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月》 第1节 本书由 夏有微凉 整理 ============== 笼中月 作者:岛頔 文案 黄鹦是他的金丝雀,也是他的信仰。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01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背景,参考真实地名,勿深究。 头顶比心~ 1997年,上海市。 茶艺师捡到了一只钢笔,交到大堂经理手中,经理认出这只钢笔价值不菲,又交到茶楼总管手中,最终落到陈宗月的手中。可是,前来认领的却有两个人。 一个叫钱丞,从小不学好,古惑仔上脑,念了几年书只会点头yes摇头no,把烟一叼,辍学去了当时还不是特别行政区的英国殖民地混江湖,十分虔诚的崇拜着陈宗月,将他奉作人生导师,指路明灯。 另一个叫黄鹦,童年丧父,母亲投身劳教戒毒所,戒了又沾,忙忙碌碌顾不上孩子,让她在姑妈家长大,钱丞是她的表哥。 龙悦茶楼第三层走道上摆着两把禅椅,边柱圆雕莲花,来头不小,是件古董,陈宗月姿态闲适的坐在上面。只有他敢坐,能坐。 茶间门下串珠流苏状若静止,而那支钢笔在他手掌之上竖起,又横躺,颠倒来回似比菩提子好玩,“今天得闲做个法官,你们都说说看,我判一判。” 钱丞抢声,“这笔真是我的,我在四角街买的!” 淮海西路四角街,一水店铺挂羊头卖狗肉,低价兜售渠道不正当的东西。 黄鹦眼神鄙夷地瞧着他,两条细细眉毛往中间挤。钱丞没大她几岁,却患上了长辈毛病,嘴巴贱,喜欢不知分寸的捉弄她。不再瞧他,她对陈宗月说,“这支笔是我在百货商场买的,那里有柜员可以作证。” 法官未开口,钱丞怪叫,“你哪来的钱?!” 平常在家叫她烧两个菜都是为难,更没见她有放低自己去打工的心性,洗菜刷碗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卖了邮票册子换的钱。” 他啐道,“放屁,那烂册子不是你宝贝吗?恨不能夜夜抱着睡,会舍得卖了换钱?” “钱丞!”黄鹦急得想跺脚,碍于陈宗月一旁‘观战’,只好压着不发作,“你别跟我争可以吗……”她顿了顿,“那是我要送人的礼物。” “哪个大仙,够本事让你心头割爱……”钱丞自己说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高子谦?” 这个高子谦是她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听说父亲是海市的体面商人,总之惦记他小表妹不是一两天,钱丞每逢见到他都要嗤一声‘吊靴鬼’,赶也赶不走,未料到他俩是情投意合? 黄鹦分明提了一口气,却迟迟未有辩驳,随即一道像极钢笔的影子,从她余光中飞出去,越过围栏,掉进了一楼养着巨骨舌鱼的水池里。 嗵一声,似鹅毛飘落般,慢慢下沉。 表兄妹一齐扑向了围栏,而扔笔之徒——陈宗月稳坐如山,扭头往下望去。 池中景致幽绿,大鱼摆尾,氧气泵制造着滚滚气泡,已经找不见钢笔的踪迹。 钱丞呆愣一秒,朗声笑起。 黄鹦也是愣,膝盖跪在了椅座上,扶着椅背,转头去瞪钱丞,却见他面露骇然,一把将她拽下来。 她不及反应带了一下椅子,连退几步,眼睁睁瞧着这件古董,砸在地上。 黄鹦愣上加愣,将视线移至陈宗月,果然,他脸色稍沉。 这个时候又记起姑妈常说她,女孩子冒冒失失的,不招人喜欢。 她与陈宗月初识,是在一年多以前—— 钱丞从梳打埠回来没几天,在这间新开茶楼里上班。 正值暑假,光是茶楼敞开的门里透出清凉就够勾人,恰逢两个光膀工人搬着一面镜子进门,挡住了她,未被人发现有只小黄莺飞进茶楼。 她看见钱丞的身影在三楼闪过,比搬镜子的工人先一步奔上楼梯。 室内尚在修葺,黄鹦觉得木器漆是香的,吃东西又不拘小节,每层楼梯转角都有一盘切好的菠萝,放着是去味道,她直接捏起一块塞到嘴里。 上了三楼,周围却安静无人,楼外自行车车铃响过,落山的太阳烧眼,但窗前挂的鸟笼吸引着她,里头是一只栗褐色的小鸟儿。 黄鹦捏着夹鸟食的镊子逗它,忽地几句话语声传来,她看见不远处两扇门虚掩着,留出一道指节宽的缝。 她放下镊子,猫着腰轻轻踱步过去,窥见茶室里有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人打开一个黑箱子,年轻的直觉告诉她,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那箱子里一定装得全是钱。 夏日黄昏,笼中鸟吹响了它的小哨子,黄鹦吓了一跳,才惊觉是有人踏着楼梯上来了。 她直起腰张望四周,小皮鞋踩来踩去,却似裙摆飘扬没有声响,一排朝阳茶间连面帘子也没挂,没地方让她躲。 来者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未走完楼梯先回头,瞧见了站在角落的少女,他表情有几分讶异,利用从楼梯上来的时间,已将她打量完毕—— 削肩、平胸、细腿,薄薄的嘴唇和眼皮,铅笔般尖细的鼻尖,她穿着一件石榴红裙子,长发挽起露出净直颈项,背对着雕花窗外透进的暮色,犹如一件祭红瓷,惊慌地注视着他。 男人在距离她大约三步的地方停下,黄鹦有点不敢多探究他的面容,从而将视线落于他小臂的纹身上,黑灰单针图案复杂,她只看清了天使与月亮。 在她以往的认知里,有这样大片大片的纹身就是混社会的人,和他那种四平八稳的气质并不匹配。 “你在这做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沉,意外的悦耳。 “我,我找我表,表哥……” 他疑惑的问,“你害怕?” 黄鹦急急摇头,“不不是,我说话结结结巴。” 其实是小时候结巴,长大好了很多,一紧张就容易被打回原形。 他脸上开始藏着笑,“你叫什么?” 黄鹦准备要道歉的,不该随随便便溜进人家的茶楼,可他这么一问,她倒是有点愣了。钱丞曾警告过她,不是所有古惑仔都是你表哥……但你卖乖,总有用。 “黄,黄鹦。” 他明显觉得很有意思,“黄黄鹦,还是黄鹦?” “黄鹦!” 他总算笑出来了,引出眼角褶皱,皓齿如新月,“你叫黄鹦,却是个结巴。” 他笑不带嘲讽,单纯认为这件事情好笑。 就在此时,闻声从茶室里走出的中年男人,也对出现在这里的少女感到奇怪,审视了她一眼,就走向他。男人瞧上去比他要年长一些,却恭敬称呼他,“陈先生。” 最后一个音落下,黄鹦突然知道了他是谁,小皮鞋蹬着木地板,飞快地逃了。 他们目睹一抹红纱消失于楼梯之下,跟着又听见‘咚’一声闷响,似乎是人跌倒,因为伴随着一声女孩尖叫。 陈宗月朝楼梯望下,又笑了。 天边霞光匆匆,短得就像一阵炊烟。 趁着入夜前走进弄堂里,头上搭了一根根竹竿,晾着男人的背心裤衩。 黄鹦回到家中,cd机里正唱着孤单背影。姑妈嘴上骂表哥不学无术、不三不四,要是哪天进了提篮桥都不会去看他,却还是被他影响,也开始听起了港乐。 姑妈端着一盘蟹粉豆腐从厨房出来,瞧着她,“哪能你一个人回来?你表哥呢?” 黄鹦嘴里咬着海蜇头,一拍脑袋,忘记了自己是要把钱丞捉回家吃饭,因为今天是姑父的祭日。 幸好钱丞良心未泯,夜色正要漆黑,楼下铁门一颤,紧跟着是他撩了门帘进屋,左手拎着燕云楼打包回来的填鸭,右手往她眼前搁了一只小药瓶子,上面写着依马打正红花油。 “今天你去找我了?摔了?” 黄鹦犯愣的盯着药油。 钱丞把风扇转到最大一档,脱了上衣使劲一抖,不知是他身上臭汗,还是抖出一阵汗臭,她一脸嫌弃地捏起鼻子。 不等她回答,他就去给姑父上香,对着遗照拜了拜,“您泉下吃香喝辣,阿妈、妹妹交我照顾。” 反正他年年回家就这一句,黄鹦继续吃着炒面,全然不动容。 姑妈已是懒得搭理他,一心想‘闯江湖’的儿子,不顾她哭了整夜,行囊一甩,头也不回。 一想起,黄鹦父亲就是去了那里,变得嗜赌如命,赢了一个客死他乡的下场,姑妈不免叹息,提起筷子给黄鹦添菜,“你尝尝今朝我做的醉虾……” 习惯了钱丞在饭桌上追忆往昔,虽然讲话一股子怪怪的腔调,也多亏他吹嘘自己的光辉岁月,让‘陈宗月’三个字耳熟能详。 陈宗月原是在澳门经营娱/乐城的大富豪,名字响彻全港字头,哪想到,他放着好好的大佬不当,跑到内地开间小茶楼。 钱丞至今记得,沿着南环一街的霓虹灯,那么拥挤却显得个个独行,走入金碧辉煌的娱/乐城,是天堂还是地狱,且先不论,就墙上悬着四个大字,已砸得他胸腔翻涌起无法言说的澎湃——点时成金。 哪个四九仔没有红棍梦,拜关帝神像,一刀切开烧猪,横行油尖旺。只因太信奉陈宗月,才甘心跟他返乡安居,归于人间灯火。 第2章 02 从家家有电视起,哪一年不是全民追星的年代,服装行业深受影响,今日满大街垫肩和高腰裤,而黄鹦身上真丝的连身裙有虞美人错落,长及膝盖,趁她与钱丞争执时,轻轻摆动。 因此,陈宗月扔了那支钢笔,却没想到她会扑上椅子,也许是从她裙摆翻飞出一阵凉涩皂香,让他不自觉眉毛一跳,眼帘下落,大腿细到仿佛一手可握。 耐人寻味。 钱丞拽了她一把,她倒是能将那双细跟凉鞋驾驭的很好,退了几步也站稳了。陈宗月则抿唇,抬眼见她是战战兢兢的神情,他有点不悦的沉默。 空气从椅子倒下的瞬间开始凝固,而黄鹦视线从他的脸上,又瞟回地上,在该不该将那把椅子扶起摆好之间犹豫,要是真缺个角,卖了她也赔不起。 第2节 没轮到她做出什么举动,陈宗月神色已经与往常无异,语气平平的问她,“你用邮票换了多少钱?”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上,黄鹦愣一下,才如实回答,“……三百块。” 陈宗月转向她身旁的男人,“飞仔丞。”被点名的钱丞背膀一挺,听到他接着说,“你赔给她。” 钱丞张嘴痴呆,“啊?阿叔,这也……”他了解陈宗月,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是说一不二,即刻对黄鹦道,“等住,我去捞上嚟!” 一个恶意与她争夺,一个故意扔笔,两个人好像仗着自己年纪比她大,没有一句歉意,黄鹦不知道更生谁的气,只能替自己委屈,她眉心一拧,“你爱怎么捞就怎么捞,我不要了。” 黄鹦扭头就要走,陈宗月叫住了她,“你等等……” 她闻声定住了身,他却对着面前的钱丞说,“汪老板定了两盒太平猴魁,你拿了地址送过去。” 不用想辙从百年老树宽、壮汉人头高的鱼池之中捞笔,钱丞自然跑得比谁都快,走过黄鹦身边时,低声警告她,“不要乱讲话。” 黄鹦还生着气,懒得答应一声,然后见陈宗月自己把那张椅子扶了起来,再抬手对楼下服务生招呼,他腕上沉香珠随之往下滚落。 三楼是私人会所不随意接待茶客,转眼余下他们两人,算不上共处一室,但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等陈宗月双腿交叠怡然,看她还站在原地,便一指旁边椅子,意思是让她坐。 黄鹦眼睛不眨的迟疑了几秒,上前只坐三分一,她记事以后就没这么淑女的端坐着,姑妈见了要欣慰。 陈宗月看着她,笑意淡淡,“你总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很可怕?” 她该往脖子里抹点蜡,就不会如此艰难地摇头。 他长得不可怕,正相反的五官英挺,可以想象到他年轻时一定是风靡万千少女,而今唇上有淡淡一层青须,凸显年纪稳重,眉眼温和,好似煦风微拂。 那句话怎么说的,男人应似酒,经得起沉淀,才有味道。 大概她是被钱丞洗脑,他描绘的陈宗月今晚说要收哪条街,不需等天亮就有字头争着过来给他插旗,难道是因为敬老吗?平时看你是无知小辈不跟你计较,千万别做蠢事,小心把你切了卷寿司。 陈宗月敛了笑容,颇有几分郑重地向她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的笔丢了。” 钱丞离家三四年,口音越发别扭,而他呢,即便不是字正腔圆,也是清晰自然,从不跟她说广东话,吐字不快且低沉,就像攥紧一把沙子。 陈宗月继续道,“我一定叫他赔够你钱,顺便你问问那人喜欢什么,我来买。” 那人是指高子谦,她很无奈。 这支钢笔和高子谦没有半毛钱关系。 要不然,怎么会被他扔了,还生不起他的气,只剩满心酸涩、满腹委屈。 黄鹦一直认为,陈宗月对她的态度不差,甚至多有忍让,完全是因为钱丞,没人怀疑钱丞的忠心,那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照顾一下他的表妹,在情理之中。 否则,陈宗月就算将时间浪费在数茶叶,也没空瞧她一眼,更别说与他坐在这里喝茶。 是以,她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服务生先抬来一张乌木根雕茶几,摆上一副茶具,用单独的小壶烧上开水。 这套茶具应是陈宗月专属,茶盘上有他的一串橄榄核佛珠,他拾起佛珠捏在掌中摩挲,一边泡茶,一边提起,“还有,你的邮票卖给谁了?” 黄鹦尚在打量他的手,这会儿回神说,“……我的朋友。” 陈宗月点了点头,既然是小朋友的事情,他就管不到了。 不一会儿,过来一位中年男人,黄鹦只知道他叫老文,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一年前正在与人交易被她撞见,再从茶室出来撞见她的,就是老文。 距离不远,能听见老文说是谁打来一通电话,陈宗月不急不慢地交代,“讲我一会回他。” 老文走了,壶里水滚了。 陈宗月沏茶动作不细致,却又行云流水,只倒入她的盖碗中。他起身说,“你先喝茶,我有事要处理。” 黄鹦抬头看着他,“我能在这坐到太阳下山吗?这里凉快,我们家一般不开空调,省电。” 年轻人才不分什么春寒刚过,入夏就是炎酷,出了茶楼的门,蝉声定是四面八方涌来。 视线居高临下,无意间将她稍低的领沿览入眼底。陈宗月默了片刻,状若无事般颔首,“可以,走前记得交个茶位。” 一楼接待台上立着小牌子写明,茶位费一人收二十。 黄鹦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身。 他惊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坐吧,饿了叫老文给你搞些吃的来。” 黄鹦老实坐好,眼里闪着机灵的光,“免费?” “赊账。”陈宗月准备离开,又说了句,“以后慢慢还。” 他脸上没有笑,不知说真说假。 过了会儿,没见到陈宗月,老文给她端来一块巧克力蛋糕,精致的不像话,他说厨房里的点心师傅以前在中环开饼店。黄鹦尝了一口,不吝啬地竖起拇指赞美。 等到白瓷盘底仅存巧克力的印记,她轻轻将茶水吹开涟漪,啄饮下肚,竟然勾起食欲,就近找着一本价目单,翻阅得她瞠目张口,一杯茶和几叉子下去,一只钢笔没了。 破罐破摔,黄鹦举着这本子晃荡到楼梯前,将其一合倾身望下,瞧见了老文,便告诉他还要一个栗子蒙布朗。老文笑着应了。 就让这笔账赊到天荒地老吧。 从茶楼出来胳膊还是冰凉的,没走几步路就一脖子汗,想遛食都不成,非逼着她搭上公共汽车,太阳没下山先到了站。 弄堂里飘出修棕绷床的吆喝声,拐弯就到家之前,黄鹦踮起脚摘了一朵鸡蛋花,放在鼻尖闻着。一进家门就听见楼上电视在播天龙八部,她踩上木板搭的楼梯,唱着它的主题曲。 姑妈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坐在缝纫机后面看得入神了。直到她转过头,发现一只小黄鹦蹲在身旁,笑眯眯地捧着一份芝士蛋糕,请她品尝。 姑妈说笑,“哪儿偷来的?” 黄鹦理直气壮,“我买的!”虽然是赊账。 她的姑妈全靠早年丧偶、儿子没心肝,练就出举重若轻宠辱不惊,领着每个月五百退休金,住在这屋的楼上,楼下开着裁缝店。 裁缝店初期难经营,姑妈不是八面玲珑的个性,称得上内敛,所幸养了一个小机灵鬼,说话磕磕绊绊,倒是更可爱,帮着她姑妈与客人打交道,插科打诨也很在行。为了奖励她,如果有剩下料子就给她车一条裙子。 这么着,黄鹦打小就是店里的模特、活招牌,不管穿什么都有人说,哎呦,这小姑娘身上衣裳真好看。 可惜时代发展的脚步太快,现在大家追求新颖款式、商场名牌,姑妈这两年做的活儿除了缝补、裁剪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婚嫁用途的秀禾服。秀禾服考验绣工,这边新人又是急用,她只能彻夜不眠,挑灯赶工。所以,姑妈说做完这一套,黄鹦后两年学费也有了,就再也不接婚服了。 夕阳落到山头下,打开折叠桌,摆上一锅红薯粥,黄鹦肚子里装着蛋糕,吃不下。钱丞晚上也没回来,难道是怕她真管他要三百块钱? 其实,那支钢笔溺死在陈宗月的茶楼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翌日早上,一楼电铃响了。 这两天没课,黄鹦爱睡懒觉,这才洗漱完嘴角还沾着牙膏,光脚噔噔噔飞下了楼梯,看见楼下的人影之后,她脚步变慢,最后是斜斜倚着墙站住,等他说话。 高子谦不知道哪里抢来的小孩皮球,在手里抛着玩,对她说,“今天龙华开庙会。” 他个头不高不矮,长得相当清秀,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女孩子都要嫉妒。黄鹦偶尔会想,她是怎么就和这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玩到一块儿去了。 她不记得,但是高子谦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迎新的联欢会上,她演一个小品节目,一身民国时期盛行的五四装,一双黑色小皮鞋,一张笑脸清清爽爽。 顿时,他悟到了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单是一件蓝布罩衫,为何胜过穿着西洋舞衣袒肩露臂的时髦小姐。 第3章 03 当时在后台驻足而观的高子谦非常疑惑,表演小品的演员怎么能笑,彩排了几遍还憋不住,上台都笑,频频笑场居然不换人。 也无所谓,因为整个节目可以说没有亮点,观众几个哈欠熬到最终煽情部分,怎能想到,她是唯一的不落窠臼—— 舞台剩一束光照着弹吉他的男生,她慢慢走进光里,坐在他身旁唱梦醒了,一把好嗓子,一点点随性,细致如秋雨的轻软里藏着针,淅沥沥地缝住听众的心,于是在吉他间奏时,台下情不自禁响起一片掌声。确实无人能替代她。 小品结束,她掩面笑着从台上跑下来,高子谦脑一热就把她给拦住了。她说,她叫黄鹦。 黄鹦表面上是娇滴滴的海市女人,皮肤比奶粉还白,身子薄且小,内里和他性格相似之处太多,上蹿下跳、冒冒失失、满怀激/情。不出几日,便认清他们只能做朋友,人总是向往自身缺乏的东西。 不过,幸而与她相识的机缘,让高子谦遇见了另一个女人。 此时燥热的风从四面吹进来,在裁缝店里打个迂回,也添上几分凉爽。 黄鹦把臂一环,身上蓝色的梭织睡衣裙摆从小腿缩短到膝盖,她一脸看穿的说道,“不是专程来约我吧?” 高子谦将皮球扔到她怀中,她条件反射地接住。 “我请客,你就说走不走吧!” 黄鹦差点笑出来,把皮球砸了回去,“等着。”她扬起下巴,扭身膝盖一抬,“我上去换件衣服。” 话音随着她湛蓝的身影,明快地奔上楼梯。 高子谦在小小裁缝店里转悠,这地方他来过不下十趟,大抵没留心去记,瞧什么也都新鲜,拿起碳钢剪刀比划两下。正巧,黄鹦姑妈从菜市回来,他朗笑道,“阿姨您早!” 知道他是黄鹦要好的同学,姑妈也不见外的问他,“中午留下吃饭伐?” “不了,我找小黄鹦去庙会逛逛。”高子谦说话行事不自觉带点高人一等的骄气,是富裕家庭成长的痕迹,偏生一双眼睛,倒是挺真诚,“您也一起?” “你们小年轻一道出门白相,我个老阿姨凑什么热闹。”姑妈拎着菜上楼之前,又回头提醒道,“别太晚回家,你家里该担心的。” 刚说完,就见黄鹦一边扎着头发跑下来,向她打了声招呼,就跟高子谦蹦跶出去了。随即,姑妈在屋里冲他们喊道,“过马路看着点车!” 不多时,站在一栋七层高的居民楼前,黄鹦仰起头两手放在脸颊上,朝着上面大声喊道,“曲小楼——” 四楼窗户拉开,一个人影隔着防盗网往下张望一眼,窗户又关上。 听见楼道里有人下来的动静,黄鹦眯起眼眸笑,乖巧地叫着,“小楼姐。” 来到他们眼前的女人叫曲小楼,长相属于温婉恬静那一个门派,但不笑的时候,又透着点儿冰冷冷的味道。曲小楼以前是黄鹦的邻居,比他们要大上三岁,而黄鹦早就知晓,高子谦想抱这块金砖。 一年多了也没什么实际进展,倒让她这个电灯泡,锃明瓦亮。 龙华寺前整条街道热闹非凡,每走几步就能撞见几个鼻梁高耸、眉骨如峰的外国人,高举着相机穿梭,而数量最多的当属沿街的小吃。 黄鹦腕上挂着一袋老虎脚爪,手里捧着烘山芋,打起了蛋筒冰淇淋的主意,适逢表演队敲锣打鼓地经过,她被分隔在这一头,望见那一头的两个人—— 高子谦在她面前话可不少,能贫能讲大道理,走在曲小楼身旁莫名其妙端起少爷架子,愣是蹦不出一两个字,双手收在裤兜里,场面极其尴尬。 黄鹦没底气笑话他,因为她与高子谦是同病相怜。 既然同是天涯可怜人,下午日头正旺的时候,黄鹦谎称姑妈叮嘱她傍晚前必须回家,再耽搁一会儿,到家迟了怕要挨骂。 高子谦心领神会默不作声,曲小楼半信半惑的点头,看着她戴上玩具眼镜,冲自己怂鼻一笑,然后跑远,在人群之中转身挥挥手。 黄鹦不仅仅是年轻,连贱价香水也盖不住的气息,像她既蓬松又软的头发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她是野生的白花鸢尾,活在她每一个细胞里的罗曼蒂克,岂能用年轻两个字概括。 那么他是怎么想的呢? 曲小楼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他只是望了一眼黄鹦远去的身影,毫无特别的感情,跟着低眸与她对上视线。 她浅笑说,“等会儿放鞭炮烟很大,我们往回走吧。” 高子谦点了点头。其实,周围太喧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第3节 不过,无所谓。 才拐进弄堂,黄鹦便看见了那个蹲在她家门前吸烟的中年男人,她的脚步再没心情轻快,白眼要翻到天上了。 她直接无视男人绕进屋里,上楼时没听见电视机传来任何的声音。 果然,家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姑妈有两个弟弟,一个是黄鹦死了十几年的爸,一个是正蹲在楼下的、不成器的二叔。 这个二叔别的本事没有,哄起家中老母一套一套,说的比唱的厉害,而黄鹦祖母秉持着重男轻女的观念,每回二叔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落实到行动上。最近二叔准备再婚,家里要装修、换新电器、订酒席等等费钱的事情。 那么钱从哪里来呢? 老太太身子倚着床尾墙,手里盛着一小簇提子,腿上放的碗中提子皮没几点,应该是才来一会儿。黄鹦嗓音清脆,说话直截了当,“奶奶又是要钱来的?” 上一次是在钱丞回海市之前,他们说二叔要开店做小本生意,生拉硬磨地‘借’了一笔钱走,也没下文了。 没等到老太太开腔,姑妈先过来塞给她一盆青梗菜,说着,“去,把这个青菜洗了。” 老太太很清楚自己是来磨人的,也不搭理黄鹦,叹了口气就说,“你弟媳家里坏得不得了,闹着要大办酒席,还要添置家具,你也知道阿聪手头不宽裕,给翩翩攒着的学费都想拿出来呢,这不家里实在吃不消嘛,过来问你借点。” “他两口子上医院检查过了,这胎是个儿子,我也跟阿聪说,将来孩子长大有出息,肯定要孝敬你,你是他姑妈,事事都为他着想,哪能不让你一起享清福。” 黄鹦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作响也遮不过她祖母说话声,她心里知道姑妈是因为疲惫而容忍,随老太太磨嘴皮子,但黄鹦却忍不下,把水一关,说着,“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又不是自动提款机,谁经得起您这样掏呀。” 小时候结结巴巴就不饶人,长大更是伶牙俐齿的没边了,老太太冷哼,“还轮不到你插嘴,别像个没爸没妈的孩子,缺少管教!” “妈你不要太过分了!”姑妈骤然驳斥道。 人活到这岁数多么擅长戳人痛处,可惜黄鹦对父母感情淡薄,不咸不淡的说,“我是缺少管教,但我脸皮薄,做不出赖着要钱的事情,您放心。” 老太太压根没打算给她留面子,“仗着你姑妈儿子不孝,趁机装乖弄巧,吃她的用她的,你脸皮薄?我看你是不害臊!” 黄鹦把菜盆往饭桌上一放,“既然您都这么说,咱谁也别朝姑妈伸手,明天一起上街乞讨去?” 上楼的黄聪听到这一句,当即朝地上‘呸’了一口,一巴掌对着黄鹦就要扇过去。姑妈扑上来挡开他,黄鹦踉跄半步撞到桌角,哐当一声,盆里刚洗的青菜打翻在地。 姑妈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黄聪嚣张道,“做什么?我请她吃生活!瞧瞧她给你惯成什么样了?小赤佬这么跟你奶奶讲话,无法无天了还!” 姑妈不由得讽笑,“她可有哪句说错了?是谁无法无天?我告诉你黄聪,你敢在这里动手,我就敢报警你信不信?” “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了,小东门派出/所有我兄弟,想报警你尽管报,看谁横得过谁!” “好了,别吵了……”有个男人撑腰,老太太自然气焰更盛,完全不将黄鹦放在眼里,对她姑妈说,“阿聪是你弟,他的孩子难道不是你亲侄子?总之,这点钱你不出也得出!” 身后的黄鹦立刻扭头往楼下跑,姑妈不明就里地追上她,扯住她。 黄鹦拧着细眉,眼珠子蓄满水,一滴滴从眼眶里掉下来,不甘地嚷着,“那是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给?不给!我没有爸妈是我活该倒霉,他们凭什么说你!简直是无赖!流氓!” 黄鹦抽出自己的胳膊就跑,姑妈只得急急喊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对付流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更流氓的人来。 夏夜从她的裙角得到一阵风,直到她跨进茶楼。 黄鹦难平喘息,奔上台前问接待小姐钱丞人在哪里,再朝楼上跑,正巧在三楼撞到他。 钱丞愣了下,她似乎是从车站跑过来出了一身汗,将脸颊两侧发丝打湿,她还没开口说话,先传来一句—— “出什么事了?” 黄鹦闻声望去。陈宗月从茶室出来时稍低了点头,略矮的门沿显得他身形高大,他穿了件墨灰衬衫,纹身盘踞在他撩开门帘的手臂上,她知道自己心动的不是时候。 可紧接着,就见跟在他身后出现的陌生女人,年纪应该与她相当,打扮新潮摩登,紧身背心喇叭裤,高高梳着马尾,一双鹅卵石般的圆眼睛,饱满的嘴唇,两颊鼓鼓胶原蛋白,就像橱窗里的时装娃娃。 黄鹦及时回头看着钱丞,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兄妹在家偷摸小酌一杯的时候,就听她讲起过黄聪老是上门借钱这档子事儿,苦于钱丞回来之后没碰上,今日总算有机会收拾他了。 在旁的陈宗月听后,对老文说,“你叫几个人跟他们回去。” 下楼的时候,钱丞气吼吼地走在前,黄鹦忽然顿住,抬头,穿过楼梯围栏,发现那个女孩子也在打量着她,眼神分明是藏着什么,难以解读。 只是一瞬间,她低头跟上钱丞离开。 几乎同时,陈宗月低眸至身侧,沉声提醒,“佳莞。” 对上陈宗月的目光,她着实憷了一下,又不开心地轻哼一声,转身进了茶室。 第4章 04 弄堂间飘荡着煎小鱼的油烟味,吵吵闹闹,越往里居然越安静——五六个肌肉发达、凶神恶煞,一瞧就不是善茬的男人们,堵在黄鹦家门外,气势非同凡响。 左邻右舍推窗张望,窃窃私语。 钱丞叮嘱黄鹦在楼下照顾阿妈,喊了三人同他上楼,他大喇喇往饭桌旁边一坐,抬起一半屁股摸烟,嘴上说着,“借钱可以,交个东西抵押啦。” 他低头叼住一颗烟,说话间,烟头上上下下摆一摆,“嘴上打白条,以后你们翻脸不认账,点算?” 此刻,老太太和黄聪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让一个小辈在面前耍威风,真觉难堪。 在他们认为钱丞极可能是横死街头的时候,人突然回来了,近一年没打过照面,就担心他劣根难驯,直到听闻他在一间茶楼上班,一个连中学都没毕业的,上什么班?就是端茶递水当个服务生,脾气也该被磨尽了,便不怕赖在这里软磨硬泡。 谁知小小一间房转眼塞下几个壮男,抱臂的、抽烟的,都是跟钱丞来的,挡着他们去路,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黄鹦坐不住,踱到楼上来。 房间里多不下一双脚,她站在楼梯口,就听钱丞说道,“不是有房子吗?你把房产过到我阿妈名下,将来一手还钱,一手交房。” “伐来三!”老太太立刻拒绝道,“房子是你舅舅的,哪能可以给你?!” “那钱还是我阿妈的,凭什么给你们?”钱丞把香烟取下来,规规矩矩掐在黄鹦喝水的杯子里,“反正一句话,要钱打欠条、摁手指、交房抵押,如果没有这三样,一毛钱也不给。” 黄聪强撑着不愿丢面子,威胁道,“舅舅和外婆上家里坐坐,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外婆年纪大了,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不怕警察请你喝茶?” 钱丞痞里痞气的笑说,“请喝茶就不用啦,直接贴我照片上墙,就当是金榜题名喽!” 屋里其他三个男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老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摔了手里装果皮的碗撒气,紧紧扶着黄聪起身就走,下了楼梯唾骂道,“个小册老,哪能没死在外头!” 钱丞磨磨牙龈,追出来喊着,“欠我阿妈六千块几时还?讲不出几时,我就要叫小弟上门催一催了!” 姑妈瞥他一个眼神,对着快步离开的两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天黑了,妈你看着点路。” 黄鹦噗一声偷笑了出来。 钱丞揉揉那个正笑得眼睛弯弯的脑袋,大步一迈,要送几个兄弟到弄堂路口,一出门,街坊四邻齐刷刷关上窗户。 一条无人认领的破裤子悬挂在狭窄的弄堂中,墙上一间间窗子灯火通明,交错印落在幽暗的地上,他远远望见路口停着一辆私家车,还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陈生?”钱丞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陈宗月只等他到眼前,点了点头,再问道,“解决了?” 钱丞放松着说,“不是什么麻烦事,吓吓他们就走咗。” 突然,他又倍感疑惑,“叔,你特地过来问这个?” 不是他错觉,陈宗月确实停顿了好一下,才说,“明天万豪酒店开业,你帮我去一趟,穿整齐点,不要迟到。” 他拍了拍钱丞的肩膀,接着折身坐进车里,车尾灯晃了一把眼,谁家杀鸡堆在路牙石旁的鸡毛,从车轮底下飞扬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钱丞咧嘴嘶着牙想不通,只是告诉他这件事,随便找个人传话也行,犯不着专门到他面前说,头一次觉得陈生有点小题大做,不对,是有点诡异,也不对……他挠挠后脑勺,懒得想了。 黄鹦环着胳膊守在门前久候多时,偶尔还要扇走耳畔嗡嗡飞绕的蚊子,在她不耐烦之前,看到了回来的钱丞,她眉毛一扬,站直了腿。 从一进门,黄鹦就跟在他后头东拉西扯半天,在落座摆碗筷准备吃饭时,终于问到关键,“今晚上陈先生旁边的女孩子,怎么没见过?” 钱丞一下就反应道,“李佳莞啊。”他完全不像开玩笑的说,“她今天刚到这里,是阿叔的儿媳妇。” 他说完才想到还没洗手,当即起身去卫生间,留下黄鹦一脸错愕。 到底是钱丞发音有问题,媳妇变成儿媳妇,还是确实是他儿子的媳妇?他居然有儿子?他结婚了? 夜深人静,黄鹦被这几个问题困扰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决定下床倒水喝。 轻手轻脚摸到厨房,开了灯发现水杯里的烟蒂,她险些叫出声,回头狠狠瞪着那边熟睡到打鼾的男人。 洗干净杯子,她噔噔噔地跑到钱丞的折叠床边,往他肚子上踩了一脚,他闭着眼痛嚎,“谋杀亲哥……” 次日,阵雨天气。 差一步跨进茶楼前,黄鹦握着雨伞的手一抖,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念了一句长命百岁。 绕过大堂正中鱼池的时候,她不免探着脑袋目光搜寻一番,一无所获。 黄鹦懂得基本规则,不管人在不在,都要先问一声,“陈先生在吗?” 阴云沉沉的下午,他坐在窗口抽烟,脸朝着窗外,烟雾浮动。 她小心翼翼踩上那一层木地板台阶,却还是格格吱吱几声响。 等陈宗月察觉到有人靠近而回头,她已经来到一臂之内,轻薄的连衣裙,是贴着肌肤的肉桂色,羞涩暧昧的颜色,裙身上印着桃花枝。 她好像有各式各样,穿不完的裙子,随时准备跳一曲探戈,不论天气如何。 只是这一口烟弥漫眼前的时间,他的手,应该牵起她,或是扶在她的腰上,而她的臀,应该坐在他腿上。 可他俯身埝灭了烟,她坐在对面。 陈宗月腿前的茶几上放着报纸,薄薄的航空用纸,全是英文,空气中散落着浓浓的烟味。 “钱丞一大早就走了,让我过来谢谢你。” 他反问,“谢我什么?” 她一下噎住,答不上来,惟有比天色清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他头发打理得整齐,前额宽阔,鼻梁高直,衣服总是干净且服帖。 明明很会讨长辈欢心的黄鹦,在他面前,却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发挥失常。 陈宗月笑了笑,主动挽救局面,“想不想吃绿豆沙?” 黄鹦忙不迭点头。 古朴餐盘从朱漆楼梯漏光处掠过,回转曲折,端上一碗海带绿豆沙,无声退场。 茶几是矮的,黄鹦低下腰才正好够着,指尖碰到冰凉的碗壁,竟然感觉有点冷。 在她俯身那一刻,陈宗月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又立即收声,他胳膊肘架在一旁,揉了揉额角。 第4节 天光灰暗,她的头仿佛晨雾里的一朵铃兰般低垂着,没有阳光停留在她雪白肌肤上,锁骨之间的艾马殊海峡,而衣领之中的丘壑,正随她的呼吸起伏,他在考虑要不要提醒她。 忽然忘记了她裙上是什么花的枝木,他必须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黄鹦只尝了一口绿豆沙,食不下咽,弯折小臂枕在腿上,慢慢搅着汤匙,“钱丞说……”她抬眸看着陈宗月,“你有儿子啊?” 他认认真真讲,“我儿子同你差不多大。”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太过诧异,但刚说出一个‘你’立即改口,“您今年……高寿?” 陈宗月微笑着说,“我是五七年生人。” 五七年,四十岁。 完全不像。黄鹦稍稍吃了一惊,不由得算起来,如果是和她差不多年纪,那么他就是在二十岁左右有了儿子? “算出来了?”陈宗月笑着打趣她,似乎看破她在想什么,继而说着,“在他五岁的时候,我收养了他,也算是跟我有缘。” 她知道这个‘有缘’的含义,因为钱丞说过,陈宗月是当年坐馆周老的螟蛉子,在社团排行第五,头上四个堂口大哥,个个心狠手辣,论资排辈轮不上他,可他背信灭义,把事做绝,无人敢同他争,最终他如愿登龙位。 那年他三十五岁,社团历代以来最年轻的话事人。 另外,还有一件在她心里播下了好奇种子的事,是他原名不叫陈宗月,甚至根本不姓陈。 但在黄鹦十分感兴趣地追问时,钱丞发现自己漏嘴了,反过来怪她,“关你什么事,少打听这些!” “昨天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子,是您儿媳妇?” 陈宗月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身边几个长辈盼望能有好结果,随便说说而已。” 汤匙轻轻敲了几下碗边,她装似无意,却是故意说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要修成正果才好,您觉得呢?” 黄鹦不遗余力的试探他对这个李佳莞的想法,可是陈宗月笑了笑,不仅没回答,且有几分讳莫如深。 望着他径自倒茶、喝茶,茶雾缭绕中,楼下一阵车喇叭经过,她捏着汤匙的动作,迟缓到仿佛绿豆沙凝固了。 许是心情不能豁然开朗,头愈发沉闷起来,她应该回家休息,却不愿意这么快就走,“钱丞老是跟我吹牛,说他夜战中环,三进警/署,扎职红棍,就差开堂收人,我看他呀,只敢收收学生的‘保护费’。” 听她又谈论起钱丞,陈宗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阿丞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肯听我话乖乖回来,我就不会让他再混社团,你不用担心。” 怎么聊到这上面,黄鹦有点迷茫……该不是误会她想与他亲近,是要帮表哥讨好他? 不知道如何解释更好,也因为实在不舒服,纤柔脸上显露出难受的神情。黄鹦眼皮薄而干净,眉毛平细,略微变化就够明显。 陈宗月很快发现她的异常,“怎么了?” 昨晚上她一身汗跑进茶楼空调底下,热冷交替,感冒了很正常,便没放在心上,至多喝几杯水,或者吞两片感冒药就能好。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可能是天气的原因……” 没等她说完,陈宗月已经放下交叠的腿,身体向前倾去,伸手覆上她额头。黄鹦猝不及防想往后躲,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颈。 黄鹦动弹不得的这一瞬间,他身上的味道仿佛占领周围的空气,既像檀木又像雪松,他翻过手背再贴上,她敛下眼眸,看见自己松垮的领口,抬手按住,却按不住怦怦直撞的心脏。 他松开了手,皱着眉头说,“你生病了。” 突然间,窗外开始下起雨了。 第5章 05 这样的动作和距离,让黄鹦幡然想起自己记漏了一次,他不是从没跟她说过广东话的—— 那时她才刚认识这间茶楼的老板不久,但所有人都不叫他老板,而是称他为陈先生。在黄鹦的主观印象中,这位陈先生是个背景可怕、长相英俊、年纪不轻的男人。 少惹为妙。 因为钱丞正忙,没空招待姑妈派来的小传话筒,所以黄鹦独自在茶楼后院,枇杷树下的长凳躲荫凉。 伸向天空的树枝遮挡住日光,她双臂撑在身后,摆直两条腿,微风轻拂起她的裙边,三楼那扇镶有嵌板的雕花窗紧阖,她放松地高高抬起下巴,闭上眼深呼吸,嫩黄花蕊的清香沁入肺部。 直到后面那片修剪过的灌木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黄鹦睁开眼,呼吸骤停,他的眼睛稍带端详,直直望着她,双手背在身后。 有一会儿,见她仍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他的表情就变成了似笑非笑。 难怪旁边的木桩桌上除了一副干净的茶具,还放着一盒烟,烟上搁有打火机,起初以为是谁落下的,原来是她误入他的地盘。 陈宗月坐在了她身旁,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她拘谨地绷住了背脊,他偏过头问着,“怕虫子吗?” 黄鹦微愣一下,摇了摇头。 他拿出一直藏着的手,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玻璃罐,扣着塑料的盖,里面有一只甲虫,身上的壳像栗子,头顶长着钳子一样的角。 第一次见到活的独角仙,她不禁轻轻张口,“哇……” 黄鹦从他手中接过玻璃罐子,将它高举在阳光下打量,除了那只小怪物,还能看清粘在杯壁上的每一粒灰尘,也让错落的光斑扫过她脸庞,她问,“是在这后面抓到的?” 陈宗月微笑着点头,但她全心全意对这只独角仙,正往塑料盖上钻的孔里吹气,没有留意到他。 此刻日光稀疏且柔和,掩盖了秋老虎的燥热,等黄鹦感觉到一股热源涌上鼻腔,他已经脱口而出,“唔好低头!” 只听懂了低头,她就低头,一颗血珠子滴在裙子上,很快化开、吸收进棉质面料里,这一瞬间她在发愣。 “哎……”陈宗月叹一声,半只手轻触着她脸颊,拇指压上她的人中,稍微用了点力擦过,几乎擦掉了所有的血,留下一道红线般的痕迹,换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他的手有些粗糙,这分这秒,唯一定格在她脑中的想法。 陈宗月起身前说着,“捏住,别仰头,会冲到气管。” 黄鹦听话捏着鼻子,见他抓起旁边茶盘里的毛巾,走到灌溉草丛的水管前蹲下,拔掉了塞着水龙头的塑胶管,快速拧了一把毛巾,再回来,敷在她脖子后头。 冷水顺着颈部滑下,激得她一背鸡皮疙瘩。 捏着鼻子闻不到枇杷花的味道,视线中只有他健硕的胸膛,听见自己用嘴巴呼吸的声音,感受着他压住毛巾时,腕表碰到她的肩膀。 那一晚,黄鹦入睡之后,置身私人宅院一片幽绿草坪上,光线从棕榈树叶间射落,她往深处探寻,看见一座残破的喷泉,一架缠绕枯萎花藤的秋千。 正要上前,被人拽进一栋废弃楼房的通道,白日天光下,这里阴暗的不可思议,楼梯上积满灰尘,比漆黑的夜晚更让人心慌。 男人个头高出她许多,用着强健的力道轻而易举把她推向墙,再将她双臂反钳在腰后,皮带捆住了她的手腕,捞起她的裙摆,一阵胀破的酸麻,以血液流动速度冲上头皮。 在身体震荡之中,她拼命喘息,视野里全是墙上凌乱的字像对话、脏话,甚至是涂鸦。忽然,男人结实的胸膛紧挨上她,一只手抵在墙上,抵在她眼前,他腕上戴着沉香珠,满臂纹身—— 天使与月亮。 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就像那块毛巾仍然贴在她后颈,浸湿了她的背。 晾衣架摩擦杆子的声响回荡在深夜,纱帘透出棉质裙子挂在窗台外摇晃的影子,血迹已经洗去,月光不敌它的洁白,像一副贝壳般发亮的尸骨,如此凄婉。 黄鹦用胳膊挡住了脸,薄唇时抿时启,难以呼吸,无处宣泄的欲/望似海藻般疯长,编织成一只精致的笼子,困住她。 从那天以后,她不再躲着陈先生,并且期待与他碰面,往茶楼跑得比吃饭积极。 可惜时常是黄鹦半个身子仰躺在扶手上,头发垂落在暗红褐色的围栏间,从旋涡般的楼梯望到屋顶,却极少极少见他的身影悄忽而过。 然后,服务生端上一副仿汝窑茶具,让她像普通茶客一样消磨时间,但是她注意到茶叶罐上写着小叶苦丁。 虽然想尝尝特供太平猴魁的味道,不过,苦丁茶解燥,或许是他特意交代过。 她喜欢这样抽丝剥茧获得的自作多情。 黄鹦也不再跟周围女孩争论到底是华仔靓,还是城武帅,因为陈宗月在她眼里比他们还要接近完美。 从长相上判断,他肯定是而立之年,却不见中年男子的油腻臃肿,或者枯瘠的像块烧炭,他身材挺拔,不需要说话就能给人压迫感;对待旁人的时候,他称不上和颜悦色,也不算虚与委蛇;但凡蹙眉,神情就显得严厉,叫人望而生畏。 畏而生情。 在黄鹦生命中没有人扮演父辈的角色,钱丞大不了她几岁,降不住她,只会跟她抬杠拌嘴,陈宗月带着距离感的照顾,令她着迷,走火入魔。 她知道这种爱情很畸形,害怕没能成功吸引到他的注意,先被他发现心事,避而远之。 可是黄鹦控制不住去觊觎他,当她无意间得知,下个月十号应该是他的生日,便将珍藏的邮票册卖给了高子谦。 “你生病了。”陈宗月说。 这一场雨似乎是进入炎夏的前奏,滴答声先从对面街的遮雨棚上传来,顷刻间猛烈地冲刷檐槽,风刮得很急,拍打着窗户。 黄鹦又开始结巴,“是,是是吗……” 陈宗月笑了,还顺着她回答,“是啊。” 不过,紧跟着他就起身说,“我叫人送你回家。” 她马上抬头看着他,有种想用视线拉住他的急迫感,“……家,家里不开空调,闷闷的。” 这里开窗也开着空调,一点不心疼钱。 怎么什么时候都不忘惦记空调。陈宗月着实无语,摆了一只杯子在她面前,拎起烧开不久的水壶,汨汨倒入。 “先喝水。” 说完他大步走出茶室,听声音是到了楼梯处。 黄鹦弯下腰探长脖子去张望,见他转身,立刻缩回脑袋坐直,捧起杯子抿了一口。 陈宗月过来说,“楼上收拾了一间房,你上去休息,等阿丞回来接你。” 上楼时黄鹦走在前头,站在四楼的楼梯口,她看见两面不透风的甬道,尽头是一扇窗,骤雨下更是一幅灰色的画,静悄悄的像无人居住的旅馆。 宽厚的手掌按住她肩膀,黄鹦僵了一下往旁边让出路,陈宗月从她身后走上来,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 黄鹦跟上他进了房间打量一圈,整洁干净没有杂物,床单枕套都是白色,平铺着松软的羽绒被,像是酒店客房。 仿佛灌铅的沉重身体催促她在床边坐下,扭头看着陈宗月拉上窗帘,整个房间暗淡下来,与白茶花共生的气味变得明显。 不怕他做什么,他要真能对她做点什么才好呢。 黄鹦半个身子倒在高高的枕头上,消瘦的手也躺在脸侧,声音有点喑哑,“是不是愈疮木?”见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又轻轻说,“……房间里的香薰。” 陈宗月恍然说,“回头我问一问。” 在他离开之后,黄鹦想打个盹,再起来找找电视遥控器,结果不小心睡着了。直到有人开门进来,床边塌陷,她才从昏昏沉沉中勉强抓住一些意识。 陈宗月坐在她身旁,倒出一支水银温度计。 测体温这件事应该由她自己完成,毕竟他们的关系没那么亲密。 然而下一刻,陈宗月甚至不问她是否可以自己来,就将她的袖子拉下肩头,她在这瞬间清醒,却只有呼吸深重起来,眼睛直盯着他。 她的裙子领圈很宽,内衣上的蕾丝覆着白皙的胸骨微微发颤,冰凉的温度计贴进她的腋下。 黄鹦觉得他这个举动,实在太值得她抬起胳膊挣扎一下,欲拒还迎。 可是,整个过程在他神情中捕捉不到一点绮念,他仿佛在处理一件事物,而不是对着一个女人。 第5节 如果她不具备迷人的魅力,不是他喜欢的类型,那么对她没有性/冲动很正常,但他完全可以让别人来照顾她,显然这里有很多女服务生。 这般想着,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下沉。 陈宗月将她的手臂放在腰腹,脱下她的凉鞋,搬起她两条腿放在床上,再替她盖上被子。 这一切她都能感觉到,包括他缓缓拍了几下她的肩膀,让她入睡。 此时他们的相处方式,比以往都要诡异,天空似乎刻意配合着,滚落一声闷雷。 第6章 06 黄鹦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这是她熟悉的天花板,蒙着一层白色蚊帐,窗台外没有晾晒衣服,对面楼邻居家的灯光雪亮,直直铺在她一动不动的身体上,一只苍蝇粘在玻璃外面的影子像颗黑痣,长在衣柜门上。 手臂放在腹部,仿佛胳膊底下仍夹着那支温度计,她缓缓呼吸,纤长的睫毛上下扫动,胸腔像退潮的浪。 黄鹦记得下午自己睡了很久,忽然就像躺在吊床里失去重心,走过了一段路,只是她头昏脑涨不愿意睁眼,勉强眯见一点也是虚化的场景—— 昏暗促狭的甬道,旋转的朱色楼梯,最后是滴落在她脚踝的雨,她被安放进车后座,就再也无法感知四周,沉沉睡去。 从床上坐起身脖颈还黏着汗湿的头发,黄鹦拧起眉,这湿热的天气,窗户紧闭电扇也不开,是不是企图闷死她。 钱丞叼着一颗烟,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无声球赛,一丝离奇的风拂过膀子,他转头看见一个苍白的女人,穿着轻飘飘的裙子站在门里,吓到他毛骨悚然,大概是体谅她生病才把脏话咽了回去,瞥她一眼,继续对着电视机,说,“药在桌上。” 隐约有鼾声起伏,姑妈已在房中熟睡,谁也不想吵架。 黄鹦抬腿跨过他的床板,走向饭桌倒了一杯水,再将一把药塞进嘴里,就听他自言自语的念着,“真是万千宠爱……” 钱丞捏起报纸折的‘烟灰缸’过来,佝偻着往桌下的垃圾桶里倒烟灰,他说话低声,“我想叫醒你,阿叔不让,直接把你抱上车,还叫我背你上楼,害我腰疼未好又添新伤。” 黄鹦被水呛到轻咳两声,“谁抱我?” “我啊……”他直起腰的表情夸张,又接着嫌弃道,“可能吗?” 没闲情翻他白眼,她使劲回忆被自己错过的怀抱,必然是那间客房里的香薰麻痹了她的嗅觉,否则她怎么会闻不出陈宗月身上的味道…… 太可惜了。 钱丞说,“我明天不回家,你同阿妈讲声。” 黄鹦心思飘忽,牙齿磕着杯子,顺嘴一说,“姑妈要问为什么呢。” 他嘴里‘啧’一声,不耐烦道,“就话我在阿叔家谈生意。” 听到这一句话,她耷拉的眼帘忽地扬起,又低下头往原本就剩一大半的杯子里倒水,不让他发现自己的神情,“你给我陈先生家的地址吧,万一姑妈有事找你呢,而且今天陈先生这么照顾我,也应该跟他当面道谢才对……” 黄鹦抢在他出声之前补上,“明天下午我没课,保证早去早回,在你们谈生意之前就走。” 钱丞对情情爱爱的弯弯绕绕,天生迟钝,不挑明不知道,就认为是她的神经搭错线,“你跑到他家讲声多谢,他还要请你饮杯茶,阿茂整饼,没事找事做?” “我没住过豪宅,想参观参观,行不行?” 黄鹦忍住与他翻脸的冲动,倒了满满一杯水却不碰,来到他的折叠床旁抚裙坐下,“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作为交换,我介绍一个女生给你认识,长得比关之琳还漂亮。” 钱丞有一会儿没说话,捏出一颗烟含着,火焰蹿得老高,也不怕烧到自己的鼻子,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才说,“以前住隔壁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楼?” “小楼姐?”她想也不用想。 “对,小楼……”他翘起嘴角笑,眼睛也是弯的,“我还小屋呢,瞎起名,她姓什么?” 钱丞不可能无端打听起一个女人,她迟疑片刻,不安的回答,“曲曲,曲……” “蛐蛐?” 黄鹦还是很敏感的察觉到什么,急了说,“你别去招惹她。” “你管我!” “她有对象!” “谁?” 她犹豫道,“……高子谦。” 钱丞瞪大眼嚷嚷,“哇,这个死扑街,一脚踏两船?我一刀叫他断子绝孙!” “小点声!”黄鹦狠狠打了下他的肩膀,确认姑妈没有被吵醒,回头对他说,“再跟你重申一遍,我和他只是同学。” 她也懒得废话,“要么给我地址,要么给我三百块钱,你选吧。” “够胆啊你,敲诈我?” 第二天早晨,不等收音机开始好几遍的重复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黄鹦就已经撩开纱帐跳下那张狭小的床,连拖鞋也不穿,就在衣柜中挑选她的裙子。 冷薄荷色的肌理面料从她的头顶滑下,遮住她奶油般的胸脯,细瘦的腰,落在她的膝盖上。她背过身扭转脖子,拉链只到峰峦的肩胛骨下方。 上午最后是两节广播电视概论课,每回上这门课就打瞌睡的黄鹦,今天兴致高涨频频提问,讲课老师心里倍感忐忑,怕她以今天的表现为由要求期末加分,没曾想一下课她就消失得没影了。 在被阳光晒到发白的马路上,黄鹦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九元坐到静安区的通衢大道下车。 周围不似石库门里弄没有人在午睡的繁忙,空气里飘着鸡毛掸出的灰尘与小吃摊子的卤香,这里没什么车辆来往,丁香花树后面是一栋栋比天色更灰暗的老洋房。 黄鹦抬着微平而饱满的下巴,一门一户数着门牌号,直到看见这面黑色大铁门,被它挡在后头的联排别墅,一片宁静。 按下门铃,她的视线捕捉到从花园石阶缝里,蹿出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于是凑近铁门,闭上眼深深吸气,听见有人开门的响动,她即刻后退了一步。 从别墅走出来的阿姨个子不高,脸部骨相凸出,皮肤黝黑应该是菲律宾人,笑着开了大铁门,为她带路。 昨天下过雨,花园中扇形的洒水器不再给草坪降温,一不留神,她酒红漆皮的平底鞋踩进了泥巴里。 真是一个不好的开始。 黄鹦走进别墅就愣了一愣,这玄关像一座温室摆满了花,麝香百合、珍珠梅、刺槐,如果说有很多鲜花围绕会让人想到婚礼,那么此刻清一色的白,则是让她想到葬礼。 阿姨将一双崭新的拖鞋搁在她脚边,又指了指她的鞋,比划着意思是帮她刷一刷。 黄鹦闲步穿过无人的客厅,指尖拂过走廊的墙,仰头望着吊灯,脚下情不自禁地转圈,地毯收下足音,两侧墙上挂有许多静物画,她只认出了德加的芭蕾舞女。 随后,她戛然止步,单独打量一幅画。 这幅画里的耶稣手上满是鲜血,头上冠有荆棘,除了衣着和姿势之外,就像一个干瘪的老头。 “这是罗马天主教的画。” ——冷不丁响起的女人声音,仿佛近得在耳朵后面,黄鹦惊了一下,立刻转身面对着她。 她那双化着深绿色眼影的圆眼睛,盯着墙上的画,不偏不倚,自顾自地说着,“听说,这个天主教的修女如果生下孩子,就会把孩子活埋在修道院的围墙里,连灵魂都要站着忏悔。” 在黄鹦不知作何应答时,就见她伸出掌心,介绍她自己,“李佳莞。” 黄鹦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她抢过去说着,“黄鹦,我知道。” 李佳莞先是友好的笑着,提议自己当向导带她四处逛逛,随即把她领进第二栋洋楼的一间房。 在装饰物的布置下没有空余的墙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收藏着各国革命书籍,人物传记,中外小说,毫无疑问这里是一间图书馆。 黄鹦饶有兴致地观察每一件陈列的物品,塔夫绸般的鬈发披在背上,毫不介意一旁注视她的目光。 李佳莞敛回视线蹬掉拖鞋,弯曲她的膝盖,涂着墨绿指甲油的脚趾踩在褐皮沙发上,展示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无拘无束的,当黄鹦问起为什么将白葡萄酒摆放在书房时,她又表示自己不知道,并且说,“我也才来两天。” 才来两天,已经摆出女主人的姿态。 李佳莞抄起书桌上一盒万宝路,找不到打火机又扔下,突然说,“我想这个周末在家办bbq……”她从沙发里下来走到窗前,用指尖点了点嘴唇,表情像是在思考,然后指着圈住花园的那面墙,“就在那里吧。” 她又扭头问黄鹦,“你要来吗?” 黄鹦肯定这个李佳莞不喜欢她,却还要强迫自己与她亲近,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但不管是她专横的自说自话,高傲的神情,或者目中无人的种种态度,完全达不到刺激黄鹦的程度。 直到—— “norman!”李佳莞朝一个方向喊道。 黄鹦顺着望向书房外,看见不远处出现的陈宗月身形颀长,难以忽视,他正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作别。 李佳莞快步奔上去,不屑于跟那个准备离开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只冲着陈宗月明朗的笑,她的手背在身后,姿态娇俏。 黄鹦承认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心眼没比黄鹂鸟的五脏大。 目睹这一幕的她正想着,如何才能让陈宗月像她一样,厌恶这个李佳莞。 第7章 07 送走生意往来的人,他知道李佳莞等候在旁,但是一转身,陈宗月先望见站在书房里的人。 离得不算太远,刚要对上视线,她就把头低下,把脸斜向一边,露出纤弱的脖子,摆出漠不关心的神情,像是本该属于书房中的一幅人物画。 他们正朝书房靠近,黄鹦拿起铅笔,往空白的横线稿纸上写了一个‘陈’字,同时听见李佳莞在跟他商量bbq的事情,他没拒绝也没答应。 放下铅笔,陈宗月已经来到她面前,他穿着比平日稍显正式,纯棉衬衫罩住宽阔肩膀,收进窄腰,深灰色长裤,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突出了过分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眼睛。 陈宗月问她,“好点了吗?” 黄鹦抿唇嗯了一声,对他扬起笑脸,一双杏眼变作两道弯月,眼角碎发就似遮挡到视线的树杈,他准备伸手将其拨开,恰巧端着餐盘的菲佣进来了。 磨砂银的托盘上堆满熟透的草莓,描金的骨瓷茶壶旁边,配着装有方糖块的玻璃罐子,好像跟那天被他用来装独角仙的罐子一样。 陈宗月往后退了一步,下半身倚靠着桌子,“阿丞说你要来,我叫厨房做点清淡的,今晚留下吃饭?” 黄鹦捏了一颗草莓,侧身对着他,坐在沙发扶手上,并拢一双腿,试图将脚尖对齐照在地毯上呈菱形的阳光,低着头说,“他不喜欢我留下。” 这个‘他’是钱丞,也可以是近在一旁的李佳莞。 陈宗月慢慢道,“是我让你留下,不用管他。” 无从得知黄鹦是否故意,在李佳莞正要开口说话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如同喉咙里含着砂砾的声音。 陈宗月上前倒了一杯热茶,“生病了不在家休息,非要到处跑?” 黄鹦从他清瘦的手中接过茶杯,抬起下巴望着他,“我想自己跟你说声谢谢。” 他笑了笑说,“你总有理由谢我。” 找不到机会出声的李佳莞深深拧住眉心,她把陈宗月视作长辈,黄鹦与她不同,就像黄鹦不想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定要显出她修长双腿;不愿意伸长胳膊去接杯子,一定要等他走到身前,让男人裤管停在离她细小膝盖不到五公分的地方。 这时,黄鹦扭头瞧了她一眼,对陈宗月说,“佳莞想周末在花园烧烤,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第6节 陈宗月把头偏向窗外,发白的光线让他压低了眉骨,“最好小心点,外头这圈草皮都很贵。” 黄鹦咽下一口茶水,睁圆了眼睛,“真的?” 陈宗月笑着摇头,“开玩笑。” 这一句玩笑之外的意思是他答应了。李佳莞有点诧异,怀疑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 “为什么把这瓶葡萄酒放在书房?”黄鹦想起就问,顺便俯身向桌上捡草莓,而他挡着桌子,手臂势必要从他身侧伸过。 她半个身子往前探,白皙到可见静脉的脸,几乎要碰到他裤腰上的皮带时,又缩了回去,成功塞进嘴里一颗草莓,薄薄的腮边鼓起两下,再塌陷。 陈宗月身形未动,沉吟一番,煞有其事的说,“因为它……立志做一瓶有学问的酒。” 黄鹦笑了起来。 然而,李佳莞听着他们有来有往的对话,仿佛刻意在塑造正常的交流方式,掩饰着不正常的肢体动作,其中吊诡的味道,使她焦虑地咬住墨绿色的指甲盖。 晚餐即将在一张狭长的、中间铺着桌旗的餐桌上进行,每个座位前都放着盛冰水的刻花玻璃杯、一套中式餐具。 在他们落座前桌上的花瓶已被撤走,换上一盘新鲜水果。 陈宗月十分自然地为她拉出椅子,黄鹦顺势坐下,长桌最靠头的位置,边上就是主位。 她对李佳莞此刻的表情不感兴趣,选择环视在座的陌生面孔,甚至还有一位外国男士。 很快,桌上的食物开始丰盛起来。整只油鸡肉而不脆,干炒牛河和海参冬菇之间是一盘蒜蓉清蒸鱼,排列整齐的耗油菜心,冒着热气的生滚煲仔粥。 一人一例汤,所有人都是杏仁白肺汤,只有黄鹦面前是川贝炖鹧鸪,止咳化痰。 陈宗月开了从书房带出来的葡萄酒,与旁人相谈甚欢,一时间桌上的声音丰富。 李佳莞打了个响指,对来人说,“我要一杯杜松子泡几片酸橙。”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粗辫子挂在肩上,穿着湖蓝色斜门襟的上衣。她迷茫的问着,“酸橙……是青柠檬吗?” 李佳莞很难以置信且嘲讽的反问,“你连酸橙和青柠都分不清?” 她一下子战战兢兢,“……厨房好像没有酸橙。” “芒果汁总有吧?”李佳莞没好气的说,“加点威士忌,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威士忌是什么。” 只见她赶忙一阵点头,匆匆跑走。 黄鹦全程听着,没作声,但眼睛不由自主的瞥向陈宗月。李佳莞可以这么骄纵,也是倚仗他的放任不管。 如果能够实现,她想和李佳莞交换人生。 当晚餐进行到后半段,钱丞方才出现,屁股挨上座椅前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敬酒之路,满室觥筹交错。 李佳莞跟人谈笑间,手里捏着长长的高脚杯,手肘垫在桌上。下一秒,黄鹦倒抽一口气,混合威士忌的芒果汁浇了她一身,杯子也掉在了她大腿上。 “噢,对不起!” 随着李佳莞的惊呼,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 黄鹦刚刚拿起毛巾就被她夺去,胡乱地擦了几下,抢在陈宗月开口前,说着,“擦干也没用,味道不好闻,去我房间换一件吧。” 李佳莞将她带进三楼的房间,虽然漂亮整洁,但仿佛喷了整个浴缸的香水量。 “对了,黄鹦……”她打开柜门,不经意的问着,“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七月二十。” 李佳莞倏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七七年出生吗?” 黄鹦微愣着点了点头。 在让人头晕以至要犯恶心的香水气味里,李佳莞脸上显露出古怪的惊喜,“那我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正当黄鹦感到惊讶,李佳莞就变了脸,“不过……” “我从小在香港长大,在纽约念书,还是和你不一样。” 李佳莞笑着递给她一件黑色的纱裙,语气轻快的说,“喏,这条裙子我不穿了,给你吧。”又补上一句,“巴宝莉的。” 黄鹦既不气急怨恨也不悲伤,没有接下裙子,异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走出房间。 走廊挂着壁灯仍是昏暗,她贴着光源往前走,回头确定李佳莞没有追出来,她下楼的脚步很轻且慢,张望到疑似是他的身影,才跑下楼。 陈宗月撞见她的时候,泪水正挂在她苍白的脸上,被她慌忙抹掉以后,竟然没有留下痕迹,“我先回家了……” 说完就仓皇逃离,没给他任何机会拦住自己。 夜已深了许久,躺在盒子似的蚊帐底下,黄鹦迟迟不能入眠,电扇一边嗒嗒嗒的响,一边转出闷热的风,换下的裙子浸泡在浴室的盆里,因为生气不想清洗。 从弄堂间传上来几声骇人的犬吠,接着是铁门震颤的回音。 黄鹦翻下床开门,果然是钱丞。他双眼有些朦胧,浑身上下酒气熏天,进门先塞给她一只比肩宽的手提袋,倒向了自己窄小的折叠床,床板的弹簧发出咯吱声。 黄鹦抱着这个印有名牌字样的袋子,一无所知,就听他说着,“食餐饭,赚件衫,你真有本事,不愧是我阿妹。” 钱丞瘫在床上对她竖起大拇指。 翌日,潮湿的雨天就此无影无踪,白昼强烈的光照下,满耳蝉响,随她迈进茶楼,变成古典乐器演奏声,带着茶香的清凉。 黄鹦要了两张纸巾擦汗,上楼找到正坐着敛目休息的陈宗月,他提起精神,正要调整坐姿的时候,她将手提袋放在他眼前的矮几上。 “我不能收,您退了吧。” 陈宗月微微偏头,目光不在她身上,想着说,“佳莞性格直接,她没有恶意……” 黄鹦打断他,“你不要替她道歉!” “我可以原谅她,但你不要替她道歉。”她坚持这么说,拧着细细的眉毛,下面是波光粼粼般清澈的眼睛。 受不了陈宗月在她面前,袒护别人。 他着实有些意外,随即低笑了声,懊恼说,“可能我不应该拿她当借口……” 陈宗月看着她,声音清晰且缓慢,“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想送你一件裙子。” 黄鹦眨了眨眼睛,慌张地别开视线,又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说,只要我收下了,你也算替她传达了歉意。” 他哭笑不得,“黄鹦你……” 陈宗月无奈的笑了,抬手捏住了她的耳朵,轻轻晃了晃,“脑袋就这么点大,想法还挺多。” 黄鹦懵着望他,下意识要挡开他的手臂,动作却非常迂缓,手背滑到他掌心,她把手翻转马上要离开,突然被他抓住了一下! 那一刻她屏息,在他松开之后,攥紧手心,藏到身后。 在心率过快的紧张中,黄鹦鬼使神差的问出,“如果我讨厌她,那么你会讨厌我吗?” 第8章 08 曲小楼在延安路路标性的大世界商场上班,时间固定薪资不高。 从厕所回来的同事面如菜色,她关心了几句,不提帮忙代班,将钱包带上,踏着低跟黑皮鞋,走下扶手电梯,准备出去解决午餐。 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大街上一片喧闹之中,只一眼就瞧见那个脸庞已无从前白净的男人,蹲在马路对面的理发店绿玻璃门前,默默地抽着烟。烈日灼目下,他眯起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流。 曲小楼完全可以躲开他,双腿不由自主地穿过拥闹的人群,走到他面前。 钱丞眼前出现一双没有污迹的黑色皮鞋,有透度的黑色丝袜,他顺着抬头,膝盖上是包臀裙,棉质白衬衫,头发梳成个松散的圆髻,不像黄鹦垂柳一样的四肢,她的体态很匀称。 他仿佛回到以前每次见着曲小楼的时候,血热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脑袋里就剩性。 曲小楼毫无温度的说,“好久不见。” 钱丞扔了烟,矫健地跳起来,下巴一扬,“吃了吗?” 她冷淡的回答,“吃了。” “我没吃,推荐一个?”钱丞笑着说。