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天下(出书版)》 第1节 本书由【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神偷天下 作者:郑丰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08月 isbn:24021347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侦探/悬疑/推理 图书>小说>中国当代小说 编辑推荐 ●明史隐藏了这个故事,蛮族偷换大明血统的宫廷谜团! ●耗时五年潜心创作《神偷天下》,被誉为台湾历史悬疑小说的扛鼎之作。 ●繁体中文版在港澳台和东南亚地区狂销120万册,长期占据各大书店销售前列,王力宏等数十位名人倾力推荐! ●热播剧《心理罪》《匆匆那年》《父亲的身份》出品方凤凰联动影业投资上亿打造50集同名电视剧! ●湖南卫视热播剧《一不小心爱上你》编剧打磨剧本,强强联合。 ●腾讯文学、掌阅文学等重量级阅读平台重点连载,专题推荐! 内容简介 明史隐藏了这个故事…… 明朝是一个首创特务机构的朝代,也是一个出各类疑案的朝代。明孝宗,被誉为明朝最好的皇帝之一,其身上竟然也发生了偷天换日的故事?其真实身份不是汉人,而是蛮族? 神偷组织的大本营三家村举办一场神偷大赛,夺得第一的却是一个身世成谜的小乞丐;胡家族长神秘死亡,在朝廷的追剿下,三家村的宝藏离奇消失;权倾朝野、心怀叵测的宦官,却是十多年前被抓入皇宫的瑶族俘虏;心狠手辣的万贵妃,处心积虑杀嫡,却被小皇子顺利长大。几件貌似毫不相关的事件,却因同一个人而串联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小乞丐被“净身”送入皇宫,一场关系大明血统的阴谋慢慢浮出水面…… 作者简介 郑丰,本名陈宇慧,生长于台北,大学就读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曾任某外资银行高管。热衷于研究明史,每每能在其中找到相关隐秘事件、宫廷悬案的蛛丝马迹。耗时五年,终于写就融历史、悬疑、宫斗、奇幻于一体的《神偷天下》,风靡港澳台和东南亚地区。 ================= 神偷天下.1, 跛脚小丐 第一章 飞戎之王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庄子·胠箧》 夏夜浩瀚,夜空繁星闪烁,却不见月亮。 此时正是七月初一子夜,三家村依照祖制,一年一度在此日此时开堂祭祖。祭祖仪式完毕之后,三家村的一百多个子弟并不各回住处,却鱼贯走入三家村祠堂的后厅,分家族长幼坐下,众人悄然无声。百来个人影在黑暗中有如一团团满怀期待的鬼魂,在夏夜习习凉风中晃悠,等待。 只有三个人影并未离开祠堂,静静地站立在祖宗牌位之前。几个小厮悄无声息地搬过三张太师椅,背对祠堂,面对天井放下了。 那三个人影,当中的是个一头黄发的老太婆,口阔眼圆,面容酷似一只年岁已高的老猫,她拄着狐头拐杖,弯着腰,似乎已有六七十岁年纪。但见她咧开缺牙的嘴,满布皱纹的脸上挤出令人生畏的笑容,向身旁二人招手道:“柳攀老,胡星老,快坐!快坐!” 那柳攀老并不年老,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双颊瘦长,面目清俊,脸上带着温雅谦和却略显僵硬的微笑,躬身让道:“上官婆婆年高德劭,理当坐上位。” 那猫脸上官婆婆摆着手,笑斥道:“什么年高德劭!嘿,你仗着年轻,取笑我老不中用了,当婆婆不知道么!”当下却不辞让,拄着狐头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在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了。 瘦长脸的中年人柳攀老微微一笑,侧过身,向一旁身形矮胖的中年人淡淡地道:“胡星老,请坐。” 那矮胖子似乎受宠若惊,连忙恭敬作揖回礼,说道:“柳大爷,小的当不得这称呼!您老快请就座!” 柳攀老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也不推辞,便在左边的椅上坐下了。矮胖子胡星老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来到右边的椅旁,不声不响地坐下,这张椅子摆得离其他两张远些,几乎放到了角落里。三人坐定之后,便有三个小童轻巧地趋上前,奉茶给三位族长,之后便退下侍立一旁。 猫脸上官婆婆和高瘦柳攀老喝了口茶,便互相问候,话起家常来,言笑晏晏,好似旁边没有胡星老这人一般。坐在角落的胡星老也彷佛全不介怀,安然自若,一时仰望天上明星,一时摸摸怀中手巾,一时搔搔半秃的额头,窸窸窣窣地自顾忙着,有如一只惯处黑暗的老鼠。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上官婆婆和柳攀老的寒暄才告一段落,祠堂此时陷入一片寂静,三人忍不住抬头往夜空望去,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果有两道黑影先后从村北窜入,飞身上屋,掠过一座座屋梁,来到村中祠堂的屋顶之上。同一时候,村西也有一道黑影快速奔来,这道黑影抬头望望星辰,飞快地跃上祠堂的屋顶。三条黑影各据屋顶一角,互相望望,一齐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天井之中。 三人一落地,天井中的数盏宫灯登时亮了起来,照亮了天井前面的一圈地面。天井边祠堂前的三家族长都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望着天井中的三人,神色间充满了期待。 来者三人皆身着黑色夜行衣,蒙着脸面,悄然跪在祠堂之前。左首那人身形矮壮,一双小眼黑漆漆地好似两粒煤炭球儿;当中那人体型高瘦,细眼中露出精光;右首那人则甚是娇小,蒙面之上露出一对妩媚的杏眼。 左首的矮壮汉子当先开口,声音粗豪,朗声道:“三位族长在上,无影回来了!”说着扯下脸上面罩,露出一张满面须髯的方脸,看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他从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长一尺、高半尺的事物,瞧仔细了,却是一个以白瓷烧制的娃娃枕头,那娃娃伏在地上,以手撑脸,双腿翘起,形态可喜,栩栩如生。矮壮汉子无影跨上几步,恭恭敬敬地将那白瓷娃娃枕呈给坐在当中的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接过了娃娃枕,老皱的猫脸上露出微笑,颇有赞许之意,捧在手中端详一阵后,便交给一旁的柳攀老。柳攀老也仔细看了一阵,点头道:“北宋定窑白瓷婴儿枕。大内八大珍宝之一,十八层关卡,三十六道铜锁,又怎拦得住‘独行夜猫’的传人哪!” 上官婆婆掩不住猫脸上的得意之色,矮壮汉子无影听了柳攀老的赞美之辞,也颇为沾沾自喜,退回原位,挑衅地望向当中那高瘦汉子。 高瘦汉子伸出手,用细长的手指取下了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英俊白净的脸,看来约莫二十出头。他从背后取下一个长方形的包袱,轻缓地放在地上,打开包布,只见里面躺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瑶琴。那高瘦汉子躬身说道:“子俊不才,去了南风谷一趟。” 柳攀老点了点头。上官婆婆见到那琴,惊噫一声,离座走上前去,俯身仔细观看,又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轻抚镶嵌在瑶琴颈部的两个绿字“春雷”后,惊叹道:“是唐代的春雷琴!”她抬头望向那名叫子俊的高瘦汉子,说道:“这是琴仙康怀嵇的心爱之物,你竟有办法从他眼下取得,不简单,当真不简单!”子俊薄薄的嘴唇露出浅笑,颔首为礼,退回原位。 右首身形娇小之人轻轻嘿了一声,揭开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秀艳的脸庞,一双杏眼水灵灵的,竟是个十分俏媚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她娇声说道:“无嫣自知比不过两位哥哥,因此出了下策,去江湖上走了一回。”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对收在鞘中的两尺半长剑,双手捧着,来到上官婆婆面前。 上官婆婆神色惊异,柳攀老双眼发亮,齐声脱口道:“冰雪双刃!” 无嫣得意地笑了,脸上如开了朵花一般,更加艳媚动人,艳媚中带着无可言喻的自负和骄傲。 柳攀老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过其中一柄,拔剑出鞘,四周夜色顿时笼罩上一层冰寒的光芒。他点头道:“传说中九天神女的佩剑,竟然真的流传到了世间!这不是人间之物啊!”他对这柄剑似乎心存畏惧,只看了片刻,便还剑入鞘,递给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似乎对这剑更加敬畏,一双猫眼瞪视着那柄剑,眼中满是好奇,却又不敢去接,只示意柳攀老将剑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柳攀老轻轻地将剑放下了,转头望向无嫣,问道:“无嫣姑娘,请问你是从何处得到这双宝刃的?” 无嫣眼中闪着光彩,笑吟吟道:“柳世叔,侄女的看家本领着实不多,若全盘托了出来,那以后可得拿什么跟哥哥们较量呢?” 柳攀老嘿了一声,点点头,望了上官婆婆一眼。上官婆婆脸上难掩得色,口中却斥道:“无嫣孩儿说话忒地无礼!还不快向柳世叔赔罪?” 无嫣低头道了福,算是赔了罪,便退回原位,下巴微扬,更不向旁边的无影和子俊望上一眼。两个男子忍不住相对一望,眼中都流露出忌惮和不平之色。 上官婆婆拄着狐头拐杖,走回太师椅坐下了,柳攀老也跟着坐下,祠堂中又是一片寂静。上官婆婆沉吟良久,才慢慢说道:“三家村七年一度的‘飞戎王’比试,绝非等闲。上官家的无影和无嫣,柳家的子俊,俱为百年难见的奇才。白瓷婴儿枕、春雷琴、冰雪双刃,皆是当今极难取得的惊世珍宝,而咱们三家村的三位青年,竟然手到擒来,为村中又添三件异宝,实为大功。” 三人屏息聆听,都极想知道究竟谁是这场比试的赢家,能得到“飞戎王”的美誉。但见上官婆婆往柳攀老望去,眼中满是犹疑,柳攀老也颇感为难,两人将头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不断对着茶几上的三件宝物指指点点,然而过了一盏茶时分,两人仍旧没有得出结论。 上官无影再也忍耐不住,跨上一步,粗声道:“潜入皇宫,取得珍宝,人人都知道是难如登天的事儿,而取这什么琴呀剑的,谁晓得他们取了什么巧,使了什么诈?或许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就算这琴、剑的主人再厉害,难道比得过宫中成千侍卫的刀剑,上万太监、宫女的眼线吗?” 柳子俊淡淡一笑,说道:“琴仙康怀嵇,内力修为堪称当今第一,这把唐代古琴乃是他终年不离手的心爱之物,即使夜间也怀琴而眠。你要有本事在他老人家居处碰这琴一下,我便服了你。若你有办法取走琴,三个时辰内不被他发现捉住,我柳子俊向你磕个头!” 上官无影双目直瞪着柳子俊,须髯戟张,正要开口,上官无嫣已抢着道:“那有什么难的?柳家哥哥,我若取了这琴,你当真要向我磕头吗?小妹可担当不起呀。”说完咯咯笑了起来,柳子俊瞪她一眼,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上官无嫣收起娇笑,杏眼如刀,直望向柳子俊,冷然道:“这古琴有家有主,取之有何难处?至于我这冰雪双刃,你若说得出我在江湖上的什么所在,从谁人手中取得这双剑,我上官无嫣立时将头给你!” 柳子俊答不上来,上官无影却已大声道:“妹子,你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个秘密,不过运气好而已,有何稀奇?”上官无嫣冷笑道:“怎的大哥你便没有这等好运气?世上岂有人靠运气闯荡江湖的?”三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上官婆婆眉头紧皱,忽然转过头,朝向坐在角落、一直未曾吱声的胡星老说道:“胡老,你意下如何?” 胡星夜听上官婆婆突然对自己发言,吓了一跳,赶紧坐直了身子,赔笑道:“婆婆可是问我?”上官婆婆不耐烦地道:“不是问你,还会是问谁?你怎么看这场比试的输赢?” 胡星夜皱起眉头,摸着唇上的两撇鼠须,抬眼望向上官无影,又望向柳子俊和上官无嫣,接着将目光移向陈列堂上的白瓷婴儿枕、春雷琴和冰雪双刃三件宝物。最后他吁了口长气,靠在太师椅背上,神色沮丧,连连摇头说道:“上官婆婆,柳大爷,快别折煞小人了。这儿哪有我说话的余地?我胡家洗手都快十年啦,嘿,这个,不怕你们笑话,可连好坏美丑都分不清了。老实说,这几件宝物,星夜见自是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哪里有资格开口品评论上官家和柳家子弟的高低长短?” 上官婆婆听他这么说,猫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大嘴咧成轻蔑的微笑,转头望向柳攀老,说道:“柳老,你瞧瞧,不过几年时间,咱们当年赫赫有名的‘藏迹迅鼠’便成了今日这副窝囊模样!我早说过,什么趁早洗手,什么安贫务农,全是狗屁!如今可不全应验了?” 柳攀安瞥了胡星夜一眼,摇头说道:“不,婆婆,星夜这是有先见之明。他们胡家老早无人,十多年前便已清楚明白。这回‘飞戎之赛’,三位后进都是上官家和柳家子弟,而胡家自‘迅鼠’之后,再无人才,洗不洗手,原本无关紧要。” 上官婆婆闻言不断点头,吃吃而笑,说道:“攀安,你多年前便拒绝与胡家联姻,免得柳家女儿嫁过去后,得过那粗茶淡饭的穷苦日子,那才叫有先见之明!”说着嘎嘎大笑了起来。 胡星夜耳中听着他们的奚落讥嘲,脸上仍维持着憨厚的笑意,似乎丝毫未受冒犯,也不觉羞赧惭愧,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便在此时,站在胡星夜身后的一个小童忽然跨前一步,大声道:“舅舅,他们取了这几样破铜烂铁回来,算得什么?” 众人听这小童出言不逊,一时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见他一跛一拐地绕过胡星夜的太师椅来到堂前,右手在怀中掏摸一阵,随随便便地掏出了一件事物,持在掌中。 祠堂前一片死寂,那事物在宫灯的照耀下,发出艳紫色的光芒。那是一颗巴掌大小的水晶球,通体浑圆,晶莹剔透,球中如有氤氲浮动,光彩流转,似为青色,又疑赤色,再混合成时而淡雅、时而耀目的紫色。 一片寂静中,柳攀安双目更不稍瞬,直瞪着那水晶球,眼珠如要跌出眼眶一般,喉咙间沙哑地迸出了两个字:“三绝!” 在堂后等候良久的一众三家子弟,此时都已留意到祠堂前不寻常的气息,纷纷涌到左右边门外,伸颈向祠堂中探望。子弟中年纪较轻的,更不知道小童手中的紫色水晶球是什么来头,纷纷交头接耳,互相询问;年长的却都变了脸色,神色凝重,窃窃私议,兴奋中带着十分的惊异,十分的崇敬,以及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在窃盗这一行中,人人都知道所谓的“三绝”——三样绝对无法盗取得的事物,那便是汉武龙纹屏风、峨嵋龙湲宝剑、紫霞龙目水晶。 汉武龙纹屏风放置于百官上朝的奉天殿上,皇帝御座之后。那是一座八幅巨屏,重八百八十斤,传说是汉武帝下旨命巧手玉匠采西域白玉所制,玉质平滑温润,光可鉴人,玉面生着天然的九龙纹路,图案细致,栩栩如生,祥瑞非常。屏风不但庞大沉重,而且放在人人见得到的奉天殿上,自是极难取得,谁要偷盗这屏风,便是与皇室为敌,与天下侍卫、捕快和官兵为敌。 龙湲宝剑则是百年前铸剑大师剑徒所铸的剑中极品,当今天下第一利器。宝剑历经无数英雄之手,最终成为峨嵋派的镇派之宝,峨嵋派将这柄剑藏于金顶普愿寺中,由峨嵋弟子日夜看守,严谨非常,偷盗这剑,便等同与峨嵋及所有与峨嵋结盟的正教武林门派为敌。 至于紫霞龙目水晶,来历则更为奇特。传说它是黄帝时代便已流传下来的神物,能够预卜天下大势,道破百年风云,得之者不但延年益寿,更能宰制天下。相传自古以来,这紫霞龙目水晶便由下凡的仙人轮流掌管,太平盛世由文神领掌,争战乱世便由武神持有。很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好事之人编造出来的传奇附会,却不知这水晶确实存在于世间,来历背景虽非如传说中那么神奇,却真有某些预卜吉凶祸福的异能,并一直为当世大卜所怀藏,代代相传。人人都知道此刻怀藏水晶的当世大卜,便是二十年前曾为失陷蒙古可汗也先之手的英宗卜卦,以“干之初九”一卦预言英宗将于庚午中秋返还中土的瞽者仝寅。此人深谙“京房易术”,以《易经》审度天下运势,乃是一位有道之士,他不但深受英宗和当朝皇帝信任,而且自奉俭朴,深居简出,极为世人敬重,谁也不敢轻易冒犯。再说,这水晶既有预卜未来之能,又怎会轻易被人盗走? 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敢起心偷盗三绝,更没有人敢下手尝试,然而如今这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却公然持在这跛腿小童的手掌之中,在三家村祠堂上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映得围观众人的面目时明时暗。这可能是真的吗? 上官婆婆眯起双眼,视线从水晶球移向那小童。但见他身形不高,干干瘦瘦,大约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面目黝黑,浓眉大眼,一双眸子异常灵动明亮。 上官婆婆伸出干枯的手爪,说道:“这物事,拿来给婆婆看看。” 小童却将手缩回了两寸,转头望向胡星夜,叫道:“舅舅!” 胡星夜皱眉抿嘴,神情好似见到了什么极端碍眼的事物一般,对那小童呵斥道:“谁叫你拿出来了?还不快收了起来!” 小童听了,赶忙将紫水晶往怀中揣去,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同时大叫:“且慢!” 小童双手捧着那水晶球,一时不知该收起还是拿出,定在当地,不敢动弹。 上官婆婆转头望向胡星夜,冷然道:“星夜,你拿出句话来吧!” 胡星夜伸手摸着唇上的两撇鼠须,脸上有如戴了面具一般,既无得意骄傲之色,也无焦虑惶恐之意,只摆摆手,说道:“小孩子不懂事,任他去,大家当作没有见到便是。” 上官婆婆听他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不禁怒气勃发,一双老手紧紧握着太师椅臂,手背上青筋交迸,咬牙道:“果然是真的!你胡家的人……竟然出手取了三绝之一!” 第2节 胡星夜仍然不动声色,不置可否。 柳攀安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还道胡家已经洗手了,原来,呵呵,原来当年的毒誓全是假的啊!” 胡星夜还未回答,那小童已抢着辩白道:“舅舅确实已经洗手了。我不是胡家的人,我又不姓胡。” 上官婆婆转过头去,锐利的目光在小童黝黑的小脸上扫射,说道:“小娃子,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去取这水晶的?” 小童直望着上官婆婆,答道:“我叫楚瀚。这水晶是我自己去取的。” 柳攀安站起身,脸上摆出他一贯僵硬的笑容,来到小童面前,蹲下身子,向那水晶球观望了好一阵子,才道:“了不起,了不起!真是后生可畏啊。楚瀚小兄弟,请问你几岁了?” 小童楚瀚见他神态比那猫脸老太婆和善一些,略略降低了戒心,正要开口回答,胡星夜已来到他身后,口气严肃道:“小孩儿家别多嘴多舌了!快将那物事放下,这就回家去,乖乖待在房里不准出来,听见了吗?” 小童楚瀚赶忙小心翼翼地将紫水晶球放在茶几上,一跛一拐地奔出了祠堂。上百对眼睛望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祠堂门口,心中都怀藏着同样的一个疑问:三家村中早已洗手的胡家,竟出了个跛腿小厮,出手取得了天下三样绝不可能盗取的事物之一——紫霞龙目水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章 龙目水晶 夜色已深,小童楚瀚独坐床头,无法入睡。他伸手按摩酸疼无比的左腿膝盖,倾听着窗外的蛙鸣虫嘶,心中忐忑不安,他幼年时左膝曾受过重伤,每回疾行后左膝都疼痛难忍。数日前,他天还没亮便已启程,骑马疾驰四百里,徒步奔行一百里,跋涉了五百里路程,才抵达山西安邑。就算他惯于操持苦练,肩背腰腿各处肌肉并不酸痛,但这受过伤的膝盖便顶不住了。 他回想着这几日来的经历:盗取三绝之一“紫霞龙目水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为此已筹划了整整两年,将舅舅教给他的一切采盘、取技和飞技全都用上了。这两年中,他隔月便赶去安邑一趟,易容成不同的人物出现在城镇里,暗中观察探勘,甚至取得了当世大卜仝寅守门者的信任,将仝寅的住处方位、起居习惯都探得一清二楚。 仝寅所住的庄子并未守卫,也没有多少个家丁。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只有两个亲传弟子住在庄中,负责洒扫服侍。年长的名叫凌九重,三十来岁;年轻的名叫周纯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然而最大的难处是:仝寅是个天下大卜,能够预知未来,又怎会不知有人正谋划盗取龙目水晶?楚瀚知道三家村中曾有人下过手,却中了机关,失败而归,几乎丢了性命。仝寅如果能够预知谁将来取宝,并预知可以如何对付此人,又怎会让宝物真的被人取去? 楚瀚思虑了很久,也与舅舅反复讨论过此事,最后决定——宝物不能偷,只能光明正大去求。求宝的目的,不能是为了自己,而必须是为了宝物本身。宝物来处为何?又应归于何处?楚瀚完全不知道,只能尽力去寻求答案。他原是小乞丐出身,自然半个字也不认识,胡星夜为此特意替他请了一位教书先生,他苦读数月后,识字逾千,阅览书籍时已能够略明其意。之后他便常潜入京城皇宫,遍搜皇室藏书阁,又远赴南京,流连文渊阁,择阅《永乐大典》中关于古代神物的书籍,更寻访江南藏书最多的书香世家,包括童氏兄弟的石镜精舍、胡万阳的南国书院、金华家藏书楼,以及袁忠彻后代的瞻衮堂藏书楼等,有时偷偷潜入,有时坦然地向主人借阅。 如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楚瀚遍阅野史卜书,终于在两本书中找到关于龙目水晶的记载。他将这两段记载一字不漏抄下,带回家中,与舅舅一起研究,发现两书所说颇为相似,都道龙目水晶乃是流传久远的神物,能预卜天下大势,道破百年风云。然而最重要的是:书中说战乱时这神物由卜者收藏,而太平时则应由天子所有。 楚瀚所作的一切准备至此终于派上了用场。就在飞戎比试的数天前,他抱着诚心求宝的心思,飞驰数百里,来到安邑,请求仝府的守门者引见。门者已经识得他,便去替他传话。 楚瀚站在门外,满拟门者会让他等上好一阵子,才回来告知仝老先生拒绝接见,而心中也早已准备好了相应的对策,如何恳求说服门者再次代他传话求见。不料,不到半刻,门者便出来了,说道:“老爷有请。” 楚瀚一呆,心想自己一个心怀叵测、来历不明的少年,贸然上门求见,仝寅想必会将他拒于门外,岂知仝寅竟然这么爽快便答应见他了。这一切都在预料之外,令他有些惶惑,战战兢兢地跟着门者进入仝家,来到一间小厅之内。 耳里听得里头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楚瀚跨入厅中,便见到了当世大卜仝寅。只见端坐厅上者身形肥大,虽已有六十来岁,但须发全黑,红光满面,穿着玄色宽袍,一双眸子黯淡无光,脸庞正对着自己,仍哈哈大笑不止。两个弟子凌九重和周纯一站在他的身后,垂手侍立。 楚瀚耳中听着仝寅的笑声,心头不禁一凛。他知道仝寅自十二岁上便双目失明,但仝寅盲而不茫,卜算祸福吉凶,百灵百准,当年英宗皇帝因亲身经历而深知他的本领,对仝寅极为恭敬礼遇。 楚瀚面对这样一位举世敬重的神仙人物,收起了所有偷盗窃取的心思,只存一念:“我要帮你将宝物送回它真正主人的手中。” 他在仝寅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仝老先生在上:小子楚瀚,从《异物典》和《灵宝秘录》两本书中,得知紫霞龙目水晶乃是安定天下的重宝。如今天下安宁,民丰物阜,天子垂拱。小子浅见,这宝物应当回镇京城,由天子持有,方能顺天应时,调阴谐阳,祈请老先生将紫霞龙目水晶交给小子,小子承诺一定将之送入皇宫,交到皇帝手中。” 举天之下,当今之世,也唯有楚瀚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能有此胆量、勇气去向当世大卜仝寅说出这一番话。是以三家村中人没有人能猜想得到,一个十多岁的小童,如何能从仝寅手中取走他最珍贵重视的紫霞龙目水晶? 此时楚瀚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回想着这两年来的努力,以及今日自己与仝寅见面的经过,不禁露出微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容易。 却说当时仝寅在听完楚瀚的请求之后,并未出言质疑,也没有询问他的出身来历,只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笑了好一阵,才说道:“孩子,你来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楚瀚呆在当地,霎时感到全身冰凉,背后冷汗直流,但见仝寅无神的双目正对着自己,似乎看尽了他的过去,看穿了他的当下,看透了他的未来。楚瀚只能硬着头皮,跪在当地,屏息凝神,肃然望向仝寅。 仝寅笑完了,伸手摸索身边的一个匣子,取过放在膝上,缓缓打开匣盖,双手从匣中托出一颗巴掌大的珠子,正是闻名天下的紫霞龙目水晶。他显然早就知道楚瀚今日会到,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招手唤楚瀚近前,双手捧着水晶缓缓说道:“孩子,这就是你想求取的紫霞龙目水晶。你倒猜猜,我会把它交给你吗?” 楚瀚听他直言相问,也只能老实答道:“我不知道。小子心想,如果我心存真诚,老先生或许会相信我,将这件宝物交给我。” 仝寅侧过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过了一阵,才道:“这事物,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瞧瞧,这水晶球中是什么颜色?” 楚瀚凑上前,见到水晶当中一片清晰透明,隐隐含着一抹极淡的紫色,说道:“好像带着一点儿紫色。” 仝寅哈哈大笑,笑声洪亮,说道:“不错,不错。你拿着。”双手伸出,将紫霞龙目水晶递过去给他。这件世间宝物,便这么从当世大卜仝寅的手中,转到了飞贼小童楚瀚的手中。 楚瀚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巴掌大的水晶球,彷佛害怕它随时会跌落破碎。他低头望去,但见水晶内部缓缓转变,一眨眼间,已变成为通体青色,楚瀚大奇,叫道:“仝老先生,水晶变成青色的了!这是怎么回事?” 仝寅大笑起来,说道:“青色吗?呵呵,好,好!我毕竟没有料错。” 楚瀚只被他笑得心惊肉跳,生怕这水晶有什么古怪,怀疑自己是否上了个大当,难道这并不是紫霞龙目水晶?水晶又怎会自己变色? 仝寅笑了一阵,才道:“不要担心。这水晶能分辨忠奸善恶。心存恶念者碰触它时,它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它时,它便会转为青色。你年幼清净,心无恶念,因此水晶呈现一片青色。”楚瀚听了,这才吁了一口气。 仝寅又道:“孩子,难得你有此恒心毅力,遍读群书,得知这水晶乃是帝王当有之物。但我需告你,若帝王昏聩,王纲不振,则切忌让水晶落入奸佞之手,以免奸人生起篡位之心。你听明白了吗?” 楚瀚并不全懂,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仝寅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还小,现在不明白,但是以后就会明白了。”摆了摆手,说道:“如今水晶交给你了,还不快走?再不走,怎么赶得及在初一子夜之前回到三家村呢?哈哈,哈哈!” 楚瀚闻言不禁一怔,仝寅显然清楚知道自己来讨水晶的用意,便是将之拿去参加“飞戎之赛”,那他为何仍将水晶交给了自己?为何如此信任这个来自偷盗之村的小娃子?还是他看见了太多我看不见的事情? 楚瀚一看天色,惊觉时间果然不多了。他无暇多想,赶紧将水晶放入袋中收好,跪下向仝寅磕头。仝寅却侧过身不受,大笑道:“你向我磕头?小孩子,你弄错啦。该是我向你磕头才是!” 楚瀚不明白他的意思,仍旧恭敬地向他磕了三个头,这才退了出去。他怀着满腔的兴奋和困惑,从山西安邑疾驰回到京城以南的三家村,赶上了初一当夜的“飞戎之赛”,听从舅舅的指点,出示了紫霞龙目水晶,给了柳家和上官家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上官家和柳家虽然又惊诧又忌惮,却无法指责胡星夜违背了洗手的誓言。楚瀚今夜并未说谎,他确实不姓胡,也不是胡家的人,他是四年前胡星夜入京时在街旁捡回来的小乞儿。那时他不知何故遭父母遗弃,落入了城西乞丐头子的手中。乞丐头子见他生性精灵,便故意打断了他的左腿,让他撑着拐杖满街行乞,他靠着浓眉大眼的老实模样,以及微笑时浮现在两颊的酒窝,颇能博人同情,乞讨时的收获十分可观。间中他还兼作“绺儿”(即偷人银钱的小扒手),他眼捷手快,数月间便替乞丐头子攒到了五六两银子,成为乞丐头子手下的第一号摇钱树。 那年胡星夜在街头撞见楚瀚时,他正下手偷取一个商贾银袋中的零钱,神不知鬼不觉地已扒走了五十钱,却被胡星夜瞧了个一清二楚。胡星夜二话不说,等那商贾走开后,便拉了楚瀚去找乞丐头子,当场出价二十两银子将他买下。乞丐头子见钱眼开,欢天喜地立即答应了,胡星夜便带了楚瀚回到三家村。 这三家村确实是个古怪的地方。楚瀚才来不久,便知道这一村中除了胡家之外,全是飞贼。有的巧取,有的暗偷,总之干的都是那没本的生意。而村中严禁使用“偷”、“盗”、“窃”、“贼”等字眼,只能说“取”、“拿”、“借”、“得”;连偷盗之王“飞贼王”都去掉了“贝”字边,改成“飞戎王”的美称。三家村以高超的飞取之技为傲,瞧不起烧杀掳掠、残狠凶暴的盗匪,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土匪行径。为了表明本身绝非匪盗一流,三家村子弟自幼受族长严令,偷窃贵在不为人知,切忌杀人伤人,违者由族长废去一身功夫或处死,以维护令誉。 村中最古怪的,还属胡家。胡家子弟都不学“飞技”或“取技”,只顾耕田务农。听说许多年前,族长胡星夜忽然大举传告江湖,说胡家从此洗手不干,不只震惊了三家村,连江湖上也为此议论纷纷。胡星夜在洗手之后,深自谦抑退让,刻意与上官家和柳家划清界线,即使住在同一村中,也少有来往,更无联姻。上官家和柳家财多势大,对胡家鄙视轻蔑,时不时派些子弟来胡家挑衅,胡星夜总告诫自家子弟诸多忍让,不予理会。 但胡星夜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他虽不让胡家子弟学艺,却决定暗中挑选外徒传艺。他四处寻访手脚灵敏、性格谨慎的小童,千挑万选下,最终挑中了小丐楚瀚。当时在京城中见到楚瀚出手偷钱时眼明手巧,机灵敏捷,取物时谨慎警觉,丝毫不引人疑心,年纪虽小,却已是个中高手,显然是个天生的偷子。胡星夜见之十分爱才,便向乞丐头子买下了楚瀚,带他回家,心中暗想自己弄了个乞丐兼小绺回到家里,想必得好生下一番功夫,才能扭转这孩子的禀性气质。 然而大出胡星夜的意料之外,楚瀚这孩子身上并未有市井流气,也没有乞丐的肮脏懒惰或是偷子的狡猾贪婪。他来到胡家的第一天晚上,胡星夜让他跟着大家一起吃饭,楚瀚便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默默举筷吃着碗中的白饭,除了胡星夜夹给他的菜外,一点多余的菜也不敢夹。 胡星夜让他住在仓库边上的小房中,给了他一张床,一席棉被。晚间胡星夜提着油灯,来到他房中,说道:“孩子,让我看看你的腿。”楚瀚应道:“是。”便卷起裤脚,让胡星夜检查他被打断的左腿。 胡星夜仔细瞧了半晌,轻轻抚摸伤口,皱起眉头问道:“还疼吗?”楚瀚摇了摇头。胡星夜让他褪下裤脚,温颜道:“别担心这腿了。过几天我替你医治看看,或许能好起来也说不定。”又问他道:“吃饱了吗?” 楚瀚点了点头,晚饭时他并未多吃,却已是几年来最丰盛的一餐了。胡星夜一笑,摸摸他的头,说道:“乖孩子,好好睡吧。”语毕,便提灯走了出去,留下楚瀚一个人拥着棉被,坐在小床之上。 那天夜里,楚瀚单独躺在那张小床上,摸着身上的棉被,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睡在一间有屋顶的房子之中,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也是第一次盖着被子。他缩在温暖的棉被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如此幸运;想起过去几年来夜夜露宿街头,餐餐吃的都是残羹剩饭,乞丐头子整日对他呼喝打骂,不管他有多么饥饿疲累,悲伤痛苦,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好话,给过一个好脸色。他回想着胡星夜刚才来探望自己的情景,眼泪忍不住涌上眼眶;在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这般体贴关怀,他只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这里,永远跟在胡星夜的身边。 之后的几日,楚瀚好似一只受惊的小羊一般敏感,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只睁大眼睛观察胡家的人,胡家的房舍,胡家的规矩,胡家的一切。一天早上,胡家大哥出门干活时,楚瀚便也背着锄头,一跛一拐地跟在后面,去田里掘了一天的土,回来时手掌上的水泡都磨破了,也没有叫半声苦。胡二哥上山挑水捡柴时,他也跟了去,回来便帮着煮水砍柴。胡星夜看在眼中,既不阻止,也不称赞,彷佛他帮忙干活儿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楚瀚便就此安分地在胡家住下了。即使他跛了腿,活儿却并未少干,饭也没有多吃,每日跟着其他胡家兄弟一块儿起居作息。唯一不同的是,他对胡星夜的态度恭敬中透着十分的依恋,十分的感激,黑黑的脸上总带着诚挚的微笑,显然心中清楚,自己能脱离流浪街头、行乞偷钱的日子,全是拜胡星夜之赐。 胡星夜十分欣赏他的安静本分和勤奋努力,为了测试他,又教他记账,之后再交给他一笔钱,要他到隔壁村去买米。这笔钱足够一个小孩儿活上好几年,但楚瀚并未生起贪心,乖乖地送了钱去,赶车运了米回来,小小年纪,事情竟办得十分利落。 胡星夜暗暗点头,他甚有耐心,沉住了气,直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观察测试,确知这孩子本性淳厚忠诚,心中十分满意,终于有一天叫了楚瀚来,说道:“瀚儿,你明日别去田里工作了。到我房中来,我有一些本领要教你。” 就这样,胡星夜将一身飞技和取技都传授给了楚瀚。由于三家村从来没有拜师的传统,他便没有让楚瀚拜自己为师,只让他唤自己“舅舅”。 楚瀚年纪虽幼,但因身世艰难,颠沛流离,早有着一份过人的世故;他直觉知道胡星夜是在利用自己,尽管胡星夜心中藏着许多未曾说出的秘密,但对自己而言却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胡星夜收养他,他原本已是满心感念,现在竟有机会学习胡家的家传秘技,更令他感激涕零,习练时异常认真。他资质极佳,人又用功,进步自然神速。 胡星夜自洗手以后,再未传授技艺给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子女;此时遇见一个世间少见的良质美材,不禁甚感痛快,遂将所知倾囊相授,几年下来,楚瀚便已尽得胡家真传。这对师徒,或说舅甥之间,长年累月一起钻研飞技和取技,感情日深,彼此极为投契,楚瀚将胡星夜当成自己的亲父亲一般敬爱尊重,胡星夜也对楚瀚极为维护关照,甚至比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子女还要信任疼爱。 在决定参加“飞戎之赛”后,楚瀚便与舅舅反复讨论,知道要出手取得白瓷婴儿枕、春雷琴或冰雪双刃等事物,对楚瀚来说并非难事,但若要震慑上官家和柳家的人,必得取得更加稀有珍贵的宝物才是。因此楚瀚选定了紫霞龙目水晶,从两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如今果然一举得手。 但是得手之后呢?下一步又是什么?舅舅从来没有明白清楚地跟他说过。楚瀚一边揉按着疼痛的左膝,一边陷入沉思。 那夜将近四更,才听大门响动,楚瀚不用探头看,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舅舅回家了。他停下手,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焦虑,他知道今夜的事情绝不会善了,但也不免暗暗期待,如果“飞戎王”的美誉落在自己身上,将会是如何的情境?他自然晓得今夜的这一幕乃是舅舅精心安排的,也知道自己还得照着戏码继续演下去,但是这戏的下一幕要演什么,却非他所能左右。 他听胡星夜大步来到仓库,推门走向仓库边上自己的卧房,月光下但见舅舅脸色十分难看,一进门便大声喝道:“楚瀚!给我跪下!”说着更用力关上了房门。 楚瀚跳下床来,抬头望向胡星夜,大眼睛中满是疑问;舅舅平日轻声细语,举止温和,从来未曾用这般凶悍粗鲁的口气对他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胡星夜摇了摇头,神色中充满失望不平。楚瀚顿时明白:即使自己取得了三绝之一的紫霞水晶,却仍未能赢得“飞戎王”的称号。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输了便输了,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胡星夜却已开口痛骂起来:“你这悖逆的小子,谁叫你自作聪明,出去炫耀了?你不懂事也就罢了,竟然连你舅舅一起拖下水,惹得我一身腥,你可有点儿羞耻心没有!你没长眼睛,当世上所有人都不长眼睛吗?我打你这不要脸的……”一边骂,一边随手抓起一根藤条,使劲在地上、床上敲打,发出啪啪声响,口中痛骂不绝,眼中却露出歉意。 楚瀚见舅舅的神态语气与平时完全不同,顿时明白他这是在作假演戏给别人看,他聪明乖觉,立即抱头蹲下,大声哀叫求饶:“舅舅,我知错了,哎哟!别打了,我认错,饶了我吧!” 这么假打了一阵,胡星夜才停手喘气,说道:“小子,我要叫你知道厉害!” 楚瀚抱着头,缩在地上假装发出呜咽声。胡星夜望向他,眼睛往窗外一瞥,胖胖的鼠脸上满是歉疚不忍之色,却仍大声喝道:“你以为一顿打就够了吗?还有叫你好受的。上官家和柳家的族长说了,要你明日开始,从日出到日落,去三家村祠堂前罚跪,不准离开。先跪个三日再说!” 楚瀚脸色大变,抬头叫道:“舅舅!”他自知膝盖旧伤甚重,连跪三日定会加重伤势,罚跪乃是对他这个跛子最残忍不过的惩罚。 胡星夜缓缓摇头,一边又挥舞起藤条到处乱打,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他们不承认你取宝成功,说你未曾事先告知你要参加‘飞戎之赛’,因此认定其中必然有弊。” 楚瀚嘿了一声,知道这是柳家和上官家所能搬出最无稽的借口,但也无可奈何。他低声问道:“那物事呢?”胡星夜也低声道:“我带回来了。他们既然不认,还有脸将物事收去吗?哼!” 楚瀚见到舅舅眼中的悔恨恼怒,知道他心中只有比自己更加难受,也知道在胡家与其他两家的争斗中,这回合是落了下风,而自己便是陪葬品。他咬咬牙,低下头,流下眼泪。这眼泪不是为自己即将受到处罚而流,而是为舅舅的失败和失望而流。 胡星夜又怒骂了几句,将藤条用力扔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留下楚瀚在房中继续假装疼痛呜咽。他倾听着窗外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知道上官家和柳家派出的眼线正蹲在不远处的树梢和围墙上专心地偷听着,也知道他们很快便会将自己挨打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上官婆婆和柳攀安。他眼前浮起那猫脸老太婆和虚伪相公的面容,心头怒火如烧。 第三章 祠堂领罚 次日天还未明,胡星夜便领着楚瀚来到三家村的祠堂,命他在堂前的青石地板上跪下,三家村的许多子弟都赶来争相观看,指点讪笑。胡星夜先在祖宗牌位前跪拜,之后便当着大家的面,拿木板打了楚瀚二十大板。这回在大伙儿面前,不能如昨夜那样作假,胡星夜只能真打,直打得楚瀚臀上一片青紫,疼痛难忍。楚瀚硬撑着跪在祖宗牌位之前,望着舅舅离去的背影,心中又痛又悲,感到祠堂周围三家子弟讥嘲蔑视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狠毒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我能撑得过去!”楚瀚咬牙心想。他仍隐约记得自己被父母遗弃时的悲哀绝望,也记得被乞丐头子打断左腿时的痛楚惊惶。如果那我都能撑得过去,又怎会撑不过恩人这一顿有违本心的责打? 他臀上的板伤是外伤,虽疼痛却并无大碍,但青石地板出奇地坚硬寒冷,他感到一股难忍的剧痛,寒气直窜入膝盖。在这硬石地上跪个一日,这腿会不会就此废了?他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恨不平之气,无处宣泄,只觉眼眶发热,几乎便要掉下泪来。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当众掉泪,向周围这些豺狼虎豹示弱,只能竭力隐忍着,睁大眼睛向祠堂望去,将龛上的供奉摆设尽收眼底。龛上除了三家列祖列宗的数十块牌位之外,还供着一尊神像,浓眉豹眼,脸容古怪,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 楚瀚记得舅舅曾告诉过他,那神像塑的是“鼓上蚤”时迁。时迁乃是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一,排在倒数第二位。他出身飞贼,擅长攀援、潜伏和窃盗,曾靠着这些本领为梁山泊立下不少功劳,号称“地贼星”,被后世尊为窃盗一行的始祖。舅舅那时曾咂嘴说道:“这村子禁忌可多了,许多词儿都不能说,祠堂里却光明正大地供着时迁!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楚瀚想着舅舅说这话时的讽刺意味,眼光往神像旁边望去,见挂幅上写着四行诗句:骨软身躯健 眉浓眼目鲜 形容如怪族 行走似飞仙 夜静穿墙过 更深绕屋悬 偷营高手客 鼓上蚤时迁 楚瀚知道时迁外号“鼓上蚤”是说他身形轻盈得好似一只在鼓上跳跃的跳蚤一般,但是尽管他身手轻灵,飞技不凡,更立下了不少功劳,却始终为梁山泊的其他英雄好汉所瞧不起,一生想洗刷小偷出身,终究未能如愿。楚瀚隐约能猜知舅舅决定洗手时的心境,自己出身市井小绺,若不是遇到了舅舅,很可能一辈子便是个如时迁那般让人瞧不起的偷儿。就算来到了三家村,学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偷窃功夫,什么瓷枕、古琴、双剑、水晶都能轻易取得、手到擒来,却又如何? 楚瀚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但听身周众三家村子弟的窃窃私议之声不绝于耳,渐渐地,愈来愈大声,冷嘲热讽如箭般接二连三地射来:“参加‘飞戎之赛’,竟然违反祖宗规定,未曾事先报备,更提早出手,如此取巧舞弊,实在可耻!” “这跛腿小子哪有半点真功夫?还不是靠作弊才侥幸取得天下至宝!龙目水晶被他的脏手碰过,可亵渎了宝物!” “这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狗屎运!” “瞎子莫学暗器,跛子别练飞技。这话他想必没听过。哈!” “小臭跛子,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在我三家村炫耀!” “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羽堂上耍大刀!” “咱们家婆婆多大的本事,都不曾出手取这三绝。你这小跛子是哪号人物,怎么可能取得三绝之一?真是痴心妄想!” 众人每说一句,便引起一阵哄笑谩骂,楚瀚则闭着眼睛,全不理会。 渐渐地旁观众人感到不好玩了,几个顽劣的子弟便弯腰捡起小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向楚瀚扔去。起先只是小石子,楚瀚任其打在身上,不去理会,只跪着不动;后来石头愈来愈大,忽然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飞将过来,正中他的后脑,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鲜血迸流。在众人哄笑声中,楚瀚大怒回头,见扔石头的是个尖脸鼠目的少年,正是上官家的小儿子、上官无影和上官无嫣的小弟上官无边。 楚瀚向他怒目瞪视,上官无边扬扬得意,毫不避忌地高举双手,接受周围众人的鼓掌欢呼。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骑快奔而来,在祠堂的天井中勒马而止。当先一骑的乘客一身宝蓝衣衫,一脸须髯,是闯入皇宫取得白瓷婴儿枕的上官无影,另一匹马上的乘客一身红衫,身形婀娜,杏眼桃腮,正是取得冰雪双刃的上官无嫣。 上官无影怒气冲冲地跳下马来,大步来到楚瀚身前,二话不说,举起马鞭,劈头便抽了他一顿,怒斥道:“无耻浑帐,算是给你一个教训!‘飞戎王’之名,岂能给了作弊使诈之人!你不过村外野童一个,竟敢拿三绝来欺骗族长,没的玷污了我三家村神圣的‘飞戎王’之赛!” 第3节 楚瀚举起双臂遮挡头脸,等他打完了,才抹去脸上的血污,吐出一口带血唾沫,抬起头,冷然向上官无影瞪视,心中对这人充满了不屑和不齿,嘴角露出冷笑,大声道:“奇怪啊奇怪!” 上官无影瞪着他,喝道:“奇怪什么?”楚瀚道:“我奇怪那皇宫中的十八层关卡,三十六道铜锁,如果没有人指点帮助,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怎么可能独自闯过?” 上官无影闻言一愣,随即双眉竖起,怒道:“你是说我头脑简单?你……你是说我作弊?你说我上官无影作弊吗?你、你……我要你的命!”上官无影挥鞭还要再打,但听身后上官无嫣懒洋洋道:“大哥,你就算打死了他,对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她一跃下马,身手利落,裙摆甩处,姿态优美已极。她满面傲气,如一团红色旋风般卷到楚瀚身前,声音虽娇嫩,口气却冰冷严厉,低喝道:“抬起头,望着我!” 楚瀚伸手抹去从额角鞭伤处淌下的鲜血,抬头望向上官无嫣,两人相对瞪视,互不相让。 上官无嫣嘿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上面刻着一个“飞”字。她手持系着银牌的细红绳,让银牌在楚瀚眼前晃动,说道:“这便是你拼死拼活想赢得的‘飞戎王’之牌。怎么,如今这牌子落入了我的手中,你挺眼红的吧?” 楚瀚已跪了半日,膝盖剧痛,后脑又被石头砸伤,加上上官无影那一顿马鞭,整个头颅热辣辣的,好不疼痛,他勉力定下心神,更不去望那银牌,只直视着上官无嫣的一双杏眼,说道:“我便说不服,又有何用?总有一日,你我会分出个高下!” 上官无嫣听了,仰天大笑,良久不绝。她扬起下巴,轻蔑道:“我上官无嫣岂屑与你这等鄙陋小子较量?”说着将银牌收入怀中,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上官无影又骂了几句,也跟着纵马离去。 楚瀚偶一侧头,见到柳子俊站在一旁,显然将刚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里,白俊的脸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两人目光相对片刻,柳子俊便低头退去,消失在人群中。 上官兄妹离去后,那尖头鼠目的上官家小弟上官无边又得意起来,拾起一块石头作势向楚瀚扔去。楚瀚转头向他瞪视,冷冷地道:“你敢扔,我叫你头破血流!” 上官无边微一迟疑,忽听后面有人叫道:“上官婆婆来了!” 人丛分开处,但见一个颤巍巍的老妇,拄着狐头拐杖走了过来,正是上官家的族长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皱着一张猫脸,望了上官无边一眼,并不出言阻止,只微微点头。上官无边眼见婆婆也为自己撑腰,更是得意非凡,使劲便将手中石头向楚瀚扔去。楚瀚早已有备,伸手一抄,接住了石头,立时反手扔将回来,石头回势极快,瞬间正中上官无边的额头,登时鲜血长流。 旁观众人大哗,纷纷叫骂起来:“小混蛋竟敢作怪!”“在祖宗堂前受罚还敢出手伤人,当真无法无天!”“小杂种不要命了!” 上官婆婆眼见楚瀚接石、扔石的手法,透露出极高深的取技,不但眼捷手快,而且精准无比,比起孙子上官无边不知高明了多少。她心中一凛,轻举狐头拐杖,旁观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 上官婆婆眯眼望着楚瀚,笑嘻嘻地道:“小子,膝盖很疼吧?” 楚瀚冷然向她瞪视,闭嘴不答。 上官婆婆嘿嘿笑着,说道:“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却要眼睁睁地看它毁于一夕,可真叫人心疼啊。” 楚瀚感到背脊发凉,心知只要这猫脸老婆婆一声令下,围观众人立时可以上前将自己打死,轻一点的,也可以打断自己的双腿,让自己彻底失去苦练多年的飞技。他念头急转,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操控在面前这个猫脸老婆婆的手掌之中,她要自己死,那自己可是全无活理。他是该哀哀乞怜、苦苦求饶,还是妥协屈服、为之效命? 在那一瞬间,楚瀚心底的顽强叛逆占了上风,说道:“上官婆婆,小子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上官婆婆侧眼望着他,说道:“你要问什么?” 楚瀚冷笑一声,即使是冷笑,双颊仍浮起了两个酒窝,说道:“想当年‘独行夜猫’好大的本事,取什么皇宫重宝、武林神器,都易如反掌,却为何不曾出手试取三绝?其中原因,我倒很想听婆婆说说。” 上官婆婆脸色陡变,眼中露出杀机,她勉力克制心中怒火,冰冷地道:“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楚瀚伸手指向上官无边,说道:“是我刚才听这姓上官的家伙说的。他说了,他家婆婆好大本事,都不曾出手取这三绝,你这小跛子是哪号人物,怎么可能取得三绝之一呢?” 上官婆婆一双凌厉的猫眼凝望着他,声音细硬如铁丝,说道:“你认为呢?” 楚瀚道:“这还不容易?婆婆当然是故意不出手的。如果天下三绝都让婆婆给取走了,那我们后辈还能有什么目标呢?没有了目标,又怎会下决心苦练功夫呢?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婆婆故意留下一手,自然是为了给后辈留下推倒前浪的机会啊。” 上官婆婆心中怒火愈盛,险些控制不住,便要出手将这小子立毙于此。她年轻时心高气傲,绝不亚于今日的孙女上官无嫣,怎么可能不出手试取三绝?但她担心失手丢面子,因此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暗中尝试,却接连失败,而且败得惨不堪言。她在宫中被侍卫打伤捉起,下入大牢,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在峨嵋金顶被峨嵋弟子围攻打伤,幸而出家人恪守不杀生大戒,只将她驱下山去,没有赶尽杀绝;在仝寅处则中了机关,险些双目失明。这三回都亏得有人相救,才让她全身而退,而相救的正是她又忌又恨的“藏迹迅鼠”胡星夜。 如今楚瀚这一番话正正说中了她的痛处,这小孩显然已从胡星夜口中得知她往年失手的丑事,但她若为了这几句话杀死这小跛子,却也难以向人解释。上官婆婆嘿嘿干笑两声,暗中下定决心:“我绝不会让这小子活过秋天!”口中说道:“好只伶牙俐齿的小老鼠!”说完便拄着狐头拐杖,转身离去。一众上官家和柳家子弟见上官婆婆并不为难他,都有些意兴阑珊,又向楚瀚叫骂一阵,才纷纷散去。 楚瀚一直跪到傍晚,膝盖疼痛加上后臀瘀伤和头脸伤口皆痛楚不已,外加饥饿疲劳,几次险些扑倒在地。直到天色全黑,他才吁了口长气,翻身躺倒在地,感觉两条腿已不是自己的,膝盖疼痛处全然麻痹,毫无知觉。他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起身,伸手按摩左膝,刺骨的疼痛慢慢回转,他得咬紧了牙,才不致呻吟出声。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冷笑一声,说道:“不自量力!” 楚瀚听这声音十分熟悉,转过头去,但见祠堂外暮色中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张圆脸,正是胡星夜的小儿子胡鸥。胡鸥脸上的神情甚是难看,似乎又是嫌恶,又是不齿。楚瀚没有应声,胡鸥又粗声粗气地道:“爹爹叫你赶快回去,明早再回来跪。天都黑了,你还坐在这儿干吗?是不是断了腿,爬不起身了?” 楚瀚默然,努力撑着站起身来。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在这三家村更是极不受欢迎的外人,最初他只道自己的敌人是上官家和柳家,不料在自己寄居的胡家中也树敌不少。而胡家子弟为何恨他,他自己也很明白:胡星夜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竟然半点也不传给自家子弟,却独传给这个外边捡来的跛腿乞丐,这算什么?因此胡家兄弟虽明白族长洗手的决定,却无法不对这外人恨得咬牙切齿。这点在他开始跟舅舅学艺之后,便已看得十分清楚。 楚瀚勉力想站起身,但觉膝盖一阵剧痛,又跌倒在地,这时一双小手伸了过来,将他扶起。他转过头去,见到一张秀美的小圆脸蛋,额前留着整齐的刘海,却是胡星夜的么女胡莺。楚瀚心头一暖,向她一笑,胡莺并未说话,只扶着他往前走去,楚瀚在她的搀扶下,一跛一拐地走回胡家,胡鸥远远跟在后面,紧绷着脸,一声不出。 回到胡家后,胡星夜什么也没说,只让楚瀚到饭厅跟胡家子弟一起吃晚饭。胡星夜一如往常,在楚瀚的椅子上放了十个不同样式的锁,楚瀚需在大家就座之前将锁全数打开,才能用餐。这当然难不倒楚瀚,他一眼望去,见大多是三簧铜锁,有的锁孔藏在暗门中,有的需从两端同时插入钥匙,有的当中嵌着七个转轮,转轮上刻着文字,需将文字组成特定的字符串才能打开,也有连环锁、四开锁和倒拉锁,等等。楚瀚从怀中摸出百灵钥,随手便将十个锁都解了,放在一旁,坐下吃饭。 胡星夜是家长,坐在上首,两旁分别是胡家长子胡鹏、次子胡鸿、三子胡鸥和幼女胡莺,另有胡月夜子女胡鹉、胡雀,加上楚瀚,一共八人。胡星夜的妻子已丧,唯一的弟弟胡月夜也早逝,有个弟媳守寡家中。她虔诚信佛,独自住在胡家大院后的佛堂边上,礼佛茹素,将一对子女胡鹉和胡雀全权交给胡星夜管教,自己既不过问,也不露面,因此楚瀚来到胡家已有四年,却几乎从未见过她。 胡家规定,吃饭时不能说话,大家默默用完餐后,楚瀚便准备跟着胡家兄弟们一起收拾了碗筷,拿到厨下去洗。 胡星夜却叫住了他,说道:“瀚儿,你明儿不用去祠堂跪了。”楚瀚一怔,心想世上岂有这等好事,原本说要跪个至少三日,怎会忽然缩短了?但见胡星夜脸色不豫,又想这可能并非好事。 却听胡星夜又道:“你这回犯错太大,即使不用罚跪,我也不会轻饶。我罚你禁闭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半步也不准踏出房门,听见了吗?” 楚瀚低头应诺,感到其他胡家子弟冰冷的眼神投在自己身上,心中暗暗对这禁闭的“惩罚”大为感激。 第四章 跛子求亲 此后数日,楚瀚整日躲在狭小的卧室中,小心看护自己的左膝,用舅舅往年替他配制的膏药早晚敷着。他感到膝盖不但疼痛已极,而且整条腿几乎已不能动弹,旧伤加上新痛,若不撑着拐杖,便寸步难行。几年前他的腿刚被乞丐头子打断时,也曾撑着拐杖满街行乞,兼职偷窃,后来腿伤略略恢复,行走时虽有些跛,却已不需拐杖。他来到三家村,随胡星夜学艺之后,更是行走奔跑自如,远胜一般双腿完好之人。但祠堂前的这一跪几乎夺去了他的四年苦功,让他又回到了真跛子的情状。 然而被罚禁闭对他自是好处多多,除了能慢慢养伤之外,更能避开柳家和上官家诸人的挑衅,在胡星夜的训诫下,胡家子弟也极少来打扰他,只每日轮流给他送来饮水和馒头等粗简的食物,更不与他说话。 楚瀚终日无事,便着手修补仓库中的种种“取具”。他的卧室乃是紧邻仓库旁的一间小屋,胡家仓库中堆满了各种各样已弃置了的“取具”,都是当年胡家偷盗高手发明制造的取物法宝,有酣梦粉、夺魂香、萤火折、伸缩索、百爪钩之流,也有各种用以乔装改扮的衣装,如全黑的夜行衣、各式帽子、假须假发、化妆炭笔等。其中不乏用途特殊、形状古怪的器具,如能发出障眼烟雾的“鼠烟”,专用于转移旁人注意力的“落地雷”,还有能开启任何锁的“百灵钥”,等等。楚瀚一边摸索探究每件取具的用途,一边模仿制作。作为一个取术高手,一定得懂得如何迅速精准地制造每种取具,很多工具皆是用完即弃,因此每次下手前都得重新准备。 他修补取具累了,便开始练“挂功”,以两只手指之力悬挂在屋檐下的木椽上,连续挂三炷香的时间,称为“指挂”,再反过来以一足勾住大梁,倒挂三炷香,称为“足挂”;挂时身子不但不能晃动,而且得调匀呼吸,半点声响也不能发出。这是飞技高手必练的技巧,楚瀚自开始学艺起,便养成日夜各练三炷香的习惯,从未间断。 练完了挂功,便练“取功”。仓库的屋顶正中有个钩子,从钩上挂下一条长绳,绳子尾端系着一段半尺长的竹管。这是胡家往年用来练习取技的“飞竹”,练功时一人将竹管子拉高,从屋子的一端放下,竹管便飞快地荡过屋子,站在屋中心的弟子需伸手入竹,取出竹中所盛事物,丝毫不阻碍竹子的动势。竹子荡过面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取者的手法需得极快极巧,才能够探竹取物。一旦练成了这本领,要在市集上取人钱囊,偷人银两,自是牛刀小试,驾轻就熟,被窃者连半点知觉也没有,袋中银钱便已不翼而飞。胡家往年规矩,要能通过这“飞竹试”的弟子,取技才算是略有小成,能去村外市集中小试身手,过不了这一关的,更不准离开三家村一步。楚瀚来到胡家四年,苦练飞竹取技,两年前已能取出飞快荡过的竹管中所盛的五件琐物,一件不少,而且更不碰触到竹管的开口边缘。这一伸手的快捷轻灵,可是他当年做小绺时不能想象的。 这日楚瀚刚练完“指挂”,正在仓库中练飞竹玩儿,听到门外脚步声响,知道有人送食物来了。他止住飞竹,上前开门,见到来的是舅舅的小女儿胡莺。 胡莺放下馒头和小菜后,并不离开,只靠在门旁望着他吃喝。楚瀚见她平日笑嘻嘻的脸上满是愁容,想起她总是对自己和颜悦色,十分友善,是个天真可亲的小姑娘,便一边咬着馒头,一边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情不开心?” 胡莺没有回答,只皱眉道:“你快吃,吃完我赶着收碗碟呢。” 楚瀚道:“你坐下,陪我吃吧。”胡莺迟疑一会儿,便在他床边坐下了。她望着他敷着膏药的膝盖,问道:“你这腿还成吗?” 楚瀚摇头道:“不成。我本是个小跛子,现在成了大跛子了。”他睁着漆黑的双眼直视胡莺,问道:“小莺莺,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胡莺小嘴一扁,终于说了出来:“我爹爹……要我嫁到上官家去!” 楚瀚一呆,问道:“嫁给谁?” 胡莺难掩心中的愤怒和厌恶,嘟起小嘴,呸了一声道:“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可恶的上官无边!” 楚瀚脑中浮起一张尖头鼠目的脸,说道:“就是那个用石头扔我,被我打伤额头的无赖家伙。” 胡莺再也忍耐不住,掩面抽泣起来,哭道:“我……我不要嫁给那个小坏蛋!” 楚瀚不再咬馒头,望着她哭泣的小脸,心中一凉,霎时明白过来:上官婆婆为何会放过自己,答应不让自己多跪几天,直到自己的膝盖完全废掉为止?原来她竟使出这等下流招数,以迎娶胡莺作为交换条件!上官婆婆对胡莺这小姑娘本身自然毫无兴趣,只因她知道胡星夜十分疼爱这个小女儿,因此想将她捏在手中当作人质,借以要挟胡星夜。 楚瀚又惊又怒,自责无已,忙问道:“舅舅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胡莺道:“就是今儿早上。”楚瀚问道:“日子可定了?”胡莺握紧拳头,用力捶打墙板,砰砰作响,哭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楚瀚心下极为愧疚难受,不知能说什么,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她的背,说道:“小莺莺,别哭了,让我来帮你想办法。” 胡莺摇头道:“爹爹说过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上官家财大势大,爹爹都怕了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楚瀚抬头望向屋顶,沉思半晌,才道:“这样吧,我去向你爹爹求情,要他别让你嫁去上官家。” 胡莺更是烦恼,皱眉道:“爹爹又怎会听你的话?再说,我都快十岁了,不嫁去上官家或柳家,就只能嫁去村外了,我可不想离开家!” 楚瀚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条妙计,脱口道:“我知道了!我可以去求你爹爹把你嫁给我,这样你就不用嫁给上官家那小子,也不必离开家啦!” 胡莺一呆,抬头望向他,脸上泪痕仍在,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你凭什么娶我?” 楚瀚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霎时满脸通红,低下头道:“说得也是。我啥都没有,还是个跛子,凭什么娶你?” 胡莺却笑得更开心了,凑上前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说道:“楚瀚哥哥,你赶快去,爹爹那么看重你,说不定真会答应你呢,那我就可以逃过一劫啦!” 楚瀚望着她犹自挂着泪珠的笑靥,心中不禁犹豫:“莺妹妹是舅舅的掌上明珠,人也出落得清秀整齐,伶俐能干。我不过是个一无所有,寄人篱下的小跛子,确实凭什么娶她?岂不是更加误了她的终身?”但想到她的困境全是自己一手造成,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去试试,当下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去。” 于是年方十一的小伙子便整整衣衫,撑着拐杖,去向舅舅求亲。他来到胡星夜的书房外,说道:“舅舅,楚瀚求见。” 房中胡星夜的声音道:“进来。” 楚瀚推门入房,见胡星夜坐在书桌之后,抱着双臂,神色严肃,显然正想着心事,幼子胡鸥苦着脸坐在一旁,正持笔临帖。楚瀚取回的紫霞龙目水晶便放在胡星夜身后的书柜之上,乍看似乎随随便便地放置着,楚瀚却看出胡星夜已在水晶周围设下了七八种陷阱机关,防止他人盗取。胡星夜显然仍对上官家和柳家的人心存忌惮,料想他们会设法来取此物,因此早有防备。 楚瀚来到胡星夜身前,先跪下磕了三个头。胡星夜见他如此,微微皱眉,说道:“我不是不准你离开房间吗?这是干什么了?快起来!” 楚瀚又磕了两个头,才挣扎着站起身,说道:“舅舅在上,小甥有一事相求。”胡星夜道:“什么事?” 楚瀚道:“我想娶莺妹妹为妻,请舅舅准许。” 胡星夜凝望着他,明白他已知道上官婆婆提出的交换条件。他暗暗赞许这孩子的聪明深沉,一时没有回答,沉吟良久,脸色十分复杂,显然在牺牲女儿和牺牲爱徒之间,委实难以取舍。他权衡轻重得失,最后还是选择牺牲女儿,便微微摇头,口中说道:“你既无聘礼,又无家业,叫我如何放心将女儿嫁给你?” 楚瀚望着胡星夜,知道他意在保住自己,心中极为感动,说道:“如果舅舅不让我娶莺妹妹,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胡星夜眼神严厉,低喝道:“不准跪!” 胡鸥在旁听着,显然并不明白父亲的用心,以及这场求婚背后的暗潮汹涌,放下笔,插口嗤笑道:“不自量力的小子,竟然妄想娶我妹妹!人家上官家可是送了三头牛、十头羊、五对银烛台作为聘礼,才敢开口向父亲求亲。你却带了什么来了?你多年来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用我家的,这笔债可没还清呢,竟然想把我们家的小姐娶了去?” 楚瀚不去理会胡鸥的冷嘲热讽,只望着胡星夜,说道:“舅舅,我确实什么都没有,我只不愿意见到莺妹妹哭泣,不愿意见她嫁给一个她瞧不起的人!” 胡星夜听了,不禁全身一震。楚瀚这话点明了他洗手的初衷,自己既已下定决心脱离偷盗之业,又怎能将女儿推回火窟? 胡鸥在旁插口道:“她若是嫁给了你,那才要叫人瞧不起呢!” 胡星夜抱紧了手臂,闭上眼睛,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似乎并未听见儿子话语。 楚瀚直望着胡星夜,又道:“舅舅,我们胡家虽只是农家,但诚实勤奋,家世清白。舅舅若是不顾女儿的幸福,硬要攀上官家的这门亲,却要别人往后如何看得起胡家?” 胡鸥听他言语侮辱家门,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将我们胡家当成什么了?难道我们还需去攀上官家的亲?我们胡家可是官宦世家,我曾爷爷为官六十年,历事六朝皇帝,你道我们是一般低三下四的农家吗?” 胡星夜陡然睁开眼,转头对胡鸥怒目而视,喝道:“住口!”胡鸥见父亲面色严峻,知道自己说溜了口,赶紧闭上嘴,坐回椅中,低下头去,乖乖地继续临帖。 楚瀚却不由得一呆。他来到胡家四年,从未听闻胡家竟是官宦世家,一向只道胡家节俭朴素,安于务农,此时听胡鸥吹嘘祖上曾做过大官,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此时胡星夜站起身,走上前来,脸上怒意已退,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妥协。他缓缓说道:“这事儿,我再想一想。你先回房去吧。” 楚瀚点点头,撑着拐杖,离开了书房。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后,胡星夜来到楚瀚房中,拖着肥胖的身躯在床边坐下了,一张圆脸满是疲乏之色。楚瀚原本无法入睡,听舅舅进房,便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等他开口。 胡星夜静了很久,才道:“瀚儿,你来向我求亲,我很承你的情。” 楚瀚微微摇头,说道:“是我对不起舅舅。我不能让莺妹妹因为我而吃一辈子的苦。”胡星夜没有接口,显然仍旧迟疑不决。 楚瀚望着胡星夜,忍不住问道:“舅舅,三哥刚才说他曾爷爷是当官的,可是真的?” 胡星夜点了点头,说道:“鸥儿说得没错,我们胡家祖上确实是官宦之家。我的祖父胡荧,曾是极受成祖永乐帝信任的臣子。你知道靖难之变吗?” 楚瀚是来到胡家后才开始读书识字,对本朝史事所知不多,便摇了摇头。胡星夜便说了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变,从侄儿建文帝手中夺走江山,建文帝逃难离开南京,从此不知所踪的这段史事。 胡星夜续道:“先帝对先祖极为信任,曾委派先祖秘密寻访建庶人的下落。先祖遍行天下州郡乡邑,出外游走了十四年的时间,从江浙湖湘以至大江南北、名山胜川,几乎没有先祖没到过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又道:“先祖原也不过是个埋首学问、求取功名的读书人,但他在外行走这许多年,见识到的人情世故,绝非一般科举出身的官场中人可比。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得遇异人,学会了高深的武功。” 楚瀚点了点头,自己在胡家所学的特异飞技,想来便是胡老爷爷在外游历时所学得的武功之一。 胡星夜顿了顿,又道:“其次便是他的江湖历练了。先祖仗着高深武功和丰富的江湖阅历,行事谨慎,深自收敛,才能在官场中逢凶化吉,历事六朝皇帝,荣宠不衰,而且延年益寿,直活到八十九岁高龄才仙逝。他高瞻远瞩,很早便将胡家的一支迁到京城之外的小村安居。他的原意本想让胡家世世代代侍奉皇帝,替皇帝处理一些不方便交代大臣处理的私事,如打听民情、刺探隐密、观察边疆大臣的操行,等等。没料到成祖晚年信任宦官,设了东厂替他办事,渐渐地,我们胡家就被冷落了。” 楚瀚问道:“那柳家和上官家呢?” 胡星夜神色有些复杂,说道:“这两家,是成祖皇帝贴身侍卫的后代。他们也曾替成祖办了不少秘密任务,但大多是探取宝物、罗织罪状、杀人灭口一类的勾当,后来这类的任务少了,他们便专以取物为业。”楚瀚点了点头。 第4节 胡星夜静默一阵,才叹道:“这些祖上的事情,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瀚与他相处数年,早听出他口气中的掩饰意味,心想:“胡家祖上和皇帝的关系不寻常,今日的关系也同样不寻常,因此舅舅才特别谨慎,从不提起。” 他这时尚不觉得这有什么紧要,便也不多问,改变话题,问道:“那么莺妹妹的事,舅舅作何想法?” 胡星夜长叹一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他说道:“我虽疼爱莺儿,但胡家若没了你,所面临的危难将更加险峻,因此我只能尽量保住你。今日我若让你毁于上官家之手,未来无人能保护胡家,到头来,莺儿一定保不住。” 楚瀚想了一阵,摇头道:“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舅舅看重我或许确有原因,但我现在并不明白;在我看来,不管上官家如何势大,如何粗蛮,咱们都还没到大难临头的地步,舅舅不必急着让这一步。最好先应付敷衍他们,拖一段时间,往后走着瞧便是。” 胡星夜微微点头,他知道楚瀚出身乞儿,从不作长远计,这是一朝肚饱一朝安乐的想法,非常务实。他闭目良久,才睁开眼睛,说道:“你说得是。如果将莺儿嫁过去,便能保住你,那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论莺儿嫁与不嫁,上官婆婆随时能背弃诺言,找你麻烦。好吧!瀚儿,那我便去向上官家说,我已将莺儿许给你了,要他们死了这心。” 楚瀚松了口气,下床跪倒,向他磕头道:“多谢舅舅!” 胡星夜连忙将他拉起,圆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说道:“别跪,跪什么!这事就这样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村中一日,你便一日不会有事。” 第五章 剧变前夕 楚瀚当时自然不知道,胡星夜留在村中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数日之后,忽然有个神秘的客人造访胡家,这人在深夜时分到来,楚瀚当时正在仓房中练挂功,隐隐听见脚步声来到大门之外。胡星夜似乎早知有客要来,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到来客,迎上说道:“真的是你!你来了!”语音颇为激动。 那人没有回答,两人似乎拥抱了一下,显然甚是熟稔。楚瀚听见胡星夜与客人一齐走入书房,客人的脚步声沉稳凝重,楚瀚从他的步声中,猜测此人的武功甚高,但步法并非三家村特有的飞技,显是村外之人。他心中好奇,但也不敢去偷听舅舅和客人的谈话,只留在房中暗自猜测。 那神秘来客直待到四更才离去。次日,胡星夜神情凝重,终日沉思不语,当晚他突然开始准备行囊,说要出远门,却也没说要去何处。楚瀚猜想他是打算将紫霞龙目水晶送入京城,此行也可能跟那神秘人的造访有关,但舅舅既没有多说,他便也没有多问。 临行前,胡星夜带着女儿胡莺来找楚瀚,让两个孩子交换了生辰八字和信物,算是草草定了亲。胡莺给楚瀚的是一块战国时期楚国的“五山字纹铜镜”,那是胡星夜年轻时从楚国旧都郢的废墟中取来,送给妻子的定情礼物;楚瀚给胡莺的是一只汉玉葫芦,那是他初试身手时,从南京藏宝库中取来的古物。 定完亲后,胡星夜让女儿先出去,关上房门,仔细替楚瀚查看了膝盖上的伤势,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问道:“你可记得,你腿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楚瀚当然记得,回想起来仍不禁背脊一凉,答道:“是城西乞丐头子故意打断的,好让我行乞时博人同情。”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幸好我找到你时早,而且当时你年纪小,恢复得甚快。当时并非无法完全治好你的膝盖,但我在其中取了个巧,故意没有将它治好,还盼你不怪我才好。” 楚瀚听他说“故意没有将它治好”,不禁一呆,问道:“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又道:“舅舅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会怪舅舅?” 胡星夜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你也该知道其中的秘密了。我胡家飞技之难练,主要在于少年时得吃足了苦头,很多人都挨不过去,因而放弃。胡家子弟在八九岁上,需得切开膝部,在膝盖骨下嵌入楔子,好让膝盖惯于承受沉重的压力,满五年后,将楔子取出,腿力便已比他人强上十倍,再苦练数年,飞技便能独步江湖。” 楚瀚听了,心中一跳,脱口问道:“如此说来,您当时在我膝盖中嵌入了楔子?”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正是。那时你左膝已受了重伤,我原需将伤部隔开,阻止软骨互相摩擦,因此我便借此之便,替你在膝盖中嵌入了楔子,如今已有四年了。” 楚瀚心中升起一股意外的希望,颤声问道:“这么说……我这跛腿是可以治好的?” 胡星夜缓缓说道:“不但能治好,你还能开始练胡家的独门飞技‘蝉翼神功’。” 楚瀚随胡星夜练功多年,早知自己手脚轻便灵巧,是天生习练飞技的料子,许多技巧一学便会,如鱼得水,早已深深沉迷其中;而胡家飞技高妙难言,其中素负盛名却充满隐密传奇的独门功夫“蝉翼神功”,更是江湖人物无不汲汲营营盼能得到的秘宝。他此时听说自己不但能治好跛腿,还能学习秘传飞技,再也难以压抑心中兴奋,跳下床来,说道:“那么还有一年,我就能取出那楔子了?” 胡星夜脸上露出欣慰骄傲之色,说道:“正是。胡家自我以后,再无人吃过这苦头,练过这神功,你若练成了,将是下一代中唯一的一人。” 楚瀚跪倒在地,向胡星夜磕头道:“谢谢舅舅的再造之恩!” 胡星夜连忙拉他起来,说道:“傻小子,不准再跪!跪倒乃是本门练功大忌。我那五年之中,不论祭祖拜神、祝寿见官,从来不跪拜,以免伤到膝盖。你上回在祠堂前跪了一日,几乎永远损伤了膝盖中的软骨,危险非常。因此以后无论对谁,对我也好,对敌人也好,千万不可再随意下跪了,知道吗?”楚瀚连声答应,心中喜不自胜。 胡星夜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我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时光?” 他望向楚瀚,说道:“我心中还有几件事情好生放心不下。我当初为你嵌入楔子时,你膝部已受过伤,取出时须极为谨慎,才不致造成永久损伤。我知道京城有一位年轻大夫,名叫扬钟山,他医术精湛,世间唯有他能替你取出楔子。我打算一年后带你去请他施刀,但如果我那时不在你身边,你便得自己想办法去找这位扬大夫。” 楚瀚心中生起一股不祥之感,问道:“舅舅,你这回出门,要去何处?是去京城吗?” 胡星夜点了点头,说道:“你曾答应仝老仙人办的事,自然不能轻忽违背。我得替你实践诺言。”楚瀚道:“舅舅,您为何不带我一起去?”胡星夜摇头道:“此行危险,我不愿你涉险。况且,我二人若是一起离开,目标太过明显,柳家和上官家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一路上得忙着抵御他们的追逐争夺,明抢暗偷,这路可不好走。再说,你膝盖未愈,应当多多休养。” 他说到此处,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灰色封面,上面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只蝉儿,说道:“这就是我胡家祖传的《蝉翼神功》。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后,便可照这书中的图谱习练。我若能在旁指点当然最好,若不行,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练也可,为时约莫两年,应当就能练成。” 楚瀚心中愈来愈感到不安,凝望着胡星夜,却不伸手去接那册子。 胡星夜观察他的反应,心中感到一阵安慰:“若是天性凉薄自私之人,一定老早欢天喜地地将神功秘籍接了过去。瀚儿这小乞儿出身的孩子,难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淳厚。他担心我的安危,远多过自己能否练成这绝世飞技。这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孩子!”又想:“幸好当年没有看错这行止特异的路边乞儿,决定收留他,尽管他年纪很轻,却有着过人的坚韧和世故。是呵,眼前的局势,若没有过人的坚韧世故,可是绝对无法安然度过的。” 他轻叹一声,将册子放在床边,说道:“瀚儿,等你长大了,功夫练成以后,舅舅想求你帮我做两件事。”楚瀚点点头,说道:“舅舅请说。” 胡星夜道:“其一,我求你保护胡家子孙。他们有田有屋,只要诚恳务农,生活便不会有问题。你不需担心他们的生计,我只请你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犯伤害。”楚瀚点头道:“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尽力帮舅舅做到。” 胡星夜道:“其二,我求你尽力保护柳家和上官家。” 楚瀚听了,不禁一愣,他可以明白胡家子弟只知务农,不识飞技取技,需要自己保护,但连上官家和柳家都要自己保护,却是为了什么?他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胡星夜静了一阵,才解释道:“三家村中最珍贵的事物,不是上官家和柳家藏宝窟中那些堆积如山、四处取来的金银珠玉、古董异宝,这些财宝都是留不住的。三家村最珍贵的,乃是三家渊远流长的飞技,也就是轻身功夫。三家的飞技虽出于不同源流,但多年来彼此切磋融合,取长补短,各擅胜场,这些功夫从未传出三家村,乃是天下独有,珍贵非常,世间无可与之相比。今日三家村的高手,都是在三家村中学成此技,如果三家村一旦毁了,这些高手也都死尽之后,那么三家村的飞技也将就此失传,那将是世间一大损失。我请你保护上官家和柳家的人,不是要你保护他们的人身或家财,而是保护他们身负的飞技。” 楚瀚这才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虽不无犹疑,但仍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舅舅,昨晚来造访你的,是什么人?” 胡星夜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心想:“昨夜那人来访,他竟也知道了。”原本不想回答,转念又想:“这孩子对我极为信任,这件事我也不该瞒着他。”于是答道:“那是虎侠王凤祥。” 楚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道:“虎侠王凤祥,那是什么人?” 胡星夜微微一笑,说道:“你往后行走江湖,若不知道此人,可要被人讥笑孤陋寡闻了。王凤祥号称虎侠,乃是当今第一奇侠,一手虎踪剑法独步江湖,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他会在此时来找我,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楚瀚奇道:“他是来求你帮他取物吗?” 胡星夜笑了,摇头道:“自然不是。虎侠是何等人物,凭他的威望本领,怎会有事需要求人?而且他行事光明正大,也不会暗中托人去替他取物或打探消息。他是来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胡星夜说到此处,陷入沉思,不再言语。 楚瀚心中虽好奇,却很难想象一个名震天下的侠客,会为了什么事情特地跑来三家村,夜访胡星夜,并告诉他一些消息?那又会是什么消息? 胡星夜又沉思了一阵,才叹息道:“时间实在太少了!我该教你的,只教了个草草,未能深入,以后就得靠你自己摸索了。你来自京城,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只晓得你是个无人认领的小乞儿,等你年纪大些后,该回去京城探寻你的亲生父母,不要忘记他们生养你的恩德。” 楚瀚一呆,全没料到舅舅会说出这话,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感动。自从他被胡星夜收养以来,胡星夜始终待他如亲子一般,照顾疼爱甚至犹有过之,他心中早将胡星夜当成自己的再生父母,决定一辈子侍奉他,报答他的恩情。他绝没想到胡星夜竟会叫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他去寻找他们并报答父母之恩。然而自己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又该上哪儿去找亲生父母?胡星夜又为何会如此特意叮嘱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星夜望着楚瀚黝黑的面庞好一会儿,才将那本《蝉翼神功》塞在他手中,笑了笑,起身出房而去。 一个月后,胡星夜的遗体被人草草收殓了,放在棺材车中,送回了三家村。 最先见到的是在村口玩耍的三家村儿童。他们见到半开的棺木中露出一张熟悉的圆脸,立时认出那是胡家家长,一齐惊叫起来,几个比较机灵的立即飞奔去胡家田地,大声呼唤正埋首锄地的胡家子弟。 长子胡鹏闻讯大惊,扔下锄头,未来得及洗净手脚上的泥土,便飞奔回家,在家门口外见到父亲的棺木,脸色煞白,扑倒在棺木上,呼天抢地哀号起来。胡家上下乱成一团;胡夫人和胡星夜的弟弟胡月夜早逝,长一辈中只有一个胡月夜的遗孀,人称二婶。这二婶因虔诚信佛,丈夫死后便设了佛堂带发修行,不理俗事,此时她除了吩咐大家架设灵堂,供奉阿弥陀佛,并请了邻村和尚来作佛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 当家的责任便落在了刚满二十岁的长子胡鹏身上。胡鹏自幼务农,惯做粗活,性格老实而无能,他领着众弟妹办理父亲后事,手忙脚乱,毫无章法,但总算将父亲草草埋葬了。胡家素无积蓄,胡星夜的三子一女,加上胡月夜的一子一女,外加二婶和其他仆妇长工,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一下子全没了着落。胡鹏为了打点丧礼,维持一家生计,卖了十几石封存多年准备当作种子的大米,遣了三个长工,胡家生活从此更加艰苦,三餐难继,捉襟见肘。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胡星夜死前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丧命,以及是否会有其他祸事接踵而来,整日担惊受怕,全家一片愁云惨雾。 楚瀚全没想到舅舅会这么骤逝,震惊难已,只觉不敢置信,又满腹疑团。他在这场丧事当中几乎全是外人,胡家众人跪在灵前还礼时,他知道自己不能跪,因此也未要求加入亲属的行列,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观望。他见到上官婆婆带着孙子孙女来祭拜,皱着猫脸流了两滴老泪,脑中却清楚浮起“猫哭耗子假慈悲”几个字。柳家的家长柳攀安也带了儿子柳子俊前来祭拜,神色黯然,似乎真有几分悲戚。 楚瀚趁深夜无人之际,悄悄来到灵堂,检视了胡星夜的尸身,发现致命伤是胸口上的一刀。这刀正面攻入,直中心脏,立时气绝。楚瀚心中大为疑惑,他知道舅舅已练成蝉翼神功,飞技之精湛,世间应已无人能正面伤到他。即使受到武功极高的敌人攻击,他也能实时闪避,受伤最多也只是在手脚等较不重要部位上的轻伤。但杀死胡星夜之人却是正面对着他,一刀斩在他胸口而令其致命,此人想必武功奇高。 楚瀚在亲自检视舅舅的尸身后,才终于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那夜他回到仓库旁的小房中,回想着舅舅自收留他以来对他的种种关怀教诲,心知舅舅乃是世上唯一真心爱护疼惜他的长辈,更是尽心教导引领他的师父。他感到自己好似再被父母遗弃了一般,悲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失落、恐惧、彷徨和痛苦。他当夜一直哭到天明,仍旧无法止住眼泪,在心中反复询问:为什么如此疼爱自己的舅舅会就此死去?是谁害死了他?是谁夺走了我的舅舅? 他无法挥去舅舅惨死的阴霾,也知道眼前祸事之巨大,绝非他一个跛腿小童所能面对,一边抹泪,一边咬牙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定要找出杀死舅舅的凶手,替他报仇!” 那几日中,他只要一想起舅舅,心头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在暗中流的泪水,比胡家所有子弟流的泪水加起来还要多。胡家子弟无法明白胡星夜在楚瀚心中的地位,也无法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惺惺相惜、真挚深厚的情谊,他们以为父亲只不过是在利用楚瀚,而楚瀚只不过是个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的孤儿乞丐。胡家子弟对于楚瀚的悲伤眼泪并不感念,也不在乎,他们从来不曾将楚瀚当成自家人,父亲死后,更觉得这个寄居家中的小跛子是个累赘。 楚瀚将胡家兄弟的神态都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被舅舅收养之前孤苦无依的处境,胡家兄弟迟早会将自己赶出家门。他年纪尚幼,腿伤未愈,除了厚着脸皮在胡家住下去之外,也别无他策。 半个月后,胡家兄弟都已从丧父的哀伤中恢复过来,楚瀚却仍未能放下舅舅之死的哀痛。每每晚吃饭时见到佛龛上舅舅的灵位,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心中反复念着:“舅舅,你在天之灵请安息吧,瀚儿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出凶手,替你雪恨的!” 丧事办完后,楚瀚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极少出来。他腿伤未愈,既不能下田种地,也不能干挑水砍柴的粗活,最多只能帮胡莺做些煮米切菜、洗碗扫地的轻松活儿。胡家男子很快便开始对他心生嫌恶,二子胡鸿和三子胡鸥吃饭时总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公然出言讥嘲,家长大哥胡鹏虽不说话,脸色却也绝不好看。楚瀚一声不出,只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胡莺眼见未来的夫婿在兄长的冷嘲热讽下处境难堪,也不免羞赧伤心,为此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 这日下午,楚瀚听得门外人声响动,从窗户往外偷看,见到一乘轿子来到胡家,轿夫报道:“柳老爷到访!” 胡鹏快步出门迎接,柳攀安下了轿子,两人进入大厅,关门谈了好一阵子。不多久,胡鹏便派胡鸥来叫楚瀚去大厅会客。 楚瀚来到大厅,便见胡鹏和柳攀安两人坐在厅上,柳攀安清俊的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神色,直望着自己。楚瀚故意装作一跛一拐地走上前,粗率地向胡鹏和柳攀安行了礼,低头不语。 胡鹏满面笑容,显得又是轻松,又是高兴,向楚瀚道:“柳世伯来此,可帮了我胡家一个大忙。柳伯伯知道爹爹死后,家中生计拮据,因此提议接你去柳家住下,柳家家大业大,很需要多几个小厮帮忙跑跑腿,做做家务。正好你在这儿闲着无事,我想柳伯伯的提议再好不过,便代你答应了。” 楚瀚听说柳攀安要接自己去柳家做小厮,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当然是要从自己口中套问出胡家飞技的秘密,和自己盗取龙目水晶的真相。他早料到上官家和柳家不会放过自己,只没想到柳家出手如此之快,丧事才结束没几日,便要将自己接了过去,而胡鹏早嫌自己在家中多一张嘴吃饭,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楚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当下一声不吭,只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破布鞋子。胡鹏心中嫌他不懂礼数,竟然不立即感激涕零,行礼道谢,但当着外人面前也不好发作,想起很快便能将他赶得远远的,甚觉快意,便遣他回房间去收拾随身事物,要他即刻跟柳攀安回去柳家。 楚瀚拥有的事物原本不多,他也没打算就此离开胡家,只将自己的小房间清理了一下,仓库中常用的取具排列整齐,要紧的事物锁入柜中,舅舅传的《蝉翼神功》藏在裤子的夹层中,再将两件旧衣服和百灵钥包入包袱,便拎着行李回到了厅上。 柳攀安耐心地等候着,见他回到厅上,露出笑容,招手说道:“小兄弟,你跟我一起坐轿子回去吧。” 两人上了轿子,柳攀安便跟楚瀚搭起话来。他脸上的笑容虽僵硬,神态倒显得颇为诚恳亲切,说道:“小兄弟,我和令舅往年交情深厚,如今他身死异乡,我心中好生难过。如今我能做到的,便是好好照顾他身后唯一的亲传弟子,不让你留在胡家做些下田耕地的粗活。我虽跟胡贤侄说要让你来我家做小厮,其实你也该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经手任何粗活。你来到我们家,不用担心吃穿用物,一切全由柳家供应,千万别操心,知道吗?” 楚瀚装得傻愣愣的,只点了点头,也不回话。 第六章 寄人篱下 楚瀚就这么从胡家搬到柳家住下了。柳家大宅位在村西,占地千顷,屋舍华美豪奢,庭园雅致精巧,吃用优渥讲究。楚瀚哪里在如此富裕高雅的环境里生活过,刚开始非常不习惯,一切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象牙筷子,打碎了青花瓷盘,弄脏了锦衣绣服,砸烂了金盂玉杯。柳家众人对他的寒酸穷蹇起先颇为同情,后来逐渐成了家丁仆妇间的笑料,都说老爷心地太好,捡了个乞丐回家,想将他改头换面成个体面的公子爷,却毕竟回天乏术,乞儿仍是乞儿,即使放在大家之中熏陶教染,也没法洗脱与生俱来的土气贱样。 楚瀚身上确实有股掩盖不住的土气。他自幼颠沛流离,五六岁便遭父母遗弃,流落京城街头,行乞度日,过的是饥寒交迫、三餐不继的日子。但这也有一部分其实是装出来的。他仔细观察柳家中人的言行举止,慢慢揣摩学习,若有一日需要装成他们的模样,他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刻意保留自己的粗率鄙陋,好让柳家众人只知将他当成笑料,对他降低戒心。 他在柳家住了月余,这日柳子俊来找他,说父亲请他过去谈话。楚瀚来到柳攀安宽阔华丽的书房之中,但见房中的书并不多,架上放满了珍奇古董,墙上也挂满了字画,楚瀚虽不能辨认出每件的出处,但猜想件件都该是大有来历的精品。 柳攀安安然坐在檀木书桌之后,正风雅地临摹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拓帖。他见儿子领楚瀚进来,笑着放下笔,起身相迎,命儿子搬过椅子,请楚瀚在桌前坐下。柳子俊之后便垂手站在父亲身后,眼望地下,神态恭谨。 柳攀安的笑容始终带着点儿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望向楚瀚,笑着问道:“孩子,这一个月来,日子过得可好吗?”楚瀚答道:“很好。”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那我就放心了。孩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疑?”楚瀚望着他,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柳攀安凝望着他,问道:“那夜‘飞戎之赛’,上官家的姑娘取得了冰雪双刃。你可知她是从何处取得这对宝刃的?” 楚瀚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这柳大爷可不笨。他不直接问我如何取得龙目水晶,却问我上官无嫣的冰雪双刃从何而来!”当下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得要问上官家的人。” 柳攀安叹道:“麻烦就麻烦在上官家的人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哪!”脸上登时露出心痒难熬、焦虑烦恼之色。 楚瀚心想:“他料准我身受柳家恩惠,又年轻气盛,多半喜爱炫耀,加上厌恶上官家夺去‘飞戎王’的头衔,定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解惑并打击上官家。但我楚瀚岂是如此轻易上当之人?”当下装作更加糊涂的模样,说道:“柳大爷,我也感到奇怪得很。我舅舅曾说过,这冰雪双刃是天上女神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凡间的东西。上官姑娘取得这件宝物,遮莫她是长了翅膀,飞上天宫去取的?我这么问舅舅,舅舅听后只笑个不停。” 柳攀安听了,似乎甚感兴趣,追问道:“那你舅舅如何回答?” 楚瀚装作回想往事,再说道:“是了,他说:‘瀚儿啊,你腿跛了不要紧,脑子僵了可要不得。你来我家这么多年了,仍是傻楞小子一个,我收养你干吗?难道我家的傻小子还不够多吗?唉,你可真叫我失望啊。’嗯,舅舅当时是这么说的。” 柳攀安听在耳中,不禁暗暗失望,心想:“难道这小子真是傻的?他究竟如何取得了那龙目水晶?莫非水晶根本不是他取的,是胡星夜自己破誓去取来的?或许这小子只是个幌子,其实半点飞技不会?那他的跛腿是怎么回事,不能长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在练胡家的独门飞技吗?” 柳攀安脑中念头此起彼落,侧眼见到站在一旁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楚瀚也见到了,心中一凛:“我在祠堂前罚跪时,这人曾仔细观察我,也听到了我与上官兄妹的对话,要是在他面前装傻,只怕会被他瞧出破绽。” 柳攀安见到儿子的神色,也领悟到楚瀚说出这番话,纯粹是在装傻,突然开口问道:“楚小兄弟,你膝盖中的楔子,还要一年才能取出吧?” 楚瀚不由得一惊,不料柳攀安已猜知了这个秘密,心中急速转念,口中说道:“什么楔子?舅舅说我的腿被人打断过,全跛了,再不能治好了。” 柳攀安从楚瀚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看出这小子并不简单,他膝盖中确实嵌有楔子,确实得传了胡星夜的独门飞技,也确实怀藏着许多他想知道的秘密。但要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来,倒是煞费功夫。该用软的,还是来硬的? 柳攀安是个深思熟虑、城府甚深的人,当下不动声色,摇头叹息,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如果有幸得传胡家独门飞技,未来成就实是不可限量。”话锋一转,说道:“如此说来,你那夜出示的紫霞龙目水晶,也并不是真的了?” 楚瀚听他说到了要紧处,早有准备,一张脸便如一块木板一般,毫无表情,对他的话完全不置可否。他知道水晶是真是假,柳攀安心中早有定见,这么说只是想激自己透露一些内情罢了。 柳攀安向楚瀚的脸庞凝望一阵,心中暗暗咒骂:“这小子倒把‘迅鼠’的假面具全学了去!”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暂时放弃,脸上恢复微笑,说道:“楚小兄弟,今日跟你一场谈话,十分愉快。你舅舅当年收养你,想必有其深意,我想他绝对没有看错了人。你早些去休息吧。”楚瀚应诺,站起身告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回想与柳攀安的对话,知道柳攀安虽未能从自己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自己却仍太稚嫩,敌不过柳老狐狸的老奸巨滑,多少露出了一些破绽。柳攀安将会如何利用自己的破绽?他整日筹思盘算,也不得要领。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除了小心谨慎,尽量安稳地混过这一年的时光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又过了几日,柳子俊再次来请楚瀚去见他父亲。这回又来到柳攀安的书房,柳攀安命儿子关严门户,让楚瀚在椅上坐下,神情凝重,说道:“楚小兄弟,你舅舅去世之前去了何处,我已经查到了。” 楚瀚心想:“舅舅去了京城,这并不难查到。”当下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道:“你舅舅离开三家村后,便去了京城。我也查到了跟你舅舅身亡有关的消息。他临走前,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楚瀚听说他有关于害死舅舅凶手的消息,心想自己若继续装傻,柳攀安或许便不会说出他查到的讯息,但若柳攀安只是信口胡说呢?他想了想,便说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他要去何处。但他走前确实显得有些不安,颇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他大约已知道此行凶险,有可能无法回来。” 第5节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雇人将他的遗体送回的,乃是东厂的锦衣卫。”楚瀚听了,不由得一惊,脱口道:“锦衣卫?” 柳攀安道:“正是。我担心事情还没完。他们故意将遗体送回,意思自是警告我们三家村,让我们知道对头的厉害。甚至想告诉我们,大祸就快临头了,大家赶紧准备后事吧!” 楚瀚感到背脊一凉,如果情况当真如此严重,舅舅怎的未曾更严厉地警告他,并告诉他该怎么做?显然舅舅并不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因此并未为身后事做好充足准备。如今他自己又能做什么?他的膝盖未愈,五年时间未到,楔子未能取出,他要练胡家独门飞技还是远在天边的事。如果危难真的临头了,他又怎么能遵照舅舅的托付,保护胡家,保护三家村? 正思索间,柳攀安身子前倾,凝望着他,口气严肃,说道:“我相信他们的目标,一定是紫霞龙目水晶。孩子,告诉我,那事物现在何处?” 楚瀚没有回答。 柳攀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态紧迫,沉声道:“孩子,你舅舅已为此丧命,胡家转眼大难临头,柳家和上官家唇亡齿寒,岂能坐视?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告诉我!” 楚瀚凝思一阵,才道:“那事物,舅舅出门时带走了。” 柳攀安脸色一变,喝道:“你说谎!”楚瀚摇头道:“是真的。” 柳攀安负手在内厅中踱了一圈,接着又踱了一圈,神态惶惶,最后终于停下脚步,问道:“那事物,究竟从何而来?”楚瀚道:“是舅舅命我去取的。” 柳攀安追问道:“是你单独去取的?从何处,由谁手中取得?”楚瀚早已想好对答,缓缓说道:“我以取紫霞龙目水晶参加‘飞戎之赛’,自然是我单独去取的。这件宝物,是从仝寅老先生处取得。” 柳攀安呼吸急促,双眼直望着他,说道:“你一个跛腿孩童,如何能从当世大卜手中取得这水晶?” 楚瀚平静地答道:“因为我跟仝老先生说,这水晶是要交给皇帝的。” 柳攀安听到这两句话,一张俊脸立时转为雪白。他快步走回书桌后,重重坐下,似乎不快点坐下便会当场昏晕过去。他喘了几口气,喝了口儿子端上来的茶,良久才镇定下来,虚弱地问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楚瀚道:“是我自己想到的。”柳攀安不断摇头,说道:“仝老先生又怎会听信你的话?”楚瀚道:“仝老先生是盲人。” 柳攀安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仝老先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算目盲,又怎会受你愚弄?”楚瀚不慌不忙地道:“或许这已在他的卜算当中。” 柳攀安一呆,问道:“这话怎说?”楚瀚道:“这不是很清楚吗?他是故意上当的。”柳攀安问道:“却是为何?”楚瀚道:“因为他料准了这事物最终确实会送到皇帝手中。” 柳攀安的脸色由白转灰,呆了良久,才微微点头,说道:“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胡星夜便是因此去京城的,是吗?他是去将龙目水晶呈给皇上?”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舅舅没跟我提起过他要去京城,更没说他要去见皇帝。” 柳攀安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过了良久,他才吁出一口气,说道:“楚小兄弟,我们一村都处于险境,你对我却仍多所隐瞒,一切重要的事情都不肯跟我明说,等到大难临头时,可就来不及了!” 楚瀚静默良久,才道:“我舅舅未曾跟我说的话,我自然没法告诉你。”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问一次:“那龙目水晶,真是被你舅舅带走了?”楚瀚点了点头。 柳攀安似乎终于放弃了,挥手道:“好,好,你回去歇息吧。” 楚瀚转身出屋,回头瞥见柳子俊神色担忧地望着父亲,他在父亲跟前极守规矩,垂手侍立,始终不发一言。楚瀚暗想:“这柳子俊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深沉巧诈不输其父,若连他都显出担忧的神色,那他父亲的焦虑便很可能是真的了。但柳攀安到底在担心什么样的祸事会降临,又为何相信这一定跟龙目水晶有关?”他想之不透,决心找机会一探究竟。 当天晚上,楚瀚待在自己房中,吹熄了油灯,假装就寝。等到四下悄无人声,才在黑暗中跃上大梁,练习“指挂”。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小厮低声传话道:“老爷赶着出门,快备轿子!” 楚瀚心中一动,悄悄落地,将门推开一缝,见外边无人,便窜出房去,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角落。他趁轿夫还没从更房中出来,赶紧钻到轿旁伏低。此时天色已黑,轿夫们出来抬轿子时,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着地一滚,便滚到了轿子之下,伸手抓住了轿子底部的横木,躲在轿底仅容一人的狭小处所。他飞技绝佳,身形瘦小轻盈,又擅长缩骨功,这么一躲,轿夫抬起轿子时,竟然全无留心轿子比平时重了少许。 他屏住气息,感觉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一阵,停在大门口,接着便见到长袍下摆,一对黑色缎鞋走上前来,跨上了轿子,柳攀安的声音在轿中说道:“村东上官家大宅,快!”轿夫们应了,一个管家在前打着灯笼,一行人便出发了。 不多时,轿子来到了上官大宅的门外。这宅第虽没有柳家的风雅讲究,却起得高墙碧瓦,金碧辉煌,极有气派,在灯笼照耀下,只见两扇大门漆成鲜红色,门上缀着数十个纯金打造的门钉,每个足有小儿拳头大小。楚瀚曾跟胡家兄弟来左近玩耍,指点门上的金钉子,不胜羡慕,却从未踏入过上官家的大门。这时但见大门开了一扇,让柳攀安的轿子进去。进了门后,轿子绕过回壁,又行出好长一段,穿过宽广的前院,才在大厅门前停下了。 但听脚步声响,一人迎到轿前,用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柳世叔,侄儿有礼了!家祖在大厅恭候。”听语音正是上官无影。 柳攀安嗯了一声,说道:“世兄不需多礼。”跨出轿子,走入大厅,轿夫便将轿子抬去门房边的空地放下。 楚瀚等众轿夫进入门房,与上官家的仆人开始喝茶聊天,才偷偷落地,从轿底缝隙钻出,四下张望,见到远处大厅中灯火通明。他观察一阵,决定从花园绕过去,才不需经过前院空旷的石板路,容易透露行迹。他缓缓沿着假山树丛移动,每等风吹草动才往前一小步,慢慢潜伏至大厅外。他抬头望去,度量思考一阵,轻轻吸一口气,往上一跃,一手在屋梁下一扶,左足勾住了屋檐,整个人便如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之下。潜伏在屋檐下偷窥,乃是行窃者最基本的功夫之一,但由楚瀚做来,却有着超凡的精准轻巧,惊人的安静无声,似乎倒挂在屋檐下对他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和躺在床上闭目养息没有丝毫差别。 楚瀚凝神倾听厅中人声,偷目从缝隙中望入大厅,但见厅上上官婆婆和柳攀安正激动地说着话,上官家的三兄妹也在厅中。上官无影健壮的身形端坐在西首一张椅上,专注地聆听两个长辈言谈,面色凝重,但煤炭球般的双眼空洞无神,显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上官无嫣慵懒地斜倚在厅侧的凉椅上,神态悠闲,一手从茶几上的雕花银盆中挑出一粒粒的樱桃放入口中,不时从口中取出樱桃籽儿,弹指掷出,落入三丈外角落中的金制痰盂,发出当的一响。上官无边则缩在角落的一张罗汉椅上,尽量不引人注意,一边玩弄着手中的三簧锁,一边游目四顾,对厅中的对话显得毫无兴趣,也丝毫不掩饰他的百无聊赖。 此时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已说了一会儿话,楚瀚听到上官婆婆提高声音道:“……不可能!里面假若出了事,梁公公怎会没有通知我们?”柳攀安道:“或许梁公公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婆婆沉吟着,伸手摸着下颏,说道:“里头的事,公公不可能不清楚,看来姓胡的使这阴招,目的便是要搞垮我们!”柳攀安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道:“他就这么死了,可是便宜了他!” 上官婆婆嘿了一声,问道:“攀安,你跟我说说,胡家那孩子飞技如何?及不及老胡当年的本事?”楚瀚心中一动:“他们说到我了。” 但听柳攀安道:“小子十分谨慎,自从他住到我家后,便从未施展过飞技,也从没见到他练功。” 上官婆婆道:“他膝盖中仍有楔子,此时还好对付,再过个一两年,等他这楔子取出来了,我们都将不是他的敌手,千万别小觑了这小跛子!当年胡小孬也是一般,跛着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际上心机最深,最狡诈奸险的就是他。哼,今日只怕你我都要栽在他的手中!”楚瀚在这许多偷盗高手的眼下偷听,竟然没被他们察觉,其轻身功夫确实已出神入化。 但听“当”的一声,上官无嫣又将一枚樱桃核投入金盂之中,冷笑一声,显然对上官婆婆的话颇不以为然。 上官婆婆望向孙女,轻哼一声,说道:“我年轻时,想法也和你这小妮子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胡家的人绝不是好对付的。胡星夜不知从何处捡回那小跛子,想是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定非易与之辈。你得罪过他,最好小心一点!” 上官无嫣又掷出一枚樱桃核,当的一声落入金盂,撇撇嘴,更不答话。 但听柳攀安说道:“那小子现今在我柳家的掌握之中,应不足为虑,他年纪还小,胡星夜可能真的没向他透露太多。我眼下最担心的,还是那龙目水晶的下落。” 上官婆婆沉吟一阵,说道:“你想那事物,当真被他送入宫去了吗?” 楚瀚缓缓移动身形,去望柳攀安的脸色,但见他满面忧急,说道:“很有可能。水晶一进宫,那主子的处境就十分为难了。若是主子已受到万岁爷的怀疑,那咱们这几年替主子办的事情,不免都会被揭发出来。”上官婆婆听了,只嘿了一声,没有接话。 柳攀安站起身,在厅上踱来踱去,难掩焦虑,说道:“我们未能将水晶送到主子手中,却被他人取了送给万岁爷,主子怎会轻易饶过?说不定已开始怀疑我们了!” 上官婆婆神色显得十分不以为然,挥手说道:“我早说过,如果真有这些事情,梁公公不会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柳攀安叹了口气,说道:“你太信任梁公公了。” 上官婆婆不答,柳攀安似乎已放弃,不再与上官婆婆争辩,长叹一声,说道:“好吧,各人生死各人了。婆婆,攀安告辞了!”说着大步出厅而去,呼唤轿夫,离开了上官家。 第七章 上官宝窟 楚瀚见上官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门口,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离去,便留在屋檐上,静止不动,屏息不敢出声。 厅中静了一阵,但听上官婆婆说道:“无影,无嫣,无边,你们怎么看?” 上官无影粗声答道:“孙儿相信柳世叔是过虑了。” 上官婆婆点点头,又望向上官无边。上官无边显然完全没有留心方才的对话,只装模作样地点头道:“我以为哥哥说得很是。” 上官婆婆望向上官无嫣,她仍旧轻松地吃着樱桃,懒洋洋地道:“依我看,你们都高估了胡家的能耐。自胡星夜洗手后,胡家已是强弩之末,后继无力。我就不信胡星夜死前还有办法安排什么阴谋伎俩,也不信那小跛子有多大的本事,能让上官家和柳家担惊受怕成这样!” 上官婆婆轻哼一声,说道:“只怕是你低估了胡家!无论如何,大家警醒些,有事没事,在这几日中,应当便会有分晓。”说着拄起拐杖,走入了内堂,上官家三兄妹随后也各自起身离去。 楚瀚并未移动身形,但见上官家仆人进厅来收拾杯盘,打扫熄灯,不多时大厅中便一片漆黑。他等人声寂静了,才溜下屋檐,筹思该如何离开上官大宅。此时没有柳攀安的轿子当作掩护,大门防守严密,不易从大门溜出,只能寻找边门或后门,或干脆翻过围墙出去,但上官家乃是飞贼世家,对防范飞贼自然大有心得,楚瀚探视了一圈,见围墙上都布有铁网倒刺一类,不易越过,便沿着围墙往大宅后进行去。 走出上百步,只见这上官大宅似乎比柳家大宅还要宽广,他直走了一炷香的时分,还没摸到大宅之后。他记忆力极好,将经过的来路记得清清楚楚,但他担心若不能及早寻路出去,赶回柳家,柳家一旦发现他失踪,必定会引起一场骚动。 他微微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弯,但见面前出现一座高大的碉堡,夜色中看来似以花岗石砌成,十分宏伟壮观。他心中好奇:“这却是什么所在?” 他静听四下无人,便悄悄走上前去,来到碉堡的大门之前,门上配有一锁,锁上套着九个铜圈,穿插着十多枝小竹篾子。楚瀚嘴角露出微笑,知道这是上官家最引以为傲的“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自诩天下无人能解,却不知胡星夜老早发现了破解这锁的秘诀,并且将之详细教给了楚瀚。 楚瀚走上前,仔细观察那连环锁,凝视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开怀地笑了。他伸出手,飞快地将左边数来第二枝竹篾穿过第三个铜锁,又将右边数来第四枝竹篾穿过第五个铜圈,如此拿起不同的竹篾穿的铜圈,连续十多次,最后将那九个铜圈排成了一直线,所有的竹篾一对对排在铜圈中间,形成一幅特殊的图案。便在这时,但听喀啦一声,锁已解开,大门缓缓往内开去。楚瀚缓步走入,借着月光望见门边放着火折烛台,便悄悄关上大门,摸黑点起了烛台。 烛光一亮起,楚瀚抬头四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见面前便是一座高约三丈的石碑,却是价值仅次于三绝之一汉武龙纹屏风的“唐太宗天可汗天威无疆碑”;旁边两尊古观音半跏坐彩漆木雕像,应是五代龙门石窟之物;四周更陈列了无数珍奇宝贝,在烛光下闪耀争辉。原来这里竟是上官家的藏宝窟! 楚瀚信步走去,浏览着一件件的珍品,但见每件物品前都以金匮盛放纸版,版上详书该物的名称、历史、来处、取者,取者有上官家、柳家和胡家的历代祖先和当代人物,其中有几件写着“胡至刚”和“胡至柔”,他知道那是胡星夜的父亲和叔父;也有七八件写着“上官多雪”,楚瀚知道那是上官婆婆的闺名,另有三五件写着胡星夜、柳攀安的名号。那对冰雪双刃也陈放在室中,纸版上写着“上官无嫣”,墨迹犹新。上官无影取回的“北宋定窑白瓷婴儿枕”和柳子俊取回的“唐代春雷琴”,则被陈列在隔壁较小的房室中,显然这两样事物在这藏宝窟中,只算是次品。 绕过一排的宝藏,但见后面另有一室,室中四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有宋神宗的瘦金体《小楷千字文》,有“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张旭的狂草《古诗四帖》,怀素的《自叙帖》,苏轼的《归安丘园帖》,更有大唐则天女皇“无字碑”拓本,及商君祭天饕餮纹大青铜鼎拓本等。 楚瀚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宝物聚集在一处,不禁深深受其吸引,举起烛台仔细阅读陈列在每件文物之前的纸版,只觉得每样事物都珍贵无比,有的蕴含着动人心魄的传奇故事,有的述说着历史人物的绝世奇才,有的见证着历代英雄帝皇的洪图霸业,喜怒悲欢,爱恨情仇。他一边观看,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念头:三家村的历代前辈并不只是寻常盗贼,而是极有品味、极有坚持、极有气度的人物。他们取的都不是寻常的金银珠宝,而是世间最最珍奇稀异之物,这些事物分处各地可能各自孤独,聚在一起却有如众星争耀,有着令人屏息的震撼。他第一次体认到:窃盗并非只是一门低下卑鄙的行业,而能有其尊严,有其格调,有其崇高的目的。 想到此处,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楚瀚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欣赏宝物,闻声不禁大吃一惊,手中烛台险些跌落在地。他迅速回身,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形斜倚着“则天皇帝嵩山封禅神碑”,微笑着向自己凝视,正是上官无嫣。 楚瀚镇定下来,心知她若有心伤人,自己早已尸横就地了,但她既然未曾出手,看来并无恶意。他轻轻将烛台放下,开口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见过这许多的宝物。”语音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真诚的赞叹。 上官无嫣一双秀美的杏眼直视着他,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到这藏宝窟。”楚瀚点了点头。 上官无嫣款步走上前来,说道:“三家村历代高手取得的宝物,全都藏在这儿。你舅舅往年所取的各样宝物,也都收藏在此地。” 她抬头望向一旁墙上一排四幅、黑底白字的拓本,楚瀚也顺着她眼光望去。上官无嫣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楚瀚见那拓本的字迹弯弯曲曲,似乎十分古老,却不知道是什么,便摇了摇头。上官无嫣伸手轻抚拓本,脸上满是敬仰爱惜之意,说道:“这是秦代‘李斯碑’的拓本。这碑立于泰山顶峰的玉女池边,传说是丞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所刻。‘李斯碑’四面环刻,三面为始皇诏,一面为二世诏,因此拓本共有四幅。你瞧,这字体乃是秦代小篆,遒劲清秀,乃是秦碑中的至宝。” 楚瀚上前仔细观察,虽然一个字也不认识,却也不禁对秦始皇当年一统天下、遣丞相上泰山之巅、立碑记功的壮举升起一股由衷的崇敬向往。 上官无嫣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一笑,说道:“没有来过此地的人,绝对无法了解三家村存在的意义。我们集中天下之宝,收藏于此,所为何来,你可知晓?” 楚瀚摇了摇头。 上官无嫣道:“我们不是为了贪求,也不是为了私利,虽也取些金银钱财,但这些真正的绝世宝物,我们从不出售获利。三家村历代祖先取宝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宝物从不知珍惜的人手中取来,让它们能够在此久久远远地保存下去,受到欣赏爱惜,珍藏保护。” 她说到此处,忽然轻叹一声,说道:“你舅舅原本也明白这道理,甚至花尽心思为这宝窟增添补阙。但他后来因为一件事情,改变了想法,开始唾弃我们的所作所为,甚至决定洗手不干。” 楚瀚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事?” 上官无嫣摇了摇头,说道:“你舅舅若没有告诉你,我此刻多说也是无用。”楚瀚心中好奇,却忍住没有再问下去。 上官无嫣来到他身前,她此时已有十七岁,比十一岁的楚瀚足足高了一个头,她低头望向这黝黑干瘦的小孩子,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芒,说道:“刚才你倒挂在大厅檐下偷听,我早就发现了。” 楚瀚不禁一惊,他知道自己绝无发出任何声响,也没被人看见,实在想不出她是如何知晓的? 上官无嫣一笑,伸出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道:“我的嗅觉比一般人强。只要闻过一个人的味道,便一辈子不会忘记,远远就能闻到这人来了。我在厅中就闻到了你的气味,甚至闻出你是躲在西南角的屋檐下。” 楚瀚问道:“那你为何没有说出?”上官无嫣道:“因为三家村发生的事情,胡家的人也应当与闻。你却是如何想法?”楚瀚道:“我不知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什么。” 上官无嫣点点头,在一张贵妃椅上坐下了,指着旁边一张檀木雕花龙床,说道:“你坐。” 楚瀚猜想那贵妃椅和龙床多半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宝物,但见上官无嫣随意地坐在那贵妃椅上,便也在龙床上坐下了。 上官无嫣缓缓说道:“我们三家的过去,都不见得十分光彩,也各有不可告人之处,但近年内变化甚剧,情势只有更加不堪。其中最甚者,莫过于柳攀安决定臣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万贵妃,替她办事。” 楚瀚问道:“万贵妃是谁?” 上官无嫣见他不知万贵妃是何许人,也不惊讶,说道:“她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但她的地位可不同于一般的嫔妃;她比皇帝大了十九岁,成化皇帝六岁时,太子之位曾一度被废,迁出东宫,移居京城王府,处境岌岌可危。当时太后派了一个亲信宫女跟在太子身边照顾、保护他,就是这位宫女万氏。因此她对皇帝可说是亦姊亦母。后来皇帝登基了,她被封为贵妃,掌控后宫,她的两个兄弟也在外受封宰相,一家人权势滔天。” 楚瀚点了点头。 上官无嫣续道:“柳家看准了万贵妃的权势连皇帝都对她敬畏三分,因此决定依附于她,通过太监梁芳,收了万贵妃赐的大笔银子,帮她观察京城内外,报告大小消息,并替她出手拿取各种奇珍异玩。龙目水晶便是其中之一。” 楚瀚渐渐明白了,恍然说道:“柳攀安为何那么着紧龙目水晶的下落,原来是因为那是万贵妃想要的东西。”心下暗想:“柳攀安不但没取到水晶,水晶更可能已被舅舅呈给了皇上。万贵妃得知后,想必极为恼怒。” 上官无嫣点头道:“不错。还有更棘手的事儿。宫中另有一派势力,时时刻刻想扳倒万家,这些人若抓到任何把柄,得知万贵妃在外拥有一批替她搜罗宝物、探访消息的人手,去皇帝跟前告上一状,说不定便会令皇帝恼怒不快。万家为了避免嫌疑,想必会撇清关系,重惩手下,那么届时柳家和上官家就要倒大霉了。” 楚瀚问道:“上官家也参与了吗?” 上官无嫣双眉竖起,恨恨地道:“可不是!婆婆被柳攀安的一番胡话迷了心窍,听信了他,也开始替万贵妃办事。为了讨好万贵妃,她甚至将藏宝窟中的几样稀世珍宝送给了万贵妃。我极力反对,她却一意孤行。你取得的紫霞龙目水晶,若是能留在这藏宝窟中,可有多好!但胡星夜素知上官家和柳家出卖自家宝物的行径,料准他们若得到了龙目水晶,一定会立即呈送给万贵妃,自然不肯将之送来。哼,一件宝物若落在俗人的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楚瀚抬头望向身周的宝物,伸手抚摸身下的龙床,心想:“龙目水晶若能留在此处,确实是再适合不过。” 上官无嫣望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问道:“你显然识字。你刚才将这些金版上的文字都读过了?”楚瀚道:“读了一些。”上官无嫣道:“这些宝物除了金版上书写的之外,还有无数的故事呢。好比你坐着的那张龙床,这是汉高祖初登基时,放在长乐宫中的第一张龙床。你瞧,木质是上好的黑檀木,看纹路应是远从南方运回的千年神木,四足为弯曲厚重的龟脚,这是汉代古床常见的造型;椅背雕刻了五条飞龙,拱着初升日轮。原本龙和日轮都涂有金漆,可惜已因日久而销蚀了。能将龙的形象雕刻得如此生动翔实的,只有汉代巨匠丁兰,但这事始终无法证实。我曾花了好几个月探究这龙床,才终于找到了他的署名。” 楚瀚大为好奇,忙问:“在哪里?”上官无嫣甚是得意,说道:“不如你找找看?” 楚瀚心想:“你花了几个月才找到,我怎么可能立即便找着?”当下在龙床周围上下找了一圈,都未见到。 上官无嫣笑道:“我告诉你吧,是在那日轮的背后。”楚瀚甚是惊奇,伸指节轻敲那椅背上的日轮,果然可以取下。他取下日轮,凑着烛台观看,果见正圆形背后分成四格,以篆书刻着“丁兰御制”四个图案般的文字。 上官无嫣道:“这种文字书写之法,乃汉代独有,称为‘瓦当文字’。瓦当原是建筑上常用的对象,用以遮挡两行板瓦筒之间的空隙,汉代瓦头上往往刻有文字作为装饰,书法不拘一格,烂漫天真,如图如画,只要瞧这文字形态,便能确知这署名乃是真迹。当年取得这汉高祖龙床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上官少奇。他千里迢迢去到长安城外,在高祖长陵中的寝宫中寻得了这张床。” 楚瀚一怔,说道:“寝宫?就是……就是坟墓吗?”上官无嫣点头道:“不错,我曾祖父正是探墓的高手。” 楚瀚不禁惊叹,不断追问细节。之后的数个时辰中,上官无嫣向楚瀚一一述说藏宝窟中每件宝物的来由和故事,楚瀚只听得津津有味,流连忘返,直到天明。 第6节 上官无嫣见窗外透出微光,说道:“你也该回去了。柳家人想必已知道你不见了,你打算如何?” 楚瀚想了一下,说道:“我打算去村外舅舅的墓旁,让他们在那儿找到我。”上官无嫣一笑,说道:“那也好。”她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转头望向楚瀚,眼中闪烁着光芒,说道:“小子,你功夫虽然不坏,但你今日不是我的敌手,未来也不会是我的敌手。” 楚瀚并不在乎她的挑衅,只淡淡地道:“走着瞧。”想起一事,又问道:“你想柳家和上官家会有事吗?” 上官无嫣满不在乎地道:“自从他们决定替万贵妃办事的那一刻起,祸根便已种下了,祸事迟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会如何而来,何时而来。” 楚瀚心想:“看来上官家中的女子皆较有才干,上官婆婆固然阴险厉害,上官无嫣也不遑多让。她那两个兄弟跟她相比,简直是草包。”问道:“那这儿的宝物呢?”上官无嫣傲美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忧虑,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我去了。”推开大门,闪身出去,转眼消失在逐渐泛白的晨曦之中。 离开上官大宅后,楚瀚便施展飞技,奔出三家村,来到村外坟地,在舅舅的墓前坐下,到了午时,才被柳家派出的人找到。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乖乖地跟着他们回到柳家。柳攀安问他为何半夜偷偷溜出去,他只道:“我想去看看舅舅,怕你们不许,就自己去了。”柳攀安虽然疑心大起,却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罢了。 之后的一个月,村中平静无事。每当楚瀚独处房中时,便会回想起上官大宅藏宝室中的景象,想着每一件宝物的形状和故事。几日后,他再也忍耐不住,又在深夜潜回上官大宅,自己开了大门上的连环锁,在藏宝窟中流连观赏种种宝物,百看不厌,直到天色将明,才潜回柳家。 此后他每隔五六日便去藏宝窟一趟,柳家众人固然一无所知,上官家中除了上官无嫣外,也无人知晓。上官无嫣即使知道他来,却也并未说破,偶尔也会现身藏宝窟,两人静静地持着烛火,各自欣赏奇珍异宝。 第八章 骄女遭劫 这一夜楚瀚又潜入上官大宅,来到藏宝窟外。他见到门上的连环锁已被打开,心想上官无嫣大约在里面。他正要推门而入,此时夜深人静,四下无声,但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不祥,他在黑暗中凝神倾听,隐约感到地面震动,便伏身于地,将耳朵贴上地面,果然隐隐听见马蹄声响,吃了一惊:“来者声势汹汹,不知是何人?”赶紧奔到前院大厅之外,藏身假山之后,观望情势。 此时上官大宅众人都已警觉,但见上官婆婆披衣赶到大厅之上,连声指挥家丁封锁大门,准备武器;众家丁操着棍棒刀剑,戒慎恐惧地守在大门之旁。楚瀚缩在假山后,静观上官家人如何迎敌。 过不多时,马蹄声便已来到上官家门口,一人在门外高声喊道:“京旨到!上官多雪听令!” 上官婆婆一听是京旨,心中忐忑,一张猫脸极为苍白,犹豫半晌,才让家丁开了大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的汉子,上官婆婆看出他穿的是锦衣卫的服饰,忙趋前行礼,脸上挤出个笑容,说道:“大官人在上!老身上官多雪听令。不知大官人有什么指教?” 那锦衣汉子冷着脸,一挥手,身后数十名锦衣卫一涌而入,团团围在上官婆婆身边。锦衣汉子大剌剌地跨入大门,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了,说道:“锦衣卫百户王大富,奉旨擒拿反贼上官多雪,以及上官家上下男女老少、仆妇奴役共五十一口,押解上京,下狱论罪。上官多雪,你最好乖乖听令,省得我多费手脚!” 上官婆婆似乎全没料到会有此一着,浑身发抖,呆了良久,才支支吾吾地道:“老身……老身犯了何罪?梁公公……梁公公可知道此事?” 那王大富冷冷一笑,说道:“这正是梁公公的意思!”说着将那卷轴递到上官婆婆眼前,又道:“你自己看吧!” 上官婆婆低头望向那卷轴上的公文,眼珠飞快地移动,猫脸雪白如纸,站在当地浑身颤抖,似乎已被吓得不知所措。王大富嘿嘿一笑,收回卷轴,正要下令让手下上前擒拿,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接着脸上一阵剧痛,却是上官婆婆陡然挥出手中的狐头拐杖,正打中他的面门。这突如其来的一杖直打得他眼青脸肿,鼻血满面,王大富怒骂一声,双手掩面,连连后退,喝道:“贼婆娘不知死……”一句话还没喝完,站在一旁的上官无影已飞身上前,一棍打上他后脑,将他打昏在地。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王大富的手下一涌而上,围攻上官婆婆和上官无影等人,上官家的家丁武师也群起而攻,与众锦衣卫厮打起来。楚瀚躲在暗中观望,皱起眉头,看出来人人数众多,武功高强,上官家虽擅长飞技取技,却不曾习练杀人伤人的武功,绝不可能占到上风。 他见上官无嫣并不在混战之中,心中一动,快步奔回藏宝窟,却见连环锁跌落在地,大门虚掩,他跨进去一看,不由得呆在当地。只见里面只剩下一间空室,所有的古董宝物,连同金匮纸版、柜架座台尽皆消失无踪。他微一凝思,已猜知这必是上官无嫣做的手脚。她多半老早设计好了机关,能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宝物都转移地方,很可能便藏在这藏宝室的地底之下。她大约料知锦衣卫就将到来,已早一步着手搬运,将宝物尽数藏了起来。 楚瀚松了一口气,但听打斗声愈来愈近,他不愿涉入混战,连忙奔出藏宝窟,一跃上树,隐身于茂密的枝叶当中。来人彼此呼喊,传递消息:“老贼婆娘逃走了!快追!”“大个子受了重伤,半死不活,已然就擒!”“上官家小贼也逃跑了!女的还没找到。”“在这里了,小娘皮在这里!” 楚瀚凝神倾听,果然听见上官无嫣的怒斥之声,猜想她多半已被众锦衣卫围住,难以脱身。他虽未见识过上官家人的武功,但知道三家村中人擅长的是飞技取技、出入房室不留痕迹等技巧,武功却不见长,真打实斗更难占上风。过不多时,人声渐静,打斗显然已告一段落。他听得锦衣卫中有人发号施令道:“大家四下搜索!听说这家子金银宝贝堆积如山,主子下令一件也不能少,全数装箱封存,运回宫去!” 接着便有锦衣卫奔入各间房室搜索,翻箱倒柜,乒乒乓乓之声大作,一阵纷乱。过了一盏茶时分,忽然有人欢呼道:“有了,有了!” 楚瀚心中一紧,侧耳倾听,听出声音来处并不是藏宝窟,而是在大宅后进的另一间房室。他松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多半找到了上官家寻常的钱库,里面大约放有不少钱财和金银珠宝。楚瀚听他们搜索不绝,不禁暗暗担忧:“他们会找到藏宝窟中的那些珍稀宝贝吗?”又想:“如果将宝物藏起的是上官无嫣,凭着她的机巧聪明、谨慎细腻,那些宝物应当不会那么容易便被锦衣卫搜出。” 他知道自己待在这儿不但无济于事,更可能陷身于危,不敢多待,当下找个机会,悄悄跃过围墙,快步奔回柳家,从惯常出入的边门窜了进去。 此时柳家众人早已得知锦衣卫到上官家抄家的消息,家中灯火通明,众家丁仆妇全守在堂口听命,大门紧闭,只派遣几个机灵的家丁从侧门出入,打探消息。 楚瀚来到柳家大堂外,但见柳攀安端坐堂上,正听取家丁的报告,柳子俊侍立一旁。柳家家规森严,当此情境,若在平时,楚瀚绝不敢擅自闯入大堂,但今夜情势紧急诡异,楚瀚极想知道柳家的反应,便径自步入大堂,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柳攀安只望了他一眼,并未赶他出去,也没有命家丁停止报讯。 楚瀚便坐在当地,倾听柳家的家丁轮流来报:“锦衣卫来了五十多人,功夫都不弱。上官家的家丁武师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幸免。”“上官婆婆逃走了。上官无边在混乱中不知下落。”“上官无影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上官无嫣被捉住了。”“听说找到了许多金银珠宝,但藏宝窟的重宝都未找到。”“他们将珠宝装箱封住,放上车去了。”“上官无嫣被绑起,准备押送回京。” 柳攀安和柳子俊肃然而听,默不作声。楚瀚看在眼中,心中愈来愈确定:柳家是决意置身事外了,说不定这场灾难根本就是柳家一手主导的!他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柳攀安面前,问道:“柳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柳攀安摇了摇头,脸色变幻不定,沉默良久,才叹了口长气,说道:“过去几年来,上官家一心攀附权贵,翻云覆雨,作恶多端,不论我如何劝说,他们都听不进去,才会有今日的下场!” 楚瀚凝望着他,问道:“柳大爷,那么你打算如何?” 柳攀安继续摇头,嘴角却流露出一抹难以掩藏的快意。他连忙低下头咳嗽几声,再抬头时已换上了悲凄无奈的神情,长叹道:“谁能与皇室和锦衣卫作对呢?我也无能为力啊。要是早一些时候,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儿忙,但事到如今,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楚瀚默然。只听这几句话,他心中便已雪亮,昨夜的事情柳攀安事先是知道的,更有可能是他为了保住柳家而去告密,让太监梁芳派锦衣卫来捉拿上官家人,搜刮上官家的财宝,以此邀功抵罪。他为何要这么做?仅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夺取藏宝窟中的稀世珍奇?楚瀚不得而知,心中对柳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厌恶,寻思:“柳家不动声色,便整得上官一家死的死,逃的逃,擒的擒。上官家众人往年再霸道恶劣,也比不过柳家的阴险狡诈。” 此时已过五更,天色渐渐亮起,四下鸟啭声响,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世间一切似乎全无改变,然而三家村中势力庞大、不可一世的上官一家,却在前一夜中家破人亡,烟消云散。楚瀚想到此处,心中激动,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我得去看看上官无嫣的情况如何,她若真被锦衣卫捉去了,我得想法救她出来。”心意已决,对柳攀安说道:“柳大爷,我去了。” 柳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楚瀚的身形已闪出大堂,快捷无伦地跃墙而出,消失在晨曦中。柳攀安见状脸色霎白,他早猜知这小童飞技过人,却没料到楚瀚的飞技已惊世骇俗到此地步,不但远在自己之上,自己甚至无法摸清他闪身离去的时机,似乎一眨眼间楚瀚便已消失无踪,如光如电,如影如风。他忍不住喃喃说道:“楔子还没取出,他便已练成如此,未来又将如何?” 柳子俊在旁望着,眼中闪烁着诧异之色,但更多的是垂涎欲滴的艳羡和奇货可居的惊喜。 楚瀚来到上官大宅外,这时天色已然大明,众锦衣卫装了十大车的金银珠宝,押着被绑缚住的上官无嫣和十多名家丁仆妇,准备上路。楚瀚往大宅门内望了一眼,心中好奇:上官无嫣在仓促之间,究竟将藏宝窟中的宝物藏去了何处?是否真如自己猜想,转入了地底下的密室?他极想去一探究竟,但知道众锦衣卫仍在宅中,眼下时机未到,不便详查,心想:“还是先救出上官无嫣要紧。”当下轻轻一纵,跃上了屋顶,悄悄伏在屋顶观察,直到一众锦衣卫离开上官大宅,出了三家村,才在后缓缓跟上。 他四年前曾跟随胡星夜从京城来到三家村,只记得当时走了约莫五六天的路程,此时他跟在众锦衣卫之后,盘算对方共有五十来人,个个武功不弱,自己绝不可能强夺救人,只能暗中下手,最好能在入京途中的五六日间伺机动手,免得入京后更添变数。他在胡星夜的教导下,已练就极大的耐心,不到时机绝不出手,没有把握更不犯险。 一路上,众锦衣卫护送着十车从上官家抄来的大量金银财宝,不免生起觊觎之心,在首领王大富的带头下,公然监守自盗,东摸西拐去了不少好东西,甚至将一整车的财宝都瓜分吞没。他们对上官无嫣的姿色也颇为垂涎,但她毕竟是钦犯,又擅长轻功,众锦衣卫倒也不敢真的解开她的绑缚,但对她言辞侮辱、趁机揩油没少了。 这日众锦衣卫收到命令,分了二十余人往西去办别的差事,只剩下三十余人押送钦犯入京。楚瀚暗暗高兴,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不愿贸然出手。 不一日,一行人将要入京,楚瀚一直找不到机会出手救人,心中略感焦躁,担忧入京后便更难将人救出。此时他已确定上官家和柳家都已放弃,并未派人出来搭救上官无嫣,她是注定要做替罪羔羊的了,更下定决心要救她出来。 他多日来不断观察众锦衣卫,心中已拟好一套劫囚的计策。入京之前他找不到机会,只好等到进京后再下手。进京之后,那三十多名锦衣卫登时松懈了,一半先行散去,准备各自回家望望,再去官府述职;余下的十余人心想钦犯已送到天子脚下,城门周围布置了上百名士兵,那是绝不可能再出事的了,便决定在城墙内守卫房边的茶馆歇息整顿,再启程回往锦衣卫衙门。 这茶馆专门接待出入城门的公差,地方不小,馆里坐着好几桌人,有六部各司的差办衙役,也有京城侍卫、军官士兵,角落的一桌坐着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男子,一个小孩儿,两人都身穿棉袍灰裳,脚蹬红色靴子。楚瀚曾为了偷阅《永乐大典》而潜入南京皇宫的藏书阁,在南京皇宫中见过一些宦官,看出这两人穿着的正是宦官的服色。 这时茶馆中的城门守卫和一众客人见到一群锦衣卫大驾光临,都纷纷上来行礼问候,恭维奉承,着实巴结,只有那大小两个宦官仍旧坐在角落,并不来凑热闹。 那锦衣卫首领王大富脸上被上官婆婆那一拐杖打得甚重,整个头都包上了纱布,此时不禁又喃喃咒骂起来,伸腿踢了被五花大绑、关在囚车中的上官无嫣一脚,怒骂道:“上官家的小娘皮,你家那老虔婆不知好歹,竟敢对本大爷撒泼!如今进了京,将你打入厂狱,老子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其余众锦衣卫和城门官兵听他提起厂狱,都被挑起了兴致,纷纷说起厂狱中种种著名的酷刑,什么木棍掐指、穿琵琶骨、浸水灌水、倒吊鞭笞、炮烙铁烫,花样繁多,任哪一种都能将囚犯整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什么十恶不赦、抄家灭门的大罪全都招认不讳。众人一边说着,一边侧眼去瞧上官无嫣,指点取笑,讨论该用哪几种刑罚伺候这小娘皮最为适当。 上官无嫣已不复昔日傲气,头发散乱肮脏,衣衫褴褛污秽,低头缩在囚车之中,身子簌簌发抖。楚瀚一连跟了她许多天,仔细观察下,看出她应未受重伤,若是离开囚车枷锁,应能自行逃脱。这时有许多百姓孩童围上来观看钦犯,绕在囚车旁议论纷纷,楚瀚也随着众人挤到囚车之前,见上官无嫣将头靠在枷上,双目紧闭。楚瀚凑近栅栏,低声说道:“无字碑。” 上官无嫣听到这三个字,身子一震,立即睁开眼睛,微微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正见到楚瀚黑亮的眼睛在一顶棉帽之下闪烁着,伸出一只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上官无嫣又惊又喜,口唇微张,却忍住了没有出声。楚瀚低声道:“无刻,扯乎。”弯起一只手指,放在颏下。 上官无嫣怔了怔,随即眨了两下右眼,又低下头去,楚瀚也转身离去。他刚才说的乃是盗贼之间的黑话;三家村的孩子从五六岁起,便对种种黑话熟背如流,彼此间往往以黑话对答。楚瀚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三刻钟后,我会设法救你出来,你自行逃脱。”放在下颏的手指则询问她有否受伤。上官无嫣自然一听一看就懂,眨两下右眼便表示:“可以。一切照计进行。” 楚瀚绕到茶馆之后的马厩,趁马夫们出去抽水烟时,悄悄溜进马厩,将马匹的缰绳一一松开。他在其中一匹性子特别暴躁的马儿耳朵里塞入了一根线香,点燃之后,便转到茶馆之前。他混在其他街头儿童小厮当中,蹲在茶馆外对一众锦衣卫和囚车中的女钦犯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不多时,茶馆后果然传出马嘶人喊之声,楚瀚趁乱大声喊道:“有人偷马,有人偷马哪!” 王大富大惊失色,又急又怒,立即起身往茶馆后奔去,对手下大喝道:“还呆着做什么?快去抓偷马贼哪!”茶馆中的一众差办衙役、京城侍卫为了讨好他全数离座,跟着往后奔去。 原来楚瀚在跟踪众锦衣卫的数日间,偷听见众人对话,探知这王大富不久前才以重金买下了一匹金花轻蹄宝马,疼爱非常,因这回出来办的事情容易,特别骑了这宝马出来炫耀。这时王大富听到有人偷马,果然立即将钦犯置诸脑后,一心只顾着保护爱马,冲到后面去抓偷马贼了。 楚瀚见十多个锦衣卫和茶客都已涌出茶馆,往馆后的马厩奔去,只有角落那两个宦官仍旧坐着没动,也没有转头张望。他知道现在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趁着混乱之际,欺近囚车,掏出小刀割断了囚车门上的皮索,又取出前一夜从王大富身上偷来的钥匙,打开了上官无嫣头上的枷锁,将她拉出囚车。 楚瀚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出囚犯,旁观百姓和闲人竟都鸦雀无声,无人干预拦阻,也无人出声叫破。显然锦衣卫近年来到处罗织罪名、冤枉无辜,声名狼藉,积累的民怨极深,因此没人确信牢车中这年轻女钦犯当真犯了什么罪,见到有人出手相救,也都觉得理所当然。 不巧这时有个一心升官发财的小兵在旁见到了,登时大呼小叫起来:“钦犯逃跑了,钦犯逃跑了!” 众锦衣卫听见呼唤,这才纷纷奔回茶馆探视,但此时上官无嫣早已如烟一般飘上屋檐,转眼便消失无踪了,楚瀚也早已没入人群。那小官兵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竟然盯住了出手救人的楚瀚,穿过人群,冲上前拽住了楚瀚的衣袖,叫道:“钦犯是这小子放走的!” 楚瀚用力一挣,挣脱了那小兵的手,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几个锦衣卫趁着他被那小兵一扯之际,看清了他的面貌衣衫,当即纵马狂追而上。 第九章 纵囚自危 楚瀚原本打算救出人之后,便趁乱钻入人群溜走,没想到受那小兵一阻,逃脱便大大不易。他慌不择路,快步奔出了城门,来到一条土道之上。但听身后马蹄声愈来愈响,七八骑已越过他身边,回过头将他截住,其余七八骑也从两旁和后面兜上,将他团团围住。楚瀚在一众锦衣卫纵马围绕之下,无法逃出,但见众锦衣卫纷纷拔出刀剑,向他攻来,只能施展飞技,在方圆不过一丈处逃避闪躲,身法灵活出奇,十多样兵刃竟全招呼不到他身上。 众锦衣卫又惊又恼,纷纷喝骂呼喊,出手也愈来愈重。楚瀚虽能施展飞技尽量躲避,但心中已不断叫苦,知道自己在这么多人围攻之下,所在之地又空旷开阔,无处可逃窜躲避,情势糟糕已极。 如此挺了一阵,一个锦衣卫挥出一条长鞭,卷上了他的脖子。楚瀚赶紧伸手去扯,一时却扯之不开,接着背后一阵剧痛,一人不知是用锤子还是棍棒在他背后重重一击。楚瀚往前扑倒在地,另一人纵马向他身上踹去,眼见马蹄就将踩上自己的胸口,楚瀚危急中奋力一滚,避开了这一踩,却觉左腿一股剧痛,马蹄竟落在他的左膝之上。楚瀚痛极,大叫一声,只能抱着头,将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滚避逃窜,只觉腿上、头上、背后处处都痛,不知都被些什么兵器给打中。 忽听那锦衣卫首领王大富喝道:“大家停手!别伤了小子性命。我们得带他回去,好好拷问。” 众人停下手来,楚瀚喘了口气,偷眼往旁望去,见到土道旁有道高约两丈的河堤,他趁众锦衣卫停手退开之际,鼓起最后一口气,忍着全身疼痛,陡然拔高跃起,跳到了河堤之上。但见堤后便是一道倾斜而下的坡道,坡道底部便是滔滔滚滚的河水。众锦衣卫不料这小童重伤之下还能跳得这么高,竟一跃上了堤防,各自仰头大声叫骂,纷纷寻路攀上堤防。 楚瀚知道他们很快便会找到路径,攀上堤防来捉拿自己,一咬牙,侧身便往坡道滚下。他感到自己愈滚愈快,滚出了约莫十多丈,将近水边,他见到水边有座石墩,赶紧伸手抱住,阻住了滚下的力道,才没一路滚入水中。此时他一阵头昏眼花,全身骨头如要散掉一般,勉力往前爬出数尺,躲在那石墩之后。 但听锦衣卫大呼小叫,有几人已然攀上了堤防,往下张望。楚瀚缩在石墩后面,从堤岸上无法见到他的身形。众锦衣卫虽然极想捉住此人,却知道一旦落下这河岸斜坡,便再难爬得上来。众人商讨一阵,便索罢了,纷纷跳下了堤防。但听那王大富咒骂几句,说道:“小子想必已滚入河中淹死了。他妈的,这群前来劫囚的匪徒凶恶无比,一来便来了五十多人,我等一场血战,仍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负伤,也算对皇上尽忠了。大家伤在何处?” 众锦衣卫自然熟知这套把戏,纷纷称是,各自在身上腿上不要紧处浅浅割上一刀,包扎起来,才一边咒骂,一边纵马回向城门。 楚瀚喘了好几口气,感到胸口疼痛,知道大约是滚下坡时撞断了几根肋骨,但更痛的是左膝,膝盖似乎已然碎裂,整条小腿毫无知觉。他躺在地上,每吸一口气,胸口就是一阵刺痛,眼前望出去尽是一片暗红,想是脸上的血迹遮住了眼睛。他怀疑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想起这一切都起于相救上官无嫣,不禁暗生疑悔:“我出手救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命,可值得吗?”又想:“凭她的本事,应能逃脱出去。她定会回到三家村,确定宝物完整无缺,并设法将它们全数运出藏好。” 想到此处,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暗想:“就凭她对藏宝窟中宝物的钟爱,我救她就是值得了。不知她究竟将宝物藏去了何处?又打算将宝物搬运去何处?” 他感到身上诸多伤口处处火辣辣地作痛,再也无法多想这些身外之事,只能静静躺着,希望休息一阵子,稍稍恢复元气后,便能爬到河边,喝点水,开始包扎伤口。但他知道自己的气力不多,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仍在流血,这么不断地流血下去,不要几刻钟自己便会昏迷过去,以至死亡。他幼年时几乎每日都在饥饿中挣扎,知道几近饿死的感受,如今又经历了濒临重伤而死的感受。 他苦苦一笑,知道自己无父无母,舅舅胡星夜也已死去,天地之间便只有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死活都得靠自己。他想到此处,奋力撑起身,一寸一寸地往河水边爬去,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好似爬了一整日才爬到。终于到了水边,他将头放入河水,让激流冲过自己的头脸面颊,感到一阵冰凉刺痛,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他甩了甩头,勉力撑起身来,抹去脸上血水,开始查看身上各处伤口。 他发现背后被打了一锤,伤口仍流着血,左边肋骨断了两三根,右大腿受了刀伤,大约三寸长,血已凝结;然而最严重的,他也最不敢去看的,自是他的左膝。这膝盖本被打坏过,又嵌入了楔子,十分脆弱,如今这般痛法,这膝盖不废掉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低头望向左腿膝盖,但见该处一团血肉模糊,方才马蹄那一踩,显然已重重地伤了筋骨。他咬着牙,用力撕下衣衫,将身上各处伤口包扎起来,却始终不敢去碰触膝盖。他包好之后,身上各处伤口虽仍如火烧一般地疼痛,但至少已止了血。他躺倒在地,缓缓喘息,勉强安慰自己:“我若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只废了一条腿,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躺在当地,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意识逐渐不清,心中有个声音道:“活下去?你可想得太美了。已经太迟啦。你流血太多,终究要死在这河边了!”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眼前一阵空白,神智陷入昏迷。 恍惚之中,他感到似乎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但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只觉自己的身子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不断摇晃,彷佛被人抱着飞奔,又彷佛在大浪中的小船上摆荡,最后他感到自己停了下来,再次躺在坚硬寒冷的地面上,迷迷糊糊中,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交谈:“张太医,圣上龙体如何?” 另一人回答道:“自您上回诊视后,头晕目眩的情况已不再有了,夜间睡眠也好得多。” “药服得如何?” “很好,服后血气平稳,脉象温和。” “那就好。