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第1章 《谎容》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母亲再婚那年,我已经十五岁,我自觉是个成年人,我有肩膊,我有承诺,当她说:“家亮,我与李叔叔要结婚了”,我很勇敢地答:“凡是叫你快乐的事,我都祝福你“,她很感动,她向我道谢。 但是,母亲陈书珊与大律师李春伟的结合,还有一些技术性的细节需要解决。 家母是颇有盛名的室内装修师,因一宗官司认识李春伟,他们两个都是中年人,都已经结过一次婚,也离过一次婚,那段婚姻,亦都给他们带来一个女儿。 母亲的女儿是我,余家亮,十五岁。 李叔的女儿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圣琪,十六岁。 这两个女儿,使他们觉得有点烦恼。 怎样处置我俩呢。 现在,母亲终于露出长久不见的笑脸,我决不能妨碍她追求快乐。 另一个女孩,希望也有同样想法吧。 母亲与我商量:“我与李叔两有合并之后,你有三个选择,我很抱歉,在一个完美的家庭肿,你毋需作出任何选择——” 我笑着打断她:“请说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与我们同住。” “你们指——” “李叔,我,可能还有李叔的女儿。” 那样,我可以与母亲在一起,母亲一向爱我。 “还有,”她说下去:“你可以与余振宏同住。” 余振宏是我的生父,我立刻说:“不。” “那么,你可以到外国寄宿。” 我苦笑,从前,富有家庭盛行送子女出外寄宿,引以为荣,今日,做自生自灭寄宿生像是一种惩罚。 “反正你十七岁也该升大学了。” 母亲说得对,我想一想,“那么,让我在家住到十七岁吧。” “那也好。”母亲似乎有点失望。 她希望从头开始,一个五尺六寸高体重一百一十五磅的女儿在她新生活里走来走去实在不大方便。 可我也有自私,我习惯张妈煮的一手好菜,我享受家里司机忠伯殷勤服务。 有那么久拖那么久,拖无可拖,哭,再拖下去,直至成年。 接住,父母传我去见他。 别误会所有离婚男人都是猥琐汉,家父不是那样的人,他与母亲分手是因为意见不合——算了,不必为他辩说,他别结新欢是事实。 那个女子比我大几岁,破碎家庭出身,渴望有一个家,一定要跟住着他,现在他是两岁男婴的父亲。 所以我不能与他同住,要不,我会成为一个外人,更坏的,成为现成的保母:“可以照顾一下弟弟吗,工人告假啊,做人姐姐不是容易的事呢。” 那是他们的家。 他约我在咖啡室见面,我比他早到,他有点倦,叫杯咖啡,一口气喝下。 我看着他,他有话要说吧。 “我认识你母亲,就在这咖啡室,那年她自再加州回来,一身太阳棕,真漂亮,我一见钟情。” 我说:“你辜负了她。” “我们之间,有太多歧见,她性格无比倔强——” 我说:“妈妈要结婚了。” “是,我就是要与你谈这个,小亮,我送你到加国东岸寄宿可好,你学好法文,读物理化学生物,做医务人员,替我争气。” 我黯然,意见分歧的两人到了今日却获得共识,都想女儿去寄宿。 “我不想读医,太辛苦了,能力不逮。” “那么,读建筑,到我公司帮忙。” “两年后再说吧。” “你功课仍然上佳?” “爸,你知我是八科全优生。” 他终于说到正题上,“小亮,你妈妈要结婚。” “爸,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个男人会与你同住,我不想看见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汉天天贪婪地瞪着我未成年女儿心中思量他可以做些什么,或是不可以做些什么。” 我不相信耳朵,我无法为他辩驳,父亲的确是个猥锁汉。 “我认识李叔叔,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女儿。” “知人口面不知心,”父亲忿然,“每个人都有一张假面,欺骗别人的谎容。” 我微笑,“我会得警惕。” “你母亲什么年纪?四十二岁!小老太婆,还找归宿?人家看中她什么,还不是她的财产。”他不忿,即使他不要她了,他还是不舍得她。 “你为什么不剧烈反对?” 我据实回答:“我想她快乐。” 父亲顿足,“你懂什么,将来她的产业会落到那男人手中,你得个零。” 我笑笑,“你会厚待我。” “我?”他惭愧,“我的儿子才两岁多,我需照顾他。” “那么就让我负责自己好了,不必替我担心。” “小亮,我对不起你。” 我平静地说:“我知道,好好一个家,因为你不安份拆散,受害人是我,未所年少女,其实,你若想多要一个男孩,大可与我母亲商量,如今四十多岁怀孕是十分普通的事,但是你贪图别的,看,现在还不照样是别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他听了这话,先是吃惊,接着颓然。 “好好爱护弟弟。”我拍拍他肩膊。 有那样的父亲,一个人很快会长大。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还要去图书馆” “小亮,你随时可以来我处住。” 我点点头,我发觉他额角皱纹又深了一些。 “听说他们决定到剑桥结婚?” 我只说:“我不清楚,你去问他们吧。” “下星期弟弟生日你会来吧,见见面也好,免得在街上遇见不认得。” “明白。”我说。 回到家,母亲在试礼服,镜前左顾右盼。 她问我:“有何意见?” “很漂亮很得体,颜色也是上选。” 那是一套珍珠色的香奈儿,外套齐膝,比裙子略短。 “可需要戴首饰?”她踌躇。 “你的红宝石耳环呢?”我建议。 “太老气了。”从不介意年纪的她此刻想法不同。 我取笑说:“我有一副银制骷髅头耳环可以借你。” “余振宏同你说什么?” “他说将来你仙游,遗产不会给女儿。” “胡说八道,我的遗产全部属于余家亮,我已立清楚遗嘱。” “谢谢妈妈。” “这人用尽心机离间我们母女,其心可诛,我去做健康检查,医生说我体格像三十五岁。” “那多好。” “我是否兴奋过度?” 我安慰她:“应该的。” “小亮,你也一起到剑桥来吧。” “我走不开,”我说:“这是我期考的日子。” “家亮,圣琪会在场观礼呢,我想你也在场。” “有她已经足够,她将叫你什么?” “珊姨,”她很愉快,“我们都是文明人,希望你与圣琪可成为好朋友,她比你大一岁,在伦敦工学院读纺织及时装,很有天份,十分时髦。” “那多好。”我还能说什么。 母亲转过头来,“今千你已说过几次多好。” “妈妈,祝你幸福快乐,别太紧张,顺其自然。” 母亲紧紧抱住我,“妈妈欠你。” “是吗,”我微笑,“我要你包吃包住,还有,以后看到我,要叫我公主殿下。” “妈妈喜欢你如此坚强。” 她把这几年应得的假期都凑到一起放整整一个月。 临行前叮嘱:“那边新房子正在装修,这里已经出售,但合约允许我们住到夏天。” “妈妈做事最周到。” 她给我一只信封,“现款你拿着用,张妈与忠伯跟你。” 她容光焕发,加上适当化妆衣着,看上去亮丽舒服,我真为她高兴。 陈书珊女士像是获得新生命。 她准时与李叔登上飞机,我送他们时候把李叔拉到一旁,“好好对待陈书珊。” “我会。” “你若亏待她,我重复,我会亲手用刀将你斩成一团团抛进大西洋。” 他不怒反笑:“我明白,我完全听懂了。” “希望你对她比前妻略好。” 李叔一愣,“家亮,我前妻在十年前患癌病逝,我陪她奋斗三年,终于不敌癌魔。” 我一怔,“啊,对不起,李叔,我竟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坏人。” “这么说来,圣琪自幼失母。” “可不是,你要多疼她一点。” “我明白了,”我内疚,“我无知。” 他拍拍我肩膀,“回来再谈。” 我朝他们挥手高声喊:“顺风,快乐!” 我没有到弟弟的生日会去,但我派一名职业小丑送气球及蛋糕给他,二岁,他什么都不会记得,这一切都做给大人看,人类就是这么奇怪,我想起父亲讲的谎容:会说谎的容颜。 母亲走了之后天天传电讯给我,照片很漂亮,他俩看上去登对,像是已经结合三十周年。 母亲最后普没有穿着珍珠色礼服结婚,她挑了一袭仿佛是乔治纱的束腰纹裙,完全不是我那杯茶,最奇突的是她戴的帽子,小小瓜皮式盖在额角,边沿冒出无数羽毛,她看上去像一只天堂鸟。 也许她不再想做一个优雅的女子,她已经受够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式涵养,她决定改变作风。 第2章 她问:“帽子好吗?听说康瓦尔公爵夫人也有一顶。” 我答:“很多热带雨林鸟类此刻正秃着尾巴。” 她说:“哈哈哈。” 我每天穿上张妈熨得笔挺的校服坐着忠伯驾驶的大房车上学。 日子十分寂寞,以前,母亲再忙,清晨也会起床亲自帮我打点早餐。 每周她都会安排我出门,十五年来从不间断,当然,人不在本市例外。 我记得那个下午有雨,同学邓剑华过来说:“余家亮可否送我一程到中央图书馆,” 我连忙答:“举手之劳。”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测验,题目艰深无比,我只得跳过头两题做第三题,正在奋斗,校工进来与老师主瘯,老师点头。 她轻轻走进,在我耳边说:“你家有事,叫你即刻回去。” 我错愕,“我在做测验,家里有什么事?” “听说来了客人。” 我释然,“那不干我事,待我做完测验再说。” 老师点点头,“司机在校门口等你。” 我低头疾书。 我在四十五分钟之后才冒雨走到校门口,交通警察正与忠伯交涉,看到我,忠伯口气。 “小亮你怎么到现在才出来。” 我问:“什么事,什么客人?” “真是恶客,张妈与我都应付不了。” 我立刻说:“报警!” “那也不行。”张伯欲言还休。 “为什么不行?” 忠伯在我耳边说了几句,“太太不在,就剩你作主了。”我好不意外,“她怎么会找到我家来?” “我也不知道。”邓剑华追出来,“家亮,等等我。”“我先回家,随后才送你。”邓剑华说:“没问题。” 因车上有客人,忠伯不再说话,立刻把车驶往家里。 到了门口,忠伯陪我上楼,只见大门外污渍斑斑,掷满鸡蛋,警察已经到场。 张妈开门出来,“小亮,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召警。”她都快哭了。 “你做得很好。”我搭着她肩膀。 这是邓剑华好奇地跟上来,一切都落在他眼底。 我连忙说:“忠伯,你送小邓先生往中央图书馆。” 忠伯连忙拉开我同学。 那边警察扬声,“可是屋主回来了?” 我大声说:“我就是。” 他们一见我,“你?”十分诧异,“大人呢?” 另一个问:“你母亲呢?” 我想答:结婚去了,终于没有说出口。 张妈说:“太太在英国。” 我问:“掷鸡蛋的恶客在哪里?” “这里。”一名女警让开,我看到那个人,吃了一惊。 原先以为只有漫画书中才有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在我眼前,她也是个少女,只不过混身黑色烂衫烂裤,裤外罩裙,穿两层袜子,戴鱼网手套。 她头发剃去一边,另一条梳数十条黑人卷辫,鼻子打洞,黑眼圈,黑口红。 我忍不住低声说:“goth!” 女警问:“你认得她吗?她大声敲门,说是你姐姐。” 这时邻居开门张望,窃窃私语。 我连忙问:“你是圣琪?” 忠伯已向我提点过,说客人自称是我姐姐,要求开门,可是张妈一见她吓怕,无论如何不肯,僵持起来,客人不知如何弄来一打生鸡蛋,掷向门口,于是张妈报警。 我同警察说:“没事了,确是姐姐。” 警察看了看我的整齐直发与蓝白校服,“你肯定?” 问得好笑,答得更滑稽:“我确认。” 我把圣琪拉进屋里,她连手指也搽着黑色指甲油。 张妈只得说:“我去斟茶。” 我对那哥特打扮的少女说:“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你不是在伦敦参加婚礼吗?” “我没有出席。” “你父亲知道你的行踪?” “他晓得但不关心。”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 “我回到家才发觉那边已经退租,进不去,他叫我到这个地址来。” 我听了只觉恻然,“那么,鸡蛋从何而来?” “以牙还牙。” “张妈不知就里,你是否应该道歉?” 她仰起头。 这是忠伯也回来了,大家都等一句“对不起”,可是她不愿开口,姐姐倒像妹妹,如此幼稚赌气,还说已经在读专科。 忠伯咳嗽一声,“或者李小姐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客房在这边,请随我来。” 我用电话找到母亲:“妈妈,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你猜是谁,她是李圣琪。” “什么?”她与身旁的李叔讲了几句,“小亮,你得代我招呼她。” “她不似一个容易招呼的人。” “你指她的打扮吗,小亮,听着——” “尽管凶霸霸,神气活现,她怪可怜。” “我就是想跟你说,不要表现得同情她,免她自卑,也不要与她作对,你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哗,那么高技巧,那么精湛演技,我怕应付不了。” “你可以的,小亮,加油。” 她已挂上电话。 蜜月期间,请勿打扰,真的,生命中有几个二度蜜月,我原谅母亲。 我去看李圣琪,她已经淋过浴,换上我的便衣,正在厨房狼吞虎咽吃果酱加芝麻酱三文治。 她已把脸上化妆洗清,五官出奇秀丽,仍然似日本漫画人物,不过这次是美少女,她的身段尤其好,胸隆腰细,不知如何,脾气与打扮都如此奇怪。 什么叫不卑不亢?我决定少说话。 我坐在她对面喝咖啡,一边默默数她身上可以看得见的耳环、鼻环与吞钉,这人全身打洞,也不怕痛。 她的头发团结成一条条,像破地毯,怕除了剃光,已没得救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是个美少女。 她发我打量她,冷冷说:“你像一只书虫。” 我还嘴,“你,你似一个街童。” “为什么你全无妆扮?” “你又为什么如此妆扮?” 她答:“我想表现自己的性格。” 我也回答:“书虫就是我的本色。” 她掏出耳机放进耳窝里,我赶紧把它拉出,“许多医学报告都说会引致耳聋。:”这是你的机器。“ “还给我。”我收到抽屉里。 她笑,“你口气像我祖母。” 我羡慕,“你有祖母?” “去年也辞世了。”她很惆怅。 我与李圣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们不是真姐妹。 这时张妈进来,手里挽着一大堆烂布,“小亮,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丢掉吗?” 我一看,知道是圣琪换下的衣服,我说:“丢弃吧。” 张妈走后,圣琪问:“那是你家工人,为什么不叫你小姐。” 我解释:“因为她从小看我长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愿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说:“其实,我们不是姐妹,我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我微笑,想起母亲嘱咐,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圣琪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眼睛眯成一条线,梨涡深深,十分娇媚。 “你为什么不留下观礼?” “你呢,你为何又没有出席?” 我轻轻答:“母亲的婚礼有什么好看?” “讲得对,父亲再婚又关我何事。”我问:“他们快乐吗?” “我可以肯定他们乐在其中。” 我放下心来,“那就很好。” “他俩眼中已全无你我。”圣琪悻悻。 我不接受挑拔,“我同你已经长大,无所谓。” 她转过身子,我吓一跳。 她的雪白玉背上有深紫色纹身,自上至下,足足有两尺高,那是一对翅膀,纹得极细极美,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对天使翼,随时振翅飞去。 那么怪异,却那么美丽,我看得呆了。 我走近,看个仔细,伸手轻轻触摸。 她懒洋洋问:“没看过纹身?” “啊,见过铁锚与美人鱼。” “这是我在美国迈亚米南滩找名师所纹。” “你爸允许?纹身师傅愿替儿童纹身?” “爸不知道,我同你,又怎么好算儿童。” “的确有种妖异的美,很痛吧。” 她不出声,伸个懒腰,回房睡觉。 张妈在我身边咳嗽一声。 我轻轻说:“看样子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张妈,劳驾你。” 她不出声,这表示她不大愿意,这么些年了,我从没听过张妈说过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难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铃,原来是邓剑华同学。 “我到中央图书馆找到这些资料,还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国出版的——”忽然,他皱下鼻子。 “什么事?”我问。 “你没闻到?” 这是张妈也出来,“小亮,这是什么臭味,如此辛辣?” 邓剑华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变色,我说:“请稍等。” 我跑到客房门口,呼一声推开房门,圣琪正在抽一支烟草,那股臭味直呛到我鼻前,我掩住脸咳嗽。 我把她拉到卫生间,把她的烟草抢下扔进厕所冲掉。 我咬牙切齿地说:“李圣琪,这是我的家,我的规矩,你听好了,此处禁烟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到别处去住。” 第3章 她瞪着不出声。 我放开她手臂,打开窗户通气。 张妈追问:“是什么?” 我答:“不小心烧着了塑胶。” “哟,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邓剑华送走。 “那是谁?”他一边张望。 我没回答:“学校见。” 撵走了李圣琪,又叫她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她,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忠伯在我身边说:“不如请示太太。” “免叫她为难,这一个月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门锁上。” 我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放在案头的一只金表已经失踪。 我走进圣琪房内,“我不见了一只金表,那只表是家母大学毕业那年外公送的礼物,表背刻字,不值钱,我愿意出价三千购回。” “你是承继人?” 我点头,“是,我大学毕业时家母会转赠给我。” “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会有闲人。” 她懒洋洋地说:“好像我在角落鞋盒里见过一只手表。” 我打开那只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连忙握在手中,有点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问。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里,我不过意外看见,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识字的人,说过话要算数。” 我只得数给她一千,“欠你两千。” 她得意洋洋,“谢谢。”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与她说话,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课之前,母亲的电话来了:“你们相处还好吗?” 我已气得泪盈于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读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妈妈,你们几时回来?” “下个月三号,什么事,可是想念我们?” “我要去上学了。” 考试前,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功课,邓剑华却问我:“你家里是什么人?” 我反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大兴趣?” “她好像一个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没有回答,走得远远。 他们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别致一点的容貌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功课又不见那样用心。 回到家中,张妈用手一指,“看。” 厨房里蹲着两只小猫,报纸上都是排泄物。 “野猫,由李小姐捡回来,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开始头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条腿红斑。” “她人呢?” “出去买猫粮,问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说:“把猫放进纸箱送到防止虐畜会去,母亲对小动物敏感,闻不得气味。” “小亮,这,你不与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气,“快,扔出去喷消毒药水。”我走出厨房。 忠伯开始收拾猫只猫毛。 我听得他轻轻说:“屋里本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张妈说:“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霭,怎么女儿如此怪异,唉。” 他拾起纸盒出去了。 下午,圣琪回来,我去开门,看到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妈在我身后,她手上的杂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见圣琪把整个头剃成平头,这还不止,她把陆军装染成深紫色,又换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裤,妖异无比,耳朵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胸前一只骷髅头。 她走过厨房,“咦,猫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准养小动物。” 她的声音尖起来,“你扔掉它们?你冷血动物。” 我说:“入乡随俗,李小姐。” 她冲进房间,嘭一声关上门,我听见玻璃摔破的声音,我想去敲门,被张妈拉住。 张妈做得对,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已占了上风,不要与她理论了。 一方面我也相当沮丧,我同张妈说:“我虽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一向与同学师长相处和洽,与圣琪却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谁的错。” 张妈说:“也许,她自小在外国长大。” “外国长大都是生番?” 张妈却有见地,“他们自由度较大。” 那天晚上,张妈做了卤肉面放在客房门口。 那碗面也真是香喷喷,我看到圣琪打开门,把面取进房内,吃个干净,又把空碗筷递出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 客房设备齐全,她不怕无聊。 半夜,我看到房内灯光未熄。 张妈又送上宵夜,“她比你会吃。” 我点点头,她真有爱心。 张妈又说:“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们一连三天没说话。 幸亏住所面积较大,她走到哪里我避到哪里,考完试有个假期,可是我仍然捧着下学期的书读。 是,我是只书虫。 圣琪出来,我总是看着书,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亲来电:“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丑得不得了,烂挞挞活脱像中年妇。” “你们在何处?” “在巴哈马晒得黄肿烂熟。”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问:“李叔步不关心圣琪,他不同女儿说两句?” “他知道你们很和睦。” 啊,是吗,难怪张妈有点同情李圣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业主会带装修师上来看地方,你记得通知张妈。” “什么,不请你装修?” 妈妈回答:“我已许久没做私人住宅了,我将转道往温哥华装修一幢办公大楼。” 我把日子时间记下,立刻知会张妈。 她在厨房,呆呆地看着一幅画发呆。 我诧异,“这是什么?” 一看之下,连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画用水彩画成,画中人正是张妈:香云纱唐装衫裤,袖子半卷,正在厨房做菜,额角油亮出了汗,神情专注紧张。 这是新写实派一张好画。 “张妈,这是谁的杰作?”我忍不住问。 “圣琪小姐送我,又赞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圣琪天份如此优秀,人不可貌相。 张妈说:“原来她有艺术家脾气。” 她的画天真可爱,一点不如其人,颜色清澹,笔触寂寥动人,画下角有她签名,还有画题,叫烟火人间。 我自愧不如。 我终日在数学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转,老是与牛顿三大定律纠缠,一早已放弃文学美术,没想到圣琪这样文艺。 张妈苦笑,“厨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触,艺术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这一天起,我对圣琪改观,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个人,她立体多面,她比较复杂。 我们仍不交谈谈,可是气氛缓和下来。 我把剩下的两千元放在她床头。 有时,圣琪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风景,她穿着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纹身,那双翼像一个堕落的天使,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振翅飞出去。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 我意外,他欣赏圣琪,到底都是走艺术路线的人,我替圣琪高兴。 谁知圣琪答:“你是歌手?”她没听说过他。 叶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圣琪说:“我没兴趣出镜,不过,多谢你邀请。” 咦,对答有纹有路,不见得是哥赋,野蛮人专门破坏文明一族。 叶子威好修养,连碰两枚钉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约会你吗?” 圣琪笑了,“看情形再说吧。” 他们告辞后,张妈纳罕地说:“好奇怪,像蜜蜂见了糖似。” 我遗憾,“我在本市生活十余年,从未有人邀请我做mvt,也无人约会。” 我对圣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动与我说话。 “我要回伦敦去了。” 