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 楔子 一阕词来南国清秋魂梦绕 十年人散绣房红烛剑光寒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怅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调寄八声甘州 南国清秋,一轮皓月,将近中天。这时分,已是万籁俱寂,只杭州总兵的府第里,还是笑语喧喧,喜气洋洋。 这晚是杭州总兵小姐出阁的前夕,总兵是个旗人,复姓纳兰,双名秀吉,是清朝开国的功臣之一,当年跟随多尔衮入关,转战二十余年,才积功升至杭州总兵之职。他的女儿,芳名明慧,名实相副,以美艳聪慧饮誉于宗室之中。她的父亲膝下无儿,只此一女,宝贝得当真有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请了两位教师教她,日间习武,晚上学文,端的是个文武皆能的才女。 纳兰秀吉升任总兵之后,皇室中的一位远支亲王,慕他女儿之名,替儿子前来求亲。这位亲王的儿子,叫做多铎,说起来鼎鼎有名,乃是旗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汉,自小就能拉强弓,御驽马,骑术剑术,在八旗军中,首屈一指,二十二岁那年就随军西征,平定了准葛尔和大小金川,今年仅仅二十八岁,就被任为两江提督,可算是宗室中最年轻的一位将领。纳兰秀吉攀上这门亲家,真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可是就在这个出阁的前夕,纳兰小姐却泪珠莹然,拿着一纸词笺,低徊捧读,读到“难消受灯昏罗帐,怅昙花一现恨难休”时,再也忍受不住,清泪夺眶而出,哭得像一枝带雨的梨花!良久、良久才挣扎起来,低低唤了一声“姆妈”。 这“姆妈”就是她的保姆,纳兰小姐自幼跟她长大,真是比父母还亲,这时正睡在外间套房,一闻呼唤,即刻进来,见她这个样子,不禁说道:“小姐,你这是何苦来!谁不说你嫁得好婆家,给夫人知道,可又得捶心气苦了。小姐,我还是劝你把往事忘记了吧……” 纳兰小姐截着她的话道:“姆妈,你别管我,我求求你把小宝珠抱来,我要再看她一眼!”保姆摇摇头,叹息了一声,终于应命出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窗前的红纱灯,烛光摇曳,微风过处,一条黑影,蓦地扑入窗来! 跳进来的是一个英俊少年,在烛光摇曳之中,可隐隐看见他的眼角眉梢含着一股幽愤之气。他看见纳兰小姐面前摊着的,正是他手写的词笺,词笺上有点点斑斑泪渍。他苦笑一声道:“妹妹,你大喜啊!” 纳兰小姐星眸微启,两颗滴溜溜的眼珠,如秋水如寒星,横扫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也不能体会我的苦心,就这样的怨我?” 那少年袖子一指,跨前一步,突急声说道:“难道我们不能出走,南下百越,北上天山,四海之大,岂无我们安身立命之处。” 纳兰小姐头也不抬,幽幽说道:“谁教你是汉人?” 少年面色一变,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是女中豪杰,原来你还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皇朝的贤孝女儿!” 话犹未了,忽听得号角齐鸣,园中响箭乱飞。少年虎目圆睁,蓦地双手低垂,交叉横过背后,冷然笑道:“你若要我性命,何必用这样诡计?我垂手给你绑吧,算是送给你新婚的一份大礼!” 纳兰小姐本来是低首哽咽着的,这时也急得跳了起来,满面花容失色,颤声说道:“你、你、你这是什么话!” 少年靠近窗子一看,只见园子里升起了数十盏孔明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人声喧噪,潮水似的,向东面角门涌出,却没有一个人朝着自己这面走来,显见并不是对付自己的,少年也颇感诧异了。不多时,人声渐寂,孔明灯也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少年回过头来,正待发话,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一旋身,躲在帐后,只见房门开处,纳兰小姐的保姆,背着孩子,气吁吁的走了进来,说道:“小姐,听说是总兵府大牢有人劫牢,今晚卫兵多数在这里办事,那边人手不够,己给逃脱了一些囚犯,所以刚才又急急在这里调人过去,小姐,你没吓着?” 