我只担心……咦?” “怎么了,扬大夫?” “我闻到血腥味儿。” “血腥味儿?” “好像有人在外边。我去看看。” 一片迷茫之中,楚瀚感到这段对话与自己毫无关系,望出去只有一片无止尽的漆黑,再次昏过去之前,眼前似乎浮现了上官大宅藏宝窟中光亮耀目的种种异宝。 楚瀚发觉自己深陷泥沼,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挣扎了不知多久,他才一惊醒来,发现原来那只是个梦。但即使清醒过来,他仍感到全身无法动弹,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睁开眼后,却只见到一片漆黑,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已经死了,被人埋了起来。”随即又想:“我若死了,又怎能睁开眼睛?难道别人误以为我已死了,将我活埋?” 他想到此处,不禁毛骨悚然,赶紧试图移动手脚,却觉得自己的手和脚似乎全都没了,完全无法使唤。他心中更加恐惧,暗想:“难道我得在这土中再死一次?” 他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心想:“或许我只是躺了太久,手脚麻痹,过一阵子就能动,可以想办法爬出地底,重见光明。” 但镇静了没多久,随即又恐慌起来:“如果我被埋得很深,爬不出去呢?如果我必须在此慢慢等死,还不如快快死去来得痛快!早先在那河边,虽然全身疼痛,但至少不必受这慢慢等死的煎熬!” 想到此处,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身上的伤口都已经不痛了。背部、肋骨、右腿,甚至左膝,不但不痛,而且毫无知觉。 他不禁再度感到惊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身体四肢都已经没了?他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仍是一片无情的漆黑。 便在此时,他耳中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声音离自己不过数尺。 楚瀚一直认定自己被埋在土中,全没料到身边竟会有人,而这人还会说话,不禁吓了一大跳,脑中出现一个可笑的情景:另一个濒死之人也跟自己一样被误埋在土中,比他先醒觉,见他醒了,便开始跟他聊天攀谈,两人互相安慰,一起在土中等死。 但这荒谬的念头很快便过去,他开始醒悟到自己并未被埋在土中,但仍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感到有什么事物碰触嘴唇,往他口中灌入一些汁液,尝尝觉得有些苦,似乎是汤药一类。他正感到口渴,也顾不得苦,便大口喝下了。 那人又开口了,语音似乎甚是欣慰,说道:“很好,很好!好孩子,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楚瀚听那声音是个男子,似乎甚是年轻,口气中对自己十分友善关怀,略略安心。他再次努力睁大眼去瞧,感觉眼前有些黑影在晃动,似乎眼前盖了一块厚布,布后微微透出些许光线,隐约能见到有个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便开口说道:“多谢。” 那人影止住不动,似乎十分惊讶这濒死之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感谢之辞,回答道:“不用客气。孩子,你听得见吗?” 楚瀚答道:“听得见。”那人又问:“你看得见吗?”楚瀚道:“看不见。”那人啊了一声,靠近前来,伸手揭开他眼上的纱布,说道:“对不住。我替你包扎额头上的伤口,没留意纱布遮住了你的眼睛。” 第7节 楚瀚眼前一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清俊的脸庞,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眼神温润,却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微笑道:“我还道你不会醒来了。孩子,你身上感觉如何?” 楚瀚道:“毫无知觉。”青年点点头,说道:“你昏迷了二十多日,四肢血路不畅,那是自然的。你试试动动手脚?” 楚瀚试着运动右手臂,过了许久,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刺痛,直到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抬起了半寸。 那青年笑道:“很好,很好。不要急,你既然醒了,往后应会恢复得更加快些。安心多睡一会儿,嗯?”说着便收拾药碗,离开了床前。 楚瀚确知自己没有被埋在土里,手脚也还连在身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觉全身伤口的疼痛又慢慢地回来了,但都是隐隐作痛,没有在河边时痛得那么剧烈难忍,唯有左膝仍旧毫无知觉。他心头一凉:“或许膝盖伤得太重,整条腿都没了。”但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已是大幸,便也释然。 之后数日,那青年每隔几个时辰便来喂他服药,替他检查伤口,换药包扎。楚瀚偶尔清醒过来,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又过了许多天,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慢慢可以坐起身来。这日那青年又来替他换药,他便问道:“救命恩人,请问您贵姓大名?” 那青年道:“我姓扬,名叫钟山。” 楚瀚一呆,脱口说道:“您就是扬钟山?” 扬钟山道:“正是。你便是楚瀚吧?”楚瀚又是一呆,问道:“您怎么知道?”扬钟山道:“我原本也不知道,是见了你膝盖中的楔子才知道的。” 楚瀚心中激动,想起舅舅临行前的话语,问道:“扬大夫,我舅舅胡星夜曾来找过您,是吗?”扬钟山点头道:“是的。去年年中,胡先生曾来京城找我,跟我提起了你的事情。他预先给了我一笔医药费,托我在一年后替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我正想着一年将至,你或许就将来找我,却绝没想到你会全身是伤,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楚瀚大感奇怪,说道:“我……我出现在您家里?” 扬钟山道:“正是。一个多月前,我正在书房中跟人谈话,忽然闻到血腥味儿,出去一看,便见到你满身鲜血,躺在我书房外。我见你伤得严重,赶紧将你抬进屋来救治,幸好一条命是保住了。之后见到你膝盖中的楔子,才想起你可能就是胡先生曾提起过的孩子。” 楚瀚心下疑惑:“我在京城受锦衣卫围攻,只记得最后滚到河边,在石墩旁昏了过去,却是谁将我送到扬大夫家的?”他当时昏迷过去,毫无记忆,问道:“我当时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应是别人将我抬来这儿的。大夫可见到了将我送来的人?” 扬钟山摇摇头,说道:“我没见到人。送你来的不是你舅舅吗?”楚瀚低声道:“我舅舅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扬钟山略感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只皱起眉头,语气中不乏怒意,说道:“你当时的伤势……唉!我却不曾想到,竟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下这等毒手!”他说话一向温和平静,这两句话已是最严厉的指责了。 楚瀚想起锦衣卫来三家村捉人抄家,上官无嫣被押解入京,自己受锦衣卫围攻的前后,感到自己不应将扬钟山卷入这些险恶的纷争,便静默不语。 扬钟山也不追问,只道:“你安心在我这儿养伤便是。你年纪小,身上的伤口好得快,不必担心。” 楚瀚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扬大夫,我的左腿……” 扬钟山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楚瀚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但听扬钟山叹道:“你们胡家练功的方法,未免太过残忍,竟想得到在小孩儿的膝盖中塞入楔子!唉,谁忍心对小孩儿做出这种事?小小年纪,就得忍受五六年跛腿的日子,期间一个不小心,这腿就要废了,只有少数极幸运的孩子能够安然取出楔子。就算日后练成了绝世轻功,这牺牲可值得吗?” 楚瀚听他言语,颇有怪责舅舅的意味,忍不住为舅舅辩护道:“我这腿原本便受伤了,舅舅是为了替我治伤,才将楔子放进去的。” 扬钟山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指责你舅舅。这法门不是他发明的,他自己幼年时也曾受过同样的痛苦。他告诉我,他的亲弟弟就是在膝盖嵌入楔子的几年中出了事,从此成为跛子,忧愤交集,很年轻便去世了。你舅舅极有勇气决断,才决定到此为止,不将同样的痛苦加诸在胡家子弟身上。至于你,我知道你的情况,你舅舅都跟我说了。我只是不赞同这练功的手段,并未有怪责你舅舅之意。”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然而我舅舅的一番心血,终究是白费了,我这腿以后自是再也不能用的了。” 扬钟山听了,脸上露出复杂之色,叹了口气,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你膝盖中的楔子,我已替你取出来了。虽然早了些,但你受伤太重,再也无法承受让楔子继续嵌在膝骨之中。” 楚瀚低下头,说道:“多谢大夫。”扬钟山又道:“你这膝盖确实伤得很重,我替你敷上了扬家的独门伤药‘雾灵续骨膏’,三个月内不能动它。过了三个月后,能恢复到何种程度,我也没有把握。”楚瀚点头道:“多谢大夫尽力,小子心中感激不尽。” 便在此时,楚瀚忽然直觉感到窗外有人在偷听,他立即回头定睛望去,隐约见到人影一闪,便即消失无踪。扬钟山问道:“怎的?”楚瀚迟疑道:“刚才外面好像有人?” 扬钟山并未察觉,走到窗边探头望了一下,说道:“大约是我家小厮经过吧。”楚瀚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心知如果刚才真的有人在外偷听,这人的轻功想必出神入化,高明已极。那会是谁? 第十章 青年医神 之后楚瀚便在扬钟山家养伤。十多日后,他身上的各个伤口和左腿都好了许多,已可下床撑着拐杖走动,他便常常跟着扬家的小厮们在厅外伺候,聆听扬钟山与其他医者谈论种种治病救伤之法,尽管许多医药术语楚瀚都听不明白,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从扬家仆人口中得知,扬钟山的先父扬威堂往年曾是御药房御医之长,医术精湛,名望很高。他将一身的绝学都传给了独子扬钟山,因此扬钟山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医术却已名传遐迩,广受各方医者敬重,不时有宫中太医或其他京城和外地医者造访扬家,向他请教各种疑难杂症的医治之方,探讨草药针灸之术,执礼甚恭。 扬钟山是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素来受到父亲的保护照顾,自幼便专注于钻研医术,对世务却一窍不通,很有点儿呆气。楚瀚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但是吃过的苦头,见过的世面,觑过的人心,却比他要多得多。他在扬家走动不过数日,就已看出这地方的种种不对劲儿。扬家这座宅子位于京城城南,占地甚广,但许多房室却破败肮脏,乏人打理;仆从虽多,大多却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自从老爷扬威堂去世后,更有不少仆从欺负少主人不谙家务,偷偷卷走家中值钱的银器古董,拿去变卖,中饱私囊,又看准了少主人天真纯朴,留在扬家什么活儿都不做,只管混一口饭吃。 然而欺负他善良的不只是家中仆人,还有其他的不肖医者。每当他们来向扬钟山请教时,他总是毫不藏私,有问必答,将父亲传下的种种秘方和针灸之术倾囊相告,甚至殚精竭虑,替问者推想病因以及医治之法。那些医者往往在得到他的指点后,一出门便立即以高价转卖药方,或是收取病家高额诊金,从中大赚一笔。 扬钟山的热心无私,也成了病家占便宜的隙子。每当有病家来求他治病时,他总是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地诊断施治,只求替病家医治好病痛,不求回报,乐在其中;而有些病家竟也不识好歹,赖在扬家住着不走,甚至不断向他索讨昂贵的药物和珍稀的补品,扬钟山却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在仆人、医者和病家的交相剥削利用下,扬家就算有再庞大的家产,这么任人偷窃、浪费挥霍下去,也定会坐吃山空,何况扬钟山替人诊病从不收诊金,还常常贴钱替病人买药,家财有出无入。 楚瀚暗暗替扬钟山担心,但扬钟山却浑然不觉。由于楚瀚自己在扬家也是个白吃白喝、白住白诊的病家,受惠于扬钟山的慷慨,因此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他对扬钟山的轻视钱财,甚是感动敬佩,心想:“我以后若有了很多钱,也该像扬大夫这样,散尽家财,帮助有需要的人。就算被人利用、讥笑,也是可敬可佩。” 有一回,他在扬钟山的许可下,进入他的书房阅读书籍,见到扬威堂手写的一部《金针秘艺》。他不懂医学,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不是医书,却是一部专讲发针点穴的武学秘籍。他向扬钟山问起,扬钟山道:“这书吗?我往年曾跟着先父学过一些,不过是从远处掷出金针,刺上人的穴道,没有很大的意思。”说着从怀中掏出三枚金针,往书房另一头的铜人一扬手,只见金光闪处,三枚金针端端正正地插在铜人印堂、膻中和气海三穴之上。 楚瀚只看得目瞪口呆。扬钟山却不觉得有何了不起,摆手道:“先父一生行医济世,但为了防身,才研习少许武艺。武艺对我们扬家来说,原是末流。”他兴致冲冲地从书架上取下十多本医书,对楚瀚道:“要说珍贵医书,这几部古本药方,和先父数十年行医的札记,才是最珍贵的。” 楚瀚一一看了各书的书名,记在心中,打算等有空时再来慢慢研读,心想:“扬家不但以医道相传,更怀藏高深武艺。偏偏扬大夫性子单纯,即使医道、武学都极为精湛,却仍不免被小人蒙骗欺负。” 楚瀚深深为扬钟山感到不平,实在看不过眼时,便决定暗中下手,潜入几个偷鸡摸狗最厉害的管家房中,从深锁的柜斗中取回他们从扬家蒙去的银子,放在扬钟山药柜里的两个小抽屉中,一个上面写着“金钱草”,一个写着“金银花”。似他这等高明的飞贼,出手盗取几个管家的财物自是牛刀小试,半点痕迹也不留。他心想自己身无分文,无法支付医药费,也只能借花献佛,借此对扬大夫聊表一点心意罢了。 这日,扬钟山来为楚瀚查看伤口,脸上露出喜色,说道:“不错,不错!这‘雾灵续骨膏’的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你的左膝复原得甚佳,再过两三个月,我看这条腿应可以恢复个八九成。” 楚瀚一呆,他老早接受了自己的左腿已经完全跛了的事实,此时听扬钟山说”可以恢复个八九成”,不禁又疑又喜,连忙问道:“那我以后……以后可以不用拐杖走路吗?” 扬钟山点点头,说道:“不但可以不用拐杖走路,等它全好时,更可以开始练你胡家的独门轻功。” 楚瀚听了,简直如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扬钟山只微微一笑,说道:“不必谢我,是你自己身子强健,才恢复得这么好。” 楚瀚心中感激已极,只觉天下没有比扬钟山更好的人了,暗暗打定主意,此生要尽力回报他救己性命、医好腿伤的恩德。 正此时,一个小厮进来报道:“禀报大夫,宫里来了人,说有要事要找大夫。” 扬钟山皱起眉头,露出不快之色,说道:“你告诉他们,他们要的东西我都没有,要他们回去吧!” 那小厮迟疑道:“但是……但是……来人是个大太监,看来很有权势的模样。说是姓梁。” 扬钟山微微吃惊,说道:“莫非是梁芳亲自来了?”对楚瀚道:“你好好休息,别多走动。”站起身往外走去。 楚瀚听那小厮说“姓梁的太监”,立即想起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口中的“梁公公”,再听扬钟山说起“梁芳”,记得上官无嫣曾对他说过,上官家和柳家便是通过这名叫梁芳的太监替万贵妃办事,而最后翻脸不认人,派锦衣卫去上官家抄家捉人的,也是这梁芳。楚瀚心中升起一股不祥,暗想:“莫非这梁芳知道我放走了上官无嫣,查出了我的下落,派人来捉拿我?”又想:“无论如何,他来找扬大夫,绝对不是好事。”忙叫住了扬钟山,问道:“扬大夫,这梁芳来找您做什么?” 扬钟山摇头道:“他之前已派人来过几次,说是要我献出扬家的家传宝贝,一件是能起死回生的神木,叫作血翠杉,另一件是名为《天医秘法》的医书。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哪里能拿得出来?” 楚瀚听他提起血翠杉,记得往年曾听舅舅说过,血翠杉是一件比三绝还要珍贵的宝贝,传说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但这一切都属传说,也没有人知道天下是否真有这等神物,梁芳又为何会向扬钟山索讨这两件事物? 楚瀚侧头凝思,他在扬钟山家居住了不少时日,已约略摸清了扬钟山和皇室之间的关系。扬钟山虽深居简出,但一旦皇亲国戚有了什么疑难杂症,则必定来请他医治,他医术超卓,总是药到病除,而且用药精准和缓,从来没有后遗症,因此深得皇帝欢心。皇帝数次想封他为御医长,但都被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以他年纪太轻为由挡下了,而这梁公公便是其中阻挡最力的大太监之一。梁芳不时会派些小宦官、锦衣卫来扬家骚扰,想逼迫扬钟山远离京城,若非忌惮扬钟山的金针神技,早就强行将他驱离祖宅。 楚瀚想着这些过节,不禁十分担心,说道:“他来向您讨这些事物,多半只是借口,背地里可能还有其他意图。” 扬钟山似乎从未想到这一层,恍然道:“嗯,你说得是!他老想赶我离开京城,这会儿又来找碴,恐怕真的别有所图。待我出去见他,跟他说个清楚。”便自出屋而去。 楚瀚一等扬钟山出屋,便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撑起拐杖,轻手轻脚地跟去。他来到大厅边门上,悄悄从门缝望去,侧耳倾听。但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大剌剌地坐在当中,一张满月脸白净无须,皮肤浮肿,疏眉下嵌着一对三角眼,身后站着十来个锦衣卫,身带兵刃,四周张望,神态嚣张。 但见扬钟山跨入厅中,行礼道:“梁公公光临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梁公公仍旧坐着,也不起身,也不还礼,只抬起三角眼望了望扬钟山,哼了一声,对身边的锦衣卫摆摆手。那锦衣卫走上一步,大声说道:“扬钟山,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梁公公向你讨几件事物,你竟敢摆架子,拖拖拉拉地不呈上来?你可知罪?” 扬钟山虽对梁芳和一众锦衣卫绝无好感,但他素来脾气温和,仍旧好言好语地道:“梁公公,我已跟众位说过许多次了,我手中没有血翠杉。那是世间少见的救命神物,据说人在濒死弥留之际,只要闻到这血翠杉的香味,就能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虽曾听说先父说起过血翠杉,但是从未见过,家里更不曾藏有这事物。至于那部医书,敝舍确实收藏了不少医药古籍,但并未一部叫作《天医秘法》。公公若是要找《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敝舍都有抄本可以奉上。若是要《脉经》和《针灸甲乙经》……” 梁公公眉头一皱,满月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那锦衣卫立即打断了扬钟山的话头,恶狠狠地道:“我们得到的消息,血翠杉和那本医书,确实是藏在你家中。这是你家老爷当年亲口跟宫中的人说的,绝不会有错。你再抵赖,我们可要动手搜了!” 扬钟山听他霸道如此,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若真要找,我也只好让你们搜了。但是敝舍既没有这些事物,你们就算大搜一番,也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梁公公始终没有开口,只坐在那儿自顾把玩手中一串鸽蛋大小的翡翠佛珠,任由手下鹰犬代他吆喝。这时他微微欠身,三角眼盯着扬钟山,开口说道:“扬大夫,咱家跟令先公也算有几分交情。咱家忝为长辈,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哪。你不肯交出宝物,我还能放过你,但是你窝藏钦犯,却是不能轻饶的大罪哪。”他说话细声细气,但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却再清楚不过。 扬钟山一呆,脱口说道:“什么钦犯?” 梁公公不再说话,只向一旁那锦衣卫点了点头。那锦衣卫又挺胸凸肚地呼喝道:“我们收到确切消息,说有个三家村出来的娃子藏在你这儿。那可是皇上非常看重的钦犯!那小孩儿跛了腿,你替他治好了伤,是不是?” 扬钟山顿时醒悟:“他们要找的‘钦犯’便是那小孩儿楚瀚?当初打伤他的很可能就是这些人,现在又来捕捉他,天下怎会有人对一个小孩儿如此赶尽杀绝!”他想到此处,平时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怒意,摇头道:“我这儿没有什么钦犯。” 楚瀚在门外听见了,心中极为感动,“我给他带来这场麻烦,他仍如此护着我!” 梁公公微笑道:“既然没有,那就让我们搜上一搜吧。”也不等扬钟山回答,便挥手让手下锦衣卫入屋搜索。这些锦衣卫最擅长的便是擅闯民居,抄家搜人,这时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向后屋,守住四门,大声呼喊:“扬家所有男女老少、仆从佣妇人等,全数出来候命,不从者死罪!” 借住在扬家的病家听见了,慌忙从房中奔出,都被锦衣卫赶到祠堂中关着,一众管家童仆也被赶到院子之中,由锦衣卫持兵器看守着。 扬钟山脸色十分难看,他虽可以发射金针制住梁公公和那锦衣卫首领,但他一生从未出手伤害过人,虽身负武功,却不会施用,只能眼睁睁地坐视这些豺狼虎豹在自己家中肆虐。 众人搜索了一阵,将大宅中所有的人都赶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找到楚瀚。这时不仅梁公公和锦衣卫感到诧异,连扬钟山也颇为奇怪:”他们这么多人,怎么竟找不到一个小孩儿?” 梁公公见揪不出钦犯,不好下台,幸而他早有借口,当下说道:“那钦犯想必已闻风逃跑了。我们原本便是要来搜索血翠杉和《天医秘法》的,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大伙儿仔细搜查,一定要搜出来!” 搜索财宝也是锦衣卫的专长之一,众人如鱼得水,登时冲入屋中翻箱倒柜,砸桌踢椅,乒乒乓乓地大搜起来。扬钟山恼怒已极,再也看不下去,拂袖而出。梁公公知道他脾气温和,不知反抗,便也不阻止,只示意两个锦衣卫跟上监视。 众锦衣卫既无法揪出钦犯,便也不再看守一众病家和仆从,任由他们离去。这群人原本因贪图便宜而寄居于此,此时眼见扬家大难临头,纷纷卷起铺盖,夺门而出;管家仆人也抱头鼠窜,赶忙将多年来从扬家搜刮来的财物打包起来,潜逃出门。扬家大宅便如树倒猢狲散状,不多时一干仆从病家便都逃了个干净,人声消歇,只剩下锦衣卫在各处乱翻乱砸的声响。 扬钟山信步回到自己的书房,只见书柜中的医书古籍散了一地,药箱药柜也都被打开,一片狼藉,心中不禁悲怒交集。他蹲下身,想找出父亲最珍爱的几本遗著,在地上翻过一遍之后,竟然一本也找不着。他大为焦急,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头上一声轻响,他抬头望去,屋梁上却空无一人。他低下头,忽听身后一人轻声道:“扬大夫,别出声,是我。” 扬钟山一惊回头,但见身后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形,正是楚瀚。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之中,直如鬼魅一般,扬钟山知道他是三家村传人,倒也不太惊奇,压低声音,担心地道:“他们正到处搜索你,你还不快逃出去?” 楚瀚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到两个锦衣卫守在门外,低声道:“别担心,他们捉不到我的。扬大夫,我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他们现在以此借口在贵府大搜,搜完也不会放过您的,您应该尽快离开京城。” 扬钟山茫然道:“离开了京城,我还能去哪儿?” 楚瀚问道:“您可有叔伯亲戚?令先公去世前,有没有跟您说起可以去投靠什么人?” 扬钟山摇头道:“我们扬家三代单传,没有近亲叔伯。”皱眉想了一阵,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先父往年与大学士文天山交好。文学士有个独子,名叫文风流,我们素有来往。他最近给我写了信,说他住在庐山上结庐读书,邀我去游玩小住。”楚瀚道:“那好极了。您赶紧去庐山找这位朋友,先住一阵子再说。” 扬钟山除了医道之外,对世事一无所知,更没有出门行走的经验,听说要离开熟悉的京城去往陌生的江西庐山,一时全慌了手脚。楚瀚早已有备,打开那两个药柜抽屉,取出他替扬钟山从管家仆人手中夺回的银两,包好了交给扬钟山,说道:“大夫,这些钱财您带在身上,一路上贴身而藏,别弄丢了。” 扬钟山见他交给自己这么多钱财,甚是惊讶,连忙推辞,说道:“不,不,我怎能收下这么多的钱?”楚瀚笑道:“这都是您自己的钱,我只不过是帮您取回来罢了。”他望向门外,说道:“门外的锦衣卫不难解决,请大夫发射金针,令那两名锦衣卫昏厥过去便可。” 扬钟山依言发射金针,正中两人后脑的风府穴,两人登时软倒在地。楚瀚抢出门外,将两个昏倒的锦衣卫拖入书房,踢到书桌之后。他领扬钟山出了书房,快步来到大宅之侧的马房,却见一个小厮抱着一包行囊,背着一箱书箧,正坐在角落等候。原来楚瀚在锦衣卫到处搜人之际,便已着手准备,替扬钟山收拾好了一包衣物行囊,并将扬钟山平时最珍视的医书古籍预先收藏起来,没让锦衣卫搜去或毁坏。他过去一个月曾留心观察,发现杨家有个姓刘的小厮,性情老实忠厚,十分可靠,当其他人都做鸟兽散时,这小厮却乖乖地待在下人房中,楚瀚找到了他,将行囊书箧交给他,嘱咐他到马房去备马等候。 三人牵了两匹马,准备从边门出去。扬钟山担忧地道:“那些锦衣卫呢?会不会追上来拦截?” 楚瀚道:“您别担心,我在后仓房门口装了一把大锁,让他们以为里面藏了什么重要的事物,他们这会儿都去对付那锁了,一时不会留意的。”扬钟山听了,不禁大为佩服。楚瀚又道:“他们若是听见马蹄声,追了上来,请大夫发金针解决了便是。”扬钟山点头称是。 楚瀚让两人从边门溜出,果然没有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楚瀚道:“快往南去,到大运河的渡口,上船往南,之后再向人问路,寻找庐山。快去吧!” 扬钟山一怔,问道:“你不一起来吗?”楚瀚摇头道:“大夫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躲藏起来,不被他们找到。” 扬钟山颇不放心,但想楚瀚年纪虽小,但行事世故老练,比自己强上百倍,凭着他出神入化的身手,自保应当不是问题,便与他洒泪为别,上马离去。他频频回头,望向楚瀚撑着拐杖的小小身影,心中万分感动;他对病家向来只有照顾和付出,从未想到在自己危难之时,竟有病家会挺身而出,帮助自己逃脱,而且还是这么年幼的一个孩子!他怎知楚瀚天性最重恩情,胡星夜收留他并教他飞技,他打从心底感激;扬钟山一片善心救回他的性命,又替他医治腿伤,他也同样决意以死相报。 第十一章 太监梁芳 楚瀚望着扬钟山的坐骑渐渐远去,这才稍稍放心。他口中虽说“我自有办法躲藏起来”,心中却知道自己必得留下,才能设法阻止锦衣卫追上逮捕扬钟山。锦衣卫很快便会发现扬钟山逃脱,发现之后定会立即追上,凭着锦衣卫在京城周围的势力,加上扬钟山毫无江湖经验,捉回他绝非难事。他心知要救扬钟山,自己必得去面对梁芳和他手下那群穷凶极恶的锦衣卫。虽不久前才被锦衣卫围殴,险些致命,如今却不得不自愿回到锦衣卫的魔掌之中,想到这点,他头皮也不禁一阵阵发麻。他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转身回入扬家大宅。 这时已是傍晚,一众锦衣卫打着火把,围绕在仓库前,努力对付楚瀚留下的那把大锁,个个满头大汗,忙得不可开交。楚瀚出身三家村,他拿出的锁自非一般人所能开得,这锁不但构造繁复,而且以精钢制成,连刀斧也砍之不断。 梁芳贪心又好奇,也凑到仓库外来观看,口中不断说道:“快加把劲儿,加把劲儿!里面一定有好东西。说不定血翠杉就藏在这仓房里头哪!” 楚瀚躲在暗处冷眼旁观,暗暗好笑。忽见一个锦衣卫从前进匆匆奔来,叫道:“扬钟山逃走了!扬钟山逃走了!”显然已发现扬钟山击昏两名锦衣卫,逃出扬宅了。 梁芳脸色一变,怒道:“还不快去追了回来!” 便在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形从黑暗中走出,说道:“梁公公,您刚才可是在找我吗?” 众人一齐回头,但见一个跛腿小童撑着一对拐杖,站在墙边,衣着灰旧,土头土脑,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毫无惧色。 第8节 梁芳不禁一呆,一挥手,众锦衣卫立时上前围住了楚瀚,其中一个锦衣卫叫道:“公公,放走钦犯的就是这个小柴头!”京城人惯用土语,唤乡下人为柴头,楚瀚形貌朴素,确实便是地道的柴头一个。 梁芳似乎颇为惊讶,一来没想到“钦犯”年纪这么小,二来众人搜了半天也没搜到他的人,他却便自己这么走了出来,自投罗网,莫非有诈?他挥手命锦衣卫将人带到他面前,睁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楚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道:“我叫楚瀚。” 梁芳问道:“你是三家村的人?” 楚瀚望着梁芳,心中极想知道这太监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原是上官家在京城中的撑腰,但却反目出卖了上官家,甚至派锦衣卫去上官家抄家捉人。他并未从舅舅口中听说过这人,但自己拼凑之下,也知道了个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事情最能引起他的兴趣。为了让扬钟山有多点时间逃脱,此时只能先用话将梁芳钓住,当下点头说道:“不错,我是三家村的人。你派锦衣卫去三家村捉走了上官家的姑娘,如今她已远走高飞了。出手救她的就是我,你们想抓个人抵罪,捉我去便是了,我也正好向公公禀报一件机密大事。” 梁芳的一对三角眼仍旧凝视着他,满月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咱家知道啦。你不是上官家的人,也不是柳家的人,你是胡家的人!” 楚瀚缓缓点了点头。 梁芳怀疑地道:“你有什么机密,要向咱家禀报?” 楚瀚做出神秘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公想必很想知晓,三家村藏宝窟的所在,以及龙目水晶的下落。” 梁芳一听见这两样事物,果然生起了极大的兴趣,半信半疑地望向楚瀚,一时不知该否相信这老气横秋的小童,莫非他当真知道宝窟和水晶的所在?他想了一阵,毕竟无法按捺心中的贪婪,说道:“好!你跟咱家回去。”他望向手下,不耐烦地道:“这门还是打不开吗?还不快去将扬钟山追了回来,叫他开门?” 楚瀚插口道:“不必追了。”撑着拐杖上前,来到仓库门外,一伸手,翻转两下,便将门上的锁打开了。一众锦衣卫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楚瀚回过头,对梁芳道:“这锁是我给装上的,只不过是跟公公开个玩笑罢了。仓库里面什么也没有,你们进去看看便知。我已在扬家住了一个多月,早将他家上下翻了个遍,我们三家村的人可是识货的,梁公公刚才说要扬大夫交出的两件事物,这大宅中都没有,若是有,我老早便已取去,远走高飞了。” 梁芳对三家村人的能耐毕竟有些认识,不禁便相信了几分,问道:“这里既然没有什么好处,那你又留下来做什么?” 楚瀚道:“不为别的,只为请大夫治好我的腿伤。如今扬家确实没有什么宝物,你又原本就想逼扬大夫离开京城,现在他失魂落魄地逃跑了,你又何必追他回来?” 梁芳此时对这小子愈来愈有兴趣,心想三家村藏宝窟和紫霞龙目水晶果然比没有半点眉目的血翠杉要紧得多,不愿分散人力去追捕扬钟山,反而让这小子有机会逃脱;又想他所说没错,自己早想逼迫扬钟山远离京城,现在他的家也抄了,人也逃亡而去,又何必追回?当下对手下道:“别追了,任他去。替咱家押了这钦犯回去!”一众锦衣卫便上前押着楚瀚,离开了扬家。 楚瀚见梁芳决定不再追捕扬钟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被一众锦衣卫押着往北而去,这一路上那十多名锦衣卫对他看管得甚严,楚瀚左腿伤势未复,需得撑两支拐杖才能行走,本就难以逃脱,而他原也不打算逃脱;一来他生怕梁芳改变主意,又去找扬钟山的麻烦,二来他也很想接近梁芳,从他口中探知多一些的消息。柳攀安当时曾说,胡星夜的尸体是被锦衣卫送回来的,之后锦衣卫更在太监梁芳的主使下,大举出动,来三家村抄上官家。梁芳是万贵妃的得力心腹,也是柳家和上官家的主子,舅舅一直跟他们作对,更让自己出手取得他们垂涎已久的紫霞龙目水晶,莫非舅舅的死与梁芳有关?如今他亲眼见到了梁芳这个关键人物,怎能不利用机会接近他,设法查出真相? 他自负飞技超卓,以为自己只要跟梁芳进了皇宫,在千门万户之中,自己若要逃脱,应非难事,因此决定留下探索真相。他却不知自己毕竟年轻稚嫩,太过自信,这留下来的决定将给自己带来无数的灾难。 梁芳虽见楚瀚是个孩子,又跛了腿,但绝不敢掉以轻心,吩咐锦衣卫严加看守,将他押到自己在城中的大宅里去。 楚瀚见那房子美轮美奂,抬头四处张望,问道:“这是皇宫吗?”一个锦衣卫嘿了一声,嗤笑道:“小柴头没点见识!这是梁公公的宅邸。” 楚瀚幼年虽曾在京城中乞讨,但对京城诸事所知甚少,只道宦官都住在宫中,却不知如梁芳这般深受皇上眷宠的大太监,早蒙皇恩在城中御赐巨宅居住,因此他晚间并不住在宫里,只在白日入宫伺候皇帝和贵妃等人。 梁芳十分谨慎,让手下将楚瀚带入屋后一间坚固的石牢,关上了沉重的铁门。楚瀚见那室中有铁铐铁链,还有种种刑具,显然是间牢房,心下暗叫不好。梁芳让他坐在一张凳子上,自己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但见这孩子皮肤黝黑,粗眉大眼,一副傻楞楞的模样,脸上丝毫看不出能说出早先那番话的精明痕迹,心中不免又起疑心,问道:“小娃儿,你几岁了?”楚瀚答道:“我十一岁。” 梁芳又问道:“你和胡星夜是什么关系?”楚瀚道:“他是我舅舅。”梁芳皱眉道:“我没听说胡星夜有姊妹啊?”楚瀚道:“我是他收养的,他让我唤他舅舅。” 梁芳心想:“这小孩儿看来土头土脑,但他既然是胡星夜的传人,肚中想必藏有不少秘密,我得好好从他口中问个清楚。”当下点了点头,说道:“你要向咱家禀告的事儿,现在可以说了。” 楚瀚心中暗暗叫苦:“上官家的藏宝窟被上官无嫣藏起,紫霞龙目水晶被舅舅带走,这两样的下落我都不知道。”当下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先请问公公,我舅舅是怎么死的?” 梁芳微微一怔,轻哼一声,说道:“咱家怎么知道?” 楚瀚仔细观望梁芳的脸色,说道:“舅舅说,如果他的冤情没有洗雪,我就不能将秘密告诉任何人。” 梁芳疏眉倒竖,冷冷地道:“怎么,你说有话要告诉咱家,难道就是这几句废话么?”楚瀚道:“你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若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梁芳眨眨眼,忽然仰天大笑,说道:“你这小毛头儿,胆子可不小哪,竟敢跟咱家讨价还价?”他笑完了,脸色转为冷酷,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若不说出三家村藏宝窟的所在,以及龙目水晶的下落,咱家定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瀚脑筋急转,心想该编出个什么谎言,先骗过了他再说。不料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卫悄然进入石室,在梁芳耳边说了几句话。梁芳疏眉竖起,眯起三角眼,望向楚瀚,冷冰冰地道:“原来你是为了放走扬钟山,才用话哄着咱家,是吗?” 楚瀚向那锦衣卫望去,但见他蒙着面,在梁芳耳边说完话后,便迅速退了出去,身手十分矫捷,浑身上下都透着几分神秘。他正猜想那是什么人,又怎会看穿自己的用意,但见梁芳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原来他此时怒悔交集,暗想:“我竟然上了这小娃子的当!他用那两样宝物吊住我的胃口,故意骗我放走了姓扬的。扬钟山身上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我怎能如此轻忽,白白放走了到手的宝贝!”愈想愈怒,大吼道:“说!扬钟山逃去那儿了?” 楚瀚眼见梁芳的神情语气,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此时说什么都无法再骗倒他了,只能硬气地道:“我不知道!” 梁芳勃然大怒,向左右道:“给咱家绑了起来,先打一百鞭再说!”便有几个锦衣卫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楚瀚扳倒在地。楚瀚即便飞技过人,但腿伤未愈,又怎敌得过这许多身强体健的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都是对付罪犯的能手,一将他扳倒,便用牛皮索子将他的手脚绑了起来,一个锦衣卫伸手剥去他的上衣,另一个取出一条小儿手臂粗的皮鞭,向梁芳望去。梁芳点了点头,那锦衣卫惯于整治犯人,望见梁芳的神色,便知道他要重重地打,但不能真打死了,当下举起皮鞭,唰的一声,打在楚瀚的背脊上。 楚瀚感到背后如火烧般疼痛,咬紧牙根不叫出声来。之后又是一鞭落下,一鞭重过一鞭,楚瀚被打了二十多鞭后,便觉眼前发黑,喉头发甜,晕了过去。半昏迷中但听梁芳冷冷地道:“小子不经打。用水浇醒了,再补上八十鞭,直到他肯说了为止!” 那锦衣卫用冷水浇醒了他,喝道:“公公问你的话,你说不说?说了便不必再挨鞭子!” 楚瀚呸了一声,更不言语。那锦衣卫又持鞭往他背后招呼去,打在层层血痕之上,每鞭下去,便喷起一团血雾。楚瀚被打了十多鞭后,便又昏了过去。 整个晚上,楚瀚便在皮鞭狠打、剧痛昏迷、冷水浇醒中度过,也不知被打了多少鞭,昏迷了多少次,他心中只想着扬钟山回答梁芳的那一句话:“我这儿没有什么钦犯。”他咬牙暗想:“扬大夫不但治好我的伤,更出头维护我,我怎能供出他的去处!” 直到清晨,鞭打才告一段落。梁芳不耐烦在旁观看拷打,老早歇息去了。拷打的锦衣卫见这孩子硬气如此,自己也打累了,在一旁坐下抹汗休息,望着楚瀚骂道:“小子何必自讨苦吃,打死了也是自找的!” 楚瀚勉力睁眼,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我不过十来岁年纪,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扬大夫去了哪里……他逃走时又没跟我说……公公是问错人了呵。” 那锦衣卫骂道:“你奶奶的,不知道还装知道,分明欠打!”楚瀚道:“我……我见到公公威仪好像天神一样,吓呆了,信口……信口胡说……罢了……” 那锦衣卫也曾审问过不少犯人,大多打个二三十鞭便招了,不招也几乎打死了。这小童被打了两百多鞭还不招,要不就是个硬汉,要不就是个傻子,要不就是真不知道。他见这孩子年幼瘦小,怎么看也不是个硬汉,大约是傻的,或是真不知道。那锦衣卫也懒得再打,天明后便将楚瀚的言语禀报给了梁芳。 梁芳哪有耐心处理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之事,也实在不确定这孩子知不知道藏宝窟和龙目水晶的秘密,便对手下道:“再拷问两日,不说,便押去东厂大牢,关他一辈子!”那锦衣卫领命去了。他不敢违背梁芳的命令,却也不愿花太多精神拷问这无关紧要的小毛头,便命人不给他饮食,随便又拷问了三回,多打了六十多鞭,让楚瀚又痛昏了三次,才决定功夫做足,可以交差了,便交代手下将这半死不活的小子扔入东厂大牢。 东厂乃是有明一代最可怖的衙门之一,与锦衣卫不相上下,在逮捕臣民、罗织罪名和酷刑拷问上,手段比之锦衣卫还要高出一筹。当时民间只要听见东厂派出的“番役”来到左近,那可比大旱或洪水降临还要惊慌,能逃的立即携家带眷远走他乡,不能逃的也紧闭大门,不敢多吱一声。若让东厂番役找上门来,一家人就算不死,也得脱三层皮。如果不幸被逮捕送入厂狱,那更铁定是有去无回,家人牵衣痛哭,悲惨诀别,知道这辈子是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死能见尸,已该拜谢祖宗,有些极其幸运的,还能活着出来,但也多半被拷问得遍体鳞伤,支离病残,离死不远。因此当时厂狱的大门被人呼为“地狱门”,厂狱中的狱卒被呼为“牛头马面”,典狱长便是名正言顺的“阎罗王”。 楚瀚在半昏迷中被扔入了厂狱,当时他只隐约知道自己的拷打已告一段落,接下来在等着他是如何的人间炼狱,他可是丝毫不知。他奄奄一息地伏在狭小污秽的牢室之中,背后的鞭伤一片火辣辣地疼痛已极。他缓缓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迷蒙灰暗,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直冲入鼻中。他定睛瞧去,但见囚室角落里堆着一团事物,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只半腐烂的人手,几只老鼠正围绕着咬啮,之旁还有一堆粪便模样的事物,上面爬满了蟑螂、苍蝇。他腹中一阵翻滚欲呕,却没力气呕出,伏在地上喘息一阵,渐渐习惯了臭味,知道自己身上只是皮肉之伤,虽痛而不致命,也知道左膝渐渐痊愈,并未更受伤害,心中略觉安慰。 他此时虽身陷厂狱,生存希望渺茫,却感到一股奇异的振奋。他知道扬钟山已经逃走了,也知道自己暂时虚应了梁芳,短期间内他大约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只要好好休养,这牢狱未尝不是大好的安身之所。他强忍身上痛楚,暗暗对自己道:“我要报答扬大夫的恩德,就难免得吃一点苦头,这没什么。但教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辜负恩人。” 过了不知多久,有个狱卒过来踢了一下他的栅栏,粗声喝道:“起来,吃饭了!”从栅栏间扔给他一团脏臭的馒头,放下一瓦罐清水。楚瀚勉强抓过馒头吃了,躺在地上闭目休息。之后数日,每日都有人给他送来馒头和水罐,他有得吃喝,精力稍稍恢复了些,可以勉力撑着坐起身来。 他的这间牢室两面是土墙,一面是栅栏,呈三角形,狭小非常,仅仅够他屈着身子躺下,坐起来时背脊靠着墙,勉强能够伸直双腿。一面土墙的高处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线,有时能听见外面小贩叫卖的喊声,下大雨时也会飘进不少雨滴。这间牢房似乎是临时在墙角加上的,因此特别狭小,楚瀚见到对面和旁边的牢房都是四方形,都比这间大上许多,关的囚犯也多上许多,拥挤不堪。楚瀚心想这间牢房虽小,但自己却能独居一室,也未尝不好。 他能坐起身后,便摸摸裤子,把藏在裤子夹层中的《蝉翼神功》图谱取出,趁狱卒不注意时,将图谱藏在牢室角落一个干燥的缝隙中。他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再将破碎不堪的衣衫撕成数片,在瓦罐中沾湿了,慢慢清洗背后的伤口。他记得幼年时行乞的经验,知道伤口若不洗净,很容易便会感染溃烂。洗净了伤口后,他便动手赶走一众老鼠虫蚁,将牢房中的污秽之物一一清理干净,堆在栅栏边的角落。之后才用水洗净了手,开始吃馒头。 那狱卒发完吃食回来,见到他坐在小小的牢房中,四下干干净净,不禁一呆,多望了他几眼,没有说什么,只收走了那堆秽物。 楚瀚就这么每日自行清理伤口,打扫牢房,背后的伤口慢慢愈合,身子也渐渐恢复。 不多时,时序已入初冬,这日楚瀚躺在牢中,忽听噗的一声,从高高的窗口跌下了一团黑漆漆、毛茸茸的事物,在干草堆中瑟瑟发抖。他心中好奇,低头去看,见是一只刚出世没多久的幼猫,一身黑毛稀稀疏疏,眼睛都还未睁开,大约是出生后被母猫留在街角,不小心滚入了厂狱的窗户,跌入了自己的牢房。这么小的猫儿,离开母亲自是难得活了。楚瀚不禁生起了同病相怜之心,轻轻将小猫捧起,搂在怀中,每当狱卒送水和馒头来,便用手指沾些水,加上浸软了的馒头喂它吃下。 一个冬天过去,小猫竟也活了下来,长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猫儿,全身皮毛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楚瀚在痛苦、孤独、绝望之中,见到这只幼猫从死亡边缘活转过来,还长得如此健壮漂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欢喜,因它全身漆黑,便唤它为“小影子”。天冷时楚瀚将小影子搂在怀中,互相偎依取暖,一人一猫在牢狱中一起度过了严寒的冬日。 却说梁公公贵人事忙,早将楚瀚这小娃子忘得一干二净,此后再也没有派人来探问。厂狱中这等被公公们陷害并遗忘了的囚犯甚多,狱卒们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 冬天过后,春日降临,牢狱中日渐潮湿,加上密不通风,甚是闷热难耐。几个狱卒见楚瀚小小年纪,不但喜爱干净、手脚勤快,而且样貌老实,彼此商议之下,决定让他带着脚镣出来帮忙清扫牢房,自己也好省点事儿。楚瀚乖顺地答应了,此后便每日戴着脚镣,一跛一拐地去各间牢室清除秽物。他左膝中的楔子已然取出,腿伤也逐渐痊愈,走路已能如常人一般,毫不跛拐,但他仍旧假装跛腿,免得引人注意,也好降低狱卒们的戒心。他到处打扫时,黑猫小影子总跟在他的脚跟之后,将原本猖狂横行的老鼠、蟑螂一赶而尽,其他狱卒见这猫十分管用,便也任由它去。 楚瀚发现这厂狱中共有百来间牢房,此时还不是“生意”最兴旺的时候,只有一半关着犯人。这儿与一般大牢不同,一般大牢关着的多是真正作奸犯科的强盗和杀人犯一流,这儿关的却都是朝廷高官,被东厂中人诬陷入狱,从此不见天日,病死、打死、饿死者皆有之,情状悲惨,莫以名状。 楚瀚心中恻然,他只道自己幼年沦为跛腿乞丐已是十分悲惨,此时见到厂狱中的囚犯,才知道“人间炼狱”是什么意思。他无能帮助这些身陷囹圄的囚犯,只能尽量替他们打扫囚室,给他们干净的食物,替他们清洗伤口,以免发炎感染,偶尔坐下听他们泣诉生平,历数冤屈,表示同情之意。他一个十来岁的囚犯兼杂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但一众囚犯对他都十分感念,掏心挖肺地跟他说了不少心底话,他也因此对每个囚犯的生平往事知之甚详。 楚瀚想起扬钟山当时曾说过,两三个月之后,自己的腿伤应可以恢复个八九成,如今已数月过去,他感觉左膝恢复得甚好,便决定开始修炼蝉翼神功。他白日清扫厂狱,夜晚人静之时,便取出图谱,在自己的牢房中偷偷修习。这飞技乃是从内功开始修炼,先在丹田内累积一股清气,接着让清气在身周游走,最后聚积于双腿。练完气后,再练习不同的姿势,如双膝交盘,以右手二指撑地,将身子撑起离地半尺;或将双手交叉背在身后,以额头顶地倒立;或以左手肘抵地,身子笔直向旁斜斜伸出等。有的姿势得维持一炷香时间,有的得持续一整夜。他细心研究图谱,慢慢摸索,依样练功,渐渐有了一些领悟,开始明白练气和每个姿势的目的,都是为了锻炼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和平衡,让他的飞技能更上一层楼。 这时他已取得所有狱卒的信任,为了避免练功时被人撞见,便请求狱卒让他住在最里面的一间角落牢房,左近的牢房都没有关犯人,狱卒也鲜少来此,更无人打扰,实是练功的最好所在。至于这间牢房的锁,狱卒们只在门上装模作样地挂了一把锁,更未锁上,免得楚瀚出入打扫不便。 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厂外便是好大一片野地。夜晚楚瀚偷偷练习飞技时,有时也会离开囚室,在东厂大院的高树和围墙上来回纵跃,或在厂外的野地中练习快奔。小影子总睁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好奇地望着他,偶尔也游戏般地跟着他一起飞纵跳跃,甚至喜欢站在他的肩头,随着他轻快的身形在夜空中飞跃。 白天的时候,楚瀚总装出楞头楞脑的模样,干活儿时老实勤恳,任劳任怨。狱卒们见他听话乖顺,都十分喜欢他,对他愈来愈少防范,也几乎不将他当成囚犯对待了。他也乐得继续住在厂狱中,白天干活,晚上练功,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第十二章 赎尸生意 又一个寒冬过去了,次年春天,听说东厂的主子换了,皇上任命个叫作刘昶的太监担任东厂提督。便在东厂主子换人之际,典狱长也跟着换了人,这给了楚瀚一个绝佳的机会;他日日打扫厂狱已超过一年,一众狱卒习惯见到他四处行走清理洒扫,又见他年纪幼小,乖觉听话,人缘甚好,久而久之,见到他不戴脚镣了,众人也不以为意。后来牢房太挤,他便名正言顺地“让”出牢房给新囚犯住着,自己住到厨房后的柴房去了。这时一众狱卒们谁也没将他当成囚犯,反倒把他当成同僚一般,拉他一起吃饭喝酒,有事还会找他商量。 他跟一个擅长文书,名叫何美的狱卒成为好友。何美是个二十出头的白瘦青年,绍兴人,家中世代做师爷,因此熟悉缮写书案。何美见楚瀚年幼,对他十分照顾,当他小弟弟一般。他自然知道楚瀚原是狱中囚犯,有次喝了点酒,一拍胸脯,说要助好兄弟一臂之力,便趁着典狱长换人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卒名册中添上了楚瀚的名字,又将他的名字从囚犯名册中删除。楚瀚就此摇身一变,成为正式的东厂狱卒,其余人自然见怪不怪,新来的典狱长自然也全被蒙在鼓里。尽管厂狱中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但似楚瀚这般由囚犯而转为狱卒的,倒也少见。 却说这位新任的东厂提督刘太监不知是无能还是懒惰,虽然仍旧诬陷捕捉了不少文武官员,但过了好几个月都未曾来厂狱视察,关进来的人也就在狱中蹲着,无人闻问。偶尔狱卒想要邀功,将犯人拉去酷刑拷打,逼其告白认罪,但就算犯人认了罪,在供辞上画了押签了名,呈上去后也都没有下文,渐渐地,众狱卒也都意兴阑珊,懒得去施刑拷问。 厂狱中的犯人因此愈来愈多,百来间都住满了,许多牢房得同时关了十多个犯人,拥挤不堪。到得夏日,天气酷热,整间厂狱有如蒸笼一般,散发出刺鼻的汗臭味、腐烂味、粪便味,众狱卒都掩鼻不敢进入,只有楚瀚仍旧如常入内清洗牢房,发派食物。黑猫小影子此时已然长成,总是静悄悄地跟在主人腿边,楚瀚清扫囚室时,它便在一旁专心追赶虫鼠。许多囚犯在黑暗中见到一对闪亮亮的金黄眼睛,便知道楚瀚快要来了,连忙挤到牢门边上哀号,伸手索取食物。 狱卒们因不熟识这新来的东厂提督,摸不清上意,都大感头痛,不知该将人满为患的犯人暗中扑杀了了事,还是得尽责地看守着,让他们无止境地关在狱中?楚瀚也感到自己的差事愈来愈不好干,开始动脑筋设法变通。 一回,楚瀚和何美闲聊,说起有个名叫王吉的狱卒,家中是干杵作的。楚瀚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主意。他和何美便约了王吉一起喝酒,秘密讨论起这件事来。 何美首先试探道:“咱们狱里的人实在太多,大家的工作都不好干。依我说,我们要狠一点儿,就把人扑杀了,省点事儿。” 王吉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子,尽管每日家里见的都是棺材死人,却也颇有好生之德,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说道:“这不好吧?这些囚犯现在虽然被关着,日后仍有可能被释放出狱,若是就此杀了,倒也可怜。” 何美连连点头,说道:“王兄说得极是。但是他们长年被关在这儿,出狱无期,难道就不可怜了吗?”王吉瞪眼道:“上头主子不放人呀,这哪里轮到我们来说?” 楚瀚道:“两位哥哥,上面主子是个不管事的,上任后一次也没来过这儿。我瞧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关了多少人,想来也不怎么在乎。不如我们做做好事,让犯人早日解脱吧。”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说道:“活的不能放出去,死的总可以吧?” 王吉睁大了眼睛,呆了一阵,这才明白过来,一拍大腿,说道:“使得!我家棺材多得是,送一个进来,把人接出去了便是。” 何美拍掌笑道:“王兄这主意好极!这办法不但让犯人解脱了,也给大伙儿方便,何乐而不为?”楚瀚道:“只是我们得严密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露了出去,不然大伙儿都脱不了干系。”王吉和何美一齐点头,连声称是。 三人说得投机,便决定放手一试。他们挑了一个关禁已久的犯人,名叫李东阳的,听说是个进士出身,被人无端栽了个贪赃的罪名,落入厂狱成为囚犯,一关便是五六年。 这日楚瀚借口上面要拷问李东阳,将他带出牢房,来到刑房之中。楚瀚请何美守在门外,关上刑房的铁门,悄悄说道:“李大人,小人有一事相告,还请大人勿疑。”当下说了要他装死逃狱的计划。 李东阳只道自己又有一顿好打,不料楚瀚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又是吃惊,又是欣喜,他在这厂狱中生不如死,楚瀚就算是要谋害他的性命,也比继续蹲这苦牢要好得多,当下便一口答应了,并告知楚瀚自己家在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议定在三日之后动手。 当夜楚瀚便悄悄潜出厂狱,去找李东阳的妻子,告知逃狱之策。李夫人早为丈夫身陷厂狱、释放无期而忧急不已,整日以泪洗面,此时听了楚瀚出的主意,自是感激不尽,立即取出重金作为报酬。楚瀚原本不肯收,但心想若不收钱,人家恐怕不信自己会好好办事,便将钱收下了,回去分作三份,自己与王吉、何美一人一份。王吉和何美没想到李家这么有钱,笑得眼都花了,开开心心地收下了银子。 三日之后,李东阳假作腹痛,在牢中翻滚哀号,接着便翻起白眼,口吐白沫,僵死在地,其他囚犯只道他患了什么恶疾,都不敢靠近。 何美来到牢门外,叱骂道:“鬼叫什么?作死吗?”过了一阵,见他不动了,便打开牢门进去,探探他的呼吸,说道:“死了。”唤了楚瀚进来,两人将李东阳抬了出去,放在屋角,用草席盖着,又让王吉叫家人送口薄木棺材来。 不多时棺材送来了,王吉让家中杵作“收殓死尸”,之后便将棺材抬了出去,扔弃在乱葬岗上。楚瀚事先早与李家家人联系好,李家已暗中派了人在当晚前来“收尸”,撬开棺材,将躺在棺材中的李东阳悄悄背回家去。事情一切顺利,李东阳逃出生天,隔日便带着家人暗中逃离京城,远走高飞了。 自此而始,楚瀚便与王吉、何美着手干起偷运“死尸”出狱的勾当。何美擅长文书,事情干完后便负责缮写文案,写明哪个犯人在何日何时因何病症死去,好让事情呈报在案,有档可查。大多的病人都只写上“瘐死”两字,楚瀚不识得“瘐”字,向何美询问。何美解释道:“在狱中受不了折磨寒冷饥饿,或是害病而死,都可以称为瘐死。” 楚瀚这才恍然,心想:“这厂狱肮脏拥挤,一时酷热,一时严寒,饮食又差,就算不遭受酷刑,囚犯便要不瘐死也难。” 他们每月放走三五个“瘐死”的罪犯,尽量不引人注意,收到的银子三人均分,一方面做了好事,一方面也赚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厂狱在不知不觉中空旷了起来,气味不再那么难闻,其他狱卒也都松了口气。狱中死人本是常事,夏季瘟疫一来,一下子死一大群也是家常便饭,因此其他狱卒全没想到其中夹杂了不少假死的囚犯,而楚瀚等三人竟借此大饱私囊。 如此半年过去,又到了春天,听说东厂提督刘昶被人告了御状,流放边疆充军去了。新任提督还未定下,先来了个代理提督,不是别人,正是大太监梁芳。 梁芳经营设计多时,终于扳倒了刘昶,赚到了个代理东厂提督,一朝得势,趾高气扬,上任当日便来厂狱巡视,清点犯人。楚瀚眼见冤家上门,老早躲在厨下避不露面。 梁芳多年来敛财有道,早已调查好犯人的身家财产,能够狠狠敲诈一笔的,便派人去犯人家中索取“清白费”,说明白点就是“赎身费”,直压榨到人家钱财散尽,才不情不愿地将半死不活的犯人放将出去。原本楚瀚等干的“赎尸”勾当还是出自好心,随家属财力状况自行出价,收费不高,最多十两银子,而且收人之钱,忠人之事,几日后一定将“尸体”运出,因此受惠家属对楚瀚等的行事都颇为满意,保持缄默。如今梁芳穷凶极恶地不断索钱,拿了钱后又不放人,家属都不禁恼怒,许多便来走楚瀚的后门,要求“赎尸”而不“赎人”。 楚瀚等的生意因而大为兴隆,狱中“瘐死”的犯人陡然增多。梁芳渐渐感到不对头,怎的家中最肥、最可勒索的犯人,竟然一个个都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心中起疑,便派了亲信宦官来东厂调查,命令狱卒将囚犯名册、死亡纪录都呈上来检阅,又下令每当狱中有犯人瘐死,便得立即禀告他,不可延误。 楚瀚警觉到梁芳已然起疑,他若发现许多瘐死犯人的文案都是由何美所写,事情迟早会查到他们头上来,心生警戒,便不敢再偷放犯人出去。王吉和何美却不肯收手,希望能借机狠捞一笔。楚瀚苦劝他们不听,便心生去意。他此时虽尚未练成蝉翼神功,但飞技已极为惊人,在此又不是囚犯,若要离开厂狱,自是随时可以走人。 不多久,狱卒间便有耳语,说狱卒中有内鬼跟头子作对,争抢生意。这时王吉和何美也怕了,开始收手,却已来不及了;所有受到怀疑的狱卒都被牢牢监视住,无法逃脱,几个倒霉的已被下狱拷问逼供。 风声愈来愈紧时,楚瀚确曾想过要一逃了之,凭他的本事,原本不必留下来做什么狱卒,一旦离开京城,何处不能容身?但他却忍住了没走,心知自己一走,王吉和何美两个必然逃不过一劫。王吉心地善良,除了有些贪财之外,心地倒是好的;何美则是个重义气的好朋友,自己能从囚犯变成狱卒,全靠他妙笔一挥,仗义相助。这两人在京城都是有家有业的,不似自己孤身一人,没有牵累。自己若是丢下他们远走高飞,这两家都非落个家破人亡不可。 果然不出几日,便有狱卒招出王吉家中是干仵作的,王吉立即被捕下狱,拷打逼供,很快地,何美也被拖下水了,打入厂狱。楚瀚见此情势,便偷偷去狱中会见王吉和何美;两人看到他,都是涕泪纵横,悔不当初。楚瀚道:“我早先劝你们不听,现在可难办了。但是事情仍有转机,你们听我说来。那典狱长是个贪财的人物,你们快将积蓄都拿了出来,我去试着替你们求情,这可是唯一的生路了。”王吉和何美自知身处死地,忙写下书信,命家人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请求楚瀚帮忙周旋解救。 楚瀚又去探听梁芳那边的消息,得知他最近对柳家的办事很不满意。楚瀚此时年纪大了一些,也亲身经历了许多东厂和京城的人事,见识增广,不再是两年多前那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傻小子了。他心中盘算:“这或许是我的可乘之机。两年前我年纪还小,腿仍跛着,也尚未开始习练蝉翼神功。如今我飞技有成,对梁芳应当大有用处,他不会轻易杀我。” 他计议已定,便拿了王吉何美的钱,加上自己存下的钱财,去找上任刚半年的厂狱典狱长冯大德,禀告道:“冯狱长,关于那赎尸一案,小的有重要线索告知。” 冯大德已被梁芳催了好几次,要他尽快查出犯人,听楚瀚这么说,当然极有兴趣,忙道:“你快说!” 楚瀚让他屏退左右,说道:“不瞒冯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捉到的那些狱卒们并不知道内情,也不是共犯。”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布袋递过去给冯大德,里面装了他们三人大半年来的积蓄。 冯大德闻言不由得一呆,伸手拿起那个布袋打开了,但见里面满是银钱,甸一甸总有四五百两,心中惊疑不定。他对这跛腿的少年狱卒原本颇为欣赏,觉得他是手下狱卒中最勤恳耐劳的一个,不但老实可靠,而且办事能干,怎想到他竟是“赎尸”勾当的背后主使者?冯大德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不逃走,却来自承其事?” 楚瀚道:“因为我有事相求冯大人。” 第9节 冯大德伸手摸着那包银子,心中雪亮,这银子自是用来买通自己的。自己若照他的话去做,他便不会招出自己收下银子的事;如果自己不肯合作,那这银子也绝对不可能留在他的手中。他熟知官场规矩,便爽快地道:“好!你说吧。” 楚瀚道:“我想请冯大人放了王吉和何美。他二人跟我是好友,我得对他们讲义气,让他们平安脱身,全部的罪名,就由我来承担吧。” 冯大德狐疑地凝望着他,说道:“如此说来,你要一个人顶罪?” 楚瀚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想请冯大人将过去一年的囚犯书案全数烧毁,让梁公公无法查出哪些犯人被送了出去。” 冯大德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两件事,我都办得到。但如今追究此事的是梁公公,你虽出身狱卒,我却保不了你。” 楚瀚道:“我并非出身狱卒。我原是被梁公公打入厂狱的囚犯。” 冯大德一听,惊得脸都白了。他上任时,楚瀚已“升格”成了狱卒,狱卒名册中载有楚瀚的姓名,因此冯大德从未怀疑过楚瀚的来历。此时听楚瀚自己道出来历,不禁震惊难已,想不到厂狱中竟能有这等事!他想将银子推走,但又有些不舍,一时犹豫不决。 楚瀚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冯大人是守信重义之人,因此才来相求。我和梁公公以往有些渊源,我自有办法应付他。王、何两个确实无辜,我不愿连累他们。至于放走的囚犯,他们原本是受了冤屈,如果再行追究,一来搞得天怒人怨,二来这些人早已离京躲藏,只怕很难追回。” 冯大德心中雪亮,自己若查出楚瀚过去都放走了些什么人,梁公公只需命自己将囚犯一一捉回,那自己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上上之策,自是一把火将证据烧光了事。他想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道:“杀头的事有人干,赔钱的事没人干。我看你这么干,可是又杀头,又赔钱哪!” 楚瀚一笑,说道:“要请人办大事,自然得花大钱。我请冯大人办的,可非小事。至于我么,也并非就此去送死,我自有对策。” 冯大德点点头,爽快地道:“好!我便帮你这个忙吧。”当下便将那袋银子包好收下了。他知道这少年年纪虽小,心思却十分细密,当下干脆地问他道:“你直说吧,我该怎么做最好?” 楚瀚道:“事情要办成,千万不能让梁公公怀疑到冯大人身上。我建议大人这么做:今夜子时,我偷闯入狱长室,将书案全数烧毁。冯大人警醒谨慎,在巡逻时发现了,当场将我逮捕,之后派人在我房中床下搜出五十两银子,另外再加上王吉和何美的口供,说一切都是我在搞鬼,他们并不知情,那么便可以将案情上报了。” 冯大德点了点头,两人又将细节讨论了一遍,当晚便依计划进行。 到得次日,冯大德将案情上报,梁芳当日便赶来了,见到狱中的少年十分面熟,不禁一怔,隔着栅栏啧啧道:“小跛子,原来是你哪!你还没死啊!” 楚瀚笑道:“梁公公,您老可是愈老愈清健了。” 梁芳冷笑道:“小狐狸倒有几分能耐。咱家将你打得半死不活,下在厂狱,你竟然有办法变身狱卒,还敢出鬼点子跟我抢生意!怎么,这几年可赚得挺饱了吧?” 楚瀚道:“怎么比得上公公的手段?几百两银子是挣到了,但也给我花光啦。” 梁芳自然已听说他房中只藏有五十两银子,心中不信一个孩子真能花去几百两银子。他在栅栏外踱了数步,忽然问道:“你的腿如何了?”楚瀚道:“那年给公公的手下打跛了,如今托公公的福,已好了大半。” 梁芳嘿了一声,说道:“小狐狸说话,半句也不能信。如今你又落入咱家的手中,咱家自有办法将你整得极惨。但你若对咱家还有用处,或许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 楚瀚听他口气松动,当即打蛇随棍上,说道:“只要公公不追究这儿的事,到此为止,那么小人愿意任您差遣一年。” 梁芳听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就只一年?” 楚瀚道:“一年已足够干上许多许多的事情了。公公想要什么宝物,我上山下海都替您取到;公公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我一定及时替您打探个清清楚楚。水里去,火里去,绝不皱一皱眉头。” 梁芳听了,不禁心动。他自与上官家决裂以来,只剩下柳家在暗中替他办事,但柳家父子行事谨慎小心,拖拖拉拉,一件小事往往几个月也办不下来,梁芳早已感到不耐烦。他暗自筹思:“这小狐狸出身胡家,识得一切三家村的本领,年纪又小,容易掌握。若能得到他一年的效劳,或许确实十分值得。”又想:“这孩子看来是个贪财的货色,我若以金钱笼络他,一年之后,他多半还会继续替我办事,得此手下,此后一切都容易得多了。但我该如何牢牢掌握住这只小狐狸,让他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主意,当下脸一沉,说道:“胡家子弟,说话可不能反悔。小子,你当真愿意一年之内都听咱家差遣使唤,咱家让你水里去,火里去,你都不皱眉头?”楚瀚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梁芳心中暗笑,满意地道:“好!此后一年,你每夜亥时正来咱家府中报到,听咱家指令。但在这之前,咱家得先送你去一个地方。” 楚瀚问道:“什么地方?”梁芳满月脸上露出奸险的笑容,说道:“不久你便会知道。”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牢房。 楚瀚望见梁芳脸上的奸笑,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知道他定然设下了什么奸计或圈套给自己钻,但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 又过数日,他从其他狱卒口中得知梁芳履行承诺,已将王吉、何美及其他狱卒都放了,也未曾追究那些被自己放走的囚犯。楚瀚心中却愈来愈焦躁,这日他吃过晚饭后,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俯身扑倒在地,耳中听得小影子在自己耳边不断喵叫,用粗糙的舌头舔着自己脸颊,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只动了一个念头:“饭中有迷药!”便已不省人事。 第十三章 刀房惊魂 楚瀚恍惚之中,听得身边有不少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粗厚洪亮,但听他怒喝道:“看什么看!排好了队!一个个来,你们懂规矩不懂?不听话的,待会儿一刀砍歪了,我可不管!” 楚瀚努力睁开眼,但见面前人头攒动,一间小屋中满满地挤了十多个男童,有的七八岁,有的十来岁,个个脸色苍白,双目发直,其中有两个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他一低头,见到自己被绑在一张木板床上,全身动弹不得。那两个男童瞪大眼睛望着自己,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但更多的是惊恐担忧。楚瀚甩了甩头,勉力清醒过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男童互相望望,都不回答。但听不远处那粗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这厂子中,我韦来虎便是老大!你们这些领人来的通通给我出去!我今日要给二十个人动刀,你们挤在这儿,待会谁家子弟净身不成,我可不管!” 楚瀚听见“动刀”和“净身”等字眼,猛然一惊,顿时醒悟自己竟然被送入了净身房!原来梁芳这老狐狸竟险恶至此,打算干脆阉了自己,将我变成和他一样的太监,入宫办事,好借此控制我!自己答应为他效劳一年,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可没想到他竟狠到将我送入净身房,准备让我做一辈子的太监! 楚瀚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冷汗直冒,奋力挣扎,但那麻绳绑得死紧,不管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移动半分。他感到肚腹极饿,全身无力,却不知自己和一众男童已被禁闭在这密不通风的小屋中三四日,为的是让他们清理肠胃,免得动刀后粪便失禁弄脏了伤口,引起发炎致命。 楚瀚挣扎不开,只能空流冷汗。此时乃是春末夏初,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下刀的最好时机。他眼见那名叫韦来虎的刀子匠关上了门,走到屋子当中,此人歪眼斜嘴,面貌十分丑陋可憎。他手中拿着一迭纸张,仔细检阅了,却是每个男童呈上的“文书”,即净身合同。之后他便呼喝男童排成一行,唤第一个男童进入净身间。 楚瀚从纸窗的破洞中,见到韦来虎命那男童脱去全身衣服,躺在搭在炕面的一块门板上。韦来虎用布蒙上男童的眼睛,又用麻绳将他的手脚腰股都绑得结实,接着给男童的下身涂满药油,瞟了那文书一眼,说道:“叫什么来着……嗯,张小狗,你可是自愿净身的?”那男童颤声答道:“是。”韦来虎又道:“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男童嗫嚅道:“我不反悔。”韦来虎道:“你绝子绝孙,与老子毫无干系,是不是?”男童再颤声道:“是……” 韦来虎满意地点点头,喂男童喝下一大口臭大麻水,令那男童神智昏沉,持起一把半弯的阉割刀,下手割去,但听男童登时高声惨叫,声震屋瓦。韦来虎不耐烦地道:“别动!愈动血流愈多。刚才那刀是取丸;下一刀是去势。这刀最最紧要,一定得割干净。你千万别动!”说着又是一刀,又是一声惨叫,惨叫后便是痛哭哀号。接着便见韦来虎取过一根麦杆,插在伤口中央,又粗手粗脚地抓过一只猪苦胆,敷上伤口。他俯身将割下的事物从瓦盆中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盛有石灰的升中,跟那男童的文书收在一起,叫道:“完了!下一个!” 便有一个韦来虎的助手上前来,喂男童喝完那碗臭大麻水,搀扶男童在屋中缓缓行走,不让坐下,免得血气阻塞,就此丧命,或留下后患。 楚瀚只看得全身寒毛倒竖,眼望着男童们一个个乖乖地进去挨刀,一个个惨叫痛哭,心中恐惧惊惶,无以复加,心想自己真是错上加错,竟跟老狐狸梁芳讨价还价,如今陷此绝境,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眼见十九个男童都挨了刀,只剩下楚瀚一个。韦来虎持着血淋淋的净刀走上前来,说道:“囚犯也来净身,倒是少见。我却不知今时今日还有宫刑的?喂,小子,你全身已绑好,我也就不费事替你解开了,就躺在这儿挨刀吧!” 楚瀚惊慌已极,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钱,要我替你偷什么宝物,我都干!” 韦来虎更不去理会,皱眉道:“死到临头还大声嚷嚷,未免太迟了些。”随手将手中一块棉布按在楚瀚的口鼻之上,楚瀚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辛味,知道那是强烈的迷药,脑中一昏,就此不省人事。 过了不知多久,楚瀚醒来时,只觉下半身麻木,毫无感觉,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层层厚厚的纱布。他猛然想起己身遭遇,忍不住万念俱灰,痛哭失声,心想:“我以往只道左膝是身上最紧要之处,哪里想得到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失去!” 他哭了一阵,侧过头,见到房中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入,想是夜半时分。净房中的其他孩童少年都躺在板床上,昏睡未醒。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手脚上的绑缚虽已解开,但仍感到头昏眼花,想是迷药的药效还未去,又倒回了床上。 便在此时,忽见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净房刀子匠韦来虎。楚瀚心中又痛又恨,不愿意见到这人的面孔,便闭上了眼睛装睡。韦来虎却直直走到他的身旁,低头望了他一阵,压低声音道:“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小子,睁开眼来!” 楚瀚睁开眼,但见韦来虎咧嘴一笑,一张歪斜的脸庞更显丑陋。他低下头,嘴巴靠近楚瀚的耳畔,悄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你我都要掉脑袋。听明白了吗?” 楚瀚侧过头,呆望着他,心想这刀子匠莫不是喝醉了酒,却跑来跟一个刚净了身的小太监说什么胡话?便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但听韦来虎极小声地道:“有人要我莫给你净身,因此我没有下刀。” 楚瀚闻言一呆,心中喜出望外,一时不敢置信,脱口问道:“当真?是谁?”韦来虎摇了摇头,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是有这么回事,其余的你就别多问了。现下你有两条路,你自己考虑考虑要如何。”楚瀚点了点头,静待他说出是哪两条路。 韦来虎道:“第一,你净身失败,死在净房中,我将你的尸体用草席一包,拿出去扔掉,之后你便好自为之了。” 楚瀚听这条路跟自己“卖尸”的勾当相去不远,挺不错的,便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韦来虎道:“你净身成功,跟其他小太监一起入宫去。”楚瀚问道:“难道没有人检查吗?”韦来虎道:“只有刚入宫时会验身。验身官姓洪,跟我相熟,混入宫去是没问题的,之后便不会再有人查验。只要你别让人看见,在开始长胡子前想法子离开皇宫,那便没事。” 楚瀚听了,陷入沉思。他已在厂狱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东厂和锦衣卫中人都见了不少,却始终未曾见到武功精妙,能够正面对敌,一刀斩死舅舅的高手。莫非真正的高手都潜藏在皇宫之中?而舅舅之死,万贵妃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若要寻得这些答案,他便非得入宫去不可。 此时他听了韦来虎的话,心想:“若选第一条路,我便可逃离梁芳的掌握,若选第二条路,梁芳想必仍会紧咬着我不放,命我替他办事;但我若能入宫去,便有机会探寻杀死舅舅的仇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当下答道:“我要入宫去。” 韦来虎咧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不知是笑他无知,还是赞叹他的勇气。他随即又板起脸,说道:“小心谨慎,别出任何漏子!”又补了一句:“这儿的事,你谁都不能告诉,包括梁公公也不能说。知道吗?” 楚瀚点了点头,心想:“梁公公一心想阉了我,这事自然跟他无关。加上这人刚才给了我第一条路走,显然不是出于梁公公的指使。”心中不禁极为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冒着触怒梁公公的险,甚至冒着违反宫禁的险,从刀下救出自己? 他还想多问,韦来虎已走了开去,俯身检视一个个刚净过身、昏睡不醒的男童。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些男童想必没有自己那么好运,未能逃过这一刀之厄。想起他们失了男身,此后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是一辈子在皇宫中侍奉皇帝后妃的太监,打理宫中杂役,永无脱离之日,心中不禁为他们感到一阵悲怜难受。 却说楚瀚和一众刚净身的男童们一同在净身房里休息了一个月。动刀后的四五日中不能饮水进食,半个月内不能见风。同一日净身的二十个男童中,有三个熬不过去,伤口发炎溃烂死了,连入宫的机会都不可得。其余的慢慢恢复过来,渐渐可以下床走路,但每回如厕都得用鸡毛管子插入伤口,引导出尿,痛苦万分。楚瀚从不知成为宦官得承受如此惨痛恐怖的经历,不禁对梁芳等人暗暗生起怜悯之心。 这一日,一个宫廷派出的验身官来到净房,说是时候该领小宦官们入宫了。那验身官名叫洪昌,自身也是个宦官,肥头肥脑,一身赘肉。韦来虎跟他显然极为熟稔,两人见面时先互相臭骂几句,又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一阵子,之后韦来虎才吩咐一众刚净好身的小宦官排排站好,松解裤带,准备验身,并故意将楚瀚排在最后一个。 韦来虎给了洪昌一纸名单,洪昌煞有介事地让头五个男童脱下裤子,仔细检查,用朱笔在男童的名字旁画押,表示通过;这时韦来虎走上前来,揽着洪昌的肩头,说道:“洪老兄,炉上的羊肉刚刚炖好,快来趁热吃吧!我有坛陈年绍兴,特地留下等你老兄来饮用的,走,走!先吃喝完了再验不迟。” 洪昌最爱美酒美食,顾不得一一验完身,胖手一挥,便将名单上所有的小宦官全数画押验收了,自去与韦来虎大啖羊肉,畅饮美酒,好不快活。 次日,楚瀚和其他小宦官便换上了最低等的宦官服色:圆领灰衫,黑布长裤,配上红布靴子,一行人在一个管事宦官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从西华门进入宫中。入门不远,左首便见到一座高耸的牌楼,牌楼后有座宏伟的宫殿,屋顶以黄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十分耀眼夺目。一个圆脸的小宦官忍不住低声问道:“皇帝就住在那间大屋里吗?” 领头宦官嗤地一笑,说道:“咄!没见识的!喏,那道门叫作武英门,门后是武英殿。这殿堂原本是给皇帝斋居时住的,眼下让一些画师们住着,等候传奉。你要觉得这宫殿雄伟,等见到奉天殿,可要吓坏你了!” 众小宦官抬头望去,但见武英殿高大宏伟,雕梁画栋,众小宦官都是穷苦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高大华美的房舍?只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一行人过了武英殿,左转经过断虹桥,来到一座园子。但见那园子好生宽广,众人从园子中央的石板小径走过,左右草地上各有数株巨大的古槐树,枝杈分歧,绿叶茂密,巍巍而立,十分壮观。那领头的宦官说道:“这儿是十八槐园,你们好生记住了。”小宦官们伸指数去,果然共有一十八棵槐树。 过了十八槐园,迎面又是一座大殿。领头的宦官说道:“这是仁智殿,俗称白虎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所。如今万岁爷春秋鼎盛,英宗皇帝已然下葬裕陵,此地自是空空荡荡的了。” 众小宦官只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大行皇帝”、“春秋鼎盛”,都不甚明其意,只猜想“停灵”应当是指放棺材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见仁智殿外只有几个宦官闲散地在打扫着,众小宦官心中都想:“画师待的地方已然了不得了,皇帝放棺材的地方也一般壮观。却不知皇帝住的地方却是如何?他刚才说的奉天殿又是什么所在?” 领头宦官带着众人往北行去,过了仁智殿,来到一处低矮房室前的空地,当地已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宦官坐着等候,看来都是位阶甚高的大太监。楚瀚后来才知道,这是司礼监南司房,乃是专供宫中大太监办公的处所。 领头的宦官将名单交给了一个职司宦官,那职司点了点头,尖着嗓子催促一众小宦官列队站好,接着便开始唱名,分配职务。一众小宦官有的被分发到御用监、御马监,有的被派去惜薪司、钟鼓司,也有的去兵仗局、银作局等。明朝内官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二十四衙门”,各设专职掌印太监,属下各设数十以至数百名宦官,人手众多,职务庞杂。楚瀚当然立即被分派到大太监梁芳所掌管的御用监之下。 众小宦官被分配了衙门后,便分别跟随各衙门派来的管事宦官去往各衙门报到。被派到御用监的除了楚瀚外,还有一个小宦官,八九岁年纪,身材高瘦,模样甚是伶俐,唤作麦秀。两人跟着御用监派出的管事宦官往北行去,经过一条长长的窄廊,左右依稀能见到更多高大的宫殿,却都不知其名。走出好长一段,窄廊才往左转,又往北去,复折往东行,从一扇门出了紫禁城。楚瀚抬头一望,见门上匾额写着“玄武门”三个大字。 一出了玄武门,迎面便是好高一座山,正是皇帝的御用庭苑万岁山;往西走去,则一片尽是衙署,大门旁各自悬挂着衙署名称,有“尚衣监”、“银作局”、“兵仗局”等,御用监也在其中,是众衙门中较大的一座。 进了御用监的大门,左首便见一间大仓库,里面放满了各式檀木和乌木家具,有围屏、床榻、茶几、座椅,等等,有的尚未完工,还有木匠在刨木修整;有的业已完成,木面已刨光上漆,光鲜亮丽。之后又经过好几间仓库,有的堆放各种原料,有的是已完工的成品;除了刚才见过的大件家具外,另有小件的珍玩用品,如象牙、玉器、瓷器,等等。原来御用监专职为皇室制作各式家具和珍玩,监内聘有巧手工匠制作各物,分批送入宫中待用。因所存不乏珍贵之物,为防窃盗,御用监的守卫甚是严密,高墙上装嵌了尖刺,大门紧闭上锁,门内门外都有守卫巡逻。但在楚瀚这等高明飞贼眼中,这些防卫自是不值一哂的了。 那管事宦官领了二人来到后进的值房,说道:“这儿是值房。刚入宫的都住在这值房后面,随时等候传召。一会儿有执事来分配工作。”他让那高瘦小宦官麦秀住进一间大通铺,对楚瀚说道:“上面吩咐了,让你住在别处。”领他往后走出一阵,来到角落的一间偏房,指着旁边的一间大屋道:“这儿便是大太监梁公公的办公房。你平时小心谨慎、安安静静的,莫吵扰了公公。”楚瀚答应了,但见自己的住处虽又暗又小,却是一间独门独户的单房,十分隐密。 当日下午,梁芳便召楚瀚去办公房相见。楚瀚早已想好应对,一见到梁芳,便佯作怒发如狂,破口大骂,冲上前去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才被其他人阻止拉住。 梁芳毫不介意,哈哈大笑,说道:“你自己说了,一年之中,咱家让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咱家不过是让你净身入宫,又没要了你的命,你恼个什么?” 楚瀚只顾臭骂不绝,将梁芳骂了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梁芳却愈听愈高兴,笑嘻嘻地道:“骂也无用。一朝净了身,你这辈子就是做定了宦官啦。乖乖待在咱家身边,总有得你好处的,你慢慢便会明白了。” 楚瀚心知自己装得愈怒,梁芳愈不会怀疑自己其实并未净身,便足足发了一个月的脾气,将自己锁在单房中又摔又闹,不肯见人。梁芳也不着急,一个月后,等他冷静下来了,才让一个御用监的执事来教他各种宫中规矩。 这执事在宫中资历甚久,他向楚瀚详细讲解宫中各级嫔妃、宫女和太监、宦官的服色,又教他种种进退礼仪,在何处遇见什么人需回避让路,遇到什么人需立即跪下磕头;又告诉他上奉御膳的种种规矩。当时皇帝每日三时所进御膳,分别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和掌管东厂的太监轮办。但梁芳受到皇帝信任,虽掌御用监,却也不时供应皇帝和贵妃的御膳,借以亲近帝妃,并讨得二人的欢心。 那执事又教了楚瀚种种宦官应守之道,说道:“在主子身边时,需弯腰低头,不可直视;主子召唤时,需立即答应,站在主子面前左方五步之外,躬身领旨;答主子的话,需自称‘奴才’;主子责骂时,切不可分辩顶嘴,只能认错赔罪,跪下磕头领责。被主子打了,得立即磕头谢恩,感激主子的教诲。” 楚瀚口中答应,心中暗想:“太监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宁可被关在厂狱之中,至少挨打时可以破口大骂,不必磕头谢恩。” 他不愿太早开始替梁芳办事,便尽量拖延时间,故意装成傻头傻脑的模样,那执事教他一个规矩许多次,他都装作听不懂,学不会,只将那执事急得不住跳脚。这执事受到梁芳严令,必得在一个月内教会这小子,只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急起来时,不免打骂兼施。教好之前,那执事更不敢让楚瀚在宫中乱闯,只留他在御用监中干些简单的杂役。 第十四章 初入禁宫 便在楚瀚入宫不久,于御用监干杂役时,宫中发生了废后的大事,惊动朝野。楚瀚不明宫中状况,听得机灵的小宦官麦秀转述,才知道原委。麦秀外号小麦子,他不知道楚瀚是梁芳特意召入宫来的,但见他楞头楞脑,老挨执事的骂,便总在暗地里帮他的忙,偷偷提点他,对他好生照顾。楚瀚心中感激,暗想:“这孩子心地倒好,对我这惹人嫌的蠢小子竟如此关照。”不多久,他便与麦秀结为好友。 废后事件发生时,小麦子刚好随一个执事入宫,替后妃们送上新制好的镶金彩玉发饰,亲眼见到第一场剧变。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御用监,向大家叫道:“事情不好了,万贵妃给人打了!” 众宦官一听,尽皆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忙问给谁打了。小麦子缓过气来,说道:“是给皇后娘娘打了。”众人都是怔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楚瀚私下向小麦子询问,才知当年英宗皇帝曾给太子择了一位吴氏为太子妃,成化皇帝登基后,便封吴氏为皇后。但万贵妃早在此前便已得皇帝专宠,哪里将年轻的皇后放在眼中?在宫中骄横如故,对皇后更无丝毫尊重,连觐见皇后时的礼节都省了。 吴皇后自然将跋扈的万贵妃视为眼中钉,两个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了起来。不久前万贵妃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不料皇子还未满月便死了。万贵妃怨天尤人,更加愤恨吴皇后,认定是吴皇后在背后搞鬼,使符术诅咒她,从此禁止皇帝去见吴皇后。吴皇后大恼,便找了个机会,捉住万贵妃的错处,命人将万贵妃狠打了一顿。 这个宠冠六宫的横霸女子竟然也会被打,所有的宫女、宦官听闻后都暗暗称快,但也不禁感到惊悚忧惧,知道事情绝不会善了。梁芳是万贵妃的亲信手下,如果万贵妃失宠,那么御用监这批人大约也要跟着遭殃,因此当小麦子传来这消息时,大伙儿都惊恐万分。 楚瀚却丝毫不担心,他对小麦子道:“万娘娘怎会轻易被打?这其中必然有诈。”小麦子奇道:“什么有诈?”楚瀚道:“这是苦肉计。万娘娘故意被打,好借机斗倒吴皇后,拔掉她的眼中钉,除去这个大对头。”小麦子听了,将信将疑。 果不其然,次日便传来消息,说万贵妃挨打后,立即去向皇帝哭诉,声泪俱下。皇帝震怒,禀告周太后,隔日便下诏指吴皇后“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将吴皇后给废了,谪去西内居住。吴皇后的父亲原本封了官,这会儿也被罚戍边去了;当初举荐吴皇后的司礼监太监叫牛玉的,被发配到孝陵种菜,而吴皇后亲属、朋友受牵连丢官的,更是不计其数。 自此之后,宫中更没有人敢质疑万贵妃的无上权威。小麦子见楚瀚料事甚准,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暗想:“瞧他傻楞楞的,原来实际上再聪明不过。” 吴皇后被废之后,众人只道皇帝会册立万贵妃为皇后,万贵妃也不断向皇帝恳求厮缠。小麦子问楚瀚怎么看,楚瀚摇头道:“她当不上皇后。”小麦子奇道:“你怎知道?”楚瀚道:“只要皇帝的娘不准,她便当不上。” 小麦子啧啧称奇,说道:“我们同时入宫,你还没离开过这御用监,怎的知道得倒比我还多!” 楚瀚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事实上,他自住入御用监起,便每夜从玄武门潜入紫禁城,探索宫中宫殿厅堂的方位,辨明谁人住在何处,并开始偷听偷窥。皇帝所居的乾清宫,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皇太后所居的仁寿宫,还有诸多嫔妃居住的六宫,他早已在暗中探勘过好几遍。 第10节 他也见到了刚入宫时那领头宦官口中所说“会吓坏你们”的“奉天殿”,那是紫禁城中最高大、最宏伟的一座殿堂,坐落于以汉白玉包筑的三层石台之上,石台四边围以白石栏杆,栏杆上的雕刻精美细致。殿广三十丈,深五十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其皇帝九五之尊之意;屋顶的金色琉璃瓦全以最大件的头样瓦铺成,金碧辉煌,极为壮观。平时这奉天殿很少使用,只有最盛大的皇家典礼仪式才在此举行。殿中陈列的珍奇异宝甚多,楚瀚一一细览,但觉华贵有余,而精致不足。后来他才知道,整座紫禁城中最珍贵的古董珍宝早就全被万贵妃搜刮了去,收在她的昭德宫中。这奉天殿中的珍宝都已被调换过了,因此只属次品。 他也曾数度潜入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但见宫中陈设着诸般古董珍奇字画,件件都是精品,果然不同凡响。楚瀚留意到其中数件显然出自三家村,想是上官家或柳家进献的。昭德宫的主人万贵妃显然是个喜爱宝物的人,但她似乎偏爱精巧细致的手工艺品和稀罕华丽的珠宝,对于真正有古董价值和历史意义的宝物却并不如何珍惜,大多搁置在较远的偏厅之中,摆设杂乱,毫无章法。楚瀚不禁暗叹:“这女子不懂得珍惜真正的宝物,搜罗了这许多好东西,却随处乱放,真是暴殄天物。” 昭德宫守卫森严,多设机关,尽管大多数的机关楚瀚都曾在三家村中学过或见过,他却不愿打草惊蛇,并未在昭德宫中停留细观。 却说他几夜前潜入紫禁城时,恰好见到万贵妃在成化皇帝的寝宫乾清宫中大哭大闹,吵着要皇帝封她为皇后。二十来岁的成化皇帝看来稚气未脱,手足无措,满面难色,口中只道:“不成的,不成的,太后不会答应的。”万贵妃怒道:“太后不答应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皇上下一道圣旨,不就成了?”成化皇帝被她逼迫不过,忽然红了双眼,顿足说道:“别说啦,别说啦!朕好生心烦,你再说下去,朕就要哭啦!” 万贵妃见皇帝闹起小孩儿脾气,只好温言道:“算啦,算啦!好,臣妾不说了。” 皇帝见她让步,更撒起娇来,一头滚到她怀中,腻声道:“爱妃,朕想睡了,你帮朕拍背,唱首歌儿,好吗?” 万贵妃见皇帝摆出这副憨态,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搂着他,开始拍背唱歌,但仍不肯放弃,轻声说道:“那皇上明日去请示太后,太后若同意了,您便封臣妾做皇后,好不好?”皇帝闭着眼,点了点头,哼道:“好啦,朕知道了。”万贵妃这才满意了,替皇帝唱起歌来,皇帝便在万贵妃的怀中缓缓沉入梦乡。 楚瀚看得不禁皱起眉头,心想:“皇帝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娃娃一般,万贵妃简直便如皇帝的奶妈一般。不知皇帝会听亲妈的话,还是听奶妈的话?” 他又潜入周太后住的仁寿宫,倾听了好几夜,偷听到周太后与亲信太监怀恩之间的交谈。两人一致反对立万贵妃为后,认为她不但出身低微,而且年高无子,加上性格暴虐骄纵,无德无能受封皇后,更无法母仪天下。楚瀚听到此处,知道太后是反对到底了,也知道皇帝稚弱无能,无法决断,立后这等大事,毕竟得让身份地位较高的太后来决定。 果然,皇帝不敢违背母亲周太后的懿旨,终于册立了另一个当初曾入选太子妃的女子王氏为后。这王氏天性淡薄,更不与万贵妃争宠,独居于坤宁宫中,与世无争,自顾过着她清净无为的日子,宫中倒也一时无事。 但自从废后事件后,万贵妃的骄纵专横只有更变本加厉,所有曾经忠于吴皇后的嫔妃、宫女和宦官都倒了大霉,成了万贵妃的出气筒;有的直接赐死,有的无缘无故暴病身亡,有的被她抓去狠打一顿,打个半死不活。其他无关人等也牵连甚众,宫中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拂逆了万贵妃的意,就此丢掉性命。 梁芳当初并未押错宝,他素来专心致力于奉承讨好万贵妃,吴皇后被废后,万贵妃虽未能当上皇后,但威势如日中天,梁芳仍旧得宠不衰,他属下的御用监连带受到庇荫,御用监内的一众大小宦官不但不必害怕万贵妃的淫威,还颇受青睐照顾。 梁芳扬扬得意,对手下大小宦官们说道:“咱们在宫中办事的,最要紧的就是跟对了主子。主子权力愈大,咱们便愈安全,愈发达,日子也愈好过。好似贵妃娘娘,便是宫中掌握大权的主子,咱们的生死荣辱,全都掌握在她老人家的手中,伺候好了贵妃娘娘,大家便都有好日子过。” 楚瀚听在耳中,心想:“梁芳这人老奸巨滑,但在跟对主子这一点上,倒是精细聪明得很,有万贵妃这样稳固的靠山,他才能放手去干他的坏事。” 楚瀚受那御用监执事调教了几个月,言行举止全然像个小宦官了,梁芳便升他为御用监的长随,那是从六品的官位。御用监众人闻讯后,尽皆愕然,都没想到这呆头呆脑的小宦官竟会如此受到梁芳的重视,甚至特意破格拔擢。只有小麦子和楚瀚交好,暗暗知道楚瀚这人颇不简单,除了头脑清楚之外,定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本领。 这一日,梁芳见楚瀚情绪平稳,规矩也学全了,便准备让他开始干正经事了。梁芳命楚瀚换上整齐的新衣新鞋,叫他进来自己的办公房,关上房门,悄声吩咐道:“咱家现在带你入宫,让你觐见贵妃娘娘。你记清楚了昭德宫的方位,咱家也会指出万岁爷的居处所在。以后你便每夜潜入宫中,到这两处地方打探消息。听明白了吗?”楚瀚心道:“昭德宫和乾清宫,我都已去过几十次了,岂会不知道它们的所在?”当然也不说破,只点头答应了。 梁芳便让他捧着一只以锦绣装饰的华丽盒子,吩咐道:“这是要献给贵妃娘娘的,小心捧着,别砸了!”领着他和两个随从宦官,从玄武门进入紫禁城,往东行去,再转南走入一道长廊,由长寿宫旁的宫东门进入后宫,这是进入后宫东六宫的重要门户。一行人在东六宫间的回廊走了一阵,才来到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外。 昭德宫是东六宫中央靠西的一间,就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之侧。万贵妃很早就被册封为“贵妃”,但对更上一层的“皇后”封号垂涎已久;她选择居住在离坤宁宫最近的昭德宫,显示出她对皇后之位仍旧虎视眈眈,从未放弃。她住在此地,更可将皇后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牢牢掌握。每当皇亲国戚、内外命妇、掌权太监、得宠嫔妃来向皇后请安,都得先去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叩见送礼,才能获准去坤宁宫觐见皇后。若不曾先向万贵妃报备,便去觐见皇后,来人必然要吃不了兜着走,灾祸立即临头。 不多时,昭德宫中便有宫女出来,请梁公公入内觐见。万贵妃对梁芳甚是信任,在便厅之中接见他。早前楚瀚已来过昭德宫偷窥数次,这是第一次正式拜见这权倾天下的女人。但见一名女子斜倚在一张梨花镶玉雕凤躺椅上,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形肥大臃肿,脸上厚施脂粉,容貌实在说不上秀丽,眉目间更带着一股凶猛戾气。楚瀚不禁暗想:“这么一个凶老婆子,任谁看了都要害怕躲避,亏得皇帝还如此亲近爱惜她!”想起上官无嫣曾说起,万贵妃比皇帝大了十九岁,在皇帝年幼蒙难时曾照顾保护他,想来皇帝感念其恩情,才会对这臃肿丑陋的妇人如此依赖痴黏,成年后仍丝毫不改。 楚瀚依照宫中规矩,将手中捧着的锦盒交给一旁的宫女,便跟着梁芳一起趋前,向万贵妃磕头请安。他偷眼望去,见这万贵妃不但毫无女子该有的娇贵秀雅,举手投足间更充满了粗率霸气。他听小麦子说起,每回皇帝出宫游幸,万贵妃便身穿戎服,骑马在前引导,威风八面,俨然是个豪壮武勇的女中丈夫。楚瀚心中暗暗警惕:“这万贵妃并非简单人物,看来很可能是会武功的。但她手下众多,想来什么事情都不会需要她亲自动手,往后来窥探她的动静,可得万分小心。” 磕完头后,楚瀚便退在一旁,垂手伺候。梁芳趋上前,媚笑着向万贵妃道:“娘娘精神奕奕,神采飞扬,面色光润,福体康健,真是可喜可贺啊。奴才特别给娘娘带来了御用监刚刚烧好的一套精瓷茶具,请娘娘过目。”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只锦绣装饰的盒子,双手呈上。 万贵妃让贴身宫女接过盒子,命她打开,见是一套斗彩凤茶具,一只托盘,一把茶壶,八只茶杯,做工精致,彩绘的凤形活灵活现,展翅欲翔。托盘上写着“大明成化年制”及“御赐昭德宫珍藏”等字样。 万贵妃低头检视,似乎十分满意,凶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我说梁公公,你手下工匠的手艺,可是愈来愈好了。你瞧这凤,画得多有精神!” 梁芳笑道:“这飞凤的姿态,正是模拟娘娘的高贵仪态而画的,只可惜画师功力有限,没法完全将娘娘的精神表露出来啊。” 万贵妃笑道:“可不是?要真画出了我的精神,这凤可就要展翅飞走啦。” 梁芳显然清楚她最欢喜飞凤图案,因为唯有皇后才可以称得上“凤”,而她又一心想当上皇后而不可得,便爱在图腾上争取多一点儿的荣耀地位,自我陶醉一下。梁芳当下又说了好些奉承谄媚的言语,只哄得万贵妃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楚瀚眼见万贵妃自大高傲,不可一世,心想:“上官婆婆当年事奉的便是这女人,却弄得家破人亡,柳家至今仍对这女人尽忠;舅舅入京后死于非命,很可能跟这女人有关。”心中对她十分忌惮,立誓要探明舅舅之死是否出于万贵妃的指使。 梁芳在万贵妃面前做足了功夫,才率领楚瀚退下。经过乾清宫时,梁芳暗暗指点道:“那就是万岁爷的居处。”楚瀚点头领教,梁芳便领着他和两个随从,沿原路离开东六宫,出了紫禁城,回到御用监。 楚瀚自入宫以来,不但勤练蝉翼神功,也在暗中将梁芳的底细摸了个遍。他的飞技原已十分精熟,住处离梁芳的办公房又近,一有机会,便潜伏在梁芳办公房的窗外,偷听梁芳与手下宦官对话。他也趁梁芳入宫执勤时,闯入梁芳在城中的宅第,找到他收藏账簿、信札的秘密柜子。这柜子当然层层锁着,但怎难得倒三家村的传人?楚瀚随手便开了锁,取走其中的账簿、信件,带回住处仔细翻阅,看完后再送回梁芳宅邸,小心地一一放回柜中,归还原位。 如此慢慢偷听偷看之下,楚瀚得知梁芳对奉承万贵妃可是用尽了心思,四处搜罗各种稀奇珍宝呈献,以博得其欢心。他从万贵妃处当然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在万贵妃的默许下,梁芳安排自己的党羽出监大镇,派了太监钱能出镇云南,太监韦眷任广东市舶太监,两人贪污搜刮,每年替梁芳送回上万两银子,一部分进献给万贵妃,一部分用以替万贵妃采买珍奇宝贝、制造精巧器物,剩下的一部分当然便进了梁芳的口袋。 此外,梁芳绕过负责任免官员的吏部,直接向皇帝取得“中旨”,任命了数千名号称“传奉官”的闲俸冗员。这些官员给他的酬谢自也十分可观,甚至依照官爵大小订出价格,只要送钱给梁芳,立即便有官做。梁芳将这卖官鬻爵的生意搞得轰轰烈烈,坐收暴利,家中有一整柜的账簿记载与这些“传奉官”的金钱来往。 楚瀚也找到了梁芳与三家村互通的书信,大多是柳攀安和上官婆婆写信向梁芳禀报盗取某某宝物的进展,其中半句也没提到胡家或龙目水晶。楚瀚心中满是疑团:“当时舅舅带着龙目水晶来到京城,这水晶却似乎并未被送入宫中,不然梁芳又怎会拷打逼问于我?那这水晶究竟去了何处?舅舅如果不是被梁芳害死的,却又是被谁害死的?” 梁芳在领楚瀚见过万贵妃后,便召他来自己的办公房,问道:“楚瀚,你说说,咱们在宫中办事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楚瀚已听过他的“教诲”许多次,当下答道:“我们要跟对了主子,尽心替主子办事。” 梁芳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学得倒是挺快的哪。那你说说,咱们的主子是谁?”楚瀚道:“是贵妃娘娘。” 梁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对,但也不对。娘娘是咱们的顶头主子,但是千万别忘了,宫中还有别的主子,也同样紧要。”楚瀚当即醒悟,说道:“公公是说万岁爷,还有太后。” 梁芳微笑道:“不错。每一位主子,咱们都得伺候好,千万不能轻忽,更加不能得罪,这一点紧要非常,千万不可忘记。”楚瀚点头受教。 梁芳又道:“咱家今日再教你第二件紧要的事,那就是咱们不但得伺候好了主子,还得防范好对头。”楚瀚一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心想:“我道三家村中,三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十分复杂的了,看来宫廷中的权谋斗争还要更加复杂百倍。” 梁芳倾身向前,说道:“咱家的对头,你想必不知道是谁,因为咱家也说不准是谁。台面上的大太监,个个都在争权夺利,这么说起来,他们全都是咱家的对头。但是只要他们跟咱家相安无事,不来抢我地盘,夺我财源,或是想扳倒咱家,那咱们便可以不去理会。这些大太监中,咱家比较担心的有两人:司礼监的怀恩和尚铭。你得帮咱家留意他们的动静。另外还有一些台面下的宦官,尚未成气候,但或许有一日忽然受到主子重用,一朝飞黄腾达,这等人咱家们也得防范。”楚瀚点头道:“楚瀚明白。” 梁芳挥挥手,说道:“好,你明白了就好。好好去干,以后每日来此向咱家报告,大小事情都别放过。”楚瀚便行礼退出。 他离开了梁芳的办公房,心下寻思:“我若要取得梁芳的信任,便得做出一番成绩来,好让他觉得我对他有用,未来才有跟他讨价还价的本钱。”便决意认真替梁芳探听出一些消息。 之后数日,楚瀚日夜潜伏在紫禁城中,暗中偷窥皇帝的生活起居,记下他近期最宠幸哪几个嫔妃,又打探万贵妃近来对哪种珠玉宝贝胭脂饮食最为偏爱;有空时,也去监视其他几个得势的大太监的动静,特别留心司礼监的怀恩和尚铭二人。 楚瀚凭着超凡的飞技,加上在三家村学得的采盘本领,不到半个月,便替梁芳探听到了不少绝密消息。他也不全数告诉梁芳,只说了几个大的:皇帝好色无度,近来有雄风渐失之征,梁芳得知后,立即暗中进献秘制春药,令皇帝龙心大悦;另一个楚瀚探听得到的消息,则是万贵妃人入中年,口味偏爱甜食,梁芳听闻后,立即找了三名巧擅制作精致甜点的苏州厨子,让他们净身入宫,专为万贵妃调理甜食。在这几位苏州厨子的用心钻研下,发明了闻名天下的“丝窝虎眼糖”、“玉食糖餭”、“佛波罗蜜”等,成为一朝最脍炙人口的宫廷甜点,万贵妃每餐必食,赞赏不绝。 奉天殿始建于永乐年间,建成不久便毁于雷火,于正统年间重修,规模略逊于前。楚瀚所见到的奉天殿,便是重修于正统年间的那一座。嘉靖年间,奉天殿再次被雷火烧毁,重建后规模大大地缩小了,与原有的石台不成比例,琉璃瓦也由原来的“头样瓦”缩小为“二样瓦”,并改名为“皇极殿”。清朝又改称为“太和殿”,即今日在北京故宫可以见到的太和殿。此殿数度毁于祝融,数度重建,重建的规模愈来愈小,今日犹存的太和殿,比之明永乐初建时的奉天殿已小上许多。即使如此,太和殿仍是故宫中最核心、最庞大的主要建筑物,也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单体木造建筑。 万贵妃居于昭德宫,乃有史实根据。今日仍流传不少明朝的古董瓷器,上书“大明成化年制”及“御赐昭德宫珍藏”等字样,应是成化皇帝为讨好万贵妃而特意命御用监精制的工艺品。 第十五章 小试身手 却说梁芳对楚瀚探秘的本领十分满意,不时唤他进办公房,秘密吩咐他去探听各种消息,对他日益信任重视。 这日梁芳叫了楚瀚进去,楚瀚见他怒气冲冲,门才关上,梁芳便拍桌骂道:“尚铭那老家伙,竟敢拆咱家的台!可恶,可恨!” 楚瀚垂手侍立,等他骂完了,才问道:“公公,请问尚铭如何得罪您了?” 梁芳怒道:“我代理提督东厂好好的,眼看就要扶正,岂知这位子竟被尚铭横刀夺了去!”这件事情楚瀚早有听闻,他曾多次提醒梁芳,告知尚铭正在暗中谋夺东厂提督的位子,梁芳虽想尽办法阻扰,却终究输了尚铭一筹,失掉了东厂提督的位子。此时楚瀚没有答腔,只点了点头。 梁芳大步来到他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去给咱家挖消息、想办法,咱家一定要扳倒尚铭这老混蛋!”楚瀚垂首应诺,行礼退出。 楚瀚入宫后不久,便已看出梁芳虽炙手可热,仍并非宫中最有威势的太监。司礼监大太监怀恩的威严、权力都远在他之上,梁芳充其量不过是主掌御用监的太监,并较受万贵妃宠眷罢了。因此梁芳想要掌握势力庞大的东厂,仍力有未逮,才会代理提督东厂一阵子,便被尚铭挤了下去。楚瀚知道即使扳倒了尚铭,梁芳仍旧坐不上东厂提督的位子,但梁芳是小人心眼,只要能损人便好,即使不利己也不打紧。 楚瀚此时对宫内诸事已十分熟悉,他之前曾在东厂待过两年,对东厂也不陌生。他在宫内打探过关于尚铭的背景,知道他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之一,地位仅次于怀恩,为人却不似怀恩那般正直不阿,贪财收贿的事情干了不少。然而成化一朝的内官,上至大太监,下至小宦官,只要有点儿权势,没有哪个不收贿的,连梁芳那般公然卖官鬻爵者都不乏其人,因此尚铭收点贿赂,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罪。 楚瀚便想从东厂入手,看能不能探出尚铭的什么隐秘。自从他被梁芳迷昏送入净身房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东厂厂狱,一来他不敢去见昔时同僚,二来也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往年好友。 但他想自己总得回去望望,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回到东厂,去找好友何美。何美此时仍在东厂负责抄缮文书,他见到楚瀚,好生惊喜,连忙问起近况。楚瀚简单说了自己净身入宫的前后,何美听了,当场便流下热泪,伸臂抱住了楚瀚,哭道:“楚老弟,你为了保护我和王吉,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哥哥一辈子欠你一份情!” 楚瀚虽不愿意欺骗他,但他未曾净身之事太过重大,毕竟不敢轻易透露,便只安慰他道:“何兄不必太过介怀。我当时去自首,满以为自己有办法对付梁芳,全没料到他手段竟如此阴狠。这原要怪我自己失算,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在梁公公手下办事,也未必没有前途,我早就已经看开啦。”何美仍旧感动伤心不已,说道:“总而言之,哥哥欠你一份情。你往后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助的,尽管来找我,我义不容辞,一定帮你到底。” 两人聊将起来,楚瀚得知王吉经过那番拘捕刑求,后来虽平反复职,但受惊过度,不久便辞去狱卒之职,回去帮忙家里棺材铺的生意了;而尚铭走马上任不久,便已开始利用东厂的淫威勒索囚犯,跟梁芳一般,让家中有钱的犯人缴付“清白费”,直到缴足了银两,才肯放人。楚瀚心知东厂提督人人都这么干,已属常例,也非不可告人的过恶。当夜他跟何美谈到甚晚,约定往后定期相聚,才道别离去。 楚瀚在东厂没有探到什么消息,便又到京城里继续打探。市井之中,关于宦官作恶的流言可多了;楚瀚很快便听到不少关于尚铭的恶行,包括强占民田、强夺民宅、包揽诉讼、冤枉良善、超征田税,等等,但都不足以动摇尚铭的地位。 这日楚瀚来到京城的烟花街巷,潜入几间去探听,但都没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想回去时,恰好听见一间院子里传来人声。他潜入偷瞧,正见到两个老鸨和几个乌龟(古代把在妓院里做事的男人叫乌龟)聚在那间院子的后院里,老鸨站着把风,乌龟拿着铲子在地上挖坑。一个老鸨不断催促乌龟赶快挖,另一个老鸨喃喃骂道:“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这什么世道,卖笑的,唱戏的,谁被那尚家的小霸王看上,谁就倒了大霉!这回死的是我们院子的,下回也不知轮到哪个院子的倒霉鬼!”前一个老鸨道:“别多说啦,钱都收了,快把人埋了了事。” 不多时,乌龟们挖好了坑,从旁边抬过一具用布包住的人形,放入坑中,又用铲子将坑填上。 楚瀚听她们说到“尚家的小霸王”,顿时留上了心。他继续留在那间院子偷听,几日之后,终于探知枉死的是个年轻的娼女,被一个叫尚德的纨裤子弟给打死了。这尚德便是尚铭的干儿子,之前也打死过一个戏子,但是众人畏惧尚铭的威势,尚家又总肯花钱消灾,因此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楚瀚知道太监放纵亲友在市井横行,说起来也非大罪,弄出人命来虽麻烦些,但死的若是些娼家戏班里的卑贱之民,官府更不会去查察追究,更别说动摇尚铭的地位了。 但楚瀚并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发现这尚德最新的相好是个擅长唱苏曲的歌女,恰巧兵部尚书王恕的侄儿对这名歌女也十分有意,请她来家中唱过几回。楚瀚并不出面,只靠何美去传播流言,说道尚德的相好被王恕的侄儿抢了去,让他戴了绿帽云云。小霸王尚德闻言大怒,想也没想,便带了人冲入“情敌”家中,一阵乱打胡揍,将王恕的侄儿打了个半死不活。 打死戏子娼女是一回事,打伤大臣的子侄可是另一回事了。王恕性情耿直,大怒之下,便上奏皇帝,次日文武百官全都听闻了此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闹大后,终于惊动了皇帝和万贵妃。万贵妃叫了尚铭来叱骂一顿,免了他东厂提督的职位。 楚瀚将事情经过向梁芳禀报了,梁芳高兴已极,对楚瀚的手段极为赞赏满意,着实夸奖了他一番。 这日他唤了楚瀚来,请他喝清茶,吃甜点,闲闲问道:“我说楚瀚哪,咱家交办你的这些事儿,你都办得极为妥当,想来对你来说实是大材小用了。你觉着无聊了吗?”楚瀚道:“那怎么会?楚瀚日子过得挺高兴的,多谢公公挂心。” 梁芳持着茶杯,三角眼一转,说道:“咱家却有件心事,想让你去解决了。”楚瀚道:“公公请说。” 梁芳道:“有个家伙,之前在朝中老与我作对,我已将他贬到武汉去了。这人颇有才干,我怕他哪天又被召回朝中,找我算账。因此咱家想寻个法子,彻底解决了他。” 楚瀚没想到他竟想派自己出京办事,抬起头,与梁芳四目相接,心中都生起了同一个念头:楚瀚这一去,大可就此不回,天下茫茫,梁芳绝对找不着他。但他会一走了之吗?他对梁芳显然毫无忠心可言,但梁芳愿意赌一睹:赌他一个净了身的小宦官,离开皇宫后便再无安身之所。他在宫中有吃有住,有钱有势,净了身这回事又无法逆转,不如就此安心在皇宫中混下去,安身立命,几年后说不定还能挣得个太监的位子,有何不美? 楚瀚脸上不动声色,只道:“请公公告知这人的姓名和处所,我今夜便出发。” 梁芳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说道:“这人姓谢名迁,余姚人,被贬到了武汉的阳逻县担任县令。那人精明得很,只有你去最合适。你替咱家探探,回来告诉咱家该如何下手最好。是栽赃个罪名,让他来尝尝厂狱的滋味呢,还是就地派人毒杀了?咱家期待你的好音。” 楚瀚领命而去,当夜便装扮成个小商贩,收拾包裹,独自骑了快马出京,来到大运河口。他将马匹寄托在驿站,上官船经大运河南行,一路来到长江;换了船,又沿着长江西上,往武汉航去。他虽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自幼颠沛流离,自不害怕独来独往,加上身上带着梁芳给的充裕旅费,而且只需出示一张宫中印发的“行通状”,随时可以在驿站吃喝住宿,行路投宿都不是问题,这一路行走得甚是惬意。 不一日,他乘官船来到九江府,一问驿站的驿卒,得知离武汉只有两日路程,便想该是藏身匿迹的时候了。其实他老早发现有人尾随在后,想来梁芳对自己并不放心,派了人出来跟踪监视。他一路上乖乖地在驿站落脚,行路不疾不缓,让身后那人跟得十分轻松。楚瀚不担心有人跟踪,却担心在刺探消息时露出形迹,便在九江府悄悄换了装扮,舍了船,买了马,往南疾驰一百里,再次改换装扮,又换了马,缓缓骑入武汉城。这么一兜一转,登时将身后跟踪的人甩脱了。 武汉乃是汉中水陆交通的枢纽,市面繁华,号称四大名镇之一。楚瀚在武汉城中绕了一圈,但见江上千帆航行,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商品货物琳琅满目,各式商铺食肆交错林立,果真热闹非凡。 楚瀚找了间不起眼的客店住下,心中盘算,他难得出京一趟,而梁芳给的差使又没有一定得回报的期限,不如便在这武汉城中玩上一玩儿,逍遥一番,有何不可?他年轻好玩,身上又不乏银两,便略做改装,独自到街上逛去。楚瀚出身寒苦,即使看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仍自奉朴素俭约,不喜花费。他到归元寺旁的小街上吃了武汉出名的石头饼、红烧蹄,又去武大门外吃了红油干面、鸡汁煎包和油炸豆腐等小食,吃得饱呼呼的,便打算回客店休息了。经过一家酒铺时,见酒招上写着“天成糟坊特制”数字,他想起宫中的许多公公们对汉汾情有独钟,往往特别指定要武汉天成糟坊所酿的汉汾。他不喜饮酒,但耐不住心中好奇,便走了进去。 酒馆中好生热闹,总有十来桌,六七十个酒客。他见到好几桌的酒客都以青布包头,捉对儿吆喝招呼、猜枚赌酒,看来彼此都是相识的。楚瀚找了个角落的座头坐下了,叫了一壶天成汾酒,自斟自酌。 但听隔壁座的一个胡子汉子举杯敬酒,说道:“老弟难得来一趟武汉,哥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对座一个青年汉子回敬道:“大哥说哪里话来?你对我甲武坛弟兄盛情招待,兄弟们感激不尽。”胡子汉子道:“同是青帮兄弟,还分什么彼此!哥哥虽在总坛干得久些,但地方上的事情,全要靠兄弟们撑持,功劳不可谓不大。来来!这汉汾在我们武汉可是出了名的,兄弟们多喝一杯!” 楚瀚听他们言语,心想:“听来这些都是什么青帮中人。青帮又是什么东西?” 但听那青年汉子问道:“请问大哥,兄弟来到武汉,可有什么人物应当拜见?” 胡子汉子说了几个当地的武师镖头、成名豪杰,最后说道:“然而不瞒老弟,人都说武汉有一武一文两大奇人,不可不见。那一武,自然便是咱们成帮主了。成帮主年纪轻轻,但武功高强,英雄豪迈,豁达大度,江湖中人听见他的名头,无不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英雄,真豪杰’!”青年汉子道:“帮主英雄过人,自然称得上是奇人了。那么另一位呢?” 胡子汉子道:“另一位是个文人。他是个从朝廷贬下来的大官,姓谢名迁,听说乃是当朝状元,因跟朝中公公们过不去,才被贬来了这儿做个小小的县官。这人满肚子的文章,我们粗人是不懂的。但本地人都说,读书人若不识得谢状元,那可真是白活了。” 楚瀚听他吹嘘自己帮主有多么了不得,不禁有些好笑,但听他提起谢迁,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当即留上了心。他继续倾听那伙人的谈话,却听那胡子汉子又说了不少谢迁不畏权贵、秉公办案的事迹,言下甚是钦服,其他汉子也齐声称赞谢公是个难得的清官好官。楚瀚不料一群帮派中的粗豪汉子,竟也对谢迁这一介文人如此尊敬,想来这谢迁确是个十分特出的人物。 之后这伙人又谈了些帮中事务,楚瀚听出青帮是个包办河运的帮会,总坛便设在武汉。青帮成帮主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帮主大位,武功了得,才智过人,统领属下数万帮众,无人不服,将帮务整顿得蒸蒸日上。楚瀚心想:“听来这成帮主似乎也确实有些本领,不只是这些人自吹自擂而已。” 次日,楚瀚打探到了谢迁府邸所在。当晚过了子夜,他悄悄潜入谢府,暗中观察。县官职位不高,谢迁又是受贬而来,住处不过是间一厅两进的屋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楚瀚在屋中绕了一圈,来到书房之外,见到一个容貌俊伟的青年正与一个道士下棋。楚瀚心想:“这青年想必就是谢迁了。原来他年纪还这么轻。” 但见谢迁神情淡定,和那道士默然对奕,有时思考良久,才下一子。一个仆人候在门外,不断搓手踱步,唉声叹气,似乎极为焦虑,又不敢放肆打扰。 过了许久,那仆人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轻轻敲了敲门,低声禀道:“启禀大人,万老爷的人在外面等了很久啦。” 谢迁皱起眉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是要你赶他走吗?去,去!莫再来扰我下棋。”仆人道:“是,是。但是万老爷差他送来的那许多事物……” 谢迁打断他的话头,提高声音说道:“通通送了回去!一件也别给我留下!”仆人听他语气决绝,这才愁眉苦脸地去了。 道士抬眼问道:“可是那自称与万家有远亲的万宗山?”谢迁道:“可不是!此人无赖,因着姓万,便自称与京城万娘娘攀上了关系,在县里作威作福。他儿子打伤了人,我判他入狱,万老儿不依,一定要我放人。第一回老儿带了一群打手来围住衙门,给我一顿话骂得抱头鼠窜而去。第二回带了京城来的一个什么京官,向我软逼硬求,百般劝喻,我几句话也将那人说得面红耳赤,讪讪地回去了。这次差人送来重礼,想是打算贿赂我来了。” 那道士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谢公侃侃善言,天下闻名,谁能不被谢公说倒?这帮小人逼之以武,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谢迁也笑了,说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我谢迁读圣贤书,以君子自许,还能怕了这群宵小不成?” 道士神色却有些忧虑,说道:“谢公需听贫道一言。所谓君子不与小人争,这姓万的若在京城中真有靠山,事情可不易善了。谢公今日已受谗谪居,不好再生事端。” 谢迁轻叹一声,说道:“谪居便谪居,我早已死了这条心,不期望有回去庙堂的一日。我如今只能尽心作好我本分中事。若连县官都干不好,就算回去京城,又能如何?还不是得终日见那些小人的嘴脸,与那群小人虚与委蛇?”道士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两人继续下棋,直至夜深。 此后数日,楚瀚每夜都来观察偷听谢迁的言行举止,心中对这人愈来愈敬佩。谢迁不但善于辩说,所说皆能服人,而且他在别人见不到之时,亦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楚瀚一生中接触过的人,不是乞丐小偷,就是宦官宫女,哪里见过如此有胆识、有风骨的读书人?不禁好生钦慕,暗想:“这人有德有才,皇帝不用他,却任用万贵妃那几个草包兄弟,岂不是大大地浪费了人才?”心中也不禁担忧,这么一个硬骨头的君子,梁芳顾忌他并非过虑,要自己“解决”他也不是空话一句。要不就是派人来毒杀,要不就是构陷诬指,将他打入厂狱,关上几年,让他瘐死狱中。楚瀚暗暗寻思:“我却该如何,才能保住此人?” 第十六章 义保谪臣 他又观察了数日,得知常来与谢迁下棋的道人法号无生,面目看来颇有点眼熟。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无生道人原来却是自己的旧识,东厂囚犯李东阳!他原是进士出身,后来被人无端栽了个贪赃的罪名,落入厂狱成为囚犯,一关便是五六年,生不如死,家人几乎散尽家财,也未能救出他来。楚瀚当时和何美、王吉合伙干“赎尸”的勾当,这人便是他们第一个选中以假死脱身的囚犯。听说他离开厂狱之后,便携家带眷悄然离京而去,不料却来到了武汉,出家做了道士。 第11节 楚瀚心中思量:“谢公不识得我,自然不会听信我的言语。或许通过李大人去劝他,能让他躲过这一劫。” 当天夜里,楚瀚悄悄来到无生道士所住的道观,潜入内室,往窗内望去,见到无生道士并不在念经打坐,却在灯下读书。楚瀚在外敲了敲门,无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进来换茶,未曾回头,只说了声:“进来。” 楚瀚推门而入,低头垂手而立,说道:“道长,小人楚瀚,有事求见。” 无生道士听了,一惊回头,待看清他的脸面,登时跳了起来,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欢喜,说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问道:“道长近来可好?” 无生道士快步走到门边,往外张望,关上了门,又转身关上了窗户,回过身来对着楚瀚,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恩人!东阳日夜感念您的恩情,无敢或忘!” 楚瀚绝未料到他竟会对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连忙扶他起来,压低声音说道:“李大人快别折煞小人了!小人这回来,是有事情想请李大人帮忙。” 李东阳道:“但教恩人吩咐,东阳一定竭心尽力,在所不辞。恩人快请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万别再称我恩人了,小人担当不起。”李东阳不肯直呼其名,便称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了,楚瀚问起李东阳的近况。李东阳叹道:“东阳能保住一条命,重获自由之身,已是心满意足。如今我将家人都接来了武汉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隐姓埋名,只盼能安度余生罢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担心。当年的事情,厂狱中一把火,早将囚犯名册烧了个干净,无从查起。我也已离开东厂,另求营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绝不会再有人来追查。” 李东阳听了,略松口气,又问道:“楚小兄弟却为何来到武汉?有什么东阳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楚瀚问道:“大人可识得谢迁谢大人?”李东阳点头道:“谢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离开厂狱后,辗转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办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来暗中观察谢大人,打算伺机出手对付。梁公公说了,不是下毒,便是罗织个罪名,将谢大人下入厂狱,免得谢大人往后有机会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对。” 李东阳闻言,脸色大变。楚瀚又道:“我来到武汉后,见到谢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谢大人避过这一劫。” 李东阳听了,凝望着楚瀚的脸,许多往事陡然浮上心头。他幼年时曾是个名闻天下的神童,四岁便会写字,曾在景帝面前书写“龙、凤、龟、麟”四个大字,景帝龙颜大悦,特准他进顺天府学读书。十七岁时,他考中了英宗朝的进士,宦途一帆风顺;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当道,无端陷害于他,竟受冤下入厂狱,从此天崩地裂,命运逆转,从天之骄子沦为厂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记得约莫三年前,一夜他独自躺在厂狱的角落里,忍受着刺鼻的臭味、满地的虫蚁和湿冷的石板地,正想着该如何自我了断,结束这狱中无止无尽、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形来到栅栏之前,手中拿着扫帚、铁钳,显然是个来清理秽物的杂役。但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杂役颇为不同,他脚上系着铁链,也不知是杂役还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时极为用心,不但将粪罐尿盆收拾干净,更将牢房四下打扫了一番,最后来到他的身边,用清水替他洗净腿上被脚链刮出的一道道血迹斑斑的伤口。 李东阳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但这少年的奇特举止却让他改变了主意。之后数月,这少年每日都来清理他的牢房,照顾他的伤势,认真细心,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仍是个人。他入狱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他当人看待。李东阳极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还不是我人生的尽头,或许我该活下去,等待离开这人间炼狱的一日。 夜深人静时,他曾抓着那少年狱卒的手,向他述说自己当年受到景帝赏识的往事,以及高中进士的荣耀;也吐诉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狱后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较,实是云泥之别。他曾对那少年狱卒说道,此生若能重获自由,他一切都看开了,不再汲汲于功名利禄,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 那干瘦的少年蹲在牢狱一角,默默地听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见到这样的眼神,李东阳当时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几刻,多撑几日。 一年之后,当楚瀚悄悄来找他,向他诉说装死逃狱的计策时,他一口便答应了,心中没有丝毫怀疑。他甚至请楚瀚传话给自己的妻子,要她拿出最珍贵的传家之宝,一幅唐代书法大家颜真卿的真迹《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变卖了将银两全数交给楚瀚。 然而楚瀚却不肯收。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伙子,似乎对金钱没有什么兴趣,只摇摇手,说他只收定价十两银子,不需要更多。那天晚间,楚瀚和另两个狱卒合力将他放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头旁留了个通气口,便命杵作将他抬了出去。 李东阳在棺材中摇摇晃晃,闷热难受,但心中却出奇地平静,他想象自己已经死了,这会儿正让人抬去下葬;自己的墓志铭上不知会写些什么?随即自嘲起来:我是死囚之身,又怎会有墓志铭?转念又想:如果楚瀚他们骗了他,真的将他活活埋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不会感到受了欺骗,反而会感激他们,感激他们结束了我在厂狱中生不如死的痛苦。 当然楚瀚信守诺言,当夜便有人撬开棺板,将他放了出来,正是跟随自己十多年的老家人。老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偷偷将他背回家去。他和妻子连夜收拾细软,天一亮便乔装改扮,逃出京城。那时他便向妻子说道:“那个救我出来的孩子,是我此生的大恩人。我要一世烧香祷告,祝愿他善心得到善报。” 这时李东阳听了楚瀚的一番话,心中确知这孩子说的是实话,出自一片真心。即使这孩子仍十分年轻,却因缘际会,手中掌握着许多人物的生死命运;难得他懂得分辨是非善恶,有心保护忠良,不肯盲目诬陷迫害,这一分正直善心,在滚滚浊世中实是极为珍贵、极为罕见的。 李东阳心中感动,对楚瀚道:“请楚小兄弟告诉我,我该如何向谢公说明此事,他又该如何,才能躲过这场劫难?” 楚瀚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得,还须请两位大人商量定夺。依我猜想,梁公公是害怕谢大人哪日翻身了,回京做官,去找他的麻烦,以报当年陷害之仇。如果谢大人立即辞官还乡,或许能躲过这一劫。但是谢大人是否愿意这么做,我却不敢臆测。” 李东阳苦笑道:“他若不肯,难道想跟我一样,去厂狱中蹲上几年吗?楚小兄弟且勿担心,待我去劝说谢大人,让他借病辞官,先保住性命再说。” 两人又商讨了一阵,计议已定,复又谈起京中近况。李东阳听闻东厂仍旧猖狂,不禁唏嘘愤慨,说道:“幸好奸人之中,还有楚小兄弟这样的好心人在。今日正道不彰,难遏妖邪,但至少天理良心犹存,犹存于小兄弟的身上!” 楚瀚连连摇手,说道:“小人低贱卑微,哪里懂得什么天理良心?只知道办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混口饭吃罢了。李大人和谢大人是读书人,明白道理;小人粗陋浅薄,只盼见到两位大人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李东阳一早便去找谢迁,闭门密谈,告知楚瀚所言的危机。谢迁是出了名的硬脾气,起初还不肯听信;李东阳便让楚瀚来见他,三人在谢迁的书房中密谈了半夜,才终于说服了谢迁。次日,谢迁便上书称病辞职,说要还乡养病。 楚瀚为了不让梁芳知道实情,特意找到梁芳派出来监视他的锦衣卫,在李东阳的协助下,花钱买通了几个本地胥吏,让他们向那锦衣卫说了一番预先编造的故事:说谢迁脾气刚直暴烈,在武汉得罪了不少人,人人欲去之而后快。又说楚瀚来到武汉之后,便串连了几个小官,写了封黑函给谢迁,威胁告发他对皇帝心存怨怼,狠狠吓了他一顿,他才主动上书辞官。 那锦衣卫听了,信以为真,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向梁芳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梁芳得讯大喜,一问吏部,谢迁的辞呈果然已经送到。他立即让吏部批准了谢迁的辞呈,尽快送回阳逻县去。谢迁收到准辞的公文,当即让家人收拾书籍衣物,简简单单一车子,启程回往家乡浙江余姚泗门,耕田隐居去了。 数日后,楚瀚回到京城,梁芳高高兴兴地召他来见,直夸他办事妥当,手段灵活,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便拔去了自己背后的这根芒刺;而且他乖乖回京入宫述职,毫无逃走的意思,梁芳心中极为满意,知道此后还有许多事情能派他出京去办,对楚瀚大大赏赐了一番。 之后梁芳便时时派楚瀚出京探访消息,偷取宝物,总之干的尽是些不可告人、污七八糟的勾当。凭着楚瀚在胡家学得的飞技取技,要刺探什么消息、偷取什么珍宝,对他而言都非难事,要逃走也是轻而易举。但他衡量局势,在梁芳手下办事十分轻松容易,虽然干的都不是什么善事,倒也并不伤天害理,更有余暇苦练蝉翼神功,并能趁机在皇宫中探索紫霞龙目水晶的下落和杀死舅舅的凶手,何乐而不为?便安然留在御用监替梁芳办事,未曾动过离去的念头。 他偶尔回去东厂,与何美叙旧闲聊,探听消息。一次到厨下取水时,恰巧见到一只黑猫从灶上跳下,竟然便是自己当年收养的黑猫小影子!楚瀚心中大喜,当即出声招呼,小影子甚有灵性,回头见到了他,兴奋非常,快步奔上前来,喵喵叫个不停,一纵便跳上了他的肩头,不断用脸摩挲他的脸颊。 楚瀚想起那些跟小影子相依为命的日子,满心怀念,便将它带回了御用监住下。小影子日夜跟在他身边,冬日替他取暖,夏日替他赶虫驱鼠,还能听从他的指令去叼回事物,极为乖巧。 春去秋来,楚瀚入宫已将近一年,感觉自己飞技日进,不但能够点纸而走,甚至庶几能够御风而行。这夜他夜晚出外练功,感到一股清气充满脉络,轻轻一提气,身子便陡然高升,飞到了树梢之上;再轻轻一纵,身子便如落叶一般飘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隔壁园中。 楚瀚欣喜若狂,从没想到一个人的飞技竟能达到这等境界,也才领悟胡家子弟为何一定得在幼年时在膝盖中嵌入楔子;唯有这么做,双腿才能累积足够的力道,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达到飞技绝顶之境。 此后每到夜里,他便在皇宫中四处遨游,宫中数万名宫女太监、嫔妃选侍、御前侍卫,甚至皇帝、万贵妃和其他得宠妃子,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见到他的身影,或察觉到他在左近。他好似清风树影一般,穿门入户有如轻风拂过,阒然无声,神不知鬼不觉。他当时并不知道,除了已过世的舅舅胡星夜之外,自己乃是百年来唯一练成蝉翼神功的人。 然而尽管他在宫中不断探查偷窥,却始终没有找到关于紫霞龙目水晶或杀死舅舅凶手的任何线索。他怀疑万贵妃,一一跟踪观察接受万贵妃指令的锦衣卫,但发现这些人都武功平平,不可能正面挥刀杀死舅舅。他不禁臆想舅舅当时到底有没有入京,有没有将龙目水晶交给任何宫中之人?最后杀死他的又是何人?为什么送舅舅遗体回来的竟是东厂的锦衣卫? 他曾去东厂探问过,却没有人知道这回事,都说从未奉命送过什么人的尸体去三家村。当时柳攀安说送尸体回来的乃是东厂锦衣卫,或许消息并不真确,也或许根本是他胡诌的障眼之辞? 楚瀚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继续暗中探访。他又想起舅舅离家之前,曾有位神秘客在深夜来拜访他,舅舅告诉自己那人乃是虎侠王凤祥,是专程来告诉他一些事情的。楚瀚不知内情,只能暗自揣测:“舅舅在王凤祥造访的次日,便仓促决定出门,难道他离家竟跟王凤祥告知他的消息有关?王凤祥又会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告诉舅舅?” 楚瀚曾向江湖人物探听关于虎侠王凤祥的事迹,知道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侠士,武功奇高,名声斐然,为人卓然不群。这样一位公认的武林高手、江湖侠客,怎会在半夜三更来到三家村探访舅舅,这跟舅舅的死又有什么关联?楚瀚曾想去江湖上寻找虎侠,探问此事,但他知道虎侠行踪不定,极难找寻,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东阳、谢迁和刘健乃是明孝宗弘治朝的三位贤相,时人有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谢迁口才便给,在殿堂上议论国事,每能服人。明史说他“仪观俊伟,见事明敏,善持论……天下称贤相。” 李东阳幼为神童,四岁能写字,成年后以书法诗文闻名。李、谢二人宦途顺遂,于弘治朝受到重用;正德朝时曾受宦官刘谨排挤,但在成化朝并无陷身厂狱或遭贬谪的经历,此乃小说家所编造也。 第十七章 惊艳红伶 却说梁芳眼见楚瀚为自己刺探出许多极有用的讯息,办事又十分利落明快,对他日益赏识关照,在御用监配给了他一间独门独户的大屋居住,又提拔他连升数级,担任御用监右监丞,那是正五品的官,对一个十多岁刚入宫的孩子来说,实是求之不得的高位。梁芳也给了他大笔银两花用,更带他去见京中重要人物,增广他的见闻,不时指点他如何巴结主子,讨主子的欢心。 楚瀚仍旧装得傻楞楞的,升了官也不显得高兴得意,给他钱也不知道花用,见到大人物也总跟呆子似的,既不趋炎附势,也不奉承巴结。梁芳只当他年纪幼小,还未开窍,也不在意。 然而楚瀚却非没有心计之人,他瞒着梁芳,暗中将钱都花在手下一众宦官身上。许多比他年长的宦官,入宫十多个年头,仍没谋得任何有品的职位,对他这少年得志的小孩儿自然甚感嫉妒眼红。楚瀚一来对这些净身入宫的宦官们颇感怜悯,二来也知道自己需要收买人心,便在暗中将梁芳给他的银两都分给了御用监及其他衙门的宦官们。二十四衙门中凡是赌输的、家中贫穷的、家人需急用的、不得志的,都多多少少得到过楚瀚的好处,大家交相称赞这位小公公急公好义,心地善良,出手大方,一时在宫中人缘极好。 楚瀚常居宫中,整日接触到的都是宦官宫女,不由得对这群皇室奴婢生起了由衷的怜悯。宦官净身后已不复是男身,其悲惨卑下自是不消说的了。有些便认了命,乖乖在宫中服役干活,了此一生;有些不死心的,便着力巴结主子,尽力将主子服侍得舒舒服服,好逮着机会往上钻营攀升,汲汲营营,求官求财,争权夺利,梁芳便是其中极为成功的大好例子。 至于宫女,情况又更悲惨些,尽管所有选入宫中的宫女都可能受到皇帝的临幸,但真正能够得到皇帝青睐的却是万中无一。如果有机缘得侍皇寝,怀孕生子而攀上枝头变身凤凰,那也值得宫女们企盼想望。但事实上六宫全在万贵妃的严密掌控之下,那女人残狠忌刻,哪个宫女嫔妃若得皇上临幸,怀了身孕,万贵妃立即便派手下宫女去强逼该女灌药打胎,最后往往母子不保;即使没有身孕,万贵妃也不轻饶,总有办法将那倒霉的宫女整得死去活来。因此宫女们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奢望得到皇帝的注意,只能祈求自己一辈子都不受到关注,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楚瀚所领职务是个虚衔,所有梁芳真正交办的事务,都是在夜晚或到宫外去办。他平日清闲,便让小麦子出宫去买些精致昂贵的好酒好菜,请相熟不熟的宦官们来他的大房中吃喝玩耍,有时也开个赌局。楚瀚自己从来不赌,只偶尔赊钱给输光了的赌徒,就算那赌徒再度输光了,他也从不去讨还本钱。因此人人都说楚小公公出手最是大方,都爱上他这儿吃喝开赌。楚瀚借此遍识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宦官,消息灵通,哪一宫哪一殿哪一衙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众人都知他是梁芳手下,起初对他颇有些忌惮回避,但见他年纪轻轻,样貌老实,出手又十分慷慨,逐渐放下戒心,纷纷与他交往。 楚瀚手中有钱,办起事来便方便了许多。自从上回他花了许多功夫探查尚铭的把柄之后,便醒悟在紫禁城中布置眼线并不足够,需得将之拓广至整个京城。于是他便常常怀抱着小影子,领着小麦子去京城街头闲逛,见到穷苦的乞丐上来乞讨,便大方地施舍几文钱。他仍记得当年自己流落街头行乞之时,常常瞪着过路人的银包,咬牙切齿,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愤不平:“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囊中的几文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个零头,却够我吃好几餐。瞧你紧抓着银包,半文钱也不肯施舍的劲儿,难道我的命就比你的命低贱这许多?” 此时换成他囊中有钱,施舍起来便大方得很。街头乞丐一见到楚小公公到来,便满面喜色,欢呼雀跃,一齐围将上来,知道未来三天可以不愁吃喝了。当年曾经打断楚瀚左腿的城西乞丐头子也受过他的施舍,却早认不出他来,楚瀚也装作不识得他,不提旧事。 他知道宫中事情全由宦官、宫女掌持,但宫外的事情就得靠其他的眼线了。他因此物色了几个聪明伶俐、值得信任的年轻乞儿和街头混混,请他们吃喝,顺便询问城中琐事。这些人刚开始时也只来跟他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楚瀚慢慢训练他们特意去打探一些消息,又给了他们不少银两,这些人很快便替他搭起了一个眼线网,专事搜集传递消息,此后城中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 同一时候,梁芳野心渐大,不只想掌握宫中情形,更想探知宫外诸事。因此冬天过后,梁芳每出宫去,便叫楚瀚跟在身边,让他跟着到各阁臣、尚书、侍郎等人的府第造访,并让他开始搜集各个重要官员的动向隐情。这时楚瀚在宫外的眼线网早已布好,办起事来驾轻就熟,轻松胜任,梁芳对他的倚赖也日益加重。 这日万贵妃的兄长万天福做寿,梁芳带了楚瀚和小麦子来到万府祝寿。万贵妃权倾朝野,两个哥哥万天福和万天喜也被封为大学士,入值内阁。但这两兄弟正事是不会干的,只顾着在京中兴建巨宅,极尽华丽奢侈。楚瀚眼见那万宅富丽堂皇,华美壮观,气派比之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想:“人人都说天下迟早是万家的,我看今日天下已经是万家的了。” 寿宴之上,楚瀚跟其他宦官们一起喝酒吃菜,之后便与贺客们一同去院中看戏。万家请来的戏班乃是京城中正正走红的“荣家班”,尤以武戏闻名。荣家班这回得着机缘来万大学士家中唱戏,自是极为卖力,摆出大戏《泗州城》。楚瀚出身寒微,从无机会听戏,也不十分懂,坐在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随意听听。 方开场时,但听台后一声清脆的暗唱,却是“南梆子”倒板:“五湖四海——为我尊!” 便见一个妙龄女子身穿抢眼的大红裤衫,挑着两桶水,碎步出场,体态婀娜,步履轻盈。她右手持线尾子,左手扶担,走花梆子,面对上场门一亮相;之后扭三步,扔线尾子,颠颠担子,转身面向前台又一亮相。只见她面目姣好,精神抖擞,顿时赢得台下一片喝彩。胡琴声中,少女捋捋头发、理理衣服、颠颠担子,接着唱道:“来了我卖水的二八佳人,小金莲忙往前进。”侧头见到台上一个老婆婆坐着哭泣,又接着唱道:“却为何老妈妈脸带泪痕?” 这几段一做一唱,台下已是掌声如雷。楚瀚虽也看过几场戏,但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演技,只觉眼前一亮,问身边小麦子道:“这戏演的是什么?” 麦秀是个戏迷,当即答道:“这是《泗州城》,这女子扮的是水母。” 楚瀚又问:“水母是做什么的?”小麦子答道:“水母是个妖精,专爱兴风作浪,淹了泗州城几回了。她这会儿提了两桶水,就是来淹城的。” 楚瀚点点头,问道:“那老婆婆又是谁?”小麦子道:“那是南海观音大士。泗州城的州官怕水母发水淹城,请求南海观音大士出手保护,她便装成个老婆婆,特意来此阻止水母为恶。” 但见台上那老婆婆哭着答道:“老身口渴得紧!”水母便将担子放下,让老婆婆取水桶中的水喝。不料水母才走开几步,老婆婆一仰头,已将一桶水喝了个干净,伸手抓过第二桶又待喝下。水母回头望见,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抢回水桶,桶中却只剩下几滴水,不够淹城了。水母大怒,指着老婆婆破口大骂。老婆婆现出观音大士真身,水母全无顾忌,依旧向观音大士怒骂叫阵。 之后便是一场热闹非凡的大战。但见观音大士派出神将轮番上阵,水母独战众神,先用女大刀战孙悟空、灵官、玄坛,再用枪战青龙、白虎、伽蓝、金咤、木咤,又用鞭战哪咤、孙悟空。只见水母愈打愈精神,刀枪棍棒满台飞舞,抛、蹬、踢、接,目不暇给。水母动作利落,施展拍枪、挑枪、踢枪、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乌龙绞柱踢和连续跳踢等种种绝技,将惊险的打斗场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下掌声、喝彩声不绝,楚瀚也看得目眩神驰,心想:“要练就这样的武戏功夫,恐怕不比练蝉翼神功容易!” 他问小麦子道:“这演水母的是谁?”小麦子只看得目不转睛,一时没有回答,直等到这一幕完了,才在如雷掌声中扯着嗓子回答道:“这演水母的武旦,又称刀马旦的,名叫红倌,听说才十五岁年纪,是荣家班的挑班台柱。他出道不过一年,便已红遍京城,大家都称他为‘京城第一刀马旦’。”楚瀚点了点头,口中念道:“红倌,红倌。” 《泗州城》演完之后,荣家班又演了几出祝寿惯演的《玉枚记》、《蟠桃宴》等,就没那么精彩了,红倌也未出场。戏散了后,万天福赞不绝口,命人赐茶与荣家班班主及几位挑班名角。不多时,但见三两个卸了妆的武生、花旦从后堂转出,身形最小的一个便是饰演水母的红倌。他身形虽瘦小,但神采飞扬,面容秀丽无匹,一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当时在场的贵宦子弟着实不少,都争相上来与红倌攀谈结识。 荣家班班主是个势利之人,眼见红倌如此受人瞩目,自然想在万家多留一会儿,好跟这些皇亲国戚多攀些关系,便让红倌坐在席间,陪一众子弟饮酒谈笑,自己赶紧去跟几个名门望族的管家攀交情去了。红倌年纪虽幼,性情却极为豪爽大方,毫不腼腆,与一众子弟干杯猜枚,说笑戏谑,玩得不亦乐乎。 万天福的小儿子名叫万文贤,此人文才是没有,贤德更是缺,生得小眼龅牙,容貌颇让人不敢恭维。此时他借着酒醉,便对红倌言语轻薄起来,将脸凑到红倌的脸旁,笑嘻嘻地道:“不知红师傅愿不愿意赏脸,今儿晚上便在我们府上小住一夜吧?” 尚铭的干儿子小霸王尚德也在座,他上回打伤了兵部尚书王恕的侄子,害干爹尚铭丢了东厂提督的位子,被尚铭狠狠训斥了一顿。事情平息后,他又依然故我,旧态复萌,开始花天酒地、任性放荡起来。他显然也对这红倌大有兴趣,挨上来涎着脸道:“那怎么行,红师傅今夜当然要陪我哪!”瞪了万文贤一眼,嗤笑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红师傅哪里看得上你?” 万文贤听他出言侮辱自己的长相,一拍桌子,回骂道:“你这太监的干儿子又是什么货色了?”两个少爷高声互相谩骂起来,一来二去,几乎便要卷起袖子,大打出手。 梁芳坐在上首喝酒,远远望见了,眼看便要出事,让小宦官叫了楚瀚过来,对他道:“那姓尚的小子又要闹事了。快去阻阻,别扰了万大爷的兴致。” 楚瀚躬身答应,快步上前,拦在万文贤和尚德的中间,行礼说道:“两位公子快别争吵,休要打扰了寿宴,吓着了红师傅。” 万文贤认出他是大太监梁芳手下的人,稍稍收敛了些,说道:“楚公公何必管这闲事?是那姓尚的浑帐出口骂人在先……”尚德听他出口伤人,又高声喝骂起来,两边的家仆纷纷拥上护主,眼看便是一场群殴混战。 楚瀚眼见万文贤一副准备开打的架势,心想这是在他老子万天福的寿宴上,若是真打起来,最后被怪罪倒霉的,很可能还是那几个戏子。他熟知这些权宦子弟的下流行径,不禁甚为红倌担心,心想此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釜底抽薪,赶紧将红倌带离此地,便让小麦子上前拦阻两边的子弟,自己拉起红倌,说道:“红师傅也喝多了,还是先到外边醒醒酒吧。”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拉出了内厅,来到庭院之中。 红倌确实已喝了不少酒,醉眼乜斜,脚步不稳,对两个公子为自己争风吃醋似乎司空见惯,毫不惊惧,只觉得十分有趣。此时他被庭院的凉风一吹,酒略微醒了些,笑嘻嘻地道:“这位公公,请问你贵姓大名啊?” 楚瀚道:“我姓楚名瀚,在梁公公手下办事。” 红倌向他打量了几眼,见他甚是年轻,似乎跟自己年岁相仿,问道:“楚小公公,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楚瀚心想:“你被那小霸王尚德看上,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留在里面实在危险得紧。”但这话他也不能明说,便递上刚才从桌上顺手取过的一杯浓茶,说道:“你喝醉啦,该醒醒酒了。” 红倌却不接,摇头道:“醒什么酒,醉了不是更好?喂,你爱看戏吗?” 楚瀚老实道:“我很少看。”红倌啐了一声,转过头去,似乎感到跟此人没什么可以谈下去的。楚瀚对他台上的武打本事着实钦佩,诚恳地道:“我虽不常看戏,但我今夜看你演水母,委实精彩极了。你小小年纪,却是如何练成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 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从七岁开始练功,花了八年时光才练成这样。你要问我,这八年时光等于全扔水里去啦!”楚瀚奇道:“这话怎么说?” 红倌脸上似笑非笑,接过楚瀚手中浓茶,仰头一口喝尽了,将杯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在花园中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了,往内厅投去不屑的眼光,说道:“整日得跟这等俗物打交道,又有什么意思?