光滑的砚台中缓缓平磨,“还是因为从未发号施令而感到不适应?” 第38章 我说我是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到!我不是个能硬下心肠来指挥别人干这干那的人物,我只会说些模棱两可毫无威力的话,倘若别人不肯服从我也就只能慌慌张张地作罢。 我实在是个连小混混都当不彻底的笨蛋,我只好去唬唬更笨的笨蛋! “虽然我从道理上说没有规定你工作的理由,”孔明抬眼看了看我,低下头去,“明鹏你毕竟是吴主的臣子。但作为一个朋友,我想我可以将你视作朋友的,我劝你不要放弃。你的能力远不止你所设想,我可以给你时间去提高它。实际上,我觉得你干得不错,是不是冬青又说你什么了?” “冬青说我是在作践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我转念一想这样的回答有点打小报告之嫌,连忙加了一句,“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孔明拿起的笔又搁下去了,重新拾起墨条来无声无息地磨了一会儿墨,良久,才抬起头说:“我们应该出去走一走,闷在营帐里什么东西也说不透,即使是最显而易见的事情,营帐中也会使它成为一条一条的公文。”孔明很无奈地又笑了笑,“你瞧,我就总是生活在公文之中而不能自拔。” 走出去后孔明叫我放眼远望,越远越好的远处,听任你的目光从一处一处山脉穿越而过,探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或者可能存在的海洋。他问我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只看到了山。 “远处的山呢,更远的地方?” 远处?更远处只有糊糊涂涂的一抹抹暗灰的山影与洁白的天空。“远处没有什么了。”我答。 “远处还是山,也许看不分明,但那一带的确是群山起伏,”孔明伸手挡了挡晃眼的日头,说,“这样看上去它们都比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要高挺。” 我说是的啊。 “但是你是否知道,我们现在也是站在高地之上,更远处你以为的高耸山峦并不比我们的所在高,你认为你站得低只是因为你没有尝试着努力去接近那分你印象中的‘高’,接近了,你会发现原来的你也许犯了一个错误。” “丞相是在说我与冬青……” “不同类型的人,我是不愿将他们拿来比较的,那种简单片面的高下之分毫无意义。我只是说你不妨接近冬青,去仔细地看清他,只有在你真正了解他之后,你才有权力去按你的标准品评你与他之间的差异。我说过你没有必要成为第二个冬青,是不是?”孔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仰起头来看了瓦蓝瓦蓝的天空,随后笑道:“你这个样子很好。我听人说你有一次见到一个伤员,也不管他隶属哪国哪个军队,二话没说就把那个身量比你高大的伤兵给救回来了?” 我说了话,我当时骂了一句“操”,还愤愤地说:“想死也别死在我面前哪!”他重得要命我只能哼哧哼哧地半拖半扛着他走,走了大半天的路将我的脚都磨出泡来了。害得那夜我拿了绣花针没头没脑地挑水泡结果不留神又将手指头给戳了两个针眼,疼得哇哇乱叫———伯言还以为我遇上“敌情”了呢!那家伙的名字叫李三儿,棒棒实实的一个小伙子。后来干什么都跑得顶快,整日里说些诸如“命都是大人你给我拣回来的,再丢掉一次也算不了啥”的屁话,骇得我从来不敢让他充先锋。他不宝贝那条命我还得宝贝着我吃的一番苦头呢!再说活得好端端地就想到“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什么逻辑! “我最近见到了你救的那个小伙子,很好的模样。听说他总是帮你洗衣服擦鞋子端饭洗碗?”孔明微微笑道,“干得很积极嘛。” “所以我说你这样子很不错。我听到许多士卒说你心肠很好又总是将他们当朋友,时不时还会弄点上等酒去给他们过瘾。你好像还要他们谨守秘密不要让冬青与我知道?”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嗯嗯”了半天只想寻个地缝钻下去。 “这些事情冬青都不会干,他会把仅有的一口水倒进干渴士卒的嘴里,也会把不多的粮食送给饥饿中{奇机电子书}的将士,有时他还不顾自己冻得发抖把棉衣送给某个孩子御寒,但他绝不会干你干过的那些事情。”孔明的目光很辽远,辽远成了一抹静立于冰雪中燃烧的火焰,“我知道许多人怕冬青,他们说他不近人情太过严厉,有些人还有点怨恨他,但没有人怕你。” “我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想让人对我敬畏一点点,忙到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效果都没有。” “为什么要有人怕你呢?最具威慑力的力量不是恐惧,而是……” 孔明说到这里,话就被打断了———游尘一路小跑而来说有紧急军情:据可靠消息,张盚率的大军还有半个月就可以赶到天水一带。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半个月内迅速扫清子悦的三千余士卒,大军要占领要道街亭就会更加困难;它面对的将是近二十万的魏军! “还有一支一千骑的魏军正在急速向这里赶来,率军的是魏左将军萧然,他也是被司马懿看好的一位上将。”游尘又补充道,“萧然的生平材料已经完全整理好,按估算他大约六天后就可以赶到天水。” “丞相,要不要在半途中堵截住萧然?”游尘问,“我只要一千五百本部军马就可以做到。” “我不想在还没有正式交锋前就进行这样惨烈的硬性作战。”孔明沉思了片刻说:“暂不行动吧,如果萧然在五天后赶到,我们就还有十天时间去对付这合为一处的四千骑兵。我想……十天时间是足够的了。” 然后孔明冲我温和地一笑,遥指着远方天空中那团炽热的火球:“明鹏,你看,平原的太阳很奇特呢,江南之地不曾见这样孤独暴戾的太阳罢。” 4.你要说服子悦接受谈判,否则的话丞相大军会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太阳很圆,并不大,像被粗壮的钉子钉在了灰色的天空,并且红得极其诡异,就像一滴鲜艳的血……” 孔明低声重复着我的话:“赤裸裸的一滴血么?灰色的天空上的一滴血?明鹏,你梦见的色彩,很可怕哩,是陈旧的死亡之上叠加着新的死亡……” 中军帐外有恶枭掠过,“磔磔”地洒下一串笑的颤音。“是么,是很可怕啊。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因为怕见到这个梦境而不敢睡觉呢。”我凝望着油灯里那一点摇晃不定的星火,觉得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绪也在这模糊的光亮中模糊起来。 孔明搁下手中的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笑道:“不过,也许是你的为人太善想像与描叙的缘故罢。浓红的太阳,即令是在开阔的平原,也未必能见到呢。” 随后孔明似乎玩笑着说:“你莫非也梦见平原了么?” “平原?辽阔、寂寞的……平原,我怎么能没有梦见呢?”我无奈地苦笑着,“丞相,很奇怪,是么?生长在清丽吴地的我,竟然可以梦见这样真实的西北风光,贫瘠的平原和古怪的太阳……” “梦中还有别的什么吗?” “还有……后来起雾了,远处有山,还有许多人,很奇怪地绕着圈儿慢慢移动,穿着灰白色粗糙的衣衫,低着头,好像还踏着种缓缓的节奏……” 今天夜里,我要将一个梦,完整地说给孔明听,无论多么艰涩多么疲倦。我原想独自拥有它,听任它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灵的夜空中静悄悄地溶化。但现在我已明白,倘我不能把它说与他人,不能把我时时为之颤栗的忧伤倾倒给他人,我就永远别想化解它而争得宁静。孔明应该是最好的听众,也是这个梦惟一的听众———我不会再将它说与别的人。 “许多的人,被一种哀愁的气氛笼罩着,好像无休止地环绕成一个圆……” “明鹏,”孔明将他温暖的手心抚上了我的手背(我在凄冷的梦境叙述中,也可以感觉到孔明的温暖吗),“明鹏,你竟承受着这样的哀情么?为什么会这么悲切呢,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你梦见的,恐怕是个葬礼呀。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你的梦里还应该有一曲哀歌……” “君其灵兮以旷放,寥廓忽荒兮超然自丧。路幽昧兮君高翔,意有所载兮梗其德扬……” 我竟然依着梦中的曲调低低地吟唱了起来,并且听见这歌声完全不似我的音质!我想我是没有能力将一曲歌,唱得这样绵长凄婉的,我没有能力使我的灵魂我的美转化为音乐,温柔地绽开在黑色的枝头! “……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完善的楚歌,相当正式,相当庄严。”孔明沉声道:“这是江南吴越之地广为流行的楚辞格式,又为何会响彻在你梦中的西北平原……咳,也许,梦么,不该追究得那么详细……然而,明鹏你的生活竟不如意到这样的地步么?在本该安恬的梦中竟然忧伤至此。” 我缓缓地摇着头,我说我过得很快活真的很快活我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快活呢? “那怎么会……”孔明眉宇间浮着浅浅的疑虑,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松开。 然后我就离开了孔明,很是轻松。我本就不想从他那里了解什么答案,而且这个哀哀的梦恐怕本就没有答案———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听众,谛听我莫名的梦中悲伤。 临离开时孔明问了我一句:“明鹏,你觉得刘羽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并且确信自己没有对孔明撒谎。 第39章 第二天游尘对我说孔明有事拜托我,但当我随即要去中军帐时,游尘拦住我说:“丞相昨夜忙着回消息给大司农(农业部长),一宿没睡,现在正在休息,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游尘说这件事行动要快。 “什么事儿?” “丞相令你去见子悦。” “干……干什么?” “送一封信,我向丞相推荐了你,因为不管怎么说子悦都不会伤害你的,对不对?”游尘掠了掠遮住眼梢的长发,她的眼睛平静清澈,“我还可以告诉你信的内容。” “哦,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丞相不想和子悦硬碰硬,他打算与子悦谈谈条件。你明白吗?就是谈判。也许双方都可以做一点让步,这样可以避免你必须与子悦兵戈相见的难堪。和平可以争取的话,我们就要去争取它,对么?”游尘直视我的眼,她盈盈的诚挚目光使我惊讶于她话语一贯的平静,“本来丞相是不打算这么做的,但是我想若是逼迫你与子悦彻底地对立,是件太过残忍的事情,我可花了不少气力劝丞相哟。”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冬青。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凉凉的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是的,从第一天知道子悦是魏的左将军始,我就在提心吊胆地捱着我的生命,无边无际的黑夜将我嚼烂。梦中,我与子悦开战了———我们哭着哭着,尝着各自咸得发苦的泪水但我们的剑与枪还是如破铜烂铁一样地相撞,我叫着阿奇你停下来停下来,他也叫着,叫道,我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阿韵你停下吧你停下———我说我也停不下停不下———我们的兵刃撞出魔鬼的狞笑声———我哭———阿奇说爱我——— “明鹏你怎么啦?” “我高兴。” “那么你就去见子悦罢,你要不要与丞相辞行?” “丞相有这样的要求吗?” “嗯,”她舔舔唇,“丞相说随你的便。” “那么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我当然也是随便你的喽,反正我早就将马匹与行囊还有向导给你准备好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对了,子悦现在在接近安定郡一带完备他的防务,所以丞相邀他在这里,”游尘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地图指点道:“这个中间位置见面,这地方,嗯,很小,叫执素,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我说真的很好听,执素,很好听。 你要说服子悦接受谈判,否则的话丞相大军会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那时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我不希望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你会难受我也会难受的。” “谢谢你,冬青,我……我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真是谢谢你谢谢你!”火焰般突如其来的光明使我几乎神经错乱,我说冬青你太伟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伟大的人,伟大得简直不像人。 游尘在忍受我一大通令人肉麻的话后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还在爱他?” 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只是他极要好的朋友而非爱他的话,你就不该再向我道谢了,因为我也是他很好的朋友。”游尘轻叹一声说,“很好的朋友。” “很好?好到什么程度?”我问,问得很傻。 “好到……好到他在对你说爱你之前就告诉我他爱你。”游尘笑得像一大串紫嘟嘟的葡萄,“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你别担心,他可没有说过喜欢我。” “我担心个屁!你要的话,我就把他让给你!反正我是不想要了!”我放肆地笑道。很久没有这种放下一切的爽快了。 5.———“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子悦在他的军营对视,近得他一伸手就可以揽住我的腰。 我说你的额角上为什么会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你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你原先是不喜欢纯白或者纯黑的为什么现在的你却仿佛很是偏爱这种单调? 他只是一语不发地冲我笑。 我说你干嘛不说话只晓得像个白痴样笑那么难看你还笑什么笑啊你应该对我讲两句话才好呀你半个字都不说哑巴一样明显不欢迎我嘛。他说:“你好,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你呆在同一个营帐里。” “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使者,你不要把我当敌人哟!”我笑道。 我转动灵活的脖子看他营帐里面简单的摆设:一张黑漆已有些剥落的帅案,上面零落地摆着一些竹简文件和几支破旧却严肃的令箭,左侧有一杆白底黑字“刘”字大旗远看像是他的墓碑———呸呸,这个不吉祥的丑陋比喻!他仍是那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就像原先他的黑发永远都梳不平,旅游鞋上永远都有几道墨黑的泥水印一样。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太冷淡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立即就走,谁稀罕你这小呆瓜呀;但我知道我不会走他拿根大棒子赶我我都不会走!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想事情你不要怨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嗯,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子悦舐了舐干燥的唇,“我知道你现在与陆逊的关系很亲近,但是你也忘不了我,对不对?” 我无言,无言的我只好盯住他的脸看。我明白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当然不会是因为我流了泪,不,这样轻易地就哭那太庸俗太低劣也太无趣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缘于我太专注,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也许不是他全部魂灵的缩影,但至少是我眼前精致片面的浮凸: 他在欢喜,好像紫竹在风中哗啦啦地乱摇零碎的叶;他在忧郁,好像月光下孤孤单单没有倒影相伴的湖;也许他很冷酷,我听游尘说他如今硬得像块石头,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在融化———火山喷发岩浆冲涌时,怎样的岩石都会被烘烤得柔软而滚烫!我还感觉到他略微的不安与哀伤,他说他不愿当我的敌人,他非但不愿作我的敌人甚至不愿接受我与他不在一个营寨中的现实。 他只是个傻傻的小孩,我想。 “臭美吧你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笑道,“谁说我忘不了你了?我立即就可以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渣滓不剩。” 然而子悦认为我不应该不合时宜地与他乱开玩笑,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承受任何人任何言语的强者。子悦其实是有点脆弱的,想当初他为了一次糟糕的考试都能闷闷不乐好几天,乃至一言不发三缄其口,让些不明就里的人觉得他小子深沉极了特有味道。 于是我说:是的,我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娶妻。”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娶妻吗?” “子悦你该先看看诸葛丞相给你的信札,他邀你……” “我在等你,你说过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 “子悦,那是十七个世纪之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但现在你该看一看诸葛丞相给你的……” “那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而且,对于似乎不会衰老的你我,十余年的光阴根本不值一提。” “子悦你再不看信的话我就告辞了!”他讪讪地笑了笑后就开始用修长的指拆信袋,我看见他的唇角悬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见到我难道一点都不激动?你真的这样铁石心肠连陪一个等了你十九年的人说两句闲话的耐心都没有?” 我闷哼了一句。我想说我很激动,我激动得必须用格外的冷静才能够压抑住澎湃翻飞的心情,就好像人们为了防止食物腐败必须将它们搁入冰箱一样自然。 子悦也许会认为我缺乏热情? 但我明白这时候他若伸出臂来拥住我我也一定会紧紧地拥住他;这时候他若低了头来吻我我也一定不会推开他———当然我不会主动地去拥他和吻他,除去一点点矜持之外(其实这种矜持已经被轰轰烈烈的战争乱世冲刷得微薄与稀淡,根本没法子成为护佑我心目中那分遥远贞洁的符咒),阻挡我的应该是我心中的另一个影。 看到子悦时格外怦然的心动让我意识到我是爱他的,或许更明晰的解释是:我曾爱他那么醇厚那么深刻,我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着爱他———他没有辜负我没有忘记我没有伤害我,我还是应该一如过去地爱他。 但是另一个很理智又很冲动的声音提醒我不要伤害了那个英俊疏朗、总爱用手指抚修长蛾眉的男人。三天前他还给我捎来了一纸简单而浓郁的问候,看到他隽秀的笔迹就会记起他闪亮的眼睛。 我,爱上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因为我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也爱孔明也爱王连也爱张温也爱那许多许多值得去爱的人,我没有办法将深厚的友谊和爱分得很分明———为了他们我都会哭都会笑也都愿意与他们去分担痛苦甚至死亡! 据说有一个很简单的设想可以使你明白你最爱的人是谁:想像着他们都命垂一线,但只要你施以援手就能获救,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谁我自问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子取舍,也许我会在救起一个之后与另一个一同死去,但我不知我会救谁或者说救谁也都无所谓…… 和子悦站得这么近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的“敌人”。 但我想到了如果他能够脱离曹魏而投身东吴,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再是“敌人”,不是惟一的爱人也可以做极好的朋友。 我又在妄想。 我是个喜欢妄想的人。 第40章 看着子悦那棱角分明的脸部曲线,我明白在这个提供一切契机供你腾飞的时代,真正的男人绝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子悦若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我绝不会喜欢他;子悦若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就会对我这种妄想嗤之以鼻。 明智的方法往往是折衷的,恰如游尘所说的“谈判”,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游尘总比我优秀,“优秀”并不单纯地指“强”,我说她比我“优秀”的同时还奉上了我最诚恳的敬意与谢意!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一声冷笑。 我看到子悦清秀的脸上绣着一大堆有关欺骗与蔑视之类故事的画图,阳光正从帐篷顶上一个很小的洞中漏进来,子悦冷淡的目光在阳光折射中更显冷淡。 子悦说孔明是在骗他上钩。他扑朔的眼神中还浸了一点点遗憾,“如果你想杀我就该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将小刀插进我的心,说不定这样我会死得蛮快活,你不必与他们一块儿来诈我。” “你这混蛋你在说什么!”我骂得没头没脑,因为我实在听得没头没脑。 子悦于是铺陈开一大张布织墨画的地图,酣畅的墨迹斑斑驳驳。他把它平摊在几案上,双手撑在上面,叉开的五指像挺直的歧路,随后倾着身子逼视我,这姿势像只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的黑豹。 “你该来看一看这地图,你会知道去执素一地路上有多少凶险。” 我看到执素位于两营的中介点上,对彼此都很公平;而从魏营到执素需要经过一段稍嫌高峻的峡谷。我说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凶险可言。 “我不习惯走峡谷,仰面上去没有安全感。”他说,“我从来不冒这种险。”子悦看住我的眼,好像在检验我的诚实,我看见他眸子里的小小的我也睁圆了眼睛,似乎是在勇敢地挑战他。 “孔明不是个喜欢与别人谈条件的人,如果不能完全的成功他就绝不会轻易行动。” “但是诸葛丞相已经答应了,你该相信他的承诺。而且,你以为你的军队可以支撑下去吗?你面对的是十万蜀军。” “不能支撑下去也没有必要愚蠢地去送死!” “我说过丞相的承诺不会是虚妄的!” “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话有效呢?”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的军队会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壮烈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孔明必然会为攻击我军而付出代价。” “死人么你何以竟希望发生战争?!” “没有战争的话,乱世的胜负如何区分?” “你会死的相信我,相信我说的一切。” “为什么?” “我怕,我怕你死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相信我,我了解丞相,我真的了解他,他的承诺一定有效,他一定会遵循诺言你不要太多疑……” “你怕我死去?为什么?”我记得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腰,并且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荡漾开来。我说因为我喜欢你,你死了我也绝对不能快活地生存。 也许我根本没有这样说话这样行动,也许我记叙的一切都存在于我多少遍理所当然的想象中,它被重复得多了也就被默认为曾经存在的真实。 “为了我,你也该活下去,抓住每一次机会活下去。更何况你还该为了你的士卒,为了他们你也必须活着。”我好像这样说过。 “你可以肯定孔明是诚心相邀?” “嗯。” “我相信你,但我……我好像有点怀疑他……我是太多心了?” “你是。” 那段峡谷光秃秃的没有林木,无论怎样都没法子施展“火烧新野”的一套,而且我们有这种揣度的想法都是很不礼貌的———孔明是个不允许任何人去怀疑他几近完美人格的人,我们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亵渎。