纳兰小姐木然不答,一伸手就把保姆手上的孩子,接了过来。孩子哇声一哭,帐后的少年也蓦地跳了出来。 那保姆吓了一跳,看清楚了说道:“杨大爷,你饶了我们小姐吧,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了。” 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吟哦道:“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吟声未断,忽然劈面一掌,向纳兰小姐打来! 纳兰小姐大吃一惊,本能地侧身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手上抱着的女孩,已给少年抢去。纳兰小姐跳起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少年一退身,贴近窗子,狠声说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你的了,你不配问她!”那女孩子刚才哭喊了一阵,已倦极熟睡,经此一闹,两只小眼睛又睁开来,看见纳兰小姐披头散发,作势欲扑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怕,小嘴巴一咧,小手儿向空乱抓,看看又是要哭的神气,少年忙把她转了半个身,轻轻地抚拍,瞧瞧窗外,只见银河耿耿,明月当空,满园子静悄悄的,他咬一咬牙,抱着孩子,蓦地穿出窗去,背后只听得纳兰小姐呼喊凄厉,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穿枝拂叶,就像一只灰色的大鹤,在月色溶溶之中消失了。 园子里很静,外面大街却是闹成一片。少年举目一看,只见总兵府那边,火光冲天,满街上人群乱奔乱跑,携儿带女的哭哭喊喊,少年抱着孩子,混在人丛中,谁也不理会他。 少年知道是清兵镇压逃犯越狱,心中一动,不禁扭头回看,只见总兵府附近的几条街口,都有大队清兵锁住,囚犯似乎是向另外一边逃出,因此,有一队马队,正向那边冲去。少年见黑压压的,看也看不清,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孩子,叹了口气,虽然那边兵刃交击之声,远远传来,他也只能自顾自地随着人流,逃出郊外去了。 出到郊外,人群渐渐四处流散,险境既离,大家也就各各觅地,或坐或卧,再也不愿走动了。只有那少年,还是抱着孩子,踽踽的在荒野独行。 折腾了半夜,月亮渐渐西移,孩子已熟睡了。少年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忽然听得蹄声得得,隐隐传来,大约是清兵追赶囚犯,追到这边来了。听蹄声急骤,似乎追得很紧! (2) 少年所站之处,附近正有一座荒坟,坟上有一丛野草,高逾半身,少年抱着孩子,往坟后一躲,野草刚刚将他们掩蔽住。少年定眼看时,只见给两骑马追着的,却是两个大孩子,一男一女,看样子都不过十六七岁,不禁很是诧异。 那两个大孩子,跑到距离荒坟二十步左右,忽然双双立定,各自拔出剑来。这时那两骑马已奔到,马上人往下一落,一个抽出铁链,一个亮起斫刀,两个魁梧奇伟的满洲大汉,双双扑上前来,喝令他们快快束手就绑。那两个孩子理也不理,双剑如流星赶月,和两条大汉血战起来! 那少女出手极为迅捷,霎地一伏身,剑尖登时疾如电闪,对准那个使斫刀的咽喉直刺过去,那人退了一步,“铁锁横江”,用刀一封;少女霍地收招,剑诀一领,唰地又是一剑,探身直取,剑扎胸膛;那人往后又退了一步,蓦地将大斫刀一旋,逼起一圈银虹,使出关外独有的“绞刀法”,要将少女的剑绞断。少女却不收招,剑尖一沉,变为旋身刺扎,借着左臂回身之力,斜穿出去,剑招疾展,又是旋风一样地扫来。 那少男的剑招没有少女这样迅捷,斗法却又另是不同。只见他手上好像挽着重物一样,剑尖东一指,西一指,却是剑光综绕,门户封得很是严密。对手一条铁链,舞得呼呼声响,兀是搭不上他的剑身。 伏在坟后的少年是个大行家,他十八岁起浪迹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家各派的招数,都曾见识。一见这对男女的剑法,就知他们年纪虽轻,却是得自名师传授。