你说,这八年不等于是白费了?”楚瀚默然不对。 红倌哈哈一笑,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站起身,似乎还想回内厅去喝。楚瀚连忙拉住了他,说道:“别进去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红倌点头道:“好,好,回家也好。”站立不稳,忽然扑倒在楚瀚身上,笑嘻嘻地道:“我走不动了。小公公,请你背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暗自嘀咕:“这家伙怎的如此无赖?”但他向来沉稳忍让,当下也没说什么,俯身将他背起,往万府大门走去。门房识得楚瀚,上前行礼。楚瀚道:“梁公公吩咐了,让我送红师傅回家去。”门房问道:“楚公公要马车轿子不要?”楚瀚还未回答,红倌已在楚瀚背上大呼小叫道:“不要马车,不要轿子!你没见你家爷四肢健全,能跑会跳?” 楚瀚见他借酒装疯,微觉窘迫,对门房道:“不必了。”背着红倌快步走出大门。 此时夜已深,他背着红倌走在黑暗的巷道中,但听背后红倌以男声唱道:“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又改为女声唱道:“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初识时的对诗,流传甚广。楚瀚甚少听戏,并未听过,只觉这几句唱词十分好听。但听他娇声唱了下去:“碧窗下,轻画双蛾,脸儿上,粉香淡抹。小兔儿轻轻,撞胸窝,脸庞儿烫烫似烧灼。” 楚瀚听他声音娇嫩细柔,实在无法相信他是个男子,忽又感觉背后软绵绵的,心中一动,慌忙将他放下地。红倌一呆,问道:“怎的?” 楚瀚凝望着他,说道:“你是女子!”红倌脸色一变,喝道:“胡说八道!” 楚瀚却知道自己说中了,心中不禁甚是吃惊。当时唱戏班中男女戏子都有,女戏子抛头露面,上台演出者虽颇为常见,但身为一间戏班的挑班主角,更是京城当红武旦,而蓄意女扮男装者,却属少见,甚至可说十分胆大妄为。 红倌一张俊脸陡地煞白,忽然一跃上前,挥拳打向楚瀚面门。楚瀚出其不意,赶紧脚下一点,往后退出一丈,躲过了这一拳。红倌不料他身手如此矫捷,也是一惊,快步追上,矮身一个扫腿。楚瀚轻轻跃起避过了,回了一拳,两人在小巷中交起手来。楚瀚身形快捷,拳脚却并不擅长;红倌拳脚虽利落,却追不上楚瀚,忍不住叉腰骂道:“没种的小太监,就知道逃!” 楚瀚平时甚少跟人说笑,但面对这泼辣可喜的小女戏子,忍不住笑道:“小太监原本是没种的,你一个姑娘家,知道得倒多!” 红倌怒极,忽然抽出腰带,向前甩出,卷住了楚瀚的脚踝。楚瀚不防,被她一扯,摔倒在地。红倌扑在他身上,用手肘紧紧抵住楚瀚的脖子,恶狠狠地道:“臭太监,我是男是女,不准你乱说!” 楚瀚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身子一翻,反将她压在身下,说道:“你是男是女,原本不关我事。你怕我乱说,那也容易,何不脱了裤子给我瞧瞧,验明正身?” 第12节 红倌呸了一声,骂道:“你臭太监才要脱裤子验明正身!”膝盖一顶,正撞在楚瀚下身。楚瀚不料她出此阴招,大叫一声,痛得滚倒在地。 红倌原本只想将他踢开,没想到他竟痛成这样,连忙爬起身,拍手笑道:“我道太监下面啥都没了,不会痛的。莫非你是个假太监?” 这下换成楚瀚恼了,翻身站起,一纵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双腕,喝道:“胡说八道,不准你乱说!” 这下红倌笑得更开心了,咯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去。楚瀚见她如此,也情不自禁放松了手。红倌笑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止住,站直了身,努力板起脸,直视着楚瀚,严肃地道:“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往后还要唱戏攒钱的。你若敢散播谣言,毁了我的生计,白费了我八年功夫,我定要以牙还牙,揭发你是个假公公!” 楚瀚也板起脸,说道:“只要你不散播谣言,我便也放你一马。” 红倌咯咯娇笑,伸出小指头来,说道:“勾勾手,信约守。小瀚子,我信了你!”楚瀚还没回答,红倌已抓起他的手,跟他勾了勾小指,嘻嘻一笑,转身快步跑去了。 楚瀚望着她的背影发了一阵子呆,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自从那夜赴万家寿宴听戏之后,楚瀚虽曾随梁芳出宫做客多次,却再未见到红倌,心中不时挂念。 《泗洲城》是近代京剧,明朝时并不存在。故事中关于《泗洲城》的场景形容,大体忠于原剧。 第十八章 善心保赤 几个月过去了,楚瀚愈来愈无心留在宫中,去意渐强,心想自己反正没有净身,在宫中又查不出舅舅身亡的线索,何不离开京城,另觅天地?唯一让他无法割舍的,是他在宫中优渥舒适的生活;他在这儿饮食丰足,钱财地位无一不缺,对这样一个乞丐出身的孤儿来说,能挣到今天的地位,毕竟十分不易。若要离开,就得放弃这一切,从头来过。凭他的取技本领,当然也不致于挨饿受冻,但终归是无法享受到此时拥有的地位和权势了。 这日晚间,他一如往常,潜入昭德宫外偷窥,正见到万贵妃大发脾气,将一本书册摔到地上,怒道:“岂有此理!我定要叫这小贱人知道厉害!” 楚瀚见她的情状,猜知定是宫中又有哪个嫔妃怀上身孕了。万贵妃年高不育,这在宫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而皇帝正当壮年,雨露遍沾妃嫔宫女,却始终无子,皇帝为此十分忧心,虽遍请太医开药,恭请方士作法,却毫无成效。宫中众宦官宫女都心知肚明,原因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哪个妃嫔宫女被发现有娠,立即被万贵妃派人强迫灌下打胎药,或者干脆将这胆敢威胁她无上地位的女人逼死。有万贵妃严密掌控后宫,皇帝似乎命中注定不会有子,服药作法自然无济于事。 楚瀚感到十分无趣,正想离开,却听万贵妃气冲冲地质问道:“一个管理藏宝库房的小小女官,万岁爷怎会无端看上她?你说,你说啊!”楚瀚听见“藏宝库”三个字,被勾起了兴趣,便没有离去,留下继续偷听。 跪在她面前的宫女当然答不上来,为了平息万贵妃的怒气,只能惶恐地答道:“启禀娘娘,听说万岁爷几个月前去内承运库巡视,刚好她在那儿值勤,万岁爷询问她库中的收藏,她回答得体,万岁爷一高兴,便召她侍寝。” 万贵妃更怒,伸脚乱踢地上的册子,怒道:“哼!侍寝不过一回,就怀上了身孕,岂有此理!” 楚瀚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册子,皇帝每夜临幸了哪个嫔妃宫女,这些女子的月事以及是否有娠,宫中都有专职的宦官负责记录,因此并非什么机密,也用不着楚瀚去打探。这些专职记录的宦官自然老早被万贵妃买通,不时将册子呈上给万贵妃阅览。万贵妃妒心极重,每见到哪个女子有了身孕,便怒气勃发,绝不放过,尽管这管理库房的女官身份低微,远远摸不着受封嫔妃的边儿,但万贵妃怎肯让任何人替皇帝生下龙种?当即对亲信宫女碧心道:“你这就去找那贱人,将胎儿给我了下来!”碧心低头应了,便即离开昭德宫。 那宫女碧心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形高瘦,跟万贵妃身边其他的宫女一般,无甚姿色,面容平凡甚至有些丑陋。她从十多岁入宫起便服侍万贵妃,因忠诚老实而受到万贵妃的信任。万贵妃派手下宫女去治有娠宫人,这等事情在宫中时时发生,谁也没多理会,楚瀚却留上了心。他之前来万贵妃的昭德宫偷窥时,曾多次见到碧心,知道她笃信观音菩萨,心地十分善良,尤其不喜杀生。楚瀚不禁好奇,想知道她会不会真的下手杀胎儿,便悄悄跟上去看。 但见碧心皱着眉,咬着唇,显然甚是苦恼。她到后面藏药室中取了一帖堕胎药,收在怀中,愁眉苦脸地在宫中行走一阵,来到皇宫边缘的一排窄小房舍。此地乃是宫女的聚居之所,许多低阶宫女都在此通铺而睡,有官职的宫女则大多住在单间的房室中。碧心向人询问,来到纪女官的住处外,敲了敲门。门内一个柔弱的声音说道:“是哪位?请进来。” 碧心跨入房中,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病恹恹地斜躺在炕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疑惧地望着自己,颤声问道:“姊姊半夜来访,不知有什么事?” 碧心见她面貌温婉柔和,生得十分讨人喜欢,心就先软了,又见她而面色苍白,娇瘦羸弱,更下不了手,心中暗想:“她身子这么弱,胎儿想来是保不住的,我又何必多造杀业?”于是便关上了门户,坐在炕边,拉起了纪女官的手,说道:“我叫碧心,在昭德宫伺候。妹妹,我为何而来,你想必清楚。但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怎能多造罪业,残害性命?你身子不适,多多保重吧。” 纪女官自然已猜知她是万贵妃派来堕胎的,听她竟肯放过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含泪向她拜倒道谢,二女手拉着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低声说了好些话语,碧心才告辞离去。 楚瀚瞧在眼中,甚感惊讶,心想这宫女碧心的胆子着实不小,竟敢违背万贵妃的旨意!他也不禁暗暗佩服碧心的勇气,心想:“在皇宫内院这等乌烟瘴气的地方,也仍有好心人默默地做着善事。” 碧心当然不曾知道,楚瀚在暗中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偷听偷看了去,离开时怡然自得,神情十分轻松。她回到昭德宫,向万贵妃禀告道:“那女官不是有了身孕,而是生了怪病,月事停潮,肚腹胀大,看来已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不如把她送到安乐堂去吧。” 万贵妃听了,虽有些怀疑,但她知道碧心素来老实忠心,便也没有再深究,依照碧心的建议,免去了纪女官的职位,将她贬到安乐堂去住着,好让皇帝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可恶的女子。 这事情原本这样也就结束了,唯有楚瀚按捺不住好奇心,仍不时去安乐堂探访这纪姓宫女的消息。安乐堂乃是遭贬、病重或年老宫女居住之所,偏僻破败,冷冷清清,住着一群毫无希望和生趣的宫女,在此打发余生。纪宫女被分派到其中最肮脏破旧的一条小巷中,叫作“羊房夹道”,顾名思义,往年这一带曾是养羊之所,今日的房舍都是昔时的羊房所改建的,其简陋可知。被贬宫女中稍有一点办法的,都不愿住在此地,早早搬出,因此这条巷子十室九空,冷清荒凉已极。 当初纪宫女当然是真的有孕,苍白羸弱一部分自是害喜的征兆,但她的身子原本便也十分虚弱。如今被贬到羊房夹道中住着,忧惧交加,加上住处饮食都十分简陋,病势更加严重,几乎无法起身,只能在饥饿病弱中挣扎求生。 楚瀚见她仍怀着身孕,知道这是件大事,她若生下个儿子,便会直接威胁到万贵妃的地位。这事情眼下还没有人知晓,自己若去禀告梁芳,让他去向万贵妃报密,便是大功一件。但楚瀚始终不忍心这么做,他虽在梁芳手下办事,但向来能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便尽量不做,能不伤人命,便尽量不伤。他想:“如果连碧心都有勇气违抗万贵妃的旨意,我又怎能没有这点勇气?” 这一日,楚瀚来到安乐堂羊房夹道纪宫女所住的陋屋之外,见到她躺在炕上,气息奄奄,虚弱得没有力气出门觅食,不禁想起自己做乞丐时日夜受饥饿煎熬的情状,心生同情,便去御用监的厨房取了几个馒头,送到她房中。 纪宫女在半昏半睡中,见到一个少年宦官走进自己的屋子来,吓得清醒过来,全身发抖,颤声道:“这位公公……请问……请问有什么事情?” 楚瀚道:“我看你很饿了。我最见不得人挨饿,快吃了吧。”放下馒头,便出去了。 纪宫女只道他是万贵妃派来毒死自己的,不敢吃他送来的食物。当晚楚瀚又送了一碗粥来,见馒头放着没吃,登时明白,对她道:“我不是来害你的。”当下将馒头拿起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匙粥,说道:“你看,没有毒。” 纪宫女饿得狠了,见他如此,才端起粥喝了,馒头也吃了个干净。她吃完后,说道:“小公公,谢谢你。请问你贵姓大名?” 楚瀚道:“我叫楚瀚。” 纪宫女听了这名字,大吃一惊,双眼圆睁,直瞪着他,颤声道:“你……你就是楚瀚……楚公公?” 楚瀚心想:“我是梁芳手下红人,宫中知道的人自然不少,她大约也听闻过我的名头。”当下好言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去向梁公公告密的。” 纪宫女向他上下打量,眼中疑惧似乎并未减少,良久都没有说话。楚瀚也向她打量去,见她年纪并不很轻,似乎将近三十,身形娇小,面容生得十分婉丽,肤色略黑,双眼甚大,不似汉人。但见她眼中忽然噙满泪水,哽咽道:“谢谢……谢谢你替我送吃的来。”说着掩面而泣,一时竟泣不成声。 楚瀚见她如此,心想:“她独自在这儿与死神挣扎,自是满心孤独恐惧。有人对她稍微好些,便如此感动感激。”不禁想起自己初到三家村胡家时,舅舅不但供他吃住,还对他十分亲切爱护,跟他做小乞丐时受到所有人唾弃鄙视的处境实有天壤之别,自己当时便感动得热泪盈眶,立誓要报答舅舅的收留照顾之恩。 他想到这里,心头一暖,不禁动念:“没想到有一日,却轮到我来照顾别人了。”想起万贵妃凶恶的嘴脸,残狠的手段,种种张扬跋扈、霸道滥权的举止,心中憎恶,更生起了保善护弱之心,当下说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保全你的。” 纪宫女仍旧无法收泪,紧紧握着楚瀚的手不放,激动得不能自已。楚瀚轻拍她肩膀,安慰了她好一阵子,才告辞离去。 之后楚瀚便时时来探望纪宫女,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他总在三更半夜造访,替她送来各种饮食用物。纪宫女的病状由此渐有起色,身子慢慢健朗起来,胎儿也保住了。羊房夹道太过偏僻,纪宫女又极少出门,因此她怀胎十月,竟然始终没有被人发觉。 这一日,纪宫女就将临盆。楚瀚对这等事情自然毫无经验,那天晚上他来到安乐堂时,见纪宫女已请了一个早年被贬到安乐堂、有接生经验的老宫女,来此帮她接生。楚瀚虽是个“宦官”,那老宫女仍将他赶了出去,要他在门外等候。 楚瀚在门外走来走去,只听得纪宫女在屋中喘息呻吟,显然极为痛苦。老宫女不断安抚道:“再忍忍,再忍忍。还早呢!” 楚瀚彷徨不安,手心出汗,只听屋内纪宫女的喘息愈来愈粗重,呻吟也愈来愈凄厉,生产过程艰难漫长,似乎永无止境。好几个时辰过去了,才听老宫女道:“可以了。现在你得用力蹦了。”接下来传出的不是喘息呻吟,而是惨叫了。那老宫女忙道:“别叫,叫有什么用!愈叫愈分散了力气。听我数到三,用力蹦!” 楚瀚只听得心惊肉跳,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能勉强压抑心头的焦虑忧急,继续等候,最后终于听那老宫女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是了,是了,头出来了!再蹦!”接着便听纪宫女长长吁出一口气,屋内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此时正是三更时分,老宫女开门对楚瀚道:“快进来帮手!”楚瀚正在外面探头探脑,听她呼唤,只吓得跳了起来,连忙答应,冲入房中。 老宫女命楚瀚端过装了温水的木盆,自己将初生婴儿放入盆中清洗。楚瀚见那婴儿黑黑瘦瘦,全身血迹,半截脐带还连在肚子上,模样十分吓人,只看得头皮发麻。 纪宫女在炕上虚弱地问道:“婴儿可好?”老宫女沉声道:“是个男娃娃。”楚瀚这才注意到,水盆中的确实是个男娃娃。 老宫女将婴儿清洗干净了,用布包起,交给楚瀚抱着,自己去替纪宫女冲洗穿衣,扶她躺好。老宫女知道这事情干系不小,不敢多留,处理完后,便匆匆去了。 楚瀚从来没有抱过初生婴儿,不禁有些着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团襁褓,眼见那婴儿皱起小脸,似乎便要哭泣,连忙轻轻摇晃,口中哄道:“不哭,不哭!”但婴儿仍旧哭了出来,人虽小,声音却十分洪亮,直哭得楚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纪宫女声音微弱,说道:“请你把孩子抱过来,让我喂他。” 楚瀚将婴儿抱到炕边,纪宫女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双手接过孩子,望着他的小脸,低声道:“真像!” 楚瀚心想:“真像谁?像万岁爷吗?”他回想成化皇帝的脸容,皮肤白白嫩嫩,脸颊浮肿,双目无神,唇厚皮松;而眼前这小婴儿干干皱皱,肤色紫黑,双目紧闭,如何也瞧不出他跟皇帝有什么地方相似。 他正疑惑时,纪宫女已将孩子放在胸前,开始喂奶。楚瀚离开炕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人碰触到了屋旁小树的枝叶。他心生警觉,一个箭步抢去窗边,但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快捷无伦地疾奔而去,消失在转角。楚瀚心中大惊,这人身法灵巧,显然轻功极高,而且似曾相识。 他勉强镇定下来,想了许久,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这才忆起:“我在扬大夫家中养伤时,有次大夫来我房中替我换药,谈起我的身世,我忽然警觉窗外有人在偷听,但一转头往窗口望去,那人影便消失无踪了。扬大夫以为是他家小厮经过,但那身法绝非寻常人物。难道刚才窗外那人,跟出现在扬家的是同一个人?莫非从那么多年前开始,便有人在跟踪监视我?我怎的一点也未曾警觉?” 他心中虽怀疑,却毕竟无法确定,只能祈求是自己眼花多心,或希望那人并不是万贵妃的手下。但如果自己并未看错,却又如何?那人若真是万贵妃派出来的眼线,回去向万贵妃报告纪宫女生子之事,万贵妃定会火速派人赶来“善后”,这对母子性命定然不保。他心知纸是包不住火的,宫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不少宫女宦官充当万贵妃的眼线,皇子诞生这等大事,即使在偏远的安乐堂中,也不免会传到万贵妃的耳中,只是时间迟早罢了。而事情一旦爆发,自己很可能也会被牵连在其中。此时此刻,他该怎么做才是? 楚瀚站在窗前,望向迷蒙的夜色,回想起童年的经历:舅舅收留了孤弱无依的他,即使上官家和柳家对自己充满敌意,舅舅始终尽力保护他,直到舅舅离村身亡;扬大夫收留重伤濒死的他,当梁芳带着锦衣卫来搜索拿人时,扬大夫也不曾将他交出,只说自家这儿没有钦犯。如今自己是世间唯一能保护纪宫女和她的孩子的人,自己又怎能舍弃她们? 他回过头,望向纪宫女,但见她疲惫的脸上满是慈爱,嘴角带着一抹微笑,低头望向怀中的婴儿。楚瀚陡然意识到这对母子是多么地珍贵,又是多么地孤弱。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置身事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万贵妃下手荼害这对母子。 他回想当初自己因同情纪宫女的处境,不忍见她饿死,出于一念善心,才开始替她送些饮食来,当时并没认真想过事情会走到这一地步,而在亲历今夜那场漫长的生产挣扎,婴儿终于呱呱落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乃是两条性命的生死存亡。 他默默地守在纪宫女的炕前,感受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和这重担带来的莫大责任和危险。他一定要保护她们,但是,他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纪宫女喂完了奶,婴儿沉沉睡去。她轻声道:“楚公公,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瀚如从梦中惊醒,说道:“我……”他想说出自己担心事情会传到万贵妃耳中,万贵妃就将派人前来加害,但随即又想:“说出来又如何?不过徒令纪宫女担惊受怕罢了。除非我有办法解救二人,不然多说也是无益。”当下说道:“娘娘也请多歇息,我明日再来探望。” 他离开纪宫女的住处后,便立即赶去昭德宫探听消息。他才来到昭德宫外,远远便听见万贵妃的怒吼声。楚瀚心中一跳:“三更半夜的,老婆娘恼怒如此,莫非已知道了那事?”当下悄悄掩上,隐身在屋檐偷看。但见黑暗的宫中点起了许多烛火,万贵妃叉腰站在昭德宫正殿当中,戳指怒骂:“一群蠢才!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七八个宫女宦官匍伏在她面前,惊得簌簌发抖,头也不敢抬起。 万贵妃大步走上前,伸脚重重踢上一个宫女的脸颊,喝道:“死娃子碧心,我不是叫你去将那孽种了下来?你却说那狐狸精是病了,命不长久!现在孩子生下来了,你怎么说?” 那宫女正是碧心。她被踢得满嘴鲜血,倒在地上不敢回口。万贵妃又狠狠踢了她几脚,怒喝道:“你说话呀!”碧心趴在地上,口齿不清地颤声道:“娘娘息怒,奴婢……奴婢……看她可怜……” 万贵妃大怒道:“你看她可怜,你凭什么?谁来可怜我呀?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给我活活打死了!”便有两个宦官上来,将碧心拖了下去。 万贵妃生性残暴,隔几日便打死一两个宫女宦官也是常事,碧心胆大包天,竟然敢蒙骗忌刻好疑的万贵妃,死罪原也是难免。 楚瀚心中不忍,悄悄跟了出去,但见两个宦官将碧心拖去后边院外的空地,持大棍子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碧心哀号几声,便昏厥了过去。 楚瀚看不下去,决意出手相救。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三家村的法宝“落地雷”,往墙角扔去,但听轰的一响,炸碎了好几个花盆。那两个宦官一惊,转头望去,一个宦官站着没动,另一个宦官走上前去探视,说道:“大约是耗子撞倒了花盆吧。”走回来还想继续打时,却发现地上只剩一摊血迹,碧心的身子竟已凭空消失了!两名宦官脸色大变,互相望望,一股恐惧直窜上心头,同时低呼:“有鬼!” 两人扔下棍子,惊恐莫名,四下张望,生怕那鬼怪会来取己性命,却又不敢张扬此事。两人低声商议了一阵,都认定是遇上了妖魅鬼怪,约定三缄其口,只向万贵妃回报人已打死,扔入井中去了,绝口不提遇上鬼魅之事。 碧心自然是被楚瀚救了去。他施展高超的飞技,趁两个宦官分神的一剎那间,飞身落地,抱走了碧心,又闪身躲入暗处,那两个宦官竟然更未瞥见他的身影。 楚瀚救了人,一时却没想到该如何处置她,抱着她的身子奔出一段,远远见到一个老宦官提着灯笼在巡夜,打从夹道经过。楚瀚看清了他的脸面,却是自己曾关照过的尚衣监马源。楚瀚生怕万贵妃就将出手对付纪娘娘,自己时间不多,当下从怀中掏出一些银两,上前塞给马源,说道:“老马,万娘娘的宫女受了责罚,伤得很重。你将人抬去我那儿,交给小凳子,让他照看着。” 马源之前向楚瀚借过不少钱,一直很感念他的大方慷慨,这时忙道:“能为楚公公办事,马源荣幸之至,一定办得妥妥贴贴,公公请放心。” 楚瀚又低声道:“别张扬,也别让人看见了。”马源连忙点头,扛起了昏死的碧心,快步从夹道中奔去了。 第十九章 蒙面锦衣 楚瀚望着马源走远,等到四下无人,又赶紧飞身回到昭德宫,此时万贵妃又已发了一回飙,将其余的宫女劈头臭骂了一顿,最后吼道:“张敏,天亮以后,你立即去安乐堂,替我溺死了那孽种!” 楚瀚侧过头,见到门监张敏趴在地上磕头道:“奴才遵旨。”万贵妃气冲冲地转身入内。 楚瀚稍稍放心,万贵妃命他天明去动手,那么时间尚不紧急,还有几个时辰可以想法应付。他与这张敏并不甚熟,只知他是从南方一个叫作金门的小岛来的,因家境贫穷而净身入宫。平日他谨慎少言,是宦官之中少见的厚道老实人。万贵妃派他去溺死婴儿,他真的会下手吗?他亲眼见到碧心被拖下去乱棒打死,想来是不会敢违背万贵妃的意旨。 楚瀚又想:“婴儿才出生没多久,万老太婆立即便知道了这件事,那么报密的人必然是刚才躲在窗外偷听、轻功高绝的家伙。那人究竟是谁,我怎的从未在宫中见过他的身影?” 他一时想之不透,只能暂且将这件事置诸脑后。他心想:“我要保住婴儿,必得事先到安乐堂布置好,最好是假装婴儿已死,甚至将张敏也骗过了,才是上策。”他赶紧向安乐堂奔去,不料却见一人躲躲藏藏地走在自己之前,手中提着一盏小油灯,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张敏。楚瀚甚是奇怪:“万老婆娘不是要他天明才来动手吗?他却为何提早赶去?” 当下悄悄跟在张敏身后,来到安乐堂的羊房夹道,纪娘娘的住处之外。楚瀚生怕张敏一入门便对婴儿狠下杀手,躲在窗外偷窥,心中打定主意:“张敏若动手伤害婴儿,我便立即冲进去阻止。”又想:“最好他将婴儿抱了出来,我便能重施故技,跟救走那宫女碧心一般,趁黑将婴儿夺走。这样既能保住婴儿,张敏也无从追究到纪娘娘头上。” 正思量时,张敏伸手敲门,纪娘娘清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人?”语音满是惊恐。 张敏答道:“昭德宫门监张敏。” 纪娘娘听见“昭德宫”三个字,脸色煞白,双手抱紧了怀中的婴儿,不再出声。张敏又敲了几下门,眼见门内没有回应,便伸手推门,门应手开了,原来楚瀚刚才离去后,她无力下炕闩门,因此门并未闩上。 张敏跨入屋中,见到纪娘娘坐在炕上,怀中抱着一个初生婴儿,一时竟似傻了,站在昏暗的屋子当中,手中仍提着那盏小油灯,没有出声。 房中静了一阵,只有几声婴儿发出的嘤咛声响。 张敏开口问道:“孩子……多大了?” 纪娘娘冷冷地道:“有劳公公相询,才出生几个时辰。”张敏点头道:“健壮结实,长得好样儿啊。” 纪娘娘听了,忍不住怒从心起,提高声音道:“我道你还有些人性,竟有脸说出这等话?你为何而来,我岂有不知?你若要像猫捉耗子那般玩弄我母子,不如趁早给我们个爽快来得干净!” 张敏甚觉窘迫,涨红了脸,静了好半天,才低声道:“皇上至今无子,这孩子可宝贵啊。龙种福德齐天,我又怎有胆量下手呢!但是……但是……唉!”只听噗通一声,却是张敏跪倒在地,哽声说道:“娘娘,奴才这点良知还是有的。这事我不能干!娘娘好生保重,我们想个法儿,将皇子藏了起来。宫中地方大,不会那么容易便被人发现的。” 纪娘娘大出意料之外,直望着张敏,颤声道:“公公可是认真的?”张敏连连点头,说道:“不瞒娘娘,主子命我天明来干这事儿。我心里不安,因此立刻赶来了,希望早些通知娘娘,赶快想法将小主子藏起来了才好。” 纪娘娘哽咽道:“多谢公公大恩!纪善贞永生不忘。” 楚瀚心想张敏毕竟甚是个淳厚之人,不肯做那弒婴之事,而纪娘娘得知爱子获救有望时,语音中的狂喜、欣慰、感激等情,虽只是几句话,已将一个母亲深爱孩子的心思表露无遗。楚瀚不禁眼眶湿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纪娘娘和张敏便开始商议该将婴儿藏去何处。张敏道:“我往年有个妹妹在宫中,因病被送到安乐堂休养。我来这儿照顾过她一段时候,知道安乐堂的水井曲道上有间角屋,平时用来堆积杂粮布料,少有人去。我曾见到放置黄豆的仓房墙后有个夹壁,甚是隐密,不如先将孩子藏去那里,再做打算。”纪娘娘同意了,两人便着手准备。 楚瀚心想:“若是动作快些,要将事情藏得不露痕迹,也是可能的。”他正要入屋相助,忽听夹道一端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听来是好几个练过武功之人,正快步奔近。 第13节 楚瀚心中一凛,飞身上屋,沿着屋顶奔到西首观望,但见来者共有四人,身穿锦衣卫服色,大吃一惊:“莫非万贵妃不放心,另外派了人来杀害婴儿?” 果见那四人悄声来到纪娘娘的屋外,分散在门外监视,显然正是为了杀死婴儿一事而来。 楚瀚知道事不宜迟,立即从屋顶跃下,转到后门,从窗户跃入屋中,向张敏和纪娘娘做个噤声的手势。二人正快手打包婴儿的衣物用品,见到他忽然出现,都吃了一惊。纪娘娘松了一口气,张敏认得他,张口想叫:“楚公公!”却被楚瀚上前按住了嘴巴。张敏心中惊惶无已,他知道楚瀚是梁芳手下的人,而梁芳又是万贵妃的亲信,此时见到他出现,只道事机败露,后果难料,一颗心直如沉到肚子底下一般。 楚瀚压低声音道:“张公公莫要惊慌,我是来相助的。此刻门外已有四个锦衣卫监视着,我们得赶紧行动。” 张敏仍旧怀疑地望着他。楚瀚悄声道:“张公公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孩子我们一定得保住。”他四下张望,见到床角的木盆,盆中有一堆生产时留下的血污和胎盘。他灵机一动,快手抓过床上棉被,将血污胎盘裹了一包,低声道:“张公公,你将这包事物拿去宫后的乱葬场,赶紧埋了。”转向纪娘娘,说道:“娘娘留在此地,只管放声大哭便是,我带孩子藏到水井曲道的角屋里。” 张敏完全慌了手脚,僵立当地,无法动弹。他未曾按照万贵妃的命令杀死婴儿,本是出于一念不忍,一念好心,一念侥幸;此刻被人发觉了,不知自己是该信任这小孩儿,与他一起解救小皇子,还是干脆反脸,放声呼唤门外的锦衣卫进来杀了小皇子,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一时天人交战,全身冷汗直冒,无法委决。 当此情境,纪娘娘竟出奇地镇静,她一眼便看清了张敏心中的挣扎,知道必须敲钉转角,让他不能反悔,当下走上前来,对张敏拜倒,说道:“感谢张公公救命大德!”将襁褓交在楚瀚手中,说道:“楚公公,我儿就托付给你了!” 楚瀚低声道:“娘娘请放心。”他望向张敏,张敏眼见纪娘娘对楚瀚如此信任,当此情境,也不容他再犹疑,便伸手接过了楚瀚手中的棉被包裹,向楚瀚和纪娘娘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你这女子还算乖觉听话,省我事儿,我也不为难你了。这事物我拿去埋了,你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说着拎着棉被,开门出去。 楚瀚已抱着婴儿,窜出窗外,跃上屋顶,正见到四个锦衣卫站在张敏身前,当先一人问道:“张公公吗?事情可办成了?” 张敏见到众人,装作吓了一跳,颤声道:“办成了。我这去……去埋了这……”举起手中那包血布。这时夜色正浓,当先那锦衣卫低头见那布包中血肉模糊,鼻中闻到血腥味儿,无心多看,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张公公快去办事吧。” 张敏战战兢兢地举步往乱葬场走去,却听那锦衣卫又道:“我们跟张公公一块儿去。” 张敏想要拒绝,却说不出个好理由来,便闭上了嘴。其中一个蒙着面的锦衣卫却不动,嘶哑着声音道:“你们去,我留下。” 那锦衣卫头领似乎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出声反对,只道:“好吧。你且留下,我们走!”便与另二人跟在张敏身后走去。 那蒙面锦衣卫待他们走远,上前推开纪娘娘的房门,闯了进去。楚瀚生怕他伤害纪娘娘,伏在屋檐上,屏住呼吸,不敢就此离去。 纪娘娘正坐在床上掩面而泣,抬头望见那锦衣卫,哭叫道:“你们要了我儿的命,现在连我的命也要了去吗?那敢情好,让我跟我儿一起去罢了!来呀!动手呀!” 那蒙面锦衣卫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问道:“刚才还有谁来过?” 纪娘娘心一跳,随即镇定下来,说道:“不就是那天杀的张敏?” 那蒙面锦衣卫嘿了一声,大步冲入屋中,翻箱倒柜乒乒乓乓地搜索起来,将床褥和床底都搜过了,都没有见到人。那蒙面锦衣卫冷哼一声,说道:“小贼想是溜了。”回身出屋,快步离去。 楚瀚在屋檐上望着他离去,一颗心怦怦而跳,暗想:“这人怎会知道我来过此地?”他藏在屋顶上,凭着蝉翼神功,自然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但婴儿可就难说了。所幸孩子刚吃完奶,睡得香甜,这段时间中一声未吱。楚瀚暗暗吁了一口气,又等了一会儿,才跳下地来,辨别方向,往水井曲道的角屋奔去。 将近水井曲道,便听见远处有人高声说话。楚瀚掩上前去,见是刚才那四个锦衣卫,正在水井边争执。但听那蒙面人尖声道:“张敏呢?”锦衣卫头领道:“回去了。”蒙面人怒道:“你就这么放他走了?”那锦衣卫头领也提高了声音,说道:“他办完了事,不让他走,难道要他留在坟场守坟吗?” 蒙面人问道:“当真埋好了?你们亲眼见到尸体了?” 那锦衣卫头领顿了顿,才道:“不就是个小婴儿吗?早埋好了。”蒙面人追问道:“黑夜之中,你当真见到了?你打了灯吗?点了火折吗?”锦衣卫头领语塞,支吾道:“打灯是没有,但是……” 蒙面人打断他的话头,冷然道:“你们几个玩忽职守,总有一日会知道厉害!带我去坟场,我要挖出尸体来瞧瞧!” 那锦衣卫头领吞了口口水,说道:“明日再去吧?”蒙面人怒道:“推三阻四的,莫非你们收了张敏的什么好处?那地方满是野狗,今夜不去挖出看个明白,明日还有什么可看的?” 其余三个锦衣卫互相望望,都是愕然,但在那蒙面人的坚持下,三人虽极不情愿,仍不得不回头往坟场走去。 楚瀚心中念头急转,生怕他们挖出那个胎盘,发现其中有弊,决定先安置婴儿,再去引开那几个锦衣卫。他飞步追上张敏,低唤道:“张公公!” 这时张敏已走到西内门口,听见楚瀚呼唤,连忙停步回头。楚瀚道:“那几个锦衣卫不死心,回去坟场挖尸查验了。你快跟我来,我们将婴儿安顿了,我去引开他们。” 张敏点点头,领着楚瀚来到水井曲道的角屋,进入那间堆积黄豆的仓房。张敏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道:“暗门在这儿。”伸手推开了一扇两尺见方的矮门,里面果然有间小小的夹壁。楚瀚让张敏和婴儿躲入夹壁之中,自己拉起领巾蒙住了脸,说道:“张公公小心,我去引开他们。”便即离开曲道,奔到乱葬场边。 但见那几个锦衣卫打着火折,正满头大汗,寻找方才埋葬婴尸的坟地。楚瀚看准时机,忽然大叫起来:“飞贼!宫中来了飞贼啊!” 四个锦衣卫一齐抬头,楚瀚特意高高跃起,让他们见到自己的身形。但听那锦衣卫头领叫道:“追!”四人先后追了上来。 楚瀚本意便是要引开这几个锦衣卫,见他们追了上来,才拔步快奔。以他飞技之佳,那些锦衣卫原本连他的影子也见不到,此时他故意放慢脚步,让众人全数追上了,才在众人注视下,一跃出了数丈高的围墙。但听众锦衣卫在墙后高声喝骂,忙着寻找门户。 楚瀚知道他们无法跃上这座高墙,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墙头上站了一个人,蒙着脸面,身形一闪,已落在自己身前。 楚瀚从未遇到过飞技与自己相若之人,更未想到锦衣卫中竟有这等人物,一惊之下,立即一个后翻身,弹出数丈,飞奔而去。那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离他身后不过五步之遥。楚瀚熟悉路径,一径闯出了皇宫,钻入京城狭小的胡同之中,左穿右绕,仗着黑暗掩护,渐渐拉开自己与追者的距离。 又穿过几条胡同,他将追者甩出七八丈外,但仍能听见那人轻捷的脚步声如蛆附骨般地跟在身后。他知道自己若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对方必定也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总能循声追上,毕竟未能完全甩脱对方。他不敢停下脚步,施展蝉翼神功,一时跃上树梢,一时跳上屋檐,一时在高高的围墙上疾行,一时在弯曲的胡同中乱窜。但那蒙面人即使在黑暗之中,却丝毫不失敏锐精准,循声探影直追而上。 楚瀚此时再无怀疑,这人定然便是多年前曾到扬钟山家偷窥,并在昨夜到纪娘娘房外观望的那人。他感到芒刺在背,他自练成飞技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可怖的对手,心中又是惊诧,又是焦急,只能尽量镇定下来,对自己道:“我在宫中这些时候,竟然不知道锦衣卫中有这等人物,真是瞎了眼!好在他尚未见到我的面目,也不能确定我与张敏杀婴之事有关。我得赶紧躲藏起来,绝不能让他追上。” 他暗不择路,在胡同中乱奔,老早迷失了方向。这时他一抬头,见到不远处有间寺庙,庙门紧闭,庙前香炉兀自冒着残烟。楚瀚奔到庙外的天井,四下一望,见到庙门上挂着横匾,庙门旁放着个香油箱,天井当中立着一座铜香炉,左首堆栈着一人高的罗汉座,右首放着一只大水缸。他念头急转,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几样事物,快手布置好了,隐身在天井之中。 那蒙面锦衣卫转眼便已追上,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知道楚瀚并未离去,定然躲在这天井之中。他冰冷的眼光四下一扫,停留在庙门上的匾额,上面写着“净圆寺”三个大字。他一跃而起,挥刀斩去,登时将匾额斩成两段,轰然落地,但匾后无人。 蒙面人哼了一声,转身去望那香炉,两步抢到香炉边,挥刀向内斩去,一时香灰飞扬,炉中无人。蒙面人又去推倒了左首那堆罗汉座,砰然声响,罗汉座后无人;他又去踢翻右首的大水缸,清水流了一地,仍旧无人。 蒙面人又惊又恼,他知道对头定然躲进了这个天井,绝对未曾逃出,但所有能躲的地方他都找过了,对头是人不是老鼠,还有何处可躲?他眼光扫向天井的各个角落,最后停在门旁的香油箱之上。这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孩童大约躲得进去,成人若擅长缩骨功,或许也能藏身于此。他慢慢走上前,打算持刀劈开箱子,忽听脚步杂沓,箱旁的大门“呀”一声开了,一个和尚探头出来,睡眼惺忪地骂道:“他奶奶的,大半夜儿的,哪个王八蛋在这儿发疯撒泼?”抬头见到那锦衣卫手中亮晃晃的刀,惊呼一声,正要关门,蒙面人已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和尚的衣领,喝道:“我是锦衣卫!有钦犯逃入你这庙里,快交出人来!” 那和尚听说是锦衣卫,吓得要命,忙不迭跪下求饶道:“官爷!小僧瞎了眼,官爷恕罪则个!”他身后又有三五个和尚闻声出来,七嘴八舌地探问究竟,就在这一团乱中,楚瀚已从屋檐下钻出,如燕子般轻巧地翻上屋顶,飞身而去。 这藏身屋檐下的功夫乃是三家村的独门绝技,楚瀚往年早晚苦练以两指之力悬挂在木椽上,能够挂上几炷香的时间而不稍动弹。这庙的屋檐甚是窄浅,他用双手捏住木椽,身子紧贴在屋檐之下,除非站在庙门口抬头上望,不然便无法见到他的身形。加上天井中有许多更明显的藏身处,楚瀚又一一在匾额、香炉、罗汉座堆、水缸处留下痕迹,让对头心生怀疑,先行搜索这些地方,始终没想到他竟会藏在最容易被见到的屋檐之下。他的算计也甚准,知道对方弄出声响后,定会有人出来探视,自己便能趁乱逃走。这一切都如他所料,他从屋檐下溜出逃逸,那锦衣卫更未见到,在那几个和尚的大呼小叫声中,也未能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 楚瀚心中暗叫好险,知道若是在几个月前,自己尚未练成蝉翼神功,必然躲不过这蒙面人的追赶。他又在宫外绕了许久,确定那蒙面人不曾跟来,才悄悄回入皇宫。 他猜想天明之后,那几个锦衣卫定会再回去乱葬场试图挖掘婴尸,但他知道乱葬场中野狗和黄鼠狼甚多,不消几个时辰,便会将掩埋得不好的尸体掘出来吃了。到得天明,就死无对证。只要张敏小心躲藏,不让人发现婴儿的踪迹,这件事情毕竟不会败露。 第二十章 藏匿幼主 楚瀚回到御用监自己的住处时,已是四更时分。他见到手下小凳子趴在卧房外的桌上打盹儿,一张圆脸靠在胖胖的手臂上,口水沾湿了一片衣袖。黑猫小影子缩在他的怀中,也睡得香甜。 楚瀚微微一呆,他不想让小凳子知道自己这么晚才回来,便先悄声入房,假作开门出来,问道:“小凳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凳子名叫邓原,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比楚瀚还要小上几岁,一张大脸圆圆平平,酷似板凳面儿,因此得了个“小凳子”的诨号。他生性憨厚老实,但办事极为认真,交代他什么事情,一定全心全意办好,从不推辞叫难。他和小麦子两人都是和楚瀚同日净身的一批小宦官,入宫后小麦子跟楚瀚一起被派到御用监,小凳子则被派到惜薪司去,在那里干了几年杂务。楚瀚升任御用监右监丞后,便将两人都调来自己手下办事,是他此时最忠心能干的两个手下。 这时小凳子一惊醒来,赶紧站起身,小影子满不情愿地跳了开去。小凳子揉着眼睛道:“楚公公!早些马公公抱了一个宫女过来,伤得很重,我给敷了药,放在外间床上,仍昏迷不醒。” 楚瀚这才记起自己让马源将万贵妃的宫女碧心送来之事,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小凳子低声问道:“楚公公,那宫女该如何处置?” 楚瀚当时一念不忍,出手救了碧心的命,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她,说道:“万贵妃命人打死了她,我看着可怜,才让马公公悄悄将她救了出来。我们得小心将她藏起,别让人发现了。等她养好了伤,或许让她改名换姓,送去安乐堂或浣衣局避避风头,之后再说吧。”小凳子答应了。楚瀚便让他快去睡觉,自己也回入房中,关上了房门。 他挂念着婴儿,心想自己得赶紧去看看张敏和婴儿如何了,心中一动:“就怕婴儿饿了,哭起来可麻烦。”他也不知能喂什么给婴儿吃,手边又不可能有奶水,四下一望,随手拿了一盒外臣进献给梁芳的软糖,一罐蜜粉,塞入怀中,便又出门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赶回水井曲道的角屋,此时锦衣卫已然离去,他确定四下无人,才偷偷入屋,来到堆积黄豆的仓房,轻轻敲了敲墙壁,低声道:“张公公,是我楚瀚。” 张敏开了门,楚瀚矮身钻入,张敏将手指竖在口前,示意别出声。楚瀚借着透过板壁缝隙射进来的曙光,但见婴儿窝在张敏怀中,沉沉睡着,双眼紧闭,神色极为安祥。张敏低头望着婴儿,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四下寂静,两人一齐望着婴儿好一会儿,心中都感到一片异样的平安满足。 过了一会儿,婴儿动了一下,侧过头,张开小嘴想要吸吮。张敏皱眉道:“这时节,可不能送回去给他娘喂奶。这可怎么是好?” 楚瀚从怀中取出软糖和蜜粉,说道:“不知婴儿吃不吃这个?” 张敏自幼净身入宫,也没有育儿经验,说道:“不如试试?”便用手沾了蜜粉,喂入婴儿口中,婴儿张口吸吮,吃了下去。张敏和楚瀚心头都是一喜,忍不住相视一笑。 张敏沾着蜜糖哺喂婴儿,喂了一阵,婴儿吃饱了,便闭口不再吃了。张敏轻轻摇着婴儿,让他入睡,转头望向屋外,问道:“天亮了吗?”楚瀚道:“寅时快过了。”张敏道:“我得回去昭德宫复命了。外面那些人如何?” 楚瀚将锦衣卫去乱葬场挖掘、自己引他们追赶、逃出宫去、甩开追兵的前后说了。张敏听了楚瀚的叙述,不禁皱眉说道:“我若回去说婴儿已经解决了,他们要再去挖,挖不到婴儿尸体,却又如何?我可不想被打入诏狱!”说着不由得身子一颤。 楚瀚听他提起“诏狱”,也不禁颇为忌惮。他入宫已久,知道锦衣卫乃是皇帝直属的内廷亲军,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及调查侦缉皇帝交办的案件,有权逮捕疑犯,加以审问用刑,甚至设有自己的法庭和监狱。由于锦衣卫承办的案件乃由皇帝亲自下诏侦查,因此被称为“诏狱”。锦衣卫的权力凌驾于正规的三法司之上,不受任何机构管辖,其无法无天、可怖可畏处与东厂可谓不相上下。相对于东厂,锦衣卫指挥使乃是外官,东厂则一般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担任提督,更加受到皇帝的信任。这两个机构互相依恃,关系密切,东厂中的属官和隶役大多由锦衣卫中选任。眼下皇帝懒散庸懦,从未亲身指挥锦衣卫,锦衣卫实际上是操纵在万贵妃手中。张敏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自己违抗万贵妃旨意,若被锦衣卫捉个正着,下诏狱、受酷刑自是免不了的。 楚瀚想了想,说道:“张公公但说无妨。那几个跟你去坟场的锦衣卫口称亲眼看见婴儿被埋,绝对不会改口。过了半夜,野狗早将什么都挖出来吃了,死无对证。” 张敏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反正拼着一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去后,这儿就靠你了。” 楚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张公公别担心,好人不会那么容易便死的。”张敏微微苦笑,出门去了。 楚瀚独自在黑暗中抱着婴儿,四下一片寂静平和,忽听怀中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楚瀚一呆,轻轻将婴儿放下,解开襁褓,果然见到婴儿解了大便。他哪里知道该如何处理,慌忙伸手在怀中乱掏,掏出一张手帕,胡乱替婴儿擦干净了,又用襁褓将婴儿包了起来,心中打定主意:“下回来,得多带上几条棉布充当尿布。” 婴儿解完大便后,肚子又饿了,张开小嘴不断想吸吮。楚瀚学着张敏的样,用手指沾蜜粉喂了他一些,婴儿便又沉沉睡去。楚瀚望着婴儿紫红色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安稳的神情,心中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平静,觉得能怀抱一个柔弱温暖的初生婴儿,真是世间最美好、最神奇的事情。 他倾听着屋外破晓时分的清脆鸟啭,感受着怀中温暖的小生命,顿觉人生实是不可思议。他照顾纪娘娘数月,直到她临盆产子,期间从未想过婴儿生出来后,会是如何的情景。昨夜情势瞬息万变,他一心抢救婴儿性命,直到此刻安定下来,他才意识到保住这婴儿的性命,对他来说居然如此重要。至于这婴儿乃是当今皇帝的唯一子息,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皇帝,这些念头他却连想都没有想过。 次日中午,张敏偷偷回到水井曲道,满面喜色,对楚瀚道:“主子没起疑。我们轮流照顾小主子,等风头过后再想办法。” 于是两人悄悄找了各自最信任的两个宫女秋华和许蓉,两个宦官小凳子和小麦子,轮流来此喂哺婴儿。这孩子在一众一辈子不能生育、从未保抱过婴儿的善心宦官,和一辈子没机会生育、渴望满足母性的寂寞宫女照拂下,就此存活了下来。万贵妃大约是听了锦衣卫模棱两可的报告,心中仍不信婴儿已死,不断派人来安乐堂左近探伺,但众人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万贵妃派出的探子一无所得。数月之后,便未再派人出来窥查。 此后楚瀚每隔数日便来看护婴儿,对于喂奶水、换尿布、包襁褓、哄睡觉,早是一把能手,驾轻就熟。这婴儿也似乎特别喜欢他,别人哄不来时,只要楚瀚一抱起,他便停下不哭,沉沉睡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小凳子和小麦子都笑道:“这婴儿跟楚公公有缘,把你认作亲人啦。” 楚瀚心中疼爱这婴儿,往往抱着婴儿不肯放手,即使不是轮到他照顾婴儿,也不时跑来看他一看,抱他一抱,亲亲他的小脸。躲在这狭窄的夹壁中逗弄婴儿,已成了他每日最快乐的时光。 这一日轮到楚瀚照顾婴儿,他正逗着婴儿玩时,忽听得轻盈的脚步声走入堆积黄豆的仓库。他从版壁的缝隙望出去,却见来者是两女,一个是纪娘娘,另一个却非张敏的亲信宫女秋华或许蓉,而是个不相识的大眼女娃,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身着低等丫鬟装扮。纪娘娘伸手轻敲版壁,楚瀚连忙打开暗门,让两女进来。 那丫鬟见到楚瀚怀中的婴儿,大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露出惊喜的笑容,上前开开心心地逗弄起婴儿来。楚瀚不知这丫鬟是谁,甚是惊疑,向纪娘娘望去。纪娘娘道:“楚小公公,这位是吴皇后的贴身侍女沈莲。” 那丫鬟沈莲抬头对他一笑,说道:“娘娘听说了大好消息,特遣我来探望小主子,送些奶品过来。”打开手中包袱,里面一罐罐都是奶膏奶浆之类。 楚瀚心想:“原来这丫鬟竟是吴废后身边的人。吴废后和万贵妃乃是死对头,难怪如此关心。”又想:“娘娘却为何主动将此事透露给吴废后知道?那不是危险得紧吗?”但见纪女官神色平静沉稳,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沈莲问娘娘道:“我家娘娘请问娘娘,小主子叫什么名字?” 纪娘娘似乎早已决定了,说道:“我唤他泓儿。三点水,弘扬的弘。”沈莲笑道:“泓儿,泓儿,这名儿好!”她又逗弄了婴儿一会儿,才留下奶品,和纪娘娘一起离去,离去前笑嘻嘻地对楚瀚道:“娘娘说,改日她要亲自来探望孩子呢。” 果然过不几日,废后吴氏便在沈莲的陪伴下亲自来了。吴氏身形高瘦,气度雍容华贵,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楚瀚向她跪下磕头请安,吴氏只淡淡地摆手道:“我是受贬负罪之身,楚公公何须多礼?” 她从楚瀚手中接过孩子,沧桑的脸上露出又怜又爱的笑容,将婴儿温暖的身子紧紧搂在胸前,亲吻不止,赞道:“好漂亮的娃儿!宽额大耳,白白净净,准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说着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楚瀚和沈莲在旁看着,不禁对望一眼,哀然无言。他们年纪虽小,却已看多了宫中的悲欢离合,残酷争斗。他们眼见吴后被废后处境悲凉,凄惨绝望,心中都为她感到难受。 吴废后住在西内,离安乐堂不远,此后便常常带着丫环沈莲走过金鳌玉蝀桥,到水井曲道来探望婴儿,每回都抱着婴儿不肯放手,显然对这孩子发自内心疼爱。 楚瀚看在眼中,不禁想道:“这孩子贵为皇帝长子,原该受封太子,正居东宫,享受无上尊荣宠爱才是,然而却不得不藏在阴暗的仓库夹壁之中,躲躲掩掩,生怕被人发现,宁不可悲!”转念又想:“他虽没有名位尊荣,却受到亲生母亲、吴皇后和许许多多宫女宦官的尽心疼爱,又何尝不是福气?更何况大伙儿疼爱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也不是因为伺候好他能得到皇帝的夸赞赏赐,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是个应当受人疼爱的婴儿,这可是更加难得的了。” 后来楚瀚找着机会,向肚中颇有墨水的小麦子请问,才知道“泓”字形容水渊深无底,而自己名字中的“瀚”字则形容水广大无边。他甚觉惊喜,感到泓儿这名字极好,与自己的名字“瀚”字似乎隐隐相配,对泓儿益发疼爱关怀,此后生活的重心便全放在这婴儿身上。 几个月过去了,照顾婴儿的宫女宦官和纪娘娘、吴废后等都极为谨慎小心,不曾走漏半点风声。楚瀚探知万贵妃那儿再无动静,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心中记挂着那夜来搜寻泓儿的蒙面锦衣卫,生怕他再次来下杀手,便去锦衣卫中打探,但却没有人知道那蒙面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楚瀚大觉古怪:“锦衣卫号称皇帝亲军,编制严谨,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他一时探查不出结果,而那蒙面人又再也未曾出现,只好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 这夜正是元宵夜,梁芳和其他大太监结伴出宫饮酒作乐去了,当夜轮到张敏看护泓儿,楚瀚独自在宫中闷得慌,便决定出去走走。他换上便服,带着小影子潜出宫外,在街头闲晃。这夜京城城门大开,金吾不禁,通宵达旦,让小民尽兴宴饮玩乐。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形状争奇斗艳,处处歌舞升平,游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到得戌时,东门外开始放起烟花,楚瀚嫌街上人挤,便施展飞技跃上一座宝塔,独自抱膝坐在屋檐上观看烟花。小影子不爱烟花的巨响和刺鼻的烟硝味儿,径自溜下宝塔,跟别的野猫聚会去。 楚瀚叫了小影子几次都没回来,便索罢了。他抬头望向满天的火树银花,又望向地上汹涌的人潮,只见万头攒动,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寂寥孤独。烟花结束后,人潮渐散,他心头忽然想起另一个孤独的人儿,不知如何竟极想见见她,便跟她坐着说几句话也好。 他下了宝塔,信步来到荣家班大院的后门外,问一个守门的老妇道:“婆婆,请问红倌在吗?”老妇答道:“红倌出戏去了。今儿元宵,他们唱完总要去喝上几圈。请问小兄弟是哪位?”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改日再来便是。”径自走开,来到荣家班大院后的小溪旁,望着天上点点繁星,耐心等候。一直到了丑时过后,才听见红倌才和班中其他戏子一道回来,一群人嬉笑打闹,口齿不清,显然都喝得醉醺醺的。 楚瀚已从窗口跃入红倌房中,坐在她的梳妆台旁等候,见到她跌跌撞撞地上楼进屋,便轻声唤道:“红倌!” 红倌就着月光见到他,微微一呆,认出他来,笑道:“原来是楚小公公,稀客,稀客!你怎么来啦?” 楚瀚脸上一红,说道:“我来看看你,这就走了。”红倌一笑,拉住他道:“别走。你是来看我的,怎不坐坐再走?”楚瀚闻言道讪讪地留下了。 红倌点起灯,径自在梳妆台前坐下,见到台上放着一杯浓茶,犹自冒烟,知道是楚瀚为自己准备的,心中一暖,端起喝了,略略清醒了些。她对着镜子开始卸妆,眼光瞄着镜中的楚瀚,口中说道:“嬷嬷有没有好好招呼你?饿吗?” 楚瀚坐在床边,睁着黑亮的眼睛凝望着红倌,摇摇头,说道:“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没让人知道。” 红倌问道:“今儿宫中放假,你独自出来玩耍?”楚瀚道:“我想起你,出宫来看看你如何了。” 红倌望着镜子,拆下头上束发,抹去脸上脂粉,眼睫下垂,低声道:“还不是老样子?” 楚瀚道:“我担心你得紧。”红倌撇嘴道:“担心什么?我唱戏可唱得开心了。”楚瀚叹了口气,他知道她近来愈来愈有名气,日日受到那帮权贵子弟的包围纠缠,不堪其扰。她心高气傲,不屑周旋于那帮子弟之间,已得罪了不少人。当下低声道:“我挂心你,因为听宫中的公公们说,有好几个大官和公公的子弟们都在询问你的身价。” 第14节 红倌双眉竖起,哼了一声,说道:“身价身价,他们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买得到!不要脸!那等无赖子弟,就爱跟男旦厮混!你可知道臧家班的臧清倌一夜要多少钱?”楚瀚摇头表示不知。红倌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臧清倌的一夜要两百两银子!比珠绣巷多娇阁的头牌花娘方艳艳还要贵上足足两倍!” 楚瀚心道:“你的身价,恐怕也不遑多让。”摇头道:“身价还是其次,他们若发现你不是男旦,事情可不易了。” 红倌当然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却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对他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一个假男旦,一个假太监,也不知谁比谁糟些?” 楚瀚望见她调皮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辩解道:“我才不是假太监呢。” 红倌嫣然而笑,说道:“是,是。咱们都是真的,谁也不是假的。”披散着长发,站起身来到床边,一头滚倒在床上,踢了鞋子,说道:“今夜连赶三场,唱了几出大戏,《泗州城》、《打店》、《打焦赞》全唱了,可累坏了我。” 楚瀚此时对戏曲已通熟了许多,这几个戏牌他都听过数次,笑道:“你又扮水母,又扮孙二娘,又扮杨排风,今儿可撒够了泼,过足了瘾吧?”红倌笑道:“可不是?要有人给我捶捶腰腿就好了。”楚瀚一笑,说道:“乖乖趴好了,待我替你捶捶。” 红倌一听乐了,笑嘻嘻地道:“当红小宦官替当红武旦捶腰腿,这可不大对头吧?”楚瀚道:“你不要就算了。”红倌忙道:“要,当然要!”翻身趴在床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腰揉腿,一时兴起,随口唱道:“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彷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 楚瀚自从听过红倌的《泗州城》后,便时时跟着小麦子出去听戏,这红极一时的《西厢记》自已听过了许多回。红倌唱的正是第四本中的精彩处,张生和莺莺夜半偷会,结下私情。他忍不住接口唱道:“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红倌咯咯而笑,啐道:“小子使坏!上回你说听戏不多,这会儿你可成了精啦!” 楚瀚也笑了,手里替她捶着,口中低声道:“你房中好香。”红倌闭着眼睛,说道:“是我房外那株夜来香。我爱极了,谁也不准动它。”忽道:“我听说紫禁城东华苑里,有株非常名贵的夜来香,是南方进贡来的,香气清雅极了。一到晚上,整个东华苑都是它的香味儿。” 楚瀚道:“我知道。那株花树的香味儿确实清新得很,奇的是愈高枝上的花儿愈香,顶上的几束更是芳香无比。”红倌奇道:“你怎么知道?”楚瀚微笑道:“我闻过,当然知道。”红倌悠然道:“我要能闻闻就好了。”楚瀚道:“下回我采来给你。别多说啦,好好躺着别动。” 红倌被他捶得通体舒泰,忍不住赞道:“舒服极了!没想到小公公还真有一手。”楚瀚道:“我小时候腿不好,常常得给自己揉揉捶捶的,久了就会了。”红倌笑道:“我还以为你成日给皇帝捶腿呢。”楚瀚道:“我连万岁爷的面都没见过,哪有福分替万岁爷捶腿?”红倌啐道:“听你一口奴才话。”楚瀚道:“我能替你捶腿,可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红倌被他逗得笑了,翻过身来,直盯着他瞧,笑嘻嘻地道:“你说说,我不过是个小小武旦,给我捶腿,怎能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楚瀚低头望着她俊俏的脸庞,一时傻了,答不上来。红倌给他望得脸上没来由地一阵热,连忙翻过身去趴好。她累了一日,在楚瀚的轻揉下,全身舒畅,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瀚闲聊着,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红倌儿醒来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洋溢房中。她跳起身,见到楚瀚早已去了,却在她梳妆台上留了一束夜来香。她连忙跑去梳妆台前,仔细观望那花儿,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这定是楚瀚从宫中东华苑里最珍贵的那株夜来香树的树梢采来的。她却不知,世间也唯有楚瀚能轻而易举地摘到这花儿。 她凝视着那一团团白色的细小花儿,心中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边,一股清香直钻入鼻中,不禁心神荡漾,暗想:“他究竟是不是在宫里当差的?若是,怎会有这心思工夫来我这儿缠磨?若不是,他无端来找我,替我揉按,又是为了什么?唉,我要能常常见到他就好了。”想到此处,脸蛋儿又不禁一红。 楚瀚自从那夜去找红倌后,心中更时时挂念着她。红倌所属的荣家班当时正走红,每月总有十多场戏。楚瀚每场必到,总坐在台下欣赏红倌精湛伶俐的身手,俏皮高傲的神采。他不愿让红倌遭人轻侮,受人闲气,便放出风声,扬言宫中重要人物要保红倌,不准旁人唐突冒犯。当时宦官势力庞大,一般富商子弟哪敢轻易去捋虎须,连宗室大族都得避让三分。红倌身边乌蝇一般的追求者渐渐减少,令她的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得多。 楚瀚此后也常常带着小影子,在半夜三更溜出宫去找红倌,带些宫中独有的驰名甜点给她吃。两个少年男女聚在房中吃喝倾谈,好不快活。楚瀚向来说话不多,往往坐在那儿,沉默地聆听红倌述说她最欢喜的戏牌,吟唱她最心爱的段子,直至夜深。 红倌对他的黑猫小影子情有独钟,常常将小影子搂在怀中,笑嘻嘻地道:“小影子今晚别走了,留下来替我暖暖脚吧!”但小影子对 第二十一章 红伶情缘 楚瀚十分忠心,每次楚瀚离去,它都一定跳上楚瀚的肩头,跟他一起回宫。 有一夜红倌买了酒回来,两人各自喝了几杯,红倌双颊晕红,侧身躺在床上,一头睡在小影子的身上,将它当成了枕头。小影子也不介意,呼噜呼噜地继续安睡。 楚瀚道:“你醉啦。待我去城东那家老店筛碗酸梅汤来,给你醒醒酒。”红倌撒娇道:“酸梅汤有啥用?只有宫中那株夜来香,才能让我醒酒。” 楚瀚转头望向窗外,但见春雨绵绵,一片湿润阴郁。他道:“我这就去摘。你好生躺着,别再喝啦。” 红倌原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连忙拉住他道:“你傻了,这天候还去摘花?”楚瀚笑道:“下点小雨算什么?狂风暴雨,我都照样去给你摘花来。”说着便从窗中跃了出去,转眼消失在烟雨之中。小影子平时总紧紧跟着楚瀚,今日外边湿漉漉地,它也懒散了,窝在床上没有起身。 红倌的酒意登时醒了,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担忧,她虽知楚瀚轻功了得,但在这雨夜之中,闯入大内花园摘采花儿,哪是好玩儿的事?她抱起小影子,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不时往窗外张望。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她才听到窗上一响,一个湿淋淋的人影钻了进来,正是楚瀚,手中拿着一束清香袭人的夜来香。 红倌眼眶一红,放下小影子,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花夺过了,随手扔在梳妆台上,扁嘴道:“你干么真去摘花儿了?”楚瀚还没回答,红倌已伸臂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胸口,哽声道:“可担心死我了!”楚瀚奇道:“你担心什么?这花我又不是没摘过,你担心我摘不到?” 红倌不断摇头,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哽声道:“我担心你不回来了。” 楚瀚笑道:“小影子在这儿,我怎会不回来?再说,我不回来,那你拿什么醒酒?”红倌破涕为笑,说道:“你就只记挂着我的玩笑话。快来,换下了湿衣衫,省得病了。”取出几件干净的衣衫让他换上,又将湿衣衫晾在床边。 她来到梳妆台前,拾起那束楚瀚新采的夜来香,放在瓶中,注入清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满腔的幽淡清香。她精神一振,重新热起酒,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递给楚瀚,笑道:“现在解酒花来了,我可以尽情喝啦。你也快喝两杯,暖暖身子。” 楚瀚接过酒杯喝了,两人并肩坐在床头。红倌侧头望着他,忽然正色说道:“楚公公,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实回答。”楚瀚道:“我什么时候不老实了?你问吧。” 红倌忽然伸出手,揽住他的头颈,腻声问道:“你当真不是公公?我可不信。”楚瀚的鼻子几乎触及她的鼻尖,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双眸,心中怦然而动,口中说道:“你当真不是男旦?我也不信。”两人相视而笑,忽然不约而同地紧紧相拥,一起滚倒在床上。 此后楚瀚更常在夜晚来荣家班找红倌,两个少年男女感情日好,如胶似漆,甜腻如蜜。 这天夜里,轮到楚瀚在水井曲道中照顾泓儿。他怕人家认出他的黑猫,怀疑他为何老跑来安乐堂,因此来看顾泓儿时,都不让小影子跟来,只让它跟小凳子作一道,留在御用监里。 泓儿此时已有五个月大,认得熟人,也会笑了,一见到楚瀚到来,便咯咯笑个不止,可爱之极。楚瀚笑嘻嘻地逗泓儿玩了一会儿,喂他吃了米糊,喝了羊奶,泓儿便揉眼抓耳,显是想睡了。楚瀚抱着泓儿轻摇低哄,直哄到他沉沉睡去,望着他清秀安详的小脸,忽然想起昨夜与红倌的一番缱绻,满怀甜蜜,忽然动念:“我若能跟红倌生个娃子,不知会是怎生模样?” 正想时,忽听门口轻响,一个娇弱的身影钻了进来,却是纪娘娘。为了不让人起疑,纪娘娘极少来水井曲道的角屋,每回来探望亲子,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前来。楚瀚在救出泓儿后的数月之中,只见过纪娘娘四五次,每次都十分短暂。 楚瀚向纪娘娘跪下行礼。即使纪娘娘地位低微,如今身处危难,楚瀚和其他宫女宦官对她却不敢缺了礼数。纪娘娘连忙拉他起来,低声道:“快别这样!” 楚瀚将泓儿递过去给纪娘娘,她接过泓儿,紧紧拥在怀中,低头亲吻他的小脸,脸上神色爱怜横溢。 这角屋库房的夹壁只有四尺来宽,八尺见长,如同一间狭窄的小室,一个大人抱着婴儿坐在室中并不嫌狭窄,但要容多一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通常楚瀚将婴儿交给纪娘娘后,便去外边把风,这回他正要钻出暗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我留意泓儿的头顶缺了一块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纪娘娘低头去看,伸手抚摸婴儿头顶的一小块光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万贵妃那时派了个宫女来打胎,那宫女心地好,回去报说我只是生了病,并非怀胎。但万贵妃生性多疑,并不放弃,仍旧派人在我饮食中下药,让我险些失去了孩子。泓儿头上缺了一块头发,恐怕便是药物造成的。” 楚瀚点头道:“我知道此事。那位宫女名叫碧心,后来万贵妃得知她替您隐瞒,命人打死她,我想法救了她下来。现在伤好了,我将她安置在浣衣局。” 纪娘娘听了,极为惊喜,大大松了口气,说道:“改日我得去拜谢她的救命之恩,更要感谢楚公公高义相救我的恩人!” 楚瀚摇头道:“这没什么,娘娘不必谢我。”手推暗门,正要出去,纪娘娘却唤住了他,说道:“楚公公,且请留步。” 楚瀚回入窄小的夹壁之中,垂手而立,说道:“请问娘娘有何吩咐?” 纪娘娘抱着泓儿倚墙而坐,抬头望着他,问道:“楚公公,请问你贵庚了?” 楚瀚虽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字,但毕竟出身贫寒,略微文雅一些的言辞他便不懂了,问道:“什么是贵庚?” 纪娘娘道:“请问你几岁了?”楚瀚答道:“我今年该有十五岁了。”纪娘娘又问:“你家乡何处,父母可在?”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自己家乡在何处。年幼时被父母遗弃在京城中,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纪娘娘点了点头,举目凝望着他,神情十分奇特,忽然问道:“你在梁公公手下办事,也有几年了吧?” 楚瀚回想自己“净身”入宫,也快满两年了,便道:“快要两年了。”纪娘娘问道:“梁公公都让你办些什么事?”楚瀚微一迟疑,没有回答。他替梁芳办的都非好事,而且都属隐密,自然不能说出口。 纪娘娘见他不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年纪轻轻,已是梁公公手下的红人。梁公公以侍奉万贵妃得势,恃宠横行,贪得无厌,谄佞奸险,在宫内宫外声名狼藉。你留在他身边,实非长远之计。若有机会,应当及早设法抽身才是。” 楚瀚一呆,没想到娘娘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虽相助隐藏泓儿,也不时见到纪娘娘,但两人甚少有机会交谈,此时她竟如此直言相劝,倒也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反思自己的处境,他已供梁芳差遣了一年有余,实践了当初的诺言;他决定入宫,最初的意图是为了探索水晶的下落及舅舅被害身亡的真相,然而这两事都毫无进展。当时他侥幸并未真正净身,此时大可离开皇宫,一走了之,但他仍旧留在梁芳的身边,说穿了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权宜之计,在生活平稳顺遂之下,便未能下定决心离开。他自然知道梁芳绝非善类,也清楚梁芳欺君瞒主、敛财误国的行径,但梁芳毕竟不曾赤裸裸地杀人放火,因此他的感受并不深切。此时听了纪娘娘之言,心中警惕:“我相助坏人为恶,即使自己不做坏事,也同样染上一身腥,无法撇清。” 转念又想:“但我又怎能离开?娘娘和泓儿处境危险,如果我就此离去,张敏他们能护得住这个孩子吗?加上锦衣卫中不乏厉害人物,尤其那个身形如鬼如魅的蒙面人,他若真找上门来,即使有我在,也未必守护得住泓儿。” 他想到此处,说道:“多谢娘娘忠告,楚瀚铭感于心。但是……但是娘娘和泓儿,我却不能撒手不管。” 纪娘娘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公公一番心意。楚公公先前费心照顾我,现在又相助隐藏泓儿,我衷心感激,万死难报,因此才大胆向小公公说出真心话,还盼公公不要介意。至于我母子的生死存亡,自有天意,不可因此牺牲了楚公公的前途。” 楚瀚听了她的话,不禁一怔,心中好生奇怪:“娘娘此时此刻最最珍贵重视的,应是怀中这个宝贝孩子的生死存亡,怎么会认为一个小宦官的前途会比这个更加重要?”但看她说话的神情口气,辞意真切,又丝毫不假。他忍不住问道:“莫非娘娘知道梁公公就将失宠,陷入危难……” 纪娘娘摇摇头,说道:“不,不。宫中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梁芳势力稳固,宫中朝中布满他的爪牙,哪有那么容易便失势?我担心的是你的未来。” 楚瀚望着她温和慈蔼的脸庞,关怀担忧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感激,自从舅舅过世后,便再也没有长辈对他露出如此真挚的关切。他心头一暖,忍不住哽咽道:“楚瀚感激娘娘的忠告,我定会寻找适当时机,抽身离开。”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在娘娘和泓儿的处境转危为安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皇宫的。他此时已有十五岁,但因长年练习飞技,身材瘦小,且尚未开始变声长须,仍能假扮宦官,留在宫中而不令人起疑。 此后楚瀚偶尔与纪娘娘倾谈,得知她本名纪善贞,父亲曾任广西蛮土官。十多年前,明室派军征讨广西一带的反贼,在大藤峡大破瑶族勇士,捉回了不少瑶族的童男童女,纪善贞便是其中之一。她入宫后因聪明警醒,通晓文字,因而被任命为女史,派守内承运库的东裕库,即收藏皇帝私人宝藏之处。皇帝有回来到东裕库,向她询问库中所藏,她应对得体,皇帝甚是高兴,便召她侍寝,因而得孕。 楚瀚听纪娘娘说起东裕库,忍不住眼睛一亮,问起库中都藏了些什么宝贝。 纪娘娘有些惊讶,问道:“楚公公为何想知道?” 楚瀚回想起三家村的藏宝窟,和自己数度趁夜潜入上官大宅,尽情浏览宝物的兴奋喜悦之情,说道:“没什么,我只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纪娘娘望着他,直言问道:“你想去偷取宝物?”楚瀚连忙摇头,说道:“不,不。宝物留在它们该放的地方,便是最好的所在。我没有地方放这些宝物,取来何用?” 纪娘娘点了点头,说道:“内承运库的库藏,在宫外的,位于会极门、宝善门以东;还有一座在南城,称磁器库,这些都是外库。宫内的称为里库,共有两座,一是东裕库,一是宝藏库。库中存放的不外乎金银、纱罗、纻丝、闪色织金锦、羊绒、玉带、内玦、象牙、玛瑙、宝石、珍珠、珊瑚等,还有每岁浙江进贡的折粮银,总数有一百零一万两,也存放于库中。至于皇室历代私人收藏的宝物,则大多存放于东裕库中。你没有钥匙,是进不去这些库房的。” 楚瀚微微一笑,心想世上只怕没有自己开不了的锁,但也没有多说,只道:“我当然无缘见到这些宝物,只是心中好奇而已。” 纪娘娘想了想,忽然道:“明晚轮到小凳子来此守夜,请公公来我屋中一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楚瀚答应了,心下甚是好奇,不知道娘娘要跟他商量什么事情? 次日晚间,他带着小影子悄悄来到羊房夹道纪善贞的住处。自从那夜从娘娘房中救走泓儿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见房室狭小,桌椅简陋,屋顶角落布满了蜘蛛网,比记忆中还要更加破旧。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凄凉,心想娘娘受到皇恩眷顾,怀胎生下了第一个皇子,原本该是件多么荣宠骄人之事,如今却不得不住在这个阴暗破败的小屋中,竭力隐藏爱子,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将小影子放下,让它自去捕捉老鼠。 纪娘娘关上了房门,请他坐下,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决,静了一阵,才道:“楚公公,我知道你很有本事。我想请帮你我做一件事。”楚瀚道:“娘娘请说,但教楚瀚力之所及,一定替娘娘办到。” 纪娘娘直望着他,说道:“我想请你从内承运库中替我取一样事物。”楚瀚一呆,奇道:“娘娘想取什么?” 纪娘娘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出身三家村。我想请你取回你舅舅带进京的宝物,紫霞龙目水晶!” 楚瀚听了,几乎没跳起身来,震惊难已,他只道自己出身三家村的事情,宫中除了梁芳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岂知眼前的娘娘竟清楚自己的来历,更知道舅舅当年带紫霞龙目水晶进京之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睁大眼睛望向纪娘娘,勉强镇定下来,问道:“娘娘……娘娘怎会知道这件事?” 纪娘娘叹了口气,说道:“我那时掌管东裕库,自然知道你舅舅胡星夜专程入宫,替万岁爷送来这件安定天下的宝物。” 楚瀚声音发颤,问道:“娘娘可知道……可知道是谁杀了我舅舅?”纪娘娘满面惊讶,说道:“胡先生死了?” 楚瀚听她并不知晓舅舅身死的内情,甚感失望,但想自己终于探知水晶的下落,已是一大突破,追问道:“娘娘,请问我舅舅送水晶入宫时,发生了什么事?” 纪娘娘回忆道:“那天夜里,万岁爷在东裕库秘密接见胡先生。胡先生将紫霞龙目水晶呈献给万岁爷,并说这件神物能预卜天下大势,多年来由当世大卜仝寅老仙人所怀藏。如今太平之世,这件神物应由天子所有,因此仝老先生命他入宫将神物进献给皇帝。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万岁爷听说这宝物如此紧要,便谢过了胡先生,并命我和胡先生合力将水晶收藏好,莫让外人轻易找着。我们商讨之下,决定将水晶藏在内承运库的地窖之中,胡先生并在地窖周遭设下机关陷阱,防人盗取。但胡先生离开皇宫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楚瀚想起舅舅的惨死,心中难受,低头道:“他来京城进献水晶后,便遭人杀害,尸身被送回了三家村。” 纪娘娘听了,神色黯然,说道:“胡先生离开皇宫时好端端的,岂知竟不幸遇难。我从万岁爷口中得知,胡家数代侍奉皇室,忠心耿耿,没想到今日皇室积弱,竟让忠臣之后惨遭杀戮!但令舅之心,不应就此湮没。”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交给楚瀚,只见那是一柄纯金打造的钥匙,柄上镶着红色宝石,雕工精细。 纪娘娘道:“这是开启内承运库秘密地库的钥匙。万贵妃和梁芳等怀疑水晶藏在宫中,曾多次大举搜索,内承运库当然也没有放过。我担心他们迟早会发现那间地窖,找到水晶。我不愿水晶落入奸人手中,因此想请你及早取出,另觅他地收藏。” 楚瀚点了点头,他在很多年前便知道万贵妃想要得到这龙目水晶,曾命令上官家和柳家去替她夺取;但水晶被自己取得后,又被舅舅送入宫中,一藏数年,万贵妃始终未能得到此物。 纪娘娘续道:“那地点十分隐密,只有少数曾经看管过库房的宫女,才知道东裕库的地底下有这么一间地窖。”当下详细说了东裕库中的布置。 原来这东裕库位于奉天殿以东的景运门外,屋宇宽广,里面存放着历代皇帝的私人收藏,其中有美玉珠宝、名家书画、珍贵文物等,年代久远,所藏繁杂,很多当朝皇帝都搞不清楚库里面究竟收藏了些什么宝贝。纪善贞是个异常认真的宫女,她入宫时年纪已过二十,算不得年轻美貌,从未幻想自己能邀得皇上青睐,只一板一眼地想将分内的事情做好。她被派到内承运库后,便认真检点东裕库中为数过万的收藏品,一一详细记载列明,做成清册,并且不厌其烦地校对整理,以备查考。 成化皇帝很少去东裕库,只有几年前胡星夜入宫密谒时去过一次。恰好这一年万贵妃做四十大寿,皇帝想找一件出奇的宝物送给她作为寿礼,便来到东裕库寻找。那时当值的正是纪娘娘,她取出清册给成化皇帝过目,并立即帮他找出几件适合做寿礼的罕见珍品,令成化皇帝龙心大悦。 当年胡星夜将龙目水晶送入宫来时,成化皇帝年方十九,刚刚登基没有多久,诸般事务千头万绪,早令年轻的皇帝焦头烂额,不知所措。而成化皇帝也不是很清楚胡星夜究竟是谁,对他的言语并未十分留心,嘱咐掌管库房的女官将水晶收好之后,便将这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纪善贞却是个清楚明白的人,看出皇帝昏庸懦弱,万贵妃对他百般钳制,野心甚大,听说寿礼是要给万贵妃的,自然不曾主动提醒皇帝龙目水晶之事,而成化皇帝也早忘了几年前自己曾见过这个管理库房的女官,但见她自愿承担整理东裕库藏宝这件庞大繁杂的工作,所制清册清楚翔实,也不禁颇为入心,有意嘉赏,便理所当然地召她侍寝。成化皇帝当时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小女官竟一举得子,从此在成化宫廷斗争中扮演起了关键的角色。 本章中提到的《泗州城》、《打焦赞》和《打店》等戏,都是近代京剧作品,明朝时是不存在的。《泗州城》的故事在前章中约略说了。《打焦赞》的主角是天波府中烧火丫头杨排风,地位虽低,却怀着一身惊人的武艺。当时杨宗保被韩昌掳去,杨延昭派孟良回天波府搬兵。杨排风挺身而出,自愿前往救人。孟良瞧不起这小小女子,但杨排风略显身手,便打败了孟良,孟良只好带她赶赴三关,援救杨宗保。到了三关,遇见与孟良同为杨延昭手下大将的焦赞。焦赞也瞧不起杨排风,杨排风施展超卓武艺,棍打焦赞,将他打得心服口服。最后杨延昭点将,让杨排风出阵挑战韩昌,孟良和焦赞随其左右,大败韩昌,救回了杨宗保。这是典型的小人物立大功,弱女子逞英雄的故事。 《打店》讲的是武松和母夜叉孙二娘在黑店中交手的情节,以精湛的武戏出名。 故事中红倌和楚瀚唱的《西厢记》段落,大部分取自王实甫的原著,也有部分取自后人改编的版本。《西厢记》是元代的作品,讲述落魄书生张珙和相国小姐莺莺在普救寺相遇相恋的故事。通篇描述这对青年男女如何在寺庙中偶遇,继而互相恋慕,最后不顾莺莺母亲的阻止反对,在婢女红娘的穿针引线下,深夜幽会,偷尝云雨,最后生米煮成熟饭,老夫人也只好让步妥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部戏出现在礼教严谨的明代,极富冲击性,当时便广为流行,成为大家公子小姐绝对不能听、不能读的禁戏或禁书,《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便曾引用剧中原词。即使在现代读来,这对情人的大胆执着仍颇让人心动。故事中的楚瀚和红倌自然并非大家公子小姐,没有沉重的礼教束缚,但这对少年对于男女恋情自也是充满了向往的。 第二十二章 重见龙目 楚瀚仔细倾听纪娘娘的叙述,又询问了许多细节。之后他将那柄金钥匙托在手中,问道:“我取得水晶之后,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纪娘娘反问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楚瀚沉吟不答。他回想自己从仝寅手中取得紫霞龙目水晶时,仝寅曾告诉他这是帝王当有之物,然而若帝王昏聩,王纲不振,则切忌让水晶落入奸人手中,免其生篡位之心。自己当时年幼识浅,不知世事,对仝寅说道“如今天下安宁,民丰物阜,天子垂拱”,并说“这宝物应当回镇京城,由天子持有,方能顺天应时,调阴谐阳”云云,如今回想起来,当真如梦呓痴语一般。当今皇帝是否昏聩,天下大约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深知这事物不能再次交给成化皇帝,不然定会引发一场灾祸。 他思虑一阵,才开口道:“当初我从仝老仙人处取得了这水晶,之后舅舅又将它献给了皇上。如今皇上对这件宝物并不重视,将之深藏地库。我取出来之后,自当另觅收藏之所,让万贵妃和梁芳他们无法找着。” 纪娘娘点了点头,说道:“你打算藏在何处?” 楚瀚望向她,陡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如今成化皇帝没有子嗣,如果泓儿能够长大,他很可能便是未来的皇帝,也是未来的水晶之主。此时形势微妙,娘娘为了自己的亲子,当然希望能掌握水晶的去留。但是万一泓儿不能长成呢?又如果泓儿不被皇帝承认,或当不上太子呢?他凝望着娘娘,缓缓说道:“仝老仙人将水晶交给我时,曾告诫我,说这水晶乃是帝王所有之物,不能落入旁人手中。我会将之藏在稳妥之所,静待明君。” 第15节 纪娘娘听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楚公公,我想取回水晶,原有着几分私心。你该知道,我这是为了泓儿。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在未来的许多年中,我无法确保水晶平安无事,也无法确保泓儿平安长大。你这么做是对的,我相信你。” 楚瀚点了点头,两人对彼此的坦率都感到有些惊讶,但也在这次对话中建立起了奇异的互信和默契。 楚瀚正要行礼离开,纪娘娘忽然叫住了他,说道:“楚公公,东裕库的地窖中还有一件事物,我想请你看看还在不在那儿。”楚瀚道:“是什么?” 她犹疑一阵,说道:“你听过血翠杉吗?” 楚瀚听见这三个字,不禁眼睛一亮。当他听闻东裕库,得知紫霞龙目水晶藏在其中时,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三绝的另外两绝也藏在该处?”随即想起:“不,龙湲宝剑应当仍在峨嵋,但汉武龙纹屏风已从奉天殿消失许久,很可能也藏在某处。” 此时他听娘娘说起血翠杉,顿时记起几年之前,梁芳曾派人去向扬钟山索取这件事物,也记得舅舅往年曾跟他提起,说三绝不论有多么珍贵,都只是身外之物,唯有传奇中的血翠杉,那才是救命的宝贝。他曾好奇地问舅舅:“血翠衫是什么东西,是一件刀枪不入的衣衫吗?” 舅舅笑着道:“不是衣字边的‘衫’,是木字边的‘杉’。传说中血翠杉是一种天下罕见的木头,有起死回生的功用。”他再问下去,舅舅却也不明所以,只道:“这宝物太少见了,并未有人真正见过。传说中只要半寸长短的一小段血翠杉,就值得几千万两银子,甚至可说是无价之宝。” 楚瀚此时听娘娘提起血翠杉,便道:“我听说过这件宝物,传闻它有起死回生之效,却不知道血翠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纪娘娘点了点头,神色显得异常悲哀,低声说道:“不错。但是有时人即使活着,也未必比死去了来得好。”楚瀚不明白她为何出此伤感之言,没有接口。 她静了一阵,才又道:“血翠杉是一种极罕见的神木,生长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长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藏在东裕库地窖中的血翠杉,是历来人们所找到最大的一块。它是我瑶族世代相传之宝,先父当年身为族长,曾负责掌管此物。那时明军侵犯我族,我族大败,明军便将这件宝物强夺了去。”她说到此处,想起当年战事之惨烈,族人死伤殆尽,自己和其他童男童女被俘虏北上的凄惨遭遇,忍不住泫然欲泣。 楚瀚问道:“娘娘,您要我将血翠杉取出来交还给您吗?” 纪善贞抹去眼泪,沉思一阵,说道:“血翠杉的神效,我此刻并不需要,只想知道它是否还平安藏在地窖之中。你若找到了,跟我说一声便是,请你不要动它,就让它留在那儿吧。”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谨遵娘娘吩咐。”语毕向娘娘行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羊房夹道。 楚瀚终于探得了龙目水晶的下落,心中极为兴奋。他入宫这么长的时间,百般追查,都毫无线索,不意竟从纪娘娘口中得知了水晶的所在,可说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心中暗想:“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初唯一知道水晶入宫的秘密的,只有皇帝和纪娘娘。皇帝昏庸无用,老早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而纪娘娘整日守在库房之中,之后又被贬到安乐堂去,我根本无缘见到。若非我一念好心,开始照顾娘娘的生活,又解救了泓儿,取得了她的信任,很可能再过几十年,我都无法查出水晶的下落!”尽管他仍未找出杀死舅舅的凶手,但至少事情已开始有了些眉目。 他是取物高手,对再次取出紫霞龙目水晶这等大事,自是盘算仔细,绝不肯轻率出手。他暗中去东裕库观察多次,发现管事的宫女宦官都已换成了梁芳的手下。他也花了许多时日研究水晶取出之后,应当藏在何处。他在皇宫内外都探勘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一处,在周围设下重重陷阱关卡,知道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别人可以取得。他布置完毕后,又检查了数次,才放下心,开始着手偷取龙目水晶。 这天夜里,他准备就绪,打算趁夜下手取物。小影子见他出门,也跟在他身后。楚瀚将它抱起放入怀中,摸摸它的头,笑道:“我们今夜去办大事,你可得替我把风啊。” 他经过奉天殿,奔往景运门外的东裕库,避过守卫,悄悄来到库房的大门之外。这大门有三道,每道门都有锁,三柄钥匙原本分别由皇帝、梁芳和内承运库主管太监分掌,但皇帝糊涂,自己的钥匙老早落入梁芳手中,主管太监又是梁芳的人,因此梁芳可以在内承运库的各间库房出入自如。 楚瀚早先已取得了梁芳贴身而藏的三柄钥匙,打了模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原物归还给了梁芳。他用模制的钥匙开了三道门,进入库中,点起光线微弱的萤火折子,往库中看去。 一片黑沉沉之中,但见巨大的仓库里放满了一排排的柜子,柜中陈列着种种珍奇宝贝。如同三家村的藏宝窟,每件宝物之前都有卷标,说明对象的来历。但文字简略,不似三家村宝窟的金版那般,将宝物的来历和珍奇之处写得清清楚楚,详尽仔细。他浏览了一阵,心想:“皇宫大内的宝库,皇帝私人的收藏,竟然比不上我们三家村当年的藏宝窟!” 又见许多柜匣都已空虚,标签也被撕去,不知已在何时被何人取走,想来不是被梁芳拿去呈献给万贵妃,就是被偷去变卖了。柜匣之上灰尘堆积,看来自纪娘娘被贬去安乐堂后,便再未有人来此清理过。他心想:“娘娘掌管此库时,还有心将宝物一一记载列册,摆放齐整;如今梁芳除了来这儿搬走宝物据为己有之外,连清理打扫一下都省了。” 他将小影子留在库房门口,低声道:“若有人接近,便出声叫我,知道吗?”小影子舔了一下他的脸,乖乖地蹲在门边守候。 楚瀚依照纪娘娘的指示,来到左边第三间房室,往东首的墙壁看去,果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圣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该是宋代摹本。他轻轻掀开挂画,见到墙后有个小小的机括。他伸手将机括扳了一下,往地面看去,果然见到地面上有块尺来见方的砖板略略下陷了半寸。他绕着那砖板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异样,才俯下身查看。但见下陷砖板的左侧边缘有一排三个小小的匙孔,正与娘娘所说一模一样。他掏出娘娘给他的金钥匙,插入左首的匙孔,轻轻往左转了半圈;又插入右首的匙孔,往右转了一圈半。他抽出钥匙,抬头往前方第五块砖块望去,但见那方砖块果然缓缓往旁移开,露出一个刚够一人钻入的孔穴。 楚瀚屏息聆听,四下安静无声。他走到那孔穴旁,手持萤火折子一头的丝线,将火折子缓缓垂入地窖中,等待火折燃烧尽了之后,将之拉起,换了一张点燃,再次垂入。他知道这地底的秘密库房已有许多时候未曾打开,里面浊气极重,若贸然进入,很可能立时便会窒息而死,需得等候里面的浊气散尽,清气流入,方可进去。他耐心等候,直到烧尽了三片火折子之后,才用手帕蒙住口鼻,将头伸入孔中张望。 但见其下是间密室,约莫七八丈见方,与他身处的这间房室差不多大小,四周墙壁都是石制。他轻轻吸了口气,不敢就此跳下,取出一条长索,一头绑在大梁之上,一头缠在自己腰间,试好了长度,才往下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入石室,悬挂在半空中,双足更不曾碰地。 他举起火折往四周望去,见室中空虚,只有四壁的正中各放一物。北方之物极为庞大,楚瀚定睛望去,但见那物竟然便是三绝之一的汉武龙纹屏风! 他吸了一口长气,勉力按捺心中的惊讶兴奋,缓缓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环顾室中其余三壁前的事物,但见西首的石壁前放着一个空虚的剑架,似乎是预留给龙湲宝剑的;南方壁前的架上放着一小块黑黝黝的事物,不过两寸见方,看不清楚是什么;再往东方看去,但见东方壁前的白玉盘上放着一枚暗沉沉的珠子,巴掌大小,正是他往年曾取得的三绝之一——紫霞龙目水晶。 楚瀚心中暗暗震动:“三绝中的两样,都在这儿!”他已见过紫霞龙目水晶,此时对那汉武龙纹屏风不禁生起强大的好奇心,又转向北方,定睛往那屏风望去。 但见四幅屏风每幅都有一人半高,雄浑厚重,玉质温润,玉面上自然天成的九龙纹路清晰细致,彷佛人手工笔画上一般。他忍不住移动身形,随绳索摆荡至屏风之前,观察屏风前的地板,不见有何异状。他从怀中掏出几枚小石子,一一扔出,打在屏风前地上的每一块石板上,见都无反应,才解开腰间绳索,轻巧地落在屏风正前方的石板地上,屏息观望玉石面上每条龙的神情体态、头角鳞爪,眼光再难移开。 他看了不知多久,才觉得手上一痛,却是火折子已烧到了尽头,烫着了他的手。楚瀚惊醒过来,暗叫不好,自己贪看这屏风,不知已耽误了多少时候!但觉脚下微微一震,他立时警觉,仗着轻功高妙,快速往旁一让,只见刚刚站立的石板地中陡然冒出几支短铁刺,刺尖碧油油的,显然喂有剧毒。自己刚才若未曾让开,脚板定会被这铁刺戳上,中毒立毙。 楚瀚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我真是糊涂!娘娘说当年她跟舅舅一起隐藏龙目水晶,舅舅并在地窖周遭设下机关陷阱,防人盗取。这石板刚站上去时没事,等人站久了后才突出铁刺攻击,显是出自舅舅的手笔。” 他回想一切舅舅教过自己的陷阱机关,四下仔细观察,看出了舅舅的巧思匠心,屏风周围另设有七八道陷阱,幸好方才只是静静观察,未曾伸手去触碰屏风,不然种种毒箭、铁网、毒水便将从四面八方射出,必置来人于死地。他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全凭好运,接下来可没有这么容易了。 他吸了一口气,拉起绳索,再次吊在半空,转向西首。西首壁前只有剑架,龙湲宝剑不在此地,无甚可看,他便又转去观望南方墙前的事物。但见那事物约莫两寸见方,大小正好可以握入掌中,黑黝黝的,看不出是木还是石,表面透着血丝般的纹路。他顿时醒悟:这就是娘娘口中的血翠杉!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如何也看不出这段小小的木头怎会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眼见血翠杉的周围也设满了陷阱,不敢去碰,吸了一口气,转向东方,面对着白玉盘上的紫霞龙目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紧握绳索,荡近前去,来到水晶之前。但见水晶颜色浑浊,球心的烟雾一片红紫,纠缠缭绕,显得极为污秽混乱,与他初见时的清澈明净简直天差地远。他心想:“水晶在仝寅老先生手中时,清澈得有如透明一般。此时它身处群魔乱舞的皇宫之中,竟变成这等模样。” 他知道这玉盘中定有机关,思索半晌,拉扯绳索,回到上层仓库之中,摸到自己带来的布袋,伸手探去,取出了一颗假的水晶球。他当时预备好这颗假水晶,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真会派上用场。他怀藏假水晶,检查系在梁上的绳索,确定绳索仍旧牢固,便再次坠入地窖之中。 他荡到龙目水晶之前,仔细观察,发现了舅舅在盛放水晶的白玉盘之后和之旁设下的几处陷阱。若非自幼受教于舅舅,熟知胡家的伎俩,他定会误触机关。这时他思索半晌,决定从水晶的正上方着手。他重新调整绳索,让自己移动到白玉盘的正上方,恰恰不会碰到石壁的地方。他双足勾住绳索,一手握紧假的水晶,身子倒吊而下,抬头凝目望着距离头顶不过一尺的龙目水晶。 他当年从大卜仝寅处取得龙目水晶之后,曾仔细观察度量,将水晶的大小、重量、色泽都记了下来。几日前他潜入御用监的珠宝厂,在废弃箱中拣选了一颗大小质地非常类似的水晶球,几经琢磨,直到重量与龙目水晶完全一样了,才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知道这盛放水晶的白玉盘下面定有秤砣一类的机关,一旦水晶被取走,便会触动机关,飞镖毒箭甚或警铃便会一触即发。他屏息凝神,一手持着假水晶,另一手缓缓探出,轻轻托住紫霞龙目水晶,使出苦练多年的飞竹取技,在一瞬之间,托起玉盘上的真水晶,放下假水晶,快捷无伦地将真假水晶调换了!而四下一片寂静,机关警铃都未被触发,楚瀚稳稳地托着那颗稀世神物,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这是他第二次取得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了。 第二十三章 两帮之斗 楚瀚静候了半晌,见盛放水晶的白玉盘毫无动静,这才吁了一口气,缓缓拉扯绳索,将自己的身子直立过来。他望向龙目水晶,水晶在他的执持下,稍稍清澈了些,透出紫色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着这水晶时,水晶转为通体青色。他曾问仝寅这是怎么回事,仝寅道:“这水晶能分辨忠奸善恶。心存恶念者碰触水晶,水晶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时,便会转为青色。你年幼清净,心无恶念,因此水晶呈现一片青色。” 楚瀚微微苦笑,此时水晶在他手中显现一片耀眼的紫色,青赤交错,杂乱无章,他心想:“我已不再年幼,也不复清净,近几年恶事做了不少,水晶没有转为赤红色,已算很给我面子了。” 他将水晶放入早已准备好的布袋中,双手交替扯着绳索,钻出了地窖。他收回绑在大梁上的绳索,掩去痕迹,又依照纪娘娘的指示,来到那下陷的砖板旁,用同一柄金钥匙插入右边的匙孔,转了半圈;又插入左边的匙孔,转了一圈半,那地窖开口的砖板便缓缓合上了。他再回到吴道子的画作旁,伸手到画后扭动机括,那凹陷的砖板便又回复原状,锁孔也看不见了。 他回头带上小影子,悄然出了东裕库,锁上三道门,又在库外的黑暗处等候了许久,一切没有异状,才带着紫霞龙目水晶离开,准备将它藏在他预先安排好的秘密处所: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之中。五年之前,有个受宠的嫔妃恭顺夫人韩氏被万贵妃逼迫自尽,便是投入了这口井。传说韩氏死后,冤魂不散,一到夜深,井边便时常闹鬼,许多宫女都见到过一个披散长发、身穿白衣的女子在三更时分绕井而行,口中喃喃自语,时而哀哀哭泣,时而尖嚎咒骂。因此宦官宫女都不敢靠近此地,这庭园角落便日渐废弃荒凉下来。 楚瀚为了助长闹鬼的传说,花了一段时间在夜间假扮女鬼,故意让人瞧见,好让宫中之人更加忌惮惧怕,远远便绕道而行。他在井中数丈深处的井壁上掘了一个洞穴,用以藏匿水晶,并在井边设下重重障碍机关,阻止盗贼取走藏在井中的宝物。 此时他又让小影子替他把风,用绳索将自己吊入井中,取开遮挡的砖块,小心翼翼地将水晶放入洞穴之中。一转念间,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蝉翼神功》秘谱,放在水晶之旁,再将遮挡的砖块放回原处。这秘谱他已读熟练成,不需再带在身上,不如藏匿起来。 布置妥当后,他放下心,带着小影子回到自己房中,准备天明便去羊房夹道,向娘娘禀报事情已经办成。他回到房中时已过四更,房中一切并无异样,但不知为何,他却感到全身不对劲。小影子也在房中跳上跳下,闻闻嗅嗅,轻声而叫,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点起火烛,四下张望,眼光停留在自己平时放在案头的三个刘关张泥塑玩偶身上。这泥偶是小麦子在市集上买来送给他的,他一直放在案头。这时他注意到中间刘备玩偶的身子稍稍侧了些,左首关羽玩偶头上的红绒毛球也微微低了些许。楚瀚立时知道有人动过这些玩偶。他因所行隐密,房中一切清扫整理都是自己动手,绝不让任何其他人进入他的房间,而他甚受梁芳重视,其他宦官也从不敢冒犯闯入。 楚瀚盯着那三个泥偶,心中一凛,又仔细观察房中其他事物,确知当夜曾有人来过他的房间,将他房中的事物极小心地探勘过一遍,虽未留下多少痕迹,但却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缓缓在案旁坐下,凝神思索。谁会来探勘他的房间?梁芳对他仍旧极为信任倚赖,应不会对他起疑,派人来搜索他的住处。万贵妃也不会来理会他这小小宦官的琐事。那会是谁?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是那蒙面人!那锦衣卫中轻功过人的蒙面人!自己解救泓儿的那夜,那人曾追逐自己,直追到城中,好不容易才将他甩脱。或许他已发现自己是谁,怀疑他相助隐藏起纪娘娘的孩儿,因此趁他不在时,前来探勘他的房间,盼能寻得一些线索。 楚瀚行事一向小心谨慎,房中绝未留下任何透露泓儿存在的线索,也没有他平日为梁芳所办之事的蛛丝马迹,来人应是空手而回,但他心中已生起警惕,知道这蒙面人极不好对付,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却仍未曾摸清他的底细。敌暗我明,形势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必得尽快发现对手的真面目,才能尽早防范,甚至主动出击。 过了两日,楚瀚找了个机会,又去向锦衣卫探听关于那蒙面人的消息。他不愿打草惊蛇,只找了两个可以信得过的、平日常替梁芳办事的锦衣卫,请他们喝酒吃菜,趁酒醉饭饱时,与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旁敲侧击,慢慢勾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这蒙面人的来历十分奇特,他虽拥有锦衣卫的身份,但极少出现在京城中,因此锦衣卫中几乎没有人识得他。据说他乃是昔年锦衣卫指挥使百里孤飞的独子,名叫百里缎。百里孤飞当年曾是英宗皇帝的贴身护卫,英宗被瓦剌俘虏时,百里孤飞也被俘虏了去,在边远荒漠上与皇帝同吃苦、共患难,可谓劳苦功高。英宗回到中土之后,便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让他的两个弟弟也担任锦衣卫千户。后来百里孤飞因公殉职,英宗皇帝便让他的独生子百里缎荫了一个锦衣百户。当时百里缎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留在家乡学艺。约莫一年前,他的两个叔叔一个因公受伤身死,另一个生病致仕,返乡休养。百里缎在家乡学成了家传武艺,便来京任职,升为锦衣千户。他年纪虽轻,资历虽浅,但由于世代担任锦衣卫,地位却甚高。 至于这人为何蒙面,大家都不十分清楚;许多人猜测他是因为面容有缺陷,羞于见人,才总是蒙着面。他的叔叔应当知情,回乡前却绝口不曾提起此事。听说百里缎性格孤高,脾气傲慢,来京已有一段时日,却极少与人交往。其他锦衣卫都看出这人野心极大,一心想为皇室建功,为家族争气,为亡父争光。 楚瀚听闻之后,心中颇为怀疑:“这人若是在一年前才来到京城,那么五年前到扬大夫家中偷听的,难道并不是他?” 他开始着手调查百里家族的底细,得知他们的家乡在河南百里县,便派人去百里县探听百里缎的叔叔的下落,才知道此人也已病逝,百里家族再无他人。 楚瀚便开始盯上百里缎本人。他发现这人孤僻已极,独来独往,一个朋伴也无,行踪飘忽,许多时候更无人知道他的去处。他也隐隐感觉到,当他在盯百里缎的梢时,百里缎也在试图盯他的梢;二人都知道彼此轻功极高,警觉极强,为了不让彼此发觉行踪,往往整日在城中虚晃,彼此跟踪追逐,直到甩掉对方为止。 如此彼此盯梢、互相躲避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晚楚瀚好不容易甩脱了百里缎的跟踪,发现自己来到了承天门外天街尽头的广场。当时已是深夜,夜间贩卖小吃的摊贩早已散去,但不知为何,却见黑压压地有许多人聚集在广场之上,更奇的是众人鸦雀无声,一片寂静。黑猫小影子站在他的肩膀上,睁着金黄色的眼睛望向人群,低声嘶吼。 楚瀚轻摸小影子的头颈,轻声抚慰,知道事情颇不寻常,心中好奇,便攀上一旁的一株大树,从树顶往下望去。但见广场正中点着一圈火把,周围站站坐坐总有百来人,火把当中,一个白衣男子闲闲然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容俊美,神态潇洒已极。 楚瀚不由得多望了这人两眼,心想:“这人生得好俊!”但见那男子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手摇折扇,神态虽闲雅,但眼光凌厉,直望着面前五丈外的一个乞丐。 那乞丐箕踞而坐,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身形瘦削,袒着瘦骨嶙峋的胸口,唯一看得出不寻常处,乃是他手中所持的一根碧油油的竹棒,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乞丐眼光并不望向美男子,却抬头望向一旁的旗杆顶端。 那旗杆乃是旧时大明军营的军旗杆子,楚瀚见到这旗杆,才想起这地方原是操练场旧址。据说几年前,皇帝下旨在天桥附近兴建寺庙,收了许多地,军营和操练场便都搬去了城北。后来寺庙不知为何始终未建,这地便空在那儿,红倌的荣家班曾在这儿搭台唱过几回。这地方早已不复旧时操练场的风貌,平日只有些商贩摊子兜售货品小食,唯有那高约五丈的旗杆还留在原地。 楚瀚顺着美男子的眼光往旗杆望去,不禁一惊,但见旗杆上攀着一个人,身形轻盈灵巧,有如猿猴;那人身穿青衣,正手脚并用,试图攀上那摇晃不止的旗杆,眼望着就快攀到杆顶。但见他在离杆顶数尺处,从怀中抽出一团什么事物,在夜空中一招,却是一面青色旗子,呈三角形,边沿有黄色牙形装饰,楚瀚依稀认得那是漕运大帮青帮的标帜。他上回受梁芳差遣,孤身去武汉办事,曾耳闻青帮的名号,之后也曾跟着梁芳外出,来到大运河边上,见到许多大船上都扬着这样的三角旗帜,梁芳告诉他那是青帮的船队,并说青帮多年掌控漕运,行事谨慎低调,跟官府的关系甚好,每年孝敬的银两甚多云云。此时但见那青衣人双腿夹着旗杆,腾出双手,将那三角青旗绑在杆顶上,在夜风中剌剌飘扬。 众青衣汉子见到青旗扬起,都齐声欢呼起来。楚瀚心中怀疑:“青帮总坛远在武汉,听说青帮中人行事低调,又怎会跑来天子脚下逞威?” 那白衣美男子望着乞丐,脸上颇有炫耀之色,抱拳微笑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乞丐脸色十分凝重,忽然大喝一声,跳起身来,奔到旗杆之旁,伸右手握住旗杆,喝道:“班门弄斧,小辈好大胆子!” 那旗杆在他一握之下,陡然颤动起来,一根五丈高的旗杆宛如面条一般在夜空中折曲扭动,旗杆上的青衣人大惊失色,连忙抱紧了旗杆,但仍身不由主地左右晃荡,似乎随时要被甩将下来。 那白衣美男子啪的一声,将扇子一收,双眉竖起,冷冷地道:“以大欺小,可不似赵大帮主的作风啊!” 那乞丐全不理会,又是一声暴吼,手上使劲,旗杆如在狂风中一般摇摆不止,似乎便要能从中断折。乞丐又是一喝,旗杆上那青衣人惊呼失声,如被烫到一般,双手一松,从旗杆顶上跌将了下来。那旗杆足有五层楼高,如此跌下,非死即伤。 那白衣美男子脸色一变,陡然从太师椅上弹起,快捷无伦地冲到旗杆之下,双掌齐出,托在那快速跌落的攀杆汉子的肩头,将他下跌的力道转至横向。那汉子在这一托之下,往左斜飞出去,直飞出五六丈才落地,就地滚了两圈,狼狈爬起。 白衣男子侧眼望向乞丐,脸上冷笑不减,说道:“素闻赵帮主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那乞丐便是丐帮帮主赵漫。但听他冷冷地道:“成帮主,你我两帮井水不犯河水,却跑来我地盘上耀武扬威,有何意图?” 楚瀚望向那白衣男子,心想:“原来这人就是青帮帮主成傲理。我在武汉时曾听青帮中人谈起他,说他与谢迁大人齐名。我只道青帮中人自吹自擂,不料这人果真极有气度,武功也十分高明。” 却听成傲理道:“这京城偌大地方,怎的就是你丐帮的地盘,旁人不得进入?如此霸道,好比我青帮宣称长江和运河乃是我青帮的地盘,谁也不准在河上航行,天下岂有此理?” 赵漫道:“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东拉西扯徒费口舌。我只问你一句,你青帮大举赶来京城,究竟有何意图?” 成傲理摇着扇子,悠然道:“哪有什么了不得的意图?赵帮主该知道成某人的性子,我来京城,自是为了来寻花问柳,一逞风流。” 赵漫哼了一声,说道:“逞风流?那又何须带这许多手下同来?成帮主何妨实说,你一路派人盯少林的梢,又是为了什么?” 成傲理面不改色,说道:“我帮人物分布大江南北,行事谨慎,见到天下第一门派少林大举出动,赶来京城,自然得留上点心。我不过派人去探探消息,看看少林派众位师父们需要什么帮忙,从未对诸位师父不敬,这又如何了?” 赵漫瞪着他,喝道:“鬼鬼祟祟,谁不知你是贪图少林派失去的那件物事?” 成傲理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赵帮主说的是这件事!我对少林派遗失的金蚕袈裟更无半点兴趣。但是我倒挺想会会那位有胆有识、独闯少林的绝世佳人。成某人不才,唯一所好,便是绝色美女。如今听闻世间出现了这么一位惊艳江湖的奇女子,怎能不赶紧来开开眼界?” 赵漫脸色一沉,哼了一声,不料对方已知道了这件武林隐密。数月之前,一个自称“雪艳”的少女不知从何冒出,一举挑战中原三大门派,自少林派夺走了武林至宝“金蚕袈裟”。那金蚕袈裟乃是达摩老祖传下的宝物,里面记载了少林武功的源流和易筋经内功心法,竟然就此不明不白地被一个孤身少女夺走,三派的脸面往何处摆去?因此大家心照不宣,极力隐瞒此事,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毕竟还是流传到江湖上去了,连成傲理这等江湖帮派头子也一清二楚,甚至还知道夺走袈裟的雪艳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特意前来一饱眼福。丐帮素来与少林交好,虽承诺出手相助并保守秘密,但这等重大的丑闻笑柄,任谁也没法阻止它流传出去。 成傲理神色轻松,笑吟吟地道:“赵帮主,这件事情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再想隐瞒也是不可能的了。阁下应曾听闻,咱们江湖帮派不重武功,只重道义。趁人家重宝失窃的当儿下手找碴,或苦苦追寻什么武林秘籍,绝非咱们青帮的作风。咱们只不过想来瞧瞧热闹,见识见识当世英雄人物,两不相帮,实在无心得罪任何一方。” 赵漫又哼了一声。成傲理口中的“英雄人物”,自然不是指少林、武当等派的高手,而是那位神秘的少女雪艳。赵漫老早听闻了成傲理的名头,知道他年纪轻轻便坐上青帮帮主大位,威势足以震慑数万帮众,显非易与的人物;而他数年来公然贪花好色,放纵风流,无所忌惮,行事不按牌理出牌,确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赵漫虽无心与青帮和成傲理作对,但仍忍不下这口气:“这人指使手下公然挑战我最引以为傲的轻功,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给他个下马威,以后丐帮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他心头火起,抬头望向旗杆顶端,吸了一口气,说道:“瞧清楚了!”脚下一蹬,瘦削的身子陡然拔天而起,只不过在旗杆上两三个借力,便攀到了杆顶。他再一伸手,便将青帮的旗帜扯下,随手扔落。那旗子在夜空中缓缓飘降而下,青帮众人仰头而望,脸色都十分难看。 成傲理脸上微笑不再,但也并不显得恼怒,只有一片平静沉着。他跨步上前,接住了那面飘落的青帮旗帜,等赵漫落下地来,才道:“赵帮主的‘飞天神游’轻功号称武林第一,果然好俊功夫,成某甘拜下风。” 赵漫面有得色,说道:“成帮主是明白人。乞丐不要别的,只请贵帮立即退出京城,大家见好就收,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 成傲理自知帮中没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赵漫,也知道青帮手下武功有限,无法跟训练有素的丐帮弟子打群架,但要他就此离去,却也有所不甘。他身边一个左右手名叫王闻喜的,低声在他耳边道:“帮主,我们群起而上,未必打不跑这些乞丐。” 成傲理横了他一眼,低斥道:“无知之言!退一边去。”王闻喜一张脸涨得通红,退后了几步。成傲理转头对另一个手下道:“恨水,你去将这旗子挂回旗杆上了。” 他此言一出,便是公然向丐帮挑衅了。赵漫闻言,脸色一变,跨上一步,伸手拔出腰间的竹棒,说道:“谁敢攀上这旗杆,乞丐打断他的腿!” 那赵恨水是个高瘦汉子,手长脚长,看来十分矫捷。他来到成傲理面前,一膝跪地,双手从成傲理手中恭敬接过旗子。他跪在地上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站起,紧了紧腰带,缓步上前,来到旗杆之下,神情镇静,抬头往旗杆顶上望去。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想知道他是会服从成傲理的指令,往上攀爬,还是会忌惮赵漫的威胁,不敢妄动? 第二十四章 技惊江湖 楚瀚在树顶上看得清楚,他知道这人已然计算好,要出其不意地快速上杆,给赵漫一个下马威。果不其然,但见他连连摇头,接着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开去,似乎准备将旗子交还给成傲理,跪地请罪。赵漫见他放弃,将棒子往腰间一插,正要发话,忽见眼前一花,赵恨水已拔身而起,但并非往旗杆跳去,却朝着相反方向,向青帮帮众中的一个大个子纵去。 赵漫不知他这是在作什么,微微一怔。但见赵恨水的足尖在那大个子的肩头一点,借力一个倒翻鹞子,身子已窜上了杆腰,手脚并用,快捷无伦地往杆顶攀爬而去。 赵漫没想到这人巧诈如此,自己竟被他唬骗了,怒吼一声,身子往上拔起,右手拔出竹棒,左手在旗杆上微一借力,瞬间已窜到赵恨水身下,挥棒便向他的小腿打去。赵恨水往旁一让,避开了这一棒,继续往上攀爬。 第16节 便在此时,赵漫感到双眼刺痛,赶紧闭紧了眼睛。却是赵恨水从衣袖中抖出一片尘土,原来刚才他跪在地上半晌,便已偷偷抓了一把尘土藏在袖中,此时趁机撒下。赵漫又急又怒,一手握住旗杆,另一手赶紧去抹眼睛。不料赵恨水反应极快,看准时机,伸脚踢上他手中的竹棒,赵漫一个不留神,竹棒被踢得直直跌落下去,啪一声插在旗杆旁的土地中。 赵漫从未遭此大挫,暴吼一声,奋力睁眼,挥掌便往头上打去。赵恨水感到他掌风凌厉,连忙又往上一窜,险险避过,人几乎已到了杆顶。 成傲理一直仰头观望,这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去取那插在地上的青竹棒。这青竹棒乃是帮主的信物,在丐帮中地位崇高,一个丐帮长老见成傲理竟想取走竹棒,怒喝一声,大步冲上前,挥出一柄尖头铁叉,直刺向成傲理的手臂。成傲理动作却更快,右手已握住了青竹棒的一端,从土中拔出,挡住了长老的这一叉,其中蕴含巧劲,竟将长老的铁叉打脱了手。那铁叉在竹棒一挑之下,直往半空中急飞而去。丐帮长老不料成傲理一个年纪轻轻的美男子,擒拿短打功夫竟如此精湛巧妙,他反应也极快,展开小擒拿手,左手握住了青竹棒的另一端,内力传送过去,震得成傲理手心发热,不由自主放松了手。丐帮长老持棒后退,暗暗庆幸自己保住了这青竹棒,没给对头取走,略略松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广场上青帮丐帮众人齐声惊呼,成傲理顾不得再去夺竹棒,连忙抬头往旗杆上望去。原来只在这几瞬间,旗杆上又生变化,赵恨水趁赵漫抹去眼中尘土的几瞬间,快手将青帮旗帜绑在了旗杆顶上,赵漫一怒之下,攀上数尺,又是一掌打去。此时赵恨水已攀到杆顶,无处回避,这一掌的劲风罩住他全身,赵恨水并非内家高手,登时闭气晕去,头往后一仰,双手一松,如个布娃娃般从旗杆顶头下脚上地跌落下来。他原本已系在杆上的青帮旗子也被赵漫这一掌震得碎成数片,随风四散飘落。 事也凑巧,赵恨水的头部竟正迎着丐帮长老被成傲理打飞的尖头铁叉,一个跌得急,一个飞得快,眼见这铁叉就将戳入赵恨水的脑门。 丐帮帮众惊呼声中,却见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赵恨水陡然停在半空之中,而铁叉斜斜向旁飞去,在夜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缓缓落下。 众人第一念想到的,是赵恨水毕竟没有晕去,实时在空中挥掌打歪了铁叉,随即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他们定睛一瞧,才看清赵恨水身边多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形。那人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但见他全身虚空,双手勾住赵恨水的双臂,竟然硬生生地将赵恨水提在半空中不再落下。 当夜在场的青帮、丐帮帮众,全都见到了这让他们永世难忘的一幕:只见那少年身形轻盈如鸟,在半空中提着一个人,仍如能飞翔一般,虚步一跨,飞到一丈外的旗杆旁,一足勾上了旗杆,稳住身形。赵恨水仍旧昏迷不醒,手脚软软垂下,在夜空中微微摇晃,而那少年的肩头之上,竟兀自立着一只黑猫,金黄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芒。 出手救人的正是楚瀚。他原本躲在大树上观望两帮相持不下,事不关己,无心现身插手,但见情势紧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由他细思,便飞身从树上弹出,径往半空中跃去,伸手拍落铁叉,勾住赵恨水的双臂,阻止他落势,才往前飞跃,捉住旗杆。 楚瀚稳住身形之后,喘了一口气,低头一望,但见地下黑压压地,数百人尽皆抬头仰望,数百对眼睛直盯着自己。他一时不知所措,本想一跃回到树上,赶紧离去,但这么多人凝望着他,要想隐藏身形,偷偷溜走,也绝难逃过众人的眼线,只能定在旗杆上不动,脑中念头急转,却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好主意。 赵漫仍攀附在旗杆之上,他伸出手,从楚瀚手中接过赵恨水,展开飞天神游轻功,抱着赵恨水落下地来。他原非赶尽杀绝之人,方才一气之下打晕了赵恨水,却也并非意在令他血溅当场,此时眼见高手现身,救了赵恨水一命,也无心再与赵恨水计较,将他平安放下地后,便仰头叫道:“这位小兄弟,好俊的身手!请问高姓大名?” 楚瀚听他相问,只好飞身落下地来。从三四丈高的旗杆上跃落地面,对谙熟轻功之人来说并非难事,但楚瀚身法之轻盈,着地时如一片落叶般轻巧无声,纤尘不动,人群中的轻功好手见了,都不禁自叹不如。然而比之他刚才在半空中凌空救人的神奇身法,这一跃又算不得什么了。 楚瀚见四周数百对眼睛一齐望着自己,赵漫的眼神更是锐利如刀,直往自己脸上射来,不禁双颊发烫,心中一片惶然,想起舅舅曾经教过他的江湖规矩,赶紧双手一拢,拳掌相对,平生首次抱拳行礼,向赵漫道:“在下姓楚名瀚,出身三家村胡家。”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哄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江湖人物大都听说过三家村的名头,但因三家村行事隐密,极少在江湖上现身,因此众人虽都知道三家村擅长“飞技”,却从无人见过他们的身手。楚瀚这时只有十五六岁,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家村小伙子,竟身怀如此高明的轻功。 赵漫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楚小兄弟轻功绝佳,犹在乞丐之上。我这‘飞天神游’功夫,原本号称天下第一,如今可要改一改了!”这话一出,周围众人更是哗然,有的鼓掌欢呼,有的窃窃私议,有的面露不敢苟同之色,但在丐帮帮主赵漫面前,自不敢当面出言反驳。 需知武林之中,有着一番不成文的规定:判定武林人物身份地位的高低。地位最高且最受尊重的,乃是各大武林门派的掌门人。他们不但本身武功高强,而且门下弟子众多,一呼百诺,影响深远。其次是独来独往的侠客一流,其中往往有武功高绝的奇人异士,其名声响亮者,一人足可当一整个门派,如当时闻名天下的青年侠客虎侠王凤祥,以自创的虎踪剑法纵横江湖,无人能撄其锋;其次是武林帮派,其中称雄者便是拥有上万帮众、势力深广的丐帮;再其次是江湖帮派,如以船运为本业的江湖第一大帮青帮。江湖帮派中的人物,其武功或许比不上门派首领及侠客,但借着庞大的财力、人力,也颇有呼风唤雨之能。此外另有一群江湖异人,虽身负绝艺,但韬光养晦,匿身市井,深藏不露,他们平时并不出头与武林或江湖人物打交道,但在必要时刻往往成为左右时局的关键,这等异人少为人知,其中略为知名的有神医扬钟山、学究文风流、屠夫赵埲、琴仙康怀嵇和康筝父子等。 其下一等则是以出卖武艺维生的一群武人,如保镖、打手、护院、镖师、捕快、皇宫侍卫和锦衣卫等,尽管这些武人中不乏武功高强、有权有势者,但武林中人看待他们,便等同在街头卖艺、卖膏药的把式一般,打从心底瞧之不起。更下一流者,则是以偷抢为业的飞贼盗匪一流,那更是等而下之,广为江湖人物所轻慢鄙视的了。 楚瀚出身的三家村以偷盗为业,多年来为皇室效命,地位介于最后二流之间,可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此时赵漫能够毫不忌讳楚瀚的出身,当着众人之面真心称赞他的轻功,并自叹不如,对一众江湖人物来说,都是大出意料的一桩奇事。 楚瀚虽不熟悉这些武林规矩,但也颇有自觉,知道自己的出身并不怎么光彩,眼前这两个大帮能人众多,首领更是出类拔萃、睥睨群雄的人物,此时但听赵漫夸赞自己,甚觉惶恐,忙躬身说道:“赵帮主谬赞,可折煞小子了。” 赵漫摇手道:“亲眼见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实乃平生一大快事。多谢小兄弟今日令我大开眼界,乞丐定要请你喝一杯!”说着便拉着楚瀚坐下,呼唤帮众拿酒来。他原本一心质问成傲理为何率领青帮大举来京,但听了成傲理的言语,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来此瞧瞧热闹,只要青帮在他京城的地盘上不致太过张狂,便算达到目的了。他方才在旗杆顶上打晕了那青帮汉子赵恨水,又将青帮旗帜打碎,算是给了青帮一个下马威,而又并未杀伤人命,丐帮略占上风却未结下深仇,应是最好的结果。他只盼青帮见好就收,莫再纠缠,因此不再理会青帮众人,一心只想与这神奇的少年结交。 楚瀚战战兢兢地坐下了,但见身边围坐着一群肮脏邋遢的乞丐,个个目光炯炯,神情剽悍,有的手持铁棍,有的拿着破碗,望向自己时毫不掩饰他们心中的好奇戒惧。楚瀚童年时便做过乞丐,对乞丐并不陌生,更曾在乞丐头子手下吃过苦头,此时被一群虎视眈眈的乞丐围绕着,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边成傲理查德看了赵恨水的伤势,见他只是闭气晕去,微微放心。他自知武功无法与丐帮相较,侧头见到赵漫拉了那少年楚瀚坐在地上饮酒,心念一动,忽然走上前来,向楚瀚抱拳说道:“楚小兄弟,在下青帮帮主成傲理,十分佩服你的轻功。可能借一步说话?” 楚瀚一呆,青帮刚刚在赵漫手下吃了个亏,成傲理竟在赵漫请自己坐下喝酒之际,上前邀自己离开说话,岂非十分无礼?他侧眼望向赵漫,果见赵漫脸色十分难看,豁然站起身,冷冷地道:“成帮主,什么话不好当众说,却要避开我等偷偷去说?” 成傲理哈哈一笑,说道:“我只不过想问楚小兄弟一句话,当着贵帮兄弟的面询问,也无不可。楚小兄弟,你可愿意加入我青帮吗?” 这一问出口,赵漫顿时变了脸色,心知成傲理这一着十分高明,他既开口邀请楚瀚入帮,不管楚瀚应不应允,自己便不能再行邀请他加入丐帮,不然便是犯了帮派间的大忌。他虽惊佩楚瀚的轻功,却尚未有邀请他加入丐帮的打算,此时听成傲理开口相询,不禁好生后悔,知道自己心胸毕竟不够宽广,硬是晚了成傲理一步,此时就算真想邀请这奇特的孩子加入丐帮,已是迟了。 楚瀚闻言更是一愕,在此之前,他不是住在三家村,便是在东厂和皇宫中讨生活,只约略知道世间有丐帮、青帮这些帮派,却不大清楚他们是作什么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夜他见识到丐帮帮主赵漫的武艺轻功,成傲理的机智气度,心下甚是佩服;成傲理这一问,若在他发现泓儿之前,或许会嫌宫中日子太过单调无聊,考虑去帮派中闯闯,试试身手。但此时他心中挂念泓儿,知道自己不可能就此离开皇宫,当下定了定神,站起身,抱拳说道:“成帮主太过抬举在下了。在下出身寒微,靠着机缘巧合练成了三家村的功夫,行止全凭师长差遣,不敢擅作主张。今日得见两位帮主的金面,幸如何之,忝得两位称赞赏识,更是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有缘,再为两位效命。”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不得罪赵漫,也不得罪成傲理,同时客气地婉拒了成傲理的邀请入帮提议。他在皇宫中混得久了,在进退应对上自也学到了几分世故圆滑。 成傲理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强逼,见他年纪甚小,想必尚未出师,便问道:“敢问令师长是哪一位?可否拜见?” 楚瀚从他们的言语中,猜知他们对三家村的事情一知半解,便利用这个空子假称自己有师长云云,好蒙混过去。这时被问起师长是谁,他唯一的师长便是胡星夜,此时已然死去四五年了,他其实并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为了避免二人多问,露出破绽,当下微微颔首,脸现迟疑为难之色。赵漫走上一步,说道:“成帮主,楚小兄弟想必有其难言之隐,何苦相逼?” 成傲理横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青帮家事,只怕没有阁下置喙的余地。”赵漫听他出言不逊,一瞪眼,握住腰间竹棒,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 楚瀚不愿二人再起冲突,忙走上一步,隔在两位帮主之间,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弟确实有难言之隐。不瞒两位帮主,小弟一年前奉师长之命,入宫服役,伺机待命。这个秘密,还请两位帮主代为保守。” 成傲理和赵漫都是一怔,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是个净了身的宦官,心下不禁暗生怜悯,一齐寻思:“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想必有重大图谋。这人是三家村的人,所图大约是宫中的什么宝物。可惜这么一个轻功高绝的少年,竟为了师长偷取宝物的指令,一辈子就此毁了,委实可叹!” 当下成傲理也不好多说,拍拍楚瀚的肩膀,说道:“既是如此,为兄也不好勉强。楚小兄弟请多多保重,但愿小兄弟诸事顺遂,日后有缘,自当再会。” 赵漫也道:“小兄弟飞技过人,日后必可做出一番事业,盼小兄弟好自为之。” 楚瀚抱拳道:“多谢两位帮主。小弟不可在外多留,这就得去了。赵帮主这杯水酒,需得留待日后再拜领。成帮主知遇之恩,小弟铭记在心,定当报答。”向二人行礼,带着小影子,回身走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五章 重遇同乡 楚瀚这回意外在京城出手救人,展露惊人轻功,名声很快便传遍了江湖。但江湖和宫廷毕竟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他回到宫中之后,身周的宫女宦官和锦衣卫等人更未听闻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他受到江湖中人惊佩赞叹,名声鹊起,宫中之人更是蒙然不知。楚瀚原本有些忐忑,生怕自己乱出风头,闯下大祸,但见身边众人毫不知情,一如往常,才放下了心。 他对江湖人物颇感陌生,对他们的赞誉之辞也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自己已学成了蝉翼神功的神奇飞技,但总相信世上甚至三家村中,定然有比自己更加高明的人物。当年的上官婆婆和胡家兄弟,今日的上官无嫣和柳家父子,本事想来都该在自己之上;而那蒙面锦衣卫的身手,应也与自己旗鼓相当。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当年他在三家村学艺时还只是个孩童,自然感到每个大人的飞技都远胜自己;在他左膝痊愈之后,加上多年苦练蝉翼神功,此时的飞技早已远远超过了三家村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传授他飞技的舅舅胡星夜。 他更加不知道,当今世间轻功能跟他相提并论的,除了那蒙面锦衣卫之外,也只有那夺取了少林派金蚕袈裟的奇女子雪艳了。 却说青帮在京城又逗留了数日,才离京而去;不几日,丐帮也退出了京城,想是追寻那奇女子雪艳而去。楚瀚无意卷入江湖中事,两帮离去后,便将帮派之事置诸脑后,全心防范那蒙面锦衣卫,不让他有机会接近泓儿躲藏的水井曲道。他甚至设计了好几个障眼法儿,引那蒙面锦衣卫去追查无关紧要的线索,尽量将他引离安乐堂。 这天夜里,他感到又有人在盯自己的梢,轻功甚高,却不是那蒙面锦衣卫,心生警觉,便隐身在一条陋巷中,静候那人现身。过了不久,但听笃笃声响,一人拄着拐杖而来,黑暗中见那人身形矮胖,头发花白散乱,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个老乞婆。那老乞婆口中喃喃自语,精神似乎有些错乱,蹒跚地走上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四望,嘶声喝道:“出来吧!你那点儿藏身伎俩,怎瞒得过婆婆的眼睛?” 楚瀚望见她脸上那对猫眼,不禁一呆,认出这老乞婆竟便是昔日三家村上官家的大家长上官婆婆! 但见上官婆婆形貌落拓潦倒,污秽褴褛,与往昔那个不可一世的上官大家长实有天壤之别。楚瀚心中仍牢牢记着上官婆婆命他在祠堂中罚跪,以及试图让孙子上官无边硬娶胡莺等行径,对她既感恐惧,又觉不齿,心中犹疑,一时没有现身相见。 但听上官婆婆又道:“姓楚的小子听好了:我有好差事给你干。你不缺钱,这我知道。但你的生活想必无趣得紧吧?终日探听皇帝后妃、皇亲大臣的消息,有什么滋味?你听我说,有人出了天价,让你去取血翠杉。也有人出一万两银子,让你去取龙湲宝剑,你干不干?” 楚瀚轻轻拍了一下站在自己肩头的小影子,从黑暗处闪身而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上官婆婆面前,沉声说道:“婆婆,你拿这些幌子引我出来,有何用意,不如便直说了吧。” 上官婆婆见他现身,咧开猫嘴,笑嘻嘻道:“小子,看来你在京城混得挺不错啊!” 楚瀚并不回答,只冷冷地向她瞪视。 上官婆婆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显然知道面前这少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摆布整治的孩子了。如今他的飞技、地位都远在自己之上,两人的优劣情势已全然逆转。她眯起一双老猫眼,侧头向他斜视,说道:“谁不知道,如今三家村中还管点儿用的,只剩下胡家的楚瀚一个人了。我们上官家老的老,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早已不成气候。柳家的人向来是那副德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不但取得了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更在丐帮和青帮面前大出风头。你如今的身价,可比婆婆当年还要高得多啦。” 楚瀚冷然道:“再不说出你的意图,我这便去了。” 上官婆婆吞了口口水,静默一阵,才道:“上官家藏宝窟里的事物,都到哪儿去了?” 楚瀚心中一动:“她竟是为此而来!莫非她真的不知道宝物的下落?”说道:“藏宝窟在你上官家中,你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上官婆婆哼了一声,又问道:“我孙女上官无嫣,去了哪儿?”楚瀚道:“我在京城门口救出她后,便再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上官婆婆一双猫眼直瞪着他,满面愤恨,拐杖一笃,恨恨地道:“藏宝窟中的事物,定是被柳家父子这两个奸贼取去了。柳家唆使锦衣卫来抄我上官家,这事早有预谋。他们事先做了手脚,趁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时,将宝物全数运走了!” 楚瀚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事不干己的神态,说道:“或许是吧。谁知道呢?” 上官婆婆咬牙切齿地道:“无嫣定是探知了那两个奸贼的密谋,才被他们出手杀了灭口,不然她怎会事隔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家探视过一次?哼,柳家心狠手辣,心机深沉,自以为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只可惜瞒不过你婆婆!” 楚瀚并不全然信服她的推论,但也无心争辩,只悠然道:“你既然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此时想必已发现柳家将宝物藏去了何处,也已取回了许多件。” 上官婆婆哼了一声,说道:“他们父子这两只狐狸,装模作样,隐藏得极好。我观察了他们这许多年,只见到他们到处明察暗访宝物的下落,装出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哼!” 楚瀚早已料到,说道:“既然柳家不知情,你也不知情,我也不知情,那么谁会知道那些宝物究竟跑去了何处?” 上官婆婆沉吟道:“你在皇宫办事办了这许久,难道也没有线索?东西没被锦衣卫拿去了?”楚瀚摇头道:“没有。万贵妃最贪爱宝物,东西若落入锦衣卫或梁芳手中,绝对不会不呈献给万贵妃。只要有一件宝物流进了皇宫,你想必也不会不知道。” 上官婆婆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那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楚瀚抬头望向满天星月,心中对此事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年纪渐长,见识日多,回想当年三家村发生的事情,已慢慢拼凑勾画出了一个阴谋:当年有人设下奸计,蓄意鼓动锦衣卫来抄上官家,用意自是要趁乱取走藏宝窟中所有的宝贝。这人的目的达到了,上官家做了牺牲品,柳家和锦衣卫都成了不知情的帮凶,胡星夜很可能亦是因此而丧命;楚瀚自己也被卷入旋涡,来到京城后经历一番出生入死,还几乎没在东厂厂狱中丢了性命,更被“净身”入宫,做了宦官。他心中怀藏着和上官婆婆同样的疑问:“是谁?下手偷走藏宝窟中宝物的人究竟是谁?” 上官婆婆也陷入沉思,两人相对静默,良久没有言语。 楚瀚知道自己一时无法想透其中关键,吁了一口长气,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说道:“你手头紧,这钱拿去用吧。我不缺钱,也无心去帮人取什么事物。你若想干,自己接下活儿便是。”说着将银子放在地上,带着小影子转身便走,消失在巷口。 上官婆婆嘿嘿干笑,俯身拾起银子,揣入怀中,望着楚瀚的背影,一对老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深沉的算计。 此后楚瀚便开始留意上官婆婆的行踪,知道她露宿于城西的乞丐巷中,平时在城中四处乞讨,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生活艰难。她曾是一代神盗,身负绝技,年纪虽老,但身手仍十分灵活,要取什么金银宝物都非难事。但她心高气傲,一个见惯稀世珍宝,过惯锦衣玉食,行惯颐指气使的老妇人,哪能再去干小绺儿、小扒手的勾当?她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愿冒着失风被捕的危险,丢尽老脸。 楚瀚见她潦倒如此,心中恻然,此后便定期接济她,让她至少能吃得饱,穿得暖。当年上官大宅中一对象牙筷子,一只青花瓷盘,一套锦衣绣服,一口漱口玉杯,只消拿去变卖了,都足够今日的上官婆婆使上好几年。如今她家破人亡,家财全数被抄,孤身一人,处境悲凉,竟沦落到连自己的衣食都无法张罗。 楚瀚接济了她数月,一日她忽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楚瀚猜想她大约是离开了京城,也未深究。 这日楚瀚甩脱了那蒙面锦衣卫的跟踪,想起红倌,便偷偷来到她的住处,却听屋内传来乒乓大作之声,却是红倌在发脾气,边骂边摔,摔碎了好些胭脂瓶罐。她的婢女香儿吓得站在房外,不知该进去收拾好,还是躲在外边避难好。 楚瀚这些时日常常来找红倌,但他来去无踪,荣家班的人极少见到他,只有这贴身婢女香儿偶尔见到楚瀚。楚瀚低声问道:“怎么啦?”香儿低声道:“徐家大少爷又说要买红哥儿,来跟荣大爷谈价钱。” 楚瀚皱起眉头,知道这是没得谈的事儿,人家想买个男宠,买回去的却是个女子,怎不闹翻了天?荣班主自然知道利害,不敢答应,红倌想必为了此事甚觉羞辱,因此大发脾气。 小影子平时最爱钻进红倌的锦被里取暖,这时被事物摔裂的巨响吓着了,躲在门边探头探脑,不敢进去。楚瀚俯身向它轻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悄悄进入红倌的闺房,一一接住了她扔出来的镜子、梳子、香瓶、珠花,等等。红倌没听见事物摔裂的声响,回头一望,见到是他,冲上来扑在他怀中,又捶又打又哭又骂道:“那个死畜生,当我是什么了!浑蛋小子,有钱有势又如何,我偏偏瞧他不起!瞧他不起!” 楚瀚搂着她,轻拍她背脊,低声安慰。但见她脸上妆犹未卸,便扶她坐下,拿帕子替她擦去了脸上妆粉,又替她擦去眼泪。红倌哭闹了一阵子,才终于收了泪,安静下来,咬着嘴唇,肃然道:“我知道,我哭也没用。做戏子的,难道还想挣个贞节牌坊吗?” 楚瀚温言道:“你心里不痛快,哭出来也好。告诉我,谁欺负你了?”红倌呸了一声道:“还不是那徐家的浪荡子?在珠绣巷玩女人不够,竟妄想玩到我头上来了!” 楚瀚点点头,说道:“不必担心他。”红倌一怔,奇道:“怎么,你能对付那小子?他老爹可是户部尚书哩!” 楚瀚道:“别担心,我有办法。来,跟我来。”红倌道:“去哪儿?”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他抱起红倌,跃出窗外,翻过了围墙,才将她放下地。两人携手来到半里外的凉水河旁,此时正是盛夏,一到郊外,便见无数流萤飞窜穿梭于树丛之间,一闪即逝,此起彼落,闪耀不绝,倒映在溪水之中,入目尽是点点繁星,灿烂已极。楚瀚和红倌在溪旁并肩坐下,欣赏萤火奇景,红倌忍不住赞叹道:“真美!”又叹道:“世间有这么美的事物,为何又有那么丑陋的嘴脸?” 楚瀚搂着她的肩,说道:“别去想了。一朝快活,享受一朝。” 红倌笑了,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吟唱起一段她最爱的《玉簪记》中的《朝元歌》: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 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楚瀚听了,紧紧搂住她的肩头,微笑道:“傻姑娘,你不孤另,我也不孤另。”红倌将头靠在他胸口,也自笑了。 红倌并不知道,自从她与楚瀚交往以来,楚瀚便凭着他在梁芳手下办事的方便,替她打发了无数轻薄子弟、无赖富商。梁芳势力庞大,即使达官显要也怕他三分,若不是楚瀚在暗中护着她,她的麻烦还要更多。 两人望着繁星般的流萤,一时兴起,决定抓一些带回家去。楚瀚略略施展飞技,提气在空中轻盈一转,随手便捉到了数十只,乐得红倌直拍手叫好,将方才的发怒、哭泣全抛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红倌房中,两人熄了灯火,窝在被子里,一同观看琉璃樽里的萤火虫。小影子没有跟他们去捉流萤,这时见到瓶子中闪闪发光的小虫子,极为好奇,金黄的眼睛直瞪着虫子,伸爪想去捉,却被琉璃隔开,怎都捉不到,只将楚瀚和红倌逗得嬉笑不绝。 那夜两人缠绵过后,楚瀚沉沉睡去,红倌却无法入睡,她转头望向楚瀚沉睡的脸庞,心想自己身边有个贴心的伴侣,又怎能让虫子们失去亲友伴侣呢?便悄悄披衣起身,就着窗子打开了琉璃樽口。她望着萤火虫纷纷飞入窗外的星空之中,才踮着脚尖回到床边,钻入被窝里,回到楚瀚的怀抱之中,不知怎的心中一阵悲苦,又流下了眼泪。 楚瀚略微醒转,伸臂抱住了她,低声问道:“去做什么了?”红倌将脸塞在他的怀里,说道:“放虫子回家。”楚瀚轻抚她的头发,说道:“乖乖不哭,我们明晚再捉便是。” 红倌收了泪,嘴角露出微笑,安稳地沉入梦乡。 楚瀚白日听梁芳命令办事,与百里缎彼此防范,夜晚偶尔与红倌相聚,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他为了避免引起百里缎的疑心,许久都未曾去看泓儿,只从小凳子等的口中得知孩子十分健康活泼。他心中挂念泓儿,每回使尽千方百计,甩脱百里缎后,便一定偷偷跑去看一眼泓儿,确定他平安无事。只要望见泓儿清澈的眼神,纯真的笑容,他便感到万分充实,满心喜悦。 有时他想起藏在井中的水晶,便轻轻地对泓儿说道:“泓儿,泓儿,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我什么时候才能将水晶交给你?” 泓儿咿呀而笑,当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高高兴兴地爬近前,直爬到楚瀚身上,凑上去亲他的脸,亲得他满脸口水。楚瀚笑着抱起泓儿,心中对这婴孩的疼爱日益加深。 第二十六章 故乡今昔 这日楚瀚带着小影子来到城中,在茶楼中闲坐喝茶,叫了一盘鱼干给小影子吃。他知道百里缎已跟来躲在暗处偷看,想测试这人究竟有多少耐心,能在酒楼中枯等多久,便坐着不走。小影子待在茶楼中好几个时辰,甚觉厌烦,自己跑到厨房后捉老鼠去了。 楚瀚直坐到夜深,百里缎已不耐离去,他才一笑,准备起身回家。但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吵闹欢笑之声,便问店小二道:“隔壁是什么人,这般吵法?”小二赔笑道:“楚公公莫着恼,是柳家大少爷升了官,大宴宾客庆祝一番哩。”楚瀚皱眉道:“什么柳家大少爷?” 第17节 小二尚未回答,但听背后一人笑道:“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啊难得!”楚瀚回过头,但见一个衣着华丽、脸容端俊的公子从隔壁房中走出,乍看只觉面目好生眼熟,仔细一瞧,才认出他便是三家村柳家的柳子俊!往年他身形高瘦,现在却发福不少,显得富态了许多。 楚瀚心中暗自警惕,知道这人奸险多诈,对自己从未安着好心,但一时也不愿得罪他,便脸上带笑,上前招呼。 柳子俊满面堆欢,热情地拉他到一间安静的别室,坐下喝酒。楚瀚问道:“柳公子,听说你在此开宴,庆祝升官,不知高升了个什么职位?” 柳子俊笑道:“多谢楚公公相问。还不是托梁公公的福,领中旨让我作了个户科的给事中,从七品的官儿。” 楚瀚心中暗惊,这人来京升官,自己竟然并不知晓,看来梁芳是有意瞒着自己,而这阵子忙着对付百里缎,竟然疏忽了梁芳的动静,也实在是太大意了。当下拱手笑道:“恭喜柳兄!梁公公时不时都会跟我提起柳家的好处,我想也是时候该升你的官啦。” 柳子俊道:“好说,好说!全靠梁公公照顾提携。他老人家为了让我就近替他办事,才命我搬出三家村,在京城中置屋住下。”言下颇为得意。 楚瀚问起三家村近况。柳子俊喝了一口酒,说道:“上官家自被锦衣卫抄家之后,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了。几年前上官婆婆乔装改扮了,偷偷回到村中,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我和爹爹自然一眼便看穿,因顾念旧情,心存怜悯,也没有说破。” 楚瀚感到一阵恶心,当初勾结锦衣卫来抄上官家的正是柳家父子,现在竟然还有脸说什么顾念旧情,心存怜悯?他强忍心中的鄙视厌恶问道:“那上官家的子弟呢?” 柳子俊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上官无影在抄家时大胆抵抗,被锦衣卫当场打死了。我和爹爹见多日后都无人收尸,才找人去上官大宅,替他收敛了尸体。那时尸体已然腐烂,几乎已看不出人形。” 楚瀚回想起上官无影的自负暴躁,往年曾以马鞭击打自己,听说他落到无人收尸的下场,也不禁心生哀悯。柳子俊又道:“上官无嫣被锦衣卫捉去后,下落如何,想来楚公公是最清楚的了。” 楚瀚听了这话,知道他是想从自己口中套问消息。柳子俊自然知道当时楚瀚追去京城,偷偷放走了上官无嫣,但上官无嫣一去之后,音讯全无,就连楚瀚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上官婆婆怀疑她是因探知了柳家企图盗宝的密谋,而被柳家杀人灭口,现在柳家却也来询问上官无嫣的下落,不知他是意图掩饰,还是真不知道?当下也推得一干二净,说道:“上官姑娘一去之后,我就被捉入厂狱,她下落如何,我自是无从得知了。” 柳子俊见楚瀚如此说,嘿了一声,又道:“至于上官无边,他逃离三家村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加入了山东一个盗伙,做了什么山寨的一个当家。” 楚瀚点了点头,忽道:“上官家藏宝窟中的事物,柳兄和令尊想必已经找到了。” 柳子俊脸色微微一变,顿了一顿,才道:“老实说,这几年中,家父和我花了许多心血探访宝物的去处,却始终未曾找到。” 楚瀚想起不久前自己和上官婆婆的对答,观察柳子俊的脸色,暗猜他大约真的没找到,不然这对父子为了讨好梁芳和万贵妃,一定老早开始呈献藏宝窟中的宝贝给万贵妃,然而自己这几年来并未见到其中宝物流入宫中。当时他曾猜想将宝物收起来的是上官无嫣,却毕竟不能确定;若真是她,她想必会回去三家村,偷偷将宝物运走,但是在柳家和上官婆婆的虎视眈眈下,她也绝不可能将诸多宝物全数运走而不被发现。那么那些宝物究竟是落入了谁的手中?不是上官家,不是柳家,也不是锦衣卫或梁芳。究竟是什么人,有本领将三家村中人耍得团团转,至今没有人能猜出这人是谁,更没有人能找出这批宝物的下落? 柳子俊忽然一拍桌子,露出满面气愤不平之色,说道:“这些宝物,想来都被上官家给吞没了。依我和爹爹的意思,这宝窟是我们柳、胡、上官三家连手取集的,就算胡家洗手,上官家亡散,也该将宝物物归原主,当初由哪一家取的,便归还给哪一家,如此才算公平。上官家太过卑鄙,竟然辜负我两家的信任,将存放在宝窟中的所有宝物都藏了起来!楚公公,你曾多次出入上官家,想必对上官家人将宝贝移去了何处,有些线索?” 楚瀚听他说得好听,柳家若找到藏宝窟,自然早将所有的宝物都独吞了,又怎么可能分给早已无人的上官家和贫困务农的胡家?当下说道:“我若知道,老早便说了出来,呈献给梁公公了,当初又怎会遭受鞭刑,下入厂狱,吃了足足两年的苦头,险些死在狱中?又怎会被梁公公逼得入了宫?” 柳子俊对楚瀚的遭遇显然十分清楚,听他这么说,也只能暂且相信,心想:“看来还是要找到上官无嫣那小妮子,才能探问出宝物的下落。”但是上官无嫣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多年来不但未曾露面,竟连半点儿踪迹音讯都没有。 楚瀚又问:“胡家的人却如何?”柳子俊摇摇头,说道:“这几年收成不好,胡家老大持家十分辛苦,第一个儿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他和妻子都十分伤心。胡老二入了赘,随妻家住在山西。老三胡鸥还在家中,但没钱娶妻,游手好闲,和老大处不来,兄弟俩整日争吵。因家中拮据,胡老大将胡二婶和胡鹉、胡雀赶出门去了,听说母子三人在他乡乞讨维生,好不凄惨。” 楚瀚听到此处,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恼怒。好歹是世代相交的几家人,柳家见胡家沦落至此,子弟甚至沦为乞丐,竟然未曾伸出援手,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忍住气,又问道:“那么胡莺呢?” 柳子俊微微一笑,说道:“胡妹妹是你的未婚妻子,地位自然不同。我早已将她接到柳家住下,好好伺候着。你不用担心,你虽入了宫,但胡家妹子年纪小,不懂这些事情,我定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再说,公公娶妻乃是常事,等楚公公感到时机妥当了,我便安排替你将胡家妹子迎娶过来,这样也对得起她死去的父亲。” 楚瀚听了,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愤怒。柳子俊明知自己已“净身”成了宦官,却仍然哄骗胡莺一心嫁给自己,这是什么居心?随即明白:“他这是借胡家妹子要挟我!”说道:“她现在何处?我想见她。” 柳子俊从怀中取出一只汉玉葫芦,楚瀚看出正是当年自己与胡莺订亲时交换的信物。楚瀚只道他要交给自己,不料柳子俊却将手掌合起,脸上露出奸滑之色,说道:“要见胡家妹子不难,只是为兄的有件小事相求。” 楚瀚瞪着他,慢慢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柳子俊微微一笑,说道:“楚公公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胡家妹子的面子。” 楚瀚冷冷地问道:“我不答应,你便要如何处置她?”柳子俊将那汉玉葫芦收入怀中,叹了口气,说道:“胡小妹子今年不过一十五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华,青春豆蔻。你好忍心,愿意见她就此香消玉殒,为兄的也无话可说。” 楚瀚脸色铁青,瞪视着柳子俊,过了良久,才道:“你要我做什么?” 柳子俊露出得意的笑容,心知自己已将楚瀚掌握在手中了。当年楚瀚住在他家中时,他曾仔细观察过这个孩子,知道他最重恩情,胡星夜收养他并教他飞技的恩德,他铭记在心,未曾或忘;而胡星夜已然身亡,死前将最疼爱的幼女托付给楚瀚,楚瀚绝对无法忽视这托孤的重责大任。柳子俊软禁胡莺以要挟楚瀚,这一步可是算准了。 他难掩心中兴奋,缓缓说道:“楚公公替梁公公办事办得极好,难怪在宫中升迁如此之快,成了皇宫中梁公公之下的第一红人,富贵权势无一不缺。我们柳家无法如你这般狠心决绝,愿意牺牲自己,净身入宫,好方便在宫中出入行走。相较之下,我们的表现可逊色得多了。为兄的也不要求什么,只希望你为人大方一些,功劳不要一个人独占,分给我们一点半点,我们也就满足了。” 楚瀚哼了一声,说道:“自己无能,只会使奸计、占便宜,我小时候不懂,现在可看清楚了。原来柳家的人都是这般的货色!” 柳子俊面色不改,说道:“楚公公,为兄的飞技或许不及你,手下也没那么多宦官可以使唤。但我柳家有柳家的本领,你要除掉我父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楚瀚沉默不答。柳子俊又道:“为兄的无心威胁你,只不过盼望能与你携手合作。被上官家吞没的藏宝窟,在你我连手之下,一定有办法找得出来。到时你我对半分了,远离京城,去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岂不甚美?” 