这表情让她记起曾经没事就爱趴窗口嗑瓜子,碎碎的瓜子皮从窗户扔进她房间里,为她打架打得头破血流,还嘲笑她胆小的少年。 大世界里简餐厅最便宜一份也不下十五元,街道上的小饭馆十元可以有肉有菜,碍于面子曲小楼带他到楼上的美食城,找了间面馆坐下。 她的沉默,丝毫不减钱丞的胃口。他吸溜着一碗猪肝面,配几口烧鹅腿,短袖衫的袖口卷着,使筷子的手臂比以前粗韧,快至肩头处有一道伤疤,看上去有段时间了。 他扔下啃完的骨头,搓了搓指腹,“听说你最近泡到个靓仔?” 曲小楼没有很大反应,也许因为她的眼睛总是缺点什么看起来黯淡无光,她反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钱丞顽劣的呵笑了声,看着她说,“他知不知道你跟我睡过啊?” 午市人声嘈杂,一巴掌扇到人脸上不够响亮,也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曲小楼起身走到收银台,冷静地从钱包里掏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收好零钱,转身离开面馆。 挨了一巴掌的钱丞歪着头,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筷子狠狠一摔。 茶楼的雕刻月梁上飘着周璇的四季歌,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这张矮几一侧开着楼窗,窗台前摆着一盆杜鹃花,日头越大它越艳。 “如果我讨厌她,那么你会讨厌我吗?” 话音一落,黄鹦就后悔了。 对陈宗月不甚了解,她按正常逻辑推测,他应该会问,为什么要问这个?她答不上来。 在别人的事情上,黄鹦能表现豁达的一面,轮到与陈宗月有关的事,她却无比自私,她不知道这个叫占有欲,她知道了会很痛苦。 然而,陈宗月给了她简洁的答复,“不会。” 出乎意料,黄鹦直瞪瞪的看着他,却见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睛睁得更大了。 在她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拿出背后的手,覆上去的时候,陈宗月视线往她另一只手上一瞥,说,“纸巾。” 黄鹦一愣,将擦掉自己汗液的纸巾团放在他掌心,他扔到烟缸里,又疑惑的瞧着她,“不坐?” 整整反应了两秒,黄鹦才在对面坐下。 陈宗月捏起手提袋,搁在矮茶几腿边上,“记得带走。”不留下拒绝的时机,他接着问道,“今天没课?” 她来不及思考,诚实的说,“逃了。” “不怕明年重修?” 黄鹦渐渐镇静,“我……偶尔上课会睡觉,但是没逃过课,三次点名不在才挂科。” 陈宗月将火机叠在烟盒上放远了些,打开了烧水炉,“你念的是哪所大学?” “新闻传媒大学。” 他好奇的问,“以后从事新闻业?” 第7节 黄鹦没有那么长远的抱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是结巴么,一直到高中说话也不利索,才想报的播音主持,当是治病呗。” 陈宗月失笑出声,“治病?” “我是真这么想的,分数倒不是什么问题,我成绩还行,就是报考播音系要面试,当时我一紧张又结巴了,四个考官都笑了,居然说我勇气可嘉,就让我过了。” 他摇头笑着,“幸亏他们不知道你是来治病的。” 一向无人问津,仿佛踩着楼下谈话声,仿佛自在且逍遥的三楼,周璇的嗓音从头顶离开之后,黄鹦已经找回让自己像一阵初夏南风,轻飘飘拂过人心的状态,她靠近茶几,两只胳膊垫着桌上,先笑得牵动了脸颊,再问他—— “陈先生,我可以采访你吗?” 陈宗月稍顿一下,颔首同意,她就迫不及待的开口,“你……您为什么来海市呀?” 他拎起烧开的水壶,缓缓注入茶盅,雾气腾上他的脸,他似娓娓道来,“我母亲是海市人,父亲是香港人,所以我也算半个海市人。” 黄鹦原想要抬手托住下巴,生生顿在脸侧。 陈宗月看了她一眼,故作恍然的表情说着,“哦,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啊。” “我没,没没这么想……”结巴已经出卖了她。 他宽慰的笑了笑,“我还有一个弟弟,九岁就不在了。” 黄鹦脱口而出,“hyman?” “你怎么知道?” 陈宗月颇感惊讶,就见她有点犹豫地指向自己的纹身,上面藏着一个英文名,他才露出豁然的表情。 其实,黄鹦也是昨天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一年多的梦里,都是凌乱的图案,有时候是带刺的黑玫瑰,有时候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 有些人的纹身是禁忌,她担心陈宗月亦是,马上岔开话题,“为什么开了间茶馆,不开饭店?不开酒吧?” “年轻时我也更喜欢酒,因为愁的事情多,至于饭店……我请了一个脾气比较大的厨师,如果一直有人跟他提意见,也许会把他气回香港。” 陈宗月在回答时与先前的神情无异,他的声音像块磁铁,像个神父,叩问她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者,是她细弱纤巧的腿。 黄鹦眨了两下眼睛,遮掩慌张,“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一点也不着急。” 他笑了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开始喝茶,看报,晒太阳,当你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抗衡自然死亡这件事,整个人就心平气和,就像不着急了。” 陈宗月诚然说,“我只是比你有耐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黄鹦过分认真的聆听,实际已经将自己的脚尖慢慢移动到,他在桌下的两腿之间,好像裙子就要被他的膝盖骨拦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是别人寄存在这里,不是她的,不听她的静下来,万一他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的缺点是什么?” 又是一次错误提问示范,没有人愿意暴露自己的短处,黄鹦想咬自己的舌头。 但在下一刻,陈宗月往前倾身,用那双亦正亦邪的眼睛盯着她,明明是轻语,字音却重,“贪。” 这时,突然响起一句,“陈先生……” 黄鹦惊得往后一缩,膝盖撞到茶几下沿,疼得她尖叫一声,也吓到了刚刚走来的老文。 陈宗月关切的问她,“没事吧?” 她从速摇着头,却还是捂着膝盖。 老文没闹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的,回过神,只对陈宗月说,“……高老板电话说家中有事,中午不过来了。” 陈宗月点头,立即又看向她膝头上的一块淤血,不由得皱了眉,“喷点药?” “不,不不用,两天就消了。” 老文一走,黄鹦端起茶杯,低垂着她薄薄的眼帘,吹了吹,手有些抖,不敢再转回去面对他。 嗅着这股的茶香,听见陈宗月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声,然后说,“偷偷摸摸的是你,瞎紧张也是你。” 当黄鹦愣着转头,他正好起身,开一扇雕花乌木门,拎出一只鸟笼,挂在窗台上方。 沐浴阳光的小鸟儿一顿一顿地拨动脑袋,陈宗月打开了鸟笼的门,用镊子夹着一只蚱蜢,对它轻轻吹了一声哨,它就张嘴接住。 这一夜,门外的钱丞神情麻木,盯着电视机抽烟,房间里的黄鹦也没能安然入睡。风扇依旧竭力的转,她下了床,从衣柜中拎出他送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最上面是一张卡片,翻过背面,她不自觉将指尖按在唇上,那是流畅的钢笔字—— to oriole. 第9章 09 李佳莞在上海没有朋友,因为她马上又要回纽约去了—— 这是钱丞说的,目的是说服黄鹦参加周末在陈家花园里的bbq,她没答应,点了他一颗万宝路,斜仰在他的折叠床上,宽宽的棉麻短裤下是她翘着的细腿,她吸一大口烟都不到肺,全部吐出来,烟雾缭绕周围,装模作样,才说,“好吧。” 钱丞即刻把烟抢了过来自己抽,黄鹦不满地抬脚踹了一下他的背。 铺着石子路的花园,被一面石墙围绕着,一阵热风哗哗吹过的香樟树,带来了干燥的土壤气味。 黄鹦身上蓝色的衬衫连衣裙,蓝得像透明的天,腰上绑着流苏的绳,白色凉鞋踩着绿色草皮,她偷偷摘了一片白栀子的花瓣含进嘴里,听见后头传来一些声响,她松开了压低树枝的手,转过身去。 菲佣推来带轮子的餐车,血红生肉在盘子上摇晃,银亮的刀叉叮叮当当。 李佳莞一手抱着香槟一手掐着几只高脚杯,跟在后面出现。来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来,她的礼貌止步于幅度正好的笑,不太搭理这些人,同样,也不搭理黄鹦。 黄鹦更无所谓她的态度,站在这里的理由,只是那个正帮忙搭建烧烤架的男人。 不远处的陈宗月穿着黑色上衣,亚麻布裤子,他是成熟的温润,沉淀的威严不锐利,当他留意谁的时候,谁就会变得拘谨起来。 所以,自从打开他送的裙子那天起,黄鹦再也没去见过他,一是找不到借口,二是说不出的紧张,进门至此,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连对视也没有。 她身子斜斜的站着,指尖缠绕腰上的流苏绳,不知钱丞何时走近,将自己的巴拿马草帽盖在她头顶上。 “她人呢?”他问着。 黄鹦恨铁不成钢的说,“她问我你在不在,她说你在她就不来了。” 虽然她觉得小楼和子谦早晚是一对,但谁让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是她表哥,胳膊肘不能朝外拐。现在小楼不愿意见他,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 吾日三省吾身,为何不得姑娘情真。 黄鹦准备好好教育他一番,就听一声无比刺耳的尖叫,将人全部召唤过去。 有一只蟾蜍跳到李佳莞的脚背上,吓得她不敢动弹,手里还举着穿了一半芦笋串,黄鹦在一旁憋笑,憋得快断气了。 当陈宗月抽了一张纸巾,从她脚背上,轻松捏走那只蟾蜍的时候。 黄鹦就笑不出来了。 李佳莞吸取这个‘惨痛’的教训,要将烧烤地点搬到露台上,谁让她是女主人公,而且,这个家真正的主人看上去,也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东西陆陆续续搬上露台,黄鹦靠着石砌的围栏,少了树荫遮蔽的阳光更刺眼,她摸了摸快被晒辣的后颈,还是不见陈宗月的身影,她装作下楼搬东西,却趁他们不注意,走向过道尽头的另一边楼梯。 她哼着听不清词的曲调,下来就不太想回去了。 楼梯平台角落放着一盆云片松,那绿雾般的叶片就要垂到地上,黄鹦取下枝干上的大红色丝带花,绑在她自己的头发上,甩了甩头,后脑勺沙沙响。 她身子一歪坐在楼梯扶手上,顺着扶手滑下去,快到底的时候,突然从旁边走出一个男人来,她脚下一慌,直接扑到他身上。 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翻落在地,黄鹦被他两边胳膊架住,贴着他精实的胸膛,好像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 “你……自己能起来吗?”陈宗月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黄鹦从他身上弹开,就见他戴着厚厚的手套,她踩到的全是散落的灰黑碳块。 陈宗月蹲下捡碳,她也帮不上忙,只能跨出这片区域,没等他捡完,等到了一句,“你先上去吧。” 她点了点头,便绕过他快步跑上楼。 陈宗月是听见那声响,才抬头望去,看见她头发上跳跃的丝带花,又移向那盆少了点红色的云片松,哑然失笑。 天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黄鹦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李佳莞招了过去,她正握着烤肉夹子,在崭新的网上烤着牛排。 “我没想到你愿意来,不生我气就好,毕竟……”她突然亲密地靠近黄鹦,说着,“没有卖命上位的表哥,你也很难接触到我们这样的人吧,好好把握机会哦。” 李佳莞冲她轻蔑而明媚的笑,接着就不明所以的,目睹她主动碰上自己手中烧烫的夹子,然后惊声叫了出来。 恰巧,陈宗月跨进露台,闻声放下一盆碳块走过来。看见他,黄鹦湿润的眼珠子像个透明的玻璃球,将烫伤的手保护在胸前,恐惧着身旁的人说,“我不知道……” 李佳莞情急解释,“不是,我怎么可能……” 黄鹦抢过来说,“我,我没关系,佳莞不是故意的。” 此时,李佳莞恍然大悟,这是要给她坐实罪名,气得把夹子摔向烧烤架,刚要和她对质,就见她被陈宗月给带走了。 黄鹦肩膀在他宽而有力的手里,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带到了楼下的客房,又被独自留在这里。 坐上蓬松的大床,她扭着脖子瞧了瞧肩头灰黑色的碳灰,又观察到第二个壁龛里,摆着的白色蜡烛和银色烛台时,就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陈宗月对门外的老文交代一句,顺便把门关上了。 他的手套已经摘去,坐在她身边,沉默不语地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前,将烫伤膏挤到她手背上,一股浓重的薄荷味迅速侵占嗅觉。 黄鹦觉得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吓人,不敢与他碰到视线。陈宗月却仿佛感知到她的心虚,抬眸瞧着她,“你很喜欢受伤?有自虐倾向?” 他看出来了。 黄鹦垂下的眼睫,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隔了片刻,陈宗月警告说,“不许有下次。” 她不太理解这个警告的意思,下次不准再欺负李佳莞? 得知表妹被烫伤,钱丞立刻跑下楼,迎面撞见老文,“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老文拦住他,“陈先生在里面。” 钱丞的表情瞬间从着急变成讶异,他好像了察觉到什么,只差一点点。 客房中,黄鹦收回自己被处理好的手,即使她殚精竭虑的接近陈宗月,每次得到他的反应,却总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两片嘴唇忽而抿紧,忽而直冲冲地质问,“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陈宗月带点探究的看着她,“佳莞爷爷是我的义父。” 这个答案让黄鹦的气焰点燃几秒,就被浇灭了,她低下头,“哦……” “在你看来,我对她很好?”他问道。 其实,陈宗月对她这个毫无干系的闲杂人等,才是有点好的过头了。 第8节 她偏偏要说,“特别好。” 陈宗月短暂失言,之后是叹息,摇头,“黄鹦,我不懂你。” 前几天她哭是装的,今天她哭是烫的,听到他略显疲惫的语气,这一秒她鼻子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但他接着说道,“你每天搜刮这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攒着考验我,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 并不是因为厌烦应付她而感到疲惫,黄鹦的失落来得快,散得也快,“最后一个……几个问题。”她是慎重而紧张的,“在你心里……我和李佳莞谁比较重要?” 陈宗月稍愣一下,想了想说,“你和她不能相提并论。” “是我比不上她?” “她比不上你。” 黄鹦怔望着他一会儿,差点从眼睛里笑出来,慌忙低头捏住裙子,记起什么又抬头说,“可她是你的儿媳。” 陈宗月无可奈何的解释,“我从来没有说过,她是我的儿媳。” 没曾想,她紧接着说,“那我呢?” 他皱眉表示疑惑。 “我可以嫁给你儿子吗?” 陈宗月没有回答,而是冷静到异常的问她,“你见过我养子吗?” 黄鹦毫不迟疑的摇头。 “既然没见过,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陈宗月平稳的语速,就像是在审讯室里见到的律师,对他实话实说才有生路。 于是,她选择坦白从宽,“我,我我想离你近,近近一点……” “所以你想跟我儿子结婚?” 陈宗月感到无言且头疼,“黄鹦……”顿了一顿,他说,“有时候你可以走一些捷径,不用这么迂回。” 捷径? 被她揪过的裙子留下一团褶皱。 黄鹦谨慎地抬起胳膊,鹅毛般雪白的手伸向他,在他的脸侧犹豫了一下,轻轻贴上去,他的皮肤好像比她的手烫,很想抚摸他英挺的鼻梁,他迷人的眼睛,却不敢妄动。 忽然间,陈宗月抓住她指尖微颤的手,带领她覆上自己的唇,始终是看着她,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她的掌心感到了灼热,这种直达心脏的灼热。 在他放开她之前,黄鹦马上抽出手,转身夺门逃离,飞奔下楼梯,每层透进光亮的窗前都划过她的影子,她知道跑慢一点双腿就会失去力气。 拉开黑色的大铁门,一路树影投下朦胧的日光,呼呼风声冲撞着她的喘息。 黄鹦缓缓慢下脚步,走了好一段距离,她蹲下,用他吻过的手,紧紧揪住领口。 第10章 10 李佳莞掀翻了整个烧烤聚会,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地目送她离开露台。 司机回来传讯,他看见黄鹦已经坐上回家的车。陈宗月点了点头,下到餐厅,李佳莞正坐在这里,舀着玻璃碗里的冰沙,鹅蛋脸上涂满愤恨的神情,牙齿一下一下地咬着银色的勺子。 桌上还有一些金色锡箔纸,曾经裹着被她吃掉的巧克力。 陈宗月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扫了一眼凌乱的桌子,对她说,“这里不是香港,楼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迁就你,只因为你是晚辈,收收你的脾气,如果做不到,明天你就回纽约去。” 李佳莞将勺子重重拍下,双眼圆瞪,“黄鹦算计我的事情就算了是吗?”她最恨被人愚弄、被人冤枉,就在刚才一并体验,连钱丞也有胆子指责她。 “你来上海是探望我,还是另有目的?我能替你瞒住周老,但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接近黄鹦。” 陈宗月的语气听着不温不冷,每个字连起来的意思让她发笑,怆然的笑,心慌的笑。 “她还没有认祖归宗呢,你就向着她了?” 这是李佳莞真正慌乱的理由,令她迷失了理智,“爷爷老糊涂了,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什么骨血情亲……你信不信等她拿了钱,转脸就给她表哥那家人,还指望黄鹦孝敬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推开那些玻璃器皿,趴在一片狼藉的桌上哭了起来,“我才是他的孙女,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陈宗月静静等到她只有哭声传出,漠然起身,将要走过桌旁却不料被她拽住。李佳莞抱着他的手,泪汪汪的望着他,苦苦哀求道,“陈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一定要帮我。” 陈宗月似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抽离了自己的手。 当天晚上,窗外斜投进一束白炽的光,被蚊帐过滤得柔和而迷蒙,床上的少女脸庞仿佛扑上了白铅粉。 黄鹦平躺着观察自己的手,把它翻来覆去,指尖在掌心描绘,下午因为太紧张而逃走,头发上的丝带花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但这些不重要。 闭上眼睛,将掌心贴上她肉桂色的唇,仿佛可以穿过这一层肥皂的味道,闻到淡淡的檀香和烟草味。 她高高仰起下巴,那只手抚摸她的颈,从凹陷的肩骨到她胸前,再从平坦的小/腹到骨盆上的罅隙,就像躺在海上,找不到岸。 早晨下了一场雷阵雨,盛夏的天气是如此诡谲,让人毫无头绪。 曲小楼带着伞走出大世界,午间潮湿又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心头的躁郁,也或许是因为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街边商店檐下仍有未滴完的雨水,她走得很快,导致皮鞋的鞋面溅上泥点,他也大步紧随,裤管湿了一片。 她出其不意地站住脚,转身说,“别跟着我了!” 钱丞吊儿郎当的说,“马路你家修的?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你管得着吗?” 曲小楼狠狠剐他一眼,继续往常光顾的小饭馆走去。 街道的聒噪也掩盖不了厨房锅铲交战的声音,饭馆的墙上一半是瓷砖一半是绿漆,挂着巨幅的菜单。此时,饭馆内坐满了人,钱丞坐在她的对面。 饭馆老板背个装满零钱的腰包,拿着本记菜单来到这一桌,钱丞迅速决定道,“炸猪排饭!” 曲小楼无神的眼睛盯着他,一声不准备吭的样子。他见势对老板说,“她来份三宝饭。” 老板记了两笔撕下来,走回厨房窗前。 她似乎是隐忍不发的开口,“钱丞……” “不容易,还记得我叫什么。” 曲小楼压着怒意道,“你日子过得很闲吗?我有自己的生活,你能不能别有事没事的就来打搅我……” 那是第几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整日坐在天井里的板凳上温习功课,他从外头打球回来,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身体,像给她刷了一层铜色的釉,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钱丞偷摸潜入,抢了她夹在书底下的考卷,大声嚷嚷,“哎,差一分及格啊!” “你还给我!”曲小楼急了又抢不到,狠狠踩了他的脚。钱丞跳着抱起脚嚎叫,她夺过考卷,叠了又叠,夹进正在做的这本习题册里。 钱丞笑着上去揉她的头,她躲着打他的手,“滚开!” 那晚,他抱起篮球,回头说了声,“笨!” 她就是笨,又不服输。 两份饭上桌,曲小楼不准备再跟他多说一句,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往嘴里塞着米饭。 当钱丞也拿起筷子的时候,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好像滴到她的饭里。考试考砸没哭过,被流氓痞子调/戏也没哭过,他打架打出一脑门血,她哭了。 曾经,她的眼泪是他的功勋章,是他得意洋洋的资本,今时不同往日,不同往日。 “我就你吃一顿饭,搞得像要你命……” 今天有一整天的课,黄鹦是居住本地的走读学生,没有宿舍可以回,她几乎是仰躺在湖边的石阶上,身旁坐着同样是走读生的江艳,附近只有一家饼屋是她们爱去的地方,后头是一座教堂。 黄鹦曲起一条腿,抓了抓小腿上被蚊子叮的包,望着绿玛瑙般的湖,突然问道,“你说,和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江艳捧着鲜奶蛋糕,薄薄的塑料纸壳啪嗒啪嗒的响,她思考道,“可能……就跟奶油放在嘴里搅一搅,感觉差不多吧。” 黄鹦撑坐起来,接过小塑料勺挖了一块奶油放进嘴里,上颚和舌头互相舔了舔,不以为然的说,“一会儿就化了。”她还了勺子,又仰回石阶上去。 江艳笑嘻嘻的瞧着她说,“思春啊。” 黄鹦没应她,闭紧眼皮抬头仿佛享受日光浴,湿漉漉的阳光洒在她瘦骨伶仃的身上,她的玛丽珍小皮鞋泛着光,含苞待放又风情撩人。 江艳好奇的问她,“高中没试过吗?我姐就是念高三那会儿怀孕的,大学也不让上了,在家专心带孩子。” 她睁开眼疑惑道,“你姐夫不是个外国人吗?” “对呀,就是他们学校请的外教。” 黄鹦挑眉又摇着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夫啊。” 江艳捅了她的大腿,“没回答我呢,你上高中就没早恋?” “恋过。”黄鹦伸出手指给她数,“第一天傍晚他向我表白,第二天牵了手,第三天被老师抓到,问我们是不是谈对象,我说是,他说不是。” “不过没什么好惋惜的,那时候跟他牵手都像喝白开水,没滋味。哪像现在,见不到他就想办法见,一见到他就心动。” 这前后两句肯定说的不是一个人,江艳记起道,“那个陈先生?”她没见过陈宗月,但是见多了四十岁的老男人,一个个裤腰带挂在肚腩上,松垮粗糙的皮挂在脸上。 江艳劝说道,“你也别死抱着这棵老槐树,好歹给年轻小伙子留点机会,多跟他们接触接触,我看高子谦那样的就不错啊。”长得俊俏,家里还有钱。 “没兴趣。”黄鹦撇撇嘴。 高子谦已经是万中挑一,她都提不起兴趣,剩下的男生要么是其貌不扬,枯燥乏味,要么就是油头粉面,腻得慌不说,还没什么内涵。 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多看两眼陈宗月,有益健康,延年益寿。 傍晚红霞漫天,黄鹦背着她装书本的帆布袋,冒着被这户人家发现的风险,也要摘一朵鸡蛋花跑走。跑了几步远,她把花别进后脑勺的头发里,回了家。 上楼的时候,听到的不是电视剧对白,倒是祖母的声音—— “这不是阿聪要再婚了嘛,孩子这么大了心里难免不舒服,我带她到处逛逛,正好她也说想姑姑了,就逛到你这儿来了。” 难得开了空调,她撩起门帘一阵清凉,除了祖母,家里的小竹椅上还坐着二叔的女儿黄翩翩。她比黄鹦小了两岁,体态丰满,乳白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眼睛像是浮肿的一样,脸颊两侧有一些雀斑。 老太太见了她就喊道,“哎呀,黄鹦回来啦。” 黄鹦随便地应着,多瞧了黄翩翩几眼,担心她屁股底下的竹椅会散架,也顾虑到她的感受,没有言语。 可是,黄翩翩敏/感的察觉到了,她低下头。 老太太走到厨房边上,说着,“曼虹啊,今朝我过来也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上回不是借你六千块钱……” 黄鹦全神贯注地提防着祖母,没有留意到黄翩翩,更不知道她已经走进她的房间,仰着身子向外张望一眼,悄悄打开她的衣柜门。 她试图将每件裙子使劲掐,轻薄的就攥成一团揉搓,看到那些皱巴巴的料子,才感觉畅快。突然,她发现一件珍珠白的裙子,领沿和裙摆上细致的蕾丝。 黄翩翩摸了摸那领子,又拎出这整件裙子,上下打量的眼里满是渴求,她翻出衬里,忍不住将那光滑的绸缎往脸上蹭。 第9节 第11章 11 屋外刮起了风,孤苦伶仃的塑料袋翻滚了几圈,颤抖地依附着砖墙,雷雨藏匿了一天等待这个时刻,在傍晚渐暗的天色中发酵。 黄鹦拽亮了厨房的灯,扣紧了窗锁,留心见她堂妹对老太太唧唧咕咕,她没空搭理,再一回头,那两人闪身进了她的房间,她马上扔下手中准备刨土豆的刀,跟了过去。 房间里的老太太正拎着她的裙子端相,瞥见她进来,毫不客气的说着,“哎,黄鹦呀,你看看你有这么多的裙子……” 黄鹦上前一步就夺过裙子,藏在身后,警惕的防备她们。 没料到她突然的举动,老太太两手还架在原处,立刻厉声厉气的斥责道,“我还话没说完呢,你抢什么!” “我有这么多裙子,就这一件不行。”黄鹦替她说完。 老太太挺起胸脯,“什么不行怎么就不行,你堂妹以前有好事可没少想着你,现在不过是相中你一件裙子,你做姐姐的哪能这么不懂谦让,自私自利!”她指着黄鹦的鼻子破口大骂,黄翩翩有点胆怯的躲后头,怎么看怎么像只生猛精明的野兔。 黄鹦眼睛不争气的红了,一字一字的说,“她穿不上!” 老太太一把掰过她的小身板又抢走裙子,大力地抖了一下,转身往黄翩翩肩上比,“我瞧这裙子挺有弹性的,你身上这件也别脱了,就这样套上试试。” 她的堂妹时常给人感觉唯唯诺诺,实际不尽然,她一边畏惧着黄鹦,一边已经在等着祖母摸到拉链,给她套上。 黄鹦上去就拦着她们要抢回自己的裙子,喊道,“你松开!” 老太太使狠劲推了她一把,冷眼瞧她摔在床板上,“谁教你这么不讲礼貌,跟大人说话你呀你的!” 这大动静终于惊到了厨房的姑妈,她冲进房间,先看见了跌坐在床上的黄鹦,她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似的,要哭的时候脸色更苍白,眼眶红的格外明显。 老太太先发制人的说着,“来得正好,曼虹你说说,我们家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你给她那么多衣裳,不过一条裙子,至于吗?差点啊,跟我都动上手了!”她还有一句白眼狼,碍于黄曼虹向来护着黄鹦,忍住没说出口。 姑妈还不晓得黄鹦有这么一件裙子,心思一转便说道,“我哪有这手艺,这件裙子是人家送她的,她当然着急,万一人家问起了,总不好说转送出去了吧。” 她打着商量,“要不这样,过些天我给翩翩车一条裙子,就用跟这差不了多少的料子,款式也比着这条,您看行不?” 老太太小声嘀咕着不知道从哪里搭上的野男人送的,黄鹦则盯着她手里那珍珠色的裙子,安静的想着什么。 “这么着吧,大后天阿聪就摆酒席了,这裙子就当是我借去,给翩翩那天穿穿……”老太太又转向黄鹦,对她说道,“穿完就给你送回来!” 谁也没想到的,黄鹦起身从针线篮里抽出一把剪刀。 黄翩翩捂上眼睛尖叫。 那一瞬间,窗外冷光劈下,利刃割裂布帛,雷声轰鸣,黄鹦将裙子剪了个乱七八糟,往地上一甩,好几颗珍珠嗒嗒嗒的弹跳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黄鹦推开家门的时候,老太太正气短地呼叫着被吓到心脏闷疼。 公交巴士在雨点密集的大街上笨重的穿行,道路两旁的行人冒雨交错,重的轻的脚步杂沓。黄鹦头靠着车窗,雨和雾模糊了视野,依稀是信号灯在闪烁,狂风乱打着树木,司机烦躁地敲着喇叭。 这一切充满了无情的,令她委屈的感觉。 车站离茶楼有一段距离,雨水汹涌地堵死下水道,尽量沿着商店的屋檐下走,还是淋湿了一身,她的鞋也仿佛泡在水里,甚至进了些沙子硌着脚。 茶楼已有打烊的迹象,老文在前台交代事宜,黄鹦扶着门框走进来,特意绕过地毯,沾水的鞋印落在灰黑的地砖上,老文一愣,随即叫女服务带她到上楼的客房。 黄鹦在淋浴底下站了好一会儿,她将浴巾裹住身体走出浴室,拎起床上的一件女士真丝睡袍,浴巾掉落在地。她穿上睡袍,掀开被子,未干透的头发波浪形的铺在枕头上。 在持续的低沉雷声下,她睡了一会儿,又好像一直醒着,只是闭着眼睛。 当感觉到床边塌陷的时候,黄鹦睁开眼睛,床头晕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这么乖,自己跑上来的?” 陈宗月抚开粘着她脸颊的碎发,疼爱的意味让她揪住被单,睫毛扑扇着望住他。 “今晚奶奶带着比我小两岁的堂妹到家里来,她偷偷打开我的衣柜乱翻,还说喜欢我的一件裙子,非要我送她,我不愿意,她们就硬抢,我一生气就拿剪刀把裙子剪坏了……”黄鹦诉说起前因后果时,不由自主的泛出酸泪,“是我做错了吗?” 陈宗月不明白的说,“她喜欢就送她,一件裙子而已。” 她拧起细细的眉毛,阖下眼帘,泪水划过鼻梁,“连你也这么说……” 陈宗月凝视她的目光柔和而无奈,“我怕你拿剪刀伤到自己。” 黄鹦抬眼看了看他,才握住他宽大手掌的一半,贴上她自己的脸,将泪水蹭在他掌心里,今天他的手比她脸颊冷,却舍不得放开。她小声说着,“那是你送我的裙子。” 陈宗月笑了笑,“没见你穿过,还以为你不喜欢。” 黄鹦皱着一张嫌弃的小脸说,“如果我不喜欢,早就扔她脸上了,才懒得理她。” 陈宗月伸来空闲的另一只手,刮了下她的尖鼻子。她将脸压着他的手,再度望向他,“你这样会难受吗?” “还好。” 黄鹦留恋的默数三秒,抬起自己的头,放生他的手。 陈宗月却突然扶住她的肩膀,“来……”他将黄鹦空出的位置留给自己,跟着躺上了床。 黄鹦懵了多久,就安分守己的躺了多久,然后,她翻身抱住他的腰,脑袋枕着他宽阔的胸膛,一条腿伸/进他两/腿/中间,曲起膝盖夹/着他的腿,他的裤子比她皮肤粗糙多了。 她凉森森的头发仿佛渗进他身体的炽热当中,陈宗月搂着她的背,丝质的触感,大概与她肌肤相差无几。 黄鹦闭着眼睛吸取他的味道,背脊微微起伏,攒着他的衣袖,紧压他的体温,真实的难以置信。 等黄鹦跳躁的心率平复一些,动着腿/蹭了蹭他,扬起下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说,“可能是刚才来的时候,脚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 黄鹦看见他的喉结滚动,又将她扶起来坐在床上。 陈宗月侧身拉出床头柜的抽屉,摸到一小罐万金油,她已经打直一条仿佛牛奶泡过的腿,膝盖旁边有一块小红包。他指腹剜下一点膏体,按揉着给她抹上。 房内的光线像烂掉的柑橘,在他手臂上的纹身是阴郁的,显得很神秘,而她的皮肤如同香皂一样白皙,随着呼吸若隐若现的地方,渴望被他掌控。 黄鹦拉高睡袍,歪过身展示她另一块叮咬的包,在快到臀/部的大腿/边上,“还有这里……” 陈宗月眼神幽深地看着她,整只手包裹住她的膝盖,沿着她的腿型往上走。 阿妈说黄鹦跑不见了要他去找,钱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她在茶楼,从后门进来问了一下,果然是在这里,但又告诉他—— 陈先生也在客房。 闭灯的茶楼像一座古迹,四下寂静冷凉,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层接一层的楼梯。站在客房外的钱丞百般犹豫,又困惑自己因何犹豫地敲了敲门。 第12章 12 暴雨击打着走道尽头的窗户,窗前一盆君子兰,静然自处。听见门里传出动静,钱丞收回视线,灯光刷过他的脸,他伸长脖子朝房间里张望,“陈生,阿妹她在不在?” 陈宗月高大身形有意挡住他的探索,“在,你下楼等着。” 他关上门转身,她正坐在钱丞视野死角的枕头上,可怜巴巴的说,“我能留在这一晚吗?” “你家人会担心你。”陈宗月重新坐回床边,与她面对面。 黄鹦叹了一声躺倒向床,又翻正身体,放弃抵抗的睡袍扭曲着,白腻的皮肤上有几颗芝麻般的小痣,她弯曲起膝盖轻轻晃动着,是少女未知的隐秘伊甸园。 陈宗月握起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凸起的指骨,“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她拉过他的手,嘴唇从他的手腕到虎口来回搓着,鼻子在他手上磨蹭,她微启唇瓣,迷恋的亲了几下,睁开清澈的眼睛仰头望着他,向他伸出手,她要他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腕上戴着沉香珠,托住她的脸庞,按着她的唇揉动,她张嘴想咬住,被它溜走。陈宗月笑了笑,“该起来了。” 黄鹦慢吞吞地爬到床边,两脚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忽然神情一亮,抬头看着他,“没衣服可换,湿的……”她指向浴室的门,上面挂着她换下来的衣服。 钱丞正从四楼下来,风把一扇未关紧的窗吹出渗人的响,惊到他不知道在问候谁的母亲,入夜的茶楼阴森森的气息很浓,容易心里生些怪异之感。 陡然间,从楼下传来一阵轻飘的叮叮当当,与踏着木头楼梯的咿声,离他越来越近…… 钱丞慌忙用电筒一照,认出来者,抱怨道,“文叔!” 老文一笑起来脸上的疤就有些狰狞,举了举手中的茶盘,“饮茶?” “半夜三更饮茶,我怕尿床。”虽然钱丞嘴上这么说,还是跟随着他走到一旁坐下。老文一边不紧不慢的泡茶,一边说道,“没关系,我带你去马栏放/尿。” 钱丞笑了,“那你就是我亲大佬!” 没多久。黄鹦接过这一套茶艺师的工作服,抱在怀里走向浴室,不关门。 刚刚捡起她丢在地上的鞋,眼前又出现被她扔到门外的睡袍,陈宗月抬起头,淋浴间玻璃上是她的身形,她踮起一边脚,拨动背上的头发。 他抓起那件真丝睡袍,暗自思忖地端详了一会儿。 电闪雷鸣,弄堂太窄,他们在滂沱大雨中从舒适的轿车里下来,距离家门还有一段路,黄鹦觉得自己头顶这一把黑色雨伞大有折断的危险。 钱丞揽着她的肩膀快步往前走,她偷偷回头,望向那辆停在暗雨中的车,和车里灯光下的男人。 祖母和堂妹已经不在家中,剪坏的裙子躺在针线篮里,再也不能博取她的关心,因为陈宗月答应会给她买更多更美的裙子。 抢在钱丞洗澡前,黄鹦冲洗了双脚,换下不合身的衣服,撩开蚊帐。姑妈以为她还在气头上,也侧躺在她身旁,拍着她的胳膊安抚她,她却摇摇头说自己没事了,有点困想睡了。 姑妈轻轻带上房门,黄鹦睁眼盯着扑扑楞楞响的窗户,一道白光闪过的时候,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闷雷滚滚而下,她捂起了脸偷笑。 第二天,在学校里,老师在讲台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板书,黄鹦在神游天外。她侧着头望窗外的天空,一手拽着一缕蓬松的头发,一手托着腮。 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的肩,递给她一张纸条,里面夹着一枚心形的巧克力,纸上写着什么她看也没看,扭开红色的锡箔纸,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从舌尖到喉咙。 午后阳光晒干了这座象牙塔里的积水,昨夜企图吞噬整个上海的雨,毫无踪迹。有人骑着自行车高声唱着流行歌曲,从黄鹦的身后经过,而她趴在一间教室门外,寻找着什么人。 “向右看——齐!”高子谦大声对她喊道。 黄鹦站直转过身,随即将下巴往一个方向努了努——有几个男生从下课就一直跟着她,一瞧便知是怂恿起哄其中一个男生向她告白。 这会儿见到她欢天喜地的跟着高子谦走,也该死心了。 直通校门的路旁种着洋槐树,黄鹦踮起脚就抓住一串树叶,好奇地折下来闻了闻。 高子谦步伐速度与她一致,难得修炼出的默契,她却决定要背弃战友,“我以后不会再帮你约小楼姐了。” 高子谦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谁!谁约她了……”马上转变成,“不是,河都没过你就拆桥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黄鹦抬起胳膊转了一圈,“……会骨折。” 搞对象这门学问,两个人研究会得出好的结果,三个人勉勉强强,四个人就天下大乱了。 这个理由明显让高子谦摸不着头脑,于是他搬出,“当初那本邮票集,你说三百就三百,我都没跟你讨价还价。”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高子谦也不跟她纠缠这件发生在几周前的事,直接问道,“怎么,她找到对象了?” 黄鹦唉了一声,扔了那串洋槐树叶,“你别瞎猜。” 他还真不是瞎猜,一语道破,“那就是有人要追她,这人还和你关系不错?” 当代福尔摩斯。 黄鹦站住脚步,突然对他说,“我喜欢你。” 第10节 高子谦吓得愣住。 伴随着微风轻起,淡雅的槐花香变得浓烈,衬托出她的沉痛,“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小楼姐天天让你帮她叫别的男人出去,你难不难受?所以你就不要再逼我了。” 高子谦没能识破,慌里慌张的说着,“黄鹦,我……对你没那种意思,我们只能做朋友!” 黄鹦抬手示意他打住,“我不会为难你,也请你不要为难我。”她转身往校门外走去,路边塞满小吃摊子、几辆黄包车,吸引她注意的是不远处停着一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让她有些眼熟的豪华级私家车。 黄鹦怀揣困惑地走向它,没有来得及想到是在哪里见过,高子谦恍然醒悟的追上她,“你这分明就是在绕我……”瞧她演技精湛的,他气结着说,“你怎么不转到隔壁表演系去啊!” “谁绕你了?我喜欢你,高子谦,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 这时,车前的驾驶座里走出一个男人,对她说,“黄小姐……” 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的黄小姐怔了怔,下意识地回过头,有点犯迷糊。 “陈先生在等您。” 黄鹦脑子陡然清醒了,视线落在离她不到半米的,这一辆黑色的私家车上。 第13章 13 三轮车夫卖力地蹬起车轮,在骑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女里穿梭,而他们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路旁一辆惹人注目的轿车。 司机上前握住车门把手,她即刻转身对高子谦说道,“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但我也是真的不能帮你了,喜欢就去争取……”顿了顿,黄鹦认真的看着他,“祝你好运。” 高子谦未及开口,她已经低头坐进车里,司机的白手套离开车门,他只得望着那辆车渐行渐远。 黄鹦没曾想副驾座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西装革履竖着油头,戴着一副小眼镜,这会儿正回身向她打招呼。陈宗月出声介绍道,“这位是王律师。” 她不明就里的问,“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陈宗月说,“阿丞出了点事,等会儿你听王律师的,我在外头等你们出来。” 黄鹦顿顿地点头,再偷偷观察着陈宗月,正在行驶的车窗外一片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夹青的一段段光影掠过他身上,他是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 陈宗月察觉到她的视线,她速即从他的脸庞移开眼睛,而他安抚道,“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 黄鹦老气横秋地叹一声,“又打架了吧……”她把转向车窗,在金灿灿的霞光下眯起眼睛,心烦着说,“每天吃饱了撑着,有力气没处使,天底下无聊的人那么多,属他最无聊。” 她两片嘴唇轻轻碰着碎碎念,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笑。黄鹦回头看着他,把手伸向他的脸,此刻车子开出这一段荫庇的墙路,豁然的天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她说,“从我学校出来的路上开了槐花,你闻闻。” 陈宗月掌心覆上她的手背,稍稍低头贴进她的手里,然后说,“很香。” 之后,黄鹦的手没能再拿回来,被他握着放在腿上。 驱车从她学校赶来警局的路上,她想象钱丞会是一脸满不在乎,翘着二郎腿嚷嚷他们来得太慢,但是他真实的状态却是沉闷忧悒,嘴唇绷成一条线。不像是那些简单处理过的外伤导致,加上他眉眼生得周正,这么严肃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 另一位当事人坐在一旁,她的衬衣领沿和手指甲上,都有不属于她自己的血迹,她冷清的眼睛瞥向角落的地上,分不清是忧郁,还是空洞。黄鹦诧异的脱口而出,“小楼姐?” 曲小楼的母亲早年亡故,父亲与其弟合办某企业中心涉嫌诈骗,后锒铛入狱,这些年她一直是跟随祖父母生活。在前几周,她父亲刑满出狱。 事情发生在今天中午,曲小楼照常走出大世界,迎面朝她过来的男人,上了年纪的满头黑发夹银,胡渣邋遢,瘦得颧骨凸起,脚下趿着人字拖,试图拽住她要说什么。 曲小楼不愿停下与他纠缠,这里离她上班的地方太近,而他气得扯了一把她盘在后脑勺的头发,她吃痛地喊了一声。 不远处将两手置于裤兜的钱丞,嘴里叼着烟,见到这一幕,当即往地上啐了烟和一句脏话,大步上去。旁边是一家水果店,钱丞一拳将人和几箱橙子打翻,以为逃出生天的橙子滚到马路上,被行车压烂,老板娘的尖叫高拔而锐利,很快引来周围的人。 王律师经验老道熟悉流程,与办案人员握手后,钱丞也写完了保证书,推给黄鹦签字担保。 钱丞没有一起上车,趴在车门上,对陈宗月好声好气的说道,“阿叔,你收留我几天,我面上伤好就走。”对黄鹦却又是逞凶极恶的口气,“回家把我行李打包带下来,一个字都不准跟阿妈提!”而他起身甩上车门前,伸手进来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黄鹦把头探出车窗,他正拦下一辆出租车,王律师和曲小楼相继坐上车,他紧随其后,准备前往医院‘关怀’被他揍到病床上的人,也就是曲小楼的父亲。 白昼不死的夏季,落日像是怎么也洗不掉的茶渍,浸过她悄悄踩上的木板梯。黄鹦无声地凑近门帘,姑妈正出神地盯着电视剧,她放下帘子,蹑手蹑脚地收拾起钱丞的行李,东西不多就一只皮箱。 黄鹦拎起箱子一步一步小心地迈,突然从房间里传出姑妈的声音,“还回来吃饭不?”她惊了一下,马上回道,“不了,我到同学家做客。” 石库门前的茂密枝叶中,藏着刚刚旋开的鸡蛋花,她却失去抬起胳膊采撷的心情。 黄鹦将箱子交给司机,自己又钻回车里。 陈宗月没有阻拦她,司机自然视若无睹,压下后备箱。 在充斥着红茶味道的小客厅里,李佳莞翘着腿看周末画报,对大门外的动静一概不感兴趣,直到听见一句声音清灵的嘀咕,不是说回纽约吗,怎么还没走。 她合上画报,回过头去,却只见司机拎着一只皮箱走过。 另一边,陈宗月被她勾住胳膊,拉到走廊间。 黄鹦一双杏仁般的眼睛,湿雾蒙蒙地瞧着他,“今天你坐在车上看见我了,也不按喇叭提醒我,车上还有王律师,让他听见我胡说八道,多尴尬呀。” 恶人先告状。 陈宗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担心打扰你拍拖。” 她微微一愣,抬起手去摸着他轮廓坚硬的下巴,细细的眉委屈地拧在一起,“我和别人打情骂俏,难道你不生气?不介意吗?” 比起让他生气,黄鹦更害怕他心里就没有她,那么这些天陈宗月把她当成什么,是知道她心意不忍拒绝,还是送上门的女人何必拒绝? 陈宗月慌忙抚上她的脸,指腹抹过她掉落的眼泪,“就为了这个哭?” 黄鹦推下他的手臂,又撇开自己的脸,搓了一下脸颊,“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有你会让我变成这样。” 陈宗月始终没有为她解答疑问,握住她的手腕,要带走她,“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落地式的大钟摆前,晃过他们的身影。陈宗月拉着她走上楼,她一步两台阶地跟着,转过拐角,走进一间房。 天色将晚,光线很暗,壁柜上的花瓶里竖着孔雀羽毛,深棕色羊皮沙发,一尘不染、空荡的梳妆台,很显然这里是女人的房间,庆幸没有任何居住过的痕迹。 陈宗月拾起床头柜上一只方方正正的首饰盒,他一手托着盒子底部,一手将它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珍珠耳环。 黄鹦虽然欣喜,但她捏了捏耳垂,“……我的耳洞可能堵上了。” “我帮你。”陈宗月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梳妆台前,勾起她的头发别到耳后。 没等黄鹦明白他要做什么,纯银的针直接穿过了她的耳垂,她咬紧牙嘶一声。 他的手一离开,她的整个耳朵已经烫红,在她柔软的头发里是两颗珍珠——圆形的钉住她的耳垂,水滴型的坠在下面,恍惚间看不到衔接的线,就像凭空坠在那儿。 镜中,陈宗月搓了搓指腹上的血,可以从他的眼神感受到太多情绪,却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一种生冷。 于是吓得她转过身,仰头望着他。 陈宗月回过神,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很适合你。” 然后,他的视线落于她颈下,那处细长弯曲的凹陷,语气淡淡的说,“还缺一条链子。” 黄鹦只当自己出现幻觉,哪怕他不是神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愿在她鲜血流尽之前,能得到最炙热的爱。 翌日,黄聪再婚摆酒的日子,按风俗中午接新娘,下午办酒席。 圆桌旁的黄鹦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桌上的菜色不新颖,味道也不怎么好,她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指尖按着酒杯杯沿打圈。她把头发梳成松松的髻,戴着一对珍珠耳环,雪青色的吊带裙,带子与散落发丝一起绑在光洁的肩膀上。 一点也不在意周围暗暗打量她的目光。 这些目光中,也有与她仅仅相隔一桌的堂妹。 黄翩翩依稀记得从自己十三、四岁那个深秋开始,她就对黄鹦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厌恶感—— 祖母让她到姑姑家里挑两件棉衣,黄翩翩走在飘着桂花香的弄堂里,远远见她,戴着一顶大红色的贝雷帽,墨绿的灯芯绒裙子,根本不理会什么红配绿赛狗屁,她穿在身上就是生动而别致,就像一只百灵鸟。 黄鹦纤细的身体倚着墙,抽一盒熊猫牌的香烟,脚尖磨蹭着地砖,转头发现了她,将烟头往墙砖上压,碾得粉碎,笑嘻嘻的警告着她,“不要告诉姑妈哦。” 黄翩翩信守承诺没有告诉姑姑,但是告诉了祖母。 祖母对黄鹦一向颇有微词,出于什么原因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喜欢听祖母骂黄鹦,骂她的活泼是不知廉耻,她的无拘无束是放/荡。 这一种恨不得黄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自己取而代之的厌恶,她不肯承认是因为嫉妒。 黄鹦拥有她最渴望成为的样子。 在黄聪婚宴的宾客之中,有一位是他打算跟着做生意的小老板,姓杜。黄聪特意撇下众多亲友,与这位杜老板先一番畅饮。 正要走时,杜老板抓住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说话,眼睛不经意瞥向其中一桌,说完又撞了他一下。黄聪犹豫了片刻,干脆地点头,两人相视一笑,个中含义心照不宣。 黄聪端着酒杯似在考虑什么的表情,走到女儿身边,对她说道,“翩翩,去找你堂姐聊聊天。” 黄翩翩一时呆愣。 “傻愣着干嘛,快去啊!” 黄鹦算是怕了这个堂妹,见她扭扭捏捏的过来,立刻凑到姑妈眼前小声说着,“姑妈我想……我坐不住……” 姑妈先是驳回,“老实呆着!”明知她那副可怜相是装的,又不忍心的说,“等人过来敬完酒再走。” 雷雨那一晚,黄鹦知道了茶楼的后门所在。门外有一棵古老遒劲的银杏树,她摸着饱经风霜的树皮,绕着浓荫匝地转了两圈,才拍拍裙子,跑进茶楼。 陈宗月背对着她,站在鸟笼前,手腕上挂着奇楠沉香,他吹着哨,逗着鸟,背影都能瞧出俊朗,多难得。 黄鹦轻轻地上前,想吓他一跳,但差一步的距离,他先疑惑且平静地转过头。她败兴地吹了吹嘴唇,走到他身旁的椅子,抚过裙子坐下。 陈宗月笑着摇了摇头,又问她,“晚上在这吃饭?” 她直起了腰,解释道,“我不是踩点蹭饭来的……” “你的学校离这里也就两条街,下午没课可以过来吃饭。” 黄鹦不开心的说,“马上要放假了。” “这样啊……”陈宗月忖量着说,“以后我叫厨房准备早餐?” 她愣了半响,才有点懂得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可是……我早上起得很晚。” 他很快接道,“那就早午餐一起。” 黄鹦忍不住弯起眼睛笑,摇晃着身子,语气也变得轻快,“你家厨师不是脾气大嘛,如果我要求很多,他会凶我吗?” “凶也是凶我。”陈宗月放下镊子,捡起毛巾擦了擦手,“还没说呢,晚上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冲着笼中的小东西示威,“想吃鸟。” 陈宗月搁下毛巾,叹着声,“黄鹦啊黄鹦……”他结实的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他的气息压近,让她缩紧脖子,却离不开与他相对的视线,他笑着说,“你不就是一只鸟?” 敬爱的天父,如果现在吻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第14章 14 在前一天的傍晚,她从出租车里下来,步行向居民楼小区,头上贴着一块纱布男人一直跟着她,夕阳还在下落的途中,街灯已经亮了。 第11节 撕下欠缴水电费的通知单,曲小楼低头用钥匙开门,同时说着,“你回去吧。” 钱丞懒散地按着脖子转了转,“一天没吃饭,失血过多,没力气走了。”他说完,强行从她打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 曲小楼追进来,拉住他着急的说,“我奶奶屋里休息,你声音轻点!” 他听话地把食指竖在唇上。 她没办法,拆下头上的皮筋圈重新扎好头发,在厨房里慢慢地准备食材,他拉下壁扇的开关,坐在外面的饭桌旁,汗湿透的背靠着刷白的墙,环顾这间屋,指尖掀动头顶挂着日历。 锅里烧上水,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冰冻的虾,背对着他洗干净一颗西红柿,均匀的切开。 突然,钱丞喊道,“喂——” 曲小楼转过头瞪着他,他即刻音量调小的说着,“……不要放葱。” 等她打开饭桌上的灯,一碗杂烩面已经冒着袅袅热雾,他用筷子夹起面条吹了两下,就往嘴里送,她在对面坐下,油脂使几缕头发贴在她的前额。 “医药费不用你赔,只要你今后别再来找我了。”曲小楼对他说。 “那个靓仔对你很好?怎么没见他出来解决你老爸?”钱丞抹了把嘴巴,筷子搭在碗上,瞧着她问,“我就好奇你看上他哪一点了?” 曲小楼忍受不了的爆发了,“因为他有钱,他家有钱!你满意了吗?” 他眼皮撑起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刘海几乎遮住他的眼睛,房间里传出老人家年迈的嗓音,“小楼啊,是你在说话呀?”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钱丞扔下筷子起身,夺门而出。 曲小楼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照顾好老年痴呆的奶奶,就是一阵催促地敲门声。 门外的钱丞喘着粗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他没进屋,扶着墙,往她怀里丢了一包报纸。她堪堪接住,报纸已经松开,包着一叠钞票。 曲小楼惊愕的抬眼,“你从哪来的钱!” 钱丞咧嘴笑着,“瞧你这眼神,怕我路上抢的?” “你仔细听……”他故弄玄虚地把手放在耳边,一会儿又说着,“没听见警车响吧?” 她把钱推过去,“拿走!我不要你的钱!” “白给钱都不要你傻啊?”钱丞硬将钱塞回她手里,报纸也破边,“就当是补偿金,我对你有愧行了吧,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值这么多?” 他是以为羞辱她,就可以让她能心安理得的收下吗?他就是一个神经病…… 曲小楼抱着这一叠钞票,蹲下哭了。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有些愣住,随后他也蹲下,伸出手搂着她的肩膀,一句安慰也无从出口。 不忍心见她哭的神经病。 钱丞将她紧紧抱着,她一边哭一边说,“别再来找我,我求你了……” 她这双眼睛,只有哭起来的时候,如夜晚的海潮般动人。 那一年,钱丞托朋友偷登客轮到香港,住在著名的‘贫民窟’慈云邨,罐头大的房间两三人分,隔壁还住着一个占卜神婆,都是在底层挣扎的人,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生活,就像个蚁窝。 这一天晚上,他换上唯一干净的白衫出门,被隔壁的阿婆拽住,神神秘秘的说,“最近当心点,你要见血……”钱丞闻言一乐,扔给她一枚五圆币,“帮我祈祷。” 乘坐渡轮抵达澳门码头,他抬头望着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心潮澎湃。 人高马大的安保员将他带到场地经理的面前,经理扫了他一眼,领他进场。到处是金光闪烁,绿桌红码,水晶吊灯,一切叫人迷失的物质横流,堆积起一座黄金城堡。 经理走向一张牌桌旁的男人,他两手撑着桌沿,叠袖的衬衣,西服长裤,头发梳得整齐,正与人谈笑风生。经理对他耳语几句,他看了过来,朝钱丞招了招手。 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一间房中,两名古惑仔抱臂站在后头,在他坐下之后,钱丞郑重的对他说,“陈先生,我想跟你。” 陈先生上下打量了他,怀疑的问道,“你不是耀俊的马仔?” “我不这么说,陈先生会见我吗。” 他脸上出现森冷的笑,“怎么你来之前,没人同你讲,我最讨厌别人耍小聪明?” “对不起,陈先生!”钱丞诚恳而大声的道歉,“陈先生,我是真的想跟着你赚钱。” “这里的兄弟哪个不想跟我赚钱?”陈先生想了想,还是松口说道,“正好缺个洗码仔,你顶上吧。” 知道钱丞可能不满,他接着规劝道,“面要趁热一口一口吃,路要踏实了一步一步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偷懒,完整更新在wechat公众号:还是岛 不是豪华座驾,就是被红眼病患者吓怕了哈哈哈(还笑得出来……) 给大家添麻烦了,比心。 第15章 15 这两道依附着山丘向上的坡路,离她家的弄堂不远,阳光带一点灰蒙蒙的味道,树影间蝉声连绵,没有一阵风是凉爽的,它们野蛮地侵过山上成片的樟树。 江艳手持奶味的冰棍,目光跟随着走上斜坡的少女,下巴越扬越高,她追问道,“最后你亲上去了吗?” 黄鹦停下脚步,踢了一块石子,“有贼心没有贼胆……”她转身勾住石砌的围栏,把头仰天叹道,“啊,做人真失败!” 天空密布着鳞片一样的云层,已经有了燃烧的迹象,日落降临前融热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和浅杏色的飞袖棉布裙,像一张帆,又静止在她紧束的细腰。黄鹦理智的分析道,“主要是环境干扰因素太多,万一被人撞见了,我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江艳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围栏上,舔着冰棍说,“不然你上他家去?” “他家里还有一座瘟神没请走呢。”一想到李佳莞,黄鹦就有翻白眼的冲动。 江艳记起了,“那个儿媳妇?” 黄鹦重重点头,纳闷的说,“一开始就卯足了劲要跟我过不去,我也没有哪里惹到她了。” 江艳猜测道,“你说……她会不会也对陈先生有意思?” 黄鹦紧接着就踩上一阶围栏,冲下面的人喊道,“她敢!” 江艳故意逗她说,“那她为啥赖着不走了?”她从围栏上蹦下来,踱步推理着,“依我看,她就是瞧出你的心思来了,留下来示威呢。” 虽然李佳莞针对她,但与针对情敌的感觉不像。黄鹦沉住气地轻轻哼了一声,“等陈宗月的生日一过,看她走不走……” “若是她不走呢?” 黄鹦嚣张且着急的回答,“赶她走!” 站在下面的江艳单手掐着腰,“你凭什么呀?” “凭我是将来的陈太太!” 语毕,黄鹦捂起脸敏捷地转过身,褶皱的裙摆在她双腿上飘了一圈。 大放厥词完自己害羞起来的,她算是江艳认识的人里头一个。 黄鹦发现她跑上坡,惊叫一声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少女青葱水嫩的腿交错地踏着树荫。成群的白鸽扑簌着飞过天空,黄鹦抬起腿跨过围栏。 江艳气喘吁吁便倚着围栏,一边笑一边嚷道,“哎,陈太太你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话音正落,黄鹦纵身跃下,拍了拍掌心,抬头对她说,“小看谁呢,我可是翻墙高手。”从小她就被钱丞带坏,学着爬树上墙,练就了一身轻功。 这时,远远地响起一声,“堂姐!” 黄鹦转头望去,正朝自己走来的女孩,身材在夏天里显得不够清爽,剪着齐耳的短发,一张乳白色的、长着雀斑的脸。黄翩翩来到她面前,便道,“我爸说,晚上请你到家里吃饭……” “请我?”黄鹦懵地指着自己。 黄翩翩眼睛向下一扫,停顿了下,才说,“……还有姑姑。” 黄鹦没有怀疑地点头,再说着,“你等我一下,我跟我朋友说一声。”她折返上坡来,牵起江艳的手,两个人一起走下去,“我要去叔叔家吃饭了。” 江艳往回拉了她一下,小声问道,“那是你妹妹?” 黄鹦‘嗯’了一声。 江艳遮上嘴巴,瞥了黄翩翩一眼,惊奇的说,“怎么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 黄鹦偷偷告诉她一个更奇妙的事情,“我全家都和我长得不像。” 她们在坡前分别,黄鹦倒退着步子与她挥了挥手,直至对方的身影越来越远,才转身跟着黄翩翩往前走。 太阳落山时,在水泥灌歪的楼梯上拉扯出她的影子,到了黄聪的家。地方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在酒席上见过一次面的新婶婶以外,还坐有一位陌生男人。黄鹦困惑的问,“姑妈呢?” 黄聪亲善的对她说道,“奶奶身体不舒服,你姑妈陪着她上医院去了。” 上桌吃饭之前,黄聪做起了介绍,“这是杜老板,这是我的侄女黄鹦。” 黄鹦向他点了点头,他彬彬有礼的回以一笑,穿着短袖衬衫,高腰西裤,额前头发微秃,显得脸有些长,模样倒是斯斯文文。她只觉得黄聪表现的古古怪怪,对这个杜老板倒没有放在心上。 在咝咝的空调声下,灯光打得发白,饭菜摆了满桌。二婶没有给她倒水,而是让她尝尝自家酿的葡萄酒,向上吊的眼睛笑眯眯,平添几分殷勤。 今天的黄聪不止怪了一点点,与杜老板热络的正聊着,突然岔开道,“前几天见了个老朋友,在他那儿找着了两张邮票,给你瞧瞧……”他起身走进房间马上又出来,这般大费周章地将两张小小的邮票,拍在黄鹦的眼前。 黄鹦诧异地看着他,放下筷子摸起邮票端详,一张画的是苏格兰的乡野建筑,一张是威尔士的灰泥房。 趁她研究的空当,他对杜老板说着,“我这个小侄女,平时就喜欢收集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黄鹦疑心的想,黄聪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了解了。 酒已过不止三巡,剩菜撤下了好几盘。氧化成深棕色的葡萄酒再次徐徐倒入她的杯中,黄鹦的头有点犯晕,倘若不是经常与钱丞偷摸拼酒量,这会儿她恐怕要醉了。 杜老板准备起身,略带歉意的说,“内人还在家照顾孩子,不方便久留了。” 黄聪马上跟着站起来,“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留客了……”他接着就对黄鹦说道,“杜老板顺路,让他送你一程。” 不知是他说起妻儿,让她稍微放心,还是被几杯葡萄酒灌晕了。黄鹦没有拒绝的坐进杜老板的车里。 黑色的路上许多灯影闪动,当车窗外出现她再熟悉不过,业已熄灯的龙悦茶楼,她转头戒备地看着驾驶座的男人,“……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往我家的方向。” 杜老板嘴上哎呀一声,故作发觉的说道,“一不留神拐错路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复之前的礼貌,“不如将错就错,我家有很多稀罕的收藏品,你有兴趣看看吗?” 黄鹦试着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天真,“……好呀。”她望着漆黑的路,绷紧了神经把沿途的商店记下。 果然,她的‘无知无觉’让他放松警惕,车停在一栋小别墅的门外,解开安全带下车的第一时间,她逃跑了。 他支使起家门前的两个保安,“把她给我抓回来!” 