我抬起头,有点意外,“假期还没有完毕。” “这里不适合我,他们婚礼已经结束,二人已离开英国,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听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 她微笑,“小琪与小亮,两个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远觉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爱,少女一直无药可救。” “多谢你招呼。” “几时动身?我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劳驾。”她与我握手。 我发觉她嘴里有闪光,“牙齿上有什么?” 第4章 她咧开嘴让我看清楚,原来她门牙上镶着一排钻石牙箍,闪闪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对,”我说:“你回伦敦去吧。” “我会记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猫。” 那时我同母亲说:“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亲说。” “妈,我想小琪或许需要成年人督导。” 母亲笑了,“我不担心她,小亮,我担心你,人家玲珑剔透,是一枚三层象牙球,你,你是一团饭。” “可是母亲,她好像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已经尽了力,你说是不是?” 是,我颓然。 我记得是个星期三,我出外与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张妈对我说:“圣琪小姐已经走了。”声音中有点惆怅。 我也立刻发觉屋子又静得掉一根针也可以听得见。 “有没有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地址电话全无。”啊,毫无留恋,我们对她不够好。 “还有,小亮,有人来载她走。”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谁?” “是一个年轻男人,你记得吗,上星期来过的新业主。” “他?”我吃一惊,他俩极速搭上。 “正是那个歌星叶子威,小亮,我好担忧。” “怎么可能,那天,他俩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张妈微笑:“小亮,你是饭团。” 我没好气,怎么可能,心里仍在嘀咕,我与邓剑华同学三载才开始说一两句话,今年才比较熟络。 我回到房内,发觉衣橱打开,里边比较时髦的衣服已经被取走。 我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平时放零钱的信封空空如也,这李圣琪!她可以问我,我一定会给她,但是她怕开口,又怕我拒绝,所以顺手牵羊。 那只金表,我已收密,其余杂物,任她取用好了,统统是身外物。 张妈进来说:“小亮,你的内衣物全部不见了。” 是,一个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内衣物,数量多,穿脏可以丢掉,十分潇洒。 算一算,小琪只来住了三个多星期。 可是,我俩好似已经认识十年八载。 张妈提着吸尘机进客房大扫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转,发现许多新品种,玫瑰花瓣有皱边,牡丹两个颜色由浅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艳。 不久,母亲回来了,我们搬了新家,与李叔一起住。 她哪里容许自己发福,精神奕奕,与李叔好似廿四小时手牵手,甜蜜得发酵。 我每次出现客厅都看到他俩在接吻,十分尴介,他们有时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难为情。 我想我往外国寄宿的时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 我平静地向母亲提出要求。 母亲放下茶杯,“你打算读什么科?我希望你读专业。” “专业只得建筑医科会计与法律。” “任选一样吧。” “我全不喜欢,都很辛苦,非要读六七年,且与死人塌楼有关,责任重大。” “你想做什么?” “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庭。” “那么,我读纯美术,住在一座灯塔里——” “为什么住灯塔?”母亲大为诧异。 “面对大海,四边无阻无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写生。” “那多萧刹,不好不好。” “那么,我可以找一幢乡村小学,改装成宽大明朗的寓所。” “哪里来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见你教训她。” “她不同,”母亲叹口气,“她长得美。” 那即是说我不够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较平凡,不像小琪,异性见到她,精魂像是随她而去:走足打跌,说话打噎。” “她像她母亲?” “我想是,唉,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美女。” 我不服气,“妈妈,美貌十分肤浅。” 母亲回答:“如果真的那么肤浅,为什么大多数人看不穿它?” 我问:“你见过父亲没有?” 母亲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听说丈夫欢迎女儿去住,忽然之间叫来母亲、阿姨及她两个妹妹,都在余家借宿,屋子塞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儿,你什么都说好。” 我无奈,“不能讲生父坏话。” “说到底,决定读什么没有?” “建筑吧,父是建筑师。” “你以为他会指点你?他才没有空。” “至少得些遗传。”我陪笑。 “小亮,我爱你的乐观。” 我没告诉母亲,我之后又见过小琪一次。 一个下午,我与邓剑华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间,茶客骚动起来,不约而同转身或回头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们窃窃私语:“歌星叶子威。” “那女子是谁?” “他的同居女朋友,听说是个模特儿。” 我也留神,朝目标看去,我见到了李圣琪,啊,她并没有返英继续学业,她那日离开我家,原来是出去与叶子威同居。 那一刹那我只看到半个侧影,她搽茶色口红,烟雾眼,美好的身上穿着极短黑裙,配黑色袜子。 美艳二字就是用来形容李圣琪这种女子:艳,丰富的颜色,她当之无愧。 最要紧是年轻,她混身似会发出亮光来。 邓剑华轻轻说:“好一对俊男美女。” 在各人赞叹声中,他们翩然离去。 剑华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 我微笑,“梦里梦里见过你。” 剑华涨红面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出声,心中为小琪不安。 剑华说:“对,我们今天要谈的是:加国滑铁卢及麦基尔均预先取录我读建筑系,这两间学校的优点是一进门便可以入建筑系,毋需先读环境科学——“”预先取录?“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涂,你还没有报名?你的数理化连美术都一等一,你还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团饭。 “事不宜迟,快,来我家,我帮你用互联网报名。” 他拖起我就走。 这件事,未成功之前,当然也不必预先张扬。 这是我第一次到剑华家去,屋里只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体面,在家也化淡妆穿旗袍及绣花鞋。 这种自爱的老人家最叫人欢喜,活着便不放弃,每天开心地化妆穿衣看戏吃茶,至最后一口气。 她称我为余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饼。 剑华打开网络,大学网页琳琅满目,像购物台一样,学系是货品,学生的积分是现款,因价就货,公平交易:什么样的分数进什么科什么系,清楚列出,一目了然,不容胡闯,我不禁骇笑。 我把学生号码告诉剑华。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天呵,同学间都知道你是一只书虫,成绩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么火药,而且,有什么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听见张望。 剑华说:“嫲嫲来看,这余家亮是疯子。” 祖母笑咪咪,“呵,余小姐是读书女,我奖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让我看。”剑华一看钮。 荧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愿意接我成绩取录的学校。 剑华叹息,“啊,全是名校。” 我内心有点安慰。 “慢着,小亮,你已经读毕大学一年课程,你在校一直跳级读预先班?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来不提?”他声音越来越高。 是的,我成绩比他好。 他说:“进了大学,你会比我高班!” “不,中学我低你一级,将与你同班。” 他举起双臂,朝作拜膜状。 “快替我报名。” “是,是。” 他向大学网页键入我的学生号码,一连替我报了三间大学,“可惜耶鲁与哈佛已决定不再预先录取。” 我看着剑华微笑。 这时,一直在上班的剑华妈忽然回来了。 “余小姐,你好,”她笑逐颜开,“当自己家里一样便可。” 她捧进大批糖果。 剑华低声说:“家母特意回来看你。” 邓太太在一边搭嘴,“余小姐也读建筑系,不如与剑华一起,有个照应。” 我一怔,这倒是好主意。 邓伯母又笑说:“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来,剑华腼腆,“两位老太太,你们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亲及祖母推出去。 我问:“伯母在何处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华发中教英文。” 我说:“那多好。”这次是真心实意。 剑华说:“一般大学两星期内会有答复,先给你电邮,然后书面通知。” 所以,别说已无人用邮票信封信纸。 我们走出书房,发觉邓伯父也回家了,六只眼睛一起打理我,幸亏目光尚算友善。 我尴介得即刻告辞。 “小华,你送余小姐。” 剑华随我下楼,我用电话请忠伯接我。 第5章 我说:“打扰你们。” 剑华轻轻说:“他们很喜欢你。” 我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们说你功课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朴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较呆。” “一起到加国读书可好?我答应照顾你。” “你会做什么?” “我能驾车,我会做叉烧饭,我擅长清洁。” 啊了不起,我肃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气变坏,可是我会撑一把伞保护你,我还没有能力置公寓给你住,但我会守卫你的门口。” 真没想到他会讲得那样动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来信,已获得滑铁卢录取。 妈妈说:“你决定去加国?” 我点头,“那处悠闲与世无争的气氛适合我。” 妈妈笑,“来自五湖四海的留学生还不是照样会和同你争个你死我活。” 我叹气,“我早知世上无安乐土。” 我没有告诉她,同学邓剑华会与我同校。 “十六岁升读大学,可算天才?” 我笑,“妈妈,十二岁大学毕业,才算天才。” 母亲怅惘,“说得也是,你自小老师就发觉你怪,送分给学生的题目你不会回答:一磅约有几只萍果,你竟答一百只,大象约重多少,你说十磅。“ 妈妈从不放弃取笑我。 隔半晌我问:“妈妈,小琪怎么了?” “小琪,呵,她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也不清楚,她父亲自有分数。” “妈,我听说小琪在本市,她与歌星叶子威同居。” 母亲一怔,缓缓说:“或许是,不过,我们不讲别人闲话。” “她是别人吗?”我吃惊。 “当然是,”妈妈答:“世上除出你与我母女俩,其余都是外人。” “李叔叔在内?” “他只可以说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伴侣。” 经历那么多,母亲已经大彻大悟,这倒也是好处。 “况且,你我可能觉得十七八岁出外与人同居是大事,别人另有一套标准,认为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有啥稀奇,我们不可论断别人。” “明白。”以后我不会再在母亲面前提到小琪。 说了那么多,只是叫我少管闲事。 我与李圣琪失去联络。 暑假一开始,母亲便陪我到大学区找房子。 她十分阔绰,一出手便买下一间两房公寓让我做宿舍,又添置简单家具。 客厅里有一张三乘六单人床那么大的工作枱,原先是张乒乓桌,此外,就是书架子。 她对我说:“不用省,参考书大可统统买下,将来有用,还有,不要与人同居,也不要让人上来同居。” 我笑起来。 她看着我考到驾驶执照,挑了一辆四驱路华车给我,才回家工作。 在飞机场她说:“我很骄傲,一个单亲母亲,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 又说:“我为你骄傲,一个破碎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此上进努力。” 我不出声,我必须那样争气。 她回家去了,继续忙碌的工作,就因为老妈勤力,所以我才可以专心读书。 剑华跟着抵步,到处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贵,且无空缺,合作社太挤,设备简陋,民宿较远,交通不便。 我实在不忍心,几次三番想邀请他同住,但想起母亲叮嘱,终于没出声。 剑华最后租了一家人的地库,地方十分阴暗,胜在独立门户进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两尺深,我穿得像爱斯基摩人,开着车子去接剑华上学。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课艰深,要求奇同,我疲于应付。 剑华更加气馁,他想转读商科。 那季电费是八百加元,我写支票时手颤,邻居笑着同我说:夏季开冷气更贵。 全来说好由剑华照顾我,现在,反而由我鼓励他。 剑华:“我想家,我挂念祖母。” 我:“你才离家两个月。” “在飞机上我已想哭出来。” “男儿志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课做了没有,设计商场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样?” “小亮,我尚未开始。” “啊,死期将届,所有功课不准补考,你要加油。” “我想转科,我不是那块料子。” “这样吧,周末你到我家,我们一起研究。” 我去接他,他的地库又冷又湿,的确不是做功课的好地方,但是,我有些同学在室内戴帽子手套,只开一盏枱灯取暖,也考到前三名内。 剑华比较不能吃苦。 我把自己的功课已完成部分给他参考,他赞叹不绝,我努力帮他开窍,他吃饱后却在我沙发上熟睡。 我既好气又好笑,索性帮他起草图。 从前,一般人走进建筑事务所,总见一张张斜面的特别设计绘图桌,以及一叠叠蓝图……现在不同了,工作全部在电脑上做,方便到极点。 熬到深夜,我斟杯热可可,走到露台边看雪景,只见鹅毛大雪空降半个城市,洁白无瑕,像圣诞卡上风景。 我想家吗? 一个人,先得有家,才能想家,这间温暖小公寓已经是我的家,我还想什么家。 凌晨,剑华醒了,“哎呀,我在什么地方?” 我回答:“北方邪恶女巫之家,你已变成一只驴子。” 他微笑,“我肚子又饿了。” “我做早餐给你。” “不,我来做。”他跳起来。 “你先看看桌上的设计。” 他过去翻阅,“啊,家视,你救了我的贱命。” “下次可轮到你救我。” 他雀跃,“我开了窍,我明白了|奇^_^书-_-网|,原来如此。” 我很安慰,“一起上学去吧。” 他抱怨:“都没有其他生活。” 我揶揄他:“你想逛哪些酒吧哪些红灯区?” 我们穿上大衣,往学校出发。 在课室门口,他忽然说:“余家亮我爱你。” 我是他,我也爱我,这叫感激,不叫爱。 过两天,他问我:“小亮,做不做兼职?” 我讶异,“赶劳作还来不及,哪来时间?” “最近工资高,一小时可达十五元,还有小费。” 我摇头,“要钱何用?” 他气结,“这句话比玛丽安东奈的qu‘ilsmangentdbrioche还能难听。” “玛丽安东奈其实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想储一笔旅费春假与你结伴到意大利看建筑。” 这到是个好主意,我心动。 我说:“我请你吧。” “那怎么可以。”他不以为然。 “没有问题。” “你家好似十分富裕,父母又疼惜你。” “家母长袖善舞,又处处为我着想。” 剑华说:“我没有怨言,我知道有汽水小贩的儿子终于凭奖学金在剑桥法律系毕业。” “那你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母亲与我通电话,我一时口快,说我大雪中接送同学,真是日行一善。 她静了一会,“是男还是女?” 我即时回答:“男女都有。” “小亮,别家的女儿一旦结交男朋友,立刻叫人管接管送,我不是叫你学她们,可是,你也小心一点。” “明白。”她真厉害,似有千里眼。 “学校里一定有好些雪找饭票的女生,目光犀利,手段高超,擒获猎物,便自他第一份薪水用至他退休,你不必学她们,可是,也别太笨。” “是,是。”我忙不迭答应。 “生活好吗,功课如何?”她声调比较缓和。 “都过得去,我不大出城,专心读书。” “假期可有兴趣与我到纽约——” 我脱口:“我打算去欧洲。” 妈妈仿佛有点失望,“随得你。” 我问她:“李叔可听话?” 母亲笑了,“过得去,算是那样了,凡事有个伴。” “我爸呢,许久没他音讯。” “他没有与你联络?” 我黯然,大抵他忙不过来,他自己的事多。 母亲感慨,“太不像话了,厚此薄彼。” “妈,几时来看我?”我连忙改变话题。 “圣诞节如何,春假你又说没空。” “记得别穿貂皮大衣,会遭环保仔淋红漆。” “他们还那么紧张?” “老妈,为虚荣身上穿别人的皮总不大好。” “咄,你不吃鸡不吃蛋?” “为了生存又比较好些,妈,实不相瞒,我想吃素。” “你当心不够体力。” 母女闲谈一开口就是三十分钟,与妈妈始终有说不尽话题,我算得幸运。 电话单子上有许多号码由剑华所拔,他借用我的电话,可是从不归还长途电话费用,几个仙一分钟他一样省下。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学校放假,我孵在家里做模型,剑华把他的工作也搬到我家做,深夜才由我送他回去。 一天晚上,路上像西伯利亚,几乎没有车辆,我把性能超卓的路华车奋力压过一尺深积雪送他到门口。 好心的房东开门出来,见司机是女生,不胜讶异,“小姐你要当心,你身上可有电话,万一抛锚,立刻报警,车上备毯子否?不如在此过夜,明早才走。“ 我笑答:“没问题。” 第6章 “千万小心。” 我看看剑华,他好似觉得我是神奇女侠,无所不能,他朝我摆摆手说再见。 房东看我上车,喃喃说:“华人真守礼,换了白人青年,早就双棲双宿。” 同居省钱又省事,不必接送,值得考虑。 我小心翼翼驶车回家,很幸运,雪停了,可以看清路面,整条街只得我一部车,好不寂寥。 到这个时候,我心灵目明,邓剑华不会照顾我,他有心无力,也不能怪他,要照顾一个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回到家,我躺进温暖被窝,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我起床看闹钟,早上七时,咦,会是剑华吗,他一早乘公路车来我家?这倒是新闻。 我惊喜地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丐妇。 我连忙掩门,可是那人沙哑着声音叫我:“亮,是我。” “你?你是谁?” “我是李圣琪。” 圣琪!我瞪大眼看清楚,只见她用围巾包住头脸,身上全湿,一脚泥浆。 她脱下鞋子,放在门口,“可以进来吗?” 我说:“小琪,你——”“我自多市搭顺风车来。” 她解下围巾,面孔又黄又累,可是,看得出眉目仍然姣好的她确是小琪。 “许久不见,请进来休息。” “我需要沐浴更衣,以及一杯拔兰地。” “热可可如何?” “你这书虫果然没有酒。” 我俩笑起来,她的笑声比较苦涩。 我做了可可与鸡蛋三文治给她,她狼吞虎咽般吃下。 “卫生间在那边。” 她身上有味道,像是一块久用不洗的抹枱布。 我把毛巾与替换衣物送进卫生间。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 她开足热水,雾气弥漫:“我问你母亲要地址,她告诉我,她一直善待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把你带坏,她是一个好长辈,我感激她。” 我仍然看得见她雪白背脊上双翼纹身,原来她臀上还纹有一条零星飘羽毛,这名纹身师傅也到了家。 “请你让我住几天。” “多久都行。” 她感动,“我知道规矩,小亮你是天命。” 我想一想,“女孩子都是天使,也是公主。” 我替她整理客房床铺。 她换了衣服出来,“啊,这里真温暖,不用穿长袖,这是你母亲替你置的公寓吗,离大学多远?” “你且睡一觉,慢慢才谈。” 她把怪异化妆洗得一干二净,看上去清丽动人。 “你在读建筑系?” 我点点头,我问:“叶子威呢?” 她轻轻答:“分了手,一日,他同我说,自第二天起,他不会再来。” “用何种藉口?” “他说他的影迷及所有身边亲友都不喜欢我。” 我一听大笑,她也大笑。 我说:“fh。” 她说:“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不错,分开时他也给我一些现款,很快用光。” “小琪,你要不读书,要不做工。” “我已同父亲说我会再度报读纺织及成衣。” “我帮你报名。” 转一个圈回来,发觉圣琪已经睡着。 我清理了浴室,刚想读书,剑华电话来了。 “雪停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我说:“不凑巧,我家来了客人。” “是男是女?” 我哈哈大笑,“你口气像我母亲。” “伯母来了?”他追问。 “不,我表姐。” “你有表姐?”他十分意外,“从未听说。” “我俩认识不深,日子尚短。” “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 “我想想再说。” 才挂上电话,母亲便找我,我有点生气,“为什么李叔从不关心小琪?” “我照实对你说了吧,小琪本不姓李,这孩子由她生母带过来给李振宏,他说没资格管教她。” 我震惊,“哎呀。” “那时你还小,我不方便向你说明,你现在知道了。” “她本人可知晓?”我内心恻然。 “她一早知道身世,小亮,她十分精灵。” “这么说来,她无父无母,百分百是个孤儿。” “也不可以这样讲,我与你李叔都想照顾应,我还是老话一句,对她客气一点。” 我挂上电话。 这是有人按铃,我知道是剑华,他不放心,他以我男友自居,来作突击检查。 我让他进来,悄悄把客房门打开一条线,让他张望熟睡的小琪。 他放心了,他说:“不像你,你圆脸,她尖下巴。” 好眼力,再愚鲁的男子看到好身段,白皮肤的异性都会精神一振,何况是邓剑华。 他问:“她也来读书?” “不一定,她旅游路经,前来探访。” “一看就知道是另一个富女。” 我扑过去打他,“你再提这个富字,我必不放过你。” “喂喂喂,上一代女性爱冒认千金小姐,係出名门,怎么今日恭维你反而捱打?” 我说:“那是侮辱,做人靠自己努力。” 他取过外套,“我要往中央图书馆。” “我去银行,顺便载你。”“小亮,是时候我也置一辆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勉强,有能力再说。” 我俩一起出门。 到银行我取出现款,放进信封,回家,塞进小琪的枕头底。 她缓缓醒车,握住我的手,“那是你的男友?” 我摇头,“说得太早了,我还有五年功课。” “看你,像进了修道院的苦行僧,所以我读不下去。” “这是一个开始,然后,才有资格在社会奋斗。” “你天生工蜂性格。” 我凝视她,“你,你是一只蝴蝶。” “我?”她嗤一声笑,“三天流浪便沦为丐妇。” “你要小心,千万不可沾染恶习,否则会变成烂肉,皮肤先起血泡溃疡,然后牙齿与头发掉落,面孔似骷髅。” 她打一个冷颤。 我打铁趁热,“要不读书,要不做工,要不结婚。” “哪一样最容易?” 我毫不思索回答:“读书。” 她又问:“什么最难?” “维持婚姻。” 小琪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你若读书或工作,我包食宿,不必担心。” 她勉强笑,“看样子我非振作不可。” 我问她:“你不作哥赋打扮了?” “早就过气了,不流行啦。” “啊,现在又时兴什么?”我讶异。 “像你这样,努力不暇,做只工蜂,嗡嗡嗡。” 她一个下午就在互联网找到三份工作约见。 小琪借我的衣服换上,一般的白衬衫条子深色西装她被她穿得玲珑剔透。 我问:“你自觉长得美吗?” 小琪苦笑:“才不,嘴太厚,脸过削,鼻子太高,有点似西域人。” “可是,异性常常为你目瞪口呆。” “小亮,你才长得浑厚,淳朴可爱。” 我笑:“住在我处,自然要讨好我。” 她说:“我出去一下,见过工,再到社区学校报名。” 忽然上进,叫人刮目相看。 我轻轻说:“去租辆车子,出入方便。” 她点点头,“明白。” “你应征做什么样的工作?” 她说:“一份是珠宝设计学徒,一份是制衣厂助理,还有售货员。” 她抹上口红,整张脸忽然又亮起来。 我笑,“你应叫小瑜,那我们就是一对瑜亮了。” “那不好,有说既生瑜,何生亮。” 她出门去,我看看枕头底,信封已被她取去。 母亲的电话来了:“小琪可有找你?” “她在我处。” “你会得应付她否?” 我答:“她毋需应付。” “不要太乐观。”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与我相会?” “我们在巴黎见面如何,要不,纽约,滑铁卢实在太小镇,无事可做。” 我啼笑皆非,“那算了。” “你到巴黎来两日,我替你订罗浮宫票子,约人与你参观新旧建筑物。” 听上去好似十分吸引,最主要是我想见一见母亲。 “李叔一起去吗?” “他在纽约等我。” 我说:“我来过两天一夜可好?” “三天两夜,我们一起去探访大画家蒙奈故居。” 就这么约好了。 母亲说她随即快邮寄来飞机票,着我先到纽约汇合。 那天我做了烤羊腿等小琪回来,剑华先到,饱餐一顿,本来说好他会做伙头将军,谁知还是由我动手。 “表姐呢?”他张望。 我答:“还未回来,不知叫什么绊住了。” 她到深夜才返,剑华已经走了。 她有点累,一进门便脱下外套与鞋子。 我问:“奔走一日,有何收获?” “亮,我什么都找到了……六个月珠宝设计课程配合珠宝学徒工作。”她声音有点兴奋。 “哪,你决定进攻这个行业。” “那家珠宝公司叫赫左。” “那是犹太人姓氏,当今以色列国防部长便叫赫左女士。” 小琪说:“佩服你小亮,老板亲自见我。” 我看着她,“多大年纪?” “七十二岁,我与他在丽都吃晚饭,我喝了不少香槟。” 第7章 这是她获聘的原因? “他没有子孙?” “很奇怪,他从来没有结婚。” “可有纳粹集中营经验?” “他家三代在加国居住。” 