楚瀚仍旧默不作声。 柳子俊站起身,微笑道:“几年前你借居我家时,我便将你的为人看得十分清楚。我明白你对柳家误会甚深,你我之间要建立互信,并非易事,因此为兄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日久之后,你自会明白与柳家合作的好处。”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梁公公一直想找到血翠杉,已经交代我们好几回了。这件事,可要多多烦劳楚公公了。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静候佳音。”也不等楚瀚回答,便自拱了拱手,走了出去,回去他的升官宴席上了。 楚瀚心中怒极。他虽听命于梁芳,但实出于自愿,随时可以走,并不觉得自己受制于人。岂料柳子俊这小子竟有办法要挟自己!他担忧纪娘娘和泓儿的安危,生怕柳子俊的这番话是调虎离山之计,不敢离开京城,便派了手下到三家村探查,得知胡莺果然住在柳家,而且是被软禁在柳家内院之中,防守严密。除非自己大举跟柳家作对,强行夺出胡莺,不然胡莺的性命确是掌握在柳家手中。 楚瀚心中郁闷,为柳子俊的奸诈狡猾恼怒了好几日。他这夜出宫去找红倌,一到她房中,便一头躺倒在床上。红倌看出他心中不快,款步来到床前,俯下身,低声问道:“怎么啦?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楚瀚闭着眼睛,没有答话。红倌伸手搂住他的颈子,软语道:“我每回不开心了,就大吼大叫,尽情向你抱怨一番。你心里有事,却不肯跟我说?” 楚瀚长叹一声,说道:“有人捉住了我的未婚妻,威胁我替他办事。” 红倌听了,双眉竖起,拍床骂道:“混账,什么人这么可恶?” 楚瀚道:“是我昔年同村里的人,叫作柳子俊。”红倌道:“你功夫这么好,怎不去救出你未婚妻来?”楚瀚道:“我在此地有所牵挂,不能离开。” 红倌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我!”楚瀚微微一笑,说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红倌将脸凑近他的脸,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笑嘻嘻地道:“你不用哄我。你对我如何,我心中清楚得很。你我一向各走各路,互不相欠,这样最好。”顿了顿,忽然噗哧一笑,说道:“我却料想不到,公公也能有未婚妻的?” 楚瀚被她逗得笑了,伸臂抱住了她娇小的身子,说道:“我能有你,为何不能有未婚妻?”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楚瀚才道:“这亲事是在我十一岁时,家乡长辈给定下的。”红倌问道:“你离开家乡后,便没再见过你的未婚妻?”楚瀚点了点头。 红倌叹道:“你还记挂着她的安危,也算是有心了。今时今日,飞黄腾达者大多如陈世美,为保住富贵,早将元配发妻和亲生子女抛到天边去啦。她不过是你小时候定下的未婚妻,你竟不肯撇下她,实在难得。我以后定要编一出‘有情有义楚大官人’,好好称颂你一番。”楚瀚笑了,说道:“给你一唱,我可要出名了!” 红倌又问道:“说正经的,你打算如何?”楚瀚道:“我别无选择,只能暂且听他的话,敷衍着他罢了。” 红倌轻叹一声,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全看你能不能看得开。开心是一日,不开心也是一日。快将烦心的事扔一边去,你我图个快活要紧。” 楚瀚完全明白红倌的心境,她女扮男装唱戏卖艺,迟早会被揭穿,时日所剩不多。她表面虽爽朗逍遥,无牵无挂,心底的愁苦却非他人所能体会。楚瀚伸出手,紧紧将她拥在怀中,明白自己为何会与她如此投缘: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在红倌的闺房之中,几上昏暗的油灯闪烁摇曳,两人耳中倾听着彼此的喘息,都感到一阵难言的平静满足。红倌伏在他的背上,轻轻抚摸他的背后腰臀之际的肌肤,忽然问道:“谁给你刺上的?” 楚瀚半睡半醒,含糊地问道:“刺什么?”红倌道:“这个刺青啊。”楚瀚奇道:“什么刺青?”红倌点着他的后腰,说道:“在这儿。” 楚瀚撑起身回头去望,但那刺青位在腰臀之间,正是他自己无法望见之处。若不是红倌说出,他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个刺青。他心中好奇,问道:“刺了什么?” 红倌道:“像是一个米字,颜色很鲜艳。米字的中间有……嗯,有只小蜘蛛。” 楚瀚也不以为意,又趴下身去,说道:“我不知道是谁给我刺上的。或许我是蜘蛛精的儿子?” 红倌噗哧一笑,说道:“你是蜘蛛精的儿子,那我是白骨精的女儿!”两人随口说笑着,相拥着沉睡了过去。 清凉的夏风透过窗棂,吹干了两人肌肤上的汗珠。油灯无声地熄灭了,这对少年少女在黑暗中相拥而眠,度过了甜美安谧的一夜。他们当时自然并不知道,这是他们俩最后一次同床共枕。 故事中红倌所提及关于陈世美的戏曲《秦香莲》和《铡美案》,乃创作于清顺治、康熙年间,楚瀚所在的明朝中叶尚未出现。故事背景设在宋朝,说陈世美入京应试,中了状元,接着娶了公主,做了驸马。元配秦香莲在家乡久久没有丈夫的音讯,便带着子女入京寻夫。陈世美见到旧时的妻子儿女,生怕揭发了自己已有发妻的往事,不但不认他们,还派人追杀妻子,企图杀人灭口。秦香莲一状告到包公那儿,包公审问时,陈世美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大言不惭,强辞狡辩,最后被包公铡死。据说故事主角陈世美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乃是清朝时的一个官员,清廉正直,风评颇佳。因无意间得罪了故旧,故旧恶意报复,写了这篇以他为负面主角的戏曲来污蔑他,也算得他十分无辜,而今日“陈世美”已成为负心男子的代名词。 第二十七章 仓促离京 第二日清晨,轮到楚瀚到水井曲道照顾泓儿。这时泓儿刚满一岁,正蹒跚学步,整个人滚圆肥满,见人就笑,模样极为可爱。楚瀚扶他站起,退开几步,展开双臂,鼓励他道:“乖泓儿,到瀚哥哥这儿来,来,走过来!” 泓儿口中啊啊出声,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一步一踬地,竟然真的走出了五六步,投入楚瀚的怀抱。楚瀚大喜,拥着他不断摩挲亲吻他的头和脸,笑道:“乖泓儿,聪明泓儿,泓儿会走路啦,会走路啦!” 泓儿也高兴极了,在他怀中蹬着两条小胖腿,忽然抬起头,对着他道:“瀚哥哥,瀚哥哥!” 楚瀚一呆,更是欢喜不尽,说道:“泓儿会叫瀚哥哥了!来,再叫一次!”泓儿却又不肯叫了,挣脱他的怀抱,想再试试刚刚学会的走路。 便在此时,暗门轻响,一个人钻了进来,却是吴废后的丫环沈莲。楚瀚正兴冲冲地想告诉她泓儿会走路、会叫他的好消息,却见沈莲神色张皇,劈头便道:“不好了!娘娘收到密报,有人向锦衣卫报信,他们很快就要来到此地了!” 楚瀚大惊,问道:“是谁泄的密?”沈莲摇头道:“不知道,娘娘猜想可能是秋华或许蓉来此时一不小心,被人跟了梢。快走,快走!小皇子先寄放在娘娘那儿,可以保住一时。” 楚瀚更不迟疑,立即抱起泓儿,跟着沈莲钻出暗门,沿着角屋后面的小径奔去,来到吴废后所居的西内。吴废后已候在门口,满面忧急,不断道:“快,快!”命沈莲接过孩子,躲入地窖,关上了活门。 吴娘娘对楚瀚道:“我在宫中还有一两个忠心的眼线,十万火急来向我通报,说锦衣卫中有个专事跟梢的,不知怎的盯住了秋蓉,见到了小皇子。锦衣卫就将动手,他们若全宫大搜,我这儿也藏不了多少时候。” 楚瀚脸色一变,猜想吴废后所说的“专事跟梢”者,必是那蒙面锦衣卫百里缎。他若见到了小皇子,回去报告,万贵妃心狠手辣,定会立即派人来斩草锄根。他心中焦急,望向吴废后,急道:“请问娘娘,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吴娘娘咬着嘴唇,说道:“此刻时机未到。我们就算公布泓儿的身份,争取万岁爷出面保护,也极难成功。” 楚瀚点点头,这步棋他也想过,但他清楚成化皇帝懦弱无能,在皇宫中不但没有宫女宦官忠心于他,甚至连负责保护他安危的锦衣卫也不归他管。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能保得住这个孩子?加上万贵妃对他钳制极深,即使皇帝听闻这孩子是他的子息,也绝对不敢相认。而更可能这消息根本传不到皇帝耳中,万贵妃就已下手杀人灭口,一手遮天,彻底掩盖了。 楚瀚沉吟道:“或许可将孩子送出宫去?”吴娘娘摇头道:“宫外更不安全。这儿都是自己人,还能保密,宫外眼线太杂,锦衣卫下手更容易;而且这孩子一旦出了宫,便再难证明他是万岁之子。”楚瀚听她说得有理,心中大急,说道:“那却该如何是好?” 吴娘娘在屋中踱了几圈,才终于站定,说道:“整个皇宫之中,只有一个人保得住他。”楚瀚抬起头,与吴废后眼神相对,同时脱口道:“怀恩!” 吴娘娘点头道:“正是。司礼监大太监怀恩,是今日宫中唯一刚正不阿之人。他从不卖万家妖精的帐,也从不怕对万岁爷直言进谏。太后和万岁爷都对他十分恭敬,那妖精也对他颇为忌惮。怀公公若能出面继续掩藏保护小皇子,小皇子方有生机。” 楚瀚沉吟道:“就怕他不信此事。” 吴娘娘摇头道:“我们所说属实,又有何惧?怀公公忠于皇室,对皇储想必极为重视。他听了此事,定能明白其中轻重关节。只有得到他的支持,才能再保小皇子数年平安。眼下时机不到,过几年后,时势转移,小皇子定有重见光明,正位东宫的一日。” 楚瀚点头道:“我们只剩得这一条路,也只能尽力一试了。我这就去见怀公公,向他密禀此事,恳求他出手协助。”吴娘娘道:“如此甚好,你快去吧。我这儿可以保得小皇子一日,再长便难说了。” 楚瀚便即叩辞,匆匆离去。他心中极为感激这位娘娘的指点,他知道她出身大家,又曾受封皇后,对宫中诸事眼光独到,判断精准。他此时才明白纪娘娘为何独让吴娘娘与闻小皇子的秘密,吴娘娘不但心地善良正直,更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要长期保住小皇子,确实不能少了吴娘娘的出谋划策。楚瀚也不禁甚为吴娘娘感到惋惜,如此一个贤能聪慧的皇后,却无端被成化皇帝废了,打入冷宫,皇帝却甘心受残忍粗鄙的万贵妃挟制,足见其昏庸无能。 楚瀚一路往司礼监奔去,心中不断思量自己该如何才能见到怀恩,见到怀恩之后,又当如何述说此事。他知道梁芳和怀恩表面虽维持友好,但内地里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梁芳贪财狡诈,怀恩却追求权柄,他身任司礼监秉笔,拥有代替皇帝“批红”的权力,大臣们所上奏章,一律由他代皇帝拟定回答,称为“票拟”,再由皇帝审阅核准;但成化皇帝疏懒无用,对票拟的意见从不加修改,因此天下大事几乎全由怀恩一手厘定。奇的是这人权力虽重,却极少滥用,处事公平得体,因此甚受宫外大臣和宫中宦官们尊重。楚瀚曾受梁芳之命,前来偷窥过怀恩数次,但怀恩行事老成持重,楚瀚从未能捉住他的什么把柄。他心想:“怀公公为人正直,广受敬重,又是大权在握,他若答应保护泓儿,泓儿定能在宫中找到存身之地。” 转眼间他已奔到司礼监之外,向小宦官告知他有急事要求见怀公公。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来见怀恩,怀恩不知他的来意,直让他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接见,只急得楚瀚全身冷汗直流。 楚瀚来到怀恩的办公房中,立即跪下先磕了三个响头,爬在地上更不起身。 怀恩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头发灰白,面目严肃。他一边喝茶,一边冷冷地瞥了伏在地上的楚瀚一眼,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御用监的楚公公。”顿了顿,又道:“不知梁公公差你来此,有什么指教?” 楚瀚道:“小瀚子死罪。小瀚子此番不是奉梁公公之命而来,而是有要事恳求怀公公。”怀恩眉毛微扬,放下茶杯,说道:“天下有什么事情梁公公办不到,你不去求他,却来求我?” 楚瀚磕头道:“小瀚子万死。小瀚子有机密大事禀报,请公公屏退左右。”怀恩心中虽怀疑,但也不怕这小子能对己如何,便挥手让身边的小宦官退了出去。 楚瀚当下将纪娘娘生下皇子,藏在安乐堂中的前后都说了。 怀恩只听得脸色大变,神色间喜多于惊。他连忙追问:“多长时间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楚瀚道:“刚有一年多。当初万主子派了门监张敏去溺死婴儿,张敏不忍下手,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怀恩为人谨慎,立即传张敏来问话。张敏来后,见到楚瀚,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战战兢兢地将纪娘娘和小皇子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怀恩脸色凝重,让张敏退下,对楚瀚道:“我明白了。你今日来跟我说这件事,是希望我如何?”楚瀚道:“锦衣卫的人已探知小主子的事情,我担心他们随时出手加害,恳请怀公公做主!” 怀恩想了想,说道:“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却要继续隐藏下去?” 楚瀚道:“吴娘娘认为时机未到,此刻还不能揭发此事。” 怀恩听他提起吴废后,脸现哀悯之色,微微叹息,说道:“吴娘娘吗?可也真难为她了。”他思虑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吴娘娘所见不错。事情一揭发,昭德绝不会放过这孩子。”因万贵妃长久居于昭德宫,因此许多宦官宫女们背地里都称她“昭德”。 怀恩沉吟一阵,说道:“眼下锦衣卫听命于昭德,他们不是内官,不敢进入大内,只敢在大内边缘的安乐堂这些地方出入。小皇子若住进紫禁城中,便不怕他们了。”楚瀚道:“全仗怀公公做主。”怀恩问道:“小皇子现在何处?”楚瀚道:“在吴娘娘处。” 怀恩沉思一阵,话锋一转,双目直盯着楚瀚,说道:“小瀚子,你却为何会卷入此事,而竟始终未曾让你梁公公知道?” 楚瀚磕头道:“我当时见小皇子只是个婴儿,心中可怜他,也可怜纪娘娘,才帮助张敏藏起了小皇子,也没敢跟梁公公说起此事。” 怀恩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听人说,你虽在梁公公手下办事,却是个有良之人,看来真有这么回事。”楚瀚磕头不止,说道:“怀公公明鉴!求怀公公做主。” 怀恩沉思一阵,才缓缓说道:“我可以做主,但是有个条件。”楚瀚道:“怀公公请说,只教小瀚子做得到的,一定万死不辞。” 怀恩望着他,说道:“梁芳在宫中有个厉害的眼线,到处窥伺他人善恶隐私。梁芳依仗着这人,作恶多端,为所欲为。我早想拔去梁芳的这只毒牙,赶走这头恶犬。” 楚瀚背后流下冷汗,磕头道:“小瀚子罪该万死。”怀恩盯着他,静了一阵,才微微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立即带我去吴娘娘处,迎接小皇子。之后你便出宫去吧,离开京城愈远愈好,再也不要回来!” 楚瀚一惊,静默半晌,心中衡量轻重,知道保住泓儿的性命,比起自己的去留自是重要得多了。他心中自也清楚,跟着梁芳这么久,坏事干了太多,怀恩正气凛然,必然容不得自己。就算自己答应不再替梁芳办事,但是只要留在宫内,梁芳又怎肯放过他?定会想尽办法对付自己。最好的解决方法,莫过于就此消失,梁芳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左右手,无从追究起,他也不必向梁芳多做解释。况且只要能保住泓儿,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放不下的?他想到此处,心意已决,吸了一口长气,磕头道:“小瀚子谨遵怀公公吩咐。” 怀恩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便跟你去将小皇子接入宫中。你放心,我在宫中一日,便誓死保住他一日。等到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想办法让万岁爷知晓此事。” 楚瀚听了他这话,知道保住泓儿有望,心中感激已极,说道:“小瀚子一世感念怀公公的恩德!”又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 第18节 当时已是傍晚,楚瀚领着怀恩,悄悄将刚满周岁的泓儿接到怀恩的住处。一切安顿妥当后,楚瀚回屋取了几十两银子,换上便衣,也没收拾包袱,也未曾与纪善贞、张敏、小凳子、小麦子等告别,只带上常随左右的小影子,趁夜悄悄出宫而去。 他想起红倌,当即来到荣家班,想再见她一面,但老婆子却告知红倌出城唱戏去了,要到次日才回。他见天色将晚,城门将关,只好转身离开了荣家大院。 他在城中隐密处取了改装包袱,略做装扮,便快步往城门行去。过去数年中,他不时出京替梁芳办事,为了不引人留心,每回出门都黏上胡子,穿上商旅的服色,否则他年纪太轻,孤身行路难免惹人注意。这时他装上两撇假胡子,戴上轻帽,假扮成个山西钱商的伙计,将黑猫小影子放在竹篮子里背着,从东便门出了城。 他居住京城已有四五年的时间,此时仓促离开,不禁甚觉不舍。他回头望向城门,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最不舍得的是什么,是滚圆爱笑的泓儿,是娇俏可喜的红倌,是能干可靠的小麦子、小凳子,是奸滑但善待自己的梁芳,还是自己在御用监舒适广阔的房舍、不愁吃穿的优渥生活? 无论如何,他既决意保住泓儿,答应了怀恩的条件,这一切就都已被他抛在身后了。他回思住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比之借居胡家那时自是艰险百倍,几番出生入死,历经重伤濒死之险,牢狱净身之灾,但自己都挺过来了,甚至在京城中闯出了一片天地。即使名声不怎么样,但也结识了何美、小麦子等好友,以及红倌这个红颜知己。 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依恋,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失去。他感到一切都才开始,一切也都可以再开始一次。他怀着一身绝技,带着唯一的伴侣黑猫小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 (第一部完) 神偷天下.2, 靛海奇缘 第二十八章 邋遢奇僧 离京之后,楚瀚一路行走,一路寻思,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京城之外,他唯一熟识的地方便只有三家村。想起三家村,他不禁满心怀念,随即想起:“梁芳知道我的出身,一定会去三家村寻我,而且村中满是柳家的眼线,我不能回去。”又想:“不知柳子俊会不会伤害胡家妹子?” 他回想柳子俊的为人,寻思:“应当不会。梁芳不知道我的下落,柳子俊想必也无从查知。只要我不是故意拆他的台,跟他作对,他为了往后能继续掌控我,便不会轻易对胡家妹子下手。” 不能去三家村,又能去何处?他想起曾听一个派驻南京的宦官说起当地的好处,心想自己既然无处可去,去金陵这六朝古都看看也不错,便往南行去。 当夜他找了间客店睡了,次日又往南行。正午时分,他停在路边一间面店打尖,叫了碗鸡蛋面和凉拌黄瓜,让小影子自己去厨下捉老鼠填饱肚子。结账之时,一共七文钱,他给了伙计一个铜子,伙计便走去柜台找钱。 楚瀚摸摸衣袋,发现身上盘缠所剩已不多了。他原本钱财不少,但向来出手大方,大多都散给了手下宦官和城中乞丐眼线,这回匆匆离开,为了不让梁芳起疑,大部分的财物都未取走。从京城去往南京这段路,尽管吃住从简,也是一笔花费。他知道自己离开京城,没了收入,不论身上带着多少钱,总有一日会用完花光,便也释然,盘算到了南京之后,需得另想法子开个财源。 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一个旅客操着南方口音道:“老板,来碗素面!” 楚瀚转头望去,见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身形高瘦,脸上贴了一块大膏药,背后高高肿起,是个驼子,手臂、小腿上都贴着一块块的膏药,似是长了许多痈疽。 那面店掌柜的见这僧人肮脏污秽,心中嫌恶,挥手道:“去,去!外边坐去。一碗素面三文,先付钱,再上面。” 那僧人在怀里掏摸一阵,掏出零零碎碎的几文钱,小心算了算,才递过去道:“这儿刚好三文。”掌柜的生怕沾染到他身上的疮脓,不愿伸手去接,指着楚瀚道:“这位客人刚好需找三文钱,你给他吧。” 那僧人转头望向楚瀚,走上两步,将三文钱放在他的桌上。楚瀚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整齐干净,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肮脏,顿时留上了心,抬头望向那僧人的脸,僧人却一直低着头,放下钱后便转身走开了。楚瀚望向那几文钱,看来还颇为新净,便拾起了收入怀中,忍不住对这邋遢僧人的背影多望了两眼。但见他一跛一拐地走出面店,在外边土堆上坐下了,等着吃面。 楚瀚更被挑起了好奇心。他往年左腿残疾,长年跛行,之后在扬钟山的高明医术下,治愈了左腿,走路可如常人一般,完全不显跛态。但他在东厂牢狱中时,为了不让其他狱卒起疑,走路时总假装有些不便。此时他一眼便看出这僧人的跛脚也是假装的,那两三步间的做作之态,也只有楚瀚这经验丰富的假跛子才看得出来。 楚瀚此时已结了账,不能老坐着不走,便拾起包袱,呼唤小影子,走出面店。经过那僧人身边时,楚瀚见到他草鞋踩过的泥巴地上脚印甚深,不似个瘦巴巴的僧人所能踩出,心中更加疑惑,暗想:“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僧人。”当下停了步,合十问道:“请问师父去往何方?” 那僧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听他问话,抬起头,用衣袖抹抹嘴,说道:“小僧四处云游,原没什么一定的去处。” 楚瀚道:“即使云游,今儿晚上也该有个打算落脚的地方。” 僧人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生起警戒之心,合十说道:“我往北去,今夜打算上京城法海寺挂单。” 楚瀚点点头,说道:“法海寺的壁画闻名天下,值得长住欣赏。路途遥远,祝师父一路顺当。”那僧人听了他的言语,似乎微微一怔,楚瀚不等他回答,已转身离去。 楚瀚走出一段路后,便又折回来,在远处盯着这僧人。但见僧人吃完面,提起个布包,便往北行。楚瀚悄悄在后跟上,跟出一段,却见僧人并未如他所说入城去往法海寺,而是钻入深山树林之中,走出数十里,进入了一间幽静的古庙。 楚瀚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带着小影子悄悄翻过古庙的围墙。他在日落之前,已将古庙内外勘察了一遍,此时尽管在黑暗中,仍能找到入庙的路径。他让小影子在殿前的庭院中等候,自己来到那僧人的禅房外,轻轻跃上屋檐,倒挂在檐下,从窗子上端的缝隙偷望进去。 只见屋中一盏黯淡油灯,那肮脏僧人独自坐在油灯旁,正将身上膏药一片片卸下。楚瀚不禁看得睁大了眼睛,膏药下不是脓疮痈疽,而是灿烂耀眼的金银珠宝!其中有明珠、翠羽、宝石、猫眼等,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光,显然都是上好精品。楚瀚嘴角露出微笑,他老早看出这僧人不是寻常人,不意他竟身怀如此贵重的珠宝。 楚瀚思量半晌,这人看来若非盗贼,便是富商,才会乔装改扮,孤身携带价值不菲的珠宝行走江湖。自己若取走一两样事物,对他来说应只是九牛一毛。当下悄悄伏在屋顶等候,直到那假僧人熄灯入睡,鼻息悠长,才开始动手。 楚瀚早将窃取所需的事物准备妥当。他攀上屋顶,缓缓移开屋顶上的两块瓦片,露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孔。他点起一支胡家秘传的迷魂香“夺魂香”,系在细绳的一端,缓缓坠入房内。这香的名字虽吓人,药性却并不强,只能让嗅入者睡得更沉一些。他静候一阵,等香烧尽了,才将细绳拉出,侧耳倾听一阵,又从屋檐倒吊而下,取出小刀,轻轻挑开窗格,露出半尺的缝隙,纵身一钻,便跃入了禅房之中。 四下静谧无声。楚瀚多年为盗,早已练就一分过人的平静,知道下手时定要放慢呼吸,减缓心跳,以免呼声粗重,手脚颤抖,发出不应发出的声响。他望向睡在屋角的身形,耳中听那僧人鼾声平稳,“夺魂香”应已生效,这一觉不睡到次日早晨绝不会醒转来。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如影子一般缓缓在房中移动,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布包,应当便是那僧人从疽中取出的珠宝。他伸手一探,从布包中抓出一颗鹅蛋大的事物,轻轻放入怀中,又待去探时,忽听当当之声大作,那袋旁的一个铜铃竟自响了起来。楚瀚大惊,连忙纵身跃到窗边。 那僧人被铃声惊醒,倏然坐起身,转头见到房中有人,又惊又怒,翻身跳起,喝道:“何方小贼?”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直往楚瀚刺去。楚瀚闪身避开,准备破门逃出,但那僧人的匕首功夫凌厉异常,一招接着一招,逼得他不断后退,远离窗门。 楚瀚灵机一动,纵身跃起,跃上了大梁,打算从刚才坠入线香的屋顶空隙中钻出。那僧人轻功竟也不弱,一跃而起,落在大梁之上。楚瀚看准了他的落脚处,伸脚一绊,僧人立足不稳,连忙伸出双臂试图稳住身子。楚瀚趁他将跌未跌之际,已从屋顶钻了出去。 那僧人反应虽快,却怎及得上楚瀚的飞技?楚瀚一钻出屋顶,便消失在屋檐之后,远远去了。那僧人急忙抢出门,却早已不见了楚瀚的影踪。 楚瀚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心下颇为惊恼。他行窃多年,从未失手,这是第一次被人识破,还险些被物主捉住,露出真面目。这僧人有胆量携宝独行,果然有点本事,不是易与的。他在藏宝袋旁安置警钟,不知之人一触及,便会作响,这可是楚瀚从未遇到过的。 他伸手入怀,取出盗来之物,月光下但见那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猫眼石,浑圆晶莹,十分珍稀。他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刚才匆匆逃走,将小影子留在了古庙中,不禁有些担心;但又想应能照顾自己,次日再去寻它不迟。他将那猫眼石收入怀中,四下一望,见身处一片郊野之中,身旁有数棵大树,他跃上一棵大树,便在树上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楚瀚便回去古庙寻那僧人。那僧人也毫不含糊,早已坐在庙门口等候,一见到他便站起身,合十为礼,却不言语。楚瀚行礼道:“师父起身好早。这便往北去吗?” 那僧人拍拍肩上包袱,说道:“是该上路了。施主跟贫僧作一道吧?” 楚瀚往他身上瞄了一眼,但见昨日见到的痈疽膏药依旧,污秽肮脏也依旧,但脸上假作的呆气土气却已一扫而空,眼中透露着一股精明世故。楚瀚微微一笑,说道:“这个自然。”当下呼唤了小影子,与那僧人并肩上路。 僧人也不装跛腿了,两人在土道上默然走出了数里路,那僧人才开口道:“小僧行路千里,阁下是第一个识破我行藏的人。”楚瀚道:“我出道多年,阁下是第一个发现我形迹的人。” 僧人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尹独行,浙江龙游人,我祖上三代都是做珠宝买卖的。”楚瀚点点头,说道:“在下楚瀚,出身三家村胡家。” 尹独行“啊”了一声,顿时肃然起敬,说道:“原来阁下是三家村的传人!”就如学武之人不能不知道武林第一大派少林派一般,尹独行这等常年身怀巨宝行走江湖之人,自也不能不知道当世偷盗宗师三家村的名头。他年纪还小时,家中长辈便曾谆谆训诫,若遇上了三家村的人,当立即退避三舍,敬而远之,甚至自行奉上财宝,免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他昨夜也确实惊吓无已,若非他自己设计的“醒猫”警钟奏效,楚瀚便将他全副家当都偷了去,他也必茫然无知。 楚瀚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枚猫眼宝石,递过去给他,说道:“失风失手,乃时家愧事。楚瀚自惭无能,自当奉还原物。”他口中的“时家”,即偷盗之祖时迁,泛指以偷盗为业之徒。 尹独行却不接,说道:“阁下出手,必有缘由。我瞧阁下手头似乎有点紧,这便算是在下的一点敬意吧。”楚瀚一笑,便收下了。 尹独行又道:“阁下若不嫌弃,便让我做东,请阁下喝一盅吧。” 楚瀚答应了,尹独行便领他来到一间客店,要了间房,在房中饮酒倾谈。两人聊将起来,楚瀚才知尹独行一家人行事奇特,时时乔装改扮,孤身携带千金之货上京贩卖,一个护卫镖师都不必请。为了不引人注意,尹家个个都擅长易容装扮之术,尹独行本身行路时,通常假扮成个全身长满疮疽的贫穷僧人,将珍贵珠宝都隐藏在膏药之下。别人见他肮脏污秽,都掩鼻扭头,敬而远之,从未有人生疑,更从未有人向他下手。 尹独行当时二十六岁,比之将近十六岁的楚瀚大了十岁,两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之后便以兄弟相称。 楚瀚虽与尹独行结交,但他长年习练偷取之术,仍不忘找出破解警钟“醒猫”的方法。他知道这“醒猫”极难对付,只要将它放在要保护的事物之旁,来人微一触动,“醒猫”便会发出声响,让贼人大吃一惊,物主也能及时醒来捉贼。他对这挑战跃跃欲试,思索良久,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主意:他可以让小影子先跳入房中,关上“醒猫”的机关。即使小影子不小心弄响了警钟,来人发现是猫,也不会太过大惊小怪。 当天下午,尹独行跟一个珠宝商在客店中会面洽谈生意,楚瀚便留在房中,开始训练小影子。小影子极为聪明,在教了几次之后,便懂得如何找到“醒猫”,用柔软的猫掌轻轻一拨,将之拨倒,再用鼻子一顶,关上“醒猫”底部的机关,令之不会发出声响。楚瀚大为高兴,抱起小影子亲吻抚摩一番,口中赞道:“小影子,你聪明得紧,以后我每回出手,都得靠你先帮忙探路啦!”小影子睁着黄澄澄的眼睛,舔了舔他的脸。 当天傍晚,楚瀚和尹独行一起吃了晚饭,楚瀚兴致冲冲地向尹独行道:“大哥,今夜你小心点,小弟要再去取你的珠宝。” 尹独行呆了呆,说道:“那我今晚便整夜不睡,守护珠宝,不就是了?”楚瀚笑道:“那你便守着吧。” 尹独行与楚瀚相处一日,已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有着奇特的成熟和世故,偷取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虽知楚瀚是跟他闹着好玩的,心中仍不免栗栗,暗想:“他光明正大地告知我要来取物,我若真让他取了去,以后行路可不是每夜都不得安眠了。” 当夜两人便在这客店中下榻。尹独行要了个独栋独门的房间,晚饭后便泡了壶浓茶,战战兢兢地端坐屋中,将一袋贵重的珠宝放在身前一尺处,袋边设下一圈共八只“醒猫”,任何人只要略一触动袋子,警钟便会大响。 尹独行等了大半夜,都没有半点动静。他伸伸懒腰,起身在屋中踱了一圈,探头往窗外望去,但见楚瀚所住客房就在对面,早早便关了灯,杳无人声。尹独行又坐下了,枯坐苦等。将近天明,他仍不敢松懈,将一壶浓茶都喝完了,天边露出曙色,他才松了一口气,心道:“三家村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正要推门出去取笑楚瀚,低头一望,感觉有些不对,再一望,见地上装着珠宝的袋子并无改变,“醒猫”也好端端地放在四周,但似乎仍有些不对劲。他蹲下身,用特殊手法取起一只“醒猫”,才发现那“醒猫”已被关上。他只道自己凑巧忘记将之开启,连忙又去看旁边的那只,却发现那只“醒猫”也已被关上。尹独行大惊失色,快手将其余的“醒猫”一一拿起检视,竟然全数都已被关上了。他再去望那袋珠宝,里面仍是胀鼓鼓的,但他伸手提起,便知道不对了,袋子轻如羽毛,里面的珠宝早已不翼而飞。 这下尹独行不由得脸色大变,站起身便往对门跑去。他敲了敲门,生怕楚瀚早已远走高飞,心中又惭又恼:“这小子跟我结交,或许就是意在夺我珠宝,我怎地如此轻信,竟跟个大盗结伴而行?这可真正是‘开门揖盗’了。” 不料门开了,楚瀚就站在门内,伸着懒腰,揉着眼睛,似乎刚刚睡醒,说道:“大哥好早啊。” 尹独行瞪着他,说道:“东西呢?”楚瀚也不装傻,往内一指,说道:“在我这儿。”尹独行连忙抢进屋去,果见桌上放了一个袋子。他匆匆打开袋子,一一检视点算袋中珠宝,发现半样也没短少,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椅上,伸袖抹去满头冷汗。 楚瀚笑道:“大哥昨夜没睡好,这便去补个觉吧。不然路上疲劳,可不好赶路了。” 尹独行紧紧抓着那袋珠宝,更不敢松手,心中好生为难,暗想:“我醒着守护这袋珠宝,都不免被他偷了去。要是睡着了,岂不更加危险?” 楚瀚见了他的脸色,猜知他的心思,说道:“东西放在我这儿,我帮大哥看着便是。” 尹独行忍不住笑了,说道:“请三家村的传人替我看守物事,也未免太不象话了。小兄弟,别为难你哥哥了,我服了你,哥哥该怎么赔罪,你说吧。”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原是跟大哥闹着玩的,什么赔罪不赔罪?” 尹独行吁了口气,知道楚瀚若对自己没有恶意,那是再好不过了。自己此时全副身家都掌握在他手中,他要尽数盗去、不告而别,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守得住一日守不住两日,不如便相信了他,省得自己提心吊胆,终日不得安宁。 当日楚瀚便护送尹独行往京城行去。他答应了怀恩不再回京,送尹独行到了城外的客栈,便与他互道珍重,行礼作别。 楚瀚辞别尹独行后,又孤身往南行去。这回他却没走得那么容易了,才行出数里,便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他假作不知,静静窥伺来跟踪他的人,很快便知道对方是锦衣卫中的人物,领头的正是那蒙面黑衣人百里缎。他早先毫无预兆地离开京城,更无人能查知他的去向,这时跟着尹独行回往京城,自投罗网,才被锦衣卫的眼线盯上了。 楚瀚发现锦衣卫追踪自己,立即担心起尹独行的安危。他悄悄甩脱追踪者,潜回城外客栈,幸好尹独行仍在城外滞留,尚未入城,也尚未有人来为难他。楚瀚请他立即改变装扮,小心隐藏行迹。尹独行见他神情严肃,忙问端的。楚瀚也不多说,只道:“我跟京城锦衣卫有些过不去,正打算离京避祸。我怕他们见到了你跟我同行,会来为难你。大哥擅长易容,只要略作改装,谨慎行事,应不会被他们识破。” 尹独行听说事关京城锦衣卫,知道情势严重,立即改了装扮,从个肮脏僧人变成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商贾,并赶紧离开客店,另觅宿头。楚瀚眼见尹独行巧善易容,为人机警,应能保护自己不被锦衣卫找着,这才告辞离去。 第二十九章 紧追不舍 楚瀚离开之后,暗暗思索,锦衣卫出来寻他,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如果是梁芳,难道是已知道自己隐藏小皇子的秘密?还是以为自己背叛了他,想将自己捉回去,或杀人灭口?楚瀚无法放心,便又回头去寻那些追捕他的锦衣卫,使了些手段探听消息,不多久便探出了真相:梁公公确实想找他回去,但这些人却不是他派来的。派锦衣卫来捕捉他的,乃是万贵妃。 楚瀚知道那蒙面锦衣卫百里缎曾跟踪宫女秋蓉,见到了小皇子,定已将这个秘密禀告给万贵妃,他们必是为此来追捕自己。他为了引开万贵妃和锦衣卫的注意力,便在城中放出流言,说道小皇子已被送到宫外,自己离开京城便是为了方便在外照顾小皇子。这流言一出,锦衣卫追捕他得更急了,万贵妃显然一心想捉到他,探访出小皇子的下落,斩草除根,命令锦衣卫大举出动,搜索京城周围百里内的城镇乡村,任何一间寺庙道观、土寮草屋都不放过,并向村民悬赏带着一只黑猫的黑瘦少年。 楚瀚心想该把这些人引得愈远愈好,便故意带着小影子在城外最大的道观真元宫现身,引得锦衣卫大举围捕。楚瀚机灵巧诈,一见他们开始围捕,便赶紧易容走避,让一众锦衣卫围了个空。他随即又出现在七十里外的玉佛寺,引锦衣卫来追,又是一般及时避了开去。如此愈引愈远,不久便将锦衣卫引到了京城以南数百里外的商家渡。他在渡口上最繁华的酒楼中住了数日,锦衣卫来追捕的人愈来愈多,此时聚集了总有三百来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却无论如何也追捕不到他。 楚瀚在京中混得久了,这些锦衣卫他大多相识,虽对他们无甚好感,却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的一群爪牙,事情办不成时,便会自行想法辩解推脱,回去复命。他也知道自己需得给他们个方便,他们才好收手。恰好乡间善堂里有个病死的孤婴,他便故意抱着那婴孩的尸身在商家渡口大哭一场,引得许多百姓围观。哭完之后,他便掩埋了婴孩的尸身,上船离去。锦衣卫虽心知肚明这多半是场假戏,却也将错就错,挖出婴孩的尸身回去上禀结案。 楚瀚过了商家渡后,便消失无踪,自此锦衣卫再也无人见到他的影踪。 然而事情并未这么容易了结。楚瀚隐隐感到身后仍有人在追踪,人数虽不多,武功却颇为高强。凭着他多年与那蒙面黑衣人百里缎交手的经验,楚瀚立即猜知是百里缎带着数名亲信手下,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了。 楚瀚知道这人很不好对付,便想先除掉他身边的帮手再说。他回头去倒盯对头的梢,发现除了百里缎之外,还有五名锦衣卫随行,武功都不弱。楚瀚在暗中窥探这六人的行动,这夜见到六人在一间客店下榻。百里缎仍蒙着面,虽与其他五人同坐,却只顾小口吃饼,也不喝酒,冷冰冰地坐在当地,闷不出声。其中一名锦衣卫吃了几口饼,抬头说道:“首领,人都已在百里外了,还追吗?” 百里缎轻哼一声,冷然道:“我此番出来,不取这狗贼的性命,誓不回京!”他语音甚尖,似乎十分年轻。其余人听他说得决绝,都不吭声,其中一个留着胡子的锦衣卫冷笑了一声。 百里缎冷酷的眼光扫向那人,说道:“许胡子,怎么,你有意见?”那锦衣卫许胡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贵妃娘娘只让我们查明伪皇子一案,并没让我们赶尽杀绝。”百里缎道:“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他在商家渡那一哭,自然是作戏给人看的。哼,其他人个个敷衍塞责,情愿被他欺骗,我可不会这么轻易便放过他!” 另一个锦衣卫道:“这人轻功极高,人又机伶,将我们几百人操弄于股掌之上,耍得不亦乐乎。我们即使探得他的去向,又如何追得上?” 百里缎傲然道:“你们追不上他,我追得上!” 其余人都不言语了,气氛冰冷。众人各自吃完了大饼,喝了酒,自去休息。 楚瀚知道今夜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当夜便使动胡家迷香“夺魂香”,分别迷倒了那五名锦衣卫,将他们身上财物兵器全数取走,兴致一起,顺手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脱光了,扔入屎坑,才扬长离去。 次日清晨,客店一阵混乱,五个汉子赤条条地冲到大堂中,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要店家立即赔还被贼人偷去的财物。恰巧这店主乃是宫中大太监尚铭的亲戚,势力也不小,不怕这几个锦衣卫逞威,忍着笑赔了不是,说了些场面话,每人送了二十两银子当作回京盘缠,才将五名锦衣卫给请走。 那百里缎冷眼望着手下愤然离去,甚至未曾向他道别,心中恚怒,知道这定是楚瀚搞的鬼。他不敢来动自己,却使奸计将自己的手下给赶跑了,但他也看出楚瀚这人毕竟不够心狠手辣;他能将人迷倒脱衣、偷走财物兵器,当然也能轻易将人一刀斩死,但却留下了五人的性命。百里缎眼见楚瀚不肯轻易杀人,暗露微笑,他知道,这便是楚瀚最大的弱点。 楚瀚此时正藏身暗处窥伺百里缎的动静,也没错过他眼角的那抹冷笑。楚瀚心中一寒,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还没了结。他在客店掩藏了半日,百里缎显然知道他并未离去,也安坐不动。楚瀚心想自己不能长久跟他在这客店虚耗,决定入夜后便离去。他等天全黑了,确定百里缎在屋中熄灯歇息了,才动身往南行去。 楚瀚在黑夜中疾行终夜,直到清晨天光微曙,才找了个荒僻的山坳子睡了半晌,起身后感到肚子饿了,便来到一个市镇上。他不愿让人记得他的特征,留下痕迹,便将小影子藏在怀中,出手偷了三个包子,放下几枚铜钱,再次上路。 楚瀚正要离开市集,忽然心中一动,心想这市镇人多混杂,或可暂时藏身,便又留下,在旧衣铺中取了几件衣物,改扮成一个体型肥胖的商贩,在市集中浏览货物。过不多时,他便听闻马蹄声响,一个黑衣人横冲直撞地闯入市集,马蹄踢翻了一整排贩卖瓜果蔬菜、米面鱼肉的摊子,踩伤了五六名小贩,市集百姓纷纷尖喊惊呼,抱头逃窜。楚瀚缩在一间茶铺旁,瞧得清楚,那骑马者身穿黑衣,蒙着面,正是锦衣卫百里缎。 但见他在市集当中勒马而止,从怀中掏出一面黄铜令牌,喝道:“锦衣卫千户百里缎,奉圣上御旨,出京追捕要犯。胆敢藏匿犯人者,杀无赦!” 这几句话一出,一众喧哗咒骂的小贩商贾立时闭上了嘴,整个市集顿时鸦雀无声。此地离京城已有数百里,但锦衣卫恶名远播,一般百姓何敢与之相抗? 百里缎向众人环视一周,又道:“今晨有个左腿略跛的干瘦少年来到这市镇,带着一只黑猫。见过此人者,速速告知其去向,重重有赏!”又厉声喝道:“谁知道此人下落,却隐匿不报者,全家连坐!” 村民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却无人出声答应。楚瀚来到市集时,并未作出跛腿状,也蓄意将猫藏起,而这市集上来来去去的少年人可多了,他的长相并不特出,也并未跟任何人打过交道,连吃食都是偷来的,之后随即改变装扮,更无人能猜知这肥胖商人实际上是个瘦小的少年。 百里缎见无人回答,甚是不快,喝道:“村长呢?人在何处?快快出来答话!”一阵喧嚷下,一个学究模样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踅了出来,全身发抖,打躬说道:“千户大人在上,小人王宝鸣,忝为一村之长,老朽昏昧,实不称职,谨听千户大人吩咐。”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称不称职,很快便知道了。我要你率领村中皂隶,守住整个市集,不让任何人出入,将所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一一带来我面前,让我过目。快!立即去办。办不好,我要了你一条老命!” 第19节 村长唯唯诺诺地去了。楚瀚在旁冷眼旁观,他知道百里缎并不蠢,如此大张旗鼓地封村搜人,绝对无法搜出楚瀚本人,但他刻意这么做,显是为了引他自动现身。 果不其然,村长将市集上的十多名少年都带上来后,百里缎便让众少年一字排开,假意查看他们是否钦犯,随即抓起一根木棒,如秋风扫落叶般,迅捷无伦地打上一众少年的左腿,只听啪啪声连响,转眼间十多条腿全数被他打断。 众少年全未料到这天外飞来的横祸,一一摔跌在地,抱着腿惨呼哀号:“我的妈呀!”“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断啦!” 楚瀚不禁大怒。他自己幼年曾被人打断腿,为此吃尽了苦头,如今腿伤虽已为扬钟山大夫所治愈,但筋骨仍不时隐隐作痛,还得时时担心旧疾发作。百里缎手段横暴,随手便打断这十多名少年的腿,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逼他出面!楚瀚握紧拳头,咬牙忍耐,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定要让这心狠手辣的混蛋吃尽苦头,付出代价!” 他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出头,对方狠,自己也得狠,不然只是徒然送了性命,更帮不上这些少年的忙。他硬着心肠站在当地,伸手轻轻安抚藏在怀中的小影子,直到人群散去,才默默潜出城去,径往南行,一路更不在任何市镇停留,拣荒僻处行走,直走了十多日。 他原本一心想甩脱百里缎,但见识到他残狠的手段后,却改变了主意,暗想:“我该当吸引这人不断跟上,免得他回去京城,对泓儿狠下杀手。此人心地险恶,最好能在哪里设个陷阱,将他擒杀了。” 此后他每到一地,都留下明显的痕迹,让百里缎一定能循迹跟上,而又恰恰快他一步,不让他真的追上自己。楚瀚不断寻觅下手擒杀对头的好地点,但始终未曾找到,便一路往南而去。 他生长在北方,虽曾出过几回远门办事,但最远也只到过江南,从未去过江南以南之地。他一路只觉气候日渐炽热潮湿,走不几刻便全身大汗淋漓,衣衫湿透。这夜他赶了一夜的路,清晨来到一个市镇,向人询问,才知已进入广西境内,这城镇叫作桂平,正位于郁江和黔江汇流之处。 他屈指计算,自己连日快奔,应已将百里缎甩在身后数百里外,他要追上,最快也要两日的时间。眼下时间充裕,自己正好可以在此设下陷阱,等他来钻,心中筹思:“我要在此地以逸待劳,便得先熟悉这市镇才行。” 他既决定在此设陷,等待对头出现,便大摇大摆地来到城中最大的客店,要了间上房,梳洗一番,去客店中的食堂叫了酒菜,向店东闲闲问起左近有些什么去处。 此地似乎游客甚多,店东熟极而流利答道:“贵客是外地人吧?桂平左近的名胜可多了。远些的,要数大藤峡最出奇。大藤峡便在黔江下游十多里处,地势奇奥险峻,人称‘广西小三峡’。要近些的,城西数里外有座山,称为西山,亦称‘思灵山’,号称‘林秀、石奇、泉甘、茶香、佛灵’。贵客要信菩萨,去西山拜佛许愿,喝杯清茶,也是不错的。” 楚瀚问道:“山上林子茂密吗?”店东道:“林子秀丽得紧,却不怎么茂密。若要密林,翻过了西山,沿着黔江下游行去,便进入靛海了。” 楚瀚奇道:“什么是靛海?”店东道:“那是个绵延数百里的巨大树海。那儿的树可茂密了,全是参天古木,但本地人一般很少往那儿去。” 楚瀚问道:“却是为何?”店东道:“因为那儿林子太深,很多人一进去便转不出来了。林中瘴气厉害得紧,中者立毙。更可怖的是瘴气入水,林中的溪水、泉水绝对不能饮用,不然立即中瘴而死。”楚瀚问道:“那么林中更无人居住了?” 店东摇头道:“也非如此。自古瑶人、畬人、苗人等,都居住在这靛海之中,却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在那满是瘴气的树海中讨生活。” 楚瀚点了点头,心生一计,决定要冒一冒险,将百里缎引入靛海之中,设陷阱将他困死在林中。 当日上午,楚瀚在城中采办了线香、鲜花素果等,告诉店东:“我想去西山礼佛,傍晚便回。”店东道:“下山的路不好走,大约未申交界,客官便该启程下山了,才能在天黑前赶回这儿。” 楚瀚点头道谢,便背着背囊,带着小影子出发了。他已在暗中采买了绳索和数袋清水,放在背囊中,出城不久,便将线香、鲜花素果全数供在路边的一座土地庙中,沿着黔江而下,不多时便来到了店东所说的靛海边缘。 楚瀚抬头望向面前黑森森的一片老林,在林外勘探了一会,才吸了一口气,抱起小影子,跨入林中。刚入林时,景观便如一般的林子,绿意盎然,生机蓬勃,松鼠雀鸟游走盘旋于枝干之间。但愈是深入,景观便愈是奇特;楚瀚留意到身周大树的树龄,从林子边缘的数十年,迅速增加至数百年;再深入半里,放眼全是十多人才能环抱的千年古木,抬头见不着树顶,高不可测。最奇的是每株树的树根都庞大已极,突出地面的树根便有一两人高,一般人想攀上巨根摸到树干,都非易事。脚下原本清晰可见的硬泥土地,此时已铺上了千百年来跌落的层积枯叶,其厚盈尺,松软如毡,落足无声。远处隐约传来时有时无的滴水声,此林显然极为潮湿,没走几步便能见到一洼浅池苔泊,但都是色呈深黑的止水,更无流动,只偶尔听闻草刃上的露珠落入死水时所发出的轻微滴答声响。 楚瀚怀抱着小影子,一步步深入林中。小影子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古林的阴森殊异,缩在楚瀚怀中,身子微微颤抖,只露出两只金黄色的眼睛警戒地四下张望,瞳孔放大,不时发出充满威胁的低咆声。 渐渐地,四周愈发阴沉黑暗,楚瀚抬起头来,头上只见得一片沉郁的浓绿,更不见天日。林深之处,四下陡然安静下来,连鸟兽之声都无,似乎走入了一张死寂的图画之中。 楚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放慢呼吸,静静聆听感受这古林的气息脉动。这地方不可能有人居住,他心想:此地全无生机,除了成群湿软多足的虫蛇蚊蚋外,飞禽走兽半只不见,人能靠什么生活?加上远处不时升起飘浮的一股股怪紫色、泥黄色、暗绿色的烟雾,想来便是店东所说的致命瘴气了。 楚瀚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在树林中勘查地形。当天日落前,他寻路回到客店,吃了晚餐,早早入睡。次日一早,他采买了三天份的清水干粮,告知客店店东自己还想再上西山礼佛,可能小居数日才回,便出门而去。临行前,他想起自己此行入林十分凶险,思虑一阵,决定将小影子留在客店,对牠说道:“我要再去那可怕的树林,你还是留下吧。自己找点东西吃,等我回来,知道吗?” 小影子喵喵两声,便没有跟上,直到楚瀚走远了,才跃上客店的屋顶,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凝视着主人的背影,似乎颇为不舍,但又显然对昨日去过的林子满怀恐惧,迟疑不敢跟上。 楚瀚再次进入靛海,四下勘查,熟悉周围数十里的地形,选了一株古柏树作为下手的地点。他找了一处显眼凹地,取出一件旧衣,将一袋水塞在衣里,放在凹地当中,再加上一顶帽子和一把深色爬藤,看来便如一人俯卧于枯叶之中一般。他小心地将数条绳索结成圈套,布置在四周,再以枯叶层层掩盖。他将绳索的另一端引至邻近古柏的枝干之上,打算躲在该处综观全局,及时扯动绳索,收紧陷阱。 设好了陷阱之后,楚瀚便沿原路回头,在西山脚下故意留下几个清楚的脚印,指向黔江。他飞技超卓,平时即使行走在泥泞中,地上也可以完全不留脚印,此时蓄意留下脚印,自是为了引诱百里缎追来。他每走数十丈,便留下几个脚印,让对头知道自己的行踪。 他回到靛海边缘,在林中要紧处留下杂乱的足印,假作自己在林中迷了路,不断绕圈子,脚步粗重,显出慌张之态,再慢慢将足印引至古柏之下。他知道百里缎一定能凭着他在枯叶上留下的线索,寻到此处。一切设置妥当后,他便隐身于邻树的枝干上,静心等候。 第三十章 蛇王之笛 过了总有三个时辰,楚瀚独自在这寂静得出奇的深林中守着,不禁感到一股凉意渐渐扫过全身。这林子好似图画般幽森静谧,但其中究竟潜藏着什么险恶危难,却非他所能知晓。他心中暗暗升起恐惧,心想若是百里缎不曾寻来,自己单独留在这诡异的古林中过夜,实是危险万分,要是半夜时瘴气在身边升起,或是让什么毒虫蛇蝎咬螫上自己的手脚,一条命很可能便糊里糊涂地送在此地。 楚瀚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后悔,他下手取物前,一定将环境摸得透熟,有如自己的住家一般,下手时才能从容无误,手到擒来;但自己这回却选择了这极为陌生的树海作为下手地点,虽说已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探索勘查,毕竟不比一般城镇屋宇那般容易习惯熟悉。决定在此下手不知是凶是吉,总之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竭力压抑心中的忧惧,抬头去望天色,才想起此处更望不见天空,早晚都是一片阴暗沉郁。他定下心来,打定了主意,只等百里缎钻入了他的圈套,他便将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恐怖的古林,再也不踏入靛海一步。 楚瀚耐着性子,保持警觉,在靛海的树梢上等候了两日。到得最后一日,算算应是傍晚申时末,方始听见极轻极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掩来。楚瀚侧耳倾听,确定是一个人快步向这儿行来。他早已听熟了百里缎的脚步声,确知一定是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焦急,双手握紧七八个陷阱的线头,等他上钩。 不多时,楚瀚已能从枝桠间望见一道轻盈的黑影,如烟般在林中窜过,走走停停,不时俯身查看足迹,侧耳倾听声响。黑衣人缓缓接近古柏,远远望见趴在树下凹陷处的人形,顿时停步,凝立一阵,才又往前行。他不直接往人形走去,却从旁绕路,离开人形约莫五六丈,缓缓掩近。 楚瀚早就料到他会小心翼翼地靠近人形,在人形远处也设下了陷阱。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看准了百里缎的落脚处,正在一个圈套之上,陡然用力一扯手中绳索,陷阱中的圈套登时缩起,紧紧套住了百里缎的脚踝。 百里缎惊呼一声,急往上跃,想捉住树枝,藉以摆脱脚下绳索,但身边的古木奇高,最矮的枝干也有五六丈高矮,饶他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勾得着。他一跃之后,随即往下跌落,楚瀚趁他身在半空之时,伸手又是一扯,百里缎身不由主地向旁荡开,后脑撞上树干,登时昏晕了过去,跌落在枯叶之上,瘫倒不动了。 楚瀚立即从树梢跃下,冲上前踩住了对头的背心,将他的双手弯到背后,用绳索绑起,又绑起他的双腿,这才松了口气。他将对头翻了过来,让他面向上躺着,但见他双目紧闭,神色痛苦,面上仍旧蒙着一块青布。楚瀚心想:“这王八蛋的面貌想必丑陋已极,才终日蒙着脸。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丑怪到何地步。”伸手扯下他的蒙面,却不由得呆在当地。眼看这人不但不丑,而且皮肤雪白,鼻挺口小,十分秀气。再仔细一看,地上这人竟是个面容妍丽姣好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楚瀚呆望着眼前这少女好一阵子,心中疑惑大起:“莫非捉错了人?”回想她方才入林的身手,世上再无别人能模仿得来,这才确定眼前这少女正是与自己缠斗数月的大对头。 楚瀚见她容色颇为明艳,呸了一声,心想:“女子又如何?生得美丽又如何?我照样要好好地报仇,出一口恶气!” 他一路上被这女子穷追不舍,甚至连累了无辜的平民百姓,此时终于设下陷阱擒住了她,怎能不好好回敬一下?他想起那些被她无辜打断腿的少年,心中怒气勃发,当即用绳索穿过她手上的绑缚,将她吊在一株古树的树枝上。他整治完毕,抬头望着她吊在半空中晃荡,心中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缎在昏迷中听见他的笑声,甩甩头,慢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起吊在半空,不禁又惊又怒,低头望见楚瀚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咬牙骂道:“杀千刀的浑小子,快放我下来,不然我立即剐了你!” 楚瀚笑道:“千刀万剐,都得你手脚自由,手中有刀才成。我看你此刻的处境,似乎不适合多说狠话,省得我一个不高兴了,索性留你在这深山古林中荡秋千,荡个七八日、十来日,若无人经过,你就得吊在这儿,活活饿死啦。” 百里缎心中一寒,知道这人虽不残忍好杀,但若激怒了他,他也不必当真动手杀了自己,只要一走了之,命便不免送在这杳无人迹的密林之中了。她想象自己悬挂在这株古树之下,悠悠晃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至饿死,或被虫蚁咬啮而死,那情景实在凄惨恐怖已极,思之不寒而栗。 她转念又想:“不,这小子不会忍心让我惨死,一定会放我下来。到时我定要捉住了他,好好折磨一番,让他知道欺侮我的下场!” 楚瀚见她眼露凶光,猜知她心中愤恨难已,一旦脱身,定会对己痛下杀手,到那时节,自己可不会有逃过一劫的好运了,当下哈哈一笑,说道:“我虽不爱杀人,却也不爱被杀,因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大可死了这条心。” 他举目四望,此时四下更加阴暗,屈指算算,也该交酉时了。他生怕迷路,不愿在黑夜中摸黑出林,便道:“今儿晚了,我便在这儿睡一夜。明儿天一亮,我便上路啦。”说着捧起一堆枯叶,铺成床铺,舒舒服服地躺下,望了望悬挂在半空中的百里缎,心想终于捉住了对头,可以安心睡上一觉,实在难得,心情大畅,不禁脸露微笑,缓缓闭上眼睛。 楚瀚却未料到,自己的这一觉竟如此短暂。他才悠然进入梦乡,便听见远处传来古怪的沙沙声响,似乎一阵狂风从远处袭来,声势沉缓而骇人。楚瀚一惊醒来,急忙跳起身,放眼望去,夜色中但见十多丈外的枯叶之上,赫然游走着无数条蠕蠕而动的事物,逼近面前,才看出那是一群蝮蛇,一条条昂头吐信,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楚瀚从未见过这许多蛇,一时不敢相信世间能有如此惊人的场面,怀疑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梦境?才一迟疑间,蛇潮已涌到他的脚边,一条滑溜溜的青蛇钻进他的裤管,顺着他的小腿攀沿而上。 楚瀚只觉那蛇湿黏滑腻,大惊失色,不顾是真是梦,连忙往后纵跃,伸腿将那条蛇踢飞了去。但成千上万的蛇群仍旧前推后拥地逼上前来,楚瀚大叫一声,转身拔腿便逃。忽听半空中百里缎尖声大叫,楚瀚百忙中抬头一望,见一条毒蛇沿着树枝和绳索蜿蜒而下,爬上了她被绑缚在背后的双手,转眼便滑行到了她的颈上。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那蛇是爬在他自己的颈子上一般,心中顿时好生后悔:“我不该将她吊在树上,如此被群蛇生吞活吃,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想到此处,当即伸脚踢去,踢开了环绕脚边的群蛇,纵身上跃,拔地而起,轻巧地越过百里缎,握住了吊挂她的绳索,伸手掐住缠在她颈上那条蛇的七寸,将之掼下树去。他随即沿绳攀爬而上,翻身站上树枝,一边将成群蜿蜒上树的青蛇拨开踢落,一边将百里缎拉了上来,取出小刀切断绑缚她的绳索。 百里缎惊魂未定,颤声道:“怎会……怎会有这许多……” 楚瀚又怎知这些蛇是打哪儿来的,此时大难临头,无暇细究,只能当机立断,说道:“往上爬!”两人施展轻功,直往参天古木的顶端攀去。 这株古木自两千年前落地生根以来,从未有人攀爬过,饶是楚瀚和百里缎轻功超卓,在黑暗中披枝穿叶,攀爬这茂密古木也颇不容易,何况身下还有十多条毒蛇尾随在后。两人没命地向上攀爬,直到树枝愈来愈细,再难落足为止。此时能够跟上来的毒蛇也只剩下三五条,楚瀚伸足一一踢下,才不再有蛇攀上。 两人栖身于手指粗细的高枝之上,停下喘息。楚瀚定下神来,抬头一望,才发现已是黎明时分,远处天空渐渐翻起鱼肚白。两人此时身处古木之颠,放眼望去,只见身周尽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树海,晨风吹过,枝叶起伏,摇摆不止,仿佛大海波涛一般。楚瀚这时才明白为何当地人称呼这片古林为“靛海”,这树颠之海果真如一片靛色汪洋,辽阔壮观已极。 他正赞叹着,忽觉脚跟一痛,他急忙低头,却见一条三角头的毒蛇竟无声无息地爬上树来,张口咬住了他的脚跟。楚瀚怒吼一声,拔出小刀,弯腰斩上蛇身,将蛇斩成两段,蛇血四溅,蛇的下半身跌下树去,蛇头仍挂在他的脚跟上。楚瀚感到脚上伤口有些麻木,连忙扯下蛇头,伸指捏在伤口两侧,用力挤出蛇毒。 百里缎问道:“怎地?” 楚瀚道:“给蛇咬了。”他正想叫百里缎小心毒蛇,百里缎已冷笑一声,说道:“毒死了你好!省得我动手。” 楚瀚一愕,随即想起这人乃是自己的大对头,自己昨夜险些要了她的命,两人危急中虽一起爬树逃命,但岂会就此成为盟友? 楚瀚暗骂自己愚蠢,轻哼一声,挥手将手中蛇头朝百里缎扔了过去,说道:“不如你瞧瞧,这蛇有毒无毒?” 百里缎不知他扔过来的是条死蛇,惊呼一声,连忙闪身躲避,那蛇头啪的一声落在树杈之间。百里缎看清那只是个死蛇头,这才松了口气,冷笑道:“自然有毒。你没见蛇头是方的?” 楚瀚听了,心头有气,暗想:“我方才若不曾救你,你此刻早被群蛇啃成白骨了,此刻却来咒我中蛇毒而死?”但绑她的也是自己,松她的也是自己,倒也很难期望她对己生起感激之情。楚瀚叹了一口气,说道:“百里姑娘,我们身处古林深处,树海之颠,你我不如暂且放下旧怨,共谋生存。要斗,等出了这见鬼的林子后再斗不迟。” 百里缎默不作声。她被方才的蛇群吓坏了,心有余悸,身边有个活人总比有个死人好,确实不愿造次,沉吟一阵,才道:“不必等出林。我们下树之后,便各走各路。” 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她不出手杀我,只限于在这树上的几刻。”说道:“如此甚好。我们再等一阵,等蛇群过去之后,再设法下树。”百里缎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攀援在高枝之上,相隔五丈。楚瀚见百里缎足踏细枝,一手轻扶枝叶,临风微摆,身形沉稳,轻功不凡,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女子的飞技,果然不在我之下。”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却叫什么段啊段的,谁能料到你是个女子?” 百里缎侧头望向他,眼神冷酷,过了良久,才道:“我的‘缎’,乃是‘绸缎’的‘缎’。”楚瀚道:“不过多了个绞丝旁,就算是女子的名字了?” 百里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楚瀚却知道自己言语中又得罪了她,她心中更添仇恨,杀机已动,只待两人双足落地,百里缎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自己,以泄心头之恨。他知道自己必得先下手为强,在落地之前先解决了她,也知道百里缎心中也转着同样的念头。两人静默不语,各自怀藏着杀机,各自盘算着己身的胜败生死。 二人将心思都贯注于防范对方之上,却没想到驱蛇的敌人还未远去,危机未解,实是大大失策,楚瀚注意到情势严峻时,为时已然太晚;他起先只感到有些头晕,以为是脚上被蛇咬了中毒所致,也不敢声张,只心中暗暗焦急。之后感到眼前出现五颜六色的圆圈儿和鲜艳花朵,才知道事情不妙,忙向百里缎道:“喂,你看见了什么吗?” 却不料这句话更说不出口,从自己嘴唇发出来的只是微弱的嗫嚅之声,语不成句,楚瀚这才惊觉:“这不是一般的蛇毒,而是让人产生幻觉的幻毒!” 他勉力收摄心神,但眼前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楚身前的树干树叶,也无法发出声音,好似陷身于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一般,背上冷汗直流。便在此时,他耳中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细细的笛声,悠扬顿挫,极为美妙,令他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他察觉声音乃从树下传来,更不多想,便往树下攀去。他瞥见百里缎也正往树下攀去,眼神空洞。他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叫道:“你是中了毒,着了魔,千万不可下树!”但手脚硬是不听使唤,似乎手脚已不是自己的,而是完全被笛声所控制住了。 楚瀚在惊惶焦虑、恍惚失神中,攀下了千仞高树,踩上了仍旧布满毒蛇的层层枯叶,感到冰凉滑腻的蛇身游上双腿,慢慢游走于自己的前胸后背,攀上自己的头颈脸面,将他从头到脚全身都遮盖包围住。他见到眼前五彩的花圈不断冒出又消失,绚丽难言,动人心魄,只顾睁大眼睛直盯着那些色圈,有如着魔一般,对身上爬满了致命的毒蛇浑然不理,然后就此不省人事。 楚瀚梦到自己全身赤裸,被数以千计的毒蛇围绕,拨之不去,甩之不脱,滑腻冰凉,数百条蛇信在他颊边眼前伸缩吞吐,直令他毛骨悚然。他拼命挣扎,高声呼救,才陡然在惊恐中猛然清醒过来。 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处。他喘了几口气,低头望望身上,衣物俱在,也没有毒蛇攀附,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手脚僵麻,无法动弹,似已被粗麻绳捆绑多时。他转过头去,隐约见到一人躺在一旁,也是一般被绑得牢牢地,仔细瞧去,正是百里缎。她已然清醒,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望向一方,脸上神色满是惊愕恐惧。 楚瀚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但见二人处身一间牢洞之中,洞门是一排碗口粗的铁栅。黯淡的火光照耀下,只见栅栏外静静地站着一个衣衫古怪的汉子。这人头颅甚大,额宽而眼小,鼻塌而口阔,皮肤凹凸不平,面容丑怪已极,直如从鬼故事中跳出来的妖魔一般。他身上穿着铁青色的宽松袍子,绑着红紫相间的腰带,整件袍子上都绣着扭曲游动的五彩蛇形。 那丑怪汉子眼眶深邃,皮肤黝黑,颧骨高耸,模样不似汉人,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望了二人一阵,才开口问道:“你们是汉人?”口音古怪,但字句仍能勉强听懂。百里缎不答,楚瀚心想反正无法隐瞒抵赖,便答道:“是。你是什么人?” 丑怪汉子竟然高兴地拍了拍手,笑得十分开心,说道:“不如你们来猜猜,我是什么人?” 楚瀚和百里缎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又怎会知道这怪人是谁?都不知该从何猜起。 丑怪汉子见他们不说话,板起脸,眼神陡然变得阴森冷酷,说道:“快猜,快猜!猜到了,我请你们吃果子。你不猜,我砍了你们的手脚!” 楚瀚和百里缎心中都想:“这人是个疯子,不可理喻。”楚瀚当然不愿就此被砍下手脚,便道:“我若猜错了,你可不会罚我?”丑怪汉子道:“只要你猜,就不罚你。”楚瀚道:“你是天魁星吗?” 怪人一呆,问道:“什么是天魁星?”楚瀚道:“天魁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颗星,封神榜中的众神之一,最威风神气了,跟你一个样子。”百里缎听了,冷笑一声。她虽命悬人手,却不屑出言讨好这疯子,对于楚瀚一开口便满是阿谀奉承,心中颇为鄙夷。楚瀚却是小乞丐出身,又在宫廷混过几年,老早深知嘴头甜乃是救命自保的良方,眼下生死悬于这怪人的一念之间,多拍拍马屁又何妨? 那丑怪汉子摇头道:“错啦,错啦。我不是天魁星。”楚瀚道:“那么你是南极寿星?”丑怪汉子又问:“什么是南极寿星?”楚瀚道:“那是咱们汉人中最有福气的人了。他跟你一样有个大脑门儿,是个长生不死的神仙。”丑怪汉子呵呵而笑,说道:“我不是南极寿星。” 楚瀚又道:“莫非你是元始天尊?还是太上老君、通天教主?” 丑怪汉子哈哈大笑,说道,“不是,都不是。让我告诉你吧,我是蛇族的大祭师。蛇王座下一切事务,都由我掌管定夺。你没想到吧?” 楚瀚和百里缎对望一眼,两人都从未听过蛇族的名头,更不知道“祭师”是做什么的,一齐摇了摇头。 大祭师又道:“你二人闯入蛇族的地盘,依照我蛇族规矩,闯入蛇族的外地人,若是童男,一律以鲜血祭拜蛇神,以求蛇神饶恕。”他说到此处,望着楚瀚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残缺白森的牙齿,并手舞足蹈起来,有如孩童刚刚捉回了一只肥大蚱蜢,可以好好玩弄一番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楚瀚大惊失色,急道:“喂,你说我猜你是谁,便不处罚我的!” 大祭师连连摇头,说道:“我说过你若不猜,我便处罚你,也说过你若猜错了,我不会因此处罚你,却没说只要你猜了,我便永远不处罚你,何况你也没猜对?况且,我罚你是因为你闯入我蛇族的地盘,跟你猜不猜我是谁有啥关系?”说着对身后的一个侍从说道:“这男娃儿好聪明机灵,多么有趣!今儿夜里,在祭典上放干了这童男的血,让族人分饮,好求蛇神息怒。多好呵!蛇神一定会很满意的!”说完便兴高采烈地去了。 第三十一章 蛇窟惊魂 楚瀚只听得全身冷汗直冒,心中暗骂:“见鬼了!我这是倒了什么霉,怎会陷入这鬼地方,撞上这鬼怪般的人?”等那大祭师走远了,忙对百里缎道:“这里都是疯子,我们得赶紧想法逃出去!” 百里缎却冷笑一声,说道:“他要的是童男的血,与我何干?” 楚瀚听她一派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口吻,忍不住心头火起,骂道:“臭娘皮,他们今晚要用童男的血,明晚说不定就要用童女的血了!” 百里缎却讥笑道:“你是个公公,又不是童男,怕什么?” 楚瀚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心中不知是做宦官比较糟,还是被抓去祭什么蛇神流干了血而死比较糟,怒道:“你管我是什么?总之你跟我同在一艘船上,我死了,你也逃不过一劫!”百里缎淡淡地道:“我横竖要的是你的命。只教你死在我之前,我便开心了。” 楚瀚见这女子不可理喻,想起一路上她冷血无情,手段残狠,一心欲置自己于死地,心中对她愈发痛恨厌恶,暗想:“眼下我们若不连手,便只有死路一条。她既无心合作,我也只能自求多福了。”但他身陷这古怪阴森的蛇族洞穴,手脚被缚,又能如何自求多福? 他沉下心来,专心运起缩骨功。他跟随舅舅学习取技飞技多年,其中缩骨功乃是极为重要的必学之功,令飞贼能从细小的缝隙中钻入房室,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事物。这时他努力运功,将手上骨节压挤缩小,试图从绳索中解脱出来。但那绳索绑得极紧,他挣扎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仍然毫无进展,满身大汗,心中焦躁。他转头望向百里缎,但见她好整以暇地望着石洞顶部,对自己的挣扎视如不见。 楚瀚心中对她又恨又恼,开口说道:“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还不快帮帮忙,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们此时唯有携手合作,才有逃脱的希望啊!” 百里缎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更不回答。楚瀚见她如此,知道向她求恳也是无用,手上不断挣扎,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麻绳,只得颓然停下。 过了不知多久,但听脚步声响,七八个蛇族手下来到牢洞外,看脸面服装都不似汉人。当先一人打开牢门,用一块布蒙上楚瀚的眼睛,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出牢去。楚瀚感觉身子颠颠晃晃,全不知道众人行走的方向距离,只觉得他们曲曲折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将他重重地扔在石板地上。 楚瀚听得头上一人说道:“启禀蛇王、大祭师,人带来了。” 第20节 但听大祭师的声音说道:“很好,很好。蒙着眼睛做什么?快除掉了,蛇王要看看他的脸。” 楚瀚此时眼前一亮,但见处身于一间极大的石穴,满墙满地都爬着不同颜色、大大小小的蛇只,当中有张花岗石制的宝座,椅臂雕刻了两条粗大的蟒蛇,蛇首昂起,蛇信吐出;宝座上披挂着金色、银色的锦缎,似乎甚是昂贵,但放置随便,污渍处处,显得颇为凌乱肮脏。就在那一团脏乱的锦缎当中,斜躺着一个身穿亮锦袍子的胖子,容貌丑怪,与那大祭师颇为相似,看来很可能是兄弟。胖子双眼无神,头顶光秃,脸如猪肝,嘴唇厚而软,皮肉松而垮。楚瀚一见他的脸面,便不自禁想起了京城中的皇帝,心想:“想来一个人若沉迷酒色多年,便都成了这副模样。” 那胖子身旁立着几个年轻秀美、身材婀娜的少女,一个替他扇扇子,一个替他捶腿,一个替他揉肩。这等宫女环绕的阵仗也与皇帝颇为相似,只不过这洞穴阴暗简陋,用物粗糙鄙俗,人也远不如中土人物干净俊秀,看上去不但毫无威严,更有点儿滑稽,甚至惹人同情。 大祭师站在那胖子的身边,低头说道:“蛇王,这孩子闯入蛇族的地盘,今晚咱们放他的血去祭蛇神,你说好吗?” 那胖子口中嚼着不知什么药草,眼睛半睁半闭,没有回答。大祭师又陪笑道:“蛇王,童男的血最好喝了,蛇神一定会很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那胖子蛇王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嗯,童男的筋,童女的血,都是天下珍品,好吃啊,好吃!” 楚瀚只听得毛骨悚然,大祭师若是疯子,那这蛇王想必是疯子中的疯子。 但听大祭师道:“这么说来,蛇王想喝童女的血?”蛇王“噗”的一声,将口中不断咬嚼的一团墨绿色的事物吐入一旁的铜盂中,点了点头,抬眼望了楚瀚一眼,说道:“这小子,不是汉人。” 大祭师一呆,又望了楚瀚一眼,说道:“他汉语流利,该是汉人。”蛇王不置可否,又从身边的银盆中抓起一把草药般的事物塞入口中,开始咀嚼,说道:“你说还有一个童女?”大祭师道:“正是。”蛇王道:“那为何不喝童女的血?”大祭师连忙点头道:“说得是,说得是。那我们便改为用童女的血来祭蛇神。我立即便带她来给大王过目。”对手下挥手道:“换人啦,换人啦!快将这小子押了下去!”那几个蛇族手下便将楚瀚的眼睛再次蒙上,将他抬起,走出那巨大的石穴。 楚瀚听见大祭师跟在众人身后,口中念念有词:“蛇王要喝童女的血,嗯,童女我们有的,童女正好有一个。那刚好了,蛇王要喝童女的血,那么今夜就放她的血来祭祀蛇神,这样蛇王和蛇神都会高兴了。时辰没到,时辰到了,再带人去,免得他三心二意,摇摆不定,待会又要换来换去……” 说着说着,一行人已回到牢洞的铁栅之前。大祭师让手下将楚瀚扔回牢中,关上铁门,对着百里缎笑眯眯地道:“大好消息,大好消息!蛇王有令,今晚先以童女来献祭。他说蛇神比较喜欢喝女子的血,杀个女子,用她的血祭拜,蛇神一定会很高兴的!”说罢望着百里缎,啧啧两声,说道:“我们这儿好久没有牺牲童女了,今夜想必精彩得很,精彩得很!”说完便笑着走了开去。 百里缎脸色煞白,转向楚瀚,怒喝道:“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你陷害我?” 楚瀚甚是无辜,老实道:“我什么也没说。是那蛇王自己说喜欢吃童男的筋,喝童女的血……” 百里缎喝道:“胡说八道!”眼光不断往洞口望去,似乎生怕立即有人来捉她去放血祭神,口中说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楚瀚见她慌张惊恐的神情,心下甚是痛快,忍不住冷笑道:“怎么,我被捉去作牺牲祭蛇神时,你开心得很;换成你去作牺牲时,反要我心生同情,出手相救么?” 百里缎哼了一声不答。楚瀚故意悠哉地道:“你说我是公公,不用担心,我瞧你也未必是童女,又何必担心?”百里缎呸了一声,双眉竖起,喝道:“死太监,少在那儿说风凉话。我死了,你也活不长久!” 楚瀚知道这话确实不错,两人此时若不携手合作,奋力一搏,绝对都没希望活着出去。他心中思虑:“这百里缎骨子里虽然凶恶狠辣,但外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世间少见。那蛇王应是好色之人,如今只有靠她的美色,才有转机。她若得手,我也才有希望得救。”当下说道:“你若求我,我或可教你一个方法,救你一命。” 百里缎忙问道:“什么方法?” 楚瀚道:“我想那蛇王不会这么容易便杀了你。”百里缎道:“却是为何?” 楚瀚甚觉难以启齿,迟疑一阵,才道:“蛇王看来颇好美色。”百里缎道:“那又如何?”话才出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羞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喝道:“胡言乱语!我百里缎岂是那等人?” 楚瀚与她相处虽短,却也知道她性情暴戾,高傲冷酷,宁可被杀被剐,也绝不会肯以美色相诱敌人。但是此时生死交关,他也只能尽力说服她,当下说道:“你听我说,眼下唯有这么做,才救得了你自己的性命。我刚才见到他身边跟着几个女侍,样貌都十分姣好,因此推断这蛇王当是好色之人。他在亲眼见到你之后,一定不会舍得杀你的。他们将你带去神殿之前,会先送你去寝宫给蛇王过目,那时你定得抓紧机会,让他注意你的美貌。若不如此,你将一条命送在这蛮荒之地,让一群疯子放血而死,你想想,值得吗?” 百里缎想起鲜血流尽而死的恐怖情状,心中也没了计较,迟疑半晌,才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做?” 楚瀚道:“你得让蛇王注意到你,让他惊艳于你的美色。你的武功想必高出他许多,只要他们替你松了绑缚,你自有办法对付他。” 百里缎怀疑道:“我……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他注意到我?” 楚瀚暗叹一声,心想:“这女锦衣卫除了伤人害人,什么也不懂。”耐着性子说道:“这一点儿也不难。你手脚被绑着不能动,必得用脸色和眼神来吸引他的注意。”但见百里缎一脸迷惑狐疑之色,只好又道:“你看着,好像这样。”说着装了个含情脉脉、秋波荡漾的神情。 百里缎恍然大悟,也试着做出同样的神情,但脸色看来十分生涩僵硬。楚瀚只看得暗暗摇头,但他不想让她泄气,忙称赞道:“好极了,就是这样!教你这么一望,任何人都抵受不了,一定会被你迷住的。” 百里缎听了,双颊不禁一热,心下感到十分荒唐,自己竟得向个小太监学习如何色诱男人!当下呸了一声道:“你的话半句也信不得。一个太监知道些什么?” 楚瀚也不争辩,心想:“我知道的可多了,至少比你多得多。”他脑中忽然闪过红倌的面容,心中一暖,回忆起自己与她共度的那无数个夜晚;红倌性子直爽潇洒,却又满溢着小女儿的娇俏可喜,时而轻嗔薄怒,时而撒娇撒痴,时而温柔腻爱。但他想起自己此时处境极端危险,忙将红倌置诸脑后,说道:“你可得千万认真去做。他望向你时,你一定得紧紧回望,直望着他的双眼。他若见到你的美貌,一定会动心。” 百里缎不知该不该相信他,沉吟道:“之后呢?”楚瀚道:“他若动了心,多半会让人解开你的绑缚。你解除绑缚后,便跪在当地,假作恐惧发抖,说道:‘请求大王哀怜,奴婢愿意一世服侍大王,请大王不要杀我!’” 百里缎皱眉道:“为何不立即出手杀了他?” 楚瀚摇头道:“押你过去的那些家伙还没离开前,你若贸然出手,他们定会群起而攻,让你难以走脱。因此你刚被释放时,需得做出乖顺柔弱的模样,一点也别反抗,让他们放下戒心,之后再慢慢寻找机会下手。”百里缎点了点头。 楚瀚又道:“最好的时机,是在他准备开始对你无礼的时候。这时他想必已将手下都遣了出去,室中只有你与他两个人,出手成功的机会较大,逃脱的机会也大。” 百里缎迟疑道:“但是……但是他若真对我无礼呢?”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你反正就快杀死他了,他若要你脱衣解带、对你动手动脚,你便让他看两眼、碰两下也罢,等他死后,再多砍他两刀就是。” 百里缎脸上露出凶狠之色,说道:“这可恨的混账,我定要让他死得惨不堪言!” 楚瀚见了她的脸色,也不禁打个冷战,干笑两声,说道:“你堂堂锦衣千户,如何杀人,想来是不需要人教的了。”百里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不多时,甬道脚步声响,两个蛇族中人走了过来,这回也不蒙眼了,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百里缎抬出了牢洞。百里缎回头望了楚瀚一眼,但见楚瀚向自己点点头,眼神中满是鼓励。百里缎吸了一口长气,将他的言语飞快地想了一遍,望着他在牢洞中的身形渐渐远去,只感到一颗心怦怦而跳。 两个蛇族手下走出一段,将百里缎抬到一个巨大的石洞之外,洞口垂着彩色珠帘,遮住了洞内。一个蛇族手下躬身道:“蛇王!用作牺牲的童女送到了。”过了一会,里面一个声音说道:“带进来,我要看看!” 两个蛇族手下粗手粗脚地将百里缎抬入门帘,放在地上。百里缎感到心跳加快,手心冒汗。她抬起头,但见室中点着明晃晃的巨盏油灯,一个身形庞大的丑怪秃子坐在当中一张石座之上,身旁站着三名少女,一个替他扇扇子,一个替他捶腿,一个替他揉肩,果然如楚瀚所说,容貌都甚是美丽。一个蛇族手下道:“启禀大王,用作牺牲的童女带来了,请大王过目。” 百里缎连忙将眼神集中在那秃头胖子的身上,但见他一脸横肉,口中不断嚼着不知什么东西,身穿亮锦袍子,袒露的胸口生着一片黑毛。她感到一阵恶心,仍勉强自己望着他的双眼,等到他望向自己时,连忙依照楚瀚所说,紧盯着他不放,直到两人目光相对。蛇王见到她的容色眼神,果然留上了心,“嗯”了一声,说道:“带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蛇族手下将百里缎押上前去。百里缎跪在他的面前,假作发抖,说了楚瀚教授的一番话:“请求大王哀怜,奴婢愿意一世服侍大王,请大王不要杀我!” 蛇王听她语音十分生硬,怎想到是因为她这辈子从未说过这等示弱求饶的言语,只道她是吓得很了,心生怜悯,放下戒心,对她身后的族人道:“解开她的绑缚。” 百里缎大喜,暗想:“楚瀚那小子的话,果然还有点儿道理。”她想起楚瀚的嘱咐,手脚得到自由后,仍旧跪在地上,假作发抖不止,暗中缓缓活动筋骨。 蛇王直盯着她,说道:“你不想死?”百里缎点了点头。蛇王道:“好!供奉给尊贵蛇神的牺牲,必得是童女。你若不想作牺牲,那么我也可以成全你。你就留下来,做我的侍女吧。”百里缎忙道:“谢大王慈悲!” 蛇王点头道:“你过来。”百里缎走上前去,蛇王就近观望她的脸,又伸手在她脸上、腰上、腿上到处摸摸捏捏,开始不规矩了起来。百里缎满面通红,心中怒火燃烧,但当此情境,也只能勉强忍耐。蛇王摸了一阵,点了点头,表示满意,说道:“你很好,很不错。来,过来我这儿坐下。”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蛇族手下和三名侍女都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寝宫中便只剩蛇王和百里缎二人。 蛇王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只看得双眼眯起,色心大动,呵呵而笑,坐直了身子,开始自解腰带。百里缎忽然往前一扑,将他推倒在宝座之上。蛇王不知她心怀杀念,笑道:“嘿,慢慢来!”百里缎的双手却已扣上了蛇王的咽喉。蛇王用力一挣,未能挣开,慌忙挣扎踢蹬,但百里缎的手却愈缩愈紧。蛇王哪里料得到这女子的手劲竟如此之大,想呼救却已叫不出声,舌头愈伸愈长,双目突出,脸色转紫,过得半晌,便再也没有呼吸了。 百里缎松开双手,喘着息,心中怒气未解,侧头见床旁挂着一柄弯刀,顺手取过,一刀下去,蛇王登时身首异处。 她又在蛇王的尸体上斩了好几刀,才扯过几块锦缎,将他的尸身和血迹掩盖起来。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随手将弯刀挂在腰间,来到洞口,偷眼望去,但见四个蛇族手下在洞外的小室中守候,低声闲聊。百里缎看准了各人的方位,陡然闪身跃出,挥动弯刀,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四人的咽喉。 她正准备往外闯去,心中忽然动念:“我是就此逃出去呢,还是该回去救那小子?”一时心中挣扎,难以委决。她自离京以来,便一心要取楚瀚性命,两人经过数场你死我活的钩心斗角,原本仇恨应当更加深重才是。但此时她身处异域,为诡异恐怖的蛇族所擒,身周全是古怪残狠的蛇族族人,楚瀚反倒成了她身边唯一的正常人。若不救他,也不知自己能否单独逃出?而且自己能够脱身,还是拜这小太监之赐,教了自己以色相诱之计。她思来想去,一咬牙,终于决定回去牢洞,救出楚瀚。 第三十二章 三只盒子 楚瀚躺在牢洞之中,手脚被缚,四周一片寂静,心中的希望愈来愈渺小,暗想:“要是百里缎色诱蛇王不成,暗杀失败,此时多半已被蛇王送去割血牺牲了。那么过不多久,便要轮到我了。”随即又想:“就算她下手成功,又怎会回来救我?” 这么一想,不禁更加绝望,心想:“我寄望她会有点好心,回头救我,才教她自救之道。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之人?尤其这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又怎能期待她对我大发善心?”叹了口气,又想:“也罢,我死了也就算了,只盼泓儿平安无事,好好地长大。那百里缎虽可恶,但也实在是个美女,死了未免可惜。” 他个性谨慎保守,绝非贪花好色之徒,自少年以来,有过肌肤之亲的伴侣便只有红倌一个。他虽曾擒拿百里缎并将她绑住吊起,但全是出于报复之心,并非出于色念。然而美丽女子和稚嫩婴孩一样,都会自然而然地勾引起人心底的爱怜之情。他虽对百里缎本人绝无好感,却也不忍心见到她惨死在蛇族手中。 正胡思乱想时,隐约听见甬道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接着他眼前一亮,一盏油灯陡然出现在面前,映照着百里缎苍白秀美的脸庞。楚瀚眯起眼睛,还未回过神来,百里缎已打开牢门,用一柄沾血的弯刀替他割断了绳索,拉他起身,冷然道:“还不快走!” 楚瀚见她回头来解救自己,心中大为惊讶,暗想:“她不是一心想要取我的性命么?怎会回来救我?”但此时也不容他多想,连忙跳起身,一边活动麻痹的筋骨,一边一步一踬地跟着她往外逃去,两人在甬道的一个转角停下,屏息倾听人声。 楚瀚低声问道:“蛇王死了?”百里缎不答,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道:“谁敢捉住我,意图轻侮,我绝不会让他活命!” 楚瀚吞了口口水,不敢再说,心想自己曾捉住她,也曾轻侮过她,最好她别太快想起这回事,不然她一恼火,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了。 这时洞穴中陡然间人声沸腾,想来蛇族中人已发现蛇王暴死,惊怒交集,立即大举出动,搜寻凶手。楚瀚和百里缎互望一眼,听见人声从右首传来,不约而同拔步往左边的叉路奔去。两人慌不择路,摸黑在弯弯曲曲的蛇窟中奔跑,只顾往人声较少的甬道奔去,忽然眼前一亮,二人停步一望,却是来到了一间小室。 楚瀚仓皇中一抬头,但见小室深处供了个神坛,坛上点着几百盏油灯,光亮便是由此而来。百里缎见此地没有出路,连忙回头奔去。楚瀚却不自由主地走上前,望向坛上供着的三只圆形小盒,其中一个漆成金色,一个漆成银色,一个则是木制的,通体漆黑,看来十分古老。百里缎见他不走,停步急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走!” 不知为何,楚瀚对这三只盒子生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似乎有个声音急迫地呼唤他、劝诱他、鼓动他走近前,伸手将盒子打开。他在这性命交关的逃命途中,竟然抵御不住那股强烈的诱惑,跨步上前,快手将坛上的三只盒子抓过,塞入怀中,才跟着百里缎奔了出去。 这蛇窟有如一个巨大的迷宫,两人在黑暗中更无法分辨方向,只能蒙头乱闯。所幸此时大多蛇族族人都聚集在蛇窟深处的神蛇大坑之中,准备参加牺牲仪式,楚瀚和百里缎专往人声稀少的方向奔去,竟然给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出口。此时已是深夜,洞外黑漆漆地,迎面便是一片狰狞黑暗的丛林。 百里缎当先往丛林奔去,楚瀚却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回头一望,但见大祭师领着十多个蛇族族人手持弹弓,一字排开,站在洞口上方的石台之上,准备发射。楚瀚惊叫道:“小心!”连忙施展轻功追上百里缎,将她拦腰抱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向旁连滚几圈,只听身旁答答连响,几支短箭已射入身边乱草之中。 两人不敢站起,只能凭借野草掩护,快速向前爬行。楚瀚爬出数丈,忽然闷哼一声,感到左后肩剧痛,想是中了一箭,只能忍痛强撑着往前爬。但听身边答答声不绝,又是一排短箭落在身周,幸而没有射中二人。此时百里缎已爬到丛林边缘,钻入树丛,回身拉起楚瀚,两人在树丛荆棘的掩护下,钻入黑暗之中。 蛇族众人又向着树林射了几回短箭,才追上检视。他们虽生长于蛮荒丛林,却也不敢在深夜中入林追敌。大祭师见到地上血迹,冷冷地道:“一个死定了,一个想来也离死不远。我们明日再循着血迹入林去找尸体。” 百里缎和楚瀚都是当代轻功高手,但在这蛮荒丛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又如何施展得开半点轻功?只能尽量避开荆棘,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楚瀚走出一段,感到后肩剧痛如啮,头脑发昏,不得不停下脚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百里缎听见他停下脚步,问道:“你受伤了?”楚瀚没有回答。百里缎连忙回身查看,但见他俯身扑倒在地,浓眉蹙起,双目紧闭,已然昏晕了过去。她吃了一惊,伸手推了他几次不醒,心想:“莫非已经死了?”这念头一起,心中竟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心中暗叫:“别死,别扔下我一个人!”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似乎还有一丝细微的呼吸。她俯身想背起他,但在这荆棘丛林中,独自行走已经很不容易,她又如何能背着一个人行走? 她坐倒在地,犹豫不决。这地方不能多待,是该背起他上路呢,还是就留他在此,让他自生自灭?她在黑暗之中,心中再次挣扎难决。方才她决定回去牢洞救出他,是因二人曾同处牢笼,出于同仇敌忾之心;现下他显然快要死了,自己救不救他,都毫无分别。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想必也会扔下自己,独自逃逸而去的。但她心中随即知道:“不,楚瀚一定不会留下我。他一定会背起我逃走,即使累死了自己,也会尽力带我离开险境。” 她感到心头一暖,眼眶一热。她为何相信楚瀚会这么做?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暗中探查楚瀚这个人,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了。自从那年楚瀚在扬钟山家养伤,以至入宫之后在梁芳手下办事,楚瀚的为人处世全在她的暗中观察之下。虽然她相信此人跟万贵妃作对,罪该万死,但她也确实知道他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 百里缎一咬牙,俯身背起了楚瀚,默默往前行走,一步一踬,却不肯将他放下。或许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做一回傻子。 如此走到天明,百里缎背着楚瀚来到一条小溪旁。她也听当地人说起此地瘴气厉害,不敢喝溪水,只坐了下来,替楚瀚检视伤口。但见他肩头这一箭射得极深,伤口只看得见箭尾;周围肌肤发黑,箭头显然喂了毒。百里缎皱起眉头,伸手想将短箭拔出,却又不敢。 这时楚瀚感到左肩剧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喘息道:“不要碰,我来。”伸右手在左肩伤口摸索一阵,反手握住箭身,奋力一拔,将箭头连着血肉拔了出来。百里缎即使久任锦衣卫,见惯了炼狱中血腥残酷的情景,此时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楚瀚咬着牙,将箭头折下,用布包起,收入怀中。百里缎忙撕下衣服下摆,用布条将他的伤口层层包扎起来。她问道:“为何收起箭头?”楚瀚喘息道:“箭上有毒,我想留下箭头,或许能有助于解毒。”百里缎点了点头。 楚瀚强忍伤口剧痛,四下望望,说道:“我们这是在哪里?”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你昏过去后,我便背你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到了天明,才来到这条小溪旁。” 楚瀚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怀疑起来,“她怎会如此好心,竟背着我走了整夜,不曾将我扔下?”但此时也无暇多问,说道:“沿着溪流走去,大约会有村落。” 百里缎迟疑道:“村落?就怕住的还是蛇族的人。”楚瀚感到喉间干渴如焦,说道:“我很口渴。今日若找不到饮水,我们很快便要没命了。” 百里缎也感觉口渴得紧,心想楚瀚流了不少血,想必更加需要饮水,知道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去寻找村落,如果再次遇上蛇族中人,也只能自叹倒霉了。当下说道:“好吧,我们走。你能走路么?” 楚瀚撑着坐起身,向着晨雾弥漫的丛林望去,只觉全身空荡荡地,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中毒的关系。他感到脑子异常地清楚,想起自己过去曾多次面临死亡,这回身受重伤,处境艰危,存活的希望极为渺小,看来是逃不过一劫了。他吸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尽量跟着你走,希望能活到今晚。我死后,你赶紧喝我的血解渴,多撑几日,走远些再寻找村落。” 百里缎听了这话,忽然脸色一变,大声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 楚瀚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倒颇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呆,说道:“我是死定了,你却有机会活下去。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自愿助你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 百里缎愤怒地向他瞪视,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准你再胡说!”过了一阵,忽然哽声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了?为了自己活命,我难道会做出这种事?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楚瀚不料这心狠手辣的女子也会哭泣,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只得低声道:“别哭,别浪费了眼泪。”百里缎转过身去,背部仍不断抽动。 楚瀚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无意指责你。活下去是很好的。为了活下去,我曾做过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也该尽一切努力,想办法活下去。” 百里缎情绪激动,不断摇头,说道:“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若有人要死,该是我死才对。我往年做的坏事太多,捉拿无辜,拷打囚犯,逼取口供,陷人于罪……我帮主子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也该有报应了!” 楚瀚默然。他静了一阵,才道:“我在京城的那些时日中,也替梁公公作了不少坏事,便是为此才不得不离开京城的。”他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死到临头才知道忏悔,只怕有些迟了。咱们走吧!”百里缎上前扶住他,两人涉过小溪,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中午,炽热的日头透过枝叶笼罩着森林,四周热得有如火炉,两人都汗流浃背,全身湿透。更可怖的是身周绕满了蚊蚋虻蝇,挥之不去,嗡嗡声响萦绕耳际。两人只能用衣衫包住头脸,但袒露出的手臂却不免被咬得血迹斑斑,又红又肿,痛痒难忍。楚瀚伤口的血迹更招引了成群的血蝇,停在他肩头吸血。但他伤口仍布满毒性,许多血蝇吸不几口便僵硬死亡,跌落下来。楚瀚无力驱赶,只能勉强忍耐,努力往前走去。两人都口干如裂,咽喉焦渴,难受已极。 走到黄昏,眼前的浓密森林似乎仍旧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楚瀚感到身上燥热难耐,头晕脑涨,眼前更出现许多五彩的圈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百里缎也停下脚步,靠着树干喘息不止。楚瀚背靠着一株大树,望着逐渐暗下的丛林,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自己身上流逝。他低声说道:“我不行了。你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百里缎没有回答。她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嘴唇干得更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默然,等着夜色和死亡慢慢降临。 楚瀚感到全身酸软劳累,手脚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后肩伤口好似有无数尖利的蛇牙不断地反复咬啮,痛彻骨髓,心中极想就此放弃,一死了之;死亡想必要比在这密林中受尽饥渴、蚊蚋、蛇毒、体热煎熬要好上许多。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算不再吸入下一口气。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不是濒临死亡,而是真正地死了。他察觉身上不再疼痛,眼前出现耀眼的光明,童年少年的回忆一片片在眼前闪过,这便他心头平静,正犹疑自己将何去何从,鼻中忽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是他从未闻过的香味,悠悠淡淡,温柔蕴藉,却似乎饱含活力,让他神智陡然一清,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身上的疼痛霎时全回来了,痛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这一回吸气,那香味更加明显,袅袅围绕在他的身周,包围着他的头脸,轻抚着他的肌肤。 楚瀚喘了几口气,发觉耳中清净,之前厚如沙尘、挥之不去的蚊蚋竟然一扫而空,险恶的丛林似乎陡然清凉安逸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到百里缎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身边仍旧绕满了蚊蝇,神情疲乏苦恼,心中动念:“为什么这香味只围绕在我身周?为什么她好似完全无法闻到?” 楚瀚又吸了几口清新的香味,忽然领悟,这香味是从自己身后的那株树上散发出来的!他勉力将身子往前略倾,回头望向背靠着的那株大树。但见树干漆黑,约有三人抱粗细,在这丛林中并不算古木,但木纹细密如织,纹路盘旋如玉,细看之下,却见树皮呈沉郁的赭红色,又似鲜血凝结后的铁红色。他在这林中行走了许久,从未见过如此颜色质地的树木。他这时面对着树干,只觉从树中散发出的香味更加浓郁,如扑天盖地般地围绕着他;这香味的力量极大,似乎能将他整个身子托起,又似乎能将他身上一切的伤痛病苦都袪除洗净,不留痕迹。他忍不住举起右手,伸手去摸那赭红色的树干,树干的质地看似坚硬冰冷,不料触手却极为温润,好似人体肌肤的微温一般。楚瀚大奇,伸手抚摸一阵,望见树干上有一节略略突出的小树枝,心中一动,便伸手将突出的树枝折了下来。 不料这一折,他全身却陡如遭到雷击一般,剧烈震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段折下来的赭色树枝。 百里缎坐在数尺之外,仍被千百只蚊蝇所围绕困扰,并未注意到楚瀚的举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点起火折,不断在身边挥舞,勉力将蚊蝇驱散了一些,喘了一口气,望向逐渐暗下的天色,感到四周宁静得可怕。她出声唤道:“喂!你还活着吗?” 楚瀚没有回答。她凝目望去,见到他侧身倒在一株树下,双目紧闭,神色安详,胸口起伏,显然还在呼吸。百里缎见他没死,这才略略放心。 一片黄昏的宁静之中,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百里缎一惊,跳起身来,握紧弯刀,生怕是蛇族的人追上来了。但听前方树丛沙沙声响,接着一团黑影从树丛中快速窜出,鼻如猪,牙如象,一身粗毛,丑怪已极。她从未见过这等生着猪鼻獠牙的怪物,不由一惊,待看得仔细了,这才恍然:“是头野猪!” 她反应极快,一跃上前,挥弯刀砍上野猪的脖子。那弯刀乃是蛇王珍藏的宝刀,极其锐利,她的刀法又极精准,一刀斩下,猪头登时落地,猪身又冲出七八步,才翻倒在地。 百里缎欢呼一声,立时抓起野猪的头,凑着伤口大口喝起血来。猪血入口虽腥膻,此时对她却如甘霖玉露一般甜美。她喝了几口之后,将猪身拖到楚瀚身前,就着他的口喂下了一些猪血。楚瀚半昏半醒,闭着眼睛,吞下了好几口猪血。两人只喝得满脸满身鲜血,有如野人,虽狼狈不堪却再痛快不过。楚瀚喝完了血,又昏睡了过去。 第21节 百里缎松了口气,正动念生火烤猪肉吃时,但听周围沙沙声响,树丛中钻出十多个人,肤色黝黑,身穿黑白两色的布衣,头包白布,手持尖利长矛,眼光落在她脚边的野猪之上。百里缎登时想到:“或许这头野猪是他们正在追捕的猎物,却被我杀了。”心知自己二人一个伤重昏迷,一个饥渴疲累,更不是这群猎人的对手,只能紧握着弯刀,侧眼去望楚瀚时,但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极白,兀自不省人事。 那群猎人走上前来,为首的是个老者,头发花白,留着一部长须,眼光锐利,向着百里缎厉声说了几句话,却非汉语。百里缎听不懂,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是汉人。” 老者似乎听得懂汉语,点点头,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自己。百里缎道:“野猪你拿去,求你们救救我的同伴!”说着指着楚瀚,作出恳求的手势。 老者皱起眉头,低头望了楚瀚一眼,眼光停留在他肩头的伤口片刻,又望向百里缎手中的弯刀。 百里缎会意,立即丢下弯刀,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但那群猎人仍旧满面怀疑,紧握长矛,护在身前。老者摇摇头,说了几句话,一个猎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弯腰扛起山猪,又赶紧后退。老者一挥手,一行人一齐后退,转眼便要消失在森林之中。 百里缎大急,叫道:“求求你们,救救他!”说着便跪倒在地,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老者见状即停下脚步,眉头皱得更深,与身边的几人商议了几句,才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缎跟上,便回身走去。百里缎瞥见一线生机,大喜过望,连忙背起楚瀚,跟在一众猎人的身后,走入深山密林之中。 第三十三章 血翠神杉 楚瀚醒来时,感到全身极为疲劳虚弱,头晕目花,肩头伤口仍火辣辣地疼痛,但一条命似乎已捡回来了。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室当中,墙上挂着五彩的挂饰,门口垂着门帘,一旁还有木制的矮几和草编的坐垫。他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个房室,却是个洞穴;地面、墙壁和屋顶都是粗糙的石壁,门口则是这洞穴的洞口。 他正疑惑这是什么地方,百里缎又去了何处,忽见门帘掀处,一个衣着奇特的老妇走了进来。她身穿靛蓝上衣,胸口有一片红色绣花装饰,肩上披着五彩披肩,头上以黑红两色布条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最顶上是一片圆板,板沿垂下白色的流苏;衣摆甚长,以腰带绑在腰间,下身穿着窄裤,小腿以黑布条绑腿,光着双足。 楚瀚好奇地望着她,老妇见他清醒,惊喜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俯下身在他额头摸摸,又在他身上摸摸。楚瀚见她皮肤黝黑,满面皱纹,身上服饰显然不是汉人,心想:“我大约是在什么边地民族的村落中,只要不是蛇族的人便好。”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老妇站起身,匆忙出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走入洞屋之中。他身穿黑色长袖对襟衣衫,胸口一排布纽扣,头上以青布包头,下着黑色宽裤。老人留着长须,满面皱纹,看来总有六七十岁年纪,神色十分严肃。他在楚瀚身旁坐下,凝望着他,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少年人,好些了?”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老丈相救。” 老人摆摆手说道:“不必谢。在丛林中那时,你的同伴跪在地上求我们救你的命。我们瑶人的传统,若是性命相关的事,任何人只要跪地相求,我们便不能不答允。” 楚瀚微微一呆,心想:“百里缎竟为了我,跪地求他们救我的命?”又想:“原来他们是瑶族人。”问道:“我的同伴……她在哪儿?”老人道:“她在外边休息。你受伤很重,多睡一会儿。幸好你有蛇族的解药,才没死去。”楚瀚奇道:“我有解药?” 老人指指放在一旁地上的金盒子,说道:“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以前中过蛇毒,又见到箭头上喂的毒药,因此知道这便是解药,加上我们自己的治伤草药,才将你的命救回来了。” 楚瀚连忙道谢,暗暗庆幸自己临时起心取走的金盒中竟藏有解药,恰巧救了自己一命。他还想再问,但见刚才那老妇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一碗糯米蒸饭。老人用瑶语吩咐那老妇几句,对楚瀚道:“我迟些再来看你。”便出屋而去。 那老妇扶楚瀚坐起,喂他喝汤吃饭。楚瀚早已又饥又渴,但感到气息虚弱,浑身疲倦,喝完了汤,吃了小半碗蒸饭,便再也吃不下,又躺下休息。老妇收拾了碗瓢出去,又回进洞来,作手势要他起身。楚瀚全身无力,哪里爬得起身来?老妇却坚持要他起身,伸手去扶他。楚瀚挣扎着站起,只觉一阵头昏眼花,几乎又跌倒在地。 老妇搀扶着他来到洞屋后方,但见当地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面冒着烟,楚瀚低头一看,见里面盛满了热水,不禁一呆。那老妇弯下腰,从一旁的瓷瓶瓦罐中取出五六种草药,一一扔入水中,草药受那热气一蒸,登时药香四溢。 老妇望着楚瀚,伸手指指木桶,说了几句话。楚瀚瞠目不知所措,老妇便走上前来,伸手去脱他的衣衫。楚瀚这才明白:“她是要我去洗澡。”心想自己受伤仍重,全身虚弱,何须急着洗澡?但见那老妇坚持,只好点了点头,挣扎着脱下沾满血迹的衣裤,眼见那老妇仍望着自己,微觉羞赧,赶紧爬入木桶,浸入热水之中。 他感到肩头伤口仍然痛极,全身虚弱,但浸泡在那饱含草药的热水之中,身上的虚弱和疲惫似乎一点一滴地离他而去,融化消散在热水里。楚瀚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胸襟,舒畅无比。 却不知瑶族人长年居住于潮湿阴冷的深山之中,每人日日都用木桶盛热水而浴,称为“桶浴”,且往往在热水中加入各种治病养生的药草,以强身健体,驱寒袪病。楚瀚伤后虚弱,此时最需补充体力,这一泡,直将他筋骨的损伤消耗修复了一大半。 他闭目泡了一阵,感到水温渐渐变凉,那老妇取过一个小桶,注入刚煮好的热水,以保持水的热度。楚瀚心中感激,向那老妇微笑道谢,老妇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维持着慈祥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在旁边坐下煮水,不时为木桶注入热水。等楚瀚泡了大半个时辰,老妇才让他出来,助他穿上衣衫,替他后肩伤口重新包裹敷药,扶他躺下。 楚瀚通体舒泰,昏昏沉沉临睡前,鼻中又充溢在丛林中闻过的奇异香味,心中一动,侧头见到自己折下的那块赭红树枝便放在枕头旁。他伸手拿起了,感到触手温润如玉,香味不若当时在那大树旁时那么浓烈,但也中人欲醉。他将那段树枝握在手中,只觉手心温暖,头脑异常清醒,顿时明白:“想来这木头具有奇特的疗效。当时我在丛林之中,已在死亡边缘,这奇木的香味和功效不但驱逐了大批蚊蝇,更抑止了我伤口的毒性,降低我的体热,甚至让我起死回生。” 他想到“起死回生”四个字,脑中灵光一闪:“莫非……莫非这就是血翠杉?”想起舅舅、扬钟山和纪娘娘都曾说起血翠杉的奇效。纪娘娘曾告诉他,血翠杉是一种极罕见的神木,生长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长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她还说藏在东裕库地窖中的血翠杉,乃是历来被人们找到最大的一块,是瑶族世代相传之宝;她的父亲当年身为族长,曾负责掌管此物,后来瑶族被明军打败,这件宝物才流落到皇宫的宝库地窖之中。他回想自己潜入东裕库地窖时,曾就近观察过那块血翠杉,记得它约莫两寸见方,黑黝黝地,表面透着血丝般的纹路,与自己手中这段树枝极为相似,只是眼前这段树枝较为细小而已。 楚瀚大觉稀奇,难道自己真的如此幸运,在丛林中恰好撞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神木?而自己随手折下一截,竟就此取得了稀世珍宝血翠杉?他头脑仍旧有些昏眩,想不通一棵树或一段树枝怎能有这等奇效,只小心地将那段血翠杉收入怀中,贴身而藏,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楚瀚睡醒过来,感觉精神好得多了,注意到怀中有什么事物疙瘩着,便伸手取出,见是从蛇窟中取出的另两只盒子,一个是银色,一个是木制的。他心中好奇:“那金色盒子中藏有蛇毒解药,不知另两只盒子中藏着什么?”随手打开那银色盒子,见其中放着一段尺来长,弯弯的银白色事物,仔细一瞧,才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蛇牙,尖锐如刀,弯如新月,顺着盒沿而放,想必是取自一只体型庞大的蟒蛇。 他关上银盒,想伸手去打开那木盒,却犹疑起来,心头升起一阵莫名的惊悚。那木盒看来十分陈旧,毫不起眼,但却有着一股古怪的吸引力,催逼着人将它打开。楚瀚正迟疑间,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温润的香味,脑中陡然清醒,放下木盒,想起这香味乃是身上带着的血翠杉所发出,便伸手握住了怀中的血翠杉,心中才较为踏实了些。 他感到打开木盒的冲动渐渐消失,便想将两只盒子都收回怀中,但一转念间,暗觉这木盒颇为诡异,不知何时又会让自己心动神摇,便只将银盒收入怀中,四下望望,在洞屋深处的石壁高处找到了一个凹陷处,便将木盒藏在其中,旁人甚难见到。 此时一阵风吹入洞中,从洞外飘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楚瀚感到精神一振,虽听不懂歌词,但音调欢畅调皮,伴随着笑声,似乎是对年轻男女正以歌声打情骂俏,传情达意。他爬起身,往洞门走去,却见一人抱膝坐在洞屋门口,脸望洞外,侧头倾听随风传来的歌声,正是百里缎。她嘴角露出少见的微笑,令原本妍丽的面容更显得美艳动人,楚瀚静静地望着她的侧面,竟自呆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这平和静谧的一幕。 过了不知多久,百里缎微一侧头,见到他站在石穴内,痴痴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惊,咳嗽一声,板起了脸,说道:“你醒了。” 楚瀚问道:“你在看什么?”百里缎忍不住又往洞外望了一眼,顿了顿,才道:“没什么。”楚瀚道:“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百里缎忽然双眉一竖,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瑶族人,怎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站起身走了开去。其实她不需要懂得瑶语,也听得出那是山林中青年男女互诉爱恋倾慕的情歌。 楚瀚见她发起脾气,心想:“这女子当真古怪。听那老人说,她曾跪地恳求他救我性命,但我最好还是提高警觉,多多提防。免得无缘无故又惹恼了她,她一怒之下,又要提刀杀我。”当下转变话题,说道:“幸好瑶族人救了我们。” 百里缎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他们怀着什么好心吗?哼,这些瑶人对汉人极为仇视,起先根本无意救你性命,想让我们在丛林中自生自灭。后来才改变主意,让我带你来到他们的村庄。”她显然故意省去了跪地恳求他们救楚瀚的一段,楚瀚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她又续道:“那时我背着你,跟着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他们清洗了你肩上的伤口,见到毒性已深,就跟我说你已经没救了,要我去村外挖个坑,等你断了气,就将你埋了,还要我一埋好就赶紧离去,对我充满敌意。” 楚瀚一怔,刚才那老妇对自己亲切关怀,似乎出于真心,那老人对自己也颇为客气,当初怎会狠心如此?忙问道:“后来呢?” 百里缎露出困惑的神色,说道:“后来那老妇人似乎说了,人死前要洗干净身体才好下葬,就脱下你的衣服,替你清洗。她将你翻过来时,忽然惊叫起来,连忙叫其他人过来看。”楚瀚忙问:“看什么?” 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她似乎看到你身上有什么标记。他们十分兴奋,围在一起看了许久,指指点点地不断讨论,之后才决定替你治伤。我从你衣袋中掏出毒箭的箭头,交给那老人。那老人看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我们又从你的衣袋中翻出几只盒子,老人在其中一只盒子中找到了解毒的药膏,替你敷上,你的体热才慢慢退去,但也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楚瀚更加奇怪,问道:“我身上有什么标记?”百里缎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 楚瀚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只是不愿承认,便转开话题,问道:“你没事吧?”百里缎听他探问自己的情况,语气关切,微微一呆,似乎有些惊喜,赶紧转过头去,说道:“我自然没事。” 楚瀚见她已梳洗整齐,换上干净衣衫,穿的是与那老妇人一般的瑶族服饰,除了没有以布帕包头外,活脱便似个瑶族姑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身装扮,可好看极了。”百里缎脸上一红,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不准你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称赞你好看,怎是胡说八道了?” 百里缎哼了一声,神色转为严肃,说道:“你过去三番五次对我无礼,我只道你是个宦官,不跟你计较。哼,往后你若敢再对我无礼,我立即便取你性命!” 楚瀚一惊:“她已发现了我没有净身?”想起那老妇替自己脱衣清洗时,定然被她瞧见了,这时也只能装傻,口中说道:“这话怎说?” 百里缎直瞪着他,冷冷地道:“你当初是怎么混进宫的,我回去定要好好追查清楚。”楚瀚假作惊讶道:“怎么,你趁我昏迷时偷看过我?”顿了顿,做出伤心委屈的神情,叹道:“百里姑娘,你想必没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咱们都是这样子的。” 百里缎闻言一呆,不禁暗暗怀疑起来。宦官非常忌讳别人望见他们的下身,在京城的尽忠胡同中,有个专供宦官使用的澡堂,只有宦官可以进入使用,如有非宦官者来到澡堂周围,立即便会被宦官围殴而死。百里缎确实从未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她甚至连正常男子应当是如何模样也并非十分清楚,这时被楚瀚一糊弄,便心生动摇了,不敢再说,免得自取其辱。她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开去。楚瀚生性寡言谨慎,甚少戏弄他人,这时作假骗到了百里缎,心下甚是得意,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许久。 当天下午,那瑶族老人又来洞屋探望楚瀚,检查他的伤口,说道:“毒退了,恢复得很好。” 楚瀚有心探问他们为何决定收留救治自己,却不愿直言相问,当下说道:“多谢老丈收留我们。瑶族人心地善良,仗义相助,我等好生感激。” 老丈却神色肃然,凝望了他一阵,忽然伸出手臂,说道:“少年人,你看。”但见他粗壮黝黑的手臂上有个奇异的刺青,似乎是个颜色鲜艳的“米”字,米字中间有只小小的蜘蛛。 楚瀚一呆,感觉这图案似曾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他怔怔地望着老人,老人也回望着他,伸手指向他的后腰。楚瀚大奇,伸手去摸后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最后一回与红倌同眠时,红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际有个刺青,自己虽看不见,但她所形容的图形,正与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他脱口道:“我背后也有……也有这样的刺青?”老人点点头,说道:“你和我们是同族人。我们是大藤瑶族,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一出生就刺上的。” 楚瀚大出意料之外,脱口道:“我是瑶族人?若是如此,我……我又怎会在幼年时跑去了京城?” 老人脸现哀伤之色,缓缓说道:“我想我知道原因。十多年前,汉人派军队攻打我族,杀了很多族人,掳走了一群童男童女,送去京城,你应当就是那时被捉去的。”楚瀚恍然:“纪娘娘想必也是那时被捉去,送入皇宫做宫女的。难道我是跟她一块儿被俘虏去京城的?”问道:“那时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么人,老丈可知道?” 老人神色黯然,回答道:“当时我们被汉族军队打败,勇士死伤众多,老弱妇孺逃入丛林,一片混乱。大家的亲人不知是死了,还是给捉了去,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汉军带走了几十个人,听说都是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也有孩童在其中。” 楚瀚点了点头,听来当年战况混乱,自己那时可能还只是个幼童,却被当成俘虏一起押解上京,其中原因大约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瑶人来询问。他打定主意,日后若能回京,定要找机会向纪娘娘探问此事。心中又想:“他们对汉人颇为仇视,原本想等我死了,就赶紧埋了,将百里缎赶了出去。后来改变主意,原来竟是因为发现我跟他们本是同一族的人。我们在这浓密的丛林中乱钻,竟然会遇上自己族人,被他们救起,倒也是极巧。” 却不知瑶族人长久散居在这靛海之中,人数过万,村落逾百,这时又刚好是狩猎季节,在丛林中撞见瑶族猎人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倒是那老妇恰巧见到楚瀚背后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刺青,发现他是大藤瑶人,才是真正的巧合。 楚瀚对于自己身属瑶族仍旧颇感难以接受,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杀,问道:“你们……我们瑶族跟蛇族有交情吗?”瑶族老丈道:“没有交情。我们怕他们的蛇毒,他们也怕我们的蛛毒。” 楚瀚听他说起蜘蛛,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为标记,问道:“瑶族崇拜蜘蛛么?”瑶族老丈道:“不错,蜘蛛是我们瑶族的大恩人。” 楚瀚甚是好奇,问起详细。老丈缓缓说出一段古老的瑶族传说:“许多许多年前,瑶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长江流域。后来外族土司前来侵袭,祖宗们抵御不了,一路往南奔逃,逃入瑶山,走投无路,只好躲入一个山洞。正危急时,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现,在洞口结起密密的蛛网,让追兵见不到祖宗们,这才逃过了一劫。祖宗们就此在瑶山定居了下来。深山寒冷,蜘蛛又教我们纺纱织布,缝制衣裤,让大家都有衣服穿,不怕寒冷。因此我们瑶族人一向感激蜘蛛,崇拜蜘蛛,从来不敢伤害蜘蛛,也不敢破坏蜘蛛网。” 楚瀚想起自己曾见到纪娘娘的屋中满是蜘蛛网,当时以为她潦倒困蹇,无心打扫,怎知竟是因为她乃是瑶族人,崇拜蜘蛛的关系。他忽然动念:“娘娘入宫时,年纪总有十多岁了。如果我当时和她一起被俘虏,押解入京,她或许根本便认得我。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瑶族人,但又为何始终装作不知道?” 转念又想:“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头,之后被舅舅收养,再次在宫中见到她时,中间至少隔了好几年,我也从小孩儿长成了少年。她并未见过我背后的刺青,又怎么可能认出我来?” 他一时想之不透,偶一侧头,见到百里缎坐在一旁留神倾听,脸上神色甚是复杂。楚瀚心中警惕,暗想:“她在京城日久,肯定知道纪娘娘是瑶人的往事。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太多,免留后患。” 第三十四章 深山瑶族 当时瑶族人见百里缎背着楚瀚在丛林中行走,只道两人是夫妻或兄妹,便让他们同住一间洞屋。楚瀚伤重昏迷时,百里缎并不介意,甚至随那老妇一起照顾他更衣服药,包扎伤口,但此时楚瀚清醒过来后,她便不愿与他同洞而住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向瑶人提出要求,为此苦恼不已。 楚瀚猜知她的心意,暗暗好笑,心中虽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并尽心照顾自己的伤势,但对她仍旧没有什么好感,常常半夜故意翻个身,说几句梦话,让百里缎惊醒过来,坐起身戒备许久,才又躺下去睡。楚瀚心中甚觉滑稽:“我受伤未复,哪有力气去侵犯你?再说我此时打不过你,怎敢自讨苦吃,自找罪受?何况你连我是不是太监都搞不清楚,又何必怕我怕成这样?” 他在洞屋中养伤,如此过了十多日,瑶族老丈不时来跟他说话,每说起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便老泪纵横,愤恨难掩。楚瀚虽发现自己是瑶族人,并听闻了瑶族与明室的深仇大恨,但他自幼跟着汉人长大,早将自己当成了汉人,心中颇难对汉人生起仇恨之心。他暗想:“若说报仇,我替梁芳窥探皇帝,教他进献春药,又替梁芳搜刮宝物,收取贿赂,也算对损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贡献吧?”但若要他对泓儿生起仇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泓儿的母亲纪娘娘也是瑶人,泓儿未来若成为皇帝,天下之主岂不是半个瑶人?因此尽管瑶族老丈不时向他哭诉十多年前的仇恨,楚瀚也只默默而听,并不答腔。 又过数日,楚瀚的伤势渐渐恢复,已能出洞行走。他见这个瑶族村寨依山而建,地势险峻,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穴为屋,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台,另建木屋。山脚下还有数十座以木柱土墙草顶搭成的矮屋,因山地潮湿寒冷,都没有窗户。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她是村中医者,平日住在这洞屋中,因山洞能防寒挡风,她也常让病人留在洞中休养。 这一支瑶族共有五百多人,一百多户人家,算是较大的村落。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种,开辟出了一片梯田,种植稻谷、棉花、蓝靛、瓜果等,自给自足。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乃是农闲期,族中男子不时结伴入林打猎,因此才刚好撞见了受伤的楚瀚和百里缎。 瑶医婆婆有个孙子名叫多达,刚满十五岁,是当时跟着老丈一起出猎的青年之一。他对楚瀚这外地来的瑶人充满好奇,时时钻入洞屋探望,等楚瀚身子好些后,便领他去村中走走。多达生得矮矮壮壮,爽朗爱笑,和楚瀚一样笑起来双颊都有酒窝。两人十分投缘,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比手画脚,楚瀚教多达几句汉语,多达教楚瀚几句瑶语,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 楚瀚平日与族中青年杂处,看他们编网削箭、造设陷阱,偶尔也随他们一同出猎。他飞技高绝,即使伤势尚未完全恢复,已能在树丛中纵跃自如,捉鸟擒猪、射鹿逐獐,对他来说自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族中青年对他佩服不已,很快便公认他为勇士,对他极为恭敬亲热。 不出猎时,楚瀚便待在村落中,看男子剥熏兽皮、腌制干肉、修制农具,看妇女纺织染布、刺绣缝纫、裁衣纳鞋。楚瀚原本是瑶人,穿上瑶族服饰后,更看不出半点汉人的痕迹,他很快便学会了不少瑶语,跟瑶族人打成一片。 瑶族村落偏远,长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密林之中,相较于汉人的种种文化传承、礼俗器用,自是显得十分落后,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种种历史往事仅以歌谣口耳相传。而且由于这民族十分古老,族中充斥着对繁衍生殖的崇拜,村中空地中供奉着巨石制成的男阳女阴,妇女哺喂婴儿时往往当众袒露胸脯,年轻男女间的求爱更是赤裸直接,傍晚时互唱一首情歌,彼此看对眼了,便一块儿共度春宵。 村中年轻少女对楚瀚这从外地来的瑶人满怀好奇,成群结队地来邀他对唱情歌,或干脆直接邀他去山坳里幽会。楚瀚外表虽与瑶人毫无分别,内心却知道自己毕竟来自汉地,一来不会唱情歌,二来生怕误触族中风俗禁忌,只好借口伤势未复,对这些邀约一概婉拒了。 多达见楚瀚如此受姑娘们欢迎,十分羡慕,不断鼓动他入山见识见识瑶族男女如何对唱情歌,说道:“去听听有什么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唱,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楚瀚被他说动了,便在一日傍晚随多达进入山林。没想到两人才入山,便被七八名少女围绕住了,逼二人唱答情歌。多达自告奋勇唱了几段,少女们却一定要楚瀚唱。楚瀚涨红了脸,他瑶语懂得原本不多,即便是汉语的歌谣也唱不上几句,一时之间只想起了红倌平时喜爱的句段,便红着脸唱了《西厢记》中张生唱的一段:莺啼燕转,撩人心,敏捷才思,含深情。 国色天香,善诗韵, 月儿作证与你酬唱到天明。 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只怕这刻骨相思,病更添。 众瑶女从未听过中土戏曲,大感新奇,齐声叫好,求他解释内容。楚瀚熟悉《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私定终身的故事,便简单解说了。众瑶女听得津津有味,又要他多唱几段。楚瀚大窘,他只记得红倌平时挂在嘴边的几句唱词,而且红倌是刀马旦,唱词不似花旦那么多而繁复,紧急中只想起《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段,唱道:穆桂英多年不听那战鼓响, 穆桂英二十年未闻号角声。 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 只杀得那韩昌贼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他不敢出营。 南征北战保大宋,俺杨家为国建奇功。 至如今安王贼子犯边境,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出征! 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了当年的威风?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我怀抱帅印去把衣更,到校场整三军要把贼平! (《穆桂英挂帅》亦是近代京剧,并非古作。) 楚瀚唱了这段英气勃勃、雄心万丈的段儿,众瑶女更加不让他走了,还要他唱。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在这瑶族山坳子里,夜色溶溶,合该唱些缠绵温柔的情歌,我却唱起了《穆桂英挂帅》,未免太不对头。总不能再唱孙二娘《打店》了吧!那可是十足煞风景了。” 他只好推说夜已深了,坚拒力辞,总算跟着多达逃难般地逃回了村寨。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众瑶女,多达抹着汗笑道:“纳兰今夜没让你咬她一口,留下牙印,想必失望极了。”楚瀚奇道:“纳兰是谁?我怎会去咬她?” 多达笑道:“我们瑶人习俗,男女看对眼了,两情相悦,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这叫作:‘咬手疼入心,郎意诚似金’。咬得不能太轻,太轻表示你没有真心;也不能咬得太重,若咬破了皮,那可是会被大家嘲笑的。” 楚瀚问道:“这跟纳兰又有什么关系?”多达道:“纳兰自认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夸口说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好向其他姑娘炫耀。你没咬她,甚至连她是哪一个都不知道,她定要惭愧死了。” 楚瀚不禁好笑,说道:“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多达连连摇手,说道:“这怎么行?她才看不上我呢!” 瑶族女子不明白楚瀚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估量定是百里缎从中作梗,将一腔不满都投注在百里缎身上,认为是她霸占了楚瀚,不肯跟别的女子分享,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她们的怨恨怪责。 百里缎身处这半开化的瑶族当中,自是浑身不自在。她看不惯瑶族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受不了处处听闻的情歌,吃不消那公然陈列的巨石,更不情愿继续与楚瀚同住一洞。楚瀚的伤势一日日好起来,她的脸色便一日日愈加难看,往往整日独自坐在洞屋深处,更不与人说话,偶尔楚瀚来找她攀谈,她也总是冷冷地瞪着他,眼中满是愤恨鄙夷。 楚瀚心中明白,她是想催自己尽快跟她一起离去。但他离开京城之后,并未一定得去的地方,此时发现自己是瑶人,住在瑶族中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根本无心离开。百里缎本是自己的大对头,虽在两人被蛇族擒住时,不得不为了保命而携手合作,但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她若不开口求自己离去,楚瀚便也乐得装作不知道,整日自己寻快活,不去理睬她,对她的气愤视而不见。 第22节 时至十月,正逢瑶族一年一度的“还盘王愿”祭典,村中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口的大石旁,饮酒欢宴,载歌载舞,热闹了一夜。瑶族人尊奉龙狗“盘瓠”为始祖,尊称之为“盘王”。传说盘王子孙原本住在南京海岸,因天下大旱,举族坐船往南迁徙,不料在海上遇到狂风暴雨,七日七夜不得靠岸。当时瑶人便焚香许愿,祈求始祖盘王保佑子孙们平安渡海,承诺往后将世世代代祭祀盘王。许愿之后,盘王果然显灵,海上顿时风平浪静,瑶族后代不敢忘记盘王保佑之恩,年年举办“还盘王愿”之典。 瑶族人最爱歌舞,祭典上族人轮番表演舞蹈,包括盘王长鼓舞、芦笙长鼓舞、羊角短鼓舞、伞舞、蝴蝶舞、穿灯舞、奏镗等等,形式多样,精彩纷呈。尤其是奏镗,在锣鼓唢吶齐奏之下,数十人排行成队,同唱共舞;舞姿共有三角定、四角定、五点梅、六点梅、七星堂、八卦堂、串义堂、小葫芦、大葫芦、单线珠、双丝珠等十二种,动作简练,热闹欢腾,尚未成家的男女,纷纷在祭典上连袄而舞,彼此传意定情,称之“踏瑶”。 当晚楚瀚跟几个瑶族姑娘跳舞饮酒,玩得十分尽兴。到得半夜,他已喝得醉醺醺地,勉强婉拒了两个姑娘的热情邀约,忽然想起百里缎并未前来参加祭典,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便摇摇摆摆地走回洞屋。 才入得洞,他便警觉不对,急往后退,但见眼前黑影晃动,两支短箭倏然从面前急飞而过。楚瀚立即着地滚去,感觉触手湿滑,地上竟已爬满了毒蛇。 楚瀚大惊失色,酒意尽去,翻身跃起,但见洞口立着一个衣着古怪的人,头颅奇大,正是蛇族的大祭师。 大祭师的丑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说道:“小子,我可找到你啦!”一挥手,身后数十名蛇族徒奔上前来,守住洞口。楚瀚飞快地四下张望,没见到百里缎,略略放心,勉强镇定下来,望向大祭师,笑着说道:“大祭师,你可来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大祭师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笑咪咪地问道:“小子,你等我很久了?你等我干什么?” 楚瀚知道此时能多拖一刻,便多一分生机,当即哭丧着脸道:“因为跟我一块儿的女娃儿不见啦,我想请你帮我找她。” 大祭师微微一怔,说道:“她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楚瀚听了,稍稍放心,知道百里缎并未落在他们手中,当下说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才请你帮我找呀。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大祭师嘿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跟你一块儿来到这瑶族村落了吗?我们今儿早上还见到她的,一早醒来,她先去溪边洗了脸,又梳了头发,才去吃早饭。你呢,先去山凹子里撒泡尿,洗脸漱口,才过去跟她一块儿吃早饭。” 楚瀚背上冷汗直流,心想:“这些人老早盯上我们了,我竟然毫无知觉,实在太过轻忽,该死,该死!” 他放眼望去,只见洞外蛇族人众黑压压地,个个手持毒蛇,地上树上满是蜿蜒蠕动的毒蛇,显然蛇族倾巢而出,定要将自己和百里缎捉回去才肯罢休。楚瀚心知瑶族人虽擅长打猎,族中不乏勇士,也豢养蜘蛛,提炼蛛毒,但能否敌得过这成千上万的毒蛇,却也难说。他生怕为族人带来杀戮灾害,念头急转,知道此时定需将敌人引开,离族人愈远愈好;但他又不能扔下百里缎不顾,正犹疑时,忽听洞外上方传来非常轻微的啪啪两声,似是以手指轻弹树叶的声响。楚瀚立时知道百里缎藏身于洞屋外的大树之上,也知道百里缎要他赶紧逃上树去躲避。 楚瀚不暇思索,向着石穴深处一指,大叫道:“你看,原来她在那儿!”趁着大祭师和蛇族众人一转头之际,楚瀚已向前跃出,轻巧地穿过守在门口的一排蛇族族人,接着往上一跃,钻入了树梢,顿时不见影踪。当时已是深夜,周遭一片黑暗,除了蛇族中人打着的火把,别无灯火,但能在数十对目光下如此神出鬼没地闪身出洞、消失无踪,也只有楚瀚这等绝顶飞技高手才能办到。 他一上树,果见百里缎高踞树梢。楚瀚窜到她身边,作了个“扯乎”的手势。百里缎点点头,往南望去。楚瀚会意,立即踏着树枝,往南方跃出。两人悄没声息地从树枝跃到树枝,逃出了数十丈,楚瀚忽然停下,高声以瑶语叫道:“蛇族来袭,大家小心!蛇族来袭,大家小心!” 他这么一喊,仍在欢宴中的瑶族人立时警觉,纷纷高呼吹号示警,壮士赶忙拿起武器,妇女则迅速抱起孩子躲回穴屋。蛇族中人听到楚瀚的喊声,才知道他已往南方逃逸去了,立即指挥毒蛇,循声追上。 楚瀚侧头见百里缎眉头紧皱,神色惊怒交集,向自己投来恼恨斥责的眼光。楚瀚一转念间,便明白她无法谅解自己为何出声喊叫。自己是为了向族人示警并引开敌人,但却将危险直揽到身上来。对她来说,保命最为紧要,绝不会为了救人而陷己于危,尤其是一群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但此时楚瀚也管不了这许多,低声道:“快走!”两人一齐继续往南逃窜,在黑暗的树梢间腾跃了十余里,跃下地面,又狂奔了半个时辰,才慢下脚步,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此时夜色已深,清亮的月光照着山涧,发出粼粼波光。 楚瀚感到自己小腿和手臂有些麻痹,想是刚才入洞的短暂数刻之间,被满地的毒蛇咬伤了。他已被毒蛇咬过数次,也不惊慌,伸手挤出蛇毒,从怀中取出解药自行敷上了,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百里缎缓过气来,重重哼了一声,走开两步,说道:“不要你管!” 楚瀚道:“若是中了蛇毒,我这儿有解药。” 百里缎冷然道:“你让我毒死了便是,这不是趁了你的心意吗?” 楚瀚奇道:“我若有意让你死,又干吗跟着你逃出来?”百里缎冷笑道:“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 楚瀚听她语气满是愤恨嘲讽,说道:“幸好你保持警觉,蛇族中人到来时,未曾落入他们的手中。”百里缎冷笑道:“我可不似某人,整夜唱歌跳舞,喝得醉醺醺地,更无半分警觉!” 楚瀚此时酒早醒了,想起方才在洞屋中的惊险,心中也不禁暗暗惭愧,说道:“若不是你,我只怕无法逃出蛇族的包围。”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你却仍不怕死,还要出声让敌人追来!你到底要命不要?”楚瀚道:“我当然要命,因此等到逃出了一段路后,才出声喊叫。我若不出声示警,瑶族被蛇族攻个措手不及,伤亡定然惨重。” 他只道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料百里缎听了,却更加恼怒,重重地呸了一声,怒道:“瑶族!你心中就只有你的瑶族!” 楚瀚一呆,不料百里缎对瑶族的反应如此,说道:“他们是我族人,难道你要我不管他们的死活?” 百里缎道:“你那么重视自己的族人,为什么不早早留了下来?我看你在那儿混得挺好的,尤其是那些姑娘家,整日跟你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早将你的魂都勾了去!” 提起瑶族女子,楚瀚这些日子来竭力抵抗诱惑,虽然每夜都有不少瑶族少女邀他共眠,他都忍心拒却,乖乖地回到洞屋,与冷冰冰的百里缎共宿一洞,寂寞冷清已极,还不是因为担心蛇族来侵,关心百里缎的安危,不愿冷落了她。这些用心百里缎显然全不知晓,楚瀚也不禁哑口无言,呆了一阵,才道:“你见我跟她们胡来了没有?你见我跟她们亲热了没有?” 百里缎怒道:“我怎么知道?那又不干我的事!”顿一顿,又道:“反正你是个太监,想胡来也无从胡来起。” 楚瀚不禁笑了出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嫌我跟瑶族姑娘打情骂俏,眉来眼去,一会儿又说我是太监!我若是太监,跟谁打情骂俏都无关紧要。我若不是太监,跟人打情骂俏又有什么不对了?你到底要我如何,你才高兴?” 百里缎转过头去不答。楚瀚只觉得十分荒唐,自己被迫跟一个大对头结伴而行,蛮荒山林之中,蛇族追杀之下,不得不互相倚靠,以求活命,但两人之间恩怨交错复杂,这百里缎究竟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自己做什么,他可是半点也摸不着头脑。但此时不哄她开心,那可是丢命的事,只能叹了口气,说道:“瑶族女子虽好,但哪里及得上你的美貌?” 没想到这话也没说对,百里缎勃然大怒,喝道:“我说过了,不准你对我言语轻薄,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难道你觉得自己比瑶族女子貌丑?”百里缎刷一声拔出弯刀,喝道:“你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楚瀚没了主意,说她美也不对,说她丑也不对,自己还能说什么?回想两人的对话,像极了戏曲中小夫妻拌嘴吵架的情景,他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说道:“百里姑娘,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我。”百里缎没好气地道:“什么问题?”楚瀚道:“我若不是宦官,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百里缎一张脸陡然涨红,转过头去,呸了一声道:“臭小子胡说八道!”语气却不若言辞中那么恼怒。 楚瀚知道自己说中了,微笑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哪有你说不做宦官,便能不做的?” 楚瀚微笑不答。他此时已过十六岁,离开京城数月之间,脸上长出胡须,喉音低沉,早已没有半点宦官的模样,若非百里缎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早该看出他这宦官是假的。但她既然看不出,楚瀚便也不说破。这回争吵便就此告一段落,两人都闭上了嘴。 第三十五章 穿越靛海 当天夜里,楚瀚和百里缎不敢睡下,分吃了仅剩的干粮,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百里缎道:“蛇族的人穷追不舍,这丛林是他们的地盘,最好能尽快逃出丛林,才有生机。” 楚瀚皱眉四望,这丛林浩瀚无边,说出林容易,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去。他幼年时曾在上官家的藏宝窟中见过一张古地图,名为《始皇天下一统图》,他当时甚觉新奇,曾仔细观察研究,因此略略知道一些中原大地的山川地势。他回想那地图,说道:“我们从桂平往西南走了一段,才遇见深山中的瑶族,再往西去,应是云南,东边则应接壤广东;不如我们往南行走数日,再转往东去。进入广东境内,应该便能觅路北返了。”百里缎点头同意。 楚瀚匆匆离开瑶族,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所幸他已在族中居住一阵,养成了随身携带明矾、水袋、小刀和弹弓的习惯,此时便解下腰间皮袋,装满了溪水,将明矾沉浸其中,使之成为能够饮用的净水,两人摸黑向南行去。 两人行到天明,略事休息,之后又走了一整天,除了饮水外,更未停下休息。直到傍晚,两人肚子咕咕而响,饥饿难忍,才停下歇息。但夜间也难以狩猎,只好饿着肚子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楚瀚才起身,便听得头上簌簌声响,凝目望去,但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禽鸟正收翅落在十多尺高的枝头之上。透过茂密的枝叶,仍能见到它五彩斑斓的羽毛在曙光下摇曳生姿,灿烂夺目。 楚瀚轻轻地从怀中取出弹弓,凝神瞄准,“咻咻”一连射出三枚石弹子。其实他不必连发三枚,第一枚便已打中了巨鸟的颈子,巨鸟展翅想飞,但已不及,带着一片雨点般的树枝树叶轰然跌下树来,在落叶中挣扎。 两人望着那五彩斑斓的巨鸟,却不知这便是广西丛林中广受土民尊敬崇拜的“天虹鸟”,据说对之礼拜便能保佑全村平安,佩戴其羽毛更能医治百病,甚至能帮助妇女得子云云。但楚瀚和百里缎身处渺无人烟的密林,前有绵延无尽的森林,后有紧迫追杀的敌人,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肚中只饿得咕咕作响。此时自然毫无心思欣赏这鸟的体态羽毛,更不知道它的种种灵异高贵之处,眼中看到的只有一只肥美的烤鸟。 百里缎开口问道:“能吃吗?”楚瀚耸了耸肩,说道:“哪有不能吃的?与其去挖掘树干、土壤中的肉虫来吃,不如吃这有血有肉的禽鸟。”上前拽住了那犹自挣扎的五色鸟,拔出小刀,割断了鸟的咽喉。 两人商量之下,因不知蛇族离自己有多近,若生火烤鸟,炊烟可能会泄漏自身所在,太过危险,只能拔了羽毛,用小刀割下鸟肉,生吞下去。入口但觉鲜腥,皮粗肉韧,甚是难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楚瀚将五色鸟的羽毛、内脏小心掩埋了,才又上路。 两人来自京城宫廷,天下首善文明之地,此时身处蛮荒,除了楚瀚在借居瑶族的数月中学到的打猎和丛林求生之术外,更无其他的本领可以倚仗。还好两人都是吃过苦头、练过功夫的,一时倒也不气馁,每日生肉为食,兽皮为衣,勉力往下走去。 蛇族大祭师并不放弃,仍率领蛇族族人不断进逼,不管两人走得多快,远远总能听到蛇笛之声。楚瀚心中暗骂,他见识过这大祭师的怪异疯癫,心想若是一般人,追出个一百里,也该放弃了;但这大祭师想必是怪人中的怪人,蛇王被人杀了,此仇不能不报,竟然死命追出了数百里还不肯停下。 两人想起在蛇洞中的恐怖经历,生怕被大祭师捉回去放血祭祀蛇神,不敢稍稍停留,不眠不休地穿越丛林,往南逃去。只见地形愈来愈崎岖,山势高耸起伏,如波如浪,翻过一座山后,眼前又矗立着一座,延绵不绝,了无尽头。二人被蛇族捉去前后,也曾在靛海中行走,但为时不过数日,而且只在树林边缘,并未深入丛林。此时他们不得不往最阴暗蛮荒的深山逃命,所面临的艰难险阻,实是刚入林时所难以想象。 他们翻山越岭,向南疾行了十几日,才略略摆脱了蛇族的纠缠。两人正打算转往东行,忽听东边传来蛇笛之声,听来似乎只在数十丈外。两人生怕又受笛声之惑,连忙掩住耳朵,埋头便往西奔,奔出数十里,直到完全听不见笛声了,才敢止步。他们环望身周,仍旧身处一片深山野岭,蛮荒丛林之中。 两人坐下休息,商议下一步该如何。但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山林究竟有没有止境,谁晓得下一步该如何?楚瀚只能安慰道:“我若没有记错,一直往西行去,便能到达云南境内了。我在宫中见过从云南进贡的普洱茶,那地方既然有人种茶喝茶,想必是文明之地。我们继续往西去吧。”百里缎也只能默然点头同意。 百里缎人虽孤傲冷漠,但在这深山密林中却不失是个极有用的伴侣。她沉稳镇静,灵敏警觉,行事谨慎,观察细微,很快便摸索出了在野林中求生存的种种诀窍。她自己砍木削皮,制了一把弹弓,也开始狩猎,起初准头不好,大半日也打不到一只禽兽,但渐渐地几乎每日都能猎到些飞禽走兽。她与楚瀚分工合作,一个打猎,一个便负责设营,傍晚聚在一起生火煮食,夜间则相偕睡在大树之上。两人约定一个放心沉睡,一个则负责守夜,保持警觉,好抵御半夜前来侵袭的毒蛇猛兽。白日走山时,前夜熟睡的便在前领路,守夜的则一边打瞌睡,一边在后跟上。 许多时日下来,两人合作无间,默契极好,渐渐地不必说话,也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合作打猎时得心应手,爬山穿林时也总能互相照应,避开种种危险。 这一日,百里缎和楚瀚来到一个水源边上,见到三五头水鹿正低头饮水。楚瀚对百里缎打个手势,百里缎会意点头,举起弹弓。楚瀚缓缓潜行至离水鹿数尺远近的树丛中,准备等百里缎射出弹子后,便跃出制服水鹿。 两人即使相隔数丈,却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百里缎知道楚瀚已准备就绪,楚瀚也知道百里缎转眼就将射出弹子。