风声锐利干燥,割着耳朵和喉咙,她双腿酸得像被溶解着,随时可能跌倒,仍在尽量快地朝前奔跑。 在接近黑暗的路上,她踩到了泥土、水坑,脏污溅上她的裙子,她跑过这一棵苍老的银杏树,浮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她,她不敢停下地起来,将胳膊伸进茶楼的不锈钢防盗门里使劲拍打,却没有人响应。 她听见有人追上来的声音,转向借助建筑结构爬上窗台,用力扯开窗户的锁扣钻进去,她搬起桌椅挡住窗户,回头—— 幽暗无人的茶楼,比平常要恐怖多了。她在原地犹豫了几秒,眼一闭奔向楼梯,跑到四楼,她慌乱地拽动每间房门的门把,所有的门都锁住了。 黄鹦转身靠着门像哮喘病发一样喘息,她慢慢蹲下去,感觉自己的手心和背上全是冷汗在冒,头发也湿透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寂静中传来打开防盗门的声响,她扶着门把站起身,退到走廊尽头的窗前,站在月光底下。 第12节 等她看清上楼的男人是谁,瞬间软坐到地上。 陈宗月疾步上前扶住她,反而被她颤抖地紧紧抱住,将脸埋在他胸口无声地掉眼泪,他干脆顺势坐下,宽大的身躯容纳她,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在这。” 黄鹦听见这一句话,立刻在他怀里哭出了天崩地裂的架势。 第16章 16 老文走上四楼,陈先生坐在猩红的地毯上,安抚着怀里身材娇瘦的少女,她拽住他的前襟小声的哭泣,看见这一幕,他默不作声地又下楼。 陈宗月揽着她的背,轻轻拍在她散乱的头发上,她知道自己正坐在男人的胯上,却还想要更近一点,她把头嵌在他的颈窝,一脸的眼泪全蹭在他的脖子上,也不放过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檀香的气味。 走廊的灯亮了。黄鹦离开他的颈项,眼前一片朦胧,光晕的轨迹一圈圈模糊了他,仿佛做了一场惊魂的梦。 她鼻子的红泛滥到白皙的脸上,泪水和汗液在眼底脸颊亮晶晶的闪着,残存的哽咽已经阻碍不了她开口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陈宗月拨开粘着她鬓角、额头的汗发,一边说着,“附近巡逻的人来电说,瞧见一个小姑娘翻进茶楼,我就过来看看,不是你我也安心,没想到真是你。” 黄鹦又抱上他,这一次感觉到了手上的疼,便把掌心摊开给他,上面是逆着掌纹的,细细的血痕,“你看我的手,还有膝盖……”她想露出膝盖上的摔伤,去拉起裙子,却发现裙子也脏了。 她生气地甩下自己的裙角,皱着眉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陈宗月忍不住一下笑出来,抬起她的脸说,“不会,还是很美。” 他的眼睛就像温柔的夜,有浓云遮不住的月光,而她觉得自己是一具孤独的浮尸,在凄凉的海上,遇到一艘坚固安全的船,她渴望—— 黄鹦敛下濡湿成簇状的睫毛,鼻尖似触着他的脸,近到可以呼吸他的呼吸,她不断抿着又微启的嘴唇,就要碰上他的,楼梯处飘来一阵叮呤当啷,她泄劲的把脸磕在他宽阔肩膀上。 老文拎着一串钥匙走上楼。 陈宗月摸了摸她的后颈,好似鼓励她别气馁还有下次,接着拦腰抱起她,对前来开门的老文说了声,“药箱。” 将黄鹦安置在客房的床上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空调。黄鹦搓了搓鼻子,其实她对空调也没有那么执着,不过是天天赖在这里的借口。 陈宗月坐在她面前,沉默着仔细处理完她的伤口,才抬眸对她说,“不严重,但是先别碰水了。” 黄鹦看着他从浴室拧了一次又一次的毛巾出来,替她擦脸和手,脱掉她脏兮兮的鞋,温热的毛巾沿着她的脚踝到小腿,谨慎的避过膝盖,像潮涨潮汐的海水,漫过她的身体。 陈宗月将一件崭新的睡衣放在手边,让她转身背对着自己,拢起她的长发,拉下一道及腰的拉链,从两旁揭下她的裙子。他抓起旁边的睡衣,帮她穿上。 黄鹦察觉到他的离开,即刻转过身来,抱住他的手,“不要走……”她眼眶还是红的,声音哀软的告诉他,“我害怕。” 陈宗月扶她躺下,扯起床上蓬松的羽绒被盖在她身上,“没走,我是想跟老文交代几句。”他俯身的时候,黄鹦下意识闭了眼睛,吻落在她的眼皮上,他留下一句,“马上回来。” 他出了房间,黄鹦拽起被子,淹没头顶,透下来的灯光微微泛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想象着他的拥抱。 再睁眼,漆黑之中,她身旁的床垫塌陷下去,男人精实的胳膊伸进被子里,将她捞至怀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徘徊,“今晚发生什么了?” 黄鹦愈发急促的呼吸,抓着他的手臂,一边说,“二叔请我到他家吃饭,他骗我说姑妈会回来,二婶一直灌我酒,后来他们让那个杜老板送我回家,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 跑不到尽头的路,不能投奔任何一家商店,他们会不知情的将她交出去,拼命敲门却没有人回应。她记起令自己恐惧的感觉,再次崩溃的哭出来,“那两个男人差点就抓住我了!” 陈宗月双臂紧紧锁住她的身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别怕……” 黄鹦困倦到将要陷入沉睡,仍然抽咽着说,“他怎么不去死啊。” 毫无意义的诅咒。 陈宗月却答应道,“……好。” 次日是个阴天,钱丞顶着脸上结痂的伤口、乌青的眼角回到家。对于黄鹦为何借宿在外,昨晚他在与阿妈通电话中没有细说,但是这件事情应该让黄曼虹知道清楚。 黄曼虹怔愣着听他说完,只是点了点头,缓缓戴上眼镜,双眼无神地踩起缝纫车。得到这样的回应在他意料之外,他满脸茫然的走向卫生间。 等钱丞再出来的时候,缝纫车后面已不见母亲的人。 门是新媳妇开的,黄曼虹推开她冲进屋里,悲愤地指着沙发里的男人,“黄聪,你是不是人,卖我孩子……”她端起桌上的果盘往地上砸,“我问你他妈是不是人!” 黄曼虹向他扑去一通乱打,很快就被他制住,“老子不睬你,你还动上手了?!” 黄聪的新媳妇也是个市侩人,站在一旁不动,杜老板的事情没成,即便她有满腹牢骚抱怨,也不敢对黄曼虹发泄。毕竟,他们才是相处多年的一家人。 虽然有点讽刺。 正在午睡被惊醒的老太太,匆忙从房间奔出来,“干什么!干什么!”她扯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明显护着黄聪,对她训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黄曼虹苦笑着说,“您昨晚为什么突然不舒服,我算知道了……”她因绝望而愤怒的喊道,“你们母子俩要当人口贩子了是吗!” 老太太也眼含伤心泪,悲痛的说,“你只关心黄鹦,阿聪的前途怎么办?曼虹啊,你都没了一个弟弟了,还不想着阿聪好吗!” 黄曼虹听着觉得很是可笑,“您真真是善恶不分啊……” 老太太上前抓住她的胳膊,重重地拍打她,“黄鹦不明事理,难道你也不懂事?她跟着杜老板有什么不好,吃穿用的哪样能亏待了她?”她狠狠推开黄曼虹,“如果不是有阿聪介绍,兴许人家还看不上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黄曼虹惊慌的喊着,“妈!” 黄聪愕然地跳起来说,“妈你什么意思?黄鹦不是我哥的孩子?” 此时,正把耳朵贴着房门的黄翩翩,也颇为震惊地捂住嘴巴。 从黄曼虹上他家里大闹一场算起,杜老板已经三天没有音信了。 暑热的日头能将人晒成干尸,黄聪拎着半斤刺参和两箱子补品,站在杜老板的别墅外头,他愣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烟,一排排艳丽的吊唁花圈,满眼阴森的、白如柩衣的挂布。 路旁女人尖细的小嗓子正说着,“……我可听说了,这家太太给她先生戴了绿帽子,还说他不举,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这个老板忍受不了侮辱从商贸大厦上跳下去了。”另一位妇人有点吓到了,说着,“哎呦,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因为这点事情想不开,别是被鬼附身了吧。” 黄聪慌张地转身,险些撞上前来祭拜的人。 一路回到家中,他猛灌自己几杯凉水,心悸得厉害,无端一头冷汗,微湿的裤子刚刚沾上椅子,就有人敲了敲门。 他将门开了一道不大不小,正好瞧见人的缝,来者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得体严谨,他探问道,“您好,请问您是黄聪先生吗?” 阴影下的黄聪提防着说,“什么事?” 男人笑了笑,“我是龙悦茶楼的经理……”他递上一张名片,并说着,“我们陈先生说,有空请您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  完整版在wechat公众号:还是岛 第17章 17 三天前,龙悦茶楼。 黄鹦迟缓地揭起眼皮又闭上,将头转向晨光肆虐的天花板,她抬起胳膊压住眼睛的时候,看见了手掌上的创可贴,好像在提醒她一些事情真实的发生过,除了清晰尖锐的风声,也包括他带上占有意味地环着她的腰、剥/去睡衣的遮挡下,抚摸她的皮肤。 她翻身把脸贴着他躺过的枕头,抱紧他盖过的被子。 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黄鹦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伸展自己白绢色的手臂,仰过纤长的脖子,伸了个懒腰之后,她拽过床头柜上的一只纸袋,拉出里面的盒子打开,拎起这一件新裙子。 茶楼与昨夜截然不同的敞亮开阔,白日里也开着灯,可见外头天色着实阴沉。从头顶传下轻盈盈的歌声,让人意慵心懒。 黄鹦托着腮坐在红木椅中,跟着旋律轻轻哼唱,服务生麻利地往桌上摆早餐,末了说道,“黄小姐唱歌真好听。” 她含羞的笑了笑,端起一杯奶茶闻了闻,尝了两口,筷子夹起厚切的牛油塞进菠萝包,再用手抓着啃。 笼子里的小鸟儿歪着脑袋瞧她,黄鹦疑惑不解地举起手中的菠萝油,它动了动腿。她觉得有趣的起身过去,捏下一小块面包渣,开了笼门,将手伸进去。 小鸟儿连连往旁边挪步,躲避着她。 黄鹦气恼的拧眉,扔下面包渣,关上笼子。 陈宗月养的动物性格也随他,猜不透。 钱丞走上少有客至的三楼,不费吹灰就瞧见了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视线自然会扫过她膝盖上被碘酒染色的伤,他清了清嗓,语气尽量亲和的问着,“今天有课上?” “有,已经翘了半节课了。”黄鹦不慌不忙的说着。 他想了想,说道,“几点放学,我接你回家。” 她吞吞吐吐的说着,“我不想回家,我怕二叔上门找麻烦。” 钱丞原形毕露的瞪眼道,“阿妈为了你跟黄聪他们一家都闹翻了,你倒好,不想回家?!” 黄鹦紧张的追问,“姑妈她没出事吧?” 陈宗月不知何时上来的,喊了他一声,“阿丞。” 钱丞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脚步没有耽搁向他走去。 陈宗月领着他下楼,一边说道,“昨天晚上她确实吓到了,这两天让她换个新鲜的地方住,分分心,免得因为这件事留下阴影了。” “陈生……”他欲言又止,最后说着,“你不要惯着她,小孩子脾气越惯越坏。” 陈宗月淡淡一笑,“我有数,你放心。” 钱丞迟了片刻才应声,走下一层楼,光线豁然开朗,而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就显得沉暗了。 从下午闷热潮湿的空气就能得到预示,走出教学楼,正下着小雨。 黄鹦将课本遮在头上,沿着树下跑,跑过学校的露天游泳池旁,她停下张望了几眼,拦网上挂着假期开放时间表。 陈家的别墅外停着好几辆轿车,排场浩大,很是气派,车灯碎落在路面的积水上。她垫着脚从车身中间穿过,再从打伞的保镖身边溜进门。 佣人们忙碌地走来走去,陈宗月正在门口接待来客。 高老板笑呵呵的上前,拱手道,“陈先生啊,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然后您再看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陈宗月看向他引见的男人,“汪老板?真是稀客了。” 这位汪姓老板长相富态,佯装指责道,“老高这话说的,现今沪上谁不知道陈先生是财神爷,我哪有不来拜一拜的道理?” 陈宗月笑的恰到好处,“汪老板说笑了。”他侧身一让,“里面请。” 特地来祝寿的人非富即贵,黄鹦‘无名无分’只是个借宿的,觉得自己不便与人打交道,趁他们还没注意到她的时候,即刻跑上楼去。 陈宗月回头望见一抹伶俜的身影飘上楼,被淋湿的裙子,就像打翻了蓝色的墨水。 黄鹦‘借走’挂在走廊墙上做装饰的夹鼻眼镜,无意当中发现一间颇大的卧室,落地窗正对着花园。她悄悄踩进整片的羊毛地毯,种种细节表明是有人居住。 许多陈设十分考究,一时半刻研究不完,摆在壁炉上的相框率先吸引着她前往。 黄鹦正要拿下相框,身后冷不丁响起男人饶有磁性的声音,“你会不会太有好奇心了?” 她慌张地转过身,随即说着,“对,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 看见那两片圆圆的眼镜夹在她的鼻梁上,陈宗月笑了笑,“逗你呢。” 黄鹦有所察觉地低头摘下眼镜,说着,“不不是,还是对不起。”她已经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卧室,“我,我也讨厌别人,随,随便进我的房间。” 第13节 陈宗月接着就问,“我也不行?” 她怔了怔,“最,最最好不要,有点乱……” “平常不收拾?” “收拾过,两天又乱了。” 黄鹦一紧张不是结巴,就是瞎说大实话,怕他觉得自己邋里邋遢,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她指着照片上不过二十来岁的男子,明知故问,“这是你年轻的时候?” 那时,他略有几分清秀的英俊相貌,挺直拔阔的身材,尚未被时间沉淀的笑容,应该很受女孩子追捧。 陈宗月点了点头。 “他们是……” 照片上的他身旁站有一男一女,女人面容温婉,烫着当时流行的西洋卷发,穿着下摆至脚踝的修身旗袍;男人的五官与陈宗月有异曲同工之妙,气质却不尽然相似。 陈宗月接下她的话,说,“我的父母。” 在他双亲腿间还挤着一个表情有点犯傻的小男孩,她笑着猜,“你弟弟?” 黄鹦又指向相框的边上,“那旁边这半个胳膊……” 这是第几次她想咬自己的舌头,一般不会有人将照片裁剪成这样,除非是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陈宗月神情看似无异状的回答,“佳莞的父亲。” 黄鹦点着头‘哦’了一声,突然记起什么的说着,“原本我准备了礼物要送你的,但是……” 但是你把它扔了。她实在是找不到这一句话最佳的表达方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陈宗月笑得和煦,又说道,“走吧,下楼随便吃点什么,你不用应酬那些人,不搭理他们也可以。” 为什么他总能洞悉她的想法。 黄鹦声音似心情般轻轻的问,“真的?” “我说了算。” 为什么他总是如此温柔的对待她。 小孩子不能惯,不然,她会近乎疯狂的想将他据为己有。 “陈……” 他仿佛听见这一个字,身形一顿,转身回去确认。 “陈宗月。”这是黄鹦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连名带姓的这样叫他。可能是因此,余下的底气不足,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卡壳着说,“你有……爱人吗?” “我是说,在意的,心上人这样的……” 陈宗月很爽快的回答,“有。” 再无下文。 他的表情在等她走出房间,一起走下楼梯,雨点打在长长的窗玻璃上,捆束在两侧的窗帘静止不动。 黄鹦还以为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难以自拔、沉浸在幻想和渴求之中……她这么走神着,差一点跌下楼梯,幸亏他及时扶住。 陈宗月皱起眉说,“你在想什么!” “想你。”她顺势坐在楼阶上,低着头,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扶住楼梯的栏杆。 陈宗月微微一愣,在她面前蹲下,“黄鹦?” 黄鹦抬眸看着他,直抒胸臆,“我想知道你在意的人是不是我,可如果答案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你要怎么办?” 他一脸似笑非笑,有些情愫俨然明显,不必开诚布公,黄鹦没有犹豫多时便说,“我……找个茅山道士催眠你,让你醒来就只记得我。” 她说的无比认真,陈宗月哑然失笑,别有意味的眼睛望着她。 黄鹦深陷在与他对视的这一刻,不知他是怎么还在笑着,转眼就吻在她的唇上。 原来人的嘴唇是那么柔软。 陈宗月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反扣住她的后脑勺,带着成熟的男性气息、威风凛凛的掠夺,使她呼吸激烈,心脏快要蹦出胸腔。 她的身体软倒向楼梯,宽厚的掌心枕在她头后,将她禁锢在怀中交缠的吻,让她沉醉在这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下。 火势逐渐微弱下来,黄鹦的手臂仍然吊在他的颈项上,透过玻璃映下的斑点,像雨打在他的背上。她抬起头,舔他的唇,一点一点,再度变成唇与舌之间的湿润交融。 第18章 18 当得知黄鹦会在陈家住上两三天的时候,李佳莞岂能坐得住,她不禁摔下佣人递来的擦手巾,推开椅子跑出餐厅,她要去质问陈宗月这十几年的相处,难道不比一份于他而言毫无意义的dna鉴定书重要?她不信陈宗月事事都能听从爷爷的安排,他们早有间隙。 拐个弯就是楼梯,她却愣在原地。 傍晚的阴天呈现混沌的灰色,玻璃长窗外狂躁的风雨让家具更静默,凭空错觉此刻的楼梯比往常空旷。 她看到了黄鹦的头发淌在楼阶上,像凝固的黑色暗流,高高抬着她白/嫩的腿,勾在男人的腰上;看到了陈宗月拉她站起来,她突然拽住陈宗月的衣领,踮脚扑去吻他,两人重新纠缠在一起。 李佳莞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返回来处,窥见一桩桃/色/秘事给她带来的冲击,与无法料定事态发展的慌张无措,令她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在水晶灯光普照的餐桌旁,李佳莞出神的坐着,无缘无故的回忆起,她坐在驶向澳门的客轮上,也是近傍晚,腥臭的海风掀起波浪,她的头发像烧焦的烟丝一样不停聚到眼前。 即将到达码头时,放眼望去,全是酒店接送过海客的巴士。 李佳莞目光高傲地穿过那些正在听酒店人员介绍的外地游客,低头钻进一辆高档轿车。 那时的社团处于鼎盛,不乏枭雄,明争暗夺的戏码,精彩非凡。如今换上的这一批人,人心散,搬米难,群龙无首各自为营,不过都是在扮煮饭仔。 步入主厅会场,不难见到姿容貌美的公关挽着豪客,身边配着两名保镖。 李佳莞踏着拼花大理石地砖,走过被玻璃罩住的黄金铸的桃源山、象牙上雕的八仙过海。 等在一间挂着‘闲人止步’牌的房门外有一会儿,她便看见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陈宗月—— 这一位七十年代最年轻的过江龙,之后成为澳门丽华集团主席,身家估逾百亿元的‘娱乐/场大王’,时进斗金的财神爷。 然而,紧跟在陈宗月后面,架出了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他似乎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所以死瞪着的眼睛,就像老虎面具。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钱丞,赶上每晚的焰火表演,今夜是天龙出世。 打击乐声之中,灯光烧得火红,烈火漫天。 陈宗月向着她走来,老文却追上他身边说道,“陈生,这个阿丞……”顿了一顿,他声音压得更低,“是黄浩天的外甥。” 黄浩天,一个胆大泼天,极有可能用自己亲生女儿偷梁换柱的男人。 陈宗月原是准备在叔伯面前对质时,牺牲钱丞,可是这一个讯息,让他改变主意的对老文说道,“他先跟你,教他做事。” 随后,陈宗月才走到她面前,笑容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温和,略带一些严厉的审视。 实际上,李佳莞对他的畏惧多于尊敬,陈宗月怎么会感觉不到,但毕竟是从小看顾自己长大的人,她以为他们彼此之间存在一份信任。 因此,黄鹦试图讨好陈宗月的举动,李佳莞虽然焦虑,也怀疑她是否已经对自己的身世知情,却还抱有一线希望,陈宗月没理由扶助黄鹦,而放弃她这个关系更亲近的人。 有一种可能,她不敢去想——倘若黄鹦是他的枕边人。 这一晚,在散发着珍馐气味的餐厅里有很多人,黄鹦安安静静的坐在钱丞身边。 小孩子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会乖巧懂事一段时间。 上桌的笼屉里寿包,黄鹦却半途中把手改伸向旁边的大包子。她不晓得这叫什么,里面有鸡肉,还有叉烧、沙葛、鹌鹑蛋,吃完它是不明智的决定,一块下肚就半饱了。 有人将各种颜色的酒混合,味道古怪且让人还想尝尝第二口,人人沾上醉意,偌大的餐厅变舞厅,在曼妙演奏的弦乐、五光十色的美酒,与缭绕的香烟之中摇晃身子。 黄鹦扔下酒杯,拉起上回被李佳莞刁难的小女孩去跳舞。 她们混进男男女女中间,黄鹦用她清脆的笑声给萨克斯管伴奏,扮作绅士旋转女孩,又顺手摘下角落装饰的假花,别在自己和女孩的耳朵上。 座位换了又换,李佳莞不知怎么换到了钱丞的边上。 满屋灯影流转,醉生梦死的氛围下,他们一直没有任何交流,于是,她翘着的腿落到地上,鞋跟重重敲击地板而离开。 钱丞很短暂的感到莫名其妙。 黄鹦总算放过小女孩,在果盘中随意挑了一颗圣女果,含进嘴里,若无其事的在陈宗月身旁坐下,将他端着磨砂银杯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低头把圣女果吐进他的酒里。 陈宗月先是稍稍一挑眉,又笑,从高挺的鼻子到嘴角的两道纹路深了些,接着品尝了一口。 黄鹦无意识地咬了下唇,想和他接吻,忍住了。 当天晚上,宾客散尽的别墅悄无声息。 陈宗月隐约听见有人在走廊蹦蹦跳跳,声音停在他的房门外,他下床开门。 黄鹦愣一下,才收回正要敲门的手,她身上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裙,胸/部上绣着紫红色的蜀葵花,将藏于身后的东西塞到他手里,然后溜进他的房间。 陈宗月低下眼眸,原是放在她房间的凸窗上,玻璃瓶中的一枝玫瑰花。 她爬上有弹性的高床,撩起一旁的床帐,滥用天真无邪的说着,“我可不可以睡/你的床?” 人都已经躺上去了。他当然只能回答,“可以。” 陈宗月将玫瑰靠在床头柜上,转身掀被,她自觉地钻到他的臂弯里。 黄鹦喜欢这样盯着他的眼睛,伸出手去描他下巴到喉结的这一段路,再从他透明的双眼中,发现欲/念的神色。 因为很痒,所以陈宗月将她的手擒获,扣押在自己手里,“睡不着?” 她否认的‘嗯’了一声,“不是,我想醒着多躺一会儿,不然一闭眼,天就亮了。” 不再落雨,清亮夜色从蒙着纱帘的落地窗透进来,冷气让房间愈发空荡荡。 “我喜欢你家,整天都开着空调,外头也静悄悄的。” 陈宗月的呼吸洒落在她脸上,迷得她能掏心掏肺,也能脑袋一片空白。 黄鹦没有前因后果的说着,“我小时候很怕黑,但是没有人哄我睡觉,我不想给姑妈添麻烦,后来晚上听着对面楼的夫妻吵架,感觉和他们离得很近就好一点,长大以后就不行了,吵得很。” 陈宗月用指腹刮她浅淡的眉毛时,她闭着眼睛,一会儿又睁开说,“你知道那种手摇的爆米花吗?就是‘嘣’的一声,炸楼一样的动静,好多好多的爆米花冒出来。” “那时候我没有零花钱,就一直站在卖爆米花的叔叔面前杵着不动,他实在没辙了,就让我自己抓一把。” 渴望的时间越长,得到的时候滋味越美好。 黄鹦抱紧他,将鼻子蹭着他宽宽的肩膀,又在他肩头摸到一道很长的伤疤。 她把头埋进被子底下,去亲吻那道疤痕,沿着他颈部的弧线,亲着亲着,嘴唇就贴到他的脸上。 第14节 马上被陈宗月的大手捂住她的半张脸,“晚上就不要亲了。” 黄鹦不满地拧起眉头,把他的手掰开,“为什么!” “因为……”陈宗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喑哑,“你该睡觉了,明早不是还要考试?” 黄鹦继续蹙着眉盯住他,贼心不死地摸着他滚烫紧实的皮肤,向下探寻。 陈宗月没有阻拦她,眼神灼灼,“你确定明天你能按时起床,不迟到?” “……不确定。”她声音细小的说。 “那把手拿出来。” 她不敢碰到那股灼热上面,但是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将他沉睡的猛兽唤醒了。 黄鹦就像一只胆怯的小山羊,和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的杂交动物,她眨眨眼睛,“可你不会难受吗?” 话音正落,陈宗月抓住她的手往下一按,吓得她尖叫着抽出自己的手,身子飞快地挪往床边。 “不,不不,睡,睡睡觉!” 黄鹦紧紧闭着眼睛,清晰的听见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又不耐地啧了一声。 第19章 19 房子选址太/安静也不好,连一只会叫的鸟儿都没有。 在惺忪的睡眼里,一半是自己睫毛的阴影,一半是投映在壁炉上的日光,宁静似姑苏无人打扫的清晨。 黄鹦闭上眼深深吸气,突然惊慌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枕头掉在地上,她捞着滑下肩膀的睡裙吊带,趿进拖鞋。 陈宗月靠着门框双臂环于胸前,从容的说道,“不要慌,有车送你。” 黄鹦动作一顿,如蒙大赦的倒在床上,与被子继续缠绵。 陈宗月上前将瘫软在床的人拉起来,而她直接抱住他的腰,确实还有几两肉的胸/脯,压过几朵蜀葵花,以鲜活的热度紧贴着他。 黄鹦的脸从他的衬衣纽扣间扬起,声音慵散,“你起好早。” 陈宗月捋开遮住她脸颊的乱发,“我习惯晨练。”他握起环着自己的细胳膊,摩挲着犹如肥皂光滑的皮肤,说,“你要迟到了。” “就迟吧。” 她这么说着,跪直身体,两手攀登上他的肩膀,手臂勾住他的脖颈,想融进他起伏的胸膛,在他脸上找寻入口,鼻尖轻触他的上唇,眉毛扫过他的颧骨。 与他分开,不用太远,只需看清他的眼睛,再吻他。 她伸着舌尖,而粗糙手掌伸/进睡裙的吊带下,去抚摸她的肩胛骨,结实的臂膀降服了她,暗潮汹涌的电流,窜过她腰后的沟壑。 是谁要这清心寡欲,变得活色生香,一秒钟不能等。 可黄鹦将他的舌头推出口腔,结束了这份沁透荷尔蒙的早餐,喘息着说,“我,我我要去考试了。” 陈宗月对她的临阵脱逃就快习以为常,低头咬了下她的脖子,以示惩戒。 他要有耐心。 黄鹦喜欢他这样饱含忍耐的惩戒,差点卷土重来。 这一周期末考试,时间安排得蹊跷,一天一科提前进入假期,她和江艳相约考完去中山公园吃洋快餐。 餐厅在服装卖场楼上,地砖拖得很是透亮,总是有人多按出几根吸管。 番茄酱像浓稠的血浆,挤在纸上。 黄鹦道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她如何凭借聪明机警逃过一劫,而江艳的重点是,“所以你就住进陈先生家了?” 她咬着吸管点了点头。 “恭喜你啊陈太太,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大突破。” 黄鹦不屑于此的说,“何止。” 江艳试着理解她这两个字的意思,歪下的脑袋又立起,“不会是……睡到一起去了?” 黄鹦眼睛东张西望一番,讳而不言,也就是默认。 江艳八卦兮兮的追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啊!” 黄鹦道貌岸然,“哪个?” “装!接着装!”江艳拎起可乐吸了一口,咽下说着,“孤男寡女躺一张床上,干聊天啊?” 黄鹦脸上闪过‘不幸被你言中’的表情,随后捏起两根薯条假装无事的啃。 江艳不放过她,握过冷饮的手抓上她胳膊,“出啥问题了?他不行?” 她低头道,“我不行……” 江艳大失所望的说,“知道你怂,没想到你这么怂。” 回到陈家,早已等在门厅的男人递给她一封信,说是钱丞托他转交的。信件已经拆封,她从里面倒出一张家属通知。 黄鹦还没有看清上面的日期,就被人从手中抽走。 她紧跟着转过身,李佳莞正读出字条的头一行,“青浦区第三劳教所?” 黄鹦抢回字条,“没经过允许就拿走别人的东西,你不觉得很没礼貌吗?” “至于嘛,好奇而已。”李佳莞耸耸肩,走向一旁摆着点心和红茶的桌子,一边问,“你要去劳教所接谁?你妈妈?” 好奇。黄鹦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惹人讨厌。 她没有理会李佳莞,径自坐在沙发上,看着通知条上的寥寥几行字。 李佳莞拎起茶壶往杯中注入,一块接一块地往里丢方糖,同时说着,“你再忍忍吧,后天我就回纽约了。” “对了,好心提醒你一下。”李佳莞端起茶杯,说道,“如果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找norman帮忙,他和我说过,说你挺可怜的,他这个人一向很有爱心。” 李佳莞虽然低着眼眸,下巴也昂得很高,她搅动着小银勺,朝黄鹦走来。 “记得昨晚和你跳舞的阿欢么?年纪小小就一个人养活起家里的弟弟妹妹,norman可怜她,给她一份工作。他也可怜你,想给你一份工作,只不过,嗯,也许会特殊一点。” 李佳莞来到沙发后,放下茶杯,双臂环上她的窄肩,轻轻说着,“你没比阿欢高级多少知道吗?所以乖乖的,不要惹他生气。” 黄鹦推开她的手臂,起身离开。 她想回到房间,被这一节楼梯拦住,她望着已经没有雨点猛烈击打的长窗,迟迟上不去。 是不是应该相信陈宗月在献爱心的理论,因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对高子谦告白,他也不介意。 没过多久,钱丞过来领走她。 这一片区是早年建给厂工的宿舍楼,每栋三楼,红砖裸墙,老树佝偻。 陈旧狭窄的楼道里浮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黄鹦也很久没有回来,楼梯比她记忆中更陡峻,电闸箱上积得几层灰,能擦出一团乌云。 钱丞陪她一起打扫卫生,炎夏不用换床单被套,凉席一铺,也忙到太阳下山。 黄鹦坐在饭桌旁,盯着头顶悬吊的电扇出神。 钱丞指间夹着一颗烟,伸到她眼前,“我刚刚接上电话试了试,缴个话费就能用,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她点头,接下他递来的烟,自己点火。 钱丞干脆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黄鹦。”他犹豫着说,“你和陈……” “嗯?” 钱丞搓了搓脖子,“没事。”他夺来打火机,抽了几口烟,吐出的烟雾够不到电扇就散了。 他因为乱抖烟灰,挨了黄鹦一脚,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你先回家吃饭,跟阿妈说不要等我。” 这下轮到黄鹦支吾其词,但是又一想,今晚她不回陈家,钱丞肯定会告诉他,用不着她操心,还是好好打算一下明天要怎么办。 明天是她母亲邓娟出狱的日子。 邓娟因吸食/毒/品成瘾,多次监守自盗饭馆收银台的现金,最后一次被人当场目击,她冲进厨房挥起菜刀,罪加一等,故意伤人。 厨房亮着幽绿的灯,散落的钞票上溅着鲜血。 次日,天是青灰色的,仿佛它觉得地上的一切都是废墟。 鞋尖碾压着路旁的野草,听见铁栅门的动静,黄鹦抬起头。 从劳教所里走出来的中年女人身形枯瘦,发尾是从前染烫剩下的焦黄,眼袋几乎垂到脸颊,瞳孔浑浊的像湖底淤泥。 黄鹦往前半步,“妈妈……” 她意识到不该惧怕自己的母亲,于是握住邓娟提着行李包的手“我来拿吧。” 邓娟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钱丞开着借来的车把她们送回了昨天连忙收拾整齐的老屋,不准备久留。他用车钥匙敲了敲门,见正在切菜的黄鹦转过头,便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临出门前,钱丞回头瞧了一眼,躺在房间里的邓娟,却只能看见床上一双惨白到发青的腿。 他再用钥匙戳了下她的背,不放心地重复叮嘱一句,“有事打电话。” 这一晚,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汤。因为家里有姑妈张罗,黄鹦一般不下厨,压根谈不上手艺,能吃就算不错了。 在雾黄的灯光下,她们沉默地进食。 邓娟冷不丁的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黄鹦愣一下,摸了摸膝盖上结痂的伤,“不小心摔的。” 邓娟突如其来的关心,倒是让她受宠若惊,只有惊吓的惊。 老屋有两间房,摆得下两张大床,但黄鹦想念姑妈家的小阁楼,蜘蛛网似的蚊帐,不敢贪心去想念陈宗月的房间,枕着他的胳膊入眠。 风把楼下一家的窗户吹得嘎吱响,黄鹦扯起毯巾盖住自己的头。 她在心里祷告着,明日也能相安无事的度过。 下午的日光曝晒着地面,室外如同浓痰一样湿粘闷热。提早交卷的黄鹦在另一间考场外,等着江艳。 不一会儿,就见江艳从考场跑出来,火急火燎地塞给她一份报纸,“昨天你说的,那个姓杜的老板……”她喘上口气,接着说道,“在商贸大厦跳楼自杀了。” 第15节 上海市内应该没有两个经营卷烟厂,又是姓杜的老板。 黄鹦暂时没找着这个新闻的版块,诧异的问着,“救……活了吗?” “商贸大厦诶,神仙下凡也只能给他留个全尸吧。” 顶着火辣的烈日,黄鹦莫名感觉寒意爬上周身,江艳仍然不着边际的说着,“不对,神仙倒是有可能救活他,给他重塑一个莲藕身,再世还魂……” “呀,原来是哪吒!”江艳没心没肺的笑。 黄鹦勉强地扯出个笑容,心绪恍惚,导致回家的方向也走错,多绕一段路。 开门进屋,邓娟嘴里骂着脏话,暴躁地踹向电视机,饭桌上的隔夜菜里泡着烟蒂。那一瞬间,黄鹦有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 她刚把门关上,又有人敲门。 第20章 20 黄鹦开了门,接近傍晚六点钟,天还是亮的。 门外的女生穿着中学校服,短袖衫湿透出蓝色背心,鬓角挂着汗液,鼻头上也蒙着汗珠。 黄翩翩两手拎着不锈钢的保温锅,“奶奶做了鲜肉饼让我送来……”那一双蝌蚪大的眼睛往屋里瞟着说,“顺便看看大伯母。” 黄鹦接过保温锅侧身让她进来,将锅放在炉灶旁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说着,“我妈在里面。” 够胆你就进去。 她说完已有两秒的时间,黄翩翩站在那里显得愈发局促,像是忌惮着什么。 接着,她见黄鹦莫名其妙的笑了,指了下桌旁的凳子,对她说,“你坐,喝不喝可乐?” 进门就是厨房和饭桌,邓娟的房间既有沙发茶几又是卧室,冰箱也在。 她嘲笑黄翩翩的胆小,自己又何尝不是。 谁让他们总是说,瘾君子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杀人如宰鱼。 邓娟即将把遥控器砸向电视机之际,被黄鹦过来阻止了。 “应该是闭路线没接好……”她说着蹲下,手伸向电视机后头,转紧松掉的接线,雪花屏变彩色,音量迸发,震疼她的耳朵。 她揉着耳朵起身,邓娟仍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抽烟,眼睛盯住电视屏幕。 黄鹦打开冰箱,比她出门前多了几罐啤酒,记得她对邓娟交代过,要有时间就去一趟菜市场。 她用课本夹了五十元钱,这一个月的生活费,画了一张地图,一并搁在桌上。 一回家,她就先翻了翻课本,钱没了,大概是地图画得太简易难懂了。 黄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再拿出一袋冷冻鱼,打算做碗鱼汤,正好配肉饼。 她洗好菌菇,水里加盐巴泡着,打开油烟机,加热锅底再倒油。 黄翩翩注视着她随意扎起的头发,几缕落在她的天鹅颈上,“奶奶说,要是家里缺什么可以说……” 她正说着,邓娟出来上厕所。女人是病态的瘦和老,脸色微微发黄,干枯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黄翩翩怯生生的叫人,“大伯母。” 邓娟看向她,凹陷的眼眶一片死寂,解开裤头踩上厕所前的台阶。 黄翩翩因为这一个眼神而战战兢兢的时候,黄鹦转身面对着她,作古正经的说,“缺钱。” 她怔愣一下,才犹犹豫豫地道,“……好,我回去跟奶奶说。” 黄鹦又是莫名其妙的笑,不懂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分明她才是最可笑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黄翩翩低下头,谁也看不见从她正在发/育的、青春的躯体中,不停涌出的黑色液体,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一直漫延向黄鹦的脚边。 厕所传来一阵冲水声,邓娟提着裤子回到房间。 “堂姐……” 黄鹦漫不经心的应一声。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又怕说出来惹你生气。” “那就别说。”黄鹦很快答复道。 将切好的鱼块倒下锅,在几段干辣椒和姜片中煎着,黄鹦不停躲避溅上来的油,拿着锅铲很是外行人地推了几下。 接下来只要等待它变得焦黄,她回头瞥了一眼黄翩翩,像是要憋坏了的样子。 她转过头,又翻了两下鱼肉,“你说吧,我听着。” 好一会儿没声音,黄鹦已经往锅里倒入清水,还以为她不准备说了,她突然说道,“我是偷听到的……” 黄鹦捞出一把菌菇沥水,放在砧板上。 “堂姐你不是大伯的亲生女儿。” 黄鹦握着刀的手顿住。 “说不定是大伯母在外面和别的男人乱搞……”黄翩翩站到她身边,急切地说着,“她还吸毒,以前还经常打你,这些是她的错,你凭什么要受她的气,你快回姑姑家去吧!” 黄鹦按下刀转身正要说什么,却看见站在房间门前的邓娟,而她空洞的眼睛有些异样。 她慌张地推起黄翩翩,“你脑子坏掉了吧,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赶紧走!” 黄鹦将她推出了门外,来不及消化她传递出的信息,那些内容全部被邓娟可怖的脸打散。 邓娟往她面前走来,“不用受我的气?我给你气受了?” 背靠门板的黄鹦无路可退,不停摇头。 就在她转身要打开刚关上的门时,邓娟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扯,“说啊!哑巴了?我他妈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屋内传出一声尖叫,炒锅砸在地上,黄翩翩面朝着这一扇门,吓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像发信枪,她本能地把腿就跑了。 夜晚是忽然间铺天盖地,与暮色混成一股说不出的浊暗。 在跑出老屋楼的路上,她止不住地想着,黄鹦会不会死? 这个问题也在黄鹦的脑海里闪过,所以她挣脱出邓娟,将烫红的胳膊伸向桌上的座机电话。 邓娟比她更快扯过电话,“你还想找谁!啊?”不留余力地往她身上砸。 瘦干的女人跪在满地汤渣上,当自己是竹棍,就像疯了一样哭着捶打她。 黄鹦抬头看见灶台边上的刀柄,它露出一点点银亮的部分,如同天使的光环,为她指引解脱的方向。 她朝那把刀伸出手,却被邓娟搂抱住,“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你怎么补偿我……” 邓娟的嗓子眼里像含着带有恨意的刀片,“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她黄曼虹的女儿!” 黄鹦痛苦地闭上眼睛,垂下了胳膊。 如果她是姑妈的女儿,姑妈就不会让她回到这个疯子身边了。 这一晚很漫长。 头顶的电扇仍转动着,挥散不去一地的鱼汤味,黄鹦抬起手腕抹了下眼睛,接着用塑料袋聚拢起地板上的菜渣,扔进垃圾桶。 远方响起几声汽车喇叭,她极端的幻想着,能撞塌这栋老旧的楼房就好了,一了百了。 邓娟已经睡下,她才要开始洗澡。 黄鹦将塑料布把洗衣机盖上以免进水,脱下全是菜汤味道的裙子,对着镜子照了照。 柿子色的灯下,她的背上一块乌青,按一按就疼。 黄鹦拆下头发,打开花洒,水溅到手臂上被烫到脱皮的伤,一阵刺痛,心也一样。 她蹲在狭小的厕所里,仿佛冰炭置身。 黄鹦知道一觉醒来又能熬下去,但此刻她只想要离开这里,离开邓娟,远远地。 那天,钱丞带她回老屋打扫之前,她说,“我和李佳莞说句话。” 在客厅找到李佳莞,她递出一本便签纸,上面夹着笔。 “你不是说,有什么难处就找陈先生么,那麻烦你把这里的电话写给我吧。” 闻言,李佳莞有些愣意地望着她。 黄鹦特别怪异,行为总在人意料之外,思维方向异于常人。 李佳莞接过纸笔。 黄鹦洗完澡,不敢用吹干头发怕吵醒邓娟。 她从一件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但愿李佳莞写的号码是真的。 邓娟把整台座机藏进了自己房间,她悄悄偷出来,接上电话线,一边按下号码,一边留意着起伏的鼾声,不知是头发的水,还是汗淌在颈后。 在接通的那一刻,就像一团酸涩的棉絮塞住喉咙,黄鹦极力控制的小声说,“文叔,陈先生在吗?” 老文回答道,“先生已经休息了。” 黄鹦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能不能……” 话未说完,老文先打断道,“稍等一下。” 她不安地攥着电话线,湿发贴着烫伤也不觉得疼,直到那端的听筒被人拿起。 “陈宗月……”她的声音又小又细,将所有力气交给他,“救救我。” 她不该大半夜打这通电话,或者是没有预料到,乐于助人的慈善家不需要休息,凌晨赶来。 敲门的声音很轻,她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开门之后,黄鹦傻眼。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掰过她的胳膊,检查她的伤,神情很吓人。 陈宗月揽过她的肩膀,不容置疑的说,“跟我走。” 狭窄的楼道,没有灯,走在前面的男人给他们打着电筒,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半的位置,于是紧紧把她禁锢在身前,被她的头发浸湿衣服。 楼底下停着不止一辆,与老旧楼房格不相入的黑色轿车。 第16节 陈宗月替她打开车门,在她钻进车内时,按着她的发顶,梦呓般轻声说,“小心。” 他们的车开始往前行进,车里的灯灭了,而楼上她家里的灯亮了。 她将视线移回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他就像是隐没在黑暗里,唯有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如此清晰,“是不是空调开太低了?” 因为黄鹦的身子直发抖。 “……你抱紧我。”她连说话也在颤抖,胳膊勾上他的肩。 陈宗月收紧搂在她腰上的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头,“不怕。” 她缺少这样一种关怀,谁能给予,她就跟谁走,地狱也是天堂。 第21章 21 凌晨两点半。 黑暗的夜色,孕育着城市的霓虹灯,行驶的车窗是连通两者的脐带。 黄鹦已经冷静下来,但是眼泪源源不断,她盯着窗外幻境般的景象发呆,仿佛不觉得自己在哭。 陈宗月不厌其烦地擦着她的脸,结果还是笑了,“你是在替我洗衣服?” “手痛的……”她试图抬了抬胳膊,没抬起来,又想揉一揉自己的肩膀,蹙着眉说,“背也痛。” 他听见连忙抬起手臂,“我有压到你?” “没有!”黄鹦着急地拽住他,“你抱着我就好,别管我。” 她有很多另类的问题,偶尔另类的直白,抛给陈宗月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想笑。 可是他一笑,就让黄鹦联想到某一张邮票上拜占庭的教堂,听说它建在威尼斯。 他们都从时间里保留下一种,神秘而儒雅的气质。 黑色轿车在夜雾下的铁艺大门旁停下,陈宗月扶她下车,进门,家里有一位医生正在等待他们。 客厅灯光通明,一双戴着消毒手套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冰凉的药棉清理着死皮下面一块鲜红的肉,和周围散落的几点暗红色烫斑。 黄鹦看得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却将脑袋靠向陈宗月的肩膀,像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创伤,实际是难以割舍他身上清冷舒服的味道。 今晚李佳莞要收拾行李本来就迟睡,楼下热闹非凡的动静又把她吵醒,阿欢说,黄小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陈先生接回来了。 她从楼梯下来,逐渐看清客厅里坐着哪些人,脚步由慢至停。 黄鹦的神态很虚弱,但是撇开手臂上的烫伤,她有哪里是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了? 可见她是精神虚弱,必须靠着陈宗月,而她也瞥见了李佳莞,只一眼,她便把脸转回陈宗月的肩上。 李佳莞全然被无视,内心的焦灼比生气要多出许多,她的思绪却愈发迟钝,扶着墙一步步往上楼,走出灯光所及之处。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可是除了陈宗月,还有谁可以帮她?突然,她在漆黑的二楼站定,想到一个人。 白色的纱布缠绕上黄鹦的胳膊,医生交代着,“包两天就能拆,如果起水泡了就用针筒吸出来,再涂点药。” 黄鹦更关心的是,“会留疤吗?” “一般不会。” 她追问道,“不一般的呢?” 医生动作一顿,陈宗月笑了。 “黄小姐这个情况,应该是不会的。” 壁灯微弱地亮起,黄/色的暖光扑散在客房里。 还是原来安排给她的那间客房,一晚也没有睡过的客房,为她戴上一副耳环的客房。 黄鹦把从家里穿出来的睡裙/脱到腰/际,转身背向梳妆镜,想看看肩下是否红肿,但正面势必朝着坐在床边的陈宗月,她睡前通常不穿/内/衣。 发现到这个问题,她马上将缠着几圈纱布的小臂横在胸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视线偏移到陈宗月身上。 他正盯着她的身体,眼神中有压抑,或是克制。 黄鹦穿上睡裙,坐上/床盘起腿,某种仪式般握住他的双手,“我就这样走了,我妈妈那边怎么办?” “老文会解决,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磁性而平静。 “万一他没解决好呢,我回去的时候……” 陈宗月打断她,“在电话里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现在告诉你……”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她留出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他说,“既然我把你接出来了,就不会把你送回去。” 她愣一下,“为什么?” “这是规则,黄鹦。”他像个谈判家,循循善诱,“换句话说,我为什么要救你?” 黄鹦则回答,“献爱心。” 陈宗月险些张口愣住。她解释说,“就像你对阿欢,你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给她一份工作。” 他更加不明白,“这和阿欢有什么关系?” 黄鹦临时起意的变相告状,挑拨离间,“李佳莞说的,她说我和阿欢一样低/级,千万别惹你不高兴,免得被你扔到大街上去。” 陈宗月失笑着摇头,“她明天就走了,你饶过她吧。” 每次都被他一秒钟识破目的,每次也都纵容她乌七八糟的坏心思,让她找不到理由埋怨。 黄鹦低眸想了想,抬眼问着他,“那我以后?” 他说,“留在我身边。” 她迟疑道,“我没得选择?” 陈宗月只是望着她,没有任何言语,曾经对他的畏惧感再一次侵上心头,握着她细腕的宽掌,像镣铐。 她以为陈宗月是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稻草遍地都有,不值一分,他是昂贵的避风游轮,不会让她轻易登上,需要等价交换。 黄鹦清楚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有年轻的身体,她愿意将其与他交换,换他短暂的迷恋,哪怕是一晚也值得。 “那么,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睡,睡一觉?” 这一句话让陈宗月着实反应好一会儿,又笑,顺了顺她的头发,“等你手好了。” 哄人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他到底弄懂没有,她指的‘睡一觉’是什么意思。 黄鹦眉间折起,扑他躺下,霸占他的胸膛,拦住他的腰。 谈情比寝息有趣,因此描绘着他的手臂,抬起下巴看着他,“纹身会痛么?” 陈宗月时轻时重地捏着她的肩头,“还好,对于我来说。” “你们混/社团的,每个人都要纹身?” “你也说是出来‘混’……” 黄鹦抢答,“总是要还的。” 陈宗月笑出声,然后接上自己的话,“总是有风险的。” “纹一个属于你的图腾在身上,就算头被砍掉,也能认出你是谁,有人替你收尸。” 一会儿无话,陈宗月垂下眼瞧着她,“吓傻了?” 黄鹦懵着脸点了点头。 他柔和的眼里满是笑意,“怎么办?” 她长时间哭过的眼睛,洗得干净透亮,声音轻得只剩口型,亲我。 陈宗月故意装作没听见,低头凑近她,“什么?” 黄鹦正要对着他的耳朵再说一遍,被他转过脸来堵住嘴,含着唇,进入口,从柔情进阶到肆意而动,舌尖搅春/水,还有声音撩拨神经。 她翻身跨坐在陈宗月的腰上,双/腿之上,可以通往她灵魂深处的地方,压着他的皮带,让他掌心治疗背上的淤青。 第22章 22 李佳莞坐在餐厅,啄饮着红豆莲子冰,发觉有人走进来,方才抬头,她的皮肤像蜡一样白,势要将她与白色的亚麻睡衣融为一体,又被披在背上的长发分隔开。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缠着纱布的手就伸向桌上玻璃瓶中清晨新摘的鲜花,让喷洒在花瓣上的假露水,沾湿她的尖鼻子。 男人以为她天真烂漫,实际她就是一只狐狸精,比一般只懂献媚弄姿的狐狸精,手段更高招。 黄鹦站着俯身压向椅背,捏起鸡蛋挞咬了一口,外面一圈酥皮碎屑掉在她掌心。她懒散地吃着早餐,像是抽空问道,“不是说今天走,怎么反悔了?” “本来是要走的,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可是早上接到若宁的电话,说他要来上海了,哦,若宁就是norman的儿子。”李佳莞的声音甜腻得赛过灶糖。 她瞧见黄鹦往盘中抖落酥皮的举动,明显迟了一下,继续说着,“他想和我叙叙旧,所以我还得再待几天,让你失望了。” 黄鹦不以为然,轻松说道,“我有什么好失望的,不就是多双筷子吃饭嘛。” 李佳莞讽刺地扯起嘴角,“做了一天鸡,就当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黄鹦没有被激怒,反而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 “不信你去问问陈宗月,昨晚是他跟我说……”黄鹦两手叠置在椅背上,冲她笑了笑,接着说,“这个家听他的,他听我的。” 李佳莞有一瞬睁圆眼睛。 黄鹦睚眦必报,绝不拖到明日,当即说道,“我原来觉得你这人怪恶心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嘴巴还贱,看我不顺眼可以别和我说话呀,难道你脑子还不好使吗?” 伶牙俐齿气到李佳莞正要发作,怎料她话锋一转,“但是,前两天碰见你去喂野猫,我就在想……” “你的心肠也没那么歹毒,为什么就针对我呢?”黄鹦狐疑着盯住她,两秒钟,又若无其事地使筷子,夹起一颗淡水虾烧麦往嘴里送。 她越是这样,李佳莞越不安的揣测她是不是话里有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学期最后一场考试,在无人交头接耳,也并不安静的教室进行。 吊天花板自尽的电扇,挣扎着它的腿,可能随时掉下来,疑似作弊的咳嗽声,以及落在纸上沙沙的笔触。 黄鹦挑着考卷上会的题写完,托腮转着笔,洋槐树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在课桌上。 她握住笔,在桌上写下‘亲生女儿’四字,树影时而遮盖它,时而让它曝露在光亮里,她又跟在后面重重地刻了一个问号。 第17节 今天校门外煤饼炉上的茶叶蛋没有市场,因为大多数的学生手里都拎着大件小件的行李,口袋里塞着回家的火车票,还有男男女女拖着手,立志拖到清校那天返家。 她与江艳结伴,在走动着的人群中,望见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拐角处。 司机为她们开车门,江艳钻进车里,如同考古专家发现千年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受到‘冷落’的黄鹦一转头,好像看见了邓娟站在对街路口,被交错的行车挡住,又好像是她看错了。 不止‘看错’过一次,每一次都带她回到噩梦般的十二岁。 黄鹦坐在家属等候室,四周是一半白一半绿的墙,任何一阵不明意义的电铃,也能让她绷紧自己。 时钟滴答走,时间快到,她忍不住一声声可怜的唤着姑妈、姑妈,“我不想跟她走,我害怕……” 黄曼虹拍着她的肩膀,“乖黄鹦,她已经改好了,就该给她一个机会,她始终是你妈妈。” 老屋电扇叶片上,还没有挂着擦不到的污垢,它卖力的转着,底下的邓娟抢过书包,照着她的头砸,文具甩落一地。 邓娟抓起一把笔具,捅到她脸上,“你说!这些是谁给你买的?” 黄鹦低着头哭也不敢出声,因为邓娟不准她提起‘姑妈’,听见就打她。 邓娟摔下笔,狠厉地掐着她胳膊上的皮肉,“你没拿钱?它会自己消失了?” 她惧怕地不停摇头。 邓娟开始发疯似的用书包砸她,着魔地喊着,“你把钱吐出来!吐出来!” 多亏江艳拿胳膊撞她一下,黄鹦得以回神。 夕阳给杂草镀金,就像下面不曾有过流浪动物的屎尿。 钱丞踩进黄金杂草地,无聊去摆弄社区里的健身器材,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等会儿与她见到面的第一句话。 想不到远远望见两个人的影子,住在公馆里的贵公子凝视着笼罩在她身上的微芒,他们也许正聊着未来,真是般配。 曲小楼只是抬眸一瞥,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她也怔下脚步。 钱丞取走嘴上的烟,凶神恶煞的扬着下巴,“你老爸在家吗!” 她抿唇一会儿,“……不在。” 钱丞随意且乱地点头,赶着摆脱这一对‘金童玉女’,“告诉他我来过了。”叼上烟就走。 没能走出多远,后头传来,“表哥——” 他转身就骂道,“扑你老母,盲眼仔,谁是你表哥!” 高子谦不生气,“你是来找小楼的……对吧?” 钱丞前后牙龈磨动着,不知想了什么,才不耐烦的说,“我来找她老爸,我们之前有账没算清,说得够明白了吧,阿sir?” 语毕就走,也不等高子谦的下一句。 没几步,钱丞一脚踹翻路旁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滚了几圈,掉出酒瓶、菜渣、一堆裹着浑物的卫生纸,臭烂腐浊的气味令人作呕。 大概是他杀气腾腾,无人有胆上前指责他没品德的行为,可钱丞就是想让谁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 先把江艳送回家,才来到茶楼,来到后院。 黄鹦抚过裙子坐在长凳上,抬头是一棵枇杷树,树上枇杷快要成熟,闭上眼睛倒数几秒,他会出现。 第23章 23 整点报时的威斯敏斯特钟声,从中山路的海关大楼顶上传出,越过圈住灌木丛的金属栅栏,消亡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下。 好在黄鹦即将默数到一分钟之前,就被人拍了下脑门。 听着挺响一声,但他下手不重,只是吓了黄鹦一跳,她捂着额头睁开眼,瞧见陈宗月凌然的背影,对她说着,“过来喝茶。” 暗黄的霞光尚未褪去,月亮就奇妙的浮现在另一边,细小尖刃得像鱼钩。 陈宗月沏上一杯小叶苦丁,搁在她眼前,而她有些抗拒地端起茶杯吹了许久,才抿一口。 确实比一般苦丁茶口感要柔和,且有回甘,却还是让黄鹦皱起一张小脸,放下说道,“太苦了。” 从前只要想着这是陈宗月特意为她准备的降火茶,再苦也可以当糖水,而今不行,糖水哪有他滚烫醇厚,嬴过酒醴,挑逗食欲。 人是得一望十的动物。 陈宗月不打算放过她,“再喝两口,你火气旺。” 黄鹦眉梢微挑,“不觉得。” “那是谁一早上起来,就忙着跟李佳莞吵架?” 她愣着杏目,“你在家里装了窃听器啊?” 陈宗月顺着她的话半开玩笑,“对,为了听听你在背后怎么说我。”他拎起公道杯,将她面前就没减多少的茶水又斟满。 黄鹦装作看不见,托住腮望他说,“无非是夸陈先生长相英俊,卓尔不群,待人谦和呀。” 他笑了说着,“不愧念播音,口才不错。” “不是口才,是发自肺腑。” 陈宗月笑意正浓,“值得一信。”忽地,他表情大拐弯,下巴一抬指向杯茶,不容分说,“喝掉。” 拍马也无用,黄鹦不情不愿端住霁蓝的品茗杯,恰巧目睹他身后的树上有东西掉下来,立即搁下茶杯上去,捡到一颗枇杷。 她瞧了两眼,就朝转过身来的陈宗月扔了过去。 清水倒入茶碗中,枇杷掉进水中,随随便便洗了洗澡,就被黄鹦残忍剥皮。 陈宗月问着,“今天最后一场考试了?” 她专心致志剥枇杷,轻轻‘嗯’了一声, “放假了。” “想去哪里玩?” “没想过。”黄鹦咬了一口枇杷肉,核吐在手里,才似乎领会到他提问的意思,“你带我去?” 他用神情回答,都省掉点头的力气。 她有点诧异,“对我这么好?” 陈宗月疑惑且笑,“难道我过去对你不好?” “没有,一直都很好。”黄鹦低头清理自己的手,小小声补上一句,“无以为报……” 陈宗月不知是记起昨夜话,还是确有其意的说,“那就别惹我生气。” 她倒是想,就不晓得怎样才会惹到他生气。黄鹦乖乖配了一口茶,未咽下,先急得跺跺脚,“……有蚊子!” 陈宗月偏头瞥一眼她的脚边,随意收拾茶盘,就说,“去吃饭。” 这里大厨果然有自己的坚持,王母娘娘驾到也不管,更何况只是老板,端上一锅腊味煲仔饭,一扎苹果汁,收工大吉。 可是一尝就懂,为什么没人舍得炒掉他。米饭火候刚刚好,酱油调鲜,煲底锅巴金黄,干香脆口,回味无穷。 陈宗月看见她扯了下小臂上的纱布,随即问道,“手好点了吗?” 黄鹦吃相对得起外貌,就是格外专注,抽空摇头,“没事了,就是包着不舒服,想拆了。” 他说,“再等等吧。” 但一提起手臂的烫伤,黄鹦不由得想到她的母亲,于是缓缓戳着饭面说,“我妈妈可能是有精神病,我认真的,不是在骂她。” “昨晚她打我呢,是因为我堂妹到家里来,然后她说,我不是我爸的女儿,被我妈听见,大概是刺激到她了,她就开始发疯。” 黄鹦眼睛亮得足以营造含着泪的假象,陈宗月将她脸颊上的一缕鬈发,别到她耳后。 “如果我堂妹说的是真的,那我爸是谁呢,他又在哪里,还活着么。”说完,她若有所思。 陈宗月冷丁出声,“重要吗?” 他的问题角度奇怪,黄鹦稍顿才回答,“也不是很重要,我就是想知道……” “你会知道的。”他这么说。 她把细眉拧起,跟他玩绕口令,“你怎么知道我会知道?” 陈宗月讳莫如深,突然说了广东话,“食饭。” 黄鹦盯住他侧脸一会儿,没有发挥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他广阔人脉手眼通天,想要查到她的身世多容易,既然他不愿意说,她就不问,饮一口果汁,照样吃饭,就像刚才的对话不曾有过。 至今也未见过面的父亲,生死不必她挂心。 黑色轿车离家半道停下,只因黄鹦说胃里堵得慌,要下车散步消消食。 此刻已是晚风习习,街道干干净净,车辆行驶过马路都变一粒粒光影。 是陈宗月让她有了富足的善心,接过一杯路边摆摊老婆婆煮的安神茶,十元不用找零。她边走边喝,抬头问他,“广东话‘逛街’怎么说?” 他说,“行街。” 她澄澈眼眸映着笑,“在上海叫荡马路,荡发荡发,七兜八兜。” 也许是方言特有的腔调,尤为吴侬软语。黄鹦继续说道,“吾港上海言话,侬听得懂伐?” 陈宗月点了点头,清浅笑着,“听得明,但系唔识讲。” “啊?”不料反被将一军,她一脸茫然。 当夜,鱼钩般的月亮隐藏在云层的海里。 更阑人静的陈家别墅中,黄鹦指尖点着楼梯扶手,脚步无声地往上走。 她抱着一本百年孤独推开他房间门,房里亮着两盏台灯,窗帷闭合,床上无人,浴室有声。 百年孤独被随手扔在他的床上,她踱步到矮几前,打开桌上的盒子,两指捻起盒中一支雪茄,凭想象模仿男人抽烟的动作。 不够酷,陷入瓶颈之时,听见浴室的动静,黄鹦慌忙放回雪茄,正正经经地坐到床上。 陈宗月从浴室出来,腰间围着浴巾,向外翻了几圈牢牢卡住,没机会掉下来,宽阔雄浑的胸膛上肌肉精实。 性,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黄鹦撇开头捧起书,当做清心咒,“就在这时,维西塔香死了,她如自己所愿是自然死亡,由于害怕失眠症使她过早的死去……” 陈宗月擦了擦头发,向她走来。 第18节 “这个印第安女人的遗愿……” 黄鹦没能读下去,是因为他弯下腰把书本按住。 迫不得已,她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清晰分明的五官中,有一双润泽的眼睛。 黄鹦‘啪’的合上书,将它抛弃在床上,附送一句告别,“晚安!”趁他不备,逃出房间。 时间流逝仅仅片刻,她又返回房间外,扶着门框,轻轻说,“书……我忘了拿。” 陈宗月仍站在原地,手里翻着正是百年孤独,闻言望向她,大方递出给她。 黄鹦走近他面前,伸手捏住厚厚一本书,结果连人带书被他拽了过去,胳膊绕至她腰/后收紧,再被他低头以吻封声。 已经所剩无几的矜持,顷刻间荡然无存。 第24章 24 这一次激吻进献月黑风高夜,藏匿在寂静之中,亢奋的火花四溅。 陈宗月揽住她背,似要扑住她的蝴蝶骨,一下压低,跨上/床让她像百年孤独一样跌落,一个敲到地上,一个跌在床,欺上她的弱质纤纤,掀开她的睡裙,吻过凝脂肌肤。 黄鹦咬住指关节,他咬住沙丘上的石榴籽,舌尖画圈,她大脑缺氧,缠有纱布的小臂抱着他的头,体温持续增加,可以熨烫的薄纱。 津液涂满她窄小的腹,浅滩肚脐,再上来亲吻她。 她开心,接吻经验比挑衅体温多,一丝不/挂的肌肤衔贴,转动舌头,大过烈酒烧喉。 与他小别新婚般交缠,却阻挡不了粗粝手掌从肋骨之间画下一竖,抵达胯/骨反复流连。 棉布内/裤是伊甸园守卫者,如此不堪一击。 黄鹦抓住他宽实的肩,雾霭蒙住眼睛,她薄薄嘴唇合不上地呼吸,“你不是说,等我手好了……” 陈宗月轻轻笑,“谁让你又回来的?总要给你奖励。”暗暗光晕似枯萎的花,他神态有温柔情/潮,击溃防线,无条件投降。 黄鹦胆怯且羞涩,扯起被子埋住头假装置身事外,默许他任意妄为,就叫掩耳盗铃。 体谅她初窥堂奥,他企图让她先尝到个中滋味,已致她的双/腿没办法合/拢,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足后跟不停蹂/躏床单。 他不止掌心包裹在外面,指尖进去一点点又出来,深掘出蜜味的陷阱,叫她去攀登一座未知领域的山峰,没人告诉她能得到什么。 来来回回翻卷,黄鹦痉/挛弓起身,急促吸气,抱住他的手腕,一刹窒息般彻底,脑海登上极/乐世界。 她作乱的两条/腿被击/毙在床上,仿佛感觉到从自己身体里溢出的一股腥味,就像被月亮钓上的鱼。 前/戏太长,她太年轻识浅,扛不住柔情与激烈并驾齐驱的战略,躁动得到释放之后,她困到睁不开眼睛,才知是安神茶的功效姗姗来迟。 黄鹦为最后让他自己纾解而惭愧,醒来他不在床上,床头柜上多出一只烟灰缸,熄着一支雪茄。 