只是那少女,剑法虽然看来迅捷,力争先手,功力却是不够,对方和她游斗,时间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剑招虽然缓慢,却是颇得“无极剑法”的神髓,表面看来似处下风,倒是无碍。坟后少年,抱着孩子,目注斗场,掌心暗扣三粒铁菩提,准备若少女遇险,就出手相救。 斗了一会,那少女果然渐处下风,她使了一招“风卷落花”剑尖斜沉,倒卷上去,想截敌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声,一迈步,斜身现刀,展了一招“顺水行舟”,不但避开了少女的剑锋,反而进招来了一个“横斩”,刀光闪闪,向少女下三路滚斫而进。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横窜,仗着身法轻灵,想避开对手这连环滚斫的招数。 但对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在进刀横斩时,两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后,刀尖趁势点地,倒翻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大斫刀以“独劈华山”之势,向少女头顶斫去。 就在这少女生死俄顷之际,坟后少年的三粒铁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只见自己两枝甩手箭,刚到少女身后,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阵辣痛,这时他刚以饥鹰攫兔之势下落,大斫刀刚刚压下,就受了暗算,几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声,手中刀仍是发狂一样斫去!但就在这个时候,背心又是骤的一凉;一把剑尖,已堪堪刺到,耳边只听得一声清叱:“休得伤我妹子!”未及回头,左肩已给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男的无极剑法,本来就高出对手许多,虽然火候未够,一时未能取胜,但已是占了上风,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边的少女,见少女吃紧,手中剑也突然急攻起来,唰,唰,唰,“抽撤连环”,一连几剑,点胸膛,挂两臂,又狠又准。那使铁链的被迫得连连后退,少男却不前追,脚跟一转,蓦地一个“怪蟒翻身”,身形疾转,手中剑反臂刺扎,一掠数丈,便迳自向追击少女的那个大汉刺去。 这正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使斫刀的大汉未及回头,肩上已给削去一大块皮肉,就在这一瞬间,那少女也已反转身来,凝身仗剑,狠狠地扑击过去。使斫刀的受伤之余,如何挡得住这疾风暴雨般的前后夹击,只见两道剑光,赛如利剪,那魁梧大汉,竟给斩成三截,血溅尘埃。 那使铁链的却是精灵,一见同伴毙命,立刻上马奔逃,另一骑无主的战马,也连连长嘶,径自逃跑了。 坟后少年目睹这一场恶斗,见这对男女竟未发现是自己发暗器相救,不禁心内暗笑:“毕竟是初出道的雏儿。” 这时,这对男女利剑归鞘,双手紧握,似乎在唱喝细语,坟后少年只见他们嘴巴张动,也听不清楚是说什么。忽然间,那少女挣脱双手,高声问道:“那,是你说的了?”少男点点头,应了一声,坟后少年,虽听不清,但那显然是承认的神气。 这一声应后,那少女忽地跳开一步,似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忽地又跳上前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脸上,噼啪一声,清脆可听。少男的面孔正对着荒坟这面,坟后少年在月光下只见那少男的面孔惨白,动也不动,神气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后,见他这个样子,忽然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扭转身躯,竟边哭边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儿,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这才一步一步,直走过来。