不料就在这当儿,身后陡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号叫,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头巨兽穿越树丛,直奔到水源边上,低头大口喝水,却是一头体型庞大的野牛。水鹿受到惊吓,纷纷快奔而去。 楚瀚嘴角露出微笑,他知道百里缎也在动同样的念头:鹿跑了不要紧,这头野牛更加肥大多肉,他们便转而猎杀这牛有何不可?他仔细打量那头野牛,但见牛头巨大,牛角尖锐,体型庞然,通身漆黑,尾巴直如一条铁鞭,摆动时飒飒声响。猎杀野牛自然比捕杀水鹿要艰难得多,但凭他二人的武功,并非办不到之事。 楚瀚抬头往百里缎的方向望去,见到寒光一闪,知她已将弹弓上的尖石换成了尖刀,当下握紧手中小刀,蓄势待发,只等她一弹出刀子,便纵出斩杀野牛。 他感到手心出汗,连忙控制呼吸,镇静心神,如下手取物之前一般,让自己心思平静如水,心跳呼吸便同沉睡时一般平稳缓慢,眼前的一切事物变得清晰异常,牛尾的摆动,流水的声响,以及头上树叶的随风摇晃、飘然跌落,都尽收眼底。当百里缎的尖刀射出时,在他眼中就如期待已久的一幕一般,缓慢而确定,毫无惊奇。他看清尖刀的去势,在尖刀即将射入野牛的颈子的那一剎那,他人已飞身上前,小刀在手,便在野牛仰头嘶号、开始猛烈挣扎的那一瞬间,楚瀚的小刀已割断了野牛的咽喉。 百里缎从树丛后窜出,手中持着弯刀,本想上前相助杀牛,只见楚瀚身形奇快,出手干净利落,等她来到野牛身边时,野牛已然断气,鲜血泼洒一地,染红了水源。她也不禁佩服楚瀚身手之敏捷,脱口赞道:“好!” 楚瀚一笑,两人连手猎牛成功,都甚是高兴,合力剥了牛皮,割下牛肉,生火烤熟。两人隔火而坐,各自大啖牛肉。楚瀚这些日子吃多了禽鸟水鹿,几乎已忘了牛肉的味道,双手抓着一大块牛腿肉,张口大啃,只吃得津津有味。百里缎知道这一餐得来不易,一边吃,一边思虑该如何制些干肉,带在身上一路吃食,偶一抬头,却见楚瀚满面惊恐之色,全身僵住,眼光直望着自己的身后。 百里缎尚未来得及回头去看身后有何事物,楚瀚已扔下牛腿,飞身越过她,直向她身后扑去。百里缎此时才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嘶吼之声,离自己背后不过数尺远近。她慌忙起身回头,却见楚瀚快捷无伦地扑向一只巨大的兽物,那巨兽被他一撞,翻倒在地,但见它身上布满黑黄色的条纹,瞧仔细了,竟是一头老虎! 楚瀚和那头老虎在地上纠缠翻滚,直滚出了好几圈。那老虎体型巨大,身上条纹细长狭窄,毛色甚深,尾巴尖细,乃是在南方丛林中常见的印支虎。这虎类素居深山密林,以野猪、水鹿、野牛等动物为食。此番因寻找水源来到左近,闻到血腥味,掩上察看,正见到楚瀚和百里缎在大啖野牛,当即无声无息地从树丛中窜出攻击,打算抢夺猎物。 此时楚瀚和老虎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他感到嘴唇一痛,不知是在翻滚时撞伤了,还是被虎爪抓伤。他想赶紧翻身站起,不料一只虎爪已重重按在他的胸口,巨大的虎头离自己的脸不过一尺之遥,正张开血盆大口,直往他咽喉咬来。楚瀚危急中拳脚并用,一拳打中老虎耳际,双足猛踢老虎腹部。但那老虎身形庞大,身体比楚瀚还长出一半,重量更远远超过楚瀚,他这一打一踢只略略阻挡了老虎的攻势,转眼老虎又低头张口咬来。 楚瀚自知这回是死定了,耳中只听那老虎突然猛吼一声,声震山林。楚瀚抬起头,却见老虎人立而起,一柄弯刀嵌在老虎的背后,深入尺许,鲜血四溅。老虎暴吼一声,回身便往百里缎咬去。百里缎来不及从老虎身上拔出弯刀,赶忙施展轻功奋力往上一跃,拔高数丈,险险避开了这一咬。 楚瀚早已爬起身,随手捡起一根粗树枝,双手握住,用尽力气,猛然往老虎头上打去。老虎吃痛,怒吼一声,但它头骨甚硬,并未受伤,回头盯着楚瀚,暴吼数声,似乎又要跃上攻击。楚瀚怕它受伤后凶性大发,奋力一击,眼睛紧盯着老虎,双手握着树枝,准备随时跃起躲避,但见面前那头巨兽神态残狠凶猛,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所幸那老虎自知受伤不轻,不敢恋战,瞪了楚瀚一阵,终于转身钻入树丛。 百里缎和楚瀚正松了口气,却见花影一闪,又是两头老虎从左首的树丛中钻出,体型比刚才那头还要巨大。想来他们杀死野牛的血腥味儿远远传了出去,加上刚才打斗的声响,将左近的老虎都引来了。 楚瀚和百里缎对望一眼,更不迟疑,同时回身,拔步狂奔而去。身后两只猛虎同时追上,紧跟在后,二人慌不择路,只能往最深的丛林、最陡的山坡上逃去。楚瀚感到嘴唇裂处阵阵作痛,耳中听见隐约的轰然声响,他只道是自己方才与老虎搏斗时撞到了头,产生耳鸣,但那声音愈来愈响,似乎真有其声,正怀疑间,百里缎忽然停下脚步,倒抽一口凉气。他也连忙停下,抬头向前望去。 此时天色已黑,楚瀚睁大眼睛,过了许久,才渐渐看清身周事物。两人身处一个巨大山洞的洞口,抬头几乎望不见洞顶,而洞口宽阔出奇,两人站在山壁的这一边,竟然看不见洞口的另一边在何处。 而更奇的是,站在洞口竟能听见澎湃汹涌的水流奔腾之声,震耳欲聋,并有阵阵阴风吹袭而出,令人脸面冰凉,彻骨皆寒。楚瀚和百里缎一时都呆了,僵立不动,在洞口站了好一阵子,楚瀚才回过头,正见到两只老虎疾追上前。他只叫得一声:“走!”两人提步奔入巨穴,直往黑暗的岩穴深处奔去。奔出数十丈,楚瀚再回头时,但见两头老虎停在洞外,来回盘旋,却不敢进来。 楚瀚喘了一口气,忽听百里缎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楚瀚低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许多不知何物在地上穿梭蠕动,连忙伸手入怀,打起火折,一丝火光划破了巨洞的深沉黑暗,只见凹凸不平的石灰地上爬满了七八寸长短、全身青赤斑纹的蜈蚣,一望便知有剧毒。 楚瀚脸色大变,忍不住咒骂一声,说道:“躲过猛虎,却撞上了蜈蚣!” 他拉住百里缎的手,两人展开轻功,一齐往洞内高处奔去,好不容易脱离了蜈蚣群,来到一处较平坦的高地。楚瀚拿着火折四处观看,确定地上没有蜈蚣,才松了一口气,却听百里缎闷哼一声,左膝跪倒在地,双手按着小腿,口中呻吟。 楚瀚惊道:“你怎么了?”连忙低头检视,但见她左小腿上悬着一尾色彩斑斓的大蜈蚣,口钳仍紧咬着她的肉。楚瀚大惊失色,想取她的弯刀来斩断蜈蚣,才想起她的弯刀已在刚才砍老虎时失去了,连忙从腰间取出小刀,挥刀斩断了蜈蚣。那蜈蚣数十条细长的脚剧烈摆动,咬在腿上的半截身子和地上的半截身子各自扭曲不止。楚瀚只看得心惊肉跳,勉强沉住气,用小刀戳入蜈蚣紧咬的口,使劲挑开,才将蜈蚣挑飞了去,伤口喷出紫黑色血液。 百里缎此时已躺倒在地,面如金纸,双眼翻白,呼吸急促,这蜈蚣的毒性显然极为猛烈。楚瀚见她性命垂危,大惊失色,慌忙从颈中扯下那段血翠杉,放在她鼻边让她闻嗅,说道:“你撑着,我替你将毒吸出来。”撕开她的裤脚,见她被咬啮处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个铜币大小的紫色圈子,正快速往外扩散。楚瀚不暇思索,立即低下头,将口凑上她小腿伤口,用力吸吮,随即将血液和毒汁吐去。如此吸了十余次,百里缎腿上的紫色圈子才渐渐消失,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楚瀚喘了几口气,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嘴唇伤处愈发剧痛难忍,随即惊觉:“我嘴上有伤口,方才吸蜈蚣毒,只怕毒性已进入了伤口!”想到此处,不禁暗骂自己愚蠢,但也已于事无补。他伸手去摸自己的上唇,只摸到高高肿起的一大块,总有鸡蛋大小,奇痛无比。他感到脑中晕眩,眼前一片雾蒙蒙地,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昏晕了过去。 楚瀚再醒来时,耳中轰轰作响,全身发热,嘴唇阵痛不绝,好似自己的心脏跑去了嘴唇上,在那儿怦然跳个不止,一跳便是一阵剧痛。正苦痛间,忽觉口唇上一阵冰凉,似乎有人用冷水浇上自己的嘴巴。他感到疼痛略减,微微睁眼,见到百里缎坐在自己身旁,双手正拧着一块湿布,将冰凉的水淋在自己的嘴唇上,又将装满了冷水的水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感到好过了一些,再睁眼去看时,百里缎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又出现在身边,带回一块沾湿的布,将冷水淋在自己的唇上。楚瀚时睡时醒,只约略记得每次醒来时,耳中便听到轰然水声,百里缎有时在自己身边,用冷水浇淋自己的口唇,替自己火热的额头换上冰冷的水袋,有时却不在。每回她取冷水回来浇淋,对他便如甘霖一般,略略浇熄他如烧似灼的上唇和浑身的燥热。 楚瀚在一片疼痛火热中,脑中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渐渐陷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梦中自己往年曾经历的一切灾难恐怖都重演一遍,从被父母遗弃开始,到被城西乞丐头子打断腿,在三家村祠堂前罚跪,被锦衣卫围打重伤,在梁芳家中遭受鞭刑,被梁芳送入净身房,遭蛇族的群蛇围绕缠身,受蛇族毒箭射伤,以至此时嘴唇上的剧痛……他知道自己都能忍受,都能撑过去。在梦中他见到了泓儿,泓儿已不是婴儿了,而是个两三岁的孩童,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楚瀚怕他跟着自己会陷入危险,不断挥手要他别过来,泓儿却笑嘻嘻地直跟上来。楚瀚又惊又急,见到乞丐头子、上官婆婆、柳攀安、锦衣卫、梁芳、毒蛇、猛虎和蜈蚣全追在泓儿身后,伸出魔爪要将他扯落深渊。楚瀚大惊,冲上前紧紧抱住泓儿,尽力保护他不受伤害,但身周所有的魔爪利齿都落在他身上,扯下他的血肉,并将他和泓儿一起拖入深穴,两人相拥着往下跌落,不停地跌落,似乎永无止境。他极为后悔,他原本应当保护泓儿,却抱着他一起跌下,两人都免不了一死。他望向怀中的泓儿,泓儿却已不见,只剩下一团脓血,他大惊失色,松开了手,四周传来轰轰巨响,他知道自己就将跌到谷底,跌得粉身碎骨…… 第三十六章 巨穴奇遇 楚瀚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不断喘息,感到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耳中仍旧充斥着巨大的轰然声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睁眼望去,见到百里缎便在眼前,靠着山壁而眠,自己竟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百里缎也醒转过来,低头观望他的嘴唇一会,从一旁取过一块湿布,将冰水拧在他的唇上。楚瀚正感到口渴,便张口喝下了水,只觉入口清甜,冰彻胸肺。 他喝完了最后一滴水,开口问道:“哪里来的水?” 洞中水声极响,百里缎听不见他的言语,俯身将耳朵凑在他口旁。楚瀚又问了一次,却因嘴唇肿胀,发音不清,又多说了两回,百里缎才终于听明白了,在他耳边答道:“地底下有条河流,这巨响便是那河流发出的。放心,水很干净。”她轻轻扶起楚瀚的头,让他躺在地上,说道:“我再去取水。”站起身,一跛一拐地缓缓走去,消失在洞穴深处。 楚瀚见了,心想:“她腿上被蜈蚣咬了,可能毒性还未除尽,走路仍不方便。”他躺在当地,感到身体僵硬,头脑发昏,方才的恶梦似乎仍萦绕在他脑际。他甩了甩头,试图坐起身来,挣扎了好半晌,才终于爬起身。他四下望望,昏暗中只隐约见到石壁上怪石嶙峋,洞穴巨大,高不见顶。他又觉全身虚弱,只能再躺倒地上。 等了许久,百里缎才回转来,手上的布块沾满了冰凉的水。她喂他喝了水,又用湿布替他擦拭嘴唇和脸颊。楚瀚伸手去摸嘴唇,感到肿块只剩下鸽蛋大小,疼痛也已减轻了许多。他想起自己在半昏半醒中,百里缎来回替自己取水清洗伤口和冰敷头脸,不知已走了多少回,心中感激,开口说道:“谢谢你。” 洞中水声太大,百里缎听不见他的言语,即使听见,楚瀚嘴唇肿得厉害,说话也含糊不清。但百里缎能从他口形猜知他想说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关切。楚瀚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心中不禁一动,但见她脸色极白,美艳的容貌在阴暗的洞穴中显得如真似幻,若隐若现。他见到她的口唇有股淡淡的紫气,甚觉奇怪,微微皱眉,开口想问,又想起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便伸手去指她的口唇,露出疑问之色。 百里缎伸手摸上自己的嘴唇,忽然双颊通红,转过头去,拾起布块,一跛一拐地快步离去。楚瀚瞥见她左腿裤脚撕破,露出一段白色的肌肤,肌肤上被蜈蚣咬啮的紫点已然淡去,只留下一抹淡紫色。楚瀚想起她口唇上的紫气,心中一动,霎时明白她为何脸红:“我替她吸去腿上毒液,毒液却进入我唇上的伤口。莫非她也用口替我吸出了毒液?” 想到此处,也不禁脸上发热。但他当时陷入昏迷,在恶梦与剧痛中挣扎,即使她真的为他吸了毒,他也没有半点印象,也知道她定会绝口不提此事。 楚瀚感到脑子仍旧混乱昏沉,心想自己中毒多半尚未清除,便又闭上眼睛歇息,忽然肚子咕咕作响,想起昨日生火烤野牛肉的情景,只恨当时没有多吃几口。 百里缎这回去了甚久,回来时手中竟提着五条白鱼。她将鱼放下,转身便往洞外走去。楚瀚猜知她要去收集树枝生火烤鱼,便勉力坐起身,持小刀剖开鱼肚,清理肚肠,又用刀背刮去鱼鳞。 第23节 过不多时,百里缎果然取回了许多树枝,楚瀚便开始生火烤鱼。两人在丛林中合作惯了,平日便甚少言语,此时即使在巨大水声之下无法交谈,两人却也不觉得有何不便。 楚瀚嘴唇肿胀疼痛,吃食十分不便,勉强吃了半条鱼,算是填了填肚子,又感到身子虚弱疲倦,便躺下休息。洞中寒冷阴湿,他尽量依着火堆而卧,百里缎也躺下了,两人并头而卧,相隔数寸,一齐抬头仰望。 此时外头已然天明,从远处洞顶的天窗中透出微微光线,能看出这洞乃是石灰岩穴,石壁狰狞,色彩各异,而最奇的是这岩穴宽阔无比,整个岩洞似乎比宫中从皇极门到谨身殿之间的广场还要大上许多,穴顶高远,几不可见;穴内究竟延展多深,更是难以臆测。楚瀚所见过最高的塔是京城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高十三层,这巨穴中就算放上好几座天宁寺塔,也远远够不上巨穴的顶部。 他正想着,百里缎忽道:“五座也放得下。”她的口就在楚瀚耳边,楚瀚听见了,不禁一呆,转过头凑在她耳边问道:“你是说天宁寺塔?” 百里缎也一呆,侧过头来,说道:“你怎知道我在想什么?”楚瀚道:“我才觉得奇怪,我正想着天宁寺塔,你便说五座也放得下。” 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宁寺塔是京城最高的塔,这穴顶这么高,我们同时想到天宁寺塔,也不出奇。” 楚瀚仍觉得十分古怪,耳中听着澎湃的水声,忽然想起追到洞外的老虎,暗想:“那两头老虎莫非是怕了这声响,才不敢追进来?老虎不知离去了没有?”便听百里缎道:“这儿声响太大,老虎不但不敢进来,甚且不敢多停留。我去捡柴时,便没再见到它们了。” 楚瀚大觉有趣,转头望向百里缎,说道:“你真的知道我心中的念头!我才在想洞外的老虎,你便说了这话!” 百里缎似乎也觉得颇为特异,说道:“不知怎地,我听着这声响,便想起老虎害怕不敢入洞的情景,我想你或许会担心老虎,便说了出来。” 水声太吵,两人说话都得凑着耳朵,扯着嗓子,十分不便。楚瀚忽然很想看看这么大的水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百里缎望着他,微微一笑,与刚才一般,不用言语便能明白他的心意。她站起身,伸手将楚瀚扶起,楚瀚也笑了,跟着百里缎向岩穴深处走去。 两人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地在巨穴中行走攀缘,但听水声愈来愈响,震耳欲聋。两人攀行了总有一盏茶时分,才来到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流之旁。水旁的石头潮湿多苔,水色幽黑,夹杂着一团团白色的浪花。楚瀚小心地跨上苔石,走近水边,水花溅得他裤脚和鞋子尽湿。他见到近水的石头上有许多杂沓的鞋痕,知道是百里缎来替他取水时留下的,心中感激:“我昏晕处离这地下河这么远,她腿伤仍重,却来回替我取水清洗伤口,以冷水布块退热,也不知跑了多少回。”回头见百里缎站在岸边高处,神色关切,似乎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滑倒跌入水中。 楚瀚向她微笑挥手,意示放心,蹲下身,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抔河水,但觉触手冰凉,奇寒刺骨。他就着手喝了一口水,感到一股寒意由口腔穿过胸膛,直落入肚中。 楚瀚低头望去,见到黑色的水中有不少白色鱼影,他正想着百里缎是如何捉到鱼的,便见百里缎身影一闪,落在大石之上,手中持着一根尖尖长长的树枝,陡然往水中戳去。她手法极巧,这一戳便戳中了一条肥大的游鱼,在树枝尖上翻动挣扎。楚瀚心中不禁高赞:“漂亮!” 百里缎侧头向他一笑,楚瀚知道这回她又能听明白自己的心思,报以一笑,两人一齐回到岸上,在河边并肩站了一会儿,望着黑色的流水,听着澎湃的水声,各自想着彼此都能体会的心事。 楚瀚中毒不浅,毒性虽被吸出,头脑仍有些昏眩,此时一股疲倦袭来,感到眼皮沉重,四肢无力。百里缎扶着他走回离洞口较近的一块空地,让他躺下。楚瀚背脊才碰地,人便沉沉睡去了。 之后数日,两人便在这巨穴中休息养伤。洞中时而昏暗,时而漆黑,时而光明,全随气候而变,几乎感受不到日月朝暮的轮转;只有地下河流澎湃的声响和洞中无止无尽的潮湿阴冷从不改变,始终萦绕在二人身周。 在这空旷无比的巨穴中,除了两人曾误踏的蜈蚣巢外,几乎没有别的生物。两人偶尔捕鱼煮食,此外大部分时间都并肩躺在大石头上休养,听着水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似乎苍茫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有时洞中光线充足,抬头仰望,能见到五座天宁寺塔之外的洞顶之上,有不少猴子攀爬出入,捕食洞中的蜗牛。壁顶有许多天窗,猴子显然是从这些天窗爬进爬出的。楚瀚暗想:“我若走在那山坡上,不知道山下有此巨穴,一不小心跌落那些天窗,跌下五座天宁寺塔,岂不要摔个粉身碎骨?”想起中毒昏迷时跌入深渊的恶梦,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瀚左上唇破裂,又中了蜈蚣毒,一度肿得有如鸡蛋大小,数日后渐渐平复愈合,但仍有些红肿。两人在巨穴中住了一月有余,都渐渐习惯了这充满了水声湿气的所在,甚至感到颇为闲适安稳。然而天气渐渐转凉,两人心想这巨穴不是久留之地,等楚瀚体力恢复了七八成后,便决定出洞。 两人来到洞口,放眼望去,触目便是一片深山野林,藤蔓纠结,烟雾弥漫,洞外正飘着绵绵细雨。两人不辨方向,见到远处有座高山,便决定往那座山走去。 此时正是七八月间,南方丛林正值雨季,从早到晚不是大雨便是小雨,两人全身衣衫很快便被汗水、雨水湿透,即使晚间扎营生火,也总烤不干湿淋淋的衣服鞋袜,两人只能穿着半湿的衣裤,终日在湿滑腐烂的烂泥枯叶上行走跋涉。晚间有时幸运,能找到个石穴遮雨;有时找不到石穴,两人便缩在大如伞盖的芭蕉叶下躲雨,终夜都能听见淅沥沥的雨打芭蕉之声。 这日晚间,雨势稍歇,两人找了块空地生火。楚瀚出去打猎,只带回两只手臂长短的绿色蜥蜴,似是变色龙一类。 百里缎皱眉道:“这能吃吗?”楚瀚苦笑道:“不能吃也得吃。”两人即使心意相通,时时能体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但发觉如果习惯了不言语,几日下来,两人几乎连如何说话也忘记了,便又开始交谈。 那日晚间他们烤了蜥蜴吃,肉有些韧,倒也并不难食。吃饱后两人一个躺下睡眠,另一个坐着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两人都不敢去谈能否走出这蛮荒丛林,或论及自己的生死未来;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能否活过当夜都是未知之数,毒虫、毒蛇、猛兽、瘴气随时能悄悄掩上,取人性命。两人经过数月的穿林涉野,又各自中毒,身体都已极为劳累虚弱,任一个粗心,任一个意外,都可能是两人踏上死路的第一步。 这一夜,楚瀚回想着自他离开三家村后的种种经历,忽然问百里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百里缎侧过头,说道:“从你在扬钟山家治伤开始。”楚瀚点头道:“是了,我在扬大夫家时,曾警觉有人在窗外偷听,想来便是你了。” 百里缎在夜色中微微苦笑,说道:“不错。后来我发现扬钟山逃跑,悄悄去跟梁芳说了,因此他才鞭打你,拷问你扬钟山的去处。” 楚瀚恍然,想起那时打在身上的几百鞭,背上肌肤仍不禁发麻,忍不住道:“原来我那回被打得死去活来,乃是拜你之赐!”百里缎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是个孩子,他竟会这般拷打你。” 楚瀚摇摇头,心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后来在纪娘娘房外偷听的,自然也是她了。”但他有件事情始终未能想通,问道:“那时我在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河岸,险些死去,是谁将我救去扬大夫家的?” 百里缎摇头道:“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当时听从万贵妃的指令,去扬钟山家探访几件宝物,刚好撞见你在那里养伤,回去报告了,梁芳才会知道你在那儿。至于你之前是怎么受伤的,是谁送了你去扬家,我却并不知晓。” 楚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在两人这回的谈话之后,楚瀚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一些,但仍有不少疑点尚未理清。此时身处蛮荒丛林,朝不保夕,这些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两人仍旧得咬牙苦撑,继续往下走去。 傍晚时分,两人常常见到一团朦胧的烟雾从树丛间升起,在丛林中缓缓飘浮,有时是黑色、黄色,有时是紫色、白色,两人知道那是丛林中令人闻而色变的“瘴气”,多数含有剧毒,若被瘴气围绕,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当场丧命。二人观察后知道瘴气大多从沼泽浅洼处形成,扎营过夜时便尽量找干爽的高地,随时留意四周升起的瘴气团动向,如果见到一团瘴气向自己这边飘来,便得立即拔营走避。 这丛林中除了毒虫猛兽之外,也有无数奇异的动物、植物。楚瀚见到过棋盘大小的野生灵芝,若拿到京城去卖,总值得几千两银子;也见过巴掌大的红色蘑菇,上面布满鲜紫色的斑点,一望而知含有剧毒。其他五颜六色的蜘蛛、毒蛇、蜥蜴、蛙类、蜈蚣、虫蚁等,更是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最特异的是一种形貌古怪的猴子,比一般猴子的体型要大,脸上长着显眼的白胡子,身上皮毛黑色、白色和灰色相间,只腿上生着红毛,臀部和尾巴却是白色的,看起来好似穿着件白裤衩,乃是丛林中罕见的白臀叶猴。这猴子也十分少见人类,对两人颇为好奇,在树上晃荡跟随,直跟出了好几里才离去。楚瀚和百里缎曾想跃上树枝,与众猴较量较量轻功,但毕竟太过冒险,只好作罢。 之后又是连日大雨,两人感到彻骨冰凉,湿寒难受,只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没病倒。又过数日,面前出现一片混浊的大水,想是山雨太大,溪水冲刷山泥,造成山洪暴发。 楚瀚和百里缎望着面前咆啸翻滚的浊浪,夹杂断木树枝向下游快速冲去,都感到有些麻木。若说丛林中的瘴气、毒蛇、猛兽、绵雨是在暗中时时刻刻折磨人,慢慢谋夺人的生命;那这号啸的山洪就显得太过粗糙,太过明目张胆了,反倒并不令人害怕。 两人也不担忧,站在山洪边观望了一阵,决定扎营等待。等了两天,山洪之势渐渐减弱,两人施展轻功,踏上波浪中的流木,先后过了河。 渡过山洪,两人不辨方向,又继续往下走去。如此走了总有数月,这日清晨,楚瀚爬到大树顶梢,往南方望去,忽然大叫起来:“来看,快来看!” 百里缎听他唤得紧急,便也攀爬上树,往楚瀚凝视的方向看去,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们竟然看到了靛海的尽头! 但见远处树林尽处便是一片平原,丘陵起伏,绿草如茵,一条波光晶莹的河流蜿蜒其间,河的彼岸是一片碧绿的稻田,隐约可见屋舍农庄点缀其间。楚瀚眨了眨眼睛,声音颤抖,说道:“炊烟,我见到炊烟了!” 百里缎深深吸了一口气,甚觉无法置信。他们过去数月来在这险恶艰难的丛林中跋涉,日夜防备猛兽,驱逐毒虫,逃避瘴气,茹毛饮血地过着野人般的日子,如今竟能回归人的世界,岂不如做梦一般? 两人虽兴奋难抑,却都是谨慎小心之人,不愿在这最后一段路中出现差错,反而放慢脚步,又走了三日,才彻底离开了靛海丛林。两人翘首望去,但见一片平野、河流和农田历历在目,离丛林边缘不过数十里之遥,文明的福地便如此大方地展现在二人眼前。 两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已踏入了大越国的疆界,眼前那条波光灿烂的河流,便是大越国最重要的农业命脉之一洮江的支流;这片平原,便是被称为“大越米仓”的洮江平原。 楚瀚和百里缎见到不远处便是个村庄,农夫村妇的衣着服饰都和中土人大不相同,皮肤黝黑,颇有点儿瑶族人的影子。远远听得村人之间彼此呼唤,用的语言既非汉语,也非瑶语,总之是完全听不明白。 两人对望一眼,开始讨论入村后又该如何。楚瀚道:“第一件事,当然是想法填饱肚子。”百里缎道:“我们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但两人又该如何觅食,如何寻衣?楚瀚沉吟道:“我身上有些银钱,就怕此地远离中土,无法使用。”百里缎道:“买不到,就去偷罢了。”二人都是轻功高手,要偷窃甚至强抢当然都不是问题。楚瀚沉吟道:“但是在这陌生地方,我们不熟习风俗人情,如此去干未免太过冒险。” 百里缎也犹豫起来。她锦衣卫的身分在大明土地上自是吃得开,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但在这陌生地方却是一筹莫展。她不愿多作停留,说道:“这儿住的更非中土人士,语言不通,我们也不必跟他们打交道,悄悄偷些粮食,赶紧绕道回返中土便是了。” 楚瀚虽不能回去京城,却也并不反对回去中土,两人当下决定在树林中留到天黑,等到晚间再出去窥探情况。 巨洞的原型取自2009年在越南偏远丛林中发现的世界最大天然洞穴“韩松洞”。据报导,洞穴横截面达到八十米见方,洞中有毒蜈蚣,洞顶高三百米,顶部的天窗有猴子出入。 第三十七章 书生黎灏 到得傍晚时分,两人都觉得饿了,尽管熟食近在眼前,毕竟天还没黑,出去偷食仍属危险,楚瀚决定入林打猎,先解决一餐再说,百里缎便留在林边生火。 楚瀚持着弹弓,深入林中。傍晚正是山猫出猎的时分,楚瀚素来爱猫,常常跟踪山猫,观看它们打猎,甚至出手相助。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声响,直觉知道有只山猫在附近,便循声追了上去,果然远远见到一只黑黄斑斓的动物隐身在树丛间,一动不动,尾梢微甩,似乎正准备攻击猎物。 楚瀚悄无声息地跃上山猫头上的大树,从树枝间往山猫的视线望去,不由得一惊,那山猫想攻击的猎物竟是一个人!但见那人身穿黄衣,背对树丛,正自读书,神态悠闲,不远处有个十来岁的书僮,正靠在书箧上打鼾。山猫眼睛紧盯着那黄衣书生,片刻不离。他正怀疑山猫怎会如此大胆,竟意图攻击一个成人,低头一望,这才发觉那黑黄相间的兽物竟然并非轻巧纤小的山猫,而是一头雄壮的山豹!楚瀚曾与老虎厮打纠缠,几乎丧命,这山豹体型虽比老虎小些,却也不是易与的。楚瀚见它尾尖陡然停止不动,知道它立即便要攻击,心中一紧,不暇思索,立即纵身一跳,从树上往那山豹身上扑下。 此时山豹已从树丛中跃出,扑向那黄衣书生。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瀚落在山豹背上,伸臂锁住了它的咽喉。那山豹全不料敌人会无声无息地自天而降,嘶吼一声,奋力挣扎。楚瀚紧紧扣着豹喉,但觉这兽物不但体型巨大,而且劲力极强,它挣扎了两下,便挣松了他的手臂,回头张开大口便咬。楚瀚连忙往后急跃,避过山豹的利齿,但却闪不过山豹快如闪电的一爪,四片利爪抓上了他的右臂。 此时那黄衣书生和书僮已然警觉,各自跳起,一个从腰间拔出长剑,一个从书箧中掏出弓箭,先后冲上,各自向那山豹斩去、射去。山豹眼见偷袭失败,对方人多且有武器,便扭身窜入了丛林,转眼消失无踪。 楚瀚喘了口气,低头往右臂看去,见四道爪痕鲜血淋漓,痛如火烧。黄衣书生脸上满是惊惶之色,说了几句话。楚瀚听不懂,那人又向书僮吩咐了几句,但见书僮奔回书箧,匆匆取出药物和布条,黄衣书生作手势要楚瀚别动,那书僮便快手替他敷药治伤,包扎起来。楚瀚点头致谢。 黄衣书生向楚瀚上下打量,但见他衣着破烂,须发蓬乱,有似野人,且面目黝黑,似有瑶人的血统,问道:“多谢小兄弟阻止山豹,救我性命。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为何在这十万大山中?” 原来靛海在大越国境内被称为“十万大山”。但称呼什么都行,楚瀚横直听不懂这人的言语,瞠目不对,只能答道:“我是汉人,来自中土。多谢阁下替我治伤。” 这几句话那黄衣书生却听懂了,面露喜色,用汉语说道:“你来自大明中土?”楚瀚点了点头。黄衣书生拱手说道:“多谢阁下击退山豹,救我性命。在下姓黎,单名一个灏字。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他的口音虽有些古怪,但汉语尚属流利,楚瀚喜出望外,不料在这异地还能遇见会说汉语之人,回礼答道:“在下姓楚名瀚。”黄衣书生望着他,问道:“你既是中土人士,怎会来到我大越国?” 楚瀚在那书僮替他包扎伤口时,已留心打量了这黄衣人,但见他面容俊逸,宽广的额头上有个淡红色的胎记,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衣着华贵,黄衣乃以丝绸制成,扔在一旁的书本写的乃是汉字,打扮虽似个书生,腰间却挂着长剑。 楚瀚身处异地,一时看不出这人的身份地位,若在中土,这或许是个崇尚武功的书生,也或许是个附庸风雅的侠客,更可能是个文武双全的勋爵之后。当此情景,楚瀚也无法凭空臆测,这人既然没有敌意,那便当他是朋友也罢。自己的真实来历当然是说不得的,只能暂且编个故事虚应过去,当下说道:“不瞒黎公子,小弟跟家人到广西做买卖,不幸在山间遇上强盗,被逼得逃入靛海。我们在树林中迷了路,不辨方向,走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出林的道路,却没想到竟已来到大越国了。” 黎灏显得十分吃惊,说道:“这十万大山可不是人能去的!许多越族壮士闯入山中,便再也没能出来。我们越人有句俗话说:‘大山一丈,平原百里。’那是说在十万大山行走一丈,比在平原行走百里还要困难。楚兄究竟是如何在林中待了这么长的日子,并且平安出林的?” 楚瀚苦笑道:“也不算平安出林,伤痛病饿,没一日缺了,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黎灏问道:“还有谁跟你一道?” 楚瀚道:“还有我的姊姊,名叫楚缎。她和我一起千里跋涉,互相扶持,才天幸走出了这林子。”他说这几句话时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因为他察觉百里缎已来到了左近,正隐身于树丛之中观望。他故意提高声音,一来是为了让她听清楚自己编的故事,免得待会儿露出马脚;二来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已察觉她藏身近处;三来是示意她可以适时现身,甚至露一手功夫。两人在丛林中相处数月,早已练就旁人难及的默契,细微之处,往往一个声调,一个眼神,便含藏了许许多多只有彼此能够意会的信息。 这时百里缎听了楚瀚的言语,便一跃下树,有如一片落叶般轻巧地落在楚瀚身旁。黎灏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女子,只见她身形纤细,脸容冷艳,不意身手竟如此轻巧矫捷。他回想楚瀚扑到山豹身上时的情景,轻身功夫如鬼如魅,倏然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是寻常人物,能够在这十万大山中行走数月,从广西一路走到大越国又全身而出的,岂会是等闲人物? 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转身对那书僮说了几句话,书僮应诺而去。黎灏拱手说道:“楚小兄弟,楚姑娘,两位功夫惊人,实为天下少见的异人。黎灏不才,想请二位来敝舍坐坐,好让我有机会多向两位请教请教。” 楚瀚心中正盼他邀请自己前去,好换取渴望已久的饮食衣物,当即答应了。黎灏便领二人出林,向南行去。百里缎始终没有言语,只跟在楚瀚身后,待与黎灏隔得远了,才低声道:“这人来头不小。”楚瀚低声回道:“莫非是大越国的什么大官?”百里缎摇摇头,说道:“我也看不准。”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一行人出林不久,便见林边火光点点,黑压压地站了数十名壮汉,衣着一致,队列齐整,肃然静候。楚瀚一呆,心中思量这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该有的阵仗,但见队伍中奔出了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服饰颇似中土大官,急急抢上前来,对着黎灏跪下拜倒,诚惶诚恐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为黎灏在林中遇险请罪。那书僮此时已回到黎灏身边,垂手侍立,显然已将黎灏的遭遇说给了这几人知道。 黎灏摆了摆手,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并指向楚瀚和百里缎。那三个大官转过身来,对着楚瀚和百里缎拜下,说了一些似是感激的话语。楚瀚和百里缎瞠然不对,楚瀚在皇宫之中,终日给皇帝、嫔妃、大太监跪拜磕头,从未见过有人对他跪拜,慌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可折煞我了。”百里缎则见惯被锦衣卫捉来审问拷打的犯人向她磕头求饶,倒安然接受了。 黎灏笑着向楚瀚道:“楚小兄弟,不必这么客气,我的手下会好好招待两位的。请两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跟我一块儿进餐,我请你吃大越国的好菜,喝大越国的好酒。”说完便自去了。 楚瀚和百里缎正面面相觑,这时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趋上前来,作手势请二人跟他去。楚瀚和百里缎便跟他走下山坡,进入一间木屋,总管吩咐房中的两名侍女几句,便出去了。 两名侍女见楚瀚和百里缎全身污秽,衣着破烂,形貌有如野人,都睁大了眼睛,甚是惊诧,但也未多说什么,作手势请二人分往左右行去。原来这间屋子是个澡堂,左右各放了一个木制浴盆,里面已注满了冒着白汽的热水,两盆之间以人高的木板隔开。 侍女伸手欲替楚瀚脱下衣服,楚瀚已记不得上回脱衣洗浴是什么时候了,不待侍女帮手,自己早快手将一身污秽的破布烂衫急急扯下,伸手去浴盆中试了一下水温,便赤条条地跳入热腾腾的浴盆之中,霎时感觉自己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他将头浸入水中,随手乱抓纠结肮脏的头发,感到人生再也没有更加痛快的事。他探头出水,听见隔壁久久都没有水声,忍不住唤道:“你怎地还没下水?痛快极了!” 百里缎没有回答,但楚瀚随即听见她伸足跨入水中,又听见她慢慢沉浸入浴的轻微水声。楚瀚完全可以体会她此时的感受,数月以来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舒适享受,终于成真了!楚瀚脑中浮现她浸泡在热水中的神态:冷漠的脸孔上想必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吧。而她的面容想来已比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憔悴了些,苍弱了些。楚瀚心中一动,陡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百里缎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拼得你死我活的大对头,甚至也不是拥有艳美脸庞和曼妙身段,能令人心生遐想的美女。自己对她的亲密关切已超越了一般的亲人朋友;她似乎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关怀她与关怀自己的手脚一般,自然而然,仿佛出于本能直觉。 楚瀚忍不住举起手臂,望向自己刚刚才被山豹抓出的伤口,在热水中虽火辣辣地疼痛,却掩盖不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的通体舒泰,浑身轻飘。这抓伤并不甚重,却也不轻,需得好好照料,才不致损伤筋骨,发炎溃烂,造成日后不便。 楚瀚眼睛盯着那几道血痕,忽然动念,百里缎可不就如他的伤口一般,是他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是他切身贴肤的喜乐和痛苦?这伤口即使此时火辣疼痛,惹人烦恼,却非得好好照料保护,不令恶化。等伤口愈合了,成为一道疤痕时,这疤痕便会跟随你一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你也再摆脱不了它。疤痕是记忆的凝结,是往事的印刻。喜欢不喜欢都已不紧要,紧要的是它将永远是你的一部分,不分彼此,不离不弃。 楚瀚不禁对着自己苦笑:我怎会给自己弄来这样一个伤疤?而这伤疤又是如何看待我的?他感到沉重,也感到轻松,耳中听得百里缎在数尺外,跟他一般享受浸泡在热水中的舒适轻叹。一片无言中,忽听百里缎低声说道:“伤口莫浸水太久。记得待会需重新敷药包扎。” 楚瀚一怔,百里缎一定知道他此时正望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也知道他正动着关于伤疤的念头。他明白百里缎也已体会到了这奇妙的转变,两人在靛海中共同经历了数月炼狱般的折磨考验之后,已从一对敌手变成了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侣。 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很了,才恋恋不舍地出了浴盆,侍女早已替他准备好了干净衣物,放在一旁的几上。楚瀚穿上一件素色苎麻对襟长衫,玄色长裤,质料轻薄,甚是凉快舒爽,正合适在这南方燥热之地穿着。 他回头见到百里缎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衫,是件桃红斜襟长衫,白色长裤,配上一双竹屐,露出脚趾。这身长衫剪裁合身,更显出百里缎腰身纤细,体态婀娜。百里缎对这套衣衫不置可否,但对露趾的竹屐却颇不习惯,不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试图用长裤裤摆将脚掩藏起来。 楚瀚看得好笑,说道:“你穿瑶族衣衫已经很好看了,没想到穿上越族的衣衫更加好看!”百里缎脸一板,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真的发怒。 两人跟着侍女来到村中的广场之上,但见数十人露天席地而坐,围绕着一个大圆桌,四周点满了火把,大圆桌的当中已放好了香喷喷的各种菜肴。黎灏坐在首位,宾客围着圆桌坐了一圈,只留下黎灏左手边的两个位子。黎灏显然也已沐浴过,穿着一身紫色便袍,显得神清气爽。他向二人招手笑道:“两位中土来的朋友,快请过来坐下。” 楚瀚和百里缎来到黎灏左首的空位坐下了。黎灏举起一只小杯,向二人道:“一杯薄酒,感谢两位相救之恩。”说着仰头喝尽了,将杯子递给楚瀚,旁边一个侍女趋上前来,在小杯中倒满了清澈透明的酒水。楚瀚在汉地喝酒时,都是一人一个杯子,各喝各的;越国规矩,却是只用一只杯子,轮流喝酒。楚瀚一怔之下,很快便明白过来,仰头喝干了那杯酒,又将酒杯递给百里缎。 但觉这酒气味香甜,入口微辣,酒气浓烈,乃是以糯米所酿的越国名酒“白酒”,与瑶族所酿的“黄精糯米酒”不尽相同,味道要更清甜一些,酒味更浓烈一些。楚瀚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乱叫,喝了酒,更觉饥肠辘辘,眼睛盯着桌上的菜肴,只见一只烤肥鸡躺在中央,旁边围绕着一团团炸成金黄色的糯米饼,四周放着一盘不知作何用处的叶子,一碟包着新鲜大虾的春卷,一锅生牛肉汤粉,其粉细薄如纸,还有凉拌黄瓜、香茅猪排、炸软壳蟹、酸鱼汤、羊肉炉等等,楚瀚只看得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黎灏见到他的饿相,举筷替他夹了一只烤鸡腿,笑道:“赶紧吃吧,不用客气。” 楚瀚立即伸手拿起筷子,心中只动了一念:“幸好越国人也是用筷子的。”便大啖起来,但觉入口有咸有酸,恰到好处,每道菜皆美味无比,一时将所有其他念头都抛在脑后,只专注于进食。他年幼时曾沦为乞丐,过的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终日都得忍受肚饿之苦。年长后在三家村和京城中,日子虽然好过了些,甚至吃尽了皇宫中的美味,但童年时的饥饿之感仍不时萦绕心头,令他对饥饿充满恐惧,只要肚子一饿,就会不自觉地感到心慌意乱。这段日子在丛林之中行走,大多时候他都能勉强填饱肚子,但也有猎不到鸟兽的时候,一饿他便终夜难以入眠,情绪急躁不安,一直到能找到吃食为止。此时终于有美食可以果腹,对他来说心已安了一大半,就算天塌下来也不顾了。 百里缎侧目望着他,对他此时的心境了如指掌,不禁露出微笑。她当然也饿了,举筷吃了起来,但自比楚瀚的狼吞虎咽文雅得多,一边吃食,一边不失警戒,留心观察黎灏和他身边的诸人,暗自揣测这人的身份来头。 楚瀚直吃到撑极了,再也无法咽下一口,才终于停下筷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黎灏停止和身旁其他客人以越语交谈,笑吟吟地望向楚瀚,说道:“楚小兄弟,大越国的菜肴,还合你的胃口吗?” 楚瀚摸着肚子笑道:“我要能日日吃贵国的菜,便一世住在大越国也愿意!” 黎灏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我敬小兄弟一杯!”仰头喝完,将酒杯递给楚瀚。楚瀚接过喝了,将杯子递给百里缎,百里缎也喝了。 黎灏道:“既然小兄弟这么喜爱敝国菜肴,不如便让为兄作个东,请两位在敝国多盘桓几日。大越国山水秀丽,天下无双,为兄一定要带两位探幽访奇,饱览美景。” 楚瀚原本闲着无事,听见留下有得吃有得玩,当然不会拒却,便道:“黎兄盛情相邀,小弟感激不尽。” 当天晚上,黎灏安排楚瀚和百里缎住在一间民屋之中,两人分床而眠。原本男女共处不甚方便,但两人一路逃难而来,朝夕相处,终日同吃同住同睡,百里缎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当夜两人在黑暗中悄声交谈,百里缎道:“这人想必是大越国的什么高官贵族,但他口风甚紧,什么消息都未曾透露。” 楚瀚道:“我们不过是两个流落越国的中土百姓,他何须有这许多顾忌?”百里缎沉吟道:“他对我们表面虽友好,背地里却不忘严密防范。”楚瀚点点头,他自然已听见门外许多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知道那是派来看守自己二人的守卫,用意自是要防止他们逃走。 百里缎又道:“莫非他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楚瀚摇摇头,说道:“我们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了?一个逃出皇宫的小宦官,一个锦衣千户,在京城也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鱼小虾之流。再说,越国长年进贡,与大明关系甚好,他就算知道我们的身份,又何须防范?” 第24节 百里缎也无法回答。她长年生长于皇宫,从懂事起便与锦衣卫混在一起,宫廷中的种种阴谋斗争、阴暗诡计,无日无之,因此她遇事也只知往阴谋诡计的方向想去。这时身处异域,确实捉摸不到黎灏私底下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楚瀚毕竟是乞丐出身,酒醉饭饱之下,一切心满意足,说道:“且不管这么多了,他们显然并不想要我们的命,赶明儿我直接去问黎灏便是。” 百里缎道:“他若不准我们离开,一定要我们跟着他去,却又如何?”楚瀚道:“去就去吧,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们随时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我们。” 百里缎皱眉道:“陌生异域,你莫将事情想得太过容易。我们离开中土愈远,便愈多一分危险。”楚瀚打着呵欠道:“难道在大明土地,皇宫内院之中,便不危险了?”转过身去睡了。 百里缎无奈,在黑暗中睁大了眼,耳中听着楚瀚沉缓的鼾声,一时仿佛置身梦中:数月之前,她绝对料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跟这个小宦官同舟共济,同室而眠。 第三十八章 大越皇帝 次日,黎灏一早便请二人共进早膳,吃的是酸酸甜甜的凉拌米粉,十分可口。楚瀚忍不住赞道:“大越国食物,比我中土的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好吃百倍!” 黎灏微笑道:“我道楚小兄弟昨日是饿坏了,才如此盛赞我大越食物。不料今儿吃足睡饱了,也同样赞誉,可真让为兄感到荣幸啊。”楚瀚笑道:“好吃就是好吃,饿了饱了都是一般。” 黎灏呵呵而笑,说道:“我大越国东京升龙的菜肴,那才叫精致丰盛呢。我今日便启程,回往升龙,不知两位可愿意与我同行吗?”楚瀚道:“能吃到好菜,我们自然愿意去了。” 黎灏笑着望向百里缎,却见她脸上并无喜色,更微微皱眉,便问道:“莫非楚姑娘有什么顾忌,不愿来升龙做客吗?”百里缎仍旧不作声。楚瀚忙陪笑道:“我姊姊是担心路途遥远,此时跟着黎先生行走当然不要紧,但往后我俩要寻路回到中土,只怕不容易。” 黎灏问道:“两位有急事需回中土吗?”楚瀚道:“我姊姊在中土还有年高的……这个年高的公婆要照顾,放心不下。是不是,姊姊?”他原想说年高的父母,但两人既是姊弟,姊姊的父母便是他的父母,如此说未免不通,只好临时改口为公婆。至于这么一说,便当百里缎是已出嫁了,他却也顾不得了。 百里缎听他胡说八道,心中暗恼,低下头,不置可否。 黎灏嗯了一声,说道:“原来黎姑娘是位孝媳。却不知令姊夫现在何处?” 楚瀚没想到百里缎有了公婆,便得有个丈夫,此时也只能随口乱编,苦着脸道:“我姊夫不幸在丛林中丧命了。” 黎灏啊的一声,脸现悲悯歉疚之色,说道:“楚姑娘,恕在下不知情,还请节哀。” 百里缎眼中闪烁着怒意,转过头去。楚瀚知道今晚定然不好过,但谎话既已说出口,再难收回,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了。 但听黎灏说道:“为兄不敢耽误两位的回程。只是我与二位一见如故,若无缘向两位一表感激之情,为兄只怕一世都要感到内疚。不如这样,东京离此不过两日路程,并不甚远。我请两位来东京小住几日,看看我大越国京城的风光,尝尝我大越国的美食。两位何时想动身回去中土,只要跟我说一声便是,我立即派手下护送两位翻越十万大山,回去中土。” 百里缎听他如此说,又见到楚瀚鼓动的眼神,便点头答应了。 当日楚瀚和百里缎便跟着黎灏启程,往南行去。行了数日,只见黎灏的衣着愈来愈华丽,车乘愈来愈光鲜,身边的随从也愈来愈多,其中不少穿戴盔甲、手持刀矛弓箭的汉子,显然是士兵。楚瀚和百里缎都已确知这人来头不小,但两人不识越语,不明越国习俗,仍旧无法辨明他的身分。 这日一行人来到升龙城外,但见城墙坚厚,城外已有军队列队迎接黎灏,向他跪拜迎接。楚瀚和百里缎跟在大队之后,缓缓进城,心中再无疑虑,这黎灏不是越国的皇亲国戚,便是皇帝本身了。但越国皇帝怎会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又怎会轻装简从地跑到明越边境,楚瀚和百里缎却无从猜知,只默默地跟着一众人马进了升龙城。 入城后,但见街坊整齐清洁,商品丰美,车水马龙,路人摩肩接踵,确实是个十分繁华富裕的大城。一行人穿游城中,远远便见到一座高大的城墙,装饰富丽堂皇。黎灏当先由大门进入,随从人马则大多在此停下,列队等候。城墙当中另有宫殿,以漆成赭红色的高墙围绕,格式与紫禁城颇为相似,只是规模小了些。楚瀚仰头观望,见城中建筑高大华丽,美轮美奂,建筑风格与中土近似,但在屋檐、色彩和装饰诸处又别有异国风味,不禁啧啧称奇。 楚瀚和百里缎望着黎灏和几个侍从乘马进入了禁城,对望一眼,心中都明白,这人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大越国皇帝本人了。他们后来才得知,这精通汉语的青年便是大越后黎朝的第四任君主,后世称之为“黎圣宗”的黎思诚,又名黎灏。 却说楚瀚和百里缎在皇城之中,望着大越国皇帝黎灏走入了内城的城门。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趋上前来,请楚瀚和百里缎到皇城中的迎客馆休息。两人跟着那宦官走去,来到一间小院落,但见窗明几净,屋中装饰多为精巧的竹制工艺品,布置得十分雅致。两人共享一间厅堂,左右各有一间卧室。楚瀚和百里缎对望一眼,数月来两人第一次不必同室而居,比邻而眠,反而有些不惯。楚瀚摸摸鼻子,说道:“男左女右,我住左边这间吧。”百里缎也无异议,便走入右边卧房,两人各自梳洗更衣后,又来到厅上。 但见厅中已有一人在等候,身穿官服,肤色甚黑,留着长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眉目间颇有文气。他见到楚瀚,立即上前恭敬行礼,以汉语说道:“下官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司业吴士连,奉上旨款待两位贵客。楚先生、楚姑娘来自上国明土,远道而来敝邦做客,我大越国定得克尽主人之道。两位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官定当尽力备妥。” 楚瀚在京城也见过不少礼部侍郎、兵部侍郎,听这儿的官名与大明一模一样,甚感亲切,笑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我们不过是中土草民,忝得贵国盛情招待,实在当之不起,只请吴大人不要嫌弃我等粗鄙无文,便是大幸。” 吴士连听他言语有礼,心中甚是高兴,他多年来钻研汉书,精通汉文经史,却从未见过汉地来的人,更遑论中土学者了。此时见到连一个中土来的布衣少年出言都如此客气得体,不禁满心向往,忍不住问道:“楚先生来自中土,学问想必深厚。下官冒昧,想请问先生时下中土儒学,乃以朱子为尊,抑以象山为尊?” 楚瀚虽然在皇宫中混得久了,耳濡目染,嘴上虽能说些冠冕堂皇、四平八稳的应对之词,但毕竟肚中墨水有限,什么儒家传承、朱熹和陆九渊等大儒的学说,他可是听也没听说过,瞠目不对,侧头向百里缎投去求助的眼光,但这擅长罗织罪名、拷打逼供的锦衣卫所知更加有限,只一脸茫然,微微摇头,没有接口。楚瀚只好答道:“好教大人取笑了。我姊弟并非读书出身,只为了经商而识得几个字,那些个圣贤经典、古文诗词,我们可都不曾读过。” 吴士连显得十分失望,便问起中土的山川文物,风土人情。这楚瀚倒能说上几句,将他在京城所见所闻,偶尔出京办事时见到的风物人情,略略拣了些精彩的加油添醋说说。为谨慎起见,三家村藏宝窟中的宝物和皇宫中的种种重宝自都未曾提起,但已让吴士连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直聊到过了午时,吴士连才想起是该用餐的时候了,忙问:“啊哟,可别误了午膳!请问楚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即让人替两位送来。” 楚瀚道:“请问大人,我们住的这地方,是什么所在?” 吴士连似乎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微微一呆,才道:“此地是京城之中的‘皇城’,乃是皇帝与大臣会面和办公之处。外地入京的一方重臣,他国来访的贵宾使节,好似两位贵客,都受邀暂居在皇城的迎客馆之中。” 楚瀚指向远处的赭红色城墙,说道:“那么那座墙里面,便是禁城了?”吴士连道:“正是。红墙之内,我们称为‘禁城’,乃是今上和后妃皇子公主居住之所。”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地方和我们京城皇宫的格局倒也相似,只是小了许多。”心中打定主意,要在半夜潜入禁城,看看大越的禁城与中土的紫禁城究竟有什么不同,嫔妃们长得是否美丽,穿着什么服色;皇子公主受到什么样的照顾和教育,宫女宦官是否如明室的宫女宦官那般卑微可悲,或是嚣张跋扈。 他正神驰天外,吴士连又问他想吃什么。楚瀚心血来潮,说道:“我们早些入城时,见到街上有许多食肆饭馆,香味扑鼻,很想去街坊上走走,尝尝贵国的风土小吃。” 吴士连听说他想上街走走,心中老大不情愿。他满腹经史,身居高官,乃是东京人人仰望的大学者,平日在皇城中替皇帝修史,那可是清高无比的职务。因大臣中只有他能说汉语,才被皇帝指派出来招待这两位来自中土的客人。他原本兴致冲冲,只道能会见大明学者,好切磋请教,没想到来的是两个少年少女,不但年纪轻轻,而且是仅仅粗通文墨的两个草包。他原本已感到有些委屈,出城逛街对他来说更是庸俗可鄙之极,但他转念又想:“待客之道,贵在顺客之意。况且我大越国富庶繁华,让这两个草包见识见识也好,莫让他们看低了我大越国。”当下虽不情愿,也只好陪笑着领楚瀚和百里缎出了皇城,来到京城的市集之中。 楚瀚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看他们会否关着自己二人不放出城,但见吴士连傻头傻脑,轻易便带领二人出城,暗暗放下了戒心。他只要略知方位路径,即使在遥远陌生的大越国京城里,防守严密的皇城中,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百里缎见到他嘴边的一抹笑容,老早知道他心中在动的念头,也微微一笑,说道:“瞧你猴子似地,出城后切莫乱走,要走丢了,我可找你不回。” 楚瀚回头望了她一眼,微感惊讶,百里缎一向沉默寡言,冰冷自持,没想到来到异地,竟也放开了心胸,跟自己说起笑来。 却说吴士连领二人来到升龙出名的三十六条街坊,但见街坊两旁摊贩商铺林立,有卖丝织长衫裤服的,有卖竹编斗笠和木屐的,亦有卖竹雕、刺绣、银饰等手工艺品的,还有各种调味草药、烹膳香料、虾贝鱼蟹、咸鱼辣酱等等,琳琅满目,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百里缎往年在京城中时,因自幼练武,又一向与粗鲁男子相处,从来未曾上街挑捡胭脂花粉、衣衫首饰之类的琐物,此时见到摊子上物物精巧,样样新奇,也不禁心动,放慢了脚步,仔细观看。楚瀚见到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中喜欢,便对吴士连悄声道:“我姊姊看中意了几件事物,我身上虽有大明制钱,却没有贵国的银钱。可否请吴大人借我几许银两,日后定当归还。” 吴士连带二人上街,便是希望听见中土贵客称赞大越国物产丰富,工艺精致,当下眉开眼笑地答应了,掏出许多大越银钱交给楚瀚,说道:“楚先生尽管拿去用便是,千万别客气!陛下若知道您们喜欢敝国物产,一定高兴得紧,多少都愿意送给两位。” 楚瀚心中却是一凛,他向吴士连讨钱,原本只是问问而已,心想他这么一个大官,在街坊上想要什么,取过便是,哪里用得着付钱?他当年身任御用监右监丞,百里缎身任锦衣卫千户,上街时哪个不是趾高气扬,店家跪着奉上宝贝都不一定肯收,何曾真正付钱买过东西?而这大越国的高官却规矩守法,似乎天下没有白拿白买这回事,不禁令楚瀚对大越国另眼相看。 楚瀚替百里缎挑购了不少首饰衣衫、胭脂花粉和竹制手工小玩意儿,两人满载而归,甚是兴奋。回到皇城下榻处,便见一个小宦官候在当地,等着传旨。吴士连翻译了,却是黎灏邀请二人当夜到皇城中赴宴。楚瀚问道:“请问那是什么宴会?” 吴士连详细问了那小宦官,说道:“皇帝出游数月才返回京城,升龙城中的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等一同设宴替皇帝接风,宾客总有三百来人,乃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楚瀚听了,笑道:“这可是绝佳机会,正好让我的好姊姊试穿新衣。” 百里缎却退怯起来,说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楚瀚软逼硬求,一定要她挑一件最高雅别致的汉式衫裙,好艳惊四座。百里缎一生从未学过穿着打扮,全靠楚瀚在宫中看多了嫔妃宫女梳头上妆、着衣配色,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一手,当即替她挑了一件湖绿色丝绸束腰垂地长裙,配上鹅黄杨柳纹披肩,又替她梳了明室嫔妃最风靡的“牡丹头”,发鬓蓬松而高髻光润,又在髻上斜插了三枚垂挂着碎花的银簪;最后替她修了眉,扑了粉,点了唇,一代绝世美女就此出现在百里缎手持的铜镜之中,连她自己都看得痴了好半晌。 当天晚间,楚瀚陪着百里缎坐轿来到皇城东的宴客大殿。只听丝竹笛鼓飘扬,一队宦官宫女坐在殿外,演奏着悠浮曼妙的乐曲。装扮得粉雕玉琢的宫女们来往穿梭,引领贵客入座。 然而当百里缎下轿之时,厅内厅外所有目光霎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只见一个身着汉族衫裙、艳光四射的女子飘然步入大厅,神态端庄,步履轻盈,仿若天人。一时大厅全静了下来,连见过百里缎多次的黎灏也看得双眼圆睁,手中酒杯一侧,酒水倾倒了一桌。 与宴的一众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纷纷交头接耳,探问这汉人美女究竟从何而来?待得知她是跟皇帝一块儿从北地返回的,心中都想:“皇帝特地去北方数月,原来是选妃去了。也亏得他挑了一个如此美貌的汉族女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莫非是明朝皇室朱家之女,是一位公主?”但见到黑黝瘦小的楚瀚随侍在百里缎身后,又想:“这少年想必是这位公主身边的奴仆,跟着来服侍公主的。” 女眷们则纷纷谈论百里缎的一身行头,说这湖绿色的布料定是中土大城杭州织造的,别处绝不可能织出如此柔滑细致的丝绸;腰身剪裁得宜,想必是湖州师傅量身定做的;又说她的发髻梳得多么光鲜,头上的碎花银簪肯定是内庭所造,专供御用的珍品,民间绝少得见;那件鹅黄披肩的色泽图案更是中土最新款式,想必是她千里迢迢从大明京城携带来的。然而没有人比楚瀚更清楚,百里缎的这身行头全是他在升龙城三十六街坊中搜寻而来。他二人穿越十万大山,狼狈逃到大越,中间还曾在广西瑶族停留,身上早已没有一件完整的汉族服饰,更别说丝绸衣裙、披肩或贵重发饰了。 百里缎自然听不懂众人的吱喳耳语,只顾眼观鼻,鼻观心,抿着涂上胭脂的双唇,从皇族大官、命妇嫔妃们惊艳羡慕的眼光前走过,显得极端雍容自信,风华绝代。 黎圣宗黎灏惊艳于百里缎的姿色,不自由主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请百里缎上座,就坐在他自己的右边。楚瀚一时倒成了配角,只能挨着百里缎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黎灏待他二人坐定,才转身对着百官大臣道:“这位楚公子,和他的姊姊楚姑娘,乃是汉地来的贵客,更是朕的救命恩人。” 众人听说这两个少年男女竟然救了皇帝的性命,都肃然起敬,连忙起身举杯向二人敬酒,说了不少感恩敬佩的言语,又向皇帝询问详情。黎灏便将楚瀚空手力搏山豹,救了自己性命的经过说了,并让楚瀚出示手臂上的爪痕。众宾客皆赞叹不已,心下却都暗想:“大约是皇帝迷上了他姊姊的美色,一定要带他们回京,才编出这么一个空手搏山豹的故事来。否则这少年不过十多岁年纪,瘦瘦小小,哪有这等勇气本领去空手搏山豹?” 一场盛大的宴会便在众人赞叹称颂之声中展开,酒杯传递不绝,众宾客畅饮美酒,饱食佳肴。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一队宫廷乐师来到厅中,演奏起铜鼓、独弦琴、木琴、达勒琴等越国独有乐器,八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少女碎步进入场中,跳起“孔雀舞”,羽衫翻飞,色彩斑斓,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之后又有身穿宫装的少女入厅表演“灯舞”,个个手持宫灯,腰肢摆动,婀娜多姿,满堂皆彩。 当夜黎灏十足为百里缎所迷,眼光看都不看那些曼妙起舞的妙龄少女,只不断与百里缎低语说笑,连坐在他左边的重臣黎弄,以及他素来敬重的文人武将如吴士连、丁列和黎念等,都全给冷落了。 楚瀚心中虽然甚为百里缎感到骄傲,却也不禁有些后悔:“怎地我教给她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上回为了活命,我教她去色诱蛇王;这回又教她化妆打扮,看来转眼便要被大越国皇帝娶去做妃子了。”转念又想:“那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她干锦衣卫,整日替那面目可憎的万贵妃办事好上许多倍。大越国虽小些,她若得宠,说不定也有出头的一日,当上个贵妃娘娘甚至皇后都说不定。” 但想到她要嫁给黎灏,心中却不禁感到有些不值;黎灏虽然正当盛年,生得一表人才,又贵为皇帝,楚瀚却总觉得他配不上百里缎。为何配不上?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欢宴之中,楚瀚注意到有几个人脸色非常不悦,坐在黎灏身后的两个贵妇神情肃然,脸色微微发绿,看服色大约是越国皇后和宠妃。楚瀚心中一凛,暗想:“这几个后妃不知势力如何,其中若有如万贵妃那样的厉害角色,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侧头望向百里缎端丽的脸庞,霎时看透了她美艳外表之下的冷酷残狠,心中更觉后悔:“人家大越国后宫多半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来,多半要将他们的宫廷弄得天翻地覆,这可未免太不厚道了。” 他胡思乱想,这一餐饭只吃得心惊肉跳,思潮起伏,虽有吴士连在他身边不断敬酒,引他谈笑,他却魂不守舍,十句话中只听进了两三句。 宴席散后,一众王公大臣都心知肚明,知道皇帝纳妃是转眼的事了。然而百里缎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大明公主或贵族之女,甚至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锦衣卫。不出数日,黎灏便发觉这女子极不好待,若仅止于谈笑,那自是相安无事;但若是对她表示一丝仰慕之情,多说几句赞美之词,或透露少许追求之意,她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拂袖而去,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黎灏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去向楚瀚探问时,楚瀚又装得傻头傻脑地,一问三不知。每回黎灏提起楚瀚的“姊夫”,楚瀚便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露出悲哀的神情,低头拭泪。黎灏提出纳妃的要求,楚瀚就更推得一干二净,先说我中土之人最重贞节,女子守寡后便不能再嫁,又说即使改嫁也得得到翁姑的同意。然而翁姑远在万里之外,姊姊自己能否做主,那也得看她的心意了。至于她的心意如何,陛下为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黎灏就是不敢自己去问他姊姊,才来问楚瀚。眼见楚瀚害怕姊姊,更加无法做主,黎灏也束手无策。他本身最推崇儒教,当年元月才颁下饬令:“子居父母丧,妻居夫丧,当居三年制,不得殉情直行,悖礼逆法。”并详细规定,子居父母丧时,若让妻妾怀孕,罪至流放;妻居夫丧时,若肆行淫乱、丧未满即除下丧服、改嫁,该女及娶之者都是死罪。也碰巧楚瀚信口胡说,无端替百里缎添上了个死去的丈夫,让她得守三年之丧,黎灏碍于儒教礼法,不好硬逼娶之,也只能将这事情暂且放在一边。 黎灏乃是大越国第二代君主黎太宗的第四子,史称黎圣宗。《大越史记全书》中记载了不少关于他出生和年幼时的神奇事迹,但大多应是由于他在位时功绩彪炳,后世才附会添加上去的。如他母亲光淑皇太后吴氏为婕妤时,祈求得子,梦到天帝赐给她一个仙童,才怀了孕。快要临盆时,太后假寐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到了上帝那儿,上帝指派一个仙童下凡去做太后的儿子,仙童却拖拖拉拉地不肯去。上帝怒了,用玉笏敲仙童的额头,打得他皮破血流。太后梦醒后,就生下了黎灏,据说婴儿的额头上隐然有伤痕,如梦中所见一般,一直到年长,黎灏额上的这个胎痕都没有消失。(余请续见书末补注) 第三十九章 黑夜突袭 黎灏毕竟是个胸怀雄图大略的君主,尽管在追求百里缎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也没放下正事。他贵为大越皇帝,当时却带着少数随从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明越边境的丛林之中,乃是有原因的。这位二十九岁的皇帝不但是个喜好游山玩水、满腹诗词的才子,更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他借口想一览大越国北部的风景,轻装简从来到明越边界,实际上是想勘察明朝边界的守备情况。三年前他出兵侵占广西凭祥,明军仅仅守备,并未反击,这令他的胆子大了不少。原本大越入贡大明皆取道广西,但当时的云南镇守太监钱能贪恣,遣人抢了他的入贡货资。黎灏便借此机会,转取云南道入京,一路抓了六百名壮汉为俘虏,而且还发兵跟在后面,造成云南大扰。兵部忙下令警告大越,训令云南并非贡道,将黎灏的人马赶了回去。 但黎灏早已看出大明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不足为虑,特意走访边界,确定边境无事,他才好安心去走他的下一步棋:发兵攻打大越国南方的占城国。而他盛情留下楚瀚和百里缎这两个来自中土的异人,一来不愿意他们回去中土,泄漏了自己微服出现在边界的秘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投效,相助攻破占城首都坚厚的城门。 占城盛产象牙、犀角、乌木、沉香,土地广大,物产丰饶。黎灏觊觎占城已久,不断向其索取种种宝物,令其以事明朝之礼进贡大越。占城拒绝服从,并起兵反抗。前一年的八月,占城国王盘罗茶全亲自率领了水军、步军、象队、马队十余万,偷偷来攻打大越南部的化州。化州守边将领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退,忙趋民入城严守,派人入京飞书告急。黎灏闻讯又怒又喜,一来怒占城不自量力,二来喜自己得到了侵犯占城的绝佳借口。他行事谨慎,立即派使者去向明廷禀告此事。 然而明朝对此事置之不理,并未给予任何回复。黎灏心想自己已经尽到了禀报天朝的责任,便着手准备反击占城。他首先在国内大举征兵,召了二十六万新兵,集结了号称七十万大军,下诏亲征占城。 自楚瀚和百里缎来到升龙城后,一个多月来只见城中一片兵马喧腾,整军经武,二人都知道黎灏正准备出兵,他们探知出兵的对象并非大明,而是南方一个没听过名号的国家,便也不在意,整日在城中吃喝玩乐,甚是悠游自得。 当年十一月六日,黎灏下旨,令征虏将军麟郡公丁列和副将祈郡公黎念率水军十万先行。十六日,他御驾亲征,命素来信任的皇室大臣左都督黎希葛和右都督黎景徽居守京城。他让楚瀚和百里缎跟在身边,充作随行。当天下起小雨,刮着北风。大越国的司天监是个姓谢的,十分识趣,立即上奏道:“启禀陛下,大吉哪!这雨乃是专为滋润军队而下,而风自北来,乃是和缓之风,此行大吉!” 黎灏听了十分高兴,诗性大发,当场口占一绝:“百万师徒远启行,敲蓬雨作润军声。”众人听了,皆赞叹不已。 行军之间,黎灏兴致高昂,不时聚集文官吟诗作对,或召集武将商讨战略。他显然成竹在胸,决意不征服占城不归,一夜更命人取了占国的地图来,亲自拿笔将山川地名都改成了越国文字,仿佛占城国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楚瀚和百里缎见了,都觉得要不是占城太过脓包,不堪一击,要不就是黎灏这人太过自大,轻视了敌人。行至此地,二人都清楚黎灏将他们带在身边,破格礼遇,悉心款待,自然不只是为了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而已,而是希望二人能在这场战役中效力。至于他二人能效什么力,黎灏却一个字也不提,楚瀚和百里缎便也不问。 行至十二月,已入冬季。若是在京城,这时人人都得穿上厚重的棉衣,躲在屋中围炕取暖,即使出门也得捧着个暖手炉儿,但这南方边地天候仍旧十分炎热,半点严寒的气息也无。楚瀚和百里缎惯于北方天候,皇帝士兵等都穿起了冬衣,见他二人仍旧穿着轻薄棉衫,仿若无事,都啧啧称奇。 黎灏在雄才大略之外,也是个年轻好玩的君主,行军路上不忘游山玩水,楚瀚和百里缎跟在他身边,游遍了越国的山川,饱览了越国的美景。此地山水清秀绝俗,山势奇奥,水流清澈,稻田齐整,村落恬逸,放眼望去,随处可见如梦似幻、如图如画的美景,直让他二人看得痴迷不已,赞赏不绝。加上南方气候温和,楚瀚惯于北方干寒的天候,只觉此地温暖润泽,土地肥沃,景色优美,实是个舒适宜人、易于安居的福地。 转眼一行人在行军中过了年,大军抵达顺化。黎灏心想军队将临敌境,应当加紧操练士卒,便下诏让顺化军出海,试试舟师的威力。他深思熟虑,担心不清楚占城国山川地势,便召见顺化土酋,让他将占城的地势险易画成地图,好供他详细研究。黎灏首次率领大军出征,凡事亲力亲为,亲手制定平定占城国的策略,颁布给诸营知道。为怕将士不明白,特地命人将以汉文写成的诏令译成越文,再次申谕。 便在黎灏踌躇满志,认为一切皆准备妥当的时候,危难已悄然临头。那年二月初五日,当黎灏自信满满地指挥擘画时,占城国王盘罗茶全命弟弟尸耐及几个臣子率领逾千象军,偷偷来到黎灏的营地之旁,打算偷袭。 当时正值深夜,楚瀚和百里缎睡在相邻的军帐中,百里缎不知为何无法入眠,便起身出帐走走。她才一出营,便见到营外站着一个黑影,她只凭直觉便知道那是楚瀚,低声道:“怎地,你也没睡?” 楚瀚老实道:“我给靛海的丛林吓怕了,只要人在野外,便难以入眠。”百里缎心中颇有同感,口中却嘿的一声,说道:“不知你竟忒地胆小!” 楚瀚身子一颤,说道:“说我胆小,那也没错。在丛林的那些时日,哪夜没有毒蛇猛兽来袭?哪夜没有风雨瘴气围绕?我只消想上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百里缎点了点头,想起在靛海丛林中那段恶梦般的日子,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楚瀚迟疑一阵,才道:“有一夜轮到我守夜,我坐在树枝上,靠着树干看星星,无意间左手一摸,摸到一条巨蟒般的物事,总有手臂粗细,吓得我直跳起来,差点没跌下树去。低头一看,才见到那家伙头上生着两根触角,身子分成几十节,两边全是细细长长的腿,看仔细了,才发现竟是条巨大的蜈蚣。” 百里缎只听得头皮发麻,全身寒毛倒竖,说道:“你却没有跟我说。你将那家伙怎么了?”楚瀚道:“我看那家伙肯定有毒,赶紧折下树枝,用力击打它的头,又伸脚去踹它的身子。它那几百只脚紧扒着树干不肯落下,我死命戳打,牠才终于摔下树去。我不知它是死是活,怕它又攀上树来,整夜侧耳倾听,只要听到一点儿窸窣之声,就全身发麻。今夜我睡不着,就是因为听见帐外窸窸窣窣之声不断,让我不自禁想起那条大蜈蚣,哪里睡得着?” 百里缎安慰他道:“这儿虽然也在野地之中,但怎比得上咱们在丛林那时?况且皇帝就在此地,大军环绕,就算有什么毒虫猛兽,也早给周围的士兵发觉了。” 楚瀚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今晚月色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并肩走到营外,守营的士兵对他二人十分恭敬,让他们出营去。两人信步来到一条小溪旁,在大石上坐下,抬头望向天边一弯细细的弦月。楚瀚心中思量这件事情已有许久,这时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百里缎道:“你觉得大越皇帝如何?” 百里缎静了一阵,才道:“黎灏用心政务,有胆有识,亲自领军出征,可比我们的那位好得多了。” 楚瀚笑了,说道:“你身为锦衣卫,竟胆敢议论上非,这可是要丢脑袋的。”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高皇帝远,我怕什么?” 楚瀚道:“那么你认为这大越皇帝还挺不错的?”百里缎道:“是又如何?”楚瀚道:“他若有意请你留在越国长久做客,你可愿意?” 百里缎摇头道:“越国乃边陲之地,谁想留在这语言不通的蛮荒之处?”楚瀚道:“言语是可以学的。我原本不识得瑶族语言,在瑶族居住数月,渐渐便能听懂了。”百里缎道:“语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一个汉人,又不是没脚走路,也不是流放罪犯,在京中有职有位,为何不回中土家乡去?” 楚瀚听她故作不知,只好直接说了出来:“因为你若留在这儿,或可受封贵妃,甚至皇后。” 百里缎听了,静默不语。楚瀚知道她心中颇为恚怒,却不知她将如何发作,暗暗戒备,低声道:“我将该说的说了,该问的也问了,这是对得起黎灏,也是为了你好。”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你可知道,万贵妃曾多次要让我成为选侍?” 楚瀚并不知道,闻言一呆,说道:“成化皇帝的选侍?万贵妃不是最善妒的吗,怎会自己去替皇帝挑选侍?” 百里缎微微一哂,说道:“因为她有办法让我一辈子无法生育。只要不生皇子,便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第25节 楚瀚感到背脊一凉,不禁想起纪娘娘和泓儿,忍不住道:“她自己不能生育,便想让皇帝绝子绝孙,这也未免太阴狠了!”百里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她为了掌制天下,巩固权力,还有什么阴狠的事情做不出来?”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留在大越国做个妃子,日子想必会好过得多,至少这儿没有万贵妃。我在升龙那几日,见那皇后和几个宠妃都没什么势力,不足为虑。” 百里缎又静了一阵,才道:“我可没兴趣做大越国的万贵妃。” 楚瀚干笑两声,不禁想起自己在国宴上动过的念头:“人家大越国后宫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过来。”暗想:“我这念头动得可半点没错,她若愿意进入大越国的后宫,那可不是‘天翻地覆’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说道:“那么你是宁愿回大明做个选侍,也不愿意当大越国的妃子了?” 百里缎静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总在外办事。万贵妃看我可怜,因此将我收入宫中,带养我长大,并让我父亲、叔叔轮流入宫来教我武功。我跟在她身边,已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当年我父亲和叔父犯了几次死罪,都是万贵妃可怜我,苦苦哀求皇上,才放过他们的。” 楚瀚心头一震,这却是他从来不知道的内情。百里缎身为锦衣卫,却在宫中进出自如,熟悉得如自家一般,原来她根本是在宫中长大的,而万贵妃竟是带养她长大的恩人!但听她续道:“万贵妃对我的恩情不可谓不重。她见我年纪渐长,颇有姿色,怕我跟那纪女官一样,忽然被皇上临幸,事情便难以善了,于是才安插我去锦衣卫任职,在宫外替她办事。” 楚瀚嗯了一声,心想:“她看多了宫中惨事,想必知道一旦被皇上看中,灾难便会跟着降临。要不就是像恭顺夫人韩氏那般被逼得投井自尽,要不就是像娘娘那般,侥幸逃过压迫,但仍得躲躲藏藏,整日担惊受怕。” 百里缎似乎看得透他的心思,转过头来,望着他道:“纪女官的事情,贵妃心中清楚得很。她当初就该派我去解决了那对母子,但当时贵妃只道宫内没有人敢不服从她,只草草派了个门监去处理,没想到就此滋生祸端,留了个孽种。” 楚瀚心中一震,只能假作不知,说道:“你在说些什么?” 百里缎缓缓摇头,说道:“我出来追你时,就已发现了你们几个胆大包天的宦官和宫女隐藏那小孽种的事情。张敏那老家伙胆敢抗命,而你无端出手相助,加上你手下两个姓邓和姓麦的小宦官,还有两个宫女,合力将娃儿藏在水井曲道角屋的夹壁中,轮流去照顾。谁参与了此事,我都清楚得很,只可惜我出来得太急,没机会将消息传回去给主子知道,早日除去了那孽种。” 楚瀚心中激动愤怒,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他不过是个婴孩,你竟想对他如此赶尽杀绝!什么孽种不孽种,他可是圣上唯一的子息!”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不,万岁爷年纪还轻,万贵妃也还能生子。再说,”她停顿了片刻,才续道,“万贵妃打算让我进宫成为选侍,原是希望我能为皇帝生子,她便可将之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后。因此纪女官的那个孽种,我们是非除掉不可的。” 楚瀚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憎恶,站起身来,说道:“我不管你们有些什么肮脏卑劣的阴谋,总之我誓死不会让你们碰小皇子一根汗毛!” 百里缎微微摇头,问道:“我若真的生了皇子,你仍会如此保护他吗?”楚瀚脱口道:“这个自然!你想攀龙附凤,那是你的事,但我绝不会任你下手杀害无辜的孩子!” 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要在后宫中生存,杀人可是最仁慈的手段了。” 楚瀚想起厂狱和诏狱中的种种恐怖酷刑,心中更加愤恨,说道:“世间有锦衣卫和东厂之流,乃是大明之耻!你看看大越国,朝政清明,百官尽责守法,哪里需要东厂和锦衣卫这等黑暗下流的衙门?” 百里缎听他直言骂己,夜色中脸色似乎白了白。她又静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或许我回去以后,便不做锦衣卫了。” 楚瀚心头怒气充斥,未曾留意到她话语中暗藏的哀怨,冷笑道:“我早该知道,你不愿做大越国的嫔妃,原来在大明早有选侍的位子等着你!一朝生下皇子,跟万贵妃来个偷天换日,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到那时节,哼,你等着瞧吧,万贵妃若是不杀你灭口,你就该偷笑了!” 百里缎耳中听着他的冷嘲热讽,沉默了一阵,忽道:“你可曾记得,你在丛林中问过我的话吗?” 楚瀚微微一呆,两人在丛林中单独相处了好几个月时间,说了不知几千百句话,他怎记得她指的是哪一句?说道:“我问过你什么?我不记得了。” 百里缎闻言轻哼一声,陡然站起身来,面若凝霜,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军营走去。 楚瀚知她心中恼怒非常,但他自己也满怀怒气,此时可没心情去讨好劝解,便让她自去,并不跟上,仍旧坐在溪边石上,独自面对一腔的恼怒忧烦,暗想:“她对泓儿之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若回到京城,必将出手对付泓儿。我得及早杀了她,以绝后患。”又想:“我武功不及,只怕杀不了她。再说,我和她同生死、共患难了这几个月的时光,我又如何下得了手?” 他想起在丛林中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又想起她在升龙街头拣选发花首饰时,脸上天真欢喜的神情,心中不禁一软:“我可真没法下手杀她。她刚刚问我记不记得我在丛林中问过她的话,不知是何意思?” 楚瀚在原地想了半天,仍旧想不出个头绪,暗想:“我是否该跟随她回去京城,好保护泓儿?但是我答应过怀公公永远离开京城,以此交换他保护小皇子的安全。我自不能轻易毁约,擅自回返京城。”转念又想:“听她言语,显然并不知道怀恩已决定保护小皇子。她只道小皇子仍藏在水井曲道,如今怀恩将小皇子接入宫中,想必能将他妥善隐藏。百里缎即使回到皇宫,也未必能轻易搜出人,怀恩势力稳固,万贵妃一时不会敢对他起衅,泓儿在怀恩的掩护下,应当能够保住。” 他想到此处,略略放心,正要起身离去时,忽然听见对岸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楚瀚一惊抬头,月光下但见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对岸,从头上伸出一条极长的管子,浸入水中,管子两边冒出两根长长尖尖之物,看不出是何怪兽。 楚瀚从未见过这等古怪巨兽,只看得呆了,定在当地不敢动弹,过了良久,才见那管子从水中拔起,往上一卷,喷出一蓬水花。他着实一惊,这才注意到怪物的头上坐着一个人。他不敢稍动,在夜色中仔细观望那庞然大物,发现那条长管竟是它的鼻子,那两根尖尖的大约便是它的獠牙了。这巨兽耳朵奇大,四腿粗重,眼睛却甚小,形貌古怪已极。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黎灏曾提起占城国的“象军”,陡然醒悟:“是了,这是大象,象身上坐的是象兵!” 楚瀚心想这大象既不是黎灏带来的,那自是敌人的了。敌人的象军竟已来到离军营如此近之处,实是危险万分。他知道事情紧急,不等那象走开,便缓缓退去,轻声快步回到军营,立即去向黎灏报告此事。 黎灏当时已然就寝,听楚瀚禀报象军就在左近,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立即命令士兵准备防御,并派探子出去勘查。不多时,探子便来回报,告知敌军竟有一千多人,骑着五百多头大象。 黎灏极为震惊,决定先下手为强,命令手下将官整队备弓,摸黑出击。原本占城军队打算在天将明未明之际进攻,没想到刚过四更,黎灏的皇营中便陡然传出隆隆鼓声,上万士兵拿着火把冲出营地,左右包抄,将躲藏在河岸树林中的象军团团围住,放火烧林。 大象受到惊吓,纷纷号叫奔逃,发疯似地在林中乱闯,连象奴都制止不住,踩死了不少占城士兵。少数闯出林来的大象,都被大越国的弓箭手射杀,纷纷倒在河边。占城象军战斗原本全靠大象冲锋陷阵,此时象群失散,士兵不是被烧死踩死,便是一一就擒。率领象军的占城国王弟弟尸耐也被大越士兵生擒了,押到黎灏面前,俯首投降。 这一役大越国破敌伏击,擒敌首脑,大获全胜,可说是出师得利。黎灏极为高兴,重重奖赏了楚瀚,封他为“擒豹将军”。当时大越国的军制,封将军的只有身经百战、战功彪炳的皇室成员,如“飞龙将军”、“跃虎将军”等,楚瀚一个来自中土的无名少年竟然受封为将军,许多越国将领听闻后,都是愤愤不平。楚瀚并不稀罕当个什么越国将军,竭力辞谢,但黎灏龙心大悦,哪管得这许多,硬是让他受封。百里缎冷眼旁观,既不赞成,也不阻止。 第四十章 围城阇盘 楚瀚甚是苦恼,他虽受封“擒豹将军”,但与一众将领士兵语言不通,不但无法指挥下令,连打个招呼都不成,又如何能领兵作战?在他百般推辞之下,黎灏终于让步,让他保留将军的头衔,但不必带领任何军队,只需跟在自己身边守卫。 二月底的一个傍晚,越国大军来到占城首都阇盘城外。但见这城虽不大,但城墙甚是坚厚,全以巨石砌成,只有朝北方向有一道城门。城门黝黑,似以精钢制成,紧紧关闭着。 黎灏自信已作好万全准备,次日天明时分,便派使者去送信,信中说道大越国对占城过去的挑衅多番忍让,然而占城仍旧怙恶不改,不断侵扰大越国边境。大越皇帝黎灏忍无可忍,因此出兵讨伐,率领数十万大军压境而来,敕令占城立即投降,以减少杀戮。 占城收信之后,置之不理,反而从城头射出一箭,射伤了使者。 黎灏大怒,当即下令攻城。他命先锋部队抬着巨木,冲上前去撞击城门。城墙上占城守军的羽箭如雨点般落下,一场激战之下,先锋部队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撤退。 黎灏又命令手下搬出云梯,试图登城。阇盘城守将早已有备,云梯一搭上城墙,便被墙头的士兵用长杆往外推出倒下。大越国士兵虽人多势众,但是这城墙的设计甚是巧妙,高处往外倾斜,就算搭了云梯,也甚难攀登而上。占城士兵又训练有素,不断推倒云梯,将大越国的云梯攻势完全封住。 黎灏眼见己方形势不利,皱起眉头,又令先锋部队抬起巨木,去撞西边的城墙,但这阇盘城建得极为厚实牢固,撞了几十回,仍无法撞开半个缺口,先锋部队又被城头射下的羽箭驱散。 一日过去了,越军攻城无功,晚上黎灏聚集将士,奖勇悼亡,命大家养精蓄锐,明日再攻。第二日,黎灏以木车掩护,让先锋部队以火攻城门。但阇盘城门乃以精钢制成,不怕火攻,反而烧伤了好些越国士兵。当天晚上,黎灏决定趁夜攻击,命先锋部队再次抬巨木去撞城门。然而占城守军毫不松懈,越军一接近,便以燃烧的火箭回敬,越军不得不撤退而去。 第三日,黎灏不得不使出杀手,将上回捉住的象军首领,占城国王的亲弟弟尸耐拉了出来,威胁要杀死他,逼迫占城国王盘罗茶全投降。但墙头占城守军却视如不见,毫不动摇,看来他们心中都清楚得很,尸耐的性命再重要,也不会比占城国和阇盘城全体军民百姓的性命重要。 黎灏攻城不利,连遭挫败,微感气馁,当日下午便找了亲信将领来,商议破城的计策。楚瀚站在他的身后,只听黎灏和众将领以越语交谈,他自是半句也听不懂。众人谈论了好一阵子,最后都静了下来,皱眉抿嘴,似乎苦无对策。 黎灏回过头来,对楚瀚道:“这城很不好攻。看来我们得跟他们耗上一阵子,等城里的粮食饮水用尽,才会投降。”他皱起眉头,沉吟一阵,又道:“但是我带来的军队人数众多,可能等不到他们的粮食饮水用尽,我们的粮草便会先用完了。关键在于城中究竟存有多少粮食饮水,他们究竟可以撑上多久?” 楚瀚从不曾跟随军队征战攻城,自然毫无经验,说道:“或许我可以潜入城中,看看他们存有多少粮食。” 黎灏笑了起来,摇头道:“大军围城,他们早就将城门完全封闭了,怎么可能有人能潜得进去?”楚瀚侧过头,说道:“不妨一试。” 黎灏仍旧摇头。他原本寄望楚瀚和百里缎能在攻城时为他效力,但在大军猛攻三日而徒劳无功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太过天真,将事情想得过于容易了。如果数十万大军都无法攻破城门,他又怎能寄望于几个奇人异士帮他攻破这座城? 楚瀚见他不信,也不多说,当天晚上便换上夜行衣,独自出营,探视阇盘城。他远远地绕城走了一圈,找了个守卫较少的所在,悄悄靠近城墙,在墙脚等候一阵,等到月亮被乌云遮住,四下一片漆黑时,便展开飞技,一溜烟地攀上了数十丈高的城墙。这城墙以巨石砌成,光滑陡峭,几乎没有可以着手落脚之处,而且愈高愈往外倾斜,十分难攀。但楚瀚已练成蝉翼神功,只要有一点儿的借力之处,便能如壁虎般攀爬而上,难只难在他需得趁着四下一片黑暗时快速攀上,才不会被城头的守卫发现。 便在月光重新出现时,他已攀到城头边缘,隐身在一个凸出的护城拒之下。他耐心等候,直到另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月光,他才翻身而上,再次来到城头边缘,探头望去,但见火把照耀下,城头有七八名士兵持着弓箭长矛,来回巡视。 楚瀚屏息凝神,等士兵们刚好转身的一剎那,涌身翻过墙头,穿过十多丈宽的城墙,来到城墙的另一边。守在城头的士兵只觉眼前一花,更没看清他的人影,楚瀚便已翻过了城墙,再次隐藏起身形。有个士兵见到黑影,只道是一只夜枭在天上飞过,影子偶然掠过了城头,也不以为意。 楚瀚伏在城头,往下望去,见虽是黑夜,城中仍旧火把点点,无数军士在城墙周围巡视守夜。他小心掩藏在阴影之中,四下张望,留意到城中最高的一栋建筑,四周有四根耸立的高柱,中间是个巨大的圆顶。他从未见过婆罗门教的寺院,甚觉稀奇,心想那莫不是占城的王宫,便下了城墙,沿着街道,悄悄往那圆顶建筑潜去。 他穿过好几条街道,终于来到那建筑之前。但见守卫森严,大门紧闭。他远远绕到其后,跃过围墙,在回廊上潜行一阵,见一扇高高的窗户内透出灯光,便一跃而上,蛰伏在窗台边,往内望去。 但见里面是好大一间殿堂,宽阔雄伟,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色彩鲜艳华丽。殿堂中数十人席地而坐,个个身穿铠甲,全副武装。正中央坐着一个胖子,一身金袍,皮肤黝黑,鼻高目深,须发卷曲,与他见过的大越人相貌颇为不同。 但见众人神色严肃,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愈说愈大,似乎在争吵什么。楚瀚自然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凭空想象,这些人想必是占城的王宫贵族、军师武将,在此讨论该如何抵御大越国的围城大军。一众人谈了许久,似乎谈不出什么结果,楚瀚听见他们多次提起“尸耐”的名字。最后中间那金衣胖子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神色极为不耐,挥手粗声说了几句话,站起身,揽起身边一个妖娆的女子,径往后面走去,消失在拱门之后。 其余人面面相觑,神色又是不可置信,又是忧急。等那胖子走远后,众人又喧嚷争执了一阵,只争得面红耳粗,但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有几个开始互相咒骂,最后跳起身拔刀相对,被旁人又拉又扯地劝开了。之后便一个个拂袖大步离去,口中喃喃互骂,脸色都十分难看。 楚瀚暗想:“那胖子看来便是他们的国王了。国王拿不出计策,干脆抱着妃子寻快活去,其余人群龙无首,也拿不定主意。然而只要他们坚守城门,越军便难以攻入。我却该如何探知他们有多少存粮?” 他在那王宫之中绕了一圈,见到几座守卫森严的仓库,便潜入探查。但见有的仓库存放珍奇宝贝,有的存放兵器,最后一座中堆积着一袋一袋的麻袋。他用小刀割开,见到麻袋里都是白米。楚瀚心想:“这里存放着不少白米,但想来并非城中唯一存放米粮的仓库。” 他又去城中绕了一圈,但在这陌生的围城之中,地方不熟,语言不通,也很难探查出什么内情来。他只约略记下了军队扎营的位置人数,城门口守卫的情况,便潜出城去,回到军营。 第二日清晨,楚瀚便向黎灏详细报告了所见所闻。 黎灏惊喜交集,甚是不敢置信,连连问道:“你当真潜入城去了?你是如何潜进去的?”楚瀚简单说了,黎灏兴奋地站起身,在帐中踱步,又详细询问楚瀚所见王宫中和城门口的情状,以及宫中藏米库房的位置,最后问道:“你还能再潜进城一次吗?”楚瀚道:“应当可以。” 黎灏道:“明晚你再次潜入城中,放火烧了王宫中的米仓,你说可行么吗?”楚瀚沉吟道:“米仓隔壁有个库房,里面堆了不少纻麻棉花。我带上火种,应该可以燃起火。火起之后呢?” 黎灏道:“围城之中,粮食最是紧要。尽管宫中所存米粮很可能只是城中的一小部分,但我猜想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这些存粮烧毁。为了抢救粮食,定会派军队赶去救火。火起之时,我便在城外率领大军攻城,并且呼喊占城国王已经烧死,令他们人心涣散,定能攻破这座城。” 楚瀚听他这计策不错,便点了点头,将事情想了一遍,说道:“若要带上足够的火种潜入城中,我一个人去,恐怕不成。” 黎灏一呆,说道:“你是要令姊跟你一起去吗?这……这不好吧。”在他心中,百里缎不但是个娇柔美貌的弱女子,更是他未来的妃子,自然不愿让她去犯险。 楚瀚道:“我姊姊也不知会不会答应?待我先去问问她再说。”黎灏想要阻止,但又想这是破城的大好机会,不能因小失大,便忍住了没有出声。 楚瀚当下便去见百里缎,说了趁夜潜入城中放火的计划。 百里缎静静地听完了,才道:“黎灏攻打占城,干你什么事?你为何如此热切关心?” 楚瀚微微一呆,他跟在黎灏身边已有一段时间,心中对他愈来愈佩服。这皇帝年轻有为,头脑清楚,能文能武,跟他熟知的大明皇帝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加上他感激黎灏的礼遇善待,觉得自己能替他效力,也是理所当为,当下说道:“黎灏对我俩善加照顾礼遇,我原该出手相助。” 百里缎冷然道:“你别忘了,你曾救过他的命,他善待我们原是应当。”楚瀚闻言语塞。依他的性子,向来只想着别人对自己的恩情,却甚少去想别人欠了自己什么情。在他心中,出手相助黎灏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但百里缎心中所想显然跟他截然不同,他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说服她。 百里缎见他答不上来,冷冷地道:“黎灏这人对我不怀好意,我无心帮他的忙。你想在大越国立功报主,就自己去干吧。” 楚瀚想起上回跟她谈话时,两人因小皇子之事而起争执,不欢而散,心知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不再相求,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今夜自己动手便是。”语毕转身离去。 当日正是三月初一,白日时,黎灏假意攻打城门数次,无功而返。到了傍晚,他点将传令,让军士准备在午夜时突袭。 天色全黑以后,楚瀚带上数斤火种,用油布和黑色包袱包好,背在背上。他跟黎灏约定好在午夜时分动手,便告辞出发。 当夜阴雨绵绵,虽没有月亮,但城墙湿滑,十分难攀。楚瀚沿着原路,潜入了阇盘城。他身上虽背负了事物,但仗着天色黑暗,加上高妙的蝉翼轻功,并未被守卫发现。他一路来到王宫,找到了藏粮的仓库,分散火种,便缩在黑暗中等待午夜到来。 正等候间,忽听脚步声响,一人哈哈大笑,来到仓库之外。楚瀚躲在麻袋后面,偷偷望去,但见一个胖子一手揽着一个女子,一手提着油灯,走入仓库。两人说说笑笑,相偕来到一个角落。那胖子打开了一只不起眼的箱子,但见里面金光闪闪,竟然放满了金银珠宝。 油灯闪烁之下,但见那胖子正是楚瀚之前偷窥见到的占城国王,想是带着心爱的妃子来这仓房拣选珠宝了。楚瀚只盼他们快快离去,却听二人嬉笑不断,一会儿挑挑拣拣,一会儿又搂搂抱抱,厮磨了老半天,那妃子才终于挑了几样珠宝,满意地关上了箱盖。 国王搂着她经过麻袋时,脚上不经意踢到了一个火种。他呆了一呆,低头去望,又俯身查看,赫然见到了放在旁边的其他火种,心生警觉,口中说了几句话,语气紧急,站起身,拉着那妃子快步往外走去。 楚瀚看在眼中,知道他已发现自己放火的计谋,当即一跃而出,落在门口。那国王见他忽然从天而降,开口惊呼,但楚瀚已伸手掩住他的嘴巴,将他往后一推。国王身形肥胖,脚下一绊,仰天跌倒,后脑撞上石板地,昏晕了过去。 楚瀚耳中听见那妃子高声尖叫,赶紧回头,但见她正拔腿往门外奔去。楚瀚赶紧纵上前去,将她拦腰抱住,拉回仓库,用手掩住她的口。那妃子不断挣扎,楚瀚抓过包火种的黑布,蒙住了她的口,又用绳子将她绑了起来。 楚瀚擅长飞技取技,打斗绑人却非其所长,好不容易才制住了这两人,喘了几口气,幸好外面下着雨,雨声掩盖了仓库中的打斗呼喊之声,一时并未有人奔来探视。但是他放心了没有多久,便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在互相询问,很可能是见国王去了太久不归,出来寻找了。此时离午夜还有约莫半个时辰,他知道自己擒住了国王,不可能在此待上太久而不被发现,只好当机立断,取出火折,点燃了火种。火势很快便蔓延开来,一个个麻袋熊熊燃烧起来,火苗又烧上了仓库的墙壁和屋顶。 楚瀚一手拉起国王沉重的身子,一手拉起那妃子,奔出仓库,跃过墙头,来到一间厅堂。他将那妃子放在门口,拖着国王继续奔去,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越国军队见到烟雾,知道要提早进攻!”但听人声嘈杂,无数士兵侍卫大呼小叫,提水赶来救火。尽管当夜下着雨,但隔壁仓库的棉花已然着火,火势愈来愈大,不多时便蔓延到邻近的几座仓库。 楚瀚抓着国王退到一间偏殿里,静静等候,心中焦虑忧急,忽想:“我若被人发现围攻,这国王可是我唯一的护身符。”低头见国王犹自昏迷未醒,便取出小刀,握在手中。 但听外面叫嚣之声愈来愈响,王宫中一群群的宫女侍者、文武官员如没头苍蝇般地奔来奔去,接着又听见马蹄声响,似乎有大队军队进入了王宫。 楚瀚听见外面脚步声杂沓,从窗户见到许多士兵打着火把,一间间房室搜索。但听门口一响,一队士兵闯进了他所在的偏殿,手中持着刀剑长矛,见到他和国王,发一声喊,立即冲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 楚瀚抓紧小刀,抵在国王的咽喉中,喝道:“不准过来!” 但见当先一人惊呼一声,指着他叫道:“楚瀚!” 楚瀚瞧清楚了,这些士兵穿的竟是大越士兵的服色,登时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放下抵在国王喉咙的小刀,只缓缓站起身来。 大越士兵们齐声欢呼,对着他和占城国王指指点点,高声说了许多话,最后簇拥着他,带他来到一间大殿之上。但见一个全身戎装的青年坐在宝座之上,正是黎灏。士兵已向他报告楚瀚擒住了国王盘罗茶全之事,黎灏极为高兴,立即命人将盘罗茶全绑住,亲自走上前来,握住楚瀚的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干得好,干得好!此役我军大获全胜,全靠楚兄弟放的这一把火!你生擒盘罗茶全,更是大功一件,我定要大大奖赏于你!” 楚瀚眼见大越国取得全胜,黎灏已然进驻王宫,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原来占城的国王盘罗茶全本是个没脑子的人物,占城国的兵力远逊大越,向来只靠大象军队略占上风。盘罗茶全数次挑衅大越国,不过是无事生事的无聊之举,而国王的弟弟尸耐生性好战,领着象军到处攻伐,自以为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国王盘罗茶全又回护弟弟,任由他胡作非为,不加节制。占城的这些举动激怒了黎灏,发动号称七十万大军压境而来,尸耐的象军偷袭又告失败,只能靠着阇盘城城墙坚厚,守城不出,等待黎灏军粮用尽,自动退去。却不料大越军队中有楚瀚这样的人物,能攀爬数十丈高的城墙,潜入城中放火,引发城中混乱,让越军一举攻下了固若金汤的阇盘城。 却说黎灏俘虏了占城国王盘罗茶全以及家属五十余人,夺去了王室的印符,从王宫和城中搜出了大量象牙、犀角、乌木、沉香、金银宝贝等战利品。之后他便驻守在阇盘城,派军队继续南进,征服了整个占城国,改名为交南州,一切笃定,才凯旋班师。 在回往升龙的路上,黎灏对楚瀚赞不绝口,不但让他官拜大将军,还赏赐种种金银珠宝,并预先吩咐手下在升龙城中替他起了一座巨宅,车马仆婢一应俱全,待他的规格便如皇亲国戚一般。楚瀚心中却很清楚,他这是在为娶百里缎为妃作准备;黎灏打算先提高他的地位,顺带提高其姊楚缎的地位,好名正言顺地迎娶这位艳绝大越却来历不明的中土美女。 楚瀚看透了黎灏的心思,心中愈发担忧,极想与百里缎商议对策,但百里缎对他一片冷淡,蓄意回避。偶尔撞见他,也立即避开,未能避开时,便对楚瀚的言语听如不闻,闭口不答。楚瀚见她如此,知道她仍在为那夜在军营外的对话生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作罢。 不一日,大军凯旋回到升龙,城中臣民老早得闻喜讯,一齐出城迎接,百官群相献礼上表,恭贺皇帝开疆拓土,扬威异域,征服外族;百姓则杀鸡摆酒,迎奉劳苦功高的军官士兵。 黎灏志得意满,大宴群臣,论功行赏之际,心中仍不忘打着尽快迎娶百里缎的主意。他心想自己全胜归来,占领了占城大片土地,夺得了阇盘城中大量的象牙珍珠宝物,若送一些给百里缎作为聘礼,她想必会心动。而且自己战功彪炳,举国欢腾,当此之际,便要不遵守那为夫守孝三年的规矩,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出言非议,而且国人更不必知道百里缎曾经婚嫁并正守寡这回事儿,自己又何必说破?他主意已定,回到升龙的次日,便命人准备了一份重礼,亲自来到楚瀚城中的新居拜访。 楚瀚见黎灏携带重礼而来,老早猜知他的意图,知道无法再虚应下去,便道:“陛下诚意感人,臣下担当不起。然而家姊的心意,还是该由陛下亲自询问,较为妥当。” 黎灏听了,颇为不快,心想自己是一国之尊,哪有亲自去求亲的道理?但他知道楚瀚对他姊姊既尊敬又害怕,无法之下,只好自己带了重礼去见百里缎。 百里缎老早料到他会来,也早已想好了对策。她默默地望着黎灏带来的象牙珠宝,轻叹一声。黎灏见她脸现愁容,似有隐衷,忙问:“楚姑娘,你心中若有任何担忧挂虑,但说不妨。朕一定尽力替你解决。” 第26节 百里缎抬头凝望着他,只觉面前这个大越皇帝实在蠢得可以。她缓缓说道:“问题不在陛下,而是在我。事到如今,我便向陛下实说了也罢。楚瀚并不是我兄弟,他跟我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我也不曾有过丈夫。我二人一路走来,他和我早已如夫妻一般了,昨夜我便是在他房中度过。陛下若想娶我,请先除去了他。” 黎灏一听,登时如五雷轰顶,怒不可遏,心想:“原来这小子谎称姊弟,一路上哄骗于我,却暗中跟我的意中人不三不四,偷鸡摸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将楚瀚这小贼捉起,下入大牢!” 百里缎当然知道楚瀚不好捉,说道:“陛下若只派几个人去,是捉不住他的。需得派出一千名精挑的弓箭手,将他的住处团团围住,才能逼他出来。” 黎灏依言照做,派了弓箭手围住楚瀚在皇城中的新居,并派了大队骑兵士卒守住门户,大声呼喝:“犯人楚瀚,快快出来,俯首认罪!” 楚瀚眼见这等阵仗,知道黎灏决意擒拿自己,便也不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被送入了死牢。 黎灏只道抓住了楚瀚,便能令百里缎满意,让她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却不料当日晚间,百里缎便已不告而别,任凭黎灏派人寻遍了整个升龙城,又追出城外数百里,都找不到百里缎的半点踪迹。原来她早已打算随时离开,备妥了快马、地图、粮食、清水和药物等,押了一个走过十万大山的布贩,趁夜上路,离开升龙,径自往北行去。 占婆乃是梵语“占婆那喝罗”的简称。该国位于大越国以南,居民主体是源自印度族的占族人,属印度语系,原本信奉婆罗门教,之后亦有回教传入。汉代时,该地隶属日南郡的象林县,乃是汉朝领土的最南端。东汉末年,占婆从中国独立,建立占城国。宋朝时曾以“占城国王”名义入贡,明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曾五到占城。大越皇帝黎灏发兵占领占城国的经过,大体依照史实。 第四十一章 逃离异乡 却说百里缎离开升龙之后,骑在马上,任马快奔,不知如何,脑中不断想起那夜在黎灏的军营之外,她和楚瀚都无法入睡,相偕出营散步聊天的情景。那时她曾问楚瀚记不记得他问过她的一句话,而他瞠目不答。这句话在她心中已盘旋反复了许久,那是在一个深夜之中,两人从瑶族中匆促逃出,蛇族紧追在后。他们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楚瀚当时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想着他的这句话,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伤:“那当然只是戏弄我的玩笑话。他又怎能不做宦官,我又怎能不做锦衣卫?”又想:“不,他这人虽古里古怪,但显然不是宦官。” 她在宫中见过的宦官可多了,知道宦官声音尖细,下颏无须,身上皮滑肉软。楚瀚年纪渐长,喉音低沉,脸上长须,身上肌肉坚实,绝对不可能是宦官。但他究竟是如何混入宫的?怎能有男子未曾净身便入宫服役?那时在净身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对皇室之忠,也出于好奇,百里缎知道自己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查清楚瀚入宫前后发生的事,并尽早揪出躲藏在宫中的小皇子,将之除去。 她知道楚瀚非常重视小皇子,自己若下手杀害小皇子,他是绝不会原谅自己的。但她始终相信,杀死一个不值得活下去的幼儿,比之让他长大却受尽折磨而死要仁慈得多。即使小皇子活了下来,万贵妃自有办法将他逼迫至死,不如让他在未知世事之前便早早了断;至于纪女官,那个来自广西瑶族的不幸女子,让她尊贵地死去,留个全尸,也比让她落入万贵妃手中要好上百倍。 然而,百里缎发现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她感到心头满是难言的空虚,好似少了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臂一般,浑身不对劲。她渐渐发觉,自己已无法忍受楚瀚不在身边的日子。这大半年来,她与楚瀚同甘苦共患难,已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对彼此的性情、习惯、声音、味道都已熟极,即使姊弟夫妻也很少如他们那般亲近。他那黝黑的脸庞,浓眉下灵动的眼睛,即使处境极度艰困仍不时露出的微笑,微笑时两边脸颊上的酒窝,随时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毕竟抛下他离开了,而且是将他留在越国的牢狱之中。黎灏应当不会杀他吧?就算要杀,凭楚瀚的轻功本事,想必也逃得出来。他原本不想回去中土,黎灏若放过他,他便在大越娶个老婆,安居下来,也未尝不好。若是逃了出来,回去广西山区与瑶族共居,也不是坏事。总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此处,百里缎顿觉心头如被剜去了一块肉般,血淋淋地痛彻心扉。但这伤口总会愈合的,她想。再深再阔的伤口,只要假以时日,都会结疤的。 正当百里缎策马北行时,楚瀚独自坐在大越国的死牢之中,他没有诅咒臭骂百里缎手段狠毒、陷害同伴,心头却只盘旋着一股难言的失落和悲伤。他知道百里缎故意让自己陷身牢狱,目的便是要摆脱自己,独自离去,如果自己不是被关在这儿,一定会跟着她去的。他知道心中的空虚无奈,绝对跟她心中正感到的空虚无奈一般一致。她既然狠心要走,那自己也只能忍心让她离去。 他百无聊赖,抬头观望这大越国牢狱。这所谓的死牢,对他来说简直便如儿戏一般,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似他这般曾在天下第一血腥恐怖的东厂牢狱中待过的人,既做过囚犯,又做过狱卒,哪里看得上大越国的牢狱。这儿既没有残忍的酷刑,也没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环境还算干净,饮食不缺,相较于他困苦的童年和多难的少年时期,住在这儿还算是挺舒适惬意的了。他安然住着,打算看看黎灏准备如何处置自己。他知道百里缎一定会走,而黎灏一定找不着她,他猜黎灏多半会恼羞成怒,迁怒于己,但他会以什么名义杀死自己,倒是颇难预料。 过了几日,楚瀚见到狱卒常常对着他指指点点,悄声交谈。楚瀚所识越语有限,完全无法听懂。有一日,一人来到狱中,却是老相识吴士连。吴士连脸色甚是难看,来到栅栏之前,哀然望着他,老半天说不出话。 楚瀚安然而坐,说道:“吴大人,陛下有什么话让您来跟我说的,就请直说吧。” 吴士连咳嗽一声,说道:“陛下不愿你死不瞑目,让我来宣告你的罪状。” 楚瀚点了点头。吴士连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读了起来:“汉人楚瀚,以欺君冒功、阵前违令、行止不检三大罪状,敕解除一切官职爵位。尤以欺君之罪,罪大恶极,敕令判处绞刑,即日行刑。” 楚瀚又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心中筹思:“看来黎灏找不回百里缎,恼羞成怒,准备拿我开刀了。朝中那些嫉妒我的大臣,想必也加油添醋,落井下石了一番,才换来这三个大罪,一个绞刑。”他不愿再与黎灏纠缠,决定当夜便越狱逃走。 吴士连望着他,神色中有哀悯,有同情,也有忧惧。楚瀚只微微一笑,说道:“吴大人不必忧心,我早知道自己开罪陛下,下场会是如此。请您跟陛下说,我死得甘愿,只恨没有替陛下留住我的姊姊,成为陛下的妃子,为此好生抱憾。” 吴士连听他这么说,知道楚瀚心中清楚得很,什么三大罪状都是借口,楚瀚真正的过错,是没能成功让他的姊姊成为皇帝的妃子。吴士连信奉儒家道德规条,对于黎灏一心想娶刚丧夫的中土美女,心中甚是不以为然,此时见到楚瀚在征服占城一役中冒险犯难,襄助破城,有功于国,却因无法满足皇帝的私欲而受到迫害,加上其他大臣的攻讦谗言,竟致死罪,更让他感到羞愧无地。号称礼义之邦的大越国中竟发生这等不仁不义、失德失礼之行,岂不让来自汉地的楚瀚笑话了? 当然人死后便不会再笑话于大越国,但吴士连心中如何都觉得过意不去,愧疚难言。他又怎知楚瀚出身于黑暗腐败的大明皇宫,跟随梁芳多年,尝过万贵妃的手段,更见识过锦衣卫和东厂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冤枉杀戮几个大臣乃是家常便饭;他还觉得大越国行事过于仁义,没将他下狱拷打,整个半死不活,只轻轻判个绞刑,委实没什么好怨的。 吴士连眼见楚瀚神色平静,当然不知道他老早作好准备,打算当夜便越狱逃走,只道他一片赤心,有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诚。他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惭愧,长叹一声,说道:“楚先生,我大越国实在对不住你啊!”楚瀚摇头道:“此非大人之错,大人何须道歉?” 吴士连仍不断摇头叹息。他收起卷轴,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回来,靠近栅栏,压低声音说道:“楚先生,我不能坐视正直忠臣受邪佞所害,明日一定上书皇上,替你求情!就算会冒犯皇帝,我也得去!” 楚瀚知道此举无济于事,但也不禁为他的正直义气所感动,说道:“吴大人千万不必如此!犯不着为我赔上自己的前途声名,生死有命,楚瀚早就看开了。”吴士连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潸然泪下,甚是激动。 哭了好一阵子,吴士连才终于止泪,离开牢房。此时牢室外的守卫顿时增加到十多人,十多双眼睛直盯着楚瀚,估量他得知自己被判死刑之后,很可能会设法逃走。但见楚瀚毫无动静,只抱膝坐在牢房角落,似乎已沉沉睡去。 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清晨来到时,众狱卒才松了一口气。一人过来拿锁匙打开狱门,唤道:“时辰到了,出来受刑吧!” 牢房中楚瀚仍旧抱膝坐着,头搁在膝盖上,看似睡着了。狱卒走进去踢他一脚,但见他整个人陡然散了开来,摊落一地。那狱卒一声惊叫,往后跳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人,竟是一堆稻草搭成的假人!而楚瀚本人早已消失无踪,众人连他是何时逃脱,如何逃脱都一头雾水,一阵慌乱后,赶紧四下搜寻,急向皇帝禀报。 其实楚瀚在吴士连进入牢狱时,便已计划好如何逃脱。他老早布置好稻草人,披上自己的外衣,放置在角落;在吴士连即将走出牢狱时,他趁狱卒们转身送走吴士连的一剎那,窜上三丈高的窗口,钻过老早扳开的铁条,出了牢狱。他甚至有闲暇望着吴士连离开牢狱,慢慢走回皇城,叹息这人虽迂腐却不失是个好官。在此之前,他已逃出牢狱好几回,摸清了周遭地形;而此时守在外面的十多名守卫都被唤入牢狱中监视他,外面防守松懈,他轻而易举便出了监狱,离开皇城,往北直奔。 半夜时分,他来到升龙城北的丛林边缘,从农家取了清水和干粮,直奔入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入林,黎灏便派再多的人出来追捕,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他在林中快行一阵,深入密林,直到天明,才停步休息,爬到高树上小睡一会儿。 他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似乎烦恼一扫而空,世间再无值得忧心之事。他睡得极沉,等到觉得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但听细细的笛声围绕在自己身畔,吹笛之人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楚瀚一惊,想清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醒转,有如陷入梦靥的深渊,无法自拔。他知道大事不好,惊得全身冷汗淋漓,但那笛声仍旧如绳索般缠绕在自己身周,毫不放松,而且愈缠愈紧。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感到能够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深深地吸一口气,但见面前两尺处便是一张丑脸,正是蛇族大祭师。大祭师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小子,好久不见啦。” 楚瀚不禁苦笑,没想到自己才脱狼吻,又入虎口,心想:“我若知道会落入蛇族手中,还不如留在大越,被黎灏绞死要痛快些。”他感到手脚麻木,低头一望,见到全身都被粗麻绳牢牢绑住,自己似乎处身一个洞穴,四周点着火把,面前除了大祭师外,还有黑压压的不知多少蛇族中人。他勉强镇定,心想自己若是逃不过一死,那就该选个痛快点的死法,就不知大祭师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大祭师拍拍手,一个蛇族手下走上前来,将一条蛇放在楚瀚的脸前。那蛇并不起眼,只是一条二尺长,粗不过手指的青蛇,身上环绕着金色的丝纹。但听大祭师道:“这是我们族中最毒的蛇种之一,叫作‘绣金边’。被它咬过后,毒性将令人全身动弹不得。三个时辰后,毒性渗入脑中,慢慢侵蚀脑髓,让人痛得死去活来,总要痛个十天半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不想尝尝被它咬的滋味?” 楚瀚摇头道:“自然不想。大祭师聪明过人,为何明知故问?” 大祭师嘿嘿一笑,说道:“那好极了。乖乖将东西交出来,我便不让蛇咬你。”楚瀚奇道:“交出来?交出什么东西?” 大祭师的丑脸扭曲了一下,说道:“我要两样事物,我知道你两样都有。第一样,是《蝉翼神功》秘谱。” 楚瀚一呆,没想到远在广西的丛林之中,过着近乎原始生活的蛇族头目,竟会知晓三家村胡家的蝉翼神功!他脱口问道:“你怎知道世间有这东西?又怎知道我有?” 大祭师洋洋得意,说道:“你以为我们居处偏僻,不知世事么?我告诉你,我在京城早有眼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你出身三家村胡家,学得了蝉翼神功,因此轻功才这么好。我们追你直追到大越国,好不辛苦。如果你将这秘谱交给我,我学会了,以后就不愁捉不到你啦。” 楚瀚苦着脸道:“但是这轻功秘谱,我给留在京城了。” 大祭师脸一沉,说道:“你别想骗我!这么紧要的物事,你怎会不随身带着?”楚瀚道:“你捉住我这么久,想必已经搜过我身上好几遍了,可见到什么秘谱没有?” 大祭师侧过头,说道:“确实没找到。好吧,我便押你去京城,看着你找出来交给我。”楚瀚道:“这秘谱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真要学我胡家飞技,我教你便是了,省得大老远跑一趟京城。” 大祭师心想这主意也不错,说道:“那也说得过去。好吧。那第二样事物呢?这你可是绝对不可能藏在京城了。”楚瀚问道:“那是什么事物?” 大祭师脸色变得更为阴沉,说道:“是你从我蛇窟中偷去的事物,快快还来!” 楚瀚脑中一片空白:“我从蛇窟中偷去了什么事物?”随即想起:“是了,我从他们的神坛上偷走了三只盒子,金盒里藏有蛇毒的解药。”说道:“你是说那藏有蛇毒解药的金盒子吗?” 大祭师脸色又是一沉,说道:“我们老早搜出了金盒子。解药已被你用得差不多了,这我也不跟你计较。其他两个盒子呢?” 楚瀚皱眉苦思,努力回想:“其他的盒子?是,还有两个盒子,一个银色,一个是木盒子。我确实拿走了三只盒子,但那其他两个里面有什么,去了哪儿?”随即想起,自己曾打开过银盒,见到里面放着一只巨大的蟒蛇牙齿;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带着这盒子,一路来到大越国。后来被黎灏逮捕入狱,身上的事物都被搜了出来,不知下落。而那只木盒子,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未打开过,也早忘了自己将它放到那里去了。 正回想时,大祭师猛然用蛇杖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喝道:“想起来了没有?” 楚瀚哎哟一声,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被大越国皇帝关入牢狱,身上的东西都被他搜了出来,想来都在皇帝那儿。” 大祭师连连摇头,说道:“你再想想。大越国皇帝老早将你身上和家中的事物全数交给我了,里面只有银盒子,没有木盒子。银盒子里装着蛇牙,那是我们蛇族的圣物。那只木盒子呢?” 楚瀚心中暗骂:“黎灏这小子真不是东西,竟然与蛇族的人表里互通,合作无间到此地步!”但那木盒子究竟去了何处?他苦思冥想,忆起自己在那蛇洞的神坛中时,曾有股冲动想要打开那只盒子;之后在瑶人的洞屋中养伤时,也曾想过要打开那木盒子,看看里面有什么,却因心头感到一阵诡异恐惧,终究没有打开。他忍不住问道:“那木盒子之中,究竟放了什么?” 大祭师丑陋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恐惧,他侧眼望着楚瀚,说道:“你没打开过?”楚瀚摇了摇头。 大祭师将丑脸凑近他脸前,神色不再愤怒,却转为极度的好奇,他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打开?”楚瀚道:“我是很想打开瞧瞧,但却不敢。” 大祭师点了点头,将脸移开了些,说道:“你很想打开瞧瞧,却因不敢而没有打开。嗯,不敢,不敢……” 楚瀚不明白他为何重复自己的话,他知道这大祭师有些疯疯癫癫,时而自言自语,时而语无伦次,但看他此时神情严肃,言语中似乎含有深意,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想打开那盒子?那盒子看来破破旧旧,既不珍贵,也不稀奇,但我一见到它,便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不断催促鼓动,要我赶紧打开它,瞧瞧里面的事物。” 大祭师神色严肃,点头道:“你说得对。这盒子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一见到就想打开它。一打开,立即就中蛊了。” 楚瀚奇道:“中古?什么是中古?”大祭师横了他一眼,说道:“瞧你这小子模样挺聪明的,原来毫无见识。你知道苗人吗?你听过苗蛊吗?” 楚瀚茫然摇头,他猜想苗人大约与瑶人一般,是住在西南方的少数民族,但苗蛊是什么,他却从未听过。 大祭师脸色严肃,说道:“苗蛊乃是世间最可怕的毒物。它活着,却不是真活着,它有魔力,能吸引人去打开盒子看见它。一看见它,就中蛊了,此后整个人都被这蛊所掌控,一辈子无法自拔。” 楚瀚听得一头雾水,说道:“什么叫作活着,却不是真活着?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掌控他人?” 大祭师耸耸肩,说道:“我怎么知道。我若知道,便可以去做苗人的巫王了。且不说废话,小子,你将那盒子藏到哪里去了?” 楚瀚皱眉苦思,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当时伤重之下,在瑶族的洞屋中醒过来时,身体略略恢复,曾一度极想打开木盒看看里面有什么,但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惊悚恐惧,终于没有打开,顺手将木盒藏在了洞屋深处。及至大祭师率人到洞屋中捉补他,他匆匆出洞上树,和百里缎一起逃走,更未想到要取走这盒子,因此这盒子多半仍藏在瑶族洞屋的凹陷之处。 楚瀚想到这里,心中知道自己须得极为谨慎小心,才能避免蛇族闯入瑶族搜索,为族人带来一场灾难。他脑中念头急转,眼见大祭师的蛇杖又将打下来,忙道:“我想起来了!那盒子我留在丛林中了。” 大祭师脸色一沉,问道:“留在丛林哪里?”楚瀚皱眉道:“那时你们穷追不舍,我吓得厉害,胡乱窜逃,慌不择路。我得好好苦思,才能想起我将盒子留在哪儿。” 大祭师满面怀疑,说道:“你最好赶快想起来。要是弄丢了,待我将你交给苗族巫王处置,那时你才知道厉害!” 楚瀚问道:“什么苗族巫王?”大祭师怒道:“你管他是什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将盒子弄丢了?”楚瀚忙道:“我绝对没有弄丢。你带我沿原路回去,我一定能在途中找到那只木盒子。” 大祭师别无他法,只好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你这就带我去找出那木盒子来。不然,嘿嘿,绣金边随时等着喝你的血!” 楚瀚忍不住问道:“那盒中若藏有苗族的蛊物,又怎会放在你们蛇族的蛇洞里?” 大祭师听他这一问,竟然双眉下垂,满面愁容,长叹一声,说道:“唉,这事情,可是一言难尽啊!”楚瀚极为好奇,追问道:“你跟我说吧,我想知道。” 大祭师拍拍手,唤人带了一个老头子过来,说道:“你看看这人。” 楚瀚见那老人双眼无神,满面皱纹,白发稀疏,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看来已有八九十岁年纪,病骨支离,似乎随时能倒地死去,不知他们为何带了这老人出来远行。说道:“怎地?”大祭师脸色阴沉,说道:“这人就是中了万虫啮心蛊。他本是我族最年轻精壮的勇士。你猜他几岁了?”楚瀚道:“八十岁吧?” 大祭师道:“不,他今年十八。”楚瀚一呆,再次望向那老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大祭师又在胡言乱语了。”但再看却又不像,那人外表虽然极老,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年轻人独有的光芒,虽然黯淡,但仍能隐约觑见。楚瀚见过许多老人,这老人确实跟其他的老人很不一样,似乎所有年岁的痕迹都是刚刚新添上的,堆积在一个原本活力十足的年轻人身上。 大祭师道:“你不相信?”楚瀚抬起头,说道:“我相信。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大祭师让人将老人带下去,开始说出一段故事来。 第四十二章 苗蛊传说 原来那木盒中所藏的,乃是数百年前一名苗族少女炼制出的蛊。那时她苦恋一个邻村青年,但那青年却对她毫无意思。她悲伤痛苦之下,便入山炼蛊,数年后,带回了这盅“万虫啮心蛊”。这蛊中怀藏她最深的怨念和渴望,魔力异常强大。她让意中人看盒中的事物,那青年一看,就此被牢牢绑住,先是疯狂地爱上了她,之后只要心中不想着她,或对她有半分异心,便立时遭受万虫啮心之苦。从此这青年的全身全心都在这苗女的控制之下,渐渐丧失神智,并且迅速衰老,一年过去,竟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子,又过两年,这青年便死去了;苗女悲痛欲绝,也跟着自杀了。 但这蛊种却流传了下来,不但没有慢慢腐毁,力量更日益增强,甚至能吸引人打开蛊盅,以挟持其人,男女皆然。当初炼蛊的苗女已然死去,因此中蛊者并不会爱上任何人,只会随蛊所好,时不时感到万虫啮心,无法预测何时起始,何时停止,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绝,直至死去。因此在苗蛊当中,死于万虫啮心蛊乃是最惨酷的死法之一。苗人知道这蛊的威力,极为小心谨慎,向来由苗族巫王掌领蛊盅,深锁柜里,不让人靠近。 楚瀚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这蛊又怎会跑到你蛇族来?” 大祭师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说道:“这要从今日的苗族巫王说起了。你知道苗族巫王是怎么当上的吗?”楚瀚连世间有苗族和巫王都不知道,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 大祭师似乎十分惊讶,睁大了眼,说道:“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 楚瀚在闯入广西靛海之前,更未听过蛇族的名头,更加不知道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这时也只好摇摇头。 大祭师望着他,眼神中混杂着同情和不屑,说道:“想不到中土来的人,竟如此孤陋寡闻!” 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们蛇族和苗族世代比邻,交情一向很好。我们蛇族中人因为长年饲养毒蛇,阳盛阴衰,数百年来极少有女婴出生;因此族中男子大多娶苗女为妻,尤其是苗族中的巫女一脉。苗女嫁入我们族中后,通常生了一两个孩子就离去,后来成为惯例,生了男孩就留给蛇族养大,女孩便带回苗族养大。因此长久以来,蛇族全是男子,而苗族巫女则全是女子。你听懂了吗?” 楚瀚点了点头,但仍甚觉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通婚的族群怎能在成婚生子之后,又分开生活? 大祭师续道:“在蛇族中,蛇王的位子是世袭的,蛇王的长子就是下一代的蛇王,从未有过任何争议。大祭师则是每代挑选出来的;我们蛇族中人从小就养蛇驯蛇,每三年举行一次斗蛇大赛,胜出者才可担任祭师。大祭师则是在众祭师互相比斗之中推选出来的,一旦推选出了,便终身担任大祭师,直到死后才重新选任。因此大祭师不但要有过人的驯蛇技巧,还要才德兼备,能够服众。”说着挺了挺腰,丑脸上颇有顾盼自得之色。 楚瀚心想:“原来蛇王和大祭师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一个位子是世袭的,有如皇帝;一个是靠能力选出的,有如宰相。”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的斗蛇大赛都比些什么?” 大祭师甚是得意,说道:“嘿,我们的斗蛇大赛可精彩了。其中一项,祭师们得拿出自己秘密豢养的毒蛇,咬对手一口。谁能活着不死,就算赢了。还有一项是比谁能在万蛇之窟中待得最久。我在蛇窟中待了一天一夜,除去脸上被咬了几口外,性命无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楚瀚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一张脸凹凹凸凸,满是疮疤,原来竟是被蛇咬出来的。”说道:“看来要成为大祭师,可得极有本事才行。那么苗族巫王又是如何选出?” 大祭师一拍大腿,赞叹道:“问得好!你这小子听故事挺专心的,待我跟你详细说来。你若觉得要做我们蛇族的大祭师不容易,那么要当上苗族的巫王就更加困难了。苗女们七八岁时,便得参加幼巫选拔,被挑中成为巫女的女童,从小就得接近毒物,如每日让不同的毒虫吸血咬啮,忍受疼痛麻肿;或每夜浸泡在毒汤之中,直到皮肤溃烂。这么慢慢熬个几年,到她们十三四岁成人之后,更得立下毒誓,往后二十年中都得守贞,不能亲近男子。”楚瀚奇道:“这却是为何?” 大祭师道:“因为巫女若成婚生子,便会分心,妨碍她们的修练。每当巫王死去,巫女们便有一场重大的比试,败者大多丧命,胜者则成为巫女之王。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巫王需承诺继续守贞十年。” 楚瀚问道:“如果巫王活到很老才死呢?”大祭师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巫王命长,那么在她之后的一代巫女,往往等到头发都白了,仍无缘参加比试。但大多数的巫王命都不长,新任巫王参加比试时通常是二十岁左右,守贞十年,大约三十多岁才能婚嫁。” 楚瀚道:“女子等到三十多岁才婚嫁,恐怕也很难生育了。”大祭师点头道:“不错。历来巫王的子女都不多,能生一两个就很不错了。”楚瀚点点头,心想:“巫王自幼接触毒物,不知这些孩子出生后是否会有问题?” 第27节 大祭师似乎能猜知他的心思,说道:“巫王的子女存活的不多,因此巫王大多早早便开始收养女徒,让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并将她们训练成下一代的巫王。” 楚瀚心想:“这可有点像少林武僧的传承。僧人自己没有子女,全靠收徒来扩展势力,培养传人。”他想了想,问道:“那么现任的苗族巫王,又怎会将这万虫啮心蛊送来蛇族?” 大祭师叹了口气,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现任的苗族巫王,在二十多年前打败了十多个其他巫女,成为巫王,号称百年来蛊术最高的巫王。这位巫王如今已有四十来岁了,她是我的亲姊姊。” 楚瀚一怔,随即想起蛇族和苗族世代通婚,那么大祭师和巫王为一母所出,倒也不稀奇。他道:“你们姊弟二人一个担任大祭师,一个当上巫王,真是一门俊秀。” 不料大祭师对这句恭维却大大地不以为然,连连摇头,说道:“你这话可不对了。我这姊姊蛊术虽强,人却极端顽固,性情又古怪已极,加上头脑不清,颠倒错乱,简直是一塌糊涂,怎能跟我相提并论?”楚瀚却心道:“看来你姊弟二人性情颇为相似,真不愧是亲姊弟。” 大祭师又道:“她登上巫王之位后,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一定要打开这万虫啮心蛊来瞧瞧。”楚瀚忙问道:“她可打开了吗?” 大祭师神色既严肃又神秘,说道:“她打开了。你可知里面是什么?”楚瀚道:“是什么?” 大祭师左右瞧瞧,见没有其他蛇族中人在左近,才低声道:“她见到盒中盛着一团小小的红色之物,不断快速跳动,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颗小鸟的心脏!” 楚瀚即使丝毫不懂蛊术,听了也不禁诧异,说道:“小鸟的心脏?它又怎会……怎会自己跳动?” 大祭师道:“这就是万虫啮心蛊的神奇之处。古代那苗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那鸟心即使离开了鸟体,仍跳动不绝,而且经过一百多年流传下来,始终未死,法力还愈来愈强大。” 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问道:“那巫王可中蛊了吗?” 大祭师道:“不。巫王本领高超,道行深厚,开盒之前老早作好准备,不曾中蛊。但她心高气傲,眼见前人曾炼出这等奇奥的蛊物,自己更无法猜知其奥秘之一二,满心嫉妒憎恨,便封上了盒盖,立即遣人将木盒送来了蛇族。” 楚瀚奇道:“这却是为何?她是想害死你们全族吗?” 大祭师道:“也不尽然。她是将这木盒送来,当作聘礼。”楚瀚更加奇怪,问道:“聘礼?她想要娶谁?”随即想起,女子怎能送聘礼给男子?除非是入赘。果听大祭师道:“她想让蛇王的长子入赘。” 楚瀚更加听得一头雾水,说道:“慢来。蛇王长子,不就是下任的蛇王,怎能入赘到苗族去?” 大祭师道:“你说得没错。但那孩子面貌姣好、白嫩如水,人见人爱,巫王听说了他如何娇柔美好,一定要纳他为宠。而且你想想也知,巫王守了二十年的贞节,一旦开了禁,生活不免有些荒唐。方圆数百里,只要被她看上的男子,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她的魔掌,全都被她召为男宠。” 楚瀚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可比皇帝还要荒唐。” 大祭师又道:“总之她娶定了蛇王之子。我们无可奈何,只好逼她作出承诺,一旦蛇王死了,她就得让这孩子得回来继承蛇王之位。她答应了,为了显出她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特别派遣两个苗人将万虫啮心蛊送到蛇族,一来当作聘礼,二来也当作抵押。” 楚瀚点了点头,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听大祭师续道:“谁知送蛊过来的那两个苗人抵不住诱惑,径行破了封,打开了盒盖,其中一个被那蛊吓得当场昏厥,滚入山涧,溺死在水里;另一个就此发疯,闯入山林之中,被山豹给咬死了。” 楚瀚道:“这巫王也太不小心了,怎会随便派几个人送这蛊来,没想到会出事?” 大祭师神色愤慨,说道:“可不是。我说她头脑不清,颠倒错乱,绝非夸张。这么恐怖的蛊物,她不派有修行的巫女护送,却让两个苗族男子去送,岂不是糊涂得紧?嗐!” 他喃喃地咒骂了一回,又续道:“无巧不巧,过不多久,恰好有一群蛇族勇士经过,见到了跌在地上的木盒,以及盒旁放着的木简。那木简上刻着巨大的蝴蝶图腾,并插上一支天虹鸟的羽毛。苗族人以蝴蝶为始祖,大蝴蝶图腾被称为‘蝴蝶母’,乃是苗族巫王独用的标志。我们蛇族人都知道苗人惯用天虹鸟的羽毛当作定情之物,猜知这是苗族巫王送给蛇王的聘礼,便将木盒带回了蛇族。但这一路上,有三个蛇族勇士受不了诱惑,偷偷打开了盒子,就此中蛊。起初只是神智恍惚,回来后便行止怪异,不时狂呼惨叫,滚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不管我如何施法驱魔,都毫无效用。其中两人过不几天便死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但却陡然开始衰老,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老人。” 楚瀚想起那老人苍老衰败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问道:“后来如何?” 大祭师叹了口气,说道:“我可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这事物不是易于的,赶紧将盒子层层封住,藏在我们蛇窟的宝库之中。数月之后,巫王遣人来迎娶蛇王长子,蛇王最要面子,怕被苗人见到他如此害怕这个木盒子,丢了脸面,因此命我将盒子请出,解了封,供在神坛之上,与蛇族两大至宝金盒蛇毒解药和银盒蛇王獠牙供在一起。” 他说到此处,狠狠地瞪了楚瀚一眼,咬牙说道:“岂知你这小子闯入神坛,竟然顺手牵羊,偷走了三个盒子,还杀死了蛇王!我哥哥死了也就罢了,他做蛇王做了十多年,除了贪淫好色和吃喝玩乐之外,什么正事也没干,本是废人一个。但我知道失去苗蛊木盒乃是大事,苗族巫王若知道我们弄丢了她特意送来蛇族,用以聘娶蛇王之子的重宝,不但蛇王儿子没命,甚且整个蛇族都有危险。果然苗族很快就得知了讯息,将蛇王的儿子囚禁了起来,说要我们用万虫啮心蛊去换,不然便要杀死蛇王的儿子,整个蛇族也别想置身事外。” 楚瀚听事情果然十分严重,心中不禁又惊又忧,但仍忍不住好奇,问道:“蛇王是你哥哥?” 大祭师道:“正是。刚刚死去的蛇王是我大哥,我是前一代蛇王的小儿子。我从小擅长驯蛇,很年轻便赢得了斗蛇大赛,担任祭师。前任大祭师死后,我便登上了大祭师之位。我们蛇族还有规定,因害怕蛇王单脉相传,一代不如一代,因此每当蛇王娶妻纳妾,大祭师都有份参与。” 楚瀚一呆,问道:“什么叫有份参与?”大祭师道:“就是这女子娶来后,需得一夜跟蛇王睡,一夜跟大祭师睡。那么生出来的孩子,谁也说不清是蛇王还是大祭师的种。” 楚瀚大觉新奇,暗想这办法倒也不坏,不但可以让大祭师的优良血统传入蛇王,更可以保证大祭师对蛇王之子百般拥戴保护,避免大祭师和蛇王间的冲突。但这办法也实在匪夷所思,说道:“但是也得蛇王愿意分享自己的妻子才行。” 大祭师道:“我们蛇族传统便是如此,历代蛇王从来也不曾有过异议。而且族中大小事情一向由大祭师定夺,蛇王除了睡女人、生孩子和主持各种仪式之外,也没太多别的事干,再说他的女人多得很,每天换也得轮几个月,又怎会在乎跟人分享?” 楚瀚点了点头,心想:“大明皇帝若也这么大方,宫中就不必宦官充斥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如此说来,被苗女捉去的蛇王之子,很可能是你的儿子?” 大祭师脸色哀伤,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一般孩子只要看看长相,便知道是蛇王还是大祭师的种。但我和蛇王本是兄弟,面貌一般的英俊秀美,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又在我二人之上,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的种。” 楚瀚听他自称“英俊秀美”,实在忍俊不住,勉强咳嗽了两声,遮掩过去,又道:“因此你一定得将他救回来。”大祭师道:“不错。就算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也得替蛇族找回蛇王的继承人啊。” 楚瀚又想起一事,问道:“慢着。蛇王之子,也可能是你大祭师的儿子,不论是谁的儿子,不就是巫王的侄儿?” 大祭师似乎从未听过“侄儿”这个字眼,问道:“什么是侄儿?”楚瀚道:“就是兄弟的儿子。”大祭师扳指计算,想了半天,才道:“你说得没错,蛇王之子,就是巫王的侄儿。”楚瀚问道:“她怎能让自己的侄儿入赘?” 大祭师瞪眼道:“为什么不能?她身为巫王,爱让谁入赘,爱有多少男宠,又有谁管得了她?”楚瀚嗯了一声,心想:“那也说得是。” 大祭师叹了口气,又道:“说到最后,牺牲蛇王的儿子,事情不大,蛇王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可以继承蛇王之位。但巫王若真要恼了,对蛇族放蛊,那可是毁宗灭族的事儿。我深知苗蛊的恐怖,才率领蛇族手下追赶你这小子,一心想尽快夺回那木盒,好让巫王息怒。” 楚瀚听到这里,才恍然明白,忍不住摇头道:“我全然不知……不知你们不是要杀我报仇,而是要夺回我手中的木盒。我当时要是知道,老早便将木盒还了给你们,也不必穿越靛海,老远逃到大越国去了。” 大祭师瞪着他道:“是啊,你现在可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吧!不但浪费了自己的时光,更浪费了我们这许多人的精神气力!真是蠢蛋一个,无可救药!” 他喃喃骂了一阵,脸色又转为好奇,问道:“小子,你倒说说,怎地你怀藏这盒子这么久,都未曾打开?” 楚瀚回想起来,他当时取得木盒之后,转眼便中了蛇族毒箭,神智昏沉,或许因此未曾受到木盒的诱惑;之后他在瑶族洞屋中养伤时,虽曾一度想打开木盒,但靠着血翠杉散发出的香味,令他保持清醒,才压抑住了打开木盒的冲动。之后他将木盒藏在洞屋深处,大约距离较远,木盒对他便不再产生诱惑,他也完全忘了这回事。他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这蛊对蠢蛋不生效用吧。”大祭师哈哈大笑,说道:“这也大有可能。” 楚瀚心中确实认为自己十分愚蠢;谁料得到这小小木盒中竟藏了如此恐怖的蛊毒,自己惯于取物,随手取走,竟引起了苗族的愤怒,造成了蛇族的恐慌,更让自己和百里缎在丛林中窜逃数月,出生入死,几乎丧命。他满心恼悔,但也于事无补,只能说道:“大祭师,这都是我的错。我定会尽力替你找回那木盒,还给蛇族。” 大祭师点点头,说道:“这原也由不得你选择。你找不到,便是死路一条。”忽然脸色一沉,说道:“我们蛇族命悬一线,早已没了退路。你若胆敢逃走,那我便率领族人和这几万条毒蛇杀进你瑶族村落去,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全数杀光。你听清楚了吗?” 楚瀚背脊一凉,知道他说到做到,自己是瑶族人这回事,他们想必已然知道,此时用全村村民的性命威胁自己,他自不敢轻易逃脱。 第四十三章 不翼而飞 却说大祭师押着楚瀚,率领众蛇族族人上路。楚瀚见蛇族追出来的有三十多人,其中十多名都头戴青冠,楚瀚看出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祭师,专事驱赶蛇群。众人都面黄饥瘦,神色疲惫,面露病容,想来从广西一路追来大越,都吃了不少苦头。楚瀚心中不禁对这些人感到有些歉疚,自己始终将他们当成恐怖的敌人,从没想过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大祭师命人解了楚瀚双腿的绑缚,但仍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身前,绳的另一头便系在大祭师的腰间。楚瀚跟在大祭师的身后行走,但见大祭师饲养的两条青菱花毒蛇不时攀上主人的肩头,沿着麻绳爬到自己手前,想要爬上他的手臂,却似乎有些犹疑,不敢太接近他的肌肤。 楚瀚每见到那两条蛇吐着蛇信盯着自己,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便觉不寒而栗,暗暗祈祷它们不会下定决心,终于爬上自己的双手,咬上自己的手臂。幸好那两条蛇似乎怕了他身上的什么事物,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在丛林中行走十分单调无聊,楚瀚便与那两条青菱花互望互瞪,消磨时间。 他此番走回头路,可比来时轻松多了。蛇族中人世代居于靛海,穿梭于丛林之间自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劲。楚瀚跟着他们,既不会迷路,又不必为寻找水源或觅食发愁,蛇族众人虽将他当人犯看待,但也没亏待了他,吃的喝的都没少了,实比当时他和百里缎二人在林中蒙头乱闯要安全舒适得多。 楚瀚心中不断盘算,当如何骗得他们在某处等候,自己好独自潜入瑶族,取回木盒?他要这事物无用,一心只想早早归还,赶紧脱身。他偶尔会想起百里缎,心想她先走一步,躲过了这场麻烦,实在十分幸运,对她甚感羡慕嫉妒。但每想起她,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思念伤感。 如此走了数月,楚瀚观看地形,估量应该已逼近瑶族。有一夜他趁蛇族众人睡着之后,便使用缩骨功,挣脱绑缚双手的绳索,偷偷离开,在丛林中夜行百里,摸黑回到了瑶族的村落。 他在村口观望一阵,见整村的人都已安睡,便回到自己住过的洞屋,停在洞外倾听,只闻屋中传来沉缓的鼾声,应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老妇睡在洞中。他蹑手蹑脚地进入洞门,潜入深处,在黑暗中摸索,找到当时隐藏木盒的凹陷,伸手去探,岂知里面竟空无一物。楚瀚一呆,暗想:“大约是我记错了方位。”又往深处走去,伸手摸索,但山壁上再也没有同样的凹陷。他来回走了三次,将山壁高高低低都摸了个遍,确实没有,内心一沉,知道那木盒子确实已不在此处了。 他心中又忧又急:“这洞屋不过是我暂借居住之处,离开后老婆婆自然清理过,或许早将盒子取走了。不知族中有没有人受诱中蛊?我竟将这么危险的事物随手留在此地,若害到了族人,那可怎么是好?”想到此处,不禁全身冷汗。 他听那老妇呼吸平稳,不似中了蛊的模样,便打算等到天明再向人询问。但他坐立难安,无法等到天明,便悄悄来到好友多达的洞屋外,推门而入,见到将熄的火光旁,多达正与一个少女相拥而眠。楚瀚有些尴尬,但事态严重,也不得不便宜行事,蹲在多达身边,低唤道:“多达,多达!” 多达惊醒过来,含糊问道:“谁?”楚瀚低声道:“是我,楚瀚。” 多达松了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神色又惊又喜,说道:“楚瀚?你回来了?” 此时多达怀中的少女也醒了,拉过羊皮遮住自己赤裸的上身。楚瀚认出她正是族中美女纳兰,曾多次邀请自己去她洞屋过夜,被自己拒绝后,恼羞成怒,之后每回见到他都给白眼瞧。楚瀚忍不住笑道:“多达,你可是艳福不浅啊!” 纳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老不回来,才轮到这小子艳福不浅!”说完转过身去又睡下了。 楚瀚和多达都颇为尴尬。楚瀚道:“多达,我有要紧事跟你说。”多达道:“我们出去说话。”匆忙穿上衣裤,跟着楚瀚出了洞屋。两人走到山林中无人处,多达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楚瀚道:“这等会再说。我离开后,族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多达搔了搔头,说道:“那夜我们祭祀盘王,忽然听人大喊蛇族来袭,乱了一阵。过后我们见到蛇族从村子边上过去,并未入村,之后也没有再出现。” 楚瀚点了点头,知道当时大祭师他们忙着追寻自己,并未在瑶族停留。他问道:“之后呢?你祖母有没有……有没有怎样?” 多达摇头道:“我祖母很好啊。你走后,她就搬回你当时休养的洞屋里住着。”楚瀚心想:“或许老人家中了蛊,情况并不明显?”又问:“其他人呢?”多达侧头想了想,说道:“都没事啊。”楚瀚问道:“有没有人得了怪病,全身疼痛,而且好像……好像突然变老了?” 多达笑了起来,说道:“人都会老的,但怎会突然变老?世间哪有这样的病?”楚瀚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这蛊未曾在族中造成伤害。 多达问道:“大家都很奇怪,你究竟去了哪儿?” 楚瀚道:“我来到瑶族村庄之前,便与蛇族结了怨。他们不断追踪我,我只好穿越靛海,一路逃去了大越国。” 多达睁大眼睛,连忙追问细节。楚瀚简略说了一些,最后道:“请你跟族长说,若是见到一个老旧的圆形木盒子,千万别打开,那里面藏有非常危险的苗蛊。若是找到了,赶紧收在山洞深处,谁也别靠近,并且立即通知蛇族,让他们来取走。知道吗?” 多达点了点头,楚瀚仍不放心,眼见天色将明,又奔回洞屋,见老妇已经醒来,便向她询问有无见到木盒。老妇侧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她跟着楚瀚在洞屋中转了一圈,望向楚瀚指出的凹陷处,摇头道:“我几日前才将洞屋清过一遍,这个凹陷处也清过了,没见到什么木盒。” 楚瀚满腹疑问,难道是自己伤重时记忆模糊,记错了藏放木盒的地点?如果不是,那木盒又是被谁取走了? 他想不出个头绪,便向老妇和多达告别,匆匆离开了瑶族村落。他站在村口,心中好生难以委决:“我是该往南去寻找大祭师,告诉他实话,或是就此逃逸?”随即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若逃走,大祭师发起疯来,定会来血洗瑶族村落。我必得回去。”他一咬牙,提气急奔,穿越丛林,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蛇族人落脚之处。 这时蛇族已发现他失踪,大祭师怒发如狂,正准备发动蛇军去攻打瑶族村落,不意他竟自己回来了。楚瀚快步来到大祭师面前,说道:“大祭师,我回来啦。” 大祭师怒气未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瞪着他喝道:“你逃去那儿了?”楚瀚道:“我去找木盒了。”大祭师松了口气,伸出手来,说道:“我也猜想你是去找木盒子了。快拿出来!” 楚瀚颓然摇头,说道:“不见了,找不到了。” 大祭师脸色一变,喝道:“当真?”楚瀚点了点头。 大祭师一张丑脸扭曲抽动,心中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些。他瞪着楚瀚,怀疑地道:“你既逃走了,东西找不到,又回来做什么?”楚瀚道:“我对你不住。当初是我取走了盒子,也答应替你找回。但我确实找不到了。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是我罪有应得,只请你别去侵犯瑶族村落。” 大祭师嘿了一声,说道:“看不出你对族人还挺有道义的。”他挤眉弄眼,扭鼻抿嘴,思索了老半天,才唉声叹气地道:“事已至此,去攻打瑶族也没什么意思。好吧,我也只能将你交给苗族巫王了,即使这么做,也不知能不能换回蛇王的儿子。” 楚瀚听他口气沉重,感到背心一凉,听来这苗族巫王绝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既已决定承担后果,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这苗族巫王。 于是楚瀚便跟着大祭师折向西行,不一日,来到贵州境内。这里古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寸平,人无三两银”,一行人在贵州境内走了三日,经过五六个村子,果真是天气阴鸷,山丘起伏,村落贫穷,名不虚传。