——— “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他同行。随行的还有我带来的那五名向导,他们的表情始终庄重肃穆,似乎是在为能够参与这次相当“伟大”的“谈判”而感到稍微的紧张和更多的荣幸。 “哒哒哒”马蹄的脆响,静寂得窒息一样的行军。 或急促或均和的呼吸。 飞鸟掠过陡峭处“叽———喳———”的凄叫。 秋虫在草叶间“曲曲———”的欢歌。 布履将衰草踏得“哗沙沙”地瘫倒。 轻微的匕首出鞘的“沙———” 马匹受伤后仰天长嘶和撒蹄疾跑的滚雷。 我回首的尖叫与子悦几近凄绝的呼喊。 “隆隆”的坠石如盘古初开天地时旷古未有的挣扎———滚木、飞矢与巨石纷纷而下重演着共工怒触不周天的一幕——— 天倾斜了么?天当然没有“倾其西南”,我心中那一方天空,却非但完全的坍塌了,而且一块块碎成女娲补天的炼石大小,再也无法修复。漫漫黄沙,狼烟方息,血色夕阳疲惫下沉,沉入从不停息的江中。 长长的发在风中亲吻我的颊,我是一个立于生存与死亡之缘的失去斗志的战士,听凭万物与我一道呼吸古今、琢磨原始……我寂静得像要死去,我寂静得像才生来。 忽然,空洞的风中卷来了杀气与血腥,我看到一双怨恨多情的眼睛,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我不知道,但我清醒地明白,在我才冷的刃夺去他的一切时,在那冰凉的铁片由于上面有生命与鲜血流动而温热起来时,在他的灵魂湿着我的脸颊和嘴唇时,我的肩头也被某种锋利掠过,我的身子也因无以言喻的恐惧和狂热颤栗不已。 我叫着:“不要———” 我醒了,外面的月色很明媚,很清净。肩头又热辣辣地痛起来,白的纱布渗着淡的血红,一如朦胧晨雾中开放得过于灿烂的点点腊梅:子悦给了我一剑,剑尖刺入我的肩竟不忍再一步刺出,他抽出剑向后晕了过去。 事情是这样的,我与子悦在即将策马驱出去执素必经的峡谷时,我身旁某位向导拔出匕首狠刺了一刀———刺在我那白马的臀上,受伤的它长嘶一声,箭一样射出!我冲出峡谷口,一切都发生在尖叫着回首的一瞬:无数巨石由旁坠下堵住了通道,埋伏于峡谷两侧、以逸待劳的蜀军旋即展开了一次瓮中捉鳖的剿杀!那个实际上是救了我一命的向导,自然最先死去了———他死于暴怒的子悦剑下,他死前还很自得很蔑视很欣慰地笑了。 “屠杀”结束后———我不要将那称为战役,那是毫不留情地俯视着屠杀(!)第一个冲进峡谷的我发现子悦并没有死,他沿着壁侧缩在一角,用死去的士卒作他的挡箭牌。见到我时子悦挣扎着呻吟,用佩剑刺中了我的左肩后心力交瘁,晕了过去。 后来?后来……就有一队士卒将他带走了,又有另一队士卒将受伤的我扶回去了。 原谅我,我只能如此平淡地说一说,剩下的可以与末日情形相联的紧张、恐惧、战栗,只能由你们去想像,怎样想像都不会过分。 被欺骗了,我被骗了! 我韩晴被他们骗了!! 他们骗了我令子悦也被骗了!!! 子悦当然认为是我骗了他,他受不了这种晴空的霹雳。那么我又到底是被谁骗了呢?他们,是谁? 6.我发觉就在这三天中,我在不停息地向自己心灵深处走去,走得愈远看到的当然也就愈多——— 我哭了,我一头扑进营帐缩在凉凉的榻的一角,哭了。 五百兵士都死了,五名向导也死了,只有我与子悦活了下来。我好像是个“将敌人引进我们包围圈”的英雄,那么子悦就是“中了我军神机妙算之计”的蠢得要命的敌军将领———俘虏。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 子悦其实并不笨,他早已有所警觉,说他笨只在于他不该那样轻率地就相信了我,他相信我只因为他爱我,我不会害他———他认为。 而实际上,害了他与他的军队的人,就是我。 我不该相信游尘的,我也不该对孔明的承诺过分仰赖,他们都是骗子,骗了我是的,是他们骗了我!他们为了一次胜利,就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骗并且利用了我,他们得逞了! 我是一件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他们用我伤害了一个坚韧冷峻得可怕的对手,那个对手爱我。 爱,是一种多么愚蠢的感情,如果你因为被它影响而导致了错误的判断,你就是活该那些没日没夜抱着竖琴与鹅毛笔的洋诗人,那些眸子里闪着上品蓝钻光华的洋诗人,讴歌的都是些屁话!他们对爱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只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我这样的———悲哀。如果他们经历了,或者深深地了解了,他们便一定会摔掉竖琴折断鹅毛笔闭一闭眼让古今中外同样形式的泪顺着洁白的面庞淌下来———然后他们的唇抖一抖,弓下身子拾起竖琴拾起鹅毛笔,动作缓慢但坚决十分地将它们用自己忧伤的泪水粘合起来,又开始歌唱和吟诗。这次他们唱的和吟的都是死亡!它的黑色的羽翼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笑容和黑色的话语,它说:爱罢,死罢,既然爱过为何还不死去?———应该在我怀抱中的人类啊——— 我的手背总是湿漉漉的。 我为什么能够流那么多的泪。 子悦是活该!在曹魏呆了近二十年,子悦当然认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植这个理想天真决非“强者”的男人也知道女人是不可以糊里糊涂随随便便就爱的,所以在他的《洛神赋》中,他最终拒绝了美丽婉约的洛神———连曹植都明白的事理子悦你为什么不明白! 第41章 子悦你为什么要相信你爱的我? 子悦你活该!我的泪更急速地流下来,我在等待泪流干了就以血继之的时候。 远远地传来了得胜回营的鼓角声,我第一反应是游……游参军与诸葛……丞相已消灭了那支群龙无首的队伍,回来了。 我不想打游尘的,但我无法控制。 看到她还是那副冰冷的面孔,稳健地站在我的营帐中时,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使足气力扇了她一个相当响亮的耳光!“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好朋友,很好的朋友!你是子悦多么好的朋友!”我泼妇样的呐喊声与我的泪水同样溅出,溅落到地面时它们“吧嗒吧嗒”地继续叙说着我破碎的于一切的否定。 同来的伯约看到游尘柳絮飞尘样扑倒向几案时,他立时地过去扶住她的肩。伯约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游尘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她低沉地叫道:“要你过来干什么?!你出去,这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伯约的手一颤,急急往后退了二步,站立不动。 游尘仍旧伏在几案上,只把她剧烈起伏的漂亮的背部留给伯约,她低低地喘息着,叫道:“你出去!伯约你为何还不出去!出去!” “游参军……”伯约迟疑着叫道。 “走啊!”伯约抬眼看了我一眼,他的神色凄清悲哀。他张了张嘴发出“韩”的前半个音节,就一跺脚反身退出了军帐。伯约出去之后游尘才撑住几面站起身来,直绷绷地看着我。 她的唇边淌着血,不绝如缕的血丝像日渐干涸的泉水,沿着细腻的皮肤下淌。她的额角因为过于猛烈地撞在几案尖锐的角上,现出了一个红红的肿块,隐隐地有血渗出来。她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白得如蜡,并且毫无光泽,然而那眸子却仍旧又黑又清澈,如水晶盘里盛着黑宝石。 她说:“你打啊,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还不接着打?” “你以为我不敢?”我又冲上前向她的小腿踹去,游参军!她晃了一晃就跪倒在了地上,我俯视她时发现她仰了头看我。她的眉是舒展开来的,眼睛坚定地闪亮,唇嘲讽地上翘,微微地张着嘴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游尘喘息更重,随后藉着双手撑地的力量使自己勉力站起身来,蹬着右腿,屈起左腿,很慢很慢地站起身来,她被我踢中的小腿颤抖得很厉害,但上身却仍旧站得那样沉稳那样直。 游尘还在直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它缓缓呼出:“打得好。”然后她上身晃了晃,吐出半口浅红的血水,笑道:“好得很。” 我知道她在鼓励我继续地打下去。而不论我将她打得多么惨,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游尘都会坚强地站起身来挺得竖直如箭,即使死亡她也会站着死去。 “韩晴,我骗了你,我是骗了你,可是我决不后悔,倘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骗你。”游尘直着脖子,确信我不会再踹她之后,无可置疑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为什么……”我的声音像是从胃中被挤压出来的,突破重重障碍冲出去已完全变形和扭曲。我坍塌地坐在床沿,双手撑住头,长发倒垂下来,乱糟糟的像一盆未经修整的吊兰。 “我知道这行为有点卑鄙,你爱子悦而且他也爱你,但是这是获取胜利最快捷也最少损失的法子,最好的办法。既然这样,我们就得利用它,我们要成为胜利者,一定要。”“你们?你们是在利用我,不是在利用什么最好的方法!” “你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游尘忽然冷冷地一笑,“你是如今子悦心中惟一的温情地带,在我看来就是阿喀琉斯的脚踵!” 阿喀琉斯是古希腊史诗中的英雄,出生后即被他的母亲握住脚踵倒没于冥河之水,除了没有浸水的脚踵外,武器伤害不了他身体的任何一处。这样一个英雄在特洛伊之战中终究还是死去了,他被敌人射中了致命的脚踵! “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我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诉你,以免破坏了子悦……阿奇在你心中的形象。他是个多么善良多么温和多么亲切的男孩子,对不对?”她讥嘲地笑起来,“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啊。” “子悦他……”我的心,猛烈一缩,深入骨髓的寒气让我几乎无法自持。 “子悦他早就变了,他不变怎么能当上曹魏的左将军呢?他杀起人来像切瓜烧菜一样简单,有许多人称他为恶魔。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作恶魔吗?他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尽的血腥味,他的马疾驰而过时,马蹄旁总会留下别人的血痕还有七零八落的尸体。” 我说游尘你不要说下去了!但游尘说现在该是我正视现实的时候。 “曹丕是嫉恨曹植的,而子悦竟然敢与曹植的诸多密友交好,他何以竟没有被曹丕报复贬斥呢?因为曹丕看中了他的冷峻和残酷,就这样被曹丕看中,你想想子悦会是个怎样的人?他杀过多少人只有天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他……” 游参军你不要说了! “我还知道他屠过城!” 屠城?!屠城……攻破城池之后,鸡犬不留血洗繁华男女老少尽皆处死!蔓延开来的血水比太阳还要凄厉比晚霞还要夺目,在凄楚的哀号声中手抚佩剑以胜利者的姿势冷笑…… “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干……”我的声音苍白而虚弱。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揣度与判断,但你不能不相信我说的事实。”游尘冷冷地说:“我亲眼见他杀过人,就在你没头没脑思念你这位昔日爱人的时候,我见到他杀人,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那完全是一种只为杀人而练就的好枪法……” 我在寒冷的颤抖中无言,那仅仅在于我找不出任何的话说。 “他是我军的敌人,他还杀了我许多朋友,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我死去的朋友,我都有理由杀了他。你如果要恨我就只管恨下去好了。”游尘顿了顿又说,“他是我军的敌人,但……他也的确是我,是我很好的朋友,你能够理解,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不该利用我,你不该。”我近乎呻吟道。 “这只是一个可行的计策。”游尘的眼神仍然坚定得不容你怀疑与诘问,“一个计策,如果施行的不是你,中计的也不是子悦,你是否会在对我表示微辞之余,仍旧敬佩我毫无牺牲就大获全胜的智慧?” 我会。 我认定一个将帅必须要有果敢的决策和冷峻的判断,用最少的损失获取完全的胜利是最值得敬服的。如果这是远离我的一个战例,我至多为那对不幸的爱侣叹息几句,并且默认那位高明统帅的做法。 “子悦会死吗?”我颤声问,“游参军?” “他不投降当然就会死……叫我冬青,明鹏,叫我……冬青。” “我想自己静一静。”我说,我没有叫她游参军游尘或者冬青。 “你不要试图说服自己原谅我的所做所为,我知道我此举对你而言是不可原谅的,我不要你因为我而强迫自己的意志。”游尘笑道。她的额仍旧青而肿,稍许的皮外伤使血珠隐隐外渗。她的唇边还有已经干枯的血痕,她的眼很执着很诚恳,“我到你这里来其实还有事情,丞相让你去见他。” 我说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去见丞相。 随后游尘就出去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天气又转凉了,风大,你睡时记得多盖点东西。” 我其实是没有怨恨过游尘的———即使在我最是哀怨最是愤怒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胆魄去恨她,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法子离开她。子悦对我的意义也许并不比游尘对我的意义更大,他们是与我一样的人,携着地图与若有若无的渺茫梦想从20世纪来到了这里,我不能失去了他们其实,也许整个三世纪都不能失去了我们,三足鼎立是一种缘份———只有三人安然地在三个国度生活下去,历史才能维持其天定的均势而不至于倾斜。 我躺在榻上,真的多盖了一条毛毯。 我强迫自己睡着但是我睡不着,闭着眼睛听任思维飘到辽远得无穷无尽的地方,思考一些严肃得不像是我这种人应当思考的问题。 20世纪时,我们认为三世纪是辉煌的。乱世砸碎了一切陈旧的枷锁,把种种强加于人的思想统统打破,人之为人也就在这种混乱中格外地绽放奇葩,于战火烽烟中角逐出前所未有的灿烂与伟大。三国是个可以与任何朝代媲美的时段,在各方面都有出类拔萃的人才足以与中国古代各类英雄比肩站立,俯视群雄。 文学史上,“建安风骨”高扬起通脱质朴的大旗,文人诗日趋成熟;曹丕的《典论?论文》更是第一次将文学“抬举”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度———这一时期被鲁迅先生誉为“文学的自觉时代”。 音乐史上,乐府被进一步倡导并与文人创作相结合,铜雀台的歌舞升平成为后世向往的殿堂。 工艺科技史上,木牛流马、织锦技术、造船业、翻车、精钢神刀等都可以在史书中大书一番。 医学史上,华佗的五禽戏与麻沸散可被誉为神来之笔。 书法绘画史上,汉隶开始向楷书过渡,最终由钟繇首创“楷书”;著名画家层出不穷。 甚至就在“外交”史上,日本国与中国有了明确的交往记载。至于各种军事家、政治家,那就更加不可枚举,完全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流的人物。更可贵的是,史载他们不仅文治武功卓越非凡,素质修养也极是高妙。 第42章 曹操在做好一个政治家的同时做好了一个诗人、一个书法家,一个身体力行的音乐倡导者;孔明不仅亲自撰写《琴经》,抚得一手好琴还善于书法与绘画;风雅的周郎则对音乐颇为精通,即使喝醉了酒也可以听出乐曲中细微的谬误……这个上承雄伟的秦汉之风下开流美的两晋之气的时代啊。 我们向往得垂涎欲滴。 我们来了。 我们看到了什么呢? 说来说去,我们看得最多的其实是死亡!杀人与被杀如影相随着这个时代,当血涌如注的尸体与得意非凡的将领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我用怎样高明的骗术欺瞒自己都没有用。伯言、孔明乃至混入这个世界的阿奇———子悦,他们都是很优秀的统帅,但如果将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们而死的人的尸体完好地保存并排列在他们的身后,我相信不管那些“政治家”、“军事家”的头衔多么灿烂多么明亮,它们都会在血色蔽日的昏昏沉沉中黯然失色。你会觉得他们无论怎样“强辞狡辩”,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被称作“伟大的凶手”。 更仔细地想伯言,他风神翩翩超脱飘逸得有如玉山连绵。他立在那里坐在那里卧在那里的姿势都很好看,随时自有高贵典雅的神色。他温和、体贴、果决、周密,用指抚眉的姿势更是妙得紧,我的确爱他。但是,他指挥的夷陵之战,只一战,就死去了十万人!如果这十万人的尸体挨个儿排在他的身后,那……那是怎样的长度……我不敢想,我真的不敢! 我把头缩进毛毯里,还是觉得那寒气在弥漫开来。 仔细地想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不能忘怀黛水、曼云与联运楼:说到底,我喜欢过的是那样的日子!联运楼已被强化成为一种弱小者的象征,那里凝聚着我所能够施予的同情与悲悯。更实际一些,我也甘愿做一个弱小的人,一个没有能力伤害他人的人。不愿做强者,我甚至不愿太紧地跟着强者———他们强得可以将我游移不定的意志完全纳入他们的思想范畴,我无法抗拒也就无法不令自己看到使我从头顶到脚跟都发凉发颤的死亡!然后我会忧愁我会痛苦我会把所有关于死亡责任的联想都揽上身,我是个无用并且软弱的人,我负不起那样的重量! 突然听见有人唤我:“明鹏,睡了吗?” 我从毛毯里钻出来,看到孔明坐在我的榻侧。我喃喃了半天,只发出些莫名其妙的音节来连我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明鹏,对你不住。”孔明忽然说道。 我麻木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脑子后苦笑着说:“丞相,你怎么来了?”记得我方才将三世纪全数否定掉了,但如今看到孔明似乎有点负疚的温和的笑容,我又觉得一点不大想肯定却又必须肯定的无奈———这笑容是无可否定的。 “明鹏,我想……嗯,如果可能的话,你即使记恨我也不要记恨冬青了罢。”孔明用手按住我想屈了以便翻身下榻的膝,示意我继续躺着听他说下去,这种我半卧而孔明端坐的姿势让我很不习惯。 “冬青这次的确是伤了心,他伏在我的膝上,第一次流泪,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珍惜你与他的友情的,他不想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明鹏,你……”孔明稍作停顿,“你可以只怨我而不要再怨恨冬青了么?”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后定睛去看孔明,即使是叹息中,孔明的模样还是那么和谐泰然,眸子里盛的关怀使再孤傲的人都不愿拒绝。我问道:“丞相,是冬青托丞相来的?” “当然不是,我有些话要与你说,你累了就不妨我到你这里来坐坐。” “丞相,冬青的伤怎么样,没有大碍吧?” 孔明回答我说游尘的伤并不十分要紧,她只是近来太累了,有点把持不住的虚弱。 “我总算将他劝得睡了,就过来看看你,你……” 我说我不该打她的,她这样劳累体弱我还要打她,实在是丧尽天良;我说我后悔打了她相当后悔。 “那一巴掌没什么事,痛在皮肉瞬间即逝,然而痛在心底……冬青比你想的要脆弱,他心中有一点珍藏起来的东西是不能被任何人伤害的,简直是碰都不能碰。这一次……我怀疑他难以承受他保存的这许多珍异完全崩倒的事实。明鹏,这件事,最后是我做的决断,所以请你能够对冬青稍加谅解。”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全部计策的所出:孔明最早想出遣人去子悦营中诈取子悦之计,而后游尘推荐我去。当孔明知道我与子悦是“亲如手足”的好友时,为顾及我们的友谊,他沉吟许久不愿下决断。在游尘的再三劝说下,孔明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游尘见机行事,实际上也就是默认了游尘的推荐。 然后游尘来找我。 我诚恳地说我没有恨任何人,我真的没有。 我在沉寂中想也许这就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像子悦那样争强好胜的将帅或早或晚都可能死去。爱情使我无法做得庄子般洒脱,但我却可以劝他回到20世纪去,他,我,也许还有游尘,我们可爱的阿音,一齐回到20世纪去抛开这里的恩怨是非,黑白曲直,抛开这里关于死亡的一切联想,怎样来就怎样走———就让我们都做那尚未毕业的大学生罢,那样很好! 我长久的沉寂使孔明略有不安,他抚在我膝上的手暗暗地加了点力气。 “明鹏,我知道你和子悦是极好的朋友,如此事情的发生,实在是情非得已。我始终不愿意与曹魏先锋做一次没有技巧的殊死拼杀,那样的话双方的死伤都会更加惨重,所以只能……我实是抱歉得很,明鹏。” 我没法子承受孔明的致歉,这也许是因为我现在的心境已在逐渐的反思中开朗而通明起来的缘故。孔明做的都只是他应该做也必须做的事情,或者还真的可以闪现他的智慧乃至仁德;而左将军的子悦,他那“阿喀琉斯的脚踵”被射中了,他作为一名战将被俘似乎也理所当然。胜利或失败是战将的“惟二选择”,他胜利了太多次,失败这样一次是无可厚非的,况且,他是败在孔明手下!我们谁都没有想过可能战胜孔明———让子悦死去罢,然而阿奇是无罪的,三世纪的子悦消失了就是死了,20世纪的阿奇还可以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活在那没有战争的和平里。 我坚信阿奇随身也携着地图,像阿音和我一样。 我们停驻得太久,既然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可以回去。 我好像完全是用理性来思索这些问题,恰如逐步逐步地按规则解着二元一次方程组,而排斥了所有的情感因素,比如:我,仅仅就我而言,我是否舍得离开。 我垂首叹道:“丞相,你其实没有必要向我……向我道什么歉的,我……我只是很无奈……” 孔明缓缓地放开了搁在我膝上的手后缓缓地站了起来,长期驻兵在外的劳累使他看起来略有倦色。他在营中踱了两步,我抬了头看清他穿的是一套青衫(虽然高居丞相之职,孔明在生活上仍相当朴实,除了两套可供换洗的衣服外几乎没有更多的备置)。陈旧的衣衫并不能掩盖他独一无二的风韵与深邃,反而更加地衬托出了他淡泊宁静的高远。仰面去看孔明的脸,我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浮上了一种很淡又很深的哀伤。孔明转了身,用深不可测又极度亲近的眼看定我,静静地说:“太阳血滴一样凝固,天空灰暗但是广阔。明鹏,你的那个梦,或许可以从神秘的感觉角度来回答你的疑问。还有一曲出色的哀歌,是不是?这大抵,是一种无可更改的天然的悲哀吧,天然的……乱世。” “明鹏,我是无法选择出生的,我也没有理由去责难为何要有乱世产生。生于乱世的人们其实很不幸,因为他们的生存比那些太平盛世中的人们艰辛而痛苦,时时地还笼罩着死亡的恐怖阴影。战争是乱世的特质,而我,我其实是憎恶杀伐的,如果战争仅仅等同于杀伐,我绝不会涉足。嗯,十四岁那年,我亲眼目睹了曹公血洗徐州的一幕,白骨覆地,血流成河,那时的太阳,恐怕也是血红血红的。少年的我在恐惧中质问,我质问的不是孟德何以如此残暴,而是我何以要生存于这样的世道。” 孔明的语调平和缓慢,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给我以喘息与接受的时间。 “我宁可当太平之世的一个小百姓,晴耕雨读,抚琴作歌,但这个时代不给我安详的日子过。”他继续下去,“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也只有战争能够重新争得和平与统一。这样,我宁可做一个战争的把握者……虽然‘把握战争’这话说得有点可笑,但我既然生活在这样的神州,总要肩负一点责任。我愿意使战争尽可能地温和下来,用我菲薄之力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战争方式去赢得和平。真正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难得很,但我们可以努力……” “这就是有人说丞相太过谨慎的原因吧。”我低叹一句。 “有关人命的事情,总是万无一失才好,为了和平而牺牲太多人的生命,那样的虚假和平不要也罢。”孔明的声音陡然坚决起来,他挥了挥手,“过多的鲜血上屹立起来的统一是带着暴戾之气的,我不喜欢这样。曹魏过于强大,如果三方不能形成均势,那种残忍的战争就无可避免;尽我之力削弱曹魏的力量也是我的本意所在,明鹏,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我会渐渐地更加明白。 发觉就在这三天中,我在不停息地向自己心灵深处走去,走得愈远看到的当然也就愈多———我不该全盘地否认战争,我更不该浅薄地说什么“杰出的将帅都是伟大的杀手”之类的屁话! 第43章 这只是一种无可选择的天然不幸———出生于乱世必须面临必须承担的不幸。正如孔明所言,战争不同于杀伐,如果我仅仅因为看到杀伐而全盘否定了战争更深的维护和平的那一层次,我就只是个笨蛋! 孔明希望我能与冬青消弥不快,他又一次强调游尘的脆弱和她对我们之间友谊的珍惜。从孔明的眼睛中我看出了他对游尘极其深厚的关切,甚至,疼怜。 我说丞相你放心,我真的真的没有恨过任何人即使在一瞬间恨过我现在也绝对不会再恨下去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 7.那刀尖已无法向前推进,我清楚地看到有漂亮的血液顺着刀刃往下淌,落在地面又“嗒嗒”地溅起来。 我将子悦给放了! 