坟后少年想呼唤他,但见他定着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游魂一样!少年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叫也叫不出声,那少男已经自荒坟旁边走过,没入草丛之中,竟没注意到荒坟后面有人埋伏。 坟后少年看了这一场悲剧,联想起自己和纳兰小姐分别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阵酸痛。这时他耳边听得“胡”“胡”之声,似风声,却又不是风声。他看见月亮,记起这是中秋之后的第三个晚上,钱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时候。他茫然地站了起来,循着潮声,就向钱塘江边走去。 钱塘江数十里宽的江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这时潮还未来,放眼望去,但见天连水水连天,烟波浩森,一望无涯。少年抱着孩子,踽踽独行,听潮音过耳,百感交集,如醉如痴,直到耳边忽听得一声“杨云骢!”这才如梦初醒,扭过头来。 这一回头,人也立时惊醒,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身边还站着两个精壮少年。杨云骢认得这正是纳兰小姐未婚夫多铎的师叔,满洲武师“铁掌”纽祜卢,杨云骢初出师门,在回疆柴达木盆地,帮助哈萨克人抵御清兵,曾和他照过面。 纽祜卢面挟严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双掌交错。拦在杨云骢面前,说道:“杨云骢,别来无恙!你这几年所做的事情,瞒得了纳兰总兵,瞒得了多铎提督,可瞒不了老夫!多铎提督是天皇贵胄,纳兰小姐是俺们旗人第一美人,你不只是糟踏了纳兰小姐,简直是糟踏了俺们一族。俺不知则已,知道了须代多铎洗清这个耻辱!” 杨云骢左手抱着孩子,听了这一番话,仍是动也不动,面部毫无表情。这时纽祜卢身旁的两个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双双扑上前来。杨云骢冷笑一声,脚跟一旋,转了半个圆周,猛喝一声,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来的双掌,一接一扭,扭着敌人右腕,轻轻一按,只听得杀猪一般大叫,这个少年已给杨云骢抛出数丈之外!这时左边少年方才攻到,杨云骢身子突地下煞,避过敌人的勾拳,猛的长身,劈面一掌,砰然一声,这人的面孔,立刻像开了五色颜料铺一样,乌黑的眼珠突出,鲜红的面血下流……登时晕倒地上。这时杨云骢手上的孩子,也早给震醒,哇哇地大哭起来。 纽祜卢见两个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这个样子,怒吼一声,横身一跃,右掌“直劈华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头就是一掌。杨云骢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向上打去。两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这时只听得孩子厉叫一声,竟自杨云骢的手中,震飞出去!杨云骢急一掠数丈,如大雁斜飞,恰恰赶上去将孩子接住。 (3) 杨云骢这一掌受得不轻,但纽祜卢却受得更重。他给杨云骢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向后面翻出一二十步,这才止得住身形。他以一双铁掌闻名关外,竟吃不住敌人掌力,心中恼怒异常,他一长身,拿出一把精光闪闪的三角锉,这把锉乃是他独门的兵器,名唤“丧门锉”,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还能用以打穴,端的厉害非凡!这时杨云骢也已结束停当,将孩子用绣带缚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闪闪的短箭。 纽祜卢的丧门锉,长仅二尺八寸,杨云骢的断玉剑比他的还要稍短几分。