到了第四日上,大祭师率领族人押着楚瀚来到一个占地甚广的苗族寨子,他不敢贸然入寨,命众人在寨外等候,派了个手下先进去传话。 过了不久,但见一个身形高挑窈窕的苗女从寨中缓步走出。她头上戴着一顶雕工精细的银冠,冠前镶着一个巨大的牛角形装饰,让她看来更加高大;颈中戴着一圈厚重华丽的半月形银饰,身穿对襟蓝色短衣,大领窄袖,袖口镶着一片五彩绣花图形;裙子则是长抵足踝的百褶裙,以黑、蓝、红、绿四色相间的花布制成,整个人看来便如孔雀一般色彩缤纷。那女子的面容并不甚美,神态却如孔雀一般高傲不可侵犯。她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锐利的双目直瞪着大祭师,口中尖声说了几句话,听来像是愤怒的指责。 大祭师似乎甚是惶恐,弯着腰低声回答了。楚瀚听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苗语还是蛇族语言,心想:“苗女若不肯交出蛇王之子,却该如何?” 但见大祭师和那苗族女子叽哩咕噜地交涉了一番,苗女望了楚瀚几眼,似乎有些犹疑,最后转身回入寨中。 楚瀚问道:“她说什么?”大祭师道:“她说得去请示巫王。”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再次从寨中出来,面对楚瀚,向楚瀚道:“巫王问你,偷走木盒并且弄丢了的人,真的是你?” 楚瀚听她说的是瑶语,便以瑶语回答道:“正是。楚瀚无知莽撞,遗失了巫王的贵重事物,请巫王责罚。” 那苗女啧啧两声,说道:“不是大祭师逼你这么说的?”楚瀚道:“不是。” 苗女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又回去报告。下一次又出来时,身后跟了一个身穿蛇族装束、面目俊秀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果然极为白净俊美,想来便是蛇王的儿子了。大祭师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拉着少年的手,细细观看,见他头面无损,手脚完整,极为欢喜,向苗女行礼道谢,将少年领了回去。 大祭师临走时,向那苗女说了几句话,指着楚瀚,似乎在为他求情。苗女脸色严肃,不断摇头,伸手指指蛇王之子,似乎是说:“我已将蛇王之子还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好啰唆的?你若要这小子的命,便将蛇王之子留下!”大祭师连连摇手,脸现犹豫不忍之色。 楚瀚见大祭师对自己似乎颇有回护之心,甚是感动,暗想:“这人疯疯癫癫,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但见大祭师转向他,语重心长地道:“楚瀚,你好自为之吧!我要去了。像你这样精壮结实的少男,我一直希望能将你丢入蛇窟喂蛇,或是放干你的血来祭祀蛇神,如今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可惜啊可惜!就算这些苗女不杀你,你往后也不会是今日这个样子了。你若不死,欢迎你回来蛇族玩玩,陪我聊聊天,说说笑。但是她们大约是不会让你活着出来的。唉!天下原本便有许多不如人意的事情,那就再会了吧!” 楚瀚听了,也不禁哭笑不得,心想:“疯子还是疯子。但是他捉住我后,一路上并不曾亏待了我,也算得颇有道义了。”说道:“多谢你了。我若能活着离开,也当作个东道,请你来京城玩玩。” 大祭师望着他,脸色悲哀,如在看一个离死不远的人一般,但仍点头道:“好,好,我一定去。你答应要教我三家村的蝉翼神功,我可没忘记。”挥挥手,率领蛇族众人离去。 那高挑苗女望着蛇族众人离去的背影,神色高傲中带着几分鄙夷。她看也没看楚瀚一眼,转身便走,说道:“跟我来!” 楚瀚自愿来到苗族,只是为了要对得起蛇族以及保住瑶族村落,却无心任人宰割。他对这苗女无甚好感,此时听她口气不善,便不移步。 苗女听他没有跟上,停步回头,双眉竖起,向他瞪视,说道:“你不是来向巫王告罪,准备任巫王责罚的吗?”楚瀚道:“我是说过这话,但我却不是来听你大呼小叫的。” 苗女眯起眼睛,脸色顿转阴沉,冷冷地道:“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巫王的女儿。你不听我的话,我是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楚瀚道:“那么你就是巫女中的公主了。公主不是应当温柔娴雅,雍容大方的吗?我看你可半点也不像公主啊。” 那苗女双眉一竖,右手一挥,从袖中激射出一支银镖。楚瀚早已有备,轻轻一跃,跃上了一旁的高树,落在枝头,那银镖打了个空,钉在树干之上,镖尾微微颤动,楚瀚看出银镖上带着一抹艳蓝色,想必喂有剧毒。 苗女微微一惊,不料他身手如此敏捷,抬头望向楚瀚,也不再出手,只冷冷地道:“你要一辈子躲在树上做猴子吗?跟我来!”回身便走。 楚瀚望着她的背影快步走入苗寨,心中犹豫了一下,是该就此逃离这个寨子,还是跟了她去?随即知道自己并无选择。他瞥见树下已围绕了十几名苗女,个个手持弓箭,箭头闪着蓝色光芒,正对着自己。 第28节 楚瀚知道自己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这二十多支毒箭,逃跑的希望渺茫,便跃下树来,拍拍身上灰尘,跟在那苗女的背后,走入了苗寨。一众苗女冷然望着他,始终没有移开毒箭。 楚瀚经过一道木制的拱门,便进入了苗寨。他忽然感到全身上下一寒,周围似乎突然冷了起来。他见到面前有条清澈的河流,河后便是高耸的山壁;背山面水处建了一排吊脚楼,楼旁生长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景物并不出奇,但不知为何,这地方却让他感到阴气极重。 那苗女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他,说道:“跟我来。巫王要见你。” 楚瀚跟着她走向居中最大的一间吊脚楼,沿着阶梯而上,来到门外的回廊上。但见回廊边盘膝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穿对襟蓝色短衣,百褶裙,衣着跟那高挑女子相似,只是头上颈上没有佩戴银饰。那小姑娘正低头绣着靴面,听见人来,抬头望了二人一眼。楚瀚一瞥之下,但见她面如芙蓉,目如点漆,竟生得出奇美丽。 那苗女经过小姑娘身边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满心嫌恶。小姑娘飞快地低下头去,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楚瀚经过小姑娘的身前时,感到脚踝微微一疼,低头望去,却见那小姑娘用绣花针在自己左脚踝上轻轻刺了一下,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楚瀚不知她是恶意还是调皮,但见她长得如此娇美可爱,也无法跟她计较,假意瞪了她一眼,又跟着那苗女走去,来到吊脚楼的门口。 第四十四章 苗寨巫王 但见那门坎总有二尺高,里面阴沉沉地,似乎有一阵阵冰凉的阴风往外吹着。苗女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里面静了一阵,才传来咚咚两响,苗女便示意楚瀚进去。 楚瀚知道自己落入苗人手中,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此时也只好置之度外,心想至不济,总可以自杀了事,免受屈辱痛苦。心中虽这么想,但当此情景,仍不自禁感到害怕:这吊脚楼中之人,便是蛇王和大祭师的姊姊,连这两个怪人都闻而色变的苗族巫王。自己弄丢了她宝贵的“万虫啮心蛊”,不知她要如何处置自己? 他只能勉强令自己的双腿颤抖得不太厉害,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东厂厂狱和净身房你都去过了,还怕这吊脚楼不成!”抬脚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昏暗的屋中。 屋中似乎比外面还要更阴冷一些,楚瀚立时背脊发凉,睁大眼睛往屋中望去,但只见到一片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屋中呆立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屋角榻上斜倚着一个女子,隐约可见她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榻上,背对着门,体态纤盈,似乎甚是年轻。 那女子并不发话,只不时用手中的铜管轻轻敲击一旁的香炉,发出咚咚声响。楚瀚见到一缕细烟从她手中铜管冒出,猜知她是在吸水烟。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出声,忍不住用瑶语说道:“巫王要见我?” 那女子缓缓将烟管放在一旁的银架子上,慵懒地拨弄着一头长发,体态撩人,用瑶语说道:“你就是那个弄丢了我蛊物的小子?” 楚瀚道:“是。你就是巫王?”那女子听他口气轻忽,殊无恭敬,停下拨弄头发的手,微微侧过头来,说道:“你过来。” 楚瀚走上前去,绕过床榻,来到她的身前,正眼一望时,不由得全身一震,几乎没惊呼出声。但见那女子一张脸青肿黑烂,满是瘢疤,眉目歪斜,左半张脸有如一个巨大的肉瘤,直垂至胸口,简直不像人,直比钟馗庙中的鬼怪还要可怖百倍。 楚瀚吞了一口口水,见到那女子歪斜的双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心想:“这女子面目丑怪残缺,心地恐怕也扭曲残忍得紧。”他忽然想起宫中的宦官们,他们又何尝不是身体残缺,心地扭曲?自己左腿残废时,路人不也对他百般嫌弃,掩鼻扭头,远远避开?想到此处,他暗暗告诫自己不应以外表评判这个女子,鼓起勇气继续望着她丑怪已极的脸面,躬身行礼道:“楚瀚见过巫王。” 巫王缓缓坐起身,将一头黑发拨到肩后,淡淡地道:“你叫楚瀚?你是瑶人?”楚瀚道:“正是。”留意到她十指纤细白嫩,织锦衣衫包裹下的身躯娇娜风流,玲珑有致,心中忍不住想道:“她这张脸,可完全不配她的身段。” 巫王似乎能猜知他的心思,嘎嘎一笑,伸手扯扯那肉瘤般的脸颊,说道:“这张脸跟我的身子全然不配,是不是?”楚瀚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巫王又道:“我的脸原本不是这样的。”她指指门口,说道:“坐在屋外绣花的那小姑娘,你见到了?”楚瀚道:“见到了。”巫王问道:“好看不?”楚瀚道:“好看。” 巫王撇嘴一笑,一张鬼怪般的脸庞显得更加恐怖,说道:“她叫咪縍,是我的小女儿。”她顿了顿,又道:“我在她这年纪时,比她还要好看十倍。” 楚瀚忍不住向门口一望,想再看看那秀丽小姑娘的面容,但她人却并不在门口。他回过头来,问道:“那么你的脸怎会……怎会变成如此?” 巫王眼中发出寒光,说道:“要成为巫王,就得如此!” 楚瀚打了个寒战,想起大祭师曾说过,巫女从七八岁被挑中后,就得不断接近毒物,甚至日夜浸泡在毒汤之中,直到皮肤溃烂。巫王的面容如此恐怖,想来定是被毒物所毁。他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目光,不忍心再去看她的脸。 巫王一笑,招手道:“你过来,坐下。” 楚瀚不敢不从,来到巫王榻前坐下了,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就在他身边几尺处,让他不禁胆战心惊。但低头望见她柔嫩的双手,又想:“大祭师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若只看这双手和她的身段,绝对不像四十岁的女人。”正想着,巫王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已拿起烟管,凑在他的口边,柔声道:“来。” 楚瀚老早闻到那水烟刺鼻的味道,心知这绝对不是一般的水烟,其中不知含藏了什么诡异的毒物,巫王敬烟自然不是一般的敬烟,定是有意对自己下毒。他哪敢去吸,僵持半刻,才谢却道:“楚瀚不敢领受巫王的美意。” 巫王撇嘴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吸了一口烟,随手将烟管放在银架子上,说道:“你可知道,被你弄丢的万虫啮心蛊,是世间唯一能治好我面貌的药物?” 楚瀚一呆,自从他走入这吊脚楼以来,便被巫王的恐怖面容所慑,加上那水烟恼人的辛味,一时竟将弄丢万虫啮心蛊之事抛在了脑后。这时他听了巫王的话,不禁万分自责,脱口说道:“巫王,我定会将那蛊找回来给你!” 巫王嘎嘎笑着,说道:“找得回来是福气,找不回来也是福气。” 楚瀚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巫王淡淡地道:“万虫啮心蛊能克制我身上的毒物,让我的脸容恢复正常,但是一旦我身上的毒性去尽后,便也要没命了。”楚瀚一怔,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巫王望着空中,眼神深邃,似笑非笑,说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矛盾。我为什么将蛊送去蛇族,就是因为蛊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多么想拾回往年的脸庞,恢复当年的美貌,我多么想使用那蛊!但教能得回我昔日的美貌,即使只能再活一两日,我也在所不惜。我反复思量,难以自制,最后只好将那蛊远远送走,免得我日夜挣扎,辗转折磨,痛苦不堪。”她的语音虽平淡,这段话中却隐藏着无限的痛苦,蕴含着无尽的凄凉。 楚瀚对巫王的处境不知该感到可怖还是可悲。他见到面前巫王的铜烟管,忽然明白巫王为何要吸这水烟,它能让人忘却自己的存在,忘却世间的真相,同时也忘却一切的烦恼。巫王见他望向烟管,便伸手持起烟管,再次凑在他口边,柔声道:“来。” 不知为何,楚瀚这回更不想拒却,甚至非常想快快吸上一口。他伸手接过烟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入口辛辣,水烟如一柄利刃般刺入他的胸口。他脑中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接着就是无比的舒畅快活,让他忍不住还想再吸一口。巫王微笑地望着他,说道:“为了感谢你弄丢那蛊,我得好好报答你。你此后便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男宠吧。” 楚瀚正吸着烟,听到这话,一个岔气,猛然咳嗽起来。他原本脑中昏昏沉沉,这时却在惊吓中稍稍清醒了些,先是觉得好笑:“只听过人家大姑娘被逼做妾的,怎知有一日我也会被逼做男宠!”后又觉得恶心:“这苗女首领容貌丑陋可怖,年纪足可以做我的娘了,我怎会心甘情愿留在苗地,作个老丑女人的男宠?”念头随即又转回可笑:“天下阴盛阳衰,汉地有年长的万贵妃挟制年幼的皇帝,不料南方也有苗族女王宰制着一群男宠!”复又觉得悲哀:“大越皇帝垂涎百里缎时,至少有我在一旁拦阻回护。这时可有谁来回护我?” 这时水烟的功效在他脑中渐渐转强,所有此起彼落的念头都被挤到黑暗的角落里,他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想多吸一口水烟。巫王笑着让他又吸了两口,楚瀚感到整个脑子都被水烟所占据,放眼望去,昏暗的屋子陡然显得异常明亮,原本不曾留意的事物此时都历历在目,色彩光鲜,分外清晰;门帘上花鸟绣图的一针一线,门边竹篓上的一横一竖,巫王织锦衣衫的一丝一缕,都尽入眼底,仿佛这些事物离自己的眼睛不过数寸远近。 楚瀚不禁惊骇,不自由主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这一闭眼,脑中更如炸开锅一般,顿时闪出无数的人脸形象、事物色彩,耳中听见无数人在彼此交谈说话,更有奇妙的音乐在空中飘扬回荡;鼻中种种香味臭味轮番而至,口中也满含酸甜苦辣等各种味道。 楚瀚吓得立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见一团混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从头到脚空空如也,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琉璃瓶子,眼睛所见、耳朵所闻、鼻子所嗅、口舌所尝的一切色、声、香、味轮番将他填满,一忽儿成为他的全部,一忽儿又只是他的一部分。他坐在当地,只感到极端的愉快,极度的欢畅,却无法诉诸言语或欢笑,因为他已与外境合而为一,他已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自己和外境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外境的界线在何处。 巫王望着他,脸上笑容益盛,向门口唤道:“咪縍,你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形轻巧地钻入门口,来到榻前跪下,正是刚才在门廊外绣花的小姑娘。 巫王一笑,对楚瀚道:“你瞧瞧她的脸蛋儿。” 楚瀚此时什么也不能想,什么别的也看不见,只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烟雾缭绕下,但见她脸容真切绝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既显得楚楚可怜,又显得极度诱人。 巫王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看看她有多美,多动人。我当年若没有被选为巫女,今日容色绝不会差过了她。” 咪縍听见母亲的言语,低下头,脸上神色显出一派逆来顺受的服从乖顺。楚瀚对这青春稚秀的小姑娘忽然生起了一股难言的关爱,直想冲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地温存爱惜一番。但他仍处于一片恍惚混沌之中,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伸出手去,只见眼前那少女的脸庞直逼近眼前,忽然变成了红倌,转眼又变成了百里缎,继而变成了万贵妃,最后变成了巫王。 楚瀚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直直地瞪着眼前这面容不断转换的女子,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说道:“迷药,你中了迷药。” 楚瀚觉察到身边有个人升起了强烈的警觉,但那人却不是自己;他感到那人深深吸了几口气,放慢呼吸,尽量让头脑清醒过来,渐渐地,他变成了那个人,他和那人融为了一体。他发现自己仍坐在巫王的床边,眼中看出去的事物略微黯淡了一些,略微正常了一些。他伸出手,望向自己的手掌,认出那是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外境终究是分开的。他用尽全身全心的专注,竭力抓住那个生起警觉心的自己,感到自己好似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舟乘客一般,双手得死死攀牢船舷,才不会被狂风抛上天际,或被巨浪卷入海底。 正当他挣扎着紧紧攀牢自己时,巫王挥了挥手,那小姑娘便轻巧地退出屋去。巫王转头面对着楚瀚,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伸出雪白柔嫩的双臂,搂上他的颈子,腻声说道:“你乖乖做我的男宠,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就将我想象成咪縍的模样,一切就没事了。” 楚瀚感到一双柔软的嘴唇吻上自己的唇,他强逼自己镇定,想起自己自幼所受的一切训练,都是在教他如何抗拒本能。练飞技是极苦的事,往往得整日锻炼腿功指功,任谁都会想放弃,想偷懒;但他学会了咬紧牙关,学会了忽视肌肉骨骼的疼痛疲乏,直到练完功为止。取物时任谁都会不安,会焦虑;但他学会了在最紧急关键的时刻,完全放空心思,稳住呼吸,减慢心跳,仿若无事。由于他长年所受的磨练,这时身心自然而然便开始抗拒水烟的药性;这迷药显然能让人失控,诱人放纵,但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往后一仰头,避开了那对唇,开口说道:“你若要报答我,为何不让你的女儿嫁给我?” 巫王一呆,松开了揽住他头颈的双臂,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她将变形的丑脸凑到楚瀚面前,说道:“你不要我,却要我的女儿!你可知道,再过十年,她的脸也会变成这样?你老实说,等到她变成我这模样时,你还要她不要?” 楚瀚不知该如何置答,只能静默不语。 巫王尖笑不断,说道:“世人谁不在意外表?你以为她此时青春美貌,如花似玉,难道没想过她转眼也会变老,也会变丑?你喜爱她的姿色外貌,对她的内心全不知晓,便对她垂涎三尺。你说说,天下男人是否都是如此,都只看得到女人的外表?你说啊!” 楚瀚感到脑子渐渐清醒,摇头道:“我不知道。” 巫王凝望着他,说道:“你可知大祭师将你送来时,说了些什么?”楚瀚道:“我不知道。”巫王道:“他说你是个傻子,明明已经从他手中逃脱了,却自己跑回来,说要承担责任,免得他无法向我交代。他说像你这样的傻子,正好配我的白痴女儿。”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脱口道:“白痴?” 巫王点了点头,向门外瞟了一眼,说道:“不错,我这女儿虽美,却是个白痴。只因她是巫王之女,才被选为巫女。巫女并不难当,只要知道如何辨认毒物便行了。但她智力太低,往后众巫争位时,绝对不可能胜出,因此也不可能成为巫王。” 楚瀚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放过了她,别让她做巫女了?” 巫王眼中发光,说道:“怎么,你认为做巫女不好?”楚瀚道:“若好,你现在应该很满足快乐才是,又何必为用不用那万虫啮心蛊而挣扎?” 巫王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又是诧异,又是警戒,缓缓说道:“你吸了我的水烟,竟然还能说出这一番话。不容易,不容易!你还清醒着,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也凝视着她,说道:“我若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糊里糊涂地成为你的男宠,难道你便满足于此?巫王,我说过了,楚瀚担当不起巫王的好意。” 巫王听他言语愈渐清楚,知道他确实有办法抵抗自己水烟中的迷药,暗自惊讶,缓缓问道:“那么你说要娶咪縍,究竟是真心话,还是托词?”楚瀚老实道:“是托词。如今这托词显然是错用了。我不应该娶令女,也不配娶。” 巫王静默了许久,才摇摇头,沉声说道:“你一个外人,太多事情你不懂得,我也懒得跟你解释。你既是清醒的,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作我的男宠,还是要娶我的女儿?你选一个吧。” 楚瀚霍然站起,高声道:“我两个都不要。你让我走!” 巫王抬头凝望着他,眼神严厉,说道:“大祭师说得不错,你是个傻子。你听好了:男子来到我们巫女之中,没有一个能够离开的。你这一辈子都得留在此地,要不要成婚生子,都由不得你。如今我将最好的两个选择都给了你,你竟都不要,那你还能要什么?做苦力吗?” 楚瀚道:“做苦力也好。” 巫王眯起眼睛,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她躺回榻上,再也不看他一眼,拿起铜制烟管,自顾吸烟去了。 楚瀚方才站起身时,已感到脑中一阵晕眩,放眼望去,身周事物似乎又光亮鲜艳了起来。他知道水烟的药效仍没有退尽,虽想迈步出去,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有如灌了铅一般,钉在当地更无法举步。正当他进退维谷时,忽见那高挑苗女跨入屋中,来到他身前。她侧眼望着他无法行走的模样,嘴角一撇,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似乎清楚知道他此时正经历的尴尬窘境,忽然开口说道:“伸出手臂来!” 她尖锐的声音好似铁锥一般直钻入他的耳中。楚瀚忽然感到极端的悲哀颓丧,真想坐下来抱头痛哭一场,但听苗女又尖声道:“伸出手臂来!” 楚瀚知道自己无法质疑,更无能反抗,他全副心神都专注于让自己站着不跌倒,此外什么别的也做不了。他缓缓伸出了左手臂。苗女捋高他的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刀光闪处,已在他手臂上横切了一道血痕。 楚瀚完全不感到痛,只觉得自己的血红得异常鲜艳。他望着那苗女从衣袋中捞出一些事物,定睛瞧清楚了,见是三条蓝色的小肉虫,各有寸许长。她将小肉虫放在他手臂伤口之旁,色彩鲜艳的虫身盲目地扭曲了一阵子,似乎能嗅到鲜血的气味,很快便爬到小刀切出的伤口旁,一只接着一只,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消失不见。 楚瀚并不觉得痛,甚至不觉得痒,只觉得那虫的颜色蓝得古怪,蓝得刺眼,脑中虽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极为恶心可怖,应该奋力抗拒,试图逃脱;但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却感到极端的疏离冷漠,漠不关心,冷眼旁观。楚瀚知道这是水烟的药效,他虽能够抵抗药力,让部分的自己保持清醒,出言清楚,但仍无法完全袪除药物对他身体的控制。 苗女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望着楚瀚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楚瀚摇了摇头。苗女声音冰冷,说道:“我替你下了蛊。这蛊每六个月便会醒来一次,你若得不到我的解药,便会被蛊从体内咬啮而死。你听懂了吗?” 楚瀚听懂了,但强大的沮丧和悲哀充斥着他的胸口,让他感到蛊物入体并非大事,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大事。 苗女尖声笑道:“跟我来!” 楚瀚吸了一口气,勉强逼自己举步跟上。他跌跌撞撞地跨出高高的门坎,抬头又见到那美丽的小姑娘坐在廊下绣花,脸上带笑,似乎自得其乐,对身周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他知道那是巫王的女儿咪縍,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声调轻快曼妙。楚瀚留意到她呆滞的眼神,想起她是个白痴,心头忽地一揪。他勉强移开视线,努力命令自己的双腿行走,跟着那苗女下了阶梯,离开了巫王的吊脚楼。 苗女领着他向前走去,直来到那排吊脚楼的尽头,才转过身面对着他。楚瀚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双手紧抱着头,只希望世间所有的人都立即消失不见,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留意到左手臂的伤口仍流着血,流到他的脸颊上,他却毫无知觉。他感到头痛欲裂,猜想这是药性渐退的征兆,只能紧紧闭着眼,忍受各种觉受影像在脑中此起彼落,盘旋跳跃,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思绪,让他无法集中心思于任何一个念头。 但听那苗女尖锐的声音超越所有的杂音,直钻入他脑中,说道:“你面前是一间茅房。天黑之前,你将茅房里的粪便全挑去梯田边上,倒在粪池里。明天中午前,将梯田全数施了肥。做不完,就没饭可吃。听见了吗?” 楚瀚勉力放开紧抱着头的双手,颤巍巍地站起身,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事物。他感到非常虚弱,无力反抗;他知道自己得等药性退去,情况才会好转,或许干点体力活儿,会好过呆呆地坐在这儿。他拖着脚步走上前,提起两个粪桶,抓过一支勺子,开始捞粪。 他竭力专注心神,只觉手脚沉重,几乎不听使唤。勉强捞了两桶粪后,一个老婆子出现在他面前,招手要他跟上。楚瀚挑起粪桶,跟着老婆子走了十来里的路,来到一片梯田之旁。老婆子指出粪池所在,楚瀚便将粪倒入池中。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却觉得心神稍稍能集中了一些。他咬紧牙根,挑起粪桶走回茅房,埋头来回挑粪。 他挑了几回后,感到药性渐渐退去,身心渐渐恢复正常。他往年虽曾在东厂厂狱中负责打扫,清理过不少秽物,但真正挑沉重的粪便倒是第一回。他多年苦练飞技,腿力腰力都使得,并不以挑重物为苦,但对冲鼻的臭味却感到难以忍受。他取过一块破布将鼻子掩上,又来回挑了数十次,肩头留下深刻的担印,脚趾、脚板都磨破了皮,满是鲜血。他直挑到天黑,仍旧无法挑完,累倒在茅屋之旁。那苗女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见他瘫躺在地,伸腿踢了他一脚,狠狠地叱骂了他一顿,没有给他饭吃,让他饿着肚子在茅房边上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楚瀚便被那苗女踢醒,催他继续挑粪。楚瀚感到头昏脑胀,知道药性仍残留未去,只能乖乖起身干活。这日他一直挑到中午,才将一坑的粪都挑完了。 高挑苗女来到梯田旁,让老婆子示范如何浇粪施肥后,便命令楚瀚跟着照做。楚瀚见到梯田上另有三五个男子,个个衣衫破烂,面色牦黑,正弯腰在远处的田中插秧,显然也是巫族的苦力。楚瀚身体仍受水烟药效所制,手脚笨拙,直工作到天黑,才只浇了半亩田,剩余的田地一望无际,不知还有多少。苗女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痛骂他偷懒无用,晚饭只给他一碗稀粥,命他去跟其他苦力睡在一间草寮之中,并告诉他第二日天没亮便得继续工作。 楚瀚身体虽劳累,心里头却甚觉安稳。这一整日过去,他感到药性大部分已退去,只是脑子还有些混沌。他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跟蛇族大祭师来巫族请罪,原本便准备要吃点苦头;如果他同意成为巫王的男宠,或娶了巫王的白痴女儿咪縍,在苗族中或许能拥有较高的地位,享受较优渥的生活,但他心中绝对不会好过。这苗女虽令人厌恶,至少给自己的处罚不过是些苦力贱役,鞭打挨饿,对他这吃惯苦的人来说,并不太难捱。 他当时坚决不应允巫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不愿向巫王的迷药认输,不肯让自己就此屈服堕落。他当时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念抗拒,却换得了一世的自由;如果他当时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娶巫王或巫王的女儿,这辈子便再也别想离开巫族了。 第四十五章 巫族苦力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来。转眼楚瀚已在巫族待了三个月,苗语渐渐流利,与其他苦力日夕相处交谈,彼此熟识了起来。众苦力大多是被捉来的外族人,身中蛊毒后,为了保命,不得不留在巫族服劳役。也有几个是面貌姣好的男子,被巫王捉来做男宠,之后失了巫王的欢心,便被“打入冷宫”,赶到村外做苦力。 楚瀚从其他苦力口中得知,那苗女叫作彩,是巫王收养的大女儿,最有可能继承巫王之位。苦力们都怕她、憎她,说她心地冷酷,手段残狠,对苦力百般虐待,似乎痛恨天下所有男人,连巫王最眷爱的两个男宠也被她毒杀了。 楚瀚想起大祭师所说巫女必得守贞的规矩,心想:“彩身为巫女,在成为巫王后还得守贞十年,而现任巫王年纪尚轻,很可能再过二三十年都不会有巫王比试,彩多半等到头发白了,仍旧无缘婚嫁。她大概因此厌憎一切会令她想起此事的人物,才对男子如此仇视。” 他只觉巫族中的一切都极端古怪扭曲,不合常理,心中对彩不知道是厌憎多些,还是可怜多些。他知道自己已然中蛊,无力反抗,便逆来顺受,对彩的一切打骂苛待都只默然承受。 楚瀚在苗族住久了,感觉苗族和瑶族语言虽有些近似,但风俗迥异。苗族人爱吃酸味,每户都备有酸坛,用来腌制酸肉、酸鱼等。苗族巫女主要的工作,乃为各苗族寨子举行祷祀丧葬等仪式,或受寨子首领之请,为敌人或爱人下蛊;平时也充作巫医,苗族医术善治蛇伤、毒箭、骨折等,苗药多用现采的生药口服外敷,药效神速。楚瀚想起瑶族医药婆婆的药浴和伤药,心想:“瑶族的医药也十分发达,却不需专由一群古怪的巫女担任巫医。” 不多久,夏日到来,天气渐热,苗族女子盛行露天裸浴,往往在山间田旁的净水池中露天而浴。巫族除了巫王的一群男宠和苦力奴役之外全为女子,因此女子毫无避忌,往往结伴来到净水池旁,一边唱歌,一边便脱光了衣衫入池淋浴。男宠们怕招来巫王的愤怒嫉妒,自然不敢多看;苦力奴役们对巫族女子极为恐惧,一听见巫族女子唱歌入浴,便赶紧转身垂首,假装没有见到,继续工作。楚瀚刚开始觉得颇为新奇,曾偷偷看过几回,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这一日楚瀚在烈日之下,弯腰在水田中除草,满身大汗,只觉日头热得如火烧一般,口渴如焦。他耳中听见巫女们在唱歌入浴,满心想等她们走后,便去净水池舀几口水喝,但那些巫女不知为何洗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楚瀚渴得很了,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打算绕过这个净水池,去远一点的净水池舀水喝。 他远远经过那净水池,听见巫女们的笑声阵阵传来,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彩的尖锐笑声。楚瀚听她笑声中充满恶意,忍不住好奇,蹲下身,从草丛中慢慢靠近,偷偷望去,但见五个女子裸身站在池边,对着池中的一个少女指点笑骂,语气尖酸刻薄,极尽侮蔑;中间那少女也是全身赤裸,身形娇小,皮肤雪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秀丽无比的脸上满是傻气,眼中带着几分惊慌,几分恐惧,还有几分呆滞,正是巫王的小女儿咪縍。 但见彩叉腰冷笑道:“看你这身皮肤又黑又粗,身上瘦骨如柴的,难看得要命,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另一个少女也粗声笑道:“什么巫族美女,我说你是丑八怪一个!凭你这丑怪模样,也敢来这儿洗澡?不怕吓坏了别人?”旁边的少女则弯腰捞起一团泥巴,径往咪縍身上扔去,笑道:“可不是!快用泥巴遮起来是正经!” 众少女乐了,纷纷弯腰捞起泥巴往咪縍砸去,只砸得她满头满身都是污泥。咪縍也不知道挡避,只呆呆地站在池中,双手垂在身旁,木然直立,显然完全不知反应。 楚瀚见她身材玲珑有致,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成熟,不论面容或体态都极为出色,池边五个女子年纪较她大上许多,高矮肥瘦各有不同,但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楚瀚心中暗暗叹息:“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只可惜是个傻子。” 池边五个女子口中辱骂,手里不断向她扔泥巴,将一池净水都弄得污浊了。楚瀚眼见彩和她的一帮姊妹连手欺负这个小姑娘,心中甚感不平,但知道自己若敢出头说一句回护咪縍的话,立即便会招来彩的一顿鞭打,咪縍想必也不会因此得救。他正犹疑时,但听彩冷冷地道:“将她拉去苦力那儿,让苦力们看看,她究竟是美是丑,看有没有人要她!” 第29节 众女齐声叫好,纷纷穿上衣裙,将全身赤裸的咪縍推拥着上坡,来到梯田上,呼唤一众苦力近前。五六个苦力放下手中工作,赶来应命,楚瀚也跟着凑上前来。众人远远都已见到咪縍没穿衣服,个个低头垂手而立,不敢多瞧。 彩用力一扯咪縍的头发,咪縍惊叫一声,一张小脸痛得皱了起来。彩伸脚踢上她的后腿弯,让她跪倒在地,雪白的肌肤在青草地上显得异常娇嫩。彩对苦力们大声道:“我叫你们来,是要你们看看,这丑八怪是不是天下第一丑女?你们之中有谁看了她会心动?有谁会要她?” 一个苦力十分识趣,立即道:“回彩姑娘,这丑八怪难看得要命,我看都不想看一眼,打死我也不要她!” 彩听了,极为高兴,向那苦力道:“说得好!你今儿下午不必工作了,休息三日再说。”那苦力当即向彩拜谢,欢天喜地地去了。其余苦力见伙伴得到好处,也纷纷跟进,抢着说咪縍面容丑陋可憎,皮肤粗糙黝黑,身形肥胖臃肿,直将她说成是天下最恶心难看的女子。 楚瀚听众苦力睁眼说瞎话,不禁暗暗叹息,但听众人一一说了违心之语,各自得到领赏,自己若不凑趣说几句,其他人全休息个三五日不等,未来几日的工作岂不全落在他头上?他望向跪在地上的咪縍,心中甚觉不忍,这女娃确实甚美,即使她是个傻女,彩和其他这些姑娘又怎能如此折磨虐待于她?怎能让一个少女裸身跪在地上,让一众男子品评耻笑?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都是瞎子吗?咪縍是个绝世美女,天下少见。我在京城时,看遍了皇帝的三宫六院,可没见过哪一个嫔妃及得上她半分!” 这话一出,众苦力都静了下来,彩和她的四个女伴一齐转头望向楚瀚,又惊又怒,不知这苦力怎能如此大胆,故意出言顶撞,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彩狠狠地盯着楚瀚,冷笑一声,走上一步,将咪縍推到楚瀚面前,说道:“原来是你这小子!你今日这么说,当时为何又不肯娶她?你说她美,那你现在便要了她,我们都在这儿看着,好作见证!” 楚瀚摇头道:“我自知配不上咪縍姑娘,无法高攀,才跟巫王说不愿意娶她。似她这般美如天仙的女子,谁敢强逼于她?” 彩面露狞笑,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我让这里的人全要了她!” 楚瀚望着她,说道:“咪縍是巫王的女儿,你的妹妹。巫王若知道你这么对待咪縍,不知会什么想?” 彩听了,双眉竖起,尖声笑道:“巫王?她哪里管得到我!我才不怕巫王呢!是她该怕我,不是我怕她!”她身边的女伴一齐高声附和。 楚瀚心中却甚有把握,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足能吓倒了彩。他来到巫族之后,虽每日劳役,但夜晚仍不改旧习,不时施展飞技,潜入巫族村落,暗中观察巫王和彩等巫女的动静。他将这对母女的关系看得十分清楚:彩有心篡位,但羽翼未成,尚不敢动手;巫王知道彩怀有异心,一方面严密防范彩的暗杀,一方面装作若无其事,好让彩降低戒心。咪縍便成了这场斗争下的牺牲品;巫王虽疼爱她,毕竟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彩一有机会,便想尽办法欺负虐待咪縍出气。咪縍头脑痴呆,不懂也不敢跟母亲诉说,好几次险些被彩打伤、打死。 彩听了楚瀚的话后,心中果然有些顾忌,不敢让这件事传回巫王耳中,当下转移目标,走到楚瀚面前,恶狠狠地道:“你胆子倒大得很哪!你看我这个冬天给不给你解药!” 楚瀚知道自己中了彩的蛊,生死掌握在她的手中,此刻出头回护咪縍,得罪了她,未来可有得苦头吃了。他一时也顾不了这许多,见到咪縍仍裸身跪在当地簌簌发抖,便脱下了身上的破布衣衫,走上前,披在咪縍身上,柔声道:“快回去池边,穿好了衣服。回家妈妈问起,就说姊姊跟你闹着玩,姊姊说你好看,拉你来给大家瞧瞧,大家都说你好看,你很高兴。好吗?” 咪縍原本被吓得厉害,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但听楚瀚语音温柔,神态和善,便咧嘴傻笑,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去了。 彩见了,心中更怒,尖声道:“今日大家都看见了,楚瀚逼咪縍脱光衣服,意图在野地中非礼她。你们立即到处去散布此事,让全族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处置这胆大妄为的奴役,就由巫王决定吧!” 众女伴高声答应,纷纷奔去,其他的苦力也嗫嚅着答应了,低头回去工作。楚瀚静默不语,知道自己的下场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更惨。 彩等众女伴和苦力都离去后,冷冷地凝视着楚瀚,好似一只饿狼望着即将吞噬的猎物一般,过了许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护着她?”语音竟颇为苦涩。 楚瀚抬头向她回望,说道:“你再痛恨巫王,也不该迁怒到无辜的小女孩身上。” 彩一听,尖声而笑,说道:“无辜的小女孩?你说她是无辜的小女孩!就冲着你的愚蠢,你就活该被打,活该受罚!跪下!” 楚瀚吸了一口气,屈膝跪下。彩取过一条荆棘,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顿,直打了几百下才收手,似乎意犹未尽,嘶吼道:“我要你一个人做六个人的活儿!明天,你将田里的野草全数拔除了,一根也不能留下,我找到一根,便打你十鞭。听见了吗?”说完便气冲冲地去了。 之后数日,彩率领着一群姊妹日日来田中监督楚瀚干活儿,每找到一根杂草,便对楚瀚鞭刑伺候。一个月下来,楚瀚被打得体无完肤,伤口在烈日照射下,发炎破裂;双腿早晚浸泡在水中,皮肤都溃烂了。其他苦力看不下去,又暗暗佩服楚瀚的勇气,都偷偷来帮他的忙,将田地里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让彩和她的姊妹找不到借口再鞭打楚瀚。奇的是巫王显然已听闻楚瀚非礼咪縍的传言,却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派人来处置他。 到了秋天,彩专注于其他事情,无暇再来理会楚瀚,楚瀚才得以喘口气,恢复了务农劳役的日子。此时正是收割的季节,楚瀚往年住在胡家时,虽也曾见过胡家兄弟耕地收割,这却是他第一回收割自己亲手培苗插秧、施肥除草、眼看着一寸一寸长成的水稻,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满足和兴奋。 他刚开始在田里工作时,因为中了巫王的水烟和彩的蛊物,头脑仍昏昏沉沉,只顾望着眼前脚下,埋头苦干,直到一段时日之后,他才开始留意到身边的景色有多么秀美出奇;苗族的田地全都依山而辟,一层一层如梯级般整齐规律,放眼望去,连绵不绝,了无尽头,蔚为奇观。苗地的景致虽没有大越山水的秀丽绝俗,却也自有其清灵雅致的风味。 梯田引山泉灌溉,水量得调节至恰到好处,才能让水稻长得健壮丰满。楚瀚在一众苦力和巫族老婆子的指导下,学会了在梯田种植水稻的一切诀窍,尽管期间不乏遭受彩的鞭打虐待,身子虽劳累辛苦,内心却甚觉充实喜悦。 这日他在收割时,发现咪縍来到梯田上,坐在一旁观望,手中把玩着一段青竹棒子。楚瀚心中一动,心想自从上回自己因救她而受罚之后,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她了,但见她容色美丽依旧,神色间却似乎有些忧郁。楚瀚没有多去理会,继续低头收割。那日直工作到天黑,众苦力合力将割下的稻穗搬到仓中收好,才各自去休息。楚瀚再往田边看去时,咪縍已然不在那里。 之后数日,咪縍不时出现在梯田旁,手中持着那根青竹棒,坐在土墩上观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众苦力都私下称赞她的美貌,但也叹息这么一个俏美的小姑娘,可惜竟是傻的。楚瀚心中对她十分怜惜,但也不敢太过亲近她,生怕又给了彩处罚自己的借口。 又过几日,楚瀚单独在谷仓中打谷,咪縍忽然跑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望着他傻笑。楚瀚抬头见到她,问道:“咪縍,你好吗?” 咪縍眼神呆滞,没有回答。楚瀚又问道:“你自己出来玩儿?你见到山上的果子成熟了吗?”咪縍仍旧傻笑,问三句只答一句,而且往往答非所问。楚瀚也不在意,任由她在谷仓中玩耍唱歌,不久她就又自行跑出去了。 秋收完后,众苦力的空闲较多,楚瀚每次找着机会,便偷偷带咪縍去山上摘果子、采蘑菇、捕游鱼、抓青蛙,总逗得她拍手傻笑。天晚了,便将她送到寨外,让她自己回家。冬天时,苦力的工作转为砍柴搬柴,楚瀚往往一整日都在山上砍柴,咪縍偶尔也跟着他上山,在一旁游玩唱歌,捡拾松果。楚瀚有时给她一个小篮子,让她采些香菇、木耳带回家去。 时近岁末,楚瀚发现彩的脾气极度暴躁,每回来使唤苦力,必定百般挑剔,找出各种借口,非要鞭打众人一顿才罢休,楚瀚也捱了她好几顿鞭子。众苦力知道年尾是彩赐与解药的重要时刻,都不敢有丝毫反抗,一个个俯首听命,乖乖挨打。幸而去年收成不错,彩没有严惩一众苦力的好理由,仍旧给了众人压抑蛊毒的药物。楚瀚想起自己曾出头替咪縍说话,只道彩会因此不给自己解药,以示惩罚,没想到彩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发放解药时并没少了他的。楚瀚暗暗奇怪,但能保住性命总是好事一件,便也没去深究。 那年冬天,有三四个苦力因工作过劳、水土不服或染上恶疾,相继死去。彩命其他苦力将尸体抬去荒山上埋了,只留下了其中之一,命人送到她的吊脚楼去。其他苦力都悄悄说道:“彩定是要用这尸体来炼什么恐怖的蛊物。”楚瀚听了,暗生好奇,便决定在当夜去偷瞧。 天色全黑之后,楚瀚悄悄潜入苗寨,来到彩的吊脚楼外偷窥。直等到半夜,才见彩驱退了平时总跟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伴,独自坐在那尸体之旁,从一只木盒中取出一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了,持着线香在尸体上方不断环绕移动。楚瀚只看得毛骨悚然,猜不出她这是在施什么诡异的蛊术。 却见她持着线香在尸体身周环绕了好半晌,才终于停下,将线香对准了尸体胸口上的一个疤痕。过不多时,但见疤痕左近的肌肤开始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来;接着便见一团事物从内咬破了尸体的肌肤,从血孔中钻了出来,仔细一瞧,竟是一只蓝色的肉虫,粗如手指,抬起头对着那线香,显然是被那线香吸引出来的。 楚瀚只看得睁大了眼;那蓝色肉虫跟钻入自己体内的虫子极为相似,只是粗大了许多。但见彩伸出右手,打开放在旁边的一只靛蓝色的盒子,楚瀚隐约见到盒中躺着一只体型肥大的蓝色肉虫,不断蠕动,模样极为可怖。彩将那盛着大肉虫的盒子放在尸体旁,左手移动线香,引导那刚从尸体钻出的蓝色肉虫爬过尸体的肌肤,进入盒中,之后便迅速盖上了盒盖。她又依样做了一次,用线香引导出第二条肉虫,这次那虫是从尸体的颈子咬出一个血孔爬出来的,也跟着线香爬入了蓝盒之中。彩满意地点点头,熄灭了线香,收好蓝盒子,对候在外面侍奉她的年幼巫女道:“叫人来把尸体搬去埋了。” 楚瀚看到此处,已猜知彩留下这尸体,并非要用它炼什么蛊,而是要收回往年施放在这死去苦力身上的蓝虫子。想来这蓝虫子十分珍贵,她不愿让蓝虫子跟着这苦力一起死去,因此特意用线香从尸体中引出虫子,收回盒中。楚瀚见这苦力所中的蛊跟他自身所中一模一样,暗自筹思:“总有一日,我也得想办法解除身上的蛊毒。” 第四十六章 巫王幼女 冬去春来,又到了农忙期。楚瀚和一众苦力忙着培苗插秧,累得几乎站不直腰来。这日众人终于插完了秧,晚间众苦力相约下山喝酒庆祝,楚瀚不喜饮酒,便独自回到梯田旁的草寮歇息。他累得很了,澡也没洗,便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正要入睡时,忽听门外一声呼唤:“喋瀚!” 楚瀚一呆,他知道苗语中“喋”字代表“哥”,是谁在叫他哥?他过去打开了门,见到咪縍站在门外夜色之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直望着他。 他带咪縍上山玩耍不下数十次,咪縍从来不曾记得他的名字,更不曾叫过他哥。他心中大奇,说道:“咪縍,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咪縍伸手指放在小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悄悄钻入他的草寮,关上了门。楚瀚见她神情紧急,问道:“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吗?” 咪縍摇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滚,说道:“喋瀚,我姊姊要杀死我妈妈!”楚瀚老早知道彩图谋杀死巫王,只没想到咪縍竟然也懂得,问道:“你说彩要杀死巫王?” 咪縍点了点头,说道:“她很快就要下手了,我很害怕,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楚瀚听她言语连贯,与平时的胡言乱语判若两人,不禁惊疑,说道:“你……你真是咪縍?” 咪縍深深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哀怨,叹了口气,说道:“妈妈说你不傻,原来你真是傻的!竟连我的假扮也看不出来。” 楚瀚一时呆了,脱口道:“大家都说你是……你是……我也以为……原来你并不是?”咪縍撇嘴一笑,满面机巧之色,说道:“不是什么?不是白痴?”楚瀚心中惊诧已极,点了点头。 咪縍摇头道:“我妈妈生了我以后,便一直害怕彩毒死我,因此不断跟人说我是白痴,是傻的,好让彩降低戒心。我也得从小就装痴呆,装傻子,不敢让人生起半点疑心。” 楚瀚甚觉不可置信,但望着面前的咪縍,又确实是那个秀丽无方的少女,而言谈之间,比之同年龄的少女还要明智成熟得多。谁想到这个小小姑娘竟有这等本事毅力,从小装扮痴呆,十多年如一日,任人耻笑欺侮,从未露出破绽? 咪縍望着楚瀚,说道:“你可知道,我妈妈好几次想让我嫁人,人家见到我的美貌,都起了贪心;再知道我是傻子,个个都眉花眼笑,说他们毫不介意,以为白痴比较好摆布。你是唯一一个不肯娶我的人。” 楚瀚想起当时巫王要他在她自己和咪縍之中选一个,他却说两个都不要,当时心中纯粹是可怜这个小姑娘,不想利用她作为自己的护身符,更不想占她的便宜。此时只能道:“我不是嫌弃你……” 咪縍接口道:“我知道。我本来也很气恼,以为你嫌弃我痴呆,看不上我,真想立即毒死了你。但你后来又对我那么好,不但出头保护我,还带我到处游玩,从来不介意我的傻样儿,从不曾欺负我,更不曾占我的便宜。” 楚瀚叹了口气。他自己曾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因此对这小姑娘只有满心的同情爱护,并无其他念头,至于占她便宜,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咪縍又道:“也算你好运。所有愿意娶我的人,都被我妈妈杀掉了。她说这些人都不可靠;她要替我找一个可靠的人,带我离开巫族,逃到遥远的地方去。” 楚瀚一时无法习惯她说话如此灵巧便给,将她的话在心中想了一遍,才问道:“你妈妈要你离开,逃到遥远的地方去?” 咪縍道:“是啊。我妈妈说,她自己的命太苦了,她不希望我也跟她走上同一条路。她虽让我做巫女,却没教给我任何会损伤身体面孔的毒物。她希望我有一日能脱离巫族,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楚瀚心中不禁感动,暗想:“原来巫王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有这许多的盘算,我当时可是错怪她了。” 咪縍又道:“总之,她跟我说,她已经帮我选中了一个人,能带我离开巫族,那就是你。她要我自己看看你这个人可不可靠。我这几个月来跟你相处,认为你确实十分可靠。妈妈说,希望我们今年秋天前走,她会想办法掩护我们,让我们可以远走高飞,不会被捉回来。” 楚瀚点了点头,沉吟道:“你刚才说,彩要杀巫王?”咪縍满面焦急,说道:“是啊。如果妈妈死了,我就再也走不了啦!”楚瀚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不快,说道:“难道你想救你妈妈,只因为她能保护你离开?” 咪縍一脸理所当然之色,说道:“这个自然。我妈妈的命原本就不长久,她随时都想死,我一平安离去,她便会自杀。如果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救她干吗?她这条命本就是不值得活的。” 楚瀚不禁愕然,他乍听之下,只觉咪縍天性凉薄,毫不顾惜母亲的性命,但转念一想,或许巫族中的一切都是如此古怪扭曲,不可以常理度之。他想了一阵,才问道:“我该如何,才能救到巫王的命?” 咪縍毫不犹疑,立即说道:“我要你帮我偷出彩偷偷培养的所有蛊种,交给我妈妈。”楚瀚点点头,问道:“什么时候要?”咪縍道:“我想她夏至前便会下手,七天够不够?” 楚瀚暗暗笑了,他早已查知彩将她最宝贵的蛊种藏在何处,一个时辰内便可取得,哪里需要七天?口中说道:“我试试。” 咪縍欲言又止。楚瀚问道:“怎地?”咪縍道:“你取蛊的时候,需得非常小心。我们听说,彩在妈妈将万虫啮心蛊送走之前,偷偷留存了一份蛊种。她就是想用这蛊来伤害妈妈。” 楚瀚点了点头。咪縍续道:“这蛊非常危险,它会吸引你去打开它。你千万要小心,一打开盒子,中了万虫啮心蛊,那可是没有解药的,死状非常凄惨。” 楚瀚想起大祭师曾跟他说过那几个蛇族青年中了万虫啮心蛊后的情状,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曾短暂怀藏这万虫啮心蛊,数度受到诱惑想打开那盒子,幸而身上佩戴着血翠杉,令他保持清醒,才没有中蛊。他想了想,问道:“还有别的蛊物跟这蛊一样危险吗?” 咪縍摇了摇头,说道:“最危险的就是这个了。”楚瀚道:“我取得之后,如何交给巫王?”咪縍道:“你交给我就好了,我会拿去给妈妈。” 楚瀚有些迟疑,说道:“你不会中那万虫啮心蛊吗?”咪縍一笑,说道:“喋瀚,你可太小看我了。” 楚瀚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在净水池中那时,她被彩和其他女子取笑欺侮,神情木然呆滞,和此时简直是判若两人。咪縍看来只有十四五岁,楚瀚忽然想起自己初识红倌时,红倌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年纪;他初初离开京城时,还不时想起红倌,想起自己和她共度的那些甜蜜时光。但自从踏入靛海以来,他只顾得逃命求生,在大越国时又与百里缎朝夕相处,竟已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此时他脑中浮起红倌俊俏的脸庞,心头不禁一热。他回想红倌性格豪迈爽快,不高兴时便大吵大闹,高兴时便任意妄为,旁若无人,心中想些什么从来也掩藏不住。这苗女咪縍外表虽美丽纯洁,但她生长在充满钩心斗角、虚伪巧诈的巫族,性格却幽隐险诈得多,她的真正面目究竟为何?楚瀚感到自己尚未能摸清,很可能他永远也无法摸清这个诡异多诈的小姑娘。 他沉吟一阵,问道:“你说彩可能在夏至前下手,那么未来几日中,巫王不会有危险吗?”咪縍道:“应当不会。”楚瀚问道:“你想彩会不会先对你下手?” 咪縍侧头想了想,说道:“我不确定。”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祈求,忽然软语道:“喋瀚,我今夜留在你这儿,好不好?” 楚瀚一呆,说道:“你不回家,不会被人发现吗?”咪縍摇了摇头,说道:“不要紧的,我想留在这儿陪你。”说着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楚瀚见到她的眼神,霎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摇头说道:“其他人下山喝酒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快点回去吧。”咪縍走上前,依在他的胸口,撒娇道:“夜路不好走,我不回去。等到天明了,你再送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清楚她为何想留下,也知道自己不能留她。他轻轻将她推开,说道:“我会尽量帮你的忙,帮巫王的忙,你可以放心。来,我送你回去。” 咪縍听他语气坚决,只得退后两步,不再说话,低下头,满不情愿地走出寮房,楚瀚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当夜正是满月,月色清明,星斗满天。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在田间小路上。夏夜闷热无风,楚瀚感到身上才干了的汗水又爬满全身,燥热不堪。 咪縍忽然问道:“喋瀚,你为什么留在我们巫族,这么久都不走?” 楚瀚在夜深人静时,也曾想过这事;他回想自己在宫中做宦官的日子,在宫里宫外接触到的各种人物:奸险贪财的梁芳,忠实能干的小凳子和小麦子,活泼热辣的红倌,沉稳娴静的纪娘娘,滚圆爱笑的泓儿,还有残狠无情的百里缎……这些人离他如此遥远,既亲近而又如此陌生,好似是前一辈子认识的人一般。如今他沦落为苗人巫族的奴役苦力,身中蛊毒,需得定时服食解药,才能保命。但凭着他的飞技取技,早已探明自己所中的是什么蛊,也知道自己随时能取得解药,远走高飞。但他始终没有走,甚至甘愿饱受彩的鞭打凌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未能理清头绪,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咪縍问道:“你不是在京城待过吗?为何不回去?”楚瀚道:“我答应过一个人,此后再也不回京城。”咪縍又问道:“那你为何不回瑶族去?” 楚瀚摇摇头,说道:“我每到什么地方,便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我不想连累族人。天地茫茫,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越国明媚的山水来,暗暗生起一个念头:“我若回去大越,找块地种种,过几年平安的日子,也未始不是好事。”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忽道:“喋瀚,你今天还没洗澡吧?那儿有个净水池,你去泡泡水吧。” 楚瀚正感到全身燥热,汗流浃背,见到咪縍手指处是个隐蔽的净水池,自己平时常常来这儿洗澡,便道:“你等我一会儿,可以吗?”咪縍点点头道:“当然可以,你快去吧。” 楚瀚便脱下衣裤,跳入池中。池水深及腰部,冰凉彻骨,在夜色中更觉清寒。他将头钻入水中,抓洗一头脏发,感到极为痛快舒爽。他冒出水来,甩去满头水珠,正要出池,忽听一人道:“这些……都是彩打的?” 楚瀚回过身,见到咪縍站在池边,睁大眼睛望着他身上的伤疤,神情满是惊诧怜惜,眼中含泪,咬着嘴唇道:“她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楚瀚摇头道:“也不全是她打的。我背上的鞭痕,大多是在东厂厂狱中给打的。”咪縍大奇,问道:“你入过牢狱?他们为何打你?” 楚瀚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我放走了他们想捉的人。”咪縍问道:“你放走了什么人?”楚瀚道:“一个同村的女子。”咪縍道:“她长得好看吗?” 楚瀚回想上官无嫣的容貌,印象已十分模糊,随口道:“应该算挺好看的吧。”咪縍道:“她感激你吗?”楚瀚想起上官无嫣逃走之后,便再无消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此后再未见过她。”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说道:“你转过身去。”楚瀚转过身去,感到咪縍伸手摸上他的后脑,说道:“这个伤呢?”楚瀚想了想,记得这该是上官无边扔石头砸伤的,说道:“这是我小时候,村子里一个坏小子扔石头打的。”咪縍摸上他后肩的箭伤,问道:“这个呢?是中了蛇族的毒箭吗?”楚瀚道:“正是。” 咪縍伸手抚摸他身前身后的各个伤疤,一一询问来源,楚瀚有的记得,许多却已记不清了。他从未留意身上有这许多伤疤,这时才醒悟,自己活了这十八年,受过的鞭打酷刑创伤还着实不少。 咪縍冰凉的小手来回抚摸着他的伤痕,似乎希望能将它们一一抚平。楚瀚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脱去衣衫,滑入水中,裸身站在自己面前。楚瀚瞥见她玲珑的体态,警觉两人不应如此赤身裸体相对,正要转身出池,咪縍的手已摸到他的唇上的伤疤,问道:“这个呢?” 楚瀚怎会不记得这个疤痕的由来。那时他和百里缎被蛇族追赶,在丛林中逃亡,一日在水源边上猎杀了一头野牛,血腥味引来了几头老虎。两人正烤着牛肉吃时,他见到老虎扑向百里缎,未及多想,涌身便往老虎扑去,将老虎撞飞数尺,一人一虎翻滚出了好几圈。他几乎被老虎咬死,亏得百里缎弯挥刀斩上老虎的背,老虎才逃逸而去。他嘴唇上的伤口就是在那场混战中造成的。之后二人躲入一个巨大的石洞,误入蜈蚣窟,百里缎腿上被毒蜈蚣咬了,他替百里缎吸出毒汁,毒性渗入嘴上伤口,令伤口肿得如鸡蛋一般大小,几乎丧命。百里缎在他昏迷时,用口替他吸出毒液,两人虽从不曾提及此事,但心中都清楚,楚瀚那夜冒险扑向猛虎,救了百里缎一命;而百里缎也甘愿以口为他吸毒,救了楚瀚一命。自从两人在那巨大的石穴中共处一段时日之后,彼此心意相通,就此建立起生死与共的交情。 楚瀚正神驰往事,咪縍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唇上的伤疤。楚瀚感到口唇有如火灼,全身一震,连忙伸手推开了她,一跃出池,匆匆穿上衣裤,跑出老远,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送你回去。” 咪縍仍旧站在水池当中,抬头望着楚瀚,眼神中带着难言的失望和愤怒,激动地道:“喋瀚,你当初不要我,因为我是个可怜的白痴。现在又为什么不要我?” 楚瀚转过身,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咪縍掩面哭了出来,泣道:“你是个傻子,大傻子!你不要我,我妈妈怎么会让我跟你走?”楚瀚道:“我可以带你离开苗地,但我并无心娶你。”咪縍顿足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嫌我丑,嫌我蠢笨,还是嫌我是苗族巫女?” 楚瀚定下神来,说道:“都不是。咪縍,你说得对。我不该留在此地。我早就该走了。”他喘了口气,又道:“无论如何,喋瀚都会帮你帮到底的。你放心吧。” 咪縍睁着泪眼望向他,眼神中满是质疑和失望。楚瀚转过头去,不再望向她。 第30节 咪縍一顿足,爬出水池,穿上衣服,举步向寨子飞奔而去。楚瀚没有跟上,只听见她的啜泣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楚瀚仰望天际,一轮满月已升至半空。他吁出一口长气,知道动手必得在今夜。他打定主意,事成之后,他就要立即离开苗寨巫族这阴森诡异的所在。他打点起精神,回到草寮,从床底下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数条绳索、竹棍、铁钩、布袋和百灵钥。他知道要对付擅长毒物的苗族巫女,酣梦粉和夺魂香之类的药物定然无效,只能全靠飞技和取技的真实本领。 他知道其他苦力回到草寮时,多半已喝得烂醉,不会留意自己不在屋里,但他仍放了一堆稻杆在床上,用薄被盖起,假作自己睡在床上。之后他便悄然离开,如影子般飘过十里长的田间小路,来到苗寨之外。 他潜伏在寨口,等候许久,见到咪縍踽踽独行,幽幽地吟唱着惆怅的失恋之歌,回到寨子。楚瀚望着她面上的泪痕,心中不禁怜悯:这个可怜可悲的小姑娘,从小就得掩藏自己的聪慧灵巧,装疯卖傻,受尽虐待,忍尽耻辱,过着非人的日子。如今她的母亲生命受到威胁,她若失去母亲的保护,连这一点点卑微的生存之机都将失去。一旦巫王被害死,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咪縍。咪縍为何会对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又为何三番两次要献身给自己,自是因为她知道情势已到了紧急关头,她若得不到自己的倾心相助,下场将会极惨。 楚瀚叹了一口气。他不需要咪縍献身,便已决定要帮她。眼下形势,彩是他和咪縍共同的敌人,即使咪縍没有向他恳求,他也将出手对付彩。 他缓缓潜入寨中,过去一年中,他几乎每夜都潜入巫族的寨子,早将寨中的方位勘察得一清二楚。苗寨中的巫女一共有四十八人,其中八人是老婆子,主要工作是服侍其他巫女以及照顾幼巫;十八人是十三岁以下的幼巫;其他二十二人则是成年巫女。这二十二个巫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吊脚楼,相互间隔得甚远。诸女各有职司,各有地盘,不相侵扰,同时也互相防范。巫王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寨子的正中央,楼房最高最大,但也最朴素,只有黑白两色。楚瀚曾听一个往年曾是巫王男宠的苦力说起,这是因为巫王的推举意味着巫女之间的自相残杀,意味着无数极负才能的巫女们无辜丧命,因此巫王的住处也被称为“丧宅”,表示哀悼之意。 彩身为巫王的长女,乃是巫王以下最有权威的巫女,王不见王,因此她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山坳之旁,离巫王的“丧宅”十分遥远。这时楚瀚悄悄来到彩的吊脚楼外,飞身上了楼顶,悄声倾听。夜色深沉,如他所料,楼中毫无声响,没有任何呼吸之声。楚瀚又听了半晌,确知屋中无人,便一个翻身,钻入屋中,静立半晌,轻步来到屋子左侧,俯身去摸地上,摸到一块铁板。屋中昏暗,他从怀中掏出百灵钥,摸到锁孔,轻轻插入,闭上眼睛,专心开锁。他在胡家学艺时,舅舅每回吃饭前都让他开十个各式各样繁复的锁,开完了才能吃饭,因此开锁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苗人所用的锁虽与中土有异,却并不更加难开,不到半刻,楚瀚便将锁打开了。 他托起铁板,伸手掏出一个竹篮子,篮中满是木盒。楚瀚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想伸手将木盒全数打开来瞧瞧。他才伸出手去,心中实时一凛,赶紧拉过挂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让脑子清醒过来,才勉强克制住了。他将木盒一一放入预先准备好的布袋,将铁板放好,用百灵钥锁上,才悄悄离去。 楚瀚来到彩的屋子时刚好无人,并非他运气好,而是他早已发现了彩的起居规律:每当月圆时,彩月事到来,怕寒畏惊,总会去女伴处过夜,让她们替她煨被暖脚,相拥而眠。楚瀚知道月圆之夜彩一定不在屋中,因此最好的出手时机便是在当天夜里。彩的蛊种全都藏在屋中的铁板之下,平时并不上锁,巫女们互相尊重敬畏,极少敢去碰触别人的蛊物,因此从未有失窃之事。但彩生性谨慎,出门时总将铁板锁上,钥匙贴身而藏。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把小锁,又怎挡得住天下第一神偷的百灵钥? 第四十七章 苗女之歌 楚瀚得手之后,便悄悄离开彩的吊脚楼,来到巫王的住所,想尽快将蛊物交给巫王,自己也好早日脱身离开。却见巫王的屋中仍有灯火,并传出人声。楚瀚心中好奇,悄悄攀上吊脚楼旁的大树,往屋内望去。 但见屋内仍旧阴沉沉地,巫王不喜人家见到她的容貌,白日都将窗户关严,晚间也不喜点起灯火。这时她屋中却破例点起了三盏油灯,是楚瀚见过最明亮的时候。 但听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妈妈,你看错他了!”却是咪縍的声音。 巫王没有回答,楚瀚低头望去,见到巫王正靠在榻上,手中拎着水烟铜管,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 咪縍用手捶着地板,砰砰作响,语音愤怒,又道:“他不要我,连我的‘意乱神迷蛊’都对他毫无效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巫王举起烟管,缓缓抽了一口烟,舒展手臂,懒洋洋地道:“你年纪太小了。” 咪縍一听,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十分不快。巫王嘎嘎一笑,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咪縍不答,过了一阵,才悻悻地道:“他是个傻子。他一直说我是个孩子,要我回家。我才不是孩子呢!” 巫王笑道:“你当然是个孩子。不必失望。等你成为巫王后,要多少男人就能有多少,谁也不会敢拒绝你的。” 楚瀚闻言一呆,心想:“咪縍会成为巫王?” 但听咪縍咬牙切齿地道:“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我要他跪在我的脚边,苦苦恳求我原谅他有眼无珠!求我眷顾他,疼爱他,求我让他做我的男宠,看我答不答应!” 楚瀚从窗中瞥见她的口气神情,不禁毛骨悚然,暗暗庆幸:“这女娃居然如此可怕之至,幸好刚才我没有被她所惑!” 巫王又吸了一口烟,坐起身,从几上拿起一片事物,举在身前,仔细端详。咪縍原本还在喃喃咒骂,忽然注意到巫王的举动,呆了呆,冲上前望向巫王的脸,惊道:“妈妈,你的脸!” 巫王十分镇定,缓缓放下那片事物,楚瀚这时才看出那是面镜子。咪縍跪在巫王身前,极为激动,说道:“妈妈,她对你下手了?你的脸……” 巫王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再过七天,我的脸容就会完全恢复原貌,我也就会死了。”她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满足和向往。咪縍拉着母亲的手,痛哭失声,说道:“那恶毒的女人!我要杀了她!妈妈,你怎能就这样撇下我?” 巫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别担心,彩不会活得比我更长久。我们都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成为巫王了,这不是很好吗?” 咪縍抹去眼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问道:“你已经对彩下手了?”巫王点点头,说道:“不然她月事来时,怎会痛苦成那样?自从她十三岁起,我就已经开始对她下蛊了。” 咪縍转哀为乐,拍手笑道:“我真想亲眼看见她死去!这贱人不知欺负过我几千几百次,我一定要看着她受尽苦楚而死!但我不明白,她怎会这么蠢,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妈妈手中,却仍想害你?”巫王叹道:“咪縍,你不懂得。彩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宁可拉着我一起死,也不愿意拱手将巫王之位让给你。”她顿了顿,忽然问道:“那个楚瀚,他真会帮你?” 咪縍甚是笃定,点头道:“一定会的。他是个傻子,我还没开口求他,他就说会尽力帮你我的忙,还说会帮我帮到底呢。”巫王淡淡地道:“是吗?但是他拒绝了你,你未能完成对他下蛊,他毕竟不受你控制。”咪縍道:“不错,我是控制不了他,但我相信他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办事。他疼惜我的年轻美貌,可怜我不得不扮痴装傻,不忍心见我被彩欺负,因此他一定会帮我的。” 巫王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何想控制他?”咪縍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喜欢他!我要他永远无法离开我。而且,难道妈妈看不出来吗?彩非常重视这小子,这人几次忤逆她,她却都没杀他。彩这人就是欺软怕硬。她之前老是打他,因为她想要他想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虐待他来满足自己。我让喋瀚去偷彩的蛊,他一定会被彩捉住。那时节,彩想必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在她死前见到心爱的人背叛自己,那滋味想必好受得很吧!” 巫王嘿了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彩反正也快死了。如果彩下手杀了他呢?”咪縍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就想让他去试试偷彩的蛊种。如果不成功,他死在彩的手上,那也罢啦。” 巫王道:“你就不心疼你的喋瀚?”咪縍哼了一声道:“他今晚若要了我,我才会心疼他。如今我只盼他早早死去,好泄我心头之恨!”话虽凶狠,语气却满是娇痴意味。巫王嘎然而笑,说道:“我的好女儿。” 咪縍又抬头凝望巫王的脸,说道:“妈妈,你长得真好看!”巫王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唉,如果不是因为炼蛊,我又怎会变成那副丑怪模样,又怎会失去我心爱的男子?” 咪縍默然,神色转为悲凄,说道:“有一天我也会变丑,也会失去我的喋瀚。是吗,妈妈?”口气哀伤,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轻抚她美丽的脸颊,说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儿,老天已经给你太多了。你要成为巫王,就得作出牺牲,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咪縍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母女俩相对静默,不再说话。 楚瀚伏在树上,望着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看来巫王已经快死了,彩也活不长久,咪縍将留在巫族之中,成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说要逃出巫族云云,原来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骗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对付彩。而事实上她也并不需要出手对付彩;听来巫王老早对彩下了蛊,随时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骗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蛊物,不过是为了对彩报复,让彩尝尝被心仪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险恶毒辣,实比大人还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诱惑,中了她的什么“意乱神迷蛊”,很可能此后便永远被她操控于股掌之中,这一辈子就断送在此,再也别想脱身。这小姑娘眼下年轻美貌,但她的面容很快就将变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险恶丑陋。这小姑娘值得可怜吗? 此时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灯歇息,楚瀚仍潜伏在树上,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心中对巫族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群巫女不但善使阴毒蛊术,更惯于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互相报复,手段残狠。楚瀚打定主意:“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尽快离开巫族,但离开之前,我定要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渐渐沉稳,才在树上绑好绳索,轻巧地荡上吊脚楼前的回廊,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屋中。屋中湿气和烟味交杂,甚是刺鼻。楚瀚见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但见她左颊的肉瘤已经不见了,一张青肿黑烂的脸变得清秀白净,虽仍有些瘢疤痕迹,但都已淡去,隐约能看出当年过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离死不远,轻轻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卧倒在她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端装有铁钩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 他探知巫王所有的蛊种都藏在床底下,这也是咪縍未来成为巫王的本钱。巫王从不离开床榻,因此十分不易下手,他只能铤而走险,趁二人熟睡时入屋盗取。此时他将竹管一寸一寸地伸入床底,感到竹管微微颤动,知道是被守卫蛊物的毒蜘蛛或毒蝎子咬住了。他已在竹管内填充了鸡血,因此蜘蛛和蝎子都以为咬上了人肉,再不松口。 楚瀚将竹管伸入床底深处,触及一件硬物。他将那事物用铁钩挑出,见是一个木盒,便放在一边。他静卧在巫王床前,屏息凝神,又将竹管伸入,将床底的木盒一件一件挑出,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这大约是他此生最惊险的一次取物,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战;他全神贯注,稳住呼吸,稳住手臂,过了一柱香时分,终于挑出了十多个形状颜色各异的盒子,几根竹杖,几袋药丸。他将这些事物一一收入大布袋中,这才悄悄站起,慢慢退出门外。 临到门边,他回头望见熟睡中的咪縍,见她小嘴微翘,脸庞娇美姣好,不禁微感心痛。他宁愿她真是个傻子,也不愿意知道她是个心计深沉,残狠毒辣的巫女。 楚瀚转过头,不敢再去望巫王和咪縍,攀住之前绑在树上的绳索,荡回大树之上。他背负着两布袋的蛊物,直往苗寨后的山坡上奔去。这座山并不高,因巫族寨子便在山脚之下,苗人都唤之为“巫山”。楚瀚冬季上山砍柴,便是来到这巫山之上,因此十分熟悉路径。他一径来到山峰高处,找到一个隐密的山坳子,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略事休息。但见天色渐渐亮起,他呆坐了一会儿,低头望向那两个布袋,知道里面都是巫王和彩花了许多年的心血炼制而成的蛊物,自己却该如何处置它们? 楚瀚呆了一会,心想第一要务,便是解除自己身上的蛊。他打开彩的袋子,取出一个个盒子观看,见到其中一个盒子色作靛蓝,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知道这就是彩在自己身上下的“蓝虫蛊”。他小心地打开盒子,见到里面躺着一只肥大的肉虫,足有海碗大小,在盒中缓缓蠕动,十分恶心可怖。他知道这是“蓝虫王”,它平时沉睡不醒,但每隔一年便会苏醒一次,需要饮食。它饮食的方式极端古怪,不靠自己吃食,却经由散布在中蛊者身上的“蓝虫子”吃食人的血肉来满足胃口。如果彩不给中蛊者压抑蓝虫子的药物,蓝虫子便会开始咬啮吃食中蛊者的内脏血肉,痛苦不堪,直至死亡方止,死状自是极为凄惨。 楚瀚在两个布袋中摸索一阵,掏出竹杖、药丸和各种盒子,摊在地下检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方盒。这盒子色作靛蓝,上面也写着弯曲的文字。他心想这应该便是曾见彩施用的引虫线香了,打开盒子,果见盒中盛放着许多线香。他取出一支,用火折点燃了,将左手臂凑在蓝虫王之旁,右手持香,将香头在自己身周围绕,慢慢引导至左手臂当年蓝虫子钻入体内的疤痕之上。他见过彩从死去的奴役尸体中取出蓝虫子,但他并不知道解除死人和活人身上的蓝虫蛊有何不同,此时也只能“活马当死马医”,依样画葫芦了。 他挥动线香好一会儿,正担心这办法是否对活人无效,忽然感到手臂皮肤麻痒,接着一阵剧痛,他忍不住惊呼出声,但见一只蓝色肉虫咬穿了他左臂的皮肤,探出头来,接着一阵挣扎,从他的血肉中钻了出来。那蓝虫子已足有三寸长短,比入体时长了三倍。 楚瀚强忍恶心,定下心神,缓缓移动线香引导虫子,那只蓝虫子果然循着线香移动,带着血迹爬过他的手臂,最后跌入了蓝虫王所在的盒中。但见那小蓝虫黏在蓝虫王胖大的身躯上,渐渐变小,似乎慢慢融入了蓝虫王的身子,最后连一点儿痕迹也看不见。 楚瀚见此法奏效,吁了口气,又持着线香在自己身周环绕,最后引至左手臂的伤口之上。过了一阵,另两只蓝虫也从他的左臂破皮而出。他用线香将两只虫子都引入蓝虫王的盒中,才赶紧捻熄了香,关上盒盖,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三个血洞,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心想这该是他这辈子所见过最恶心恐怖的情景之一。 他喘了几口气,用布条包扎起手臂,又将满地的线香、蛊盒、药丸、竹杖等都收回布袋之中。忽然手指碰触到一个木盒,顺手便拿了起来,一手持盒,一手就想打开盒子,但随即惊觉:“这定是那万虫啮心蛊!” 他虽心生警觉,想赶紧抓过胸前的血翠杉闻嗅,但两手似乎已黏在盒子之上,再难移开,霎时之间,他警觉两只手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完全不听使唤,在他眼前自行动了起来,慢慢将盒子打开。正当盒盖开了一缝时,忽然一根青竹管伸了过来,将那盒子挑飞了出去。 楚瀚一惊抬头,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形站在身前,竟然是彩! 彩脸色苍白,似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低头望着他,说道:“嗯,你很聪明,没有人教你,你便偷学到了如何解除我的‘蓝虫蛊’。” 楚瀚跳起身,伸手抓起两个袋子,见到地上还有一根竹杖尚未收起,俯身抓在手中,准备拔腿就跑,却见彩似乎无意攻击自己,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停在当地,问道:“你为何救我?”彩摇摇头,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不忍心让你死。” 楚瀚望着她,见她脸上神情哀伤真挚,不禁暗自心惊,问道:“你怎会追到这里?” 彩低声道:“我知道咪縍昨晚去找你了,也知道你拒绝了她。我很高兴。”她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痛得无法入睡,回到自己的楼中,发现我的蛊物被盗,猜想动手的一定是你,因此最先上山来追你。天明之后,巫王和咪縍才发现你偷走了她们的蛊物,勃然大怒,命令全族的人出动来追捕你。” 楚瀚道:“你最先找到我,将我捉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彩摇摇头,说道:“不,我是来帮你逃走的。” 楚瀚大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彩苦苦一笑,说道:“巫王就快死了,我没把握自己能否斗得过咪縍。咪縍当上巫王后,你想你会有好日子过吗?楚瀚,你相信我。咪縍既不是白痴,也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是天下最毒的巫王之女,你被她看上了,是你的不幸。你唯一幸运之处,是我也看上了你,而我愿意帮你逃走。” 楚瀚听她再次提及她对自己的情意,仍感到难以置信,说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话?你……你对咪縍百般欺侮,几乎没要了她的命!” 彩嘿了一声,冷笑道:“我欺侮她?哼,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这小女娃儿自懂事起,便想要我的命,不知向我下过多少次蛊。她和她母亲合谋,让她装疯扮傻,只不过是想赢得别人的同情怜悯罢了,好让我处于挨打的地位,无法明目张胆地还手。” 楚瀚在听了巫王和咪縍的对话后,心中对咪縍也颇感难以信任,问道:“但是你对巫王下了万虫啮心蛊,要取巫王的性命。” 彩缓缓摇头,神色哀然,说道:“不,对巫王下蛊的不是我,是咪縍。”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彩叹了口气,说道:“咪縍一直求巫王杀我,但巫王却不忍心下手。咪縍便散布谣言,让大家以为我在密谋毒害巫王,而巫王不断容忍。如此当巫王中蛊死去后,大家便会认定是我下的手,唾弃我而同情咪縍。但巫王知道我对她一片忠心,始终不忍心对我下手。咪縍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决定下手,对自己的母亲下了万虫啮心蛊。” 楚瀚只听得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彩喘了几口气,扶着石壁坐倒在地,脸色愈发苍白,续道:“咪縍很早就从巫王那里偷得了少许万虫啮心蛊。她发现这蛊为竹所克,若将蛊藏在一根竹管的中心,施蛊的人持着竹管,自己便不会受到诱惑。” 楚瀚想起咪縍手中常常把玩着一段竹棒,不禁暗暗心惊,又听彩道:“她一直想对你下蛊,让你成为她‘意乱神迷蛊’的傀儡,对她死心塌地爱恋,但你一直不曾跟她有肌肤之亲,她才无从下手。”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当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彩尖声笑了起来,说道:“可怜?哼!要论心地的恶毒,我们谁也比不上她。她对巫王下毒之后,就嫁祸于我,逼迫巫王引动我体内的‘守宫蛊’。这蛊是巫王老早便给我种下的,用意是让我克制情欲,不致在成为巫王之前失贞,但这蛊也让我月事来时痛苦不堪。”楚瀚确曾见过她月事来时辗转呻吟的痛苦情状,知道那绝非一般女子寻常的痛经,心中不禁多信了几分。 彩又道:“这‘守宫蛊’并不致命,但是咪縍并不知道。她以为我也快要死了,但我可不会那么容易便让她得逞。她想要你,哼,我偏偏不让她得到你!” 她的眼光望向楚瀚手中的两个布袋,楚瀚只道她下一句话便会向自己索取这两袋的蛊物,不料彩却道:“这两个袋子,你立即扔到深水潭里去,让蛊种通通死去!” 楚瀚不禁一呆。 彩微尖笑着,说道:“咪縍的一切蛊种,都是靠巫王帮她炼成的,她自己半点也不会炼,只会施用。如今她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同时失去了所有的蛊种,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她没了蛊种,无法自保,往后就得靠她自己的本事啦!” 楚瀚低头望向手中的布袋,说道:“那你的蛊种呢?” 彩傲然道:“你有本事偷去,也有本事替自己解蛊,我还有脸向你讨回来吗?”她倚着山壁而坐,抬头望向楚瀚,喘了几口气,又道:“你在我族中住了这许久,想必已然看出,我们苗族巫女虽擅长蛊术,但很大一部分,还是仗着人们对我们的恐惧,才能自保。我们最大的难处,是在施蛊时,必得让受蛊者心甘情愿地让我们施蛊。” 楚瀚心中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彩已接下去道:“不错,那日我能对你施‘蓝虫蛊’,是因为你自愿吸了巫王的‘幻真水烟’,因此受她所制,当我下蛊时,你更未挣扎反抗,你难道自己不觉得奇怪?” 楚瀚回想当时的情景,下蓝虫蛊的过程十分恐怖,而自己竟然顺服无比地接受了,丝毫未曾抗拒,原来是因为巫王已用水烟迷障住了他的心神。 彩喘了口气,又道:“除了恐惧和迷惑,巫女也常用美色来降伏他人,让人意乱情迷时,心甘情愿中蛊。你这么长时间都未曾受到咪縍的诱惑,让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实在很不容易。”她说到这里,抬头凝望着楚瀚的脸庞,眼神中满是诚挚的尊敬与恋慕。 楚瀚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正要开口,忽听山下隐约传来一阵幽幽袅袅的歌声。 彩脸色一变,说道:“她们来找你了!”赶紧拔下几片嫩草,揉成一团,扔过去给楚瀚,说道:“快塞在耳中!” 楚瀚依言做了,但听那歌声优柔婉转,极为好听,不知彩为何如此着紧恐惧。他才塞好,便知道原因了:这歌声悠悠荡荡,歌意中饱含缠绵悱恻的爱恋,满是火热赤裸的欲望,直令听者意动神驰,不能自制,便想举步往山下奔去,投入歌者的怀抱。 彩对他招招手,要他跟上自己。楚瀚勉力镇定心神,提起两布袋的蛊物,快步跟着她奔去。两人穿过一道山涧,奔过一座山崖,来到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彩指向一条小路,要他快去。楚瀚点头向她示谢,彩摇摇手,转过身,快步去了。 楚瀚独自站在山巅,望着彩高挑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之中,知道她就将回去挑战咪縍,面对一场殊死之战。这对姊妹不只为了谁能当上巫王而争,彼此间早埋下了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而自己又恰恰是二女争夺的焦点之一,只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晓。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个女子的命运处境都十分可悲可叹,可她们的所作所为,却实在难以令人同情。” 他一心想尽快离开巫族,便提起脚步,踏上彩指出的小路。 山巅云雾环绕,迷蒙扑朔,如真似幻,而苗女的歌声也如影随形,不断盘旋在他耳际,尽管塞住了耳,仍能隐约听见。众苗族巫女显然一边唱歌,一边满山遍野寻找他的踪迹。楚瀚感到自己有如在云间飘浮,神飞魄荡,胸口有股难以压抑的冲动,要他飞奔回去寻找咪縍,跪倒在她的脚边,亲吻她赤裸的脚趾。 楚瀚惊觉自己就将入魔,加快脚步沿着那小路飞奔而去,手中紧紧握着胸口那段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奋力保持神智清醒。他却不知,世间最最迷人心魄之物,一是蛇王笛,二是苗女歌,而这两样的威力他都领教过了。 他一手紧握着血翠杉,一手抓着两个布袋,展开毕生最擅长的飞技,一阵风也似地向山下奔去。 天色渐明,山下的景物渐渐清晰,苗女的歌声也渐渐悄不可闻。他感到神智一清,有如从一场恶梦中陡然苏醒过来一般,不明白自己怎能在那阴郁恐怖的巫族中待了这么长的时日。大约正如彩所说,自己是被巫王的水烟障住了吧,而这一障,就是两年的时光。 他停下步来,忽然感到手臂刺痛,低头望见左手臂上的包扎处兀自渗出三块血点,想起蓝虫子钻出手臂的恐怖情状,不由得全身寒毛倒竖。他感到一阵恶心,低头望望手中提着的两个布袋,不禁皱起眉头;这两袋蛊物证实了自己过去两年的经历不是一场恶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他吸了一口气,想起彩的交代,在山坳隐密处找到了一个深水潭子,搬了几块大石头放在布袋里,将布袋口牢牢绑起,先后扔入潭中。他亲眼望着两袋蛊种缓缓沉入潭底深处,这才松了一口气,随手取过路边一根长竹,当作手杖,往山下走去。 下了巫山之后,便算离开了巫族的地盘,但仍处于苗寨之间。他不敢停留,加快脚程,往东行去。 广为人知的巫山位于四川北部,长江流经巫山处称为巫峡,乃是三峡——巫峡、瞿塘峡、西陵峡——之一。故事中的巫山位于贵州境内,乃是苗女所居寨子之旁的一座小山。关于苗族巫女和蛊物的种种描述,大多出于想象,并无事实根据。 第四十八章 马山四妖 离开巫山之后,楚瀚单独在道上行走了一段时日,不知为何,心中愈来愈挂念京城中的人事物。他常常想起纪娘娘劝自己离开梁芳时的恳切措辞,她的温和沉静;他在瑶族时,得知纪娘娘和自己都是出身大藤峡的瑶人,又感到更深一层的亲切,而他想起最多的,还是泓儿。他脑中不时浮起泓儿的小脸,那滚圆的臂膀和大腿,小小的双手双脚和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自己离开时,泓儿刚满一岁,正慢慢学步,也开始会认人了,懂得咿呀地叫自己“瀚哥哥”。 每想起泓儿,楚瀚心头就是一阵温暖,自己离开了这许多年,泓儿现在也该有四五岁了吧?还认得自己吗?但是每当他想起泓儿处境之危,心头便好似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他开始担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如果怀恩失势,无法保住泓儿,那可如何是好。他晚间的恶梦愈来愈多,每回都和在丛林巨穴中所做的那个梦境相似,有无数恶人和野兽要追赶伤害泓儿,自己奋力抵抗,最后抱着泓儿一起跌入万丈深渊……他往往在自己的嘶喊呼救声中惊醒,满身冷汗,喘息不断,醒后仍无法甩去梦中种种恐怖的影像。 他不断受恶梦所困扰,日夜不安,终于下定决心回京城一趟,暗中观望形势。如果一切如旧,纪娘娘和泓儿都平安,那他便可以放心离去;倘若形势转恶,他便要誓死守在他们身边,尽力保护他们的安危。主意已定,他便转往东北,打算回返京城。 这日他来到了广西境内,此地不如贵州境内那般山峦起伏,但有也不少山岭和丘陵。他来到一个小镇,这小镇因位于马山之下,被称为“马山镇”。这马山镇甚小,只有一家简陋的客店,他去客店要了间房,晚间便到客店的食堂吃饭。 他才走入食堂,便知道事情不大对头。这小镇人烟稀少,他刚踏入客店时,曾瞥见狭小的食堂里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但他入房一会儿再出来,食堂中的四张桌子竟已坐满了人,只留中间一张方桌空着。食客个个假装低头吃饭,却都忍不住往门口的楚瀚瞄了一眼,谈话声也顿时安静了许多。 第31节 楚瀚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已踏入了陷阱,但这些人跟自己有何冤仇,为何冲着自己而来,一时却无法猜知。他心想这些人应是有备而来,自己此时就算不踏入这食堂,屋外想必也会有人拦阻,便索性大步走到中央,在那张方桌旁坐下了。 他看准了门窗屋梁的方位,知道自己可以轻易脱身,但他却颇想瞧瞧是什么人会来这偏僻的小镇中寻找自己,又有什么目的。他唤了店小二来,叫了一碟烧肉,一碗白饭。店小二是个颇机灵的小伙子,点菜上菜时来去匆匆,显然对食堂中的其他客人十分忌惮。 楚瀚自顾吃食,等待众人发作。吃了半碗饭,才见一个坐在门边的马脸长袍老头咳嗽一声,站起身,走上前来,咧嘴而笑,露出一口黄牙,拱手说道:“这位想必是楚师傅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楚瀚回礼道:“好说,好说。”心中思量:“这老家伙认出了我,不知究竟有何意图。” 那马脸老者笑道:“楚师傅出身三家村,飞技高妙,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阁下在巫族干下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广西地近贵州,自然老早便听说了。我们慕名前来相见,今日有幸见到楚师傅的真面目,真是幸如何之。” 楚瀚这才明白过来,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离开贵州不久,小道消息便已传遍江湖,说道三家村的传人楚瀚盗走了巫王的蛊种,将巫王活活气死,引发巫族激烈内斗,已有五个巫女在争斗中蛊发身亡。 楚瀚原本料到自己离开之后,巫族中定会斗得天翻地覆,却没想到这事情会传到江湖上去。他心想:“这些人当然不只是慕名来瞧瞧我的面目,而是别有所图。他们能要什么?”随即明白:“是了,他们不知道我已毁去了蛊种,或许便是为了抢夺蛊种而来。”正想到此处,那老者已从怀中取出一锭沉甸甸的黄金,放在桌上,压低了声音,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楚师傅,十两黄金,买你在巫族中取得的所有物事!” 楚瀚低头望望那黄金,暗自庆幸自己已将蛊种沉入深潭之中,否则天下不知有多少邪徒恶棍争相夺取这些蛊种,遗毒不知将有多么深远!他抬头望向那马脸老者,见他仍旧咧着嘴露出黄牙而笑,便也报以一笑,黑黝黝的颊边露出两个酒涡,说道:“这位爷,十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当年我们三家村还兴旺的时候,金山银山都有,十两黄金却也能让几位族长挑起眉毛了。但我手中哪有什么事物值得十两黄金呀?要有,我立即掏出来给你。”说着拍了拍身上,表示身上空无一物。 马脸老者脸色微变。三家村号称天下宝库,这小子出身三家村,什么珍奇异宝、古董神器没有见过,想用十两黄金收买他手中握着的无价之宝,确实有些异想天开。马脸老者跟坐在一旁的一个方脸汉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打着同样的主意:“买不到,抢!”一众人哗的一声站起,拥上前来,团团将楚瀚所坐的桌子围住。 马脸老者弯下腰,双手撑在桌上,一张马脸离楚瀚的脸不过数寸,冷冷地道:“小子,你在苗族取得的蛊种,我们全要了。这黄金你不收也罢,横竖死人是用不着金子的!” 楚瀚满面无辜,摊摊手,说道:“可不是,死人哪会使金子呢?但是这位爷,苗蛊何等危险,谁敢随身带着。我若就这么拿出来交给你,你敢收下吗?” 楚瀚年纪轻轻,身形瘦小,容貌朴实,横看竖看都是个傻楞小子,而且言语率直,似乎丝毫不藏机巧。马脸老者望着他,笑容收歇,但仍露着一口黄牙,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小子。 楚瀚神色自若,眼角扫处,见到食堂中的十五六人,此时已全数围绕在自己桌边,门口也有人探头探脑,这帮人不知派出了多少手下来向自己索蛊,看来是志在必得。 那马脸老者凝视了楚瀚好一阵子,最后才龇牙咧嘴地道:“楚师傅,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大家都无好处。” 楚瀚点头道:“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这样吧,我话说在前头。楚瀚不缺钱,取了苗蛊只不过为了逞逞痛快,别无目的。这蛊种你们想要,我也没理由不给,连金子都不必收你的。只是……当中有一个难处。” 马脸老者凑上前,逼近楚瀚的脸,冷然道:“什么难处?”楚瀚道:“蛊种我藏在巫山里了。你们想要,得跟我回巫山去找。” 马脸老者直瞪着他,此时另有三个老者也围了上来,索性在他桌旁坐下了,只有那马脸老者还站在他身旁。楚瀚见这四人一个马脸,一个方脸,一个麻脸,一个圆脸,但衣着怪异,看来似乎是什么邪帮异教一流。四人互相望望,互使眼色,最后还是那马脸老者开口,说道:“小子,你想要唬我们马山四妖,还嫌嫩了点儿。老实说吧,那些事物藏在哪儿?”一边说,一边已将一柄小刀抵在楚瀚的后腰。 楚瀚恍若不觉,抬头向四人环望一周,脸露无奈之色,说道:“我说了要带你们去巫山寻找,你们不信,那我该如何,你们才会相信?” 马脸老者将一张老脸贴近他的脸颊,说道:“你若要命,就放老实点。现在我们将你的手脚绑上,乖乖跟我们走。”话才说完,手中一松,眼前一花,马脸老者直觉将小刀往前一戳,却戳了个空。四人一齐惊呼,但见众人围绕中的楚瀚竟已凭空不见,四人有的抬头仰视,有的低头寻找,有的左右张望,却哪里见得到楚瀚的身影? 食堂中其余人也都呆了,慌忙扭头四望,满屋子寻找,但却连半点影子也没见到。众人又是惊慌,又是恐惧,这人莫不是会了妖法,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如轻烟一般,转眼间便消失无踪?马脸老者明明持刀抵着他的血肉,他竟然仍能脱身,离他近不过咫尺的四人就连他从哪个方位逃走的都毫无线索,这怎么可能? 众人发呆不过片刻,门外已有人叫了起来:“人走了,人走了!”四个老者和一群手下一涌而出,果见夜色之中,五十丈外,一个烟一般的人影正快速远去。众人大呼小叫,打起火把,随后追上。马脸老者叫道:“中了毒,走不远的!追!” 楚瀚才奔出一段,便感到浑身不对劲,腹中忽然剧痛起来,手脚酸软无力,心中暗叫不好:“他们在饭菜中下了毒!”他毕竟少走江湖,对这等阴毒伎俩少了防范,此时连忙抓起血翠杉放在鼻边,勉强振作精神,放眼望去,迎面便见一条大河,河岸上尽是干枯的蒿草,稀稀落落,颇难躲藏。此时已是黄昏,苍茫中但见那河总有数里宽窄,遥望更见不到对岸,河水汹涌,河岸边连一条小船也没有。 楚瀚暗骂一声,若在平时,要泅水过去倒也可行,但此时身中剧毒,一入激流,气血加快,恐怕立即便没命了。若在这河岸上被敌人一围,更无处躲避,只能趁敌人尚未追上之前,赶紧设法逃脱。 他感到腹痛难忍,勉力往河上游快奔而去。若在平时,凭他的飞技,敌人更无法追得上他,但他中毒之下,脚步不得不放慢,但听身后传来咻咻声响,却是马山四妖率手下逼近前来,开始向他投掷暗器,飞镖、铁莲子、甩手箭、铁蒺藜,什么都有,昏暗中准头虽差,但成片飞来,也甚难躲避。他放眼望去,见到数丈外的河岸上有间木屋,他极需觅地躲避暗器,别无他策,只得往那木屋冲去。 楚瀚踢开屋门,窜入屋中,但听屋外啪啪啪声响,有如下雨一般,不知已有多少暗器打在了板壁之上。楚瀚心想:“他们用暗器逼我走入绝路,下一步便要入屋来捕捉我了。”他知道这些人贪图苗蛊,应不会就此杀了自己,但瞧他们邪狠阴毒的手段,大可能斩了自己双手双脚,弄得自己半死不活,再以酷刑逼供。他心想自己绝不能落入这帮人手中,念头急转,但听门外暗器停歇,脚步声响,四个人向着木屋走来,应当便是那马山四妖了。 楚瀚放眼向屋中打量,但见这木屋约莫十尺见方,陈旧破败,屋角堆满了腐烂的干草,往年可能是个临时的马厩,屋中既无躲藏之处,也无什么可作武器的什物。他心中大急,但听脚步声愈来愈近,不禁慌乱,忽然注意到手掌中传来一股冰凉之感,低头一望,发现一直捏在手中的竹杖竟然寒冷如冰,颇不寻常。 他望着那竹杖,赫然一惊,但见这竹杖竟像极了咪縍时时持在手中把玩的竹棒! 楚瀚呆在当地,心中动念:“莫非我一时疏忽,竟留下了这段藏有万虫啮心蛊的竹棒,当成手杖随身带着?” 他陡然想起彩曾经说过,咪縍很早便偷得了万虫啮心蛊,将之藏在竹管之中。他回想自己将两袋蛊种沉入巫山中的深潭之后,便抓了一根竹杖当作手杖,向下山走去。自己当时被苗女之歌所惑,脑子昏昏沉沉,并非十分清醒,而这竹杖又一直未被收入袋中,没有跟其他的蛊种一起沉入潭底,怎知竟被他糊里糊涂地带下了山来! 他想到此处,顿觉全身发麻,所幸这万虫啮心蛊被竹子所制,无法诱人中蛊,加上自己身上始终戴着血翠杉,能够护身,不然不知已死了几十次了。眼前情势危急,他立时便想:“如何才能施用这竹杖中的蛊?” 他回想咪縍时时将竹棒拿在手中把玩,但究竟要如何才能释放出竹杖中剧毒无比的蛊物?彩曾经说过什么?好像没有;咪縍曾经透露什么线索?也没有。楚瀚心急如焚,知道自己只有几瞬间的工夫,若解不开这个秘密,自己很快便要落入马山四妖的手中。 他将竹杖翻来覆去地端详,忽然注意到一端近顶处隐约有个小小的圆形。他伸指摸去,那圆形似是个小小的开口,他用力一摁,一小块圆形的盖子便掉了下来。便在此时,马山四妖中的马脸老者已踢开木门,踏入木屋,冷笑一声,举起鬼头刀,大步向楚瀚砍来,当头斩下。 楚瀚无暇多想,举起竹杖,便往马脸老者的脸上刺去。马脸老者回刀一挡,但听嚓一声,竹杖被他从中劈成两半,一截飞出数丈,跌落在地。 楚瀚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竹杖一破,再无任何事物可以遏止杖中的蛊物,立即将手中的半截竹杖远远扔出,抓起挂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接着就地一滚,往木屋角落滚去。人还未停下,便听马脸老者嘶声惨呼,呼声凄厉难言。 楚瀚滚出老远,缩在角落的烂草堆中,抱着头不敢起身,心中怦怦乱跳。但听脚步杂沓,方脸妖奔入屋来,叫道:“大哥,你怎么了?这小子伤了你?”话声未了,也高声惨叫起来,摔倒在地,挣扎翻滚不止,两人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似乎将这静夜给生生地撕成碎片。 另两妖吓得不敢进屋,缩在门外,甚至不敢探头来看。幸得这二人胆子小,胆子若稍大一些,跨入了屋中,两条命便也送在此地了。 门外四妖的手下眼见屋中二妖情状诡异惨酷,都惊得呆了,发一声喊:“蛊术,蛊术!”登时作鸟兽散,逃得不见影踪。只有另外二妖不知是顾念情义,还是吓得傻了,仍旧留在门外没有离去。 楚瀚抱头藏在干草堆中,但听屋中二妖呼声凄厉,尖锐刺耳,惊心动魄,直令人不忍卒听,心想:“大祭师说过,看见这蛊的人,会神智恍惚,行止怪异,狂呼惨叫,痛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的几天内便死了,有的会迅速老化而死。怎地这两人好似立即便要断命?”随即想到:“大祭师说的,是木盒中的万虫啮心蛊;这竹杖中的蛊是咪縍偷去重炼的,效力或许又有不同?” 但听二妖仍嘶吼惨叫不绝,却并未死去,门内的楚瀚和门外的二妖各自惊悚颤抖,在极度恐怖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时辰。 过了不知多久,两妖的嘶吼声终于渐渐低微,转成临死前的呻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漫漫长夜就在两妖的呻吟声中过去了,将近天明,呼喊仍断断续续,并未止歇,楚瀚心中渐感焦急,只想:“他二人怎地还不死?” 最后呻吟声终于止歇,楚瀚定下神来,感到自己身上的毒性仍未解除,手脚不便,心知自己不但得逃过这万虫啮心蛊的淫威,更得避开门外的二妖,方得脱身。他紧闭双眼,慢慢摸索,沿着墙爬行,尽量远远避开屋中二妖方才发出呻吟之处,爬到一扇窗下。他伸手摸到窗棂,站起身来,正准备跃出窗外,忽听窗外一人咦了一声,说道:“还有人活着!”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十分娇柔好听。 楚瀚一惊睁眼,但见面前不到一尺处赫然是张女子的脸,花容玉貌,杏眼桃腮,艳美异常,一身白衣,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他绝未想到黑夜之中,荒野江边的旧木屋外,竟会出现一个陌生美女,直觉反应便是后退避开,但连忙硬生生地阻止自己,知道绝不能靠近垂死的马山二妖和二妖身边的万虫啮心蛊,便留在当地,凝目往那女子望去。 但见那女子靠在窗边,一手支颔,神色沉静悠闲,好整以暇,丝毫不为马山二妖的惨呼所动,看来她已站在窗前观望许久,对于二妖中蛊垂死的情状似乎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眼中只露出一分淡淡的好奇。看她这副漠然镇定的神态,俨然是个苗族巫女,但她衣着打扮全是汉人,却又不像。楚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将目光从二妖身上收回,落在他的脸上,淡淡地道:“你又是谁?藏在这青竹杖中的,可是万虫啮心蛊?你怎地没死?” 虽然她言语轻柔舒缓,楚瀚却感到一股逼人的霸气迎面而来。他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没有回答,径往墙边摸索行去,希望能找到大门,夺门而出。他直觉感到这美貌女子极难对付,他宁可去面对门外的马山二妖,也不敢从这女子身畔跃出窗外。 那女子锐利的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庞,嫣然一笑,说道:“小子胆子好大,竟敢不回答我的话。” 楚瀚勉力移开两步,忽然感到全身酸软,再难抵挡那蛊的诱惑,几乎便要冲到竹杖之旁,仔细瞧瞧这万虫啮心蛊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他紧紧握着血翠杉,努力嗅闻它的香味,但这万虫啮心蛊威力实在太过强大,他直用尽了全副心神,却仍无法阻止自己一步步往那竹杖移去。 正当他在生死之间挣扎之际,但见那女子白衣一闪,轻巧地从窗口跃入了木屋之中,径往垂死的马山二妖走去,一俯身,拾起了半截青竹杖,又走到墙角,拾起了另半截,纤纤素手不知怎地一翻,已将两截竹杖凑在一处,也将方才楚瀚撬开的小圆孔堵住了。 楚瀚感到那蛊的魔力顿时消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惊异:“这女子是谁?竟对这万虫啮心蛊不屑一顾,随手便制伏了。她绝对不是寻常人物。” 但见那女子回过头来,对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霸气妖气,娇声说道:“你不肯回答我,难道我便猜不出?你是三家村的楚瀚,这竹杖中藏着的,正是苗族蛊王‘万虫啮心蛊’,前一任的巫王便是死于这蛊。至于你前夜为何能活着未曾中蛊,那也很简单,你身上戴着一件奇物,能够袪妖邪,辟百毒,因此你能抵抗这苗蛊,未受其惑。”伸出素手,直指着他手中紧握着的血翠杉。 楚瀚脸色苍白,这时万虫啮心蛊已被收起,威胁不再,但他感到面前这女子比万虫啮心蛊还要毒辣恐怖十倍,手中紧紧握着血翠杉,生怕被那女子夺去。 白衣女子却似乎对他的血翠杉并无兴趣,低头望向那段青竹杖,随手把玩,若有所思,说道:“我听人说过,这万虫啮心蛊,乃是苗女为了让意中人一世只爱她一个人而炼制的。嗯,这事物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她侧头瞥向楚瀚,笑吟吟地道:“我可不似你,人家问我问题,我从不会不敢回答。我是百花仙子戚流芳,正在探寻我师哥的下落。他为了报仇奔走天涯,我为了找他,也随着他奔走天涯。我若找到了他,你说,我该怎样牢牢套住他的心呢?”说着自顾笑了起来,身子有如花枝乱颤。她一边笑,一边将竹杖往腰间一插,飘然出了木屋,对楚瀚和马山二妖更不多看一眼,身影迅速消失在晨曦之中,只留下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楚瀚勉力定下神,此时万虫啮心蛊已被百花仙子戚流芳取去,木屋中的马山二妖也已断气,屋外的二妖尚未恢复神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奋力跨出门外,但见天色渐明,一轮旭日就将从东方升起。他辨别方向,往东方沿着河流飞奔而去,直奔出数里才停步。他回头不见马山四妖的手下追来,想是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躲到何处去了。他回想昨夜情景,感到一阵恐怖恶心,在河边呕吐了数次,将腹中食物全吐了出来,才感到好过了些。马山四妖在他食物中下的毒似乎并不太厉害,吐过之后,腹痛便消失了大半。 “百花仙子”戚流芳便是日后创立“百花门”的百花婆婆。她年轻时曾师从古山老仙学习“仙术”,亦即毒术。古山老仙与苗族巫女渊源甚深,精擅蛊术,因此戚流芳对苗族蛊术亦十分熟稔。戚流芳在楚瀚和四妖的激斗下,因缘巧合取去了青竹杖和藏在竹杖中的万虫啮心蛊,她知道这蛊的渊源,便打算用在暗恋已久的师兄叶落英身上,好让他对自己一往情深,再不离开。但尚未来得及施蛊,两人便生扞格,叶落英服毒自杀。戚流芳自此性情大变,滥杀无辜,害人无算。这万虫啮心蛊经她重新调配炼制后,传给了小弟子姬火鹤,姬火鹤又传给了得意弟子青竹。青竹后来成为百花门长老,曾手持青竹棒,以万虫啮心蛊诛杀无数土豪恶霸,最后也用该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详情请见《天观双侠》。 第四十九章 飞戎又现 楚瀚此番险些死在万虫啮心蛊上,心惊胆战之余,不敢多留,拖着疲惫的身心,继续往东行去,只想逃得愈远愈好。 他行了数日,这日来到一个大城镇外,十分眼熟,问人才知道又回到了桂平。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伙伴小影子来,心中好生思念。当年他来到桂平时,因决心入林设陷阱擒拿百里缎,便将小影子留在了镇上,怎料得到自己这一去便是好几年,在靛海、大越走了一遭,又陷身苗寨巫族,九死一生,险些再也无法回来。 他想起小影子的忠诚贴心,便决定入城去寻找小影子。他先潜入一户人家偷了衣裤帽子,略作改装,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商铺伙计,来到昔日下榻的客店,要了一间单房。他记得往年在东厂和皇宫中时,小影子最爱躲在厨房的灶旁取暖,有时睡得太靠近灶火,连胡子都烧卷了。他想着小影子胡须烧焦的滑稽模样,不禁笑出声来。当下出了房间,来到客店的厨房。这时正是午后,厨房中没有半个人,楚瀚找了一圈,不断撮唇作哨,却并未见到小影子的身影。 他甚是失望,心想:“过了这许多年,它大概老早走了,也很可能已经死了。”心下不禁一阵黯然。 傍晚时,他去城中吃了碗面,坐在临街的一张桌旁,外边天色已暗,街上行人渐稀。忽见一群十多个衣着古怪的汉子牵着马从大街上走过,楚瀚定睛一瞧,领头的竟然便是幸存的马山四妖中的两妖。他心中一凛:“莫非他们是跟随我而来的吗?”又想:“我一路掩藏得甚好,他们不可能追得上我。桂阳是个大城,他们来此应是别有他事。” 他心中好奇,等二妖和众手下远去后,便结了账,随后跟上。但见一行人走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后门外,离自己下榻的客店并不远。屋内有人开了后门,让二妖等人进去,说道:“诸位师兄到了!路上可辛苦?快请进来,大师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一行人进了大屋,楚瀚也跃上高墙,跟入探听。但见马山二妖来到一间小厅,厅里已坐了一个中年人,一身紫袍,留着长须,面孔尖长,脸色阴鸷,见马山二妖进来,劈头便问道:“老大、老二呢?东西没弄到手?” 麻脸妖和圆脸妖脸色苍白,连忙跪下,将捕捉楚瀚未成,大妖、二妖被他施蛊毒死的前后说了。那紫袍人哼了一声,说道:“三家村的人不好对付,我早叮嘱你们要谨慎行事,却仍一败涂地,一事无成!” 麻脸妖和圆脸妖都脸有愧色,跪下请罪,说道:“大师慈悲,大师恕罪!” 那紫袍人摆手道:“罢了!大妖、二妖都牺牲了,连百花仙子也觊觎苗蛊,出手抢夺,可真让人料想不到。”顿了顿,又道:“今晚的法会如常举行。你们帮我放亮了招子,今儿来献金献银的信众着实不少,需得提防那些趁机来捞一笔的宵小之辈。”二妖连声答应,退了下去。 楚瀚心想:“原来四妖出手向我夺蛊,是出于这紫袍人的指使。这人又是什么大师了?” 听得前厅人声鼎沸,楚瀚有心探索这群妖徒的勾当,便悄悄潜出,来到大屋的正门之外,见大门洞开,进门便是好大一座厅堂,里面已聚集了数百人,形形色色,有高官贵贾,也有市井小民、善男信女,彼此交谈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似乎什么重大神圣的事情就将发生。 不多时,内厅响起一阵锣鼓声,屋中众人齐声欢呼:“大师,大师出来了!” 便见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中年人从内厅走了出来,在当中的高座上坐下了。他面孔尖长,留着长须,满面红光,嘴角带着自得的微笑,正是楚瀚刚才在后边见过的紫袍人。他身后跟着一群亲信弟子,待他坐定,便高声宣布道:“李大师就座,开始接见信众!”楚瀚见到二妖也在那群亲信弟子之列,站在那“李大师”的身后守护。 厅中众信你推我挤,争相上前向那穿金袍的中年人跪拜,双手呈上一盘盘的金子或银子,旁边的侍者一一收下,李大师微笑着与来者对答,神态慈祥和蔼,跟楚瀚方才在后面看到的阴鸷神情判若两人。 楚瀚正纳闷这些人在做什么,身边一个老者对他道:“小兄弟,你是外地人吧?运气可好了,正好碰见李大师来到镇上举办消灾求福大会。” 楚瀚问道:“李大师是什么人?”那老者听他不知,睁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李大师?李大师讳孜省,乃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神人哪!治病驱邪,消灾求福,天下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儿。” 楚瀚恍然道:“因此大家都来这儿奉献金银给大师,请求大师帮忙消灾祈福,是吗?” 老者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但也不全是。大师哪儿在乎金钱。这个秘密,你可别到处说去。大师老早就练成了炼金术,要多少金子就有多少。今晚这儿想必有不少是想来跟大师攀个关系,希望能拜他为师,学习炼金术的。” 楚瀚并不相信这一套,假作惊异道:“若懂得炼金术,一辈子都不用愁穷,那可有多好啊!” 老者笑道:“可不是?但是话说回来,有人怕穷,也有人怕死。大师的‘长生术’才让人艳羡呢。他的弟子偷偷跟我说,大师已经一百多岁了,但看来还跟四五十岁的人一般,这都是他的‘长生术’的功效。当然还有一心想对付仇家的人,大师的‘打小人’、‘咒发术’和‘养小鬼’,就更加好用了。大师的这五样法术,号称‘五雷法’,可是极为宝贵的秘传之法,百年来只得大师一个传人,当今世上没有比大师更殊胜的人物了。” 楚瀚微微点头,心想:“原来这什么李孜省李大师,是个地地道道的妖人。”他装出担忧的神情,低声问道:“老前辈,我今日恰好撞见大师,那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但我出门在外,身上没带什么银两,这么空手去拜见神人,可不太过失礼了?”老者挥挥手道:“一点不要紧!心诚则灵!或许大师跟你有缘也说不定。来,你跟我一起上前去,向大师说出你心中苦恼忧虑,他一定能替你解决的!” 楚瀚便跟着老者上前,往人群中挤去。但厅中信众实在太多,每个人都有无数的烦恼问题要请教大师,也不知要等候多久才轮得到他们。楚瀚正等得不耐烦时,但听一个侍者高声道:“祛灾降魔的时辰到了!” 楚瀚身边的老者唉声叹气,连声道:“迟了一步,迟了一步!看来我又错过一次良机了。”楚瀚道:“怎么?”老者道:“大师累了,今晚不再继续接见信徒了。但咱们能望望祛灾降魔的仪式,也是吉祥的。” 其余未能见到大师的信徒们个个露出失望之色,知道大师接见信众的时刻已经结束,自己的问题要得到解决,只能等候下一次的机会了。但众人都不敢透露任何不满之色,纷纷后退,在大厅当中让出一块空地。几个侍者走上前来,抬过一个红布覆盖之物,放在当中。 但见李孜省穿着金光灿烂的袍子,走到那红布遮盖的事物之前,双手合拢,口念咒语,不多时,但见他手中渐渐冒出一股白烟,袅袅升往大殿顶上。众信徒见他露出这一手神迹,都发出赞叹之声。李孜省面色严肃,双眉紧蹙,口中喃喃念着咒语,霎时间整张脸都红了起来,脸上闪烁出一粒粒汗珠,似乎正用尽心力祈请着什么。过了约莫半盏茶时分,李孜省才停止念咒,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脸上又露出慈祥的微笑,伸手指着身前的红布道:“我仰仗天神的法力,将在座大家的业障罪孽,都转移到了这只畜生的身上!” 一个侍者上前掀开了红布,但见里面是一只木笼子,笼中蜷缩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一双黄澄澄的眼睛闪着光芒,警戒地向周围瞪视。 众信徒都睁大眼睛望着那黑猫,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名的仇视和几分残忍的期盼。李孜省身边的侍者拿起一把火炬,往笼子凑去,显然想将笼子点火焚烧。 李孜省双手合十,说道:“烧了这满身罪孽的畜生,就能带给大家吉祥平安。烧吧!烧吧!” 楚瀚一见到那黑猫的身形眼神,立即认出那是小影子!他心中猛然一跳,眼见那笼子的一角已然着火,小影子在笼中嘶声吼叫,弓起背脊,显然惊恐已极。楚瀚怎能坐视自己的小影子被人烧死,立时从怀中掏出两枚“落地雷”,往挂在屋角的大灯笼掷去,炸断了悬挂灯笼的吊绳,那灯笼轰然一声,跌落下地,七八个信徒被灯笼砸到,大呼小叫,纷纷逃窜,厅上众人都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楚瀚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之际,施展飞技,越过数十人的头顶,飞身来到笼子之上,手中匕首挥出,斩破了笼顶,伸手将小影子抄了出来,随即一跃上了屋梁。 他这一出手,因身法实在太快,加上火烧的浓烟和灯笼跌下的纷扰,笼前的李孜省、众侍者和围观众信徒一时都没看清发生了何事,过了半晌,才有人叫道:“咦,猫不见了!”又有人抬头往上一望,说道:“莫不是在梁上?” 众人一齐抬头看去,烟雾中仿佛见到一个人影,都大叫起来。事实上,楚瀚早在众人留心到猫不见了之前,便已从大梁跃到屋顶角落,窜了出去。他将小影子放在屋顶上,小影子受到惊吓,一溜烟便冲下了屋顶,奔过围墙,没入黑暗之中。楚瀚自己悄悄跳下地,又从大门回进厅去,此时厅中一片昏暗,烟雾弥漫,人声嘈杂,众人仍旧抬头仰望着大梁,戳指呼喊,叫小偷下来。楚瀚心中暗暗好笑:“梁上早已无人,难道他们都看不见吗?” 他挤回那老者身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方才跃出去救猫上梁,复又归来,那老者竟然全无知觉,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看梁上有人,偷走了猫!” 楚瀚挤在人群之中,也抬头去看,不由得一呆,梁上果真有人!自己刚才跃上梁时,并没见到什么人,这人却是何时到梁上去的?他又为何会在梁上? 正想着,李孜省的亲信徒众中有会武功的,包括马山二妖和几个手下,纷纷跃上大梁去追捕那人。那人一惊之下,忙从屋顶钻了出去,跟自己刚才钻出去的方位一模一样。楚瀚心中一动,立时看出这人的身法十分独特,似是三家村中人,但却看不出是谁。他转身往门外挤去,想追上去瞧瞧,却听厅前一人朗声说起话来,原来是李孜省为了镇住场面,特意站到高处,举起双手,朗声道:“大家看这儿!大家看这儿!天帝已经派遣使者,将黑猫接去了!你们瞧!” 但见他伸手往火烧的笼子里一捞,双手高高举起,似乎举着一团烧焦的动物尸身,接着双手一抖,那尸身忽然消失,转变成一朵朵灿烂的莲花,从他手中跌落。众信徒都看得目瞪口呆,直跪倒膜拜,口称神迹。 楚瀚却不由得微微一哂,看出这李孜省也是个懂得偷天换日,手脚利落的“小绺”之流。方才他从袖子中掏出木炭,又将木炭收回袖中,快手掏出金色莲花,一耍一换之下,立时骗倒了一众信徒,但在楚瀚这当代一等一的偷天换日高手眼中,这李孜省的手法自显得粗糙已极了。楚瀚眼见一众徒众惊叹叹赏不绝,不禁暗暗好笑,但他无心拆穿这人的骗术,挂念那刚刚窜出屋去的梁上之人,便趁着众人膜拜赞叹之际,从大门挤了出去。 他窜上屋顶,伏低观察,但见屋顶上已站了马山二妖等七八个李孜省的亲信徒众,当先的圆脸妖向那偷子喝道:“兀那小子,竟敢来动大师的物事!不要命了吗?” 那人也不答话,蒙头便往隔壁屋脊跃去。那群人发一声喊,纷纷追上。楚瀚见那偷子在屋脊之间纵跃,身法果然是三家村的飞技,但又并非十分精湛,几个起落,便被圆脸妖等人追上围住了。追者刀剑出鞘,向那偷子砍去。那偷子武功也不怎么高明,没两下便受了伤,被那群人擒住,押回大厅后面的那间小厅。 楚瀚极想知道这偷子究竟是谁,便悄然跟在一群人之后,躲在窗外偷看。但见徒众将那偷子五花大绑,推坐在中间一张凳子上,一人将他背上的背囊取下打开了,但见里面亮花花的都是金子银子,看来正是今晚信徒献给李孜省的金银。 第32节 麻脸妖走上前,啪的一声,甩了那偷子一个耳光,喝道:“小子捡便宜来啦!”这时楚瀚看清了那偷子的脸面,见他形貌猥琐,却是从未见过。 那猥琐汉子苦着脸,吐出一口血,也不言语。圆脸妖走上前来,喝道:“你是什么人?哪儿偷来的胆子,竟敢对大师的事物下手。” 那猥琐汉子一挺胸,说道:“我姓罗,乃是三家村中人!”麻脸妖举手欲打,喝道:“胡说八道!‘胡柳上官’,三家村的飞技从不传外姓,你姓罗,怎会是三家村的人?” 那姓罗的偷子争辩道:“我哪有胡说?三家村的楚瀚不也是外姓人,却学得了胡家的飞技?” 麻脸妖和圆脸妖互望一眼,同时开口问道:“你认识楚瀚?”“你是楚瀚的什么人?” 那姓罗的偷子当然不知道麻脸妖和圆脸妖与楚瀚之间的血仇过节,吹嘘道:“嘿,楚瀚师傅可是当今飞技最高的一位神偷了。我跟楚瀚师傅关系匪浅,他呢,可说是我的入门恩师……”麻脸妖双眉一竖,冲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挥手又是一个巴掌,喝道:“他在哪里?是他派你来的吗?” 那姓罗的偷子连挨两个耳光,见这麻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改口,说道:“不,不!我其实并不认识楚瀚,连见也没有见过他……他这个恶贼!”他方才还满口称赞楚瀚的飞技如何了得,但此人显然十分识趣,眼见势头不对,立即改口叫他“恶贼”。 便在这时,李孜省脸色凝重地走进屋来,马山二妖和其他手下赶忙让在一旁,对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李孜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了,问道:“这人偷了什么?” 圆脸妖道:“他偷了信徒在厅上进献的金银,全都取回来了。”麻脸妖道:“这人刚才说,他出身三家村,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他跟楚瀚颇有渊源也说不定。” 李孜省看了一眼那些金银,走上前去,绕着那那姓罗的偷子走了一圈,忽然一伸手,从他的颈间掏出一样事物,扯将下来,拿到灯前细看,说道:“这事物……这确实是三家村之物!” 其余人都凑上前来,楚瀚也看得清楚,但见那是一面银色的牌子,看来十分陈旧,但仍能见到牌面上刻着一个“飞”字。 楚瀚心中一震,顿时忆起许多年前,自己输了“飞戎王之赛”,在祖宗祠堂前罚跪时,上官无嫣曾骑马到来,特意取出这面她以取得“冰雪双刃”而赢得的“飞戎王”之牌,在自己面前摇晃,挑衅地问自己:“这便是你拼死拼活想赢得的‘飞戎王’之牌。怎么,如今这牌子落入了我的手中,你挺眼红的吧?” 楚瀚在这许多年之后,再次见到这面银牌,不禁又是惊诧,又是好奇,暗想:“三家村中人极为重视的‘飞戎王’之牌,怎会落入这猥琐偷子的手中?他和上官无嫣有什么关系?”又想:“上官家被抄时,上官无嫣匆匆被锦衣卫捉走,很可能并未将这面银牌带在身上。这牌子或许留在了上官家,被锦衣卫搜出,又或是被柳家或其他宵小取出,流落出来。” 转念又想:“不,事情不会这么单纯。这人的取技飞技虽是三流,但身法确然出自三家村,受过三家村人的传授。”他一心想向这偷子探问,但这时李孜省、二妖和一帮会武功的亲信徒众都在小厅之中,他自不愿贸然现身。 李孜省抬起头,盯着那姓罗的偷子,冷冷地道:“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三家村中人。那只黑猫呢?你藏去哪儿了?” 姓罗的偷子一呆,左右望望,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嗫嚅道:“什么……什么黑猫?” 李孜省脸上的阴鸷之色又现,说道:“你救走了那只关在笼里的黑猫,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救走那只猫?” 姓罗的偷子满面迷惘,说道:“我……我真的没有救走什么猫。”李孜省喝道:“给我打!” 麻脸妖走上前,狠狠地又甩了偷子四五个耳光。姓罗的偷子哀哀而叫,连忙申辩道:“各位大爷,请听小的说,小的方才躲在大厅后面,趁人不注意时,偷走了这些金子银子,后来那灯笼不知怎地砸下来,许多人都转头望向我这边,小的怕被人抓包,于是就跳上梁去,准备从屋顶逃走。小的真的不知道有什么猫!” 圆脸妖向李孜省道:“请问大师,那猫真的被人救走了?”李孜省道:“不错,猫确实被人救走了。”麻脸妖道:“莫不是那笼子原本就做得不好,火一烧便裂开了顶,让那猫……那猫从缝隙中跳出逃走了?当时烟大,谁也看不清楚……” 李孜省打断他的话头,冷冷地道:“不,笼顶被人以匕首割开,那猫是被人救出去的。我听闻从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楚瀚那厮在宫中当差时,身边总跟着一只黑猫。他在青帮和丐帮面前炫耀身手时,这黑猫便站在他的肩头。我听说他是个爱猫如命的人,出手救猫,正是他会做的事情。” 圆脸妖和麻脸妖等都不禁脸上变色,说道:“难道……难道今晚来救猫的真是楚瀚?怎地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众人顿时都觉毛骨悚然,不自禁地抬头四望,想知道楚瀚是不是正潜伏在左近观望自己。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有见到,而楚瀚锐利的目光仍旧如夜枭一般,在黑暗中静静地观望着他们。 李孜省哼了一声,对手下道:“给我好好拷问这小子,要他招供他是不是楚瀚派来的,是不是为了掩护楚瀚出手救猫,才故意出现在梁上,引开我等的注意。” 圆脸妖和麻脸妖领命,轮番拷打那姓罗的偷子。那人禁不起打,不多时便又哭又求地招供道:“真的不是!众位大爷,小的根本不认识楚瀚,连见都没见过。小的也不是三家村弟子,只是山东盗伙中的一个小喽啰。” 李孜省喝道:“那你身上怎会有这三家村的‘飞戎王’之牌?你跟三家村究竟有什么关系?”楚瀚心想:“这正是我想问的,他们代我拷问出来,也省我一番功夫。” 那姓罗的偷子忙道:“是这样的。我们寨里有个大头目叫作上官无边,自称是上官家中人,有时他喝醉了,会演练一些飞技给我们小喽啰开开眼界,小的也就这么学会了一点半点。他也不时拿出这面银牌来炫耀,说是他在三家村七年一度的‘飞戎大赛’中赢得的。后来小的跟一个小头目闹翻了,打算脱伙离去,走前刚好撞见上官头目喝得烂醉,就趁机摸走了他的这面银牌,好拿到南方来招摇撞骗。” 楚瀚记得柳子俊曾跟他说起上官无边投身山东盗伙的事情,心想这人的言语应当不虚,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这面三家村人极为重视的“飞戎王”之牌,竟然流落到这等三流偷子的手中,岂不亵渎了“飞戎王”的美名?那年“飞戎王之赛”,上官无嫣、上官无影、柳子俊和他四人,分别取得了惊世宝物冰雪双刃、白瓷婴儿枕、春雷琴和紫霞龙目水晶,他们当年的取技飞技,岂是这姓罗的偷子所能及得上万一! 楚瀚想到此处,决心要取回这面银牌。但见李孜省等人又拷问了那姓罗偷子一阵,再问不出什么,才让麻脸妖将姓罗的押下去关了起来,众人熄灯,各去休息。 楚瀚等他们散去后,便在大屋四周观察,见到信众都已散尽,大门紧闭,大屋处处都已熄灯,一片黑暗。为了守护今夜从信众手中骗来的金银,李孜省派了十多个亲信弟子守在库房之外,自己的房外却并未守卫。 楚瀚暗暗庆幸,悄声来到李孜省的卧房之外,见到他已熄灯就寝。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倾听他的呼吸已然平稳,才从窗缝中放入一支夺魂香,等香烧完之后,便闪身入屋,但见李孜省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楚瀚伸手到他怀中,缓缓取走了收在他衣袋里的那面“飞戎王”银牌,挂在自己颈中。他在卧房中四下一望,见到一口箱子,上前打开,但见里面放的都是李孜省用来哄骗信众的种种作假唬人的法宝。他撇嘴一笑,甚是不屑,随手取走了箱中的几件物事,放入怀中,从窗中跃出,跳上高墙,扬长而去。 第五十章 雪中之艳 楚瀚在镇上出手救猫,取回银牌,李孜省和他的徒众虽未见到他的人,却不免开始疑神疑鬼。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镇上多待,心中挂念小影子,离开那大屋后,便立即回到客舍,来到厨房寻找。 黑暗中只听地上沙沙声响,想是老鼠听见人声,四下窜逃。楚瀚撮唇作哨,叫唤小影子,却没有回应。他心想:“或许它并未回来此地。我却该上哪儿去找它?” 他心中焦虑,正要离去,忽见一道黑影从橱柜高处飞下,直往他脸上扑来。楚瀚自然而然地闪身避开,那黑影灵巧已极,在半空中一个回旋,又往他脸上扑来,利爪挥出,几乎抓上他的额头。楚瀚飞技高绝,身子立即向旁让开半尺,避过了这一爪。那黑影落在地上,楚瀚回头望去,见那黑影正快速往角落窜去,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楚瀚脱口叫道:“小影子!”那黑影子顿时停下,回过头向他瞪视。 楚瀚见到这猫从高处飞扑和半空转身的技巧,正是自己所教,世间大约没有别的猫有这等能耐,这时瞧清楚了,这猫不是小影子是谁? 月光下但见小影子体型精瘦,一身黑亮的皮毛光鲜依旧,金黄色的眼睛锐利如昔。它弓着的背慢慢松懈了下来,显然也认出了主人,对楚瀚喵的一叫,快步上前,一跃跳上了他的肩头,将脸靠在他脸上摩挲,喉间发出咕噜噜声响,表示它心中的欢喜。 楚瀚想起在厂狱和宫中,那许许多多小影子陪伴他度过的寒夜,心中一暖,不禁热泪盈眶,将小影子抱在怀中,着实亲热了一番,柔声道:“可吓坏你了吧?我可怜的小影子,竟然差点被人烧死!你一直在这儿等我,是不是?幸好我及时赶到,救出了你。走,我们回家去!” 他让小影子站在自己肩头,闪身出了厨房,离开客店,径往城外奔去,转眼便离开了桂平。 楚瀚找回了小影子,有如重见亲人一般,心头感到踏实了许多,但也愈发想念北方的生活。他心想此时已是十月,北地天气应已开始转寒,便在市镇上偷了几件厚重的大衣棉裤,雪地用的皮靴,加上皮帽、皮手套等,放在大包袱中背着。 他往北行出一段,便感觉到有人在后跟踪。他回头盯来人的梢,发现是李孜省和两妖锲而不舍,率领徒众直追上来了。他只道李孜省的势力范围只在两广一带,不料愈往北行,徒众愈多,看来这伙人在中原也有邪教分支,发动数百徒众一起来围捕自己。 他眼见对方人多势众,知道自己若再次被围,便没有那么容易可以走脱了。如今之计,只有尽快远远避开,不让他们追上。他专拣荒凉的野地行去,往往走个数日也不见人烟,不知不觉已进入湖广境内。 此时天候转寒,天上飘起鹅毛般的雪花,又行数日,风雪交加,积雪盈尺。楚瀚庆幸自己在前个市镇上偷了厚重大衣和皮靴皮帽等物,颇有先见之明,在雪地之中行走,至少不会冻掉了耳朵和脚趾。李孜省和二妖这些久居南方之人,多半不知北地能冷到这等地步,在这荒郊野地之中,想必望雪兴叹,即使没在雪地中冻死,也必是躲在什么山洞中干跳脚了。 他甚是得意,心头轻松,便在雪地中放足快奔起来,展开蝉翼神功,足不沾雪地向前滑行。他知道自己过去一年在苗寨种地干活,勤苦操练,飞技因而进步了不少,心中极为畅快。小影子一如既往伏在他的肩头,却未能站稳,跌了下来。楚瀚回头笑道:“我跑得比往年快了,你可跟不上啦!” 小影子不悦地瞪着他,在后拔步追上。楚瀚童心忽起,加快脚步,将小影子远远甩在身后。 便在此时,但听远处一人咦了一声,说道:“你瞧!那孩子的轻功当真不坏。” 楚瀚立即止步回头,但见二十丈外,山路转角之旁驻着两匹马。那两匹马不稀奇,奇的是马上的两人:左首乘客是个汉子,身形魁伟,剑眉虎眼,满面须髯,背上背着一柄长剑,神态说不出的英挺豪壮;右首的乘客是个女子,更加出奇,但见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肌肤胜雪,双目如漆,剑眉入鬓,集娇美英气壮于一身,气度慑人。楚瀚不由得慢下脚步,心中暗赞:“好一对男女英豪!” 但见那少女已飞身下马,一转眼间已来到他的身前,身法奇快。楚瀚就近望见她的容貌,不由得屏息凝视,他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呆在当地,一时作不得声。小影子此时已然追上,一跃站上了他的肩头,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对男女。 那少女开门见山地问道:“小孩子,你的轻功是在哪儿学的?” 楚瀚此时虽已将近十九岁,年纪比那少女还要大些,但身材瘦小,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因此那少女对他说话的口吻便如对小弟弟说话一般。 楚瀚并不介意,只觉这少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难言的尊贵,神态虽不高傲凌人,但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在皇宫之中,见惯了皇帝贵妃等人上人,因此倒也不窘迫,从容答道:“这位姑娘,你要能追得上我,我便告诉你。” 少女一扬眉,似乎有些惊讶这小孩儿竟有胆量向自己挑战,嘴角微微一笑,伸手往远处的一株大树一指,说道:“我没空跟你追追逃逃。这样吧,谁能先到那大树,再返回此地,便算赢了。” 楚瀚点点头,拍拍小影子的背脊,小影子会意,跳落雪地。 此时那魁伟汉子已纵马近前,少女对那汉子道:“凤哥,你作公正,我们谁先回到你这儿,谁便算赢。” 汉子微微皱眉,却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跳下马来。少女对楚瀚道:“你数到三,我们便出发。” 楚瀚立即快数道:“一二三!”语音未了,人已冲了出去,只盼那少女尚未会过意,迟了半步。不料那少女反应奇快,与他同时发步,甚至抢在前头。此地空旷,那株大树看似不远,也有五十多丈之遥。 楚瀚提气快奔,但见那少女身法独特,步履轻盈,如飞一般在雪上掠过,雪地上更不曾留下半点足迹,心中好生敬佩:“我道天下轻功高手,除了我和百里缎以外,再无他人。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少女艺业惊人,不知是何来历。” 心中想着,脚下加快,使开蝉翼神功,抢到少女的身边。两人并肩齐步,如两道旋风一般飘过雪面,同时来到树下,又同时转身,向来处奔去。楚瀚听见她的气息渐粗,心想:“她毕竟是女子,气息不如我长。”回途之中,他使尽全力,略略赢过那女子一步,在汉子的身前停下。 楚瀚回头望向那女子,见她转眼也已来到身旁,相差不过片刻。楚瀚正要开口,那汉子怀中忽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楚瀚一呆,但见那汉子低头哄弄怀中的襁褓,那少女也迎上前去,说道:“这儿太冷,我们快回去让孩子暖和一下,我也该给她喂奶了。”汉子道:“正是。” 楚瀚见那汉子怀中的婴儿十分幼小,只比他第一次见到泓儿时稍大一些,但最多也不过满月。楚瀚这才省悟,这少女才刚刚分娩没多久,婴儿不过几日大,她便已逞强如此,竟在雪地中和自己较量轻功。若是在她身体康健之时,自己想必不是她的对手。 楚瀚再望向二人,见二人打扮并不似夫妻,大约只是情侣,不知怎地竟生了个孩子。而那少女丝毫不以为羞,转头向楚瀚笑道:“小兄弟轻功果然绝妙,令人佩服。我们的落脚处便在前边,小兄弟若无他事,便一起来喝杯酒吧。” 楚瀚对这二人十分好奇,便答应了,呼唤小影子,跟上二人。 三人牵着马,往北踏雪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一间小小的农舍。这农舍虽简陋,里面却十分清净雅洁,一张大炕上有张小几,旁边放着棉布坐垫。少女抱着婴儿走入内室喂奶,那汉子让楚瀚在外室的炕上坐下,自己去厨下取来一壶酒,放在几上的小火炉上,生起了火,又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两个油包,打开了放在几上,但见是切肉一类,却看不出是什么。 汉子笑道:“这包是牛肺片,这包是牛舌头。我最爱吃这两样下酒。这是镇上赵屠户的儿子给我新鲜切的,辣了些,但味道极好。小兄弟,你试试。”说着递给他一双粗竹筷子。 楚瀚接过筷子,夹了一片牛舌头放入口中,果然又香又辣,直辣得他眼泪都流下了,仍忍不住赞道:“好!” 小影子闻到香味,在旁探头探脑,喵喵而叫。楚瀚笑着给了它一小块,小影子吃了,辣得立即吐出,怒吼一声,远远跑了开去。 汉子大笑,拿起温好的酒替他倒了一碗,也替自己倒了一碗,略一举碗,便仰头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说道:“我姓王,名凤祥。请问小兄弟贵姓大名?” 楚瀚一听,登时睁大了眼,脱口道:“你……就是虎侠王凤祥?”他自幼混迹市井,又在宫廷中待过,见多识广,一望而知这对男女绝非常人,却没想到眼前这汉子便是以一套自创的虎踪剑法纵横江湖,行侠仗义,特立独行的虎侠王凤祥! 旋又想起,舅舅离开三家村的前一夜,曾有个神秘客在深夜来造访他,自己问起时,舅舅告知那访客正是虎侠,又说他是来告诉自己一些事情的,但后来舅舅一去不返,他再未有机会向舅舅询问虎侠当时究竟为何而来。 后来他回想起这件事,也不禁怀疑,当时来者真的是虎侠吗?他愈想愈感到不可能,以虎侠的身份地位,怎会如此神秘地夜访三家村?他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告知舅舅?舅舅死去多年,无由求证,今日他虽巧遇王凤祥,但一来不确定舅舅当年所言是否为实,二来不知舅舅是否不应将当年虎侠夜访之事告诉他人,心中虽有无数疑团,一时却不敢贸然开口相问。 王凤祥微微一笑,说道:“正是在下。小兄弟尊姓大名?出身何处?” 楚瀚不禁有些赧然,在这艺惊天下的一代侠客面前,自己不过是偷盗出身,怎能不自惭形秽?他只能老实答道:“小子姓楚名瀚,出身三家村,乃是胡家子弟。” 王凤祥啊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星夜的关门弟子!偷取苗族巫王蛊种的,就是你了?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啊。”他向内室望了一眼,微笑道:“世间轻功能与她平起平坐的,你是极少数人之一!三家村以飞技取技驰名江湖,而盗亦有道,一不杀生,二不滥取,乃是盗中可敬之辈。” 楚瀚听他不但不看轻自己出身,还颇有嘉许之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替他倒了一碗酒,说道:“承蒙王大侠嘉言谬赞,小子愧不敢当,谨敬大侠一碗。” 王凤祥喝了酒,又问道:“星夜许多年前已然洗手,并决意不再传授胡家子弟飞技取技。你又怎会成为胡家的传人?” 楚瀚听他直称舅舅之名,又对三家村中事了如指掌,显然跟舅舅极为熟稔,心想:“或许能得知他当年密访舅舅之故。”当下将自己幼年时在京城街头行乞、被胡星夜带回收养、得传绝艺的前后说了,最后也说了胡星夜当年匆匆出门,被人杀害之事。 王凤祥听完,神色哀伤,点头道:“原来如此。星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人害了,委实可疑。” 楚瀚道:“我多年来潜入宫廷,便是想找出害死我舅舅的凶手,却始终没有线索。我怀疑是万贵妃指使的,但并未找到证据。” 王凤祥侧头思索,说道:“那姓万的女人大约不会出手害死星夜。星夜虽然不愿为她所用,对她却也无害。” 楚瀚听到此处,忍不住想询问多年之前,他是否真的去过三家村造访舅舅,但还未开口,便见王凤祥神色黯然,说道:“你或许不知道,星夜出事之前,我曾去三家村找过他。” 楚瀚心中一跳,连忙问道:“舅舅确曾跟我说过,你当年在半夜来找他,是为了告诉他一些事情。当真是如此吗?” 王凤祥缓缓点头道:“不错。但盼我跟星夜所说之事,不是引致他身亡的导火线。” 楚瀚忍不住好奇,声音发颤,问道:“当年你跟我舅舅……究竟说了什么?” 王凤祥喝了一口酒,说道:“这原不足为外人道。我和星夜,乃是姨表兄弟。” 楚瀚闻言一怔,说道:“姨表兄弟?”他没想到王凤祥这等英雄人物也会有表兄弟,而这表兄弟竟是出名的偷盗家族的家长! 但听王凤祥道:“正是。我们的母亲乃是亲姊妹,因此我们小时候常常玩在一块儿,但长大之后便很少见面了。我那回去三家村,是我们分别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楚瀚忙问:“你究竟为何去找舅舅?” 王凤祥侧头回想往事,缓缓说道:“我是去向他求证一件事。我在浙南见到有人出手作案,取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身法和手法与他极为相似。因此我特意去三家村找星夜,询问他是否真的洗手了,不再取物。他表明已于十年前洗手,此后再也未曾出手取物,又告诉我他虽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但那弟子年纪尚幼,取技未成,也不曾去过浙南,不可能是这个弟子下的手。他问我那人作案的细节,我跟他详细说了,他十分惊诧,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楚瀚也十分惊讶,他知道胡家的飞技和取技十分殊异,一般人或许难以辨认,但王凤祥武功、见识俱高,而且又与胡星夜自幼相熟,自不会认错。事情发生在七八年前,当时除了胡星夜和自己之外,世间更无胡家传人,怎可能有人以胡家飞技和取技作案?他喃喃说道:“那会是谁?那会是谁?” 他原本希望能从王凤祥口中得知多一些的线索,好发掘舅舅之死和三家村藏宝窟消失的因由,岂知王凤祥所言,只更增加了他心中的疑问。 楚瀚沉思一阵,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王大侠,你可知道我舅舅当年为何洗手?” 王凤祥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情,世上知道内情的,大约只有上官家和柳家的家长,加上我三个人了。”说完又静默下来,仰头喝了两碗酒。 楚瀚心中好奇之极,他与胡星夜相处之时,年纪还太小,很多事情尚未能看清楚、想明白。当年胡星夜作了洗手的这个重大决定,并且不让任何胡家子弟学习飞技取技,才会去外边另觅弟子,收了楚瀚为徒,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胡星夜当初为何决意如此,他却从不知道原因。 第五十一章 细述往事 王凤祥静默许久,才道:“星夜是个非常重情的人。他有个双胞胎兄弟,名叫月夜。两人感情非常好,从小一块儿吃饭睡觉,一块儿练功干活。但是月夜在幼年膝盖中嵌入楔子的那段时日中,出了意外,从此跛了腿,因而未能练成胡家飞技。”楚瀚点了点头,记得扬钟山也曾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第33节 王凤祥又道:“星夜心中对这个兄弟充满歉疚。他眼看弟弟不能出手取物,就去各地替他取来各种各样的宝物,哄他开心。然而随着星夜的取技愈来愈精湛,名声愈来愈响亮,月夜也愈来愈不痛快,感到自己处处不如哥哥,整日借酒浇愁,并开始对兄长冷言冷语,百般讽刺。那时胡星夜飞技已名满天下,娶到了江湖上名动一时的美女阮虹秀为妻。他怕弟弟心中不舒服,便也为他聘娶了一位才貌出众的大家闺秀为妻。当时这位小姐的父亲百般不愿将女儿嫁给三家村的一个跛子,但胡星夜克服万难,仍旧替弟弟娶回了娇妻,大家都说胡星夜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哥哥。” 楚瀚想起长年住在家后佛堂中的二婶,她虔诚信佛,沉静寡言,衣衫朴素,总避不见人,但气度雍容,面貌娟秀,确实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想起自己和胡莺订婚时,舅舅给了自己一块战国时期楚国的“五山字纹铜镜”,告诉自己那是他年轻时从楚国旧都郢废墟中取来,送给妻子的定情礼物。那时自己当然想象不到,舅舅年轻时曾迎娶江湖上出名的美女,有过这么一段风流光彩的往事。 却听王凤祥续道:“但是可想而知,月夜并不领情,仍旧对哥哥嫉妒如狂。阮虹秀和胡星夜成婚后,感情很好,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而月夜也和妻子生了一男一女。”楚瀚点点头,想起家中大哥胡鹏、二哥胡鸿、三哥胡鸥和小妹胡莺,以及堂哥堂姊胡鹉和胡雀。 王凤祥又道:“谁也没有料到,胡家后来竟发生了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有次星夜出门取物,去的时间长了些,月夜和大弟妹不知如何走得近了,竟做下了丑事。”他望了楚瀚一眼,想知道他是否明白,楚瀚皱起眉头,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王凤祥道:“这等事情,在一家子里,甚至一村子里,当然是纸包不住火,很快就流传出去,全村都听说了。星夜知道之后,自然又是羞赧,又是失望,又是愤怒。他质问弟弟,没想到月夜竟然毫不认错,反而将一切都怪到哥哥头上,说他自己处境卑微,地位低下,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而星夜什么都有,多分给他一点点又有何妨。星夜听了,气得几乎没有晕倒,最后终于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赶出了家门。” 楚瀚心中好奇,问道:“那……那胡大夫人呢?” 王凤祥摇头道:“说起这位弟妹,真是让人摇头。她虽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性情倔强,对丈夫赶弟弟出门这件事极不谅解,跟星夜大吵一架,最后竟也离家出走,跟着月夜去了。二弟妹为这件事深受打击,从此闭门念佛,不理世事。星夜也消沉沮丧了好一阵子。” 楚瀚问道:“舅舅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决定洗手的吗?” 