这个行为可真是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危险系数也大得不可想像,但我还是把他给放了。我为自己的勇气感到万分惊讶!本来我想劝子悦回20世纪,可他冷冷地将怀中“魏”的地图抛给我就不再置一辞。他浑身写满了蔑视、不屑与愤怒———子悦认为是我将他出卖了。 他不想回去也许是因为他想复仇!? 子悦将地图抛给我仅仅是为了告诉我他已不在乎20世纪的一切了么?他仿佛在说要回去你回去好了你这个……骗子…… 没有什么比爱人的欺骗更令人心痛欲碎,也没有什么比爱人的误解更令人胆肝俱裂。 我不想解释,我当然也不愿意他就这样死去。 惟一能做的是放了他。 我给萧然写了一封信。这位同样杰出的左将军率军赶到的时间只比孔明的扫荡性征战晚了三个时辰,但就是这样三个时辰,使他几乎无处安身,率着一千骑兵幽灵般出没隐现,飘来飘去,只在狭小的山间扎了个并不牢固的营寨,等待着。我询问萧然是否能够协助营救子悦,以及子悦这位败军之将回朝后是否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萧然的答复是可以,并且子悦如能回营,十之八九不会受到任何责罚,因为他是司马仲达的爱将,而对手又是孔明,宽容的限度可以使子悦得到足够的庇护。回信中萧然与我约定了时限并且表示了他对我十分嘲讽的谢意。 我淡然一笑决意将子悦救出,交给萧然。 萧然说他将亲自来接应。我又做到了。虽然在这一过程中我小腿肚子不断地发着抖但我好像还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把带着伤的子悦交给萧然时,夜色太深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感觉到那是个寒气逼人的男人,身形高大而且阴森森的骇人,浑然一色的黑色劲装将他与夜色裹在一处不分彼此。扶住子悦时,萧然有意或者说是习惯性地掩饰了自己原本的音色,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了句“谢谢”。 我说请你照顾好子悦他…… 猛地听见萧然低低地吼了句:“你不能这样!” 骇然的我骇然地发现子悦黑色的披风下已探出一截闪亮的刀尖,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对着我的小腹!他只要再往前递上三四寸就可以刺中我———他是想杀了我!他,想杀了我! 子悦…… 我很是遥远地记起子悦当初抬眼看我的神色……那时他的手腕被铁环拴住,俊秀的脸上沾满疲惫的灰尘,左脸颊青紫而有些轻微的划伤。他困顿、潦倒甚至有点神智不清,但认出我来的时候,他因为愤怒与轻蔑而陡然地鲜活生动了。子悦微微地眯起眼,高傲冷漠的情怀就从那双细长的眼里溢出来,干裂的唇微然地翘了翘。 我无法说清那张脸带给我的震撼感,它使我的灵魂受到炮烙之刑,在热的痛的炼狱之中辗转哀号。 我想扑倒在他的脚下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光还想抱住他的头脸吻得我自己气喘吁吁我想大哭想大叫想乱闹一气来个天翻地覆! 然而我只是平静地对他说了句我会救他。 他冷笑道:“你不用再费心机了,我知道你为了向孔明献殷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和孔明比起来我算什么东西。” “我要救你。” “你救我?算了吧。你若救我,你一定会后悔,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忘了当时他的眸子里是否跃动着诡异之光,但我说我不后悔,我说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后悔。银闪闪亮晶晶扎人眼的刀尖,子悦是想杀了我。 凄凄地笑了一笑,除了这样的笑容外我没法找出什么表情来配合我的心灵。 那刀尖已无法向前推进,我清楚地看到有漂亮的血液顺着刀刃往下淌,落在地面又“嗒嗒”地溅起来———萧然用两指捏住了刀锋,锋利的刃割破了他的手指,“嗒嗒”…… “你不能这么干!” “为什么?” “他才救出了你,你必须向他表示了谢意后才可以杀他。无论他对你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否则你就太卑琐了!” 我听到子悦将他的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走远了,滑翔样鬼魅样盈盈地并入茫茫的夜的怀抱。我还记得子悦说过如果他能不死去就一定会回来。他已经是个愿用他人的屈辱与鲜血洗刷他灰暗失败的人了么? 深深地叹了口气:想到剩下的事儿,是我该去自首并且准备接受“军法处治”了。 我这个可怜的傻瓜! 卷六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再赴征尘 1.他说明鹏啊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啊你,你知道你又将有怎样的大难临头? 又一次站在伯言面前,这令我有点局促有点不安。 我被孔明“遣送回国”了,好像被赶回娘家的小媳妇,丧尽颜面。老实说孔明已经对我那“大逆不道里通敌国”的“卑鄙”举止表现了最大程度的宽容,他没有令我挨上几百军棍没有将我送上断头台什么的已实属难得。我还记得,面对怯生生不敢抬头的我,孔明只是不断地叹着气,然后说我的行为太过分了。 我是太过分了。 孔明不愿用苛责的军法来处治我这个过度感性只会闯祸的小傻瓜,那样的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说你回去吧,吴王怎么处置你我可不用再操心了,只要他认为他是妥善地给了我一个交待。 伯言在烛光中严厉地看着我,看得我汗涔涔的。他的沉默使斗室的气氛更加压抑,我想去把窗子推开又不敢移步———我浑身僵硬,只能不断地将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使得手心粘乎乎潮兮兮很不是滋味儿。 伯言慢慢地踱到烛台前挑了挑灯芯,走近我低声说:“你累了吧,早点去睡,我也累得够呛的了。” 我说陆大人你……你还是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吧!你强要忍住怒气说来说去都对身体有坏处,我可不愿罪加一等。 然而伯言只是摇了摇头。他的唇边慢慢地漾开一种我极为熟悉的带着格外关怀的笑容,这笑容如此感人之深,足可以令我忘记一切的不顺与烦躁,与我每每靠在他身边的感觉是这样相似———我好像又什么都不怕了。 “算了罢,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你能够平安地回到我的身边就是一件幸事了……其实我原先真的很想骂你泄愤,你明白我对你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但是你还是干出这种出格的事情。”伯言微笑着叹气,他的神色看来有点失望又有点无奈,在朦胧迷离的烛光中显得亲切生动,“还是没法儿放心你,我原以为你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呢。” 我低着头说我实在不行。 “不行就不行罢,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要知道,当初我听说你干了那档子事,吓得一夜都没有睡安稳……我担心孔明会严厉地惩罚你,你不在我身边,我可鞭长莫及没法子照料周全哟。”伯言粲然地又是一笑,“好了好了,也不用总是苦着脸,反正你已经回到吴地,主上驾前我会尽力为你开脱,幸好孔明也没有太多责备的言辞。” 我只想说谢谢,但嗓子干得生烟,张了张口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伯言说我“胡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太纵容我的结果,我想了想觉得该是我长期生活在吴地所致。江东大族势力根深蒂固,彼此交好频繁往来,“法律”在江东,于世家名门而言,很大程度上只是写了字的纸而已。联姻使关系网变得繁琐复杂———真正的“官官相护”!所以我听任了性子乱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闹得自由自在———潜意识里我认为我闯了再大的祸事都没有关系,因为四大家族中陆家的“代表人物”陆伯言,一定会给我撑住当然没有人愿意和陆家弄僵,想想看吴王也就是靠这些头面家族在努力支持着嘛我把这种“无所不为”的放荡性格带到蜀汉,便只能惹出一堆堆的祸事来了,唉。 沮丧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抑郁之气,我说陆大人你以为主上会怎样给诸葛丞相一个“妥当”的交待呢?他会不会将我派去做苦役采石头啊?或者禁闭?流放?肉刑?他不会用上肉刑吧,那太恐怖太残忍了啊——— 明白仲谋对孔明有极度的崇敬之情,至少也可以说是敬佩罢,他之所以与蜀汉联盟很大程度上源于对孔明的信任。还有,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想当孔明的敌人,仲谋不笨。 我不断叹气好像已经知道仲谋为“讨好”孔明已下旨将我从重治罪什么割鼻子打板子流放蛮荒的“判决书”都下来了一样。 伯言“哧”地笑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明鹏,你现在可以安心去睡觉了,如果你乐于看到我焦头烂额的样子,你还可以悄悄地躲起来窃笑。 第44章 剩余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再去管,惩罚是怎样的就让它怎样好了。” 惩罚轻得几乎不可想像,我只是由尚书又被降职为侍郎,附带扣除了一年的俸禄而已。伯言却因为连续的奔波与唇舌之耗而疲惫不堪,他说明鹏啊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啊你,你知道你又将有怎样的大难临头? 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我在武昌呆了不到半年就又要离开了,这是对我的进一步惩罚或者说是磨砺。孔明致信伯言说那种“微乎其微”的惩处他可以勉强认同,但他希望韩侍郎能够再次到祁山去接受“雪雨风霜”的锻打。 “孔明说你原本可以成为一个相当杰出的人才,但是我的放纵使你沦落为现在这副天不怕地不怕不遵守纪律无法无天的样子。他说出于盟友的考虑,愿意帮我和主上好好地训练训练你。”伯言故作危言耸听状,皱起眉头咳了两声,“明鹏你听清了没有?诸葛丞相要开始管教你了!我看你回来之后一定会弱不胜衣的,你耐心地等着吧!” 我想孔明不致于把话说得这么白,他肯定是说我已经不错了他希望我能更加地不错罢,他这样风度不凡的人怎么可能用“天不怕地不怕”之类庸俗的词来形容我呢? 看到伯言那有点兴奋有点神气似乎巴不得立即见到我因为受了太多辛劳而至弱不经风的样子,我就想抢白他两句。我悠悠地说:“陆大人啊,诸葛大人已经不是丞相了,你怎么还不改口啊,这个严肃问题弄错了可不对哟。” 孔明着实已不是蜀汉丞相了,至少,名分上不是。早在回吴地的途中我就听到飞报传来:街亭还是丢了!由马谡的手中,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丢了!历史还是那个历史,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想:游尘啊游尘你是怎么搞的不是已经将障碍清除了么?你直取街亭就是啦,明知马谡这家伙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你怎么还是听凭孔明派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马家小子去守街亭呢,啊?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街亭丢失使孔明大军立即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勉力退兵回汉中后,孔明因用人不当上表请降三级,任右将军代理丞相事务。 ———完完全全是历史的又一次重复,半分半厘没有改变。游尘啊游尘你怎么会听任这样的悲剧又一次上演得彻底而漂亮呢? 仍然没有人回答我,惟一能告诉我个分明的游尘还不知在远方的川地干些什么事情呢她是不是也只会吃饭睡觉啦? 伯言听到我刻意地找茬,只是温和地笑一笑,说:“孔明若不是丞相,蜀汉的丞相担子还能交给谁?说实在话,如果没有孔明的鼎立支持,曹魏与主上都不会如此尊重蜀汉。”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我认真地点着头。我点着头的时候油然地又升腾起一种对伯言的留恋,一想到将要长久的远离他,我就忐忑而不安。有时我想他对我实在是太温和了点,我怎样与他打趣他都不会发脾气,我犯了怎样的错误干了怎样的坏事儿他都会欣欣然地原谅我,这些事情使他显得缺乏男子气概。然而,想一想他那异乎寻常的忍耐力与极端精明的判断力,再回顾一下他这些年来败山越、破关羽、挫刘备、镇守武昌屡屡挫败曹魏顺江袭取东吴之野心的光辉业绩,你又会觉得他是个相当伟岸俊挺的———男人。 我抬了眼看他,他正扬起眉来看我。 我问陆大人你……你这回能够放心我到蜀汉去接受磨炼吗? 伯言摊开双手说:“明鹏,你这家伙是只能交给诸葛……丞相好好管教一下的,我希望你回来时能够成熟一点精干一点,不要又被赶回来———否则我的面子都要被你给丢尽了。如果你再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可就……” 我学着他的样子扬起眉,又颇带着几分恶作剧地按他的习惯性做法抚了抚眉尖,我说陆大人你肯定还是一筹莫展的啦。 他肯定会一筹莫展,因为他有“情”。 追忆往事时我发现这个时代的“男人”其实都像他一样很是多情:战争与混乱使生命的短暂脆弱更加一目了然,白驹过隙的岁月促使强者去追求拥有,拥有真情、事业、成功。生命太迅速,如果不珍惜已有的,不争取未有的,那么一生就只能沦落为庸庸碌碌不值一提了。伯言是个很值得一提的男人,如果我大言不惭地说他爱我,至少是喜欢我吧,他一定会格外用心去呵护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而避免它受到任何的伤害———所以我只要靠近了他就什么都不怕?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伯言,我不是忘情的“圣人”,也不是“不及情”的“最下”之人,我只是被情纠葛得往往干蠢事的一个傻女孩。 突然想起子悦———有点不该,与伯言在一起时我总会习惯性地将他暂时忘怀,这也许是因为想到他我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昔日的无比欢畅与无比苦痛罢。我不够坚挺我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地被无聊的记忆重创———想起子悦时我惟一明了的是我想见他,见到他后也许我惟一明了的是我喜欢他。这是不是爱呢,我不知道。 “陆大人,我去蜀地后,你,你会不会想我?”我鼓足勇气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但当那调笑的可爱神色驾驭我的言辞时,这话就轻而易举地从我口中活生生地蹦出来了。它像一只蓝色的小精灵,蹦出来后在地面上连滚了两个跟头,“嘣嘣咚咚”、跌跌撞撞到伯言黑而亮的靴子上,它揉着撞得生疼的脑袋抬了头大睁着那明亮的圆滚滚的眼睛看伯言。 “当然———不会———那怎么可能呢?”一波三折。 2.我觉得,我们是陷入了一个幻境,或者说是骗局,被我们自己古板天真的思维给欺骗了。 这次我是在汉中遇上孔明的,他正在积极预备着第三次北伐。自第一次伐魏以街亭失守告终后,短短几个月内孔明又草草地展开并结束了第二次北伐。这一次可以说进行得相当匆忙甚至狼狈,蜀汉以远征军数万之众被曹魏陈仓守将郝昭一千余人困于陈仓城下,硬攻二十余日无法拿下陈仓,粮草告罄后即不得不回师汉中,惟一的成就是斩杀了曹魏遣来追击的将领王双。 孔明见到我仍旧微笑着。 但我却不知该称他什么才好,犹豫了一会儿便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诸葛大人”来了。我是该叫他右将军呢,还是叫他丞相?总不能叫他右将军行丞相事吧。 孔明听到我这个古怪而别扭的叫法稍稍一怔,然后很宽容地笑了笑,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称我为右将军。” 实际上,我立时便听见游尘之属照旧称孔明为“丞相”,于是也跟着他们按老样子称呼了。“丞相”这个词儿叫起来很温和也很气派很郑重,我很喜欢。想到日后伯言也可以被呼为“丞相”,我忍不住就高兴起来。 “诸葛子瑜大人让我代向丞相问好,请您多多注意保重身体,丞相的安健关系大局啊。”稍有迟疑,我将这“受人之托”的问候倾倒出来。老实说,我真不想在刚见面时就谈及这种让人感伤的事情,但既已答应了子瑜大人…… 孔明缓缓地转过身去,深深地叹道:“我实在,对不住兄长。乔的死,责任该在我,在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一向沉静的声音竟无可抑制地颤抖得很厉害。 乔是子瑜的次子,因为孔明长久无子,就过继到孔明名下,以承血脉。北伐时孔明安排诸葛乔与普通士卒一样担负最繁重的搬运粮草的任务,一向身体不好的乔竟染上疾病英年早逝了! “丞相不要太自责了。”我继续“传达”子瑜的话,“子瑜大人说乔本就不该给予特殊照顾的,为朝廷出力,为军队效劳也是他的职责。这次的不幸,也许……也许就是他的命数吧。而且,丞相如今也有了子嗣……” 第一次北伐期间,孔明即得到了喜获麟儿的喜讯,他为他取名瞻,诸葛瞻。 “我是个怎样的父亲,”孔明仍旧背对着我,声音低沉乃至于隐约的沙哑,“乔儿死时,我没能在他的身边;瞻儿出生时,我也不在他身旁。我看过了蜀锦销量,看过了农产税收,才来看一看家信……我是一个父亲,但……” 孔明平稳的肩在颤,我实在很想找出更多的话来安慰他,但张了张嘴却什么字也说不出来。我该用怎样空洞的言辞来慰籍他呢?他是一个父亲———谁还记得他是一个父亲呢?有些责任太重,另外的责任就于无形中消弥了:他好像只是个丞相!一个不该有家庭不该有妻儿的丞相! 我黯然。 孔明并没有许多时间招待我,于是又是游尘来替我布置一切。 游尘说明鹏我有事情要与你说一说。 她的神色出乎意料的肃穆,似乎也可以无言地感染他人。她端坐在地板上,将双手平整地置于膝盖处,身子游挺得直而且硬。看到游尘这样,我也忍不住肃然起敬了,急忙调整自己的坐姿使我看来显得与她一样庄重谨慎。 “有什么事情吗,冬青?” “明鹏,我把我这张地图交给你,这样的话,你那里收集的地图就完整了,对不对?”她避开了我的问题,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上等蜀锦织就的蓝色小包袱,一层一层地将它打开,那里面安详地躺着“蜀”的一纸沉重。 “嗯,看清了,你千万将它收好。”游尘停了停,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看着那神秘得可以沟通古今的一纸洁白,继而又伸出纤巧的尖尖手指,将它一层一层地包好,双手递给我。 第45章 我几乎麻木地接过那地图时,手触到光滑的锦面,好像触到了微风习习中的江水。我感到它竟是这样的重,重得我几乎托它不起。 “冬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鹏,我知道你是愿意回到20世纪的,现在有了这三张地图,只要将它们完整地洽合在一处,你就必然可以回去。你可以在你希望的任何时候回去,完全把三世纪的一切抛开。明鹏,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不要挂念我和子悦,不要再想我们,在需要的时候,你一个人平平安安地回到20世纪去。做一个优秀的学生,日后做一个优秀的职员,或者别的什么。” “冬青!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在排斥我吗?她不愿意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与她一起承担未来吗?她要我一个人抛开我的朋友毫不负责地做一个跨越时空的逃兵吗还是,她厌恶我了呢?会吗? “明鹏,你不要多心,”游尘缓缓地摇了摇头,调整呼吸使自己的语调变得平缓宁静,“你知道丞相为什么要令你来协助我们吗?”我在少许的疑惑之余应声道:“不是丞相希望我能够得到进一步的锻炼吗?” “那只是一个托辞,明鹏,那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我劝丞相将你招来的,我只是为了将这个交给你。明鹏,你答应我,在你遇到什么危险或者实在难以选择什么的时候,你就会将这三张支零的地图拼接起来,永远地摆脱三世纪,你会幸福。”游尘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她的眼里闪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关爱的光芒,这神色令你很自然地想起孔明一贯的温和,“明鹏,你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得到幸福。如果你能够坦然地将一切放下,你必定可以在20世纪寻得你的幸福。” “冬青———你,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越听越糊涂的我忍不住用略带烦躁的声音低呼道,“我一点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么你请听好,明鹏,我发现不对了。我发现我们回到三世纪,说什么我们以20世纪人的身分回到三世纪这话实在是太不对了,它无法自圆其说。我觉得,我们是陷入了一个幻境,或者说是骗局之中,被我们自己古板天真的思维给欺骗了。明鹏,也许打破这个幻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抛开它。但是我不行,子悦也不行,我们陷得太深无法自拔;我想你应该可以的,你可以超越它,因为你想到过回去。” 我说我还是一点也听不懂,我不知游尘到底想表达什么样的思想,云里雾里我不知她在向我陈述什么解释什么。幻境?骗局/这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词汇!? 游尘深深地吸了口气,挺了挺身子:“明鹏,我想先给你看一样东西,也许你会明白……原谅我,我见到你只想尽快地将一切告诉你,这不免使我自己的思维也纷乱起来了,原谅我。” 她给我看的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一叠装订好了的宣纸而已,也可以称作是“书”的原型。三世纪印刷技术还未发明,什么东西都必须按粗糙的手工制作来完成。 那本“书”有一张相当简单的封皮,标明了“书名”是《将苑》。 我的眼睛一亮,《将苑》?20世纪时我们都知道《将苑》一书的存在,据史家考证那是后人托名孔明的作品,也很有可能是孔明的秘书按其治军原则替孔明撰就的。我还曾翻过中华书局版的《诸葛亮集》,里面收录了《将苑》凡五十篇,粗粗地一看就发现它与孔明各类表章的文风并不一致,于是也没有兴趣再深究下去了。隐约地记得游尘,确切地说该是阿音,当时对《将苑》根本不屑一顾,她说既然不是孔明的作品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看它呢? 我接过那叠素宣草草地翻了翻,“兵权”、“逐恶”、“知人性”、“将材”……一条一条分门别类,的确与20世纪时我看到的印刷体的内容一般无二。游尘给我看一本将苑》?这该是第一本手稿了罢,它到底是不是孔明写的呢?游尘应该知道的,如果不是孔明那么它会是…… 这可是一个历史疑案哟!我饶有兴趣抬了头,想问一问游尘这到底……我呆住。游尘的脸色蜡黄中透着惨白,她的唇微微地颤抖着,顺着她的手臂,我游移的目光发现她正在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腿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不行她正在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腿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不行,她那用力掐自己腿的左手也在无可控制地发着抖。游尘怎么会这样,那么杰出那么强的她怎么会如此恐惧以至于无法自持呢? “游尘,冬青,你,你怎么了?”我伸出手去按住她的肩,迟疑着问。 她闭了闭眼,急促地喘息着:“明鹏,那本《将苑》,那本书,是我写的。” 是游尘……阿音……写了《将苑》? 我的脑袋在瞬间的轰鸣之后一片空白,又在瞬间的空白后渐渐恢复,缓缓运转:《将苑》竟然是游尘写的!《将苑》是一本流传至20世纪的古籍,原本没有我们的历史中它就是存在的;阿音,也就是游尘,游长史,游参军,她说到底只是个被强行拉入历史的现代人,属于20世纪,相对三世纪而言一千七百年后的“未来人”,她怎么可能写《将苑》?思想并不是可以重复制造的东西,如果游尘是《将苑》的作者,那么没有游尘的历史中又为什么会有《将苑》的存在呢?而且,它们的内容完全一致,只字不差…… “冬青,你怎么可能写了《将苑》,你怎么可以写《将苑》……”我用含糊不清的语气喃喃着,“《将苑》的作者怎能够是你……” 游尘用力地揉着她的眼,但那种因极度迷惘而恐惧非常的神色仍不屈不挠地由她的指缝中漏出来:“不,我原先根本不知道我写的竟是《将苑》,我只是按丞相的意思将他素来的作战思想和对将帅的要求做了一点归纳与总结。我把这叠零散的东西交给丞相时,他就嘱托我将它装订起来,他还说:‘就叫它《将苑》罢。’写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写的竟是《将苑》啊。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看过《将苑》,你呢?你看我写的这个,与20世纪时你看到的是不是一样?嗯?” 我双手抱住肩几乎要因为这分无法解释的诡异而瘫倒下去了。我说不错,冬青,我看到中华书局印刷的铅字的《将苑》与你这本手抄的原件是一样的,一点也不差。“将材”、“将器”、“将弊”…… 游尘“哗哗”地翻动宣纸,用种难以置信的声音低呼:“还有‘将志’、‘将善’、‘将刚’……‘整师’、‘厉士’、‘自勉’,这些都有吗?!