武家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剑锉交锋,不比长枪大戟,中间有那么一段距离,短兵相接,几如肉搏,精芒闪电,利刃就在面前晃来显去,谁要是稍一疏神,便有血溅黄沙之险。 纽祜卢怒极猛搏,点扎戳刺,迅如怒狮,全是进手的招数。杨云骢背着孩子,孩子又哭个不停,他不敢跳跃,又要分神护着孩子,弄得满身大汗,非常吃力。只是他的剑术,乃是海内第一名手所授,端的非同小可。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短剑,横扫直击,劈刺斩拦,竟是毫不退让! 两人越打越急,越斗越险,战到分际,那纽祜卢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一闪闪到杨云骢背后,竟然一锉向孩子插去。杨云骢这招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短剑“举火撩天”,搭着纽祜卢的丧门锉,往上一拔,借纽祜卢的势,夺他的兵器,只一撩,那口锉竟给撩出了手,飞堕尘埃,两人的身法都快,谁也收势不住,纽祜卢锉飞出手,人也扑了过来,杨云骢身形方才下落,离地还有少许,就给他撞个正着;这时背上的孩子又是一声厉叫,那声音也已经沙哑了。杨云骢心中一慌,未及躲避,胸口竟给击中一掌,而他的短剑也趁势一送,直插入纽祜卢胁下,插得只留下剑把。 这一下,两败俱伤,杨云骢一剑插出之后,人再也支持不住,只见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他知道要糟,急急向地面一伏,免得向后跌倒,压坏了孩子。 那边纽祜卢也已重伤倒地,双眼血红地瞪着。两人相距不过四五尺之遥,可是大家都不能起来扑击了。两人就这样的瞪眼望着,夜风中回荡着孩子沙哑的哭喊声,这景象,这气氛,的确令人惊心动魄。 过了片刻,纽祜卢挣扎着在地上蠕蠕而动,用手腕抵地,竟然慢慢地向杨云骢这边爬过来。杨云骢大吃一惊,也试着移动,可是全身绵软无力,才想用一点劲,喉头已是一阵阵腥气直冒,一口口鲜血直咯出来。纽祜卢号称“铁掌”,杨云骢给他打得正中心口,掌伤比剑伤更重。 杨云骢眼看着纽祜卢像临死前的狰狞野兽一样,蠕动移来,自己却是毫无办法,心中又气又急,不觉晕了过去,经过了好一会子,耳中忽听得有人反复叫:“杨大侠!杨大侠!”这才悠悠地醒过来,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在荒坟前面与满洲武士拼斗,后来给少女打了一个耳光的大孩子,他十分诧异,低声问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少男却并不答他前面的问题,两眼茫然无神,忽然大声说道:“我想投河!” 杨云骢冷然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投?”少男道:“见着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跳下去?杨大侠,我认识你,好多年前,你在我们舵主家里作客,我见过你。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 杨云骢以手腕撑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你现在不能投河,将来更不能自寻短见。你受了委屈,跳水一了百了。但你的许多师友,他们为了光复汉族,受了更大的冤屈,或死或伤,你们年青人不管,却为了点点小事,寻生觅死。如何对得住他们?”杨云骢这时,头微微上抬,凝视着少男,面容显得十分严肃。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钟,震撼着少男的心。 少男看着面前的杨云骢,这位名震江湖的大侠已经是力竭声嘶,快死的人了。他微现愧作之色,说道:“我听大侠的吩咐。” 杨云骢挣扎着将自己的汗衫一扯,撕下了一大幅,突然将右手中指,送进嘴里一咬,鲜血直冒出来,他连哼也不哼一声,就在汗衫上振指直书,把少男看得呆了。 杨云骢写完后,叫少男过来将汗衫取去,断断续续说道:“你把这幅血书拿去,并将我的短剑为凭,抱着这个孩子,上天山去见我的师父晦明禅师,他会教给你天下独步的剑法!”说完之后,好似大事已了,双目一合,就此再不言语。 