晨间开窗换新鲜空气,屋外小鸟儿与野狗难分难解,评选不出谁更呱躁,露水味道的风吹进走廊,整栋房子就从死气沉沉中复苏。 他家里的人喜欢冲鸳鸯奶。黄鹦捧着咖啡杯,无人叨唠,唯有低垂眼帘盯着桌上的报纸,一目十行地翻,哗哗作响的没趣声音,截止于阿欢回来说,陈先生在厨房。 厨房整洁豁亮,地上有一只海产筐,他抱着胳膊站在筐前,正与另外两男人谈天,以这一筐东西为主题。 她走到陈宗月身侧,就被筐里活泛的生物吸引住,它们圆壳长钳,样貌肥美。黄鹦歪着头惊奇地说,“大闸蟹?这个季节也有?” 人说九雌十雄,九月吃黄足肉肥的雌蟹,十月吃膏满味香的雄蟹。 陈宗月身子倾斜向她,说,“野生蟹,朝鲜来的,每年质量都不高,今年说是出奇的好,买回来试一试。” 老文在一旁笑着,“卖东西的再不赞它好,您能买吗?” 陈宗月清朗眉目有些恍然醒悟的神色,“也是。清蒸不行就炒蟹,实在不行就算。” 说完,他搂住黄鹦走出了厨房,遇到阿姨,他便招了招手,说着,“我房间的床单要换。” 黄鹦没法像他那么自在,搓了搓鼻子。 接着,陈宗月对她说,“中午阿丞会过来吃饭,有些关于你的事,我也想和他谈谈。” 他捏了捏她的脸,“你随自己的便,不要想别的。” 自从杜老板的事情发生以后,钱丞已经搬回家住,今日至陈家却见到了黄鹦,对她因何出现在这里,一概不知情,直到坐上餐桌。 桌上每一头放着浮雕花纹的玻璃水杯,中间一盆清蒸蟹。 坐在对面的黄鹦身旁是这个家唯一的主人。 陈宗月握着她的手,使着蟹锤对着烹熟成橘色的蟹壳轻轻敲打,以蟹针挑开,得见蟹肉、胶与壳完全脱离。 李佳莞没尝几口,扔下餐巾离去。钱丞保持着沉默,老文若无其事的提醒他,凉了就不好吃了。 午后,陈家佣人正修剪花园,黄鹦也在边上。 这时,身后有人喊着她,“黄鹦!” 回过头,钱丞凝重的走来,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拽起人就走进屋里。 “你放开……”黄鹦使劲甩开他的手,自己打了个趔趄,“放开我!” “你!”钱丞脾气冲动,抓住人再思考理由,一时间口不择言,“陈生……他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 真是稀奇,钱丞居然也会讲陈先生的坏话。 “他是不是个好人,凭什么你说了算。” 陈宗月对她好,于她而言,他就是好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人。 不管三七二十一,钱丞拽起她往楼上走,“总之,你跟我去找陈生道歉,以后不要再找他,怪我没有早点发现,千错万错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黄鹦勾住楼梯,“我不去!” 钱丞以为现在只是比兄妹吵架,情况稍微复杂一点,“请你拍拖也找个好对象,不要让人替你担惊受怕!” 不曾想到,她会说出,“谁会替我担惊受怕?你,还是姑妈?” 钱丞怔愣地松开了手。 黄鹦凄凄惶惶,却将压在她心底的说了出来,“姑妈做的一切,只求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她从没有真正想过我,钱丞,你也是。” “邓娟出狱三次,三次了,哪一次我不是差点被她打死,你们还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而再的把我送到她身边,就因为她是我妈妈?” “我知道的,我没资格抱怨,所以从来我也选择接受,想让你们过得心安理得。” 钱丞话至喉咙,张开口变哑巴。黄鹦从小缺乏安全感,连他都能察觉到这一点,或许真如她所说,他们明知却选择忽略。 “可陈宗月不一样……”黄鹦摇着头说,“求你不要管我,哪怕将来他要我以死偿还,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觉得他不会?” 钱丞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你有多了解他,跟他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场,你见识过吗!” 他见识过—— 夜奔中环风波才熄,胳膊还吊在胸前的钱丞,迎来开坛扎职。 今晚扎职三人,红棍、白纸扇,钱丞只是九底草鞋,走在最末。 坐在厅中的众位大佬,不知是谁有这么大面子,请陈宗月也来观礼,他脸上淡淡笑容,比多数社团元老年纪轻,比所有人都要够有气场。 从一扇小门走进密不透风的房间就是‘入城’,烛火幽黄,整整三层供坛,从历代祖先牌位到羊角哀与左伯桃。 钱丞跪下,将香火高举过头顶。 “有情有义,共结金兰,无情无义,三刀六眼!” 坛主手起刀落斩下公鸡,鸡血淌进一碗白酒,一人一口,歃血为盟。 晚上开宴,街头至街尾,大排场龙。 老文叫他过去,揽着他肩膀,神神秘秘说,“交给你做的第一件事,搞掂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真差劲,咖啡让我失眠没让我打几个字,一定要尽快调整好qaq 先更着吧,攒够字数再入v,怎么感觉完结倒v在向我招手,逃了逃了~ 第25章 25 这几日养伤期,钱丞白天闷头睡大觉,晚上赌/城报到,很久没有晒到太阳,他眯着双眼睛,置身铜锣环渣甸坊,在人潮拥挤之中,一眼就望见倚坐在栏杆边抽烟的女人。 细细长长的鞋跟戳着地砖,秋天也穿超短裙,外面挂件风衣,身材高挑丰/满,娇艳的桃花脸蛋,香港人走路那么快,她也有回头率。 钱丞从兜里掏出张照片,富丽堂皇的酒楼,女人挽着陈先生,他抬起胳膊比对一下,朝她走去,“冯秋萍小姐?” 冯秋萍翻了个白眼,夹下红唇间的香烟,烟雾似喷到他脸上,“c-a-r-i-n-a,carina!”她撇开脸补了句,“……秋你老母。” 钱丞不在意,“文哥叫我来的,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她将烟竖在指间,上下打量他一眼,“大陆仔?” 钱丞没回答。 冯秋萍拧灭了烟,站直了腿作势要走,用普通话说着,“早点学好广东话吧。” 她走出几步没感觉有人跟上,回头看见钱丞还呆在原地,嚷道,“过来帮我拎包啊!” 钱丞接过她手里一只纸袋,还要扯她肩上的名牌包,冯秋萍满脸嫌弃地抢回去,“这个用不着你……” 几小时后,钱丞拎满服装纸袋,从一栋商场扶梯下来,还来不及佩服女人逛街的战斗力,就见冯秋萍拐个弯又跨进上楼的扶梯。 他在下楼,她上楼,两人隔着扶手宽的距离,她说着,“我想起刚刚那条丝巾还是要买,配我一件衬衫正好。” 钱丞目瞪口呆。 一天逛遍铜锣环所有商场,他觉得自己才养好的胳膊又复发了。 因为知道陈宗月下午到香港的公司开会,所以钱丞饿到吃碗车仔面,也要被她夺命连环催。 这么着急就不该去逛街,直接守在他公司不好吗?钱丞把这句话和面汤一起喝下肚,认命地拎起大大小小的纸袋。 到了位于九龙的公司,冯秋萍合上化妆镜,整张面目变得生机勃勃,瞧见办公室出来的男人,欣喜地唤道,“陈生!” 钱丞东西未放下,她就像只花蝴蝶扇着翅膀,香水还近在周围,人已经飞到陈宗月面前。 陈先生一身西装,穿得像出现在尖沙咀的男士服装广告,他拍了拍她的头,“今晚我好忙,叫阿丞陪你去玩。” 冯秋萍不开心也得点头。 第19节 钱丞离他们不到两米,是个旁观者够看得一清二楚,陈宗月即使对着她是笑,眼里却没甚感情。 晚上,在兰桂坊某间酒吧。 钱丞靠着高台喝啤酒,保镖一样,时时刻刻盯住冯秋萍,而她举着一杯鸡尾酒,在迪斯可舞池里跟着妖魔鬼怪一起甩着头发,扭动腰肢。 冯秋萍的鸡尾酒用来泼了一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她挤开人群,醉醺醺地过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下,问他,“你想不想吃m记啊?” 钱丞听不清,“啊?” 她拉住他的耳朵,喊道,“m记啊!” 静荡荡通道面对黑色海湾,风一吹有很大的回声,对岸维港的高楼大厦煌煌点着灯。 钱丞蹲坐着剥开汉堡的包装纸,望着海面啃起来。 冯秋萍脱了高跟鞋,甩到一边,拂了拂头发说道,“好早好早以前,我失业一个多月,没有钱,房租都交不起,在路边看风景的时候,都好想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 “终于有一天,我冲到马路中间,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好有派头,我就对他说,我很饿,你能不能请我吃顿饭?还以为他会当我是疯子,没想到他问我,你想吃什么?” 冯秋萍捏出一根薯条盯着看,“当时我饿到头昏,什么都不知道,就说m记。” 她傻笑,“他真的陪我坐着吃完了m记。” 钱丞转过头看着她,“陈先生?” 她轻轻‘嗯’的一声,飘散在海风里。 冯秋萍也转头瞧他,他脸上除了有些伤,白白净净的,当个古惑仔耍耍威风,还能勾勾小女生。 于是,冯秋萍抬起手肘靠上他的肩膀,“靓仔,有没有交女朋友?” 钱丞没有思考就想到,那个坐在书桌前写字的女孩,他会找各种理由骗她开纱窗,接着,他就扔一把瓜子皮过去。 他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普通很好啊。” 冯秋萍不耐烦地抓去脸上的头发丝,一边笑他,“我是慈溪人,浙江慈溪。” 他有些豁然,缓缓点了点头。 m记纸袋揉成一团,钱丞吸着最后几口可乐,她就要站起来,酒劲还没过,身子都不稳,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她便说,“多谢。” 一整天,第一次得到她一声谢谢。 钱丞扭着头见她捡起高跟鞋,歪歪扭扭往前走。 通道里的灯光氤氤氲氲,冯秋萍脚下梦游般打转,大声唱着歌,“甜蜜地与爱人风里飞奔,高声欢呼你有情,不枉此生……” 没走多远,她停住抹了下脸,可能是哭了。 后来,钱丞有三个月没见到她,一问才知,原来陈宗月将她送给一位叔公,叫保叔,连‘凤姐’们都知道保叔一把年纪,没别的爱好,就爱玩性/虐,正常女人受不了。 可是他看上了冯秋萍。 在钱丞问完冯秋萍去向没几天,就听说她被送进医院,借此机会侥幸逃脱的消息。陈先生很快让人找到了她,安排在一间屋邨。 迄今为止,钱丞虽然嘴上横暴,但他没有真正杀过人,见过的尸体里也没有女人。 今日,老文让他接冯秋萍到保叔家。 开门的女人憔悴面容,脖子上有包扎的伤,短短数月,就像换了个人。 钱丞艰难地开口,“我是来送你过去的。”他要把这样一个已经没了半条命的女人,再推进地狱。 屋里还算干净,窗帘紧闭,开着淡白的电灯。他们面对面的坐在沙发里,茶几上的烟灰缸盛着满满的烟蒂。 冯秋萍有些虚弱的说,“阿明,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他低着头纠正道,“阿丞……” 她自顾自地说,“这次我要和保叔去泰国一两年,听说那边转账手续很多,我一直骗我老爸在香港商场打工,这是我的卡,你每月给他打两千块,账号写给你。” 冯秋萍撕下报纸一角,伏在茶几上开始默写账户,头发垂在脸上,突然传来她的哭腔哭调,“我跟了他五年,没有功劳都有矜矜业业,到头来……是我蠢到死,信他有感情可以谈。” 不用问,这个‘他’也是陈先生。 冯秋萍递给他那张纸,“麻烦你呀……”他接了过去,她就起身说着,“你先坐,稍等我换件衫。” 她回到房间,钱丞坐在外面等待,一直等到他第五次望钟,人也没出来,未免太久。 “冯……carina?”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钱丞握上门把,房门咿呀打开,眼前横生鬼魅。 她的身体悬在半空,吊在窗台上,好像用的是那天特地回去买的丝巾。地上一滩污秽,她的脚趾尖还在滴尿。 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想要呕吐,捂住嘴巴冷静自己。 钱丞把她抱下来,躺倒在地板上,把手贴着她冰凉的颈部,再是胸口。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死肉。 他找到屋里的电话,拨出号码,以为电话那头是老文,“文,文哥……carina死了……” 听见接电话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就确定不是老文。 陈宗月低沉无情的声音说着,“call辆黑箱车。”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钱丞握着听筒,慢慢放到座机上,不敢回头多看她一眼,愣愣地站了很久。 天已晚,坐轮渡到达澳门,钱丞回到赌/场酒店,就见陈宗月朝他招手。 他跟着走进房间,陈宗月随即按住他的肩膀,捏着威士忌的手,指着站在这里的两个女人,问他,“哪个更像?” 钱丞转向她们,右边太瘦,非常像刚刚死去的冯秋萍。 “……左边。”他更愿意回忆,那天站在渣甸坊路口,面颊饱满的漂亮女人。 威士忌里冰块撞动,陈宗月给他留下一句,“送到保叔那边。” 夜晚的弥顿道,严重灯光污染,席卷着市井气息。 钱丞抽着一颗烟,路过一间卖供品冥币的店,又掉头返回。 他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女人低头灭烟,她说,早点学好广东话吧。 他不是不会广东话,有的时候不想说。这时,他对着店里喊道,“阿婆!冥镪几多钱?” 钱丞向茶餐厅借了个油漆桶,蹲坐在楼与楼间的巷子里,点燃一张冥币扔了下去。 冲上脸的火呛到了气管,他一边咳嗽一边继续烧。 所有冥币都用完,他靠着墙抽烟,抬头望住飘上夜空的烟,很多情绪堵在胸腔里,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另外有一件与他无关的,就是天方夜谭,也比不过和陈宗月谈情爱更荒谬。 第26章 26 “你有多了解他,跟他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场,你见识过吗!” 此时此刻,钱丞总算体验到阿妈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他不明白,黄鹦不是看见靓丽新衣就走不动路,对着钻石珠宝两眼放光,整日做梦发财的女人,她到底贪图陈先生什么。 钱丞在背光的位置上,挡住她一半脸,她一边瞳孔在日光下呈现浅棕色,毫无波澜,她说,“我没见识过,也不想见识。” 她不想知道陈宗月有过几个女人,不然得把她自己气死。 “黄鹦……” 这个声音不是钱丞。 陈宗月从走廊暗处走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引导着她下楼,语气温和,“医生在客厅等你拆纱布。” 说完,他松开手,没有陪同她的意思,而黄鹦回头望了一眼楼梯上的钱丞,选择往客厅走去。 钱丞不自觉地紧紧攥住拳,就像他第一次登上澳门码头。 可惜,陈宗月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只在上楼的时候,说了一句,“你跟我走。” 书房内弥散着油墨与木香,光线亮得让走向书桌的男人变成一道影子。半途遇上的老文跟在后头进来,把门反扣上。 陈宗月拎起桌上的威士忌,旋开瓶盖,黄金研磨出的酒滚入水晶杯。 钱丞咽下喉间唾沫,出声道,“陈生,我不怕说给你听,至今我都有给carina老爸打钱,起初一月一次,后来钱不够,就两月一次,三月一次……” 回到上海前的那段时间,钱丞除了办事跑腿、出入屋邨就是大排档,天也未黑透,整条街就被摊位占满。 提款机显示余额不足,钱丞拔出卡,叼着颗烟念念有词,“不是我不帮你,我都要吃饭穿衣嘛。” 离开提款机,他把卡塞到裤兜里,隐隐约约听见一首女声歌曲,旋律有些熟悉,顺着声音走去,原来是路边报纸档的磁带机在放。 他顺嘴问着,“老细,呢首歌叫咩名?” 坐在马扎上的老头瞥他一眼,口气不耐烦的回答,“难得有情人啊。” 钱丞眼皮一撑,敷衍道,“多谢。” 转身要走,却站在大排档炒锅爆油和嬉笑怒骂的市井之中,听完了那几句歌词。 他使劲挠了挠头,回头走到提款机前,一边咒骂自己,一边用自己的卡转出钱。 “她老爸到现在都以为,他女儿还好好活着。”这是钱丞长久以来,自拎腰包给冯秋萍父亲转钱的原因。 “我不想见到阿妹以后也会变这样,陈生——” 钱丞直直跪下在他眼前,膝盖在地毯上磕出闷响,“看在往日我给你当牛做马,求你放过她。” 陈宗月垂目盯着手中的酒,慢慢摇晃几下,“阿丞。” 他顿了一顿,才将视线投向钱丞,“如果我讲往日义气,你觉得我要死几回?” 男人声音冷风测测,面上却露着笑容。当年义宏在全港鼎盛风光,不是人人有胆想都可以爬上坐馆的位,明抢暗夺,兄弟之间没有捅上几刀,妄说拜过桃园。 陈宗月放下酒杯走到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牛皮纸袋丢给他,解释道,“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关心黄鹦。” 钱丞迷惑地捡起,拆开,里面是一份调查档案,舅父舅母和黄鹦的名字不断重复,更提到了周陈驹‘周老’,义宏就是他开山堂创出的天下,如今他要出山说句话,也绝对够分量。 等他翻到最后一张亲子鉴定,神情忽地变化,仿佛猜到什么。 陈宗月将其夺了过去,扔在桌上,回头对他开门见山,“黄鹦和你一家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周老的孙女。” 钱丞的脑袋里一瞬间乱作一团,但是他也很快寻到关键,抬头望着男人说,“不管黄鹦是不是我舅父母亲生的,这么多年……” 陈宗月打断他,“这么多年你们兄妹一场,我不会妨碍你们继续做兄妹,但是这件事情,我希望你对她保密。” 第20节 他茫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陈宗月握住一瓶威士忌,照着钱丞的头砸下去! 酒瓶在头顶迸裂,碎片就像扎进耳膜,只能感觉到头皮发烫发麻,冰凉的威士忌流满面,顺便帮他消毒伤口。 陈宗月踩着地毯上的玻璃渣,蹲下,搭上他的肩膀,“没有让你提问,就闭好你的嘴。” 血淌过一只眼睛,钱丞抬手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红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陈宗月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起身对老文说道,“带他去止血先。” 天光使足劲折磨人间,洒水器喷出扇形的雾下有彩虹,这一切映在黄鹦眼中,她已经拆掉小臂上的纱布,坐在连通花园的台阶上。 察觉到有人走近,黄鹦回过头,见到来者,神情瞬变诧异地站起来,“你这是怎么……” 衣上染着血,头上包着纱,和她真是‘难兄难妹’的钱丞抢着道,“没事,撞到墙。” 不留下让她质疑辨惑的机会,他接着就说,“你在陈生家里做客,不要给他惹麻烦知不知道。” 没等黄鹦给点回应,钱丞便说着,“我先走了……”但他走下台阶前,忽然靠近她,低声告诫,“自己小心点!” 他说话同时,往她手里塞进一样东西。 黄鹦下意识地捏紧,目送他离开陈家大门,她转身走进室内,行至无人的走廊才摊开掌心。 一片包裹着纸胶带的刀片。 她有些怔住,机警听见走路声,即刻握下刀片,将手背到身后。 陈宗月见到她也觉得很巧,微笑说道,“找到几盒电影,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这时突然,黄鹦被谁从身后扣住手腕,用力掰起她的胳膊,把她手里的东西抢了过去,甩开她的手。 李佳莞捏着‘罪证’与她对质,“你藏着刀片想要做什么!” 黄鹦不敢去注意他的表情,故作轻松地回答,“削水果咯。” 李佳莞嘲讽地笑出一声,咄咄说着,“我看你是想削人吧?” 话语落下,刀片被第三个人取走。 紧跟着,就见陈宗月正握起黄鹦的手,刀片被放回她的掌心,显得平静无事,“她都说是削水果了。” 他有这样的举动,黄鹦也始料未及。 李佳莞愣了一刻,扯出个牵动皮肉,意味复杂的笑容,“你都无所谓被人暗算,我更没什么好讲。” 黄鹦抿住唇,蹙眉瞧着她,瞧她就是在装可怜,装委屈,博同情,即使她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不愿意再多分李佳莞一丁点注意力,她急忙牵起陈宗月宽宽大大的手,眼也不眨,“这是我在花园捡到的,也不懂是谁乱丢这么危险的东西,我就先拿着,还没来得及扔。” 不光说,黄鹦还带着他走向角落的垃圾桶,当他的面,连同钱丞的担忧一齐扔下去。 扔完马上回身抱住他,脸埋他胸膛,闭着眼深深闻,抱了一会儿,黄鹦才抬起头望着他,郑重提醒道,“你是我的。” 就算是可怜,也不能可怜别人。 陈宗月低头凝视着她,轻轻一笑,拇指抚过她的眼皮。 佣人抱着卷起地毯走出书房,开着冷气没有开窗,空气中仍然残留着淡淡酒精。 黄鹦不知道曾发生了什么,因而没有发觉这是一杯血腥玛丽。 陈宗月坐在长桌旁,点燃一支雪茄,靠向椅背,烟雾散开在她挑选书本的背影上;散开在橡皮粉的无袖裙,全部挽起的长发底下,领后的一枚珍珠扣上。 她无心翻阅着英文原著,转过些身,说着,“二十号是我生日。” 陈宗月随即认真问道,“准备摆几桌?” 黄鹦笑得眼睛发亮,合起书,过来坐在他对面,也开着玩笑说,“再往墙上贴一个大寿字。” 顿然,脸上笑意消失,不假思索地说出,“啊,李佳莞……” 陈宗月无奈也忍不住笑,“她又怎么了?” 黄鹦下巴垫在书脊上,瓮声瓮气地说,“我也不想提她,谁叫我倒霉,和她同年……” 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一瞬间,她萌生出一个疯魔的念头。 实在是无稽之谈,应该抛诸脑后。 对上陈宗月探究的神情,黄鹦摇了摇头,踮脚坐上书桌,扭着上半身望住他,“雪茄好抽吗?” 陈宗月捏下烟打量几眼,才回答她,“一般。” 黄鹦躺倒在桌上,仰头注视着他,伸出手借来他的烟,放进唇间。她面颊下陷,吸了一口,咳了几声,那股味道既像男人腰带的皮革,又像熊熊燃烧的森林。 这一次是把烟还给他,伸出的胳膊却被他压到一边,陈宗月俯身下来,另一只手沿着她肩头往下抚摸,吻她的额头到鼻尖,就是绕过她的嘴唇。 黄鹦推开他爬起来,下桌,分/开/腿坐上他的身,搂上宽肩吻住他,先发不制人,被他扣住后脑勺,勾住舌头激战纠缠。 他扭开她颈后那一枚扣子,从腰间一层层抓起她的裙子,暂停深吻,替她脱下,又以唇舌翻云覆雨,任它滑到地上。 滚热掌心正享受她光滑的背脊,不幸被她按住,指尖挑着他腕上的沉香珠,嗒嗒地响,她偏下头,一点点吻着他的颈线,小小声说,“硌到我了……” 陈宗月利落地扯下它,摔到一边。 第27章 27 那串天价沉香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被视如糟粕, 弃之不及,滑向墙角哀泣。 黄鹦为之得意的轻声笑,捧住他的脸,柔软嘴唇咂咂有声地亲过,含住他薄唇,舌尖顶进他口中自投罗网, 唾津互咽, 分不清是谁的口腔更火热。 书架上的机械座钟冷眼静看, 奏针。 陈宗月将她一只手折到背上, 她才思敏捷瞬间领悟,解开自己的内/衣扣,再拽他的衬衣纽扣不甚灵活。 急不可待的少女, 犹如樱桃/色的诱惑。 麦色胸肌才半遮半展,陈宗月宽厚手掌先覆住她的额头, 迫她仰过脸, 拉长纤颈给他舔吻啃食, 势要在雪色皮肤上留住冬红的印记, 她肌肤是融化在红茶中的方糖,一口接一口尝。 黄鹦一会儿按着他肩膀,一会儿搓着自己被吻红的嘴唇, 难以抑制地低/吟,扭动身子。 怎能忍受被她骑着荡摇,凶恶‘坏人’对上她的伊甸门扉,掐住她细柳腰/肢, 直至完全嵌合。 黄鹦惊呼一声抱住他,如同抱住海中救命浮木,上下颠动,挽着的头发松落,捶打着她的背脊,不受控制地急促喘息,眼神却有些游离飘忽。 陈宗月吐出她耳垂,视线移到她的脸,不由得笑,“这时候还能发呆?” 她咬着红色的唇说不出话,他只得慢下速度,缓缓按着她尾椎往前推挤,才让她断断续续出声, “我,我没有和别,别人……” 中学的生理课上,未尝禁果的女孩们剪着齐耳短发,手指上沾有墨水,偷偷讨论着第一次会是怎样的痛。 她们有的扮演老学究,毫无根据的严谨分析,有的负责活跃气氛,插科打诨,却都认同应该是一种被贯/穿的感觉。 然而,被他填得很撑很涨,但没有感受到撕裂的疼痛,这使得黄鹦迷茫了。 陈宗月吻上她的眼睛,“我知道……” 脸上发丝被抚去,他低沉嗓音叩响在耳畔,“记不记得有一晚,你喝醉了。” 那是春意酥怀,将入夏的夜晚,姑妈留宿在定做旗袍的一户人家里,电话提醒她等钱丞回来要锁好门窗。 搁下电话才过半小时,黄鹦便觉得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干脆跑到茶楼找她表哥。 钻进铁门,四下闭灯,唯有一盏照射着散落桌上的瓜子花生,桌旁钱丞正与服务生小酌,可能酒劲已经上头,居然招呼着她坐下一起喝两杯。 黄鹦清亮眼睛悄悄环视周围,没有见到陈宗月,大概早回去了吧。她想着。 真正的目标人物不在,她走向四方方的茶桌,闷闷不乐地抢过钱丞的酒杯,一饮而尽。 次日醒来是在家中阁楼的小床上,入眼就是挂到旧烂的蚊帐,这一次宿醉不仅是头,连身体也酸痛不已,尤其是腰。 不过,黄鹦梦见自己和陈宗月做了那种事情,画面零星遗存脑海,真实得可怕。 趁幻念的余温尚未消散干净,她赶紧闭上眼睛,多想重新回到梦境里。 “我帮你回忆……”陈宗月这么说着,不改相连的姿势托起她,黄鹦反射性地勾住他的脖子,两条腿随即盘住他的腰。 陈宗月伸臂一扫书桌上所有摆件,包括之前被抛弃的雪茄,烟灰掸落在新地毯上。 黄鹦肩背一触到冰凉桌面,就被他架高了腿,又展开节奏深重地攻占,逼得她媚/俗地吟叫,捂上嘴巴也从指缝间溢出,另一只乱抓的手,怎样也找寻不到投降的白旗。 酒气缭绕,黄鹦意识混沌,抹下嘴角薄薄的花生红衣,踹了一脚伏在桌上的钱丞,他就倒向地上,酒瓶子还能滚几圈,他业已醉死。 她晕头晕脑地扶着楼梯,双腿跌跌荡荡走到楼上。 幽静似漆黑深海,窗帘捆束,地上一格格的夜色。 忽然间,听见有人唤她的名,“黄鹦?” 那个声音沉得像一本圣经,是温柔的救赎、诱人的牵引。 男人搀住她的胳膊,却被她顺势踮脚挂上自己的颈项,她眼底迷离水光流转,鼻子尖蹭着他耳朵,“陈宗月……” 靡靡之声,催人提枪上/膛。 窗棂外弯月清辉,与茶桌上铺陈的欲/望相辅相成。 黄鹦躺倒在桌上被他捞着一条腿,一下下冲撞,热源渲流,她很快忘记了疼痛,桌腿咿咿呀呀地响。 夜风吹不进窗,焦急地看着黑暗滋养少女,清水变浑浊,白如肥皂泡。 目眩神迷之中,她转过头,男人另一只撑在桌面的手臂上,全是纹身。 两处场景重合,让她的大脑没有空隙思考,因为汗液从陈宗月英气逼人的脸庞划下,极其性/感。 黄鹦挽住的头发和骨头一样快被折腾散架,而他临时发难,换个位置,背靠他胸膛坐下,肌肉紧绷的手臂从她胳膊底下锢过,压迫她,搂住她,甘泉淋漓,溅落到地。 藏匿的弱点暴/露,她失控叫出声,逃脱不掉地在他身上颠簸,一刹间两腿打/颤,火花从括约肌冲上头皮。 陈宗月在缴械前抱起她,拨出自己,握住她手包裹着释放。 唇上湿润无比,喉咙干渴如同旱地,黄鹦累到就想躺着,但又被他推向桌面,握住腰,她纤细胳膊无力地伸向头顶,抠住桌沿。 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水粘合睫毛,她以为自己是一张晾晒在夜风中乱飘的床单,而旁边有人搅捣糖浆发出甜腻声响。 风力得越来越强,声音越来越密。 机械座钟的秒针嘚嘚走着,吊灯被点亮,滴状的水晶折下鳞片般的碎光。 黄鹦如愿平躺在桌上,望着天花板喘息,已是长久征战过后。 第21节 肩颈上潮红未褪,粘着漆黑的头发,背后垫着他的衬衫,裙子盖在身上随着胸腔起伏,耳边是男人走动带着皮带扣叮叮嗙嗙。 阖上眼睛,华丽的水晶吊灯变成倾斜的木板屋顶,黄鹦捂着肚子坐起,床板咯吱呻/吟,双脚落于蚊帐之外,讲不出是哪种疼,站起来都困难。 扶住浴室的墙,花洒喷出的水从头淋湿她,细白的腿间流出红线般血丝,淌进下水道。经期到了,难怪。 忽然记起了什么,黄鹦翻出洗衣盆中换下的裙子,掏出袋,空空如也。 昨天晚上跑去茶楼的时候,兜里还揣着二十元。 那天下着如同棉絮一样的小雨,在太阳底下尤不明显。 跨进茶楼,黄鹦想找钱丞或者一起喝酒的服务生问一问,找不见人,意外见到了陈宗月。 似乎他正朝着黄鹦走来,她有些动不了,愣着瞧他来到面前,问她,“昨晚上休息好了?” 陈宗月应该是得知了他们在茶楼醉酒的事情,毕竟他是这里的老板。 即使昏死不算休息,黄鹦也忙不迭点头,梦里可以胡作非为,现实对他仍是抱有怯意,“我,我是来找钱,钱丞。” 陈宗月绝对看得出她的紧张,不知在心里想着什么,等了一等,才说,“他在楼上看账。” 黄鹦的‘谢谢’很小声,不如周遭的窃窃私语,不如她踩上楼梯的脚步,不如昨夜茶桌的松动。 睁开眼睛,边角刻着浮雕的天花板洒落的光片刺目,她把头扭向一旁。 陈宗月坐回椅中,使着双刃剪刀,剪开一支雪茄帽,正准备点上,反应迅捷地接住揉成一团扔向他的裙子。 黄鹦以肘支起上半身,抓住他的衬衣掩着胸,既羞愤又难过地瞪着他,“你,你明明很早就,就知道我,我喜欢你,还一直戏弄我,想看我笑话?” 陈宗月打算将裙子还给她,顿了片刻,又搁在旁边的移动酒架上,说着,“……我不知道。” 回过头想一想,他确实有点冤枉,那天黄鹦的表现,就像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酒后乱/性。 黄鹦气恼抿住唇,看着他起身过来,单臂撑在她肩旁,把她笼罩在身下,另一手的拇指压进她在灯光下呈肉橘色的嘴唇中,穿入贝壳般的牙齿间,搅了搅比海绵柔软的舌。 手指离开她的口,连住一丝唾液也迅速崩断,就见陈宗月吻了下自己的指腹,“幸好你这么乖,替我省了不少事。” 黄鹦一愣,瞳孔映有粼粼波光,声音极轻地问,“我要是不乖,你会做什么?” 陈宗月似笑非笑的回答,“找个笼子把你关住,等你明白自己逃不掉,就不会想着要出去了。” 困在方寸笼中,每日予以食物、阳光,隔绝它与外界的接触,长此以往,它会因为习惯而呆滞,不敢飞出笼外,羽毛还是那么鲜活靓丽,嗓音美妙地唱着歌。 黄鹦以为他是开玩笑,环上他后颈,不用说着音调婀娜的方言,也能让人酥化,“关进你心里好不好?” 说完吻上他,勾缠他温热的舌,他不仅放任,更捞住她滑腻的背,配合她自由发挥,炽而粗糙的掌摩挲着她的大/腿。 这时,传来几下敲门声。 隔音效果真是好,陈若宁全然不知书房里发生何事,等了好一会儿,房中人打开门。 “陈叔,我……” 开场白就卡住,眼前男人赤膊亮出一身匀停精实的肌肉,留有一道从肩膀到胳膊的伤疤。 他无意望入房中,干干净净的桌上坐着陌生的少女,也偏着头打量他,还没梳理好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宽大衬衫,桌下一片凌乱,满室旖旎且腥的气味,惹人浮想联翩。 陈若宁后退一步,刻意将自己避开,状若无事的说道,“我就是放下行李了,过来跟您说一声。” 第28章 28 书房门一关上, 黄鹦又躺下了。 望见颠倒的窗,听不见蝉烦,傍晚燃烧的天空就像静止的海,她仰着下巴出神,直到凛冽的气息再次覆在身上,灼热的吻烙在锁骨上。 黄鹦转过脸, 正好擦过他的鼻尖和唇, 蹭着与自己温度不同的皮肤, 她忽然说, “我想去澳门。” 这个‘想’不是强烈的诉求,比如,想生意兴隆、想娶个好老婆、想先人托梦告诉彩票中奖号码。 然而, 陈宗月稍顿一下,许诺说, “生日过完带你去。” 她有些愣, 接着感觉到被他手掌钻进腰间, 往上摸, 聚起一处柔嫩攥住,又松开。 黄鹦抓住他骨头粗硬的腕,阻止他继续, 声音都颤颤软软,“不要了,腿都麻了……” 陈宗月停下动作却收不回手,被她握着捏玩, 听到她又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恐怕,连陈若宁也回答不上来,自己到底是谁。 在他五岁那年,香港乱成一锅粥,正值中英谈判,各界人士纷纷称前景黑暗。 他的生父蔡志华是葵青堂口主事人,眼看堂口气数已尽,随众流投靠义宏社团。同年,义宏一批外货从葵青区醉酒湾上岸失踪,相关的人都跑路。 在夜/总会灯牌要迎着脸那么近的钵兰街上,一辆白面汽车里,花衫仔眼尖地捕捉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身影,回头说着,“森哥,他上楼了。” 陈宗月正点着烟,火光晃过立体的五官,他一抬下巴,引擎马上发动,后座偷喝咸柠七四九仔抖了自己一身水。 彼时,陈宗月认‘周老’作契爷,已经改名换姓,却让跟着他的细佬还叫他原名。 两辆七人车刹在楼道口,嚣张堵住去路,车门哗哗打开,下来十几个来者不善的古惑仔,顶着火目涌进窄楼,几个守在楼下。 今晚不管是端碗食饭的良好市民,还是涂脂抹粉准备出马的小姐,统统锁起门不敢出屋。 花衫仔率先踹开门,匆匆地冲进去。陈宗月从容随其后,一眼扫完屋内,桌面铺着报,一杯剩一半的泡面,还有一杯被杂志盖着,等待人尝,椅背上挂着一只孩童书包。 他皱了下眉。 厕所传出打斗嘶嚷,破了头的蔡志华被强行拖出,鲜血洗脸,晕在地上,陈宗月跨过他,往厕所里一望,够蹲进一个成年男子的浴缸中,堆满钞票。 陈宗月手一挥,“点钱!” 几个四九仔从他身边挤进厕所,难掩惊色的直了眼,正要摸到那些钞票,外头马仔打开衣柜,立即喊道,“森哥,仲有个细路仔!” 死在地上的蔡志华又复生,力气十足地跳起叫着,“放了我儿子!” 马仔捉住想逃跑的小孩,手臂勒着小孩脖子将他拖了过来。 蔡志华挣开钳制他的力量,扑上前抱住陈宗月的腿,跪地哀求道,“森哥?这里就是卖货的三百万,一分不少,求吓你,唔关我儿子事啊,放他走吧!” 他不敢看向儿子,听着他正被人死死捂住嘴巴,拼命挣扎发出的声音。 花衫仔捏着一沓钞票摆了摆,讲笑,“一千万的货,你卖三百万?真系会做生意呀老细!” 哪知,陈宗月从腰后掏出一把枪,对准腿边的人,手指搭扳机,扣火数发击中蔡志华,让他像捞出水待宰的鱼般躺在地上,生命尽头只有几下抖动,睁着眼死去。 花衫仔感觉有水溅到脸上,抹了一下,指尖染上鲜红。 男孩瞪大眼睛,僵住身体,被捂着嘴闷声尖叫。 陈宗月垂下握枪的手,转身蹲在他面前,对他说,“以后你同我姓,我就让你活下去。” 男孩停止了尖叫,好似没有眨过眼,泪水都发红,颤抖着一颗小脑袋。 陈宗月让人放开他,不料他凶狠地扑向自己,小小身板就要跟人搏命,妄想杀死猎豹的小狗,实在可笑又可怜。 陈宗月不费吹灰就制住他,起身同时,毫不留情的将他摔到地上。 男孩再也起不来,悲痛和恐惧交杂,令他趴在地上干呕,不停咳嗽。 陈宗月抬起胳膊,枪口指着他,“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跟我走。” 昏黄的吊灯随风晃动,隔壁屋中婴儿大声啼哭,撕心裂肺,妇人哄得战战兢兢,生怕惹祸上身,急得想按住孩子的嘴。 陈若宁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他下床走到卫生间,埋进洗漱台往脸上泼着水,再抬头,镜子里是十九岁的少年,通红的眼睛。 这几天陈宗月病倒,医生全天在家中待命,每日都有一拨人上门慰问,就算见不到人也要塞进一份补品,倒是比往常热闹。 他走进陈宗月的卧室,推了推手让守夜的护士出去。 陈若宁在床边坐下,床上的男人就悠悠转醒,见到了他,又转脸望向窗外的澳门夜景,开口的声音像浓雾,“还以为天亮了。” “没睡好,过来看看您怎么样了。” 陈宗月随即说,“又发梦?” 陈若宁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叹慨道,“你小时候经常做噩梦……” 陈若宁酝酿了须臾,才出声,“陈叔,其实咁多年,我都不明白,点解你要收养我?” 他仍然闭着眼,回答,“留着你,提醒我自己。” 陈宗月又无端笑起,“我这个人很健忘的……不是你进来,我都记不起,有一把枪在旁边的抽屉里。” 陈若宁着实一愣,视线不由自主地移至床头柜的抽屉,仿佛能穿透实木,看见一把黑色手/枪。 陈宗月握住他的胳膊,瞬间把他目光和神魂拉回,“枪在这,你要报仇,你就开枪。” 陈若宁直直望住他,就像望住他杀掉蔡志华一样,良久,低下整颗头,悲切地摇着,“……我下不了手。” 机会只有一次,要万无一失,他不会随随便便去赌,抽屉里到底有没有枪,枪的弹匣里有没有子弹,或者,枪不是在抽屉,而藏在他的枕头底下。 嵌进房顶的灯,照亮着室内泳池。 李佳莞游到泳池边,迅速而有力地钻出水面,从她肌肤流下的水,就像透明的绸布滑下肩膀。 正踩着梯上来,眼前就出现一卷浴巾,再抬高一点视线,就是陈若宁的笑脸。 李佳莞接过浴巾披在肩上,纤秾合度的身材只遮住一半,她说着,“见到陈叔了?” 她坐上躺椅,卷起头发拧了拧,又拨了拨,盯着陈若宁,语气有点娇嗔的味道,“你答应过的,回来是帮我?” 陈若宁坐在她旁边,点头又带着疑问,“可以做你军师,但你听我?” 她有些犹豫,却张不开口拒绝,只好不做声。 见她的表情,陈若宁便告诫道,“放下你的敌意,否则陈叔会先将你送走。” 就猜到他会这样说,李佳莞气急地甩下浴巾,“你知不知道次次都是她整我啊!” 的确意料之外,陈若宁微愣一下,再是笑了笑。仅仅在书房外一瞥,他觉得那个女孩看起来是有点古灵精怪,但好像没那么厉害。 男人背对着她在淋浴间冲澡,蒸汽熏得玻璃朦朦胧胧也没什么可看。 黄鹦从浴缸中起来,擦干身体,换上白色吊带睡裙,多披件薄薄外衫,带着一身清香下楼,中途脚步慢下,扶着楼梯望进客厅。 陈若宁正在翻报,发觉有人走来,站起说着,“你好。”对她伸出手,“我叫陈若宁,也可以叫我ronny。” 以为能和李佳莞玩到一块儿,也是不爱搭理人的倨傲脾气,没想到是外表毫无攻击性,笑起来还有几分腼腆的男人,不过,长得跟陈宗月一点也不像。 大概只握到他的指尖就松开,“黄鹦。” 第22节 陈若宁莫名问道,“会唱歌的那个黄莺吗?” 黄鹦先是愣了下不明其意,然后才领会,解释说,“……鹦鹉的鹦。” 陈若宁‘哦’一声表示了解,笑着说,“这名字起的好,又会唱歌又漂亮。” 第29章 29 夸奖的诚心诚意。 真正初见面, 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她皮肤白得离奇,还穿着白色吊带裙,外衫细短的绳,在窄窄的身板之间打了个潦草的结。凝视他的眼睛在思考,却揣摩不出她的想法。 她不是笼统定义的漂亮皮囊, 是游走在沙土尘埃般光粒照耀下, 托腮倚窗边的少女, 与附在耳边劝你要及时行乐的年轻女人之间。 “唉, 你们各忙各的,到这第一天就让我一人吃了顿晚餐。” 陈若宁语气佯装心酸,有些调侃之意, 并非抱怨,拿捏极好。 没轮到黄鹦出声, 熟悉的甜嗓从后头响起, “不是你嫌我坐旁边吵, 不如你一个人待着嘛。” 李佳莞从她身侧走上来, 一瞬间散开类似西番莲洗发香波的味道。看样子她和陈若宁要有来有往的热络聊上一番,黄鹦便认为自己可以退场了。 谁料,李佳莞这就转来对她说道, “黄鹦,这个周末……”一双圆眸闪着人畜无害的光亮,“一起过生日吧?” 她越是真诚期待,黄鹦越倍感惊悚。 仅仅一个下午, 她是念了上百遍道德经,还是做好了□□?邪气兮兮。 推进应算整栋别墅最大的房间门,黄鹦背身轻轻关上门,眼望着已经洗完澡、穿好衣的男人。他坐沙发上,垂目于搁在茶几的文件上,手里盘玩着一支笔,架膝盖间,亚麻裤管随颀长腿落地上。 黄鹦趿着软底拖鞋快快跑来,发梢也飘飘,侧身坐上他的大腿,抱着他肩,打断他思路,神情都半怔听她说,“李佳莞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吓死我了。” 陈宗月略带笑意地扬起眉,“这,就把你吓到了?” 李佳莞肯定是憋着使坏,可这只是黄鹦的直觉,说出来就像是她谗佞、心胸狭窄,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即使黄鹦在他面前,好像也没少说李佳莞的坏话。 这刻室内无声,有人敲了敲门,在房间外说着,“……陈先生。” 趁他要起身前,黄鹦即刻将搭在他肩头的十指交握,说道,“明天我想回趟姑妈家,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没带过来。” 陈宗月接上问,“你是准备在这里长住?” 黄鹦懵住一时。 难道不是他说,以后就留他身边,想走还得考虑自己是不是神通广大能逃脱。 陈宗月嘴角渐弯,以鼻再到唇亲昵贴着她脸蛋,沉醇的声音替她回答,“当然了,你还想去哪。” 又是逗她。黄鹦蹙着眉往后拉开些距离,捏上他的脸,倒不是恼羞成怒,而是觉得他太难捉摸了,她有点郁闷。 盛夏热浪一早发迹,厅中座钟已指到九点一刻,处处花樽更替新鲜花束,喷过水,莹莹碎亮。 黄鹦换上外出的衣服,摆着竹细匀称的双腿轻巧跑下楼梯,在门厅前,对着挂在墙上的圆镜挽起头发,忽然有人影出现在镜中,她的背后。 她马上转身,没扎好的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直勾勾瞧着来者。 陈若宁温文尔雅的笑,“早上好。” 紧跟着,阿欢从玄关喊进来,“黄小姐,有车在外面等你。” 见到黄鹦匆匆忙忙要走,陈若宁速即问道,“你吃早餐了吗?” 黄鹦定住身子,摇了摇头。 “等我一下……”陈若宁说着从她面前拐进餐厅。 不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半袋吐司、一瓶牛奶,一齐递给她,“没吃东西就出去,太阳一晒很容易头晕的。” 黄鹦怔怔地接过,牛奶还有余温,“……谢谢。”其实,她没去哪儿,也不怎么晒得着太阳。 车从陈家大门外出发,经过十几分钟大宽马路,两旁新建的高楼慢慢矮下去,接着一栋栋公房和老弄堂。 坐在副驾的钱丞没有回头,直接说着,“阿妈不知道你搬家了,舅母那边没有消息。” 黄鹦抿着牛奶,视线由车窗外移至副驾椅背,想起昨天他谨慎地交给自己,又葬身垃圾桶的刀片,好久才‘嗯’了一声。 回到姑妈家恰好赶上午饭时间,钱丞将折叠桌搬平,跨进厨房抽了条抹布,随意地擦了一把,往厨房里丢。 突然扔进厨房的抹布,差点飞到端着荠菜汤出来的黄鹦脸上,她上前一脚踹向他的小腿,报仇雪恨,才甘心放下汤碗。 上午得知黄鹦今天要回来,黄曼虹特意做了桂花肉,蒸了条河鲫鱼,也开了家里空调,好像她难得‘过来一趟’,或者心里清楚她是受苦受难去,总想弥补点什么。 摆好几盘菜,坐下开饭。 黄曼虹竖起筷子,才注意到她胳膊上一片红,“你的手怎么了?” 黄鹦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自己瞧一眼,不在意的说着,“做菜的时候烫到了。” “哪能这么不当心……”黄曼虹皱着眉,不由得瞅了瞅钱丞头上醒目的纱布,没一个省心的。她又问道,“你妈妈呢,伊拉好伐?” 黄鹦咬着青菜点头,含糊说,“都好。” 钱丞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塞了自己一大团米饭,堵住嘴。 空调沙哑地吹着冷气,筷子搅瓷碗。 黄曼虹说着,“昨天奶奶到家里来,还了我四千块钱,说是黄聪找着个薪金多,又不辛苦的工作,真是老天不长眼,掉馅饼砸到这种人……” 吃过饭,姑妈不用她帮忙刷碗,黄鹦打开皮箱,独自在她原来的小房间里收拾东西。 床上扔着几件钱丞的衣服,床下也放着他的鞋,房间俨然易主。 新主人一进来,因为这间屋顶是倾斜的,黄鹦正想提醒他小心撞到头,却被他先开口,“我现在跟你讲的,可能你听不明白,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 钱丞要说的事,从那日全港暴雨开始。 雨刷器每一秒打一次都不够,游荡街头的无业民都消失,隔不远瞧见一同扎职的红棍阿豪,靠着士多店门前柜上抽烟,钱丞就近停下鱼车。 短短几步路,仍是被浇透,士多店里微波炉大小的电视机播着赌马实况,音量不如雨势大。 钱丞一边捋掉胳膊上的水,一边说着,“那个臭口铭,骗我那边学生多,等我过去,个个烂仔,仲讨价还加,我扑他老母!” 阿豪突然掐住他脖子,假假作势没使劲,牙齿叼着烟声音模糊的说,“爱兄弟姐妹还是爱黄金?!” 钱丞和他认识有半年,太了解他,斩人最勤,跑腿最懒,次次都来这一套,就是要找人‘代劳’,“不是吧,豪哥,我刚刚回来,烟没抽上一口!” 阿豪搭上他肩,大方取下自己的烟递出去,“跑马地医院而已,湾仔都没出!我真的有紧要事,你记不记得我条女阿bie?今晚带她去打胎啊。” 钱丞倚住柜台抽烟,“没想要生下来?” “生?讲笑!以后他跟同学介绍,我爹地是湾仔最恶!”阿豪捏着嗓模仿小孩声音说完,接过钱丞送回来的烟,抽一口,吐一口烟,“我们这样的,几时死都不知,还生,仇家搵上门,连你儿子一齐打!” 阿豪拍了他一下,压低声说着,“我睇你同陈生关系近,才把这件事交你。” 瞧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页杂志卷裹的东西,示意钱丞接住,然后再掏出一沓钞票。 钱丞眼睛亮过,假正经道,“唔好客气啦……” 阿豪就用这一沓钞票打他的头,“你想得美!” 深夜,暴雨如注,急救车灯前一晃而过的黑色雨衣人,走进医院门,奇怪是他扯低雨衣帽,选择走楼梯。 消毒水的味道浸湿整条走廊,回响着雨衣簌簌行走的声音,两边病房明显没几间,大概只‘接待’明星和富豪。 钱丞将钞票原封不动放在护士值班台上,护士紧张地起身左望右探,飞快摸走钞票数也不数塞进兜,出来带路,早知他就抽几张留着买烟。 护士领着他到一间病房门外,表情是想警告他动作快点又没胆说,神神经经回值班台。 钱丞侧身进病房,慢慢关好门,窗帘束得整齐,滂沱大雨粘着玻璃投在地上,他记起床上是植物人。 走到床头前,展开杂志页,举起一支半剂药水的针管,拔开针帽,勾住输液器,刺进滴壶,缓缓推入。 期间,他正大光明打量床上好像在熟睡的男人,估计有五十岁,上帝赏面才醒得来,半身躺进棺材。 可惜,陈先生还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针管推空,他准备离开病房,顺便捞起挂床尾的病历簿,扫一眼,患者姓名——李月。 雨夜劈开一声雷响,好戏剧。 钱丞怔住,抬头望向床上的人,不管全香港有多少人姓李名月,他知道的李月,只有周陈驹的女婿。 约是几天后,阿豪再次提出要他一同做件事情,一个人搞不定。于是,两人走进一栋屋邨的电梯。 电梯上升,一扇扇栅门影划着脸,钱丞忽然问道,“点解陈生要动周老的家人?” 阿豪被他这问题吓一跳,摸了摸胸口,又敲了下他的肩膀,小小声说,“你走运,碰上我,没人够胆问……” 电梯‘叮’到达,哗啦啦开栅门。 “我也是听说的,陈生老爸是姓叶,当年和周老做兄弟的,莫名其妙被人寻仇,冚家三口死得好惨,陈生在英国读书逃过一劫。” 一边说着,他们已经停在一间屋门前,阿豪按住门上猫眼,砰砰砸门,继续道,“以前有位叔公饮醉,讲是周老……” 没说完,门先开。 那天晚上的神经护士,见到是他们,瞬间露出恐慌万状的脸就要关起门,阿豪速度更快地冲进,捂住她尖叫的嘴巴。 钱丞冷静进屋,完成她关门的意愿,随即上前帮阿豪钳制住她,简简单单。 阿豪掰着她一只胳膊,手里拿着细细一管针,对她无谓挣扎表示不满,“让你尝尝神仙散,大呼小叫,几少人想食都食不到……” 一管‘神仙散’推入她的静脉,针头拔出带着血,不需要钱丞控制,她就像个塑料假模特‘咚’倒地,头抵在洒了汤水的地砖上,先是抓挠脖子,抽搐到黑眼珠不见,再是傻笑不止。 阿豪递他一颗烟,自己也低头对上火机,说着抽完这颗就可以走了,今天赌几马的时候,正在发疯的女人,踩上窗户飞下去了。 才真是登仙。 钱丞反应最快扑上去,没能抓住她,眼睁睁望着人坠落,好像听见呼呼风声。 阿豪都来不及走上窗前,指间夹着烟,在原地愣道,“个扑街……” 有东西‘嗙’地摔落,惊到楼底下的老头老太,纷纷好奇地回头、回身探查,女人姿势扭曲仿佛练瑜伽,红色血犹如从地下冒出来。 顿时,一片大喊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阿豪见状,当机立断推了下钱丞,够义气的说着,“你行先!” 整个北岸都收到风声,湾仔豪在警署喝一天茶,被替陈先生办事的大律师带走,连夜提包出港,人间消失。 黄鹦抱着膝盖,脑袋贴着床沿,有些出神,下午热辣的阳光,如此宁静的从她发顶跃过。 楼下有车按喇叭。 黄鹦拎起皮箱下楼,箱子交给司机,钱丞靠在窗户旁,瞧着她上车,车再驶离,引擎声滚在弄堂里。 第23节 天钥桥路的路牌悠长地掠过车窗,她留意着灯牌灰旧的玫瑰歌舞厅,晚上它又年轻美丽,而车就在对面的保龄球馆前停下。 不用进正门,乘旁边电梯到达地下,这里竟然是个射击靶场。 灯光冷白与墙漆深灰,泾渭分明,靶心离得比她想象中要远一点,偌大场地,长长射击台前只有一个男人,黄鹦径自走向他。 陈宗月察觉到有人靠近身边,揽过她的肩膀,自然圈入怀中,把枪放进她手里。 一天没有得到这个怀抱,充满安全感又藏着侵略性,黄鹦心头跳,大过于第一次摸到枪。 “握好……”陈宗月性/感声音落下,抬高两人手臂,对准前方,扣扳机的权力由她。 开火的刹那间,反冲力推了黄鹦一把,如果不是有他牢牢握住手,子弹可能直接飞到天花板上。 连续开了几枪,枪声响彻耳畔,掺杂着钱丞所言。 “李佳莞的父亲叫李月,十年前有几个打手翻进屋把他砍成植物人,社团都怀疑是陈生叫人做的,差佬也查他,但是没有证据。” “如果不是有一次,我被叫去偷偷给李月打慢性毒,而且李月死的前一天,只有陈生见过他……” 靶纸滑到眼前,五发中一枪,还不在环内,打击自信了。 陈宗月微笑问她,“还玩吗?” 黄鹦揉着被震到的耳朵摇了头。 陈宗月也捏了捏她耳朵,“到楼上等我,我很快就上去。” 黄鹦从楼梯走上楼,想不出钱丞什么意思,是不是陈宗月谋害了李佳莞父亲,与她何干? 通往靶场的楼道口有两尊‘门神’,应该是陈宗月的‘保镖’,黄鹦拍了拍他们的肩,以示慰问。 地下冷冷清清,保龄球馆就够热闹,花里胡哨的计分屏闪动,在流行歌曲之中,听见熟悉的人声高喊—— “嗨,黄鹦!” 黄鹦茫然地顺声张望,宾士域回球器后面,沙发座里,高子谦穿着黄白相间的衬衫,朝她挥着胳膊。 高子谦见她走来,便撑着沙发背跳出来,动作帅气又青春。 沙发里还坐着两个女生,一个高高扎马尾,涂着亮蓝眼影,关心球道,拍掌欢。另一个运动短发,睫毛膏也没刷的眼睛水汪汪,嘴唇圆圆厚厚,紧张在意他们,心事一眼就明了。 黄鹦环起双臂,上上下下瞟着他,“之前还整天小楼姐呢,这才多久就换人了?” “哪跟哪儿……”高子谦往前侧半步,挡住身后视线,小声说,“朋友的妹妹。”说完,冲她使了个眼色。 黄鹦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楼道,两尊‘门神’也在密切关注她的动向,她思考一秒,还了高子谦一个眼神。 三个打球的男生也回来,黄鹦挤进沙发座里,对短发女生说着,“不好意思让一下。”‘名正言顺’坐高子谦身旁。 才刚坐下,就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黄鹦?” 黄鹦惊奇地瞧着这个身材胖实的男生,“你认识我?” “经常看见你跟子谦……”说到一半,胖男估计是意识到什么,呃呃又啊啊地卡壳,最后破罐破摔,憨憨笑道,“我就想了,他怎么没把你带出来。” 黄鹦戏份饱满的托腮,凝视着他说,“他才没叫上我呢,要不是凑巧,我哪知道他在这呀。” 高子谦也是一把老戏骨,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盖,递给她,“因为都是我班里的同学,怕你不熟也不自在。” ‘观众’算是看得入戏,“这有啥,聊聊不就熟了!” 付诸实践,聊得火热,却突然间接二连三的噤声。 黄鹦嗅出这样的气氛,也随着他们回头。有一窝小青年对比,站在沙发座后面的男人,显得成熟挺拔,压人一头。 陈宗月问着她,“你的同学?” 黄鹦眼睫敛下,悄悄一咬唇,指着他向在座的人,简短且清晰地介绍,“我叔叔。” 陈宗月仅仅微怔,片刻不足,那双完全不显年纪,线条干净清朗的眼睛多好看,偏偏不肯为她下凡尘。 他面容无异,家长口吻,“别玩太晚,早点回家。” 今日保龄球馆磁场微妙,身临其中,个个都把自己当电影演员了。 不曾想,他居然对高子谦说道,“你有时间就送送她,晚上她一个人走,我不太放心。” 这么说着,陈宗月点了点她的头,掌心都没落下,对方按照她给的剧本走,使她这一刻极度空虚,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望住他离开的身影,黄鹦急急问着旁边男生,“你认识他?” 高子谦还想问呢,先解释道,“他和我爸认识,我爸请过他来家里做客,什么时候变成你叔叔了?” 黄鹦慢慢缩回沙发里,轻轻的说,“他不是我叔叔……” 是爱人。 也许,她的爱人不这么认为。 无人理会她说,注意力全被球馆服务生推来的鸡尾酒和果盘吸引。大家皆迷茫,“谁点的?”、“我们没点这些……” 服务生不慌不忙说明,“这些是刚才那位先生请你们的,还有优惠券……” 优惠券有砖头厚,全是几十元抵用现金,以后来了不用花钱。众人兴奋的你一张我一张瓜分,举起鸡尾酒干杯,感谢的对象心神飘忽。 扎马尾的少女热络地问着,“黄鹦你叔叔做什么的,是你的亲叔吗?叫什么名字呀?” 旁边男生笑道,“你调查这么清楚,是不是想做姨太太啊?” 黄鹦盯着光滑发亮的木板球道发呆,只回答了前半部分,“卖茶叶的。” 马上,她就轻声对高子谦说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挤出沙发座,黄鹦又站住,帮人帮到底,转身对他俏皮的说,“你到家要给我电话哦!” 果然,一帮男生捏着嗓子起哄,“要记得给人家打电话哦!” 追出保龄球馆,烧焦的夕阳晃着眼睛,还是望见了那辆黑色轿车,可它已经开出一段距离。 黄鹦放弃地慢下脚步,天还没黑,晚风渐起,说不出是哪里难受,就想蹲下哭一哭,球馆里传出的歌不合情景,整部戏剧,只有她格外寥落。 这时,驶出不远的车停下了。 第30章 30 树冠广展的香樟风中婆娑, 长长的公交汽车顶连着电线,引领着一排排大红大绿的出租车,穿过漫天黄/色烟雾,訇然作响。 不在指示灯管辖范围,一定是那辆轿车里有人发现了她,所以停下, 司机尽职尽责从驾驶座下来, 要为她打开车门。 钻进车后座, 黄鹦拢上裙子以免被门夹住, 司机也绕过车前回到驾驶座,她始终把脸对着定格傍晚的窗,余光也不敢去打探身旁的男人。 直至, 陈宗月出声问,“肚子饿了吗?” 她才转过头, 撞进他的眼里, 又心虚撇开, “……还好。” 得到这个回答, 他便对司机说,“去奉贤海湾。” 无棚货车扎着冰箱电视等等家具从旁驶过,挡住视野, 好像跟它分道扬镳的一瞬间,街上的霓虹灯全都亮了。当天色逐渐与乌暗的柏油道融为一体,降下一些车窗,还看不到海, 却闻到略带咸味的海风。 全程近一个钟头,一路无言,晚餐也一样。 整间餐厅像是一面临海的玻璃花房,桌椅全白,堆满玫瑰花,每个雪亮的西餐盖被揭开之前,有人劳碌三五月,咬紧牙关,更有人举止泰然,司空见惯。 比如,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奢靡的灯光打在他高挺鼻梁上,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偶尔红酒一晃,润泽酒杯的红铜色与他眉目舒朗,相得益彰。 第一次来如此高档的西餐厅,黄鹦却没有什么胃口,眼底清澈阴郁,黯淡无神地戳着通心粉,目观鼻鼻观心。 情侣最佳烛光晚宴地点,浪漫因子遍布角落,只有他们这一桌百毒不侵,氛围诡谲。 撤走主菜,黄鹦捏起金黄的餐包,先咬一口,有点惊喜,烤得松软酥香,才用银刀抹上牛油,远望冷冷海湾,不知不觉整个啃下,回过神来,擦了擦手,又捡一个。 买单时,陈宗月拎起盛过餐包的藤编点心篮,示意服务生,“打包两份。” 黄鹦随即看向他。买完单,觉察到她投来的目光,陈宗月回望她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温和许多。 她低下头去,装作无事地捏起酒杯。应该和他说说话,不应该这么任性,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月光下,深夜的海面翻滚着银色岩浆,声如裂雷,轮渡随着这浪远去,寂寞得像海上的一颗钻石。 坐在搁浅于沙滩的木板渔船上,急风一阵一阵吹,搅乱她的长发,如同黑色薄纱蒙散眼前,又挠得脸发痒,她不耐烦地将头发扎起来,过程中,身旁的男人伸出骨骼均匀的手,抚开她脸上的发丝。 他嘴唇也很薄,就像不经意的抿着,黄鹦收回视线,沉默良久,忽然说,“烟,有吗?” 陈宗月稍顿一下,再把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没有携带。 她不死心,回头去张望那两个‘保镖’,他们正倚着斜坡上的栏杆,也离得太远,暂且作罢。 可是,没有尼古丁,黄鹦愈发焦躁,抑制不了的难过,难过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让高子谦送我回去?” 陈宗月确实有些不理解她此刻的想法,还是回答道,“怕你一个人走,路上不安全。” 可能是问题不对,黄鹦咬了下嘴唇,换一个角度继续问,“为什么是高子谦?” 陈宗月意外反问,“那你希望是谁?” “我希望是谁?”她惊讶的复述着。 黄鹦眼眶涌热,快要气死了,起身就往上面的坡路走去,知道他正准备跟上来,回头指着他喊,“你站住!” 大概小半辈子积攒的气势,全用上了。 陈宗月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跟‘保镖’借了一盒烟和打火机,往回走的路上,黄鹦等不及地停下点烟,眼垂着,手遮着,风和鞋底的沙子一样无孔不入,打了三次才点着火。 踩着深浅不一的沙坑回来,她往渔船边一坐,指间夹住支烟,除了第一口,还没再吸过,就像烘托情景的道具,无需蹙眉,脸上都是困惑与哀愁,“我不懂……” 黄鹦转过脸来,望住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喜欢高子谦?” 陈宗月神情像是恍然醒悟,“你不喜欢他……” 难道是她之前说得不够清楚,表现得不够明确吗? 黄鹦深深吸气闭紧眼皮,嚷着,“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不喜欢!”再睁眼睛,注视着他,“我只喜欢你!” 远处的男男女女打情骂俏,上演着海边追逐的戏码。 陈宗月有所思虑的顿了一会儿,说出,“抱歉。” 抱歉什么?黄鹦结结实实愣住,眼泪也掉下来,自己没发觉。 陈宗月意识到让她误会了,摸上她的脸颊,抹去泪水,“我的意思是,我以为……” 第24节 既然她对高子谦不感兴趣,那么也不用再提了。陈宗月握起她手,解释着,“你这么年轻就跟了我,我还强求你什么呢?” 黄鹦仍然懵着,听他低沉声音慢慢说,“所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哪怕是高子谦。” 一截烟灰烧得太长,烧断了掉在她的裙子上。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是病态的,难以启齿。 如今发现,陈宗月好像也病得不轻。 黄鹦抖掉裙上的烟灰,吸着鼻子掸了掸烟,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舍不得放开,干脆抓着一起指向后方,没头没脑的问,“在上面,可以看见海上的日出吗?” 陈宗月顺着转过头,她指的是礼查大饭店,巴洛克复兴主义风格的外观,典型的西式宾馆,楼建得很高。 “应该可以。” “那,我想……我们今晚不回去了。”黄鹦有点不确定,他是否事事都能答应,“好吗?” 陈宗月捏走她的烟,自己抽了一口,薄唇间泄露的烟雾霎时消散,“我叫人问问有没有房间。”说着起身,也没收了她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 还说什么都给,烟就不给吸。 目送男人卓然的背影走上斜坡,她马上脱了鞋子,扔在渔船上,朝暗潮漫及的地方跑去。 从热沙踏过来,海水格外冰凉,不小心被它逐步淹没脚踝直到膝盖,她的裙摆已经飘在水面上。 有什么东西硌脚,黄鹦弯下腰,胳膊没入水下摸索,捞到一枚贝壳,炫耀给正朝海水边走来的男人。 陈宗月煞有其事的犹豫着,说道,“可能是餐厅倒的……” 贝壳‘噗咚’掉回水里。 陈宗月就忍不住笑了。 紧接着,澎湃的浪打上来,让她失去平衡,尖叫一声直接坐下,半个身子都泡在海里。 “没事吧?”他即刻走来,裤管全湿。 握上他伸来的手,黄鹦报复心起地用力拽他,结果根本就拽不动。 陈宗月突然明白她的意图,假模假样地摔倒在海水中,动作都不怎么敏捷。 黄鹦哭笑不得,勾起水花泼了他一下,趁他没反应过来,又翻身抱住他。 入夜港湾,也不少搂搂抱抱的情人怨侣,都是缠缠绵绵,唯独她情绪古怪。 上行的电梯里贴着薄毡壁纸,只有他们两个人。 黄鹦披着饭店提供的浴巾,裙子湿得彻底,附着身躯的优美起伏,既是楚楚可怜又有别样风情。 她连声音也是湿漉漉的,“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陈宗月摘下沉香串珠轻轻甩了甩,偏头望她,等待她解答。 “猜猜看。” 他温柔的笑,“猜不到。”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 她的眼睛里骤然聚集起透明的水,鼻子也迅速红了起来。 “我想要你爱我,爱到没有我会发狂,嫉妒我和其他男人相处,随便你怎么误会我、折磨我,前提是你只能爱我一个人。” 黄鹦低头捂住嘴巴,哭了。 如果他拒绝怎么办,如果他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女人,就此远离她怎么办。 电梯门又关上,走廊无人,停在这一层。 陈宗月带着今夜海潮的气息拥住她,温热嗓音扑在她耳边,“……只要你别害怕。” 黄鹦一愣,攥紧他衣袖,笃定抬头,“绝对不会。” 第31章 31 往他衬衣上蹭干的泪水又淌下, 多半还是吃到自己压弯的唇缝里,目光亮过电梯间的灯,整张脸蛋快红成樱桃白兰地,芬芳馥郁。 陈宗月低首亲吻她的眼皮,拢紧了她肩上的浴巾,说着, “回房间洗个热水澡, 不要感冒了。” 伟岸身形阴影将她覆盖, 一句关怀照料, 比情场浪子更能掌握她的命脉。 黄鹦专横拽出他皮带束缚下的衬衣,擦眼泪。 陈宗月非但不恼,而且还笑。 饭店浴室里意义不明的摆着一束水仙百合, 架上挂着一件与之颜色相近的长裙,泡澡的少女趴在浴缸边, 手指沾着水, 想弹到百合花瓣上。 当她瞥见浴室门上磨砂窗映出的人影, 就像上课开小差发现老师走来的学生一样, 乖乖坐正,顺便掐了把盘在后脑勺的湿发,滴滴答答落水。 陈宗月刚才简单冲凉, 此刻身上罩着浴袍开门进来,肩头还搭着擦发的毛巾,潮湿黑发全部往后捋去,干净的俊朗, 迷人心窍。 将一杯热牛奶递到她面前,他顺势坐在浴缸旁边。 黄鹦再度将俩胳膊架在边上,胸贴着浴缸壁,双腿也蜷起,好离他近一些,尝了尝牛奶有一丝甜,似乎搅拌进了砂糖,多贴心,让她哪儿也不想逃。 “小时候我就想去很多地方玩,书摊卖的旅游图鉴,特别贵,不让随便翻,所以我喜欢收集邮票,尤其是有外国插画的邮票,几角钱一张,集成一本。” “但迄今为止,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宝山——上海市宝山区。” 这么说着,黄鹦陡然记起件事,闪着透亮瞳孔,“不对,我记得姑妈说过,我是在香港出生的……” 可惜,婴儿时期没有记忆,她笑眼眯眯的说,“也勉强算是去过香港了。” 陈宗月眼帘垂落一瞬,又问道,“你把邮票册卖给谁了?” 当然是卖给了她最有钱的朋友,“……高子谦。” 他了然扬眉,仿佛别有意味。 黄鹦和他打着商量,竖起三根指头,“要不,你借我三百块钱,我找他赎回来。” 陈宗月俯下身,离她红润的脸如此近,定定望住她眼睛,“不借。” 她不眨眼,抿了抿唇,一点没有埋怨的说着,“……小气。”又想到什么,眸光愈亮,“不许我去找高子谦?” 陈宗月抬住她下巴,不笑,“知道还问?” 他越是认真,黄鹦就越开心,不仅绽出笑容,还要搂他脖子,蹭他优越面庞,被他捞出浴缸,身上的水也吸进他浴袍。 房间窗帘厚重,一盏微昏的灯光映着花纹墙壁,若无缝隙,分不清黑夜白昼,高床上被子一半垂地,菱格图案的拉舍尔毛毯盖出人形。 黄鹦在男人臂弯里揉揉眼,强迫自己爬下床,动作就像只猫。 拉开窗帘,天光大亮,海鸥鸣叫,盘旋在灰色海面之上,换了一拨新新情侣,拖着手踏浪。 不是日出,是日上三竿。 黄鹦呆望一会儿,重返床上。 陈宗月也已醒来,手臂枕在头后,脸上笑意慵懒,故意问着她,“看到日出了?” 她鼻子一皱,张口咬他的嘴唇,埋下头吻他喉结,又回到他唇上,伸出舌尖被他接纳,浅尝入深,慢慢翻覆到他身上,让他掌心从前襟钻到后背,孜孜不倦的探索。 黄鹦直起腰就是跨坐他身上,睡袍滑下她白皙的双肩,碎发的影子在脸上,犹如树林枯枝。 他腰带打得结一扯就松,柔柔无骨的小手从他腹/部到胸膛,抚摸紧实的肌肉,再折返到他身/下,证明她是个好学勤奋的孩子,握着他对上自己,慢慢坐下。 大手握着她细胳膊,窈窕纤弱的躯/体在他眼前起/伏,她眼眸潮润,偶尔咬牙吸气,偶尔含唇又开。 直到她瘦削肩膀一抖,拉伸脖子,情难抑制的曼声而吟,失力,仰面倒在床上。 少女玩够,他都没到尽兴,跪起身,按住她大/腿压两边,暖流充盈,使每一下都无比顺畅。 