真的都有吗?” 有的有的有的!我除了点头没有气力干别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写出了《将苑》?这怎么……真的是真的么!” 这是真的,但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真实!游尘本是不存在于三世纪的,但已成为历史书页的三世纪中却留有不存在的她写的《将苑》!这是一笔多么大的糊涂账,任你头脑再清醒的人也算不清。 “我们是怎样地被捉弄呢?我觉得怪异但是我没法子说清。” “我想,我们本就是三世纪的人;至少,我们曾在三世纪活过。” “活过?你还有什么证据吗?” 游尘俯在我的耳边,她的声音疲倦而无力,棉花糖样软绵绵地粘住我有关听觉的每根神经:“你知道街亭为什么还是在马谡手中丢失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能挽回这次惨败吗?” 我问她为什么,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大病之后尚未全愈的虚弱。 “因为子悦其实,丞相根本就没有用马谡守街亭之心,他最初看中的是我,他是打算让我去的!但是子悦,他遣了个高明的奸细来,我甚至不知那家伙是男是女,只知道他叫无痕。无痕挑唆起马谡建功立业的欲望与那种无限膨胀的自大和虚荣心,马谡坚持要丞相给他这么一次报效蜀汉的机会,他甚至长跪不起……当时我想,如果能劝说马谡当道扎寨,而不要冒冒失失屯兵山上,不给张盚截断汲水之道的机会,这次战役也不会失败。所以我主动作了马谡的副手,心里琢磨着将这次功劳记在他的账上,会对他的进取之途大有助益。”说到这里游尘停住了。 我问她后来呢,后来为什么还是败了呢?冬青你的打算其实很不错,应当不会败的才对啊。 游尘说她的计划看来的确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但是她忽视了人性中专横独断的那一面。马谡为是否屯兵山上之事与她大吵了一架,就在游尘想拿出临行前孔明手谕全权接替马谡职位之际,那个名为无痕的奸细竟然用迷香将她迷倒了!当她恢复意识时,街亭已然丢失。 “子悦对我还是仁慈的,他竟然没有令无痕将我趁机杀死。但是,你想一想就会清楚,如果没有子悦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无痕的破坏,那样的话,马谡绝不会起守街亭之心,街亭也就绝不能在马谡的手中这样轻易地就失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游尘的说法并不是相当严密,但她的假设的确可以成立。也就是说,原本的三世纪中倘若没有子悦,马谡失街亭一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史载马谡丢了街亭,那恰恰说明:三世纪子悦是存在过的?游尘存在过,她写了《将苑》;子悦存在过,他使马谡失了街亭;那么我呢?我…… ———“关将军为什么不投降呢?投降了之后再向西逃出麦城,当然,逃出麦城之后将军一定会被我军擒获的,然后关将军就像一个被俘的英雄一样死去……” 有一段记忆如旧伤痕样被掀开,它那么清晰那么分明又那么沉重那么痛。 第46章 我也存在过,我使关羽像史书记载中一样地死去了! 我们存在过? 有的事实只需要一件事就可以证明,譬如我们存在过于三世纪,那个古老得已被历史风干的三世纪。但我们,如今的我们,明明来自20世纪!这是游尘说的幻境?骗局?还是一种无形的冥冥召唤? 游尘还在往下说:“我早就注意到了,守陈仓的郝昭并不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他坚守的经验也并不丰富,大军数万无法攻取小小的陈仓是因为有子悦在!他读过那么多史书当然知道该用火箭对付云梯,用石磨捶击撞车,用横沟拦截想从地道突入城中的敌军,他干起这些事来像吃豆子一样熟练。可以肯定,没有子悦的话,那个无能的郝昭根本没有办法坚守陈仓长达二十余日,但是……” 我知道游尘想说什么,但是史料记载第二次北伐孔明大军的确是被千余曹魏军堵在陈仓城下一筹莫展。那段历史本不该有子悦在的,但倘没有子悦,郝昭何以能支撑那么久?游尘说郝昭无用他就是真的无用,因为游尘从未轻视过敌手。 如果我们真的存在过,为什么各类史书中没有关于我们的任何记载呢?尘烟一样的存在? “这其中必然有你我想像不到的变故,”游尘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有点怕,我真的……” 我知道我该干什么,我紧紧地拥住她说:“我在你身边,我和你一起承……” “不要!”她猛地推开我,“要你搅和干什么?是变故,不是游戏!也许,还有死亡……你该回去!明白没有?至于我,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游尘苦笑之后冲我一眨眼,“我尚且怕得要命,还能指望你?” “说不定哟!”我也一笑,笑得很明朗,但我捏紧了那地图就像捏住我的心。 3.我想打破和超越。 那一次充满神秘怪异气息的长谈之后,日子还是一样地流逝,游尘除了更加沉默甚至阴郁外,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她仍旧步履匆匆,终日里奔波往来或者俯案工作,惟有见到孔明与我时才会翘一翘唇角说明她的笑意。 至于我,我承认在一瞬间起过立即逃离这恶梦的念头。想到自己也许是被一种不可捉摸的古怪之力牵线操纵,我就心乱如麻。然而最终我还是把那个“回去”的想法压在心灵的基石之下,施施然地去清点粮草,整饬兵器,训练军队。我把自己装饰成了一个很懂“道义”很讲“交情”的“大丈夫”,吼着告诉自己:阿音、阿奇与你是一块儿来这儿的,你们无论如何都是在承担历史的某种不可言说,你忍心撇下他们离开吗?你可以吗?而实际上,我的心中还有一个纤细温柔的声音在低低地回旋:我离不开这里,我不舍…… 是的,我也不舍。我喜欢看伯言那微微含笑的样子也喜欢听孔明那执着生命、温暖一切的话语,如果要我彻底地切断与他们,与三世纪的所有联系,说不定……我宁可选择死去。 伯言频繁地给我来信,说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收到他的信,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孙阑夫人,这使得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夫人一定还是个淑美高雅的女人,伯言也一定还深爱着他的妻———我想一定一定是这样的。 游尘曾问我会不会昼昼夜夜思恋伯言,她说他对你实在好得出人意表。 我说我当然会啦我还会昼昼夜夜给他call国际长途呢! 伯言与孔明肯定知道我与游尘不是男人,他们不揭穿我们也许是因为他们尊重我们的意志,明白我们不愿为恢复女装当个女人而放弃现有的一切。 我在没头没脑的追忆往日与面对如今中继续我的日子。 好像于毫无准备和知觉中发现大军又一次向祁山进发了。 北伐军进驻祁山之后,很快攻占了武都、阴平两郡。 这种胜利其实并不值得过分地赞誉,但蜀汉政府似乎是想尽早把“空荡荡”的“丞相”帽子还给孔明,是以刻意夸大了夺得两郡的功勋,有圣旨自成都飞速传达至祁山,刘禅擢升孔明再次任丞相之职。也许是怕谦逊的孔明会自以为尚未建功而推辞这次升迁罢,本该十分简洁的圣旨增加了一句后主格外的嘱托———“您可不要推辞不受啊。” 孔明接受了,但我看到他温和的脸上好像掠过一丝受之有愧的神色。 然后孔明询问我的意见: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孔明较之往日仿佛又消瘦了些。 于是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岔开一句道:“丞相是不是又没有按时用午餐呢?” 他当然没有。繁忙使他被迫打乱了所有的作息时间,而这毫无规律的生活又逐渐沦为一种无可奈何的习惯:周而复始地工作着,在想起吃饭又必须恰好有空闲的时候才吃饭———我从来不知道孔明一天吃了几顿或者是什么时候吃的。 孔明还在微微地笑着:“明鹏,我只是想听一听你对战事进展的意见。” “丞相应该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我顿了顿,“至于战事……” 忽地一个激灵!这感觉像是被压五行山的孙悟空等待了五百年总算看到远远地走来一个头光光的白和尚!极度的狂喜和对自由的热切渴望就在那一刻沸水样翻滚于猴儿灵犀的心中。 我想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挣脱什么狗屁“命运”,妈的“幻境”的机会!也许,我们无须逃离就可以超越!想想看,游尘说我们如今的存在只不过是在重复原先那段历史(这并非说明历史本身不可更易,而仅仅论证了历史中原本就有我们的“存在”。我们“无力”是因为我不可以抗拒“我”,我已做的都是那个“我”做过的;我将做的也是那个“我”做过的)。我们可以说是丧失了自主性———但如果,我们真的改变了历史呢? 依稀记得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也做过些令“事实”与“史载”不符的事情,然而“史载”并不等同于“历史”,所谓的“不符”也许才是为尘埃与时光掩盖了的真实!———比如袭取荆州前,芜湖的密室里的确坐着吕蒙、陆逊和另一个姓韩名晴字明鹏的选曹文书,七品的官儿,而不仅仅是史载的吕、陆二位。 但是现在———如果我们的的确确使“真实的”有所改变了呢? 史家是无法掩饰过分重要的史实的,比如某次战役的结果。陈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写夷陵之战刘备大获全胜,平定南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七擒孟获”)孔明一败涂地之类的屁话。而《三国志》中载,第三次北伐,孔明在攻陷武者、阴平二郡后不久即班师回朝———如果,我能使孔明继续北进,攻城略地呢?只要蜀军再攻克一座城池———历史,不是改变了么?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参与历史并且改变它,从来没有! 我想打破和超越。 我晃了晃头,说:“丞相,我以为趁此时机继续向北挺进比较好,嗯……”在陈旧的地图上摸索了一会儿,我舐了舐唇,伸出指尖于帛布上游移,“就从这里,自武都而出天水,到……嗯,到秦川。”我抬了手指在坚挺厚实的“秦川”二字上点了点。 孔明走近我,用他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像是要把他的信任与赞许以这种亲近的方式表达出来让我知道。我略略地扬了扬脸,无畏地看住孔明辽远深情的眸子,说:“丞相,你觉得我的建议可行吗?” 孔明笑道:“你的主意很好,与冬青不谋而合。” 继续挺进并不是一件难事,不久后我就看到好多好多士兵在拆营帐;再不久后我又看到好多好多士兵在建营帐。 我立时地投身到他们中间帮着拽绳子敲桩子,把一根根结实的木材扎成各种简单实用的设置,说着辛苦了你们辛苦了。这时候我才有点后悔昔日物理为什么不好好地学,总是没头没脑地在及格线上徘徊———否则大规模使用机械岂不省力得多?我惟一知道的是“杠杆原理”,那个躺在澡盆里的阿基米德不是说给他根足够长的棍子他就可以撬动地球吗?———我可不想撬地球,那样的话全球性地震得毁了多少文明哪,我只要撬动什么重兵器啦哨岗啦栅栏啦就可以了。 士卒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向我道谢,半懂不懂又好像全懂全不懂的我有时会觉得自己置身在什么什么国际交流会上 。其实我的心情还是有点灰,因为无论怎样的理智分析,我都没法子彻底地接受紧随战争的血腥味道。每每想起那么多的死人我的心总会一阵一阵地紧缩,像做血压测量时那箍在手臂上不断收拢的垫子。 曾粗粗地浏览过一份死伤兵卒的名单,它制作得粗糙而简单,然而当时我持着它的手臂却僵在了半空,迟迟地不能放下。我看到了一个名字,很普通———王顺;我并且记起当初伤兵营中,孔明曾为一个腿部负伤的士卒清洗包扎伤口,他的名字也叫王顺。他,就是那个已经死在不知何时何地而今只剩了纸面上浓墨写就的两个字的———王顺吗? 他那怀孕的妻应该早就为他添了第三个孩子罢,想生儿子的他得到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记得拿到名单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法子做其他什么事情,我的思绪总会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拉都拉不回来。王顺是个普通的士卒,身为丞相的孔明曾亲自给他清洗料理过伤口!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皮肤微黑的小伙子略带哽咽的回话声,看到他眼里粼粼的泪光闪烁———我猛然想到了吴起。 第47章 吴起是春秋时魏国将领,司马迁载他颇有“官兵一家”之气,兵士有生疮疽的,他甚至亲自为兵卒吸疽。然而那兵士的母亲却哭了,她说:“当年吴将军就是这样为孩子他爸吸疽的,他爸于是在战场上奋勇向前,以死报恩终于卧尸沙场。现在吴将军又在为他吸疽,我不知这孩子将要死在哪里了啊。” 因为吴起曾有“杀妻取将,母死不归”之类足可以对他个人品行提出质疑的“存档”在,他之为士卒吸疽的动机也就值得怀疑了———他是不是为了使士卒乐于为他卖命送死才这样干的呢? 那么孔明……我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啪! 孔明当然不是吴起,然而……除去所谓的动机,结果呢?结果好像是一样的———王顺死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怆然,仿佛身体里少了点东西。 “生活在乱世的人们其实很不幸”,孔明说过这样的话。 突然地又记起诸葛乔,那二十出头的男子,如果留在成都安心当他的驸马都尉,就不会染上恶疾身亡了吧———他为何要在崎岖的山间搬运粮草呢? 4.回首一望,月光下那七十一只碗一定在闪闪地发亮吧。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大军在秦川和子悦对峙。与子悦一同率军的还有那个左将军萧然。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萧然是何方神圣,远远地看他,他始终像根黑铁,直的,很硬,但总也不知他长什么样。 子悦似乎早已将司马仲达那套避而不战的功夫学得炉火纯青,他整日悠哉悠哉地躲在营里当他的“缩头乌龟”,避免与孔明进行正面较量。这一招真够损的孔明说到底还是到“别人地盘”上去“打架”,从汉中运粮草到秦川十分艰难,而且长久地耗在秦川不进不退也实在不像样。沉寂使彼此的心情截然不同。 想像中子悦一定得意非常,那当然啦:曹魏幅员辽阔,后方粮草源源不断,他只要牢牢地把住秦川,顺便趁孔明粮草不济撤军时捞上一两笔的“外快”,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得胜还朝”了;可有时我又觉得子悦不会是这样一个轻易就能满足的人,他说过他要报复———他至少会用尽各种“险恶歹毒”之计令孔明吃些败仗吧———如果这样,他不主动些怎么行呢?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子悦。 但我每天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将对他炽热得要迸发出来的思恋强行压制下去。我说我想见见他,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他说然而我又怕见到他:如果他还像原来那样地恨我(那几乎是勿庸置疑的啦),我能以怎样超凡脱俗的眼去面对他的仇恨与不屑呢? 我时时地在暮色中的营寨旁散步,有时也会忆起与伯言在武昌、芜湖、陆口、夷陵的日子,那些放开了眼就可以看到粼粼波光的日子。它们像是悬在半空的诱饵,时时地挑逗着我的思绪与心灵。独自一人屹立,我有一点儿时隐时现的错觉,好像身后总站着个高大隽永的男人,用手指轻抚眉尖,唇边吊了一大堆略带嘲讽却足可亲近的笑意。然后他解了披风极轻极轻地披在我的肩上,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温热!急急地转了身去,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孤寂的大旗在不远处好像很深沉地飘动着。我的双肩自然披满了夕阳,但除了那金黄如成熟稻谷样的光辉外,也没有了别的什么。这时候我就特别地想拥有一个人,男人,他能够好好地爱我,我终究不过是个需要有人在身旁爱着的普通女人———形容我自己,我是“女孩”、“女人”浑然乱用的,抓着什么就算是什么。 我说我不在乎。 做伯言的妾去么?我颇是荒唐地想过,想了之后又“嘻嘻哈哈呸呸呸”地嘲笑自己,说你倒贴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哩———呵呵呵——— 又是一个人站着,又感到肩头有指尖的温热。 我不敢动,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以确信那不是我的幻觉;然后我还是不敢转身,怕这个粗鲁的动作将真实吓成了幻觉;缓然地抬了手,缓然地按上那份温热,我摸到了尖尖的指,细腻而光滑。 终于转过身去。 转过身来的我看到游尘站在我面前,她的脸色仍旧是一点儿郁郁加一点儿欣然。 “冬青,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丞相想设计与子悦开战,这样拖下去可不是个好办法。”游尘淡然一笑,“虽然我也希望能够拖着,但是……” 我说你不用说了,与子悦开战就开罢,我不会有什么不爽快。 游尘有点尴尬地冲我笑了笑随后说:“明鹏,你……能笑笑么?” 我笑了,我笑得相当真诚和开怀。 孔明想用火攻,伯约拊掌赞同时,我与游尘都很是隐讳地皱了皱眉。当我用忧愁的眼光看向她时,发现她也在同一时刻以那寒风中丁香花般忧愁的目光余波扫过我那一瞬,我的心突然地镇定了许多并且豁然开朗起来:我读懂了她!我们,我们又可以用目光交流了!是的,我曾丢失一样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现在它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们的默契! 如今的天气、月色、风向乃至曹魏军营的布置都是很合适用火攻破敌的,但是正因为这样的“适合”使我隐隐地感到不安。看到灯光中伯约颇有几分兴奋的影像,我暗暗地叹息。 游尘应该与我想得一样。 如果将子悦视为敌手,他一定是不容轻视的。火攻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奇谋”,但在子悦眼里……一丝轻浅的沮丧如盈盈飞鸿掠过。“先生平生好火攻,指挥如意谈笑中”———这首诗子悦可背得太熟了啊,孔明用火攻之计在他这个“熟知往事”的“三国通”看来,大概像困了就去睡觉一样稀松平常。这样的月色和这样的风向……子悦怎么可能不防备呢?!我闭了眼,忍不住又去想他那冷峭而又热烈的眼睛还有他的唇。 “明鹏,你的意思呢?你好像说得不多?”伯约从那种仰首胜利的亢奋中清醒过来,欢悦轻快地问我。 我随手拨亮了烛芯,敲敲几案说,伯约你想率军去施行火攻之计吗? 伯约点点头又立即地用目光征询孔明的意见,他那副焦急而欢喜的神色真是可爱得紧,抿起的唇还蓄着一点儿腼腆,看上去像个才做了件好事的小学生热切希望得到班主任的首肯表扬一样。 孔明别过脸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想说不能让伯约去,他对胜利的期望值太高不一定能够沉住气,如果子悦早有提防,而伯约又急功近利那战事就不妙了……然而我却又有了瞬间的犹豫,这样说伯约会不会认为我对他有什么看法或者……每个人都要实在一点,因爽直而造成误解是一种不必要甚至流于愚蠢的行为。是以我只是张了张嘴,又很快地将上下唇闭合了。 “丞相,不能让伯约去。”这时我听见一个静如冬夜的声音 游尘在这稍有寒意的夜里显得有些疲倦,但无论怎样的疲倦都掩不住她明眸的光辉:“伯约,你现在太焦灼了。你怎么知道敌军没有防备呢?你何以肯定这次火攻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敌军严整以待,你确信自己可以立即下退兵的命令吗?你是否还是会怀着万一的侥幸之心继续你的计划?”这一大串反问句措辞并不十分凌厉,由颇带几分倦意的游尘口中说出来也不很掷地有声,但它们却自然地带着引你深思的凉意和无可明言的威严,使你不得不对它们报以格外的重视。 伯约低下头,抬了指在额上用力地搓着。 “伯约,你能够如冬青所说的那样镇定从容吗?”孔明一笑。 “我……我想我应该可以的……我……” 我嫣然:“伯约将军,这会儿可没有什么‘应该可以’的话了。‘应该可以’,万一不可以了呢?那时的失误,岂不很可怕么。” 我说我可以去,我一定可以做到足够的镇定。 “明鹏,这件事,嗯,并不很轻松。”孔明道。 “我可以干好。如果有防备,我就全身而退。” “你确信你可以?” “我确信。” 孔明静静地看着我,良久,道:“你要带多少兵士去,明鹏?” 听到这句话已是万事ok。我伸了左手食指去摸摸鼻子,挑了挑双眉,这副天真坦然的样子颇似香帅风姿———我早已想好了率军数量,只是怕他们听到了吃惊,才做好这些辅助动作。 我说我带七十人去。 听了我这句平平淡淡又惊天动地的话,伯约讶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子还真得多磨炼磨炼,总得养成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才好! 看看孔明多么处之泰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明鹏,七十人够不够?”游尘试探着一问。 我冲她油滑地挤了挤眼,极是夸张地咧开嘴笑了个春光明媚,皱着鼻子说,没问题啊,七十人绰绰有余了,你们大部队可以来接应的呀。 甘宁将军带着一百劲卒就敢摸黑去曹操营寨杀人打劫,还风风光光地来了个凯旋而归,让曹公败都不知怎么败的;我韩晴韩侍郎带七十人去魏营放放火,放不了就溜还不是小意思吗?是吧。 七十张坚毅的面孔,一样的棱角分明。没有那么多酒肉去学当年甘宁饷师的做法,我只给了他们人手一碗井水一束稻草和两块打火石。站在这些肌肉块硬得像水泥地板样的汉子前,我必须使足力气挺直了腰身才能使自己显得有点大将风度。 第48章 神色严肃地举起一碗清凉的井水,我问:“马蹄包好了没?” “好了。” “打火石试用了没?” “用了。” “绑腿绑紧了没?” “紧了。” “可以出发了没?” “可以了。” “可以个屁!”我畅笑一声。那黑乎乎的一大堆汉子就有点呆,呆头呆脑傻乎乎的样子倒更加可爱了。这些士卒都是我训练出来的,一块儿起早一块儿摸黑,熟悉的感觉爽快得如大学班级中时时嬉闹的哥们儿,可以打骂一处而毫无顾忌。我的笑声清亮朗爽,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更远。我仰天长啸道:“水还没有喝怎么能出发呢!” 人群中隐隐地有低低的笑叹声,似乎是在埋怨我故做此态,又好像是在赞许我豪气万千。 我抬抬手,仰一仰脖子就将那一大碗井水倒进肚子一大半,倒进衣领脖子一小半,我说:“谁不喝完,我就先给他二十棍子吃吃!”大家都知道这井水很不寻常———那口井,是咱开的!开得百多号人鲜血淋漓,指头都磨秃了。井打出来后,本邀了孔明第一个品尝井水,没料到他愣是一碗一碗地端给我们先喝———当时咱的手都有点抖。 “泼啦啦”的水声。 “哎哎,碗不要给我扔了,回来以后咱可还要喝一通酒哩!”我叫道,“七十一只碗,回来时再把那七十一碗酒倒进肚,大家就可以去睡啦。” “我可说啦,带多少人去我就得带多少人回来,在丞相那里我拍了胸口做过保证的!你们要是死一个我还有这颗脑袋去赔赔,要多死一个可就没有啦!”我笑道,“你们心肠也要好一点,我还想多活几年哪!听见没?” “听见了。”并不很齐的男低音像漆黑的夜中低吼翻涌的海波,足可以临驾于秦川这促狭的土地之上,来个摇撼五岳的神气。 “要是敌人没准备呢,大伙儿就一块儿冲上去放火!” “唔。” “要是敌人有准备呢,那……”我等了好半天发现那帮迟钝的家伙竟然不能自觉地将我的话补完,只好刻意地问一句,“那咱干啥子哩?” “唔。” “唔甚么东西!我是问我们干么!”我又是一阵大笑。 “冲啊,格老子再冲啊。” “冲个屁!你们就给我溜回来!懂不懂,不要把脑壳儿忘在那里,带着脑袋给我溜回来。”我的声音这样豪爽这样亮,有一点点沙哑反倒更加雄浑。这样的形象对我而言真是好得无以复加。 “我话可说在前头了,去了七十一个就得回来七十一个,还得是七十一颗脑袋一百四十二只胳膊一百四十二条腿,活生生地回来。敌人要是有防备咱就撤,我说溜你们就得溜!跑得慢的我就给他吃军棍啦,知道了哇!” 他们说晓得了。 牵了包着蹄子的七十一匹骏马,马口里都衔着木棍人口里都咬着树叶,这支悄然无声溶化于夜色的小分队就这样出发了。 回首一望,月光下那七十一只碗一定在闪闪地发亮吧。 我们拔了四只鹿角防御工事,烧了一个营帐,感觉到四处竟然没有过度的骚动不安与恐慌时,我想子悦那小子果然留着一手! 在军中呆得久了自然就会形成一种类似野兽的嗅觉,我甚至可以闻出魏军密密麻麻向这边集结而来的气息。这当口我想如果是伯约率军只怕就死惨了———七十人数量不多,战斗力不强撤退可便当得很,扬了扬手:大家互相照应着啊,咱退了吧。 于是我们退却。 兵法上说:行火攻之计,若遇上敌军相对镇定就说明对方早有准备;对方早有准备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退却。 ———看样子我学得不错? 这不叫战役的“战役”玩儿得没头没脑,有人低声提醒我说砍几个敌军回去顶功吧,我白了那人一眼:反正咱也胜不了啦你当杀人好玩啊。我们退到马匹旁时,上了马就可以一路溜达回大寨。我看到那些汉子们脸上都有点沮丧仿佛十万个不甘心。于是又笑:“敌军早有准备啦!你们还耸拉着脑袋干什么?莫非想伸了脖子给人家砍?” 他们说这仗玩得没滋没味不热不凉———没劲! “妈的你们抱着砍了的脑袋回来就有劲啦!?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也得想想老婆孩子,对吧!”我吸吸鼻子,七十个汉子还是七十个汉子,多棒!没有死人就没有失败,没有失败就等于成功,所以我这叫“初战告捷”,足可以上不负皇天后土,中不负孔明伯言,下不负父老乡亲———我可以“哈哈哈”地笑个爽快了。 