这时残月西沉,曙色欲现,钱塘江远处现出了一条白线,轰轰之声远远传来,少男藏好血书,背着短剑,抱着女孩,凝望江潮,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就在此时,远处又有蹄声传来,少男再一凝听,似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高叫着“大哥!”他突然长叹一声,把长衫除下,鞋子脱掉,往水面一扔,人也躲进了岸边的柳树丛中。 来的是两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刚才打他耳光的少女,她纵马驰来,不断地叫着“大哥,你躲在哪里?你出来啊!”那两个男的,却一路劝她。 这几个人一到江边,见尸横遍地,都呆着了。一个男的,忽然大声叫道:“这不是杨大侠?哎哟!杨大侠,杨大侠,你怎么了?”他跑上前去抚视,见杨云骢鼻端己没有气息,不禁惊叫起来。心想:杨云骢是晦明禅师的衣钵传人,剑术武林罕见,怎的却会死得这样惨? 这时那女的却又是一声惨叫,朝沙滩便跑,好像要跳进钱塘江去。两个男的放眼一看,只见江面上飘着一件长衫,沙滩上有两只鞋子! 猛然间,钱塘江的怒潮骤起,轰隆轰隆之声响如雷鸣。白堤上雪花乱喷,怒潮如万马奔腾,一霎间已涌到堤边。两个男的惊叫的一声,飞掠而前,拉着少女便退。饶是他们退得这样快,还是给浪花溅了一身! 直到这些人完全退去后,少男方才从柳树丛中出来,一步一步,朝北方走去。 欲知这少男少女究竟是何人?杨大侠和纳兰小姐有何关系?请看下文分解。 第一回 一女独寻仇十六年间经几劫 群雄齐出手五台山上震三军 山西五台山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其上的清凉寺,据说是东汉时所建,千余年来,香火不衰。自清朝康熙皇帝登位以后,几次上五台山礼佛,重修古刹,再建金身,更把五台山的灵鹫峰下,变成了佛教最大的丛林。 这一年是康熙十三年,正巧碰上清凉寺文殊菩萨的开光大典,大典在三月二十九举行,可是方过了年,善男信女已自各地而来,山上的五个大铜塔,每层都嵌满佛灯,从新正起就昼夜通明,真是殿宇金碧,妙相庄严。 临到开光大典这天,这份热闹更不用提啦,一大清早,山岗、松林、峡谷、幽涧,都挤满了人,有的是佛教信徒,有的是专诚来观光看热闹的人。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三绺长须、面色红润、儒冠儒服的老人,和他同来的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说话却带着女音。这两个人说来大有来头。儒冠老者名叫傅青主,不但医术精妙,天下无匹,而且长于武功,在无极剑法上有精深造诣。除此之外,他还是书画名家,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士。 那美少年却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名叫冒浣莲。她的父亲叫冒辟疆,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名士,当时的名妓董小宛慕他之才,自愿做他的侍姬。董小宛也是诗词刺绣两俱精妙的才女。两人意气相投,十分亲爱。不料后来因董小宛艳名远播,竟给洪承畴抢进宫去,献给顺治皇帝,被封为贵妃。冒辟疆失去董小宛之后,终日郁郁寡欢,竟尔抑郁告终。 傅青主是冒辟疆生平挚友,冒辟疆死时,冒浣莲不过三岁,因为她的身世另有复杂之处,冒辟疆怕她受族人歧视,便托傅青主照料。因此冒浣莲自幼跟随这位世伯,倒也学了一身武艺。 这天清早,两人也随众观光。傅青主左顾右盼,好像兴趣很高;而冒浣莲则面容沉郁,好像有很大的心事。傅青主在顾盼之间,忽然微咦了一声道:“莲儿,你看那两个人。” 冒浣莲抬头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原来前面的两人,一个活像吊死鬼,身长七尺来高,瘦削得像一技修竹,面色又是白惨惨的,怪是吓人;另一个却肥肥矮矮,头大如斗,头顶却是光秃秃的。 冒浣莲本来很是沉郁,瞧见这两个人的怪相,一惊过后,不觉“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两人听见笑声,回过身来,瞪眼待找,傅青主忙拉她的衣袖,在人丛中混过,然后低低地告诉她道:“这两个人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高的那个叫丧门神常英,矮的那个叫铁塔程通。