王凤祥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也可以这么说。这事儿还没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更让星夜心灰意冷,痛心疾首。” 楚瀚凝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王凤祥又喝了一碗酒,说道:“月夜这人花言巧语,很懂得讨女人欢心,可能因为这样,阮虹秀才会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去。他离开三家村后,便在外面胡言乱语,说什么自己的‘偷术’胜过了哥哥,因为他偷了哥哥的妻子;还说胡星夜自称天下第一神偷,却为何不懂得偷人?并说若哥哥能偷得到他的妻子,才算扯平打直了。” 楚瀚皱眉道:“这位真是个无赖。” 王凤祥叹道:“可不是?后来星夜终于发现了妻子为何会跟弟弟勾搭上,肇因竟然是三家村藏宝窟中的宝物。原来阮虹秀是个贪爱宝物的女子,星夜出门的时候,月夜便偷偷带她去观看藏宝窟中的宝物,阮虹秀爱不释手,缠着月夜索讨窟里的宝贝。月夜原本仇恨哥哥,连带也仇恨三家村的一切,便偷出了好几件宝物送给阮虹秀,阮虹秀从此跟他打得火热。星夜对于三家村的藏宝窟原本十分热衷,一心想搜罗宝物,充实其中,但是自从他发现妻子是为了这些宝物才背叛他之后,终于认识到宝物所能带来的祸害,不但勾引起了妻子的贪心欲望,同时他也清楚见到了自己内心的贪求执着。对于三家村的藏宝窟,从此便意兴阑珊了。” 楚瀚想起上官大宅藏宝窟中金碧辉煌的种种古董珍宝,也想起上官无嫣对那些宝物迷恋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一凛:“当年舅舅的妻子迷恋上了这些珍宝,不惜抛家弃子;上官无嫣对这些宝物的迷恋之深,只怕也不遑多让。”说道:“原来舅舅是因此才决定洗手的。” 王凤祥长叹一声,说道:“事情还没完。月夜和阮虹秀两人离开三家村后,竟然暗中计划,想将藏宝窟中的事物全数盗出。他们这时已被赶出了三家村,便悄悄潜入村中,开始作一些手脚,但是很快就被上官家和柳家的人发现了痕迹。上官家和柳家并不知道计谋盗宝的是这两个人,以为是外人想出手盗宝,便在藏宝窟中设下了种种险狠夺命的机关。星夜并未参与,于是也未曾阻止他们设下这些陷阱。” 楚瀚脸色微变,他知道三家村有不杀不伤之戒,但唯有在防卫外盗之时,会设下致命的陷阱,以收吓阻之效。 王凤祥道:“月夜和阮虹秀这两人的心地极为险狠。临下手时,竟想找他们的几个年幼子女来帮手,以作为掩护。幸而星夜及时发现了,将子女和侄儿侄女全都锁在家中,不准他们出门一步,月夜和阮虹秀只好亲自下手。他们并不知道上官家和柳家已设下了夺命机关,前来偷宝时,便死在了这些机关之下。” 楚瀚啊了一声,说道:“两人都死了?” 王凤祥点头道:“不错,两个人都死了。这件事发生之后,上官家和柳家一齐去胡家质问星夜。星夜无言以对,只能俯首赔罪,黯然埋葬了弟弟和妻子。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他因此决定从此洗手,这辈子再不出手取物,也不准胡家子弟学习飞技和取技。” 楚瀚听到这里,心头好生沉重。过往在三家村中亲见亲历的种种情事,在听了王凤祥的叙述之后,陡然清晰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舅舅的苦处,舅舅的飞技取技虽极高明,但却留不住自己的妻子,换不回自己的弟弟,而险些连孩子们的性命都赔了进去,因此决心洗手不干,不再施展取技,也严禁胡家子弟再去学习这些技巧。 当年舅舅为何会收自己为徒,楚瀚也能猜出原因:那时自己跛着腿在街头流浪乞讨,处境恶劣到不能再恶劣,被胡星夜收留并学习飞技取技,怎么说都比做小乞丐要好上百倍,舅舅也不必为此感到歉疚。 至于舅舅当时为何请托自己保护胡家子孙,让他们免受侵犯伤害,又请他尽力保护三家村,他心中也渐渐能明白其中缘故。只因舅舅老早看出三家村的致命弱点,这群自命不凡的飞贼,在家乡守着一窟子的稀世珍宝,却没有相应的武功武力来防卫外敌,定会招致他人觊觎。一旦对手倾力来攻,三家村便无法抵抗。当年梁芳不过派出几十个锦衣卫,便弄得上官家家破人亡,藏宝窟中的事物也被人谋夺一空。 楚瀚想到此处,不禁怀疑:“然而藏宝窟中的事物究竟去了何处?我一直认定是被上官无嫣给收了起来,但上官无嫣从此不见影踪,宝物也一去不返,连上官婆婆和柳家父子都找不出宝物和上官无嫣的下落,这可当真古怪。”他想起上官无嫣,忍不住伸手入怀,握住了那块“飞戎王”的银牌。 王凤祥不再言语,楚瀚也陷入沉思,两人相对喝了几碗酒,都不再作声。但听内室传出两声婴儿呜咽声,那少女轻声哄着,呜咽声便止了。 楚瀚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容小子冒昧,请问夫人是何方神圣?” 王凤祥露出微笑,说道:“她不是我夫人。她来自西北,乃是白雪一族的领袖,名叫雪艳。她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奇女子,此生能有机缘与她萍聚一场,也是我的福分。” 楚瀚肃然起敬,他自然听过雪艳的名头,知道她就是那个来历不明,孤身闯入少林夺走了金蚕袈裟,将正派武林搅得天翻地覆的奇女子。他大为好奇,还想再问,忽听内室一声惊呼,王凤祥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抢入内室,问道:“又发作了?” 屋中传来雪艳和王凤祥的低声谈话,语音甚是惊慌忧急。楚瀚不知发生何事,又怕女子仍在喂奶,不好跟入,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炕上,侧耳倾听。小影子此时已走了回来,在楚瀚腿上睡了下来,狠狠地瞪着那包辣牛舌,似乎余怒未息。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王凤祥和雪艳两人才一齐出来,雪艳手中抱着婴儿,婴儿已然熟睡。两人在炕上坐下了,脸色都有些苍白,但已镇静下来。楚瀚忙问:“没事吗?” 王凤祥摇摇头,说道:“我们这女儿一出生,气就虚了些,时不时会面孔发黑,停止呼吸,昏厥过去。我们四处拜访名医,都说是先天不足,无药可治。” 那少女雪艳轻叹一声,脸望窗外飘落的细雪,微微蹙眉,脸上神色又是疲惫,又是忧心。楚瀚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她虽爱这女儿,但养儿育女、哺育婴儿这等琐事却非她所惯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办,实在不愿被这体弱的婴儿牵绊住,但母爱出于天性,又由不得她放弃松手。 王凤祥又喝了一碗酒,轻拍她肩头说道:“别担心,我们总会找着一位好大夫的。” 楚瀚此时忽然想起了扬钟山,说道:“我知道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姓扬,往年曾住在京城……” 王凤祥一听,顿时双眼发光,急切地问道:“小兄弟说的可是扬钟山扬大夫?你识得他?” 楚瀚点点头,说道:“是的。扬大夫是我的恩人,约莫六七年前,我在京城身受重伤,扬大夫救了我的命,替我治好了腿伤。”王凤祥忙问道:“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尽管事隔多年,但楚瀚的印象仍十分清晰,那时他在扬钟山家中养伤,梁芳得到百里缎的密报,率领锦衣卫来包围扬家,意图捉捕自己。他们找不到自己,又在扬家大肆搜索,想找出血翠杉和一本什么医书,正当扬钟山一筹莫展之际,自己出头帮助他逃走,曾问他可以去何处躲避,当时扬钟山想了半天,才说出他先父往年有个朋友的儿子,住在庐山,曾邀请他去小住。楚瀚便替他收拾了银两包袱,让他带上一个老实的小厮,叫他们赶紧骑马去大运河乘船南行,自己挺身面对梁芳,阻止他派人追捕扬钟山。 自己被梁芳带走后,便惨受鞭刑,又被打入厂狱,那段经历血迹斑斑,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向王凤祥道:“那时有个宫中太监来扬大夫家骚扰,百般威迫,扬大夫不得不远离避难。那时他说在江西庐山有个好友,叫作文风流,可以去借居一阵,只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在那儿。” 王凤祥和雪艳两人同时站起身,脸上满是喜色。王凤祥大笑起来,向楚瀚抱拳说道:“多谢小兄弟告知!我们千方百计,走遍大江南北,就是为了寻访名医,替我们的女儿治病。扬钟山大夫许多年前离开京城老家,一去不返,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们早已放弃了找寻他。没想到竟从小兄弟口中得知了他的去处!” 楚瀚迟疑道:“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他现今是否还在庐山。”王凤祥道:“不要紧,不要紧。只要找到文风流,想必能问到扬大夫的下落。” 雪艳冷艳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说道:“多谢小兄弟告知关于扬大夫的消息,姊姊感激不尽。” 楚瀚听她自称姊姊,心想自己年纪或许比她大些也说不定,但一句话才到口边,震于她的威严,又吞了下去,只道:“不必客气。” 王凤祥道:“我们这就启程去往庐山。小兄弟却往哪儿去?”楚瀚道:“我打算北上回往京城。前阵子被几个邪教教众盯上了,最近才摆脱了他们。” 王凤祥道:“你若有仇家,不如便跟我们一道行走,让我替你打发了。” 楚瀚心中好生感激,知道自己若跟在虎侠身边,李孜省那帮人绝不会敢来找他麻烦,当下说道:“如此便烦扰两位了。江西庐山离此应当不远,我跟两位往东行去,到了庐山再分手便是。”他一心想回去京城看看泓儿,便打算跟他们顺道去往江西,再折往北行。 三人便同往东行,一路上楚瀚也不闲着,尽心帮忙雪艳照顾她的初生女儿仪儿。有时仪儿啼哭不止,但只要楚瀚一抱起她,她便立时停下不哭,乖乖入睡。王凤祥和雪艳没料到楚瀚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竟然如此懂得照顾婴儿,都甚是惊讶。却不知楚瀚第一个照护哺喂的婴儿,便是当今皇帝的长子;他那时尚不只偶尔照顾一下,往往是彻夜单独看护初生没多久的泓儿,亲手保抱哺喂,换洗尿布,早是带养婴儿的一把好手。虎侠和雪艳的这女娃儿体弱多病,敏感易哭,往往彻夜不眠,只将她父母累得眼圈儿都黑了。这时有楚瀚帮手,两人夜晚才得以安稳地睡上一觉,自都对楚瀚极为感激。 楚瀚心中却也极为感激两人对他的信任。他在江湖上默默无闻,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初出道的飞贼,尽管数年前曾靠着梁芳的提拔,在京城中混得不错,也曾在二帮面前施展过身手,近期又因盗取了巫族蛊种而一夕成名,但在江湖武林之中,仍无任何可以称道的名声地位。虎侠和雪艳二人却对他这初见面的少年如此信任,竟放心将亲生爱女交给他照顾,这对他来说可是比什么都大的荣耀。 他照顾仪儿时,总忍不住会想起泓儿和那一整年躲在夹壁中偷偷照顾泓儿的时光。他回想着泓儿健壮活泼的体态,嘻笑可喜的脸庞,心头就又是温馨,又是挂念,真想赶紧回去京城,看看泓儿现在长得多大了,模样有没有改变。 三人带着仪儿一路行走,数日后便进入江西境内,来到一个小镇。一行人到客店下榻,雪艳和仪儿先入房休息,王凤祥和楚瀚来到食堂坐下,点了酒菜。二人才坐定,楚瀚便觉有些不对劲,四下观望,发现这客店中有不少鬼鬼祟祟的人物来往,仔细瞧去,登时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马山二妖之一的麻脸妖所扮。 楚瀚低声对王凤祥道:“坐在角落那家伙,便是追赶我的邪教徒马山四妖之一。” 王凤祥道:“马山四妖,就是那帮以法术惑人骗财的邪教徒?”楚瀚道:“正是。我刚离开苗族时,马山四妖曾率众围攻我,向我索取苗蛊。” 王凤祥听他说起苗蛊,微微皱眉,说道:“他们乃为此追来?” 楚瀚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当下老实说道:“苗蛊的蛊种,我老早全数沉入巫山的深水潭中了。他们不信,仍旧跟着我,纠缠不休。”他在王凤祥面前不敢有所隐瞒,又道:“当时我无意中留下了一种剧毒的蛊,叫作‘万虫啮心蛊’。他们围攻我时,我施放这蛊,杀死了马山二妖。后来这蛊被一个叫作百花仙子戚流芳的女子夺去了。” 王凤祥嗯了一声,说道:“百花仙子戚流芳,也非正派人物。” 二人说话间,马山二妖已率领手下围了上来,总有三四十人。马山二妖当先叉腰而立,直望着楚瀚,麻脸妖喝道:“三家村姓楚的,你逃了几个月,别妄想逃出我们的手掌心!李大师吩咐了,要尽快捉住你,将你偷去的物事都搜了出来!” 楚瀚还未答话,王凤祥已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身上没有苗蛊,苗蛊都已被他毁去。你们要有胆量,自己去找苗族巫王索讨蛊毒。要没胆量,这就给我滚!”他最后一句话中用上了三成真气,声震耳膜,二妖的手下功力稍差的,登时便吓得脸色苍白,连退几步,坐倒在地。 二妖凝目望向王凤祥,圆脸妖怪笑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对我等说话。” 王凤祥虎眉一竖,冷笑道:“就凭我手中这柄剑!”右手挥处,一柄长剑陡然出鞘,二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背后众人齐声惊呼:“额头,额头!”二妖感到额头冰凉,伸手一摸,却见手掌心中出现两道交叉的血痕,这才发现额心已被对头快捷无伦地划上两道剑痕。二妖面色煞白,赶忙后退数步,心想对手剑术高妙出奇,自己一条命竟然还留着,已该谢天谢地了。 麻脸妖较有见识,低声嗫嚅道:“莫非是……虎侠?” 王凤祥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众人。 二妖心中有数,狠狠地望向楚瀚,暗想:“浑小子去哪里找来了这个大靠山?”不甘就此离去,两人各自偷偷从袖中掏出毒粉,随风散出,才挥手道:“大伙儿走!”率领手下匆匆退去。 第五十二章 惊世对决 王凤祥哼了一声,拿起酒壶正要倒酒,楚瀚却站起身,用筷子打落他手中酒壶,说道:“贼人走前下了毒!” 王凤祥登时警觉,屏住呼吸,运气在身体中走了一个周天,说道:“毒粉十分厉害。你感觉如何?” 楚瀚运动内息,感到气息通畅,并无阻碍,说道:“我还好。王大侠,你没事吗?” 王凤祥也运起内息,微微皱眉,说道:“我吸入了少许毒粉,幸而不深。待我用内力逼出便是,应无大碍。” 楚瀚听了,仍不免担心。二妖所下之毒无嗅无色,十分险狠,若非他随身带着血翠杉,令他不受毒粉侵袭,不然此刻早已身中剧毒。王凤祥凭着高深内功,才能让毒性不曾深入体内,但也不免微受其害。 楚瀚甚觉过意不去,忙扶他回房休息,自己去外边张罗了干净的酒菜,重新送入房中给王凤祥和雪艳二人食用。王凤祥在床上静坐运气,缓缓逼出毒性。楚瀚担心二妖又回来,若再使出什么阴毒手段,伤害到仪儿,那可是万死莫赎了。待得王凤祥练功告一段落,他便催请二人赶紧上路。 王凤祥和雪艳商议了,也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决定及早动身。三人当即纵马上路,晚间在郊野小睡,次晨又往东行。将近正午,一行人正行在官道之上,王凤祥忽然脸色微变,翻身下马,将脸贴到土地之上,倾听一会,说道:“有十多人追来,步行,轻功不坏。” 楚瀚惊道:“是马山二妖他们吗?”王凤祥摇头道:“不,来者武功更高。我想他们不是来追你的。”转头望向雪艳,说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跟上。” 雪艳心中明白,来者必是武林中人,想是来向她讨还失物、清算旧账。她也不多问,抱着女儿,纵马便行。 楚瀚跟在王凤祥身旁,担心道:“你身上的毒伤……” 王凤祥摇了摇头,说道:“不碍事。来人不易对付,你在一旁观看便是,不必现身。” 楚瀚左右观望,见到路旁有一株大树,枝叶茂密,便一跃上树,在枝叶中隐藏好身形,但见王凤祥从腰间取下剑鞘,盘膝在土道当中坐下,将剑鞘横放膝上。 不多时,便见道上一群人快步奔来,衣着褴褛,却是一群乞丐。领头的乞丐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身形瘦削,袒露着瘦骨嶙峋的胸口。楚瀚见他面目好熟,微一凝思,认出正是曾在京城操练场上见过的丐帮帮主赵漫。 数十步外,赵漫已感觉到王凤祥身上传出的杀气,忽然挥手,命帮众止步。他独自缓步上前,来到王凤祥身前一丈,但见一个魁伟的汉子持剑坐在道路当中,须髯满面,虎眼含威。赵漫知道不可轻忽,抱拳道:“这位仁兄在此拦路,不知有何指教?” 王凤祥站起身,缓缓说道:“在下想讨教阁下的打狗棒法。” 赵漫脸色一变,望了他手中长剑一眼,说道:“这位莫非便是虎侠?” 王凤祥仰天而笑,声震天地,说道:“正是。”一跃起身,横持长剑,眼望赵漫,静待他出手。 赵漫没想到会在这城外土道上遇见生平最大的敌手,从腰间拔出青竹棒,凝神备战。 楚瀚虽知这二人乃是当今天下两大高手,却不知这是两人之间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极为关键的决斗,更是打狗棒法和虎踪剑法的重大对决。这场惊世激战,直到数十年后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但见两人对峙了许久,彼此相望,却并不出招,显然在度量揣测对手的武功能耐。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赵漫才大喝一声,抢先出手,青竹棒如一道影子般飞出,点向王凤祥的面门。王凤祥不守不避,长剑疾出,也是直指赵漫的面门。这二人都是当世高手,出招之奇巧,实非寻常人所能领悟,这两招看似蛮打,却各自蕴含着深厚的武学理路,攻敌之不得不守,逼敌自救。 两人都看出对手招数精湛,同时收招,赵漫青竹棒一个回旋,向王凤祥胸口扫去;王凤祥长剑灵动,也是一个回旋,直斩对手手腕,转瞬间一棒一剑过了数十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这打狗棒法乃由丐帮帮主代代相传,到了武学奇才赵漫的手中,更达炉火纯青之地。这时他手中竹棒幻化作一片青影,巧妙灵活,在王凤祥的剑刃之旁穿梭游动,伺机攻击,稳占抢攻的地位;王凤祥的虎踪剑法则应对自如,每出剑反击,则力道雄浑,总能将青竹棒震开,丝毫不落下风。 自古兵器之中,长剑乃是君子侠客所用的兵器,有一股尊贵之度,正义之气;竹棒却素来是乞丐隐者所用之器,因其随地可取,唾手可得,既可打狗防身,亦可充作手杖行路登山,更可挑下树上果子充饥,再方便实用不过。但这两样都不是杀伤力强大的兵器,不似刀、枪、矛、戟、锤、斧、钺、叉、鞭等那般明目张胆是为了杀伤对手而打造。剑薄而软,需得配上高深内力方能使动;竹棒直脆易折,无刃无锋,既不能挡敌兵器,也不能进攻伤敌,乃是十分不利的兵器,唯有配上神妙无比的打狗棒法,才能与高手对敌。打狗棒法之诀窍全在一个“巧”字,一个“快”字;使棒者需得将竹棒使得极快极巧,才能出其不意,趁敌之暇,攻敌之隙,借此取胜。 此时王凤祥和赵漫这场对决,以长剑对竹棒,可说是君子与乞丐之争,侠客与隐士之斗;尊与卑,贵与贱,入世与出世,就在这当世两大高手和他们所使的兵器中作出殊死之争,旷世之斗。 但见二人一剑一棒,来回反复,战了足有两个时辰。有时两人同时抢快,楚瀚在一旁更看不见剑和棒,只见到两个人和两个人之间飞旋盘桓的一团剑影和棒影;有时两人同时放慢,一剑一棒之出,有如打太极一般,慢到极点,攻者一寸一寸递出攻击,守者也一寸一寸转移防守,剑棒尚未相交,便又各自移开。 楚瀚看不明白,心中好生疑惑:“出招这么慢,守招也这么慢,这是在做什么?”他隐约能看出两人都在运动内息,很可能施展慢招之时,乃是在比拼拼内力,但他自己武功根底十分有限,自也看不懂其中奥妙。 有时两人的招数又陡然从慢势转为险狠,招招抢攻对手要害,刺目、挑喉、戳心、抹腕、斩膝,都是不能不挡避的凌厉攻招。楚瀚只看得手心捏满冷汗,在他眼中看来再也不可能解救的攻招,场中两人却似举重若轻,毫不费力便挡避了开去,甚至连双脚都不必移动半点。 忽然之间,二人同时开始施展轻功,奔驰跳跃,从不同的方位攻击对手。剑招棒招仍是一般快捷无伦,但在身形快速移动之中互相攻击挡避,招数之灵动变化又有不同,这是在比拼眼急手快和轻功造诣了。 楚瀚在旁只看得心动神驰,心知这二人武功高绝,自己除了飞技略胜一筹之外,其余各种高深武学也仅能领会其中十之一二,只约略看出两人不相上下,旗鼓相当。 两人又战了许久,楚瀚抬头望向日头,心中暗暗担忧:“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王大侠昨日中了马山二妖的毒,尚未全数驱出体外,久战之下,内力若有不济,情势将甚是不利。” 但见两人的招数由快至慢,又由慢至快,从静止至施展轻功四处快奔,又回复到相对不动,转眼已到了第三个时辰。此时情势已甚是清楚;两人招数功力相当,唯一还能一较高下的,只有耐力和谨慎:看谁能支持得较久而不疏忽出错。 此时王凤祥果然因为前一日毒伤未愈,气势略显虚弱。赵漫自已看出,不知他是故意示弱诱敌,还是真正力有不逮,心中寻思:“他在这儿挡路向我挑战,自然早已作好万全的准备。他明知这是一场大战,绝不可能挑在内力不济时出手。难道他的内力当真输过了我,激斗三个时辰便撑不住了?” 他心中怀疑,又试探了数招后,终于决定进攻,使出打狗棒法的凌厉攻招“屠狗真英雄”,刺向对手后颈穴道。 王凤祥见这招从甚难意料的方位攻来,立即往前一跃,避开了这一棒,但对手随即攻来的一棒却已直指他胸口。这招虽甚巧妙,王凤祥并非没有见过,但内力不济之下,再也无法实时跃起避开,只能将真气聚集在胸口,勉力抵御这一棒,长剑随即直攻对手眉心,逼敌自救。赵漫仰头避开,这一棍却不收回,棒尖的真气已袭至对手胸口。王凤祥惊觉自己体内真气受毒性所制,竟无法集中,抵御不了这一棍的真气,他一个闭气,闷哼一声,已受内伤。 赵漫见此招奏效伤敌,终于分出了高下,心中大喜,当即罢手,收棒后退。他虽小胜一招,但对虎侠的武功衷心佩服,抱拳说道:“王大侠,承让了!” 第34节 王凤祥收剑抚胸,运息在体内走了一遭,知道受伤并不重,但毕竟算是在赵漫手中输了一招,也抱拳说道:“好说。” 赵漫望向前路,说道:“在下为追寻偷走少林金蚕袈裟、武当七玄经的女子雪艳而来。听闻她尚有意偷取峨嵋派的龙湲宝剑,正派中人正大举出动追捕她。王大侠可知她的下落?” 王凤祥没有回答,却再度举起了长剑。赵漫凝视着他的剑尖,若有所悟,长叹一声,说道:“乞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得遇王大侠并与阁下过招,痛快淋漓,喜甚幸甚,所愿已足。”说完一抱拳,率领丐帮弟子转身离去。 王凤祥见他如此干脆爽快,倒也颇出意料之外,收回长剑,目送着丐帮众人离去。 待丐帮众人去得远了,楚瀚才从树上跃下,但见王凤祥脸色甚白,他方才尽全力与赵漫相斗,体内毒性未能驱尽,又受了内伤,此时已有些支持不住。 楚瀚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想起数年前在京城见到青帮和丐帮起冲突,肇因就是雪艳偷走了少林的金蚕袈裟,青帮因好奇而来京城瞧热闹,丐帮为保护少林名声而出手驱赶青帮离京。如今这少女仍旧我行我素,不但偷了武当的七玄经,更打算去偷取三绝之一峨嵋派的龙湲宝剑。 楚瀚自己是当代神偷,如果下手的是他,定当小心谨慎,更不会让人知道他想出手取物,也绝不会让人知道事物是被他取走的;但这雪艳仗着绝世武功,心高气傲,年纪轻轻便有着帝王般的气势,公然出面夺取秘笈,更不在乎与全中原武林为敌。如今她分娩未久,女儿幼小,正是最虚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虎侠为了保护她,什么都不顾了,甚至抱伤去与赵漫决斗,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他想到此处,不禁暗暗为虎侠的深情所感动,至于雪艳为何偷取这些秘笈,王凤祥既不曾告知,他便也不敢多问。 王凤祥喘了口气,说道:“我没事,运一下气便行了。”当下盘膝坐下,凝神运气。不到一柱香时分,他便睁开眼睛,说道:“上路吧。” 二人一起上马,往雪艳离去的方向缓驰而去。楚瀚见他脸色仍甚苍白,骑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这一场剧战显然对他的消耗损伤甚大,短期内不可能再与人动手,忍不住劝道:“王大侠,你为了保护雪艳姑娘,不惜与整个正派武林作对。但你二位武功就算再高强,雪艳姑娘终究需要休养身子,照护婴儿,你一人也敌不过这许许多多的敌人。不如还是躲起来一阵子,避过锋头再说。” 王凤祥脸上神色有些哀伤,却并无半点困窘无奈。他缓缓说道:“楚小兄弟,男子汉该做的事情,不论多么困难艰险,都得去做。雪艳姑娘是我心爱之人,我便豁出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楚瀚听他说得斩钉断铁,语意坚决,心中感动,说道:“王大侠,我不是说你不该保护雪艳姑娘,而是想劝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此关头,还是能避则避才好。” 王凤祥转头望向楚瀚,微微一笑,说道:“世间偏偏有许多让人无法躲避的事情。我这一生做过不少傻事,很多人笑我愚蠢,但回想起来,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当年我若没有去做这些傻事,我也就不会是今日的我了。” 楚瀚对他的过去所知不多,不明所指,说道:“愿闻其详。” 王凤祥吸了口气,说道:“十七岁那年,我武功初成,虽不能称天下无敌,也可说是少有敌手。但我却为了相救一个被奸商陷害的乡里小贩,甘愿代他入狱。当时要越狱也不是难事,我却乖乖地在黑牢里蹲了两年的时间。” 楚瀚听了,不禁极为惊讶。他听闻虎侠的大名时,只知道人们对他的绝世武功敬佩无已,对他的性格则褒贬不一,有的说他重义轻生,有的却说他偏激执着,然而不论褒贬,人们言语中对他都充满了敬畏。楚瀚却料想不到,虎侠和自己一样,年轻时也曾蹲过黑牢。 王凤祥续道:“这两年中,多亏一个好友四处奔走,终于凑足了钱,将我赎出了牢狱。武林中人都笑我是个蠢蛋废物,若非武功太差,不然怎会被衙役捉住关起?也有人鄙夷我曾坐过牢,视我如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那时有位鲁东大侠窦广收留了我,百般讨好于我,盼我替他效命。不多久,我便发现这人表里不一,侠义名声虽响亮,暗地里却无恶不作。我揭穿了他的假面具,令他身败名裂,却被武林同道说我这是恩将仇报,狗咬主人。” 他说到此处,苦苦一笑,又道:“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世间的是非黑白,不是由人们评说出来的。是非黑白只存在我自己的一念之中,我不再依附任何人。至今我仍保持这个信念,如果我的良心不让我做什么,我便绝对不会去做;而如果我的良心告诉我该去做什么,我便勇往直前,宁可让天下人指责耻笑,也要坚持到底。” 楚瀚专注而听,心中激动,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虎侠的这个‘侠’字是怎么来的!” 王凤祥哈哈大笑,说道:“今日人们称我虎侠,昨日却唤我‘囚徒’、‘走狗’,明日说不定又叫我‘虎贼’了。我对于他人的评价称谓,只当它是个屁。百年之后,谁知道后世会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或许彻底将我遗忘了,或许当我是千古罪人。但是人生在世,哪能去理会这许多。我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每日喝得下酒,睡得着觉,那就是了。” 楚瀚听了,不禁暗暗点头。他自小到大,从没有人教导他做人的道理,也从没有人勉励他成为英雄侠者。然而虎侠的这一番自述,却让他豁然开朗,原来人是该这么做的,侠客是该这么当的。他第一次体悟到:自己学了这一身的飞技取技,绝非命中注定要做一辈子的飞贼偷子,端看如何运用而已。 王凤祥抬头望向天际,说道:“我今日尽我所能,保护雪艳姑娘,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伴侣,为我生了孩子,而是因为我打从心底敬重她是个光明磊落的奇女子。或许许多年后,岁月会证明,雪艳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抬起头,露出笑容,说道:“王大侠,我明白了。你是个侠者,你有你的坚持。我是个乞儿出身的飞贼,但心中向往侠者的风骨,也有我的做法。” 王凤祥一笑,问道:“是吗?你打算如何?”楚瀚道:“这一路上,我请两位作我的客人。我一定好好地护送两位和令千金到庐山去,找到扬钟山大夫。” 王凤祥笑了,纵马驰近,伸出手来,与楚瀚双手互握。楚瀚心中感动,知道王凤祥是真正将自己当成朋友了,暗暗下定决心:“我定要保护他们周全,不让他们受到半点损伤。” 楚瀚果然说到做到。他下手偷盗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扮成个富商,租了两辆大车,购置了一些布匹,让王凤祥、雪艳和仪儿坐在大车中,以布匹作为掩护。他一路小心谨慎,拣最不起眼的市镇客店留宿,张罗饮食衣物,将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王凤祥得以安心养伤,雪艳也能专心照顾女儿,休养身体。即使沿途不断有武林人物前来盘问追查,楚瀚总能不露破绽,不动声色地设法将人引开。这一段路走下来,即使正派武林中人紧紧搜寻,几乎没将地皮都翻了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雪艳的半点踪迹。 王凤祥对楚瀚的这番心意十分感动,这晚他唤了楚瀚入房,问他会些什么武功。楚瀚说了自己在三家村中所学,说来说去都不外乎飞技和取技。虎侠暗暗摇头,心想:“这孩子除了轻功和偷窃手法外,什么也不会。”问道:“受人攻击时,你如何保护自己?需要制服恶人时,你如何出手?” 楚瀚搔搔头,说道:“受人攻击时,我便逃走;制服恶人,我是不会的。我们三家村家规极严,只可出手取物,不可伤人杀人。” 王凤祥道:“我并没要你伤人杀人,只要你懂得自保和制服恶人。你飞技虽高明,但在受人围攻或遭高手攻击时,也难以自保。遇上恶人时,你若半点制服人的手段也没有,也不是办法。这样吧,让我教你点穴的法门,加上你的轻功,至少能自保和制人。” 楚瀚大喜,他从没想过名满天下的虎侠竟会答应教自己武功,连忙拜谢道:“小子能得王大侠指点武功,感激不尽!” 王凤祥当下问他是否熟悉人身上的诸多经脉穴道。楚瀚许多年前在扬钟山家养伤时,曾稍稍接触到一些经脉穴道的名称,但这时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王凤祥并非医者,也不要求他记清所有的经脉穴道,只教他记得人身上的十多个重穴,如死穴、昏睡穴、麻痹穴和哑穴等等,并且教他运劲点穴的技巧。点穴乃是一门十分高深的功夫,需得配合内家真气方可运用自如。楚瀚长年练习“蝉翼神功”,在体内累积了源源不绝的清气,运用于奔跑纵跃之间,因此方能随时使出超卓的飞技。这时他将清气转用于点穴,倒也能驾轻就熟,王凤祥教了数日,他便领会了大半。但学会了点穴并不足够,如果对手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楚瀚还没来得及近身点穴,便会被对方击伤或震飞。 王凤祥道:“你本身武功不强,只能靠轻功身法和灵巧指法,出奇不意地制服敌人。敌人若是已有防备,切莫与敌人正面交手。”楚瀚点头受教。 王凤祥每日与他互相拆招练习,楚瀚对点穴之功体会渐深,知道点穴的效用,全掌控于自己出手用劲的深浅,对手受伤可轻可重,确实是一门极为有效而并不凶狠霸道的功夫。楚瀚感念王凤祥依循自己的资质功力,特意选了这门特殊的功夫传授给自己,对他的感激崇拜更甚于前。 第五十三章 卜隐仝寅 这日四人将近江西首府南昌。南昌是个繁华热闹的大城,楚瀚不愿到人多的地方,便在城外的一个小镇停留。此地离鄱阳湖不远,沿湖再往北行,到达九江府之前,便是庐山了。楚瀚替王凤祥和雪艳略作装扮,来到一间虽小但十分干净的客店下榻。他到外边找客店的掌柜张罗食物,忽见一个形貌清奇的青年来到面前,躬身说道:“楚师傅,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瀚心中又是惊诧,又是警惕,他初到此地,怎会有人识得自己?莫非是京城旧识,还是仇家?他正忐忑未答,那青年已道:“楚师傅不必惊慌。在下周纯一,乃是仝寅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往年在安邑师门,曾与楚师傅有一面之缘。” 楚瀚这才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他在安邑采盘时曾见过多次的仝寅的小弟子周纯一,仝寅接见他时,这小弟子也随侍在侧。当时周纯一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如今他已年过二十,面貌仍旧白净温和,优雅淡然,似乎岁月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楚瀚望着这个青年,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出手取三绝之一紫霞龙目水晶时,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比周纯一还要小上几岁;如今七八年过去了,自己在这许多年中所经历的种种沧桑险难,绝非那一道道咪縍曾细数轻抚的伤痕所能说清道尽。而眼前这个青年却一如往昔,丝毫未变。可想他所过的这两千多个日子,大约每一日都平淡稳定,一成不变吧。 周纯一望着楚瀚,心中似乎也动着同样的念头。他们彼此都清楚,即使二人年龄相近,然而他们所处的世界天差地远。周纯一永远不需要面对楚瀚曾经经历的种种困境磨难,而楚瀚也永远不会明白周纯一长年跟随师长钻研星相卜卦,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两人互望了一阵,周纯一才垂下眼光,行礼说道:“楚师傅,家师着我来请您入房一叙,有事相告。” 楚瀚惊道:“仝仙老人在这儿?”周纯一道:“正是。家师刚好经过此地,临时动念卜卦,算到有位故人在此,便令我出来寻找,邀您相见。” 楚瀚心中惊异,请周纯一稍候一阵,回到房中,向王凤祥和雪艳禀报了此事,说道:“我往年与仝老仙人曾有一面之缘,这去拜见他老人家。酒菜我已让店伴准备了,一会儿送进房来,请二位自用。” 王凤祥自然听说过仝寅的名头,知道他是当世大卜,双目虽失明,但卜术高妙,精准无误。他点头道:“你快去拜见仝老前辈,不用挂心我们。”楚瀚便告退出房,跟着周纯一来到一间客室之中。 王凤祥和雪艳吃过晚饭后,雪艳抱着仪儿在房中休息,王凤祥独自出来走走。但见那客店外厅甚是空旷,只有一对夫妻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儿坐在角落,那丈夫约有四十来岁,一身灰布长袍,高鼻长脸,相貌特异。他向王凤祥望了两眼,便起身走上前来,行礼说道:“这位可是人称虎侠的王凤祥王大侠?” 王凤祥没想到在这荒僻客店中也会被人认出,站起身回礼道:“正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那中年人目光深邃,说道:“敝姓凌,名九重,忝为家师仝老仙人座下大弟子。” 王凤祥肃然起敬,他知道仝寅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便是卜名已传遍山东的凌九重,另一个便是关门弟子周纯一,年纪尚轻,还未出师。当下说道:“原来是凌先生,幸会,幸会。不知令尊师和凌先生怎会来到这小邑?” 凌九重道:“此地是家师的祖坟所在,他老人家每年都要来此祭拜。我则是从山东赶来,专程来请家师替犬子取名的。我夫妇中年得子,只盼他将来有点儿出息。” 王凤祥问道:“却取了什么名?” 凌九重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妻子怀中的男孩儿一眼,说道:“家师说道,这孩子腹中有江有河,颇成气候,因此给他起了个‘满江’的名儿。然而这孩子没有继承家业的命数,在卜卦一道上难有大成。” 王凤祥笑道:“子女有无成就,在我看还是次要。凌先生爱子身强体健,已算好的了。我们只教小女能活过一岁,便心满意足了。” 凌九重惊道:“令嫒却是何事?”王凤祥叹道:“先天不足。”凌九重闭上眼睛,掐指略算,才睁开眼,说道:“有救。你们此行,是去寻扬钟山扬大夫吧?” 王凤祥一怔,说道:“凌先生何由得知?”凌九重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随家师学艺二十年,并非白学。” 王凤祥望着他,怀疑道:“未来之事,当真能算得准吗?”凌九重神情凝重,说道:“个人小事,往往不准。天下大势,却再精准不过。” 王凤祥凝视着他,说道:“阁下可为天下卜一卦?”凌九重低下头,沉吟半晌,才道:“时机恐怕未到。”王凤祥问道:“令师往年曾为天子卜卦,不知阁下志在何方?” 凌九重凝思一阵,才回答道:“依我浅见,卜者有两条路可择:出世和入世。家师乃是天下奇人,大半生过着出世隐居的生活,只在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入世替先帝英宗占卜,指点迷津。我小师弟纯一和家师性情相投,都是出世之人了。” 王凤祥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那么阁下却是入世之人?” 凌九重沉思一阵,才道:“我自知不论存心出世或入世,都不免卷入世间纷争。与其隐遁躲避,不如坦然面对。因此我决意这一生只卜天下兴衰,他人得失,却绝不卜我一己一家之祸福荣辱。” 王凤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或许哪一日,在下也会有事向阁下请教,到时还须请阁下费心了。” 凌九重笑道:“能为天下第一侠客占卜,乃是九重的荣幸。王大侠随时来山东敝居凌家庄赐教,或遣人带个话来便是。但有所命,无不谨遵。” 这两人当时并不知道,在许多许多年后,他们的命运还会再次交错。虎侠将遣手下来向凌九重求卜惊天一卦,引发日后的种种江湖剧变,风云际会。而今日仍在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凌满江和仪儿,也将在数百里外的虎山密林中重遇,结下一段短暂而动人的情缘。凌满江的独子凌霄,则将成为虎侠王凤祥虎踪剑法的唯一传人。 却说周纯一引楚瀚进入内室,便见到一个老人在床上拥被而坐,正是当世第一大卜仝寅。他体型仍旧肥胖,但原本全黑的须发却已转为灰白,无神的双目显得更加黯淡,笑声依旧洪亮,却参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容貌神态较之数年前已显得苍老了许多。即使从楚瀚一个少年人的眼中看来,也看得出这老人已行将就木了。 仝寅听见门声,抬起头来,面向门口,一边咳嗽,一边招手道:“孩子,你来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楚瀚心头一震,记得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山西安邑取龙目水晶,见到仝寅时,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这几句话。他连忙上前磕头拜见,说道:“小子叩见前辈!” 仝寅挥挥手,拍拍床边,说道:“不必多礼。上回见面,是你寻我;这回见面,却是我寻你。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楚瀚来到他的身前,在床边坐下了。 仝寅伸出干枯的手掌,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大了。这双手,十一岁时就捧过紫霞龙目水晶。如今十九岁了,嗯,摸过龙纹屏风了,也碰过血翠杉了。啊,你身上就佩戴了一段血翠杉。不容易得到啊!这事物。” 楚瀚甚是惊讶,脱口道:“您怎知道我身上有血翠杉?”仝寅指着他的胸前,说道:“就挂在你胸口,味道奇香,我老远就闻到啦。” 楚瀚这时才终于确定,他在靛海丛林之中,重伤时倚靠的那株奇木,便是传闻中极为罕见的血翠杉。他当时折下一段,一直戴在身上,这血翠杉便如护身符一般,不断保护着他,将他从重伤死亡边缘救回,助他伤势渐渐痊愈,更曾避免他受到蛊物的引诱。 仝寅笑着,说道:“这宝贝用处可大了。你好好收着,贴身而戴。它能让佩者逢凶化吉,袪邪除害,治病疗伤。” 楚瀚心中激动,将血翠杉从颈上取下,放在仝寅手中,说道:“仝老先生,这事物请您收下吧。” 仝寅推回他的手,摇头道:“我已是风中残烛,要这东西无用。你还年轻,此后不免遇上凶险,应当留着护身。” 楚瀚还想再说,仝寅已摇着手,咳嗽良久,才缓过气来说道:“时间不多,该说正事了。孩子,你听好,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楚瀚心中一跳,问道:“先生是说,明君就要现世了?”仝寅点头道:“正是。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听了,又惊又喜,他虽一心保护泓儿,却并未想过泓儿有一日真能成为太子,这时听了仝寅的话,不禁满心激动,颤声问道:“泓儿能成为太子?” 仝寅点头道:“不错。但是阻难甚多,我得教你如何做,才能让事情顺遂一些。你听好了。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表示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旁边不能有任何其他人,包括他的母亲。” 楚瀚仔细聆听记忆,应道:“是。” 仝寅又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你自己该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担心,也不必害怕。” 楚瀚应承了,心中却好生疑惑:“我又能做些什么?” 仝寅沉思了一阵,又道:“该去的,要让它去,不必挽留,也不必哀伤痛惜。” 楚瀚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忽然若有所悟,声音有些发颤,问道:“老先生可是说,有人会丧命?” 仝寅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自古皇子不得已而藏匿多年,重新现世之时,不可能没有牺牲。” 楚瀚在皇宫中待过数年,自然明白其中凶险,他早已下定决心,宁可自己死了,也要保护泓儿周全,心中一阵激动,说道:“如果当死的是我,我在所不惜。” 仝寅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不能死。你得留下保护太子,直到他长大成人。”楚瀚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尽心竭力,保护他不受到伤害。” 仝寅一双无明的眸子正对着他,似乎能清楚望见面前这瘦小青年肩上沉重的负担。他哈哈而笑,说道:“你当初来向我取水晶时,可没料到自己揽上了多大的麻烦吧?哈哈,哈哈。我想求人接过水晶,都不可得,当年却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楚瀚回想往事,这才知道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思之不禁慨然。 仝寅止了笑,神情转为哀伤,又道:“孩子。”说完,又不停地咳嗽,腰弯得如虾子一般,直咳得喘不过气来,似乎哽着了气。楚瀚眼见不对,惊叫道:“仝老先生!仝老先生!” 凌九重和周纯一在门外听见,双双奔入,一个替师父拍背,一个替他捏手上穴道,盼能纾缓他的咳嗽。但仝寅仍旧咳个不停,愈发严重。直过了半盏茶时分,他的咳嗽才略略止歇,两个弟子松了口气,扶他躺倒歇息,守在床边不敢离去。仝寅气若游丝,勉力向着楚瀚挥了挥手,说道:“孩子,你去吧。” 楚瀚磕头告辞,退了出去。他出门之后,仍能听见仝寅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房内传出,他最后的几句话似乎仍在耳际回响:“悲欢离合总无情,是非善恶岂由己?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楚瀚不禁暗想:“世间诸事本来就由不得我自己。仝老先生说这都是值得的,但究竟什么是值得的呢?” 在遇见仝寅之后,楚瀚心中愈发挂念京城诸事,担心泓儿的安危。他一路护送王凤祥和雪艳来到江西庐山山脚,晚间在一间客店下榻,准备次日陪二人上山。二人看出他心中有事,盛情向他道谢,请他留步。王凤祥道:“楚小兄弟,我知道你另有他事,护送我等这一段路,实已太过烦劳你了。明日我和雪艳姑娘自己上山寻访文风流,安全应是无虞,能否探出扬大夫的下落,自要看我们的运数了。” 楚瀚听他说起过凌九重的预言,说道:“但盼凌先生的占卜灵验,两位能顺利找到扬大夫,将仪儿的病治好。” 雪艳望向怀中女儿,说道:“但愿如此。她若能保住性命,大半要归功于楚小兄弟指点迷津,并一路高义相护。雪艳永生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楚瀚受宠若惊,连忙说道:“能为两位效劳,乃是我的荣幸,两位请千万别放在心上。”心想:“虎侠和雪艳都是何等人物,今日我恰巧在他们需要帮助时遇见他们,而他们又对我信任有加,让我相助,实是极为难得之事。我又怎会期望他们对我心怀感恩,甚至报答?” 当晚楚瀚待他们歇息之后,心中想着体弱多病的仪儿,他亲手照顾了她这些时日,对她好生疼惜,左思右想,决定应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当下也不告诉王凤祥和雪艳,自行去镇上向人询问,探得了文风流结芦隐居之处。他展开飞技,疾行百里,趁夜上了庐山,跋山涉水,在戌时正来到文风流的草舍之外。 他见到草屋中仍透出火光,便上前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开门,楚瀚一看,竟然便是当年在扬家的那个刘姓小厮,心中大喜,忙问:“小刘,是你!扬大夫在这儿吗?” 小厮见到他,也十分惊讶,连连点头,回身奔进屋去。不多久,扬钟山和一个面貌清秀的文士一同迎了出来,扬钟山见到楚瀚,大喜迎上,拉住他的手,说道:“楚小兄弟,我的小恩人,你可来啦!文兄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好多次,当年帮助我从京城逃出来的楚小兄弟。楚小兄弟,这是我的好朋友文风流。” 楚瀚向文风流行礼见过。文风流知道他在夜里上山,必有要事来寻扬钟山,也不寒暄,只招呼书僮看茶招待,自己告一声失陪,便转入后面去了。 扬钟山问起来意,楚瀚当下说了自己陪同虎侠王凤祥和雪艳来此为女求医之事。他生怕扬钟山听闻了雪艳的作为,知道她与正派为敌,不肯揽上这个麻烦,婉拒相助。但扬钟山长年住在山中,加上性情单纯天真,虽约略听说过雪艳的事迹,也久闻虎侠的名声,却丝毫不以这两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为意,只关切地问道:“女孩儿多大了?什么症状?危险吗?他们现在在哪儿?不如我立刻便跟你下山去看看。”说着便吩咐小刘收拾药箱,准备连夜出诊。 楚瀚连忙道:“不急,不急,女娃儿性命暂时没有危险。他们明日便上山来,不差这几个时辰。”他见到扬钟山情急关心的模样,不禁想起在京城扬家祖宅那时,扬钟山为人看病从不收诊金,还总掏腰包替病家买药,弄得家中住了一大群存心占便宜的病家,赖着不走。没想到事隔多年,扬钟山的性情半点没变,仍是一心只为病家着想,呆气依旧,关怀急切也依旧,心中甚是感动。 楚瀚见夜色已晚,自己得尽快赶下山去,告知王凤祥和雪艳扬钟山确实在山上这个好消息,便向扬钟山告辞。扬钟山拉着他的手,诚挚地道:“楚小兄弟,你当年帮助我逃走,我好生感激。然而我最感激你的,还是你替我早早收起了先父留下的重要札记和医书,没被那些豺狼虎豹搜去或毁掉。今日不管你带了谁来求医,我都一定尽心救治,不论需花上多少时间精神,我定会努力治好了这位小姑娘。” 楚瀚听了,十分感激,说道:“如此多谢大夫了。我身有要事,明日我指点王大侠和雪艳两位上山找您求医,自己便不再来叨扰了。”当下与扬钟山作别,赶下山去。 次日清晨,楚瀚便将昨夜造访扬钟山的经过告诉了王凤祥和雪艳,二人喜出望外,一齐向楚瀚拜谢,楚瀚连忙避开不受,他指点了二人上山的路径,三人便洒泪作别。 第35节 楚瀚知道扬钟山定会尽心医治仪儿,放下了一桩心事,送走了王凤祥等后,便带着小影子径往北去,赶赴京城。 本册中提到的大越国是汉化非常深的中国属国,在明朝永乐、洪熙、宣德的二十年间,曾被明朝出兵征服,直接受明朝统治,称为“交趾”,设府、州、县,由中央直辖。明廷统治期间,在交趾大力推行儒学教化。后来大越人民不堪明朝官员的压榨,起兵抵抗,其中清化豪族黎利势力甚大,多年潜藏于老挝,暗中储备抗明。因明朝派去大越的文官武将皆所用非人,黎利多次大败明军,明宣宗皇帝终于决定撤兵,黎利便建立了“后黎朝”,后世称他为“黎太祖”。宣宗很不愿意封他为王,不断饬令他寻访前朝陈氏后裔,但黎利坚称寻访不着,并上表称各头目耆老皆推举他为王,宣宗始终不许。直到宣宗宾天,黎利也死去,他的儿子黎麟才被继位的英宗封为“安南国王”,自此对明朝朝贡不绝。 《大越史记全书》是越南的编年体通史,以文言汉文写成。据记载,黎圣宗洪德十年,皇帝命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司业吴士连编修《大越史记全书》。编史的起因,是因黎圣宗“禀睿智之资,厉英雄之志,拓土开疆,创法定制,尤能留意史籍。”亦即这位皇帝武功也有了,文治也有了,转而留心历史文化,因此下令修史。 可能由于《大越史记全书》是由圣宗下旨起编,书中对他的褒辞特别多。除了前述仙童托生的故事外,还有说到他年轻之时样貌神俊异常,“帝之生也,天姿日表,神彩英奕,岐岐然,嶷嶷然,煌煌然,穆穆然,真作后之聪明,保邦之智勇也”。一出生就端庄得如天神一般。又说他后来奉藩入京师,“日与诸王同经筵肆学,时经筵官陈风等见帝容止端重,聪睿过人,心中异之。帝愈自韬晦,不露英气,惟以古今经籍、圣贤义理为娱。”从小就喜爱读书,乐于学习圣贤道理,真乃孺子可教。而且还懂得韬光养晦,谦虚退让,不引人妒忌。 臣子对皇帝拍马屁是没有底线的。书中继而说他“天性生知,而夙夜未尝释卷,天才高迈,而制作尤所留情。乐善好贤,亹亹不倦,宣慈太后视若己生,仁宗推为难弟”。不但将黎圣宗说成生而知之的圣人,更称许他热爱读书,早晚书不离手,擅长作诗填辞,兼且热心慈善,亲近贤人,勤奋不懈,连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当朝摄政太后宣慈太后,他三哥的母亲,也对他特别好,当他亲生儿子一般;甚至跟他是竞争对手的三哥,也当他是难弟(即贤弟之意),真是非常成功完美的一个人。 然而无论黎灏有多么聪慧贤明英俊,他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原本做皇帝绝没有他的份儿,按理这皇位是轮不到他的。而他为何能当上皇帝,关键在于他的大哥黎宜民。 黎灏的父亲黎太宗名叫黎元龙,亦名黎麟,是黎太祖黎利的次子。他十一岁即位,是个沉缅酒色,不怎么成材的皇帝,最后死于女色,得年二十岁。他十六岁时生了长子黎宜民,黎宜民一出生就被封为皇太子,但其母杨氏贲母以子贵,骄纵不堪,少年皇帝一怒之下,将杨氏贲废为庶妇,顺带将皇太子之位也革掉了。太宗死后,二儿子不知是早死还是母亲不够厉害,总之继位的是三子黎邦基,当时才两岁,由母亲宣慈太后阮氏英摄政。那时四子黎灏才刚满一岁。 许多年后,始终不服气的废太子黎宜民二十岁了,竟然发动叛变,率兵攻入升龙,杀了十八岁的三弟仁宗皇帝,他的母亲宣慈太后自杀,黎宜民便当上了皇帝。但他篡位不过八个月,就被大臣阮炽、丁列等发兵声讨诛杀,史称废帝。众臣见太祖二子皆死,只好迎立天纵英明、刚满十八岁的四子黎灏为帝,黎灏便在兄长的自相残杀下当上了皇帝。从太宗到废帝、仁宗以至圣宗即位,二十六年间连换了四个皇帝,都是父子兄弟,而且不是儿童就是青少年,年纪最大的才刚满二十岁。 大越国的皇帝称号一本正经,与中国如出一辙,从太祖、太宗、仁宗、圣宗、宪宗、肃宗,以至德宗、明宗、昭宗,到每况愈下的神宗、真宗、玄宗、愍宗,凡历二十八帝,三百六十一年,比明朝的十六个皇帝、两百七十六年还要长久。即使撇开史书中对黎灏的加意吹捧,客观地说,黎灏乃是在位较久,而文治武功都卓有成就的一位皇帝。 《大越史记全书》本纪中对他的评价为:“帝创制立度,文物可观,拓土开厚,真英雄才略之主!虽汉之武帝唐之太宗莫能过矣。然土木之兴,逾于古制,兄弟之义,失于友于,此其所短也。”说他的功绩连汉武帝、唐太宗都比不上,这在我们看来,大约是很有疑义的。最后跟中国史书一样,仍旧冠冕堂皇地损了他两句,说他也有短处,就是太爱营造华美的新式建筑,而且对兄弟不怎么友爱,但这点不禁令人怀疑,他又能如何友爱兄弟呢?大哥篡位叛乱被诛,二哥史书没提,三哥被大哥杀害,最后就剩他自己孤伶伶的一个,要让他友爱谁呢? 附带说一句:后黎朝首都升龙,又称东京,即今之河内。升龙在当时乃是大越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与中国和爪哇等地有蓬勃的海上贸易,人口众多,物产丰饶,交通发达。 大越国素为中国各朝代的藩属国,文化交流密切,典章制度和文字都以中国为宗。至今我们仍能从以汉文写成的《大越史记全书》中一窥明代大越国的历史,而早已舍弃汉文传统、使用新创越文的今日越南人,却只能从翻译中得知自己的历史了。 (第二部完) 神偷天下.3,悲欢无情 第五十四章 太监汪直 在见过仝寅之后,楚瀚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必得回去京城,就近保护小皇子。但他记着自己对怀恩的承诺,仍未想妥应当如何入京,才不会自毁诺言、触怒怀恩。他在京城外的小镇上待了几日,此地离京城不远,他想探听一些京城中的消息,再作打算。 这日他带着小影子走在街上,忽见一个童子迎面走来,向他行礼,递上一封信,说道:“楚师傅,主人派我送信来,邀您相见。” 楚瀚甚是惊奇,低头望向那童子,见他十来岁年纪,面孔白净,却是从未见过,怎会认出自己?他惯见宦官的神态举止,看出这童子是个小宦官,不知为何却穿着常人的衣服。他打开了信,但见里面写着一段字:楚公公钧鉴:睽别多年,急盼相见,有要事相商。善贞字楚瀚一惊,他知道“善贞”是纪娘娘的名字,连忙问道:“人在哪儿?快带我去!”那小宦官道:“请跟我来。” 楚瀚随那小宦官走去,心头十分兴奋,盼能即刻见到纪娘娘,但随即想起:“娘娘怎可能离开皇宫,来到这京城之外的小镇之上?那么这小宦官究竟要带我去见谁?是了,想必是娘娘派出来传话给我的使者。” 他跟在小宦官身后,走入一条小巷,进入一扇偏门,里面是一座隐秘的宅子。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影壁之后的一间厅堂上。但见堂上安然坐着一人,身着宦官服色,手中拿着一只茶碗,正自悠闲地啜着茶。他听见二人进来,眼也不抬,只淡淡地道:“你来啦。”挥挥手,那小宦官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楚瀚望向堂上这宦官,但见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身形高瘦,面目清秀,浓眉大眼,皮肤略黑,光滑细嫩;手指纤长,指甲整齐,衣衫纤尘不染,显是个极为谨慎精细之人。 楚瀚感到这人有些眼熟,但宫中宦官逾万,他曾照过面的总有数千个,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他走上前去,向那宦官行礼,问道:“请问公公高姓大名?找我来此,是否有话要传给我?” 那宦官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抬起头来,但见他双眼精光闪动,面容隐含着一股难言的戾气和野心。他说道:“楚瀚,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咱家姓汪名直,我们在宫中会过几次。” 楚瀚微微一凛,他当然听过汪直这名字,知道他曾在万贵妃的昭德宫中担任给事,后迁御马监太监,颇受万贵妃的信任,跟梁芳的交情也不浅。但他长年被万贵妃派去外地物色名驹,很少待在宫中,因此楚瀚对他的印象不深。这样一个万贵妃的亲信宦官,怎会持着纪娘娘的信来寻找自己?他忍不住问道:“原来是汪公公。这封信……” 汪直微微一笑,说道:“那是假造的,专为骗你乖乖来见咱家。” 楚瀚脸色一变,但见汪直仍旧微笑着,说道:“你别担心,纪女官的事情,宫中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怀恩和他的亲信之外,就只有我了。只要我不去跟万贵妃或她手下那姓百里的爪牙说,就暂时不会有事。” 楚瀚心中一凛:“他这是在威胁我了。这人怎会知道小皇子的事?就算怀恩和手下口风不紧,但小皇子的秘密也不可能传到汪直这样的人耳里!”心中对眼前这人充满了不信任,冷冷地道:“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说?” 汪直笑容收敛,面色转为冷酷,说道:“楚瀚,咱们先说说往事吧。你的事情,咱家知道得可多了。你原是个流落京城的小乞丐,后来被三家村的胡星夜收养,学了一身胡家飞技。胡星夜死后,你跟锦衣卫作对,受了重伤,被扬钟山救活了,并治好了腿伤。之后你为了保护扬钟山,自愿跟随梁芳入京,被下入厂狱,打得半死不活。在牢中待了一年多,升格为狱卒,混得还算不错。成化五年,你被梁芳送入净身房,入宫服役。表面上你在御用监任职,但暗中干的,却是专替梁芳刺探皇帝和娘娘们的秘闻,偶尔也出京去替他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盗取珍奇宝物。成化六年,你在宫中撞见了纪女官和初生的皇子,从此出手保护,日夜守卫。后来锦衣卫百里缎追查太紧,你不得不向大太监怀恩输诚求助。怀恩答应出手保护小皇子,条件是你得立即滚出京城,你才逼不得已,狼狈离开。怎么,楚公公,咱家说的可都对吗?” 楚瀚听到最后,只觉得全身冰凉。他在宫中的经历虽有不少人知道,但能从他做乞丐说起,以至发现小皇子和离京前后的,却绝对没有。他立时想到:“我定是被梁芳和怀恩出卖了,才让这人得知我的一切来龙去脉。”转念又想:“但是怀恩为人正直,行事谨慎,又怎会轻易对人说出小皇子之事?梁芳知道我出身三家村和我在宫中替他干些什么勾当,但并不知道我曾在京城做乞丐,也不知道小皇子和怀恩把我赶出京城等情;小凳子和小麦子知道我入宫后在梁芳手下办事,也知道小皇子的秘密,但不会知道我的出身和我暗中替梁芳办事的细节。张敏和他手下的宫女,甚至吴娘娘和她的宫女,对我的事情知道得更少。这汪直怎会对我的往事了如指掌?” 他离京已久,宫中有何变化,自然无法掌握,此时只能尽量镇定,说道:“你想如何,就直说吧!” 汪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更带着几分鄙视和不屑。他笑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说道:“你再听下去,便会明白咱家所为何来了。你当年在京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堤岸,醒来后却出现在扬钟山家中。你可知是谁将你送去扬家的?” 这件事情楚瀚从未想出个头绪,他在大越时,曾向百里缎问及此事,但她也并不知道内情。难道当年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的,竟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太监?这人又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多年来从未现身,从未说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汪直见他脸色变幻,露出微笑,举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眼下这一刻,缓缓说了下去:“那时你年幼无知,不自量力,竟然出手去救那个姓上官的小娘皮。咱家当时便坐在那城门旁的茶馆之中,将你放走她的经过都看在眼里。后来咱家跟上那群锦衣卫,见到你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等他们走后,咱家便爬下河岸,将你送去了扬钟山家。” 楚瀚隐约记得,当时茶馆中确实坐了一个年轻宦官和一个小宦官,但他仍旧不敢相信出手救了自己的就是这人,说道:“我怎知道你所言为真?” 汪直撇嘴笑着,又道:“咱家救过你,还不只这一回。韦来虎这个人,你可没忘了吧?” 楚瀚一呆,他在韦来虎的净身房中所受到的惊吓,这辈子绝不会忘记。而韦来虎为何独对他刀下留情,让他未曾净身便入宫服役,他却始终不知道原因。韦来虎当时只说是有人命他莫给他净身,因此没有下刀,但那人究竟是谁,楚瀚却从未能探明真相。 汪直凝视着他,微笑道:“很好,很好。你没忘了。当年给了韦来虎一大笔银子,要他放过你的,正是咱家!” 楚瀚呆在当地,直瞪着汪直,良久说不出话来。这人跟自己毫无瓜葛,自己在宫中数年之中,他也从未出面相认,却在暗中帮过自己这两个大忙,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次让自己免去了净身的一刀之厄!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汪直并不回答,却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子,才撇嘴说道:“你眼下这等模样,是不可能再混入宫中的了。可惜啊可惜!” 楚瀚自也清楚,他十六岁离京,在广西、大越、贵州、江西等地转了一圈,此时已有十九岁,身形结实,满面须茬,确实再也不能让人相信他是个宦官了。百里缎在大越时,只瞧他的模样,便已猜知他当初混入宫时必有弊病。想起百里缎,他不禁想到:“不知百里缎回到皇宫后,是否曾找韦来虎盘问?”忍不住问道:“韦来虎如何了?” 汪直淡淡地道:“你不用担心,咱家已经解决了。”楚瀚瞪着他,追问道:“什么叫解决了?” 汪直抬起下巴,手指轻轻敲击茶杯边缘,说道:“告诉你也不妨。那个叫百里缎的锦衣卫,一回京便将韦来虎捉起,向他逼问关于你的事情。我早他一步,预先割了韦来虎的舌头,让那混账逼问不出东西来。之后我看韦来虎撑不了多久,便派人去将他做了。” 楚瀚听他语气轻松平常,割舌杀人对他显然都是小事一桩,不禁背脊发凉,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不择手段的冷血刽子手,和百里缎的残忍狠毒大约不相上下。他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仍旧没回答我,你我素不相识,当初为何要送我去扬大夫处,又从韦来虎手下救了我?” 汪直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说道:“怎么,救你就一定得有理由?你见到人家命在旦夕,或是见到小男孩儿要净身入宫,难道不会想救他一把?” 楚瀚道:“那你为何独独救我,不救他人?” 汪直哈哈一笑,说道:“咱家自有道理。说穿了,原因也简单得很,因为你对咱家来说最有用。” 楚瀚听他语气轻蔑冷酷,忍不住打从心底对这人生起强烈的憎恶。即使他一生最重恩情,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因为这人曾施恩相救,而心甘情愿替他办事。 汪直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脸上的笑容愈发充满了鄙夷,说道:“咱家当然知道,当年虽救过你,但你不见得会为咱家所用。咱家还有别的手段,能让你死心蹋地替咱家卖命。不如现在便直说了吧,咱家知道怀恩将纪女官的那小崽子藏在何处!这母子二人的性命,都操在咱家的手掌之中。你若不想见他们被打入厂狱,受尽酷刑折磨而死,便得乖乖听话。” 楚瀚忍着怒气,说道:“我又怎知你所说为真?” 汪直眯起眼睛,眼中寒光闪烁,语音冰冷,慢慢地道:“咱家也不必如何,只要去跟万贵妃报个信,或是向她手下那叫百里缎的锦衣卫通报一声那小崽子的藏身处,那女人和小崽子立即就会没命。你以为怀恩保得住他们?我告诉你吧,咱家的地位此刻虽然比不上怀恩那老头子,可是总有一日会跟他平起平坐,不分轩轾。咱家和你以前的主子梁芳交好,二人联手,随时可以扳倒怀恩。怀恩一倒,你那忠贞善良、悲情苦命的纪娘娘,转眼就要打入厂狱,饱尝炮烙之刑。小崽子今年才五岁吧?五岁的小娃儿下了厂狱,要活过一两日,只怕也不容易。” 楚瀚怒喝道:“不要再说了!” 汪直脸上笑容不减,凝望着他,满面揶揄之色,说道:“当年你在三家村,柳家的少爷曾仔细观察过你,早将你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都报告给咱家知道了。啧啧,果然不错,你就是这副德性,要将你玩弄在股掌之中,一点儿也不难!” 楚瀚陡然欺上前去,展开虎侠传授的点穴功夫,右手扣上了汪直咽喉要穴。他身法奇快,汪直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制住,楚瀚手上只要一发劲,汪直便会当场毙命。汪直脸上却毫无惧色,甚至毫不惊讶,神色自若地笑道:“怎么,你要破你三家村的杀戒,杀死曾救过你两次性命的恩人?” 楚瀚心中愤怒已极,真想就此杀死了他。但听他提起三家村杀戒和自己欠他的恩情,就在这一犹豫间,汪直左手陡出,点上了他胁下穴道,接着一拳打上楚瀚的脸颊。汪直出手飞快,招数诡异莫测,显然精擅擒拿短打功夫。楚瀚武功原本有限,应变不及,穴道被点后,顿时半身酸麻,被汪直一拳打得往后跌出,摔倒在地。 汪直站起身,走上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铁青着脸,厉声喝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是什么斤两的玩意儿,竟敢对咱家动手!我要叫你知道厉害!”说着又是一脚踢上他的小腹,这回踢得更重,楚瀚抱着肚腹,忍不住呻吟出声。 汪直冷冷地道:“你听好了。汪直是什么人,岂会跟你这小毛贼虚耗时光?我说到做到。你不听我的任何一道命令,我立即便让那小杂种死得惨不堪言,让那姓纪的贱人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饱受折磨而死!你信不信?” 楚瀚在地上缩成一团,只觉小腹疼痛已极,更说不出话来。他听汪直语气中对纪娘娘和小皇子似乎怀有甚深的愤恨,暗觉奇怪,但此时也无法多想,又知道眼前这人确实可能说到做到,当下咬牙道:“我信。” 汪直冷笑一声,说道:“你信便好。你杀不死我,也不能杀我。此后我便是你的主人,说的话,就是你的圣旨。我要你做什么,你若敢回嘴半句,或有半点不遵,后果便会直接落在那贱人和那小杂种身上。你听见了吗?”楚瀚低下头,说道:“听见了。” 汪直道:“好!你这便跟我回京去吧。” 楚瀚爬起身,抹去嘴边血迹,说道:“但是我答应过怀公公,永远不回京城。”汪直嗤笑道:“怀恩要你永远别回京城,亏你这小子蠢如猪豕,就这么答应了。你怕他作甚?” 楚瀚摇头道:“我不是怕他,这是他答应我照顾、保护小皇子的条件。汪公公,我离开京城的这几年中,直至今日,小皇子并未被人发现,是吗?” 汪直侧眼望向他,说道:“是又如何?”楚瀚点头道:“怀公公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事,我又怎能毁约?” 汪直“嘿”了一声,只觉这小子蠢得不可理喻,但见楚瀚神色认真,似乎心中确实记挂着守约之事,只好耐着性子道:“你这蠢蛋!听好了,你如不跟我回去,我立即便去揭发小皇子的事,怀公公保不住他,岂不是毁了约?与其让他毁约,不如你先毁约。何况你悄悄回去京城,他又怎会知道?” 楚瀚摇头道:“不,我若毁约在先,那便是我的错。我入京之后,他便没有义务再保护小皇子了。小皇子若出事,全是肇因于我。” 汪直望着他,忽然若有所悟,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不过是要我给你个保证,是吗?”楚瀚顺着他的话道:“公公说得不错。我留在京城之外,怀公公承诺保护小皇子;我跟着汪公公进京,那么汪公公需承诺保护小皇子。” 汪直踱了几步,停下步来,深深地望了楚瀚一眼。他倒是没有料到,这小伙子看来傻头傻脑,其实一点也不笨;即使在被自己痛击、深受挫折威胁之际,仍能保持头脑清醒,用言语逼自己作出不出卖小皇子的承诺。汪直望着楚瀚黑黝黝的脸庞,浓眉下漆黑的大眼睛,重重地“呸”了一声,说道:“你不必用话挤对我。我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汪直这一辈子从不向人许诺。你若不听话,后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要跟我讨价还价,只怕你还没这个本钱!要你入京便入京,你只管乖乖听话便是,我不会应承你任何事情,听明白了吗?” 楚瀚低下头,说道:“是。”心中打定主意,此时虽受制于此人,但回到京城后,一旦有办法确保纪娘娘和小皇子的安全,便再也不会听命于这头心地险狠的豺狼。 汪直更不多说,敲敲茶几上的小钟,方才那小宦官便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提着楚瀚留在客店的包袱物事,说道:“公公,马已经备好了。”楚瀚心中一凛:“汪直谨慎多虑,竟然已派人去取来我的物事,免得我回去客店一趟,耽搁时间,更生变故,甚至连马都备好了。” 汪直对楚瀚笑了笑,显然很为自己的筹划周详感到得意,说道:“上路吧!”当先来到马房,三人骑上马,往北而去。 楚瀚将小影子抱在怀中,跟着汪直骑马从左安门进入京城。三人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汪直领他来到内城砖塔胡同中一间破旧的小院子,那小宦官跳下马,将他的包袱物事提入屋中放好。楚瀚心想:“看来是要我住在这儿了。” 汪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交给楚瀚。楚瀚接过了,见上面写着十多个人名。汪直道:“看得懂字吗?”楚瀚点了点头。 汪直道:“你离京数年,京城人事已有不少变化。这上面写着当今南北二京阁臣和各部尚书、侍郎的名字,去将每个人的身家情况都给咱家调查清楚了来。家中有多少钱财,几个子女,几个宠妾,有哪些过从较密的朋友,有什么喜好,收过什么贿赂,有些什么把柄,一样也不能少。” 楚瀚望着那张纸上的人名,其中七八成的人他都曾刺探过,只有十来个新进的官员得从头来起。他抬起头,问道:“那公公们呢?” 汪直道:“你又不能入宫,如何调查公公们的事?” 楚瀚心想:“他若真以为我进不了皇宫,便对我的飞技和本事知道得还远远不足。这是可趁之机,不应说破。”当下说道:“公公说得是。我是指住在宫外的公公们。” 汪直想了想,才道:“也好。你去查查尚铭。这人现任东厂提督,掌管东厂,势力不小。” 楚瀚离开京城时,尚铭已是大太监,一度担任东厂提督,却被梁芳和自己找到他的碴子,硬给拉了下来,不意今日又恢复了东厂提督的职位。楚瀚点头道:“谨遵公公指令。”汪直道:“咱家三日后再来,听你报告。你最好认真些!”便自离去。 楚瀚等他去远了,才将那张纸扔在桌上,关上了院门,吁出一口长气。他在皇宫中待了不短的时日,日夜与老少宦官共事厮混,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但他与汪直相处半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有如芒刺在背,难受得紧。他感觉这人虽是宦官,却并无一般宦官的消沉认命,逢迎屈从,低声下气;反之,汪直全身上下充满了旺盛的企图心和野心,行止时而温文,时而躁郁,满腔仇恨,整个人有如在燃烧一般,楚瀚在他身边一刻,便感到一刻不自在。 他甩甩头,从怀中取出小影子放下,让它自去捕捉老鼠。小影子很快便窜入了角落,不见影踪。楚瀚在那间小院中走了一圈,见除了入口的小厅之外,便是一左一右两间厢房,后进有个小小的厨灶。左厢房中堆了些破烂的家具,右厢房中有张石炕。楚瀚在院中室内仔细瞧了一回,想找出一些关于汪直的线索,但这屋子空空荡荡,似乎是汪直临时决定使用的,并非常来之地,因此也无甚蛛丝马迹。 楚瀚在厨下找到半缸米,便生火煮了一锅稀粥,独自坐在逐渐暗下的右厢房炕上,慢慢喝着粥。小影子已出去巡视了一圈,回到他腿上睡下。楚瀚伸手摸着小影子柔滑的皮毛,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孤单凄凉。他又怎料想得到,自己有一日会回到京城,落脚于这破烂隐蔽的小院,听命于一个比梁芳还要险恶的太监? 他眼见房中昏暗,心想赶明儿该去买盏油灯,打罐灯油,夜晚才不会这么黑暗冷清,但转念又想:“我多半不会在此长住,不必多花这功夫。”继而又想:“我如今不能再假扮宦官,自也不可能回去皇宫居住。这小院子虽破旧,但总能遮风挡雨,清净隐密,也不失是个好住处。” 他当时自然不会知道,这小院就是他往后十余年的唯一住所。 第五十五章 重操旧业 当天夜里,楚瀚换上夜行黑衣,潜入皇城探望纪娘娘。他心想娘娘应当仍住在安乐堂的羊房夹道旧居,便径往安乐堂去。这里虽仍属皇城,但不在紫禁城范围之内,守卫并不森严,他轻易便来到了安乐堂外。他先去了当年隐藏小皇子的水井曲道角屋,但见那间堆放黄豆的仓库弃置已久,夹壁中自也空无一人。站在黑暗中,他想起自己当年仓促离京之前,小皇子刚满一岁,正学着步,还懂得叫自己“瀚哥哥”了,嘴角不禁泛起微笑,对泓儿的思念爱护一时充满胸臆。 此时天气仍冷,楚瀚轻轻吐出一口气,望着面前一团白雾缓缓在黑夜清冷的空气中散去,忽然想起几年前在此救出小皇子的情景,以及被蒙面锦衣卫追赶的惊险;随即想起那蒙面人便是百里缎,那名曾与自己共历艰辛,互助合作,一路穿越靛海,逃到大越国境的女子。 他想起百里缎,心中顿时百感交集,自己对她熟悉中带着陌生,亲近中带着隔阂,更有一股无法割舍的依恋。他听汪直说百里缎曾捉住韦来虎拷打逼问,知道她已回到京城,想来已回归锦衣卫的行列,干起了她的本行。楚瀚知道自己曾一度离她非常之近,如今却又离她极为遥远。他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再次成为锦衣卫的她,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楚瀚摇了摇头,尽量甩去这些念头,举步走入弯曲幽隐的羊房夹道,来到纪娘娘的住屋之外。此时已过三更,但屋中仍有灯火。他在窗外等候了半晌,屋中悄然无声。他探头从窗缝中望去,见到娘娘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用一根骨针纳一只孩童的鞋底。楚瀚在大藤峡时,曾见过瑶族妇女用骨针纳鞋,与眼前娘娘的针法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自己早先的怀疑:“娘娘和我都出身瑶族,她是否原本就认识我,却始终没有相认?莫非她不愿意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轻轻敲了敲门,纪娘娘在门内低声问道:“是谁?”语音带着几分焦虑恐惧。 楚瀚低声道:“娘娘,是我,楚瀚。”但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啪”的一声开了,纪善贞站在门口,手中仍捏着针线鞋底,显然是匆匆赶过来开的门。她满面惊讶,凝望着楚瀚,口唇颤抖,老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快进来。” 楚瀚跨入门中,纪善贞连忙关上门,抬头望向这名已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青年,脸上满是疼惜爱怜,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楚瀚的身子和头脸,但又缩回手来,只挤出一丝笑道:“楚公公,你长高啦,皮肤黑了,身子也壮了许多。但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楚瀚摸摸脸上被汪直一拳打上之处,说道:“没什么,前日不小心跌了一跤。”但听她语气中满是关怀,心头一暖,暗想:“娘娘如此疼惜我,我这么长时间没来看她,她想必十分挂念。”正要开口问她近来如何,纪善贞已回身唤道:“泓儿,快出来!楚瀚哥哥回来了!” 楚瀚一呆,心想:“泓儿怎会藏在这儿,岂不是太容易被人找出来吗?”念头还没转完,泓儿小小的身形已从墙上一个暗门中钻出,跑到母亲身旁,抬起头,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向楚瀚望去,开口道:“你就是楚瀚哥哥?娘时时跟我说你的事呢。” 楚瀚听泓儿口齿清晰,微微一呆,随即想起泓儿已有五岁,自然已经识得言语。他一时无法接受泓儿已从婴儿长成孩童,蹲下身望去,但见泓儿生得极为白净可爱,一头长发绑在脑后,一双大眼睛精灵活泼,楚瀚心中激动,喉头一时噎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才道:“泓儿,泓儿,你长大啦!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第36节 泓儿一笑,走上前来,楚瀚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又惊叹又爱惜地抚摸他的头脸和手脚,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欢喜,多年来对泓儿的思念一时全涌上了心头,只想全心全意地疼爱这个自己曾经怀抱呵护过的稚嫩婴孩。 纪善贞在旁望着,眼眶也自湿了,上前来拍拍楚瀚的臂膀问道:“你都好吗?” 楚瀚道:“多谢娘娘垂问。我心中一直记挂着你们,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我才放心了。”又问道,“娘娘,泓儿住在这儿,不会被人发现吗?” 纪善贞摇摇头,说道:“多亏怀公公关照。他将泓儿接去宫内住了两年,等风头过去了,才让他回到我身边住下。他让小凳子他们在我住处后面添了一间小小的密室,有人来时,便让泓儿躲在里面。他老人家亲自来看过我们好几回,告诉我们不必担忧,一切有他担待。他也不时地让小凳子、小麦子、秋华、许蓉几个过来,送饮食用品给我们。”楚瀚听了,心想:“怀公公果然言而有信,对娘娘和泓儿好生保护照顾。” 纪善贞让他坐下,楚瀚在桌边坐了,将泓儿抱在膝头,泓儿叽叽喳喳地不断向他询问:“哥哥,你怎的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你去了哪里?好不好玩?你下次带泓儿出去玩好吗?你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你常常来陪泓儿玩,好吗?” 楚瀚想起自己过去数年在京城外的经历,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哄着他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好玩极了。下次带泓儿一块儿去。好的,哥哥不再离开了,哥哥总是来这里陪泓儿玩。” 纪善贞泡了一壶茶,端回桌边,倒了一杯递给楚瀚,自己也在桌边坐下了,微笑着望向楚瀚和泓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泓儿道:“乖乖,别缠着瀚哥哥不放了,快去床上睡下吧,娘要跟瀚哥哥说说话。”泓儿极为乖巧,闻言立时跳下楚瀚的膝头,跳到床上,乖乖躺下,自己盖上了被子。 纪善贞啜了一口茶,凝视着楚瀚,神色关切中带着忧虑,问道:“你当初为何离开,是因为应承了怀公公吗?” 楚瀚道:“正是。我生怕锦衣卫追查到泓儿,才去请求怀公公出手相助。他答应保守秘密,保护您和泓儿二人,条件是我得离开京城。” 纪善贞问道:“如今你却又为何回来?” 楚瀚心想不必让她知道汪直的事情,徒然令她担心,说道:“因为我很是挂念你们,一定要回来看看,才放得下心。” 纪善贞还想再问,楚瀚却作手势让她噤声,因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应是一人从小路一端走来。楚瀚指指外边,示意外面有人,随即过去从床上抱起泓儿,躲入密室,关上了暗门。 却听脚步声停在居处门口,一人伸手敲了敲门。纪善贞上前开门,楚瀚从密门缝隙往外看,但见一人跨入屋中,身形高瘦,浓眉大眼,眉目间掩不住的一股偏执戾气,竟然是大太监汪直! 楚瀚大惊失色,生怕汪直就此出手加害娘娘,蓄势准备闯入屋中,但见娘娘的神色并不惊慌害怕,只显得有些忧愁沉重。她走上前,伸手替汪直脱下大衣,取下毡帽,挂在门边,问道:“冷吗?我去添些炭火。” 楚瀚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怔。他白日见到汪直时,听他的言语神情,似对娘娘满怀愤恨,他原以为娘娘也会对汪直充满戒心,没想到两人看来竟似相识已久,甚且十分熟稔。 纪善贞过去添了火,煮了茶,端来给汪直,在桌边坐下了。 汪直似乎在沉思什么,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并不言语。屋中静了一阵,纪善贞才开口问道:“这一趟出门,事情可办成了吗?” 汪直横了她一眼,傲然说道:“你这蠢妇人,只知道问这等笨问题!我出去办事,哪有办不成的?哼!万岁爷对我宠信日增,情势大好,我转眼便能大权在握,你等着吧,我很快便再也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了!” 纪善贞微微皱眉,紧闭着嘴,似乎无法苟同,却不敢驳斥他这几句雄心万丈的言语,以免伤了他的心,或是惹恼了他。 汪直见她不吭声,忽然勃然大怒,抓起茶杯往地上一掼,粗瓷杯子在砖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大声道:“你这无知妇人,只知道关心那些孺子琐事!我汪直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千里,你对这些大事却毫不关心,从不明白!总有一日,我要率领千军万马,立下千秋战功。你等着瞧吧!” 纪善贞似乎见惯了这喜怒无常的举止,并不吃惊害怕,只低头望着地上破碎的瓷杯,静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她忽然低声问了一句话,楚瀚微微一怔,才听出那是瑶语,她说的是:“你找到他了?” 楚瀚心中大觉奇怪:“她为何说瑶语?她问汪直找到了谁?” 汪直别过头去,没有回答。纪善贞仍用瑶语,幽幽地道:“我时时挂念着他,我却不懂你为何从不曾挂念他?” 汪直哼了一声,用瑶语骂道:“愚蠢!”楚瀚听他竟也会说瑶语,这才恍然大悟:“汪直也是瑶人!是了,他们定是在大藤峡一役一起被捉回来的俘虏,一个净身作了宦官,一个入宫做了宫女。”又想:“原来并非怀公公或其他人透露了小皇子的秘密,汪直是直接从娘娘这儿得知的。他既然认识娘娘并且同是瑶人,却为何如此痛恨她,又以她和泓儿的性命威胁我?” 但听汪直冷冰冰地说了好几句话,语气凶狠。楚瀚所知的瑶语十分有限,只约略听出他说了“工具”“利用”“不听话”“除去”等等字眼,却并不能完全听明白。 纪善贞脸色苍白,没有再言语。 汪直见她不出声,又是怒从心起,豁然站起身,说道:“我走了!”纪善贞连忙去替他取过大衣毡帽,汪直一把抢过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待汪直走远了,楚瀚抱着熟睡未醒的泓儿从暗门出来,但见纪娘娘面色又是疲倦,又是痛苦,又是担忧。楚瀚将泓儿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回过身来,说道:“娘娘,您很久以前就认识汪直了,是吗?” 纪善贞一惊回头,说道:“你……你知道他?” 楚瀚道:“不瞒娘娘,我回到京城,就是因为汪直。他在城外找到了我,说他知道您将泓儿藏在何处,威胁我若不替他办事,便要去告发这件事。” 纪善贞听了,惊怒交集,说道:“他……他竟以此威胁你!” 楚瀚望着她,说道:“我刚才听您跟他以瑶语交谈,你们都是瑶族人,是吗?” 纪善贞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们都是瑶人。我和汪直……是当年一起被明军抓来京城的俘虏。” 楚瀚心中极想询问下去,问她是否知道自己也是瑶人,当年是否跟她和汪直一起来到京城,但见她神色忧愤焦虑,脸色白得可怕,不忍心再多问,只道:“娘娘请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道:“娘娘不必担心,我会对付汪直这恶贼,绝不会让他伤害您或是泓儿!” 纪善贞听了,怔在那儿,似乎欲言又止,但楚瀚已快步出门去了。 楚瀚亲眼见到汪直喜怒无常的举止,生怕他真会去告发泓儿,心中打定主意:“这人似乎颇受皇帝信任,我得小心对付。看来我得暂且替他办事,待摸清他的底细后,再出手对付他不迟。只要娘娘和泓儿平安,汪直这贼子可以慢慢解决。” 他回到砖塔胡同,见到桌上留了一个纸包。他打开了,但见里面放了一百两银子,银子上放了一张条子,草草数行,说次日要来听取报告,署名“直”。楚瀚对这人满怀恶感:“他算准了我会乖乖替他办事,哼!” 他强忍着心头怒火,将纸条扔进火炉烧了,收好银子,在炕上睡了。第二天清晨,他取了三十两带在身上,打起精神,出城探访。 昔年他替梁芳办事时,曾在城中布下许多眼线,这时他找到了两个最可信任的旧人,一个是仍在东厂担任狱卒的老同事何美,他资历极深,消息灵通,跟楚瀚又是过命的交情,见到楚瀚回来,自是欣喜非常,两人坐下叙旧了好一阵子。楚瀚给了他十两银子,请他继续帮忙提供消息,何美一口答应了。 楚瀚又去街头找一个叫小癞的小乞丐,自己当年曾在冬天供他吃穿,让他没饿死街头,因此这孩子对他衷心感恩,加上性子十分伶俐,曾替他探得不少街头巷尾的谣言传闻。现在小癞年纪大了,在大运河做纤夫苦力,扛运来往货物。楚瀚找到了他,也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喜出望外,说自己的老母亲正好病了需要钱治病,向楚瀚再三拜谢。楚瀚又多给了他十两,让他去找往年担任过眼线的几个乞丐、小贩、更夫,告知老主顾回来了,让他们随时待命,小癞立即拍胸脯答应了。 至于楚瀚原本是宫里位高权重的公公,为何不再当公公,成为宫外之人,何美和小癞自都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却都不敢开口询问。 楚瀚关心宫中诸事,知道自己必得入宫探察。当天夜里,他潜入御用监的大院,来到旧时的住处。他见到里面已住了别人,观察一阵,才认出是小凳子邓原。他等小凳子熄灯就寝,几个小宦官都离开之后,才来到门口,轻轻在门边敲了几下,两长三短。 邓原认出这是往年楚瀚唤他的暗号,匆匆跳下床,过来开门,但见门外果然便是楚瀚,惊喜交集,脱口叫道:“楚公公!” 楚瀚赶忙举手让他噤声。邓原按住了自己的嘴,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快进来说话。” 楚瀚跨入房中,邓原连忙闩上了门,关上了窗子,回过身来,望向楚瀚,眼光停留在他的脸庞之上,掩不住满面的惊疑之色。 楚瀚只道他在看自己脸上的瘀伤,解释道:“跟人打架伤的。”邓原却摇摇头,说道:“不,不是。你……你长了胡子?” 楚瀚伸手摸摸下巴的胡茬儿,这才恍然:宦官是不会长胡子的。他这时已有十九岁,一两日忘了剃须,胡须便长出了几分。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邓原也不知该如何探问下去,便转开话题,问道:“楚公公,你怎么回来了?” 楚瀚道:“一言难尽。你都好吗?” 邓原咧嘴一笑,连连点头,说道:“我好,我都好。楚公公,快请坐!” 楚瀚见他一张圆脸仍带着以往的憨厚,但面容神态已成熟了许多,体态丰润,神情舒朗,这几年显然过得挺不错。 邓原这时已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从柜中取出几样甜点,点起小火炉煮水泡茶;茶点准备好了,又连声请楚瀚饮用,说道:“楚公公,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小凳子好想念你哪!” 楚瀚听他言语中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我也时时记挂着你。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邓原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让人叫小麦子来。”开门对守候在外房的小宦官道,“快请麦公公过来,说我有急事找他!”那小宦官赶紧去了。 不多时麦秀便赶来了,一见到楚瀚,他也是惊喜非常。他原本身形高瘦,此时长得更加高了,比楚瀚还高出了一个头。他也忍不住盯着楚瀚脸上的胡须瞧,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三人坐下倾谈。原来这时邓原已取代了楚瀚的职务,成为御用监右监丞;麦秀的职位更高,担任司礼监内书堂掌司。楚瀚去后,两人都受到怀恩的重用和提拔,官运顺遂。 两人告诉楚瀚,那年出事之后,怀公公接了小皇子入宫,亲自保护照顾,没让任何人发现。等事情平静些后,怀公公才将小皇子送回纪娘娘的身边,跟纪娘娘同处一屋,外人来时便藏到纪娘娘居室后的密室之中。平时由纪娘娘照顾小皇子,遇上危险时,则由张敏、邓原、麦秀、秋华、许蓉五人轮流将小皇子带到不同的地方躲藏。 麦秀道:“昭德不时派人去安乐堂探察,但怀公公的消息很灵,总能提早让我们将小皇子带走躲避。”邓原道:“昭德怕万岁爷得到风声,从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搜。小皇子又乖,一听说危险来了,立刻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们走,从来不哭不闹。” 说起泓儿,邓原和麦秀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绝口地称赞他有多么聪明灵巧,懂事可爱。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前夜已经去见过娘娘啦。小皇子乖巧伶俐,果真讨人喜爱得紧!”三人回忆起小皇子还是婴儿的那时节,心中都不由得充满了温馨。 楚瀚问道:“宫中知道小皇子事情的,共有些什么人?”邓原道:“怀公公瞒得很紧,连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告知。如今知道事情的,只有怀公公、张敏、我们俩和秋华、许蓉,加上吴后娘娘和她的宫女沈莲,一共八人。” 楚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万贵妃身边的太监汪直,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天外惊雷,邓原和麦秀一听,霎时都白了脸。楚瀚道:“我就是为此才回来京城的。汪直找到了我,以告发娘娘和小皇子为要挟,逼我回京替他办事。” 麦秀和邓原面面相觑,邓原惊得站起身,在屋中绕了一圈,说道:“汪直这几年颇受昭德宠眷,万岁爷也很信任他。他怎会知道这件事?” 楚瀚道:“我不晓得,总之他是知道了。” 麦秀较为沉着,说道:“汪直若真去向昭德揭发此事,昭德定会放手大搜。皇宫虽大,她要横了心封闭宫门彻查,势必无处可躲。” 楚瀚道:“不错。因此我得暂且听他的话,替他办事。在我们能除去他之前,大家得警醒些,小心在意。”邓原和麦秀都点头称是。 楚瀚又道:“汪直的事,我得去向怀公公面禀。我曾答应怀公公再也不踏入京城,如今破誓,必得去向他磕头谢罪。可否请你二人先去替我跟怀公公通报一声,我想在明日晚间戌时过后去拜见他。”邓原和麦秀一齐答应了。 楚瀚想起一事,问道:“有个叫作百里缎的锦衣卫,当年我离京时,他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她可回来了吗?” 邓原点头道:“听说他两年前回到了京城,回去锦衣卫干了几个月,之后便又不知所踪了。”楚瀚点点头,心想:“我得早早盯上百里缎,观察她回京这两年中都做了些什么,现在又打算做什么。” 三人又聊了一些宫中人物的近况,楚瀚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准备离去。邓原老实心眼,再也忍耐不住,问道:“楚公公,你……你怎能长出胡子?” 楚瀚不忍向二人说出自己当年并未净身的事实,怕伤了他们的心,更不能谎称自己从宦官变回常人,让他们生起无谓的希望。他此时年岁已长,对于宦官的损失和悲哀体会更深,不知该如何启齿,吸了一口气,才道:“当年我有个亲戚,出了重金,让净身房的执刀对我手下留情。因此我未曾净身。” 邓原和麦秀两个都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望着楚瀚的眼神中带着艳羡、崇拜,也有着难掩的嫉妒,世上怎能有人如此好运?楚瀚不禁感到十分内疚,心中只觉非常对不起二人,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麦秀脑子较灵,忽道:“韦来虎!是了,我听人说他前一阵子突然失踪,似乎是被锦衣卫捉了去。为的……为的是否就是这件事?” 楚瀚道:“很可能是吧。”心中却明白韦来虎已被百里缎和汪直二人整死了。他不想多谈此事,便与二人约定次日傍晚再来听取消息。他向二人告别,出屋而去,展开飞技,消失在墙角后。 楚瀚行事谨慎,并不就此离去,却回过头来,潜伏在屋外观察邓原和麦秀的举动。他二人若是对己不忠,去向万贵妃或梁芳报告自己回来之事,他立即便能知道,加以防范。但见二人关上房门,坐下悄声商议,邓原似乎仍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说道:“楚公公竟然……竟然不是宦官!” 麦秀摇摇头,说道:“楚公公当年待我们宽容厚道,本是有福之人。” 邓原点头道:“楚公公所提的事情,我们得赶紧向怀公公禀报。怀公公原本就厌恶汪直野心勃勃,行事阴险。他若知道楚公公回来是受到汪直的要挟,一定极为气愤。” 麦秀沉吟道:“这话我们得说得非常小心。怀公公当年请楚公公离开,就是因为楚公公为梁芳办事。如今楚公公若被迫得替汪直办事,怀公公最痛恨汪直这等小人,难保不大发雷霆。”邓原点头道:“你说得是。这我倒没想清楚。是了,我们得这么跟怀公公说:就说楚公公在京城外听闻一件跟小皇子安危有关的要紧消息,须回来向他当面禀报,因此违背诺言,恳请怀公公原宥。明日他们见面之后,再说出汪直的阴谋和手段。只要怀公公知道楚公公心中忠义,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小皇子的安危,那就不怕怀公公心中顾忌了。” 麦秀笑道:“小凳子,你这几年可长进了不少,人情世故都熟透了,可不是当年的小糊涂蛋了!” 邓原咧嘴一笑,说道:“在宫中混久了,傻瓜才学不会!我们明儿一早便去办好了这件事,再跟楚公公通个信息,这样安排,明日的会面才不致生起误会。”麦秀点头同意。两人计议已定,小麦子便告辞离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难得他们对我仍旧如此忠心,不负我当年对他们的一番照顾。” 第五十六章 虚与委蛇 次日傍晚,楚瀚再次潜入宫中。邓原和麦秀向他报告禀告怀公公的经过,并指点他应当如何应对。楚瀚在他们的陪同下,悄悄来到司礼监密会怀公公。怀恩老早屏退左右,紧闭门窗,独自坐在上首,麦秀和邓原侍立两旁。楚瀚从屋檐飞身而下,在堂下跪倒,向怀恩磕头请罪。 怀恩此时已年过五十,鬓发略白,更添威严。他摆了摆手,缓缓说道:“不罪,你坐下。他们跟我说了你背诺回京的缘由,我想从你口中亲耳听听。” 楚瀚便叙述了在城外见到汪直的前后。怀恩神情凝重,听了楚瀚的叙述,沉吟良久,才道:“汪直这人性情奸险而胸怀大志,我早对他存有戒心。但他怎会知道纪娘娘之事?” 楚瀚道:“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汪直与纪娘娘早年便已相识。他二人都是十多年前明军从广西瑶族捉回来的俘虏。” 怀恩恍然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竟未想到这一层。汪直不仅受到昭德的信任,连万岁爷也十分宠信他,眼下炙手可热,很难除去。”他侧头想了想,说道,“汪直如此威胁你,你却打算如何?” 楚瀚道:“小的以为,眼下只有暂且拖延。一方面小的得假装听从他的指令,应付敷衍一番;一方面我们得赶紧找寻机会,及早让小皇子重见天日。” 怀恩眉头愈皱愈深,沉吟道:“汪直这人自成势力,很难对付。如今之计,你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了。唉!我又何尝不想让小皇子早日正位?但昭德势力雄厚,一手遮蔽万岁爷的眼目,在她口中,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万岁爷照单全收,完全做不得主。”说着不禁长叹一声。 楚瀚心中一沉,暗想:“看来万岁爷还是一派糊涂懦弱的老样子。不但保不住儿子的性命,连侥幸存活下来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敢认。如此被一个女人操控于手掌之上,还说什么皇帝之尊,天子之威?”他不禁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黎灏虽好大喜功,重色寡义,却是个胸怀大志、有所作为的皇帝。两国君主年龄相近,个性之刚强懦弱却天差地别。若非楚瀚亲眼见到,实难相信那懦弱皇帝所掌领的,竟是地域广大的“上朝天国”;而那刚强皇帝所统治的,不过是个位处偏僻边疆的狭小属国。 他想了想,说道:“昭德的势力,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削弱,让万岁爷少一些顾忌。请怀公公告诉小的,昭德眼下在外朝有哪几个重要的附庸,在宫中又有哪些得力的手下。小的可以想法子找出他们的弱点,最好在暗中出手对付,不教昭德起疑,慢慢翦除了她的羽翼。” 怀恩听了,双眉竖起,脸色不豫,但并不立即发言。他显然对此等阴险招数甚为不齿,但心底又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沉吟不决,邓原在他身边低声道:“怀公公,您曾说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麦秀也道:“再说,这是关乎宗庙天下的大事,公公身居正位,秉持公正,何须对小人讲求仁义?” 怀恩微微颔首,似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凝望着楚瀚,说道:“你当真能办得到?”楚瀚道:“但请公公指点,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小的没有别的长处,只懂得干这些事儿。” 怀恩点点头,说道:“小麦子,你清楚宫中朝中之事,你来说说。” 麦秀道:“是。昭德在外朝的附庸,不外乎她的两个兄弟万天福和万天喜,加上阁臣万安。万氏兄弟很早便被被封为大学士,号称入值内阁,但两人不学无术,并不参与机务,只顾在外敛财贪污,挥霍享乐。阁臣万安与万家并无亲戚关系,但他认昭德为远亲,自称侄儿,由此攀上这层关系。他与昭德通信甚勤,外朝重大人事任命,万安必定请示昭德,三品以上的官职任免,都得经过昭德的认可。”楚瀚点了点头,这内阁“三万”,他已略有所闻。 麦秀续道:“宫里仍以梁公公为主。梁公公并不干政,主要是为昭德搜刮珍奇异宝,自己也借机中饱私囊。”怀恩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说道:“万安和梁芳这两只贼子,正是昭德的两枚毒牙!” 第37节 楚瀚想起自己昔年的上司梁芳,这人虽强逼自己净身入宫,但一直待己不错,处处提携照顾,不时升官加禄,从不吝惜。但要保住小皇子,显然不能放过了梁芳。 麦秀又道:“近来万岁爷颇信任梁芳引荐的一个和尚,叫作继晓,我瞧这人十足是个妖僧。还有个什么人中神仙,叫作李孜省的,自称能变化万千,炼铁成金,长生不老。” 楚瀚“啊”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此人。我曾在南方见过他。”当下简略说了遇见李孜省的经过。怀恩道:“这等妖人,迷惑主上有余,为害应当不大。”楚瀚道:“仍须防范他们妖言坏事。”怀恩点了点头。 邓原插口道:“怀公公,宫中还有一人,不可忽视。”怀恩道:“你说。”邓原道:“是个刚入宫的选侍,姓李。这女子应是由昭德引荐入宫的,事事俯首听从昭德的命令。这人似乎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是个甚难对付的爪牙。”麦秀道:“可不是?这李选侍甚得万岁爷欢心,夜夜召寝,显然是经过昭德默许的。” 楚瀚点头道:“万氏兄弟,万安,梁芳,继晓,李孜省,李选侍。我就从这几个人开始着手。”他望向怀恩,说道,“汪直那边,我还得暂且听奉其命。小的所作所为,或有乖僻荒唐、邪恶可恨之处,祈请怀公公大量宽宏,暂且记下小人的罪恶。” 怀恩叹息道:“你既知道分辨善恶,又何须我多说?你好自为之便是。” 楚瀚向他磕头,正要站起,怀恩忽然又叫住了他,说道:“楚瀚,他们跟我说了,你当年并未净身。” 怀恩语调平静,不露喜怒,楚瀚听了却不禁冷汗浃背,伏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怀恩语音转为严峻,说道:“当年替你净身的韦来虎已经身死,替你验身的宦官洪昌,我也已下令革职惩罚。这件事情便既往不咎,你在外边不要再用楚瀚这名字,也莫提起你曾在宫中服役的事情。”楚瀚磕头道:“谨遵公公吩咐。” 怀恩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好福气。”静了静,又道,“你去吧。以后不要再入宫来了。” 楚瀚离开皇宫,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怀恩并未因自己背信而动怒,并且对他颇为信任,同意他在暗中出手翦除万贵妃的羽翼。至于汪直,听来连怀恩都扳不动此人,楚瀚心想自己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假意替他办事,先保住小皇子再说。 第二日,他便照着汪直给的名单,开始替他搜集情报。他原本擅长刺探隐情,现在重操旧业,自是驾轻就熟,一日之内,便已取得了不少隐秘的消息。 次日晚间,汪直独自来到砖塔胡同,但见屋内黑漆漆的,他推门走入,唤道:“楚瀚!” 楚瀚在暗处应了。汪直这才看清,楚瀚抱着只黑猫坐在炕上,神态似乎十分悠闲。 汪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快点上灯!”楚瀚道:“这儿没灯。”汪直皱眉道:“为何不去弄一盏来?”楚瀚道:“我白日忙着替汪公公办事,还没想到这一层上。” 汪直“嘿”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伸出手,劈头便道:“还不快拿出来?” 楚瀚露出疑惑之色,问道:“公公要我拿出什么?”汪直脸色一沉,喝道:“以后别叫我公公!人前人后,便叫我‘汪爷’。知道了吗?” 楚瀚猜想他忌讳自己宦官的身份,因此不喜人家称他公公,便答道:“是。不知汪爷要我拿出什么?”汪直道:“你探到了什么,难道没写下来?”楚瀚指指自己的头,说道:“都在这里。” 汪直甚是怀疑,说道:“为何不写下来,难道你全都记得?”楚瀚道:“当然记得。”汪直质疑道:“你以往替梁芳办事,难道也不写下来?”楚瀚摇头道:“梁公公目不识丁,自然不会要我将消息写下来给他看。再说,这些事情最好还是别写下来,免得落人把柄。” 汪直听了,半信半疑,说道:“好吧,那你说说看,南京户部左侍郎王恕,此人背景如何?” 楚瀚答道:“王恕,陕西三原人,正统十三年进士,做过大理左寺副、扬州知府、江西右布政使,在江西平定了赣州贼寇。万岁爷嗣位后,迁河南左布政使,平定南阳和荆襄流民作乱,又平定了大盗刘通和石龙,因功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之后总督河道,浚湖修闸,做了不少实事,近日刚刚升迁南京户部左侍郎。” 汪直听他娓娓说来,官位细节一点不错,微微点头,又道:“这人有什么把柄没有?”楚瀚道:“此人为人刚正,不喜受人请托,跟很多同僚都相处不来。至于平日居家如何,我得花些时间去南京探察才知。” 汪直又问道:“那么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呢?”楚瀚道:“马文升,河南钧州人,景泰二年进士,文武双全,做过御史和大理寺少卿。成化四年,固原贼满四反叛,朝廷召他巡抚陕西,平定了固原盗贼,因功升兵部右侍郎。” 汪直听他对答如流,甚感满意,说道:“罢了,你果然记得挺清楚的。我让你继续观察这两个人,另外商辂、邱弘和李森几人,更要替我调查清楚。我五日后来听你报告。”说完便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楚瀚待他离去,撇嘴一笑,心想:“这人倒不难敷衍。我且稳住他,让他对我没有防备之心,再开始对付他。” 之后数日,他时而亲自出马,时而通过手下眼线搜集消息。五日之后,汪直再来时,他便给了汪直许多有用的消息,让汪直成功地在皇帝面前告倒了邱弘和李森两个正直敢言的臣子,令汪直十分满意。 楚瀚在替汪直办事之余,自也不曾忘记自己对怀恩的承诺,开始对付万氏兄弟、万安和梁芳等人。万安和梁芳较难动摇,楚瀚便从万氏兄弟下手。 这夜他潜入万家宅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红倌,便是在万家大宅之中;自从他回京以后,便低调行事,除了汪直和两个城中线人之外,平时谁也不见,更不露面,因此也未曾去找过红倌。这时他望着万家的大院子,想起当年院中搭起戏台,红倌在台上施展惊人身手的种种往事,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暗想:“我离开了这么久,应当去看看她如何了。”心下却又不禁惴惴,生怕自己走后,她受人欺凌,下场不堪,那可全是自己的罪过了,思来想去,最后仍旧没有敢去找红倌。 他花了几日的时间,潜入万家大宅暗中观察万家兄弟,发现了一件较大的弊事。前朝英宗皇帝曾经下敕:“皇亲强占军民田者,罪毋赦,投献者戍边。”但是到了成化朝,外戚万家在外面霸占了不知多少土地,只要万贵妃去跟皇帝说上两句,多大的田地财产都赐给了他家。这回万家又透过万贵妃去求请武强、武邑两地六百余顷的田地,皇帝还未准许,他们便出手强夺了过来,还烧毁了不少民房,打死了几个反抗的农民。 这件事情自已被万家压了下来,没有人敢禀报皇帝。楚瀚在暗中对汪直道:“天下权柄,毕竟掌握在万岁爷手中。万家现在势力虽大,但终究不能盖过了皇帝。依我猜测,皇帝虽宠爱昭德,对昭德的两个兄弟却早已心有芥蒂,汪爷不如顺从皇帝的心意,早早将万家兄弟除去了,可是大功一件。” 汪直听了,颇以为然,便将万家强夺民田的事情密报给成化皇帝知道。成化皇帝老早就看不顺眼这兄弟俩既无能又奢侈,便以强夺民田之事斥责二人,勒令他们从内阁退休,革除官位,保留爵位。两兄弟在万贵妃的庇护下,虽仍在京中过着优渥富裕的生活,但实权已被剥夺一空。 另一个阁臣万安,因谄媚万贵妃得法,楚瀚一时扳他不倒。他仍留在阁臣之列,但始终未能担任首席内阁大学士,权力受到其他阁臣的制衡。 至于要如何对付梁芳,楚瀚倒是煞费心思。他虽对将自己送去净身房的梁芳并无好感,但之后梁芳待他倒十分宽厚,又给他升官,又给他财宝,还多次领他去觐见万贵妃和万岁爷,并带他会见京城中的高官显要。他想自己虽对梁芳并无忠心可言,但也不该以怨报德,反咬一口。几经思量,他决定亲自去见梁芳。 梁芳在城中有御赐的宅第,楚瀚当年离开扬大夫家后,便是跟着梁芳来到此地,受到鞭刑拷打。之后他便甚少来此,向梁芳报告所探诸事时,都是在御用监梁芳的办公房中。这夜他潜入梁芳宅第,趁梁芳单独一人时,在外敲了敲门,说道:“梁公公,故人求见。” 梁芳皱眉道:“什么人?”楚瀚推门而入,向他下拜,说道:“梁公公,是我楚瀚。” 梁芳立即站起身,抢上几步,睁大了一对三角眼,瞪着他好半晌,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发脾气,最后骂了句粗话,说道:“真是你!小瀚子,你上哪鬼混去了,几年都不回来!你可害得咱家好苦!” 楚瀚道:“启禀梁公公,我当时跟江湖上的人结了怨,仇家上门来找我算账,要取我小命。我受情势所逼,不得已之下,才不告而别。请公公恕罪!” 梁芳三角眼一翻,呸道:“你说些什么胡话!当咱家是傻子吗?什么江湖恩怨,当年你跑掉后,那些锦衣卫追你追得好紧,那又是为了什么?定是你手痒,偷了宫中什么重要物事,被人发现,锦衣卫才大举出动追你,是不?” 楚瀚心想:“当时万贵妃派百里缎和锦衣卫出来追我,原是为了追查小皇子的下落,这事她们想必瞒得很紧,可能连梁芳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当下顺着他的话头道:“其实公公的猜测,可说八九不离十。我们三家村的名声,公公也是知道的。我当年闯出一些名声后,便有不少江湖中人找上我,软逼硬求,要我出手替他们偷取宫中的宝物。我一直不肯,后来被逼不过,只好替他们干了一回,希望他们别再骚扰我。没想到被锦衣卫发现了,大举追捕我,我只好赶紧离京逃去。” 梁芳对楚瀚的言语虽半信半疑,但他十分珍惜这个对己有用之极的人才,便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来了就好。咱家还让你在御用监办事,之前的官位住处,全都照旧,你需要钱吗?” 楚瀚面有难色,垂首道:“多谢公公美意,但是我已经不能再入宫办事啦。” 梁芳一呆,眯起三角眼,仔细瞧向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竟连半点宦官的模样也没有了,大吃一惊,半天才道:“怎么……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办到的?” 楚瀚对小凳子和小麦子两个说了实话,对这奸险的梁芳就颇有顾忌,随口扯谎,说道:“我离京之后,在大江南北走了一圈,在广西的丛林中遇到一位仙人。那仙人给了我一颗仙丹,吃下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梁芳听了,心中艳羡已极,连忙问道:“你还有这药吗?能不能也帮咱家去求一颗来?” 楚瀚摇头道:“我当时不知道那仙丹有什么奇效,也只拿了这一颗。后来再去找那仙人,才发现他已经升天去了。”梁芳不信,问道:“你说说,要多少银两,才能买到一颗?”楚瀚道:“真的没有了。”梁芳恳求再三,楚瀚才勉为其难,说道:“我可以去试试,看看仙人有没有留下弟子,不如我们拿几样宝贝去求仙人的弟子,或许有几分希望。” 梁芳忙道:“那好,那好。你要什么宝贝,咱家都去找来给你。” 楚瀚暗暗偷笑,天下什么宝贝他自己取不到,还需要梁芳帮忙?当下随口胡诌道:“天下最懂得宝物的,非万娘娘莫属。梁公公若能取到万娘娘最心爱的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加上那面刻有商汤盘铭的饕餮纹古铜镜,想必可以打动他人。” 梁芳转着三角眼,他原本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尤其这等宦官回复男身的谣传秘方,多年来更是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当年亲自送楚瀚进了净身房,楚瀚又在自己手下服役多年,他从来不曾怀疑这孩子未曾净身,现在又亲眼见到楚瀚回复男身,怎由得他不信?立即打定主意:“这小子运气特好,我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论风险多大,都值得一试。娘娘的宝物可多了,我去求这两件,娘娘就算不给,我便偷偷取了也不妨。”当下点头道:“好,咱家便去取这两样宝物来给你。你可得真心替咱家办事,咱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楚瀚道:“我对公公一片忠心,自然会尽心尽力。不瞒公公说,我这次回京,是受了江湖上的帮派所托,来替他们探察一些事情。我听闻了一件消息,可能对公公不利,为感念公公当年的恩德,因此特地赶来向公公禀告。” 梁芳一惊,忙道:“你快说。” 楚瀚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闻江湖上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他们得知了公公替万娘娘搜刮珍宝的行径,还说公公在外面欺压良民,卖官敛财,是个大大的奸宦,义愤填膺,扬言要杀公公以谢天下。” 梁芳听了,一张满月脸转为煞白,忙道:“咱家行事素来小心,从不敢得罪江湖中人。这是怎生来的横事?” 楚瀚道:“江湖上关于宫中公公们的传言,原本不甚正确。加上武林中有不少自命侠义的人物,总想干出几件大事,好树立起自己的侠名。这种人跟他说道理,是说不通的,最好的对付方法,莫过于别给他们任何‘铲奸除恶’的借口。因此小的劝公公还是暂时避开这个风头为妙,别跟道上的人作对。” 梁芳深思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小瀚子,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楚瀚道:“但教公公平安,楚瀚就放心啦。往后不能再替公公办事,我好生遗憾,但公公若能交给我那两件宝物,我便替公公去广西跑一趟,算是报答了公公的恩德。”梁芳满口答应,楚瀚便告辞去了。 梁芳原是个不识字的鄙人,除了谄媚敛财外别无长处。他听了楚瀚的警告,心中惴惴,此后便稍稍安分了些,跋扈行径稍见收敛。但他一心想得到仙人的灵药,当真下手偷取了万贵妃最珍爱的两件宝物——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和饕餮纹古铜镜,交给了楚瀚。楚瀚心中好笑,如今梁芳有此把柄落在自己手上,自己只要去万贵妃那里透露一二,梁芳立即便要失宠,当年他鞭打陷害自己的仇恨,可算是报了一半。 梁芳开始收敛以后,楚瀚便趁机建议汪直在宦官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将梁芳的手下一一拔除掉。从此宫中服从汪直的宦官逐渐增多,颇有与梁芳分庭抗礼之势。而所谓汪直的亲信,则大多是楚瀚自己当年的亲信;汪直为人高傲冷漠,熟识的宦官原本就少,而当年楚瀚在宫中广结善缘,对许多宦官的脾气人品都了如指掌,安排宫内人事自是得心应手,在各衙门的重要职位上一一分派自己能信得过的宦官掌职。 楚瀚回京不到一个月,便稳住了汪直,打发了万氏兄弟,抑止了万安,制住了梁芳。怀恩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遣麦秀出宫来对楚瀚道:“我在万岁爷面前还有些分量,能暂时不让继晓和李孜省这两个妖人作怪。李选侍是后宫之人,暂且不必去理会。眼下汪直势力愈来愈强,需得想办法对付他了。” 楚瀚点头称是,心想:“汪直现在倚赖我甚深,我也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这人野心甚大,心狠手辣,有他在一日,娘娘和小皇子便一日无法脱离危险。最好能尽快彻底拔除了这人,以保万全。”当下便开始计划对付汪直。 第五十七章 不堪身世 楚瀚曾替梁芳、怀恩和汪直三个大太监办事,其中梁芳贪狡,但御下甚宽;怀恩刚直,对属下不假辞色,不怒自威;汪直则阴狠躁郁,阴晴不定,绝难相处,也极不易讨得他的欢心。他对楚瀚的要求愈来愈多,往往命他一两日内办好许多件事,楚瀚若露出难色,或直言无法办到,汪直便大发脾气,怒喝叱骂,直骂得他狗血淋头,甚至对他拳打脚踢。楚瀚甚以为苦,但他都忍了下来,既不争辩,也不回嘴,心中决意要等候机会,将汪直彻底除去。 这天夜里,楚瀚潜入安乐堂探望纪娘娘和小皇子。他过去一段时日忙着办事,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他们,这时他来到羊房夹道,敲了敲房门。纪善贞开门见到是他,欢喜非常,忙让他进屋坐下,准备茶点。泓儿从密室中看到是楚瀚,一头冲了出来,兴奋之极,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楚瀚取出他在街头替泓儿买的一支五彩风车,泓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的玩具,只玩得爱不释手。 纪善贞问楚瀚道:“回京之后,一切可顺遂?” 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叩见了怀公公,怀公公大人大量,并未责怪我,还嘱托我替他办一些事。托娘娘的福,事情都还顺遂。”纪善贞望着他,问道:“那汪直呢?他是否仍以我们作为威胁,逼你替他办事?” 楚瀚一想起汪直,心头便有气,冷然说道:“我不过暂且听他的话。总有一日我会跟他算清这笔帐的!”他转头望向纪娘娘,问道,“娘娘,我动手除去汪直,您不介意吧?” 纪善贞身子一震,说道:“除去他?什么叫……叫除去他?” 楚瀚见她担忧的神色,心想:“我尚未弄清她和汪直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最好别跟她说太多。”当下说道:“也不是真的要除去他,只教他不能再威胁娘娘和泓儿便好。”转头对泓儿道,“泓儿,瀚哥哥带你出去玩,好吗?”泓儿眼睛一亮,满面喜色,拍手道:“好,好!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 楚瀚一笑,背起泓儿,对娘娘道:“我带他出宫去逛逛,很快就回来。”纪善贞有些不放心,说道:“别去太远,别让人瞧见了。”楚瀚道:“我理会得。” 他跨出门去,对泓儿说道:“捉紧哥哥的脖子,别出声,知道吗?”泓儿点了点头。楚瀚一跃而起,上了屋脊,奔出几步,又跳到下一个屋脊。泓儿只觉耳畔满是风声,大觉新奇有趣,忍不住低声道:“瀚哥哥,你好棒,你会飞啊!” 楚瀚微微一笑,一直带着泓儿出了皇城,来到城西的夜市之外。他见泓儿头发太长,便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将长发都塞到了帽子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在夜市中闲逛。夜市中有吃的,有玩的,也有卖泥人儿、木人儿、风车、金鱼、乌龟、兔子的,泓儿从小生活在安乐堂的夹壁密室之中,哪里见过这许多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只看得眼睛都花了。楚瀚替他买了一对团圆阿福泥人儿,又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泓儿乐得什么似的,他从来没吃过冰糖葫芦,只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吃了四粒,留下最后一粒拿在手上。 楚瀚问道:“怎么不吃完?你要喜欢,哥哥再给你买。”泓儿摇摇头,说道:“不用啦,我已经吃够了。这一粒我要带回家给娘吃。”楚瀚听了,甚是感动,说道:“那你小心拿好了。” 两人又在市集上逛了一阵,夜深之后,各处都要收摊了,泓儿也累得不断点头。楚瀚道:“晚啦,我们回去吧。”泓儿打个哈欠,手一歪,不小心将那最后一粒糖葫芦跌到地上,滚进了水沟里。泓儿“哎呦”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那水沟,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楚瀚见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已经收了,便安慰他道:“不要紧,下回我再带你出来买就是了。” 泓儿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滚下脸颊。就在此时,一个肮脏的小乞儿跳入水沟,将那粒糖葫芦捡了起来,立即放入口中,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泓儿不禁惊呼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邋遢褴褛的孩子,也从未想过有人会饿到去捡跌入水沟里的食物来吃。 楚瀚看在眼中,想起自己幼年沦为乞丐时的情境,心中一酸,掏出几枚铜子,上前去给了那小乞丐。泓儿犹疑一阵,忽然掏出怀中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泥人儿,递过去给那小乞丐。小乞丐呆呆地望着他瞧,没有去接。泓儿说道:“送给你,拿去吧。”那小乞儿这才伸手接过了,回身飞奔而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泓儿能够同情比他更不幸的人,小小年纪就具有仁慈之心,将来一定会是一位爱护百姓的皇帝。” 当夜楚瀚背着泓儿回到羊房夹道时,已将近亥时,泓儿也已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楚瀚见房中还有灯火,心想:“我们出去那么久,娘娘一定十分担心。”正要推门进去,却听门中传出人声,楚瀚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但听说话的人声音尖细愤怒,楚瀚一听便知道是汪直。但听他用瑶语说道:“……你就只记挂着那孩子!那孩子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 楚瀚听汪直语气充满愤恨,暗暗心惊,却又不禁怀疑:“娘娘关怀爱护亲子,原是天经地义;泓儿聪明伶俐,怎说他蠢笨如猪?他原也只有五岁,又怎能说他毫无用处,废物一个?” 纪善贞平时温婉柔顺,此时竟也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你想要绝子绝孙,可别把我也拖了进去!”汪直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楚瀚听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汪直的儿子?难道泓儿是汪直的孩子?不可能,汪直是个宦官,泓儿当然是万岁爷的孩子。” 纪善贞并不害怕,回眼瞪着他,冷然道:“你已经听到了,何必要我再说一次?” 汪直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挥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怒道:“你敢再顶撞我,冒犯我,我杀了你那小杂种!” 纪善贞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她抚着脸,尖声道:“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敢打我,盘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汪直暴怒道:“盘王!盘王!哼,盘王不会放过的是你!你是我妻子,却去跟别人生了那个杂种!那小杂种呢?你要他出来!” 楚瀚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寻思:“娘娘说她是汪直的结发妻子,那是什么意思?娘娘若是他的妻子,那么泓儿竟是汪直的孩子?但是汪直很早就净了身,怎会有孩子?他又为何唤泓儿‘小杂种’?” 泓儿这时已被汪直的吼叫声惊醒,楚瀚连忙示意他不要出声,感觉泓儿在自己怀中簌簌发抖,显然极为恐惧,便紧紧搂住了他。 这时汪直已冲到密室的暗门旁,推门闯入,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微微一呆,转头喝道:“你把他藏到那儿去了?” 纪善贞怒道:“不关你的事。你要发脾气,就发在我身上,欺负孩子的不算男人!你拿我俩的性命去威逼他,没种的人才干这种事!” 这话等于指着汪直的鼻子骂他是失了男身的宦官,汪直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转过身,举起手掌,又要往纪善贞脸上掴去。 楚瀚不能眼见娘娘再次被汪直掴打,当即抢入房中,随手抄起一张凳子,用力往汪直掷去。汪直连忙矮身闪开,回过头见到楚瀚,又见到他怀中的泓儿,冷笑一声,抢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泓儿。 纪善贞扑上前,紧紧抱住了汪直的大腿,尖声叫道:“我不准你碰他!” 汪直怒吼一声,使劲将她踢开,又待冲上前。楚瀚已然放下泓儿,施展飞技迎上,伸指往汪直脸颊上的四白穴点去。这穴道一旦被点,不但剧痛入骨,而且双目会暂时无法视物。汪直知道厉害,一仰头,避了开去。 这时泓儿已从楚瀚身后钻出,投入母亲的怀抱,“哇”一声哭了起来。纪善贞紧紧抱着泓儿,连声安慰。 汪直一避之后,更不停顿,施展擒拿手抓向楚瀚的衣领。楚瀚见识过他的武功,知道他擅长近身擒拿短打之术,出手怪异快捷,早已有备,一个侧身,避了开去。汪直一抓落空,又追上两步,伸手抓去,但楚瀚飞技高绝,总能实时闪避,汪直始终抓他不到。他眼见楚瀚轻功了得,心念一动,当即转身向纪善贞冲去,伸手抓住了泓儿的手臂,将他硬抢了过来,泓儿和纪善贞同时尖声大叫。 楚瀚却老早料到他会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打算抓住泓儿作为要挟,当即看准时机,施展飞技欺近汪直的背后,使出虎侠传授的点穴技巧,点上他背心的“灵台穴”,汪直闷哼一声,顿时手脚酸软无力,放脱了泓儿,委顿在地,泓儿则哭着奔回母亲的怀中。 楚瀚第一次在城外宅子中见到汪直时,曾出手制住了他,却因一念感恩之心,加上三家村不杀之戒,竟让汪直趁隙反击,制住了自己。那时他担忧娘娘和泓儿的处境,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他确知二人平安,又早已着手布置对付汪直的计划,此回出手已经过深思熟虑,一旦制住了汪直,当即赶紧在他胸口“膻中穴”和颈上“天鼎穴”补上两指,让他瘫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楚瀚微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对此人痛恨无比,忍不住举起拳头,在汪直脸上狠狠地揍了几拳,直打得他鼻破血流。楚瀚低喝道:“浑蛋,恶贼!你有胆威胁我,欺侮娘娘,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汪直满面鲜血,仍旧狠狠地瞪着他,眼神中满是暴怒愤恨。楚瀚见了,心头火起,挥拳又往汪直脸上打去。 第38节 纪善贞在旁见到了,尖声叫道:“楚瀚!住手,住手!”楚瀚却如疯了一般,打个不停,一边打,一边口中咒骂不绝。 纪善贞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叫道:“你不能打!楚瀚,他是……他是……” 楚瀚回头望向她,说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可我才不管他是谁,他打你,威胁到泓儿的安危,我便不能让他活下去!” 纪善贞连连摇头,声音微弱如丝,说道:“是的,他是我丈夫,但他也是……也是你的亲爹!”说完这句话,她彷佛再也支撑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楚瀚呆在当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只手悬在半空,望着纪善贞,脱口道:“你说什么?” 汪直已被他打得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怒道:“你听到她说的话了!我是你亲爹,你竟敢打我!还不快替我解开了穴道!” 楚瀚低头望向汪直,想起刚才娘娘和他之间的对话,突地豁然明白过来,他们口中的“孩子”其实指的是自己,而不是泓儿!汪直说他“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还说“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原来说的都是自己!娘娘方才又说“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原来也是在说自己!他二人既是夫妻,汪直若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娘娘便是自己的母亲了?楚瀚想到此处,如同被雷打中一般,抬头望向娘娘,又低头望向汪直,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刻是醒是梦。 纪善贞俯身去扶汪直,替他擦去脸上血迹,但见汪直身子僵硬,她不禁颇为惊慌,抬头急道:“他怎的不能动了?楚瀚,你对你爹爹做了什么?” 楚瀚浑浑噩噩地,见到娘娘神色着急,便俯身解开了汪直的穴道。 汪直穴道一解,猛然翻身跃起,扑到楚瀚身上,挥拳打上他的脸颊。楚瀚一惊清醒,立即挥拳回击。两人各有一股狠劲蛮劲,在地上互相扭打,一时纠缠不清。楚瀚擅长者唯有飞技,点穴功夫虽会一些,却未臻上乘,这时跟汪直近身扭打,登落下风,被汪直压在地下,脸上身上中了好几记重拳,只能抱头缩成一团躲避。 纪善贞上前试图拦阻,却被汪直一脚踢开。她忍不住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汪直却不停手,似乎拿定主意要将楚瀚往死里打去。泓儿站在一旁,吓得张大了嘴,更哭不出声来。 汪直直打到楚瀚蜷在地上,几乎昏晕了过去,才站起身,骂道:“我汪直怎会有这种不肖子?若不是我,他早成了没卵蛋的真宦官!我不要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患无子?” 纪善贞知道他已陷入疯狂,更不敢出声接口。楚瀚全身发抖,吐出几口鲜血,慢慢撑起身来,抬头望向汪直,心中的痛苦失望更甚于身上的痛苦。他如何都没有想到,汪直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汪直又喃喃骂了一阵,才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巾,小心地擦拭干净指节上的血迹,将手巾扔在地上,对纪善贞道:“洗干净了,我明日来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纪善贞连忙关上门,冲上前去扶起楚瀚,泣不成声,说道:“孩子,孩子!你没事吗?” 楚瀚摇摇头,向泓儿望去,说道:“泓儿吓着了。” 纪善贞镇静下来,忙过去抱起泓儿,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安慰。夜已深,泓儿原本便已十分疲累,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弛,便在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沉沉睡着。 纪善贞将泓儿放上床,盖好被子,回过身来,但见楚瀚倚墙而坐,正用衣袖擦着自己头上脸上的血迹。 纪善贞见状眼泪又不禁掉了下来,拿了块棉布沾上水,过去替楚瀚擦拭。楚瀚抬起头,凝望着她,声音嘶哑,说道:“娘娘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纪善贞点点头,低声道:“不错,都是真的。那时汉人军队攻入瑶族,我爹担任蛮土官,他被杀后,我很快就被俘虏了。那时我和你爹刚成亲两年多,你才刚满一岁。我们瑶人成婚早,当时我和你爹都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我们为了活命,便假称是兄妹,并说你是我们的小弟弟。汉人见我们身材瘦小,将我们当成童男童女俘虏了去。我们被押来京城,你爹和我听说入宫的男子都要净身,不愿你遭此横劫,才狠心将你丢在京城街头。孩子……你可不怪娘吧?” 楚瀚脑中混乱,心头只觉一片麻木,不知是何感受。他回想娘娘对自己的一片亲切关怀,当时自己十分感动,现在才知原来她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为何从来不曾说出?为何隐瞒至今? 楚瀚忍不住问道:“你老早便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却为何一直不认我?” 纪善贞咬着嘴唇,脸色苍白,良久才道:“我以为……以为你不知道比较好。” 楚瀚忽然明白她的顾虑,心头怒火陡起,大声道:“我对你和泓儿,原是一片真心保护。你怕说出了真相,我便不会继续保护你们了?你怕我会嫉妒泓儿?你怕我会说出真相,让人知道你入宫前已生了儿子,没有资格成为皇子的母亲?你怕我会危害泓儿的将来?” 纪善贞眼泪扑簌簌而下,转过头去,掩面而泣,说道:“你当知道在宫中生存有多么艰难,我为了保住这孩儿的性命,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你难道不能明白一个母亲的苦心?” 楚瀚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低声道:“你为泓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怎会不知?当年你将我丢在街头,沦为乞丐,被人打断了腿,满街乞讨,吃尽苦头,却不见你可怜我,担心我,甚至……连认我都不肯!” 纪善贞低声道:“我知道你处境可怜,才恳求胡爷将你带走,让你在三家村长大。即使学些偷窃的本事并非什么好事,但总比流落街头做个小乞丐要强。” 楚瀚听了,心头一震:“原来当年舅舅替我向乞丐头子赎身,将我带去三家村,竟是出自娘娘的请求!”忽然又想起:“舅舅临走前,曾说过一些奇怪的言语,要我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好好孝敬他们。原来他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他回想自己第一次去给娘娘送食物时,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说话都发颤了;之后她对自己百般信任,百里缎来搜查时,不但放心将初生儿子托付给他,更嘱托他去取紫霞龙目水晶,甚至曾劝他不要为梁芳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及早洗手脱身等等。当时他不明白娘娘为何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未来,原来她老早知道他便是那个当年被她遗弃在街头的孩子! 纪善贞抹去眼泪,说道:“孩子,我不求你原谅娘。我这几年日日记挂着你。我爱你的心,和爱泓儿毫无分别。你爹爹……他在净身入宫之后,神智日渐错乱癫狂,你要可怜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很害怕。我不要他伤害泓儿,也不要他伤害你。孩子,你要可怜他,敷衍着他就好。他也是很可怜的。” 楚瀚无法再听下去。他挣扎着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纪善贞伸手拉住他,忙问:“你去哪儿?” 楚瀚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门外。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只知道自己痛恨汪直,心疼母亲,担忧弟弟。这三个人同时成为他肩头上的重担,只令他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愿意陷入今日这等痛苦纠缠、无法自拔的深沉泥沼。 第五十八章 故友重逢 楚瀚施展飞技,飞快地离开了皇城,心头一片混乱,恍惚回到了砖塔胡同住处,一头躺倒在冰冷的石炕上,但又如何能入睡?小影子见到他回来,跳上炕喵喵而叫,凑近他舔他的面颊。他伸手抱住了小影子,忍不住痛哭失声,说道:“小影子,世上只有你是我真正的亲人!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小影子!” 他哭了好一阵子才止泪,在炕上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天没亮便爬起身,换下夜行衣,在厨下洗了脸,包扎了几下伤口,便抱着小影子信步在城中乱走。走了许久,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一望,竟已来到荣家班大院之外。他心想:“我一直不敢来见红倌,岂知却在我最潦倒失意时,才想到来见她!” 他来到院后,跃入红倌的闺房,但见房中空虚,灰尘堆积,似乎废置已久。他回到大门前,见一旁的门牌上写着“张府”两个字,心中疑惑,上前用力拍门。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头子过来开门,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干啥子了?” 楚瀚问道:“请问荣家班还在这儿吗?”老头摇头道:“早搬走了。前几年一班公子少爷为那叫红倌儿的武旦闹得凶,待不住,班主便将整班给拉出京去了。” 楚瀚极为失望,忙问:“去了哪里?”老头儿翻眼道:“谁知道?”他向楚瀚上下打量,摇头叹气道:“小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合该好好干活儿攒点钱,娶个老婆。别老记挂着一个武旦,免得赔上了前途!” 楚瀚皮肤黝黑,干瘦精壮,衣着破旧,脸上又是伤痕又是血迹,形貌便如一个贫困落拓、在城中讨生活的苦力,那老头儿只道他痴心妄想,迷恋上一个男旦,才好心相劝。楚瀚无言,望着老头儿关上院门,面对着大门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去。 他走出一段路,突觉一阵头昏眼花,抱着头在街角坐下,望着面前的土地,就这么呆坐了整个早上。小影子似乎十分担心,在他身旁围绕着,不断舔他的手脸,不肯离去。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咕咕而叫,心想该回家煮点饭吃,勉力站起身,只觉脸上身上被汪直拳打脚踢处火辣辣地疼痛。他吸口气,抱起小影子,说道:“我们回家去吧。”举步往砖塔胡同走去。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楚瀚毫不理会,仍旧拖着脚步缓缓前行。那车夫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喊道:“兀那汉子,这大街可不是你家后花园,慢吞吞地游园赏花吗?快让开了!” 楚瀚转过身瞪向那车夫,车夫也瞪着他,见他衣着破旧,鼻青脸肿,骂道:“原来是个破烂乞丐儿!还不快滚?” 楚瀚平日行事谨慎,这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耳中听见车夫这几句轻蔑的言语,再也忍耐不住,怒吼一声,一跃上车,夹手夺过车夫手中鞭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车。那车夫大呼小叫,旁观路人也都惊叫起来,纷纷避让。 楚瀚抓住了马缰,勒马而止,瞥眼见到马口中的马勒子竟是以白银所制,不禁一怔。这马车看来并不奢华,怎会用上如此精致的马勒子?再仔细一瞧,看出这大车外表虽朴素,但轮轴、车身用的都是上好木料,所费不赀,这车子的主人绝非等闲。楚瀚善于偷取,却从未干过强盗,这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举马鞭向车帘后一指,正打算开口行劫,车帘却掀开了,一人探头出来观看发生何事。两人一个照面,都是一呆,那人脱口叫道:“兄弟!” 楚瀚也认出了他,叫道:“尹大哥!”他只道车主定是京城大官巨富,没想到竟是好久不见的珠宝商人——老友尹独行! 尹独行钻出大车,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瀚,喜道:“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可回来啦。” 楚瀚乍见故人,心情激动,更说不出话来。尹独行这时才瞧仔细了,见他满面伤痕,脸色煞白,神情有异,不禁又是担忧,又是关切,拉着他的手说道:“兄弟,你没事吧?来,跟我回家去慢慢说。”对车夫道,“还不快道歉赔礼?这位爷是我好友,谁让你对他大吼大叫了?” 那车夫摸摸脑袋,谁猜得到路上行走的一个潦倒汉子,竟会是主人的好朋友?只得低头赔罪,乖乖上车,喝马前行。小影子见到楚瀚上了马车,也跃上车来,坐在楚瀚怀中。 马车来到一座大屋前,尹独行和楚瀚下了车,走入大门。和那马车一般,这屋子的装饰并不华丽,但木材、砖瓦、家具等都是上好的用料,绝不花俏显眼,却精致非常,透露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小影子跳下地,四处闻嗅,自顾探险去了。 尹独行请楚瀚到内厅坐下,命人奉上茶点。热茶是尹独行家乡浙江出产的天目龙井,点心则是刚刚煎好的江浙名点萝卜丝饼,香喷喷,热腾腾。楚瀚这时肚子已饿得很了,但他心头郁闷难解,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拿起一块萝卜丝饼,吃了一小口,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尹独行见他神态不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兄弟,你怎的回京了?跟哥哥说说。” 楚瀚摇摇头,没有回答。尹独行也不催他,楚瀚静了好一阵子,才如水坝泄洪一般,将自己在三家村的经历、入宫、解救小皇子、离京、受汪直威胁回京、发现自己身世的前后一一说了。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人说出这许多隐秘内情,但此时他只觉天地间再无依靠,若不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怕立即便会郁闷而死。 这番长长的叙述,尹独行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当初遇见楚瀚时,只知道他是个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飞贼,怎想得到他竟有这般复杂的身世,更涉及皇室子裔的重大秘辛! 他听楚瀚说完之后,神情严肃,说道:“兄弟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哥哥一定严守秘密,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若泄漏了半点,天地不容,绝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楚瀚见他发起毒誓,微微一呆,说道:“大哥不必发什么誓。我相信大哥。”他说出了这番话,心中的郁结略略舒畅了些,吁出一口长气,说道,“别说我的事了。大哥近况如何,这次上京是来做生意吗?” 尹独行笑道:“我的事,不外乎生意买卖。我跟你结识的那年,孤身携带珠宝来京贩卖,赚了不少钱。这笔钱我带不回家,便在京城买了几仓子的大麦放着。谁想到来年麦子歉收,我这几仓麦子的价钱翻了三倍。我攒到这第二笔钱,没处放,刚好有个朋友买了几仓的高粱卖不出去,来求我帮忙,我便以低价买下了那几仓高粱。谁知来年正是京中太后五十大寿,上下宴饮庆祝,用酒量大增,高粱的价格又翻了三倍。我赚到这笔钱后,便在京中到处买院子,这里便是其中的一间,我来京时便住在这儿。” 楚瀚心中惊佩,这等赚钱营利的道理,他可是半点儿也不懂,问道:“大哥生意做大了,如今还买卖珠宝吗?”尹独行笑道:“当然还经营珠宝啦。我家训有言:‘致富勿骄,有财勿显。’我偶尔仍扮成癞痢疮疤和尚,南北行走,携带些家乡的珠宝来京贩卖,免得忘记了本行。”楚瀚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真是位奇人!” 尹独行“哈哈”一笑,说道:“待我让你开开眼界。”便带楚瀚来到自己的卧室,从密室中取出一大箱珠宝,让楚瀚观看。楚瀚虽爱古董珍奇,但真正贵重的珠宝却见得不多。尹独行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猫眼石的纹路特色,如何辨别不同地方所产的玉石,以及哪种珍珠玛瑙最少见珍贵。楚瀚听着听着,只觉从昨夜以来的疲惫倦意全都聚集在头顶上,眼皮渐重,最后再也睁不开眼,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尹独行见他睡着,便停口不说,轻手将他扶上自己的床,替他盖上被子。他站在床边,望着楚瀚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在几年前遇见楚瀚时,便感到与他十分投缘,不时挂念他的下落。此番再见,不意楚瀚竟陷入了如此艰困棘手的处境。 尹独行心中暗暗决定,要尽己所能保护照顾这个朋友。刚才故意滔滔不绝地与楚瀚畅谈珠宝,便是想让他转移心思,暂且放下烦恼。此时眼见他睡得安稳,便悄声走出房屋,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要打扰。 楚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他醒来时,见到小影子正睡在自己的枕边,不禁微微一笑。他坐起身,见桌上放了一笼热馒头,一碗豆浆。他感到肚子极饿,便坐下吃了。不多时,尹独行敲门进来,微笑问道:“睡得还好吗?”楚瀚道:“睡得很好。多谢大哥。” 尹独行见他将馒头豆浆吃得干干净净,便唤仆人多送一笼烧饼油条来。他在桌旁坐下,望着楚瀚吃喝,说道:“兄弟,我将你昨夜所说想了一遍。你眼下的难处,实是无法可解。你要保护小皇子,就得除掉汪直;如今你无法除掉汪直,又必须掩藏你和汪直及纪娘娘之间的关系,不然亦将危害到小皇子。你打算如何?” 楚瀚咬着馒头,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道:“难道由得我选吗?” 尹独行无言以对。 楚瀚又吃了一口馒头,说道:“我得回去汪直身边。”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伤害我娘和泓儿。我得紧紧跟在他身边,防范他当真下手。” 尹独行皱起眉头,说道:“你得万分当心。这人心神失常,不管他对你许过什么诺言,都很可能出尔反尔。”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确实已经疯了,因此更加危险。” 尹独行听楚瀚语气平静,如同在说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心中不禁为楚瀚感到一阵悲哀。他叹了口气,说道:“兄弟,我是局外之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天真得很,你可别笑话我。我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商人,对京城皇宫里的诸般事情倒也略有所闻。我的心思跟你完全一般一致,认为不论花下多少代价,都一定得保住小皇子,不能让那姓万的女人得逞。这是天下是非黑白、正邪清浊之争,一步也不能退让。”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再对不过。” 尹独行又道:“你我当年在城外邂逅结识,彼此投契,原是缘分,这回恰好在京城街头重遇,更是缘分。说老实话,哥哥非常担心你。你被搅在这局中,无法抽身,往后的日子想必难过得很。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手中别的没有,银子倒是不缺。你往后若需要银两周转,随时来找哥哥便是。” 楚瀚苦苦一笑,说道:“我跟着汪直,钱想来是不会少了的。”尹独行点了点头,心想:“我这兄弟即使身处此境,头脑还是清楚的。”说道:“这样吧,我每回来京,都会住在这间院子。你心中有事想倾吐,或想找人喝酒聊天,或想取几件珠宝送人,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会吩咐下人,我不在时,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密室里的珠宝金银,家里的奴仆壮丁,你尽管取用使唤,一点也不必顾忌,更不用问我。” 楚瀚听了,不禁打从心底感激尹独行。他明白尹独行想给予自己的,并非只是花用他的金钱的自由,而是想给自己一个家,一个随时能来躲藏歇息一会儿的地方。这院子地点隐秘,有吃有喝,有床有枕,更重要的是,这儿有一个永远相信、关怀他的知心好友。 楚瀚站起身,向尹独行拜下,说道:“大哥一番心意,兄弟衷心感激!” 尹独行连忙扶起他,说道:“快别如此!这是做哥哥的分所当为。我只怕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真正帮到你的忙。” 