黄鹦把头抬起又跌落,瞧着他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几百已过,几千也有,倒数第几下紧紧抵/着她打颤的腿/根,嵌着她骨头那么重,一股岩浆/灌/满她。 陈宗月躺下,喘息声就在她颈间,沉沉的胳膊横在她胸前。 虽然黄鹦感觉身体软软似瘫痪,指尖却还能伸到腿/间摸了摸,沾取到脸前,好奇的舔了一下。 陈宗月发现而拧起眉,又无奈笑着,“什么都往嘴里放?” 她坦荡点头,翻身就钻进他怀里,肌/肤相亲。 正午时分,艳阳灼烧着丁香树,一辆黑色轿车驶近陈家的花园别墅,离肃穆的铁栅门不远慢下速度。 倏忽间,窗外蹿出一个面容瘦如骷髅的女人,张牙舞爪似的,吓着黄鹦倒吸冷气,被陈宗月按住。 她母亲邓娟神情狰狞,视线从她身上复杂略过,瞪住她旁边坐着的男人,嘴里咒骂着敲打车窗。 司机按了几下喇叭,别墅的大门一开,跑出两个强壮男人,架住邓娟,将她拖往一旁。 黄鹦从车里下来的时候,邓娟正狂乱地嚷叫着,“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你们让她出来!让她出来!”鞋也蹬飞一只。 陈宗月牢固揽着她肩头进入别墅中,不给她听懂的机会。 难得见李佳莞紧张脸色,连彰显自己与他熟稔的英文名也忘记,规规矩矩地喊着,“陈叔……” 陈宗月打断她,警告道,“在这待着,不要出去。” 李佳莞启唇要出声,他已搂着黄鹦上楼。 她讽刺冷哼,扭头走进厅中,同时念着,“ronny……” 陈若宁从史蒂文森的小说里抬头,就见李佳莞从隔断的白色镂空雕花屏风后出现,将自己摔进单人沙发座,两臂摊放在两旁,压着眼皮,表情不悦。 “你说,他看上黄鹦什么了?除了年轻,长得还比不过陈叔以前那些女人。” 陈若宁不敢苟同,“可我怎么觉得,黄鹦比她们都要,鲜活?”他琢磨了一下,才得出这个形容词。 “你挑海产呢?还鲜活……” 陈若宁笑说,“长相这么主观的事情,真不好评价,但如果你想知道,陈叔为什么偏偏瞧上了她,你可以……” 他合上书本,身体前倾,低声说道,“找一个没有旁人的时机,问一问他是不是喜欢年轻的女人,或者是年轻的身体。” 李佳莞愣了一下,理解出他话中含义,扯起嘴角皮肉,“你开玩笑吧?” 陈若宁眼神沉静,没有言语。 李佳莞撇开脸,说着,“无论如何,陈叔都是我的长辈,要我去勾引他?我做不到的,就算是成功了,以后回到香港,我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 先不提谁都知道陈宗月是她义叔,她‘父亲’病床一躺十几年,同死了没差,从小到大,她出点什么事都是由陈宗月摆平。 第25节 周老是她慈祥的爷爷,而陈宗月是严厉的、最接近她‘父亲’的角色。 她确实气黄鹦夺走他的关怀,也从未有过沾染他床的念头……多恶心。 可是,陈若宁不得不提醒她,“佳莞,你再不用一些非常手段,我担心你回不了香港,只能留在上海,跟外头那个疯女人作伴了。” 李佳莞登时从沙发里弹起,在茶几之间来回踱步。 “万一他对黄鹦是真心的呢!” “他要是真心的,你现在还能是周家大小姐吗?” 陈宗月若是真心,早就帮着黄鹦认孙归宗,而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谁也猜不到他的心,他就像个没有心的人。 对陈若宁的完全信任,导致李佳莞此刻被他绕进一个天人交战的境地。 另一边,黄鹦被带回卧室,一直是懵神的状态,等不及坐下,就问着,“她要找谁?” 黄鹦深感迷茫,蹙着眉说,“我妈妈,她,好像不是在找我?” 陈宗月与她对视片刻,瞥向沙发旁边的皮箱,安然无事的说着,“你的行李在这里,整理一下,要摆哪儿都行,我还有点事要忙,晚上想吃什么告诉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又没粗长成功,我可能是个假作者,思考人生。明晚再试试。 第32章 32 得知邓娟闹到陈家门外一事, 老文当即从茶楼赶回静安别墅,还在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拾了张旧鞋底,他不免嗟叹了声。 陈先生带走黄鹦那天,他留下善后,依照陈先生的指示,给了邓娟几万元现金, 告诉她黄鹦不是她亲生女儿, 除此之外, 关于她女儿的下落不曾透露半分, 更不可能提及李佳莞。 在一楼佣人准备晚餐的节奏中,他来到陈先生的书房。 陈宗月正在与人通电话,抬眼见了进门的老文, 没甚表情,一会儿搁下听筒, 直接问道, “她怎么找过来的?” 即便老文也满怀不解, 但有关邓娟的事宜是他处理不当, 他没有应声。 陈宗月从桌后起身,一边说着,“叫龅牙平给她开点药, 盯紧了,别让她再去街上发疯。” 这个龅牙平在香港专门替人散货,手里的‘药’千奇百怪,最新鲜和最古老都有, 有的人一吸亢奋癫狂,也有一吸神经错乱,童叟无欺。 龅牙平有几个马仔,一般的交易他自己不出面,难找到人。不过,他唯一的大佬就是陈先生。 老文点了点头,心里将联系龅牙平让人带货进海市,排到了待办事务第一项。 晚上用餐前,曼妙音乐在三楼响起,像是从他卧室里唱片机发出的声音,陈宗月拾阶而上。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窗外辉煌烧起的落霞,为整间卧室蒙上一层朦胧细腻的光,包括背对着他的少女。 她跪在椅子上,不知因何故把金色薄透的纱罩在壁灯上,但她换了件新裙子,鬈发融进黑色钻石绒的面料中摆动,所有问题就都不需要答案。 黄鹦跟着唱片机播放的歌曲一起唱,她拥有原本就该收录进这首歌中的声音,在她膝盖与椅背之间,夹着小野洋子的黑胶唱片封套。 陈宗月走近她身后,她马上回头,见到是他,就从椅子上下来,拉着他坐进沙发里。 黄鹦勾起头发给他展示自己的耳朵,展示她剪了一片装饰花瓶的孔雀羽毛,穿过一枚耳坠,佩戴在耳朵上的别致。 她偏着头晃了晃,让它飘动几下,“好看吗?” 这时陈宗月的目光尚是温润,“好看,你唱得也好听。” 黄鹦有点不好意思的眯起杏眼笑着,“因为我以前结巴的时候,发现唱歌不结巴,但我怕唱得太难听,我自己也听不出来,所以从小学开始就报了学校的合唱团,有老师免费教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握起一只宽大的手,揉他嶙峋的指骨,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宗月突然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是很冷的、翻涌暗潮的眼睛,他说,“你真可爱。” 黄鹦有一瞬间的惊惶,装作没有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眨了眨眼,“再说一遍。” 看出她是在装傻,他笑了笑。 黄鹦好像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他不说的,绝不刨根问底,七窍玲珑,剔透中藏着狡黠,对他毫无保留,却让他找不到一个桎梏她的软肋。 除了他自己。 陈宗月摸了摸她被掐出淡淡红痕的脸,说着,“有些事快要瞒不住你了,我们先约法三章?” 黄鹦在沙发上盘腿坐好,认认真真,“嗯,你说。” “第一,只能相信我说的话。” 这可太容易了,她忙不迭点头,陈宗月就说道,“第二,不管是真是假。” 黄鹦微愣一下,不知他何时收紧了刚才被她‘把玩’的手。 “三……” 陈宗月顿了顿,“不要离开我。” 唱片机转出深沉而勾人的萨克斯管乐,黄鹦怔了一个节拍,扑到他身上,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鼻尖在他颈侧蹭着,又到他正脸,压了压他的嘴唇。 黄鹦跪立在他身前,两只胳膊都环在他肩上,对他说,“你放心,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她抓起陈宗月的手,安放在自己柔软的胸口,“我的心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感受得到它。” 陈宗月温柔轻笑,搂住她的腰,带近自己,指腹揉过她的脸,抬起下巴与她接吻,让她的手抚乱他头发,让她钻研怎样才能吻得更深一些。 天天把‘喜欢’挂在嘴边的女孩,若有一日翻脸不认人,比谁都要冷漠,必须让她无法潇洒逃脱。 他相信黄鹦的爱情维持不了几年,那个时候,煎熬的惩罚就会降临到她头上。 这个周末,李佳莞要在家里办生日派对,气球彩带、美酒佳肴、多层蛋糕,一样不能少。 黄鹦作为寿星之一,兴致不高,配合度倒是很高,早早起床,连身边枕头上的塌陷都还没蓬起,更衣间里有动静,她速即掀被下床。 面朝衣柜的男人只穿家居裤,身材挺拔,给她侧脸的轮廓,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梁。长久以来她的痴心惦念,这几天里都唾手可得,真像个囫囵的美梦。 只是没有做/爱,她经期来了。 黄鹦上前抱住他精实的腰背,隔着丝滑绸缎挤压住自己的胸脯,她咕哝着,“……好困。” 陈宗月撇过头,捏了捏她的手臂,“谁让你早起?” “李佳莞!”男人早晨略带沙哑的嗓音,迷惑她立刻供出罪魁祸首,“她说今早一起布置生日party呀。” 陈宗月疑惑且笑,“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要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黄鹦梦如初醒的松开他,“也对,我去睡觉了。” 陈宗月走前上/床与她吻别没多久,有人就运用自己娇横的敲门方式,霸道的唤醒她。 黄鹦捂着耳朵蹬腿,最后无可奈何地坐起来,翻了个大白眼。 一开门,她就被扔了一头金碎片,李佳莞脸上是甜到腻人的笑容,说着,“happy birthday!” 请把处处针对她的李佳莞还来,再把这个‘友善’的李佳莞杀死。 昨夜大雨倾盆,今晨已然转晴,七月二十日,宜,会亲友。 破天荒,黄鹦穿了一件浅蓝衬衣,一条紧身牛仔裤,原因是李佳莞要穿国外某名牌定制的纱裙,她坚持得有一个人让步,不能相互抢风头。 大概是一早被她折腾的,黄鹦压根没打算反抗。 上午十点左右,江艳啃着冰棍,应邀进门,没等参观豪宅府邸,见到黄鹦一身打扮,‘嚯’地惊讶一声,回头瞧瞧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陈家的门厅就够富丽堂皇,走廊还连着后面两栋楼,江艳眼花缭乱‘游历’一圈,冰棍也啃干净,两人又到气球填满天顶的客厅坐着。 佣人来来往往,不忘给茶几添上瓜果零嘴,也有几个高壮男士走过。江艳接过她剥好的橘子瓣,又推推她,“哪个是陈先生?” “没回来呢。”黄鹦撕着橘子皮,兴味索然的说,“一群小年轻搞派对,他就不跟着瞎掺和了。” 江艳把橘子塞满了嘴,含糊说着,“这语气,好像不是你过生日一样。” 黄鹦笑了下,眼睛朝客厅的屏风处一瞥,“还真不是我,是她……” 一袭高级定制刺绣纱裙飘了进来,李佳莞已经化好了浓艳俏丽的妆,下巴一贯的昂扬,第一眼是引人瞩目的,无可否认。 黄鹦没觉得有丁点不适,陈宗月不在这里,她爱怎么吸引人眼球都随她,穿比基尼也无所谓。 江艳起身,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才伸向她,“你好,江艳。” 李佳莞假假笑着‘嗯’了声,不准备握上她的手,转脸就冲餐厅的方向喊道,“阿欢——你今早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我的……” 声音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餐厅的拱门里,鼻端还余一缕香水味。 江艳没有被蔑视的愤恼,黄鹦早给她打过预防针,遂同情的说道,“家里杵着这么个人物,你这陈太太当得很辛苦吧。” 黄鹦没来得及回答,屏风后头又走出个穿着清爽t恤衫,风华正茂的俊秀青年,她的老朋友、好战友。 “嗨……”高子谦胳膊夹着一只礼品盒子,跟她们打着招呼。 江艳当然以为人是黄鹦邀请来的,倒是开心的与他击掌示意。 黄鹦愣在这时,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请了高子谦…… 他还没坐下就‘哦’一声,想起递上盒子,“生日礼物。” “谢谢……”黄鹦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低头解开盒子上的丝带,掀起盒盖,竟然是她的邮票册。 高子谦挠了挠额角,说道,“你……叔叔让我带来的。” 第33章 33 也巧得很, 骤雨毫无征兆而至,掺杂着众人哗然,她们扭着身子趴在沙发上,江艳惊愕指着花园里的地毯凉椅和圆桌,佣人倾巢出去营救,钱丞从外面进来了。 最先注意到来人的居然是高子谦, 他叫了黄鹦一声, 从裤兜里又掏出个小首饰盒, 递到她眼前, 说着,“还有这个,小楼给你的, 今天她上班没空过来。” 有些日子没了解他和曲小楼的进展,品品这话, 好像他们如今关系挺亲密。 钱丞已经来到客厅中, 听得一清二楚。 黄鹦满脑子正想着她‘叔叔’到底是何用意, 对这个突发场面疏于应付, 只好指望她表哥神经大条,感受不到高子谦的挑衅。 钱丞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情绪,拎着菜场的塑料袋, 可以看见兜着几颗鸡蛋、两把生面。 他语气平平的问黄鹦,“早晨食过面?” 陈家厨房那么大,怎会少了鸡蛋和面条,但黄曼虹仍以为她还在邓娟的支配下遭罪, 交代他一定要买。 黄鹦摇了摇头。 第26节 钱丞点了点头,不晓得哪根筋搭错,“我给你煮。”这么说着,连一眼也不瞧高子谦,就往厨房走去。 黄鹦把邮票册和首饰盒搁下,惊慌追上他。钱丞的下厨手艺,她小时候领教过几回,不敢恭维,饿死鬼也未必光顾。 他俩人霸占厨房,阿姨看不过眼在旁帮手,捣鼓一番,煮出一锅面条,味道勉勉强。 妆扮精致的女人厨房外徘徊,见到他们分别端着碗出来,扭脸就要走。 钱丞叫住,“李佳莞……”他将自己一碗清清淡淡的面条放在桌上,离她更近的位置,对她说着,“生日总要食几啖长寿面。” 这一举动,不仅是刚刚坐下的黄鹦,连李佳莞也有些发懵,可她低垂眼帘犹豫片刻,板着脸坐下,执起筷子。 今天的太阳是不是真打西边出来了?黄鹦想着。 显然没有,客厅一面玻璃墙全是水汽,阿姨抹了一把,决定等雨停了再料理,电闪雷鸣,天色阴阴沉沉,灯都亮起。 虽然不知道陈若宁童年历经何种变故,但他应该是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成长,家中佣人称他‘小陈先生’,不存在眉高眼低的轻视,即使这样也没养出一身少爷脾气,反而谈吐得体,相当人情练达。 黄鹦吃几口面条的时间,陈若宁与她的两位朋友早就结束了介绍环节,开始打成一片。 同钱丞一起来的男生挑染着黄发小地痞样,与他们同龄,讲笑没遮没拦也有趣,大家吃吃喝喝,围着茶几玩棋牌。 牌局进行到傍晚六点,雨势渐弱,已有停歇迹象,他们准备切完蛋糕,转战歌厅倒香槟塔。 周围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黄鹦多时是心不在焉,忽然听见疑似别墅大门一开一关的动静,马上出了客厅。 她追着男人的身影,拐进一楼的洗漱间。 陈宗月解开衬衫纽扣,利落地脱下,扔在一旁的脏衣篓里,健硕均匀的上身体魄,一览无遗。他拧开水龙头之前,一直就以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镜中的黄鹦。 因为她的穿着,与往常不太一样。 黄鹦扶着门框,瞧了瞧左右,无人,对正洗脸的男人说道,“不是不让我见高子谦?怎么还把他叫来了……” 陈宗月抬起头,抽下毛巾擦了把脸,说着,“最后一次,我是让他来还你邮票。” 黄鹦没别的要说,只是想等他转身拥住自己,亲亲她的脸和唇。可惜在这时,老文送来一件浅灰的纯棉上衣,以及一只礼品袋,上面印着首饰的品牌名。 陈宗月套上衣服,捏起礼品袋,自然让人想到是生日礼物,却没有打算给她的意思。 黄鹦急得拉住他。 陈宗月柔声问,“怎么了?” 不是给她的,那就是给李佳莞。 此刻她脸上也无淡脂薄粉,要被光彩照人的李佳莞比下去了。只怕他不能理解她的嫉妒,还会觉得她无理取闹。 黄鹦选择摇摇头。 陈宗月确实没读懂她脑袋的想法,带着她一起来到餐厅,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之下,将礼物送给李佳莞。 “生日快乐。”他微笑说。 当着在座人的面,李佳莞从礼品袋中托出一只方盒,打开,一条钻石铂金项链,灯光照射下美轮美奂,闪到眼睛发疼。 李佳莞万分欣喜的说着,“谢谢你,norman!” 甜美可人的脸蛋映着钻石光芒,笑得顾盼生辉,足以让男人魂牵梦绕。 陈宗月倒是完全不为所动,但也没提黄鹦的礼物。 她不生气,不生气…… 黄鹦踢开椅子腿坐下,低眉低眼,抿着唇不吭声,很快就被他发现。 陈宗月倾身向她,伸出手去,要覆上她手的时候,她按着桌子起身跑出餐厅,仿佛可以听见她噔噔噔跑上楼的脚步声。 他随后站起来,要跟过去。 “norman!”李佳莞拦下,试图说些什么,没成功。 陈宗月仍是没有温度的微笑说道,“你们玩,我上楼看看她。” 李佳莞视线到他离开餐厅之后,才投向桌旁的陈若宁。 不是她没尽力,过自己心里这一关就不容易,何况陈宗月没把她当做‘女人’。今日的礼物,她一点也不惊喜意外,因为在她十岁生日之前,陈宗月问她喜欢什么,她回答,“闪闪的项链!” 之后没再问过,每年都是项链,毫无新意,毫无心意。 黄鹦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不一会儿,床边往下陷。随着男人抚拍她的背,就传来他略带困惑的沉醇嗓音,“黄鹦?” “不要叫我!”她对着枕头喊,似哭非哭,不好判定,又闷着声说,“今天也是我过生日……” 他不明原因,还是回答着,“我知道啊。” 黄鹦一下撑起自己坐在床上,委屈的瞧着他,“那我的礼物呢!” 陈宗月豁然彻悟,好生解释,“我准备了,可现在外头在下雨,只能等到明天送你了。” 听着就像是缓兵之计,但是黄鹦又答应过要相信他,只能郁闷的低下头,素净的睫毛耷拉着,沉默几秒钟,要下床,“他们说晚上去歌厅……” 陈宗月拽住她的胳膊,扯回床上坐着,“不准去。”语气有点凶了。 时至前一刻,陈宗月都没有对她厉色厉言过,黄鹦愣住,随即被揽进她惦记很久的宽大怀抱里,嗅着他身上一股淡而干燥的气息。 陈宗月收紧手臂,说着,“在家里陪我,不好吗?” 当然好,一万个好。 换了谁用美男计,她都保证可以无动于衷,陈宗月稍稍施展温柔,她无条件投降。 黄鹦连楼也没下,陈先生也没再出现,直接让人传声说她困了想休息,不参与歌厅之行。 置身在陈家私人轿车的后座,高子谦悄声问着身边的女生,“你觉不觉得,黄鹦的叔叔,不太像她叔叔……”像仅仅是年长她许多的情人。 江艳只觉得好好笑,“什么‘叔叔’呀,你傻不傻!” 第34章 34 暴雨初歇, 整个夜晚被闷热湿意笼罩。黄鹦倚着窗帘,黑夜里辨不出窗帘颜色,唯是她雪白的肌肤映衬着深暗,静静望着一行人走出别墅大门,车灯划过她通透的眼睛。 黄鹦转身离开窗前,脚步轻纤下楼梯, 一阵风拂进餐厅, 细细瘦瘦的影子就到这座多层蛋糕前。 上面几层已经被毁得乱七八糟, 她握住锯齿刀, 围着蛋糕仔细端详,找到了最完整的一部分切下,开小差, 拎起樱桃梗降落在嘴里,再将装饰蛋糕的花瓣一片片摘下, 挑最好看的, 铺满盘底一圈, 揣上几根蜡烛, 小心翼翼捧到楼上。 脚尖顶开书房的门,将蛋糕放在他眼前的桌上,黄鹦顺势坐在他对面, 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腿,“就因为你,我连蜡烛都还没吹。” 陈宗月送给李佳莞那么奢侈华丽的一份礼物,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不需要多贵重, 只要是他送的,她就喜欢得不得了,比如,戴出去过一次就被她收藏起来的耳环。 气都气烦了,哪有心情好好过生日。 陈宗月一眼扫过这块蛋糕,些许皱眉,“重新买个蛋糕吧?”说着,他就把手伸向桌上的电话。 “不用了……”黄鹦马上扣住电话机,阻止了他,“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不是想吃,只是意思一下。” 陈宗月搁下听筒,接过她递来的几根蜡烛。 黄鹦塌下腰往桌上趴,下巴垫在手背上,盯住他,说,“我是不是很好,一点也不像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那种女生?” 陈宗月正把蜡烛插/进蛋糕,哪里听不出她是在跟李佳莞较劲,惯着她说,“对——” 不知他从哪儿找出一盒火柴,刹那擦燃,点上蜡烛,甩灭火柴扔到烟灰缸里,对她说着,“许个愿。” 黄鹦十指交握,对着烛光,闭上眼睛。 天灵灵地灵灵,亲爱的天父,万能的神,请让陈宗月眼里、心里都只有她。 黄鹦睁开眼睛,吹灭这几根细长的蜡烛,食指剜了一块奶油,起身绕过桌子,侧着身子坐到他的腿上,他也就搂住这小情人。 要将沾着奶油的手指放入他口中,他启唇接受,含住,男人的舌头比奶油还柔软。 黄鹦拿出食指,自己吮了一下,“你说我和李佳莞……”她认真的问道,“谁更漂亮?” 好像今晚她一定要跟李佳莞‘拼个你死我活’,陈宗月不禁失笑出声,又郑重回答,“你。” 漂亮得让人困惑,漂亮得上天堂也想带着她。 她明亮眼睛一眨,“千真万确?” 他点了下头,“千真万确。” 黄鹦两手勾在他颈后,指尖刮了刮他的皮肤,双目低垂下来,想着问,“那……你以前的女人,还有比我漂亮的?” 陈宗月忍着不笑,严肃对待,“没有,都没有,你最靓。” 用了‘都’,肯定不止一两个。黄鹦腹诽着,嘴上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澳门?” 陈宗月把问题抛给她,“你想呢?” 她却剑走偏锋的问着,“要是到了澳门,不会有一堆的女人恭候你吧?” 陈宗月表情中有着隐隐约约的笑容,“如果有怎么办?” “分手!我走!” 黄鹦言之凿凿,不过一秒钟,就倾身抱住他。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的,仍然哀伤,因为她意识到就算他有再多的情人,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凭什么是她离开? “不行!不可以有!”黄鹦又按住他的肩膀,拧着眉告诫他,“有也不能让我知道。” 陈宗月拿她这些不近情理的想法没辙,无奈说着,“你真是个小醋缸啊。” 黄鹦自己也有察觉,自从遇上他以后,嫉妒对她来说就是人之常情,大概等到他老去离世,她才能安安心心。 “我是。”她磊落承认,摸上他的脸庞,“你会因为这样讨厌我吗?” 陈宗月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揉着,“不会,怎么会……” 黄鹦迫不及待的帮他说完,“爱我还来不及呢,对吧?” 陈宗月眼神温柔的笑。 我不爱你,黄鹦。 这一晚,卧室里只亮着盖有金色薄纱的一盏壁灯,窗台外时而响起雨水溅落的声音,床上的少女正熟睡,陈宗月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恍惚间,清醒着坠入梦境。 回到香港九龙的家中,中年女人在游泳池旁摆桌与好友打麻将,中年男人在厨房一边读报一边煲汤,男童坐在桌旁,晃荡着够不着地板的双脚。 陈宗月走到他身旁,他扬起天真灿烂的笑容,满手颜料的把图画展示给他,“爹地,妈咪,哥哥,还有我!” 滚烫的汤水溢出锅盖,温馨的画上开始渗出血,牌桌翻倒进水池中,一切变得灰暗,耳朵塞满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枪响之后,家里空了。 第27节 陈宗月回过神,见她从床上坐起,“怎么突然醒了?” 黄鹦视线中的男人面孔晦涩,往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起身来到床边。 “梦到你和好多女人在一起,左拥右抱,还赶我走……”黄鹦说着紧紧抱住他的腰,挨着他的胸膛,呼吸着他身上的烟味。 陈宗月轻轻拍了她几下,掀开薄被躺上/床,让她枕着臂弯,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黄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昨晚的梦,她换上一件海军领的姜黄裙子,就像早晨的金丝桃,而它又像光线中少女脸上的绒毛。 对着镜子,她扎起头发照了照,又不满意地拆掉,散着鬈发跑下楼,挽过等她多时的男人胳膊。 一坐上车,黄鹦就说着,“这是什么礼物,架子这么大,还要我亲自过去接它?” 陈宗月听了笑,然后说,“它在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 为了足够惊喜,黄鹦让他在下车后,遮住她的眼睛。因此,她只感觉到走进了一扇门,即刻被芳香环绕,嗅不出具体是什么,像很多很多的香气聚集在一起。 陈宗月还给她豁亮的视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温室花房中,阳光倾泻而下,透过玻璃的围墙和天顶,带来一种浪漫的震撼。 黄鹦吓住,不由得抚上嘴巴。 全是花,正在盛放的花。 路易十四、龙沙宝石、奥斯汀月季、杰夫汉密尔顿,世界各地品种的花,成片成片连接着,仿佛天然生长到一起。 陈宗月说道,“经常看见你‘研究’那些花花草草,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那天见到她把栀子花瓣放进嘴里,他都疑惑,是不是真有什么味道。 黄鹦难以描述感动,只得怔怔说着,“可是,这么多的花,我怎么照顾得过来……” 他笑着回答,“有人替你照顾,你可以常来给它们浇浇水,或者什么时候想起这里了,再过来看看。” 黄鹦彻底高兴起来,低头抬头的环视,那些幽绿藤叶垂及地上,好像都迈不开腿、牵绊住她的裙子,她不禁踮起脚搂上他脖子。 还没等到吻上,她又生一问,“这花房也搬不回去,我要怎么向李佳莞炫耀?” 陈宗月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捏住她的脸蛋,“你啊……” 离开花房,车子停在法租界内的一间金店门前,已是中午。 走过雕梁画栋的一楼柜台,展柜下陈列着珠宝翡翠,而价目牌特别小,还用着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让人数不清。 上到二楼贵宾室,经理带来一只盒子,戴着手套打开,里头是羊脂白的和田玉手镯,光泽油润,留有清晰的原皮,脂感厚重细腻。 第35章 35 坐在古典雅致的环境下, 接待给上了两盏清茶,不知是这个时间相对门庭冷落,还是原本就鲜有人上来,黄鹦弯腰提了下掉跟的鞋子,鞋跟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金店经理打开大红酸枝木的盒子,拿出躺在黑色绒布上的羊脂玉圆镯, 想让黄鹦戴进手腕上试一试。 黄鹦没准备伸出手, 而是对身旁的男人说着, “我觉得……这么富贵的镯子, 戴着显老气了。” 她缺一件跟李佳莞炫耀的礼物,关键是能穿戴出去的‘有’,不是一定要多贵重。其实完全可以带李佳莞去花房兜一圈, 但她不想,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 然而, 更不想陈宗月认为她穷奢极欲, 贪得无厌。 女孩心思复杂的程度, 有时候会把自己也绕晕了。 经理年纪比她大,对她说话却相当客气,“陈太太, 您这说的,好的玉镯可不分老不老气,那是高贵典雅,反而衬托出身份呀。您再看看这镯子, 整料掏空制成的,皮色多漂亮,又有灵气,这配您绝对合适!” 没等陈宗月出声,黄鹦严肃的赞同道,“你说得太对了。” 晌午日头高照,惹人困意,经理精神抖擞的站在金店门外,恭送一辆黑色轿车驶离眼前。 车上,黄鹦抬起胳膊摇了摇,玉镯子荡了荡,又顺着她光滑的小臂颠来溜去,她的神情却平平淡淡,不甚怡悦,倒像心有所思。 陈宗月疑惑问道,“不喜欢?” “看着是好东西……”黄鹦嘀咕一声,又转向他,“你经常去买首饰?那个经理怎么知道你是陈先生?” “去过一次,就是给你挑了一对耳环,但当时他也认出我了,我想是因为车牌。”陈宗月握着她的细腕子,好像此刻才想起打量这只天价镯子,“做这种生意的人,总要有点旁的头脑。” 不论澳港还是上海,一样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只要他是今时今日的陈先生,车牌都沾金光,而这些是否是他想要的,也未可知。 黄鹦就势斜下身子,凑到他怀里,“是很聪明,能言善谈。” 陈宗月从她的腕揉到手上,瞧着她薄薄一层睫毛,和尖尖的鼻子,“他说什么打动你了?” 她比玉白的指尖,闲闲地抠着男人衬衣纽扣,“……他叫我陈太太。” 他笑了,“陈太太?” 反正说也说出来了。黄鹦抬起下巴颏,落落大方的答应,“恩,什么事?” 陈宗月只是笑得更深,究竟是承认她自封的头衔,还是笑她幼稚,太过天真。黄鹦认为一定是前者,不是也得是。 饭馆也在租界,油门没踩几脚,眨眼就到一栋白色小洋楼前,馆子里头的装修有古意,主营淮扬菜。 菜单在黄鹦手里,她把名字漂亮的都点了一遍,趁菜没上桌,就撑着腮边注视他,笃志凝神。 陈宗月被她盯的,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哪不对?” 黄鹦摇了头,真挚说道,“我在看你的眼睛,深邃又干净,清澈见底又锐利。” 陈宗月则是纳闷,“怎以前没发觉,你这么口甜舌滑?” “因为以前……”黄鹦顿了一顿,道出实情,“有点怕你。” 陈宗月脸庞是庄邪并存的,难猜心情,让人在与他相处时变得谨慎,担心说错哪句话而得罪他。 “现在不怕了?” “偶尔也会……”黄鹦直起些腰,却将目光移向别处,“比方说,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她又凭借自己的小聪明投石问路,陈宗月淡淡回应,“有吗?” 同时,企堂端上几道菜,松鼠戏葡萄、酥皮焗鳕鱼、蝴蝶海参、一品鲍鱼……黄鹦马上执起筷子,又对他抿唇一笑,然后问着,“喝点酒吗?” 李佳莞今天也是弹钢琴消遣,时而错音,便重复这一段旋律,临近她必须回纽约的日子,弹错越多。艺术家愤怒起来,胡乱拍着琴键,在周围打扫卫生的阿姨,吓到麻木。 陈若宁往旁边的沙发椅手上一坐,亮出长长纸片,“你猜这是什么?” 李佳莞眼也不斜,继续着莫什科夫斯基练习曲,一错再错。 “机票,两张。”陈若宁如是说着,“陈叔要带黄鹦回澳门了。” 突如其来的钢琴重音,震到他魂飞一刹,李佳莞起身就将他手里的机票给抢过去了。 “诶……”陈若宁措手不及。 李佳莞把机票撕了又撕,甩在地上。 陈若宁没法子,只能苦笑,“你撕了有什么用,再补就是了。” 他俯身捡起那几张报废纸,不慌不忙找到烟灰缸,打着火机慢慢烧掉,毁尸灭迹。 李佳莞跌坐回椅子上,眼神空茫。 陈若宁盯着烟灰缸里正蜷缩成灰的机票,说道,“我有点不明,既然连你都知道了黄鹦的存在,周老怎会不知情,难道就不派人接她,等着陈叔送她回去?” “他不知道。”李佳莞斩钉截铁的回答,又解释着,“我和他们说,我是过来探望陈叔的,至于黄鹦,是我偶然发现的……” 那天晚上,她在香港浅水湾掀起一阵大风浪,生日当天玩失踪,害得本想痴食痴饮的一伙人临危受命,出去寻人,其中就有钱丞。 最后找到她的人,竟然也是钱丞。 这之前,他曾走进一间饼店,买一块最便宜的奶油蛋糕,无敌小,上面戳着染色的罐头樱桃,回到一栋楼的天台上,眼前霓虹斑斓,月至中天。 李佳莞背风坐在天台边,看清他手里的蛋糕,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丑死咗!” 钱丞低着头塞蜡烛,歪歪扭扭十几根都塞上,强迫症似的,好不容易争过自然气象,点上蜡烛,“十二点要过晒啦。” 她犹豫几下,不情不愿地吹灭,费不大劲,他端起来都熄一半。 夜风刮了好久好久,烂仔都要睡觉,李佳莞还不肯回去。 钱丞只好点一颗烟,大概要陪她坐到天光,无意间谈起,“我阿妹跟你生日是同一日,好似还是同一年。” 李佳莞神色变,又收敛,“你家在大陆?” 钱丞‘哦’了声,“上海。” 今晚李佳莞出走的原因,是她偷听到周老与律师的谈话,周家真正的大小姐另有其人,她是鱼目混珠。难怪好端端的,陈宗月要搬去上海,恐怕就是为周老寻找孙女。 别墅开栅门的声响,打断李佳莞思绪,陈若宁聚精会神读报上的股票,她莫名走出厅中到玄关。 先跌跌撞撞进门的黄鹦眼朦胧,鼻尖且红,姿态欲摔落,明显是醉态,朝她晃着腕上的玉镯,笑得贝齿莹亮,“你猜多少钱?” 后进门的陈宗月扶住她,“抬脚!” 从小在李佳莞面前象征着威严的男人,蹲下为一个女人脱鞋,再把鞋给扔到一边,扶着她要上楼。 黄鹦身影拐进楼梯前,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这一刻,李佳莞对黄鹦的成见空前明晰——外表灵秀剔透,骨子里轻佻低俗,为了满足物欲,色相也可以出卖,何况碰到个外形挺拔卓越的财主,当然紧抓不放,顾盼自得。 陈叔也是将到中年就犯糊涂,着了这种狐狸精的道。 说白了,李佳莞见多了那些傍男人的名媛小姐,哪个不是颇有姿色,不食烟火,实际内里又脏又烂,她不相信黄鹦是因为爱上陈宗月,才愿意跟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上/床。 在饭馆多喝了几杯酒,说着要去百货商场双新买鞋,也没去成。李佳莞有一点是对的,黄鹦就是狐狸精,在走廊把他吻得渴盼急躁,不管天是什么色,卧室门一进,就顺势而为。 床都没爬上,她扒着床被,配合着让他扯下内/裤,大手撩起她裙/摆进去,也跪在她身后,解了裤腰带,就把她给要了。 一瞬间筋酥骨软,麻到手指尖,酒精催化她不管不顾的叫,惹得陈宗月都笑了,吻着她后颈,又捏住她的腰,顶得用力。 黄鹦攥着床单,人要散架,但离不开砰砰直撞她的东西,与压在她肩膀的手无关,是她心不想离,男人忽显忽隐的低沉喘息,都让她颠倒神魂。 陈宗月捞起发出不声音,只懂喘气的小情人,连着身体,拉起她的裙子从头顶脱去,她别过脸,闯进他眼睛,不见皎洁清辉,全是暗而烈的熔浆,企图吞噬她。 黄鹦好开心,不想要氧气,只想吻他。在他卖力时,粘揉一起的唇间又泄露惊吟,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后背,一阵颤意。 卧室门没关严实,房子里少了钢琴声,静悄悄的地方,怕是能听见些风月情/事。 第36章 36 黄鹦醉得感觉不到倦怠酸痛, 搂着陈宗月从下午玩到晚上,笑一阵就啄他下巴,哭起来就咬他肩膀。 第28节 她坐在他腰下荡着身,一只手掌心压他结实胸膛,一只手揉自己头发,发丝散落在被他抓红的白腻皮肤上, 尤其撩人, 连少女稀疏软细的雨中丛林, 也尽收眼底。 男人与女人不同, 越做越狠,从床边到床上,床上再到地上, 被单被芯也扯分开,垫在她身/下摩擦, 仿佛一条一条小泥鳅从那里流下来, 为何简简单单的一进一出这么有趣, 人食三餐也知道饱, 在这件事上却不知餍足。 睡了一会儿酒也醒了,黄鹦侧躺在男人怀里,颈后停留着绵长的呼吸, 她指尖在勒住自己腰腹的手臂上游走,眼睛盯着从落地窗投进的室外光线发呆,砖窑般烘热的夕阳都沉没,将将入夜。 湿汗干了粘在身上, 很难受,黄鹦悄悄钻出他的牵制和凌乱的被子下床,进浴室。 她太累了,斜斜靠着瓷砖墙,花洒扫过全身当按摩,低头瞧见大腿都被掐出青。 黄鹦把花洒挂上,往掌心挤着香波,有人拉开浴室的门,隔着淋浴间朦朦胧胧的玻璃墙,男人高大身形虚虚晃着,她敲敲玻璃,“……你饿吗?” 没听见陈宗月的回答,他直接打开淋浴间的门进来了。黄鹦下意识往后躲避挨着瓷砖,他关上门说道,“厨房做了晚饭,你洗完就先下楼吃。” 陈宗月不像她那么疲惫,累得够呛,他是冬眠刚起的大老虎,只需伸伸懒腰就精神矫健。 黄鹦将香波揉成泡沫,抹到他的肩上、胸口,而他越走越近,都离开了花洒喷得到的位置,热雾也挡不住压向自己的荷尔蒙。她撇开脸,却弯起眼睛笑。 以为这个时间不会碰见谁,黄鹦随便抓了件皱巴巴的旧衣裙套上,下楼用餐。从中厅走过,撞见沙发里的陈若宁,握着笔好像在算股票,他也抬头。 领沿遮不住她泛红的皮肤,浑身带着既干净又被玩透的气息。 年轻女孩有年轻的青涩/诱惑,成熟女人有成熟的饴香风韵,她这样的真少见,能够吸引到陈宗月不奇怪。 陈若宁状若不知发生过何事,对她说着,“甘蔗排骨汤醒酒的,多喝点。” 阿姨端上头一盘豉油鸡,黄鹦筷子早就准备好了。不等陈宗月,她就将菜夹得七零八落,速度不快却够认真吃饭,发现餐厅多出了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收拾清爽的坐在身旁。 陈宗月倒没有急着吃饭,阿欢在他边上说了什么,便受他差使叫来了陈若宁。 “机票转交给你了?”陈宗月这么问着他的时候,黄鹦剥好了一只虾,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吃下,她笑眯眯的吮了下手指。 陈若宁很是不知所措,“什么机票?” 陈宗月目光瞥向阿欢。 阿欢两手揪着身前的衣摆,说道,“今天下午文叔差人回来送了一封信,我不晓得里头是机票,然后小陈先生过来就拿去了……”越说越小声。 陈若宁一脸莫名其妙,“今天下午我只在门口拿了一份报纸……”他顿然,像是在帮阿欢解围的说着,“可能我是搞丢了,不好意思,我去拜托文叔再补上。” 阿欢欲哭无泪,真不是她乱栽赃。 所幸陈先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点点头就让他们走,全程置身事外,汤勺要喂到他嘴边了。 陈宗月喝了这口‘收买汤’,就见她朝桌上努了努下巴,等他失笑着夹起一片叉烧肉放进她嘴里,才问他,“你买的机票?去哪儿?” 他展臂伸向那碗离她最远的炖蛋,移到她面前来,一边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她愣了下,兴奋的说着,“我现在就想飞过去……” 黄鹦没有像童年出游前夜一样失眠,但起了个大早,竟还是赶不上陈先生起床的时间。她在楼上敞开皮箱收拾行李,不知道钱丞风风火火到了陈家。 将行至书房门前,钱丞脚下放慢,心里急躁,又不敢表现出追问的迫切。 踱进房中,陈先生正向茶楼主管交代事务,钱丞在一旁等了许久排上号,问着,“陈生,你要带黄鹦去澳门?” 陈宗月低着眼翻阅账本,没有给予回答。 “那我……” 钱丞想跟着去,就凭黄鹦那个性格,恨不能长对翅膀满世界乱飞,到了澳门肯定要去香港,两个都不是什么山清水秀、人人和蔼可亲的地方。 这一次,陈先生合上账,抬眼瞧着他,“你留在上海给老文帮手。” 陈先生的不容置喙,往往是隐藏着威胁,若再多说一句,下场绝对够让人记住教训。 之后,陈家门前上演了有趣的一幕——做客的送主人远行。 黄鹦听他说自己在澳门住的地方很小,香港的房子要大一些,征求她想住哪里,于是他们干脆的决定飞到香港。 得知这个消息,李佳莞惊得跳起来,澳门就算了还相隔一片海湾,直接到香港,距离半山周家,可就是用公里计算了。 陈若宁煞有其事的思考道,“嗯,九龙到半山……五公里左右?” “我叫你回来是帮我啊,不是叫你来说风凉话!” 他抿唇点头,道歉也显得诚心诚意,“对不住,我没帮上什么忙。” 李佳莞憋着气盯住他好一会儿,又闭上眼摇了摇头,“无关你事,是我没用……” “我要回纽约……”听她这么说,陈若宁真以为她居然屈服,而她下一句接着道,“办请假!” 战斗力充沛。 李佳莞待不住,只想立即开箱收行李,不忘问他,“你几时返香港?” 他倒是从容,“看你咯。” “我最多一周返,到时香港见。” 刚刚说完,陈若宁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佳莞不解他的笑容,却感觉他是带着讥笑的意味,没由得生厌,“笑什么!” 陈若宁笑道,“你不觉得,他们到哪我们跟哪,跟来跟去的,好似跟尾狗?” 李佳莞半分不觉好笑,“如果你是我现在的处境,不信你笑得出。” 香港的豪宅邸一般都建在高高的石基上,或者是山腰上,远远看轿车爬坡,就像是在玩跌宕起伏的过山车。 黄鹦得见他形容‘大一些’的房子全貌,忽然想知道他说的‘很小’是多小。 因为这里比他在上海的别墅要大太多太多了,花园草皮剪得短又齐,西洋住宅像停泊绿海的白色大船,走进大门仿佛博物馆,讲话怕都有回音。 最大的客厅里种树种花,站在中间,几乎可以环视二楼所有房间、佣人的身影走动,与玻璃的天顶,黄鹦仰着白净的脸,脚下转了圈。这栋房子很容易让人失去安全感。 放下行李,没有多作逗留,陈先生带她过海去澳门,今晚正好有个例会。 下了渡轮就有好几个男人迎上前,请他们上车,毕恭毕敬。 陈宗月在车里剪了一支雪茄点上,周围的风物已经很难引起他的注意,而黄鹦伏在车窗边,打量路上每一段景致,风也吹起她的心潮。 车子停在娱乐/城正面入口处,黄鹦眼睛就离不开那等不及晚霞消退,就开始闪烁的霓虹,它们的光线甚至满溢到巨幅人头马的广告上,整个娱乐/城像是希腊宫殿。 下车,陈宗月即刻揽住她,捏着雪茄指向后头金光灿灿的大楼说,“以前我就住在后面那栋酒店,你要想住也可以搬过来。”那就是他说的‘很小’。 这座陌生的‘宫殿’里,金碧辉映,红毯铺地,各色人种都有,绿色牌桌上堆着五彩的筹码,声鼎沸。 越往里面走,就知为什么门前的公关向陈宗月打招呼,他也不回应,每个托盘侍应、区域经理,见他都要停下点头称一声,“陈生。”如果个个都回,怎么回得过来。 即使经常听钱丞吹嘘自己跟着的陈先生,不仅仅是普普通通一个商人、一个富豪,‘财神爷’这个名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叫得起,他一句话就让澳门翻天覆地,说得多嚣张、多厉害,她都没感觉。 今时亲眼所见,亲身感受,果然是不一样。怪不得到了上海,换了一座城市还有人卖他面子。 她真是惹上个非常可怕的大人物,还妄想做他的太太。 看看随处可见的公关小姐,婀娜多姿,款式齐全,就让陈宗月一三五挑性感妖精,二四六选清纯无害,把黄鹦扔进其中,猴年马月轮得上她。 黄鹦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陈先生可能因为眼瞎看上她,多希望他心也瞎了。 第37章 37 今日陈先生回来的消息暂未流出澳门, 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不介意参加例会露露脸。 至于,陈先生带着什么样的女人回来,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有钱有地位的男人缺不了的就是女人。 将被扶梯送上楼,黑丝裹住长腿的金发女郎托着几杯鸡尾酒, 正要下行, 冲他们抛着电眼, “嗨!” 黄鹦居然回应她, “嗨。” 陈宗月疑惑着问道, “你认识?” 她不冷不热的说,“蛮漂亮的, 替你打招呼。” 陈宗月伸出手要弹她额头,她被男人臂膀揽紧, 躲也没处躲, 只能挡住他的手, 告饶着, “不敢了、不敢了!” 他也就作罢,她却板着脸小小声说,“多大的人了, 稳重一点。” 此时,已经坐在与其他地方相较下安静的酒水吧,营造气氛的灯光迷离,都能瞧出她的郁郁寡欢。于是, 陈宗月稍稍俯身,握起她的手,轻轻问着,“心情不好?” 黄鹦微愣下,睁大眼睛摇头,“没,没有啊。” 原来结巴还可以鉴谎。 陈宗月抬手腕看了看表,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一下,“你随便逛逛,等我开完会带你去吃宵夜。” 黄鹦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可以赌钱吗?” 不一会儿,出现在她眼前的女人,约摸三十岁左右,脸平且圆、眼睛细长,有一种古典的美感,穿着小西装、包臀裙,笑容堪比港姐端正。 咏霞姐是陆客vip接待,普通话流利,领着她到柜台换筹码,“黄小姐要赌多少?” 黄鹦趴上柜台,肆无忌惮地从金色门栏后头,捏出一片筹码,上面贴着数字,“五十?” 柜员原是要拦住她这种行为,被咏霞姐暗示不要阻止她,也就不管了。因为有陈先生的一句交代,一切凭这个俏皮人物高兴。 咏霞说道,“不是的,最低呢五万,最高就……你想多少都可以呀。”反正她也不用东西抵押担保。 黄鹦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竖起三指,“……三十万?” 咏霞听惯大数字,一下跳回小打小闹,也就是笑笑,对柜台说道,“三十码,记陈生的名。” 只见柜员利索而机械地数出三十万的筹码,排进黑色盒中,递出。 黄鹦突然感觉有点紧张,她可没一次摸过这么多钱,即便是换成一片片筹码,“万一全输光了怎么办?” 咏霞姐姿态轻松地托起盒子,说着,“放心啦,我们每天开工亏得比这要多。” 黄鹦困惑地问,“既然都是亏为什么还要营业?钱从哪里赚呢?” 面对陈先生重视的女人,咏霞富有耐心的解释道,“因为要靠赌/场带动酒店盈利,陈先生自己也有生意嘛,房产、炒股,或者拳击比赛咯,详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会议尚未结束,就有两人提早跑路。一个是昔日港澳的风云人物陈先生,一个是继陈先生‘隐居’之后,最常出面主持大局的何世庭。 二人胜似闲庭散步,何世庭两手插兜,问道,“点解没见文叔呀、阿丞呢?” 陈宗月说道,“我只是回来一段时间,他们当然在上海打理生意。” “你提这个‘生意’,我就想到隔壁兴泰,请咗个风水大师,胡说八道,搵下面干净的妹仔摇骰,摇满千万注,楼上免费开/房,不知他是开/赌/场还是马场啊!” 何世庭鄙夷地嗤着,“搞噱头,吸引咸湿客能赚几多钱……” 如今的马仔个个扮成精英,束手束脚的西服一穿,走路都有型,迎面而来,像模像样。对何世庭耳语几句,马仔想让到一旁,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第29节 何世庭狠狠地瞪着他,下巴往身旁一撇,“陈生啊!” 马仔站直点下头,“陈生!” 陈宗月不以为意地往前走。 何世庭也跟上他,当新鲜事讲着,“今晚有个女仔,嬴出一间油尖旺公寓,现在要同田赌王玩百/家乐。” 他们来到二楼的围廊,陈宗月侧着身凭栏往下望。 十四个座全满,无人押和与对子,虽说赌局拼运气,但有‘赌王’田先生做庄,没几注押闲家,顺便围了一圈旁观人等。 做闲家的年轻女人,习惯性的托着腮,羊脂白玉的镯子滑到小臂上,不比她的眼睛晶莹。 多有意思,纵然融入外国文化,海市依旧过于古雅,她扎在里头,倒好似与众不同的洋气,场景一换,到处飘着洋文和老外,她又变成青石板铺就的深巷子,夜半三更的殷红灯笼,格格不入,反而引人注目,别具一格。 为了刺激眼球,赌场有一批身材凹凸的‘鬼女’侍应,何世庭招招手叫来个女郎,让她给陈先生递雪茄,却被他无情挡开。 “给我给我……”何世庭取走她手中雪茄。 陈宗月视线始终固定在楼下,“我走时田宝荣还是个‘食饼仔’,两年不到,摇身变新赌王?” “近几年很少人卖地,竞投者又那么多,一块饼怎么分?不过他都算够胆……走/私呀!”何世庭吸了口烟,说着,“目前呢,在香港开电影公司,专拍三/级片。” 钱能使鬼推磨,田宝荣发达以后,运势跟着旺,还有意入股丽华,确实是近来风头最劲的‘赌王’。 荷官一次抹开八张牌,对子不能再下注。 田宝荣嘴里咬着雪茄,先摸走一张,手一翻,梅花八。 黄鹦倾身向桌面,摸来一张,翻开,黑桃四。 楼上,何世庭笑道,“个女仔够靓,不知彩数够不够靓到最后?”他打个响指,对走近的保关说,“帮我提五十万,七号桌,买庄。” 保关点头马上要走,又听见,“一百万……” 出声的是陈先生,终于将视线从赌桌上移走,转向保关,“闲家。” 何世庭醒悟到什么缓缓点着脑袋,指了指楼下的女人,又指回陈先生,“有意思哦?” 陈宗月笑了笑,承认道,“有。” 黄鹦无聊地颠玩着手里这张牌,好不容易熬到下注的时间终止,上来一个保关拎着小黑箱,未开箱摞码,先说道,“何生,五十万,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搜寻这位何先生的踪迹。 何世庭随即往楼下喊着,“我给大家助兴,玩得开心!” 黄鹦眼里只有他身边的那个男人,远远相望,仿佛见他一笑,倾家荡产也无关紧要。 紧接着,又过来一个拎箱的保关,掷地有声地唤回她的注意力,“陈生,一百万,闲。” 有人认出他,陈先生,陈先生,三个字不需要冗词赘句,已够回味。 众议汹汹之中,保关已经打开箱子往桌上摞码。 田宝荣摆得架势十足,朝他们举了下酒杯示意,摸走一张牌,捏起一角瞥见数字,便笑了出来,都不等闲家,势在必嬴地甩在桌上,桃心jake。 黄鹦伸出胳膊摸过一张牌,周围拍掌喊着,“爆!爆!爆——” 这时,有个男人拔声说道,“喂,有无搞错啊,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仔?” 又有个男人操着大陆口音,“你出什么头,自己不是也押庄的!” 更有等不耐烦的,“咁多嘢,快点开啦!” 黄鹦也觉得胜利无望,吊够别人胃口,懒得偷偷瞄一眼,直接翻开—— 方块五! 也许荷官有职业素养,或见过大世面,表情毫无波动,“庄家八点,闲家九点,闲胜。” 举座哗然,还以为是《赌神》第四部 开机,连黄鹦自己都惊到捂住嘴,然后抓起一把桌上的筹码,往天上撒,笑着与身旁的接待经理击掌。 何世庭也笑了下,没见过这么……该如何形容她呢,转过头想问问赢走他五十万的男人,却不见人影。 众人在一阵阵惊叹后散开,几个保关一起收罗一桌的筹码。 黄鹦才从座位里走出来,刚刚围观的男人就凑上前,“小姐下局赌咩呀,我同你一齐……” 可惜,没说完,就被两个保镖似的男人拖到后面去了。 她纳闷地回头,对上田宝荣一张中年油腻的脸,他笑着说道,“好彩啊小姐,可否有幸请教你名?”他手一指,让旁边的女助理越过自己,递上名片,“其实呢,我是经营一家电影公司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第38章 38 当面对着田宝荣的时候, 黄鹦更能体悟出,不是所有家财万贯、被人鞍前马后簇拥的、不惑之年的男人,都有明月入怀,一掷千金的气魄。陈先生的传奇色彩,也仰赖于外形上的优越。 黄鹦接过名片,大字一行写着田宝荣影业有限公司。 十个少女, 九个做梦当明星, 幻想花哨豪侈、万人拥趸的生活, 可真踏入这一行就是无底深渊, 一脱成名的机会好抢手,没有道德底线,才有资格光鲜靓丽。 田宝荣就是瞧上了黄鹦够玉女, 又透着点叛逆,在床上放得开, 花样换来换去, 还是这一套最受男人欢迎。只要她有心涉足, 他就有办法让她难脱身, 以后乖就捧她,不乖就踢到一边,随她自生自灭。 做电影明星这件事, 放在以前,黄鹦可能会动心,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既有钱赚又能满世界跑, 但如今‘陈太太’才是她的人生目标,好莱坞都没兴趣。 咏霞准备上前解围,黄鹦捏着名片,掀起低垂的眼帘,对他说,“我……” 与此同时,保关收完整整两只箱的筹码,才拎起就望见走来的男人,声音仿佛穿过黄鹦与田宝荣之间,“陈生。” 因为这场赌局下注最凶的是陈先生,赢最多的也是他。过了今晚,只会流传陈先生慧眼识‘英雄’,神机妙算破赌王豪运,没人记得黄鹦这个真正运气绝佳的胜利者。 田宝荣见了他,立马殷切的打上招呼,“陈先生,哇,好久不见了。”他自以为有趣的说道,“自从你搬到大陆去,少了财神爷庇护,刮来一阵金融风暴,损失我三个亿啊!” 何世庭从楼上而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内心笑道,你走险偷运,敢拜陈宗月?他可是香港物贸中心副主席,在他眼皮底下做买卖,保护费都不出,还如此高调?人蠢赚不了大钱啊,田先生。 陈宗月微笑说,“做生意同博/彩一样,有输就有赢,田生看开点。” 看得出他不重视田宝荣,一边讲着话,顺便眼神示意着保关将筹码带走。田宝荣却感觉不到这份轻视,调子高高的说道,“是咯,就好似今晚我……” 陈先生极少上赌桌,今晚的一百万,可能是对黄鹦有意思,若真是这样,女人而已,让给他也无所谓,只遗憾没有早降下她,借花献佛。 不曾料,黄鹦径自走到陈先生身边,挽上他的手臂,仰住头,下巴轻轻磕上他的肩膀,亲亲密密。 田宝荣就将自己要说的改成了,“两位认识?” 陈宗月低眸对她笑了笑,再对他说,“我太太。” 黄鹦的怔愣程度不亚于何世庭和咏霞,在他们的衬托下,田宝荣反倒显得没有那么惊讶,“怎么没听说陈先生已经结婚了?” 陈宗月说,“日子未定,到时请饮,田生赏光。” 玩到人家条女是有本事,玩到人家老婆就是姑爷仔、拖鞋王,天差地别,更不用讲是陈先生的老婆,田宝荣肯定不会自找麻烦,连连答应,“一定一定!不止去,还要带住个九万九的大红包!” 这个田宝荣从头到尾装腔作势,赌场堆堆码,不知深浅的人叫他一声赌王,真当自己是个王,怎么不想别人未必把他放在眼里。 望住田宝荣似身贵名显的领着几个人离开,何世庭戏谑地笑了声,又将目光瞥向一对‘新婚燕尔’。 大致猜出过几日八卦周刊头版——与田宝荣豪赌的妙女郎,竟是陈宗月娇妻。 整了整衣服,他走上前,朝黄鹦伸出手,“何世庭。” 仍未从陈宗月那句介绍带来的愣意中出来,黄鹦神情犯懵着与人握上手。 近距离打量她,不见得多惊艳绝伦,但够特别,何世庭觉得应该这一次最接近,陈宗月真实的口味。 还以为赌王粉丝众多,他一走场内也空一半,原来是外场每晚的表演开始了。 华灯瑰丽齐放,印巴美女组成的艳/舞团,出现在琼楼玉宇的舞台上,她们都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驼峰般的鼻梁,古铜色的皮肤,穿金色暴/露的舞衣,极具诱惑力地扭动着身姿。 好‘美色’不分男女。黄鹦先也投入其中,被迷住,蓦地记起旁边站的陈先生,转身就捂上他的眼睛,在响遏耳际的音乐声之中,她情急喊道,“不许看!” 陈宗月失笑,不感兴趣也变有兴趣,逗她的兴趣,歪过头躲开她的手,她挡不住,气急败坏地推他。 黄鹦把他推推推,推进室外的阳台。两扇落地窗门没关好,里头的窗帘卡出门缝间,少了刺目炫彩的灯光,热风鼓噪。 她不在意风吹乱头发,透亮的眼睛盯着他,“为什么跟别人说,我是你太太?” 陈宗月望着她的目光也很真诚,“想让你开心。” 黄鹦蹙眉,去牵他宽掌骨硬的手,“……只是这样?” “还想……”陈宗月即刻回握住她,低了些头,为了凑近她,“不如你就嫁给我?” 黄鹦从没有构想过被人求婚的场景,因为鲜花、戒指、单膝跪地的誓言都不是她想要的,太俗,她会哭不出来,而在这一秒钟,她忽然就知道什么样的场景能够打动自己。 她甚至屏息,愣住有一会儿,愣到陈宗月都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被她一把抓住,“你是说真的吗?确定吗?” 楼下就有露天的游泳池,倘若他不确定,她想立刻跳下去,才能使她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悲伤难过,就像被他拥抱的时候,接吻的时候、做/爱的时候。 陈宗月两只手都‘上缴’给她,耸了耸肩,“如果你不愿意……” 黄鹦着急的快跺脚,“问你是不是真的,你管我愿不愿意!” 说完她自己愣一下,当即扔掉他的手,勾上他的脖子,堵住他的薄唇。陈宗月替她抹开脸上的发丝。 与他接吻总是又深又舒服,他会搂过她的腰,紧得就像要装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得到氧气,她有点喘,还坚持要说,“我不喜欢那个田先生,办婚礼的时候别请他来。” 陈宗月轻描淡写的保证,“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能够打动她的,只需要一个她爱的男人,爱到病入膏肓,爱到不爱也要强迫自己守着他进坟墓,想做他养的宠物,唯一的宠物。 黄鹦仍然垫着脚挂在他身上,将脸贴到他肩上,望了一眼对面夜幕下的酒店大楼,又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爱你。” 没有得到他回应,就当是周遭太吵,她没有听见。 因为天父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如果不,请等他死了之后,再让她知道。 第39章 39 走出灯火辉煌的赌/场, 夜色已深,回头望一望这座昼夜不歇的‘宫殿’,入场上方一只金雕貔貅惹人注目,赌徒最爱,龙第九子,有口无肛, 寓意着钱财进而不出。 黄鹦捏着吸管, 饮一杯柠檬片做装饰的鲜榨果汁, 站在赌/场门外, 斜斜倚着陈先生的臂膀,她已经把头发扎起,总有漏网之鱼, 散落在贝壳色的肩上。 少女与点钞机吹出的风,邂逅在纸醉金迷的街头, 难敌一辆亮紫色的敞篷跑车, 拉风的驶至眼前停下。 车里钻出个泊车仔, 将车钥匙递给何世庭, “何生。” 第30节 瞧见黄鹦毫不掩饰自己惊艳的神色,何世庭对她笑道,“钟意啊?送给你呀!” 黄鹦稍顿一下, 站直了身子,没有慌忙推辞,而是模棱两可的说,“多不好意思。” “当见面礼啦!”何世庭半真半假的说着, 将车钥匙朝她抛了过去,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黄鹦堪堪接住,果汁也差点荡出来。 紧接着,她高兴地转向身边的男人,凭白得了件好东西,当然要捧到他面前,请他笑纳,讨他欢心,“送给你。” 陈宗月扬眉,接下这一把钥匙。 何世庭意想未到,“哇,不是吧……” 陈宗月马上适应了自己新车主的身份,将钥匙又扔给他,颐指气使着,“开车!” 天是一面黑镜子,每一盏灯的光束方向都一致,若无密集的楼房,不知行驶多远,一路椰风树影。 澳门的博/彩娱乐业集中在半岛,从业人员过万,在世界上享有盛誉,号称东方蒙地卡罗。 黄鹦靠在陈先生的肩头,朝夜风里伸出手,想要抓住钻石般闪耀的风景。 何世庭瞧了眼后视镜,“黄小姐手气真好,以前常玩?” 她摇了摇头,“第一次。” 察觉到陈宗月投来的目光,何世庭随即终止探问她,笑说,“那你好有天赋哦。” 黄鹦胳膊缠进男人的手臂,想着说道,“我……心态好,赌得不是自己的钱,不怕输嘛,不过以后就不行了。” 何世庭好奇的问,“点解?” 黄鹦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摸着男人轮廓鲜明的脸庞,说,“因为以后陈先生的钱,也是我的钱啊。” 陈宗月闻言即低头,将覆在脸上的小手握到自己掌心里。 何世庭朗笑了几声,又望她一眼,说着,“今往后就靠你罩住我啦,阿嫂!” 十月初五街上的愚公夜市,汇集了当地特色美食、工艺摊档,生意兴旺。 当陈宗月说要陪她游夜市的时候,何世庭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大跌眼镜,小半辈子也过去,才记起好好与人拍拖?总让人想找点原因出来。 归属权有待商榷的跑车,在爹美刁施拿地大马路路口停下,再往里是窄窄行车道,开进容易出去难。 下了车,黄鹦盯着瓷砖拼成的路牌,念着上面的名字,逐字一顿之时,陈宗月对驾驶座里的人说道,“记得把车停到我库房。” 何世庭一脚油门就走,头也不回,冲后面的人竖起中指。 黄鹦转身见到这一幕,‘切’了一声,拉起陈宗月往游人繁多如同过江之鲫的街巷里走。 今晚夜市摊上五元一袋的凉果,和游戏/厅里两元一次的电玩机,都能让她开心起来,非常非常开心,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是名正言顺的陈太太了。 趁陈先生帮她打电玩嬴公仔时,黄鹦往他嘴里塞进一颗话梅作为奖励,酸到他骤然拧起眉,捏住她的脸颊,对上她的嘴,将话梅推入她口中。 她含了含,不解,明明是甜的。 可能最后还是要花钱买下她喜欢的公仔,‘老年人’对新版的街机深感困惑,招式怎么和他玩过的不一样? 黄鹦撑着脸瞧他专注这样的事情上,弯着眼睛笑道,“你上次玩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陈先生说,“二十年以前吧。” 午夜两点钟出了游戏厅,即便街上陆续在收摊打烊,但望见街尾的尽头,那里仍静得像被活生生切开的两个空间,黑色的轿车嚣张的霸占路口等候。陈先生的私人轿车。 澳门太小,仿佛一瞬就抵达黑海沙滩,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三个钟头。 沙子是黑色的,天空也是,一层层浪是白色的,月亮也是。所以只能分辨出这两种色彩,一切就是摩登时代,黑与白的无声电影。 司机到了跟在后头的一辆车里休息,留下这辆车后座的两个人。 黄鹦横躺下枕着他的腿,橄榄绿的裙子幽暗似海,那么她的头发就是水藻,睫毛落下的阴影是沉入海底的船。 陈宗月帮她剪了一支雪茄点上,吹出红亮的火光,再递到她等着也不安分,晃呀晃的手里。 她慢慢吸了一口,努力仰起头,慢慢吐到他脸上,然后笑了起来,又含住雪茄,眯着眼摸摸他的唇。 光是抽雪茄也容易无趣,黄鹦拉起他手贴上自己的脸,在他掌心蹭了蹭就松开,继续吸了一口烟,被她招惹来的大手也继续钻进她领沿,攥住她的心跳。 不仅如此,布着纹身的手臂埋进她裙下,是做了什么,使她紧闭的眼眸颤抖,低吟出声,躁动地扭起身体。 黄鹦推开他的手臂,撑坐起来,拨开长发,让他拉下背后的拉链,就翻身爬到他腿上,跟着脑袋撞到车顶,他不给面子的笑了出来。 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侧,用吻封住他的笑,解开他的皮带和裤腰,握住他,套了几下,跪起来,放进去,再缓缓坐下。 那支雪茄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反正总会在哪儿发现它的尸体。 在这几乎没有光的环境里,看不清他的脸,黄鹦幡然醒悟,他拥有怎样的外形,对她而言都不重要,哪怕他容貌尽毁,也喜欢他、热衷于他。 只要他是陈宗月,是她的好莱坞,她就愿意做个艳星,丧失道德与伦理。 做完这事之后,黄鹦还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被他叫醒,刚好面朝车窗——天与海交接的地方是灼灼的红色,熊熊火焰,一路烧上来,摧毁了黑白的幕布。 等到它不再有明显的变化,平庸如每日所见,他们准备离开。 陈宗月生物钟到点,十分清醒,干脆自行驾车,叫她在后座睡觉,她还是要爬到副驾。 黄鹦眼皮已经阖上,还剩一点清醒的意识让她喃喃着,“下次不要在车里了……”太憋得慌。 她听见陈先生轻轻笑了声,却不知道一辆殡仪车窗外平行而过,开往基督山坟地的方向,勾起了他的回忆。 对于那一天,他的记忆太过清晰,因为下着雨,头顶的黑伞无法沉默。 走进灵堂前,他停下脚步,望向一旁的黑色殡仪车。这时,有人按住他的肩,声音重而低的说,“千祈要忍!” 他回头,看见老文尚未沧桑的面孔,所以此刻他应该也是年轻的模样。 刚刚从国外回来,躲过灭门之灾的长子,成为众目焦点,他走过一排排座位,来到唯一的家属席上。他神情平静,如暴雨欲来,而他竟然就这样一直平静到棺材抬上黑箱车。 父母、弟弟,三张相片被他一齐抱在身前,周陈驹亲自为他打伞,后头几十跟随者。 上车前,他冷不丁喊道,“周叔。” 老文绷紧心神,悄悄摸到腰间藏的一把手/枪,仿佛闻见雨幕下,周围凝聚起的杀气。 周陈驹也深沉的看着他。 他回望周陈驹,说道,“……以后我跟你。” 千钧一发的气压渐渐散去,老文默默松下一口气。 “……好”周陈驹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拍着他肩,“好!” 可是当天深夜,办完葬礼事宜,司机谎称引擎问题,让他下了车,而身后的面包车便即刻驶离,不及反应,一把砍刀在余光中晃下! 虽然他很快地躲避,仍是划伤了手臂,挡上正面而来的刀,又冲来一人砍上他的后背。 转身踢开砍他的人,跑向马路对面,惊到街道旁的商贩接二连三的拉下门,被一人追上,他夺过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望着跪倒在地上的人,他向后趔趄半步,抬眼见一伙人就要追上来。 他往前一步,按住那人的肩,握住刀柄,拔出了那把刀,带出一道血花染了地砖,有一瞬间,仿佛见到人体脆弱的脏器。 这一夜很漫长,漫长到他差一点永别晨曦。 在狭窄漆黑之中,他扶着墙往楼与楼间的藏匿,冷汗从苍白的脸颊滑下,双眼和身上的血一样红。 终于,他跪下似低吼的哀悼,泛滥的疼痛提醒他,至亲至爱的人都已离他远去,人间如炼狱,他想活下去,要比恶鬼更吓人。 突然间,有一抹纤瘦白净的人影,抱住他,不怕弄脏自己,紧紧抱着他满是鲜血的身体。 她说,我爱你。 大概是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一句话,因此记忆中无端出现了黄鹦,也因此同情她,真够可怜,爱着一个恨不能杀死她的男人。 驶上氹仔跨海大桥,两辆深灰的轿车相继从窗外掠过,超车横堵在前方,迫他踩下刹车。 黄鹦睡得浅,一下就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就瞧见停不远的车里钻出来几个男人,其中一人走到驾驶座的车门外,弯下腰,对着车窗里说,“陈生,周老想见一见你……” 男人的视线从陈先生身上,移向副驾座的黄鹦,接着说道,“还有黄小姐。” 