你有事要办,何必去惹这两个活宝?” 两人行了一会,忽然冒浣莲又是轻轻地怪叫一声,对傅青主说:“伯伯,你看那个和尚!”傅青主依着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站在人丛之中,周围的人虽然你推我拥,却总是挨不近那个和尚,他一走动,周围的人就似乎自动给他让路一样,总挪出一点空隙来。傅青主看了,不禁又是微“咦”一声,说道:“怎么这个野和尚也来了。这个和尚从来不念经礼佛,也不戒荤腥,专一欢喜在江湖上管闲事,人称他为怪头陀通明和尚。” 这时东面山坳又过来一簇人,有几个汉子,牵着猴儿,背着刀枪,打锣打鼓的,似乎是卖解艺人。为首的一个妇人,虽然荆钗裙布,可是却仪态万方,容光逼人,很有点贵妇的风韵。傅青主瞧了一眼,悄悄地对冒浣莲道:“这个妇人不是寻常的卖解女子,瞧她的眼神,足有二三十年的内家功力。” 傅青主和冒浣莲一路谈一路走,不觉越过好几堆人。前面那个怪头陀也行行企企,东张西望。傅青主不愿和他照面,正想拉冒浣莲从旁的路走,忽见一个少年,好像是发现那怪头陀的奇迹,不服气似的,故意向前撞去。傅青主暗暗说了一声:“要糟!”只见通明和尚双肩一耸,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收不住脚步直撞出来,一连碰到了几个人,直撞到冒浣莲身上。那个少年似是给撞得发急了,不假思索地一手向冒浣莲抓来,想将身形定住。不料这一手抓去,正是朝着冒浣莲的胸部,冒浣莲满面通红,伸手就是一格,双臂相交,只觉来人气力甚大,自己本想用无极掌的擒拿法将他摔倒,却给他反手抓住手臂,羞得冒浣莲双臂一振,运用内力,将少年直逼出去。 那少年趁着一抓之力,已将身形定住,虽给冒浣莲逼退,却不再跌跌撞撞了,只是他刚才一手抓住冒浣莲的臂膀,感觉滑腻腻的,似乎是个女子,心中一惊,定住身形之后,急忙回过身来道歉,见冒浣莲是个少年,才放了心。冒浣莲这时看清楚这个少年,见他面如冠玉,温文之中带着英气,不由得又是满面飞红,见少年赔罪,没奈何只得还了一揖。 那个和尚这时转过头来,向少年哈哈笑道:“撞你不倒,算你本事,咱们以后再见。”傅青主在和尚转头时,已把头别过一边,总算没有亮相。 风波过后,傅冒二人,又是边谈边行。不久就到了山上。只见寺前大队旗兵,分列左右,寺前两三丈方圆之地,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冒浣莲正觉得惊异,只听得旁边的人也在吱吱喳喳的谈论。一个老者说:“看来这次皇上不会亲来了,既没有黄绫铺道,也没有仪仗队,连守卫在寺门的也只有这么寥寥几十个人。”另一个好像乡绅模样的人哼一声道:“这事要问我们才知道,皇上前几次来进香都是我们绅衿接驾。这次是鄂亲王多铎代表皇上来,鄂亲王一向不欢喜铺张,他出巡时,有时只带几个亲兵哩!”又一个带者江浙口音的商贾问道:“你说的鄂亲王多铎,是不是十多年前做过两江提督的多铎?我记得他那时在杭州大婚,那才叫热闹哩。只是在大婚前夕,前朝的鲁王余部劫狱,闹得满城风雨,第二天大婚,老百姓们都不敢去看热闹。”那个乡绅笑道:“你吹牛吹出破绽来了,既然都不敢去看,你又怎知他的大婚热闹?喂,他大婚前夕的劫狱事情是怎样的?你说说看。”那商人先是面红红地应了一声:“是我胆大,在门缝里偷看哩。”跟着见乡绅对劫狱事情很有兴趣,也就得意洋洋地拉他过一旁哇啦哇啦地谈起来。 冒浣莲见他们谈论不相干的闲事,懒得注意。这时又听得旁边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谈论道:“不知何故当今皇上对五台山特别有兴趣,登位不久,就接连来了几次,这次开光大典却又不来。喂,听说大诗人吴梅村有一首诗就是咏皇上来五台山进香的,你记得么?”他的同伴说:“我从京中来,怎会不知道。京中传遍这首诗,只是大家都解不通,觉得很奇怪。那首诗道:‘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壁作台。薤露凋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双成是古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首诗咏进香,不知怎的会拉扯到美丽的仙女上去?不过吴梅村是先帝最宠爱的文学侍丛之臣,这诗大约会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