身后绰绰约约糊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火把光芒,那耀眼的飞扬中我似乎还看到了子悦!骑着黑马穿着银甲的子悦,他在高声地呼叫与飞速地疾驰。我能够感觉到他冷峻的眼里透着漠然与焦灼,他修长的指白玉筷一样地左右指点,他又黑又亮又顺畅的长发永远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被拘在盔甲中,它飞扬起来的时候像许多许多极细极细的舞女的黑练……子悦那小子!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了!一个成熟的英俊的犀利如刃的男人!但是,他,他还在恨我吗?恨我这样一个害了他与他的军队的女……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我!他,他一定还是在恨我,他要杀我的——— 口腔里像是被倒进了一大桶好酸好酸的醋,呛得我的嘴巴都闭不拢。我默默地下了马,仰面天空使我的泪只能盛在眸中。 “韩大人你干啥?”有人低声问我。 “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这里的天空俊得很啊。” “但是……” “你们先回吧,我马上就会回去的,这里很安全。” “韩大人你一人在……” “行了,我经常一个人在外面转的,这里的路我很熟。你们回营后,游参军会迎接你们的,他会给你们七十碗酒。嗯……记住……一口喝了它。” “韩大人还是和咱一起……” “行了行了,谁要留了残酒在那里我可要给他吃吃棒子的滋味哟。” 他们走得远了,我颓然地躺倒在因为降了夜露而有几分潮湿的地面上,闭着眼睛看星空———宝蓝色的天幕上只缀了两颗星,左看右看都是子悦或者明亮或者黯淡或者清澈盈然或者迷雾轻蒙的眼睛。 我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深刻地记住了他那一双眼睛。 开始缓缓地脱下我的软甲,这套吴地精工制作的珍奇是吴王赐给伯言的,伯言在获得特许之后将它转送给了我。 我费力地挖了个不浅的洞将软甲埋好,还在上面做了个不甚明显的记号。这会儿的我看起来像个小逃兵,只着了脏兮兮的一套便装还没有穿鞋!普通士卒是没有靴子穿的,我那又黑又亮的靴实在太耀眼了。 再一次向蜀汉大寨的方向望去,它朦胧在一帘乌金之中。 我撒了腿奔向魏营———我说我要见他! 5.“明鹏,在这里你必须服从我,我要你只是个女人。” “我是韩侍郎,”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子悦。 萧然抬了手扭住我的脸,他问我是谁。我的手被反捆在一根高大的木桩上,粗糙的麻绳磨擦着我完全可以称得上细腻的皮肤,好像隆冬之际毒辣辣割着面孔的北风凛凛。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这令我只能勉强地透过厚厚的发丝看到一点点火把的微光,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一些穿黑色戎装的曹魏士卒。 我其实是轻而易举被他们抓获的,因为我在情急之中竟忘记了我是不知道他们夜间号令的! 萧然扭住我的脸颊时用另一只握着马鞭的手撩开了我的发,这动作于并非男人的我看来有些轻佻。但,我也终于第一次地,如此之近看清了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 其实他长得即使说不上英俊也绝不丑陋,很是高挺的鼻子还有点格外的魅力。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一种相当明显的浅棕色,完全不同于中原人暗黑中泛着的棕褐光泽———那双眸子,就是浅棕的!在火把的映照下,棕成一抹时隐时现的戏谑和孤傲。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我竟想到了秦宓,那个旁若无人吹了一会儿箫又旁若无人离开的我的朋友 。更令我蓦然吃惊的是:萧然没有眉毛!一眼望去,土壤色调的眸上空白一片,光秃秃可以使人联想起白色画布或者不长草的沙漠地带。萧然的眉是被剃掉的,三世纪依着“发肤受之父母”的“原则”,剃眉发被设计为一道仅次于死刑的刑罚,那么这位左将军萧然,他又是…… 也许是我如此不逊地盯着他看,使他觉得了我是个不懂礼貌的俘虏吧,是以他很是轻松地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火辣辣地肿了半边脸颊。我尝到了咸咸的腥腥的味道。 “你是谁?你还不说吗?”他的声音平和中带着冷笑。萧然好像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在揍你的时候也可以用好友样温柔的声音与你说着话。 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不敢说话!我想说我是个小兵我迷了路东一头西一头看到这边人多就撞进来了但我不敢开口!萧然是听过我声音的,在将子悦交给他的时候我与他说过话———而且,我是个不会修饰音色的人!如果万一令他知道他逮到的这个小兵是吴侍郎韩晴,我不知自己会成为怎样一个足以威胁孔明的“无价之宝”;如果他聪明,他甚至可以用我去威胁伯言。 朦胧地感觉着四周死亡气氛的火把鬼魅的眼,听见诸多士兵不均匀的呼吸的声音,鞭子挟带夜风“唰唰嗖嗖”的声音,萧然若有若无低笑的声音。 第49章 他只在用鞭不停地抽着我的左肩,原先被子悦刺中的伤口也撕裂开来,我浸在一种烤焦一切的幻觉之中———血液铁水般熔化,熔成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洪水,卷走一切…… 我苦痛地扭曲着微吟。 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抚着我已糊成血肉一团的左肩,他的动作很放荡也很柔和,轻轻地摸,缓缓地移,手的小指上似乎还有翠绿闪亮的一小枚……戒指?———猛地一捏,我的灵魂都要被他捏碎了啊———萧然——— 颊凉冰冰的,神志稍有不清的我发现那是一柄精致的弯刀,贴在我的脸上,寒气逼人的刃使我明白了我的存在,我还能够活着么?呵,我竟然还是活着的呢,呵呵。 “你长得很好看,但没有鼻子的人是绝不能好看的哦。” 我好像听见萧然说了这样的话。 苏醒过来的我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我虽然丝毫不能动弹但思维已经在渐渐地变快了。我首先发现了子悦俊挺的背影,接着明白我的伤口已被包扎好没有那么痛了,再后来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榻上的,身上还盖了一件宽大而温暖的战袍,大红色的子悦的战袍。我想叫子悦,但我使足力气发出的却是颤抖的叹息声。 子悦转了身来,很是萧条地冷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又想刺探敌情去邀功请赏么?” 说完他就走出了营帐,我闭上眼知道冷冷的泪在流下。 我好像又于迷蒙中睡去,也不知是睡去还是“晕去”。 再一次醒来时我似乎可以缓缓地说话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再只是个躺在榻上僵硬的肉体,生命在飞速地倒流回我的身体,争先恐后———这时候营外的天已大亮了。 我看到的还是子悦的背影,这样看去他显得孤寂而又单薄。 我低低地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不用说了,你想说的我都清楚,那次战役的始末。”他冷冷地打断我的话,“你说得再多也是些废话,我不想听。” “我想见你。”我努力地喊道。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听来是那样无力又那样苍白,但我还是得喊出来,和着我尽皆化血的思念喷涌。 “你想见我?你想见我的狼狈吗?明鹏,我告诉你,阿奇早就死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子悦,不管怎样都不会再一次改变的子悦。” 我愣愣地喷出一口血,这让我觉得生命又在外泄。我说阿奇阿奇,你回去吧你回到20世纪去,在这样的战争中你总有一天会死的,你不该就这样死去啊你。 阿奇如果是子悦,他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有这样的直觉。子悦是个太锐利的将帅,他的身上席卷了过多的血腥与孽债。杀过太多人的人如果不被杀那是一种不公,他将生命顶在枪尖上厮杀他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枪下剑下死得痛苦不堪。 “阿奇你回去吧,地图我带在身上,你回去……”我忍不住咳起来。 “你赶我走么?明鹏,你是在为我大魏消灭一个值得重视的将帅么?你的法子真好。”子悦一直没有转了头来看我,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声音像他的身影一样平直,“在这里,我有事业,有财富,有朋友,还有数不清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抛开这一切?我一声令下可以令千万人赴死,我一个眼神可以令千万人战栗;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要他们活他们就连想死都办不到。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放弃我的尊贵与权力,去做一个大学生?笑话!” “阿奇……” “是子悦。” “阿奇……” “我是子悦!” “阿奇你还喜不喜欢我?” 我看到他的身子抖了一抖,他回过头并且向我走来。我在察觉出他唇边极强烈的讽刺意味的时候也注意到他眼里弥漫开来的浓重的悲哀。 子悦用左手扶住榻沿,慢慢地俯下身来,他的右手抬起来很慢很轻地摸着我的脸,手心的温{奇机电子书}热流进我的身体,使我几乎艰于动作。我成了汉白玉的石雕,冰冷没有生气而且僵硬。 他说:“我叫子悦,明鹏。”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的俊逸的面孔,与阿奇出自一个模子。 他,我还是称他为子悦罢,还在向我的脸上轻轻地吹着气,挑起眉眯着眼一副坏男人的模样,他又说:“明鹏,你要只是个女人我就爱你。” 我别过脸去,他却将我的脸扭了回来,他使我必须看着他,但我闭上了眼。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他,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这个二十年前我爱得九死不悔的他———他说他已不是阿奇。我曾经爱的是阿奇,那么我爱不爱子悦呢?我……我不知道啊———只记得伯言从来没有也不会扭过我的脸来。 “明鹏,在这里你必须服从我,我要你只是个女人。” “我是韩侍郎,”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子悦。 “我这就给你一把刀,你忍心杀了我吗?你忍心吗?”他用那种执着而自信的反问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我努力雕塑的坚强和敌对,“你本来就只是个女人,呵,一个让我刘羽将军等了二十年的女人。你要我告诉你这一点吗?” 他的头更低地低下来。 “你要吻我吗?”我问。 “是。”他答。 而这时萧然走了进来,于是子悦也站直了身子。 萧然穿了套藏青色的便装,浅棕色的眸子看来更显得诡密而奇异;他的微笑竟然亲切和谐,隐约之至令你想不透他在为着什么而笑。 “子悦,这就是韩侍郎?一个女人?”萧然饶有兴趣地发问,“你的说过千遍万遍梦中新娘的女人?” “她是,但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她很好看。” “她是很好看。” “她没有清音公主好看。” “她没有。” 萧然走近榻侧用左手握住我的脚踝,右手抚着我的脚背,低笑:“韩侍郎,以后不要穿这样精织的袜子,否则小兵是扮不像的。” “你不要动她。”子悦漠然却很严厉地说。 “你真的喜欢她?” “我只是叫你不要动她。” 没想到子悦已然是这样一个可以用沉静的语气挑战他人的人了,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是锐气四射,好像石匣中藏着两柄无比锋利的龙泉剑。萧然走过去与他对视时,面对那很有些蛊惑力的棕色眸子,子悦尤为犀利的黑色瞳仁凝在一处,纹丝不动。 “如果我动了呢?”萧然扯开唇角,谑然地一笑,问道。 “你动?你动动看啊,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子悦微微仰了仰头,伸出手去一抹额前的发,没有长发遮掩的他的额头平滑光洁而且开阔。 “你应该把她送回蜀寨,”萧然忽然叹道,“你只能把她送回去。” “为什么?” “因为她曾放过你一次,你欠她的人情还没有还!” 他们真的将我给放了,还给了我一匹马。我将自己修饰成没事人一样,冲向蜀寨———子悦说我肩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那里会留下疤痕。 “无论你到哪里我都可以捉住你,然后永远不放开。” 这句话是阿奇说的还是子悦说的?我记不清楚,但我看到肩上的伤痕就一定会想起子悦与萧然———那是当然。 奔回寨里我发现那七十一碗酒都没有动,平平整整地摆在地上像在玩什么古怪的阵法。 我音讯全无了四天! 游尘四处寻我,都要急疯了;伯约则一个劲儿地自责说本该他去的才是;孔明曾两度遣使者前往魏营“交涉”,但魏营将帅只是闭了眼说不知道我说:好你们这些家伙!让你们喝个底朝天你们竟敢违抗将令,一个个都该军法处置各打四十军棍才是! 那些汉子哑着嗓子说:韩大人,咱就是等你回来给咱们棍子吃的! 有人说我死了。 但他们说韩大人现在正在严肃军纪,他若不下令给我们吃棍子是绝计舍不得死的,谁让游参军说韩大人不会练兵呢,韩大人现在严得不得了,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大叫一句“军法处治”骇你一大跳! 我说你们这些混帐小子还真懂我啊,其实我到阎王殿里去转了一圈了,那判官说我还有事没办完就又把我赶回来了。所以呢,韩大人也不打你们了,这样不就永远也不必去阴曹报到了么! 他们说韩大人你可真聪明啊。 露天搁了四日的酒已经很脏了,味道也有些坏,我说大家伙儿要不要换上碗新的?他们说不要。我说喝坏了肚子我可不管哪。 子悦曾叮嘱我这些日子不要喝酒,以免对伤口不利;但我还是把那么一大碗浑浊的酒浆倒进了胃里,自我安慰说这酒都快变醋了,喝喝醋总不打紧吧。 七十一只干干净净的碗,连一点点酒的残渣都没有留。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盛满了七十一碗笑容和月光。忽然有兵卒将碗砰然地摔碎了,这一片空旷中随之接二连三地响起“乒乒砰砰”的声音,乱成一个爵士鼓场。 6.他们是两支浴了遍体鲜血的箭,带着未尽的锐气,射出谷口。 又是战争。 我坐在营帐中揉着稍有倦意的眼,还打了个呵欠。相持半个月后子悦、萧然率军退进了一个颇为幽深的谷中,愣是拿出副不与孔明计较一日短长的劲头来。蜀军粮草已经有点“羞涩”了,劫了曹魏两次粮草也不大顶用,再这样拖下去而不能进取真是颜面全无! 在稍嫌烦躁的氛围中孔明淡然地默认了伯约的献策。 第50章 我再一次反顾那看来颇是周全的计策:由伯约率五百精锐冲入谷中挑战叫阵,我与杨仪守在谷口左侧,而游尘守右侧,各率军两千。如果伯约能将魏军诱出谷口,就可以来个左右夹攻;倘若魏军执意要避而不战,彻彻底底“畏蜀如虎”,那么伯约也足可以安然退出,于蜀军不会有什么损失。 孔明严厉地叮嘱我们要各守岗位,不得妄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大家也都拱手领命而去。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顺手拔出肋下佩剑仔仔细细地看———现在我真的可以算是个合格的将领了,金光闪闪的盔甲与银月烁烁的武器。伯言是个很好的剑术启蒙老师,而这些日子伯约的点拨又使我“日新月异”地飞速进步———昨日我与王平将军竟然斗了个平手!虽然其中必然有他对我谦让的因素存在,可是……我也还不太差,对罢。想到这里我就分外地快活起来。 案旁有一面铜镜,很久没有从那里面窥探过自己了,只知道有青春的活力与激动不断地从我的眼角眉梢飞溅出来,把我装饰成了一个人形的永动机。才伸出手去将那有着暗锈的铜镜扯过来,聚将鼓就催命鬼一样响起,我只好沮丧地把镜子又搁了回去,伸了个懒腰就出了营———我要去寨门口“集合”了。 孔明照旧来为我们送行,我发现自己竟然是到得最晚的一个。“丞相,我迟了么?”我的脸红了红,涩涩地问。 “没有,你来得恰好,明鹏你很能沉得住气嘛。这次要小心了,有什么事多与杨长史商议商议。”孔明微笑道。 我说我知道了,同时也笑着朝杨仪点了点头。这个颇为深沉的中年男子在史书中口碑不太好,据说人很能干但心肠狭隘了一些,近来与魏延惯有的矛盾也日益激化。不过,与能干的人合作一下也不错嘛,我的笑容友善而诚恳。 杨仪与我并不时常打交道,见到我如此灿烂的笑容仿佛稍有讶异,但很快地堆上满脸的“春花烂漫”以回应我的“无限柔情”。 继续“柔情”下去没什么意思,我环顾四周时发现游尘还在叮嘱伯约。她一定是担心伯约太心急,深入谷中过多而缺乏足够的防备意识就有可能被敌人包抄:五百精锐是不可以贸贸然过激深入敌军大本营的。不过我认为游尘有点罗嗦:伯约也不是个小孩子啦,这么浅显的道理读过多少遍《孙子兵法》的姜维他能那么智力低下? “伯约你要小心,如果敌军不迎战你就退出来,千万不要因为冲动而继续靠近危险地区。” “知道了,冬青你……你也要小心才是。” “我没关系,兵力也多,守在谷口么。我的话你记下了没有,嗯?伯约?” 隐隐约约听见这么几句对话,我笑了笑,他们是太郑重了,还是不大了解子悦和萧然呢?将帅没有足够的自信不是件好事,但老实说,我对这次战役的前景估计不是很乐观———子悦与萧然都是那类很能沉气定性的人,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们不会轻率出战。引诱敌军追出谷口,那可是一项需要十二分技巧与胆色的事情哟———我总嫌伯约还嫩了点。他太兴奋了,如果他能够少说几句话多磨磨枪尖皱皱眉头也许我会更放心。呸呸,要你这家伙“放心”伯约?你算是谁呀!我又立即地嗔笑着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向寨门外望去时,大道平坦。 我忽然又想打呵欠与伸懒腰,使自己看来像是春日正午晒太阳的猫一样散漫。转念一想这好像有失庄重,连忙捂住口将这团懒洋洋的空气逼回肚子,换上一副神采奕奕的傻笑模样。 这种刻意修饰出来的风神被游尘一眼看穿,她癫儿癫儿地跑过来,小心翼翼问我是否昨夜没睡好。 我说我给伯言回信熬到二更,趴在案上睡了一宿,又得这么早起。 “你太伟大了,伟大得几乎不适合今日的出征。”她神情严肃。 得了吧,我说我这叫每逢大事尤有平常心你懂不懂! “可以了,你们各自去照应自己的队伍罢。”孔明抬眼看了看还在远方挣扎着要跃上山头的红日,很有慑服力地说,“各位务必谨守岗位,严肃军纪,相互配合。当然,也要各自小心。” 咱当然回他说晓得啦晓得啦,说完之后就溜达去整队了———这句话描绘得太不庄重,换一种说法应该是———伯约、游尘、杨仪与我一齐拱手施礼,齐刷刷地说“请丞相放心”,然后气宇轩然地各自健步迈向自己的属军。我好像记得自己在不断地点头与微笑,感觉酷肖克林顿访华。 第一通鼓,整理队列。白灿灿的一片戈光;黑压压的一片头发,我说你们把头盔给我戴好!第二通鼓,演习阵法。我想这有点像体育课前的准备活动,鉴于是在清晨操练,把它理解为做早操也无所谓。 第三通鼓,吃饭整休。下面一大片“嘎吱嘎吱、稀里稀里”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奏响其实是战前最有意思的乐章。 第四通鼓,重申军纪。我挺直了腰身,咳了二句,咽了口口水,顺带吸吸鼻子,用很是洪亮广阔的声音叫道:“七项禁令都知道了吧,再加上一条就是服从,大家齐了心吧!” 第五通鼓———因为我“重申军纪”费时太少,所以感觉上过了好半天才有第五通鼓的敲响。我扬了扬手臂说那么我们就走吧。鸣金一次,擂鼓三次,旌旗高扬,举兵进攻。我的心随着鼓点“咚咚”、“咚咚”地乱跳,一种极其自然的欢喜笼罩着我:“咱们快点儿快点儿吧!” 埋伏在谷口左侧山脉里远远地看,伯约的队伍像一团烈焰,燃烧起无穷旺盛的战斗气息,这种向上争进的气氛当时很好,但我却疑心他是否会因为少许的急躁而丧失应有冷静和理智。 我倚在树下看着急急踱步走来走去的杨仪,用个通俗的比喻,他像只热窝上的蚂蚁;用个不大通俗的比喻,他像已经知道自己正在沸水中游来游去却苦于找不着出路的鱼。我低笑一声,说:“杨长史坐下来歇歇吧。” 然而他只是搓搓手,笑道:“唉,我这性子,就是有点急,怎么,怎么就没有动静呢,唉,这样的安静……”我笑了,春日阳光吻在草尖与我的唇上,竟惹得我想闭了眼睛好好地在这样温暖的日子里睡上一觉……突然一惊,我几乎跳了起来———战争的声音,我听到了战争的声音!那交杂一处的马嘶声,兵刃撞击声,如同一层层波浪,滚滚上涌我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地仔细听。那声音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按距离推算伯约不可能去的地方!他不可能在那么幽深的地方与子悦开战,他会被包抄1不可能的不可能!闭了闭眼,我的心更紧地绷了起来,我想用理性证明自己关于那开战的听觉只是出于幻想,但我分明地听到了远远的鼓角与喊杀! 杨仪也许是见到我脸色有异,疾步走近我,用略略迟疑的语调问:“韩侍郎,你……怎么了?” “杨长史听到什么了吗?杨长史……真的没有听见?”我的眉愈皱愈紧,我听见了,我甚至嗅到了血的味道———猛地觉得有点惊恐,大概只有兽才能嗅出遥远的腥味罢,我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听见啊,韩侍郎是不是太过敏感了?韩侍郎是不是该镇定一点,少一些,嗯,揣度呢。”杨仪按住佩剑,低声道。 我沉重而慢地摇了摇头,一丝难以名状的更为浓烈的不安在我心灵广场上滑腻腻地蛇行…… 就在那一瞬,有个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奔着扑倒在我的脚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游尘已经进了谷了!理应守在谷口的游尘进了谷! 这是违反孔明将令的她。莫非疯了吗!?天!她! “游参军带了多少兵力进谷?” “一……千!” “那么剩下的一千兵力呢?”杨仪也被游尘的举止给骇了一大跳,冲过来揪住那传令兵吼着问道。 “还……还是驻守在谷口……右……右侧,游参军说待……待命!”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惊讶过,这个诚实的传令兵告诉我的是:游尘抛下了她一半士卒,没头没脑撞进了一张很可能是敌人布的网里!她就这样把孔明临行反复叮咛的“谨守岗位”的旨意抛在了脑后,做了个“明知虫是饵,偏要把饵吞”的呆头鱼? 她是游尘哪! 有着最敏锐的判断力和最周密的洞察力的游尘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荒谬之至的事来?! “为什么游参军会这样做?”“参军说姜将军有了危险。” “游参军何以知之?”杨仪追问一句。 回答是游尘说自己知道!她没有派任何的耳目跟随,也没有与伯约保持任何一种联系,然而她说她知道,没有理由,就是知道!我的心一惊,这到底是无言的通灵还是无据的幻想! 我说既然游尘都行动了那么我也要行动起来了。 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必须将游尘“遗弃”的那一千士卒组织起来,我们只能在谷口接应他们,只能如此———谷内已经是乱糟糟的潮涌来涌去发起洪水了,我再去凑热闹那就是把惟一的诺亚方舟也给砸了!游尘为什么那么蠢我不清楚,但我不能再像她那么蠢这倒是一定的! 之后不断有成批成批的士卒从谷口退出,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沉到了那经年幽暗不见阳光的海底———游尘还没有出来!我想冲入谷中,我不能再忍受那喊杀声一次次冲击着耳膜而我却只能做一个守望者了! 第51章 然而看了看正四处组织救护伤兵工作的杨仪,我却只能木桩样钉在谷口。如果魏军也自谷中突出而进行追击或者反扑呢我的这支队伍必须严整以待,我甚至令他们别过脸去不要看那些伤员———我们是一柄才出鞘的剑,我们不能还没有杀敌就沾了血腥! 有士卒说看见游尘了,她正全权代替伯约率军,用她一贯的从容镇静指挥军队徐徐退出———退却是一门艰难的艺术,我的心更狂热地颤动起来:游尘,你可以吗?你能够办得到吗?! 你在哪里?———又是一次急速下沉,我问,姜将军呢? 他们说伯约受了伤,好像看到游参军一路救助着姜将军。 下午时分,已经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游尘指挥退军的成果了,粗粗清点,大约有一千士卒已退出谷与大部队会合,少许追出谷的魏军则被我率的这支生力军轻而易举地剿灭。我用的语调和词汇都很平淡,用简朴蒙住了血腥的味道。 有人说魏军的阵势相当之大,黑压压地张开死神温情四溢的手臂。伯约因为急躁进得太深入而遭到那浓墨一片的羽翼的包围,情急之中游尘的援军成了一支冲破淋漓黑夜的金箭!谷中的战役已完全丧失了孔明希望的“技巧”,当然也完全出乎子悦萧然那包围剿杀之计的预料。谷里,连弓弩都无法使用了,完完整整的一次逼仄宏伟的肉搏战,近乎打架的战争!连马匹之间也踢腾撕咬起来! 然而我知道,有一千士卒,活的,从谷中退了出来! 在这样狂热的厮杀中还能如此高明地成就退却这一招!我讶然。但,游尘在哪里,伯约又在哪里呢? 游尘与伯约终于出来了,我的泪也终于决堤的水一样冲泻下来。他们是两支浴了遍体鲜血的箭,带着未尽的锐气,射出谷口。发梢上沾着血,脸颊上流着血,衣襟上淌着血,马背上淋着血,看来就像一束鲜红鲜红的阳光,奔射而来! 我不想描绘我突破心灵的狂喜,我只是以一种甘愿被他们疾驰的马蹄踹死的飞速迎了上去———与坠石样从马背滚落的游尘紧紧相拥拥住她时我又一次发现她沐血的甲中藏着的纤巧和坚挺,然而就是这样的伸出臂就可以搂住的纤巧坚挺,承载起了漫山遍野最为亮丽的景色———比死亡更耀眼更灿烂:智慧和勇气! 血从游尘额角淌下来,顺着她的鼻翼和唇流淌下去,使她的脸又坚毅又分明,但又有些过分的苍白。 “冬青,冬青……”我低低地唤她时,发现伯约正站在远远的地方,他的神色犹豫而又迟疑,似乎在考虑是否该走过来。 “明鹏,明鹏,我无法控制自己,天!我就知道他会出事,我早就猜到了,天……”游尘用近乎喃喃的低声告诉我:“我违抗了将令我为他违抗了将令!” 我说游尘你很了不起,你做得很对。 她更紧地抱住我,我们抱住而后站起,再一次更热更紧地相拥之后松开,然后并肩去整顿军马。走过伯约时游尘站住,说:“你很不该!丞相提醒过你不要贸然深入的。” “是的,我准备接受惩罚了。”伯约神色凝重。 这时游尘一笑,笑容中她摘下头盔,揉了揉自己零乱的发,我看见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欢欣神色,她的明眸好像平地涌出的极深极深结了冰的湖泊:“这样很好,你必须承担起失职的责任来,至于我,我也会因为违抗‘谨守岗位’这一将令而受到惩处。” “但是游参军你是为了去救助姜将军!”一旁的杨仪插话道。 “杨长史,没有可解释的余地,”游尘扭头向杨仪笑道,“我已经违了军令,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处治。” 然后她很静谧地对伯约说谢谢,实际上冲出重围需要的是双方的配合,没有伯约,说不定她已死在谷中;没有游尘,伯约也没法子安全地出谷。 游尘的眼最终落在伯约受伤的左臂,她蹙蹙眉说:“伯约你的伤需要重新包扎一下,那样潦草是不行的。” 我看看游尘又看看伯约,突然很开心。 第二天午时的聚将营内,孔明并没有因为游尘与伯约是他的爱将而表现出特别的宽容,两人都被罚铜三十斤,扣除俸禄一年。 我吐出一口戏谑的闷气,想这样的罚词稍微有点过分。毕竟没有打败仗,即使不说胜利,平手倒还绰绰有余,何况他们将退却指挥得那么漂亮! 之后我又去各地巡巡营,做了一些杂碎的事情,直至傍晚。 迎面微风拂来,晚霞绝美,一如处子醉后粉面上自然而然涌上的美丽红晕。我听着远远胭脂马的长嘶,忽然地自心底冲上一种极是繁复的悲哀:昨日我表现得太镇静了,这恰恰证明了我之于血腥的熟悉。我……可以目不转睛地看着断肢残躯在空中飞溅那泪水一样的血花了么?温热的血偶尔溅到我颊上时,我也可以抬手将它拭汗一样地拭掉了么? 思维在跳跃,又想到伯言。他总是那么优雅,洋溢全身的贵族气派总可以使你忍不住敬佩甚至羡慕他。他是否还披着那袭天蓝色的披风,剑一样挺立着?他的饭菜还可口?他还是那样略带嘲讽又亲切十分地笑么,伸出手去抚他修长的眉? 然后是子悦,见过他的还活着的士卒说他是一阵旋风,可以卷走任何阻碍他的东西。他精干得慎重而凌厉,冷得寒嗖嗖的眼里不断地迸出银亮的匕首来。伯约负的伤就是子悦的勋章,他说子悦的枪太快,快得几乎看不清那枪尖的来势…… 我低低地叹气,忽然想去看看游尘。我想问问她是如何组织这次谷中撤退的,除了“奇迹”之外我想不出更适当的词来形容它———一千五百人进谷,在经历了那么惨烈的近距离搏杀战后,竟然还能于统一指挥中退出一千余人———这种类似于神话的战例绝无可以用“幸运”一言以蔽之。 我疾步向游尘的帐篷走去,掀开那土蓝色的帷幕———天——— 帐中不仅游尘一人,还有一个,是伯约!他们……他们……缠合得如此紧密,仿佛要各自把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们站得很直,唇却贴得那样紧,那样紧……游尘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她在因快乐而颤抖而晕眩么?伯约峻挺的身材恰好庇护住她那一双明眸,她真的在颤抖甚至……呻吟。 我痴了,呆了,僵硬地立着,看着。 爱和欲望使他们疯狂,疯狂地相吻。他在疯狂地吻她,她也在疯狂地回吻。这个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实使我的心毫无理由地在那一瞬,多了许多东西又失去了许多东西———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伯约慌张地把游尘那薄薄的金丝软甲扯去了,动作极像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他的臂仍旧紧紧地搂住游尘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他吻着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脖子。爱着的人们总是一贯的投入———他们没有注意到半掀帷幕艰于移步的我。当伯约把手伸进游尘凌乱的衣襟中时,我的脸一红,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下足够重,我退了出去。 立在帐前,低头看漠漠平原上土黄的砂粒———我觉得脸很烫,火燎一样的烫,一定很红,一定很红;藏在厚厚的衣衫中的肉体,也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我仰了头深深地呼吸,又低了头幽幽地叹气。那一刻,我简直想脱得赤裸裸扑在干燥的土地上,我像一个荡妇,我真的是———伯约的唇,是不是滚烫的、软软的、像粘性极佳的口香糖……我又反手给了自己一下,左右脸颊都痛起来了。 发现自己站不住了,于是缓缓地坐下去,屈了膝,在凝神地望了幽暗的天际许久后,我开始毫无意义地数地上的一小撮沙砾,究竟有多少粒。 天愈发黯淡下去,当我的眼已数得酸痛时,我发现有人立在我的身后。 我站起身,转过头去,她的脸色茫然而苍白。游尘真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不知自己用“女人”一词是否恭敬。许多人忽视她的俊丽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女人没有她那么坚强,这些傻瓜! “你为了救他,不惜违抗丞相钧旨,也不顾及自己的生命……你已经试过了,你认为值得,对不对?”我费力地集中精神,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长而浓密,在夜色中竟也十分分明。 “我是为了那次战役,我救的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将军!” “你救的是你爱的男人。” 她瞪住我,我无畏地笑。 良久,游尘抖了一抖:“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温良,他比我要强。他时常表现出那副力有不逮的样子只是为了我的自尊,其实他帮我做了许多我不能成功的事。这一次,他也是因为我才被子悦所伤……” “他是个好男人。”我说。 “我……我想我真的爱上他了。”她的脸更白。 “嗯,很好,祝你们幸福。” “明鹏!”游尘忽然紧紧地抱住我,猝然而迅速,“明鹏,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可以爱上他,我不能爱任何人的!你知道,我绝不能爱上他。我好怕,我怕……” 她是真的怕。我发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地发抖。女人真是种奇妙的动物:为了爱,抛弃一切,甘于把灵魂托付撒旦;然而爱情来了,又为什么害怕了呢?我轻轻地抚着游尘的肩,隔着青衫仍可以感觉到那份光滑圆扁、柔若无骨,上帝是用尽了怎样的心机才创造出女人来的呢? “你怕什么?你爱他,他也爱你。” 第52章 我说得有点打趣,“做鸳鸯蝴蝶梦罢。” “我……我不知该怎么办。”她猛地把住我的肩,“我选择他,就必须放弃我的事业,眼睁睁地失去一切实现抱负的机会,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当参军!我会被赶回成都,替他补衣服、烧饭、料理家务……” “史载伯约家里很穷哦,四壁只有书,”我又笑道,“但这种生活的确很好啊,一个古典美人理想的最高境界。” 游尘沉默,冷冷地瞅我,瞅得我浑身不自在,只好仰起脸来“长啸”———也 就是吹那种极其简单,简单得没有音律的口哨。 许久,她才复又开口:“我从来没有这样地爱过一个人。”停了停,抿抿唇,她那黑亮黑亮的眼渐渐地恢复坚定而迷人的光泽,“我爱他,但我不能如他所愿当他的妻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告诉他。” “然后呢?” “拥有一个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我笑了:拥有个秘密的感觉真好,就像平白无故地白拣了一个世界,得了便宜又不用卖乖,“你仍旧当你的参军,也仍旧爱他,这样不是很好么?” “可以保持下去吗?” 我不喜欢她用冷静的语气来“分析”这样的话题,爱本身应该是排斥理性而充溢着狂热的,我认为。不过,当爱必须掩饰的时候……我拍拍脑袋说,如果伯约真的爱你,这样子就一定可以保持下去。 “然而既然是秘密,你们就要慎重,如果让另外的人知道了……”我闭了口。 游尘说不会再有人知道了,绝不会。 伯言很轻很轻地揽住我的肩,说:你在我身边,对罢。 子悦扭过我的脸去,逼我看住他,说:我要你只是一个女人。 我想见他们,我总是想见他们。 我与游尘又在静寂中走了很长一段路,夜风中有微微的水气,迎面扑来,我摸摸脸,潮潮的。游尘与我是知心的好友,我们一定是,并且必须是! “你在想什么?”游尘问。 “我……我想你们何以能退得那样利索。”我脱口而出。 游尘一笑:“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继续追问哟。”我懒懒地说好啊,我一定不再追问。 “八阵图,伯约与我第一次实践了丞相的八阵图。” 我呆住,知道我方才的承诺是多么愚蠢———八阵图!“推子八阵,不在孙、吴”,那可谓兵家阵法史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八阵图,我就这样简单地与它失之交臂!我只好傻笑,有点荒唐有点无奈———游尘已经撇开我跑远了,她跑步的姿势真好看,一头灵动的岩羊跳跃时一样好看。 7.现在那里用火光写着极大极大的“loveyou”,子悦说那儿有一千人,高举火把,组成了这样的字符。 看着伯约与游尘牵着马远远地从夕阳中走出来,那样清晰又那样和谐,我倚在营帐旁,浅然一笑。他们已经超脱了战争烽火的三世纪,凌驾于苍凉怆然的魏晋之上。魏晋的诗歌通脱飞扬,但在他们负着夕阳光泽的肩上,在他们以远山连绵为背景的身形中,时代的无奈已荡然无存。“人生如朝露”这一关于生命主题的古老叹息早就被他们洽合默契的眼神和微笑征服———游尘和伯约,呼吸暮风,激扬智慧,他们创造出的乃是一种唐诗的情趣。 我见到游尘将头轻轻搁在伯约的肩上,一个幸福的女人。 爱情是可以创造出世界来的么?创造出一个不被拘束不被囚禁不会痛心也不会流泪的轻盈世界?我揉揉被风沙吹迷的眼微笑着叹了口气:他们这样子真好。游尘是一个太强的女人,有时又会有些脆弱;让伯约这样一个比她还强的男人用心去守护她,爱她,这可以称得上一段天合的姻缘。记得早先有人说过,每一个女人,上帝都为她们相应地设计了一个男人,在遥远遥远的地方等她,彼此越走越近,总有一天可以相遇。那些无法觅得幸福的人,不是因为没能遇上,而是遇上了却不懂得珍惜,匆匆忙忙就错过了。 我想:我呢?我那辽远辽远处的“另一半”,到底在哪里造物主不会是将他给遗漏了吧。 我握紧了一个信袋,里面装了很简短的一封信。本想与游尘稍作商议的我,在看到游尘那副醉于爱河的模样后就想还是不要麻烦她了。 这封信是魏营遣人大模大样送过来的,子悦给我的。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邀我今夜去就近的一个山岗,他说只要我一个人去,只一个。 信袋被我捏得湿漉漉的,我说我想去;似乎也想找个我必须去的理由,但我找不到,找不到我还是要去! 天快点黑快点黑吧!我靠在营帐旁,守望过久的脖子有点酸。这种感觉酷肖寒暑假坐火车回家,车厢里那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实在是一分一分地挨过去的。我可以睡四五个长长的觉,做四五个繁杂的梦,与四五个人打上四五圈“拖拉机”,聊四五个世纪以来的话题,每隔四五分钟看一次表———发现还有四五个小时!苦也——— 但,正如不管多么漫长我也总可以回到我的家一样,天色终于黯淡下去,黯淡下去而终于终于地———黑乎乎了。 到了相约的小山脚下,只看到子悦蹲在地上一个黑油油如小土堆样的背影,我微微地有点吃惊。 他掉了头来看我,一笑,他的白白的牙显得格外可爱,说,“来啦快过来帮忙。” 我走近他才知道他在试打火石。 “有什么事情?”我粲然,觉得他这种颇是随意的样子很让人乐于亲近。不管他说过多少遍自己是子悦,这会儿他就是阿奇。 “点蜡烛呀,你没见这里都是蜡烛么?”他还在笑。 我的确没注意,他这样着意一说我才发觉山脚下很开阔的一片地带摆满了密密麻麻成群的蜡烛,一样的规格一样的高度。 “你要在这里开烛光晚会了么?”我笑问道,俯近他时发现他身上散着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像春里新生的草尖儿。 越来越多的蜡烛亮起来,在越来越柔和的光海中我微笑着看他的脸,他侧脸的曲线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烛光交织一处好看得紧。 “好了!”完成了最后一点星火的燃烧后,他立起身来拉住我的手,笑得那样灿烂,“好看不好看?” 我说真的好看。那么多闪闪亮亮的光明,让你联想起教堂里手捧烛台唱着圣歌的白衣小女孩,有清纯得不染尘世的心。仰头望天,一轮皎皎之月升起于山巅,在迷迷蒙蒙的云海中荡漾徘徊。他昂起头来往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饶有兴致。当我问他究竟在干什么时,他便伸出手,指向那轮几近完满的月,说:“你看见没有?月亮在随着我移动呢!” 我说我看见了,我还知道那月亮一定是看中了你的英俊,才这样羞涩地跟着你呢,比如卓文君在帘后偷窥司马相如? “你是说我很英俊?和司马相如一样?”他又笑。今夜不知他何以笑得这样真诚坦率,完全寻不着以前那种沉郁和冷峻。 之后他牵住我的手疯狂地跑向旁边的一个土坡。他跑得那么快,使得夜风也骤然地迅速起来,我觉得他的手心好温暖,温暖得使你想听任他捏着,一生一世。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束发的巾帻给扯掉了,长发也就完全地披散开,在奔跑中飞扬,这让我幻想着我已张开羽翼,飞翔起来了———我可以去采了月亮下来,我可以去摘了星辰下来,我可以去扯了云朵下来,我还可以将它们放在锅里炒一炒,做一道菜叫“彩云逐月”…… 他站立,我也站立,我喘着气笑,他也喘着气笑。我看见他今日没有用布巾将长发束起,而只是在近发梢处松松地扎了个相当飘逸灵动的结,看上去就像日本漫画书里那些俊秀潇洒的男主角。 “好玩不好玩?”他的眼这样鲜活这样亮,双手撑着膝,喘着气问我。 我也撑着膝,点着头,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个“好玩”,好玩极了。 “好玩你就再往那边看!”他伸手指向方才那些已燃的蜡烛,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闪闪发亮的四个字,完全由烛光点染而成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我低低地一声惊呼。烛光是铺洒一地珍珠瑰宝,让我的心情飞扬成泪光粼粼。 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生日,而这个世界中竟然还有人记得它! 光亮仍在不断地晕开,好像一层层外推的绮丽水波,这份慑人的美让我无力。 “往日每年的今天我都要点一根蜡烛,我想有一天,在这个有着真正主人的生日之夜,我必要点燃九百九十九支蜡烛,让你流下快乐的泪,然后……”他停住,冲我笑。 我说然后呢你把话说完啊。 “然后我就把你的泪水吻干。” 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动作轻柔而温暖,好像在为我祝福。 “我说你的泪水是甜的,你信不信?”他眨眨眼,“只有快乐的泪是甜的,你信不信?” 我说我相信,“谢谢你,阿奇。” “不要叫我阿奇,叫我子悦,如果你快乐,那是子悦带给你的,不是阿奇!”他语气坚决地说,“明鹏,我要你能够接受子悦,把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敢做的阿奇忘记。我现在是子悦,如果你喜欢我,你喜欢的就是子悦阿奇已经没有了,我是子悦。” 他的确是子悦。 阿奇想不出一下就可以令你开心得流泪的法子;阿奇甚至会因为考试将我的生日给忘记了;忘记了他就这样算了,除了“对不起”之外什么补救的措施都没有———他最多默默地朝你笑笑。 第53章 阿奇只是个孩子,他说的那些令你感动的话不过是小孩子的梦; 子悦却是个男人,他说过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明鹏,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不是因为阿奇才喜欢我?” “也许……不是……” “如果我是三世纪一个与你原本不相识的人,这样地对你,你会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也会喜欢上我呢?” 我坚定地回答说:会。 子悦又笑。他今夜恐怕是想将往昔二十年的郁郁冷漠都驱赶掉,将那存了二十年的笑容都花光,他说他高兴。 他拉着我向更高的山峰跑去,告诉我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地高兴过了。站在高地,子悦很是自然地拥住我的肩,他的头靠近我,低声说:“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你往右面看。”右面是魏营大寨的方向,现在那里用火光写着极大极大的“loveyou”,子悦说那儿有一千人,高举火把,组成了这样的字符,整夜不熄———他还安排了另外一千人“换班”操持,附加二百人照看火光。 “这是我今夜最想对你说的话,我要你整个夜晚都能够看见。其实我还很无力,否则我会将它写在夜空,你抬了头就知道我在爱你。” 我们躺在山地里,凉凉的但温柔的夜风在我们的脸颊上缓缓流淌。我很高兴又很累,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像是经历了很长很艰辛的跋涉而竟要瘫倒一样。 “明鹏,其实我曾经拥有过很多女人。” “嗯。” “她们很有些美丽温柔体贴多情的,我却总是得到她们之后就将她们给甩在了身后。” “嗯。” “但是我是真的爱你,你相信我吗?我说过要你做我的新娘。” “那是阿奇说的,不是子悦你说的。” “呵,”他轻轻地一声冷笑,“阿奇对你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但子悦,他说了二十年。为这我伤害了清音公主,这件事我倒是很负疚,公主对我很好。” “清音公主是曹丕的女儿?她……她很漂亮吗?” “是,她漂亮得很,世上若只有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会说她比你漂亮,剩下的那个……” “是你?你说我漂亮?” “错了,是你自己!依你的脾气你当然会说自己比清音要漂亮的喽。至于我么,”子悦翻了身,侧起身子,撑住头看着我,“我也会说清音比你好看。但是……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天空凝重青蓝,只有天畔一轮极亮的月,梦幻一样悬在半空。四周一片黛色,渲染开泼墨山水的味道。偌大的天地似乎只装着我们两个人,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旁人听见。我觉得我的身体也在渐渐地变轻以至于要悬浮起来了,好像尘世万物于我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梦幻。什么责任哪,战争哪,鲜血哪,智谋哪,都虚幻得流于滑稽,根本不值得花费心思去多想。它们那么短暂虚弱,吹口气就可以将这些无聊的“沉重”肥皂泡一样吹开去。我为什么要苦苦纠缠在转瞬即过的“功业”中呢?我又为什么要强行扛起本不属于我的责任来呢?时间对似乎不会变老的我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何不能就这样,静静地面对一个好看而富于魅力,甚至可以称得上少许邪恶的坏坏的魅力的男人,以此充实我的生命呢?这是个锐利万千、霸气四溢的男人,他想得到的就可以得到,他说过的就可以做到他为了告诉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句“爱你”,两个字而已,就可以令二千二百人彻夜不眠……这么出色的一个男人,而他爱的那个人是我———我何不这样面对他一生呢? 子悦的长发柔顺黑亮,他的眉如远山黛色,鼻子挺直得像刀劈斧砍,他好像一直在冲我笑,二分温和三分调笑还有五分邪邪的———挑逗! “子悦是因为你才存在的。在三世纪只有子悦可以保护你,令你开心,不让你受到别人的伤害;阿奇不行,所以阿奇就消失了。”子悦双手撑在我脸颊两侧潮潮的土地上,他浓重的影子也因此罩住了我,他垂下的长发扫得我的脸更加散漫,“明鹏,与我在一起!我让你每天都像今夜一样快乐。” “那么我的泪过不了多久就会流干的。”我笑。 “甜的泪水是流不干的,你欠了我一生甜丝丝的泪,你要还给我。” 我忽然叹了口气:“子悦,那么你就不愿回20世纪去了喽?” “子悦到20世纪会死去的,就像阿奇到三世纪就死了一样。你不想子悦死,告诉我,明鹏,你不想你喜欢的子悦死去。”他抬起一只手来抚我的脸颊,动作粗鲁专横但那么有慑服力。 我闭上眼,长长地叹息:“我不想你死。真的,无论是子悦,还是阿奇,我都不愿意你死去。你回到20世纪,阿奇就活在平静的未来;但是你留在这里,我总担心你会在战争中……” 这时候子悦点住我的唇:“你不要再往下说了,我会为了你活下去,只要你爱我,我就一定能为了你活下去。” 我对他说我爱他吗?我闭着眼睛还可以看见一个男人在抚他的眉。没有什么能抹煞我对伯言的爱,即使我真的爱子悦,也不能!然而子悦当然是要求我只爱他一个人的,这不大可能,我静静地想。 “做我的妻子,明鹏,我会给你幸福。” “我讨厌战争。” ……他无言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那么我远离它。我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去隐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睁开眼:“你会吗?” “做我的妻。” 不管他的语气有多坚决,我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他是子悦,这个坏男人会骗人的!隐居起来的子悦当然可以免死于兵戈,但远离了战争的子悦还能不能是我面前的这个他呢?子悦的生命是在战火中滋润起来的,也许……放下他的银枪他就死去了,那时的他恐怕连阿奇都当不了———我想起了困守麦城时的关羽,一个全无生机的老人。 而且,为了他活着我就要嫁给他吗?!我突然想,妈的!这说法对我来说太荒唐啦! “其实你是在想陆逊,我知道你喜欢他。”子悦一翻身又与我比肩平躺,“你爱他,对不对?” “对的。”我的话急促而肯定。 “爱他?你爱他能有什么结果呢?他的妻子是孙权的侄女,你不会去给他当小吧。”子悦愤愤地抛出一句,沉吟片刻又说对不起,他不该这样地说话。 我说没关系我本来就不会去当他的侧室。 “陆逊……明鹏,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十年后,年轻的你我还可以躺在这里聊天,但孔明已经死去了;二十年后,照样年轻的你我仍旧可以躺在这里聊天,陆逊却也死去了。十年,二十年,对始终保持青春的你我而言,简直不堪一提,但在他们呢?那意味着衰老与死亡。你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昙花枯败一样凋零,看着他们的潇洒风神一去不返,看着他们白发苍苍、身心疲惫,你……你可以看得下去吗?”子悦吹起悲伤的哨音来,之后叹道,“你会伤心的,明鹏。你最好的伴侣应该是我,我们一齐青春或者一齐衰老,那样才是幸福。” 我明白子悦说的没错:我无法面对我心爱的人的老去。许多人观赏昙花喜欢从它的盛开一直看到它的凋谢,但我不同———我总是在它绽出最美丽的一瞬后悄然溜走,留了那份娇嫩在心中回味。周郎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幸运的,三十六岁即英年早逝的他永远地留下了潇洒风流的形象给后人追忆……伯言现在仍旧有着迷人的成熟风韵,但五十余岁的他呢?六十余岁的他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仍然闭着眼,声音悲哀而无奈:“因此我就要离开他吗?我就要自私地伤害他吗?我如果就这样当了你的妻,我就是背弃了他———而且,我也背弃了吴蜀,背弃了孔明,你以为我可以承担起这种罪过吗?你毕竟是曹魏的左将军,千千万万人说你是我的敌人,你懂吗,子悦?” “只是因为你怕承担?你怕这些事情?”子悦双手枕了头,淡然而稍带蔑视地问。 我无言。 子悦还在问:“你怕的,就是世人的言语吗?你是为着别人才活的吗?!” 我说不。我说子悦我爱伯言,我不能离开他是因为我离不开他,我爱他你懂不懂?我要陪在他的身边,也许,一直到他死去。 “那么我呢?”子悦又恢复那种凌驾于我身形之上的带着强烈进取之气的姿势,他的脸,那么分明那么英俊地正对着我,他年青,他总是年青。 “你就是时间,子悦,你是永远,你何必这样苦苦逼我?” “你的意思,是你陪过了陆逊再来陪伴我?”他嘿然冷笑,“我是那样无用的人吗?我比陆逊差那么多?我爱的女人要待陆逊死后才来爱我!明鹏,我要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差,子悦不比任何人差,你要清楚。” 我说你不差,子悦。我只是,只是出于一种类似于直觉的选择,与你离去我要放弃太多,我舍不得。 “那么你愿意我死去?你不是说我若不离开战场就会死吗?你乐于看着我死去?!”他嘲讽地一笑,嘲讽中揉进了太多的无奈与悲哀,幽深得一如头顶的天穹———我不能看!我说过我会被这个男人征服,他若愿意他便可以做到。因为我并不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况且,我知道我爱他,我知道。 第54章 “你睁开眼看着我,”他的声音柔和却凌厉,“你要明白,你没法子抗拒我,我若要你成为我的女人只在今夜,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恨我,你没法子恨我的。