陈宗月从容坐在车里点上一颗烟,遗憾没能抽几口烟,又有两辆黑色轿车在附近停下,车中下来的男人全部带着枪,枪口对着拦路之徒。 男人举起双手,一边后退着,一边说道,“陈生,我们是听周老办事……” 陈宗月下车,反手带上车门,把烟扔在地上,鞋底踩上去碾了碾,白亮的光线晃到他眯起眼睛,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你听周老办事,就敢在澳门拦我的车?夸你一句后生可畏,不知你受不受得起?” 第40章 40 当枪口直指自己的时候, 彭震霖举起双手,从小横琴岛方向吹来的风,消磨不去头顶着难以直视的昼日强光。 他眼前的男人,还未成为‘陈先生’之前,大家知他是周陈驹的螟蛉子,接下周老最早在九龙城的山堂口, 从众难群疑, 一步步坐到义宏话事人, 他只用了五年。 然而, 这并非陈宗月的巅峰完结,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跟着,他开始经营客运为主的公司, 利用几位叔伯炒高股价套现九亿港元,据说那时他的公司高峰市值已上百亿, 为香港金融市场的混乱立下‘汗马功劳’, 随后过海涉足博/彩业, 抢占一席之地, 发展成今日的丽华集团。 那些叔伯长辈们背后恨他恨得牙痒,想将其除之后快,人前阴阳怪调赞他做事够绝, 不给自己留后路。 虽然陈先生令人猜不透,但是图财不一定要搏命,他的目的应该与当年叶耀昌一家三口死于非命有关,可如今‘叶耀昌’三个字没人再提, 知道的人怕被牵扯其中,三缄其口。 毕竟谁能料到,当初险些横死街头的叶芝森,一朝成为港澳两地呼风唤雨的‘陈先生’呢。 彭震霖第一次见到陈先生,或者说是未彻底转变成‘陈先生’的叶芝森,是在自己十六岁的那一年。 酷暑晒马路,彭震霖却想躲开这片树荫下,因为没有从他书包里翻出钱,正被两个不良学长推到铁丝围栏网上‘训诫’,后头的教学楼是他校服口袋上写的培正中学。 烂仔甩了他的书包,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骂骂咧咧几句,又一拳打进他肚子。 一如老师与家长般,他劝服自己不能打架,不能以暴制暴,可是此刻的痛苦,需要转移注意力才能度过—— 我所命尔之言,当听而守之,致行尔,神耶和华所视为善为正者,而享福祉,爱及子孙,历世靡暨。 烂仔拎起他的衣领,对着他流血的鼻子喷口水,“我叼你老母个废柴,唧唧歪,讲咩啊你?!” 突然,一个男人插话道,“校训啊。” 他们闻声转头望,只见一个嘴里叼烟的男人抱臂倚着车门,大热天里穿白衫西裤,两成是夜总会的侍应,八成是做生意的老细。 香烟粘在他唇上,边说话边冒烟,“历世靡暨,讲的校训是吧?” 另一个不良仔上下睨他一眼,走前一步,逞凶骂着,“关你咩事啊,食焦啦你!” 下一秒,不良仔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脚要悬空,挣扎捶打着男人的手臂,也看不见男人臂上肌肉比他脸都大。 第31节 旁边的烂仔即刻松开彭震霖冲上去,却被肌肉男一脚踹翻。 叶芝森瞧着不良仔快要窒息的脸色,太阳晒得他闲闲说道,“放开啦,不至于弄死个废料,还得上警/署喝茶。” 肌肉男听从地松开,将人丢出去,“滚!” 地上的烂仔爬起扶住他,两人一边回头放着狠话,一边结伴跑走,就像tv里的播烂剧情。 树影下的彭震霖靠住铁丝网,看着叶芝森取下烟向自己走来,先扶正了他的眼镜,又按住他肩膀说,“衰仔,有钱交保护费,不报班学拳击?” 天父好忙的,未必听到你祷告,还是自己救救自己吧。 说完,他笑了笑,同一旁的肌肉男上车走了。 可能叶芝森都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彭震霖后来真没去读大学,跟了一个大佬混社团,简直打开天性,又狠又好运,大佬引荐他给周陈驹,从此就做周老的副手。 彭震霖上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周老手痒要打牌,凑不够人头,叫陈宗月到家里吃饭,顺便陪他打打牌。 当晚,彭震霖上了牌桌,左右边一个是周老、一个周老的小太太,对面的叶芝森,彼时已是笑面老虎的陈先生,四人坐在厅中摸牌。 周老搓了几下麻将牌,想起对陈宗月介绍道,“这个是震霖,帮我做事的,年轻人脑子动得就是快,有他在啊,我省了不少心,也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陈宗月眼也不抬,盯着桌上的牌微笑道,“每次您装可怜说自己老了,接着可就要胡牌了。” 周老大笑着把牌一推,“被你识破了,大四喜!” 几辆轿车堵在氹仔桥上,一起晒着日光浴,彭震霖为首的一方人进退维谷。 陈宗月到底在澳门顶着多个好头衔,不免要为交通治/安考虑一下,随即对彭震霖说道,“给你两条路选,回去告诉周老,明早我去拜访他,或者我现叫人把你们扔进海里。” 彭震霖只顿一刻,仍举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再退向不远处的轿车旁,垂下手臂绕到车门后,坐进去,这一边的人马也没放下枪,直到确定他们不再有威胁性的举动。 黄鹦望着那两辆深灰的轿车调头驶离,才醒来就遭遇这一出,有点愣愣的出神。 陈宗月转身回到驾驶座,瞧了一眼她犯懵的表情,没有说什么,驱车行进。 “周老是……”黄鹦头脑细胞仿佛复苏,努力回想着钱丞说过的,“李佳莞的爷爷……还是外公?” “都得。”陈宗月说的粤语,又换普通话解释道,“佳莞父亲入赘的周家。” 黄鹦急急地提醒他,“李!” 陈宗月不明白,“嗯?” 她把眉毛一皱,严格的‘规定’道,“是李佳莞,不是佳莞。” 叫人名字省略掉姓氏,还真是格外亲切,她惦记这件事好久,终于有机会‘纠正’他了。 黄鹦吸了气侧身瞪着他,“笑什么,你记住没!” 陈宗月老老实实应允,“记住了,陈太。” 她马上一愣,就开始掩着嘴巴笑,刚刚发生什么也与她无关,不在意,没心没肺的。 陈宗月渐渐收了笑意,斟酌片刻,出声道,“明日带你去周家,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黄鹦歪下脑袋,困惑的眼睛望住他。 而他望着前路,说,“……你是周老的孙女。” 二十年前,周陈驹的女儿与李月私奔,藏身在尖沙咀附近的大厦内。这一栋大厦多数是做‘按摩’生意的店,情/色/广告占据入口和楼梯,还有几间非/法旅馆,住着都是偷/渡客。 等周老派来的人找到他们,他的女儿周秀珍已经大着肚子要生了。这么巧,同一层楼的旅馆里有一个孕妇也要临盆,她的丈夫是偷/渡过来赌博的,而她挺着肚子过来抓人。 这一对滋生麻烦的夫妻,就是黄浩天和邓娟。 周秀珍半晕不晕的躺在床上,没办法抬人下楼,怕出点什么意外,只好带医生进破旧的大厦。连生产的时候,周秀珍也不忘记嘱咐着,隔壁屋那名孕妇是她的好友,一定要帮她接生。 两个产妇一生生到深夜,仿佛是一年到头,大厦最热闹的一天,中午还有‘按摩’小姐一旁出谋划策,晚上又各忙各的生计。 黄浩天抱着自己刚出世的女儿,心有险计,因而心乱如麻,一次又一次翻看女儿臀后的小块胎记。 这时的黄浩天欠下一大笔赌债,若不是被妻子生产绊住,他已经跑路了。但也正因此,他得知了这些日子里,常与他们往来的年轻夫妻身价不菲,似乎是哪个富豪的千金。 黄浩天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妻子,对怀里的女儿喃喃道,“爸爸想让你过得好,你不要怪爸爸……等你长大,爸爸就会来找你!” 趁几个男人在另一间房,黄浩天搂着孩子,闪身进了周秀珍的房间,床上的女人昏睡。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的女儿,抖着手抱起了周秀珍的女儿,躲回自己的房间,背压着门,差点将孩子捂死。 可惜,黄浩天再也没能实现这个承诺,在逃债的路上,他被人砍得皮开肉绽,血都染透了整张急救病床。 邓娟坐在医院走廊,心灰意冷,目光呆滞,也不愿意喂啼哭的孩子奶/水,也不愿意想丈夫为何在临死前,一直念着胎记的事。 第41章 41 一路上, 黄鹦眉头未松的焦思苦虑,不发一言,驾车的陈宗月沉默且冷静,没有打扰她。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比如,那天在陈家大门外, 邓娟反常的行为。黄鹦能够推测出一点端倪, 却不敢想象自己真的与李佳莞‘交换人生’了。 李佳莞之所以莫名其妙的针对她,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冒牌千金, 但有一点,她应该是不知道的——陈宗月有意图的害死了她的父亲。 不对,现在是黄鹦的父亲了。 难怪陈宗月和那个叫李月的男人有仇, 还可以对李佳莞那么好,原来真正的仇人之女不是她。 又记起了偷偷摸摸告诉她这些事情的钱丞, 黄鹦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合着他们都清楚她的身世, 只有她一个人头上套鼓, 蒙在鼓里。 到达氹仔客运码头, 周围停着一辆辆酒店载客的大巴士,在渡轮接连码头的桥上,一边是卸货的工人往下走, 一边是拎着行李的游客往上走。 一时竟不知该生谁的气,还是该替自己忧心,黄鹦神不定的从车里出来,被车门槛绊了一下, 膝盖直接就磕到地上。 旁边伸来有力的手捞住她胳膊,将她扶起,塞进车座里,双腿摆在车外。陈宗月半蹲在她身前,轻轻拍掉她膝盖上的石沙子,吹了吹擦出的血痕,才抬头教训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下个车都能摔一跤?痛不痛?” 她脑袋里装有一杆天平,一端放着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不想去梳理的事情,另一端仅仅放着陈宗月这个人。 此刻严重偏移。 只要陈宗月是爱她的,其他就统统见鬼去吧。 黄鹦目光灼灼的瞧着他,对他说出一句,“我不想见这个周老,我害怕……他不让我们结婚怎么办?” 陈宗月略出意料地把眉毛一挑,转瞬又笑了。 黄鹦猜到他不想让她知道全部的事实,要她做一只受制于自己的金丝雀,却还自觉自愿的取悦他。 若说黄鹦是心似琉璃的女孩,那不恰当,应该说她的坏是一块剔透的玉石,坏得让人赏心悦目,欣然接受,比阿谀奉承、曲意逢迎要厉害多了。 回到坐落于九龙的豪宅,穿过房间带着小客厅和梳妆室,黄鹦往床上一倒,搭乘渡轮的时候,她站在露天甲板上望风,晒得有些中暑了。 陈宗月来到床边坐下,叫她坐起来,喂了她一瓷勺的药,家里没有糖果,用方糖代替。她含了一会儿,喉咙里已经没有了苦味,就吐在他递来的勺子上。 两人的衣服都没换,掀开被子钻进去。陈宗月搂着她,若有所思的说,“我也不想你去周家,可是不把你带在身边,我更不放心。” 周陈驹可以派人拦下他的车,就能趁他不在的时候,上门绑走她。 黄鹦想不到这些,只感觉到他语气里对自己的疼爱,仰住头吻上他,手摸到他裤头的拉链,轻车熟路的解。 陈宗月的掌心从她背后,滑到她埋进裤缝的手上,带着她套/弄了几下,脱/掉她裙下一层棉质的遮覆,搬起一条细/腿/放到精壮的腰上,他扶着自己进去一半,就翻到她身上。 他含住黄鹦颈间的皮肤,压到她快喘不上气,稍稍撑起身就往里挺,她的头皮也酥,无力地推着他,高高抬起下巴吟了声,双/腿不由自主地缠上他,配合他慢而深的侵/犯。 周家建在地高人稀的半山区,比起欧陆风格的豪宅,这里是要仿古一些,进门就是雕花木的屏风,摆得花都很灿艳秀丽,家具又是西洋化,但不怎么突兀。 黄鹦见到了传说中的周老,他满头白发,眉毛也是白的,戴着副眼镜,笑起来也没有金色的门牙,反而是一口洁净的牙齿,不像老人。他说着,“你就是黄鹦吧?” 未等到回答,周陈驹就笑着朝她招手,“可算是见到你了,来来来,到爷爷这来坐。” 黄鹦没有即刻上前,而是回头看向陈宗月,他微微颔首,她才走到周老身旁。周陈驹并不在意她的疏离,与她和陈宗月之间的关系,如同所有慈祥的长辈一样,亲切的问了问她在上海的生活。 可黄鹦在跟他的对话中,发现他几乎掌握了自己二十年来的成长轨迹,这一点,估计就没多少长辈办得到了。 一个面颊圆润,身形却苗条的女人走进来,齐肩的电烫卷发,鸡油黄的吊带衫,米色的包臀中裙,在家里她也穿着高跟鞋。黄鹦以为这个女人就是周秀珍,可能保养的好,才显得年轻,就像三十几岁似的,顿时倍感紧张。 这时,周陈驹饶有兴意地拾起一本相册,翻开,指着一张照片给她说,“这个是我的女儿,她照这张相的时候,是同你一样的年纪,这眼睛、鼻子,还真像……” 周老高兴地讲述着旧照片的来历,黄鹦也轻松了些,因为旁边沙发上坐的女人不是她生母。 聊了有一会儿,周老合上相册就对一旁的女人说道,“佩玲,你带黄鹦到处逛一逛,我有事同阿森讲。” 翁佩玲从沙发里起身,过来挽住黄鹦的胳膊,嘴角笑出两个梨涡。 没有逛到哪儿去,只是坐在对着室外泳池的小厅里。翁佩玲捡起桌上的烟盒问她,“不介意?” 黄鹦摇了摇头。 她捏出颗烟粘在唇上,甩开打火机盖,吐出一口烟雾,“黄小姐……” 翁佩玲捏下香烟,朝走廊望了一眼,在警惕着什么,对她说道,“我跟周老都有六、七年,虽然知唔多,但有件事想同你讲个醒……”她倾身向黄鹦,声音又压低几分,“小心陈先生,当初牵扯进害他家人惨死的,他一个都没放过。” 做事那么绝的人,不可能有例外,况且她还是李月的亲生女儿。“如果不是查出了佳莞的身世,恐怕她早就死了。”说完,翁佩玲靠回椅背,香烟放回唇间,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不料,黄鹦别的都不问,只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翁佩玲一愣,说道,“毕竟你都是周老的血脉,我只是不忍心……”她顿了顿,“信不信由你。” 在周家用了一顿拘谨而丰盛的晚餐,离开时,周老对着黄鹦笑道,“那就说好了,后天去看赛马,不许放我这个老人家鸽子。” 黄鹦点了点头,就跟着陈宗月走了。 等黑色轿车驶离周家大门,翁佩玲拍拍周老的肩,说,“您吩咐的,我都同她讲了。” 翁佩玲还觉得那些话,好像对她没什么影响,却不知是真让黄鹦如鲠在喉。不过,她忧虑的倒不是自己的人身安危。 亮起的玻璃吊灯,照着偌大的门厅,黄鹦不再往里走,轻声说着,“陈先生,陈宗月……” 陈宗月疑惑地转身望着她。 “你不说的事情我就不问,我装聋装哑都行,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黄鹦执着的问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然而,陈宗月接下来的这一句,让她的自我催眠彻底失效,“不是说困了么,上楼洗个澡,早点休息。” 黄鹦心里难过的一塌糊涂,站在原地不动,“我从来,从来都没见过李月这个人,要是你恨他,我可以天天诅咒他在地狱都过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为了陈宗月给予的奖励,她可以是极端恐/怖/分子,要让任何与他作对的人不得好死。 “他做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不是我的错啊……” 可陈宗月望着她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漠然且冰冷。 “被你猜出名字的hyman呢?” 她说得很对,她是无辜的,她有什么错呢。 那么,他的弟弟又何尝不无辜,他又做错了什么。 第32节 “他才九岁,都知道怕跑出去引开视线,怕我被发现,然后他就死在我眼前……杀人的是你亲生父亲,要我全家死的是你祖父!” 此时陈宗月的神情,只剩恨意和狠厉,一直想窥见他最真实的一面,也算如愿以偿。 黄鹦愣了几秒钟,才说着,“所以你……准备报复我?”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就要离开。 她认为自己感觉不到恐惧,眼泪却一滴两滴的坠下来,“那你杀了我吧。” 陈宗月的背影一怔。 黄鹦冲他喊着,“你要是不爱我,你现在就杀了我啊!” 陈宗月再次回到她面前,掐上她的脖子,纤细的颈骨拧在他的掌心,马上就能断,而她缺氧到大脑仿佛紧缩,指甲把他的手臂抓出一道道血迹,一瞬间濒临死亡。 还是松开了手。 黄鹦跪到了地上,就像是生咽一块石头般的痛,剧烈地咳嗽之后,崩溃的哭了出来,因为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陈宗月深深叹了一声,搂住她颤抖而瘦削的躯体。 曾经他发誓要周陈驹和李月血债血偿,包括他们的子孙,甚至把仇恨刻进他的名字里,倘若有一天自己忘记了,所有人都会提醒他。 “我恨你身上流着李月的血,但要你死,我舍不得。” “我要你陪着我到老、到死,都不能离开我,就当是我对你的报复。” 李月已经死了,按照他的计划周陈驹不久也要死了。 这十几年他活得太累、太辛苦,对他而言,活着就是在折磨自己。 只因为要报复黄鹦,他才想要活得更久。 第42章 42 黄鹦白到发青的脸, 现染上醉酒般的红,泪水如同在清洗面颊,她按着自己的喉咙,哑声的咳嗽不止,连吞咽口水都很艰难。 佣人在门厅通往走廊的地方探出头,被她视线触及, 又慌慌张张的消失, 没有人会挺身而出搭救她。玻璃灯罩倒映出搂着她纤弱身体的男人, 也是险些掐死她的男人, 她只有这个男人。 黄鹦揪住他衣领,抬头望着他,仿佛被冰冻成一簇簇的睫毛, 下面是一双通红的眼眶,未停止的咳嗽, 让她发不出声, 干脆环上他的颈后, 就把他也拖到地上坐着了。 陈宗月稍怔了下, 才拍上她的背,帮她好好顺气。黄鹦紧紧抱着他,只要忘记向自己索命的厉鬼, 只要闭上眼睛,他还是唯一的救世主。她嗓音干涩的说,“好疼……” 包括她被狠狠掐过的脖子,方才跪到地上的膝盖, 如果是温柔的陈先生就会拯救她,然后检查她的伤处,安慰地抚摸她。 没有等到陈先生,只有陈宗月拦腰抱起她,往楼上走。 黄鹦睁开眼睛瞧着他,也许因为刚刚目睹过他的狠绝无情,虽然他此刻的神情不再那么可怖,但是周身仍然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息。 陈宗月把她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扯起被子盖上她腰间,俯身吻了她的额头,然后说,“躺一会儿,我就上来……” 可是,当陈宗月找到一瓶枇杷膏,折回她的房间门前,握上门把转到底,却打不开门,是从里面锁住了。 黄鹦就站在离这扇门两步远的地方,盯着门把往下转了转,眼睫在扑娑,磕着齿间的手也在颤。 门把只转了几下,也没有敲门,似乎他就静悄悄的离开了。 陈宗月嘱咐佣人过一会儿把枇杷膏给她送去,风平浪静之中,他不禁想着,原来再如何随心所欲、不管不顾的人,也始终会懂得害怕。 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女人,谁都想吻上她的红唇,动动脑筋、掀掀裙摆就可以让男人俯首称臣,没有比后半生只能面对一个糟老头,更悲惨的事了。 一楼的侧厅中,陈宗月搁下电话机的听筒,捡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播放着阿兰德龙的怒海沉尸。他低头点着了一颗香烟,抬头吐出淡淡的烟雾,仿佛周家的那扇金屏风和景泰蓝,又出现在眼前。 周陈驹坐在黑色皮质的沙发里,手点着沙发背,尽管室内整洁如新,在窗外投射进的光下仍能见到灰尘的颗粒,他说,“你去上海两年了,明明找到了人还瞒住我?” 陈宗月看似真切的回答,“我不确定黄鹦是不是您的孙女,所以没能提早告诉您。” 周老摇着头笑了,“不确定……”他扬着弯弯的眉毛,笑也不觉松弛,更像发怒之前,“都调/教成对你言听计从了,还不确定呢?” 陈宗月轻笑一声,低下毫无笑意的眼眸,未有言语。 周老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人都回来了就不谈这个了。前天基金会的股东们一起开会,专门说你呀……” 现澳门的博/彩业、酒店业,这些当地的支柱产业,多数控制在陈宗月手中,弹丸之地,吸引全球的赌客蜂拥而至,每日生产高额利/润,有谁不想分一杯羹。 周陈驹哼嗤了声,说道,“赌/场这块大肥肉,让你一个人嚼?兴泰是基金会要扶持的,你再这么咬着不放,我担心自己这个白发人要送黑发人呀。” 陈宗月往前俯身,说着,“您不必担心,基金会想要赌牌,我认为最要紧是……” 拖够了悬念,他微笑接道,“写好投标书,我区区一个生意人,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垄断澳门的赌业,大家都是为了港澳的发展,我当然乐见其成。” 周老皮笑肉不笑,指着他,“你说你,当了奸诈小人,还要树牌坊!” 陈宗月抬起夹着香烟的手,还没碰到唇上,目光从电视机移至一旁的门前,手一顿,又改向水晶的烟灰缸里掸了掸。 少女光/裸纤细的双脚踩在地板上,电视机画面的光影扫过她望住自己的眼睛,影片中富豪之子被拖上岸,而她几步飞奔到沙发,小腿撞了下茶几,也不妨碍跨坐在他身上,细嫩皮肤蹭着他的脸,就像粘人的宠物。 陈宗月掰起她的脑袋,定定瞧着她,“不害怕了?” 知道他离开了房门外,她就坐在沙发边上,发了很久的呆,嗓子眼仍有沙感,闷闷地咳嗽。直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他,跳起来冲去开门,是佣人端着一杯水和一瓶润喉的枇杷膏。 “怕……”黄鹦覆上他捧着自己脸蛋的手背,压低眉,委屈的说,“怕你哪天不恨我了,要放我走。” 陈宗月还是低估了黄鹦对他的依赖和占有欲,可能超过爱情,但她觉得无所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黄鹦拉下他的手,去揉自己的小腿,把头靠在他肩上,说着,“……刚刚又撞到了。” 陈宗月从她的小腿揉到膝盖,稍微偏过头就能贴上她额间,似吻非吻。 这让黄鹦再度翻坐他身上,真真实实亲他的脸,伸出比起他薄唇,只带有一点点温度的舌尖,畅通无阻地溜进他齿缝,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地扫/荡,又退出去,含住他的唇。 男人健壮的胳膊把她圈在怀中,但任由她分/开的双腿/内侧,磨蹭着他的裤子,已经站立的地方顶着她,接吻时的呼吸变重,深沉似他的嗓音,完全顺从的舌头都搅进她的口中,她承受不住也不愿意歇息,仿佛他的唾液要比枇杷膏更有效。 黄鹦被他提起,连身裙从肩头剥下,内/衣也扯掉,咬上她敏/感的酥/胸,能够感觉到舌尖在打圈,她扶着都有自己手掌宽的肩膀,忽然间,瞥见电话机旁边,相框前面,躺着一只钢笔。 真是改不了说熄火就熄火的毛病。陈宗月半愣着眼见她爬向沙发另一端,回神拽住她的脚踝,一下就把她拖了回来,但她也抓到了那只钢笔。 “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只被你扔进水池的钢笔……”就跟这只长得一模一样。未免也太像。黄鹦疑惑地皱起眉,拔开笔帽。 陈宗月也不打算隐瞒,“隔天正好清理鱼池,就捞出来了。” 黄鹦撑坐起来,一秒钟都离不开地爬回他身上,半边胸脯压着他换上的白净绵衫,钢笔夹在指间转了转,“……捞出来了,怎么不还给我?” 这样他生日的那天,她就不会空着手了。幸亏后来表明了心迹,不然要记他一大过。 陈宗月低笑一下,又解释,“我真以为你要送高子谦。” 黄鹦敛着下巴瞧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你吃醋呀?” “是啊。”他爽快承认,抚开她脸上的凌乱发丝说道,“一个毛都未生齐的,论财力、能力,除了年轻,哪一点比得过我,怎么你就看上他了。” 黄鹦呆呆凝视他,心头跳躁不停,但是经历了之前的暴风雨,都没法毫无芥蒂的相信,“你真的这么想?” 陈宗月反问,“你喜欢听吗?” 她点头,“喜欢。” “那就是真的。”陈宗月捏着她的下巴,又深深地吻住她。 攫取在她胸前的掌心,移到裙底薄薄的丝布上,隔着它揉搓了几回,指尖挑开它探入其中,修长的手指进去探路,她并拢双腿,却只能夹住他坚实的手臂,男人知道她最容易受到刺激的窍点,反反复复深埋之后,又出去不给她。 黄鹦气恼地打了下他的肩膀,就被他翻倒在沙发上,捞住她一条腿,突破一道道防线,压上她的耻骨,最后一点点距离也淹没,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次日天光多时,陈宗月从花园后的网球场晨练回来,进房间扫了一眼被子还拧乱着,却没有人迹的床,他得到佣人指点,这才下楼走进厨房。 黄鹦一下打开洁白的橱柜寻找调味料,一下又回到棕黑的料理台前,终于煮好一碗面,端放在厨房里的食料桌上。 多汁香嫩的煎猪排,现成的鱼蛋和新鲜的青菜,一齐码在鸡蛋细面上,色香足够,不知味道。 她恭恭敬敬呈上筷子,“请您品尝……” 陈宗月接过筷子,拖出椅子坐下,夹起面条吹了吹就往嘴里送,面庞重复着咀嚼的动作,露出过分赞许的表情。 不管有几分可信度,反正黄鹦是他最忠实的教徒,所以她笑得眼睛弯弯,飘飘然地说起,“有一次钱丞喝多了,不小心漏嘴说……”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挡不住好奇心,“你不姓陈?” 陈宗月使筷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她,“他跟你说了不少事吧,李月也是他说的?” 昨晚黄鹦是心里大楼崩落溃决,什么也顾及不了,她无意出卖钱丞,这会儿开始紧张起来了。 陈宗月低头继续食面前说道,“我姓叶。” 黄鹦微愣片刻,他不生气,也不绕开话题,她得意的心无限膨胀,更胆大的问道,“昨天周老叫你……阿森?” 明目张胆的套话。陈宗月都忍不住笑了声,又回答说,“叶芝森,我以前的名。” 黄鹦倾身往桌上趴,吊带睡裙的领沿随之低垂下来,手肘撑着桌面,玉镯好似没有她的肌肤腻滑。 “那……我可以叫你什么?” 陈宗月将筷尖朝向自己,伸手去捏着她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说着,“随你开心。” 黄鹦不在意的说道,“没人看见。”家里的佣人都拥有隐身术,该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认真的说,“我看得见,早上精神比较好,你体谅一下。” 第43章 43 车子开进湾仔区的跑马地, 因为下午的马赛而道路拥塞。黄鹦穿着收腰的格子连身裙,露出光润的肩头,明媚的红色,衬得皮肤白亮,差一顶巴拿马的草帽,就可以绿茸的草坪油画里沐浴阳光。 黄鹦与周老一起坐在车后座, 时不时望一眼副驾座的男人, 却连他的后脑勺也看不到, 便偷偷搓攥着自己的手。 瞧出她有点拘束, 周陈驹指着她身侧的车窗,说道,“为了方便大家睇马赛, 马场旁边就是医院,赌马输出心脏病直接向里抬, 要是救不了, 呐, 再再开就是坟场啦。”贴心的一条龙服务。 黄鹦笑了出来, 嘴角向两边扬起,赛雪的牙齿。 大塞车,周老拎起座位旁的电话, 叫后面一辆车里的人去茶餐厅,买来一盒刚出炉的热蛋挞、三杯少糖的三七鸳鸯。黄鹦降下车窗,接过蛋挞和两杯鸳鸯一齐搁在车座中间,拿着另一杯, 往前倾向副驾座,拍拍男人的肩膀,再把奶茶递给他。 陈宗月接下杯子,同时习惯性的说了句,“多谢。” “不客气。”她声音含着轻快的笑意,是倒入鸳鸯中的细砂糖,腻味都消磨在茶涩中,仍能尝到甜。 闻声,陈宗月抬眼在前视镜里望着她。早上出门之前的描眉画眼,往嘴唇抹上淡红色的光泽,还是有价值的,至少此刻优雅端庄,当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双透明的眼睛回望他,又仿佛跳跃着皎洁的光—— 大概是被狐狸附身的千金小姐。 今日和风万里,他们背对玻璃外露天的大看台,坐在室内的休闲厅,隔绝喧闹,清晰的电子屏幕中显示着正在前期准备的赛马场地,报架整齐塞着马经报。 黄鹦依然和周老坐一块,而陈先生坐在她左边的单人沙发里,正正经经的西装罩着高大的身,只缺条领带,白衬黑裤,气定神闲。 第33节 侍应生递来竞马表,周老则转向黄鹦,不问她需不需要参考赔率,笑着道,“看看你运气如何,选一个数字?” 黄鹦毫不犹豫的说出,“五。” 陈宗月随即看向她,以目前的独赢赔率,五号是绝对的冷门马,她的不知者无畏里,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笃定感。 周老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幸运数字。陈宗月没有刻意隐瞒与她的桃/色关系,也能从他们之间暧昧的磁场,了解到这一秘辛。周陈驹脸上笑容未变,对她说着,“再选一个位置。” 黄鹦不懂什么意思,扫一眼单子上的名字,快速地决定道,“十号,大吉大利。” 除了马赛,今天也是澳门签订新的博/彩专营合约的日子,澳督主持签署仪式,手中握有最大赌牌的陈先生应邀出席。今后博/彩业将在这犹如沙场、风云莫测的小小香山澳,持续合法的存在。 因此,马赛即将开始前,陈先生就要离港赴澳,起身走前,他与彭震霖对视了一眼。 陈宗月的目光落于黄鹦身上,彭震霖神情不动,只闭了下眼皮,似表示明白其意。 黄鹦因为陈先生离开而了无趣意的心,很快被精彩的马赛牵动起来,呐喊的声音够震到室内,她都嫌屏幕照得不够全,跑到玻璃窗前观着整座马场。 第一场比赛结束,五号不是头马,却爆冷冲进前三。周老虽然赔进钱,但对她绝佳的运气颇有赞赏,而黄鹦在观完赛事之后,终于提起兴趣问了大致规则,也对自己的好运感到惊奇。 不过,她是想着自己从出生就交厄运,也该是时候转运了。 湾仔附近有不少高档食肆,周老却要回家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家常饭。一整天相处下来,无形中黄鹦对周老的忌惮逐渐消失,又从而感受到家人般的亲切,让她彻底放下戒备。 黄鹦在周家的厨房里做助手,一边使着筷子搅打鸡蛋,一边脑袋探向炒锅中翻滚的金米粒,不留神,手镯磕到料理台,她慌忙审视它有没有损坏。 瞧见她紧张的模样,周老便问道,“怎么,别人送你的?” 黄鹦稍稍一愣,端起碗继续搅鸡蛋,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借由这个送镯子的人,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老人家也不是善类。 周老揭开一旁灶上的锅盖,却把勺子递给她,“人老了味觉都不好,你试下先……” 白萝卜鱼头汤,香味够扑鼻。黄鹦舀起一勺,吹了好久,才敢送进嘴里,睁大眼睛反应道,“这味,味道太,太好了。” 周老莫名大笑了起来,然后又摇着头,笑容未散,却感慨的说着,“你妈妈也是结巴。” 黄鹦没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母,产生那般遗憾与伤怀的情绪,只能说着,“这……还带遗传的。” 第44章 44 滚水里捞起切丝的嫩笋、香菇、叉烧, 搅拌进鸡蛋液中,半勺盐调味,蛋液倒入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再将成型的蛋饼切成三角块——周陈驹胸中有数地完成这些步骤,同时谈起自己的女儿。 周秀珍从小到大都是逆着性格成长,不是不懂世事、未经磨难的顽童脾气, 只是心性清澈且浪漫, 也容易孤注一掷, 比方说, 在选择爱人的这件事情上。所以周老第一眼见到黄鹦,便觉得她与周秀珍非常相像。 周陈驹用料理出芙蓉蛋一般平常的语气说着,却叫人听出深叹和感伤, 虽有一副精神矍铄的外表,缅怀女儿的时候就让老人现出哀毁骨立、需要亲人关护的孤独原形。因此, 黄鹦的心绪在同情他与提防他之间游走,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更害怕周老对她抱有亲情的希冀。 不管是周陈驹, 还是周家的任何一个人,黄鹦可都半点没有想要了解,或者要融入这个家的欲/望。 上桌用餐时, 已入夜晚,四空昏黑,此时就体现出房子在半山的优势,少了夜港繁闹的市井气息, 周围格外幽静,唯余别墅中的锅盘餐具、佣人走动声。 翁佩玲甩了甩时髦的齐肩波浪发走来,望着满桌佳肴,她赞叹一声,拉出椅子坐下前说道,“难得周老下厨做顿饭,我算是沾了黄小姐的光。” 周老端上最后一道煲汤,放在青竹编的隔热垫上,亲切热络地招呼她们坐下。 他们就着一张圆桌而坐,桌椅大概不是寻常木料带着富贵气,周老常往她碗里添菜,翁佩玲好健谈,属于一两句就能勾起别人的兴趣,又把问题不经意地抛给周老,让他解答,真是八面玲珑。 这一顿晚餐算不上其乐融融,至少不尴尬。 搁下筷子没多久,黄鹦瞥见佣人捧着一盘杯壶从厨房过来,还未摆上她眼前的桌,周老便说道,“今晚就留在家里,我已经叫人给你收拾间房。” 黄鹦心里当即拒绝,没好表现出来,“……陈先生说,晚点会来接我。” 听到她提起陈宗月,周老满脸不愉快,鼻腔里愤呵了声,说道,“当初他同你老爸都是好兄弟,反面就暗算他!” 周老可能是料定陈宗月没有向她摊牌,状似无意的道出这一句,然而,黄鹦流露出惊愣的神情,却是因为她的这位生父,竟可以对自己好友的父母胞弟痛下杀手。 “等你三十岁的时候,他都五十岁!”周老转开了脸,长声叹气,实在不懂。 “你问问她——”他突然指向翁佩玲,冲着黄鹦说道,“她跟我这个老头子,这么多年,她开心吗?” 佣人沏茶的动作就像硬生生被勒了一下,注入的滚水险些抖出杯外,黄鹦自然也是懵怔着,视线落在一旁的女人身上。 翁佩玲则毫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只是笑意不及丰颊。她好早就知道该选择一个有钱的男人,才能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她爸妈经营大排档,晚上出摊,白天睡觉,迫不得已的安于现状,买过多少张马票都打水漂,没有一夜暴富的命。家里养的两个都是女孩,只有姐姐会刻苦读书,她抽烟又偷钱,打都打不醒,后来就半夜返家睡觉,早上出去,避开碰见爸妈的时间,日日颓废鬼混,直到七年前她认识了周老。 周陈驹劝说着黄鹦道,“你什么时候想通,我可以教你,怎么将他的钱都赚到手。” 黄鹦敛下眼睫,双瞳在阴影底下转了转,坦诚的说,“今天您跟我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他,但我也不会帮您……” 如果周老真有能耐动得了陈先生,怎么会等到现在,怎么从她这里找寻机会,而她要是帮了周老,被陈宗月发现说不定会让她死的…… 人都死了还怎么当陈太太,万一陈先生哪天想着是时候安度晚年,娶了别的女人百般疼爱怎么办。 周老应该想不到,比起女儿周秀珍,黄鹦心性要更瑰异,一双眼睛清亮如秋水,实际隐僻着幽泉,沉浸着诡谲怪诞的灵魂。 周老摆手道,“罢了,我知你听不进,到时就要后悔……” 晚餐结束到现近一个钟头,黄鹦一边担心着周老催促她上楼洗漱休息,一边有些焦急的等待陈宗月到来的消息,又一次端起茶杯,才碰到唇上,听见屋外不止下起雨,还有惊雷击碎天空。 紧跟着,彭震霖出现在厅前,也不到周老身边附耳低言,直接说着,“陈生在门外……”他看了一眼黄鹦,接着道,“来接黄小姐。” 周老显然对他颇有微词,瓷杯落于桌案,黄鹦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了。 从门阶到车座里仅仅两三步,彭震霖仍是撑起一把伞,盖过她的头顶,与她保持着距离,将她送进后座的车门下。 司机关上车门,黄鹦很是奇怪地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彭震霖。陈先生并不在车里。 目送着轿车驶出周家前院,彭震霖转身踩上台阶,进了别墅的门,雨伞收进伞桶。 走向厅中,电视里唱起大戏,模仿的是薛腔,有点神/韵,翁佩玲不见影,周老两手对叠在膝上偶尔不由自主地拍着,未扫彭震霖一眼,只问了一句—— “你见到他了?”问的‘他’是陈先生。 彭震霖点头道,“见到了,没下车。” 周老略有诧异地扬了下眉,神情似别无他意,拍打着手,却搭不上节奏。 轿车停在陈家门外,黄鹦不等司机,自己开车门,踏着积水奔进别墅的门。 在门厅脱着鞋张望,她猜陈先生肯定未回家,求证了进门就给她递上热毛巾的佣人,果然如此。 从浴室冲洗出来,神清气爽又有些懒意,马上就被一片闪电晃得怔了怔,之后裂雷轰鸣,她躲往一楼能望见玄关的圆厅。 暴雨刷在窗玻璃上,耳旁是潺潺落雨声,壁灯亮着暖光,矮几上静静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黄鹦躺在半弧形的长沙发中,即使盯着窗发呆,也远胜在周家待着的不舒服。 没一会儿,她坐起来,目光搜寻一阵,找到电话机,整架抱起回到沙发里,幸好电话线够长,横穿厅中。拎起听筒,她先是默默复习几遍,才准确无误地拨出江艳家的号码。 全家围着电视,江艳被叫去接电话,磨磨蹭蹭地到了电话机前,手里捏着啃一半的西瓜,不走心的慰问,“这几天玩痛快了没?” 黄鹦慢悠悠的回答,“还行……” 反倒是拉回江艳的注意力,她往手心吐出西瓜籽,追问道,“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不行’?” 因为黄鹦愈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玩的,倒像是被骗回来的,“在一个地方待了一天,很想很想回家,可我又想到……”想到她没有‘家’可以回,好可怜。 “现在好多了。”黄鹦倒向沙发,电话机搁在肚子上,一只脚尖来来回回掠着地毯,“你做什么呢?” “看电视剧呗,哭死我了,你呢?” “我……在等陈先生回来。”她需要的安全感,还差一个人。 隐约传来从雨中驶过的汽车引擎声,又见佣人身影从走廊穿向门厅,黄鹦就对电话那头急急说着,“不说了不说了,回去一定给你带礼物,挂了挂了,拜拜!” 抛下电话机,听筒都未摆好,睡裙裙摆都未有她跑得快。 来到门厅的刹那,天际抖落的强光刺目地一闪而逝,男人五官晦涩不清,还是下午的笔挺白衬,但上面染着血,尤其扎眼。 黄鹦吓得愣在原地,“怎么了?” 陈先生来不及回答,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高高壮壮,t恤都绷出两块胸肌的平头男人,拍着肩上的雨说,“撞车嘛,洒洒水啦!往日开片爆江啊,这点小伤就当生粉刺。” 黄鹦疑惑地瞧着他,“你……是谁?” 他一顿,得意地抬起下巴,报上名号,“我就是九龙山堂金蛇辉,江湖混名不……” 阿辉都没讲完光辉史,陈宗月已经擦干两只手臂,扯过一直由他拎着的手信袋。 陈先生从袋中捏出一只方盒,顺便走到她眼前,衬衣上的血色更清晰,手背、小臂上还有很多的割伤,他说这是,“点心。” 黄鹦茫然的望着他,接到手里,才低头瞧了瞧,是一盒杏仁饼和凤凰卷。 记得昨天她自己漫不经心说的,回港太匆忙,没能尝到澳门的特产。 第45章 45 在背靠花园的客厅中, 可闻见隐隐雷声, 黑色树叶乱遭摇摆,仿佛枝杈要挠到玻璃窗。陈宗月与那位金蛇阿辉一人一张沙发椅, 往里一坐, 佣人即刻端上两杯热雾袅袅的清茶。 阿辉照样饮着自己无意间发现的一杯牛奶, 摘了颗果篮子里的葡萄,皮也不剥就塞进嘴。 这杯牛奶原来的主人前一秒钟被陈先生哄去睡觉, 后一秒钟就折回厅中,她捧着一盒点心都没找地方放,这会儿才想起将它搁在茶几上。 黄鹦是想对陈先生暗底下说什么, 打算在沙发椅边蹲下, 又感觉姿势别扭, 就直接跪在地毯上,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是不是周老的人撞你……” 陈宗月扭头就见她秀气的眉头一蹙, 气愤不已的说, “今晚他还怂恿我骗光你的钱!”之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不告诉陈先生,转脸就把周老出卖了。 陈宗月给予回应前,先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从地毯上提起来,想要让她往自己腿上坐。黄鹦怕他有伤,不肯挪动的连忙说着,“别, 别压到你……” “没事。” 陈先生一边宽慰她,一边把她拉到身前。 阿辉吐掉嚼不烂的皮和籽,瞧着坐上陈先生大腿的妙龄女,眉眼五官干净的靓,披在背上的头发好似葡萄皮又黑又雾蒙蒙,灯光照得她身上真丝的裙布有光,两条腿揉在一起可能还没他胳膊粗。 波不大,本事够大,惹陈先生都发疯,抓住个开车撞人的马仔,却被马仔用格/斗刀在他腰上划出口,瞬间血水洗衫,争分夺秒赶往医院,路过新马街,突然刹车—— 要买一盒手信。 在饼家里,打包糕点的阿伯眼睛盯着小小电视机,也不会捡错捡碎,低头扎起盒子说,“三十蚊,多谢。” 阿伯抬头要递出盒子,结果被吓住,柜外嘴上衔着烟的男人,衫上全是血。他往柜上放了张钞票,接下点心盒,走前说了一句,“拍戏啊。” 阿伯恍然点着头。 陈宗月拎着一盒点心回到车里,去医院缝针。 此时此刻,陈先生搂着黄鹦,另一边摘下颗葡萄,问着她,“你答应了?” 黄鹦愣一下,明白他是问周老唆使她骗钱的事,当即说,“怎么可能,本来……”陈宗月往她薄唇间轻易地挤进一颗葡萄,好厉害地同时捻掉了皮。黄鹦目光不移的凝视他,接着说道,“也都是我的钱。” 两日前传闻陈先生要结婚请饮,可能是真。阿辉望着这一幕情景,顿觉自己又孤又寡,拾起茶几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准备走了。他坚持送陈先生到家,现要再跑一趟花地玛警/区总部,听听审出了什么结果,早点收工还可以到俱乐/部打鱼蛋。 陈先生对他说道,“记得提醒到几个律师,今晚不要出门。” 第34节 阿辉觉得他想多,笑着说,“陈生,不是人人都有你够义气,基金会那帮冚家铲,会花钱请律师保两个马仔?没趁他们出警/署补几刀都算好。” 雨势渐渐歇弱,沉沉黑夜。 黄鹦自觉担负起照顾伤患的重任,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头发随意一扎,双手压着毛巾浸入洗脸盆。陈宗月倚着桌边脱下白衫,一团血衫扔挂到浴缸边,瞧着她费劲的拧干毛巾,几欲失笑。 黄鹦拧好毛巾帮他擦身,认真又谨慎,总要直视他腹侧捂着的纱布,心情好不起来。 洗漱完,黄鹦推他上/床躺着,自己坐在床下与地毯打交道,脑袋趴在床面上。她用指尖刮刮男人的嘴唇,似不经意地说着,“我……答应了江艳,回上海的时候要给她带礼物。” 她不知道还能否回得去,借机探探他口风,好容易识破。陈宗月就笑了笑,说着,“等事情办完就陪你回去。” 也不问他是什么事情,黄鹦就弯起明亮的眼睛,又收止笑意,略显严肃的说着,“赶紧睡觉。”纤臂横过他的肩膀,轻轻拍着。 恶人视作孩童,应该不是过分天真,而是要软化他的戒心,方便她未来逃脱。否则陈宗月不能理解,黄鹦为何对他不再惧怕,且有着好像永不挥散的热情。 黄鹦拍了他几下,突然说道,“肚子饿吗?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陈先生感觉好笑,“你到底要我休息,还是要我起来吃东西?” 黄鹦只瞧着他,表情的含义是让他自己选。 陈宗月无奈地坐起,她随即摆好枕头让他靠着,自己又爬上床边坐着。黄鹦摸上男人骨骼分明的脸,无端问,“你说要我陪你到七老八十,不会改变主意?” 陈先生多想埋怨一下,刚刚所想,怎如此迅速就应验。 未能料到,她已经想通到不能再通,周老那样的亲人,宁愿不要,只想把陈宗月当做她的避风港,当做她的家人。 黄鹦专注盯着他,眼里都是他,“你不爱我没关系,你疼我就行了,我会爱你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陈宗月的愣意不能及时消退,皱起眉望着她。 对视片刻,她眨眨眼,跳脱的说,“鲜虾公仔面?” 在半山周家的卧室中,周老正面朝床趴躺着,翁佩玲跨坐到他的背上,要给他做按摩松活筋骨。揉按一会儿,听见老人呼吸重长,她倒身向后,从被角底下悄悄取出事先藏好的帕子,里头包着一些高纯度的白小姐粉末。 翁佩玲把帕子摊在手心,慢慢往前低俯下去,就要捂上周老的口鼻—— 老人睁开精凶的眼,攥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折,她吃痛地叫出声,被甩落到床下,再被周老连踹好几脚,她头昏身痛,想抱住他讨饶。 周陈驹夺来花瓶,没有半分犹豫地摔到她头上,花瓶迸裂,碎片溅开,花瓣凄美的散落在她周围。 第46章 46 做富豪的小老婆, 人前风光, 谁见她都要叫一声‘翁太’,人后受罪, 忍字头上真有一把刀, 常常被它砍得头破血流。周老虐待翁太也不是第一次, 次次让家中的人提心吊胆,这么多深有清修禅意的摆设, 也仅仅是摆设。 周老薅住翁佩玲的头发,提起又发狠向地板上砸,甩开手, 退后两步, 瞪着她的目光阴狠, “别以为我老了,就整不到你们了!” 这一下砸得翁佩玲痛到无知觉,魂脱壳,也没有力气匍匐至他脚边, 忘记自己刚才所作所为, 仿佛只是周老不顺心,借她发泄,如同以前。 今夜动静古怪,好像要把翁太打到死,彭震霖察觉事态不同往日,上楼来到卧室门外,敲门喊道, “周老!” 听见什么重物摔落的声响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低暗灯光越过老人,投映在彭震霖的脸上。走入卧室,登时鞋底发出细微的碎响,他下意识地移开脚,低头瞧,踩到了瓷器的碎片。 彭震霖眼前的女人,就像差点挥到她身上的落地灯一样,倒在一地花瓶碎片之中,肩到臂挂着长长一道血口,满脸都是被血粘住的头发丝。 面临惨死的鱼,再也不会扑腾,只有两腮颤动。 周陈驹对她哀叹的时候,竟有些慈悲的神色,“有报应的,你不要怪我。”但他面朝彭震霖,苍老的面孔仅剩肃杀,“拖走!” 周老万分失望,且无情的说着,“我不想再见到她。” 彭震霖跨上一步,从她两边腋下把人捞起,拖出房门,佣人鱼贯而入收拾房间,下楼梯前,彭震霖观望卧室方向一眼,趁人都不注意,将她扛上肩膀。 翁佩玲醒在行驶的车后座,窗外是光陆怪离的港城,意识浑沌间,视线定格在驾驶座的男人那里。 两年前,她要种木槿,就想叫人植树造林,但‘翁太’讲话没什么分量,只有彭震霖带了好几株树苗过来,周老得力臂膀,可能地位比她还高,却顶着酷暑在花园里铲土。她站在落地窗前,手碰一下玻璃都觉烫,随着他铲动土壤,地下仿佛喷出热气,就这么从下午种到晚上,他没有骂一句脏。 翁佩玲一直搞不懂这个男人,就像此时,开这么远埋尸,难道不浪费油? 转眼车停码头,墙般的载货车碾压地上积水而过,海风凶凶吹,火辣辣的好似要撕下整张脸的皮,她被彭震霖揽肩扶着走向货船。 同时,有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发现他们,正一步步走来,嘴上叼着半截香烟,一边前后张望有无人睇见,一边抱怨道,“咩事呀!我赶住返去啊!” 男人走近跟前,翁佩玲居然认得出他,记不清他是哪个山堂,但知道他叫金蛇阿辉,陈先生的人。她蓦地醒悟,眼睛瞪直着转向身边的彭震霖。 原来,彭震霖也是陈先生的人,早知就与他串通,会不会更容易得手? 阿辉瞧这个女人蓬头垢面,没多少明显外伤,却奄奄一息,半死不活,他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当彭震霖说道,“她是翁太。”时,阿辉眼皮一撑,速即上前扶住她,要人带上船。 彭震霖又握到她的胳膊,把他们拦了一下,对她说着,“……你知道的都告诉陈先生,他会给你一条生路。” 为翁佩玲栽下木槿树的第二日,周老就请陈先生到家里打牌。在牌桌上,周老一时兴起,向陈宗月介绍他,“这个是震霖,帮我做事的……” 傍晚天灰,陈先生要离开周家,彭震霖找到机会避开众人,暗暗追到通往车库的石阶处。 从晚风吹幽树里,冲着走下石阶的背影,他喊——“森哥!” 陈先生身形一顿。如今江湖人马全换血,再没人叫他这个名。陈宗月转身,从头到鞋,扫完他一眼,神情的漠然中有寒意,“你什么意思?” 彭震霖不卑不亢的说道,“爱及子孙,历史靡暨。我听你学搏击,后来去混南区,可惜,我讲‘森哥’都无人识,才知道你是陈先生。” 陈先生眉峰似挑非挑,“怎么,当我是知己啊?” 彭震霖摇头,坚定说,“我以后跟你。” 阿辉带着翁佩玲登上货船,人都融进风中,就感受不到风了。翁佩玲将死未死的身躯,被倚向甲板上的货箱。船笛鸣响,便远离周老给她的真金现银,靡靡奢华;远离她付出的代价,任由他随意打骂欺/辱。 大概周陈驹早就发觉她有歹念,才会突然讽刺她,过得开心吗? 可笑是,翁佩玲计划伪造周老吸/毒致死,连分到财产之后,要捐给哪几家福利院都选好了。 翁佩玲想到自己跟了周老,最后一次往她家的信件箱里塞满钞票,就同他们断绝联络,已是几年前了。望着前方全靠灯火辉煌的城市,分割天与海的黑暗,她觉得自己像是迷失航向的船,飘飘荡荡,无处停泊。 同样是这一夜,黄鹦梦到自己躺在裁缝店的阁楼上,棺材般的小床里,雨水淅淅沥沥打在屋顶、铁片遮雨棚,再成帘状滴落。 敞着用铁钩固定的老窗户,被风刮得咿咿呀呀乱叫,吵到黄鹦微微睁眼,发现自己面朝窗侧躺着,白色防蚊帐把视野变得朦胧,闪微芒,窗栏斑驳的锈色仍可见。 黄鹦想挪挪身体,却动不了,因为她的背脊正贴着有心跳的胸膛,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在后颈,床上多出个陌生人,男人,紧紧挨着她,搂着她。 好奇怪,她没有感到害怕,眼帘垂落,看见圈住她腰腹的手臂上,黑灰单针的纹身,心安神定的符咒,让她慢慢闭上眼,再次坠入睡梦。 黄鹦真正睁开惺忪的眼睛,从没拉上的床幔外,扑进淡淡的太阳影子。她迷迷糊糊翻过身,鼻子撞到结实的粗臂,挪高下巴,好像是她第一次早晨起床,还能见到陈宗月。 黄鹦把他胳膊一抬,钻进他的臂弯里,腿也勾进他的腿/间,闭起眼继续补觉的时候,被他手臂箍住,轻抚着她后背。 陈先生的伤阻拦他晨练,没阻拦他去办公。用完早餐,陈宗月起身亲吻她的额头。黄鹦一愣,刚刚往嘴里塞了颗虾饺皇,原是想与他接吻告别,现在咽不下口中的虾饺,急得直跺脚。 陈宗月不由得笑出来,又俯身亲在她的唇上,就出门了。 等听不到陈先生的脚步声,她往椅背里一靠,流沙包也搁到盘中,不晓得今天一天要做些什么好消磨。 没一会儿,黄鹦就站在会客室里,歪头打量着摆这里的金色萨克斯。忍不住把它搬下来,擦擦笛头,张嘴深吸一口气往里吹,声音都吓到自己,邻居离得有够远,不然肯定告她扰民。 第47章 47 侧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 谱架上摆有一本琴谱, 扉页手写的名字是devinli,字迹娟秀像是女人所写。黄鹦捧着这本琴谱, 挑了挑眉, “阿姨——” 阿姨在大厅浇花, 也就顺便带着水壶,一路应声小跑过来。 这家里的佣人都是老一批, 屋主两年不回,他们就负责里外打扫,保持原样。 阿姨瞧见她举起的琴谱, 都不用想便解答说, “那是李小姐的, 她常常来,偶尔就会练练琴。” 黄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琴谱在手里拗了拗,去借了把剪刀, 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 将琴谱慢条斯理地撕开、剪碎,拨到一团,扔进垃圾桶。 神清气爽。 路过一旁的佣人,纷纷装作没看见。黄小姐才待没几日,陈先生对她的重视远远超出所有人想象,在这个家里她可以无法无天,毁掉一本琴谱又算什么。尽管陈先生和她发生争执的时候, 吓人的一幕,犹如昨日。 顶着天花板的长窗外是翠绿层叠的树林,小桌上一盒点心掀盖放着,黄鹦靠在躺椅中,一边捏着咬了一半的杏仁饼,一边翻着杂志,一页页折起里面喜欢的服饰,决心要开始享受阔太的悠闲生活。 可是门铃一响,杂志‘啪’地掉下,她已经勤劳地跑了出去,比阿姨还快一步。门前监控屏里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陈若宁也没想到开门的人是她。因为直面日光照射,晒得她皮肤澄净,不自觉眯着眼睛,穿了件深蓝上印着粉白花朵的裙子。 他回神,笑着说,“带了礼物送你。” 黄鹦还没表示自己不大好意思收,他递出握着的拳头,她条件反射地去接。 陈若宁在她掌心留下一小簇南方荚蒾的果实,红豆那么大,带着两片软叶子。 黄鹦正打量这小东西,突然被一只手揉了下脑袋,抬眼就见陈若宁拎着行李箱,从她身旁走进门厅。 望着他上楼的背影,黄鹦摸了摸发顶,倒是没放在心上,提起胳膊摇晃着一簇可人的小豆子。 陈若宁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的整理完行李,从通往大厅的楼梯走下。楼梯是铁艺旋梯,连接一楼瓷砖地的另一面,有着半弧形的围栏,圈住嵌进地下的浅浅鱼池。 在一层层楼梯踏板之间,陈若宁瞥见有人蹲在底下,光滑蓬松的鬈发盖住她弯弯的背,他也蹲下。 黄鹦捏碎了糕点,在喂鱼。 陈若宁不吭不响,观察了她半天,隔着楼梯板问道,“陈叔不在?” 刚刚就听见了他下楼的声音,黄鹦没被吓着,也没抬起脸瞧他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陈若宁索性坐在楼梯上,似从身后传来一些英文对白,转头望进侧厅,电视机里播放着枪战影片,沙发背上是两个男人的后脑勺。 大概是陈先生叫来守她的马仔。陈若宁想着回头,往下挪了两层,蓄意小声说,“要不要溜出去?” 黄鹦顿住,缓缓仰头,抬着尖尖的下巴颏,明丽的眼睛盯住他,“去哪儿?” 陈若宁笑了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花花世界与陈宗月,于她而言最具诱惑力的两样东西。此刻陈宗月不在眼前,面对风情万种的迷离之城,黄鹦定力全无。 日落之前回来,没关系的吧。 陈若宁假装闲逛到花园,找到她正小心翼翼掰开锁的一扇窗,他在外面瞧着窗户里的年轻女人,日光这么投映着玻璃,好像一幅水彩画。 她留意着屋中,轻轻推开窗,一只一只,扔出自己的一双低跟凉鞋。陈若宁猝不及招架,接得慌慌忙忙。 黄鹦爬上窗沿跳出来,裙布印得八仙花,仿佛都要掉落在绿色的草坪上。 午后鲜盈着阳光,她踩着刺脚的短草,一边穿鞋,一边跟着他逃跑。 不到澳门最流金溢彩的夜间,赌/场只有一楼正常营业,侍应抱着好几颗晚上榨汁用的鲜橙楼上走过,没抱住,一颗橙子咚咚咚地从静止的扶梯滚落。 第35节 办公室里,陈先生一身漆黑衫配黑裤,环臂坐在对面,就算不出声都压人矮到地。 翁佩玲穿着阿辉不懂从哪个烂摊捡来的衣服,素面朝天的容貌显现疲态,气不足的说着,“香港差佬抓了多少三合会头目递解出境,得周老无事一身轻,他同警/署的人,一定有勾结,你告到反黑组,够判他坐到死啊。” 陈宗月辨不出情绪地笑了笑,“这么容易,我还要同你谈话?”他松开臂,俯身离她近一些,“他现叫人活埋你啊,你仲帮他隐瞒?我是你,死都要拖住他了。” “你以为我不想呀?我真……”真不清楚周陈驹到底有什么把柄露出在外,翁佩玲好似灵光乍现,赶不及回忆完整就说着,“前几年,马场爆炸死几十伤几百的新闻!是他呀,他要搞垮马会原来那些人,就同台/湾帮交易,制造爆炸!” 翁佩玲略显激动,“有证据的,有交易他就有账啊!” 相比之下,陈先生冷静的问,“账在哪?” 一句就使她蔫瘫下去,脸上讽刺地扯出笑,“我又点知,他可能话给我知?”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周陈驹信得过的人,她忽然记起,“有个人,应该知道……” “谁?” 翁佩玲直视着他,反问,“除了周秀珍,谁在他身边待最久?” 李佳莞进门脱下宽沿的遮阳帽,鞋跟踏着地板快步到客厅,奔向那位戴着眼镜的老人,开心地喊道,“爷爷!” 周陈驹从报纸里抬眼,又低头装读报,哼着说,“边个啊,是我孙女呀?你还知道回来,放假就净记得探你陈叔,不记得你阿爷?” 李佳莞捏捏他的肩膀,撒娇道,“那是因为我都没去过上海嘛,这不是马上请假回来了?” 周老不买账,“你自己不想上学,不要用我做借口。” 李佳莞到他身边坐下,三指竖起说道,“我对天发誓,真是想回来孝顺你!” 周老叹气,“唉,我不信你都不行啦。” 李佳莞笑着又给他捏肩,瞥着佣人提她行李上楼,再四处望了望。虽然她不怎么喜欢翁佩玲,还是好奇,“怎没见到翁太?” 周老‘哦’了一声,说道,“她话想家,就返去住咗。” 第48章 48 九龙油麻地, 廉价摊贩一摊接一摊摆满了佐敦道, 卖仿制名表的贩子藏于小巷之间。劳工从面包车里搬下货箱,古惑仔抽着香烟行过的楼道前, 三两个着装性/感的女郎在聊天。 路旁一间烧腊茶餐厅里, 失业的白领头发还梳油光、脖子打着领带, 抱住个公文包,对面坐着他老年痴呆的父亲, 一边往嘴里送着烧鸡饭,一边对他说,“好兄弟, 有事随时找我, 上刀山下油锅!” 后桌有一对夫妻, 好好食着饭,不知原因吵起架。老婆一甩筷子站起身,怒火中烧地指着男人吼道,“你个衰鬼!我一脚踢你到太平山下, 再挂在老板楼鞭尸啊!” 她老公也不甘示弱, 双方吵得激烈,老板都来劝,架不住他们掀翻了桌上的食物。 突然间,一只烧鹅腿飞到隔壁桌的鱼蛋粉上,溅出汤。黄鹦愣住,夹起汤里的鹅腿,“哇, 赚到了……” 陈若宁转头问道,“这只烧鹅好肥哦,不收钱吧?老板。” 餐厅老板打着抱歉的手势过来,“对不住对不住,给你换一碗!加多鱼蛋!”说着就非常迅速地端走他们桌上的碗,夺走黄鹦手里的筷子。 黄鹦胳膊还停在半空,与陈若宁对视的瞬间,两人一下笑出来,顾忌到旁边夫妻即时就燃的气氛,低头憋住。 从因为阳光刺眼而买了两副戴墨镜,到错过夕阳西下,楼与楼中间全是广告灯牌,看不见夜幕垂落,只是街道上多了占卜算命,气/功卖药。 裸/露的灯泡下,氤氲市井的红尘。 文具店有售卖孩童玩的贴纸,彩色的花朵树叶。站在店里的白炽灯底下,黄鹦照着小小的塑料镜,往自己的脖子上贴了一圈花环,还觉不够,揭下小指甲盖大的粉花,贴在脸上。 然而,通过镜子看见墙上的时钟,黄鹦吓了一跳,转身推着研究遥控赛车的男生,“快走!” 拦下一辆红色的士,狂奔在艳丽的夜里,车灯楼灯相撞在一起,电光幻影。 陈宗月在沙发里坐下,打量着一张字条,直到满室静谧被开窗的微微响动打扰,他从字条里抬眸,回头。 几分钟之前,黄鹦关上的士车门,远远地,别墅瞧似一切如常,天下太平。于是按照原定计划,陈若宁走正门,她从朝着花园的窗子爬进屋。 黄鹦踩上窗沿的时候,就见离自己不到两步远的地方,站着陈先生,背对壁灯照出的光,一半是阴影的面容平静而沉。 她怔住一会儿,才扶着窗框下来,险些崴到脚,被男人有力地捞起。 黄鹦几缕汗湿的发丝粘着脸庞,痒也不觉,紧张地望着他。 陈宗月一直没说,初见有趣之后,黄鹦再对他显露出惧怕警惕的神情,他都深感厌恶。 那些贴纸在黄鹦白皙的脸和脖子上,好像是真从哪儿摘下的鲜花,栩栩如生。因此陈先生抬起手,将她颧骨上的一朵花撕下,却粘住他的指腹,搓了搓发现只是薄薄的塑料。 黄鹦轻轻碰了碰着自己被撕去贴纸的脸颊,但马上视线就越过陈先生的肩膀,瞧见走进侧厅中的陈若宁,室内冷气激得她随即打了个喷嚏。 陈宗月察觉到有人走来,没有急着转身,对她说道,“回房洗个澡,等会喝点感冒药。” 黄鹦点了点头,又想要解释,“不是陈若宁……” 陈宗月不偏不倚地看着她,低声打断说,“我让你上楼去。” 黄鹦愣了不到半秒钟,拔腿跑向楼梯,凉鞋跟踏着楼梯板的声音逐渐消失。 从小被陈先生气场压到大,陈若宁没她那么胆小,接着就态度诚恳的说道,“陈叔,我觉得黄鹦在屋企太闷,所以带她出去行下,不记得及时回……” 陈宗月从裤兜里摸出张纸,示意着他,“不紧要,她写了张字条。” 黄鹦都知道自己偷偷溜出去,如果家里两个马仔不明情况地告诉陈先生,要闹出事情,是以写下了一张字条。 不过,陈若宁没能想到她会留下讯息,即使脸上不露辞色,垂于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起。 “可你呢,不同我讲半句就带她走?”陈先生盯着他,笑得令人胆寒发竖,“有心探她失踪之后,我是什么反应?” 陈宗月要识穿他目的,易如拾芥,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见陈若宁抿了抿唇,却没再出声,他笑着摇了摇头,又说,“想不出解释,就早点休息。” 黄鹦泡澡的时候喝了一碗感冒冲剂,从浴室出来,沾到床就困得睡着了。次日醒来,直觉告诉她,陈宗月没有进过房间,她发懵地瞧着床上另一只枕头,揪起它,抱在怀里安慰它。 多可怜的枕头,孤单整夜。 不一会儿,黄鹦掀开被子,双脚还未落到地毯上,就有人敲门道,“黄小姐——” 阿姨端着早餐进了房间,同时说道,“陈先生说你们要在澳门住几日,我帮你整理几件行李……” 黄鹦仍然握着门把,站在一旁问,“他走了吗?” 阿姨将粥摆上桌的动作微顿,转头望着她,“陈先生?他早上就走啦。” 黄鹦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现已是上午十一点钟。 之后,她与陈若宁连照面都没打,顺着阿姨收拾行李和两个马仔接人的速度赶赴码头,坐上渡轮。 海风与发丝在眼前交战几个回合,到达澳门。黄鹦头抵着车窗,眼皮半耷拉着,无心再观赏哪一幕街景,车一停,她慢腾腾下车,走进堂皇富丽的酒店大堂。 套房配备的官家接待她,门童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等待电梯的一对情侣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羡煞旁人。 高楼之上的套房,尽享澳门最佳景观,竟然失去黄鹦哪怕一点点的,好奇探究之心。只肯窝坐在沙发上,瞳孔里映着播放粤语节目的电视机,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手里兜住一颗缺了几口的鲜红苹果,发呆到晚上。 房间门一开,陈宗月微愣一下,打开室内的照明灯,扫一眼干净的茶几上说道,“不叫晚餐,你都不饿?” 黄鹦有点恍惚,揉了揉眼睛,回神说着,“……忘记了。” 陈宗月眉间一蹙,“生病了?” 她连连摇头,是不想让他担心,却没料眼睁睁见他就这么进了卧室,都没有走到她身旁确认,并且,陈先生从卧室出来之后,也是朝着套房大门走去。 黄鹦又愣又着急的问,“你去哪里!” 陈宗月步伐稍顿,但没有停下,说着,“我叫了西餐上来,晚上不要等我了。” 黄鹦从沙发里飞奔而来,挤到他身前,挡住房门,“你,你别生气了……” 一颗氧化发黄的苹果,滚落去电视机前的毛绒地毯上。 陈宗月无奈摇着头道,“我没有。” 黄鹦压着嘴角,雾蒙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骗人。” 昨夜里,陈宗月打量着那张字条,不由得去想象,她跟着陈若宁逃走的时候,从窗沿跃下的瞬间,穿梭繁闹街头的分分秒秒,香港不再是悲情之都。 可惜只有少男少女登对,他的年纪和她不配。 第49章 49 黄鹦自小在鱼龙混杂的弄堂里长大, 要保持个性, 还要让人觉得她乖巧伶俐,察言观色就得是一流水平。陈宗月确实不像是生气, 却也一如既往的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刻意疏离她是真的, 那便认定他是生气好了。 陈宗月疲惫于应对,举了下手中的文件, 说,“我现有事要忙。” 黄鹦还是盯着他,寸步不让。 一双湿润明亮的眼瞳太有欺骗性, 眉头不用皱, 就能够营造出泪水摇摇欲坠的假象, 等了好久也未见眼泪滴落,等到她没头没尾地说,“昨天我把李佳莞的琴谱给剪了,扔了。” 黄鹦理直气壮, “谁让她把琴谱丢在你家里。” 弄得陈先生迷惑不解, 怎么又扯到李佳莞了。 黄鹦循循善诱的说道,“我讨厌李佳莞的原因,是你对她好,你处处迁就她、照顾她,我很烦!” “所以我和陈若宁一起出去,其实不算做错了什么,你找不到理由指责我, 对不对?但你可以烦啊,你可以不准我再跟陈若宁偷偷跑出去,而且……” “你答应过我,要嫉妒的。” 黄鹦握住他的大手,严肃的说着,“我都不介意你不爱我,你就不能嫉妒一下吗?”这件事还能讨价还价。 陈宗月听完这一番理论后,稍愣了会儿,莫名笑了出来,然后说,“真羡慕你啊。” 她能简简单单的说出‘我爱你’,随随便便就能保证,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没关系,我会原谅你,因为我爱你。 陈宗月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孩,以往为了得到势力,他会拉拢人心,也要时刻提防着身边的人,却让她成为例外,但直到昨天他才发现,她太容易就飞出牢笼了。 因为无计可施,他感到慌了。 并且他意识到再发展下去,可能要失控了。 黄鹦不明白他说‘羡慕’是什么意思,微微启着两片薄唇怔愣。紧接着,有人在外面敲了敲她背靠的套房门,惊得她转身后退,踩到了陈宗月的鞋,差点绊倒自己,被他稳稳地接住。 黄鹦多聪明,即刻把它变成拥抱,双臂环着他腰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深深地吸气,都是他的味道。 