我吁出一口气,“几时上班?” “今日开始,小亮,我可负担部份租金。” 是吗,我心想,大概不必,过两日她说不定就搬到最高贵住宅区蔷薇山谷去了。 我迟疑一下,“小琪,做人最好凭真功夫。” 她笑了,卖相好也是真功夫。 接着几个星期,她早出晚归,十只手指上全是伤痕。 我吃惊,“有人向你行刑?” 她说:“是我自己手钝,都是冶金打磨工具所伤,还有这里,不小心碰到师傅焊接杆,奇qisuu.书烫到大腿。” 果然,雪白大腿上一片紫色血泡。 “哗,这样吃苦,始料未及。” “但是导师称赞我的设计突出。” “我可以欣赏一下吗?” 她有点腼腆,“小亮,在你面前,我不敢班门弄斧。” “算了,你怕我抄袭才真。” 小琪扑过来与我厮打,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高兴。 此刻的她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没有化妆,只搽一种紫色口红,素净下有丝冶艳。 我好奇到赫左珠宝行去看她,原来该处只是工场,门市部在多市。 中型规模,工人与职员都是老将,李圣琪仿佛是唯一女性,但是她却与他们相处融洽,她似白雪公主进入小矮人国,为他们带来生机。 他们看到我如此说:“不如你妹妹也一起到赫左工作。” 小琪搂着我肩膀骄傲地说:“我妹妹,是建筑师。” 他们笑:“那么,你为她设计结婚指环。” 这份工作不错,而且男性永不歧视圣琪,但愿她做得下去。 我又到社区学院去看她上课,她课室门外张望,没有进去,只见那年轻导师坐在她对面亲自讲解图样,面孔几乎贴了过去。 我暗暗好笑,男人见到圣琪,个个似触电,就差没口吐白沫。 过两天我出发到纽约,母亲到期飞机场接我。 我一见到她就说:“小琪长进了。” 母亲把一件凯丝咪大衣罩到我身上,她似有心事,脸色铁青,只是紧紧握住我手。 她住在唐人街一间货仓改建的公寓内。“你的物业?”我问。 “嗯。先租住,喜欢的话可以买下,小亮,我遇到极棘手事,我依赖的老建筑师忽然进医院做手术,业主给的期限将届——”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着急烦恼,其实,在她过去廿多年的装修事业中,她一定碰到过更加风险的事,但此刻她年纪大了,毅力已经消褪。 我按住她的手,“妈妈,我也是建筑师。” 她看着我,“你是学生,你欠执照,你不能签署。” “我们可以请人签署,且莫紧张。” 妈妈一怔,忽然笑了,“小亮,这是你考试时我常对你说的话。” “把蓝图给我看。” 母亲把蓝图在电脑上打出,我一看,讶异,原来那是新港一间古老烂屋,百分之七十需要重新复修,限期只得六十天,故此两批工人日夜赶工。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妈妈,你打算炒卖此屋。” 母亲看着我,“一直以来,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立刻赔笑,“我以为你经营悦香院。” “这些墙,甲乙丙丁,你替我算一下,可否拆卸,支撑力算准一点。” 养兵千日,用一一朝。 这些问题,其实十分基本,我立刻坐下准备。 母亲说:“我带你去见王则师。” “他可以说话?会得签名?” 母亲长叹一声,“这幢房子连地皮一百九十万美元买入,维修费预计三十万,打算赚五十万,每延迟一日,利息与人工损失非同小可。” 到了医院,只见病人面孔罩着氧气,动也不能动,我尽量按捺着性子,同妈妈说:“你去喝杯咖啡。” 我走近病人,轻轻唤他:“王先生。” 他没有知觉。 身后有人问:“你是什么人?” 我没好气,真想答:王之私生女。 转身,看到一个长方脸中年男子,与病人有三分相像,我猜想是他的亲人。 我连忙轻声说:“我是王先生生意伙伴陈书珊的女儿家亮。” 他把我拉到一旁,“有什么事?” “你是——” “我是王旭,他的儿子。” 忽然之间,我压低声把我们母女的苦衷和盘说出。 他并没有打断我。 我说:“有几幢主力墙拆卸需王先生签名,还有——唉,真希望他立刻好转。” 他翻阅我手上笔记,“这些是你所写?” “对不起,令尊有病,我还喋喋不休。” 他又问:“你是陈女士唯一女儿?” 我觉得他可亲,说多一句:“我俩相依为命。” 这是母亲拿着咖啡咽来,低头把饮料放在桌上,我看到她头顶闪亮银色发根,平时,她勤染勤洗,决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几天她真的急惨了。 我恻然说:“妈妈老了。” 这时,王旭轻轻走近她,介绍自己,与母亲握手:“医生说手术后他——” 母亲面如土色。 我过去握住她的手。 我说:“妈妈,我们改天再来,不要打扰王先生了。” 我们转身离去,忽然听见王旭叫住我俩:“请稍候,我也是纽州注册建筑师,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忽然泪盈于睫,失态地低嚷:“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王旭微笑,“我愿意到你们办事处商议。” 我松口气,上车坐后座,这是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我聚然入梦,仰起扯鼻鼾。 隐约听见母亲解释:“这孩子,张着嘴,真失态……她自多市南下,有一日一夜没睡了……” 车子停下,我一觉醒来,用双手揉脸,却看见王旭看着我笑,我只得也涨红面孔赔笑。 进入货仓公寓我先沐浴更衣,母亲见到我,轻轻说:“怎么穿得似小男孩。” 我一向运动衣裤打扮,工作是它们,睡觉也是它们。 王旭已了解事实,“来,我们到地盘去,事不宜迟。” 母亲惊喜,“多谢你,王先生。” 王旭很幽默,“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我们三人到了地盘,我倒抽一口冷气,只见老屋颓垣败瓦,像炸弹炸过一样。 我们戴上硬帽,真是会者不难,他一边走一边指点,我做记录,大半个小时,工头心服口服,保证既时开工,准时交货。 王旭成为我们母女的救星。 可是母亲紧绷的脸一旦松驰下来,更加老态毕露。 我觉得热,脱了外套,向工头再三叮嘱。 王旭走近,“你很老练。” 我即时说:“王先生,多谢你拔刀相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忽然取出手帕,轻轻为我拭去唇上汗珠,“别紧张,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为何在纽州出现?” “家母应允与我到巴黎度假,现在报销了。” “学习更有意义。” 看样式子他也是工蜂族,我微笑。 “我回公司签署妥文件派人送上。” 我连忙说:“我过来取。” “那么,今晚八时可以吗?” “我准时到。” 他大方地道别离去,母亲送他到门口。 傍晚,母亲说:“好似千斤重担一下子自肩膀卸下,小亮,你是我福将。” “你不知王先生有王旭这个儿子?” “我刚才打探过了,原来他们父子不和,不大来往,我也是第一次见他。” 原来如此,世上少有融洽家庭。 “小亮,妈妈老了。” “人总是会老,无谓嗟叹。” “从前,无论多大挫折都跨得过去,爬得遍体鳞伤,转眼又来过,今日的我——唉。” “妈妈,你还有我。”我紧紧拥抱她。 傍晚我准时出门,妈妈叫我抹此口红,我胡乱扑些粉搽些胭脂,司机把我载到公园道一幢棕砖大厦前,门房立刻来开门,“是余小姐?王先生等你,电梯请按五字。“ 那座电梯凌空,进去之后需要拉上两道铁闸,轰隆一声,缓缓开动,分明是件古董,业主故意留下作为怀旧特色。 我还没按铃大门就打开了,王旭请我进去。 公寓布置大方舒适。 他问:“喝些什么?” “啊不用了,我取到文件就走。” 他点点头,并不勉强。 “家母说——” “我明白,不必多礼。” 我接过文件,把它放在帆布袋里,小心翼翼斜挂肩上。 他忽然问:“你喜欢哪个建筑师?” 我笑,“难度一个学生如我还有资格说喜欢见不喜欢怀德不成。” “当然,人人可以自由发挥意见。” “那么,我崇拜加国的亚瑟艾历逊。” 王旭点头,“嗯,听说令尊亦是前辈。” 我轻轻答:“我们已无来往。” 他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沮丧地说家事:“他与家母离婚,娶了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新添的孩子刚会走路,他不理我们了。” 不知怎地,我觉得可以向他倾诉私隐。 他跌坐,“哎呀,我也是,家母辞世之后,家父他另娶比我还年轻的女子,结果不到三年,那女子拐骗他所有财产逃逸无踪,所以他要重出江 湖找装修公司合作,我气不过来,不与他往来。 第8章 “ 我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忽然笑得落泪。 我说:“此刻我又想喝一杯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还是回去吧,令堂一定等急了。” 他送我到楼下,看着我上车。 我把重要文件交到母亲手上,“大功告成。” “小亮,多留几天,帮我一把。” 我想一想,也好,明天向剑华告假,反正学校尚未开课。 但是,他的电话没人接听,打给圣琪,也一样不得要领,我只得留言。 一连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在地盘我什么都学着做,为着不骚扰工匠,我在一旁静静观察,然后,见他们需要什么,立刻去准备,及时帮忙, 不久,我成为最佳助手。 我最感兴趣是安装抽水座厕,这会这一门技巧,真是不愁生活,英国人都是揶揄工程师收入不如水喉匠,那是真的。 我乐极忘返,把工作过程记录下来,拍摄照片,做一本日志,将来一定用得着。 稍后,我索性在大堂处搭起茶水档,放着咖啡与茶以及水果招待工人,妈妈搔头,“我怎么没想到。” 王旭来探访,他四周巡视,即时指出不妥之处,立刻改正。 那天下午,已有房屋中介带着客人来看房子。 那对夫妇约六十多岁,打扮朴素,母亲让我过去招呼,我什么都肯学,交际却是最辛苦一环,我很恭敬自我介绍,带他们走遍全屋。 在二楼我说:“看这个海景,在城市内不可多得。” 那位太太转过头微笑,“余小姐是建筑师?” “不不,”我摆手,“我是学生,那边王旭先生才是负责这幢房子架构的主脑。” “王旭?”那位太太立刻向经纪低声说了几句。 经纪问我:“可是有份负责北京零八年奥运那只雀巢运动场的王旭?” 我一愣,噫,前两个星期我才看过关于那座特色体育馆的设计及装备,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王旭有份参与? 那时夫妇走近王旭交谈。 母亲问:“说些什么?这对夫妇不像买主,不过做生意至要紧礼待所有客人。” “妈妈,没想到你赚的是辛苦钱。”我感慨万分。 母亲在我耳边说:“所有职业都一般辛苦。” 我点点头。 转过头去,听见王旭说:“我只负责极少部份,不想两位消息灵通。” 不久他们走了,我坐下喝咖啡吃松饼。 我问王旭,“你负责哪一部份?” 他回答:“钢枝设计。” 我说:“可是计算钢架可扭曲到何种角度?听说法兰盖利那些一团云似设计也用同一套电脑软件,神乎其技。” 他凝视我,“你知道得不少。” 我拍拍手,得意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时,母亲走过来,轻轻说:“刚才那对夫妇姓汪,已付出百分之五订金,决定买下这幢房子,叫我们不用特别赶工,但要做到最好。” 我惊喜,“是因为王先生大名?” 母亲点头,“他们说喜欢那小女孩大方有礼。” 我连忙说:“他们钟情这大屋设计。” 母亲笑逐颜开,“这下子我放心了。”她重重吁出一口气,“怎么谢王先生?” 王旭说:“不用客气。” 这是他接到一通电话,背转身讲了几句,匆匆说:“我要到医院去。” 母亲惊问:“老伯有事?” “他已辞世。” 我与妈妈“啊”地一声。 妈妈给我使一个眼色,我急急眼在王旭身后。 他转身,“咦,你怎么跟着我?” 我微笑,“你再也甩不掉我。” 他苦笑,“我倒是想。” 我俩一起上车驶往医院。 我默默陪他办手续,他说:“你不必在此。” 我坦白说:“知道程序也好,迟早轮到我。” 他揉一揉面孔,“人生说不尽的磨难。” 我与他坐在角落,两人额头都几乎碰到膝头。 “小亮,你我一见如故。” 我答:“真是意外之喜。” “你几岁?”他忽然想起问。 “夏季便十七。” “什么,”他大吃一惊,“只得十六岁多一点?我岂非认儿童知己?”叫苦不已。 我笑,“你如此拘泥,我无话可说。” “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王老先生,幸会。” 他叹气,“你看你多调皮。” 从来无人那样形容过我,我有点意外。 我问:“你妻女呢,可会赶来送老伯一程?” 他答:“我未婚,无妻无儿。” “我太多话了。” 他说:“这个时候,幸亏有你作伴。” “假期结束,我要回去开学。” 他冲口而出,“小亮,留下,做我学徒。” 我怔住,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跃出。 我原以为只有圣琪才会获得类似邀请,但是今天忽然有男子向我作出如此建议。 我嗫嚅,“我在滑铁卢将升二年级……” “我可以帮你调到纽约大学。”他紧随说。 “我不喜欢纽约。” “那么,到天气和霭的夏威夷、加州、佛州。” “我怕应付不了半工读。” “毋需这一刻决定,你想一想,好好考虑。” 我叹口气,“妈妈如果没有我这个担子,即时可以退休,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她如此疲乏还四处做工。” “从前,女子都可以安坐家中照顾子女,外头由男人拚搏,今日男人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低头不出声。 “我送你回家。” “屋子已经出售,我将回滑铁卢。” “我可以探访你吗?走得开既来。” 我握住他双手,他手厚大,是一双工具手。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上路,母亲跟我说:“这次我大丰收,我问王旭,将来可愿与我合作——” 我嗤一声笑,“他哪里做这个生意。” “被你猜中了,他很客气地说他没有兴趣,咦,你倒是了解他。” “我只不过猜想。” “我把应得一份给他,他退回说留着给你做学费。” “妈妈你太娇纵我了,原来你赚钱如此辛苦。” “小亮,王旭希望收你做学生,我已同意。” “他如何建议?” “白天你上课,谭余与他一起学习,他付你工资,你又得额外学分。” “妈妈,他已四十岁。” “在你们眼中,四十多岁是生命极限可是。” 我解释:“当我三十多岁时,他已经六十。” 母亲笑出来,“你打算与他合作那么久?” 我不禁惭愧,没想到母亲比我先进开通。 第二天我乘飞机回家。 回自己的家,难度还需通知谁不成。 我用门匙启门,把行李拎进走廊,就看到了奇景。 我看到圣琪披着日式丝袍坐在安乐椅上,香肩半裸,翘着大腿,她前边跪着一个男人,我吓一跳,连忙往后退。 糟!浑忘这位客人时时有出轨行为。 接着,我发觉悟那男子蹲在她跟前,正捧着她一只脚吻她足趾。 我好想笑,那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我如遭雪殛,那人,那人正是邓剑华。 我“呀”地一声,像是被人在脚跟砍了一刀,全身五个立场品脱血液汩汩自伤口流出,耳畔嗡一声,头晕,几乎昏了过去。 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惊。 我胸中一口浊气上涌,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手脚才恢复力气,稍微移动。 我无法提高沙哑声音,我只是说:“走,两个人马上走,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我打开大门,看着两个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离去,圣琪连鞋也没穿,但是不必替她担心,她有的是办法。 我关上门,立刻叫清洁公司派人打扫,同时,召锁匠换锁。 我不想再提这两个人,我不憎恨他们,也不想报复,只想远远避开他们。 过两天,邓剑华在学校看到我,追过来说:“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错了,我会改过——” 我的电话这时响起,原来是王旭,我像听到亲人的声音一样,“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图书馆门口,我马上过来,等我五分钟。” 我跳上同学的脚踏车便往图书馆飞驰。 雪开始融,我嘴里呼着白气,看到王旭,我腾出一只手招呼,轮子一滑,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王旭抢上来扶起我。 我抓紧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么了?”紧紧抱着我。 我哭诉:“带我走,立刻走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轻轻说:“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愿见人,谁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泪,他把手帕给我,我抹得双眼通红。 “为何流泪?” 我不愿回答。 他说:“我见过你的导师,他批评你的作品好高骛远。” 我懊恼,“我是最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误会了。” “你考虑过了吗?” “我接受你的邀请。” 他说:“在加国,十六岁可以自主,在美国,要到十八岁。” “那么,你我不能在美国维持师徒关系。”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问:“你住哪里?” “朋友家中,来,带我参观你的宿舍。” 我领路,他一边走一边说:“北美东岸各城市在融雪时分最可怕。” 第9章 我说:“那么,带我去加州。” 他讶异,“为什么心急,你失踌躇疑心忽然不见了。” 我打开公寓门,那日一幕仿佛再度显现:裸肩、跪男、出卖、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王旭轻轻说:“有心事应当讲我听,我帮你分析。” 我哽咽着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讲出来。 我涨红面孔,真想用一只纸袋罩住头部。 他听完之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着他,“你没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来,“就是这样?吓得我,我以为你被学校驱逐,或是健康有问题,甚至被人侵犯,原来只是失恋?”他笑得弯下腰。 我气结,“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男友!” 他还是哈哈笑,“她其实不是你表姐,你母亲说,你并没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们——” “他们是两个十分无礼,不知感恩的年轻人,辜负了你对他俩一番好意,他们太没教养,可是,你也不必为他们落泪。” 我呆呆聆听。 “你的自尊心受损,我可以了解,气激难受,是,我明白,但发泄过后,请继续生活,我们哪有浪费时间的奢侈。” 被他这样一说,我心中创痛略减。 我缓缓抬起头,转动脖子。 “况且,将来有许多事要叫你流泪。” 我惊恐地问:“什么?” “像父母辞世的时候。” 我“哇”一声,忍不住用双手掩脸。 “世上有许多伤心的事,但这宗绝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点点头,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两人不是朋友,早些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这是门铃响起,我深呼吸,“是他。” 邓剑华在外边敲门,“家亮,听我解释,我已经与她断绝来往,听我解释……” 王旭站起来,“你想听他解释吗?” 我摇头,“不。” “很好。” 他打开门,不知怎地,个子不大的他力大无穷,一只手就抽起邓剑华颈项,把他整个人提起,将他拖到升降机门口,嘭一声把他丢进,按钮关门。 王旭说:“保证他以后都不敢再来。” 从此没有人做他司机,帮他功课,做热菜给他吃。 我垂头无言。 认识邓剑华已有好些日子,没想到关系如此结束。 中学时期他性格尚未成型,只觉他与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没想到他额外好色,且无羞耻之心。 我黯然,原来我在他心中并非最佳,他一直在寻找更好的。 我轻轻问王旭:“我可应搬家与转校?” “那应该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丝笑脸,“什么时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电讯时代,你坐在家里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问,可以与我联络。” “是,先生。” 他忽然凝视我,“叫王老先生。” 我终于笑了。 春季,第一次开出来的花是早见樱,羞怯怯,挤在郁金香花蕾边,可是那淡紫与淡黄花蕾趁早抢了不少颜色,接着,万紫千红齐齐争艳,谁也不能讨好。 见了面,我总劝母亲:“妈妈,排场不用太大。” 她说:“做生意就是讲铺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生意。”我生气。 “所以叫你读建筑呀,穿得多烂都可以,挤公路车人家会赞你有型有格,因为你有学历有资格。” “妈妈太小觑自己了。” “你别理我啦。” “妈妈,李叔好吗?” “他很会享受,最近在大学音乐系学做小提琴,兴致勃勃,开心之极,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争气,其余都可以享福。 “妈妈你拖着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顾家人是应该的。” 母亲真硬净,毫无怨言。 稍后她问:“王先生对你可好?” “很好,良师益友,”我由衷说:“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亲问:“他可有偶然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见面熊抱,我们少有肢体接触。” “如果他过份,你可以拒绝。”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四十,见多识广,不会猥琐揩少女的油。” “你父亲有与你联络否?” “他已失踪。” “我想也是,我长远没听到他消息,前夫与前妻,凡是自愿失踪,还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来,分手半世纪还把种种不如意算到我们头上,羞辱我们,把我们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几十年,做人做鬼,还与前头人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喜幸灾落祸,津津乐道,茶余饭后咀嚼。” 我笑,“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气横秋,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王先生。” “你真幸运,找到导师。” “是的,我的设计无论多愚鲁笨拙,经他略为改动数笔,立刻精灵玲珑起来。” “那我放心了。” “妈妈,你回到李叔身边去斟茶递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样,都一样。” 其实,我与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样简单。 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只信任我一个,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碍我上谭,他便把我带在身边四处走。 他把我带到北京参观那座鸟巢体育馆,我不出声。我问:“对面寻座蔚蓝色方块是什么?” “那是奥运室内泳池。” 我哗一声。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进的建筑师设计都在此时此处得偿所愿,梦想成真,全世界都没有如此资本与雄心。” 我喊:“他们应当付钱给我们!” “想想也是。” 我叹为观止,一连发问了几十个问题,王旭笑,“救命,我手头上没有资料。” 我伸手指一间亭台楼阁,“那是什么建筑?” “佛香阁,过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极之顺心,约莫也知道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时只得长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赏高蒂的圣家教堂, “它永远不会完成”,“像无数疙瘩长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数不喜欢”,“是,女性肤浅”,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连余家亮都羡慕余家亮。 上学、功课、工作、旅游,安排得密密麻麻,没有片刻多余时间叫我伤春悲秋。 王旭并非钜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无后顾之忧,生活优悠雅致。 他教会我许多,他是我未曾拥有的父亲兼大哥。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从飞机场出来,王旭要买报,我跟在他身后,本来在说笑,忽然看到一本时装杂志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缓缓走近。 化了灰我也认得那两张翼子,它们纹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随时会飞出去。 背脊主人把脸庞转过来对着镜头,面孔像是没有化妆,可是樱唇血红,似刚刚吃了甜蜜红色果子,或是,一颗人心。 这样妖异,正是李圣琪。 我取起那本杂志,忘记付钱,跟着王旭走,被档主叫住,王旭连忙替我付账。 他问:“什么事?” 我受到震荡,说不出话来。 他取起杂志一看,又还给我。 我轻轻问:“好看否?” “这封面?这类争艳斗丽模特儿多如过江之鲫。” 我不出声。 回到家我打开内页,图文介绍圣琪为赫左设计的首饰,我讶异到极点,真没想到作品如此精致美丽,“每一件均由她亲手打造”,其中一枚坠子是一把尖锐匕首挺插过一颗心脏,这本不稀奇,可是圣琪设计了一颗生物正确的心脏,左右心室及大动脉清晰可见,令人震撼。 其他作品有十字架,大卫之星,太极图,以及各种纹身图案包括荆棘钻冠,造型都空前绝后古怪妖冶。 当然也少不了中文字像爱,和平与忍耐。 我抬起头,我明白了,圣琪把纹身艺术搬进珠宝店里,精心镶成首饰。 据该文记者报导,首饰已成为潮流,甚受年轻人尤其是非裔歌星及球星欢迎,一掷千金,希望获得一独一无二设计。 她成名了。 不可思议,离开我家,她索性铁了心投靠赫左,反而造就了她。 从此圣琪不用寄人篱下。 我木着脸,我不会虚伪地代她高兴,我也不会妒忌她,谁知道花蝴蝶一般的她付出什么代价。 她成为名人更好,再也不稀罕骚扰我这个弱者。 我重重吁出一口气。 能够叫一本著名时装杂志用封面及四页篇幅介绍,真是不简单。 而我,我还不过是一个学生。 真汗颜,妈妈说得对,人家的女儿,既漂亮又聪明,她的女儿,钝胎愚鲁。 至今我与王旭师徒相称,况且,王旭根本不是生意人,他的财力,同犹太裔珠宝商人不能比。 