也许,你甚至不会后悔,今夜。” 我睁了眼说是的,你说得不错。我装作镇定但我的心在一个劲儿地颤动。我可以感觉他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侵入我的身体了———他低下头来,他的双手,温暖的双手捧住我的颊———他只是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他笑:“你在发抖,你怕?” 子悦竟是完全地站起身来:“然而我不会这么干。我说过我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但我绝不打劫。我要你没有保留地将你的全部心灵托付给我。今夜你很快乐,我想让这快乐有个很好的结尾。明鹏,我要你只爱我一个,我发誓在陆逊死之前,我会令你只爱我一个。” 还未待我反驳他说“不可能”,他就翩然地走远了。他走得那么快,我突然地好留恋。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感到一阵疲劳的晕眩,而就在这样的晕眩中,向右看去,那光彩四溢的“loveyou”异样分明。 8.“你要早些回去,然后到夷洲去寻解药。”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欢乐带来的副作用,是我稍稍有些着凉,而我也更加明显地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弱下去,弱成一个空壳。我再没有气力拉开那柄端庄的弓,再没有活力在军队前大吼大叫,也再没有精神与兵卒乱侃乱聊,每每挺着身子干完一些必须的事情之后,我就只想懒懒地趴到榻上去睡觉,永远不要睡醒才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军医仍旧说是劳累与紧张所致,我知道不是但我不愿多说,何必使那些善良的人们为我担心,他们很忙啊。 孔明并不愿草草收兵,所以整个营寨没有因为不战而懈怠下去。我盼望自己能在某一日又忽然恢复原先的生机,然而实在地,我却在某一日的操练中由马背上摔下来了!当时杨仪正与我一同检阅军队,他就近将我抬回他的营帐休息。 杨仪走了之后我就将自己整个儿缩作一团,躲进毯子里。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这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样子。我在发抖,嘴唇、四肢、心灵乃至魂魄都在因为这没由来的疼痛而颤栗,同时也在为着恐惧而寒战———我为什么总会这样地痛呢!看惯了死亡的我习惯于把各种不寻常与死亡相联,我是个怕死鬼———我还这么年青,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去爱着,我怎么可以死了呢! 然而我终于还能够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感到有一双纤巧的凉凉的柔软的手在摸我的额头…… 醒来时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正在替杨仪解盔甲。 她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但是中年女子的那分风韵却使她显得宁静而详和。她有很修美很俊秀的眉和极其分明的唇线,她的动作柔和舒展,唇角微微地翘着,那种几乎是职业性的笑容点缀得恰到好处,使你忍不住要想象从那唇边正绽出怎样鲜艳的花朵来。 我突然觉得我见过她。 她笑着,忽地用手去捂捂嘴。她的指因为经年的操劳而不再光洁如玉,但她年轻的时候,它们一定可以让许多矜持的人们黯然销魂———我没有再过多地由她的手联想下去,我只是在回忆。 这个女人用手捂捂启开的唇的姿势很奇特,像是要就近地接住从朱唇中吐出来的一小枚果核儿———我记起,我的生命中,曾遇上过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地去捂她的唇。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不幸。我曾发誓,为了她我这个小流氓发过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重誓,以我的灵魂作证,我要让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活下去。但岁月的残酷流逝将我卑微的魂灵与承诺践踏得一文不值,她像在春日里消融的冬雪,化了水,流走,流到不知何处去了。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并且觉得倘默默地为她祝福是一种欺骗自我的虚伪和假意,所以只是对自己说,记住,你辜负了她! 这是我的一桩大罪过,无法救赎。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杨仪的女奴。 她用同样的手法去捂她的唇,我的心狂热而至于麻木。她的发,扭来扭去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盘好的。 我唤得很轻,却也分明:黛水…… 女人仍旧在替杨仪解盔甲,那套甲很繁琐,似乎怎么解也解不开。 我掀了毯子跳下榻,跑过去捏住她的手看。这个动作有点粗鲁,杨仪被我吓了一跳,他好像有点不解又有点尴尬,又好像说着“韩侍郎你怎么啦”之类的废话。 我不理他。 抬起那女人的手时,发现除去拇指外那尖尖的笋指上都有极浅极浅的一道伤痕,并起指来它们平成一线,疏淡得一如于往昔的记忆,令我终生无法忘怀。夏蝉嘶鸣的日子,一个相当美而复又忧郁的女人将她的指重重地按向琴弦,溅开一口殷红的潭———她的血。我用白布轻轻地替她包扎,我说她的手很漂亮也很珍贵。那时的我不过是她身旁的一个小跟班,一个终日无事可干的小混混,开口就是“你他妈的”。 我紧紧地捏住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手,怕她于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竟能够遇见她?不管我现在是什么而她又是什么,我只在朦朦胧胧中以为自己不过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了起点。 我叫:黛水,黛水,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明鹏,你一定记得的! 这个女人没有挣扎,她莫非是像所有的女奴一样早已懒于挣扎与抗衡?她只是将迟疑的目光投向杨仪,好像说着“杨大人,这位是谁”之类很搪塞我,也很虚假的问话。 除了黛水她不可能是别人,我明白。我只是不知她何以竟不愿答理我———不相信她已将我忘了———我将她记得那样深,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就将我给遗失在某个角落了呢? 杨仪走过来,笑道:韩侍郎,这是……嗯,原来马(谡)参军的女奴,现在……她的名字叫阿春。 我又一次仔细盯着她看,她就是黛水!阿春这名字多么粗糙,怎么配得上她呢?我轻轻地松了紧攥住她的手,说杨大人可否…… “韩侍郎认识她?”杨仪一脸诧异。 “她是我的故交,明鹏想为她除去奴籍。”我一笑,说:“希望杨长史能够成全。” 说完这话我又忍不住向她望去,她低低地垂着头,与所有的女奴一样温婉顺从,仿佛我们在商议一件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就在这一刻,我的心中猛地涌上一种疑惑,简直要疑心她不是黛水,而只是另一个与黛水很像很像的女人———那个冷傲又纯真,在联运楼一丝不挂时仍能维持着她的尊严的黛水呢? “这件事……”杨仪像是在迟疑,“阿春她好像并不认识韩侍郎你。” 也许杨仪是有点不舍?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这事办成功。我隐隐地笑了笑,杨仪再怎么说也是个很懂得维持自己颜面的人,他要他的前途他的声誉:最终他也就死在了这孜孜以求的地位权势之上。史载孔明死后,他因没有如己所愿接替孔明之职而心生怨恨,乱发牢骚,几被收监而终于自杀,可以称得上一个咎由自取但仍很悲剧的人物。 而我,我这个没头没脑的吴侍郎韩晴就没有他那样的重重顾虑了,我冲他挑了挑眉:“杨长史,能不能给明鹏个面子呢?如果除去奴籍需要很是复杂的流程,我可以去询问丞相,完全不必杨长史操心。” 杨仪一怔。他当然不希望有个不知轻重偏偏又似乎很有来头的家伙,癫癫地窜到孔明这位丞相大人的帅案前嘀嘀咕咕地说:丞相啊,削除奴籍是怎么一回事啊杨长史他那里有个女奴,我很想为她除籍啊,但杨长史好像有点不爽快,所以我只好来问问您了,啊,丞相…… 聪明的杨仪知道我一定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他舔了舔唇:“这个么……” “杨长史,如果这件事可以商量,明鹏一定会重重答谢。” “哎,这是说哪里话来,韩侍郎既然开了口,我怎么会不答应呢?”杨仪仿佛很坦然地说,“至于除籍一事,其实也很简单嘛,我将这个女奴转送给韩侍郎,韩侍郎想留想释,只需要一纸手书就可以了。” 我嘻嘻地笑着说多谢多谢,心想脸皮厚实是大有好处,可谓“胆儿小的怕胆儿大的,胆儿大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我很厚颜无耻嘛。 扭头去看黛水时,她还是那样地低着头,温温顺顺一语不发。 在我的营帐里,黛水闷声干活儿。 我说黛水你不是奴隶你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坐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你愿意日后怎样地生活下去呢? “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淡淡地说。 “黛水,我要你先承认你是黛水!你不要再想瞒我!你以为我怕有人知道我曾在联运楼混过吗?你以为我不敢承认我曾经给你抹过桌子倒过洗脸水吗?我说过要帮你的,黛水!你回答我。” “大人说我是黛水我就是黛水吧。”我几乎要捶胸顿足了,我说这不是我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问题,这是一个“你是”的问题“你是”就是说你……我真的狠狠地跺了跺脚,我说黛水你……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你就是黛水! “记下了,大人,我现在叫黛水。” 我太失败了! 第55章 颓然地坐下之后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黛水,你能不能不再这样欺侮我?你知道在联运楼的时候你就天天地冷着面孔摆架子,使我天天忙着大拍马屁承迎你,虽然我也打过你一个耳光但我那叫忍无可忍。现在,”我决然地竖起食指,“我们总算是一样的了。你是个自由人我也是个自由人,我们谁也不用侍候谁。对,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呢,也许我稍微比你活络一点滑头一点,所以我也有多一点的门路,我想听一听你日后怎么办。” 她说她不知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背诵《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首诗让我想起我与当时还是四姑娘的她的第一次相见 ———“我可以侍候着姑娘的。” ———“我不要人侍候。” ———“姑娘不是喜欢诗吗,我可以给姑娘吟诗的。” ———“我不喜欢。诗是什么东西” ———“那就更好了,姑娘可以听我吟一吟诗,姑娘会更加地聪慧起来。” ———“我不要听。”它们发生在昨夜吗?它们发生在前几个世纪吗?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黛水说她想离开,这些年她太累了,她想离开。 那么她就需要钱。摸摸衣襟发现我其实没有多少钱,所以我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我说黛水你要小心,这块玉你最好将它卖给第一流的玉庄,因为它的估价高得不可想像,你只要尽力把价钱向上提就行了,别叫那些刁滑之徒给骗了。 黛水说那么她就不要了,但我仍坚持塞给她,我说它是你的。 这玉佩的确很贵重,它青得略无瑕疵,平滑光洁得像无风时节的鄱阳湖。三世纪时由于战乱频繁,丝绸之路被阻隔,因此也断绝了从异域“进口”上等美玉的重要通道,中原产玉不多,如此之纯的玉佩实在是凤毛麟角。其实这是吴王对我“多年辛勤工作”惟一的赏赐———用它换钱是有点可惜,但如果它能给黛水带去往后的幸福,岂不比悬在我的腰间以说明韩侍郎是多么多么尊贵要实在得多? 我笑,我说黛水你还有什么要我帮——— 我的头又痛起来!我抱住它躬下身,它来得这样迅猛使我完全没有防范,我的眼角开始剧烈地跳动,我说黛水你想想看还有什么事——— 黛水走近我,她柔软的手抱住了我颤动的肩,我明白她在犹豫了一阵之后低低地叫了我一句“明鹏”。 我又笑,我在痛苦的飞旋中笑得真开心,我说黛水你叫得真好听,你就是黛水对不对? 她说她是。有凉凉的水珠儿滴进我的嘴,它的滋味是甜的。 黛水的脸颊贴住我的脸,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好像还很香。 “黛水你没有忘记我?” “没有,我一直记得你。” 曼云说过黛水只爱她自己,她一点儿不在意我,因此她不知道我不是男人。但现在的黛水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是个女孩,她不说是因为她怕隔墙有耳———一个联运楼里的女孩,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呻吟着说谢谢你,黛水。 我的头痛得要炸裂开来了,我紧紧地抓住黛水的手,紧得似乎要将那份柔若无骨完全地捏碎———我痛…… 黛水将解药塞进了我嘴里。 我讶然,而后苦笑。 你知道黛水是谁吗?她当然是黛水,也可以被称作阿春,然而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很出色的名字,叫无痕。 这个世界有许多个阿春;这个世界甚至可以有许多个黛水;但只有一个无痕。 游尘对我说过子悦曾遣了个名为无痕的细作来,她不知无痕是男是女,但知道这家伙唆使马谡守街亭,还在最紧要的关头将她———游参军这样精干的人给迷倒了。街亭之役中无痕无疑是最重要也最神秘的角色。 无痕就是黛水。 我问黛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你这个隐密的身分呢?这时候的黛水在风韵气度上有了浑然的改变,她一点儿也不柔弱一点儿也不谦和,她的唇向上勾起却那样富于居高临下的魅力,静静地站着的她完全被一种峻挺的空气给笼罩住。她说她没有办法。 “明鹏,看见你受苦我不能不给你解药,我的解药从何而来你当然会询问,你这样有好奇心的人一路问下去,我一定会被你了解得一清二楚。我为何不告诉你呢?这样还显得我比较诚实。”她淡然无谓地一笑,笑得那么随便又那么迷人,笑得阳光也探进了营帐想要看一看她。 新的一天又来了,为什么在这样美好一天的初始就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呢?“你是中了毒,萧然在他放走你的时候给你下了毒,那会使你渐渐地虚弱下去。我的解药还不彻底,你想要根治必须回到东吴去,那里的气候比这里要好得多。然后,到夷洲去取解药,这种毒在夷洲很普遍,解药也随处都是,你记住了,夷洲。”黛水拾起几案上的笔为我郑重地写下“夷洲”二字以及一个古怪的药名,她的字体隽秀而稳重,比游尘写得还要漂亮。 我略略有点吃惊,其实我本该十分吃惊才是,然而这一长串事情的发生使我原来敏感的心灵变得麻木结实。我记起史书记载的明年,也就是公元二三7年,吴主遣人往夷洲。我,我为何会到秦川来呢?因为我想真实地改变历史,我想证明我不是在重复过去而是在活着惟一的“我”的日子,我甚至自作多情地认为我改变了一小点历史。但是——— 明明白白的记载说吴主明年遣人去夷洲! 黛水告诉我我中的毒最有效的解药在夷洲! 这不能不引起某种联想,将它们联系一处的联想! 得出的结论是:孙仲谋派人去夷洲的原因,即令不是全为我也有一部分是为着我!我好像完全地失败了,我叹息。 我以为挺进秦川是“我”做的,是我对历史的小小更易,而实际上,原来的那个“我”,那个韩侍郎她早就“做过”了!也许史书没有记载,但她一定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她并且像我一样的中了毒(更确切地说是我重复着她中毒的经历),她的解药需要到夷洲去取,于是第二年,对我而言,是明年,吴主就派人去了夷洲! 我还是她的影子!我没有摆脱她我从来就不能摆脱她———我的事业不是我的事业乃是她的,我的功绩不是我的功绩也是她的,那么我的笑容我的哭泣我的爱呢?也是她的吗? 我垂下头,我说我好累。我在哪里了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那么我到哪里去了呢?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告诉自己你不能再想下去了,你不要把自己否定掉!而且你也不能冷落了黛水。 “萧然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呢?我看他并不像是特别坏的人哪?”我问。 黛水摇摇头,她的眼里升腾起一种迷雾重重的感觉:“谁知道呢?也许他是为了刘将军。嗯,你不用惊讶,关于你和刘将军的事,他都告诉了我。他大概是怕刘将军一昧倾心于你而决定将你除去的吧,他是个无情的人,或者说他藐视真情。他还曾受了某个女人的骗,被诬告而致于受刑,剃去了眉发……” 我喃喃:他是被他爱的女人骗了么? “其实你很早就知道他了。还记得么,在联运楼时,我将一枚青玉戒指送给了一个来自西域的男人,他……就是萧然。” 我一愣,猛地记起萧然握紧我受伤的左肩时,迷迷糊糊的我看见他的小指上,闪着{奇机电子书}一圈翠色光泽……他,是一直戴着它的么? “我是被他买出联运楼的,那时他的官职还很低,他教给我仇恨与不信任,他使我成为细作。”黛水明亮的眸里闪烁着淡淡的感伤与无奈,看来像一支月色中的夹竹桃,微风习习,浮影连翩,“但是他……我又觉得他有时很可怜,很孤独。你愿意相信他并不完全是,是那种,嗯……”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相信。 “我被派往马谡身边是刘将军通过他传达给我的命令,往杨仪身边也是刘将军的意思,我只是使他们心中潜伏的某种欲望强烈起来……” 我看着黛水平静的脸,清晨阳光的抚摸中,她显得宁静和高贵。黛水绝不是一个狡诈奸邪的人,她只是做了一些事情,对她而言,也许是必须的工作。 “黛水,到杨仪那里,是为着什么呢?”我忍不住一问。黛水回答我说是为了杨仪与魏延之间的不和!说这话时她神色凛然而又带着少许轻蔑。 “杨仪有表现自己,惟我独尊的欲望,碰上魏延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当然水火不容,我只是使杨仪那种压倒魏延的心愿更加明显而已。萧将军告诉我最可怕的力是贪欲,它一经引发就将无穷无尽地燃烧下去,不把所有者烧尽就绝不会停息。” 我说最伟大的力应该是爱。 而黛水的回答是被贪欲燃烧的人不会懂得去爱也不会接受被爱。 没有人可以阻止杨仪与魏延之间那场不可避免的争斗了,它被拖延是因为孔明还活着。史载孔明死后杨魏二人立时火并,几乎令人齿冷于此。我只能默默地叹息,想一些无聊的人性主题。 黛水走了,她说无痕既已“有痕”,无痕也就死去了———她早早地离去是因为她疑心自己会在某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死亡,如果那样,她愿意孤独地死在他乡,用自己的泪作最后的祭奠…… “你要早些回去,然后到夷洲去寻解药。” 第56章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黛水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 9.他要我洒脱,譬如庄周。他还说“鹏”本身就是极潇洒的一个字,一种姿势,一束状态———一如风。 伯言亲自到了秦川! 这排场弄得有点大了。 吴王已在今年四月十三日正式登基,改年号黄龙,风风光光当上吴大帝;伯言也与此同时被擢升为上大将军、右都护。他的这次秦川之行于接我回东吴之外,还包含了很深的一层政治意图:譬如为仲谋称帝一事,他希望与蜀汉那些持正统论极深的官员达成某种程度上的“谅解”,使他们不要仅仅因吴王“僭越”升格为“皇帝”而过度愤怒,以致破坏两国足可珍惜的联盟之谊。就在孔明与伯言谈吐洽合之时,一封挑战书送到了蜀营。是子悦下的,大抵是“来时容易,去可就不大容易”之类的话。伯言略略一翻就顺手将它搁在一旁,不再理睬而继续他的谈笑风生,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倒实在可称洒脱之至。 子悦还光明正大地给我挥就了一封私人信件,说了些他不会允许我与陆逊一齐离开的霸道话。看到他的信我的心紧了一紧:他的语气颇有几分斩钉截铁的味道,给人种生死较量的感觉———这不好的感觉。 伯言并没有要求我将那封私函给他看,他只是摸摸眉尖笑道:“那位刘将军要我临行前亲自到阵前与他较量一番,这个好像有违常理罢。”我急急地说那么陆大人你就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了,用层层兵甲保护的方式我们完全可以安全离开秦川,况且诸葛丞相也一定会加兵合作的。 伯言仍旧笑着,笑着摇摇头说他一定不会让那个刘羽将军失望,“我有哪一次与曹魏交战失败过?他既然想要讨教,我就漂漂亮亮地教他一次好了,只是不知他学得到么。还有,我面对他的挑战就畏惧退却岂不显得毫无胆魄?不仅会让他耻笑,连孔明大概也会对我东吴表示轻视哟。” 伯言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却怕。我不知自己担心谁,也许是子悦罢,他这没头脑的傻小子! 我为伯言磨墨,在伯言给子悦复信时。他提起毛笔来冲我很开心地笑一笑,说:“幸好你在信里写了解药可以到夷洲去寻,否则真不知我会怎样地担心呢。” 我垂着头磨墨,崭新的墨条不够圆润,磨起来很吃力:“陆大人,真对不起,让你为我操心。” “咦,你怎么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你成天就知道贫嘴逗笑呢。”伯言的笔落下去,宣纸吮吸墨汁的痕迹晕开来一团小小的绒线,“我就回答刘羽说三天后兵戈相见,怎样?” “三天?” “怎么,你嫌回去得晚了?那么就两天好了,嗯?”他好像要去修改那个漂亮的“三”字了,我慌忙捏住他的笔杆,说三天就三天,三天好得很。 当天夜里我喝了一夜的酒,伯言把我的酒杯砸碎了之后扶我去歇息; 第二天夜里我抚了一夜的琴,伯言把他的衣襟给我披上后又搬走了那案琴。 无论他干什么好像都有极好的性子,也好像一直在笑着。我尤其喜欢看他与孔明站在一处,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以想象出太平日子里他们结伴而行,抚琴高台的神情———那会是一道绝佳的景致,可以使任何人都愿意加入到其中的景致。 游尘对我说伯言这人看来很好,他与丞相站在一处都不逊色,完全成就了自己卓然的风神,用个媚俗的比喻叫,叫什么双子星座。 这时候我就暂时地抛开沉重,冲她一眨眼说这叫双峰并立。 明天就要回吴地了,今夜的月色极好。有月的夜,诗人不会孤单,因为有月亮、他的影子和他相伴着饮酒。谪仙将这种挥洒飘逸的多情寄于翰墨飘香中,他跌跌撞撞,醉而复醉地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也没有酒。 我说我只是个女孩,我只有沉在心里倒不出来的一壶泪。我问月可愿与我分享我的泪不甜,它是苦的涩的,你可愿意与我一醉明日会发生些什么事呢?会有战争。我无从预料战争的结局,但我知道那是我最爱的两个男人,他们要兵戈相见了。 战争通常预示着死亡,我不要他们这样,但无力的我根本无法阻止。 我问月,我该怎么办呢? 月便用哀伤的光辉流水一样拥住我,很谐和很柔软,她问我,你可以选择出你更爱的那一个吗?你更愿意与谁生活下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愿知道。这样我会伤害另一个,同时也使自己的情怀变得有些无可名状的逼仄。 “你该去看看伯言”,我似乎听见月柔声对我说。 伯言并没有在营中呆着,我看到他时他在附近的空旷地散步。不远处不熄的火炬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短短的一条浅黑的小河。见到我他就迎上来,低声道:“你应该早点去歇着的。” “我不想睡,况且又不晚。” “你穿得这样少,小心着了凉。今夜很寒,你要注意保重自己。”伯言低低地笑着,“我看你好像真的瘦了,孔明的训练成果?” 看着他的笑容,我忽然地记起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了。他早就在我心中留了一个灿烂的影,听凭岁月流逝也不会变得黯淡;但真正的他就这样随意恬然地站在我面前时,那无比辉煌的影却一下子逊色下去。影是闪闪的白银,他就是烁烁的白金,这个比喻庸俗而低劣———对于高贵的他来说。 我避开伯言的提问说陆大人我有一点担心。 “你在替我担心?”他伸了手似乎又要去摸他的眉尖了,但立时生硬地停在半空,“还是……替他呢?” 我不想欺骗他所以我说也许是在替他们两个。 “替我你就完全不必了。”他笑得亲切而柔和,好像有无穷的包容力,可以将你完整地圈在他的怀中,“因为我不会输。明鹏,你知道我习惯做一个赢家,你与我在一起,可知道我输过?” 他没有,他从来都是被笼在胜利之中,光彩万分,实实在在一个偶像化的英雄。“完美”是一个适合他的词,我想。 “如果你是在替他担心……”伯言还在笑,但那笑容中已掺合进少许的无奈和萧索,“明鹏,有些事情,你不用想瞒我。他,你很喜欢他吗?” 我无言,我从来都不愿做一个欺骗自己的小丑,往日的我只是在回避。现在我好像不能再回避下去了,所以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已经不再适合做一个男孩子了,明鹏,你不适合穿这套繁冗的官服,戴这样的冠,”伯言猛地说,“我不能让你再这样子折腾下去。” 