不巧,开门的西服男人探进头来打扰,“陈生?”马上他就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可是黄鹦松开他,说着,“你,你先去,明,明早能见到你吧,我们再好好聊。” 陈宗月抬起的手臂,都还没搂上怀里窄小的肩膀,最终是按了下她的脑袋,随即走出房间。 望着关上的套房门,她眨眨眼,啊,装装识大体而已,他真出去了。 黄鹦慢慢退到沙发扶边上坐着,仿佛复原到陈宗月出现在房间之前的状态,只是电视机换成门,短短细细的眉似蹙非蹙。 第36节 几分钟的时间,穿着黑衬西裤的男人又进来,手里文件没了。 黄鹦顿时笑起来,一下子变作雨露下的白玫瑰,焕发生机,“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把她裹住。 陈宗月抱住她纤细的身躯,堵上她的唇。一时绸缪,难分难解。 她是关不住的鸟儿。 可陈宗月既不忍心扼杀,又贪图她的一切,着魔的程度足以纵容她爱着别的男人,甚至帮她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自己。 黄鹦鼻尖碰了碰他的,啄啄有声地亲他的唇,导致他们又吻在一起,胳膊从后攀上他的背,被他抱着退了几步,最后倒入沙发里,踢了拖鞋。 早就巫山好几回云雨,再没有保留,唇上的吻结束,她的裙子都挪到腰下,男人也解开了几颗衬扣,灼/热身躯紧紧压着她的胸,没含一会儿她颈间的肌肤,就到了她小巧的耳朵,嗓音低哑的问着,“你们昨晚去哪儿了?” 黄鹦被他摸得缩起双腿,却只能屈服于他的腰/身,“嗯,计划逛遍油尖旺,结果只在油麻地转了一圈。” “好玩吗?” 黄鹦有些晕飘飘,据实以答,“……好玩。” 陈宗月撑起手臂,看着身/下的女孩,“好玩吗?” 她严正摇头,“不,不好玩,一点也,也不好玩。” 陈宗月笑了笑,“你告诉我想去哪儿,我都可以带你去,我现还能走得动,以后你再找男人。” 黄鹦又听不懂了,但是因为他的冷落,一整天没心思填饱肚子,此刻饥饿感已然苏醒。正好赶上侍应生送来一顿西式晚餐,隔着一道门都能闻见香味,她推了下陈宗月的肩头,起身穿好裙子,跑去开门。 坐在可容纳十几人的长桌边上,一口饮尽一杯桃子甜酒,叉子搅碎沙律中的鹅肝,再对付酥烤的牛小排,陈先生叫的晚餐是单人份,他不怎么饿,架不住黄鹦切一块牛肉塞给自己,再切一块喂给他。 黄鹦洗澡前脱掉了所有遮体之物,裸/着扑了层奶粉般的身子,揭起薄薄的白色羽被披在身上,用床旗绑住腰,抓下扎起头发的绳,见陈宗月进了卧室,她踢开地上的衣物,走到他面前,“日本和服就是这样穿的……” 这么说着,她还转了个圈,但没忍住挡着嘴巴笑了起来,扯了腰上的床旗,敞开被子抱住他,光滑的身体贴着他。 陈宗月连人带被子拦腰抱起,扔到床上。黄鹦惊叫一声又笑,不及坐起身,就被他按到床面上,俯身舔过她每一寸皮肤,她投降地倒下。 折腾到凌晨三点钟,整张床单被他们发泄的凌乱不堪,不得已转移到隔壁的书房睡觉。 黄鹦拧着未干的发尾,发现一排书本间藏着一只盒子,她将其小心地抽出,举到耳边晃了晃,听声里头有个挺沉的东西。 她回头张望一眼房门外,低头打开盒子。 第50章 50 一把银色的袖珍枪, 枪/身照出她扭曲的轮廓, 筒型的子弹/膛,西部电影里致命博弈的道具, 只有她的巴掌大, 因为黄鹦把它握在手上了。 一直以来, 黄鹦就鐘爱着那些精致特别的物件,眼下入了迷似地抚摸过发亮的枪筒, 身后突然响起一句,“喜欢?” 黄鹦慌张地转身,下意识将手/枪藏到背后, 但是夹在胳膊底下的盒子摔到地板上, 差几毫米砸到她的脚。 陈宗月颈上挂着条毛巾, 湿润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只穿深灰色亚麻布裤子,拎着家庭医药箱。在他上身的旧日伤疤,与未愈新伤都一目了然。 他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觉得她就像猫一样充满好奇心。 黄鹦也反应过来没必要藏什么, 蹲下捡起盒子,发现盒子的搭扣坏了。不经摔,她撇撇嘴,将盒子扔在书架上,专心把玩这只袖珍枪。 陈宗月搁下医药箱,回头见她朝枪口里端详,连忙提醒道, “小心点,里面有子弹!” 黄鹦惊一下,惜命地伸直胳膊,枪口对向旁边,“你住的地方好危险,枪也到处有……” 陈宗月已经走到她身前,大手握住枪筒,一边说道,“不光有枪,地下还有炸药。”即便知道他是开玩笑,黄鹦仍是低头环视脚边,而手里‘玩具’被缴获。 陈宗月将枪放回盒中,重新藏进书本之间,同时告诉黄鹦,“记住它在这里。” 黄鹦有些疑惑着,缓缓颔首。 陈宗月要处理他腰间的伤,坐下就见黄鹦跟过来,比他还快地打开医药箱,果不其然的一筹莫展。陈宗月递给她一卷胶布和剪刀,自己揭开侧腹上的纱布,露出缝合伤口的黑线。皮肤与布匹截然不同,令人不能自主的想象到针从皮肉钻进钻出,带着肉红的血液。 黄鹦不适地移开视线,寻找着胶布的头,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陈宗月低着头擦药消毒,说着,“再等几天。” 黄鹦内疚道,“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玩的。” 他将干净纱布捂上患处,风轻云淡的说,“你知道就好了。” 她挪到陈宗月身边,用手里的胶布帮他贴上,竟然抱怨着,“我让你别动,躺着,你偏要动!” 其实黄鹦也喜欢跪趴在床上,让他握着自己细又扁的腰,撞撼到她张口呼吸,头发被唾液粘在嘴角,麻到手指都没力气攥紧枕套。也忘记他有伤了。 陈宗月望着她的发顶无语片刻,被她抬头捉到目光,及时从善如流,“……是,我错了。” 当他们准备躺上书房里的鹅绒床垫,黄鹦拨开还有点湿的头发,立起枕头靠着,一本关于法国革/命的书竖在身前。因为是单人床,她斜斜躺着,肩膀挨着他的肩,一条腿还可以从被子底下伸出来,荡在床外。 耳畔翻书的声响停止,黄鹦指腹蹭了蹭页边钢笔书写的字迹,墨水流畅,不算整齐,也有很多连笔和划掉的字,她却无比认真的说着,“你写字真好看……”然后想到了什么,她穿着丝质的吊带衫和短裤,皮肤又腻得就像奶油,从床上滑出去,根本抓不住。 陈宗月有些倦意地闭起眼,听见她赤着脚跑回来的声音,睁眼她已经掀开被子躺上来,递给他那只‘人生经历’曲折的钢笔,说着,“……你写写我的名字。” 陈宗月重重吸气提神,懒言地握着钢笔,遵照她不同的要求,在扉页写了好几个黄鹦,才罢休,书丢在床下,抱着他的胳膊睡觉。 漆黑褪下的天色像阴雨天。 陈宗月转醒的第一时间发觉身侧少了个人,但她没有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黄鹦披着件薄薄的衬衫,盘腿坐在飘窗上,指间夹着一颗香烟,红光燃着线似的烟雾,她面朝着窗外。窗外城市是微亮的,她整个人是暗的,天光能从她发尾的疏散间穿过。 原以为她只是醒得早,没想到她抬起手臂,似乎在擦眼泪,而后听清了细微的抽噎声。 陈宗月不禁困惑地起身,来到飘窗旁坐下,黄鹦一倾身就躲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窝,眼睛和嘴唇都要贴着他有体温的肌肤。陈宗月取下她手中的烟,直接扔到地上,不明原因地安抚着她。 黄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长发短到胸上,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脱下她橘色的天鹅绒外套,把她肩上的头发撩到背后,露出帕托石的耳坠,再不是水滴状的珍珠。男人拥着她跳舞,亲吻她的脖子。 下一幕,她被人架回香港的家,见到了陈先生,即使保留着英挺的痕迹,可他毕竟老了。 她不让他抱,不让他碰到自己一下,否则就搬起房间里的东西,一通乱砸,叫他滚出去! 终究是个悲剧,她太年轻了。 黄鹦被他搂着又感到困意袭来,躺回床上,她再三说着,“我醒来一定要看见你在……”陈宗月答应她,陪她躺到天光大亮,等到她屏息扭着身子伸懒腰。 她的早餐是松脆的甜面包卷,配温热浓香的奶茶。黄鹦端起锡茶杯坐上他的大腿,掌心兜着各种坚果,用嘴挑拣着到咯吱咯吱地咀嚼,听他说着工作上的事情。 既然签定了新一轮的博/彩合约,肯定是要再次点燃竞牌的战火,澳门娱乐业会否发生变化是未知数,大大小小的财团虎视眈眈,谁都想搏一把,另一方面又忌惮着陈先生,得知他出车祸但只是小伤,多少人扼腕叹息。 黄鹦不了解这些,陈宗月忙着出席会议的时候,她则在酒店室内游泳。深蓝色的瓷砖就像将入夜的天空,她游几个来回,然后伸展胳膊静静躺着一会儿,又潜入水底下。 仿佛就在下一秒钟,敞亮的室内回响起,“黄鹦——” 她摸到泳池的地砖,考验自己可以憋气多久。 又是一声,“黄鹦!” 她划着胳膊浮出水面,见到了李佳莞,浑身孕育着怒火和杀气。 黄鹦慢吞吞地从泳池里爬上来,刚刚捡起桌上的毛巾,不自觉捂住嘴巴,对李佳莞嫌恶之情,居然足够产生一种想吐的冲动。 她压了压胸口,随意擦干身子,套上自己米色的针织浴袍,与酒店的不同,领口袖口都有精致的花纹,她拆下头发抖了抖,自顾自的,完全没把边上的人放在眼里。 李佳莞鞋跟敲着地砖冲过来,推了下她的肩,圆眸瞪着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琴谱给扔了?” 今天李佳莞想取回自己的琴谱,于是往陈叔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家中佣人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楚。大概意思就是,跟黄鹦有关。 黄鹦一脸无所谓地抽了张纸巾,搓细,塞进耳朵里吸水。 李佳莞气得要跳脚,恼怒得要哭,“你知不知道那是clayderman没发表过的曲,买不到的!你赔给我啊!” 黄鹦把纸巾揉成团扔到她身上,轻轻如无物,对李佳莞而言,却是莫大羞辱。 李佳莞倒吸着气正欲发作,黄鹦把手臂一伸,袖子垂落下来,指着处于脱皮阶段的烫伤,“知道这是什么吗?”不等李佳莞出声,她接着说,“这是你亲生母亲烫的……” “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人生,我白白替你受罪二十年,撕你一本琴谱又怎样?用你那颗又蠢又坏的脑袋好好想想,没有我你哪来的钢琴可以弹!” 李佳莞握住桌上盛有苏打水的玻璃杯,就要砸向她的瞬间,被身后上来的人扣住手腕。 玻璃杯掉落,没摔破,只打了个旋。 李佳莞力量单薄,挣扎不出他的手心,回头狠狠怒视着他,“陈叔你真是瞎了,叫只鸡都好过找她!” 陈宗月眉头一拧,还未开口,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旷室内。 那件浴袍袖口的花纹极快地拂过眼前,李佳莞摸着自己一阵火辣的脸,神情惊愕道,“你敢打我?!” 黄鹦沉默的注视着她。 没能料到事态发展的陈先生也是稍怔,但在李佳莞要扑上去拼命的前一刻,被他迅速拦下,这会儿进来的两个西装男,帮着把她架走。 整个游泳池响彻着李佳莞快疯了似的尖叫,吵死了。 等到周围再度静下来,黄鹦退了几步,坐在椅子里,垂下眼帘。 直到,男人的皮鞋走到她的视线内,她撇开脸,“你是要替她出头教训我吗?” 只听陈宗月叹气一声,蹲下身,抚上她的脸蛋,安慰道,“我是想问你,我没回来之前,她有没有动手伤到你?” 因为他温柔的语气,黄鹦哭了出来,“如果不是她,还有她恶心的亲生父亲,从小陪着你的人就是我!” 第51章 51 夏日下午的阳光竭尽全力照射进来, 使得从黄鹦脸颊上几点小小雀斑之间滑落的泪水, 像是磕碎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再被她的手背抹去。 陈宗月没说什么, 捡起挂在椅子上的毛巾, 托起她窄小的脚, 毛巾一裹,擦干了搁进酒店的拖鞋里。 黄鹦扶着椅子, 价值连城的眼睛凝视着他。 二十年里,李佳莞都能受到他诸如此类的照拂,所以让真正该得到这般待遇的黄鹦, 感觉自己损失惨重, 而她更担心, “……知道她不是周老孙女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也要用现在这样报复我的方式,对待她?” 不是初次领教她刁钻且恰到妙处的问题, 陈宗月隐隐显出笑意, 肯定的答复,“没有。” 且抛开种种牵扯不谈,在他眼里李佳莞仅仅是晚辈,一个骄横脾气需要纠正的孩子。尽管陈先生从她小时候开始,就约束着她一些出格的行为,但周老的溺爱教育对她影响甚大,又暗地里阻止李佳莞和他太亲近。 不过, 陈宗月等得只是她心智成熟之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从而对他推心置腹。 陈宗月起身又坐在她的旁边,揽住她的肩头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冲个澡,把头发吹干,晚上接你去赌/场玩?” 黄鹦抱着他的腰身,一头湿发栽他怀里,好像点了点头,却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陈宗月拍拍她,“赶紧去,别感冒了。” 第37节 将黄鹦哄进更衣室,陈宗月顺便取了条干燥的毛巾,擦着胸前衫上的水迹,走到了楼上整洁的房间。李佳莞被架出泳池就塞进这间房里,有冰饮、有热带水果,还有马仔递上电视机遥控器,被她面带怒容地瞪回一眼。 在李佳莞冷静得快要从脸上掉冰渣的时候,陈宗月进了房间,示意其他人出去,他把毛巾一搁,坐在她对面。 李佳莞沉着神色盯住他,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陈叔,你太让我失望了。” 陈宗月表情则无多大的变化,“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不要去惹黄鹦。” 李佳莞听见他话,瞠目结舌道,“……讲不讲道理了?!” “对!我不钟意她,我宜得她去死呀,可哪次不是她先整我啊?”她往前倾着身子,愤慨的说道。 倒是事实,黄鹦太厉害,不按常理来,他时常都是没辙,别说李佳莞了。陈宗月眼皮轻掀,“琴谱……我想办法问一问,尽量帮你再找到一本,这件事就算了,行不行?” “行——”李佳莞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充满讽刺的问着,“我可以话不行吗?” 陈宗月扶着自己的膝盖起身,一边说着,“晚不准备留这里吧?我叫人送你返去。” 李佳莞在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说着,“陈叔,世上有几多靓女,个个乖巧懂事,劝你不要对黄鹦浪费感情,阿爷还宠我的,将来遗产对半分,话不定一百万就打发她,你没得赚啊。” 陈宗月定身,按住身侧的沙发背,对她说道,“他宠你吗?要不要问他律师。”李佳莞陡然怔住,指甲抠进指节,他接着叹息,“佳莞,你知不知我有几多钱?仲要他遗产?这句话你听,是觉得他对你不公平。” 在泳池配备的贵宾洗浴室里,黄鹦从水雾蒙蒙的淋浴间出来,身上只裹着浴巾,趿着拖鞋走到大理石的梳妆台前。 吹风机的噪声让黄鹦没能留意到有人敲门,浴室门突然被打开,她不由得惊怔了下,随后不管来者,又目视着镜子。 陈宗月挺拔的身形走入镜中,柔和的灯光把他脸庞衬得有光泽,他从黄鹦手中接过吹风机,再捧起她的一把头发。黄鹦低垂了眼睫,无聊地拔开一小瓶香水的盖,喷在腕上嗅了嗅,难闻到她皱起鼻子,伸到水龙头下搓着手。 陈宗月帮她吹着头发,眼底是她露出的纤直肩颈,皮肤堪比装饰梳妆台的鹅卵石,裹着身体的浴巾轻轻一扯就能掉在地上。她与李佳莞有着相同年龄,甚至更纯净的神情和眉眼,只能增添情/趣,不能把她当做真正的孩子,可以照顾呵护她,也要碰她。 黄鹦仍然低着头,梳妆台的东西挨个动一动,似不经意的出声问道,“你是不是去安慰李佳莞了?” 陈宗月吹着她头发的时候,真是心无旁骛,半晌都没应答。黄鹦抬眸,拧着眉直视他,“别装作没听见,我讨厌你和她单独相处。” 陈宗月认为一些事情是没必要跟她解释,当下就低声道,“不要任性。” 往日陈宗月总是惯着她的性格,什么都顺着她,从来没有指责她哪样不好,确实被他惯出了毛病,一句重话都听不得。这会儿,黄鹦提起胳膊推开他,一缕头发不慎绞进吹风机尾端,拽了下她的头皮,瞬间就死死卡在里面。 陈宗月即刻关了吹风机,黄鹦攥起自己的头发就往外扯,情急之下,他略显严厉地说着,“别硬扯!” 适得其反,黄鹦马上捡起梳妆台上的剃刀,果决地割下了这一撮头发。她还握着刀,彷徨地退了半步,视线移至男人脸上。 陈宗月是保持笑意都有种威慑力的人,微抿着唇、板着脸就更可怕了。 时间秒秒钟在流动,陈宗月别过脸去,将吹风机搁下,气氛仍是僵持着,才闻到风筒里飘出一丝丝烧焦的气味。 没有想到下一秒钟,黄鹦会说出,“对不起……”然后她就转身,不愿意被他见到自己委屈的模样,但是面朝着镜子,袒露无疑。 在他面前哭的次数太多,肯定会让他觉得她是个矫情、敏/感、麻烦的女人。可她就是对陈宗月存着狭隘的心思,谁也不能比她更接近这个男人。 黄鹦的道歉也不是出自真心实意,因为总要有人道歉,她不想把时间花在跟他冷战上,这样他们还可以拥抱、接吻,做很多的事情。 她垂着脑袋揉了揉眼睛,假装无事地抓起梳子,梳起还没彻底干透的头发。 陈宗月万分无奈,长长叹一口气,轻声感慨着,“怕了你啊。” 黄鹦的胳膊也被他双臂环抱着,梳不了头发,虽然瞧着他脸是干干净净,却总有一些胡茬,随他的亲吻蹭着肌肤,接着是他低沉到足够取悦她耳朵的声音,“等会儿去赌/场的路上,跟你慢慢讲清楚,好吗?” “对不起。”这次黄鹦是真心的。 陈宗月没有松开臂膀,偏头看着她,“你又没做什么错,用不着道歉。” “我不想……”黄鹦落下眼帘,片刻又掀起,诚实的说着,“让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 陈宗月稍稍顿一下,思考着说,“累啊……累着挺好,多琢磨你在想什么,多动动脑,不容易变老。” 黄鹦笑了起来,灯光下的脸颊泛着津润的橙色,斜过肩膀,把脸朝着他,鼻尖快要触到他,“愁的事情多了,才老得更快吧。” 陈宗月不以为然的说道,“因人而异。” 趁还有点时间,黄鹦跑回酒店套房找了把剪刀,再跑到梳妆间里,跪上软凳,开始修剪自己的头发。她不是理发师,怎么剪都不顺利,飘落到梳妆台和地上的头发就越来越多。 最终,一头长发剪及胸上,黄鹦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拨了拨微微蜷曲的发尾,还穿着价格不菲的裙子,好像她预见过这一幕,神情坠入恍惚。 陈宗月环起胳膊,倚向梳妆间的门框,她的头发是短了一些,没有太大的差别,却见她跪坐凳上,眼睛仿佛失焦。他疑惑的问道,“不满意?” 黄鹦回过神来,先望着镜中的男人,他的面容尽显老态,她慌张地扭头,才发现是自己出现幻觉,随即弯眼笑起来,冲他摇摇头。 她会害怕他老去,但不会厌弃他衰老的模样。 永远不会。 第52章 52 陈宗月走到她身后, 洗妆台上扔得全部是她五花八门的护肤品, 每样都能用上,还记得住顺序。他从中找到梳子,捞起她松软顺滑的头发,梳子嵌到手掌再往下, 才感觉是剪短了很多,马上就梳到底了。 黄鹦把腿放下就坐直, 低头吹着裙子上的碎发, 再抬眼瞧着镜中的他在黑t衫外面, 多穿了件灰西装外套, 显得有点正式,便将目光移上他的脸, 问道, “怎么你晚上还有事呀?” 他不紧不慢地应答, “跟几个叔伯打牌。” 她眼睛睁大,“你的叔伯?” “公司的股东。”陈宗月放下梳子, 将她一边头发别至耳后。 她太阳穴下方的位置上, 有一块绿豆大小的凹陷, 不显眼, 在如同扑过爽身粉的脸蛋里, 都算不上缺憾, 无关紧要。或许是证明她真实存在, 所需要的一点东西。 黄鹦摸了摸那块疤,讲述道, “我小时候没出过水痘,十几岁被传染了才出,然后就留了块疤在这儿。” 她小时候出过麻疹,记错成是出过水痘,所以刚刚生病那会儿没往这方面想,没上医院细诊,开始以为是中暑,后来以为是得了什么罕见奇症。不打算告诉姑妈,一直说自己是感冒低烧,穿长袖衫躲着她的视线,因为治病要花好多钱。 黄鹦把这些当做蠢事一桩讲给他听,一路讲到两人坐进轿车,陈先生无知无觉地拧眉,不认为有趣。 驶出酒店大门,小而富裕的都市中飘着迷醉之味,夜空如同一棵巨大的树,树上结着宝石般的繁星 陈宗月搂着她的肩膀,嗅到她散发地近似青苹果的香气,按照约定,贴住她的软耳朵低语。最后解释道,“……李佳莞是最有可能知道,周老那本账藏在哪里的人,得让她相信,我是唯一能够帮到她的人。” 黄鹦半个身子倚进他怀中,翻过他盖在膝上的宽厚手掌,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掌心上画圈。听他说完,才抬起了她的下巴颏儿,问道,“可要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呢?” 陈宗月收紧手臂,低下些头,脸庞都碰着她的鼻子,声音仿佛能使人沉到深海,“究竟有无这本账都没得考证,但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握住她自投罗网的手,他接着说道,“即便我再有耐心,也等太久了,你明白吗?” 黄鹦点了点头,忽然间又想到,“所以……等她告诉你了,或者确定她不知道这件事,你就不会再理她了,对吧?” 不用谁来走漏风声,她自己都得到答案,笑得干净好看,然而一肚子坏心眼。陈宗月没透露心情,只是掐了下她的鼻子。 今夜还是咏霞姐接待她,到了柜台换筹码,黄鹦出声就是大开狮子口,“三百万。”咏霞姐总算是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可惜,赌运之神头顶溜走,没得到庇佑,输得黄鹦忙收了最后一摞筹码,跟着经理去往牌室。在回廊中,巧遇一人拎来一只精致的鸟笼子,一半罩着黑布,里面是一只栗褐色的小鸟儿。 黄鹦弯下腰,它转着脑袋,仿佛也在瞅着她。 的确是陈先生养在上海的鸟儿。 他乡遇故知,黄鹦感到分外亲切,“给我吧,我带进去。” 整间牌室里浸在烟香里,奢华的吊灯底下,深红的尼龙地毯上,摆着一张麻将桌。何世庭坐向朝门,见到提着鸟笼子进来的黄鹦,登时仰起脖子热情问候,“阿嫂来了啊。” 这一声‘阿嫂’叫得好熟练,桌上其余三人都朝她望去。 黄鹦一怔,不介意被人打量,将鸟笼交给侍应打扮的男人,走到了牌桌旁边。 陈宗月伸臂牵她坐在自己身旁,为桌上的人介绍,“黄鹦。”再一一比着桌上的人,对她说,“罗叔、钟叔、何世庭。” 罗叔是个面颊瘦削,头发一根不剩,穿西装打领结,长相极为精明的老人。他明里是打趣地说道,“前两日听人话陈生要结婚啦,我还当是狗仔乱写,怎是真有个未来‘陈太’?” 陈宗月笑着不语,等同默认,以至接下来这一桌牌打得各怀心思。 陈先生没有培养接班人,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一儿半女,死后财产都不知写谁名,估计统统捐给慈善机构,到时候陈宗月持有股份被稀释,其他股东当然高高兴兴,儿孙都能推出来给他送终,哭到断肠。眼下出现一个黄鹦,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桌上麻将牌磕磕碰碰,钟叔与何世庭两人抽着烟,侍应生贴墙罚站般低目不言,离得远远。 黄鹦瞄一眼挂上架的鸟笼,倾向男人肩头,小小声说着,“那只鸟儿是怎么来的,自己飞过来的?” 陈宗月听到她说的,假笑都变真,低声回答道,“老文话它绝食,没办法,托人带来了。” 黄鹦微微诧异,好一会儿才说,“……倒是跟我很像。” “嗯?”陈宗月扭头瞧她。 黄鹦捏起一粒车厘子的梗,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先帮他解答困惑,“如果你丢下我走了,我也会闹绝食。” 陈先生稍愣,她已往唇中塞进艳红如血的车厘子,梗一拔,竟然觉得太甜,吐出核儿来,叫侍应榨一杯柠檬汁,还要少放糖。 这时,何世庭叼着烟一边码牌,一边说道,“啊,见到阿嫂你,我就想起那个田宝荣,他请我去他公司考量、参观,我就挑了几盒未发行的录像带!” 他把烟一摘,翻身从后面的圆桌下取出什么东西,回身展示给众人几盒三级片。 陈宗月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摸牌。 黄鹦有点呆住,嘴里惯性运动,重重咬了下车厘子核儿,酸到牙龈。 钟叔笑出声,“何生你一表人才,点想不开要做咸湿仔?” 何世庭将录像带随便搁在边上,脸上一副‘此言差矣’的表情,然后说着,“咸湿,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不讲骨场、马栏、芬兰浴啦,你睇油尖旺那些酒吧,哇,夜夜爆场,我从兴泰开赌场做咸湿生意这件事情上……” 钟叔打断他说着,“你不要跟我提兴泰,提到我就头上冒火啊!” 第53章 53 罗叔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这会儿就说道, “你钟叔啊,最近被那个兴泰气得,心脏病都犯了。” ‘兴泰’是好几年前一个大陆富人投得赌牌,建立的博彩公司, 经营不善一度停业,两年前被贺志勇承包, 如今他已占有兴泰的股份, 正在四处挖墙角, 结果挖到老钟的地盘上。兴泰开的薪酬比他高了不知多少, 老钟又是出了名压榨人工,要他提薪留住人, 可不得被气疯了。 在座除了黄鹦以外的人都知道这些内情, 就听老钟破口大骂道, “贺志勇这个扑街仔,狂妄自大, 听说还在大陆坐过牢, 有基金会给他撑腰, 妄想做澳门所有赌场的总办啊!” 自己搞不定贺志勇, 要拖陈宗月这个澳门博彩业的真‘总办’下水。何世庭刚吸一口烟, 喷着烟气喊道, “钟叔、钟叔!冷静下, 不要气坏了自己身体。” 侍应生端上一杯柠檬汁,黄鹦倒掉手心里的樱桃核儿, 欣然捧着饮起来。好奇怪,过去她还觉得太酸的味道难以入口。 陈宗月视线定格在牌面上,突然问道,“罗叔,你侄在外国读金融?” 罗叔思疑着应声,顺带点着头。 “好早以前,我注册了一家小小公司,一直无人理,就跟兴泰隔著五十米,面对面……”正好,轮到陈宗月摸牌,边上伸向前一只细胳膊,帮他摸回来一张牌,他笑了笑,接着对罗叔说道,“我想请你侄做总管,不用太费心思,兴泰怎么开张,他就怎么开张。” 罗叔不露声色地扫过陈宗月身旁的女人一眼。她托着腮盯住牌桌,指头点着自己脸蛋,眨眨雪亮的眼瞳。陈宗月应该对她很放心,因为一只听见太多秘密的金丝雀,万一偷偷飞到别人的床头,就事不妙了 “好啊!”罗叔爽快答应,但又说道,“只要陈生不怕被他连累,到时赔惨!” 陈宗月微笑道,“就怕他不赔。” 第38节 “至于贺志勇……”他瞧一眼旁边的何世庭,说着,“你有空查查他底,几时开投,出价几多,还有他这两年交的赌税。好歹我现在澳府讲话有用,先将他搞定,以免留个后患无穷。” 老钟心里乐坏了,却装作担忧的说道,“你要这么明目张胆的整他,我担心基金会找你麻烦啊。” 何世庭笑笑说道,“钟叔以为陈生是怎出的车祸?” 老钟面露恍然大悟状,义愤填膺地咒骂起基金会的人。 陈先生倒是显得不甚在意,一边教黄鹦打牌,一边说着,“不过是仗着树大根深的一群蚂蚁,一把火够烧到天光了。” 每个地方的麻将规则都有不同,黄鹦扁着嘴唇全神贯注的钻研一会儿,开始替他摸牌,要够着牌有点吃力,直接挪到他的腿上坐着 陈宗月顺势搂住她的细细腰肢,把牌局都让给她来打。黄鹦再次摸回一张牌,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被陈宗月叫住,整排翻倒,胡了。 何世庭惊怪道,“哇啊,真是神奇,你怎会这么好彩呢?”称赞之余,想到黄鹦害他这一把搭进不少钱,决定逗逗她。 何世庭捻灭了烟头,瞄了眼饮光一杯柠檬汁的黄鹦,他洗着牌说道,“靓仔都要找到姑爷仔才能钓中靓女,哪像陈生,坐着勾勾指头,靓妹排队排到铜锣环!阿嫂以后要通情达理,学娥皇女英!” 在香港消遣都到兰桂坊饮几杯酒,真不缺胆又大,又心切的靓女上前搭讪。 虽然何世庭普通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是黄鹦可以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杯子往桌上一磕,一双透明的眼睛转去瞪着他,未想到一个最佳回击方案—— 陈宗月先替她出气道,“收声吧,咸湿仔。” 这牌打到深夜,收摊临走前,黄鹦顺手带上一盒录像带。回到酒店,趁着陈宗月在浴室的时间,将录像带塞进录像机,她往后面的地毯上一坐,按下遥控器。 镜头照了一圈布置得假模假样的房间,女主角半夜醒来,推开一些门缝,偷窥隔壁的一对情侣。他们脱得光溜溜,在床上你亲我,我亲你的交缠。 陈宗月从浴室出来,顺着刻意催情的叫声走到客厅,她只穿着件宽宽t恤,盘腿坐在电视机前,肘靠着膝盖,掌心撑着脑袋,彩色的屏幕光不断变化着照在她的脸上,是严肃的表情。 黄鹦蹙着眉心指电视机,问他,“为什么关键的地方,都没有拍出来?”两个人就像摆个姿势摇摇晃晃,拍得好没诚意。 陈宗月顿一下,笑了说着,“我怎知道?” 黄鹦见他走进餐厅倒水,回头抬起胳膊关了电视机,拖鞋都不及踢上,跑到他身旁,一会儿趴在桌上一会儿又翻身,背倚着长桌,就是不出声,盯住他不放。 陈宗月心生不解,干脆也与她对视。 “没……”黄鹦摇头,然后解释说,“就瞧瞧,什么样的男人值得靓妹排长队?” 陈宗月不由得笑了一下,“他乱说的……” 黄鹦抢着道,“很可信啊,换我也会排。”她认真的换位思考,扶住下巴说,“但我要怎么才能引起你的注意呢?” 这么想着,黄鹦拎起一点堪堪遮到大腿的t恤,冲他眨了下眼睛。 宛如一颗掰开的石榴,无论动作多么媚俗,她都是晶莹剔透的红宝石,足够惹得陈宗月笑,又忍住摇着头,表示还不能吸引到他。 黄鹦毫不气馁,拉着他宽厚的大手,从自己t恤底下伸到里面摸来摸去,却不小心被他环住腰揽到怀里。 陈宗月跟她打着商量,“好晚了,不然睡一觉起来,慢慢想?” 灯一关上,卧室的落地窗外好像可以纵览澳门夜景,黄鹦坐在被子上,目含闪闪霓虹,点点星辉,拆下洗澡前盘起的头发。 陈宗月拉上一层纱帘,床边坐下,挡住她眼中风景,却见她望着自己发呆了片刻,爬到面前,捧住他的脸轻轻吻着。 黄鹦苦恼的说着,“太难了。” “要引起你的注意实在太难了。” 多亏他给了一条捷径,感激不尽。 某天早上,阳光普照这一家律师所,冷气冰冻桌上的咖啡。连律师的办公桌前翘起一只高跟鞋,年轻女子一抬头,白色的帽檐也随着高高飘起。 李佳莞摘下墨镜,侧着脸说道,“连律师跟我阿爷这么多年,我信得过,所以呢,想向你咨询下做投资的事情……” 这位连律师刚刚准备开口,就有人推门而入,“连生!”好像紧急情况,他不得不抽身出去一探究竟,只好抱歉的说道,“李小姐稍等!” 在连律师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之后,高跟鞋又落下,李佳莞迅速绕到办公桌后面,每个抽屉翻找一遍,发现了类似保险柜的箱子上插着钥匙,她警惕地从桌面探出头望一眼,打开了柜门,果然有一份草拟的遗嘱。 仅仅三页的内容,李佳莞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漏掉自己的名,顿时心慌意凉,周老只留一栋房子给她。其他的呢,难道全给黄鹦?! 连律师回来的时候,一切正常,“不知哪里来的母子闹事,不好意思啊。” 李佳莞心不在焉地起身,戴上墨镜说着,“sorry,我有点不舒服,改天再聊吧。” “好,随时……”连律师话都没说完,李佳莞已经无视了他,转身往门口走去,“恭候。” 等到李佳莞的身影再也瞧不见,连律师低头看了看保险柜,握起桌上的座机听筒,拨出一通电话。 第54章 54 不记得多久没有在彻底清醒之前, 听见蝉声与蚊子嗡鸣, 楼下老旧的挂钟报时,风在樟树中拍打。在黄鹦惺忪睡眼之中,薄透的纱帘遮住上午的日光,窗外安放着一座城市, 全世界仿佛静得只剩一通电话铃。 这里不是她的小阁楼,黄鹦惊得从床上坐起, 电话铃停止, 接着隐隐约约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 她又仰面倒下了。 陈宗月挂下听筒, 走回卧室,只得见洁白的枕上, 铺着一片光泽柔顺的头发, 从中伸出莹莹的手臂, 抵着床头,他认为床上的人仍熟睡, 轻轻带上房间门。哪知到了高床旁, 她从被子里冒出头来, 又掀起被子一角, 陈宗月意会地躺下。 黄鹦将被子盖过他身上, 横去的胳膊也就搂着他, 习惯地曲起一条腿, 怕压到他刚拆完线的伤,往下又压在男人的胯上, 想想算了,就架在那儿,捏捏他的脸,“说好的,今天陪我出去?” 陈宗月承认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黄鹦不知道指着哪里,就那么往竖有五斗柜的方向一指,问着,“不是催你去工作的电话?” 陈宗月领悟道,“跟今天的安排无关。” 黄鹦立刻笑眯眯地往他身上挤,收回横在他胸膛上的胳膊,从他嶙峋的喉间抚过,叠在他的肩上,枕着自己下巴,对着他耳孔吹气,“你每天起得那么早都干什么去了?” 陈宗月转过些脸,对她讳莫如深的说道,“明日你同我早起一次就知了。” “饶了我吧!”黄鹦吓得撑起了身,散乱的鬈发从头顶滑到肩下,她趴在床上说道,“难道你都没留意你起床的时候,我不是问你几点了,我是问你‘天亮了吗’。” 陈宗月笑了笑,又问着,“明日天光再起身,你就同我去晨跑?” 好怕他会拖上自己早起锻炼,黄鹦连忙生硬转话题,“陈先生闻名博彩业,但是上次看你,牌打的不是很好呢?”好像故意模仿翡翠台主持人。 陈宗月则是亲昵拂开遮她脸的发,说着,“是不好,不够运,所以也不经常上赌桌。” 黄鹦又翻身平躺下,小脸朝着他,数不清的纤薄睫毛努力扬起,“那你有空的话,喜欢玩什么?”她又换上严正神色,补充道,“女人除外。” 他忍俊不禁,“平时好忙,没空玩。” “以前呢?年轻的时候……” 陈宗月沉吟片刻,才回答,“……篮球吧。” 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挥洒汗水。黄鹦扯起被子盖住脸,露出两只玻璃般的眼睛眨巴,犹记得摆放在上海陈家的那张照片中,他年轻英俊的面孔,浓密的树荫和温热的风都会眷顾他。综合所有想象,凝结成一句,“……都怪李佳莞。” 假如不曾更换人生,就能见到他青年时光的尾巴。 陈宗月揉开了她拧起的眉间,说道,“事事都怨李佳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一直在香港长大,可能会死?” “可是二十年……”黄鹦想着,都可以和他待在一起,“也值了。” 陈宗月打量着她,摸了摸她的眼皮,最后手臂绕到她背上,拦进怀,吻了她的额头,接着说,“不是要出门?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澳门的白天,一个个脸上飘忽着百般神情的赌客消失不见,偶然会有保留着晚清格调的建筑从眼中走过。在大三巴有一面文艺复兴风格的巍峨残壁,原是一五八零年竣工的大教堂,一八三五年被大火焚烧尽毁,吸引了无数游客 黄鹦晃动着奶茶里的冰块,站在石阶下,遥遥望着一面‘墙’,没有零距离触摸的打算。她转过头,拽了拽被自己抱着的男人胳膊,说她想去一座完整的教堂。 于是,陈宗月带着她行过几条小巷,到了圣若瑟修院。 光束从圆顶投射进巴洛克风格的圣堂、一排排木质的座椅、她的白色衬领和肩袖,让她的头发变了深褐色,贴着交握十指、虔诚祷告的脸更透明。 等她睁开眼睛,陈宗月好奇问道,“你信天主教?” “不算……”黄鹦抬起些头,伸出掌心接住白亮的光,“只是很喜欢教堂的空气,特别是能看见灰尘的时候,偶尔也会祈祷。” 好像真能够握住一把光,将手慢慢垂落到腿上,黄鹦犹豫的说道,“能问你一件事吗?”得到陈宗月没有迟疑的首肯,她问着,“我妈妈……周老的女儿,她是怎么去世的?” 周秀珍在他这里存有的印象,止步于苍白清瘦之外,就是李月常常提起她的性格古怪,但对她痴心如狂。 陈宗月望着不远处的十字架,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急性干细胞白血病。” 黄鹦细不可闻地倒吸一口气,“会,会遗传吗?” 陈宗月仍有些出神,缓缓摇着头说,“概率不大。”等转头瞧见她藏不住的惶恐不安,笑着说道,“你小时候体检过的,有点贫血,没什么大问题。” “这你都知道?”黄鹦微愣,但陈宗月避而不谈,没有再回应。她重新靠向椅背,低下头说着,“那我告诉你一件,你肯定查不到的……” “我小时候喜欢捉蝴蝶,还有蜻蜓,然后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我知道它们会憋死的,但就是不想让它们离我而去,至少……到死也是属于我的。” 光线照到她的膝盖,不再往上,坐在阴影里,她没有了明亮的脸蛋,指尖描着腿上白与暗的分界。这时,一只大手放到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黄鹦转头抬眼,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躲进他的怀里。 在这个深夜,黄鹦突然下床跑进卫生间,扶着洗漱池干呕起来。而后酒店套房灯光通明,唯独卧室只有一盏壁灯亮着,光影柔和,落地窗外厚厚层云,预告一场骤雨将至 与医生沟通完,陈宗月走进卧室,坐在床边,对她说道,“明早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 黄鹦心慌地直起腰,望住他,“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绝绝症?” 陈宗月失笑着摇摇头,然后认真的告诉她,“你可能怀孕了。” 第55章 55 黄鹦昨夜里还想着不是绝症就好, 此时坐在墙面漆成淡粉色的医院休息室中, 却茫茫不知措,她摸了摸肚子,平坦如常,可检查结果是她怀孕近三周。 恐惧多过于期待。 陈宗月进到休息室的时候, 她低着干净的小脸,坐在米白的沙发里喝柳橙汁吃点心, 一身深蓝削肩的连衣裙, 披散着蓬松的头发。书架和桌上展示的母婴刊物, 没有被动过, 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黄鹦转头望他,目光随着他在身旁坐下, 干燥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黄鹦盯着那层皮肤底下的青筋, 她翻过腕握住, 问道,“我, 我回去上学, 学的时候, 怎么办呢……” 陈宗月稍有一顿, “可以转校, 这里、或者香港都有好多学校, 还是说……”她轻轻撑起眼皮好奇下文, 他便接着问,“你想当新闻记者?” 她愣了一下, 抿住唇笑着摇头,但是烂漫无邪的笑容短暂,取而代之的心思沉重,难以隐藏。 陈宗月搂住她的肩膀,带她走出休息室,刻意忽略她刚才那般神色。他时常忘记初衷,从而一再提醒自己,无需充当她的心理医生,甚至应该欣于见到她的痛苦。 时常忘了。 新近铺上的柏油路面落下一滴雨水,无数雨点紧随,凶猛无情,直直朝下,天地间哗哗作响。 至港澳码头,大雨淋湿汽车尾部嚣叫的灰烟,依旧是人声鼎沸,还多了雨伞砰砰响。登上轮渡之前,从伞檐下,黄鹦瞥见一个穿着素布开襟衫的女孩,借着瓜果摊支起的雨棚,穿梭在虎食快餐的粗鲁男人中间,卖茉莉花。 黄鹦停了下来,打伞的男人也站住,就见她指向雨棚下的女孩,小臂就伸出伞外,雨落在皮肤上。陈宗月随即回头让人过去,连篮子都给她买回来了。 茉莉花苞用细细的鱼线串成环,叶片青翠,花瓣洁白,芬芳浓郁到藏着一点点辛辣。一闻就仿佛回到海市闷热的夏天,从操着方言的妇人手中接下一串花环,将它挂在床头。一日日它愈渐发黄,比报纸旧照变黄的速度要快上不止百倍。 第39节 易逝的、神秘的美丽,总能够牢牢抓住她的心,比如,偶然间在墨蓝色桥洞下游过的野天鹅,黄鹦趴上桥墙边捕捉到了它的尾羽,立刻扑到另一边见它游出桥洞,她跑下桥,在岸边追随着它,直到岸至尽头,它游入宽广的湖泊。 再如,坐在窗前抽烟的陈先生。 行驶于幽绿的海面上,雨势让轮船颠簸得厉害,波涛翻滚拍打着,天色灰暗的辨不清时间。黄鹦有点吓到,倾身搂住陈宗月的腰,脸靠着他胸前,汲取他身上的味道,也摸到他肩背被雨湿了一块。 喧哗落雨声与潮湿空气一齐侵入别墅门厅,陈宗月将雨伞收至门旁的筒中,接过烘热的浴巾也直接披在她肩上,叫她先上楼洗澡再用晚餐。黄鹦听话的泡过热水澡,裹着浴袍下楼,餐桌上出现了些与平常不同的菜色,清清淡淡,有营养但肯定没滋味。 碍于陈宗月的神情告知她没得选择,只好老老实实坐下。 舀了一勺蛋羹,黄鹦随口提到陈若宁怎么不在家中,蓦地记起自己曾与他逃出别墅的桥段,精神抖擞,偷偷打量陈先生此刻的表情,同时,一旁佣人说他早上与友人出门游玩了。 今夜雷雨狂轰滥炸。 书房里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放在巨大的红木桌上,静静投下亮光。一本本书籍沿墙排列,某一排的末尾摆着一盆藤本植物。 陈宗月点起一颗烟,吐出淡淡一片烟雾,靠向椅背,椅子转至窗户,目睹暴雨摇打着修剪整齐的树篱、冲洗着玻璃,使他无端陷入记忆之中—— 附近屋邨的露天球场,围栏旁边就是麻雀馆,人人进出不抬头,慢慢才有人注意到台风要席卷的天气。 李月拍了几下篮球,仰头望住天,然后朝着还等他带球突破的人说道,“走咗!即刻落雨啦!” 对面站着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又高又英俊,收得情书运动包都装不下。叶芝森一脸玩笑道,“不是吧,你怕雨啊?” 李月敷衍地说着,“怕死了!”一边将篮球抛向等到现在的中学生,物归原主。这个中学生和他好像,不怕他,也不反抗,好像他十四岁就出来混,没想给自己的大佬尽心,所以到现在也没混出头。 趁雨未落前,叶芝森说带他抄近道,结果抄错道,两人争执着往坡下走,听见一声,“喂——” 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他们停下,相互惊异地指着对方,“你有无听到?” 可是前后张望都无人,女人接着喊道,“喂!那个谁,阿森?阿森!” 声音是从他们身后的一棵树上传来,走前一探,十七八岁的女孩树上坐住,抱着什么一团东西,鲜红衬衫和高腰长裤,皮肤白得可怕,长相有些单调,唯是一双眼睛好清灵。 叶芝森露出豁然悟到的神情,“哦,我识你!” 李月也‘哦’了一声,“你识啊?” 叶芝森说道,“周叔的女儿。”就见过一两次。 李月疑惑地问,“边个?” 叶芝森还想了片刻,“九龙城的周陈驹,你知道吗?” “哇,义宏堂周陈驹?!我偶像啊!” 狂风开始刮着枝叶,树上再次传来声音,“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阻你们聊天……”周秀珍尴尬的说着,“但可不可以先救我下去?” 叶芝森最快反应,伸出臂,周秀珍将自己一直抱住的东西托付他,竟是一只小猫。他接住的时候,愣了一下。 李月一脚踩上树干凹陷处,扶住她的胳膊,让她放心跳下来。 白色球鞋落地,下一秒钟,大雨倾落。 叶芝森把这只小东西藏进怀中,三人一起往对街一栋住宅的屋檐下跑去。 记忆戛然而止,有个纤弱身体正坐进他的怀中,吊带衫是薄透的白绵,覆着小巧而挺立的胸,同样料子的短裤缩到腿根去,全身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一手环住他的脖子,一手取走他指间的香烟,要碰上她的嘴唇之前,再被他夺去,在水晶烟灰缸中捻灭。 雨声轰隆嘈杂,显得书房沉静似深林,黄鹦拥贴着他好一会儿,与他拉开些距离,凝视他灯光下的脸庞轮廓,“你会疼她吗?这个孩子……” 陈宗月缓缓阖了下眼,问道,“你要我如何对待她?” 走进书房之前,黄鹦终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只想爱着他一个人,希望他只疼她一个人,既然她得到了这份朝思暮念的东西,怎能割让给别人? 黄鹦紧张地望住他,眼睛是如此清决,“我不想她来到这个世界上。” 回答她的,是陈宗月的咳嗽声。起初以为是被她气得,然后听出不对,黄鹦急切地覆上他的额头,“你感冒了?” 陈宗月捉住她的手,清了清嗓,才说着,“如果你不想,你害怕,那么她就不需要出生。” 不是又忘了,他是妥协了。 她还在呆愣着,陈宗月已经倾向桌面去握座机听筒,一边说,“我现叫医生过来,今晚在客房休息免得传染给你。”不忘催促她,“早点睡觉去。” 第56章 56 私人医生半个钟头不到就登门, 才知道原来每月没病没痛都付足诊金。 陈宗月服过药就躺下, 应该是药物作用让他迅速入眠,一片浑沌的意识被身边的小动静搅醒,他眉间一凛,一种带露的芬芳如绸缎般拂过鼻端, 勾起垂落的头发,亲了亲他的面颊。 陈宗月知道这是谁, 也倦于睁眼了。 不知时间, 稍稍清醒过来, 朦胧微光进入视野, 大半还是沉暗天色映在房间里,刚好耳畔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宗月转过头, 先看见床头软包上挂着一串茉莉花, 壁灯被纱巾盖住,所以光影格外模糊。 黄鹦趴在被子上翻书, 单手托住脸, 睫毛的影子落在鼻梁上, 羊绒披肩掉了一半, 她不在意, 翘起皮肤细腻似香皂般的小腿交叉着, 起伏的肩脊宛如山峦。 一只骨节清晰的大手盖住书面, 黄鹦一怔,转向他, “我吵醒你了?” 这会儿才听见雨势,依然摧残着花园里大丛的观赏植物,夹杂着树枝发出的断裂声。 房间太暗,她的瞳孔黑如午夜时分,陈宗月等到喉咙舒爽一些,开口说着,“……小心你的眼睛。”嗓音仍是低哑着。 黄鹦不明白什么意思,睁着眼瞧他。 陈宗月把手从她眼皮子底下收回,说道,“要看书就把灯开亮点。” 黄鹦眉心微蹙,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那不是就打扰你睡觉了。”她合上这本书,搁到床头柜上,翻身钻进暖和的被子里,抻了抻酸麻的手臂,再扭动着扯出一条羊绒披肩,往被子外一抛,终归要去缠住他的腰,脑袋都埋进被子底下。 陈宗月敛进下巴,注视着她柔软的发顶,“这么晚还不睡,失眠了?” 黄鹦把脸冒出来,理所当然的说,“我担心你万一晚上醒了,要喝水怎么办?” 陈宗月也就是笑笑,随后闭上眼,带着困意地深长呼吸,由她在被窝里的黑暗中找到他的手,捏着他的指关节。 “而且,我看书是在找灵感……”黄鹦卖了个关子,接着轻轻地说着,“我在想你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陈宗月睁开了眼,她不紧不慢的问着,“陈先生有什么好提议吗?” 黄鹦是年纪小没经验,但他也不提醒,或者做些措施避免,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肯定是想要一个孩子。 可是因为她害怕,陈宗月一再让步,此刻也说着,“你不用勉强,她可以不存在。” 黄鹦摇摇头,又说着,“你知道,我死都不可能,让你找别的女人帮你传宗接代,你属于我一个人,送你一个孩子,很公平。” 拥有再多的新衣珠宝,黄鹦最想要的,至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再说了……”她伸出小手摸上男人的脸,庆幸的说道,“老来得子,不容易。” 陈宗月忽然沉下脸色,黄鹦缩起脖子与他对视,不料她胳膊底下被挠,她乱动着躲避又笑,可惜没闹一会儿就被他拉去拥住,宽宽掌心一下下按抚她的背。 “怀孕的话……”黄鹦的脸好像贴着他胸前坚实的肌肉,深深嗅着他身上残留沐浴后的凛冽气息,抿了抿唇,说着,“不能做的?” 陈宗月低眸盯住她,答案通过眼神传达,显而易见。 黄鹦不甘愿,搓了搓自己平平的小腹,“明明里头没东西。”怕他不信似的,捉来他的手,“你摸……”让那手掌探进她的吊带衫下,摸着她温暖而软滑的皮肤。 这一秒钟,黄鹦觉得自己真擅长勾引他,仰起头想吻他的薄唇,下一秒钟被他捂住嘴巴。 以前她只想接吻,不敢做还要同床共枕,惹他憋闷一夜,今陈宗月应该大仇得报,一字字说着,“感冒会传染。” 黄鹦气得要蹬被子,陈宗月轻轻松松就压住她,严厉地警告道,“老实点睡觉!” 天刚亮雨已经停了。 黄鹦从床上坐起,摸摸被冷气刮出寒毛的手臂,掀开被子下床,捞起地上的披肩裹上自己,晃悠悠地走出房间,走进这个早晨灰白的光线里。 通往圆厅的走廊中有一部电话座机,听到陈宗月对着话筒说出最后一句,“今晚去赌场找我。” 在他还没搁下话筒之前,黄鹦从背后抱住他,交握自己的小臂就能紧紧环着他。这是一只粘人的小动物,粘上就甩不掉了。 黄鹦将整张脸捂在他背上,声音闷闷地问着,“感冒好点了吗?” “没事了——”陈宗月安抚地说着。 她继续问,“晚上去赌场,我也能去?” 而这时,陈若宁出现在圆厅的另一边,黄鹦自然是没有看见,他处变不惊地点头以示问候,只听见陈宗月扭头回答了她,“……当然。” 夜色弥漫,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汽车,暧昧灯光笼罩颓靡街头,站在酒吧前的女郎从mrloro牌的香烟盒抖出一颗烟嘴,含进唇间,打火机的烈焰照亮她眼皮上金光闪闪的粉末。 这些从车窗一掠而过,李佳莞下车的时候,保持着一贯傲慢的姿态,目光冰冷不移,不作声跟着赌场经理从楼下走过,没发现楼上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目送她走入贵宾室的那个女孩,胳膊懒洋洋的搭在栏杆,瘦骨妙丽的腕上挂着羊脂白玉镯,一双清凉眼眸,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坐在贵宾室,李佳莞撇过精致的、无表情的脸,余光中的无关人员都消失,又撇回脸来,说道,“昨天我去见爷爷的律师,看到了遗嘱的一部分。”她很清楚,只是拟定的草稿,不代表没有扭转的余地。 李佳莞冷静面对坐着眼前的男人,“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会站在你这边,陈叔你要怎么帮我?” 陈宗月泰然自若地倾向椅子扶手,找到闲适的坐姿,这才说道,“站在我这边?那可不是靠说就行得通、我就信你。” 李佳莞拧住眉,做不到开口向他求情。 陈宗月能够识穿她的想法,笑了笑,随即目光藏有几分锐利地问道,“周老有一本账,你有无见过?” 第57章 57 李佳莞以为自己理所应当要答没见过, 可是倏忽间, 她记起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深秋早晨寒冷刺骨,但到了中午她就把羊毛衫系在腰上,在家里追着一只蓝眼安哥拉,它的脖子挂住铃跑上楼梯叮叮当当, 追到三楼,腰上的羊毛衫勾住一间房的门把, 将她往回一扯, 也扯开了门。 房间里, 坐在书桌前的老人回头, 脸一低让眼镜滑下鼻梁,望着门外, “佳莞?” 李佳莞抱着蓝眼白毛猫出现, 走到书桌旁, “阿爷,记账呀?” “是啊。”周陈驹转回桌面, 想起什么对她说, “去把门关上。” 李佳莞匆匆跑去关门, 猫从怀里灵活溜走, 从即将关上的门缝间逃窜出去, 她不悦的轻哼了声, 再回到周陈驹身旁。书桌上摆着相框, 照片中的女孩约摸二十来岁,纤瘦清纯, 穿着格子衫和牛仔裤,李佳莞记事以来,就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强调,这是她的妈妈。 这里是周秀珍的房间。 周陈驹合上本,放进书桌抽屉,转动钥匙锁住。 真是一把好普通的钥匙,周家上下都知道,周小姐去世后房间原封不动,正常打扫,周老偶尔待在房间里怀念女儿。若有机密藏在这,无人怀疑。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的男人出声道,“看你的表情,就是见过?” 李佳莞仿佛自言自语着,“原来还有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抬起眼,即使对陈宗月仍有惧意,却说道,“陈叔究竟是想帮我,还是利用我?” 陈宗月叹出一声,“周老为首的基金会,先是拖延丽华的赛马场开办,又资助个大陆仔抢赌牌,现在叫澳门几家酒店停业,想要赌客上岸无处住,一件件事……”他摇着头不往下说,起身走到放置酒饮的圆台,拎出一瓶威士忌,旋开瓶盖。 第40节 李佳莞只能见他宽阔的肩背。 “佳莞,你都讲过,我看着你长大,对你要求严格,但有无害过你?”金色酒徐徐倒入酒杯中,他低着眼帘说,“我不缺这点钱,到时周老的身家,都可以给你。” 陈宗月饮含一口酒,瞥见桌上一座黄白岫玉麒麟颈上弯折处落了灰,便用指腹抹了下,语气听不出情绪的说,“你放心,毕竟我同周老都有十几年情义,我不会做太绝。” “……黄鹦呢?”李佳莞迫切的问着,“我继承周老身家,她会善罢甘休吗?” 陈宗月眉骨微扬,感觉好笑的说道,“她是我的人,有什么好担心?” 李佳莞卸下紧绷的身,心中却更乱如麻,沉思半晌没有结果,她要好好考虑一阵。陈叔不为难她,叫人进房间送她安全到家,差一步走出贵宾室的门,她顿住,转回去说道,“陈叔,不要对她太好了,小心她得意过头,咬你一口都有可能。” 陈宗月难得走神,捏着酒杯的手碰到肩上,昨天夜里让她乖乖睡觉,确实被反抗的咬了一口。 周老的作息总是起得早,接着品上一杯清茶,在花园里练太极。晨光跃上香港半岛,最远可见青灰色的山,小鸟儿躲在树丛间跳远。 李佳莞未能高枕无忧,端着杯早茶,注视着花园,任凭阳光穿过玻璃映在她的身上,而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周秀珍去北爱尔兰滑雪的照片。 满屋子都是周家帮佣多年的‘老人’,他们说周秀珍喜欢穿牛仔裤,不喜欢裙子,那么她努力效仿;周秀珍以前养过一只捡来的猫,死于她跟李月逃奔之前,后来李佳莞就买了一只蓝眼的安哥拉。 周秀珍的五官平淡无奇,眼睛意外的清澈明亮,眼角是下垂的,而李佳莞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着,饱满的红唇,玲珑有致的身材,这些让她特别迷人,却与周秀珍一点也不相像。 中午在餐厅里,李佳莞呷着茶,忽然提起,“对了,陈叔带回香港的女孩,阿爷知道她吗?” 周陈驹就如没有听见般,低着头喝粥,抬起头眺望着远处咀嚼几下,好久才转过脸来,对着她说道,“以后啊,还是少跟你的陈叔来往,对你没好处。” 李佳莞当下没问为何,只是颇为乖巧的应着,用完午餐又瞒着周老到了陈家。 时近下午四点钟,室外掀起猛烈的风,天色好似衫上的茶渍。 黄鹦将胳膊折向后脑勺,捞起一把微微鬈曲的头发随意扎起,露出那张既像鹅蛋又像瓜子的脸,她穿着肩上系带的连衣裙,裙身是水蜜桃的颜色,刚好她捏起一颗洗净的桃子,连皮咬上一口,汁水顺着胳膊滴下来。 她的手沿着小臂刮上去,嘬了下手指才想起用纸巾擦,整个人横坐在单人沙发里,双脚悬在外面,一荡一荡的,脚尖还挂着一只拖鞋。 。 黄鹦把纸团丢在铺着碎花桌布的茶几上,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机,屏幕上角固定着蓝绿红三色台标,播着剧情新奇又荒谬的连续剧。 李佳莞环臂倚在右面的沙发中,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说服自己黄鹦是没有教养的,好比街头醺然卖弄骚情的女人,不愿意承认黄鹦的漂亮与任何人都不同,做什么动作都是慵懒而浪漫的,不愿意承认她理解陈若宁说的‘鲜活’是什么意思。 李佳莞放下翘着的腿,俯身去捡起茶几上的纸团扔进垃圾桶,“二十年都过得那么穷苦,是不习惯现在的生活,但你最好快点习惯,不然怕你出门被当成‘北姑’啊。”(北姑:大陆到港澳打工的女人,主要指从事‘卖身’行业) 黄鹦将桃子皮吐在掌心,没搭理她。 “normn都养过好几个女人,个个都比你靓、听话、有礼貌,如果不是你身份特殊,我想他都好难看上你。” 黄鹦好似全身心投入电视,留她在唱独角戏。 李佳莞抬了抬下巴,开始评价连续剧中的角色,说得好有指桑骂槐的味道,“我都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想的,竟然可以高高兴兴同他拍拖?” 黄鹦总算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抛开其他事,这个男人够当她爸爸了,上床的时候不嫌恶心吗?” 黄鹦眉毛往中间一挤,“你都不用吃饭睡觉?你是圣母玛利亚的孩子?”她一脸瞧傻瓜的表情,“不做爱哪有你呀!” 阿姨就在沙发后面拖地,大概为了掩笑而闷咳了几下。 李佳莞重重呵了一声,翻着白眼将头拧向电视,懒得与她争辩,但过了两分钟,她冷不丁的喊道,“诶,李佳莞……” 黄鹦抽了张纸巾包住桃子皮,故作不经意地问着,“你怎么老是叫他的英文名?” 不用多想,李佳莞就知她指的是陈叔,没好气的说,“我在外国待久了,习惯了。” 黄鹦点了点头,又摇头,“别这样叫他,我不喜欢。” 李佳莞腹诽着我管你喜不喜欢,嘴上嘲讽地问着,“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黄鹦好有‘教养’的、慢慢的,当着她的面把纸巾包住的果皮扔进垃圾桶,然后擦擦手心说,“学学电视剧咯,不如,以后叫他uncle?” 她准备起身,顺便说道,“再过不久,学着叫我一声aunty?”黄鹦说完自己害羞地遮住嘴巴笑起来,踢上拖鞋漫步而出了客厅。 李佳莞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瞬间从沙发里跳起来,焦急地找到陈若宁,追问道,“陈叔要跟黄鹦结婚?!” 陈若宁微愣了下,解释着,“因为黄鹦她……”他倾下些身,小声地说,“怀了陈叔的孩子。” 难怪不用担心黄鹦会跟她抢,如果有陈先生的财势还不够满足,未免就太贪心了。 傍晚时分,陈宗月回来了,一踏上楼梯就解着袖扣,他有一点洁癖,每天回家都要先换件干净的衫。换下的衬衣抛在门上,他套上绵t恤再抬眼,衬衣不翼而飞。 关过柜门,果然是黄鹦站在后面,她抿着嘴唇笑,藏起雪白的牙齿,微卷的一缕头发碰着脸上,双手背在身后,那件衬衣袖子垂在地上,“猜猜我用哪只手抓的?” 陈宗月乐意陪她玩,煞有其事地想了想,猜道,“左?” 黄鹦换了只手拎出衬衣,“猜错了!” 他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向前挪步,低眼不敢瞧他的脸,但说着,“嗯……你要亲我一下。” 紧接着,有人砰砰砰捶门,黄鹦从未如此恶劣的想要杀人,好不容易等到他感冒好了。陈宗月趁她回头瞪着门板,把她往怀里一带,亲了亲她的脸颊,在黄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她,走去开门。 门外是李佳莞,她说,“陈叔,我有事同你讲,单独讲。”所以陈宗月带她走进书房,窗外已经是深如蓝墨的夜色,他来到桌旁,拉亮桌上的台灯。 他身后的李佳莞直接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周老的账在哪里,只要你答应……” 因为黄鹦的存在,让她面临‘回到原位’,面临朋友的嘲笑,父母变成一个惨死街头的无名小卒,一个嗜毒如命的女人,而她和钱丞变成表兄妹。李佳莞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黄鹦,冲上头脑的嫉妒与愤怒刺激着她烦乱紧张,她想大喊宣泄,却只能压制住自己。可是她想恶毒,就要恶毒到底—— “让黄鹦肚子里的孩子消失,将她赶走!” 第58章 58 这天后来, 当李佳莞叫出心底的恶魔就清醒了许多, 也感觉整间书房更阴凉、更暗了。 转身来面对她的男人,不是步伐疾走、神情麻木的白领,不是蛰伏旺角小排档的古惑仔,他是身贵名显, 在港澳屈指可数的狠角色,七月维港上空放烟火庆回归, 少了他出席观礼都逊色, 作为男人却一样不能免俗, 被一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 怎可能答应。 果不其然,陈宗月沉沉一叹, 无话可讲, 好似不愿再与她多谈般, 走向书房的门。 开门刹那的动静有别于常,就像是陈宗月发现了谁扒在门外偷听。 可惜, 李佳莞回头不及时, 只是恍惚见到个身影一晃, 走廊都没有人, 即认为是自己走眼。因为在晚餐时, 黄鹦懒懒地喝着专门为她熬制的鱼汤, 没有人表现异常, 除了陈叔去到阳台抽烟,背朝着餐厅, 指间的香烟逐渐烧出很长一截灰。天仍然很热,花园也不凉爽,夏虫嘶鸣,树叶无风静垂着,郁郁苍苍。 发梦都想不到第二日,有一个穿着胸前绣名工服的茶餐员工,拎着保温箱上周家按铃送肠粉。佣人开的门,赶不走他,硬说这里姓李的小姐叫了一份餐。 李佳莞就奇怪了扔下电视遥控,走到大门见了那名送餐员,而他左顾右盼,假装找寻单据,实则悄悄说道,“陈先生说,请李小姐现在就去尖沙咀的码头,他在澳门等你见面……” 在澳门酒店的套间书房中,黄鹦轻盈地坐上书桌,莹白伶仃的脚踝交缠起来,抱着沉甸甸的仿古电话机,接着钱丞从海市打来的电话。 “阿妈找不到邓娟,成日问你的情况,我就话你同朋友去旅游了。”钱丞犹豫了下,问道,“你……决定几时返上海?” 黄鹦柔软的头发与肩夹住听筒,揪着丝质的裙摆若有所思,一会儿才说着,“可能……再过个几天,就可以回去了。” 书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其中必定有一双高跟鞋。匆忙跟钱丞说了声,她就挂断电话,勾起滑到肩下的针织薄衫,正要去开门,门从外面被打开。 两个男人身影掠过眼前,率先走进书房,她直直望住陈宗月,灯光照在她茫然的脸上,原因是门外还站着李佳莞。 陈宗月上前几步,看着她说道,“不用怕,很快就结束了。”仍旧是深沉迷人的嗓音,却不再掺杂情感。 在黄鹦不明状况的时候,阿辉已经搬来椅子,压住她肩膀按进椅中,与另一个男人一左一右制住她双臂。陈先生最得力的臂膀金蛇阿辉,他摊开一包纸,里面盛着不知作用的白色药粉,使力地钳住她的下颌,要倒入她口中。 黄鹦万分恐慌地挣扎着避开,没倒进嘴里的粉末就吸进鼻腔,呛到她的气管,阿辉强硬地仰起她的头,另一个男人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就像直接往她脸上倒一样,给她灌水。 陈宗月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听不到她的求救。 他们一松开,黄鹦就跪倒在地上,割伤到气管般激烈咳嗽,喉间泛着一股腥甜的刺疼,支撑着自己的胳膊微微打颤,分不清是汗液还是水,从脖子流进她的内衣,湿透她的头发,又贴着她的脸颊淌下,滴落在地板上。 仿佛坠进绝望的深海,黄鹦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绝望的不是失去孩子,是陈宗月如此残忍的对待。黄鹦不敢抬头寻找他的目光,怕见到一片寂静,甚至还有对她的同情。 目睹这一切的李佳莞木楞着,应该要讥笑她今日的下场,再还给她一巴掌,头脑里却一直盘旋着一些问题,她怀孕几个月了?孩子成形了?莫名其妙想到血红色的、透明的胎儿,使李佳莞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下一刻,是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的声响,李佳莞条件反射地迈进书房追探,就见黄鹦背靠着书柜,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枪,指向陈宗月。 陈宗月静静注视着她,而她接着就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她头发湿淋淋的,粘在细腻如羊脂的皮肤上,眼角通红,但眼瞳更透澈积满了泪水,她无法正常呼吸的喘着气。 最终,在陈宗月毫无惧意的神情中,她垂下握枪的手,跌坐到地上。 等到黄鹦被下腹阵阵钝痛闹醒,细细的眉皱了皱,睁开眼睛,皆是惨白,头顶挂着吊瓶,手背上的皮肤一片冷凉。她躺在医院的床上,周围人声纷纷籍籍。 阿辉走到病房见她醒了,放下打包来的一碗粥,扶她坐起来。 黄鹦发愣的瞧了他一会儿,但没出声,自己低头舀起一勺粥到嘴边吹着。听阿辉说她已经躺了一晚上,难怪闻不出医院的味道了。 阿辉从床下拎出她的行李包,拉开拉链,“身份证你收好。”说着将装有她身份证的信封,和一叠整齐的钞票塞进去,动作一顿,又狠狠‘唉’一声,从兜里掏出自己偷偷扣下的五百元,也塞进去,拉上拉链问她,“濠江租金贵,我送你返香港?” 黄鹦困惑地蹙眉,没能吃下这一口粥,抬头望着他,好像问着陈宗月是不是…… 不要她了。 面对着这张血色全无、跟墙一样白的小脸,脆弱到一推就散架的女孩,阿辉张嘴变哑巴。黄鹦从他的表情解读到答案,又低头慢慢喝粥,只是有几颗眼泪滴到碗里。 的士停在堆满砂石工地上,阿辉拎包走在前头,他都不是很熟路,边走边望楼集在哪里,还要回头望黄鹦,一心三用,才离开医院不久,她明显没什么力气,走得很慢。 在灰白的天光下,他们绕到几栋高得吓人的老屋邨中间,砖路上两个晾衫的女人,三个跳绳的孩童,好几个老人搬凳坐在门前,摇扇纳凉。 