圣琪,他们那样叫她,她已摘掉“李”这个姓氏,在纽约的店铺即将开幕;誌庆制作是双翼项链云云…… 我读完报导,合上杂志,躺在床上休息。 心中不是没有气忿,我那寒窗十载,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但是圣琪走了捷径及后门,普通人驷马难追。 第10章 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说:“之前,我们还担心她掉到坑沟里,杞人忧天。” 我也连连苦笑,她也读到报导。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与你都有审美眼光,她那些设计,的确精彩,她是始创者,着了先机。” 我问:“李叔看到没有?” “他嗯一声,回答:”不认得了。‘“ “他答得好,他又不想沾光。” “我们母女也不会那样做,圣琪越成功,我们越心安,我们祝福她。” 我心想,不知几时,我的作品会在建筑文摘上出现。 我问:“妈妈,我会出名吗?” 母亲笑而不答。 “你是说不会?” 妈妈这样说:“一个人在任何行来成名,都必须勤力地做得超好,更需十分幸运,而且要推动力。” “毅力?志向?” “不,小亮,他肚饿,他要吃饱,世界就是那么惨烈,你肚子不够饿吗,你不会耐烦咬紧牙关苦苦挣扎,当然没有收成。” 我把头垂到一边,“早叫你别纵容我。” 母亲笑了,“我一人为猥琐生活经营便已足够。” “妈妈,为什么生活那么昂贵?” “外国人叫生活费为活着的开销,各式各样消费账单雪片似飞来,必须付清,否则会被逐出文明世界,变得身世褴褛。” 我明白,我见过圣琪潦倒的样子。 “故此家居与自身都需付出昂贵费用维修,少年时我也曾羞辱守财奴俗不可耐,以及社会欠缺廉耻,笑贫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较宽容。” “与妈妈闲谈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个男同学叫邓剑华吗?” “啊,是吗,不记得了,哪有时间。” 谈话到此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没见到邓剑华,我到校务处打听。 工作人员为我查核,“邓君去年已经转校,他获得加州理工录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乐不知时日过。 “你是余家亮?这里有他一封信,说是她来查他下落,才好交给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开,里这这样写:“假如你问起我,可见已经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录,是因为你代我 做的那件功课出色,谢谢你,家亮。“ 他说得对,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后余烬里有深深悲哀:怎么会为那样一个人付出那么多。 难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轰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参展作品终于取得一个二等奖,王旭只说一句话:“要谦虚,什么也不要在脸上露出来。” 我知道,伪颜、谎容,我嘴里回答:“小小二等奖,谁敢得意。” “那样就好。” “导师仍觉我作品不切实际,可是每次比赛,总叫我参予。” “主任喜欢什么人?” “一个叫于治中的新加坡华裔,四平八稳,可是还算大方,他别的功课也好,兼修地产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竞争力真不可小觑。” “但是,他们之间,仿佛少见艺术家。” “他们并不重视美术,待科技大获全胜,才讲究花巧不迟。” “韩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学中不少音乐衣绘画造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评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分数?” 他正经回答:“余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开嘴像一个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该刹那明白了:我被爱,王旭爱我。 我有点震荡,啊,我何以为报。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怪不得人人渴望被爱,那种感觉的确幸福,心中充实得鼓鼓,像极小的时候,自幼稚园课室放学出来,知道妈妈一定在门外等,门一打开,便飞奔出来:“妈妈!” 扑到母亲怀中,那便是被爱的感觉。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终于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泪盈于睫。 年轻真是好,我可以三天只睡两次,或是廿多小时不寝不休,时时听见王旭说:“我得去躺一躺”,或是“还有无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从前,是他帮我完成工作,现在,情况相反。 有时他在我家长沙发睡着,醒来时见我还在专注工作,他叹气,“天亮了,”又说,“我像你这年纪时也永不言倦。” 我对他说:“家母终于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风险。” “她与李叔结伴到夏威夷大岛定居。” “你呢?”王旭一颗心提起。 “我明年毕业,希望两年内考获执照。” 他凝视我,“终于等到你成年。” “没有你,我不会如此顺利毕业,这几年,一定有人笑你带着奶瓶做人吧。” “时间过得真快,本来没想过会有回报,收录徒弟,不过是延续知识,可是你看你帮我多少。” 我放下电脑看着他,“我做了红枣糯米粥。” “这么复杂?” “你不知道爽方便,华人超级市场有整罐去核红枣出售,糯米分好几种。” “是麦肯西中路那间?” “正是,那小小商场将改名福来坊,本来由西人主理的理发店、镜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华人业主收回店铺,改租给同胞,不久,走进商场,不用说英语。“ “这其实不大好。” 我答:“天天讲英语也怪累,只要法律允许,有何不可。” “连年轻一辈如你都这样想,呼。” “五十年前,华人还是梳猪尾的洗衣伙计及苦力、吊梢眼、刨牙、干瘦,今日你问他们对华人的印象,他们会说:有节蓄,喜欢置业,及督促子女勤学,命子女学医……数十年间叫西人全盘改观,靠的是什么?“ 王旭笑了。 “我的一个同学,一家四口都是会计师。”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唯一提高华裔地位算途径,一味抗议如红人与黑人,有个鬼用。” “这些话不要在街上讲,请勿以为言论自由等于口不择言。” 我的天,怎么会谈到这样严肃的话题。 我连忙说:“今日我看到一双售价五百多元的血红漆皮四寸高跟鞋。” “对你无益,你会摔死。” 我俩手挽手到闹市去吃越南法国菜。 那天晚上,我睡得好不香甜,电话铃声叫醒我。 我一听,惊醒,额角冒汗,我追问:“何处警署?” “多市北约区警署麦警长,拘留人名叫李圣琪,她自称是你表姐,你愿意替她交保吗?” “她犯什么事?” “醉酒驾驶,兼藏有毒品。” 我气忿,“与我无关。”太不争气了。 “余女士,我看你还是来一趟的好,她衣冠不整,在拘留所会吃亏。” “她没有其他亲友?” “她大醉,只说出你的电话号码。” 我叹口气,“我要大半小时才可以到你处。” “我明白,小心驾驶。” 我洗把脸更衣驾着簇新路华车出去。 公路上寂寥荒凉,我又没有听收音机习惯,这时,好不后悔出手救助圣琪。 她已名成利就,可是要紧关头,只记得我一个人的电话。 半途电话响,王旭问:“你深放不告而别到什么地方去?我一觉醒来,你已不见。” “我正往北约警署,一个朋友出了事。” “你不宜理会损友。” “我自己也是别人的损友。” “当心,我本应与你同行。” “我替她交了保便即回。” “她?女子都那么胆大妄为?” 我赶到警署,麦警长带我进去,门一打开已闻到便溺味,我用袖子掩住鼻子。 只见一个女子大字型躺在地上。 麦警长说:“她本与其他人关一起,可是怕有人袭击她,所以——” 只见圣琪面色煞白,不醒人事,可是喉咙喃喃发出咕咕声音,“不管我事”,好像又似“什么好事”。 她衣不蔽体,我连忙脱下外套替她穿上,把她扶到木櫈,她东歪西倒。 我问:“缴了保可以带走她?” “这里,五千元。” “她无大碍?” “她会吃官司,替她找律师吧,她持美国护照,你得担保她不离开本市。” 他把圣琪手袋交到我手中。 我扶着圣琪上车,把她放在后座,疾驶回家。 她在后座唱歌,不知怎地,语声曼妙,十分凄凉,她唱:“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不由自主跟着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她沉睡去。 我扶着她上楼,刚好王旭出来,帮我把圣琪拖进浴室,和衣放进浴缸。 他说:“损友。” 他拧开莲篷头,冷水直往圣琪身上淋去,她挣扎惊呼。 我把水调好温度,希望可以冲掉她身上臭味霉气。 王旭说:“我要到温埠开会,三天后回纽市打理一些业务,我们再联络。” “明白。” 他看一看浴缸里落水狗般的圣琪,“当心这个损友。” 他拎着简单行李离去。 我把一路咒骂的圣琪拉出来,替她穿上浴袍。 她摔倒在床上,这是我发觉她又把头发剃得小男孩那般短。 第11章 “发生什么事,你如何会在多市?” 她看清楚我,“是你,”她比我还吃惊,“家亮,我怎么会在你老家?” 我告诉她:“是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警署。” 圣琪頽然,“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原址,你又救了我。”“你言重了,圣琪,你需要找律师。”“我明白。”她挥挥手,想找什么,我把手袋交回她。 她在手袋夹缝找到一枝香烟。 我急问:“还记得我家规矩吗?”我把烟抢过丢掉。 “你这千年不变的书虫。” “你呢,快自粉蝶变为妖精。” 我们相视而笑。 “家亮,我时时想起你。” “我也是,但这不表示我原谅你。” “看样子你好像还没有毕业,家亮,世上已千年。” “是你的日子过得太浓缩,圣琪,别来无恙乎。” 她摇摇头,“我遇到极大错折。”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在格村的店铺不是刚开幕?” 她叹口气,“我与赫左闹翻,他逐我出门,收回店铺,连已制成的首饰也不发还给我。” 我立刻知道事情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他与我订的合约就是如此刻薄,有关犹太人所有传言都是真的。”圣琪沮丧。 我看着她,难度她没有错? “我完了,我一无所有。” “可是我刚在时尚杂志——” “那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 “你的名人朋友呢?” 她不出声,在手袋里找到两粒药丸吞下。 我给她喝热粥。 我对她说:“不要紧,你还有你的才华。” 圣琪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小亮,你真是一个纯真的好人。” “圣琪,你大可另外找合伙人。”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圣琪,赫左为何把你撵走?” 她先不出声,我也猜到一二,她随即轻轻回答:“他怪我瞒着他与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异性朋友?” “他已经七十多岁,混身老皮打转,肌肉如棉花,口腔发臭。” “圣琪,是你自愿签下的合约。” “是我咎由自取。”她低下头。 “你努力从头再起吧。” “累死人,”她伸个懒腰,“做人真累。” “先好好睡上一觉,身边有钱没有?” 她点头,“我有点积蓄,你少担心,我明天就回纽约,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爱人?小亮你也有男伴了?” 我拉下脸对她说:“你若再看他一眼,我亲手用刀切下你的头一脚踢进大西洋。” 圣琪一怔,低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个年轻人,我以后也没再见过他,我也不知他名字。” 我沉得凄凉,这轰炸机不知她造成何种创伤。 “那时我们都年幼无知。” 我摆手,“越描越黑。” “我明天就走。”她的确透露歉意。 圣琪遵守诺言,第二天就走了,留下一件纪念品给我,是一枚精致白金双翼项链,我顺手戴上,唏嘘不已。 若不是因为邓剑华这个过节,我与圣琪一定可以时常见面。 过两天我的小公寓来了稀客。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同学,打开门,看到一个壮汉,他问:“是余小姐吗,赫左先生想与你说几句话。” 他让一让身体,我看到他身后的白头翁。 再也没有比他更整洁的老人了,西装毕挺,皮鞋铮亮,他彬彬有礼,“余小姐,我叫赫左,恕我不约而至,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我连忙说:“赫左先生,有事请进。” 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圣琪来过了。” 我不出声。 我请他坐下,“喝些什么吗?” 他微笑答:“我怀念中国的茉莉花茶。” “我立刻去做。” 老人毕竟是老人,双眼的玻璃体有点浑浊,说话的时候,有唾沫星子自嘴角溅出。 我斟出香片茶,他喝一口,踌躇一会,着保镖出去。 他轻轻说:“我想请圣琪回来。” 这倒出乎我意外,“我不知她去了何处。” 老人的答案更叫我意外:“我知道她的住处。” “那,你去请罪呀。” 他有点尴尬,“余小姐,将来你会知道,人的年龄与心智,并不同步老化。” 我微笑,“我知道,家母年过五十,心态最多三十。” 赫左说:“我也是,我老以为自己只有五十一二,我想向圣琪求婚。” 我吃惊,“可怜的老人!” “我没有后人,我愿与她订合约,我辞世后整笔遗产属于她。” 我欠欠身子,“赫左先生,你不妨亲口同她说。” “请你代我向她提亲。” 我摊开手,“为什么,赫左先生。” “你是她唯一亲人,我们信任你。” “这真是我的荣幸,但是我与圣琪并非无话不说。” “我会请她与你联络。” “赫左先生,你办事一向如此转折?” 他又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忽然说:“我年幼之际,曾经在华南居住过一个时期。” 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华裔女子产生了情意结吧。 他轻轻说:“只要圣琪回来,什么条件都可以应允。” “你也不要太纵容她。” 赫左笑了,“你们姐妹俩性格完全不同。” “赫左先生,我们并非姐妹。” “我全知道,你对她,比许多亲姐妹都友爱。” 好话人人爱听,我立刻说:“不敢当。” “我走了。”他缓缓站起。 我替赫左开门,刚巧保镖拎着一大篮水果上来。 我向他道谢。 关上门就叹息,真气忿,他不能没有她,逐走了她又后悔,得花十倍人力物力把她请回。 圣琪简直就是只妖精,说不定晚上在雄黄酒或犀角薰照下会露出原形。 是一只双目炯炯的花狐,抑或一条嘶嘶作响的白蛇?明知她欺骗他,不贞滥玩,他还是叫她回去。 整日我都长嗟短叹,我会有那样的运气吗,我目不斜视,真心待人,自中学起就认识的他,还不是对我不忠。 世事有什么公道。 毕业试的时间到了,应考生的外型是看得出的:憔悴、苍老、敏感,一带副随时准备自杀的样子。 阿麦在他网誌上说:“我想跟马戏团出走”,我告诉他:“太迟,你已超过廿一岁”,小王加一句:“老虎吃掉你”,子威警告他:“你妈会伤心“。 因为焦虑,大家回复到幼儿心态。 哭是减压最佳方式,我们或许可以大哭。 天气有点闷热,女同学们开始穿内衣般半透明吊带背心,人肉横流般风景,我看得腻倦。 放学,朝图书馆雯去,有人拍我肩膀,我抬头,意外,“你还没有走?” “你语气像移民局递解非法移民。” 那是圣琪,穿着宽身衣裤,十分飘逸。 我说:“你气息好多了。” “托赖,小亮,赫左曾找你?” “请到饭堂详谈。” 这时,已有男生弹眼碌睛那样看着她,有人故意在我们身边打转,好多看她几眼。 我实在忍不住,“琪,你可自觉长得美?” “什么?”她一愣,好像没听懂。 “你看这干男生,绕着你转。” 她茫然,“有吗?”她说:“对了,老赫对你说什么?” 我在饭堂买两杯咖啡,与她坐下。 “他向你求婚。” 圣琪不出声,呆呆地看着校园风景。 “我以为你会雀跃。”我意外。 “家亮,我不会再回去。” “因为他老?” “不,他这人无法形容的猥琐,我若把其中若干情节告诉你,你会作呕。” “我很抱歉,圣琪,我不知道。” “我与业界联络,有人允许赊借工场及金属宝石,我可以重头开始。” “你需要资助吗?” 她摇摇头,“我做一件卖一件,够糊口已经满足。” 真没想到她决定自力更生。 “这是我的电话地址,小亮,请予我精神支持。”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走过来用手搭住她肩膀,她也不去看他是谁,便侧头吻他手。 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分明是一对情侣。 圣琪一向灵欲合一,她讲究肉体享受,她不愿回赫左,是因为找到了年轻英俊男伴。 她轻轻说:“这是阿利扬,我的男友,他是一名运动员。” 我不出声,长辈们怎么讲?“只要他们开心”,我还能说什么? “保重。”我说。 “再见,家亮。” 他俩走了之后,同学们纷纷问:“那美女是谁?” “很美吗?” “有一股天真的妖媚之态,男人最喜欢。” 我答:“我不是男人,我不知道。”把他们都逐走。 晚上,赫左的电话来了,“她拒绝了我。” “是,她对我也那么说。” 他十分懊恼,“我一生失去无数珍贵之物,圣琪最叫我惨痛,我竟似年轻人般沉不住气,闹成今日局面。” 我不出声,过一会我说:“像她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 “不,她是唯一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古稀之人,竟还有那么多人与事放不下,难道真要等咽气那一刻吗。 “对不起,赫左先生,帮不到你。” 第12章 “真的一点办法也无?” “赫左先生,有时爱一个人,不在乎即时回报。” “你有什么意见?” “小琪一人在外,需要协助之处甚多,你若愿意,可以暗中帮她一把。” 他踌躇一刻,“我明白了。” “当然,谁是圣人呢,不过,施比受有福。” 电话忽然轻轻嗒一声挂断。 我吁出一口气。 那年夏季我顺利毕业。 穿上方帽那日,感慨万千,苦读多年,出了身,并不见得特别高兴。 李叔摔伤腿,打了石膏,行动不便,不想出门,母亲老来得伴,对他十分缠绵,向我致歉,她要照顾他,缺席,叫我不要介意。 王旭老远自北京赶来,他替我在校园拍照,“你正式成为我的伙伴了。” 没想到圣琪不请自来。 她衣着其实十分普通:小小外衣,长窄牛仔裤,但是穿在她身上,出奇诱惑。 “恭喜你,”她走过来,“这位是王先生吧。” 我脸黑着,她身边并没有男伴。 只听得王旭笑,“我记得你,今日你没喝酒。” 圣琪也笑,“这是我名片,我在暮街开了一片小店,请多指教。” “我替你俩拍照。” 圣琪说:“我替你们拍才真,站近些。” 她伸手去拉王旭。 这时,我忍无可忍,我一掌推开圣琪,“你想怎样,你卖什么风情?” 圣琪愕然,“家亮,你干什么?” 她踏前,我再加力道推撞,她险些跌倒。 王旭去扶她,我厉声说:“李圣琪,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若敢碰他一下,我砍你狗头!” 王旭发呆,瞪着我不动。 四边有同学围上,“什么事,什么事?” 圣琪知她不受欢迎,默默转身离去。 王旭在我身边说:“well!” 我双眼痛红,摘下方帽子,蹬蹬蹬朝停车场走去。 这时,我已冷静下来,心中后悔不已。 王旭追上,“你妒忌?你吃醋?” 我垂头不语。 “这一切都是为我?”他心花怒放,“我在你心中有如此巨大重要地位?你会为我与人打架?” 我打开车门坐上。 王旭紧紧跟我身边,“家亮,时机成熟了,我已守候在你身边长久,家亮,让我们结婚吧。” 我黯然伏在驾驶盘上,为什么毕业礼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快乐,为什么王旭求婚,我没有狂喜? “家亮,我一直怀疑你是否爱我,今日才知道我实在过虑,家亮,我太高兴了。” 回到家,我脱下礼袍,打电话找圣琪。 “对不起,圣琪,我叩头。” 圣琪的声音十分陌生,“哪一位?电话接线不大好,听不清楚。”电话随即响起啪啪声音,切断。 我再拨过去,一直没有打通,挂线是故意的。 毕业了,我把桌上所有书书籍纸张扫进垃圾桶。 “腻透厌极!”我嚷。 王旭与我到欧洲旅行,他专会别出心裁,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黄昏到罗马蒂伏利花园,众游客正在欣赏七彩灯色照耀下的喷泉,他悄悄朝暗角一指,“看,家亮”,我开头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双眼习惯了黑暗,我看到隐约的小小朵火光一明一灭浮游,“萤火虫!”我惊呼。 这是在城市生长的我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叹为观止,我身不由己追上去,其他游客也纷纷朝我们方向走,王旭取出一只小瓶子,走入树丛,不 一会笑嘻嘻出来,把瓶子递给我。 我看到小小玻璃瓶里有两只萤火虫。 那两只小小昆虫只像蜉蝣般活了一夜,带给我难经验。 我们到赛纳河乘观光船,那一夏欧洲热得发昏,我吃不消靠在王旭背上吃冰棒。 有人说:“年轻爱侣。” 又有人问:“年轻好还是爱侣好?” “年轻好,老了猥琐相。” 这是真的,可爱小男孩来吻我面颊,我会大笑接纳,老男人,我会后退。 河畔歌德式圣母院矗立,王旭说:“圣母院不在左岸或右岸,它建筑在一个叫城市之岛的小岛上。” 我把脸紧紧靠在他肩膀上。 我忽然说:“我想去见一见父亲。” “正好我要问他要你的手,我陪你,先去看余先生,然后探你母亲。” 我适意地点点头。 在伦敦遇上大雨,我与他到皇家建筑会去办一些手续,忽然看到大队警察冲进,“疏散疏散”,王旭紧紧拉住我双手,在我身前保护,我俩紧张地从侧门奔出,王旭问途人:“什么事?” 途人答:“疑有炸弹。” 我们淋着雨跑回酒店,王旭说:“怕死吗?” 我老实答:“不去着实想它便不怕。” “我不怕,有什么事我俩记抱紧紧,我只怕失去你。” 我很感动,被爱真好。 接着,我们找到父亲。 他还在工作,而且非常忙碌,看到我们笑着迎出来,只字不提为何多年没有联络。 我发觉他英语粤语都带着浓厚的沪音,像是老一脱的人,他头发出奇乌亮,王旭的白发比他还多,我这才发醒觉,必是勤于染发之故。 他很高兴,“今晚请到舍下吃顿便饭,届时一屋三名建筑师,哈哈哈。” 我们约好晚上七时见。 接着我问王旭:“你怎样看他?” “老实话还是客套话?” “从实招来。” “他好像不大认识你,但约莫知道那是不对的一件事,所以额外客气,实则是希望速速了结此事。” 我不出声,父亲十分为难,额角冒汗。 但只要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 我们要选购礼物:名贵手袋及西装外套,多款电子玩具与水果糖果。 王旭笑:“礼多人不怪。” 连工共都有红封包。 一按铃听见少妇尖声说:“家亮这样客气做什么,女婿可也一起来了?”那肯定是继母。 坐定之后,我发觉沙发后不止一对亮晶晶眼睛偷看我俩,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余家又添了子孙。 原来父亲已是三子之父。 看样子他做到八十尚未能退休,我不由得骇笑。 继母胖了,一脸油光,对我挑选的礼物赞不绝口,口气,神情,比母亲还老。 我微笑,父亲终于得偿所愿。 我们留下吃饭,女佣做的肉又干又硬,汤太咸,菜甚老,我一直往弟弟们碗里夹菜。 小孩一直问:“可以吃蛋糕没有”,“玩具可以拆开吗”,吵得耳痛。 父亲在饭后问:“打算结婚了吗?” 我与王旭点点头。 “祝福你俩。” 继母说:“记得照顾弟弟们。” 王旭答:“愿效犬马之劳。” 继母笑得眉开眼笑,与王旭谈笑甚欢。 父亲看着我,忽然说:“你妈妈做得很好。” 我笑,“光是大学学费百多万。” “王旭看上去有点能力。” “是,他对我极好。” “那我放心了,女孩子最紧得人痛爱。” 我又笑,“本身也得可爱才是。” 父亲忽然看了看继母,不出声,他可是想说“未必”? “爸,保重。”我拍拍他肩膀。 “有能力请照顾弟弟们。”他也叮嘱这一句。 我点点头,与王旭告辞。 在街上王旭问:“想做什么?” “找个地方吃艇仔粥。” 王旭举手赞成。 我说:“都会变化甚大,灯太闪天太亮路太窄人太多。” “你那么年轻,难道怀念上世纪七十年代殖民地风情?” “王先生,怎看余家?” “中产,十分热闹,孩子活泼,主妇富泰,余先生负担略重。” “为什么要我照顾弟弟?”我不忿。 “因为我们是姐姐姐夫。” “他们都没有照顾我。” “你比他们年轻力壮。” “王先生,我最敬重你肯吃亏这一点。” “往夏威夷大岛,我们改乘轮船可好?” 生活一切累节由他排,我已成习惯,这是我也知道,少了王旭,我定像跛子,所以我懂得珍惜。 船往太平洋中央驶去,天连海,海连天。 我与王旭热衷甲板户外游戏,晒得成棕人,有时在金色夕阳下索性熟睡,醒来时脸上沾满露水。 夜半醒来,我唤王旭看星。 我俩紧紧依偎,“那是阿发森托里,最接近我们世界的一颗恒星,它的光,需六年多时间才传到地球。” “那是火星,用望远镜可以看到维多利亚陨石。” 到了大岛,母亲到码头迎接我们,为我们圈上蛋黄花。 她一点也没有变,笑起来眼角多些纹路而已。 “我可是要做丈母娘了?” 但是李叔的情况比我想像中严重,膝头换了钛金属关节,重新学步。 在蕉林下我们喝水果酒聊天,我忽然提问:“李叔,原来圣琪不是你女儿。” 李叔答:“不,她并非我亲生,她是我前妻之女。” 那边王旭与母亲谈得起劲,他对中老年太太似乎很有一手,她们都喜欢他。 我用一把孔明扇替李叔走赶走昆虫。 我继续问:“你见到圣琪时,她有多大?” 李叔一一道来:“约莫六七岁,很懂事,小大人一般,绝不吵闹,根本不觉得她存在,手动脚轻,十分可爱。” 第13章 我微笑,“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吧。” “美?”李叔似乎诧异,“她母亲才美,她一直干瘦。” 我越发好奇,“你与圣琪母亲,如何认识?” “她在快餐店任职,见到华裔留学生,食物总给大份些,我们很感激。” 我说:“世上除出孤儿寡妇,最惨是留学生。” “结婚时家人统统反对,但是我们很快活,直至她患病,好日子不多。” 到今日李叔还有点唏嘘。 可怜的圣琪,我想,根本没过过好日子。 我问:“圣琪的生父是谁?” “我只知道他姓于,不知是否在世。” “你有圣琪出生文件副本吗?” 李叔说:“我知道你一向关心她,我去找一找。” 我与他进书房,他启动电脑,示意我阅读。 我看到圣琪零碎资料:她与生母合照,她幼儿时生日照片,以及成绩表及出生证明书。 她生父叫于红升。 我立刻把资料记录在手提电话上。 “自圣琪母亲辞世之后,只剩我与她,共处一室,十分尴尬,她离得我远远,从不接近,我只得把她送出去寄宿,总算毕业,那时我幸运地认识了你母亲,要把她接返,她又不愿,只说想升学,接着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时王旭自园子回来,这样说:“夏威夷群岛其实是露出海平线的火山尖顶,人们就住在那小小陆地上,你说奇不奇。” 李叔问我:“圣琪与你一直有联络?” 我点头。 “同她说,她随时可以来住。” 我答:“我代她多谢你。” 王旭看我一眼,不出声。 那天晚上,我俩借宿李家,忽然之间,整张床上下颤动,接着左右摇晃。 王旭比我先醒,奔过来拉着我钻进床底。 