这句话是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使我不禁猛然觉得一种异常的情愫冲涌。伯言说,他不再允许我做一个侍郎啦?他的意思,他要,终于要揭露我的身分———让我,让我恢复成一个女孩子……是吗?! “为什么,陆大人,我想拥有一份属于我自己的事业,陆大人”我大声地申辩着。不,我不要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在这样的三世纪,只能在闺房中的女人!我不要尝试那些普遍的不幸,即使是当孙阑夫人那样一个高贵的女人,我也不! “陆大人,你不能这样,我可以为陛下效力,可以为陆大人你……”伯言打断我,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拥住我的肩,用这样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使我缄了口。我闻到他身上浅浅而又香郁的桂花味儿,它配合着他沉静优雅的男人气息,竟也那般和谐。 “明鹏,我其实是为你好。你不觉得事业对你而言,已成为一种不愿承认的负担了吗?你怎么会不厌倦它呢?有了‘吴国侍郎’这样一副重担,你即使爱刘羽,你能够没有顾忌地去爱他吗?而就我来说,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能力,只是……有时我也会疑惑,你喜欢我,究竟是因为我是陆大人呢?还是因为我是伯言?” 我仰起头来看他的眼睛,月光在他清澈而明亮的眸里流动,他浑身都洋溢了一种雅致的笑意,随和得如同今夜的月色。 “陆大人,我爱你,从来不是因为你是上大将军,大都督,镇西将军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你。”我说。我还说也许我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他了。 伯言抬了手,极是小心地捏住我的下巴,将它轻轻地抬了抬,我的眼与他的眼,距得这般近,近得可以参透彼此的心情。他的声音似乎只有在幻想的梦境中才能听见,他说:“你说得太含糊了,喜欢,还是爱我?” “爱。”我舐了舐唇,又重复一次,“爱。” “那么不要叫我陆大人,叫我伯言,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伯言。” “我没有资格,陆大人,我……我不敢。”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我想听你这样叫我。你,试试看啊。”他的眸里盛了一派风流,让人只想永远地睡在他的眼里,即便放弃所有。 我唇齿僵硬,抿了抿干燥的唇,又问:“可以吗?” 伯言点头,点头时还将眼闭一闭又张开,这个动作充满无言的生动。 “伯言……伯……言?” “继续下去,”他笑道,“快啊。” “伯言,伯言……”我没想到早已因为过度的“吼叫”而沙哑的嗓子,也可以发出这样柔美如泉的声音来。我的上下唇相碰时,就像风儿在吻着玻璃铃铛一样,掠过一阵儿清脆。 他的修美圆润的指还在抬着我的脸尖儿,这时候他的脸俯下来,又停住,缓声问:“可以吗?” 第57章 我闭上眼。 伯言的唇挨上我的唇,轻轻地一点,又似乎迟疑着停住,却终于不再深入,他抬起头来,忽然地问:“你能够许诺不离开我吗?” “你,你请不要……”我喃喃着。 “我不该这样问你,能够享受这许久来你带给我的快乐,我为何要奢求更多呢?”伯言松开拥住我的手臂,他的身形挺拔利索,“明鹏,你是否相信明日我还是会赢?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长久以来,我都希望在我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爱我,她为我担心,她渴望我成功,然后与我一起分享成功的快乐。我要她看着我成功,我给她一个最是出色的我,我对她说我的成功有一半要分给她,她会笑得很漂亮。” “孙阑夫人就是那个人。”我静静地说。 “不,她太尊贵。她无法知道经由奋斗而获得的成功是何其让人兴奋;她远离死亡,所以也不知道能够生存下去是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她太幸运,有许多事她不懂。但,主上既然将她托付给我,我就必须钟爱她、保护她一生。”伯言仰面朝天,“明鹏你可明白?”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说即使主上不曾托付,孙阑夫人这样地爱你,你也该真正用心去爱她才是。 “你要相信我明日会胜利。”伯言又一次重复。 他用什么证明,而使我相信呢?他用他的剑,他拔出佩剑,说要仗剑一舞。 老实说我蓦地有点担心,这种心绪只诞生于他今夕的多话,他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莫非他有什么预感么?他既然会胜利,他那样的自信又何必一遍一遍强调呢?我没法子再杂乱无章地想下去,因为伯言已将我完全地吸引过去,我的身体和灵魂——伯言的动作舒展得那么开阔,那么柔和,月光吻在银剑上,碎成粼粼水波。剑柄在他的手中随着手腕的转动而转动,显得轻盈又随意。是的,他的舞剑并非在表示他的锐利,那剑总是缓缓移动来去,连飞旋的剑光都极是少见。伯言是在告诉我他的平静只有一个真正将自身与剑融在一处,融成冬雪梅瓣样的男人才能这样挥洒自如地舞着剑———这已不是武术,而是艺术!夜风把我的心吹起,吹出胸腔,悬在了他的剑尖,我甘于被熔化在他的剑中,因为我知道了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我一直在等伯言的剑迅猛起来的时候,等那耀眼的圈圈银色将他团团围住,他就在这样的天旋地动,方向不辨中把风驰电掣的凌厉表达出来,然而他终于没有。 缓然闲适地舞动他的剑:翩翩然如舒开羽翼的鹤;欣欣然像波浪渐推的海;施施然是洒脱四处的云;悄悄然似瓣碎香存的梅。当那鹤收了洁白的羽,海面也由于无风而平静,云彩羞涩地拥做一处,白梅凝然地与白雪相融———它们在温情满溢地表现了它们最畅爽的魅力之后,他的剑也收了势。 “伯言你真的,一定会赢。”我说。 从他舞剑的神韵可以看出他的指挥若定,看出他的平和与宁静。他自信,他确信自己不会败才能那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的。 “多谢你,明鹏,谢你的信任。” “但,伯言你能够不杀子悦么?” 此时伯言的眉微微地蹙了蹙,他说他并不是为了我才与子悦交锋的。更多的,他是为了国家的尊严。“再说是他向我下战书的,我当然要全力以赴。”伯言没有再看我,沉思之后才又发问,“他死了,你会很难受?” “我会。” “我其实不想使你难受。” “不要杀他,伯言,如果可能你就不要杀他。” “你这种说法有点可笑,明鹏。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应该知道明日我面临的不是一次单挑,我不是为了你,我不是我一切的判断都不是为你而下。我没有办法预先给你什么承诺,我不是为了杀谁而出战,也不是为了迁就谁。我只知道谁是敌人。”伯言的语调冰冷而且犀利,完全没有容你反驳的余地。 我想大概月亮已忍不住要品尝我那一壶泪了。泪水已经在向外倾倒,然而很慢,许久许久的等待之后,我尝到了一颗泪,我麻木的舌尖辨不出它的味道。 “陆大人,我要走了,陆大人今夜多多休息好。”我努力地掩遮住少许含泪的声音,躬身施礼。 “明鹏……” “明日之事,陆大人自己把握,韩晴说的只是一时笑谈。”我定了定神,又冷冷地开口———跑开时我的颊上尽是夜露,我说那是夜露那就是! 过中天,夜已深沉。 流动的夜风也在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月下未眠人”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意境,但我感觉不出,心里只是杂乱,甚至抓不到头绪。伯言与子悦,天亮后即将开战,这一战无可避免,而我必须目睹。我想子悦会死的,子悦太好强求胜了,而且,他说他要夺过我去———这次战争,他不仅为着挫败吴军,使近年来曹魏屡败于陆逊之手的境况自他扭转;也还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留在他的身边———我。他下的注太大,如果不能胜也许就只能死去,但,他能够取胜吗? 我捏紧了拳,泪水还是无可抑制地淌下来。 然后我想也许我应该去见某个人,从他温暖的笑容与博洽的谈吐中寻得一份我无法获取的宁静———孔明应该还没有睡。 孔明的确还没睡,中军帐里光辉一片。他在按惯例检察今日军营的奖惩情况,细琐到二十军棍以上的小处罚都要亲自过目。 “丞相……”我忽然想到打扰他是件很不应该的事,于是又想退出。 然而孔明却已经搁下笔,立时地站起来,这样的殷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走近按住我的肩说:“坐罢,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晚。” “丞相知道我……” “你当然会来,就要离开了还能不来与我辞行吗?”他随意之至地冲我一笑,径自去倒了杯茶水,递给我。 “丞相,也许我日后不能再来了。”我迟迟疑疑地说,“丞相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男人吗?” 孔明平静地点点头,笑道:“怎么,陆将军他不愿再有一个韩侍郎这样的人才啦?这会很可惜的。你要我去劝劝他?”他的话带着谐趣。 我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又取出子悦的信,交给孔明。孔明渐渐地往下读,脸色就变得些许沉重了。看完之后他将信放在手中掂了掂,淡然一笑问:“你有没有把这个给陆将军看?” “没有。” “其实刘羽是个蛮不错的将军,冬青也与我说了一些你与他的事情,”孔明忽然有点叹息,“但,我还是认为他没法子胜过陆将军。” “他实在没有,说不定他会死的。” 营里一片静悄悄的略无声息,月色已被完全地隔在青布帷幔之外。沉默许久,我没话找话地说:丞相的琴很有韵味啊。 “琴本来是没有韵味的,琴音却可以使人痴迷,”孔明走过去,抚着那光滑的琴面,笑道:“我想为你一抚,把这个作为临别的礼物送给你,你可觉得菲薄了些?”孔明随手一拨,琴弦颤动而发出脆响。 当然不。这礼物珍贵得无以复加!大多数人只知道周郎精通乐律,却忽视了孔明在古琴上的造诣较之周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琴,它寄寓的是千千万万个心灵层面,载下了抚琴者的深广魂灵,你的指尖触到琴弦时,你便是将你的心灵和全部人格交付给了那案琴,无论你是为自己,还是为着他人。琴与剑一样是高贵而敏锐的,我想。 乐声在这一片烛光中流淌出来,又淌出于营帐舒展地浸渍平原。清奇真率得使人不敢继续倾听,怕玷污了这美乐;又不能不倾听,只愿受它的洗涤。 孔明的肩平稳而镇定,十指在银亮的月光所铸的琴弦上飞掠停驻。 我想我会听到兵戈相向,烽火翩连,听到山咆海哮,乱石穿空,听到旌旗蔽日,车轮交接,这是我应该听见的声音!乱世的人心里,最深处盛着的应该是这些声音! 然而我没有听见。 孔明微微地闭着眼,他告诉我:旭日初升时云霞的浮动,鸟儿“啪喇喇”地离巢,花朵娇羞地舒展那粉嫩的瓣儿,牧人时隐时现的欢歌与笛音,翩翩的蝴蝶入梦;清风拂发而过,幽兰芳香沁人,骏马疾驰,美酒被“哗哗”地倒进杯中又满溢出来,鸿雁掠过晴空不留痕迹的羽翼;弹剑倚柱醒而又醉的微笑,吴歌楚舞纷飞姑苏,女人的织机“轧轧”地轻唱,炊烟袅袅地婀娜飞升,铜镜里映出青春的脸;烛光中清茶浮动,毛笔落在素宣上晕开,西施还在湖边采撷莲子,浣洗轻纱,年复一年草长莺飞,翩然衣襟鼓风,回眸一笑…… 用你的心去贴近这乐曲,与它相融,你就可以听出你根本听不见的声音来,比如:明眸闪亮的声音?素手纤纤的声音?云朵聚散的声音?天空的声音? 直到孔明的手又一次抚住我的肩,我才知道一曲已尽。 “结束了?”我恍若隔世。 “没有。这首曲子是可以无尽延伸下去的,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直听下去。”孔明笑道,“它很普通,它是你在生活中时时可以发现的。” “这样的……美丽,可以时时地听见?” “你用了心去听,自然可以听见,因为它就是生活的声音。明鹏,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遍地可拾的美呢?如果你以往忽视了它们,你就该从如今开始留心了。快乐不是别人赋予的,是自己寻觅到的。” 第58章 孔明静静地说,他的声音这样富于魅力,“尘世很值得留恋,也许有无穷尽的烦恼,但也随之地有无穷尽的欢乐。你享受的是你的生命,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你也无须过多地去为别人承担那不属于你的重量。” “那么,丞相你呢?你承担起的,仅仅是你的生命吗?”我迟疑着问。 “我?我涉世太深,用心太苦,当然早就无法脱身。”他略无感伤地一笑,“但我不会劝任何人选择与我一样的生活,这本就过于操劳了。人,本是不该这样地活着的,可惜我已洒脱不得。” “如果丞相可以再一次选择呢?”孔明又是笑,他笑得总那么风雅四溢,似乎再重的担子也可以化解:“我大概还会这样罢,我有些偏执……但你不同,明鹏,你有权力去享受生活还未发掘的美丽,你纤巧的心灵可以因此快乐。珍惜你拥有的一切,我的意思。” “当我拥有的,要弃我而去了呢?” 孔明的眼好深,深得充溢着慑服与关爱:“不要急于去挽留,明鹏,这是我的劝告。你拥有的是无限,失去了一些你有的还是无限;你去挽留,恐怕会失去更多。陆将军与刘羽,他们需要自己去承担生命,不是要你去帮着承受。” “我可以不帮么?”我梦呓般地问。 “你可以。即使没有他们你也拥有许多,你明白吗?”孔明拨了拨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灯芯,“那首曲,没有他们你也一样可以听到,但它必须由你来听,你,亲身地感受。” 孔明问我是否明白他想对我说的是什么,我说我应该是懂了。 他要我把目光投向整个广袤的生活,他要我洒脱,譬如庄周。他还说“鹏”本身就是极潇洒的一个字,一种姿势,一种状态———一如风。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怨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说我可以试一试,但我未必能做到。 我其实是个狭隘局促的小女人,我没有资格叫———“鹏”。 10.天空好蓝,蓝得恰似海洋。小小的人鱼儿,海的女儿,升天之后收集人类的灵魂去了。 我没有做到,也许我连试,都没有去试一下,我的举动只出自本能———当我看到伯言的剑几乎要逼入子悦胸口时,我冲上去拥住了伯言的臂,回身看时,收势不住的子悦的枪刺穿了我,刺,穿了我。 世界崩塌一样地,我向后倒去,从马上跌落,我还在向后倒着……万籁俱寂,我好像已没有了世界?只有——— 痛!痛!过度的疼痛因为我的僵硬麻木而不那么明显了,我看到浓得像红米粥的血挟着同样浓重的腥味涌出来,混混浊浊像新打开的井水。还记得我们去打井么,我双手的茧都磨破了呢。血就这样不可遏制、争先恐后往外蹿,一群打劫我生命的强盗,妈的。冷!铁的兵器的冷硬搅和着我滚烫的血,糊成乱糟糟的一团。恍惚中我似乎被劈成两半,赤裸裸的,一半搁在南极,另一半搁在赤道……小时候,阿音与我打雪仗,曾冷不丁地把一团冷得透骨的雪塞进我的领口,它就贴着我热乎乎的脊背融化了冰水很顺畅地流下来,我“咝咝”地发抖,然后骂……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呢? 所有的回忆是在闪电般的飞逝中掠过的,小时候把墨汁弄得满身都是,剥了藤条的柔韧外皮当弓弦,考试成绩不好就冒充家长签字,和一大堆男孩子趴在地上拍画片,倒爬滑滑梯被值日生抓个正着…… 我的肩有点感觉了,于是回忆中断。子悦?子悦……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你听,他的声音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那么远地传来———“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看看我,你是我的,我不准你睡,不准!”但他既然离我那么远,又怎么能这么紧地揽住我的肩呢?我很荒诞地想起莫非他的手臂很长?那么长?嘿嘿。 我被他抱住,忽然觉得很温暖,像是四月的天气躺在学校大草坪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太阳很耀眼,像雅典娜披挂整齐的金铠,我细眯着眼,背了两个单词就把英语课本给抛开了,懒懒地只是躺着,想一些如何找借口逃课的事儿,身子下面的小草使足了劲想推开我…… 他抱得好紧,用那冰冷的颊贴住我的脸:“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我的女人……不可以死!我不准,我……没有答应……”他的声音好哑,哑得像喉咙都破碎了。 他的唇,仿佛是在摸索却又于猛然中攥住了我的唇。我们的唇都很冷,但却慢慢地热起来了。我很迟钝,迟钝得根本没有气力回应他,我只知道他软软的唇在我僵硬的唇上摩擦,似乎想把他的一切都通过这种方式挤压进我的身体。他在拥有我!他是在吻我!我俩的舌尖甚至缠纠一处,他在品尝我!我很想积极地把他想得到的都给他,都给他,即使我必须为此死去一千一万次,我也想撇开了日后的炼狱将一切交给他,他可以得到,因为我爱他!然而不行,我没有气力,我没法子———他其实是在将他的生命传给我,他要将他的所有,都白白地送给我! 软软地靠在子悦怀里,他一手揽定我,一手稳住那支枪,银亮的杆子,火热的缨。我睁开眼,他还在吻我,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吻”,昨夜伯言只是“亲了亲”我的唇———但,我为什么就要死去了呢?我睁着眼,看到了伯言,他提剑站在子悦的身后,子悦宽阔的背部一定像一大片未经开垦的黑油油的土地…… 我怕!我怕他举起剑来,然后让这三尺银雪自然地落下,像钉死一只甲虫一样把子悦———这个我爱的男人,钉死在我身边。子悦这个笨蛋,他怎么可以把毫不设防的背留给敌人? 我怕得发抖,像在筛糠。 但伯言,他只是提着剑,站住。剑尖在嗡嗡地颤动,阳光留驻在剑锋上,灿灿烂烂。 重又闭上眼,我好累,也许真的该休息了。 “你睁开眼,快!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做我的妻!你快睁开眼,你,你还没有享受快乐,睁开眼啊,你!” “地图……在……怀里……你回去……你回……到……20世……回去……”我在心里狂喊,但我听见我的声音低而空旷,像空谷回音的最后一响。 “好的,好———你睁开眼看看我,快啊!” 远远的有“啷———”的蕴着余音的刃锋着地的声音,是一柄上品的剑掉落了; 而这时,地图也被子悦捏在了手心。 我,我超越了吗?“回去”可以超越这个幻境,那么“死亡”呢?死亡可以打破这可恶的迷局吗?还是,这个游戏,本就设计好了这样残忍的一个结局?她,她没有这样地死过吧,吴王明年还为“她”去夷洲取了解药呢,是我死了,是惟一的我,死了吗?是……这样的吗? 突然清醒———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也许是因为受了太猛烈的震动。我看到伯言一脚踹开了子悦,他踹得很猛,又及时地抱住了我。子悦在地上滚了一滚,以半蹲的姿势定住了;他的左肩,留着个灰灰的靴底的印迹;他的眼,凶煞煞的如一只黑豹。 “是你杀了她,你知不知道!”伯言吼道,不复淑均风采,楚楚之姿,“是你,你还惺惺作态干什么!” 子悦愣住。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有点留恋。”我低声喘息道,瞬息的灿烂明晰之后就是永久的黑暗———我懂。 “你不会的。”伯言的声音,何其温柔也掩饰不住张惶,“你不会!” “对我笑笑吧。”伯言真的笑了,他笑得好好看,好好看,均匀的阳光洒在每个角落,除了好看我没有别的话。我记得子悦双手染满了我的血,他方才按住我的伤口好像要堵住那源源而出的生命;而伯言,他只是在轻轻地抚着那枪尖,他的手指,白玉一样温润修长,漂亮极了。 “我要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的。”伯言低声道。 “不要,他不会再是……将军……求你……不要那样……”我又是一阵痉挛,我为什么还不死!我痛啊,我不要死得那么丑陋,我痛……血已不再外流,生命在剧烈地收缩,我……我被火烧灼,我燃起来了,燃成一个火球———血淋淋的大洞,空空如也…… 我痛啊———痛! 伯言捏紧我的手,捏得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你难受么?你真的那样苦?你知道,我爱你,我爱你,我要你……死在我的怀里,好不好?你知道?” 他在向我耳语,他的手,坚定地握住那致命的枪。 我微微地喘息,我想说好。 “不要,她会死的———不要———” 是子悦的声音,裂开了,像什么东西被粗野地折断一样。 “是你杀了她!”伯言别过脸冲子悦平淡地说。他执定枪杆的手往上一抬,血箭一样飞射起来,飞出了冲跃开闸的水样的气势。箭一样的血,飞上了伯言的脸颊,然后和着他滚热的泪缓缓地流下又流在了我的颊上。 他仍旧抱住我。 我注定只能死在他的怀中。 “明鹏,你梦见的色彩,很可怕哩,是陈旧的死亡之上叠加着新的死亡……” 我懂了,我完全地参透了我的梦,完全地明白:一颗浑圆的血的太阳,现世中不可能存在的太阳,只有将死的我才看得见!死的,是我,是我!!但我好像,懂得有点迟了? 这时候,我只是忽然地,好想冲孔明抱歉地笑一笑。 第59章 我想说他的琴音真美,可惜我是个傻瓜,我作践了他的礼物。我真的想,冲他笑一笑。我要谢谢他……我拥有那么多的美好,却无知地强要挽留其中的一点点,我很抱歉,很……不能想了,不能了。 死去的我在刹那有种复活的感觉。天空好蓝,蓝得恰似海洋。小小的人鱼儿,海的女儿,升天之后收集人类的魂魄去了,她只要努力工作三百年,就可以为自己制造一个灵魂。 子悦站起身来,淡漠地往前走,淡漠地走过伯言;伯言一动不动,只盯着怀里一个冰冷的女孩。 子悦回了身,奔到伯言面前,说:“把她给我。” “不。”伯言仍旧看着女孩,淡然道。 “求求你,我要带她回去,给我。” “不。” “给我,回去后,她也许会活过来,她一定可以活过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的梦幻,她会醒来的。” 伯言抬眼淡淡地看了子悦一眼,他的眼清澈宁静,然后嘲讽地一笑:“她是属于这里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将她带走。无论怎样的生命不都是一场古怪的梦幻么?给她一份宁静,不行吗?” “求你!”子悦缓缓地单膝跪地。 “让开。” 然而子悦不让,所以伯言只能绕开他,淡淡地留下一句话:“你答应过她的你就该做到,如果你不快些走,我就杀了你。” 子悦哀哀地喊了句谁也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流星一样地跑开了,他跃上那匹沾满鲜血的骏马,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再看到他。 月色清新,天地苍茫。 “你早已为自己设计了一曲绝美的歌,让我再吟唱一遍给你听吧,我想你一定可以听见的,对么只是……不知我这多情的古弦,是否承受得了那样伤感的悲哀……” “君其灵兮以旷放,寥廓忽荒兮超然自丧。路幽昧兮君高翔,意有所载兮梗其德扬。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就在这悠长奇诡的曲调飞旋中,一个男子用目光忧郁地问一个女子:“你呢?你怎样办?” 女子摇摇头,轻轻地说:“你放心。” 尾声 微微的风在沉沉的天宇低吟着一份关于生命质地的神秘,土色的秦川冷漠地蓄着一贯的静谧与凝重。它就像一个持重平和而看透冷暖的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灰黑的墙根旁。 地平线上灰蒙蒙的,远远地被雾裹得严严实实。一轮极其单调的太阳懒懒地顺着山脊爬上去,冷笑着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 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韶华…… 这里早已面目全非,没有碑石也没有陵墓,甚至土地,也没有因为吮吸了太多的血液而显得殷红。平坦的秦川一望无垠,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延伸向不知哪里的远方。 他下了火车坐出租到了这里,摸出一包中华牌的香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还是那一方土地?昨日,变成了……历史?这未免显得太过滑稽了。他抬手揉了揉眼。 秦川根本不屑于回顾千年间的那番浸渍在血泪之中剑与火的苦涩,这是否是因为它已经尝过太多的血泪?它只是于无意中偶尔感受了一下历史的脉搏,之后又触电样迅速松开,听凭是惊心动魄还是味如嚼蜡,秦川都不愿侧目一视了。 美丽的生命,年轻的灵魂曾经含笑远去,与眼前的太阳一样鲜艳的血液,静静地流淌,润着秦川这方土地。 你在这里么?这风是否就是你的呼吸? 你曾告诉我,你将永远欢笑,你,真的在笑着么?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把它扔在地上踩成扁扁的一小块。他忽然想到一句十分经典的话:真正的付出往往是寂寞的。 她雅致的灵魂是只能偎依在秦川广袤的胸膛中的么?谁也留她不住,唤她不回了? 四周依旧是静的,静得只听得见秦川的心跳。瞬间的扑朔迷离令他觉得自己仍身着戎装头顶金盔,可习惯性地去摸腰间佩剑时,他只摸到质地很好的西装料。 没有东西可以证明她和那段历史存在过,她早已融入这淡漠的空间,化成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砂石或者尘埃。 “我回来了,你知道么?”他喃喃着。 然而没有人回答。甚至当他俯身去仔细倾听时,他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是超越了,还是沉沦了呢?……阿音,如果时空可以交错,她是否与我站在同一个地方?” 秦川实在没什么好景致,于是他决定离去。 临离开时仍旧忍不住回首一望:秦川还是没什么好景致,只不过太阳又红了几分罢了。 -end-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