闷湿的天气,爬上两层楼梯就闷出一身汗,阿辉抓起t恤擦擦脸,黄鹦扶着墙才上来,他先哗哗拉开一扇安全网,再打开油漆写着数字的木板门,绿色的门布帘飘出来打到眼睛。 屋里的墙体都是深绿色,有挂过相框的印记,另一面是发黄的碎花壁纸,水泥地。虽然小,但有厨房有厕所,一架沙发、木桌折叠椅、冰箱彩电齐全。 阿辉把她行李一放,使劲挠了挠头,还是写了一张电话号码,用钥匙压在电视机上就走了。 黄鹦打量着黑柜子上的供台,摆着各种神仙的塑像,一面斑驳的老旧镜子。 卧室窄到只够搁下一张床,床上铺着凉席,一只枕头,枕套上还有烟头烫出的焦黄破洞。黄鹦拆下这只枕套,发了会儿呆,打开塞在床尾的柜子,居然有新的枕头被子,闻了闻还很干净。 这天晚上,黄鹦侧躺在床上,月光被百叶窗割成一节节,投在她身上。她盯着一只横冲直撞的苍蝇好久,盯到忍不住,开了纱窗让它飞出去,再躺回床上,摸着腕上的玉镯。 墙体很薄不隔音,厕所水管发出的声音都能惊到她起身,更别说隔壁一家母亲教训孩子,扇了一耳光,皮肉相击的清脆。黄鹦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一夜无眠,黄鹦按着仍有酸意的小腹下床,打开冰箱,灯都不亮,原来电插头还没插上。她从行李包里翻出几张钞票,准备去买点东西,一开门外头站着一位老伯,一只眼还是玻璃做的假眼,吓她一跳。 老伯举了举多层的保温桶,“你刚搬来,个雪柜没东西,给你送点汤饭。” 这位老伯好像是房东,交代她吃完把碗筷给他送回去,他就住隔壁。 保温桶一层是叉烧肉和青菜,一层是软糯白亮的米饭,最后一层是带着油花的骨头汤。这么一层层揭开,黄鹦不免轻轻‘哇’了声。 小小电视机调到三色台标的频道,正在重播昨天她错过的剧集,黄鹦天分高,不需要特地学广东话都能懂七八分,一边慢腾腾地吃着,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她微愣着放下筷子,走到门前,门上没有猫眼,悬念十足地开门,却不是她期望见到的那个人。 黄鹦必须两手并用才能掰开安全网,周陈驹环视着四周走入屋中,说道,“他就将你扔在这里?” 第41节 第59章 59 黄鹦的脸如桔子花, 又白又透, 爬完楼梯被暑热蒸得面颊橘红,让阿辉联想到自己最喜欢的朱砂桔、金桔、沙柑,其实早在医院,她对着粥碗落一滴泪, 已融化枭雄铁石心。 当晚,阿辉到了赌场的时候, 添油加醋描述她的悲惨处境, 连下病床的气力都没有, 虚到大热天气出冷汗, 带她住下的屋邨是破破烂烂,墙壁一敲就掉灰, 越讲越夸张, 好似顶住几十年的老楼明日就塌了。 可惜陈先生逗着笼中的小鸟儿, 心不在焉,不逗鸟儿了就邀阿辉后日去练拳击。 阿辉白费口水, 在他见过的女人里, 黄鹦绝对算不上头等奖的美貌, 他钟意前几年大眼浓眉的港姐, 鼓鼓的脸颊, 厚厚的唇……说回来, 以为陈先生对黄鹦是真心实意, 现还比不过何世庭问得多。 女人善变,男人无情, 亘古真理。 何世庭对打拳不感兴趣,起身走出这里,回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谨慎检查了门是否锁上,用桌上的座机拨了通电话。 周陈驹将拐杖递给跟他进来的男人,拖出折叠椅坐下,瞧着木头桌上的饭菜,皱眉说道,“你刚刚出院,吃这些怎么行,没营养的……”接来身边的人递上的保温壶,拧开就散出浓浓的鸡汤香,“早上我煲了党参乌鸡,快点,趁热喝了。” 周陈驹取走筷子,夹出鸡腿肉搁在碗底,乌鸡炖煮的皮骨脱离,肉质却还保持鲜嫩,再倒入鸡汤,带出几粒枸杞。 坐在他对面,黄鹦捏起勺子慢悠悠舀汤。周老催促道,“撇过油了,大口喝……” 黄鹦索性端起碗喝完了这一碗汤,还是维持自己的速度,就叉烧配米饭,默默吃,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早说你要后悔的,唉……”周陈驹叹一声,拍着膝盖气道,“跟你妈妈一样,不听劝!” 哔——刺耳的声音响起,是炉灶上的水烧开了。黄鹦握着筷子去厨房关火,找到了条仅有的抹布,也不在意干不干净,盖住手柄,拎起烧水壶灌入凉水壶。 周老仍坐在外面,反正房子小都听得到,问着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得知黄鹦流产又被赶出来的第一时间,周陈驹就不觉得奇怪,阿森是不可能让她生下孩子,再让这个孽种继承他的财产。只是何世庭说,无论与什么人在谈天他都不避开黄鹦,那么她一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厨房里传出黄鹦的声音来,“就在这里等他,他会来接我的。” “你怎么这么天真,死心吧!十几年喇,我比你了解他这个人,他不会再管你了!”周老气汹汹说着,顿一会儿,又思忖着道,“除非……” 黄鹦走出厨房,想得到下文。 周陈驹与她对视住,“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你再到他身边,男人都是这样,他肯定就回心转意。” 正值春风得意,又怎会失意,唯有跌落谷底。 黄鹦安安静静地坐下继续喝汤吃饭。 电视里开始播新闻,提到澳门两年一轮更换立法会议员,民众关注度极高。 “这个……”黄鹦突然出声,转头望着电视,说道,“议员竞选,其中有一个人是他安排的,那个人的上海籍贯,应该是假造的。” 周陈驹低了下头,藏住眼中兴奋的光,额头经脉都一跳。澳督与其他司长议员乐见陈宗月为澳门赚钱,也绝不允许他越权夺职。 陪她吃完午餐,周老的神情表现出了割舍不下,又迫于无奈,“阿爷不能即刻就接你回家,我怕他会起疑心。” 于是临走前,周陈驹撕下一张支票。 黄鹦这里没有洗洁精,把碗筷简单冲了下,就带着去敲了敲隔壁房东的门。 一阵风拂面,开门的不是老伯,而是个中年女人,紧身蓝豹纹上衣,紧身七分裤,身材松弛而瘦削,电烫的卷发遮盖脸盘两边,遮不住尖刻冷漠的脸色。黄鹦没忘昨夜里,隔壁的女人责骂自家小孩,一串劈里啪啦的广东话。 “我,我是隔隔壁新搬,搬来的……” 女人没等她说完,接走她手里碗筷,转身进屋前,嘴里飘出了句什么,好像是‘进来坐’。黄鹦迟疑了下,还是轻轻迈进屋。 两间屋子格局没差别,就是多了好多家用的东西,显得拥挤但很整齐,墙上贴着学校颁发的奖状,柜子上都铺着防尘布,百叶窗前装了纱帘遮阳。将碗筷丢进洗碗水槽,女人端出一盘葵瓜子搁在桌上,再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茶给黄鹦。 女人弯腰开了电扇,往她对面的椅中一坐,翘着二郎腿,捏一撮瓜子嗑了起来,一边问道,“点,住得习惯吗?空调好用吗?” “还没试过……”原来空调是可以用的,盖着布罩子,黄鹦还以为是坏的,一晚上热得淌汗。 女人掌心兜着嘴吐出瓜子皮,然后说着,“试下啊,不能用我要找人来修的。” 黄鹦点了点头,慢慢直起背,说到正题,“阿姐,我想能不能,拜托你……”她掏出伍佰元压在桌上,推到女人眼底,“每天多煮一人份的饭菜。” 女人一愣,涂得亮红的指甲在脸上挠了几下,从她手里抽了两百元走,抬起半边屁股塞进裤兜,“唔使客气,我阿爸有交代多多照你。”说完下巴一努,示意黄鹦嗑瓜子。 开了空调,还能用,就是嗡嗡直响。在房间里躺了会儿,黄鹦起身从柜中拖出行李包,挑了件新买的、还没穿的裙子准备换上,发现包里有一只深紫的首饰盒,她疑惑地打开—— 一对钻石耳环。 晃一晃它,每个角度都闪着碎裂的光,黄鹦想到了李佳莞的生日礼物,随即提起手腕瞧着她的玉镯,忽然记起,她还有一座温室呢。 黄鹦合上首饰盒,出门soppn,只用周老的钱大肆挥霍,胳膊里挂不下包装袋,也得捧住花生黄油的多士,最后到购物广场的名店买鞋。 等到险些迷路的绕回屋邨,路灯下的大排档已经支起,香味霸道乱窜,测命理风水的摊旗上写着生神仙,神仙先生晚上戴着副黑墨镜,十分敬业。 屋邨每层十几户房,黄鹦默数着找到间房门,望了一眼边上的铁网,里面窗帘布透着光,才敲了敲门。 不停挥着眼前的飞蚊,终于有人开了门,黄鹦举起一只鞋盒的包装袋,笑得露出贝壳般的牙齿,“阿姐,我逛街的时候,看见这双鞋很适合你,还有……”她又找出只袋子,“我给弟弟带了一套书。” 大概是黄鹦‘破费’收买人心成功,一早房东家‘阿姐’就送汤来,“红枣黄芪汤,早上喝这个不容易上火,黄芪补气的,治你出虚汗的病。” 黄鹦嘴唇刚沾上碗边,又移开,“我还好呀,不怎么出虚汗……” 女人纳闷的皱眉,不耐烦道,“总之是好东西,你喝掉啦。” 这一天下午,黄鹦把高价香水当室内清新剂,角落喷,踩上沙发,空调也不放过,想象它吹出来的风是野生晚香玉。 背后电视机里播着,“日前有消息称,澳门丽华集团委派‘自己人’打进立法会议员竞选,诸多竞选者质疑选票造假,对此,丽华集团目前表示,愿意接受立法会调查……” 黄鹦握着只剩一半的香水瓶,软软地坐回沙发里。周陈驹真的信她,让她产生了点愧疚感,但她更想尽快回上海养花。 第60章 60 搬到屋邨的第五天。 窗框上原就钉有钉子, 黄鹦只将纱巾剪出几个小洞, 踮起脚挂在百叶窗前,日光透过墨灰底色大朵大朵的玫瑰花,盯久了让人打出困顿的哈欠。 从家里出来,务必要扣紧门网, 最近她以逛街购物为生,优哉游哉从置地到皇家堡, 总是拎着名牌店的大包小包回来, 因此听到些关于自己的坊间传闻, 比如, 二楼的小富婆。 小富婆黄鹦攥住一扎零钱,趴在过道边上下望, 好像家家都有棉布衫, 飘在晾杆上。 在茶餐厅饮下午茶的人不少, 门前就有摆卖酥皮蛋挞。来得正好,有一批蛋挞出炉, 否则还要再等好久, 铁盘烘得乌黑, 焦黄底托不咬都懂它的酥脆, 盛着油黄小山丘般的馅, 冒着蛋奶香气。 黄鹦买了两杯丝袜奶茶, 一杯打包一杯现喝, 提着两盒半打蛋挞原路返回,地形的原因到处是阶梯, 一层又一层走不完。门外用椅子当桌子,坐在石阶上写作业的女孩子叫静怡,是正读小六的学生,在她很小的时候,全家从泸州搬来香港居住。 与她认识是前几天晚上,黄鹦洗了碗樱桃刚刚窝进沙发里,就有人敲门。开门见到一个绑着马尾,穿着棉布无袖裙的小女孩,举起一只印着rolx字样的小袋子,“是不是你的?” 今天回到家里就找不见这只表,直觉告诉她是丢在路上了,已经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过一轮,没曾想竟然还能失而复得,黄鹦连忙拉开网门,一边伸出手要接,一边道着谢,“对,谢谢……” 小女孩胳膊唰地收回去,让黄鹦抓了个空。 “你先说,多少钱买的?” 黄鹦一愣,使劲回忆了一下,报了个数字。 女孩防着她抢似的,警惕地瞄一眼掌心藏着的小票,再把袋子递给她,又问,“这是男表,你买男表做什么?” 黄鹦接过,“送我男人呀。” “我怎么听阿嫲说,你一个人住这。” “我只是暂住,过段时间他就来接我走了。” 女孩‘哦’了一声,马上念念有词地抱怨,“你下回可别这么马马虎虎,给别人捡走就不还你了……害我敲了一晚上门!” 静怡埋头啃着指甲苦思作业,一盒蛋挞空降而至,她兴奋地扒下塑料袋,打开盒子捏出只热蛋挞,一口咬下,酥酥脆脆的皮屑掉在手心。黄鹦往奶茶里插上吸管,也放在椅子上,抹过裙摆坐在她身旁,拾起地上的扇子对着自己扇起来。 那晚以后,黄鹦和她算是交上忘年好友,如果遇到会做的题目就教她,但一般是她教黄鹦广东话。 身后敞开的门里,传出剁砍砧板的剁菜响,细细听,还有锅中烧水的咕嘟咕嘟。 好像瞧见了停在小腿上的蚊虫,黄鹦急忙跺跺脚,用扇子打着腿。静怡干掉一只蛋挞,还要吸走手里的碎屑,再开始第二个,“其实粤语很简单的,多听听歌就会了根本不需要人教,像黎明的歌啊都好好听。” 黄鹦故意逗她说,“可我钟意华仔。” 静怡蛋挞也不吃了,要跟她理论,“黎明的歌有他自己风格,什么都敢尝试,今年劲歌最受欢迎男歌手一定是他!华仔唱的没他好!” 黄鹦忍住笑,“但是在他们四个里面,我觉得华仔最帅。” 静怡觉得荒谬地直摇头,“你瞎了你瞎了……” 黄鹦见她把脸转回作业上,就对住她耳朵喊,“华仔华仔华仔华仔!”然后大声唱他的歌,“mmosll,让爱火花灼热你和我,情像美酒每一滴昏醉心窝——” 静怡抱住耳朵尖叫,“啊——” 随即剁菜声停下,传出静怡妈妈的声音,“叫什么叫!一下午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静怡只得气鼓鼓地握住笔,继续苦战作业。 静怡妈妈往门外张望,又说道,“今晚我包了云吞,你留下来吃饭吧?” 显然是问黄鹦,所以她扭过身子,对门里喊道,“好呀。” 静怡瞥着她,“你真不客气。” 黄鹦伸去掐她的脸蛋,“你还吃着我的蛋挞呢!” 虾仁云吞出锅,白瓷碗边缺了个口,汤面上浮着韭黄。黄鹦与静怡爸妈一起,围坐在灯下吃着,云吞肉馅饱满,卷心菜鲜甜,加了马蹄碎,有点脆脆的口感。 头回尝到静怡妈妈的手艺,黄鹦不免称赞一番,静怡和她爸爸不像黄鹦没见过‘世面’,一个边吃边默背英文单词;一个面对电视机,点评一下时事热点。 此时的新闻正播着,由丽华集团委派进立法会的亲信,基本锁定上海籍人李君粲,但李君粲也不是省油灯,除了光喊着自己清清白白之外,还付诸行动地将污蔑他的人告上法庭。 当晚,黄鹦第一次躺在这间屋子的床上,做了一场梦。 当它是梦,因为他仅逗留一晚。 整间屋子就只有外头一架空调,是关起卧室的门忍受闷热但有安全感,还是开着门让冷气进来之间,黄鹦选择了后者,这么睡了几天也习惯了。 。 凌晨左右入眠睡意很浅,一阵咯吱咯吱地慢慢响,惊醒了她,无需辨认就是最外面的伸缩门,然后是木板门开锁的声,有人进屋了! 这个瞬间,黄鹦以为是家里进贼,忏悔自己这几日过分招摇,准备先把卧室门关上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漆黑的门外。 光凭身形就能认出他,黄鹦松一口气,“吓死我了……”接着又朝他伸出胳膊,让他快一点抱住自己散发着沐浴露香气的柔软身体。 空调冷气吹着百叶窗前的纱巾,他揽着她侧卧在床,下巴在她头顶压着,轻轻拍她的背要哄她入睡。黄鹦便感觉有东西硌着她,把手别到后面,帮他摘了挂在腕上的串珠,也就顺便扔下,哒一声掉在凉席上 “你就这样来了,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不过来瞧瞧你,我实在不放心。”陈宗月的声音时隔多日未闻,沉沉醇厚,听得她通体舒畅,脚心还蹭了蹭他的腿。 第42节 男人略带粗粝的手伸到她绵衫底下,摸到她的小腹,呼吸都好似深叹,也不开口责怪她的任性。 黄鹦把他的大手捞出,放回自己腰上,再重新抱住他、贴着他,闭上眼睛,“我给你买了只劳力士,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还差点让我弄丢了。” 跌入真正的睡梦之前,她喃喃说着,“……藏在我的包里,你记得带走。” 天亮的时候,隔壁人声大作,黄鹦扯起被子掩过头,翻个身不打算起床,手臂压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捡出来一串沉香珠。照早晨惯例发呆几秒钟,随后她撑开五指,将这一串沉香珠滑进自己腕上,有点大了。 兴冲冲掀被下床跑去翻了翻包,黄鹦就挑起眉,不仅劳力士表不见,还多出一沓现金。 第61章 61 临近日落, 气温仿佛停在三十度丝毫没有下降的感觉, 天都不黑。 富家子弟们闲情逸致体验民生,跑到街边卖公仔玩具、t恤腰包,可是酷热难当,爬满铁丝网的绿叶静止不动, 着装清凉也无用,眯着眼睛都点不清钱数, 以手搭棚, 从亏本甩卖到白送。 他们与开车的友人约好保良局附近碰头, 兜售光了箱子里的东西, 却迟迟不见车开来,其中一个女生穿着露脐装, 坐在路边栏杆上, 娇滴滴发牢骚, “有无搞错啊,还不来……” 在她身旁的李佳莞倚着栏杆照镜子, 压了压睫毛使它再度卷翘起来, 一辆黑色轿车驶至栏杆前停下, 但不是友人的车。 副驾座里走出个穿花衫的男人, 绕到他们面前, 打开后座车门望着李佳莞, 请道, “李小姐——” 李佳莞合上化妆镜,环起胳膊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今晚我不回去,我说过的,而且……”她目光警备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他不是周老身边的人。 周围几个朋友见状相互使着眼色,准备喊远处的警察帮忙。花衫男瞧得出他们的举动,这就解释道,“我是替陈生做事的,今晚陈生请周老、还有李小姐到家里吃饭。” 李佳莞听完更觉疑惑,转向旁边的陈若宁,问了句,“那你呢?”接着与陈若宁一齐望向花衫男。 男人摇摇头,他只是请李佳莞回去,至于陈若宁,他并不清楚。 当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一幢别墅大门,夜空是暗蓝中渗透着玫红,狂风吹过幽深花园,拂乱浓艳盛放的月季花丛,越灿烂,越接近死亡。这里是周家,李佳莞再熟悉不过。 一顿相当重要的晚餐,桌上摆着开胃冷盘,有厨师站在桌后现切牛肉,葡萄酒倒入压着白色桌布的玻璃高脚杯中,佣人端来一盘富贵龙虾,一旁的彭震霖搭把手接过,放在桌上。 菜一道道的上,一人一例石斑鱼汤都算稀松平常,所以一人一枚鸡蛋,就有些怪异了,但更令李佳莞困惑的是,何世庭也在席,正与陈宗月侃侃而谈。 李佳莞捏起鸡蛋,用银色汤勺敲了敲,再剥开蛋壳,好像没看清鸡蛋里是什么,就尖叫着扔出去。 这一声尖叫暂停了桌上的谈笑风生,何世庭捡起那枚鸡蛋一瞧,竟是鸡仔胎,半熟的雏鸡蜷缩在粘稠液体中,缠绕着细细血丝,宛如婴儿胚胎般 周老也敲开了自己面前的鸡蛋,微怒道,“这是谁让厨房做的!” “我。”在座的皆望出声之人,陈宗月将鸡蛋举到灯光下,打量着说,“我听人讲这东西很补,就带来给大家试下。” 何世庭圆滑说道,“民间偏方而已,这个激素好多的,食多嘞,不好。” 陈宗月笑道,“我以为何生胃口很大,不会介意它是不是偏方,对身体好不好。” 这话说的另有所指,何世庭微怔了下,其实他开始也困惑,为什么自己被邀请到周家的晚宴上,现在他明白了。既然陈宗月知道了他的底细,就无需装模作样,痛苦的直说道,“我是生意人,逐利好正常的,基金会给我更大的饭碗,我没理由不要。” 在周家的晚宴开始前,远在澳门的兴泰赌场大酬宾,免费酒水饮,贺志勇一班人甚至已经开红酒抽雪茄,胜券在握的等待着,今夜澳府竞牌结果揭盅,出出半月以来被丽华集团打压的恶气。 与此同时,在灯影糜烂的香港西环街上,几辆面包车停在路标旁,上行薄扶林,右行域多利道。 一辆面包车里坐着金蛇阿辉,今夜他的任务就是制造混乱,“我知你们平日受细九一班人欺压,今晚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不过随时被差佬抓到,教过你们怎说了?” 车内一干小弟纷纷点头示意,握紧了各种刀具,就等阿辉拉开车门,一声令,“走!斩死这群西环仔!” 李佳莞被鸡仔胎吓得食欲全无,她靠着椅背,感觉这一顿晚餐的气氛变了。 这次的澳门赌权竞牌,有了何世庭做线人,兴泰想嬴简直易如反掌,未料刚好丽华集团出到和他们一样的价,应了钟叔那句‘狂妄自大’,贺志勇要制造讽刺效果,不继续加注。 何世庭说,“今年两家出价一样,但兴泰比我们……早一点点。”按照规矩,输赢就在投注的先后顺序了。 陈宗月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可惜还是差一点。” 何世庭当即露出不解的表情。 “澳府赌商会有一条规则,如果投注一样,原持牌人不变。” 何世庭愣了片刻,“居然有这样的规则,我怎么都未听过?” “可能是……”陈宗月玩笑似的说,“昨晚新定的规则。” 贺志勇一方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一霎懵愣之后,酒杯稀里哗啦的砸了满地,火气要烧穿房顶。他们需要认清,陈宗月是斗不过的,因为规矩由他制定。 反观此刻的何世庭,他就很有气度,非但不生气还笑着说,“还是陈生你厉害,我心服口服,敬你一杯,回去要杀要剐凭你‘处置’。” 水晶吊灯下高脚杯一碰,玫瑰色的酒晃了晃,从男人的舌尖滑到咽喉。陈宗月放下酒杯,就让厨师和佣人避出餐厅,然后说道,“何生,你我共事几年,我不跟你见外了。” 陈宗月把手交握在脸前,指尖轻轻点着手背说,“有一件,十几年我都想不明的事,你不妨一起听听。” “还有这种事?”何世庭大感惊奇。 陈宗月笑了笑,“当然有,所以借今日,我想问一问周老……”他转头向周陈驹,问道,“当年弄死我一家三口人,连九岁孩童都不放过的理由?” 旁边的何世庭和李佳莞吓到直接屏息,视线在他们之间徘徊。 周老眼神倒像放空了会儿,突然间笑了起来,眼角挤出层层纹路,牙齿亮得阴森森,他指着陈宗月说,“你啊,摆了个鸿门宴?” 一群西环仔见阿辉带人杀意腾腾地冲来,毫无防备地被他们砍散,展开一场鲜血横飞的街头追逐。阿辉领头的一众人够硬气,各个浑身通红都不倒下,越战越勇。 整条街惊声四起,惊动警署。 望着洁白的桌布,周老慨叹,“这么多年过去,我眼睁睁见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底线,一旦被人越过、被人逼着改变,我没有办法,换了你也……”陈宗月醒悟地顿住,摇头道,“不对,我爸和你兄弟一场,你都够狠了,应该没底线吧。” “我就是顾念兄弟一场,才让你活到现在!” 桌一震,周老激动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回头道,“那个时候,我们跟外国那些大户合作几年了,他手里握着那么多商业机密,突然一下要帮几个大陆人开公司,他说什么,要振兴国业?他疯了,前几天的香港还是大英帝国说了算,维港烟火没升啊!我不让他死……” 周陈驹无比厉色喊道,“难道要让整个社团给他陪葬吗!阿森!” 陈宗月坐在那儿,没有半点他父亲的影子,就是彻头彻尾的陈宗月,比他更狠更绝。 周老摆出自己也无可奈何的模样,摇着头说,“我没得选……” 下一刻,距离餐厅最近的一部电话响起,陈宗月稍抬下巴,他带来的人就走向电话,周老的人瞬间掏枪举起,指着快要碰到听筒的花衫男。 餐厅里自然也有周老的人,黝黑枪口对着陈宗月,但是有一把枪,对准了周老的后脑勺。子弹在膛,催人神经绷紧,无声出,只有电话铃声一直在响。 第62章 62 精美的瓷盘中, 比巴掌还要大的龙虾头, 熟透而朱红的壳,伸着长长的须。保留它的首尾,就像开膛破肚,等待有人品尝它的鲜美肉质。华丽的吊灯倒映在酒杯, 犹如血海上的星光。 黑洞洞的枪管之下,何世庭反射性地举起双手, 一面庆幸, 跟周老残害陈宗月一家的深仇大恨相比, 自己只是背叛合作伙伴, 可谓牛身失毛,无足轻重;一面绞尽脑汁分析局势, 他还想要活着离开这幢房子呢。 原本照这个发展, 还是周老的胜算高, 但周老的心腹叛变了。 彭震霖枪指老人头发花白的脑后,“……对不住。” 周陈驹面色瞬变, 确实没有想到, 彭震霖竟早已倒戈, 或者就是陈宗月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老智衰, 太容易轻信人。 彭震霖眼神扫向四周, “全部放下枪!” 一屋举枪的这些人, 可以说是彭震霖一手带出来的,此刻都显出了慌乱, 握枪的手犹豫着浮动。彭震霖再打一剂强心针,“你们听我的,以后跟陈生。” 陈宗月见他们已经迷茫失措,随即泰然自若地起身,走到周老旁边,“您身体不好,别老站着了。”他拖出椅子,请周老坐下。 周老被他强行按住肩膀,压进椅中,又被他拍了拍肩,周老冷笑道,“谁都说陈先生神通广大,说什么,只手遮天啊,我算是见识到了,你倒是跟我交个底,我身边还有什么人是被你收买了?” 陈宗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正捏住高脚杯,闻言神情一顿,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女人。 周陈驹顺着他的指向望去,苍老的脸上写着难以置信,“佳莞?” 李佳莞整个人晕晕懵着,现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一旁何世庭都嫌她太蠢,平常舞爪张牙、盛气凌人,关键时候就变个傻女。 李佳莞上半身急切地往前探,椅脚也跟着划出声,“陈叔你不是说,只是要私下要挟爷爷别动你的公司,不会把事做绝?!” 周老充满讽刺的笑说,“你相信他?” “我……我不信他又该信谁?”李佳莞凄凄惶惶的说着,“阿爷你千方百计想把黄鹦找回来,用意还不够明显?你让她继承你的财产,因为她才是真正的周家人,哪怕二十年不曾和你相处过,都没叫过你一声‘爷爷’!”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周陈驹闭了闭眼,摇头道,“我从来没想让黄鹦继承财产……”他让陈宗月探寻孙女是没错,但顺序错了。 得知陈宗月准备在海市定居,周陈驹高估了自己,以为他一直找不到复仇的机会,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周陈驹委托他顺便探寻一下自己流落异乡的亲孙女是否健在,再作打算,并非让陈宗月特地前往寻找,兴师动众。 李佳莞努力模仿周秀珍的神态、穿着打扮,周老都有察觉,可是没发现她的危机感,因为他认可的,就是这个由自己带大的孙女。 陈宗月太会谋划,太有耐心,他将黄鹦带回香港的时候,周老才恍然大悟,这局生死棋还要接着陪他下完。 李佳莞开始明白过来,泪水惊慌无主地掉下,“陈叔,你骗我?”她声音颤抖着,“你好狠啊,连你自己的孩子都能用来骗我!” 在黄鹦堕胎之后,李佳莞偷偷到医院探望她一面,匆匆一面。病床上的女孩奄奄一息,vp室也住不上,与各色人挤在一起,真是凄惨至极。 提起那个未出世,先离世的孩子,陈宗月有一刻走神,那天晚上,她的半张脸蛋隐藏在走廊拐角的阴影中,一双剔透分明的眼,眨一下还带着额前几丝碎发,目不转睛,直到他们听见李佳莞离开书房。 “你说过的,如果我不愿意……”黄鹦拉起他,去摸自己平平的肚子,悄悄说,“她就不用出生?” “我这么年轻,想怀孕不是好简单的,以后还有时间……可是李佳莞现在这么恨我,什么都做得出,万一过几天她就变卦了呢。” 黄鹦像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诡异精灵,很会催眠他,“让我帮你一次,好不好?” 陈宗月将红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香港的监狱适合养老,到时我一定叫人关照您。” 周陈驹眉头大皱,仅仅片刻,就瞪向李佳莞,“你告诉他什么了!” 李佳莞哭得满面是泪,只懂摇头不敢开口,全怪自己错信人,要害死阿爷了。 陈宗月微笑道,“不必着急,我们就坐着等吧。” 周老眯着眼睛,眼神锋利地要刺上他似的,“等什么?” 等门铃。 街头闹事的阿辉一伙人如愿进警署,一改往日嚣张沾血战靴翘桌面‘律师不来我有权沉默’的作风,大吵大嚷,好懂行的要rtu、介入调查,声称他有警察和社团头目勾结的一系列证据。 刚刚打进周家的电话,就是一封预告。 紧接着,门铃一响,周家佣人开门即愣住,数不清多少辆警车,车灯照亮了整座花园,阵仗大得吓人。 连续剧里演到了警察带人冲进屋内,头顶灯泡亮着苍白的光,照在刷着绿漆的墙上。黄鹦喜欢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 正用新买的一只陶瓷杯喝着热牛奶,忽然响起几下敲击窗户的声音,她一怔,谨慎地探出头,遮住窗户的布帘透出人的影子。 黄鹦放下杯子,小心翼翼地过去撩起帘子一角,轻轻‘咦’了声。 她只是有些奇怪,但没表现出防备,到旁边开了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43节 门外,走道飞着虫蚁的灯下,陈若宁穿着连帽的运动衫,露出清秀俊朗的笑容,“我问了下辉哥,他只说你在这里的屋邨,不过你好出名的,稍微打听一下就找到了。” 第63章 63 不知道是怎么, 每层楼明晃晃的灯光颜色都不同, 却都仿佛带着老旧的锈迹,照出人形投在脏兮兮的白墙上。 室内外有温差,阵阵闷热烘着脸,黄鹦忙不迭道, “你先进来坐吧。”她侧身想让陈若宁进来,自己关门, 一边说着, “这么晚了来找我, 是有什么……” 陈若宁将枪举在腹侧, 明确地指着她,笑容不复存在, 神情冰冷的说, “跟我走。” 黄鹦吓得往后退了下, 背已经抵到漆着房号的门板,无路可退, 抿了抿水润薄嘴, “好……”卡壳的与他打着商量, “但是能不能让我……关一下冷气, 好费电的。” 陈若宁不明显地抽了下脸部肌肉, 现是惊险悬疑时刻, 她玩起无厘头。两人对视几秒钟, 他头一摆,示意她可以进屋。 人是敏感又会幻想的生物, 黄鹦知道后面有枪指着自己,就觉得所有毛细血管和神经都集中到背上,她望一眼桌面,挨个掀起沙发上的靠枕,转了一圈找不到空调遥控器。生了霉斑的镜中照出陈若宁一张冷脸,他直接把电源插头拔了。 黄鹦在门前踢掉拖鞋,换上红色平底鞋,跨出伸缩闸的门槛,带上门,好似一切正常,她与陈若宁的影子一前一后,默默不语地往楼梯走。两个老人坐在楼梯口摇扇谈天,黄鹦都不认识也无从求救,害怕波及他们。 走完楼房的梯不算完,还要拐下一层层阶梯到真正的地面一楼,马上要路过的一间屋窗亮着幽黄的光,是书桌上的台灯,书桌上是小女孩的床,她趴在床上伸长脖子往窗外探。 黄鹦瞧见了她,把手移到身前不让她后面的人发现,跟小女孩打着暗号。静怡的眼睛惊恐地放大,像是读懂了她的意思。 陈若宁注意到黄鹦的小动作,目光准确地往那扇窗户扫去,静怡蓦地翻身正正躺着,紧紧捂住嘴巴,书桌上闹钟嗒嗒嗒走,她眼珠子慌张地乱转。 在第一天到这里的那片工地上,停着一辆红皮白顶的士,伫立在他们后头的一栋水泥楼废弃不用,没窗没灯,恍如荒废鬼楼。 黄鹦跟着他坐进的士,不安的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陈若宁没有回答,提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钟。 半个钟头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一样驶入屋邨前的工地,它要融入黑夜,除了猩红尾灯,光滑漆黑的车门被推开,男人纤尘不染的皮鞋踩在砂石地上,咯咯作响。 既然要与周陈驹下到最后一步棋,他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大律师在家西装待命,饮下一口妻子递来的出师必捷茶,最终不辱盛名,将陈宗月摘得干干净净,先从警署全身而退。 与花衫男走进屋邨的楼底下,他们显得轻车熟路,突然听见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啊!劳力士!” 陈宗月若有感应地站住,低头瞧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表,又朝窗户里的小女孩望去。 静怡被这个男人煞到怂了下,黑衫西裤站在那里,好可怕,不像好人,不过她还是问道,“你是黄鹦的男人吗?” 陈宗月双眉微抬,没等到他出声,花衫男冲她道,“咩事呀你!” 静怡着急地蹦跳,喊道,“就刚刚,她被一个坏人带走了!那个人还有枪啊!” 陈宗月神色一凛,转向穿着花衫的男人,他即刻意会拔腿跑上楼屋,两阶并一阶跨步,深夜人静之中,敲砸着木板门声格外响,惊动隔壁‘阿姐’骂着出屋,比谁声更大的吵嚷几句,‘阿姐’用钥匙开了门,屋尽头的玫瑰纱帘随开门风一荡,空无一人。 花衫男重重拍了下门框,飞快下楼,将‘阿姐’声音抛在后头,到了陈宗月面前,已是气喘吁吁,“真不在……” 陈宗月随即弯下腰,隔着一层纱窗,盯住静怡问道,“你见到那个坏人长什么样?” 男人气场太有威慑力,比教导主任还恐怖,静怡不由得向后仰去些,“高高瘦瘦的,好像很年轻……”说到这里,她就为难地摇了摇头,天太黑了看不清。 陈宗月慢慢直起腰,想了一刻,步伐就换了方向,“走!” 他们返回黑色轿车里,花衫男关上车门就问,“去边啊?” 陈宗月眉头深锁,急促到声音变轻,“钵兰街!” 轮胎压过黄色斑马线,街灯打亮油麻地旧区,弥顿道以西,香港地图上找不见的一条路。路上挤满了桑拿、夜总会、卡拉ok厅,招牌高调挂,人工揽客也是讲得粗俗直白,靓女各个大波多汁,包爽过瘾。 这里是男人放下道貌岸然的魔窟,也是陈若宁生父的葬身之处。 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的巷,有着涂鸦的墙上开了扇餐厅后厨的门,肥硕的厨师端着烧开水的大锅走出来,哗地倒进下水道,冒烟的白水里流出动物毛发、内脏中的污秽。 凌晨一点钟,在十几楼顶望夜景,却是二十几、三十几层的高楼。试图与陈若宁谈心都失败,黄鹦抓了抓蚊子叮到的手臂。 蓦地响起开门声,有人上到屋顶,陈若宁用胳膊勒住她脖子,枪口指着她头,强迫她转身面对。 陈宗月冷静异常,举起手说着,“你放开她,无关她事。” “无关她事?你陈生心狠手辣,没儿没女,不是只有她咯!”陈若宁似变了人,或者露出真面目。 如果陈宗月真心想要报复黄鹦,方法千百种,可以逼她吸白粉,再卖了她去做皮肉生意,被男人搞到臭、搞到烂,一定活不到第十年。可是,他一个都没选。 等待多年,陈若宁欣喜似狂。他终于有了弱点 陈宗月说道,“那你现想做什么?在我面前杀了她?” “我都不知啊……”陈若宁苦笑着摇头,然后握紧了枪,抵着她太阳穴,“不过你先跪下。” 就像他的生父跪在地上,哀求他放过自己孩子一样。 就像陈若宁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一样。 悬在水箱上的灯太亮,黄鹦掰着钳制自己的胳膊,透明的虹膜映出男人健挺身形,西装裤管开始勒直,一边膝盖骨砸到地上,那是一种钝重沉闷的声音。 直到他两边膝盖都着地,黄鹦愣着望他,一个音也发不出。 陈宗月注视他,“你还想做什么!” 陈若宁抿住双唇,牙关紧紧咬动,将枪从黄鹦头上,指到了跪在那儿的男人。 “陈少!”忍不住开口的花衫男,就是当年的花衫仔,围堵陈若宁老爹蔡志华,他也有份参与。 “你有无想过,不杀你亲爹,陈生怎能把你带走啊!” 蔡志华横竖是死,这一枪陈宗月不开,社团里的叔伯们不会同意他带走陈若宁,变成孤儿是他最好的结局。甚至连陈若宁自己都明白,可总有人煽风点火的提醒他一下,是陈宗月杀了你爸爸,即使这些人不安好心,说得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在矛盾与煎熬中,他需要每天默背自己的恨,生怕一不注意就忘了。 花衫男又继续说道,“你是陈生养大的,他对你怎样,你个心应该清楚?陈生以前成日在我们面前,夸你好有出息,个个大学抢着录取你啊……” 陈若宁恼羞成怒地吼着,“收声啊!” 扳机被扣下—— 枪声响在耳际,黄鹦尖叫一声闭上眼,马上再睁开眼,下意识地追寻子弹去向,而它早已穿透广告牌,一阵薄烟夜空里散开。 再寻陈宗月,毫发无损,她松下一口气,心跳就好似坐过山车。 陈若宁高高仰起下巴,绝望且解脱地低语着,“我是你养大的嘛,我把命还给你啊!” 下一刻,黄鹦感觉自己被推了出去,被陈宗月起身扶住又松开,眼见他从身边上前,去夺陈若宁的枪。 第64章 64 有位母亲正给小孩唱歌谣, 五音不全又是鸭嗓子, 也无法阻止她寄予爱意,却被一班人破隔壁屋门而入打断了。 光从衣柜门缝,照在五岁孩童稚嫩的脸上,前几秒钟他的父亲将他藏进衣柜,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出来,这样警告他。陈若宁不敢眨眼睛, 视野窄得只剩厘米度量, 那些人接二连三地闯入他们父子暂居的屋中, 最后进来的男人, 还在门外先捻灭了烟,该是他们的大佬。 男人的视线从他挂在椅背上的书包, 移到衣柜, 发现了他!。 没有声张, 没有叫人抓他出来,男人径自走入屋内。 陈若宁还是没躲过搜查, 一个马仔打开柜门, 随即大喊道, “森哥, 仲有个细路仔!” 之后, 血从他父亲身下溢涌而出, 流进地砖的缝隙, 抽搐了几下就停了。他再也不会喝了酒就打人,气得妈妈跟野男人跑了;再也不会到了下雨天, 就喊腰疼腿疼了。 杀了他父亲的男人,别人叫他森哥,但他说自己的名是陈宗月,以后叫他陈叔。 当推开黄鹦,将枪对上自己脑袋的刹那间,陈若宁想着,大不了,死了以后见到他爹再说声sorry。 哪个夜晚不是迷离夜,打回原形的人精神亢奋又涣散,变身吸血鬼相互啃脖子,寻欢且作乐。舞池扭动的妖精让陌生人留下,陪她一晚。他们爱这夜晚,更爱今朝有酒今朝醉。 只是又一声枪响,黄鹦惊得捂耳蹲下,一发被陈宗月夺枪时打出去的子弹,不知去向何处,也许它冲破了夜空,彻底吵醒了醉生梦死的人,现在对面楼不止一间窗户里,有人举着电话报警。 花衫男反应迅速,上前扶起黄鹦,带着她急步往天台安全梯的方向走。楼梯间都无灯,真是全靠月色清辉,黄鹦正犯懵,跟他逃命似的奔下几层,突然握住楼梯栏杆,“他不会有事吧?” “唔会!”花衫男只想催她赶紧走。 黄鹦即刻转身,“我还是上去看看……” “喂喂!”花衫男截住她,“马上差佬就要来了,算我求下你,走啦!” 他们出了巷子,没几步就是十字路口。一张张卡拉ok的街贴迎风,各色酒吧门前进出络绎不绝,不管品酒还是品色。天桥底下不时能见通宵巴士划过夜晚,穿梭在高低不同的建筑中,周围灯光璀璨如银河。 警笛由远到近,响彻云霄。 花衫男拦下一辆的士车,黄鹦让他送自己回屋邨,因为离得近,想在那里等消息。的士已踏上风驰电挚的旅途,窗外景色快速后退,月亮如白色灯笼悬挂,电台里唱得很应景,“月儿亮但曙光终要亮,月儿离别像我心所想,临别了,起舞吧……” 黄鹦此刻无心情赏歌,计价器下方的红色跳字钟显示,已经凌晨三点钟。 即使回到屋邨家中,大部分时间她也在留意墙上的钟。房东老伯不明原因地搬张凳坐在门口抽烟,花衫男走出她屋,居然特地跟那位老伯解释了几句。 黄鹦不懂自己为什么又把牛奶热了一遍,抿一口就放在小茶几上。闷出一脖子汗,才想起摁上空调的电插头,但她接着走到窗前去撩开纱帘,发现夜色变浅好多,好像就快要天光了。 坐回沙发里,盯着房门后贴的财神爷发呆,直到门要从外面被打开,她起来的动作太大撞到茶几,撞翻了牛奶。男人跨进门闸,好轻松就扣上伸缩网门,再关木门,自然地压平财神爷贴画翘起的角。 黄鹦愣在原地,可能她的泪腺现在才收到情报,眼睛要下雨,恍惚着问了句,“你没有受伤吧?” 等不及陈宗月出声回答,她已绕过茶几,扑到他身上,踮着脚挂住这个坚实又熟悉的怀抱。 陈宗月搂紧她腰身,分不清是谁胸膛振动更厉害,低头吻住她,与含弄双唇的调情无关,他们急着直奔主题,没有人怀有怜悯之心,一只诡谲的精灵,一头狠厉的野兽,只为汲取彼此的温度。 这般热切的深吻被黄鹦结束,必须要做件煞风景的事情,将洒在地上的牛奶拖干净,不然要臭了。 陈宗月瞥了一眼地上狼藉,让她去坐着,自己进了厨房找到条擦地的旧布,开启水龙头打了盆水,一齐带出来。 黄鹦坐在沙发上,又抱起双腿给他腾地方,就见陈宗月挺拔身姿半蹲在眼前,拧干抹布的时候,小臂都有青筋会跳,任劳任怨,擦着地上的牛奶。 “陈,陈若宁他,他怎么样了?” 陈宗月又搓了把抹布,哗哗水声响过,说道,“……留他在警署躺一晚,也好让他清醒点。” 黄鹦轻轻点着头。 “冲凉了?”他问完才抬眼,黄鹦披散的柔软鬈发又长及胸下,遮住米白吊带衫,编织风格的短裤,跟‘外出’一趟穿得一样没换过。陈宗月将抹布扔进盆里,温和的说着,“已经没事了,去洗漱下……” 洗浴间实在太小,没得亲亲密密共浴,黄鹦洗完澡就侧躺在床上,脸贴着手背,凝望住卧室门外,倾听着水流击打浴帘的声响。 陈宗月从洗浴间出来,关上卧室外的灯,想带上门被黄鹦连忙阻止,“冷气进不来了……”他一顿,将门掩上一点,掀被挤上这张小小的床。 陈宗月没有家居服可换,枕入他臂弯就摸到精实的肌肉,但是黄鹦太困了,困到把小腿伸进他的腿间就不动了,只有掉眼泪的力气。 就算强迫她堕胎是演戏,黄鹦也演得痛彻心扉,骗过自己。也有想万一,陈宗月就顺着事态发展,假戏真做,不要她了该怎么办,唯一的筹码都没了。 脸颊上多了重量,是陈宗月指腹轮着给她抹泪,黄鹦带点哭腔说着,“那天他们抓着我,灌我药,我是真的好害怕……”可陈宗月的演技是不是要获奖,一点没破绽,“难道你就不心疼吗?” “我怎么不心疼……”陈宗月皱着眉说道,脸朝向天花板,又长长叹气,“但想到你这样的性格,如果生下孩子,你会对她好?” 第44节 黄鹦不吭声,答案是否定的。 “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想做个好妈咪,到时再说……” 黄鹦抬起下巴颏儿瞧着他,“你都已经四十岁了,再不让你养孩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陈宗月对上她的目光,无奈的说,“养你都够辛苦了,我没时间觉来觉去。” 亲了亲他的脸,黄鹦闭上眼好像就入眠,紧紧贴着他体温,找不到挪动的余地,不关门安全感也充裕,一觉无梦到下午醒来。 等她刷牙洗脸完毕,揉着眼窝倒杯水喝,陈宗月已经换了身上午送来的干净新衫,要出门办事,而他跨出了门,又探进来跟她说了句,记得给钱丞回电。 黄鹦见机抢着说,“早点回来,我给你做晚饭!” 陈宗月稍愣一下,笑了笑,然后点头答应。 门被关上,贴画中笑眯眯的财神爷,黄鹦转身去拨开百叶窗上的纱帘,只见放在窗台的一盆月季冒了几朵花苞,她把杯子里剩得一点水浇进去,鼻尖蹭了蹭绵绵的花苞。 在心里计划着要做什么菜,走过烧腊餐厅前,黄鹦定住,自己做,肯定不如大厨做的好味,倒退两步,走进餐厅,切了叉烧和鹅腿肉打包带走。 黄鹦站在老旧且窄小的厨房中,系上围裙,才蓦然记起了什么。电话座机下压着两张号码,一张是阿辉留下的,一张是他留的,选字迹最有型的拨了出去,竟是远在上海的茶楼,等了会儿就换钱丞来接。 钱丞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送,有些延迟,“你的学校都打电话到家里啦,问你开学几天了怎么没去报到。” 黄鹦赶忙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得了变态胃肠炎,要上吐下泻满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康复。” “你要死吧!”黄鹦急得喊了出来,又抱有一丝希望的问,“你真的这么说了?” 开门就见黄鹦穿着煮饭围裙,长发用黑缎发绳半绑半散,半是温柔淑惠,半是娇俏可爱,但对着话筒大叫,“钱丞你去死吧!” 黄鹦怒气冲冲地砸下话筒,转回头,还是那张小脸蛋,没有变狰狞,只是忽显些愣怔,因为面对着三个大男人。 陈宗月清了清嗓,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气氛,花衫男就嚷嚷道,“阿丞个衰仔,敢欺负阿嫂?有机会我帮你教训他!” 第65章 65 陈宗月帮忙她从厨房端出盘子, 盘底铺菜叶码着去鳞带皮的透明生鱼片、红白明了的新鲜肉、一扎扎晶莹粉丝、各种劲道丸子。花衫男钻出门从隔壁借来两副碗筷、两张椅子。阿辉因前夜西环长街一战, 折了只胳膊,今时只管坐着等享口福。 虽然她不像钱丞切肉丁如剁肉泥,调味看缘分,火候凭运气, 但黄鹦对自己厨艺也是没什么信心,否则不会把自己的碗筷添到房东家, 所以决定打边炉, 锅都是新买的, 银亮得能反光照人脸, 小炉具一打起火,没多久就开始出烟。 天色由沙黄转靛蓝, 零星灯窗流向远处, 烧成一把楼尖的煌煌灯火。花衫男摆好椅子才坐下, 又被阿辉用肘推了去开灯,不耐烦地‘哒’一声把墙上电灯开关摁下。 清汤刚刚显滚开趋势, 陈宗月使着筷子, 往锅里拨入萝卜片和豆腐。黄鹦调了碗味汁, 含了下筷尖就问, “这么早就放, 不会煮烂了?” “去味的, 不是要你吃。”陈宗月倾着盘有耐心地一夹一放, 一滴滚汤都没溅出来。 花衫男脚踢到桌下瓶子,响个叮当, 他低头一探,惊喜道,“诶?有酒哇!”他拍下筷子,弯下身拖出一打啤酒到腿边,捞了一瓶杵在桌面上 黄鹦恍然,才想起这回事儿,然后说着,“家里没有启瓶的,要到隔壁借。”阿辉拦下他夺酒瓶,将瓶口磕在牙间,一下咬开了盖,先咕咚咕咚给自己倒上半碗,沫子似碗一样白,遮住澄黄的酒。 黄鹦瞧不下去,“厨房有杯子……” 花衫男接过酒瓶,嘴巴闲着说,“阿嫂点知我们要跟过来,还买了酒?”陈宗月很少饮啤酒,肯定不会在家常备 在不见天光的市场里,一边吊着红罩灯卖生鲜,一边卖日用杂物。黄鹦过来买锅,老板见她不讨价还价满面欢喜,介绍她去对面摊位找猪肉荣便宜买肉,她开心应下,端着锅挤出错落的箱子中间,老板想了想,喊住她带一打啤酒走。 “这样啊,锅几多钱?”花衫男好奇问道。 “八百八咯。” 阿辉与花衫男一齐‘哇’出声,陈宗月倒是笑了。 “现在这些卖东西的,比古惑仔还黑啊!”花衫男这么说着,试图把盘里猪肝片夹起来,可它如膏如浆,滑潺潺,夹不起得用勺。 即便阿辉在前日才知道,黄鹦流产是与陈先生事先策划的,对她还是有点点歉意,如果当初心软推她进急救,不定有可能留住孩子。此时,阿辉一边胳膊绷带吊着,一边夹起一筷子生牛肉,搁汤里涮一遭就熟,扔味汁里一拌,趁还滴着汁就送往口中。阿辉为了恭维她,睁眼说瞎话,还学花衫叫她‘阿嫂’夸道,“阿嫂你厨艺真是好啊!” 叉烧、鹅腿是餐厅打包,肉和丸子是菜市场买,她就是把鱼切了片、装盘,从哪儿体现了厨艺,但是黄鹦受之不愧,嘴角扬起,眼睛弯弯笑着,“那就多吃点。” 紧接着,陈宗月莫名其妙地捏了她的脸蛋一下,黄鹦不明原因地转头,却见他貌似无状,夹起一筷牛肉扔进锅里涮着。 花衫男饮了大口酒,‘咚’地放下瓶,握起筷子还没下锅,好心好意提醒着阿辉,“少吃点牛肉,发的,影响你个伤口。” 阿辉不领情,“你懂什么,牛肉是补品,大补!” 花衫男懒得理他,向锅里捞着东西,嫌弃道,“痴线啊你。” 这个边炉打到一半,黄鹦起身去厨房里找了四只杯子,开水冲洗了下。阿辉开酒瓶盖功力惊人,两秒钟搞定一瓶,靠着杯沿往里倒,白沫迅速涨上来,他没铺垫就问出,“陈生,你同阿嫂……”卖了好长一个关子,倒满四只酒杯才有下文,“究竟几时请饮啊?”花衫男附和着嘿嘿笑。 陈宗月考虑着说,“不如就……今个月尾,摆几桌酒?”他转向黄鹦,征询她意见。 黄鹦微愣了下,冲他笑,“都可以呀。” 花衫男非常不满意,“摆‘几’桌哪里够?我森哥结婚大日子,当然要整个澳门、整个香港都知!” “你出钱吗?”陈宗月假装认真的问了句,花衫男举杯要碰酒,当刚才一切没发生过,引出笑声。 他们举起的酒杯,相碰在从锅里冒出的热烟中。 等阿辉和花衫男微醺的搭肩离开,黄鹦正遥控电视机换频道,陈宗月则在水槽前刷碗,他真有洁癖,不能让这些碗筷泡着不清理。 听着厨房流水声,黄鹦将西瓜皮扔进垃圾桶,悄悄到他身后,恶作剧般一下环住他精壮的腰。陈宗月扭头只能瞥见她发顶,拉起她的手到自己脸上亲了亲,尝到西瓜汁的清甜。 黄鹦一直没说自己有多想他,但是他打开洗浴间的折叠门出来,她轻飘飘地哼着歌,轻飘飘地到陈宗月面前,水杯递给他,他要接,又不让,她自己含一口,吻住他。水迹沿着下巴至颈,流向锁骨之下。 勾引他做了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她坐在桌上,坐得很里面,两脚也悬空,被他抬起亲吻了脚背,亲到大腿中间。她的肌肤嫩滑,就像未下锅的豆腐,他含住,她就仰起头仿佛要缺氧,无力地向后躺去。 明明已经变得潮湿,却还紧得像rry,陈宗月抱住她,好用力顶,桌脚刮着地砖,一下下在后移。只有头顶吊灯一动不动,照着绿色的墙。 黄鹦怕从桌上掉下去,挂住他的肩膀,指尖紧紧按到发白,沉浸在他身上的味道,即使沐浴露是一样的,但他不再允许,她被压在沙发上,弄得一身汗淋漓。 屋子隔音是真的差,做‘亏心事’出声都不敢,没指望电视机里体育赛事的声音能盖过,长发披下来挡住她的脸,也要捂着嘴巴。 黄鹦困得忘记后来怎么躺回床上,直到有人轻轻把她摇醒,应该是上午。陈宗月的五官从模糊变分明,温柔拨开她脸上的发丝,他说,该走了。 黄鹦抱着一盆月季出屋门,金丝碎花的裙摆会荡起,颜色似沙漠般,她的笑容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明媚,将这一盆花交给房东家的阿姐照顾,而陈宗月拎着她的行李包,已经走到楼梯口,房东老伯正坐在那里翻东方日报。 陈宗月按着他肩膀说,“阿伯,睇好身体,得闲再回来看你。” 黄鹦靠近便听到这一句,然后见老伯心不在焉点着头,挥挥手。 走下楼梯的时候,陈宗月解答她疑惑,原来老伯是以前叶家的管家,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人。老伯不想住大房子里,就同女儿、外孙一起住在这儿,一整层其实都是他的房,他就收收租。 消化完他说的,黄鹦没给人反应的机会,就掉头跑上楼去。陈宗月在原地,跟着迈上了两步,喊道,“你去哪儿?” “我还没跟阿伯道别呢!”脆脆的声音传下来。 陈宗月还纳闷一下,才失笑着摇头。 日光把土灰色的墙照得如同柔软的沙,黄鹦低着头躲开太阳,在静怡房间的窗前晃了几下,小女孩一进屋就注意到她,过来拉开纱窗,飘出一股淡淡的驱蚊香。 “我要走了,这个送给你……”黄鹦将一只礼物袋递进窗栏里。 静怡接住礼物,小心地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天亮的时候一瞧他,年纪很大,比黄鹦大好多就像她叔叔一样。静怡扁扁嘴,“你还会回来吗?” 黄鹦想了不到片刻,就说,“你可以来找我玩呀,我写了张电话放在里面。”她很义气的保证,“你ll个电话,我马上叫人过来接你!” 第66章 66 在小房间里电风扇咯咯咯转着, 吹散了驱蚊的薄荷味, 吹起桌上的课本书页,墙上有十字架的贴画,写着神爱世人。 静怡怀疑地瞧着她,“是不是真的啊, 你有没有那么厉害?” 黄鹦把胳膊伸进窗栏,捏住她的脸, “你吃了我多少蛋挞, 还不相信我?”静怡‘嗷’地叫着, 打掉她的手, 就见黄鹦弯腰示意她凑近自己,小小声说, “偷偷告诉你, 月底我要结婚了, 到时请你喝喜酒。” 静怡眨眨她的单眼皮,“同……那个男人啊?”小手指战战兢兢地, 指向站在树荫下的男人。 他的视线望过来, 静怡的小手指就即刻收回掌心里去。 黄鹦笑起来的时候, 眼底隆起的两道肉, 好似软乎乎的伦教糕, 她点着头, “嗯!” 静怡总在脑海中把她对上电视剧里爸妈欠债, 只好被押给债主,以身偿还的女儿, 而黄鹦又不像是被强迫,静怡说,“……你开心就好咯。” 第二日早上,陈先生已经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他身形健硕都是长年累月健身的结果,穿上衬衫居然看不出,这件衫比黑色浅一些,菱格纹更暗。幸好他有张不常言笑的脸,严肃又有点凶,起码斩到一半的烂桃花。 黄鹦慢悠悠地在切片的法棍面包上抹黄油,目光随着他走出去,咬下一口,酥脆声似响在耳边。 陈宗月开门瞬间,好巧有一位律师正要按门铃,是这次帮到大忙的连律师,信得过,所以请他过来一趟,再帮黄鹦填份表。 连律师坐沙发之中,将公文包塞在身侧,挂住喜气洋洋的笑,对黄鹦解释,填完表她就是法律承认的陈太太啦。 夏天没有结束,好像越来越炎热,一辆的士却不是寻阴凉之地,才躲在蓊蓊树木的角落,它是等待黑色的轿车从别墅大门开出,顺着坡道开走。 的士司机通过后视镜,望见一双浮肿的女人眼睛,她确定那辆轿车不会再折返,她推开车门,燥热的空气迅速席卷车内,马上又被车门阻隔。 佣人统统不明情况,但知道她是过去常常来家中做客的李小姐,没人敢拦下她,让她蹬着高跟鞋,一路畅通到了挑空的大客厅。 连律师听到些声音,瞥见李佳莞的脸,如同见到鬼,这一位被他下套骗过的女人以前接触过好几回,都有所了解,按她脾气肯定要发疯。即使比大部分同行聪明又有高水准,可他的缺点就是胆小,打官司之外,不想惹麻烦事。因此,他着急忙慌地收好了表单,说着,“陈太,既然没有其他事我就走先了。” 才签完自己名,笔还握在手里,黄鹦抬起头见连律师夹上公文包,匆匆告辞而去,跟着她就望向来到客厅的女人,只一眼,她低垂睫毛,平静地扣上笔帽,甚至还想端起盛着葡萄汁的茶杯抿一口,没感到危险,不当一回事儿。 连律师溜得快,眨眼要出了门厅,也不忘记机警地叫保安,抱着公文包,拼命指屋中,“里面里面!” 今天黄鹦肩上披着肉橘色的薄衫,袖子在胸上绑住结,穿得是白色的纱裙,点缀着刺绣蕾丝,就像新娘的婚纱一样精致洁白,还有刚刚连律师称她‘陈太’。 好一个陈太,李佳莞扬起下巴,要敲碎她的美梦,“你惨了……” 不怪连律师胆小,李佳莞好像两天没休息,昔日蓬松秀发被油脂粘在头皮上,妆容没得卸,她的甜美容貌全部裂开,睫毛膏染得眼眶乌黑,宛如不想去投胎的幽魂女鬼,不知道是谁惨。 “你以为牺牲一个孩子,就能安心享受现在的一切了?知不知陈宗月点解要报复阿爷,因为阿爷害死他全家啊?!” 李佳莞愤怒又带着快意地指住她,“你是阿爷的亲孙女,你身上还流着周家的血,等着吧,他不会放过你!” 不算掷地有声,也算清晰而尖锐,佣人都听见了。 这一刻黄鹦只想着,李佳莞可能不是傻,是没跟上剧情。 当天晚上,灯光抚摸过巨大的玻璃窗,一辆轿车停在一栋别墅洋楼前。陈宗月进了家门,听到一对陌生男女在争吵,疑惑地走进客厅,原来是电视机传出的声。黄鹦像被谁剔了骨头,倒在宽长的真皮沙发上,出神盯住电视,垂地的手里松松握着遥控器,她因寂寞而失聪、失明,没发现陈宗月靠近,直到他坐在她脚尖安放的位置。 黄鹦下意识地缩腿,见是他,透明般的眼睛熠熠亮,起身又侧坐到他腿上,环住他脖子,鼻子尖蹭他的脸,用南方水柔的声,讲着不能连贯成句、她新学的粤语。陈宗月搂着她的腰,当个和蔼的老师,纠正她发音。 没一会儿,阿姨过来,犹豫着问道,“要不要给李小姐送点吃的?” 陈宗月感到奇怪,只听黄鹦想起来地‘哦’了声,“上午你走之后,李佳莞来了,我就叫人把她关在房间里了。” “为什么把她关在房里?” 第45节 黄鹦眼睛闭了下,嘴角压下去,心情跌谷底,因为陈宗月还关心她,没好气的说道,“不关着她,难道请她坐这里一起喝茶?” 陈宗月笑了说,“你可以赶她走啊。” 他们的脸离得太近,声音就像吹在她耳膜上,痒痒的。黄鹦摸了摸耳朵,低下眼帘,但是薄薄的唇藏不住笑,“我怕你找人监视她一举一动,是她偷跑出来的……” 陈宗月摇头缓缓道,“她已经没用了。” 黄鹦彻底开心起来,收紧了环住他脖颈的双臂,遥控器轻轻磕着他背,狡黠的眼眸对住他,“也就是……不用留她吃晚饭了吧?” 不比六月三十日,全城警察出动巡逻的隆重,今晚也是一个大日子。 尤其是维多利亚海港岸边一家大酒楼里,大摆喜宴的陈先生都算港澳两地的红人,却没有狗仔蹲点,废话啦,几百个古惑仔陆续涌进酒楼,电梯上上下下接,借虎胆都不敢拍。 一轮圆满的月亮,m记的招牌在黑夜里发光,服务生拉上厚重窗帘,黄鹦便将视线收回,一张张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坐满人,静怡和她妈妈都已入座,陈若宁竟没有出席。可能是一生一次的喜事,养子不在场,难免被问到,陈宗月微笑说,他出国玩了,飞机晚点赶不回。 黄鹦没有娘家,白天就睡到自然醒,傍晚就连穿凤褂裙、梳头化妆的时候,还打着哈欠,等到晚上酒席,焕然变得顾盼生辉,跟着陈宗月身边,在叔伯兄弟的妻儿女桌旁敬酒。 通常有钱有势的男人,爱娶贤惠成熟的闺秀,再养几个狐狸精,当几个玉女的干爹,够开盘丝洞了。怎料,到了陈先生这里,直接娶了个面若玉女的狐狸精,也不怕她性子野,以后他老了管不住她,家财被她掏空,在外面包靓仔。 这些放在心里想,夸得都是陈太太好年轻,同陈先生真是一对璧人。 黄鹦觉得和她们谈天实在没意思,不如瞧静怡被陈宗月瞥一眼就怂,来得有趣。 后来一班兄弟拼酒,将喜宴拼到凌晨,新娘子喝到有点发懵,被新郎官揽起肩膀先走一步。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纱巾盖住的床头灯,柔和光晕就像午后的烟尘,黄鹦跪坐在床上祷告,陈宗月从浴室出来,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她的脸上干干净净,头发漆黑,她睁开眼,就笑着钻进被子底下,而他熄灭了灯,一起隐没在黑暗里。 “晚安,陈生。” 等了有一会儿,没回应,黄鹦手指点点他胸膛,他困惑不解,她说,“‘晚安陈太’,这还要我教你?”听语气她该是皱着眉头。 一九九七年九月初,香港o记召开新闻发布会,成立专案组打击香港最大黑帮社团‘义宏’,该社团不止扰乱社会治安,曾经连任几年义宏坐馆的,教父级人物周陈驹,更涉嫌串通台湾帮会份子,制造马会爆炸事件。 不日,轰动全港的黑帮组织犯罪案开庭。 有传闻是社团内斗让香港警方坐收渔翁,这个周陈驹不仅是黑帮教父,还是产业关联甚多的商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好似人人都在疯狂抛售股票,卖楼套现救急,港股跳水狂跌。 但,不管是记在八卦新闻、社会新闻、还是国际新闻的社档案里,不会记在多少人的心上,股票有止跌回升之日,大家在因为生计发愁,面临住房危机,明年又是世界杯开球,与自己无关的谈资,很快就会被世人遗忘。 行李一件件搬上车后备箱,花衫男主动请缨开车送他们去登机,拎着鸟笼放在副驾座上。车要往前开,黄鹦顺势倚进身旁男人怀中,捏着两张机票摩擦几下。 车窗外的风景映在她脸庞,一点点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日夜颠倒,怪异疯魔,是天堂,也是地狱的自由港。 虽然答应陈宗月每隔半年陪他回来住一段时间,但是如果可以,她不想再回来了。 第67章 67 龙悦茶楼门外, 黄鹦扶着司机的手低头下车, 然后她把抬得高高的头,稍微斜向一边,解开绑在下巴的橄榄绿色丝带,摘下麦秆草帽, 打量着茶楼招牌。 钱丞正巧在一楼接待台,从门外窄窄的汽车道上, 停下一辆车开始, 他就在直视令人晕眩的阳光、她的神态与动作。 黄鹦敛下脸望进茶楼, 冲他笑了起来, 上次通电话还要他去死呢。 钱丞把下巴朝旁边扬去,示意她一起上楼。 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下午, 黄鹦将帽子随意地抛, 坐进三楼的宽大藤椅中, 瞧了眼窗前挂着鸟笼,里头关着一只栗褐色的鸟儿, 它正扭着小脑袋, 梳理自己的羽毛。 钱丞坐在她对面, 顺嘴问她, “吃点什么?”接着就后悔这么问了。 茶楼卖茶和糕点, 她当这里是酒楼, 不仅点起热菜, 猪肝烧麦、蟹粉灌汤包,还要一杯鸳鸯奶茶。钱丞假模假样的亲善, “要不要加冰啊?” 黄鹦笑说,“好呀。” 他露出原形,“好你个头!下楼左拐交上茶位钱,慢走不送!” 钱丞侧着身坐在椅子上,曲起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最终还是下楼去弄了几笼茶点,一壶碧螺春上来。 黄鹦忙是拖来扣着茶杯的盘子,灵活地捏起两只搁在桌上。钱丞倒茶的时候,她已经夹起一只灌汤包,汤勺兜着,咬破个口,有点烫嘴,来不及吸走的汤汁流出唇边,她无名指往上一抹,又吮了下。 钱丞嫌弃地抽了几张纸巾塞给她。 黄鹦将筷子一拨,只剩皮和馅儿的汤包倒进嘴里,一边审视着面前的男人,许是太久没见,钱丞似乎没那么吊儿郎当,穿着件黑t,变得有点正经。 钱丞从裤兜里摸出盒香烟,倒了颗含上唇,顿了顿,取下香烟说道,“阿妈说想你了,有空回家坐坐。” 黄鹦刚刚夹起只虾饺皇,准备送入口中就停下,答应道,“明天就回去!” 这一口晶莹剔透的虾饺皇都到嘴边,她仍是没吃上,他们都听见有人踏着楼梯上来。日光照射,男人高大的影子先投在地板上,毫无悬念感。 钱丞回过头对她说,“我还有事做,走先了。” 他即将走过男人身旁,习惯的问候了一声,“陈生。” 陈宗月拍了拍他的肩头。 钱丞不是不愿意与她亲近,只是陈先生提醒过他,今时今日,黄鹦已不再是他家阿妹,最好跟她保持距离,尽管她瞧上去还是一样的苗条、单薄。 反正,他也担不起陈宗月的一声‘大舅子’。 陈宗月坐在钱丞离开的位子上,向前倾着上半身,胳膊靠在桌面,声音固有他低沉的迷人味道,“早上没在家吃饭?” “我想快点过来找你嘛。”黄鹦这么说着,仗着距离够短,而她两腿又细又长,自然地伸直,桔红色凉鞋在他的脚踝后头交叉。 终于尝到虾饺皇,她张嘴咬了一半,破开白里透着青红的水晶皮,欣赏了几眼里面包得虾仁,就统统塞进嘴里,薄薄脸蛋鼓起滚动着,她咽下些说着,“怎么这里没得卖鸳鸯吗?” “这是茶楼,不是奶茶楼。”陈宗月淡淡笑着,没碰钱丞的那杯茶,伸去捏起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既然你想早上过来,我就嘱咐他们做早餐了?” 黄鹦弯起眼睛,“谢谢,等我吃完再亲你一下。” 陈宗月笑了出来,又说,“好。” 今天下午江艳没课,提着一盒海棠糕,在一栋联排别墅的栅栏外伸长脖子探了探,等到穿着白色的,胸前有刺绣的睡衣的女孩,跑出来开门,绑住她粗辫子的丝带飘着。 她们面对面就直笑,坐在黄鹦房间的地毯上,瓜分糕点,预感这里马上会成为新的根据地。 黄鹦用塑料袋套着手,捏住海棠糕,顺便问了下,钱丞还真没有用那个烂理由帮她请假,只说家中有事,也不懂托了什么关系使她假期无限延长。 江艳吃力地穿着条喇叭裤,好不容易扯到腰,猛地深吸气才扣上裤头,穿是穿上,但紧得她等不到黄鹦评价两句,就解开裤头纽扣,坐下来喘口气。 黄鹦皱着眉头提议,“我叫姑妈帮你改改吧。” 江艳声音都有点疲惫,“麻烦你了。” “对了,你吃吃这个……”黄鹦放下她咬了大半的海棠糕,一边拎起果汁吸着,一边从找到份礼品似的包装盒 打开是油头粉身的蛋黄酥 江艳来者不拒,咬上一口掉满手面屑,她长长‘嗯’了声,“也是香港买的?” 黄鹦歪了下头,“住得酒店送的,我觉得特别好吃,比商店卖的还好吃,就带了几盒回来。” 江艳感慨道,“唉,我妈啊,她听说你对象是个大富豪,就开始说我怎么不能找个有人钱,把我给烦的!”她说着说着,经由这个话题想起,“啊,有件事要告诉你……” 现在倡导恋爱自由,拒绝长辈包办婚姻,身边都有不少暑假拖着手返家,郑重向家人宣布要定终身的同学。 黄鹦的好朋友高子谦,也赶时髦,摆上订婚宴了。 酒楼外放过一串鞭炮,酒楼内的红台上,司仪调试着麦克风,高子谦着身黑色西装,站在香槟塔边上,好像一夜成熟。 黄鹦坐在友人席,脸上完全没有期待,她不知道高子谦和小楼姐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可她知道小楼姐今夜不会出现,并且是跟她的表哥跑了。 紧接着,双方家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一时都愣着,唯独曲小楼老年痴呆的奶奶,好像不明白出了什么情况,又好像是听到曲小楼逃婚,才咧开嘴笑了笑,自顾着咀嚼软软的水煮花生。 宾客一桌桌离席,黄鹦下不定主意该不该走,也没有坐立不安,仍然被高子谦一眼识穿。 高子谦拖出套着红布的椅,在她身边坐下,然后说,“你……真不是我的朋友。” 他与江艳交情不深,另一位没走的好友是个戴眼镜的男生,他坐得又远,可见,这句是对黄鹦说的。 大概高子谦已经猜出些眉目,她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从江艳那里听到小楼姐要订婚的时候,黄鹦马上就将消息转达给钱丞,钱丞要她帮忙把曲小楼骗出来谈一谈,也毫不犹豫。因为钱丞是她的哥哥,从小到大的感情,不是说散就散的一桌酒席。 同样没走的江艳,只是对这一盘松子鱼馋了很久,忍不住把它拉近一些,偷偷尝上几口,结果瓷盘擦着玻璃桌咯咯咯地响,场面一度尴尬。 高子谦瞧着她笑了下,“……吃吧。” 黄鹦叹出了声,起身摸来启瓶器,开了瓶红酒,啤酒似的倒满一杯,紧闭眼睛仰头饮尽,也不说是给高子谦赔罪。高子谦握起筷子朝碗里对齐了下,随即伸向菜盘,白忙一晚上都气饿了。戴眼镜男生环视左右,也跟着不客气地开动了。 新人家长送完宾客,各分两边隔着空桌坐,不愿交流,担心对方一出声就不可开交,不知道谁先推了谁去望一处,就见那一桌四个人默默吃了起来 深夜伴着虫鸣,花园里挨挨挤挤一片墨绿。 黄鹦解下洗澡前盘起的头发抖了抖,带着身清爽香气,爬上高高的软床,钻进他臂弯里,与他阅读同一本书,即使她读不懂。 这几天是她经期,证明每次避孕都成功。 想结婚就结,暂时不想生孩子就不生。陈宗月惯着她,她却忘恩负义,把他关进自己心里的笼子,那里承载她所有的爱与狭隘。 黄鹦相信他是自愿的,因为他是爱她的,嘘,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就好,这些年他精疲力尽,绷着一根仇恨的弦活着,可不能给他剪断了。 陈宗月手臂环着她的身子,翻页翻得有点勉强,直到他实在肩酸想调整下姿势,发现她的睫毛盖着奶油般的眼睑,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着了。 这一晚,黄鹦梦到温室里开了白鹤芋,白得像曾经挂在窗外的棉布裙子,像她躺在小阁楼床上见过的月光。 从梦中醒来,陈宗月应该是出门晨练了,黄鹦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一边用皮筋扎起头发,一边噔噔噔跑下楼,单脚跳着穿上凉鞋,摘下门厅里挂的温室钥匙。 在属于自己的温室里,黄鹦蹲在这一盆白鹤芋前,碰了碰它的肉穗花序,真的开了。 神爱世人。 某天,茶艺师又捡到了一只钢笔,交到大堂经理手中,经理认出这只钢笔价值不菲,交到茶楼总管手中,这一次,总管认出了,是陈太太落下的笔。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下章开始是番外(有三章) 本书由 夏有微凉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