他用身体遮住我,这样说:“屋子如果塌下,救护人员发掘,会发觉,我保护着你。” 我忍不住大笑,这时母亲推门进来,“什么事如此好笑,你们不怕吗?” 这在那时,电灯闪了一闪,熄灭。 “哟,”母亲说:“这回热坏人,你俩回到船上去吧。” 冷气一熄,开始听见昆虫鸣叫声,别有风味,窗一开,栀子与晚香玉的香气也袭人而至,我与王旭坐下藤椅子里静心低欣赏夜色,我们不愿离去。 “心静自然凉。”母亲出去了。 那晚又有一两次余震,第二天中午,电力恢复,皆大欢喜。 母亲说:“你俩该走了,王旭有生意需要经营,女儿,你要自力更生,妈妈支持你。” 我笑,“有人撑腰,怎叫自力更生。” 我与王旭在夏威夷正式订婚,只与家人吃了一顿自助餐。 母亲高兴得落泪,“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会,她捶着胸说:“我放心了。” 我俩回到船上,继续航程。 订婚与未婚无甚分别,我们仍似老朋友,只不过现在王旭时时会响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声未婚妻。 回到家,我们把公寓邻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边,他那边中式家俱,楚河汉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东京,我一人在家为他准备资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谁?”我时没听出是谁。 “阿利扬,我是圣琪的朋友,记得吗?” 啊是,那个英俊健硕的运动员。 “真好,只有你家电话恒久不变。” “有什么事吗,圣琪她好吗?” “我到你家说话可好,现在可有空?” 我顾忌,“你不妨在电话里讲一讲,看我可做得到。” “我们需要五千现款。” 我一听心中明白,这不是圣琪有急用,这是他本人欠下赌债或是其他债项。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远。 “家亮,请你到十四街与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门口等你,我不进来了。” “半小时后见面,记得带钱。”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一次,告诉他只一次,以后不可再麻烦我。 我在地图上找到q酒吧,驾车前往,看到英伟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蝉翼般薄的白色长袖衬衫,一条烂卡奇裤,看到我点点头,“你确如圣琪所说,够义气。” 我啼笑皆非。 这是他背后出现一个浓装西裔少女,急急问:“有没有?有没有?” 我看着他俩,轻轻说:“只此一回。” 阿利扬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递上。 阿利扬当面数清款项,交给那少女,那少女落泪,忙不迭用英语及西语道谢,捧起我手亲吻。 阿利扬喝道:“还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扬说:“我也是为朋友,一个月还你,两分利息,可以吗?” 我吁出一口气,“且不急还债,那少女是谁?” “普通朋友。” “圣琪知道你有这些普通朋友吗?” 他回答:“圣琪是醋坛,不可让她知道。” 我说我明白。 他说:“谢谢你,放大镜心,只此一回。” “圣琪好吗?” “她开了一片小店,店后是工场,她现在对钱十分谨慎,说快要老了,必须贮蓄。” 一只粉蝶口中竟说出这样话来,叫人震惊。 我说:“保重。” 他说:“后会有期。” 我没好气,“别再找我!” 他有点无奈,看着我上车离去。 那是一个恐怖地带,有人探头敲我车窗,“小姐,两百,陪你整夜,保证满意。” 我连忙把车驶走。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我很怕阿利扬再打电话给我。 王旭自东京回来,不到一会,又往新加坡。 他们这些人,把乘飞机时间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帮他打理业务,很快上手。 大约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独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门口等我。 半透明衬衫,破烂卡奇裤,浓眉大眼的阿利扬。 我即时止步,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他举起双手,“别怕,家亮,我来还钱。” 我觉得汗颜,尴尬地站住。 他还我一只信封,我打开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余钞票还给他。 “啊,”他意外,“那么,我请你吃顿晚饭,我不喜欠人情债。” 我说:“圣琪也来的话,我愿意出席。” “明晚,这个地址。” 我一看,讶异,“这是什么地方?” “舍下,我亲自做西菜给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这男生,怪不得圣琪会同他在一起。 “问你借钱的女子叫西西莉亚,那笔钱,用来给偷运人口的蛇头,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谢你助她渡过难关。” 不知怎地,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时见。” 他潇洒骑上一辆伟士小机车离去。 第二天我准时到那个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称小马德利的旧区,他住二楼,听到车声自露台探出头来招手,“这里”,露台上种满紫色流浪玫瑰,情调十足,我抬头看到他的浓眉大眼。 我问:“今晚做什么菜?圣琪到了没?” 他奔下楼来,双手绕在胸前,“没有圣琪,这纯粹是你我之间的事,况且,我告诉过你,她是醋坛,你可要上来,看的是你了。” 我迟疑,其实,他是个陌生人,进入他家,门一关上,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犯得着冒险吗,我轻轻说:“相信你一次。” 他展开灿烂笑容,牙齿雪白,我跟着他上楼,在他背后,可以欣赏到他长而卷黑得油亮的头发,很多人会想摸一把。 “你是华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扬德路,圣琪叫我阿利扬,简单些。” “你是运动员?” “我打回力球。” 打开木门,小公寓十分浅窄,还供着圣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说:“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进露呆住,“哎呀,”原来桌子铺上白台布,点燃蜡烛,以及一个用的银餐具。 他为我开启冰镇的红酒,斟半满,“试一试这瓶梅洛。” 我意外问:“你不与我共餐?” “今晚,为着感恩,我侍候你进餐。” 他为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来。” 我转过头问:“是什么?” “给你惊喜。”他笑笑。 “红酒是配红肉吧。” 我抬起头,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黄昏,华灯初上,景观甚佳,真没想到阿利扬这样会生活。 他在小厨房又切又做,没多久捧着一只白色碟子出来,我一看,竟是鞑靼牛排,现代人已少吃红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 还有一只生蛋黄,茹毛饮血,我笑说:“这会吃死人。” “你试一试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点放入口中,“嗯。”我说:“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为我斟茶递水。 我赞不绝口,“何处得来绝技?” “家母开餐馆,我自幼学得。” 他钻进厨房做甜品。 我吃完香腻滑的生肉,他捧着极薄的班戟,我怔住,苏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锅添上一点拔兰地,用打火机点燃,锅中冒出蓝色火焰。 第14章 我没声价道谢,“难忘这一餐。” 我几乎连舌头吞下肚子,完了双手取起碟子,舔净汁液。 阿利扬大笑,“你同圣琪说的一般可爱。” “圣琪为什么不来。” “她不明白男人与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这是我吃过最好一顿,有什么余兴?” 阿利扬蹲到我面前,“你会跳舞吗?” 我摇头,“连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饱。” 我忽然说:“教我阿根廷探戈。” “为什么?”他意外。 “因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扬点头,“好选择,不过,现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说:下次等钱用再找我,两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发着浓郁香气,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诱人。 女子一过了廿一岁很快褪色,一般乐观的想法是,只要能干,四十之后还有生命,实际上大不同,倘若有学识智慧,中年还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轻轻问花:是不是,现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语。 “可要坐我的伟士牌兜风?” 我在极大银盘似月亮下拒绝:“我要回去了。” 阿利扬吻我的手,“再见。” 我上车,往家里驶去,两次驶错路,终于开户口极少用的导航指示,电脑女声严肃地告诉我:“用胜利路往前直驶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转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我终于到家。 躺在床上,我深深呼吸,什么叫诱惑?刚才一幕便是,难怪许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脚踏下去,实在是因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温柔太少。 要费多大的劲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机车!自此我对热情过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爱上阿昨扬?不不,当然不,只是贪恋被异性宠爱感觉。 我终于入睡。 接着两日,鼻端都似闻到浪浪玫瑰的浓香。 一个女子,一生人总得坐一次伟士牌机车,头上缚一块丝巾,嘟嘟嘟兜风,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后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来,我会叫他陪我。 可是,话还未出口,已经迟疑,他不是小机车司机,他不是任何车司机。 他已是那种手持文件袋冲进车厢由司机接载前往机场的中年人。 接着,王旭又往纽约,他打算搬写字楼,今日,工程最简单,不过是移一移电脑终端机。 星期六一早,我刚起床,正在收拾衣物洗涤,门铃响起,我不是不小心,大声问:“谁?” “是圣琪。” 圣琪,我心里一阵喜悦。 一张望,果然是她,我才打开门,她双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跄后退,她接着扑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乱冒,眼前一黑,眼泪鼻汰喷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骑到我身上继续打,我觉得生命有危险,奋力推开她,奔到厨房,抢过一把锋利肉刀。 我大吼:“你给我站住!” 我鼻子喷血,连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钟多些,她已经把我打得遍体鳞伤。 我用刀指着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做错什么,一上门就殴打我。” 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从眉心到嘴巴,被我抓起几条血痕,肿了起来,看上去血淋淋好不可怕。 我脚一软,坐到地上。 圣琪想走近,我叫:“别过来!” 她在不远处蹲下,“你与阿利扬吃饭?” “只是为一餐饭?”我叫之冤,“他问我借钱,还我利息,我不收,他改请客,他告诉我你也在,去到,你缺席,只是一顿饭,我吃完就走了。“ 她静静聆听,用冰桶浸湿毛巾,示意我敷眼,我一照镜子,没声价叫苦,原来眼窝青紫,眼白充血,像只皮蛋。 我转头大叫:“你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报警。” 她骂我:“你这只笨鸡,阿利扬已与我分手。” “就为着这一餐饭?” “不!半年前我与他分手,他设局引你上钩,你至今还未发觉?” 我不出声,轻轻用毛巾拭脸。 圣琪也抹干净血污,找药膏敷上。 她把歪倒的家俱扶正。 她说下去:“西西夏莉亚告诉我,他付她一百元,叫她做一场戏。” “什么戏?”我问:“那个西西莉亚欠蛇头钱。” “对,他问你借五千,很快还清,还加利息。” “说得不错。” “他煮给你吃,载你兜风,教你跳舞,可是这样?” 我的太阳穴突然剧痛,双眼睁不开来。 圣琪说下去:“然后,问你借一万,但,很快又归还——”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 “利息更丰富,于是,你俩更加亲昵(此处有一字打不出,是:日+匿,暂用昵字代替),第三次要五万,你踌躇,但是终于慷慨应允,这时,大半年过去了,你俩关系已经十分紧密,果然,他没有令你失望,他居然也全数归还。“ 我听得混身冰凉。 “最后,他要二十万急用,一个投资好机会,三个月可获利一倍,你信任他,一半是因为利息太过丰富,你心起贪念,于是(奇*书*网^_^整*理*提*供),你把款项拔到他户口,接着,他消失了。“ 我吞下一口涎沫,双眼瞪得铜铃大。 这时圣琪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我把你打醒没有?这是江湖上骗子最常见伎俩,叫做引人放彀。” 我脸色煞白,“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的声音更加轻俏,“他用最后一次借了我二十万,人世间随即失去影踪,我再也见不到他,经过数月时间,终于自西西莉亚口中,知道他重施故伎,找到你这只绵羊。“ 我羞愧着垂头,双手簌簌抖。 “他煮什么给你吃,可是鞑靼牛排与苏瑟班戟?唉,味道可是一流?” 我缓缓自地上爬起。 圣琪说:“我们去看医生吧。” 我点点头。 圣琪说:“对不起,家亮。” 我背脊被汗湿透,“是我不好。” 我们到诊所,医生惊问:“发生什么事,可要报警?” “我们自楼梯摔下,没大碍。” “两人一起?” “是,我俩节食过度,头晕脚软。” “这处需要蝴蝶胶布,险些要缝针,你,要用胶水粘合刮痕,这是什么所伤?像猫爪。” 医生教诲我们饮食要合符营养,然后放我们离去。 圣琪拉着我的手,“好吗?” 我出不了声。 “王旭是个好人,你碰到他十分幸运,凡事都有牺牲,你别贪玩,你不懂得玩,也玩不起。” 我连脸带脖子涨得通红。 她说:“至于我,我有自知之明,性格控制命运,我滥玩,但快活似神仙。” “听讲你也在贮钱。” “谁说的鬼话。” “圣琪,或许,你找到家人,心神会安定下来。” “家人。”她凄凉地看我一眼,“我唯一的家人是你。” 她说得真,我只有对她才会说出心底愿望,她对我也是。 我连见到母亲,脸上肌肉都迅速扯紧,挤出笑容,不敢添乱,作为一个单身母亲,血肉之躯,她已经做得够多够好,我实在不忍心再增加她负担。 这是圣琪说:“你看我俩,宛如丐妇。” 我勉强说:“不,你永远是美女。” 她唏嘘,把手是电话上照片给我看,她穿低胸小束腰上衣,伏在露台上,脸宠四侧都是玫瑰花,那正是阿利扬的住宅。 “不知怎地,我老是重看这批照片,很漂亮可是,自知以后很难拍到这样明媚笑脸。” 我轻轻说:“振作一点。” “我想念与他日夜纠缠的日子,倦了睡,醒了吃,厌了玩,无忧无虑。” “那么,忘记那笔款项,叫他回来。” 可是圣琪摇摇头,“他已有别的目标。” “那么,你也找别的阿方素,彼埃杜鲁。” “我太累了,家亮,我很心涩。” 我带她回家,给她一碗鸡汤。 圣琪说:“你总把鸡腿留给我。” “你是客人。” “你与你母亲都善待我。” “还有李叔,他是正经人。” 圣琪答:“一个人一口气可以数出三个好人已不容易。” 我用熟鸡蛋敷眼,“这土法到底可管用?” “对不起,家亮,我没想到我出手如此狠毒,由此可知我心中一直妒恨你,家亮,比起我,你什么都有。” 我微笑,“老实话真可怕。” “王旭怎么不在?” “他忙工作,他又说他又老又丑,若果没有事业撑住,没人会看他一眼。”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刺。” 我说:“圣琪,你本姓于。” “于,于圣琪。” “圣琪,世上有许多领养儿都可以健康成长。” 她笑了,“家亮,我像不像哥赋派女性小说中主角?漂亮悲惨,命运不济,可是似有特殊魔力,能够克服种种困难,终于幸福收场……” “圣琪,我觉得你应当寻找生父。” “不必了,”她摇头,“家亮,你也不要多此一举。” 第二天早上,她向我告辞。 第15章 我把一只信封塞到她手中,她说:“别担心,我有零用。” “听说你开了一片小店。” 她看到我脖子,“你还戴着我的双翼标志。” “你背上妖冶纹身依旧在?” 她忽然举手剥掉上衣,转过身子。 那紫蓝色巨型双翼在乳白肌肤上鲜艳夺目|奇^_^书-_-网|,任何人都会想伸手轻轻抚摸。 她穿回上衣,“再见,家亮。” 我与她紧紧拥抱。 很难想像她进门时我俩曾经血拼。 圣琪在我枯燥平凡的生活里添增刺激颜色。 我没想到阿利扬还会再找我。 他在电话中轻轻说:“还没教会你跳阿根廷探戈。” 我并不生气,我若不贪心,他就骗不倒我。 “有什么事吗?” 他并不知道圣琪已经拆穿他。 我问:“圣琪好吗?” “我与圣琪已经分手,现在我是自由身了。” 他几时试过不自由呢,没有良知的灵魂永远自在。 “家亮,我找你有事:我一个亲戚有病要到加州医治,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周转一下,两万美金。” 我轻轻问:“不是说,只借一回吗?” 他笑,“我愿付利息。” 我叹口气,“只此一回,我们说好的,再见,阿利扬。” “家亮,那么,不借好了——” 我已经挂上电话。 不见得两姐妹都得上同一浪荡子的当。 多谢圣琪一拳打醒了我。 王旭回来了,不知怎地,比起往日,他更加疲倦。 我说:“你身上有飞机舱空气清新剂气味,不如淋浴。” 他已经倒在床上熟睡,我替他剥下皮鞋袜子。 王旭呼噜打鼾,口气重浊,我替他冲了一杯果子盐放床头。 中年了。 他同我说年近五十,身体会发生奇异变化,皮肤渐欠弹性,心绪极难集中,只得清晨三两小时真正可以做事。 对他,世上最窝心之事,不是未婚妻送上香吻,而是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二十小时。 我在书房工作台,他睡到下午才起床,“肚子饿,煎两只荷包蛋给我。” 我连忙说:“你先漱口。” “不,我还想睡。” 我见他如此邋遢,不禁骇笑。 他三扒两拔用面包蘸蛋黄吃,狂喝一杯黑咖啡,混身酸臭,又躺回床上。 我连忙回到自己那一半蜗居去。 这数年来我俩距离越来越远,我坐在安乐椅上想,似乎已无必要结婚。 这话不好说,可是总得趁早说。 第二天由他过来把我叫醒:“家亮,帮我剪发。” 我答:“王先生,不如我陪你出去剪,款式整齐些。” “不,我不耐烦外头人双手。” “王先生,你越来越怪。” 他却说:“家亮,我决定退休。” “哟,这是好消息。” “公司交给你,我做太上皇。” “不,”我边用电剪边说:“我才不做承继人,你退,我也退。” “我在南咸顿找到一幢重建十八世纪大房子,你会喜欢,看。” 他让我看照片。 我静静翻阅,打个冷颤。 房子总面积约七八千平方尺,对那时的人来说,还不算最大,可是从屋子一头走到另外一头,足足五分钟,如果两个人住进去,一整天可以不碰面。 太寂寞了。 “你不喜欢?”他问:“哟,小心我耳朵。” “对不起。”我收起剪刀,“地方太大了。” “可以多养几个孩子。” 我微笑,我怎么没想到。 “家亮,别浪费时间,要不,做事业,否则,做母亲。” “你忙着教训我,累不累?” 我帮他抖清身上碎发,他总算跑去淋浴。 然后,我们到一间上海馆子吃午饭,他一边读当天日报,对,他不再看我。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待遇同从前是不能比了,但,我知道他仍然爱我。 他忽然放下报纸说:“家亮,要是你喜欢,我们也搬到夏威夷大岛去。” 我看着店外一辆伟士牌机车驶过,后座女乘客把脸贴紧司机背脊,头上丝巾飞扬,噗噗噗往前边弯角消失。 我把目光转回,才发觉王旭看着我,“什么叫你想得出神?” 我垂头答:“有种小小用电的机车十分可爱,又够环保。” “小亮,你长大了,你有事瞒我。” “我肚皮全透明,没有事你的法眼看不到。” “你在想什么?” “我不去大岛,我也不去南咸顿。” “你喜欢何处,全世界,任你选择。” 我低声说:“达尔文在廿二岁那年,登上猎犬号,自伦敦出发,南下探险,搜索生物进化资料,他去到加拉佩哥斯群岛,又往马达加斯加,再到极南的火地岛,结果他发觉,岛上动植物与大陆上完全不同,因岛上独有环境影响了生态进化,他把这理论叫做适应环境以便生存。“ 王旭耐心听我说完。 “我自幼孤独,有时凄苦,我心也像一座孤岛,思想与人家有异。” 王旭说:“你是马达加斯加。” “或是澳洲,你见过鸭嘴兽吗,王先生,全世界都没有的怪兽,我幼时有一只鸭嘴兽毛毛玩具,自国家地理杂志订购,爱不释手。” 王旭说:“王太太,我就是喜欢你独特之处。” “王先生,既然你已叫我王太太,我们不忙结婚。” 他吻我的手,“王太太,一切听从你那小颗鸭嘴兽之心。” 我感激流涕,我只想争取多些时间看清这世界及自己的意欲。 他说:“那么,我请人装修南咸顿那间屋子。” 我啼笑皆非,“不不,我不要那种丁是丁,卯是卯,客人进门先坐到偏厅稍候,然后到图书室详谈那种房子。” “你要什么?快给指示。” “一个庭园,棘杜鹃与流浪玫瑰攀满墙,双木门一推开,一条长廊,直看往碧蓝色海里去,海鸥与白鸽在露台争食……”达尔文的世界,“植物上爬着各种昆虫。“ 王旭看我一眼,“我会叫设计师配合你口吻,做得现代一点。” 我叹口气,他当然不耐烦听我细说,我们已经是非正式王先生与王太太了。 “过两天我们过去看看那房子。” 第二天圣琪找我:“小亮,来我店参观。” “把地址告诉我,我三十分钟后到。” “我来接你。” “两姐妹,这些礼数可全省下。” 我买了水果鲜花到她店里,小小门面,用玻璃及镜子小砖瓦做装饰,店里用藕色丝绒桌椅,柜枱只摆放数十件样品,做得比从前更加精致。 圣琪有客,她抬头朝我招呼,示意我坐下。 那对客人是年轻男女,女客的头一直搁在男伴肩上,长卷发异常妩媚,从身后看就知道是个美女。 他们已经挑了好几件首饰,可是圣琪告诉他们:“这一件需订做,嗯,要个多月呢。” 忽然那女子转过头来,看着我轻轻一指。 我一低头,看到我脖子上的双翼项链。 圣琪立刻趋近低语:“可否摘下?顾客至上。” 我代她高兴还来不及,立刻除下,双手奉上。 那女客爱不释手,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她想我转让,我老远向圣琪点头。 我低头翻阅店内目录。 忽然有人走近,“这位小姐——” 我抬头,呵,他就是那个千依百顺的男朋友,我会心微笑。 他说下去:“谢谢你割爱。” 我连忙答:“不客气。” 他付了账,被女伴拉着出门。 圣琪也向我道谢:“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现在,我看中什么,就可以取走,可是这样?” “当然。” 我吁出一口气,“那娇纵女看也不看我们。” “有人爱的女人,都是小世界里的皇后。” 她斟出咖啡给我,“你看,小亮,我安顿下来了。” “他们似欣赏你的作品。” “他们即将结婚,想选择特别一点的礼物给伴娘伴郎,伴郎们说要我的作品。” “我代你高兴。” “你喜欢哪一件?我补还给你。” “我喜欢达利用蓝宝及碎钻镶的眼睛。” “太怪异了。” “圣琪,不会比骷髅骨更怪吧。” “我送你一颗红心。” “我不要,那多俗。” 她给我一条项链,可不是一颗琺瑯制瘀红色心,当中一条细碎斜裂纹,我低呼:“破碎的心。” “我还有滴血的心,你要哪一颗?” 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不,我的心很坚强很好,谢谢你。” 我在柜枱浏览一会,“就这一条项链吧。” 坠子是铁丝网上小小一个扣刺。 “你心中有条刺。” 我瞪圣琪一眼,“不要了。” 她与我拥抱一下,这时,又有客人进门。 我说:“改天见。” 她把一只耳环交我手中,我一看,一枚钉子,只一只,我顺手戴上。 那个摇摆歌手模样的男客走近细看,“太漂亮了,可否让我?” 我只得再次除下,空手离去。 天下毛毛雨,我在对街小档买了一只热狗吃,什么再咸顿大厦,如此自由自在到老就很好。 那天回家,我睡得很好,知道圣琪生活妥当,是我至大安慰。 第16章 过些日子我与王旭去看那所房子,真奇怪,却一见钟情,原来原先它不是一幢住宅,它是一座驿站,对,让马车停下给马匹及旅客休息进食的地方。 我问:“空地面积有多大?” 王先生回答:“七英亩,十分宽敞幽静,将来土地用途更改的话,你会赚大钱。” 我说:“温哥华有一座对牢湖泊的葡萄园,也佔地七英亩。” “我不是酒农,你呢?” 我不出声,屋子只剩一座殻子,一切设施需要全部修复。 本来,妈妈最能干做这个,可是,她的品味多少过份女性化。 “我请了一位设计师,你可与她谈谈,咦,他来了。” 我看到一辆路华车飞驰而来,停在石子路上,一个年轻人下车。 王旭迎上去,“邓志一你好,这是余家亮,屋子归她所有,你与她沟通便行。”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我一怔。 他便是先前在圣琪店中偶遇那个千依百顺的男伴。 我笑出来,“幸会。” 他忽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事似,他说:“设计图都带来了。” 这时王旭去听了一个电话,他说:“家亮,我有事回酒店,车子留你用。” 我只得点点头,“不过,你叫司机送你,我可乘取先生车。” 王旭挥手匆匆忙忙离去。 “余小姐,这边。” 我轻轻说:“叫我家亮便可。” 他找到一张木搭的临时工具桌,把图样与手提电脑放上,问:“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设计。” 我正在想,他到路华车去取来一只暖壶,为我斟出一杯牛奶咖啡。 我边喝边说:“木地板,经滚跌处理裂纹大理石,白色墙壁,隐蔽天花板,如果用灯,请替我找天然晶石吊灯,家俱需简单舒适,两个人住, 两张椅子即够。“ “客人呢?”他微笑。 我说:“我已经讲完,你请自由发挥。” “我猜想墙上也不必挂画?” 我答:“如果有蒙纳的荷花池,谁会介意,否则,就留白好了。” 他说:“你喜欢空间,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 “不怕寂寞?” “我自幼学会自处。” “悠然自处是一种艺术,有何秘决?” “时时孤独,便自然学会。” 他感慨,“很少有你这样宽容的年轻女子,涵养有时随年纪增长,有时不。” “你太夸奖了。” “我知道有些太太可以对丈夫外遇不问不闻,你将来,可能是那种大方的妻子。” 我忽然大笑,“是,我会一声不响办妥离婚。” 邓志一道歉:“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你的未婚妻似乎还得严加管教呢。” 他不作声,过了一会,他说:“我已解除婚约。” 什么?伴郎伴娘都已选妥,可见贴子已经发出,到了这个地步才悔婚,多么尴尬! “现在,她兄弟要追斩我。” 我轻轻说:“这是最低限度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停一停,忍不住好奇,“发生什么事?” “性格上有不可谅解的分歧。” “怎么会到最后阶段才发觉?” “临崖勒马。” “请贴怎么办?” “我会派人一张一张收回。” “一共多少张?” “不很多,百多人。” “以后,那位刁蛮小姐可能很难做人。” “我对她不起。” “对于这种奇耻大辱,她如何应付?” “她回亚洲探亲,可能一年半载不回来。” 我想她会尽快同另外一个条件优秀的男人结婚,平息话柄。 咖啡凉了。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我尚未回应,王旭的电话找我:“家亮,你自己吃饭吧,我被一班日本人缠住。” 邓志一问:“到舍下便饭可好?” 我意外,“你会烹饪?” “现代男子,非得会煮几个菜,才讨得异性欢喜。” 我哈哈笑,“别说得那么可怜,我也会入厨。” 他用车把我载到附近大学区,指一指公寓:“三楼。” 公寓用旧货仓改建,保存原有木梁、红砖,进门有个天井,巨型瓦盆里种着高达七八尺的仙人掌。 此外,玄关还搁着一辆摩托车与爬山脚踏车。 没有家具,只有工作台与一张椅子。 “你睡什么地方?”我诧异。 “睡袋。”他指一指角落。 “坐呢?”我忍不住笑。 地板角落有一张大沙发对牢大电视及音响设备。 我呵哈大笑,王旭找对了设计师。 不过他的厨房设备齐全,竟拥有三十多种香料,我自告奋勇,“我做芙蓉蛋给你吃。” “那不就是奄列?” 我在冰箱找到海鲜材料,取过大虾切段加火腿粒和些许芹菜、若干葱花,加蛋炒了起来。 我故意把蛋皮煎焦,又加上几滴老抽酱油,香气扑鼻。 我说:“可以送饭或净吃。” 填饱肚子,容易说话。 他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吃得碗脚朝天,见我在冲普洱茶,又连声叫好。 “你怎么知道该喝这个茶?” “你厨房货色齐全。” 他前未婚妻应当十分满意才是,但是,那刁蛮女可能长期节食,只靠梳打水与梳打饼干维生。 他没有再提他的前头人,这是优点,丢下她,已经十恶不赦,再振振有词诉说她不是,就当凌迟处死。 我们谈一会设计细节,我始终没告诉他我是半个行家。 随后,王旭电话到了,“我把日本人交给旅行社代表,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古哈斯博物馆。” “廿分钟后我到门口接你。” 邓志一看牢我,“我差些忘记你是别人的未婚妻。” “是,我与王先生相识已近十年。” “那你莫非八岁就认识他。”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邓先生。” “就如此?”他失望。 我也有点惆怅,可是,再踏进社交圈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粉蝶圣琪也渐渐动了归家念头,可见欢场风险有多大。 我与他道别,朝对面转角的古哈斯博物馆走去。 在门口站一会,王旭就到了。 “你心情很好呀。”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结婚吧。” “哗,又转变心意。” “婚后,每天晚上说句‘亲爱的早点睡’便是一日,多么逍遥。” 王旭笑出来。 “约会甚苦,老中青三代女子都渴望被异性追求,实则苦多乐少:他明天会不会来,他的爱还在不在?主动还是被动?他忽然冷淡又该怎么办……整个世界的动力被荒废。“ “可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乐,我爱上我之际你还不知道,你把我当老师,同我说,有人害你落泪,我心中酸甜苦都有,对,那人呢?” 我反问:“谁?什么人?” 王旭说:“大概要等六十岁才会再度想起他姓甚名谁。” 我沉默下来。 “与设计师谈得怎样?他是我老友之子,朋友都早婚早结果子,子女们均已出身,志一是个艺术家,工作不很专一,但光芒四射,不易找到他呢。“ 我点点头,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回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头还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好,如果你闷,马上与我会合。” “不是说好要退休吗。” “公司已停止接收新合约,并且准备转让股份,其中百分之十五打算赠予老伙计。” 我静静聆听。 “有人做到八十也不累,我却后劲不继,不算好汉。” 我微微笑,“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他伸后轻轻抚摸我面孔,“我决定做家庭男,背一个抱一个在厨房煮饭。” 他与司机携简单行李离去。 这个半生劳碌的人终于想退下来,我代他高兴。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仔细做手头工作,软件用熟了真方便,不像母亲那一代,图则参考书摊满一屋,到政府部门找资料得派一名助手整日轮候,现在工作可真事半功倍,还空出时间听音乐读新闻。 可是有人真不愿让我闲着,有人生事。 邓志一他追上来。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追紧穿着保守衣裳老土的我? 我打开门,“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笑,“你别误会,我顺道路过找朋友聊天。” “你打算聊什么话题?” “请来看装修进度。” 啊,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原来是为着公事。 “我在一个拆除的公众码头搬走许多旧木材,打算如此这般运用。” 我低头看图样,只见他在一条梁木底装上四只巨型橡皮轮子,它便成为一条四人可坐的长板凳,我笑起来。 正在开心,忽然发觉他在我身后帮我结上一条项链,我用手按住。 “这是什么?”我不想接受礼物。 一看,原来是圣琪从我手上取回转售给他前未婚妻的双翼银项链。 “咦,”我诧异。 “物归原主。” “我自然高兴,可是,你怎么讨回?” “婚礼取消,礼物统充退回。” 我失而复得,份外珍惜,“谢谢你。” “你明明钟爱这件饰物,当日为何割爱?” “圣琪不想得罪顾客。” 第17章 “君子成人之美。” “说得我太好了。” 他看着我,“很配你;你即将振翅欲飞。” “是,飞进育婴室。” “看得出你与王先生感情很好。” “我们是老夫老妻,一举手,一投足,已知道对方想些什么。” “是一种惯性的舒适,没有意外,没有惊喜。” 我看着他,“请勿轻视细水长流宝贵感情。” “当然不。” 我说:“你懂什么,你只会——”我住口。 “你呢,你难道没有一丝踌躇?” 我正觉尴尬,听见门铃响起。 我有第六感忽然觉得寒毛直竖。 这会是谁? 我才站起来,志一已经代我去开门。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见大门蓬一声被人踢开,那人闪进屋内,一双血红眼睛瞪着我俩。 我退到墙角,大声吆喝:“谁?” 电光石火间我认出了她,她已从明媚女变为疯妇。 那个刁蛮未婚妻,是她找上门来! 这时的她头发打结,脸容干枯,双眼布满红丝,她穿着黑袍黑裤,挥舞手足,最可怕的是,她一手握着一管枪。 我内心叫苦。 她咬牙切齿,口角喷着白沫,“邓志一,你站出来!” 志一缓缓走近,他还算镇定,“茱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这时才知道她名叫茱莉。 “是,”她说:“我知道你在这里,邓志一,我俩是大学同学,认识了六七年,已订下婚期,你一眼看见这女子,就被她勾了走,你对不起我。“ 我靠着墙,忽然觉得讽刺可笑,我不也对邓剑华说过同样的话,痛恨他见异思迁? “邓志一,法律放纵你这种坏人,我只好亲自动手。” 邓志一缓缓走近,“你放下枪再说。” “不要动,反正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我整天整夜听见背后有人对我发出吱吱讪笑声,我睡不着吃不下,我——”她眼泪汩汩流下。 我不出声,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邓志一哀求,“茱莉,未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请为自己设想。” “不用多想了,”她指着我颈上银项链,“那是什么?” 茱莉忽然微笑,我知道不妙,她如果一直哭泣,我俩还有得救,此刻,她神智分明已经不清。 她举起手枪瞄准我,只听得轻轻啪一声,我左肩已经中枪,血自深洞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邓志一连忙扑到我身前保护我。 他把我拉跌在地,伏在我身上。 我又听到啪啪两声,却不觉疼痛。 邓志一轻轻说:“家亮,真对不起。” 我挣扎看向门口,只见茱莉也倒地,一脸是血,我惨叫一声,奋力抓住手提电话报警。 一队警察迅速扑至。 只有我一人神智清醒,志一与茱莉躺在血泊中昏迷。 我连声叫苦:千万别死,拜托别死。 警察报告:“三点八口径蓝星手枪,共发五弹,男子腹部中两枪,甲女左臂一枪,均无生命危险。” “凶手呢?” “凶手乙女瞄不准自身太阳穴,只属擦伤,震栗之余昏阙。” 我坐在一角喘气。 “三角之恋争风伤人?” 我不出声。 “小姐,即使无生命危险,也可能造成终身残疾,医院病床拥挤不堪,你们却还要添乱。” 一辆救伤车载他俩,另一辆载我。 邻居统统出来观望,我无地自容,羞愧至死,头垂到胸前,但我一直清醒。 警察为我在医院录口供。 我说:“不是你们想像那样:只是玩枪失火。” “余小姐,你不起诉,警方亦有保护市民责任。” “我的左臂——” “哼,即使是擦伤,你也不见一大片皮肉血管及神经,留下疤痕不说,肌肉运作许成问题。” “为什么不痛?” “以后每当阴天发风,你会痛个疯,那女子为何开枪?” “玩枪走火,以后再也不敢了。” 另一个警察走进来,“男方也讲同样的话。” “疑凶呢?” “她似哑巴般不出声,已召心理医生。” “这三人可有家长?” “他们早已成年。” “看上去都像十多岁。” “他们现在似乎已互相谅解。” 谅解?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我只通知圣琪一人。 圣琪一走近病房便倒抽一口冷气。 她坐到我身边,让我靠住她肩膀,抱住我的头,“发生什么事?” 我不出声。 实在太过羞愧,难以启齿。 “把我当心理医生,慢慢说。” 我抱着她的腰,“我没有生命危险。” “王旭在哪里?” “千万别告诉王旭。” 圣琪何等聪敏,她立刻说:“是因为有别的男人。” 我缓缓把事情告诉她。 圣琪变色,“就是我店里遇见那个刁蛮女?真看不出来,原来事情因我而起。” “不,圣琪,他是我的设计师。” “我以为我才是魔女,家亮,你真瞎了眼,我遭遇虽奇,却不致有人对我动刀动枪,我服了你。” 我不寒而栗。 “医生说你地复元,你别担心,有我陪你。” 我问:“她从何处得到武器?” “你有四十五美元吗,只需到船街站十分钟,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要假证件,则往舰街,药物,在小艇路。” “你都知道。” “她一定很爱他”圣琪说:“我,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 是吗,可是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无法抬起头做人……我叹气,这时还说什么我是人非,要不循法律起诉,要不噤声。 圣琪说:“那样大情大圣,我自愧不如。” 我们不停唏嘘。 这是医生进来,“余小姐,邓先生想见你。” 我摇头又摆手,“我以后都不想再见这个人。” 医生点点头,“警方问你可有话想说?” “我的好朋友在这里,我只想出院。” 护士说:“你出院后得每天回来复诊。” “没问题。” “那你随时可以离去。” 心理医生放下名片,他姓阮。 圣琪忽然问:“另外一名女伤者呢?” “她已转往精神科。” 圣琪又问:“她的家人——” “奇怪,你们都没有家人。” 圣琪苦笑,“均没好好做人,亲友都离得远远。” 医生拍拍我腿部,“以后扬名立万,他们又会回心转意。” 圣琪头一个笑出来。 那年轻医生留意圣琪音容,似不愿离去,直至他的传呼机响起。 他说:“他着迷了。” 圣琪说:“我们出院吧,你暂时到我家住。” “你家装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当心我掌你嘴。” 结果圣琪搬到我家陪我。 开门进屋,圣琪说:“这就是血案现场,这间小公寓,不知历劫多少奇事,假如墙会说话,它的故事一定动听。” 地上却没有血迹,家俱全放在原处,一室消毒药水味。 我好生感激,“圣琪,你派人来收拾过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团糟。” “鉴证科人员昨日才把现场归还,我找清洁公司,他们说,苍蝇已闻血而至,再不处理,更生蛆虫。” 我打冷颤。 “家亮,真不知我与你,谁比谁更勇敢。” 她接动电话录音,王旭声音传来:“家亮,好几天找不到你,人在何处?这样野,谁敢娶你?” 我没好气,“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还怪我。” 这时王旭声音又传来:“家亮,家亮。” 我取起电话,忍不住落泪,“你在哪里?” “哎呀,恶人先告状。”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急事,延迟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来注册结婚。” “哈哈哈哈哈。” “听到没有?” “有一件事……邓志一忽然向我辞工,你们俩为装修闹意见?他不干了。” 我轻轻说:“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没有时间。” “我自有计划。” “三天后我就退休,我俩亲自动手好了。” 我向他道别。 圣琪抚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叹不如。” 我说:“所以要结婚呀。” “经过此劫,你一切顺利了?” 回到医院复诊,伤口结过缝合,像一只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疗,如嫌伤口显突,可做矫形。” 医生叫我做几个姿势,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后,也不能撑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这需要一寸一寸练回。” 我缓缓穿回衣服,病去如抽丝,起码要一年半载。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问:“她今日没陪你?” 我没有回答,抬起头看住他。 他说:“我叫阮轩,驻院外科医生,独身,从没结过或订过婚,亦无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个美丽女伴。” 我笑,“非要那样美貌吗?” 阮医生一本正经说:“差一分亦不可,况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这是很难得的优点。 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第18章 “说我想约会她。” “你是外科医生,你没有私人时间,不能随传随到。” “她会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讶异,“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俩处变不惊,决非娇纵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给她,对了,邓志一如何?” “他已出院,听说回亚洲疗伤去了,他始终没见到你?” 我摇摇头,“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还休。 “这么久?她有否开口说话?” “她只有一个动作,把手指屈成开枪那样,瞄准了护理人员,然后,嘴里轻轻说‘啪”!“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爬起来。 “院方终于寻到她亲人,他们来看过她。” “有痊愈希望吗?” 阮医生说:“她的主诊医生很有信心。”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激烈反应?” “因人而异,说不定你的创伤一般深,只是不表现出来。” 他送我到门口,“记得——” 我点点头。 回家我把名片交给圣琪。 圣琪摇头,“我不考虑同这种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经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岁结婚,四十岁生子,五十岁退休,看着子女自大学出来找工作,循环演出生活。 一代继一代,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枯燥啊。” 她说下去:“每日七时起床打点孩子书包及午餐,一边丈夫大声问:”我那套条子西装自洗衣店取回没有?下星期表弟结婚,你去准备礼物,不可失礼,老妈气喘,想吃燕窝,还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们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择,我决定自由自在下去。” “六十岁时呢?” “与你的子女调笑。” “那怎么一样。”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对小医生说,我野性难驯,皮相虽佳,毫无灵魂。” 我说:“圣琪,我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别说得那么伟大,眼前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我看着她,我要小心。 圣琪最会出难题。 她轻轻问:“你还记得那个老犹太?” 我点头,“他叫赫左,你与他尚有来往?” “家亮,他年老体弱,已在弥留状态。” “最近你见过他?” 圣琪点头,“他叫律师找我,我见过他,他向我道出最后愿望。” “那又是什么事?” “他说,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上海大剧院带座,曾经观赏过梅花歌舞团表演。” “嗯,”我说:“那好像是一个脱衣舞团。” “不,我做过资料搜集,那不过是歌舞团。” “赫左对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么奇怪的愿望。” “他说,他爱上其中一对女演员,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们只与他说了三句话,他便给看场赶走,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艺员来演一场给他看好了。” “他不想看职业艺人表演。”圣琪踌躇。 我这时才听出话中有因,“那又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由我们姐妹俩客串一场,大约五分钟,重酬。” 我张大嘴,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这老头花样真多,亏他想得出来。 “家亮,拜托。” “你知我不会跳舞,况且,我俩也不等钱用。” 圣琪叹口气,“那是你,我这生这世,无时不刻都不会嫌钱多。” “可是跳艳舞——” “不,他点的曲名叫小放牛。” 我听不懂,“那又是什么?” “是一出小调,一个人扮牛童,一个扮小姑娘。” “越来越稀罕,我更加不会,圣琪,你请另外找配角。” 圣琪拉下面孔,“早知道你没义气。” “圣琪,你最喜欢强人所难。” “那你会不会采茶扑蝶?” 我不置信,“一个犹太老人,临终前想看采茶扑蝶?” “戏服道具音乐我全借来了,我们马上可以开始练舞。” 我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家亮,这是日行一善。” 我沉吟,“我的伤臂不灵活。” “你跟着我做更可,没有大动作。” “圣琪,我还是觉得这是出卖色相。” 圣琪瞪大双眼,斥责我:“你好不婆妈!” 我无奈,“好,我答应你。” 下午,她取来戏服与音乐,与我排练,我觉得趣味十足,不禁想在王旭生日该天也表演一场。 我拿着弹簧蝴蝶,一晃一晃,待圣琪演的村女来扑,我哈哈大笑,心中阴霾去掉大半。 跳出一身汗,我们坐着休息。 圣琪忽然在紧身衣上系上一条有叮当的纱裙,跳起肚皮舞。 我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她那么好身段,姿态撩人,腰肢柔若无骨,可以想像到舞姬沙乐美的姿色。 我赞道:“施洗约翰就是这样丢了人头。” 她吁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学会的功夫?” 圣琪说:“阿利扬之后一个男朋友,他喜欢这舞。” “你倒是乐意讨好他们。” “那时年轻无知现在不一样了。” “你还不是同意娱乐赫左老人家。” 他不同,一个人走到尽头,想起过去种种,十分悲怆,他说他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可怜。“ “可是,无论如何,在老男人面前跳舞,十分猥琐。” 圣琪笑了。 第二天我们又练了一个上午,我发觉该项运动对我手臂重新活动有很大帮助。 小医阮轩打电话来打听:“圣琪怎么说?” “她对你没兴趣,这好比救了你性命。” 他深深叹息。 “我们在练舞,你可要看彩排?” “什么舞,我马上来,等我十分钟。” “来了便知道我对一个好医生的赏赐。” 圣琪问:“你叫谁来?” “阮医生来帮我复诊。” “家亮,我教你肚皮舞基本身段。” 音乐响起不久,门铃也响,阮轩来了。 圣琪笑说:“稀客,是阮医生是吧,可是替家亮诊治?你真周到。” 我连忙向阮医生使眼色。 阮轩叫我把手臂给他检查。 一边圣琪随着乐声旋转身体,颤动腰肢,摇摆臀部,阮轩看得发呆。 圣琪打横伸开双臂,上身向后扳,直至头发碰到地板。 我拍手鼓舞。 阮医生站到露台上去,呆呆的站栏杆旁。 我问:“我的手臂如何?” “复元得很好,你很幸运!” 我放下心事。 阮医生问我:“我该怎么办?” 我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圣琪擦着汗出来说:“阮医生请喝杯茶。” 阮医生轻得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我应知难而退,抑或勇往直前?” 我也用蚊子般声音回答:“尽你所能。” 他民似醍醐灌顶,“是,是,家亮,你说得对。” 我与圣琪认识了几乎一辈子,我已熟习异性对她这种魂不附体的反应。 圣琪这时说:“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转剧。” 我连忙说:“阮医生可有时间送她一转?” 阮轩被我提醒,没声价答应,待圣琪更衣。 他问我:“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医生,你有自然风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装作谎容。” 他很感动,“谢谢你家亮。” 他们匆匆出门。 我有时间,用电话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复:“王先生已回去见你,余小姐,他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微笑,“这的确是一个惊喜。” “王先生明早十时可到,即你们晚上十时。” “需要人接他吗?” “司机会去伺候。” 王旭终于鸟倦知还。 我等着他回来告诉他:枪口瞄准我之际,我还在想:这是一支玩具枪吧,她不致于如此疯狂,她误会了,我与她的男人不过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么都不说好? 我正在踌躇,圣琪的电话到了。 她十万火急,说出一个地址,“家亮,速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迟疑一刻,终于出门赶往那个住宅区。 一个女子,单身匹马,无论前往何处,都有一定风险。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欢这类巨屋,走到里边,七八千平方尺,弯里弯,山里山,很容易迷路。 车子一停,路灯立刻亮起,管家出来开门。 会客室里有好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师。 圣琪的声音先到:“家亮你来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楼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脸带微笑,一动不动,身边有照应他的看护。 他脸色不错,我看不出异样。 我轻轻说:“赫左先生,还记得我吗,我是余家亮。” 他仿佛点了点头,又好似没有。 圣琪与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脸上扑粉,忽然落泪,她对他有感情。 第19章 我拥抱了她,音乐响起,我俩出场。 这是护士已经轻轻退下,二楼书房只剩我们三人。 赫左一动不动,像是一只被摆在安乐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还有生命,他的双眼还有亮光。 我俩开始表演采茶扑蝶:步伐混乱,圣琪更是泪流满面,她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们在书房里跌跌撞撞兜着圈子,等到脚步略顺之时,音乐已经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扑住,两人伏在地上。 我们听到轻轻鼓掌声,赫左的声音传来:“好看极了,谢谢你们。” 我们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又说:“像双生儿一样。” 看护进来,“你们可以走了,让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来,拉住圣琪,那个动作像是已经耗尽了他仅余体力。 圣琪静心聆听他吩咐,但是他没有再说话。 我过去主动握住他另一只手。 他喃喃说:“香与白。” 我把耳朵趋近。 他轻轻说:“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医生进来,老实不客气把我俩赶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只绢制蝴蝶,离开大宅。 圣琪呆呆的站在大门口,一句话也没有。 我叫她上车。 我把车往市区驶去,到了闹市,圣琪说:“肚子饿了,我想吃椒酱面。” 她已擦干眼泪,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车,与她挤进小店,坐下吃面,她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口吃面,脸上舞台化妆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饱了她一言不发上车,在后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并不梳洗,倒床上蒙头继续睡,一只脚跷在床边,鞋子掉下,是那种廉价机器造的绣花鞋,鞋头上写着“花好月圆”--永远得不到的盼望。 这样凄凉,我也忍不住落泪。 阮轩的电话找到:“你们回到家了。” “多谢关心,我们已打算休息。” 他识趣挂上电话。 我卸妆淋浴,圣琪始终没有醒来,她用来遮脸的白被站染有化妆品遗渍,蓝色眼影,红色嘴唇,像一只面谱,奇突到极点。 这个才是圣琪真貌?她的伪容已印在被单上。 我推她一下,她转过身去。 我轻轻问:“还想再憩一会?” 她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一眠不起。” 我听见电话铃响,那边说:“请余小姐或李小姐说话。” “我姓余,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师安臣,赫左先生于八时二十分辞世。” 我一震,说不出话来。 “享年八十一岁,你们不必太难过,他将所有产业赠予李圣琪,细节及数字我们稍后会与李小姐联络。”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继人。” “我会叫她与你们联络。” 圣琪意外得到这笔财产,以后可不必流离,我坐到她床头,心中感慨,这是一只幸运的蝴蝶,眼看深秋及严冬就要来到,她却得到藏身之处。 我替她高兴,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尴尬:童话故事往往教训我们勤有功戏无益,激励孩子们努力向上,可是现实世界并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着圣琪的手,摇了两下,“玩了半生,还找到歇脚处,真正难得。” 她仍然不愿醒。 又有电话来,司机阿忠气急败坏:“余小姐,我没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飞机误点?” “不,接机室乱成一片,我听人说,该班飞机在大西洋坠毁,新闻将会公布。” 我静下来。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说:“阿忠,你留在飞机场,有什么消息,向我报告。” 放下电话,我缓缓坐下,异常镇静。 我像所有家属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询,电话全部不通,网页上没有消息。 我看电视新闻,尚未报告,我耳边发出嗡嗡声,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还不找王旭帮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担,他有办法,应该第一时间找王旭。 可是,我随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飞机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传达我心,我混身发抖。 就在这时,圣琪醒来,她惺忪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缓缓抬起头,“赫左先生已经辞世,请你与安臣律师接头。” 她轻轻“哎呀”一声,掩住面孔。 我取过外套,“圣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 我飞车到市内电视台,在新闻室外大声喝问:“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机有消息没有?” 护卫员出来干涉:“请离开私家地方。” 我说:“我丈夫在那班飞机上!” 这时有人说:“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请跟我来。” 我瞪着他,“你是谁?”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记者陈金山。” “八八三班机怎么了?” 他指一指电视萤幕,报告员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机在本市下午时间八时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堕海,距离降落时间只有个多小时,全体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务人员无人生还……“ 证实了。 我双腿无力,渐渐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请你起来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来。 那好心记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给我。 这时电视台接待处渐渐有人聚拢要打听失事消息,电视台派员工招呼这班心急如焚的亲属。 “你的丈夫名叫——”记者取出一叠名单。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头等舱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说:“女士,你已成为寡妇。”我问:“航空公司什么时候才愿证实消息?” “他们此刻正在飞机场公报消息,我们有现场直播。” 我与其他亲属挤在一起观看报告。 大堂鸦雀无声,忽然我身边有人轻轻饮泣,那是一个少女,我把她搂在怀中。 这是,陌生人互相拥抱慰问。 “我的父母亲——”“是家兄……”,“我女儿……” 我站了一会,回家吧,还赖着干什么。 我慢慢转身离开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还有无其他亲人?” 我摇摇头。 那叫陈金山的记者说:“这是我名片,需要帮忙的话,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会,回到车上,驶回家里。 一个人了,我同自己说: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那样做人。 不要去骚扰母亲,她已经辛苦了一辈子,让她过些好日子。 车子一停,我看到圣琪在门口等我。 她紧紧抱住我,“为什么不说?航空公司有电话来。” “你自己也够烦的。” 她太息,“你说奇不奇,姐妹俩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卧室,“圣琪,你说得对,太疲倦了,别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觉。” “家亮,听我说。” 我摆摆手,学她那样,用被单蒙住头,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无知无觉,多好。 我醒过几次,开头是圣琪照顾我,喂我喝粥水,我全吐出来。 我轻轻说:“真奇怪,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爱他。” “当然你深爱他。” “不,我爱的是邓剑华,记得他吗,他大部分功课都是我帮他做成,挑灯夜战,通宵不寐。” “真对不起,家亮。” 我吁出一口气。 “家亮,你有高烧,我已叫阮医生来。” 我闭上双眼,我又不是深爱王旭,我无时不刻不想找藉口与他分手。 阮医生到了,他一进房便吃惊地问:“圣琪,你没闻到气味?” 圣琪回答:“家亮呕吐过。” “不,不,是腐败气味。” 他走近检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溃烂生脓!” 圣琪看到衣袖已被脓血粘在烂肉上,不禁惊呼。 阮医生忍不住斥责,“你们两人竟不知轻重,快,我与她进急症室。” 接着一段日子,我像腾云架雾一般,只记得圣琪帮我刷牙洗脸,喂我吃流质食物。 终于,母亲闻讯赶到,那时我热度已退。 见多识广的她十分镇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岛房子卖掉,赚了不少美元,奇qisuu.书随时可以搬回与你同住。“ 我没有言语。 圣琪问:“李叔好吗?” “他很会照顾自己,我不担心他。” 我上身打横躺在母亲怀中,像个婴儿,忽然圣琪说:“我也要。” 妈妈说:“小琪,你也来。” 我们已是成年人,知道母亲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她能做的,只是这样。 幼时,总以为母亲是磐石,什么人欺侮我们,大声喊妈妈即可,妈妈会来打救三五岁的我们。 阮医生进来看见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向母亲解释,我已无恙,随时可以出院,只是,最好在家休养,起码半年不许旅游工作。 妈妈说:“这半年我看守着你。” 我轻轻说:“伤上加伤,惨不可言。” 阮医生又笑,“家亮会完全复元。” 第20章 妈妈说:“发生那么多事,都不告诉我,你们两姐妹!” 圣琪说:“你回去照顾李叔伤腿吧。” 妈妈叹气,“我的亲人,全部损手烂脚。” 她走了。 接着,王旭的助手带着律师来会晤。 他说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将公司转让京都上山组,公司清偿债务后所余将作为员工遣散费,余小姐,你与王先生可有婚姻注册文件?” 我摇摇头,“我们并未注册。” 律师据实说:“余小姐,上山组知你熟悉公司业务,你可愿意加入前新管理阶层?” 我说:“我健康欠佳。” 律师惋惜,“余小姐,你一无所得。” 我告诉他:“我不介意。” “你手头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签下的契约?” 我想想,“新咸顿有七亩地的大屋——” “我们查过,手续未清,已遭银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顾小节,性格豪爽,他财产数目,与一般人想像有个距离。” 我说:“我情愿他这样。” “我们很抱歉,余小姐。” 助手说:“余小姐,我下月将赴日本,这是我名片,有事请找我,不要见外。” 我送走他们。 圣琪叠着双手看着我说:“余家亮,你穷了。” 我转过头,“你想怎样,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观火?” “我会继续帮你漱口换药。”她紧紧拥抱我。 这叫做亲人。 她带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极细窄脚的牛佴裤,齐胸短大衣,长身阿爷毛衣,银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绝:“我又不是十八岁。” 圣琪着我搬到她新居,然后帮我装修旧居。 她同我说:“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边公寓,原来他写的是你名字,唉,这是他唯一留给你的产业。”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间隔,后来想一想,还是把它出租为佳。” 我没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个寡妇,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阴阳怪气,当心把我闷死。” 我连忙答:“我无所谓,小时喜欢新美术,后来又爱上装置艺术,今日已无选择,一饮一食,莫非前订,切莫强求。” 圣琪叹口气,“我爱你,家亮。” 这些日子,律师及会计师频频向她交待赫左的财产,她说:“没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险箱里有一盒未经琢磨的颜色原钻,我想联络买主套现。“ 我轻轻说:“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觉可惜?” 圣琪沧桑地笑,“当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这一件不算什么。” 我凄然低头。 “其中一颗,我打算赠你。” “我什么都不要。” 圣琪取出一只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颗钻石像一粒柠檬咳嗽糖,不等边,亦无光芒,一点不起眼,倒是适合我脾性。 “太名贵了。”我推却。 “又不算,还有两颗粉红钻,比这更大,中介说,汶莱王妃一直在找这样的宝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赠你。”她把宝石放回盒子里交给我。 “赫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错了,他是珠宝商人,他所有的,不过是宝石,这是你为他舞蹈的酬劳。” “圣琪,养好身子后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养你一辈子。” “啐。” “你照顾我那么长日子,家亮,我一个孤女,性格又不羁,众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个交叉,专等我在街角烂死,只有你对我好。” “拜托,圣琪,你少肉麻。” “连王旭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对你有坏影响。” “王先生最终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余生背着你走我都愿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圣琪愕然,“你怎么了?” “圣琪,只要我对阮医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会把我当作仇人,姐妹间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圣琪呆住,缓缓问:“你会那样做吗?” “阮医生眼中只有你。” “我又不是那样钟情于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圣琪,先前你太不懂保护自己,今日,又筑起坚固围墙。” 她不回答只说:“我们出去吃甜品,你那么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装修妥当,面目全非,搬进去那日,圣琪代我买了松馅饼派送邻居,“装修期间噪音打扰,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你说怪不怪,独行独断自我中心的圣琪居然如此体贴,人真会转性。 而我,却越变越孤僻。 直至一日,陈金山找上门来。 我开门时并不认得他。 他却与我很熟的样子,“你气色好多了。” 我认他不出,“你是谁?” “呵,余小姐,我是时代电视记者陈金山。” 他是一个好人,我想起来了,任何愿意帮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里捧着一盘水果。 “有什么事,还是纯粹探访?” 他笑了,露出整齐牙齿,惹人好感,“余小姐,看样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东,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据说,两个单位本来有一道互通的中门。“ “啊,”我意外,“原来租了给你。” “我见过你几回,没有打扰你,这两天你气息好多了。” 我摸摸面貌孔,他强调面色,可见我曾经面如死灰。 “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走进我的单位,“咦,”他说:“装修几乎一样,都是简约主义。” 他喧宾夺主,做了两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边,那日有很好的阳光,我双肩温暖。 他轻轻说:“航空公司保险已经赔偿,也正式举行了追悼仪式,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报告说是机舱电线损毁引致爆炸。” 我据实回答:“我不是亲属,我无资格领保险金。” 他瞪大双眼:“余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轻轻说:“一直说一纸婚书不算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我没有身份。” “啊,原来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叹口气,他把那盘水果放在阳光下,青柠檬与橘子的香味蒸发出来。 “不说那个了,记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许多事发生,最近我在调查华人社群中妇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为缺乏经济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脱离魔掌也不难,只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脚——” “可是言语不通,连最低工资也赚不到。” “那最终要自教育办起,一定要读好书。” 陈金册凝视我,“而且必须要有健康身体。” 我苦笑说:“明白。” 他说:“我还在写一本非小说类报告,想你参予。” “关于什么?” “我挑选这次空难中七名亲属,记录他们故事。” 我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多说。” “我不会勉强你,但希望你考虑。” “有什么益处?”我只想迅速忘记。 “读者可学习坚强,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灵鸡汤,励志之作。” “但这些实例的确有正面影响。” 我看着窗外,“每当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只手揪住胸口,”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的确是最写实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类生命这样短暂,为何却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时间治疗一切伤口。” “我不相信,渐渐我也会装成若无其事,因为怕亲友憎厌嫌弃,不得不扮作坚强,但心底下那个缺口,终身存在。” “你很诚实。”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他依依不舍告辞,“我让你休息。” 我送他到门口。 下午看护帮我做物理治疗,她叫我用左臂举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我咬紧牙关奋力而为,手不停颤动,终于举起瓶子,她拍手叫好。 我讪笑,“唉,有病方知健如仙。” “你做得很好,来,继续努力,十九世纪进化论专家勒马证实:肌肉四肢常用则日益发达,并且遗传下一代,像象拔、长颈鹿的脖子,人类人足也一样,来!“ 我慢慢举高瓶子十次,浑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闭上眼睛,热泪淌下,仿佛听见王旭在一旁说:家亮不要练了,你剩下一条手臂我还不是一样爱你。 看护说:“不准哭,又不是小孩,应知伤心伤神不利健康,今日吃过药没有?” “我们出外散步可好。” 看护说:“明天我才有时间,今日需要赶返医院。” 我想起:“对了,你的酬劳——” “李小姐每月预付,你请放心。” 我点点头,我的确放心。 现在,由圣琪照顾我了,我的生父负责后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顾现任丈夫,我,由圣琪照顾。 我不禁好笑。 看护帮我做罢全套运动,调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着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呕吐,一边呻吟,一边诉苦:明明灵魂已不在人世,为何肉体仍然在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 是陈金山提着一壶粥给我做早餐。 “来,尝尝家母手艺。” “伯母做的?” 第21章 这倒不好婉拒。 “是,瑶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补气。”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还做了一碟子雪里红炒毛豆子,试一试。” 我说:“她是广东上海人。” 陈先生笑,“猜对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肠胃忽然发出咕噜噜空荡荡声响,我尴尬之极。 “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么谢她?” “吃多点,她听见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高兴,立刻动手。” “请问她多大年纪?” “我是最小一个孩子,她六十多岁了。” “啊不好意思叫她操劳。” “老人越动越健康,你放心。” “你没说朋友是个年轻寡妇吧。” 陈金山忽然反感,“你太小觑我家了,我们虽然是普通人家,家母不过中学毕业,可是,她本人也是寡妇,她知道寡妇不过是丈夫先妻子辞世,不是她触犯了什么法律。“ 我鼻子一酸,金山好不天真。 “孤儿寡妇,都应当得到额外照顾。” 我说不出话,只好大口喝香甜白粥。 “况且,你并非任何人的寡妇,你连保险赔偿都领不到。” 我好奇问:“你家有什么人?” “两个姐姐。” “叫什么名字?”不会是银山与铜山吧。 “翠山与秀山。” “好清秀的芳名,你为什么叫金山?” “注册时写错了,本来名叫今山。” 一字之差,变得俗不可耐,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他的手机响,“报馆有事催我回去。” 我说:“多谢你来探访。” 我把食具洗净,坐着读报,这时,有人按铃。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太太,我一怔,这会是谁?我并无与任何人的丈夫往来,我毋须心惊心跳。 “是余小姐吗,我是陈今山的妈妈,可以进来吗?” 我连忙拢一拢头发,打开大门请她进来。 她一进门,“哟,你与今山所住两幢公寓装修何其相似,想必是同一房东,我刚帮今山收拾家居,顺道来探访,说几句话,余小姐不会介意吧。“ 我连忙斟茶递水。 她看着我,“余小姐你大病初愈?” 我据实答:“我的左臂受了点伤。” “你很瘦弱,飘飘欲仙。” 我只得赔笑。 她重重放下杯子,“余小姐,恕我实话实说。” 我只好听她说下去。 “今山今年才廿三岁,刚自大学毕业,电视台新闻组上司赞他前途无限,我也这样看。” 我点着头,唯唯喏喏。 这小老太太,究竟想说什么。 “我希望他工作上做出成绩,才谈论男女私情。” 我恍然大悟,“啊,陈太太,你误会了。” “听我说下去,”她脸色变青,“这不是他结交女朋友的时候,尤其不是一个有病的寡妇,他的未来对像此刻应该还在大学里,健康活泼,身世清白。“ 我一直还在点头,一时没有停止,看上去一定有点滑稽,我忍不住讪笑自己。 “你们认识没多久,此刻断开,还来得及,余小姐,请你放过今山。” 小老太有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她咬牙切齿之际,比别人更加可怕。 我轻轻说:“陈太太,你放心,我与令郎不过是普通朋友,我决不会叫你担心。” 老太太好似觉得事情太顺利了,不置信地盯着我看。 陈金山太年轻天真,对人性一些了解也无。 他说,一般是寡妇,可是在心胸狭窄的陈老太来说,同样情况,她是不幸,别人是缺德。 我们对别人,总是不能宽容。 我说:“我还有点事。” “请把那几件食具还我,那是一整套,欠了不好。” “是是是。” 我恭敬地把先前陈金山带过来的碗碟还给她。 “余小姐,请遵守诺言!” 我轻轻关上门。 我又到浴室呕吐,把食物全部呕吐干净。 看,天底下果真没有免费午餐,叫人食不下咽。 下班,陈金山又过来敲门,我没应,我收拾了一些简单衣物到圣琪家,并且,请租务管理公司逐客。 活在上两三个世纪的人是很多的,平常藏匿在人群中,有事便站出来祭出法宝:你涎着脸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还敢说什么!叫人穿小鞋,戴帽子,抹黑。 圣琪悠然,“这种人我比你见得多。” “应该计较吗。” “哪有时间力气,不入,他们便会自我掌掴,献世全世界。” “啊,你期待过头三尺有神明。” “家亮,我又有新店开幕了,我要你做剪彩嘉宾,并且配戴我镇店之宝。” “圣琪,放过我吧。” “看。” 她自盒子里取出一条项链,是一大颗翠绿色宝石上伏着一只只有一公分大小的动物,看仔细一点,是只血红色青蛙,“哎呀,”我叫:“是阿玛逊流域毒蛙。“ 制作精致,人见人爱。 圣琪笑,“为它我的双眼几乎做得发盲,真实活蛙大小也不过两公分。” 她想替我系在颈上,“不,不,”我说:“你自己配戴。” 阮轩出现,“家亮,我替你找到一件宝衣。” 他自盒子取出一件运动上衣模样外套,“穿上它。” 我穿上,发觉两袖内均有电线电路。 阮医生开启开关,“怎样?” 我立刻察觉效果,每当我右臂活动,力道会带动左臂,即是说,无时无刻都在做物理治疗。 我泪盈于睫,他们如此关心我,我更要长进。 两袖内藏有感应哭及小小机械指导器,是泛音公司最新发明,医院得了两具。 我点点头。 “一天穿数小时已足。” 圣琪高兴得跳起。 稍后圣琪带我到新店参观,原来这次珠宝设计主题是热带雨林生物,其中一只鳄鱼手镯,一早已被非裔歌星订购。 我指丰一朵模样怪异的花,“这是什么?”看仔细一点,“唷,是维纳斯捕蝇草即食肉草。” 轻轻打开,里边有一具微型白金骷髅,骨骼关节全可郁动,我骇笑,“可怕!” 圣琪坦白:“我不会做蝴蝶及蜻蜓,来看这条蛇。” 那是一条小小青蛇,是一只耳环,自耳朵往的缠,又自耳脊转回,挂在耳背,似随时会蠕动起来。 她的人客抵达,不问价钱,抢着要货。 阮轩感动慨:“圣琪善心,她将纯利百分之二十捐儿童医院。” 圣琪完全改变了。 我忽然问:“你见过圣琪那双蓝色的翅膀没有?” “什么翅膀?” 真难相信他还未见过。 我偷偷问圣琪:“你背脊上纹身呢?” 圣琪说:“已用镭射洗脱大半,非常疼痛,以后都不会再纹了。” “面积那么大!” “是,还要洗几个月。” “可有疤痕?” “医生会做得很好。” “圣琪,因何脱胎换骨?” “那种生活腻了,啊,我马上来。”她去招呼客人。 记者又一次围着她团团转,真羡慕她终于达成愿望。 阮医生轻轻与我说:“我与圣琪要结婚了。” 我张大眼,“啊。” “决定很快要孩子,你要做阿姨啦。” 我取笑他,“你有时间吗?” “一定有,迟了就来不及,女性往往误会四十岁以上还不难怀孕,结果不育,抱憾终身,实际上过了三十岁已算超龄产妇。”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阮医生微笑。 这时一个金发女走近,“小姐,人颈上的双翼项链可否转让?” 我大声吆喝:“不,走开!” 阮轩拉着我走到门口。 我说:“我要回去了,新店一定成功。” “家亮,你愿不愿意去见一个人?” “谁?” 他不出声,有点为难,阮医生是个老实人,那一定是个我不愿意见到的人。 他说:“记和伤害你的人吗?” “一辈子都记得,永志不忘,免得再吃亏。” “她仍在精神病院,主诊医生说:如果你愿意与她谈谈,或许可以帮到她。” 我重浊地吁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做不到。” 阮医生不出声。 “你回店里去吧,圣琪在等你。” 圣琪一直抱怨她一无所有,今日,那不幸的人是我,我俩调换了身份。 我转身离去,阮轩在我背后说:“她一直在颂恩医院。” 我在街上踯躅,不觉来到从前工作的地方。 办公室重新装修过,现在叫泛亚,大门设计十分新颖奇突,天花板用中国各类斗拱做装饰。 我正抬头看,忽然有人叫我:“家亮,是你吗,家亮。” 原来是原先的接待员,她仍在原地工作。 她热诚招呼我,把旧同事叫出来,一个不少,都被新老板留下。 我们相对无言,同时都想起王旭,有人流泪。 有人斟杯热可可给我。 这时秘书出来说:“可是余家亮小姐?城之内先生可以见你吗?” 他身后有一个年轻男子,见到我便说:“是余家亮君?大驾光临,十分荣幸,我是泛亚主管克世城之内,大家叫我侏罗纪,可以说几句话吗?” 他一表人才,说话带美国口音,可见在北美接受教育。 同事们让开。 第22章 他与我对坐,开门见山说:“家亮君,请回到公司来。” 我一怔,他这人倒是够爽直。 “读过档案资料,我了解家亮君才是本公司栋梁,是设计与管理上不可多得人才,请产品税下郑重考虑回来帮忙。” 我仍然不出声。 “我曾经三次与阁下联络,可是不得要领,听说阁下身体抱恙。” 我轻轻说:“你对我说话不必用敬语。” 他笑了,“我没想到家亮君如此年轻秀丽。” 叫他别用敬语,他立刻吃起豆腐来。 “家亮,你既然在公司里,我有几个问题讨教,”他提高声音:“史蔑夫、庄生,把你们的设计带过来。” 两个老同事笑嘻嘻走近。 城之内说:“这里,家亮君,你看看可否改良。” 我只得聚精会神细读图则,一下子发现好几处可以叫客户更加满意及节约成本,我很含蓄地说明。 庄生说:“家高,我老犯奢侈毛病。” “通风处改到这边真是神来之笔。” 我忽然笑,“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秘书把一份文件交给城之内,他又递给我。 “家亮君,我诚心邀请你加入本公司这是聘请合约,请你参详。” 我低头不语。 “大家一起吃午餐吧。” 同事们起哄,他们在附近日本馆子订了位子。半瓶啤酒之后,我比较松驰。 城之内坐我身边,他说:“你的事我听说了,真是遗憾。” 谁知道呢,悲剧如果没有发生,我与王旭也许已经结婚,更可能已经离婚。 与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我觉处十分享受。 与其在小公寓内忧郁吐血,不如出来过新生活。 吃完饭大家摊钱,我听见庄生抱怨:“谁吃了两客海胆,我只吃一个炸虾,我吃亏了。” 我忽然微笑,人间烟火,锱铢必计,小事龃龉,叫人觉得,尘世真可爱。 城之内在我身边说:“家亮,希望你详加考虑。” 庄生也走近说:“希望不久可以见到你。” 史蔑夫推开他,“让开,家亮是我的人。” 我笑着向他们道别。 我抚摸面颊,多久没笑了。 下午,有阳光,我发觉自己走向颂恩医院。 我向接待处说出病人名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护把我带到一间会客室,我看她独自坐着玩拼图游戏。 拼图十分简单,只得十余块,可是她全做错了,却仍然玩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地错下去。 有什么关系呢,至紧要当事人乐在其中。 我轻轻坐她对面,她抬起头。 她气色很好,笑脸甜美,看不出精神有病。 她不认得我,老实说,我又何尝认识她,两个人却结下血海深仇。 她忽然轻声亲昵地与我说:“达尔文与天使长马可对话。” 我只得说:“啊是吗。” “美人脑上中箭。” 我愕然,这偈一首新诗开场白。 可是她随即递给我两本杂志,我恍然大悟,一本是新闻周刊,大字标题:进化论与宗教的冲突,另一本是时装杂志,封面正是圣琪,她戴着一只镶钻头箍,像一枝箭刺穿脑袋自另一边射出,这原是万圣节小孩用来吓人道具,又被她幽默借用,效果奇趣。 我轻轻说:“原来如此。” 看护走近:“病人要午睡了。” 我站起,“我改天再来。” “你是她的同学吧,请多来探访,她的亲人已不大来了。” “她心情似相当平稳。” 看护回答:“这才叫人难过,她毫无脾气,像是很乐意在此过余生的样子。” 回到圣琪家,我读过合约,签上名字,预备第二天亲自送上。 租务管理公司找我:“余小姐,房客已经搬走。” “这么顺利?”我有点唏嘘。 “我们补他两个月租金,并介绍另一间公寓,他无异议。” 难怪。 “公寓又再出租,这次是一位单身女子,在航空公司工作,余小姐,你有无意见?” “全权交给你了。” “她很喜欢你公寓,问你可愿出售。” 我答:“永不。” 那是王旭的家,他认得该处。 我叹口气,看样子不久我可以回去。 那天我很早上床,睡眠充足,第二天醒转,人生景观不一样。 我把合约送回城之内,这三个字日语发音与侏罗纪十分相似,同事叫他侏罗。 他热诚与我握手,叫人一下子把房间整理出来。 我对工作已能有些生疏,故站在窗前踌躇良久。 “我明日回京都总公司,你可愿一起?” 我摇头。 “日本人,好色好酒,可是那样?” 我笑,“那也不是坏事,人之常情。” “那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我不谙日语。” 他微笑,“我日语也不大好,我在本省出生,在学校学英语及西语,你呢。” 我笑,“我读英语及法语。” “讲两句来听听。” 我说:“personneprend。quuieestpliguée。” 他听懂了,轻轻回应:“法语无论讲什么,都似有万分苦衷。” 同事过来说:“你们絮絮说些什么,办公室布置可还满意,我记得家亮最随和,需要什么同我说。” 我转头,“我已可以开始工作。” 有人喊城之内去听电话。 我说:“他很时睦民,是个明白事理的好上司。” “我们一直幸运,先是王是,后是侏罗。” 我黯然。 “那样漂亮的男子,允文允武。” 我抬起头,“谁?”王旭并不英俊。 “你不觉得侏罗英俊?有一次,我凝视他手掌边沿的汗毛,被他察觉,我脸红了整天,他毛发旺盛,故只穿长袖衬衫,更引女同事遐思。” 我看着她,“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口角像怀春少女。” “你不觉他好看?” 我坦白答:“不,我不觉得。” “可怜的家亮,心里仍然有一个人。” “家亮君家亮君。” “侏罗叫你。” 我走进他房间。 “家亮,你来看看我刚收到的一幅图则。” 我一看,“哎呀,是法兰莱怀德的设计图。” “我以十五万美元拍卖所得。” “物有所值,这可是他极早期作品?” “正是,他当时在小公司工作,设计普通民居,为一位老太太设计了这所平房,老太太不喜欢他的设计,着他更改多次,最终斥责:”你老是不明白业主要的是啥‘,房子始终没盖好。“ “这么受气!”我笑得弯腰。 他把图则挂在墙后。 他卷起长袖,我看到他整条前臂上都长着浓密柔软汗毛。 他发觉我在留神,骤然抬头,我连忙移转视线。 他放下衣袖,我回转自己办公室。 下午业主来开会,刚巧也是一位老太太,在湖边买下廿二亩地,要这样要那样,甚至要求接引一条温泉流经浴室。 大家忍着笑,老太太动气,“你们嬉皮笑脸都不似建筑师,太叫人的失望。” 她走后大家笑得翻倒,我觉得重出江湖决定分完全正确,否则,哪里找一班志同道合的人来陪你。 傍晚母亲与我通话:“可以工作了?可见精神好得多,我们已搬到公寓住,更加方便。” 我问:“经济没问题吧?” “省着些用,小心处理,可以活到八十。” “那多好。”乐观至佳。 “八十够了吗,可以看到外孙没有?” “我相信没问题。”可以拖延最好拖下去。 妈说:“互联网上有个哈哈婴,片段才一分半钟,那是个六七个月大男婴坐在高凳上哈哈大笑,忽然之间,满室阳光,一星期内有百多万人观赏,个个跟着他笑。“ “我明白。” “前日去商场,电梯门一打开,看到一个少妇带着四名孩子,大子约五六岁,一对孪生女三岁,手抱婴儿才几个月,我忽然大笑起来,我看我是想疯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搬到大岛之后,我时时去参观舞蹈班,看小女孩头戴蛋白花冠,跳土风舞,嘴里唱吟:阿罗嗨威亚威,威亚威。” “妈妈,可是孩子们必须经历生老病死。” 她横蛮地答:“我不管,我要外孙。”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 我改变话题:“我仍然梦见王旭,他混身发亮,一直微笑。” 母亲噤声。 周末,我乘飞机南下迈阿米南滩。 不太费劲就找到了圣琪说的那家著名纹身店。 我推门进去:“我找阿密。” 一个大汉出来:“我是,哪一位?” 我说:“我叫余,朋友介绍我来。” 他双臂自肩至腕满满花绣,展示招牌。 “你是第一次吧,我们称纹身处子。” 我点点头。 “想纹何种图案在身体何处?” 我轻轻说:“背脊,水墨,一丛梅花。” 阿密看着我,“我曾为一名东方女子服务,她背脊有一对双翼,我记得她叫琪,她是著名珠宝设计员。” “她就是我的朋友。” 阿密说:“请脱下衬衫,我用手工替你描上图案,水墨,即是无骨花卉,有水融感觉,可是那样?” 第23章 “是。” “我可以替梅花加上淡黄花芯吗?” “我同意。” “也许会有点痛,可以忍耐否,咦,左臂什么一回事?” “受过枪伤。” “你不似夹在枪战中人物,神秘的东方人。” 纹身图案自左至右斜斜横跨整个背脊,我十分满意,“开始吧。” “约需三小时。” 我伏在长榻上,“我要乘傍晚七时飞机。” “一定来得及。” 开头半小时觉得痛,稍后就麻木了。 阿密相当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双手在背上摩挲,毕竟是奇特感觉,况且,排针密密刺下,痛痒也够奇突的,难怪有人会一次纹身,终身上瘾。 他给我镜子,“可还喜欢?” 黑白梅花有深有浅,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说:“阿密,你是个艺术家。” 他很高兴,继续工作。 看得出这是一门吃力工夫,我问:“你怎样出身?” “我是迈阿密大学的艺术生,犹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准纹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门。” 我噤声。 三小时后纹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岭南派陈树人作品,我十分高兴,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个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问:“是否有脱胎换骨感觉?” 我点点头。 “许多客人都那样形容,说是有释放抒发感觉。” 我静静离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家,我静待皮肤平复,然后,穿一件露背上衣,独身到酒馆喝啤酒。 酒保一见,即轻轻说:“哗。” 我微笑,“是好哗还是坏哗?” “哗这么美丽的纹身的确少见,我所见纹身多数狰狞或是猥琐,这株樱花像艺术品。” “不是樱,是梅,樱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对,你一说我明白了,这瓶啤酒我请客,第一次来?” 什么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着我身后微笑,我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附近轻轻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纹身,真怕它的主人转过头来,还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缓缓穿上外套。 “幸亏人与画气质形态都十分贴切,像一幅国画,是真的纹身?” 他坐在我身边,“我叫积克。” 我微笑,“我叫芝儿。” “这是我的名片,芝儿,我真名叫积克。” 我说:“在欢场,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诧异,“听你口气,像是有人伤过你的心。” “愿向你请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干的事:工作时工作,玩耍时玩耍。” 我笑:“那么,几时悲伤?” “没人任何时间留给悲伤。” “多谢指教。” “不用客气。”他向我敬酒。 我的电话响起,是城之内找我:“家亮,你刚自京都回来,你在什么地方?我有话说,我们有新计划要做。” 我据实说:“我已下班,我在三脚凳酒吧。” “什么?” “我们明天见。”我关掉电话。 积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说:“放松点,你混身绷紧,听我说:深呼吸,把头靠我胸前,对,闭上又眼,好些没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经尽了力,却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别再烦恼,你吸烟吗,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睁开双眼,“不,我不吸烟。” “你这女子十分有趣。” 他双手捧起我面孔,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身后叫:“家亮!” 我转头,看到城之内铁青面孔喝止,“你,你是谁?” 积克处变不惊,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说:“你爸爸来了。” 我哈一声笑出来。 这时城之内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强行拖出酒吧。 我说:“喂喂喂。” “你要到这种地方,我可以陪你,记得吗,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会破坏良好同事关系。” “我担心你,上车,我送你回家。” “员工下班后做些什么,你就不必理会了。” “那只狼问你要不要吸烟,一吸一定晕陶陶随他摆布,过两日在偏僻公园角落又发现一具艳尸。” 我咕咕笑。 “喝了多少?” “两瓶啤酒。” “就这一点酒精已经这样高兴?羡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面孔似浮尸都没有你这样兴奋。”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可有在你酒里落药?” 我大声吟李白的诗:“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他边开车边说:“可怜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终于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着。 第二天醒来,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经脱下。 床单床褥是乳白色法兰绒,我从没如此舒适过,这是城之内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这么容易饮醉,想必是纹身后服用的止痛剂与酒精发生混合作用。 现在,我是一个到处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声,清清喉咙。 城之内推门进来,捧着一大杯黑咖啡。 “谢谢你,什么时候了?打扰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着我,“我听说的余家亮不是这样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现,你会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蓝山吧,给我牛饮糟蹋了。” 他叹口气。 在家,他穿短袖卫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气了,“看什么?” “在酒吧跟谁回去,在成年人来说,也是普通不过的事。” “不是你!” “为什么,我也是人。” “我崇拜你。” “你都不认识我。”我诧异。 “我一进泛亚就阅读你留下的档案,你的设计,你给客户及员工的电邮,你的工作日期表,都叫我佩服,一直想认识你。” 我掠掠头发,“小心,日本人。” 他说下去:“及至见到你,我不胜讶异,这样年轻,大眼睛像我们漫画书里的女角,叫我惊艳,然后,昨夜我几乎被你吓坏。” “你昨夜扛我上来,很重吧。” 他轻轻答:“身轻如燕。” “扛过不少醉女吧。” “不多不少,百余名,女子易醉,逢醉必哭。” “于是,我给你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你背脊上的纹身是印水纸吧。” “不,如假抱换。” 他震惊,“这是为什么?你又非江湖女子。” “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它是一幅美丽的水墨花卉。” “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问:“于忘却真有功用?” “一针针像排毒,洗清心中怨恨积怨。” 他捧起我的脸,额头抵着我额头,“我极幼时老与家母玩这个游戏,我会要求‘眼睛眼睛’,他便与我一起睁大眼睛,凝视对方。” “真够温馨,我叫你想起妈妈?” “可能因为你与她同样敏感美丽。” 我摇头,“多谢,我姐姐才美,我带你先见她。” 我们耗到中午才出门,浪费时间是天下第一享受,试想: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浪掷,何等浪漫。 我先浸浴,一边拾起他的书籍翻阅:蝇之王、卡拉玛助夫兄弟、立体模型折叠法,还有大量日本漫画英译本。 泡得混身酥软,才吃他做的早餐,竟是番茄煎牛肝,怕肚固醇的现代人已经不敢碰这等美食,我却一点也不忌讳。 然后,我换上他宽大的衣服出门找至琪。 到了店门,我的电话进去:“圣琪,有时间吗?” “正招呼客人,十分钟后吧。” 我们在车子内等。 城之内看着我,“一点化妆也无仍然漂亮,我不后悔背你走了一里路。” 这时店门推开,有人出来我开头以为是圣琪,留神,不,不是她,是个年轻孕妇。 再看仔细一点,哎呀,这正是圣琪。 她长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衣黑裤,腹部隆起,像是有四五个月身孕。 比起其他少妇,她仍然高挑白净秀丽,可是,从前那叫人销魂的姿色已荡然无存。 我发呆,真没想到今日圣琪如此不修边幅。 一边城之内问:“时间到了吗?” 我忽然开动车子,驶离大路。 “咦,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赔笑,“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跟着来。” “我们只浪掷了半天光阴。” “已经肉痛,我们不是奢糜之人,稍后在公司见吧。” 回家我一边更衣一边与圣琪交涉。 “你怀孕多久了?” “四个月,我一早已知会你。” “你没提半字,倒是阮轩给过提示。” “他说我说都一样。” 我说:“我最恨夫妻间开头不分你我,不到三两年分手却还要打官司。” 她并不生气,且笑着告诉我:“你的嘴真可怕。” “注册结婚没有?” “抽不出时间,我想没有大分别。” “有,有极大分别,一定要在婚书上签名。” “那么,把法官请到店里证婚可好?” “随得你,可是,这件事一定要办妥。” 圣琪却问:“与你坐车里的是谁?” 第24章 我一怔:“你看到我。” “你看到我,我自然也见到你。” 我很感慨,“圣琪,现在我变成你了,身边老换男伴。” “你想做我?拜托,恕我说一句:差远了。” “纹身、醉酒,到男人家留宿……” 圣琪大笑,“好,好,我收你徒弟。” “快要做母亲,感觉如何?” “我在想,这一段母女关系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得做好它。” “也不要太纵容子女,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你好似很有经验。” “你想想:太客气,哪像一个母亲。” 我丢下电话上班,在公司走廊碰到城之内,我忽然连耳朵都烧得透明,办公室谈情最尴尬就是这样。 他却很大方,转过身子找资料。 同事走过,喃喃说:“俊男。” 我忽然生气,“口气别这般淫贱。” 同事一愣,“你怎么了,家亮,他又不是你的人。” 我斥责:“专心工作。” 事后,心里都自嘲小器。 我联络到私人教授日文老师,要求恶补,每天两小时,下午六时至八时在公司上课。 日语极之复杂,有人不错说得流利,可是,口角似横滨酒吧女,不像斯文人,千万别找错老师。 我的要求是普通会话,商业文件,以及基本商界法律。 庄生说:“我们也应该学。” “那么一起上课发了了,迟到好过永不,一年半载下来,定有进展。” “家亮你永不言倦。” “我别无他法,学识是我防身暗器,多一样好一样。” 开头五个同事一齐上课,一个月后,只剩我一人。 老师说:“一定是这样,剩一人已经满意。” “他们有家庭有子女,时间难以调度,老母有事可以不理,丈母娘却不能推托。” 山口老师笑起来,“你想学到什么程度?” “我学法文之际,盼望看懂原版小王子,我知道读雨果圣母院驼子是没可能的事,那么,日文我只希望可以看懂漫画而不是源氏物语。” “量力而为是好事,但也不甘落后必妄自菲薄。” “是,老师。” 城之内来探访,送上美味糕点。 “你的日籍男友根本不会说日文。” “他是土生,他西文好得很。” 老师感慨,“一日,我与一东方女子用日语攀谈,她说她不谙日文,也不晓韩语,她土生,不过,她的德文与英语却优等。” 我笑,“你说本国教育是成功抑或失败呢。” “成功,大都会大融炉,应当如此。” 我点头。 “城之骨对你很好。” “老师,我学日文,是为我自己,上星期总公司来电,我与接线生、助理,以及上司都以日语交谈数句,最终需用英语,但他们十分高兴,我也开心。“ 老师拍我手背。 “现在,他们与谁若有谈不拢的地方,立刻叫我参予。” 下课后城之内送我回家。 他说:“你坐下。”他一直笑嘻嘻。 他屈着一膝,自袋里取出一枚钻戒,“说是。” 我感动且歉意,“我还没有准备好。” “这种事,没有预演彩排,结婚生子,若城准备,永不成事。” “我心里还有一个人。” “恕我直言,我若真与王旭结婚,而他活至今日,你俩早已离婚。” “或许是,但他已经不在,我始终没有忘记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恩师。” “我是他的人。” “不,家亮,现在你是日本人的爱人。” “日本人,真是,没想到会遇上日人,太遗憾。” “我用美国护照。” “别忘记美国政府二次大战时期限曾把日裔走赶进集中营。” “我知道你想改变话题:喂,ouiounon?” 我静心想一想,看着淡蓝色小盒子内的指环,宝石不大不小,适合第天日常配戴,可是我没有动心。 “一年,给我一年。” “十二个月?谁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我刚从类似关系走出来,不想再走进去。 城之内看着我,“你想玩,你仍想到酒吧观光。” “这种口气最叫女人反感,我有一个阿姨,续建后丈夫先取消她的信用卡,然后冻结户口,连首饰都藏起,也不让她开车。” “我像那种人吗?” “阿姨还很高兴,她觉得他爱她,加上添上两个幼儿,十年不见她出外旅行。” “如果她开心,无可厚快,她快乐吗?” “她很满足。” “你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我改变话题:“我们先去探访姐姐姐夫,接着,是家母与继父。” “戴上戒指也可以做这些事。” 看得出他十分失望,便强忍着不悦情绪。 我或许会失去他,但是为着自由,在所不计。周末我一早到圣琪家帮助忙做午餐。 她说:“我得了一箱乔凡尼酒庄九年爱斯蒂史标蒙地招待你们。” “呵,那是最难得的意大利汽酒。” “与克鲁格不相仲伯,有人更喜欢它。” 我抚摸圣琪腹部,又把耳朵趋近聆听,“会动吗,我在教育电视台看到连体婴,肉滋滋头与身粘一起,一样很可爱。” 圣琪推开我,“你才生连体婴。” 看,歌赋打扮,骷髅为记,遍体纹身的圣琪,一旦做了母亲,就同所有善良妇女一般,放弃个人理想,母爱多伟大。 “那你会全戒烟酒,不再吃药?” “我连汽水咖啡都不喝,只饮绿茶。” 我调侃:“你认为这样,孩子会孝顺你?” 圣琪不介意,笑笑说:“将来你会明白。” 我替她按摩肩膀,“你全变了。” “像不像两世人?” 我说:“达尔文在进化论中说,每种生物都有两套以上的遗传因子,一显一隐,平常是一副面孔,待环境变迁,原有形态不适宜生存之际,另一套因子更跑出来派用场。“ 圣琪没好气,“你真好学识。” “我带来一些婴儿用品。” 我拎出一大箱礼物,我知道圣琪不会喜欢名店名牌,故此找到去持儿童基金会的服装店,衣服全部纯棉,只一个米色,没有花纹。 “家亮我最明我心意。” 这时城之内来了,他的礼物比较矜贵,那是一套十只淡黄色玩具熊,最大的三尺高,最小三寸,好看煞人。 圣琪高兴得很,“这时才知亲友的好处。” 我为他们介绍,城之内问:“阮医生呢?” 我说:“医生在医院,稍后会出现。” 我开了汽酒给城之内喝,他连声称赞,他笑着告诉我:“第一次喝汽酒,在大学一年级舞会,我心一直想,这汽水味道真好,只是晚了有点头晕,后来师兄告诉我,那是香槟。“ 圣琪说:“喝不完你们带走。” 城之内轻轻说:“你姐姐确是美人。” 从前也美呢,他见晚她。 “我也认为是。” 他感喟:“谁会知道两姐妹一个文一个野。” “你也说对了。”我微笑。 可是他接着说下去:“有你姐姐做好榜样,你可否学得斯文些?” 我忽然被酒呛住,狂咳起来,一边忍不住笑,蹲在地上打嗝。 “这疯子。”圣琪见到连忙说:“城之内你莫见怪。” 阮医生回来了,手中捧着油腻腻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奇臭。 城之内忽然叫:“是我最喜欢的煎臭豆腐。” 圣琪吃不消,“请到园子去吃,我给你们取辣椒酱。” 城之内在我耳畔说:“你该学你姐姐。” 我柔和地告诉他:“我是在学她,一步一步来。” 吃得一嘴辣油,城之内不住向阮轩道谢。 阮轩露出倦容,他说:“今日我有个病人失救。” 我坐近他,“嘘,嘘,已经尽了力。” 城之内怪同情:“他们说医生永远会为这事伤心。” 阮轩说:“我们到地下室玩拍青果弹珠机器轻松一下。” 城之内奇问:“你从何处得来?” “圣琪自东京购回,说是为我松驰神经。” “你娶了一位贤妻。” “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圣琪,“他不大在家吧。” “有时正吃饭,病人不妥,也得即时赶回,平时,三十小时当更是平常事,有次不幸校车撞货车,整个星期在医院忙救人。” “他有使命,我崇拜这种人。” 圣琪说:“我习惯独处。” “你们十分合拍。” “也许有可能在医院与他碰头:”亲爱的,你怎么在这里出现‘,’我来生我们的孩子呀‘。“ “别瞎说。” “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有资格做他妻子,你呢?” “我?可惜他是日本人。” “你喜欢他,但是你不爱他,勿借其他藉口。” “圣琪,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过来人,beentherethat。” 我看着她圆圆下巴,谁会相信她今日是贤妻。 “孩子叫什么名字?” “阮曦,男女都适合。” “这名字笔划太复杂。” “阮轩也这么说,那叫什么好呢?” 这时阮轩自地库上来,“日本人睡着了,他似比我还累。” “姐夫,你也去躺一会。”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