楚瀚低声道:“不,大哥这一番话,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他站起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该去了。我一定会时时回来这里找大哥的。”当下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尹独行的院子。 尹独行送他出了大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难掩心中担忧。楚瀚身形瘦削,脚步轻盈,但在尹独行眼中,却显得说不出的沉重。 楚瀚自未将汪直之事告知任何其他人,只默默地继续替他办事。怀恩问起时,楚瀚只说汪直极受万岁爷宠信,很难对他下手。怀恩便也没有催逼,说道:“只教他保守住小皇子的秘密,便任由他胡闹去也罢。” 又是数月过去,楚瀚为了确保娘娘和泓儿的安全,时时去探望他们。他知道泓儿往往整日躲藏在密室之中,寂寞无聊,便将小影子留在那儿陪伴他。泓儿高兴极了,抱着小影子不肯松手,没事时便以逗弄小影子为乐。楚瀚也偶尔带泓儿出宫玩耍,让他看看皇宫外面的天地。每次泓儿见到楚瀚来访,都兴奋得又跳又笑,赶不及要跟着“会飞的瀚哥哥”出去宫外呼吸自由的空气,置身热闹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恬美静谧的田野山林。 泓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成熟懂事。那夜他目睹了汪直、母亲和楚瀚之间的争吵打斗,听见了各人的对话,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楚瀚的母亲,也知道楚瀚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心中虽明白,却知道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只对楚瀚更加亲近依恋,叫他“瀚哥哥”时不只是对一般年长男子的称呼,而是真心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至于楚瀚,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这个善解人意、听话懂事的同胞兄弟只有更加疼爱照顾。他见泓儿眉目间与自己幼年时颇有些相像,想起泓儿刚出生时,纪娘娘曾经说过一句“真像!”当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她应是指他们兄弟俩的相貌相似。虽然对娘娘多年来隐瞒自己的身世颇不谅解,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怪责恼怒也无济于事,此后仍时常入宫,替她送去饮食衣物,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几个月后,汪直口中虽不断叱骂楚瀚愚蠢无用,但心中却清楚他办事利落,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这日汪直认为时机已到,便对楚瀚道:“你整日躲在暗中行事,能做的有限,对我的用处不大。因此,我决定将你带上台面,奏请万岁爷给你个官职做做。” 楚瀚一呆,摇头道:“但是宫中京中有不少人识得我,若认出我便是往年在御用监办事的楚瀚,只怕不易解释。” 汪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蠢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中你从少年长成大人,身材面貌都改变了许多,只要略加装扮,别人便难以认出。你就说是我的义子,改个名字叫‘汪一贵’,谁也不会敢怀疑什么。”瑶语之中,“贵”是姓名中表示辈分的字眼,意为未婚男子;“一”表示排行,“一贵”意即第一个儿子,乃是瑶族惯常给长子所取的名字。 楚瀚知道他刚愎自负,自信权势熏天,不论弄出如何古怪无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敢出声质疑,便也不再争辩。 于是汪直便去向皇帝请旨,给了楚瀚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让他挂名在锦衣卫之下,却不用真去报到,此后楚瀚便以“汪锦衣百户”的名号在外办事。他知道京城中很多人见过自己带着黑猫出门,如今改名换姓,若仍带着小影子到处晃荡,未免太过招摇,便将小影子留在安乐堂给泓儿作伴,极少带它出门。小影子偶尔也会回到他砖塔胡同的住处,似乎是来探望他,待上一两日后,便又回去安乐堂陪伴泓儿了。 这日汪直召楚瀚来见,说有要事向皇帝报告,要他跟随入宫觐见。楚瀚这一年来虽也不时潜入宫中刺探消息,这却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宫。他知道这表明了汪直对他的重视信任,也知道这是自己重新在京城建立起势力的契机。他心知绝不能让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御用监的楚小公公,特意粘上胡须,细心改装了,才随汪直入宫。 临行前,汪直叮嘱他道:“万岁爷近日对我青睐有加,眷顾日隆。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替万岁爷刺探些消息,好让他更加信任我。你乖乖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 二人来到皇帝会见近侍的南书房,汪直让小宦官去通报。不多时,成化皇帝便在一个嫔妃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汪直领着楚瀚叩头道:“奴才汪直,率贱子锦衣卫百户汪一贵,叩见万岁爷、李娘娘。” 楚瀚不用去看那嫔妃的脸,便已知道她是谁。天下间除了百里缎以外,再没有别人走路能似她这般轻盈无声。 楚瀚不禁心头大震:什么李娘娘,难道便是李选侍?想来百里这个姓太过少见,她因此改以李姓入宫;原来小麦子和小凳子口中的“李选侍”就是百里缎!百里缎竟真的成了成化皇帝的选侍! 这时百里缎也感受到楚瀚的眼神,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瞬间,百里缎已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在皇帝身旁缓缓坐下。即使楚瀚改了装扮,却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楚瀚自然知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背心流汗,不知她是否会就此说破,还好百里缎只默然依偎着成化皇帝而坐,并未开口,也没有再次抬头。 在大越一别之后,楚瀚已有数年未曾见到百里缎,虽知道她已回到京城,却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见到她。皇帝对她似乎十分宠爱,接见亲信太监时也让她随侍身边,还不时转头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关爱迷恋。 汪直行礼过后,便开始向成化皇帝禀报最近刺探到的消息。皇帝似乎很有兴趣,不断追问细节。自从上回汪直向皇帝密报万家兄弟侵占民田之事后,成化皇帝便非常信任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宫廷之外的耳目,能替他侦查真相,发奸揪弊。而另一个不能说出的理由,则是皇帝年纪渐长,对万贵妃的掌控开始生起厌恶抗拒之心。他发现汪直忠于他更胜过万贵妃,可以帮助他稍稍脱离万贵妃的掌控,因而更加倚赖汪直。 楚瀚耳中听着汪直与皇帝的对答,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她竟真成了皇帝的选侍!他知道这定是出于万贵妃的安排,但她自己可愿意吗?成化皇帝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长年沉迷酒色,外貌憔悴苍老,体力已十分不堪。她当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看来她正使出浑身解数,紧紧缠着皇帝,是否打算一举得子,好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她出身太低,想来无法封后,但若真的生了个儿子,封个贵妃应是可能的。当此情境,她绝对不能容忍泓儿的存在,必会想尽办法找出并杀死泓儿。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一凉,对百里缎的疼惜顿时转为惊恐。他知道百里缎性情残忍,手段狠毒,绝不在万贵妃之下;她原本就知道关于小皇子之事,如今更会加紧追查,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而小皇子所藏之处并不隐秘,百里缎竟然至今尚未出手,其中原因,倒颇令人费解。 楚瀚脑中念头此起彼落,直到见到汪直跪下叩首告退,才赶紧跟着叩首,随汪直退出了南书房。他努力镇静心神,随汪直离开皇宫,来到汪府。汪直仔细分析了万岁爷刚才的指示,嘱咐他好好去办。楚瀚勉强打起精神,总算将汪直的言语听进去了,又询问了几处细节,才告退离去。 他一想起百里缎身着嫔妃的服色,坐在成化皇帝身边的情景,心情便是一阵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为了排遣心中焦虑,他按照汪直的吩咐,去城中走了一趟,联系眼线,搜集消息,但不知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心神恍惚。当夜他回到自己在砖塔胡同的住处时,才一进门,便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缎。 第39节 楚瀚吸了一口气,感觉百里缎正坐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声不响。楚瀚也不点灯,反手关上了门,说道:“你来了。” 百里缎单刀直入,开口便问:“你为何替汪直办事?” 楚瀚一整日都挂念着她,此时当真见到了她,原本心中还带着几分关怀,想开口询问她的近况,但听她口气寒冷如冰,心中一凉:“她是来质问我的,更非来此叙旧。”当下轻哼一声,冷然道:“你害我险些被黎灏绞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百里缎也哼了一声,说道:“大越国的牢狱如何困得住你?你说,你跟汪直是什么关系?他跟你一样也是瑶人,莫非你们老早便认识?当年你未曾净身便入宫,莫非便是他做的手脚?” 楚瀚听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烦乱,回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一时似乎又回到了进入靛海之前的敌对情状。 百里缎眯起眼睛,移动了一下身形,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楚瀚冷笑道:“看来你虽做了选侍,仍旧不离本行,专事刺探消息。” 百里缎沉默一阵,才道:“不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清敌情,好除去一切的障碍和威胁。”楚瀚道:“那么你第一个要杀的人,该是你的老主子万贵妃。” 百里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要杀的,就是你一心想保护的小皇子。我在宫中,他也在宫中。我要杀他,可是易如反掌。” 楚瀚向她怒目瞪视,高声说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百里缎声音冰冷,说道:“他对你如此重要,甚至……比我还重要?” 楚瀚听她这一问,微微一怔,心想:“小皇子血缘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份上是大明皇室唯一的皇储。你是我什么人,怎能比泓儿重要?”当下答道:“不错。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百里缎又沉默一阵,说道:“你的回答若非如此,或许我还会饶过小皇子一命。如今,我是非杀他不可了。” 楚瀚听她这话暗藏玄机,忽然忆起两人在靛海和大越共处的时日,若有所悟,但又不敢确定……莫非她真对自己有情?但想到她一切作为,又明明做了皇帝的选侍,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她此时来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有何意图?莫非是想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软逼硬求自己助她当上皇后?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顿生一股怒意:“这女子本性险恶,逆境中或许稍显柔顺,如今得意了,那便无所节制,本性毕露了。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便就范!”他压抑心中愤怒,伸手打开了门,说道:“你请吧!” 百里缎默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略停顿,没有言语,接着便飘然出门而去。楚瀚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哀伤。这是两人在靛海中培养出的过人默契,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无法隐瞒对方。但她为何会感到哀伤? 第五十九章 拨云见日 楚瀚知道百里缎说话算话,一定会立即找出小皇子的所在,下手杀害。他心中焦急,彷徨之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大卜仝寅跟他说过的话:“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两年间,那不就是现在吗?又想起仝寅说道:“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兴奋,复又想起仝寅的吩咐:“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是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 楚瀚豁然站起身,喃喃说道:“水晶!”举步便往小院的左厢房奔去。 当尹独行得知楚瀚定居于砖塔胡同的小院后,便悄悄将小院周围的几间院子都买了下来,里面的住户都是由尹独行的仆从假扮,好护卫照顾楚瀚,并让小院更加隐秘。楚瀚跟尹独行商议之下,并开始经营小院地底的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尹独行让手下壮丁暗中动手,在小院地底下挖掘了一个密室。楚瀚运用当年在三家村学到的种种机关陷阱,将这密室掩藏得极为隐密,守卫得严谨非常;旁人不但难以探知地底有个密室,即使知晓,也绝难闯入。密室布置完成后,楚瀚便回到皇宫中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将当年藏在井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和《蝉翼神功》秘谱都取了出来,收在密室之中。后来梁芳取了万贵妃的两件宝物交给他,他便也藏在此处。 这密室的入口便在堆满了破烂家具的左厢房中,一个破旧的四件柜左下门之后。这时楚瀚奔到左厢房,解除了几个防止外人闯入的机关,打开柜门,跨了进去,沿着阶梯往下,来到密室。他还未点灯,黑暗中便见角落放置水晶之处,闪耀着一团紫色的光芒。 他心中一震,抢步来到水晶之前,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责:“我真是太糊涂了。仝老先生嘱咐我每夜观望水晶,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紫气或许已出现许久了,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凝望着水晶,见到水晶当中的紫气在黑暗中流动闪耀,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暗想:“或许时候真的到了!”伸手轻轻捧起了水晶,小心地收入怀中,离开密室,夺门而出。 他怀揣着紫霞龙目水晶,飞身潜入安乐堂羊房夹道。当时纪善贞还醒着,泓儿却已入睡。楚瀚对她道:“我有紧急要事,需叫醒泓儿。” 纪善贞有些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便去密室中叫醒了泓儿,楚瀚也跟了进去。泓儿原本搂着小影子而睡,这时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到楚瀚,问道:“瀚哥哥,有什么事吗?” 楚瀚对纪善贞道:“娘娘,请您出去一会儿。”纪善贞见他神情凝重,便不多问,走出密室,关上了暗门。 楚瀚从怀中取出龙目水晶,对泓儿道:“泓儿,你看着这个水晶球儿。仔细瞧,仔细听。” 泓儿有些怀疑地接过了水晶,往水晶当中望去。小影子曾在地底密室见过这水晶球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坐在一旁,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水晶球中不断变换的色彩。 泓儿凝望它许久,都未出声。楚瀚忍不住问:“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微微摇头,又专注地往水晶当中望去。楚瀚见水晶的颜色由紫色转为纯净的青色,又见泓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着急,再次问道:“泓儿,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并未抬头,仍旧专注地望着水晶,说道:“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脸上都笑得很开心,我也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楚瀚不明白,又问:“都是些什么人?”泓儿道:“我不知道。有几个农人,几个樵夫,几个小贩,还有许多孩子。” 楚瀚“嗯”了一声,仍旧不甚明白。过去数月中,他曾多次偷偷带泓儿出宫玩耍,在城外田郊中见到耕田的农人,在山林中见到砍柴的樵夫,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市井小民,因此泓儿对皇宫以外的世界并不陌生。但听泓儿又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了,因为他们有的吃,有的穿,而且不用害怕什么。” 楚瀚听出泓儿语音中的向往,心中也不禁恻然。泓儿自幼在恐惧躲藏中长大,向来吃穿从简,众宫女宦官能张罗到什么便给他吃什么,衣服也是用大家省下来的碎布拼凑缝成的。他知道泓儿非常懂事,小小年纪,便能够忍受整日被关在夹壁密室中的枯燥和寂寞,懂得得时时自制,保持安静,不然随时有杀身之祸。泓儿自幼生活在困乏压抑和危险恐惧之中,因此明白有的吃,有的穿,免于恐惧,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楚瀚想起第一回带泓儿出宫去玩时,泓儿手中持着的一粒糖葫芦跌到了水沟里,被一个小乞丐捡去吃掉了。那时泓儿便展现出极大的仁慈心,竟然将自己身上唯一拥有的事物——一对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小泥人儿——送给了那个小乞丐。这种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胸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楚瀚想到此处,眼眶不禁湿润,陡然明白:泓儿已经准备好了,他了解民间疾苦,懂得仁慈体恤,知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楚瀚心中激动,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说道:“我明白了。泓儿,你好好等着,你的生活很快就会不同了!” 他收好了水晶,更不迟疑,当夜便去见怀恩,将百里缎的来由和威胁全都说了。怀恩皱眉道:“这李选侍很不好惹,我早就怀疑她来历不寻常,原来竟是锦衣卫出身!万岁爷身边跟了这样一个女人,绝非好事。她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 楚瀚道:“正是。事不宜迟,小皇子不能再躲下去了,一定得现身露面,得到万岁爷的认可。” 怀恩点点头,说道:“我早在盘算这件事。小主子都六岁了,不能无止境地躲藏下去。但这事要如何办妥,我始终没能想到完善之策。”楚瀚道:“如今火烧睫毛,事态紧急,即使冒些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干,否则小皇子的安危可虑啊!” 怀恩凝肃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两人便低声商议起来,拟定计策,分头执行。 这一日,楚瀚感到坐立不安,焦躁难言。多年来的等待,就在这一刻了!他这一年来小心谨慎,慢慢翦除万贵妃的羽翼,除掉了万家兄弟,并将宫中听命万贵妃的宦官宫女一一除去或收归己营,如今时候终于到来。他与怀恩商量妥当,决定于当日起事。 这日怀恩蓄意安排张敏替成化皇帝梳头。这时成化皇帝已年近三十,望见镜中自己面容衰败,已不复青春年少,忍不住喟叹道:“我都快老了,却仍然没有儿子啊!” 自从万贵妃所生的悼恭太子夭折后,他便一直未曾有子息。当然万贵妃在暗中堕掉和杀掉了不知多少胎儿婴儿,他自然全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张敏听见皇帝这么说,栉发的手不禁颤抖,心中暗想:“时机到了,时机到了,天助我也!”当即放下栉子,拜伏在地,颤声道:“张敏该死!启禀万岁……万岁爷……已经有皇子了!” 成化皇帝愕然,低头望向地上的张敏,忙问:“我有皇子了?你说什么?”张敏叩首道:“奴才一说,必死无疑。但是万岁爷一定要替小皇子做主啊!” 成化皇帝听他口气真切急迫,似乎确有其事,不禁又惊又喜,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你快说,孩子在哪儿?” 这时大太监怀恩站了出来,叩首道:“万岁爷,张敏所言千真万确。小皇子潜养于西内,如今已有六岁了,奴才们一直隐瞒着,不敢让人知道。” 成化皇帝一时高兴得昏了头,并未去想为何众宦官将皇子藏起,又为何不敢让人知道,只连声嚷嚷:“真有此事?快带我去见他,立即便去!” 怀恩早已备好了皇舆,让人抬了皇帝经过金鳌玉蝀桥,来到西内北海之旁的玉熙宫。玉熙宫再往北去,便是羊房夹道了。但是这等低下卑贱的处所,万岁之尊自然是去不得的,只好停舆在玉熙宫的厅堂中,遣张敏去迎接皇子出来。 这一切都在楚瀚的暗中观望之下。当张敏来到纪善贞的房中时,楚瀚已早一步赶到,将事情禀报给了娘娘。纪善贞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但临到头来,仍感到不敢置信,她拉着楚瀚的手,询问再三:“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楚瀚不断点头。纪善贞心中激动,一时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她镇定下来,抹去眼泪,走到泓儿身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了泓儿,微笑道:“孩子,好消息,你爹爹派人来接你啦。你待会儿见到穿着黄袍、留着胡须的人,那就是你爹爹。知道吗?” 泓儿眼见母亲神色激动,警觉事情严重,说道:“娘,你跟我一块儿吗?”纪善贞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泓儿望着母亲,心中明白母亲只是在安抚他,说道:“我不去成吗?” 纪善贞笑着摇头,说道:“你去见你爹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怎能不去?别担心娘,有你瀚哥哥在。”泓儿望向楚瀚,楚瀚也点了点头。泓儿对瀚哥哥万分信任,便道:“我明白了。我去。” 纪善贞替泓儿穿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绯色小袍,让他随张敏坐上小车。她望着泓儿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哽咽,低声对楚瀚道:“泓儿这一去,我就没得活啦。” 楚瀚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娘娘莫说这等丧气的话。请放心,有我在。” 却说泓儿在张敏的护送下,火速来到玉熙宫外。张敏将他从车上抱下,放在阶梯之下。这时泓儿一头长发披散在地,他自出生以来便躲在夹壁密室之中,从未有机会剪发,因此发长及地。他抬头望见一个穿黄袍、留长须之人坐在堂上,想起娘的吩咐,便走上前去,主动投入那人的怀抱。 成化帝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忙伸手将孩子抱起,放在膝上,仔细观望他的脸面,不住抚摸他的头脸手脚,喜不自胜,流泪道:“这真是我的儿子!你看他多像我!” 怀恩站在一旁,听皇帝这么说,顿时放下了心头大石,赶忙上前叩首道:“皇上大喜!皇上大喜!这等大喜事,需得立即让外臣知晓才好,好让普天同庆啊。” 成化皇帝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快去内阁,向阁臣详细说明此事。” 怀恩知道事情一旦公布给外臣知晓,那便是天下皆知,再也不可能被掩盖了。当即领命奔出,来到内阁。当时任职内阁的是被后世称为“纸糊三阁老”的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其中除了万安是万贵妃的亲信外,其余几人对于皇嗣还是极为重视的。三人听了怀恩的叙述,皆是大喜,群相庆贺。万安暗中惊惧交集,想质问皇子的真假,但在一片庆贺声中,又听见皇帝喜极而泣的情形,生怕扫了皇帝的兴,更怕触怒了皇帝,只有隐忍不言,赶紧悄悄将消息通报给万贵妃知道。 怀恩老于世故,当即借机敲钉转角,立即请群臣次日便即上表道贺,并让大臣草拟诏书,将寻得皇子之事颁诏天下。 次日,群臣果然一齐入宫祝贺。成化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怀中抱着泓儿,读了大臣所拟关于寻得皇子的草诏,龙心大悦,不断点头,说道:“你等揣知朕意,甚好,甚好。快将这诏书颁布天下,让天下臣民同喜同庆。” 成化皇帝对寻得皇子之事欢喜非常,又下旨封小皇子的母亲纪善贞为淑妃,命她移居长乐宫。长乐宫位在西六宫的东南角,是离乾清宫最近的院落;他让小皇子随母亲而居,自己好时时能见到他们母子。 纪淑妃迁入安乐宫的当日,成化皇帝便召见了她。他其实早已不记得这个任职内承运库的小小女官,此时见到她的面,才隐约记起自己曾临幸过此女。成化皇帝并非险恶薄情之人,只是长年受到万贵妃的钳制,性格怯懦,事情不论大小,鲜少由自己做主;但他此时终于得了个宝贝儿子,心中激动,竟将对万贵妃的恐惧忌惮放在一边,见到纪淑妃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衷心感谢她六年来含辛茹苦,替他生养了这么一个雪白端正、聪明伶俐的儿子。 此时西内一众受贬宫女的兴奋之情,更是如过年过节一般,笑声盈耳,交相庆贺,只差不敢放起鞭炮来。这群被打入冷宫、彻底绝望的女子,许多都耳闻小皇子之事,也都或多或少曾照顾过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并且守口如瓶,从未泄漏出半点消息。如今纪淑妃和小皇子苦尽甘来,怎不让这些女子感到衷心地痛快? 废后吴氏安然坐在西内住处,当婢女沈莲快奔进来告知小皇子已身穿绯色小袍上了车时,心中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满足,她想:这么多年了,我可终能见到万贵妃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了! 可想而知,当万贵妃听闻从羊房夹道中冒出了个六岁的皇子之时,怒发如狂,在宫中摔物哭骂,直闹了几天几夜还不罢休。她只道自己已牢牢掌控了宫中一切情报,怎料得到这些卑贱的宫女宦官们竟敢同心一志,连手隐瞒自己,竟然一瞒便瞒了六年!她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厉害角色在策动,便召了百里缎来细细盘问。百里缎不敢隐瞒,全盘托出,万贵妃这才知道,多年来一直保护着小皇子的,正是那原本跟在梁芳背后的小宦官楚瀚,亦是如今跟在汪直背后的锦衣卫汪一贵。 此时万贵妃便再恼怒也已无用,小皇子的事情木已成舟,再也无法逆转。次日成化皇帝便敕礼部为皇子命名,取名为“朱佑樘”,泓儿自此才有了正式的名字。在怀恩的指点下,大学士商辂趁机请皇帝建储,立朱佑樘为皇太子。成化皇帝非常心动,几乎便要准议。 明廷惯例,长子若出于皇后,通常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而长子若出于嫔妃,则加封其母,婴儿若未夭折,而皇后始终无子,那么该子多半便会被立为太子。此时成化皇帝的王皇后清淡自持,安然独居,已有许多年未曾见到皇帝的面,自是不可能有子息了;而万贵妃年过四十,自从数年前生下的孩子夭折之后,便再未有孕,再要有子只怕也是难了。此时朱佑樘年已六岁,健康活泼,更无婴儿夭折的忧虑,那么立储应是理所当然之事。群臣见大学士商辂如此奏请,都同声赞成。然而此事却迟迟未决,皇帝既不准议,也未驳回,群臣开始感到惴惴不安,心想事情或许又有变卦。 楚瀚得知了立储未允之事,便去与怀恩密谈,请问详情。怀恩叹息道:“昭德厉害得很,夜夜缠着主子,哭闹威胁,弄得主子心神难安,不敢擅作决定。” 楚瀚点了点头,他往年曾花上不少时间替梁芳偷窥成化皇帝的举止,知道皇帝天性懦弱,优柔寡断,而且对万贵妃极为依赖,晚间总要万贵妃来他寝宫,在他床前陪他说话轻哄,才能睡得着觉。哪日万贵妃不高兴了,不来陪他,他便焦虑得席不安枕,食不下咽。加上成化皇帝生性懒惰,从不按时上朝,军国大事都交给阁臣处理,高兴时让太监给他读读奏章,听了也不全懂,不置可否;通常便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怀恩票拟御旨,皇帝过个目,点个头了事。若有大小事情必须由皇帝御批的,皇帝便要惊惶失措,必得先请问过万贵妃的意见,才能定夺。她若说可便可,她若说不可,那事情是如何也不可的。 如今商辂这一奏折久久未批,连秉笔太监怀恩都不敢擅作主张,只因万贵妃硬咬着不肯答应。楚瀚皱眉沉吟,问道:“怀公公,您瞧该如何是好?” 怀恩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很不容易。如今小皇子是正式入宫了,但离成为皇储还远得很。楚瀚,你若能办到一件事,那便是莫大的功德。”楚瀚忙道:“公公请说。” 怀恩压低了声音,说道:“万贵妃知道自己即使能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过得几个月,如果再不立储,天下都要哗然。她的如意算盘自是釜底抽薪,尽早将小皇子除掉了事。” 楚瀚点点头,说道:“我自当竭尽所能,确保小皇子的安全。”他抬起头,问道,“那么公公您呢?” 怀恩也抬起头,与楚瀚眼光相对,明白楚瀚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怀恩挺身而出,一举将小皇子送回皇宫,摆明了与万贵妃作对,万贵妃自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望着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这小子对人未免太过真诚。几年前我赶他出京,而如今担心我安危的人竟然是他!” 他长叹一声,说道:“老命一条,早就豁出去了。皇储乃是朝廷大事,我虽不才,也知道些黑白是非。昭德眼下还扳不倒我,你不必担心。” 楚瀚点头道:“公公请多保重。最好让邓原和麦秀跟在您身边,随时护佑,以策万全。”怀恩道:“如此多谢你了。” 此后楚瀚便日夜潜在纪淑妃和小皇子所居长乐宫外,小心保护,不敢稍有懈怠。此时汪直刚好被成化皇帝派去南方探察消息,楚瀚独自留在京城,无人管他,他才得以整日潜藏宫中,寸步不离。 自从小皇子搬到宫中之后,黑猫小影子也跟了来,白日总跟在小皇子身边,晚上也睡在小皇子的床头。楚瀚知道小影子十分警醒,它平时跟自己睡时,一有任何动静,便会立时醒觉,若有危险,更会喵喵大叫。即使楚瀚日夜在长乐宫外守护,毕竟无法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幸得有小影子守在小皇子身边,能随时出声示警,让楚瀚放心了不少。 第六十章 斗法宫中 楚瀚藏身长乐宫内院的第五日晚间,便听外面人声喧哗,似有许多人到来。他离开长乐宫,从夹道出了内右门,但见八个小宦官在前打着灯笼,后面跟着御用监大太监梁芳,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外朝三大殿的谨身殿。其中一人是个身着金色法袍的中年人,留着长须,面孔尖长,楚瀚认出竟是曾在桂平见过的妖人李孜省,旁边是个高瘦和尚,身穿黄色袈裟,道貌岸然。楚瀚心想:“这和尚既然跟李孜省作一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角色。” 两人身后各自跟着七八名身穿道服僧服的弟子,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法器。楚瀚微微皱眉,暗想:“皇帝召这些妖人进宫来,不知想做什么?” 他悄悄在后跟上,但见一行人走上谨身殿的阶梯,众弟子们站在门外伺候,梁芳领李孜省和那和尚跨过门坎,走入殿中,跪禀道:“奴才梁芳,奉旨恭领奉天神圣通灵教化李大师讳孜省,摩诃大乘教主通天禅师上继下晓,叩见万岁爷、贵妃娘娘。” 李孜省和继晓走上前跪拜行礼,楚瀚见到坐在殿上的,正是成化皇帝和万贵妃。 万贵妃眉开眼笑,说道:“梁芳,你这回办事得力,竟同时将两位大师请了来,可着实不容易哪。” 梁芳谄笑道:“启禀万岁爷、贵妃娘娘,这两位大师可不是一般人。李大师天生异禀,精通炼金化丹、长生延寿之术,早是仙人一流,寻常弟子就算想见他一面,也得等到因缘成熟,往往得修练好多年的时间才得以拜见。继晓上人则是神通具足的佛门高僧,平时闭关禅修,更不出山。两位神仙今日是听说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盛情相邀,才答应随奴才入宫叩见。” 万贵妃点了点头,对成化皇帝道:“最近宫中不平靖,小人作怪,耳语横行,什么妖精鬼魅的事情都冒了出来。我特别让梁芳请了两位大师来,替咱们宫中消灾祈福,驱魔除妖。” 成化皇帝也不笨,知道万贵妃口中的“妖精鬼魅”,便是暗指从西内冒出来的纪淑妃和小皇子,但也不好多说,只唯唯称是,向李孜省和继晓道:“有劳两位大师了。” 那名叫继晓的和尚合十说道:“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福慧深厚,英明睿智,垂拱而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在我佛家来看,两位这一世所累积的善业福报,已足够流传千生百世,世世安乐长寿,福德无边,最终必能得悟大智慧,立地成佛。” 万贵妃甚是高兴,说道:“说得好,说得好!梁芳,赐上人黄金五十两。” 梁芳当即亲自上前,跪在继晓面前,将盛着黄金的银盘高举过顶,呈给继晓,神态恭敬已极。继晓面不改色,安然收下了。 梁芳对李孜省使个眼色,李孜省眼见继晓随口胡诌两三句,便有黄金进袋,怎不眼红,当即说道:“万岁爷和贵妃娘娘有上天护佑,自然事事顺遂,平安吉祥。然而老朽在进宫之前,遥遥望见宫中似有妖气。此刻尚不明显,但若不加遏制,只恐日后难以收拾。老朽启禀圣上,若要驱妖除魔,须得在宫中进行几场降魔法事,平衡阴阳,回归正道,方可消灾得福。” 第40节 万贵妃连连点头,说道:“李大师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我老早就说了,宫中地大人多,总不免藏污纳垢,妖邪乱舞。就请李大师在宫中作场法事,揪出那些为非作歹、妖言惑众之徒,好好惩戒一番。” 李孜省行礼道:“老朽一定不负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的期望。”万贵妃道:“大师多尽点心,放手去做,一切有我,不用顾忌。” 楚瀚在旁听着,心中雪亮:“看来她是想借这妖人之手,陷害纪淑妃,甚至伤害小皇子。” 成化皇帝对驱妖除魔显然没有什么兴趣,插口问道:“我听说李大师精擅长生不老之术?朕对此很有兴趣,盼先生赐教。” 李孜省精神一振,先自吹自擂一番,说道:“万岁爷请猜猜看,老朽今年几岁了?”成化皇帝道:“大约四五十岁吧?” 李孜省边笑边摇头,说道:“不瞒万岁爷,老朽其实已经有一百五十六岁了。这都是‘长生术’的功效啊。”成化皇帝大为惊异,忙问详细。李孜省当即滔滔不绝地说起养生延寿之术,从饮食健体说起,继而谈论炼丹术和房中术,成化皇帝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追问细节。 楚瀚想起在桂平见到李孜省聚众敛财那时,曾听信众说起李孜省有不少对付仇家的法门,如“打小人”“咒发术”和“养小鬼”等,心中警惕,知道此后得留心李孜省和继晓这两人,以防备他们对小皇子使出什么奸计。 过不几日,李孜省便开始在宫中设坛作法,率领徒众在宫中四处焚香舞剑,吟唱游走,撞见低阶宦官宫女,便阻止盘问,用话相套,不肯配合的,便声称是妖人一流,就地鞭打处罚,肆无忌惮,弄得宫中人心惶惶,众宦官宫女纷纷向怀恩投诉。怀恩最痛恨这等妖人祟事,不屑地道:“找妖人进宫的是梁芳,这烂摊子该由他来收拾!大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理会!” 楚瀚在暗中观察这伙人的行动,很快就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想找出愿意配合扯谎的宦官宫女,让他们作供指称小皇子是假冒的。只要有一个人敢出头这么说,梁芳便能打蛇随棍上,多拉几个证人串供,大肆宣传谣言,让小皇子地位不保。楚瀚向怀恩报告此事,怀恩为人刚毅正直,说道:“真便是真,假便是假。这些人装神弄鬼,颠倒是非,怕他何来!” 楚瀚却是个很务实的人,知道人心黑暗,不可不防。他暗中跟邓原和麦秀商量,让他们出面稳住局势,将一些平日不得志、奸滑取巧的宦官一一疏拢安抚,该给钱的给钱,该升官的升官,让大家死心蹋地,毫无怨言,全心全意效忠于楚瀚;而大多数的宫女宦官们毕竟是善良的,他们受万贵妃和梁芳欺压已久,怀恨在心,自然而然地对纪淑妃和小皇子生起保护疼惜之意。因此六年来无人通风报信,而六年后也无人肯出面作假供,不管李孜省和梁芳在宫里如何折腾,都未能酿造出任何不利于纪淑妃和小皇子的谣言。 这夜李孜省又在宫里作法,神坛就设在长乐宫外。楚瀚老早知道他意存不良,在李孜省入宫前便已偷偷去过他下榻之处,在他的道具里做了手脚。 这时但见李孜省指派了十多名教徒层层守卫在神坛之旁,不让人靠近,自己鬼鬼祟祟地跪在神坛前,只有梁芳凑在一旁观望。楚瀚从树上仔细瞧去,见到李孜省左手握着一个稻草人,右手拿着针,不断往稻草人心口插下,口中喃喃念咒。 楚瀚暗暗摇头,下了树,四下一望,见到一人远远走来,却是邓原。他悄悄上前拦住,问道:“小凳子,是怀公公派你来的吗?” 邓原点头道:“是啊。怀公公听说这姓李的在宫里闹得太过分,派我来瞧瞧。楚大人,他们这是在作什么?”楚瀚摇头道:“想是在施展什么邪法咒术。小凳子,不如我们去揭穿这场把戏,让他们收敛一些。”于是悄悄向邓原嘱咐了一番,邓原不断点头。 楚瀚便施展飞技和点穴之技,将李孜省分派守卫的十多个教徒全都无声无息地点倒,回来对邓原点点头。邓原便悄悄走上前,一径来到李孜省身后,高声说道:“李大师,听说你的法术高明得很,受到诅咒的人,半年内一定会死去,是也不是?” 李孜省没料到身后竟会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来足有一尺高,连忙回过头来,见到是邓原邓公公,忙陪笑说道:“邓公公说……说什么来着?” 梁芳也没料到邓原会这么轻易便闯进来,更无半点征兆,不知外面的守卫是干什么的。他立即变了脸色,冷冷地道:“小凳子,你来这儿做什么?” 邓原道:“怀公公说外边纷纷吵吵,要我出来瞧瞧。”他一伸手,从李孜省怀中夺过了稻草人,笑道:“这是什么来着?我听人说过扎草人施咒术的,没想到真有这回事。被诅咒的人名可是放在草人肚子里吧?待我瞧瞧李大师要诅咒谁呢?” 李孜省连忙去抢,但邓原早已有备,立即将小人扯开,露出肚子里面写着姓名的纸条,跌落在地。李孜省和梁芳见到纸条,脸色都是大变,但见那白纸上以朱红墨迹写着两个字,赫然竟是“梁芳”。 李孜省双眼瞪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梁芳眯起三角眼,他虽识字不多,自己的贵姓大名倒是认得的,又惊又怒,恶恨恨地瞪着李孜省,喝道:“你……这你怎么解释?” 李孜省明明亲手写了小皇子的名讳,藏入草人的肚中,怎想得到草人竟被人掉了包?若是写上小皇子的名字,至少是出于万贵妃和梁芳的授意,自己不担罪过;现在纸上写的竟是梁芳,自己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连忙辩白道:“这名字给人换过了!我绝对不会诅咒公公,求公公明鉴!”梁芳重重地哼了一声。 邓原在一旁问道:“给人换过了?那么原先写的是谁呢?” 李孜省如何敢说,紧紧闭着嘴。梁芳恼怒非常,揪住李孜省的衣襟,骂道:“没用的东西!我花大钱聘请你来宫中作法,你莫是收了别人的钱,反倒来诅咒我了?” 李孜省又是惊诧,又是焦急,只能放下大师身段,跪地求饶道:“我怎么敢?梁公公是我再造恩人,李孜省若有半分违逆相害之心,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邓原眼见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便笑嘻嘻地退了开去。他笑着向楚瀚叙述了经过,楚瀚只淡淡一笑,说道:“那姓李的原只会些骗人的伎俩。他那打小人的咒术若真有用,怎的不见梁芳心痛而死?” 邓原笑道:“大人说得是。梁公公现在知道这人是个骗子,往后便不会再信任他了。” 果然在这件事之后,万贵妃和梁芳对神人李大师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下来,李孜省便较少在宫中出没了。只有成化皇帝对他的法术仍十分着迷,不时传旨召见。楚瀚为了破除皇帝对李孜省的迷信,便找出自己数年前从李孜省在桂平的住处取得用以哄骗信众的种种作假唬人的法宝,交给了邓原,让他拿去给皇帝看,并当场示范“木炭变莲花”的法术。皇帝见了,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降旨惩罚李孜省。显然他虽对李大师的“五雷法”心中存疑,但对他的房中术仍大有兴趣,因此仍时常召李孜省秘密入宫,传授种种房中秘术。 酿造谣言、妖术诅咒相继失败之后,万贵妃和梁芳仍不肯放弃,转而命妖僧继晓入宫暗杀。这和尚不知从哪儿学得一身外家功夫,掌力强劲。他在梁芳引领下,于夜间潜入宫中,预谋伺机伤害小皇子。 楚瀚自知武功不如他,但飞技和警醒却远远胜过,加上消息灵通,继晓打算何时从何处入宫,他都一清二楚,早已做好准备,让邓原和麦秀率领一群宦官和宫女特意在他躲藏处聚会闲聊,让他无从动手。有几回继晓找着机会出手,楚瀚却早已将小皇子移到他处,让他扑了个空。 这夜继晓不肯放弃,再次潜入宫中,准备出手暗杀。楚瀚心想不能夜夜这么跟他耗下去,便决意出手制伏这个妖僧。他藏身暗处,见到继晓的光头在树丛中起伏,躲躲藏藏地来到长乐宫外,探头往小皇子的窗中望去。 此时睡在小皇子床头的小影子早已醒觉,跳起身,对着窗外低吼。继晓望见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光,微微一惊,待看清是一只猫,低骂道:“畜生!”打开窗户,正准备跃入,却听小影子一声怒叫,身子一弹,直向他的脸面扑去,挥爪抓上了他的光头。继晓没料到一只猫竟能凶狠至此,又惊又怒,脑门吃痛,连忙挥掌向猫打去,连退两步。小影子一抓之后便立即扭身跳开,避开了继晓的一掌。 楚瀚趁继晓被小影子攻击、惊怒交集之际,陡然出手,从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还未落地,已然出手,制住了继晓背心的大椎穴。这穴一旦受袭,重则全身瘫痪,轻则麻痹半日。继晓全未料到自己竟会毫无征兆地被人制住,登时吓得全身冷汗,不敢动弹。 楚瀚压低声音,在他身后说道:“继晓大师,你想对小皇子不利,宫内早已人尽皆知。至于谁派你来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若不想事情闹大,丢掉项上脑袋,你最好趁早收手,别来蹚这浑水。” 继晓吞了口口水,平时的庄严宝相此刻已转为苍白鬼容,颤声道:“你……你是谁?” 楚瀚道:“奉命守在宫中的护卫,每夜都有五十多名。我们观察你的行动已有好一阵子了。今夜我们决定出手惩戒,省得你继续白费功夫,赔上性命。下次我们若再见到你,可就不是取你性命的事了。厂狱、诏狱随时等着你,主使你的人也不免立即下手,杀人灭口。”说完便点了他的昏睡穴。 继晓醒来时,人已在城中法海寺的禅房中。他摸摸脑袋,知道自己前夜遇上了高人,竟然还留住一条命,实是极为侥幸。他心中清楚,要是再执迷不悟,下回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了。那人说得对极,自己若被下入诏狱,拷打审问个一年半载当然不好受,但更可怖的还是遭万贵妃和梁芳杀人灭口。他心有余悸,也不敢向梁芳辞别,当日便改装逃出城去,入山潜藏躲避,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 万贵妃能够掌握的杀手当然不只妖僧继晓一人,只因继晓是宫外之人,容易用后便弃,因此她先寄望于继晓暗杀成功,再怪罪于他,便能轻易结案了事。如今继晓失败,万贵妃只能使出杀手,派锦衣卫出手。 此时锦衣卫由大太监尚铭掌管,不再是万贵妃的直属爪牙。楚瀚得知之后,便决定从中阻扰周旋。他原本认识许多锦衣卫,在替汪直调查尚铭的背景之后,对这人的心性更是了如指掌,知道他极端贪财,只有金银可以打动他。楚瀚于是向尹独行讨了五百两黄金,直接去见尚铭。 尚铭自也听闻过汪一贵的名头,知道他虽挂名锦衣卫百户,却是专替汪直办事的爪牙。他和汪直并不友好,也无冲突,暂时相安无事,听说汪一贵求见,便见了他。 楚瀚以下属之礼参见,二话不说,立即奉上黄金。尚铭微微皱眉,说道:“汪百户,这是做什么来着?” 楚瀚道:“汪公公命属下呈给尚公公一点儿微薄意思,微礼不成敬意,还请尚公公笑纳。” 尚铭见到黄金,哪有不收之理,当下说道:“这份微礼,我若不收,汪公公定要不快,那我就收下了吧。” 他让楚瀚坐下,闲闲问道:“不知汪公公派你来此,有何指教?” 楚瀚道:“属下有一件宫中隐秘内情,想禀报给尚公公知道,但怕尚公公未肯轻信。”尚铭道:“但说不妨。” 楚瀚道:“属下查出,纪淑妃和小皇子的事情,其实万岁爷老早就知道了,至少三年之前,万岁爷便已得知内情,但是吩咐主事的人不要声张。” 这倒是尚铭没听过的消息,登时被勾起了兴趣,倾身向前,问道:“真有此事?你怎么知道?” 楚瀚道:“此事再真确不过。万岁爷三年前便已偷偷见过纪淑妃和小皇子,心中再无疑虑,但是他不愿贸然触怒昭德,因此才不敢张扬。如今万岁爷吩咐主事者公布出来,主要有两个考虑,一来昭德势力渐衰,顾忌较少;二来小皇子已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岁,万岁爷心知对皇太子的培养绝不能轻忽,因此决定公布此事,好替太子延请名师,正式就学。” 尚铭听得将信将疑,他听闻宫中小道消息,以为这小皇子的身份可疑,地位不稳,就算被暗杀了,也不会兴起太大的波澜。但是皇帝要是对这小皇子的身份深信不疑,甚且对他寄予厚望,有心封他为太子,那么暗杀一旦成功,皇帝必将震怒,定要追究到底,自己身任锦衣卫提督,负责皇宫守卫,要摆脱干系,可没有那么容易。 楚瀚观察他的脸色,知道他已动摇,又补了一句:“这其中内情,怀公公是最清楚的。他从头至尾都参与了隐藏小皇子的谋划。怀公公是宫中老前辈了,他若不确定自己能对抗昭德,定然不敢贸然行事。” 尚铭知道怀恩是当今宫中势力最大的禀笔太监,素来受到皇帝的信任,而小皇子现身之事,确实是由怀恩一手主导,不由得自己不信。他想了一阵,问道:“既然如此,万岁爷又为何尚未让小皇子正位东宫?” 楚瀚道:“事情需得一步一步来。小皇子突然出现,令昭德震怒不已。万岁爷想等她情绪平复些了,再走下一步。我听怀公公说道,事情宜缓不宜急,万岁爷的心意既然已经定了,正位东宫的事情,便不必争在这一时一刻。” 尚铭听了,背上流下冷汗,暗暗庆幸:“我却不知万岁爷暗中竟如此支持小皇子。我若真的听了昭德的话,出手暗杀小皇子,事情可不易了结。幸好汪直派了这人来跟我说明内情,不然可真要铸下大错了。”当下故作轻松,微笑说道:“这些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哪里算得什么秘闻?万岁爷中年得子,自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一件。昭德势力再强,毕竟年高无子,无法长久掌权。” 楚瀚知道他听信了自己的言语,说道:“尚公公掌管东厂,消息自然比属下更加灵通了。宫中这些内情,知道的人确实不少。小皇子有万岁爷在后撑腰,此刻看似地位飘摇,其实稳固如山。未来登基,我们今日拥护的功劳,小主子想必都会点滴在心。” 尚铭不断点头,说道:“汪百户说得再对也没有。”两人又聊了一阵子,楚瀚才告辞离去。 楚瀚用贿赂和言语摆平了尚铭和他手下的锦衣卫,但心中仍留下一个巨大的隐忧,那就是身处宫中的“李选侍”百里缎了。她人在宫中,武功既高,手段又狠,若要出手暗杀,就算自己日夜守护,小皇子也难以保全。但是不知为何,一个多月来她始终没有出手,可能是因为万贵妃认为她此刻地位敏感而重要,不愿她冒险出手,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楚瀚始终未能探知。 之后数月,楚瀚几乎每夜都去窥探百里缎的动静。凭着百里缎的警觉,自然也知道他来了,却从不说破。许多个夜晚,楚瀚更不费心隐藏身形,干脆就在百里缎住处的屋檐上坐着,百里缎坐在屋内,两人静静地隔着门窗倾听彼此的呼吸,彷佛又回到了在靛海中相依为命的时光。 偶尔皇帝夜间召她侍寝,楚瀚望着她对镜细心打扮,身着盛装,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向乾清宫,心中咀嚼着种种复杂难言的滋味,是伤感,是痛惜,还是嫉妒? 第六十一章 正位东宫 万贵妃没料到尚铭竟然不肯合作,拒绝出手暗杀小皇子,勃然大怒,却也无法可施。她眼见来暗的不成,干脆便来明的。这日她派身边的亲信宫女周喜去见纪淑妃,纪淑妃虽曾多次去觐见万贵妃,但万贵妃却始终避不见面,显然不愿意承认纪淑妃的地位。这次万贵妃派了亲信宫女周喜来,纪淑妃只能战战兢兢地迎接。 周喜是个四十来岁的宫女,因相貌丑陋、办事能干和忠心耿耿,受到万贵妃的重用。她来到纪淑妃的宫里,大咧咧地坐下了,对一旁的宫女宦官道:“你们全都退出去!”众人望了望纪淑妃,见她点了点头,便都退了出去。 纪淑妃见到周喜的神态,不免惊忧,但她相信这宫女不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小皇子不利,她若要害死自己,那也罢了,便神色自若地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懿旨请您传达?” 周喜满脸横肉,一对小眼睛横着往纪淑妃打量去,皮笑肉不笑地道:“淑妃娘娘如今母以子贵,贵妃娘娘哪里敢给您什么懿旨哪?”纪淑妃道:“您说笑了。贵妃娘娘地位崇高,如今乃是六宫之主,但有所命,淑妃不敢不遵。” 周喜喝了一口茶,说道:“人都说,爱子莫若母。淑妃娘娘对于小皇子,想必是疼爱得很了。”纪淑妃道:“人同此心,您这句话说得再对不过。”周喜道:“淑妃娘娘想必一心盼望小皇子正位东宫,将来得以身登大位。”纪淑妃道:“这全凭万岁爷定夺,淑妃岂敢妄言妄想?” 周喜“嘿”了一声,说道:“淑妃娘娘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这件事确实毫无妄言妄想的余地。您可知道为什么?” 纪淑妃心知她说到正题上了,颔首道:“妾身愚蠢,还请指教。”周喜道:“这很简单。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小皇子若是当上了太子,那淑妃娘娘岂不是母以子贵,要爬到贵妃娘娘头上去了?” 纪淑妃听她说得直接了当,只能沉默不答。 周喜又道:“贵妃娘娘得知万岁爷得子,高兴极了,连声说这是天大的喜事。但是她担心万岁爷会被这件事冲昏了头,做出傻事来,那可就不美了。” 纪淑妃心中雪亮,小皇子若是正位东宫,而自己又能拴住皇帝的心,那么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也是指日之间的事。万贵妃担心自己威胁到她的地位,因此一定会反对到底。她沉思一阵,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若是没有这层顾虑,贵妃娘娘便会乐见小皇子成为太子了?” 周喜小眼一翻,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说道:“这个自然。万岁爷春秋鼎盛,此时建储,贵妃娘娘当然是再赞成也没有了。” 纪淑妃点点头,说道:“请您告诉贵妃娘娘,淑妃明白了。”周喜站起身,也不行礼,只冷笑着去了。 周喜去后,纪淑妃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一直到晚间楚瀚潜入觐见,她也没移动过,楚瀚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纪淑妃道:“万贵妃派了贴身宫女来,说怕我威胁到她的地位。我若不死,她便绝不会让万岁爷立储。” 楚瀚“哼”了一声,说道:“这女人暗杀不成,竟想用这些胡话来逼迫您!娘娘千万别理会,她斗不过我们的。” 纪淑妃淡淡地道:“斗来斗去,也不过如此。我本是有夫之妇,却身不由己,陷身宫廷。若不是为了泓儿,真不知这几年活着是为了什么?如今我也不复青春美貌,还得使尽功夫讨好取悦万岁爷,跟那女人明争暗斗,拼个你死我活,又是所为何来?” 楚瀚听她语气落寞,暗暗担心,安慰道:“娘娘,您坚持了这么久,还不都是为了泓儿?如今泓儿年纪还小,一定得要有您在他身边照顾保护才行。您可千万别丧气,如今最大的难关已经过了,再撑几年,必定能苦尽甘来的。” 纪淑妃轻叹一声,却不再言语。 过了几日,汪直从南方办事回来,回到宫中向皇帝密禀探访经过。皇帝十分高兴,赏了他不少金银,当然也告诉了他寻得小皇子的大好消息。汪直出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楚瀚来诘问。楚瀚老实向他述说了过去几个月来城里和宫中发生的事情,也说了万贵妃试图暗杀小皇子的种种举动。 汪直冷冷地听着,忽然将茶碗往地上一摔,怒喝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可无法无天了!除了保护那贱人和那小杂种,什么屁事也没干!” 楚瀚倒是理直气壮,说道:“我回到京城,原本就是为了保护纪淑妃和小皇子。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自然得全心全意尽力保住二人,这有什么不对?” 汪直“呸”了一声,骂道:“混账!偏你对他们便有这等情急关心,也不见你对我有同样忠心?你难道不知道,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赐给你的?如果没有我,你早已净了身,也根本不可能回到京城来,更不可能拥有今日的高官厚禄。难道我给你的钱还不够多吗?对你还不够提拔照顾吗?那贱人和小杂种倒给了你什么?你说啊!” 楚瀚默然不答,心想:“如今小皇子的身份已然公诸于世,娘也已被封为淑妃,你无法再以向万贵妃告密来威胁我,我又何必再听你的话?”想到此处,真想一走了之,再也不要见到此人丑陋奸险的嘴脸。 汪直见他不说话,又摔了一回东西,发完脾气之后,他瞪着楚瀚,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你道小皇子的事情公开以后,我就不能再威胁你了?傻小子!你想想,我若说出你的身世,说出小皇子的母亲曾是我的妻子,你想她这淑妃的位子还坐得住吗?小皇子还能保得住吗?” 楚瀚一听,登时背脊发凉。汪直的这一着杀手果然厉害!一般人或许不敢说出这等隐情,免得将自己也牵连了进去;但汪直是个狂人,他若想毁灭别人,便会不顾一切,即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楚瀚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这件隐情若被掀了出来,纪淑妃和小皇子摇摇欲坠的地位将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汪直知道自己的威胁对他有效,心中十分得意,横眉竖目地继续骂道:“你这不肖子!不乖乖地替我办事,一有机会就想背叛我,我汪直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样的逆子!你给我听好了,我总有办法整治你,有办法整治那贱人和那小杂种!” 楚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只能尽力压抑心中的愤怒恼恨、沮丧低沉,俯首道:“汪爷明鉴,一贵不敢。” 汪直“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就好。将地上收拾好了。万岁爷对我的上报十分满意,要我再南下一次。留你一人在此只会纵容你胡作非为,对我毫无好处。明日清晨,你便跟我一起动身南下。” 楚瀚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焦急,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汪直,只能垂首不语,蹲在地上慢慢捡起散了一地的茶碗碎片。汪直走上前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才大步走出。 楚瀚恚怒已极,但也只能在心底隐忍咒骂。他匆匆收拾完了,便潜入宫中,告知麦秀和邓原自己即将出京,请他们留意照料纪淑妃和小皇子,又嘱咐小影子好好保护小皇子,次日便跟着汪直启程。二人乔装改扮了,悄悄出京,南下来到南京。 皇帝派汪直出去干的事儿,也不过是在暗中探听南京大臣的举止情况。这事儿楚瀚干来轻松容易,一两天便办成了,汪直却坚持要在南京多留几日,肆意搜刮了一番,又装模作样地探访了几日,才慢慢回往京城。楚瀚心急如焚,生怕京中出事,进城后没听见京中发生什么大事,知道小皇子平安,这才放下心。 当天夜里,楚瀚潜入长乐宫觐见纪淑妃。当时已是半夜,但见宫中一片混乱,两个宫女跪在寝室的地上,神色惊慌,泪流满面,正是被派来服侍纪淑妃的秋华和许蓉。 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不好了,冲上前去。但见纪淑妃横躺在地,脸色青白,显然已经死去。他霎时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地无法作声。他强自镇定,颤声问秋华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华又惊又悲,哭道:“就是……就是刚才。娘娘要我们早早都去睡了,我听见房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过来探视,便见到……见到娘娘躺在地上了。” 楚瀚在纪淑妃身边跪下,但见她眉目间隐隐透出青气,但神情安详,嘴角似乎仍带着微笑。他一望便知道她是自尽的。瑶族人善用蛛毒,纪淑妃想是用蛛毒结束了生命。他不禁自责无已:“如果我未曾跟着汪直离开京城,娘又怎会屈从万贵妃的威胁,决定让步自杀?她为何连我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随即明白:“她故意趁我离开时自尽,因为她不愿意为难我,又决心保住泓儿,让泓儿能登上太子之位。”他想到此处,怒火中烧,对汪直和万贵妃的愤恨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楚瀚将眼光从纪淑妃的脸上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入泓儿居住的内室。小影子老早听见外面的人声,蹲在床头,警戒地望着门口,见到是楚瀚进来,才松了口气,跳下地迎上前去。楚瀚摸了摸小影子,见泓儿仍在床上熟睡,心中微感犹疑:“泓儿才六岁,是否该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随即决定:“娘爱他胜过性命,更是为了他而死。泓儿一定得去见娘一面。”当下叫醒了泓儿,将他抱起,柔声道:“泓儿,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现在带你去看娘。你乖乖的,不要哭,不要怕,知道吗?” 泓儿生于患难,长于患难,听了楚瀚的语气,登时清醒过来,似乎已预知这件“很不好的事情”十分严重,睁大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楚瀚便抱着泓儿出来,走向已被宫女们抬到床上的纪淑妃的尸身。 楚瀚将泓儿放在床边。泓儿望向母亲的脸庞,声音细微,说道:“娘病了?”楚瀚忍住哽咽,低声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第41节 泓儿并不十分明白,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庞。楚瀚低声道:“跟娘道个别吧。” 泓儿凑上前,亲了亲母亲的脸,感觉她的肌肤冰冷,不禁身子一震,终于明白了瀚哥哥的意思:娘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跟他说话或抱抱他了。泓儿脸色转白,口唇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没有哭出声来。 楚瀚让秋华抱起泓儿,吸了一口气,让许蓉去禀告万岁爷,请示该如何处理纪淑妃的后事。 大约是震于万贵妃的淫威,成化皇帝对纪淑妃的死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哀戚,只下令厚葬了她,谥号“恭恪庄僖淑妃”。丧礼之上,泓儿抚棺痛哭,他年方六岁,却哀慕如成人,在场的宦官宫女见了,无不悲痛,低头拭泪。 纪淑妃的葬礼才结束,就传出张敏吞金自杀的消息。楚瀚知道张敏恐惧遭到万贵妃报复,心知如果连纪淑妃都自身难保,他一个小小门监又怎能逃得过一劫?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早早自我了断。楚瀚想起张敏的善心,当年他被万贵妃派去溺杀小皇子,却不忍心下手,并跟自己一起掩藏小皇子,轮流到水井曲道角屋仓库的夹壁中照顾哺喂婴儿。那段又惊险又温馨的时光,仿佛犹在眼前,而张敏却已自杀身亡,人鬼永隔。 楚瀚心中哀恨,亲手火化了张敏的尸身。他查知张敏是同安人,出生于南方海外一个叫作金门的小岛。他派人拿了一大笔钱,带了张敏的骨灰远赴金门,让他的尸骨得以回乡安葬,并将金钱送给了他的家人。 几个月后,在怀恩和诸阁臣的力争下,加上纪淑妃已然自杀,不致对万贵妃的地位构成威胁,万贵妃开出的条件已然达成,成化皇帝终于名正言顺地将泓儿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泓儿虽然在成化皇帝的支持下正位东宫,但母亲死去,身边围绕的一半是忠于楚瀚的宫女宦官,一半仍是万贵妃的人马,性命依旧朝不保夕。 楚瀚将情势看得十分清楚,便去与怀恩讨论对策。怀恩沉吟道:“此刻宫中能保住这个孩子的,只有一个人。”楚瀚忙问:“是谁?” 怀恩道:“万岁爷的母亲,周太后。” 楚瀚一拍大腿,说道:“正是!如今只盼能得到太后的同情,出手守护。不知太后对太子之事,是何态度?” 怀恩叹道:“太后半信半疑,始终没出过声。” 楚瀚道:“这事情,需得多做功夫。”两人于是商议,由怀恩悄悄派亲信手下去向周太后最宠信的贴身老宫女做功夫,让她在太后耳边多说好话。那老宫女向来敬重怀恩,一口便答应了。 当时周太后心中确实仍有些疑虑,不大相信这孩子能一藏六年,无人知晓,莫不是宫外头抱回来的野种?而纪淑妃一死,死无对证,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她正疑虑间,但听身边老宫女说道:“娘娘,我今儿在东宫见到了小太子,他长得就跟万岁爷小时候一个样子!您一定要抱来看看呀!”这宫女跟了她几十年,当年带养成化帝长大她也有份,太后听了,便有些心动。 这时楚瀚往年的亲信麦秀,也被怀恩安插在太后身边,当下趁机说道:“若非后宫专擅,这孩子又何至一躲六年,不敢见人?如今正位东宫,却仍整日担惊受怕,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没人爱惜保护,怪可怜见儿的。” 周太后原本就厌恶万贵妃专权横行,听了这话,终于下定决心,对麦秀道:“既是如此,你去将孩子带了来,让我瞧瞧。”麦秀一听这话,心中大喜,飞也似的将太子抱来了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 泓儿的面貌果真与成化帝幼年时十分相似,生得白净清秀,乖巧伶俐。周太后一见到他,整个心都融化了,立即抱在怀中抚摸不止,疼爱不尽。她早已风闻万贵妃在后宫作威作福,堕胎杀婴等情,如今想来当是不假,心中更疼惜这个得来不易的独孙,便召了成化皇帝来,说道:“这孩子交给哀家了,就住在我这仁寿宫,谁也别想动他!” 成化皇帝最孝顺母亲,连忙应诺。他虽心爱这孩子,但毕竟难改懦弱的本性,在万贵妃的淫威之下,连一个千辛万苦替他生养了儿子的妃子也保不住,当年参与密谋的宦官也得自杀,实在无能保住这个幼子。他眼见母亲出面护孙,大大松了一口气。须知万贵妃往年曾是周太后身边的婢女,对周太后始终怀抱着恭敬畏惧之心,不管她在后宫如何嚣张凶狠,也绝不敢闯入仁寿宫加害孩子。从此,太子便随祖母住在仁寿宫中。 然而成化帝可是低估了万贵妃。不多久,万贵妃便召太子去她宫中,说要请他吃东西。周太后知道她不怀好意,便道:“太子,你去到那儿,可要记着,什么也别吃。”泓儿点头答应了。太后不放心,让麦秀跟太子一起去。麦秀甚是警醒,对太后道:“太后娘娘请放心,一切有奴才在。” 泓儿来到贵妃住的昭德宫,万贵妃脸上堆笑,取出食物让太子吃。泓儿十分乖觉,当即说道:“我已经吃饱了。”万贵妃道:“肚子不饿吗?那也成。来人,给太子上点儿汤喝。”一旁的宫女立即端上一碗汤来,放在太子跟前。 麦秀一见,脸色立即变了,他知道在食物中下毒,吃了还不致于就死;汤水中下毒,那可是要多毒便能多毒,喝下去可以立即断肠呕血而死。麦秀生怕太子不知世事险恶,真喝了那汤,正想抢上一步将汤打翻了,却听太子稚嫩的声音说道:“多谢娘娘,但是我不喝。” 贵妃脸上变色,说道:“怎么,你就算肚子饱了,总可以喝点儿汤水吧?” 太子直视着万贵妃的脸,说道:“我怕汤中有毒。” 万贵妃大怒,拍桌站起,喝道:“这孩子才几岁年纪,便懂得这么说话!是谁教他的?”瞪向麦秀,麦秀低头不敢回答。万贵妃倏然站起身,大步来到泓儿面前,端起那碗汤,直拿至泓儿嘴旁,恶狠狠地道:“你今日一定要给我喝下,不喝,便别想走出我这昭德宫!” 泓儿虽然年仅六岁,但神情镇定,毫不慌张,抬头望着万贵妃,说道:“我不喝,你不让我走;我喝了,只怕同样走不出去!” 趁万贵妃闻言一呆之际,麦秀趁机上前接过汤碗,陪笑道:“贵妃娘娘,太子心直口快,说话不知轻重。刚才在太后那边,太子确实已经吃饱喝足了。如今太后正等着他回去读书呢,请贵妃娘娘高抬贵手吧。” 万贵妃瞪了他一眼,这才将汤放下。她不是为了麦秀说的这几句话而放过他二人,却是因为她认出麦秀乃是楚瀚的亲信,也知道楚瀚多年来在暗中力保太子,毫不松懈。她听说过楚瀚的能耐,知道他的轻功出神入化,说不定此时便在梁上或窗外、树上偷窥,随时能取己性命。就算他此刻人不在此,但他若执意杀己,想必随时能够潜入昭德宫,割己首级,无人能挡。她忍不住向梁上和窗外瞥去,没见到什么风吹草动,但心中凛然,勉强克制怒意,对麦秀呵斥道:“咄!还不快去!” 麦秀跪下谢恩,抱起泓儿,飞快地离开了昭德宫,奔回仁寿宫去。 二人走后,万贵妃回想刚才所见,怒火中烧,咬牙想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镇定机警。等他大了,还不将我当成鱼肉般宰割吗?我岂能留下这孽种,自掘坟墓?” 麦秀回到仁寿宫后,将在昭德宫中发生的事情向周太后详细禀报了。太后听了以后,脸色发白,拍着胸口道:“小麦子,幸好有你陪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以后太子再也不可以去那女人那里了。谁来请都不去,就算是万岁爷来请都不去,就说是哀家说的!” 第六十二章 西厂之兴 便在小皇子朱佑樘正位东宫之后没多久,宫中便发生了李子龙事件。这李子龙是个妖道,跟李孜省以长生术和炼金术招摇撞骗不相上下,他在朝中有不少亲信,暗中受万贵妃之托,要为皇宫“观气”,想看看小皇子是否确是真命天子,有没有扳倒他的机会,也看看万贵妃是否有可能“得子”。 于是李子龙在万贵妃亲信的掩护下,登上皇宫北方的万岁山,观察内宫。楚瀚对这帮妖人的行事老早掌握在手中,便趁李子龙夜间登上万岁山之时,带着锦衣卫上山巡逻,将他逮住,搜出他身上携带的各种法器,不由分说,便指称他有弒君意图。李子龙百口莫辩,又不敢招出是受到万贵妃的请托,皇帝一怒之下,便处死了这妖人。 自此之后,成化皇帝开始疑神疑鬼,生怕再有人起意谋害自己,对汪直更加倚重。他命汪直改换便装,出宫替自己秘密伺察诸事,因汪直行事隐秘,报告详尽,令皇帝独知京里京外之事,给了皇帝莫大的安全感。他因此对汪直宠信逾恒,几乎每日都要召见,询问大小事情。汪直将刺探消息的工作交给楚瀚去做,自己专门向皇帝报告,因他口才便给,为人狡智,所说总能深得皇帝欢心,皇帝因此更加信任他。 这日汪直从宫中出来,满面春风,得意已极,对楚瀚道:“万岁爷龙心大悦,终于决定让我独当一面,替圣上办些大事了!” 楚瀚猜不到那糊涂皇帝究竟派了汪直什么新的差事,却听他得意洋洋地道:“万岁爷派我担任官校刺事,掌领一个全新的厂子,命我从锦衣卫中挑选所领缇骑,人数比东厂还要多一倍!嘿!东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汪直今日成立‘西厂’,迟早要压过东厂,收伏锦衣卫,号令天下!” 楚瀚这才恍然,原来汪直果真混得不错,皇帝竟答应让他自己开创一座厂子!世间一个东厂还不够,再来个由汪直掌领的西厂,真要弄得天下大乱才罢休。楚瀚心中虽忧虑,却也知道汪直得势并非坏事,自己的势力大半依靠汪直而来,汪直的权势愈强大,自己保护小皇子就愈容易,当下躬身道:“汪爷所说极是。我们西厂的手段,定要比东厂更加厉害。” 汪直点头道:“说得好!楚瀚,你熟知东厂行事,我要你率人建造一座西厂厂狱,里面各种拷打刑具,绝不能少过了东厂。听明白了吗?限你一个月内建成。”楚瀚领命而去。 楚瀚果然不负所望,半个月内便将西厂的监狱建成了。汪直非常高兴,当即启奏皇帝,升楚瀚为锦衣千户。汪直细数过去敌人,决定拿曾在皇帝面前说过自己坏话的南京镇监覃力鹏开刀。 楚瀚早已查清此人罪状,报告道:“覃力鹏去年进贡回南京,用了几百艘船载运私盐,骚扰州县。武城县典史去质问他,却被覃力鹏打落了牙齿,还射杀了典史的一个手下。” 汪直大喜,说道:“运送私盐,打官扰民,绝对是死罪,万岁爷决不会轻饶。快去将他捉了来!” 楚瀚便带了几个锦衣卫,趁夜闯入覃力鹏在京城中的御赐宅子,将他五花大绑,押入刚开张的西厂厂狱。汪直命锦衣卫剥光了他的衣衫,双手用麻绳绑起,吊在半空中鞭打。东厂的鞭子是用牛皮制成,西厂的鞭子不但是用牛皮所制,还带着刺,一鞭下去,皮肉登时被扯下一大片。 汪直在旁观看,极为高兴,对楚瀚道:“他们打得不够重,你去!给我狠狠地打五十鞭!” 楚瀚接过鞭子,亲手打了覃力鹏两鞭,覃力鹏的前胸后背登时血肉模糊一片。覃力鹏哪里禁受得住,痛得屎尿齐流,杀猪般哀号起来。楚瀚喝道:“你此刻倒知道痛,当初运盐杀人时,怎的不知收敛一些?” 覃力鹏看清他是汪直的手下,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只能哀哀求饶道:“汪大爷,您看我当初服侍怀公公、梁公公的份上,饶了我这条老命吧!” 汪直在旁听见,大怒道:“有我汪直在场,你还敢跟他人攀交情!给我往死里打!”楚瀚继续挥鞭,覃力鹏被这几十鞭打下来,早已体无完肤,裸身吊在半空,昏晕了过去。 楚瀚见他翻了白眼,才停手不打,向汪直禀告道:“昏了。”汪直道:“取盐水浇醒了,再打。”便有锦衣卫取过盐水,往覃力鹏身上浇去。覃力鹏即使昏晕,伤口一被洒上盐水,登时醒了,痛得惨叫不绝。汪直甚觉痛快,命锦衣卫继续打,自己和楚瀚坐在一旁,一边观看,一边饮酒谈笑。 次日汪直拿了覃力鹏亲笔签押的罪状,列明“偷运私盐,骚扰州县,伤官杀人”等罪名,呈给皇上。成化皇帝见了十分高兴,着实夸奖了他几句,赞他能辨忠奸,办事能干。覃力鹏很快便被判了斩刑。此后汪直更加无所顾忌,到处找人开刀。 这日楚瀚在京城中探访后,向汪直禀报了几件大小事情,其中一件是一对姓杨的父子在家乡受人告发,逃到京城,避难在一个叫董玙的亲戚家里。 汪直独独对这件事情大有兴趣,说道:“这等违法脱逃之事,万岁爷最是忌讳。你立即派人去,将这对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一呆,说道:“这对父子祖上杨荣,曾经担任少师,可是不小的官哪。”汪直挥手道:“管他官大官小,我照样要办!而且杨荣都死去多少年了,一点不相干。相干的是杨家还有个在兵部任主事的杨士伟,多嘴多舌,对我西厂颇有怨言,我看他就不顺眼。你立即去将这对姓杨的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只好奉命,去将这对倒霉的父子杨泰和杨晔捉了来,连带收容他们的亲戚董玙也被捕,下入西厂厂狱。汪直命手下对他们施以“琶刑”,将犯人的骨节寸寸截断,痛得死去活来,却又不会便死,痛后苏醒过来,呻吟哀号不绝。汪直天性残忍,一连琶了他们三次,杨晔年轻,受不得苦,便依照汪直的指示,诬告叔父兵部主事杨士伟,说藏了金子在他们家。 汪直大喜,也不禀报皇上,立即便派楚瀚等去将杨士伟捉了来,下入厂狱拷打讯问,又大搜杨家,将金银珠宝一劫而空。 当时这件案子震惊京城,人人都在观望将会如何收场。汪直要擒拿无官无位的杨泰父子,拷打逼供,那也罢了,但公然捉拿京中命官杨士伟,下狱拷打,却是张狂之极。但是事件发生以来,成化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支持汪直,放任他去干。结果杨晔刑求过甚,死在狱中,父亲杨泰论斩,杨士伟遭贬。另有一群跟他友好或无关的官员受到牵连,丢官的丢官,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自此以后,汪直手下的西厂更是肆无忌惮,在成化皇帝的纵容下,派出无数校尉到诸王府、边镇及南北河道伺查隐情,民间互相争斗吵架、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汪直都一一向皇帝禀告。皇帝为了显示自己明察秋毫,一旦得知什么细微的违法情事,往往施以重刑严惩,弄得官民无不栗栗自危。众人知道汪直直接受命于皇帝,行事毫无顾忌,不论是高官还是平民,他随时可以将人捉入厂狱,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汪直知道人人畏惧于他,趾高气扬,每回出巡,总率领上百随从环绕护卫,不论公卿大臣、权勋国戚,遇见了没有敢不避道行礼的,毕恭毕敬。有一回兵部尚书项忠看不过眼,不肯避开汪直的车驾,汪直立即命锦衣卫将项忠拽下车来,当众殴打了一顿,才放他走。 汪直如此屡兴大狱,自然引起了诸大臣的强烈反感。大学士商辂看不下去,号召了“纸糊三阁老”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一起上疏皇帝,奏告汪直无法无天的行止。成化皇帝见这几个阁臣竟然敢批评自己的亲信,震怒空前,派了大太监怀恩、覃吉等到内阁,声色俱厉地质问:“这奏章是出自谁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要严惩奏章的主使者。 万安立即便想撇清,说这事与他无关,但商辂却是个有担当的大臣,当即详细述说了汪直的种种罪恶,最后说道:“我们几个同心一意,为国除害,不分先后!”万安听他这么说,也只好闭上了嘴。刘珝也是较有骨气的,慷慨陈述汪直如何为祸朝廷,怆然泪下。 怀恩看在眼中,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汪直干的这些事情,我们在宫里难道不知道吗!好吧,我便将各位大人的言语据实奏报给万岁爷,盼万岁爷能听进去。” 成化皇帝听了怀恩的禀报后,心中便有些动摇,说道:“罢了,罢了。这些大臣也不好得罪,你去替我传旨慰劳他们,这件事就算了吧。” 到了第二天,被汪直鞭打的兵部尚书项忠和其他大臣也上疏指称汪直罪恶,众口一辞,将汪直说得十恶不赦。成化皇帝是个没主张的人,看到这么多反汪的奏章,登时慌了,不得已之下,只好下旨废除西厂。他派了怀恩去找汪直,将他的罪行数说了一遍,之后便原谅了他,派他回去御马监任职,将西厂的旗校都派回了锦衣卫。 楚瀚见西厂兴而又废,自己不必再日日审问拷打无辜的人犯,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汪直却毫不气馁,对楚瀚道:“那些小人得势,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等着瞧吧!我很快便会东山再起,那些自命正直的家伙,一个个都要倒霉!” 果然,成化皇帝对汪直宠信依旧,即使关闭了西厂,仍然每日召见汪直,听取他的报告。汪直在皇帝面前哭诉道:“奴才秉持万岁爷的旨意,率领西厂手下铲奸除恶,举弊揪污,行事风风火火,得罪了太多权贵,才会招人忌恨,被迫关闭西厂。万岁爷居天下尊位,为天下主持正道,可千万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啊!” 成化皇帝因平时不理政事,对于朝中大臣的为人及朝情知道得极少,因此听汪直将公卿大臣说成是邪恶势力,很轻易便相信了。汪直又进言道:“要抑止大臣们胡作非为,必得伸张皇权;要伸张皇权,万岁爷手中必得掌握足以令大臣畏惧的力量。奴才和西厂,就是万岁爷手中的鞭子,用来鞭策警醒群臣,令他们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如今这些臣子竟然想将万岁爷手中的鞭子夺下,天底下还有谁管得住他们呢?” 汪直这番话,将西厂的存废跟皇权的强弱连在一起,意谓着大臣们攻击西厂,要求关闭西厂,便是挑战皇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日之后,成化皇帝便下旨让西厂重新开张,天下大哗。汪直得意已极,命令楚瀚召集锦衣卫,重开厂狱,继续干他们“惩奸除恶”的勾当。 汪直报复心极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逼迫西厂关门的兵部尚书项忠。他命令手下诬告项忠违法犯纪,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众人皆知诬告项忠是出于汪直的意思,哪里敢违抗,会审坐实了罪证,将项忠革职为民。其他曾跟着项忠一起上疏陈述汪直罪恶的言官,也一一被罢黜。甚至连大学士商辂也遭罢免,九卿之中遭到弹劾罢免者共有数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扫而空。汪直一不做,二不休,让不断巴结他的都御史王越当上了兵部尚书,另一个走狗陈钺则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西厂重开,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职,从此再无人敢对西厂的作为发出任何微辞。汪直给楚瀚的指令十分简单:“放手去干!” 于是楚瀚每日出门替汪直“探听弊案,查奸揪恶”。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只是仇家的把柄,并非真想铲除贪官恶吏。他尽量禀报一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但被汪直整治的毕竟是少数,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见无数无辜之人陷身西厂,情状比之当年东厂还要惨烈,动辄家破人亡,牵连广泛。他知道如此绝非长远计,迟早会引起反扑,但汪直铁了心要拔除政敌,巩固权力,楚瀚无从劝起,只能奉命办事。 他此时已被升为锦衣千户,俸禄不少,而收到的贿赂更是数以万两计。但他仍跟当年在东厂担任狱卒、在御用监作右监丞时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济那些受冤获罪者的家属。夜晚他躺在砖塔胡同的石炕上,想着那一个个遭受毒打的犯人,他们身受的痛苦,脸上悲惨绝望的眼神,往往彻夜难眠。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尸走肉般,汪直命令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伤天害理、残忍无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误。 他知道自己内心日渐空虚,孤独难忍,夜里往往恶梦不绝。偶尔不做恶梦,便会梦到大越国幽静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广西山区瑶族在庆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丛林深处那水声盈耳的宽广巨穴,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他心底万分向往那些发现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远离宫廷斗争的美好平静。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牵系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纪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独无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长成,羽翼丰满了,才可能离开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宫中随时能被万贵妃谋害,之所以能安然无事,完全是靠了怀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厂的势力。怀恩正直忠耿,内外大臣都对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议变更太子;而皇帝对汪直眷宠正隆,事事言听计从,连万贵妃都对汪直颇为忌惮。汪直虽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维护太子却是人尽皆知之事,他与继晓、李孜省的几场斗法,也让宫中想对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动。眼下形势,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不论必须干多少恶事,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拒却。没有他在西厂,太子的生命便如风中之烛,随时可以被敌人一掐而灭。 他只能深深藏起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着汪直放肆胡搞。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独行家中饮酒,发泄心头郁闷。他往往跟尹独行对饮,直至大醉,醉后便抱头痛哭一场。尹独行不料自己一语成谶,楚瀚果然卷入这既混乱又沉重的局势当中,无法自拔,日子岂止是难过,简直是场无止无尽的折磨。他眼看着楚瀚日渐削瘦,眼中的一点灵光也渐渐隐去,只能尽力安慰他,鼓励他。每回西厂陷害了什么人,楚瀚必会将别人进献给他的银两搬来尹独行家,请他帮忙善后。尹独行往往彻夜在城中奔波,四处散发银两,尽力弥补楚瀚的罪恶,洗清他的满手血腥。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这夜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见到太子正在读书,教他的乃是老太监覃吉。小影子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的暖炉边上,它听见楚瀚到来,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抖了抖胡须,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闭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资和怀恩相近,饱读诗书,在怀恩的请托下,担任太子的启蒙老师,每日向太子口授四书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时终日住在夹壁密室之中,不见天日,瑶人母亲虽识字,但读书毕竟有限;这时听覃吉滔滔不绝地述说圣贤之言和历史典故,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道理,只听得津津有味。 楚瀚见太子读书认真,心中欢喜,潜在屋外偷听了好一会儿。夜深之后,太子上床就寝,楚瀚等他睡着了,才悄然入屋,来到太子的床边。楚瀚静静地望着太子安详的脸庞,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脸上露出微笑,却又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呆望了好一阵子,他才如夜风一般悄悄地离去。 过了几日,怀恩召楚瀚相见,谈起太子读书的进展,说道:“太子识字已多,该是时候替太子聘请几位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的师傅了。” 楚瀚点头称是,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满腹经纶,出口成诗,暗想:“太子将来要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将书读好自是必要的。”但他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又怎知道该去哪儿替太子请老师?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谢迁。 他记起许多年前,梁芳曾派他去武汉对付一个名叫谢迁的被贬县官,这人曾高中状元,满肚子的文章,尤善言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当年有个姓万的地方恶霸有事求他,他不肯答应,那姓万的软硬兼施,却总被他一顿言辞说得面红耳赤,狼狈而去,不敢再来滋扰。 楚瀚想到这人,当即道:“我想到一个人,或可任用。此人姓谢名迁,浙江余姚泗门人,中过状元,后遭人排挤,被贬去武汉,之后因病辞官回乡。这人不但学识丰富,口若悬河,而且极有风骨。若能请得他回京替太子讲学,再适合不过。” 怀恩点头道:“谢迁这人我略有所闻。当初听他托病辞官,我就猜想他绝意仕宦,不愿留在官场蹚这浑水。你说我们请得回他吗?” 楚瀚道:“我派人去请,应能请到。”又道,“另有一位,姓李名东阳,也是个人才。李大人也曾中过进士,不幸遭东厂冤狱,侥幸装死逃出,化身道士,藏身武汉。这人满腹文才,足智多谋,也可召回京来任用。” 怀恩十分同意,当即去请示皇帝。成化皇帝本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怎么在意对太子的教育,听怀恩这么说,便道:“这样也好,你看着办吧。” 怀恩当即拟旨,召谢迁入京担任讲官,为太子讲学;李东阳的冤狱也得到洗雪,召回京城担任翰林院侍讲。 谢、李二人起初接旨时,都是惊愕交集。他们当然听闻了西厂的倒行逆施,若非见到怀恩今日在朝中做主,加上楚瀚亲笔所写的书信,哀哀恳请,还真不敢、不愿奉旨回京。当他们携家带眷重入京城时,心中仍不免战栗。当年乌烟瘴气的朝廷仍旧乌烟瘴气,只是嚣张跋扈者由东厂换成了西厂。 怀恩亲自设宴为二人接风,楚瀚在旁陪席,并请了当代理学名家,年高德劭的刘健同席,众人相谈甚欢。此后谢迁和李东阳便负担起为太子讲学的重任。太子侍讲之职无关朝廷政事,也无实权,因此汪直对这几个教书先生也没有多加理会,算是放他们一马。 李东阳见事甚明,老早看出楚瀚在京中奇妙而关键的地位。他私下邀请楚瀚来家中饮酒,举起酒杯敬楚瀚道:“太子能有今日,全仗大人之力!” 楚瀚只能苦笑,起身辞谢,举杯回敬,说道:“小人知识浅薄,粗鄙低下,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而已。天下大事,还须靠先生们这样的正人君子才是。”又道,“小人读书不多,心中最仰慕的,便是满腹诗书的诸位先生们。如今太子年幼,勤勉好学,还请先生们尽心教导,小人便衷心感恩不尽了。” 李东阳道:“教导太子乃是关乎天下兴衰的重责大任,我和谢公自不敢有半丝疏忽。何况大人昔年对我二人有恩,此番重获大人举荐,入京任职,更是再造之恩,我等怎能不尽心竭力,务求报答大人恩德?然而我对大人,亦有一言相劝。” 楚瀚道:“李大人请说。” 李东阳道:“大人回护太子的用心,我等都看得十分清楚。然而大人亦需留意攀附之人及所使手段,是否有太过之处。” 楚瀚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依附汪直,干下太多恶事,保护太子虽然重要,但是如此不择手段,弄得满手血腥,可值得吗? 他转过头去,眼望窗外,没有回答。汪直对他的钳制,已不只是父子骨肉的羁绊所能涵盖,也不是汪直威胁说出自己的身世隐情所能道清。他和汪直已如藤萝一般,成为两股同谋共生、再也难以分开的纠缠。离开汪直,楚瀚不可能拥有足以与万贵妃抗衡的势力,甚至不可能替太子延请名师;而离开楚瀚,汪直也不可能掌握京城内外的种种隐情,巩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们合作无间,各取所需,汪直不干涉楚瀚对太子的全力护持,楚瀚便也不过问汪直的残害忠良。 这样下去伊于胡底,楚瀚并不知道,也无法猜测。他只知道太子今年只有七岁,而万贵妃仍旧虎视眈眈,绝不会放弃任何除去太子的机会。未来的路还很遥远,很漫长,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太子,那个他曾经怀抱照料过的初生婴儿,那个自己发誓一生守护的同胞兄弟。即使这条路将引领自己堕入地狱深渊,让自己遭受千刀万剐,他都将义无反顾,毫不犹疑地走下去。 第六十三章 情系狱囚 第42节 这日楚瀚潜入宫中,短暂探望太子后,忽然心中一动,信步来到百里缎的宫外。他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她了,自从汪直成立西厂以来,楚瀚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替汪直陷害无辜,拷打罪犯,甚少进宫。泓儿已正位东宫,又有太后保护,连万贵妃都不敢妄动,因此他再未担心百里缎会出手加害太子。 他来到百里缎的屋外,见到百里缎正躺在软榻上歇息。百里缎听见他来了,显然知道,却没有出声。两人一里一外,默然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忽然都想起了大越国明媚的风光,秀丽的山水,碧绿的稻田,一时神游天外,忍不住同时叹了一口气。 楚瀚听见自己的叹息竟和她的如此相似,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伤感,正要离去,百里缎忽然对身边的宫女道:“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退去,关上了门。”举起手,向窗外做了个手势。楚瀚会意,等宫女离去后,便从窗户跳入屋中,来到百里缎的榻前。 楚瀚见百里缎脸色苍白,若有病容,低声问道:“你还好吗?”百里缎笑了笑,说道:“我很好。”伸手摸向肚腹,说道,“再好也没有了。” 楚瀚见状一惊,顿时明白,百里缎有了身孕!他脑中一片混乱,坐下身来,第一句话便问:“保得住吗?” 百里缎微微摇头,说道:“主子原本便希望我受孕,生下来的孩子假作是她生的,争取太子之位。但是如今情况转变,纪淑妃的儿子当上了太子,主子的势力又不如从前,她反而怪我抢走了万岁爷的宠爱,这孩子想必保之不住。” 她说这话时一派淡然镇定,似乎毫不在乎腹中胎儿的死活。楚瀚暗叹一声,当初纪淑妃怀胎生子,数次被万贵妃派人相害,可说极度幸运,才成功将孩子生下来。当年曾被万贵妃派去杀婴的百里缎,如今竟处于同样的境地,岂不讽刺?他低声道:“当年我尽力保护过纪娘娘,今日我也会一般尽力保护你。” 百里缎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望向楚瀚,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该将孩子生下来?”楚瀚道:“这个自然。” 百里缎摇头道:“生下来又如何?这孩子又当不上太子,最多就是个皇子,又能如何?”楚瀚道:“总比枉死要好些。” 百里缎忽然凝视着他,说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跟纪淑妃无亲无故,当初为何尽力保护她和那孩子?你当时自然无法料想得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吧?”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和纪淑妃,当初确实是无亲无故,我也从未想过那孩子有一日竟能当上太子。”他犹疑一阵,知道即使自己不说出来,百里缎也能猜知大半,便说出了实情,“后来我才发现,我和纪淑妃都是从大藤峡来的瑶族俘虏。她其实是……其实是我的亲娘。” 百里缎缓缓点头,说道:“果然如此,我早已猜到了。那么汪直便是你的父亲了,是吗?”楚瀚默然不答,转过头去。 百里缎道:“你会听从汪直的话,除了为保住太子而不择手段,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因此我老早怀疑你和他的关系颇不寻常。我观察你这阵子的作为,跟往年大不相同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从未想到你也能如此残酷,如此狠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汪直这人太过嚣张,但确实很有本事,万岁爷百般信任他,连主子都对他颇为忌惮,你跟他是跟对了人。” 楚瀚最不愿意去谈汪直和西厂的事情,转开话题,说道:“你想昭德会对你下手吗?”百里缎满不在乎地道:“那是迟早的事。我也并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原本是她一手安排的戏码,她愿意如何演下去,我哪里管得着?” 楚瀚不禁摇头,说道:“你为何要受她掌控?就算她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顺从那老婆娘的指使!” 百里缎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他道:“楚瀚,你听听自己的言语。那你又为何要受汪直钳制?就算汪直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听从那奸贼的指使!” 楚瀚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为了保护太子,才不得不这么做。” 百里缎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说道:“楚瀚,你我真是太相像了。我们都思念那段在靛海和大越国的时光,那时我们无牵无挂,无负无累,即使身体历尽艰辛,心灵却多么自在!你还记得我在靛海中问过你的话吗?” 楚瀚没想到她会陡然提起这件事。不知为何,她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近日不时浮现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记得了。我曾说过,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了,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 百里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眼中却泪光浮现,说道:“你说世事是否古怪?我早就不做锦衣卫了,你却成了锦衣卫;你已不是宦官,我却成了皇帝的选侍。我们的位置对调了,当年的约定却始终没有实现。” 楚瀚低下头,眼泪不知为何涌上眼眶。他紧紧握住百里缎的手,低声道:“姊姊,总有一日,我们要一起离开这儿,回到当初我们立下约定的地方。” 百里缎闭上眼睛,泪珠也滚了出来,轻声道:“太迟啦。”楚瀚摇头道:“不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心保护你。总有一日,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这儿。”即使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百里缎望着他,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微笑道:“你仍旧太过老实,连谎都说不好。快去吧。” 楚瀚离开皇宫之后,心中激荡不已,他从未想到自己和百里缎还能再次心意相通,互道情衷。但是或许百里缎是对的,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百里缎曾经两度向他示意,一次是在大越行军途中的难眠之夜,黎灏的军营之外;一次是回到京城后,百里缎来到他在砖塔胡同的小院,问他是小皇子比较重要,还是她比较重要,而他两次都未曾明白,未曾回应。如今百里缎身怀六甲,他才在寝宫之中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立下一同回去大越的誓约。然而连他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一切确实都已经太迟了。 过了半个月,这晚汪直十万火急地将楚瀚叫来,关上门窗,厉声问道:“李选侍跟你是什么关系?” 楚瀚一呆,说道:“李选侍?她跟我没什么关系。” 汪直将一张纸扔在他面前,楚瀚飞快地读了,登时脸色大变。那纸上是李选侍的“供辞”,指称锦衣卫汪一贵就是当年在御用监任职的宦官楚瀚,并说他入宫时并未净身,秽乱宫廷,曾与李选侍私通。更可怖的是,供辞指楚瀚曾与纪淑妃有染,因此皇太子并非皇帝的龙种。 楚瀚全身冰凉,双手颤抖,说道:“这是……这是……从哪里来的?” 汪直脸色铁青,说道:“你说你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她怎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楚瀚低下头,不敢相信百里缎竟会如此对付自己。这是出于万贵妃的指使,还是出于她的报复?问道:“她现在何处?” 汪直道:“在东厂的厂狱里。据说昭德发现她行止不端,立即将她逮捕,下狱拷问,这供辞就是我们在东厂的眼线紧急捎来的。”楚瀚问道:“她签押了吗?”汪直摇头道:“还没有,但那也是指日之间的事。事情一闹大,你我都要丢命!你立即给我躲起来,不准露面。这事让我来处理。” 楚瀚心中又惊又急,说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意思,定是出于昭德的指使。昭德恨她夺宠怀胎,又想借此扳倒你,因此逼她诬告我。” 汪直嘿然道:“问题是供辞中有真有假,难以分辨。你没净身是事实,跟纪淑妃有染自然是假。至于你是否跟这李选侍私通,你自己说吧!” 楚瀚坚决摇头,说道:“自然是假。我确实识得她,她在锦衣卫任职时,曾多次想杀我,甚至追杀我追出京城,一直到了南方。但我从未跟她有过什么……什么瓜葛。”说到这儿,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两人孤身同行千里,在靛海、大越共处数月,竟然始终没有逾礼,也是奇事一件。 汪直道:“无论如何,这女人非得除掉不可,不然后患无穷。”楚瀚开口欲言,汪直已喝道:“不要再多说了!你给我捅出这么个大篓子,快快给我躲起来是正经!不然我立即将你逮捕下狱,让你尝尝厂狱的滋味!” 楚瀚也知道情势严重,只能垂首答应,立即躲藏到尹独行家中,隐匿不出,静观变化。 万贵妃这一招极狠,汪直被打得措手不及,楚瀚若非躲得快,差点就要被捕下狱。一个多月过去了,尹独行不时替楚瀚捎来外边的消息,告知百里缎日夜在东厂遭受拷打,却死也不肯签押供词。楚瀚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几次他想悄悄溜出去,潜入东厂救出百里缎,但都被尹独行劝止了,说道:“这是关乎小皇子身世的大案,你切切不能妄自出手劫狱,更加不能露面!” 一个月后,汪直才传话给楚瀚,让他从藏身处出来,说道:“那小贱人口硬得很,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了,腹中的胎儿也早流掉了,仍旧不肯诬告你。我想她自己也清楚,若是承认与你通奸,她还想活命吗?招也死,不招也死。事情就挂在那儿,一时之间你也不会受到牵连,赶紧出来替我办事吧。” 汪直虽让楚瀚出来,但他知道事情仍未平息,需得尽早解决,便亲自去跟东厂指挥使尚铭打交道,花了五百两银子,谎称皇帝密旨,将李选侍移送西厂审问。 尚铭知道汪直跟皇帝关系甚好,不敢拒绝,又担心无法向万贵妃交代,便亲自押了百里缎来到西厂。汪直为了显示自己办事认真,对楚瀚道:“这犯人奸险狡诈,万岁爷吩咐了,定要狠狠拷打逼供。你下手重些,犯人一定会招的。” 楚瀚跟在汪直身后,直到此时才见到沦为阶下囚的百里缎。汪直说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绝非夸大其词。但见百里缎衣衫破烂,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屋顶,唯有眼神中那抹冷酷坚毅未曾改变。她身上伤痕累累,一双腿虚弱地瘫在地上,楚瀚一望便知她这两条腿受过琶刑,肯定是废了。楚瀚感到自己的心如在淌血,不论百里缎往年曾做过多少恶事,但她曾经如此美貌,曾经拥有如此高妙的轻功,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再,而她受此苦刑而坚不招供,全是为了我! 百里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望向栅栏外的楚瀚。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剎那,霎时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当年他们在靛海中建立起的默契,毕竟仍牢牢地牵系着两人,从未断绝。楚瀚明白百里缎为什么宁可身受苦刑,也不肯做假供陷害自己;他知道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会心甘情愿,为她受刑,因为他们早已将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楚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百里缎已不能承受更多的鞭打,回头唤道:“拿重枷来!给犯人戴上了。”两个狱卒应声去了,不久便抬来一个重三百斤的大枷,狱卒将百里缎从地上拉起,熟练地将枷戴在她的头颈上。百里缎双腿已无法站立,只能瘫倒在地,头靠着重枷,闭上眼睛,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楚瀚知道自己在汪直和尚铭面前不能露出半点同情,冷酷地道:“待到她晕倒了,用冷水浇醒,再继续拷问。”狱卒齐声答应。 在百里缎被转到西厂后的半个月中,尚铭和汪直日日来狱中监视,楚瀚不得不命手下继续拷打百里缎,即使他已暗中命令他们下手要轻,也已换上了最细软的鞭子,但是打在百里缎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打在他自己的身上。百里缎大部分的时间都昏迷不醒,偶尔醒来,睁眼在囚室中见到楚瀚,脸上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 汪直暗中嘱咐楚瀚快下杀手,早早结束了此事。就在此时,辽东发生激变,成化皇帝想知道边疆战况,便派了汪直去辽东探听。楚瀚一心想救百里缎,当即请求怀恩在皇帝跟前探探口风。但成化皇帝疑心甚重,听万贵妃说李选侍曾经跟人有染,颇为恼怒,不愿闻问,楚瀚只好又透过麦秀去打探周太后的心意。 周太后早已耳闻关于李选侍的谣传,她对李选侍这小小嫔妃当然毫不关心,但听说事情关乎她心爱的孙子,怒从中来,斥道:“这等谣传根本是胡说八道!太子长得跟我儿幼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他人所生?这李选侍散布谣言,供词中没有一句是真的,罪该万死,要他们往死里打!” 周太后既然如此发话,自无人敢多说一句。一案就此终结,李选侍赐死,传播无稽流言者同罪。 楚瀚得到了这个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后开口要百里缎死,那事情就容易办了。等他争取到救出百里缎的机会,已是她入狱后三个月的事了。他跟西厂亲信狱卒做好安排,趁夜用了个替身,换出了百里缎。替身当夜便服毒而死,因所戴的枷太重,将她的脸容压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楚瀚命人将尸体扔去乱葬岗上,报备了事。 那天夜里,楚瀚亲手将百里缎抱回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这时他已在密室中添置了一张床,让百里缎在室中养伤。她在西厂厂狱中被拷打过甚,不省人事,一直没有醒来。楚瀚请了尹独行的好友医者徐奥来替百里缎治伤,徐奥与楚瀚熟识多年,自然知道替他办事需得守口如瓶,此时见到伤者的惨状,也不禁摇头,说道:“就算能活,也是废人一个了。要慈悲些,便让她去吧。” 楚瀚紧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要她活下去。” 徐奥叹了口气,便竭尽其力,替她医治身上不计其数的创伤。许多伤口深至见骨,肌肉溃烂,需得长期修养照护,才有可能略略恢复。一个不留心,随时便能致命。他仔细地告知楚瀚需注意哪些伤口,何时换药,以及该服食什么药物。楚瀚凝神倾听,一一记下。 那夜徐奥离去后,楚瀚坐在百里缎的床边,望着她包裹得层层叠叠的身子。他望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在她身边躺下,伸出双臂,将她瘦弱的身子搂在怀中。他将脸贴着她的脸,感受她脸上冰冷脆弱的肌肤,倾听她若有若无的呼吸。他为何要百里缎活着?他心中很清楚:百里缎不是他的负担,是他世间唯一的依归。 他搂着她,喃喃在她耳边说道:“好姊姊,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回大越国去,好吗?我们在那儿种块地,秋天收成了,我赶马车载了米粮,去升龙的市场上卖,给你买最好的布料回来,做件最好看的衫子给你穿。过年了,我给你梳最时兴的头,替你化妆,走在升龙街头,人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一眼。” 百里缎闭着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扑簌簌地落下。楚瀚说出了她心底深处最炽烈的向往。自从她离开大越后,便时时刻刻幻想着与楚瀚一起回去大越,找个乡下地方,种地过活。然而他们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们在京城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楚瀚不可能放下太子,不可能离开父亲汪直;百里缎也无法摆脱万贵妃的掌控。愈是达不到的梦想愈美,也愈令她珍惜渴望。如今她以半条命的代价换回了自由之身,楚瀚却仍无法离开。等到他能离开的那一天,百里缎心想:我们还能去得了大越吗? 楚瀚明白她心中的疑问,轻轻吻走她的泪水,说道:“好姊姊,你等我。只要几年的时间,我一定带你回去大越。你等我。”这回他心中对自己所说的话,竟稍稍多了几分信心。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楚瀚日日亲侍汤药,亲手替百里缎打点梳洗便溺,未曾间断。直到半年之后,她才稍稍恢复,能够自行坐起身,持碗持筷进食。但她行动仍然不便,楚瀚夜夜扶她练习行走,偶尔也抱着她或背着她偷偷离开密室,在城中游荡。他也曾带她骑马来到城外几百里处,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纵马疾驰。 百里缎原本寡言,伤后更加沉默。只有在楚瀚带她出京骑马飞奔时,她嘴角会露出一丝笑意,大约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年行如风、纵如猿的快捷身法。 晚间楚瀚总与她同榻而眠,搂着她入睡。两人都感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此前虽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早已建立起比夫妻还要亲密的情感。二人相处,贵在知心,世间没有比他们二人更明白彼此心意的了。 当年曾隐瞒纪娘娘怀孕,差点被万贵妃打死的宫女碧心,已于一年前被楚瀚从浣衣局接出宫外,留在家中。楚瀚不在家时,便由碧心照顾百里缎。这两个女子当年一个一心保住小皇子,一个一心杀死小皇子,虽不相识,用心善恶却是天壤之别。如今却终日同处一室,彼此做伴,世事之难料,可见一斑。 一年之后,百里缎才能自己下床行走。虽能打理自己生活,但往年的功夫尽失,手劲甚至比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碧心,但百里缎的身体虽残缺虚弱,心里却极为平静满足。日间她帮碧心做些简单家务,晚间便陪伴着楚瀚。两人交谈不多,往往默然对坐好几个时辰。但这静默的时刻,正是他们最珍惜的时光。 一日晚间,楚瀚半夜回到家时,来到地底密室,见百里缎还没有就寝,却在灯下做着针线。楚瀚来到她身后,伸手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不早点休息?” 百里缎抬起头,说道:“我在做衣服。” 楚瀚见她残废的左手手指上一点一点都是被针刺出的鲜血,不禁心疼,说道:“衣服去外面买一件便是,何必自己做?”百里缎道:“这是替你做的。你身上那件穿了好几年啦,太旧了。”楚瀚极为感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了她,说道:“姊姊,你都是为了我!” 百里缎淡淡地道:“你在外面奔波,难免遇上各种危险。我只盼能时时陪在你身边,随时保护你的安全。但既无法跟着你,只好替你做件衣衫陪伴你了。”楚瀚摇头道:“你不需要这么担心我。只要照顾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百里缎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如今我身上还能动的,也只剩下这双手了。不帮你做件衣衫,还能做什么?因此我才请碧心帮我去剪了块布,请她教我裁布缝衣。”说着有些埋怨地望着自己那双残废的手,说道,“只恨我这双手太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缝好一件衣衫!” 楚瀚心中酸苦,眼泪涌上眼眶,他将头靠在百里缎的肩上,静静饮泣。百里缎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没有言语。两人在静默之中,倾诉着只有彼此能够明白的辛酸、惋惜和苦痛。就在那一剎那,两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彷佛时光已停止在这一刻,令他们忘却一切,融为一体,一切过去的伤痛,未来的忧虑,都在那一霎间化为无形。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也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第六十四章 辽东巡边 这一年间,楚瀚的官位愈升愈高,汪直对他极为重视,派他出去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汪直自己圣眷正隆,志得意满,他不似怀恩重视朝政权柄,也不似梁芳贪财聚敛,却独独向往建立军功。 这年春天,汪直的亲信辽东巡抚陈钺发兵偷袭建州外族,想借此冒功,没想到激怒了建州左卫领袖伏当加,扬言反叛。事情闹大了,传到了成化皇帝耳中。 汪直想借机一展军事长才,便对成化皇帝拍胸脯道:“这伏当加不自量力,才敢起心叛变。奴才向万岁爷请命,去替万岁爷将边境平定了!” 成化皇帝虽然宠信汪直,但毕竟不能确知他是否真会用兵,便命令司礼太监怀恩等人到内阁跟兵部一起会商此事。怀恩心想:“这陈钺明明是汪直的人,陈钺捅出的篓子,让汪直去收拾,事情只会愈弄愈糟。”为了阻止汪直前往,便主张道:“依我之见,这事情应当派遣一位大臣,前往安抚。” 兵部侍郎马文升立即表示赞同,说道:“怀公公所言极是。” 会商之后,怀恩便去向皇帝报告,成化皇帝当即命马文升前往辽东安抚。汪直听说马文升抢了自己的任务,为此大大不悦,想让楚瀚跟着去,马文升却谢绝了。马文升原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有勇有谋,得旨后立即驰赴辽东,宣告皇帝敕令,抚慰外族,伏当加对马文升十分服气,便偃鼓息兵而去。 事情平定之后,汪直心中仍愤愤不平,暗想:“马文升能办到的事情,难道我汪直办不到?”便又去向皇帝请求,得到皇帝的允可之后,便带着楚瀚等手下也去了辽东一趟,再次下令招抚。 马文升看在眼中,觉得这汪直的作为实在幼稚可笑至极,便将平抚边乱的功劳都让给了汪直。汪直见他还懂得礼让,便暂时放过了他,但心中对此人不免颇为忌恨。马文升原本只是想息事宁人,懒得去争功,没想到成化皇帝信以为真,还道汪直真的懂得兵法,对他愈来愈信任倚重。 不久之后,辽东边境又传来纷争。汪直这回终于说服了皇帝,派他到辽东巡边。往年汪直出门办事,都得乔装改扮,暗中探访,一点儿风头也不能出。这回却是堂堂正正奉御旨巡边,如同钦差大臣,汪直兴奋得好似发现了满树桃子的猴子,跳上跳下,命令手下替自己准备军服战马,好似大元帅要出征一般,意气风发。他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召了一批锦衣卫同行,楚瀚当然也在其中。这时百里缎身子已恢复了许多,情况稳定,楚瀚较为放心,便跟随汪直同去。 于是汪直便率领了数十锦衣卫,出发巡边。一行人日驰数百里,沿途御史、主事等官听说汪直来了,无不出城敬候恭迎,执礼惟谨,连皇帝出巡都未必有他的威风。汪直趾高气扬,迎迓的官员中有谁敢露出一丝不恭敬,他立即命手下上前将那官员痛打一顿,毫不手软。一行人还未到边疆,边都的御史老早听到了他的威名,几百里外就开始铺设迎接的阵仗,珠宝珍馐等种种贡品摆放得琳琅满目,各级官员穿着戎服,牵着军马,跪在道旁迎接。汪直见了这等阵仗,大为满意,顾盼自得,一时忘了自己是个地位卑下的太监,还道自己真是个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其中有个巡抚叫秦纮的,不买汪直的面子,向皇帝密奏,说汪直巡边扰民;不料成化皇帝对这密奏看也不看,便将之扔在一旁。这件事情却让汪直在宫中的眼线知道了,立即传话给汪直。汪直派手下锦衣卫将秦纮从官邸拖出来,当众狠狠鞭打一顿,从此再没有大小官员敢向皇帝密禀半句汪直的坏话。 一行人一路嚣张收贿,吃喝玩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辽东。巡抚辽东的右副都御史陈钺是汪直的亲信,最懂得如何讨好汪直。他身着官服,率领大小官员来到郊外,亲自趴在泥地上迎接汪直。迎接处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佳肴美馔,都是汪直素来最喜欢的。陈钺明白汪直的心理,不但奉上各种金银珠宝给汪直本人,汪直身边的每个锦衣卫和手下都送了一份厚重的礼品。汪直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风光过,只乐得合不拢嘴,不断对楚瀚称赞边疆军纪多么严谨,陈钺这人多么忠心能干。 楚瀚一路上极少说话,冷眼旁观,他知道汪直已被巡边这件事冲昏了头,心中暗暗担忧。他与汪直相处日久,知他绝对不肯听逆耳忠言,便闭嘴不语,只尽量在暗中照顾那些因汪直暴虐而遭殃的人。 也是凑巧,汪直的老对头兵部侍郎马文升正抚谕辽东。汪直召马文升来见,马文升自恃武功,对汪直既不跪拜,也不奉上任何礼金,坐下来后,便正经八百地谈论起辽东的情势。汪直见他毫不曲迎谄媚,心头已经有气,强自忍住,说道:“巡抚陈钺陈大人认真能干,想来已将边疆事务处理得甚是完善。” 马文升“嘿”了一声,说道:“陈钺陈大人在摆设筵席之上,确实认真;在搜刮民财之上,也确实能干。除此之外,陈大人对辽东形势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作所为可说是一塌糊涂。” 汪直听他对自己的亲信如此轻视贬抑,勃然大怒,当场便摔了茶杯,起身拂袖而去。 陈钺与马文升素来交恶,便在一旁扇风点火,劝汪直一定要告倒了马文升。汪直对楚瀚道:“你立即给我找出这马文升的弱点,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楚瀚心中对马文升十分敬重,听汪直这么说,不禁好生为难,几番思索之后,别无他策,只好硬着头皮,私下去找马文升。他见到马文升,便请他遣退左右,向他拜下。 马文升见他如此,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扶起了他,问道:“汪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汪公公派你来,只怕不是让你来对我下拜吧?” 楚瀚道:“下官敬仰马大人的文功武绩,原本来到辽东,一心想拜见大人,盼能向大人请教。但是下官惭愧,不得不遵从汪公公指令,要找个理由将马大人告倒了。” 马文升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汪直恨我已久,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汪大人,你是来警告我的吗?” 楚瀚道:“不敢。下官是想跟马大人商量,去皇上那儿告您个什么罪状,造成的伤害最小,罪刑不致太重,让您日后还有机会再被起用。” 马文升心中大奇,寻思:“京城中的朋友都说汪直奸险狡诈,但是他的义子却是个有良心之人,可以信任;如今这汪一贵自己跑来找我,意思甚诚,看来传言当真不假!”当下说道:“汪大人,你的名声,我在京城也已有所听闻。汪直此刻权势熏天,即使我百般忍让,也终不免遭他毒手。大人既然有意相助,马某衷心感激,还请大人多多指点关照!” 两人当下秘密商议,认为可以让汪直指称马文升禁止边民买卖农器,激起民怨和叛变。这摆明了是诬告,一来马文升从未禁止边民买卖农器,二来所谓民怨叛变,全是陈钺倒行逆施的结果。既然是查无实据的诬告,往后重审便很有可能平反,还他清白。当然不论诬告的内容多么无稽,只要是从汪直口中说出,便足以告倒一位兵部侍郎了。 商议妥当后,楚瀚便去向汪直如此这般地说了。汪直大喜,当即上奏皇帝,说马文升行事乖方,禁止边地人民买卖农器,因而招致边民怨恨,发动叛变云云。成化皇帝昏庸,立即便听信了汪直的诬告,将马文升打入诏狱,由锦衣卫审问。由于罪行实在不重,楚瀚又替他打点好了锦衣卫中的人物,因此马文升虽被下入诏狱,却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判刑则是依照汪直的意思,将马文升贬谪充军,流放到重庆去。 汪直告倒了马文升后,威势震慑天下,不论京城内外,更没有哪个官员敢撄其锋。万贵妃即使掌控朝政,四处搜刮珍奇宝贝,但其势力始终没有及于京城之外。汪直此时的张扬跋扈,连万贵妃也要自叹不如。 却说陈钺在辽东军营中盛大接待汪直,晚间把酒密谈,只有楚瀚随侍在侧。陈钺笑着敬酒道:“汪爷春秋鼎盛,精擅军事谋略,正是为国家立下一番事业的良机。” 汪直素来喜爱兵法,听这话正对上了他的胃口,说道:“陈大人所言正合我意,愿闻其详。” 陈钺道:“如今辽东局势,建州左卫的伏当加一族势力孤弱,有如垂卵般容易击破。汪爷不如便率领一支军队,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立下边功,不但巩固今日的地位,连圣上都要对您另眼相看了。” 第43节 汪直被他说得心动,当即找了抚宁侯朱永担任总兵,自己担任监军,没头没脑地便出兵去攻打伏当加。这一仗打了几乎等于没打,伏当加原本没有做任何军事准备,也没想到明朝军队会不声不响、毫无理由地前来攻击,只能一路避退。明军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才大胜班师,还俘虏了不少号称是“敌军”的平民百姓回营。 汪直对这场“胜仗”非常得意,自认出师大捷,乃是千古奇功,连忙奏告皇帝,进贡了俘虏。成化皇帝一贯糊里糊涂,见奏甚是高兴,当即大加封赏,总兵朱永封了保国公,陈钺升右都御史,汪直因是太监,不能加官进爵,就给他加了禄米。 汪直回到京城之后,大大地张扬庆祝了一番,京城官员无不来奉承阿谀,道贺称颂,进送各种珍奇礼品。众官员眼见建立边功如此容易,都跃跃欲试,当时跟汪直要好的兵部尚书王越便偷偷来找汪直,两人都认为打仗乃是升官晋爵的最佳途径,商议之下,决定让边境传来假讯,称外族首领亦思马因率众侵犯边境。 这消息一来,皇帝着急了,立即便问最有边境战争经验的汪直该怎么办。汪直老早便已想好对答,回道:“圣上请放心。只要派朱永和王越率军征讨,定能平服边境纷争。” 成化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便派汪直作监军,让他和朱永、王越率领了数万军队出发。既然外族犯边是子虚乌有的事,那么大军征讨自也可虚应故事一番。一行人率领军队在外族部落中恣意烧杀,便传捷报回京师,说外族侵犯已经平定。成化皇帝龙心大悦,封王越为威宁伯,汪直再加禄米。 当然这么胡来不会没有后果,伏当加愤怒已极,立誓报仇,率领海西诸部深入云阳、青河等堡,烧杀掠夺。陈钺是个不会打仗、胆小如鼠之徒,偃兵不敢应战,任由伏当加烧杀而去,并隐匿整件事情,没让半点消息传回京城去。当初无端被攻打的亦思马因也极为恼恨,率领部族侵略大同,杀掠甚众,王越等当然也将消息压了下来。谁敢大胆向皇帝说出真相的,都被汪直暗中或诬告贬谪,或下狱杀害。群臣皆噤不敢言,任由汪直和王越、陈钺几个胡闹去。 楚瀚对边疆这些无端的烧杀战争毫无兴趣,他对汪直道:“京城中还有许多事情得照应,不如我还是早些回去吧。”汪直也认为他不懂军事,在边地毫无用处,便打发了他回京城。为了让楚瀚在京中全权掌理西厂事务,汪直又奏请皇帝升了他的官,让他当上“锦衣卫五千户、正留守指挥同知卫”,那是正三品的官职,同时兼领西厂副指挥使。 楚瀚回到京城,心情郁郁,他亲眼见到边疆平民无端遭受烧杀掳掠,心中甚是难受。但至少汪直此时不在京城,西厂在楚瀚的统御下,也不那么忙着陷害无辜,楚瀚慢慢将受冤的犯人一一平冤释放,将汪直给他的钱财都散给了众人,即使远远不足以赔偿冤犯的痛苦和损失,也只能聊作补偿。马文升被贬去边疆,楚瀚也设法照顾他留在京城的妻儿,定时给他们送去金钱衣物。 这时万贵妃看准了汪直忙着建立边功,无暇顾及京城中事,便又不安分起来,让自己的亲信万安当上了内阁首辅,势力逐渐增加。 梁芳失去了楚瀚这个得力的手下后,三家村的上官家又早被自己毁灭,如今能替万贵妃办事的,便只有柳家了。于是梁芳又找上柳家,派遣柳家父子四处探听消息,偷取宝物,对二人的表现甚感满意,各封了四品的官。这两父子原本只敢在暗中行事,这时仗着万贵妃的眷顾,在京城中肆无忌惮,开始营建巨大华美的房宅,里面藏满珍奇宝贝,动辄广邀贵族官吏到宅中宴饮作乐,山珍海味,歌舞声妓,极尽奢华。至于夺人田舍,抢人妻女,更是家常便饭之事。柳子俊的贪花好色、挥霍淫乱,在京城内外已是恶名昭彰。当年万贵妃的两个兄弟万天福和万天喜得势之时,也从未敢如此嚣张。 楚瀚眼见万贵妃势力又起,并不十分担心,汪直虽不在京城,他自己仍旧牢牢掌握着西厂的势力。他知道只要万贵妃对他心存忌惮,就不会敢出手加害小皇子。他眼见柳家小人得势,只觉得极度厌恶,远远避开,不去理会。 这日楚瀚从西厂回来,碧心对他道:“有个老乞婆,来找你好几次了。”楚瀚一呆,问道:“人在哪儿?”碧心道:“她先走了,说午后再来。” 楚瀚等到午后,果然听见拐杖声在巷口响起,奇的是只闻拐杖声,不闻脚步声。楚瀚立即知道那是谁。果见一个猫脸老婆婆出现在巷中,正是三家村的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看来更加肮脏潦倒,似乎这几年过得十分不堪。楚瀚让她入屋坐下,上官婆婆开门见山便道:“姓楚的小子,我得求你一件事。” 楚瀚对她虽无好感,但见她情状可怜,也不禁心生怜悯,说道:“你说吧。” 上官婆婆咧开缺牙的老嘴,说道:“我的小孙子,上官无边,你可记得?” 楚瀚当然记得上官无边。当年自己在三家村祠堂罚跪时,那个尖头鼠目的无赖少年曾出言讥嘲,还用大石头砸他,他的后脑至今仍留有疤痕。之后他在桂平窥探李孜省等一班妖人时,曾见到一个姓罗的偷子,自称在山东盗伙中随上官无边学得了一些飞技,还从他身上偷走了三家村的“飞戎王”银牌。 他想着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说道:“当然记得。怎的?” 上官婆婆道:“他当了几年强盗,失风被捕,下狱论斩。老婆子求你救他出来。” 楚瀚“嘿”了一声,三家村的子弟沦为强盗,原已十分不堪;失风被捕,更是丢脸之至。他叹了口气,问道:“关在哪儿?”上官婆婆道:“城东的大牢里。” 楚瀚点了点头,知道那是正规的牢房,关些杀人抢劫的恶徒,只要给狱卒一些银子,并不难救出。若是关在东厂、西厂或是锦衣卫诏狱中,那就得动用许多关系才能了。他道:“这事不难。” 上官婆婆盯着他,等他说下去。楚瀚明白上官婆婆想知道他要提出什么条件,而他心中其实什么条件也没有,救人便是救人,哪里需要什么条件?而且这人还是三家村的故人,即使不是什么善类,他也不至于冷漠到见死不救。他沉默不语,上官婆婆忍耐不住了,说道:“你有什么条件,快快说出,老婆子一定给你办到!” 楚瀚叹息一声,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办成之后,就算上官家欠我一份情,你们日后看着还便是。” 上官婆婆瞪着他,爽快地道:“只要你能救出我孙儿,要老婆子干啥都愿意!” 楚瀚对这奸险的老婆子并无多少信任,但听她这话倒说得诚心诚意,暗想:“她的三个孙子孙女中,一个死了,一个失踪,只剩下这一个子息了。我出手救了上官无边,只希望他们日后莫来找我麻烦就是。” 上官婆婆压低声音,又道:“我怀疑无边被捕捉,是柳家的人在背后指使的。”楚瀚“嗯”了一声,说道:“柳家又为何要这么做?” 上官婆婆咬牙切齿地道:“柳家恨我上官家入骨,几十年前便是如此。他们整得我家破人亡,却没将藏宝窟中东西弄到手,因此更加愤恨,非要将我们全数杀死才甘心。” 楚瀚静默不语,心中动念:“上官家只剩下一个老婆子,一个盗匪,不值得柳家出手对付。他们要对付的应该是我。难道柳家仍怀疑我取去了藏宝窟中的事物,现在想借打击上官家来将我扯下水?” 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行事,更须防范柳家暗中设计陷害。上官婆婆离开后,他便派手下去京城东的大牢探监,将上官无边带回西厂审问。楚瀚身为西厂副指挥使,大牢的典狱长见他派人来询,怎不吓得屁滚尿流,恭敬得无以复加,立时便将人犯交了出来。 上官无边被带到西厂,全身发抖,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然被转去厂狱拷问,那可比一刀杀头要惨得多了。没想到人来到西厂,在等候他的却是上官婆婆。上官婆婆一见到上官无边,冲上前抱住了孙子,痛哭失声,说道:“乖孙儿,是谁陷害了你?” 上官无边摸摸脑袋道:“是我自己失风,被官差给捉住了。”上官婆婆听了,“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小崽子,丢尽了上官家的脸!若不是汪大人,你早死了一百次了。”说着押着他去向楚瀚磕头拜谢。 上官无边磕了头,起身后向身前的这个官人上下打量,这才看出他便是往年三家村的胡家小童楚瀚,没想到竟是他出手救了自己!听祖母称他“汪大人”,这才想起听人说过楚瀚化名汪一贵,成了西厂的头子。他心怀戒惧,说道:“原来是楚……汪大人。我听人说你当上了西厂指挥使,原来竟是真的!”楚瀚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上官无边的形貌跟往年一般,尖头鼠目,只不过不再是少年流氓,而是个中年流氓了。他挤眉弄眼了好一阵子,忽然“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大事,说道:“汪大人,有人让我传话给你。”楚瀚问道:“是谁要你传话给我?” 上官无边道:“我失风被捕前,回了三家村一趟,见到了胡家小姑娘,她托我带话出来给你。我也没想到入京后便被捉了起来,更没机会见到你。总之她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娶她?她年纪也大了,等不得啦。” 楚瀚闻言,不禁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点了点头,说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们俩尽快离开京城,别回三家村去,另找个地方躲一躲。这点盘缠,你们拿去对付着用。”说着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交给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接过了,祖孙俩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六十五章 近乡情怯 楚瀚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想着上官无边的话,也想着自己和胡莺的婚约,思潮起伏。家乡的事情离他如此遥远,似乎已渺茫得不复记忆。当年他因知道胡莺不愿意嫁给上官无边,才承诺娶她;但此时他已非当年那个寄人篱下的傻小子,身边也有了百里缎,再要回头去娶家乡的小妹妹,不免有些勉强。但他想自己既然曾经作过许诺,便不能不回去。 而且他心底还有另一层想法:过去几年中,他从汪直身上学会了一切的残忍手段,学会以酷刑逼供,陷害无辜,学会对敌人冷血无情,赶尽杀绝。尽管他在夜深人静时,在汪直看不见的时候,尽力洗去满手血腥,弥补一身罪恶,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渐渐地迷失了自己,那个当年在街头流浪行乞,在三家村刻苦学艺,就算贫穷无依,饱受排挤,仍旧满怀天真热情的少年楚瀚。他不能放弃寻回当年的自己,而自己昔年的一部分仍留存于三家村中,存在于自己和胡家小妹妹订下的婚约之中。 楚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必须遵守诺言,迎娶胡莺,否则他很可能将永远遗失忘却了自己的本性。 他回到砖塔胡同之后,便将上官无边的事以及与胡莺的婚约,告诉了百里缎。百里缎只淡淡地道:“你既有婚约,便不应背弃,而且你也不该抛下你的过去。” 楚瀚握住她的手,心中深受感动。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已非婚姻许诺所能涵盖或设限。百里缎为了维护他和太子而受尽酷刑,他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恩情,而她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挣扎和心境,这是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 次日,楚瀚便派人送信去三家村胡家,说自己想迎娶胡莺。手下很快就带来了回信,胡家兄弟表示极为荣幸,请尽快前来接妹妹去京城完婚云云。楚瀚收到回信后,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交代京中诸事,骑马去往三家村。他孤身奔波,只两天两夜便到了三家村口。 他望着村口破败的石碑,上面写着两行早已褪色的朱字,只隐约看得出“御赐”“赦免”“皇恩”等字眼。他离开三家村已有十多年,从十一岁的小娃儿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此时也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不知三家村已变成何等模样? 他走入村中,感到一切都显得十分寂静荒凉。最先见到的是早已荒废的上官大宅,墙倾瓦败,杂草丛生,触目凄凉。再走出数十丈,便是柳家大宅。柳家富贵依旧,但已有些苍白空泛。他来到三家村的祠堂,想起在这里罚跪的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一群孩童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玩耍,抬头见到他,个个睁大眼睛,眼神中满是怀疑戒惧。楚瀚走上前,问道:“你们里面,谁是胡家的人?” 众孩童都指向一个瘦小的七八岁孩童。那孩童还想躲藏,楚瀚已向他望来,问道:“你父亲是谁?是胡家大爷吗?” 那孩子瞪眼不答。楚瀚又道:“你去跟胡家大爷说,楚瀚来了。”那孩童眼中露出几丝惊慌恐惧之色,转身就跑。楚瀚跟在他身后,往胡家走去。 胡家的宅子比记忆中还要破旧,似乎十多年来从未修整过。楚瀚四下环望,景物依稀相识,想起多年前舅舅带着自己来到胡家时的情景,眼眶不禁湿润。 门口大开,门外也没有人。他径自进了门,穿过小小的前院,来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来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门还没回来。”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定是大哥胡鹏的儿子,而三叔就该是胡鸥了。他问道:“你姑姑在家吗?” 小孩抹去鼻涕,点头道:“姑姑在厨房。我叫她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后堂转出,头发松乱,满面油烟,乌黑的双手不断在围裙上抹着,边走边骂:“小崽子,你说谁来了?说话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这样的败家货!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来的……” 楚瀚站起身,低唤道:“莺妹妹!” 那女子抬起头,见到楚瀚,顿时呆了,过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 楚瀚向胡莺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岁了,尽管蓬头垢面,面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复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难受,问道:“小……你都好吗?”本想跟着童年时的称呼,开口叫她“小莺莺”,又觉不妥,便省去了称呼。 胡莺摇摇头,“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道:“哪里好了?乡下日子哪一年好过了?过去这五年来,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庄稼全毁了,收成一年差过一年。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啃树皮、吃草根了!” 楚瀚对她的粗率举止甚感讶异,随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见到的都是宫廷官宦中人,言语举止自然都中规中矩。莺妹妹是乡下人,说话行事原本就是这般,我往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四下望望,胡家虽然破败,但绝对没有穷困到需要吃草根树皮的地步。堂上用的桌椅仍是檀木所制,不知是胡家前几代的取物高手取得的,还是胡星夜的曾祖父胡荧当官时传下来的。庄稼人家还没穷到需得变卖祖产,已算是小康之家了。 楚瀚再望向胡莺,见她身形粗壮,双颊被晒得黑黑红红的,双手粗糙,全然是个过惯劳苦日子的农妇模样。胡莺也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这身衣服,总要三两银子吧?” 楚瀚微微一呆,低头望望,说道:“我不知道。”他身上这件衫子乃是百里缎亲手缝制的,他仍清楚记得,那时百里缎生命刚刚脱离危险,便托碧心去市集挑了布料,请碧心教她裁布缝纫,一针一线亲手替他缝制了这件衣衫。虽不十分合身,但楚瀚心中感激,几乎从不曾换下这身衣衫。似百里缎这般出身,竟然愿意替自己缝衣,楚瀚十分体惜她的那份苦心。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已是废人一个,除了一张脸仍可称秀丽之外,整个身体伤痕累累。一只左手几乎不能使用,两条腿行走困难,身上数十个伤处仍不时疼痛,连自理都不行,如何能做到她心中最关注的事:照顾楚瀚,甚至保护楚瀚?她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缝制一件衣衫了。 楚瀚心中想着百里缎的种种,又是温暖,又是心疼,胡莺却直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急切渴盼,说道:“楚大人,你在京城享福惯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乡下地方的苦?快带我走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 楚瀚听了这话,心中雪亮,眼前的胡莺过怕了家乡的苦日子,已经变得现实而鄙俗了,一心只想早早嫁给出人头地的自己,离开家乡去过好日子。他心中不禁伤感,暗想:“为何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口中说道:“我回来这儿,便是来娶你的。” 胡莺咧嘴而笑,伸手抓住楚瀚的衣袖,说道:“还是我的楚瀚哥哥好!” 但听门口一声咳嗽,两个男子走进厅来,一个是黑瘦干枯的老人,衣衫上满是泥巴,光着脚板,裤脚卷起,仔细瞧去,才认出是胡家老大胡鹏。另一个衣着干净些,但也是粗糙麻布所制,布裤布鞋上满是破洞,偏偏头上还梳着个书生髻,看来颇为不伦不类,正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老三胡鸥。胡鹏和胡鸥向楚瀚点头招呼了,便大咧咧地坐下,两人神态疏远,脸色都甚是难看。 楚瀚正纳闷,但见胡鹏垮着脸,粗声粗气地道:“我说楚大人,你带来的东西呢?”楚瀚怔然,说道:“我带来什么东西?” 胡鸥在旁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跳起身来,戳指着他大声道:“你倒会装模作样!你当年不知使了什么诡计,骗信了我爹爹,让他传了你飞技取技,还将妹妹许给你。你说说,当年你拿出了什么聘礼?连个屁儿都没有!你当我们胡家的小姐这么好娶啊?爹死后,你忘恩负义,卷走家中所有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你今日飞黄腾达了,竟然连份聘礼也没带来,这算什么?我胡家养你多少年,又教会你多少本事,你竟是如此回报我们!你说,你说啊!” 楚瀚听他言语粗俗无稽,简直是无赖一个,心中暗怒,默然不语。他侧头去望胡莺,但见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和不屑,心中一沉,心想:“看来兄妹的心思都是一般,存心想从我这儿取得多一些好处。”说道:“我匆匆赶来,确实没带着任何聘礼。你们说吧,要多少才够?” 胡鹏搓着手,眼望着弟弟。他毕竟是老实人,不敢漫天讨价,胡鸥却是地道的痞子,将脚往椅子上一踏,伸手比出一个五字,说道:“至少这个数。五百两银子!” 楚瀚“嘿”了一声,五百两!他全副身家也不过五十两,不久前才全给了上官婆婆祖孙,让他们离京过日子。他近年来攒下的钱,老早全散给了东西两厂受害人的家属。一时三刻,要他从何处凑出五百两? 楚瀚绷着脸,真想就此起身离去,再也不要回到三家村,再也不要见到胡家这些人的脸面。但他无法忘记舅舅在临去前,曾亲自让自己和胡莺互换信物,定下亲事。自己的一身功夫,此时的一切功业,全赖舅舅当年的收留和教导,怎能反脸不认当年的承诺? 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胡鸥“呸”的一声,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道:“你听听,你听听,堂堂锦衣卫副留守指挥,正三品的大官儿,竟还有脸叫穷!你奶奶的,五百两已经是最低底限了,你每日进账恐怕都远远超过五百两,还敢说没这么多钱?你当我们是乡巴佬傻愣子吗?” 楚瀚冷然道:“这些事情,都是谁跟你说的?” 胡鸥瞪大眼睛,说道:“我们虽少出门,柳家的人可是见过世面的。柳子俊老早将京城中的行情一五一十跟我们说清楚了。你再要推拖,妈的,可别怪我破口大骂了!” 楚瀚听他提起柳子俊,心中怒气顿起,这人带给自己的烦恼没完没了,连聘礼这等小事都要替自己添麻烦!他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 胡鸥却跳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说道:“慢着!你想一走了之,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去京城告你一状,说你那个……始乱终弃,睡大了姑娘的肚子不认账,无耻无赖,可恶已极!” 楚瀚冷冷地望着胡鸥,说道:“你若敢来京城,我大开西厂之门迎接!” 胡鸥听他提起西厂,脸色一变,退开一步,稍稍收了收气焰,随即又挺胸凸肚,大声说道:“你对大舅子是这般说话的吗?我妹妹还没嫁给你,你就如此大模大样了,叫我们如何放心将妹子嫁给你?” 楚瀚提步往门外走去,勉强忍耐,才没丢下一句话:“不嫁拉倒!” 他快步离开三家村,纵马回京,心中好生苦恼。行至半路,但见一个邋遢僧人踽踽独行,迎面而来。楚瀚一呆,立即策马迎上,看清他的面目,果然是好友尹独行,不禁惊喜,叫道:“尹大哥!” 尹独行见到他,也极为欢喜。两人虽时时在京城见面,却也没想到会在道上不期而遇,当下便结伴去酒家喝酒。几杯过后,尹独行察言观色,问道:“兄弟,怎的,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 楚瀚便将回家乡娶亲,没有聘礼的事情说了。尹独行笑道:“这有什么困难?我刚刚收到一笔账,这儿就有五百两。兄弟拿去便是,先解了急再说。” 楚瀚迟疑道:“这不好。拿大哥的钱去救助受冤苦主,我心中坦荡无愧。但是拿大哥的钱去娶老婆,我心里不安。再说,我一辈子也还不起这钱,怎么对得起大哥?” 尹独行摇头道:“兄弟,钱的事情,你不用跟我客气。想当年我们初遇时,你明明可以取走我全副身家,却放手让我全身而退。那笔生意做成了,我才发达了起来。哥哥很承你的情,如今这五百两,就当作是我给兄弟的新婚贺仪便是。”楚瀚心中感激,只能拜下道:“多谢大哥!” 尹独行连忙将他扶起,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楚瀚道:“是我恩人胡星夜的女儿。当年舅舅收养了我,曾让我跟他的小女儿订了亲。” 尹独行听他说过被三家村胡星夜收养学艺的经过,点了点头,问道:“这位家乡姑娘性情如何?” 楚瀚迟疑一阵,说道:“十多年前是很可爱的。”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想来已经人老珠黄,无人闻问,听说你在京城位高权重,才回头来攀这门亲事,是吗?不然乡下人家,平时哪会要求那么多聘礼?”楚瀚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尹独行想起百里缎,心头疑惑愈来愈重,他和楚瀚无话不谈,对楚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百里缎出事时,楚瀚便是躲藏在他的家中,之后百里缎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养伤,也是尹独行代为请了相熟医者来替她治伤。他熟知楚瀚跟百里缎之间紧密相依的关系,忍不住问道:“百里姑娘可知道此事?”楚瀚道:“我跟她说了。” 尹独行直望着他,说道:“她为你在厂狱中吃尽苦头,险些送命,你二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心伴侣。怎的你不娶她,却去娶恩人的女儿?” 楚瀚一呆,说道:“娶百里缎?我怎能娶她?” 尹独行道:“为何不能?你怕她是逃脱的死犯?你恼她曾是皇帝的选侍?”楚瀚连连摇头。尹独行又问道:“莫非你嫌她身体残缺?”楚瀚仍旧不断摇头,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也没动念要娶她。她不是我能娶得了的,她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后才道,“她就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好似我身上的一个伤疤,无论如何都会永远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不必娶她,也不能娶她。”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要她不会因此伤心就好了。” 楚瀚道:“不会的。我往后待她仍会和以前一般。” 尹独行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兄弟,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罢了,百里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了?”楚瀚道:“恢复得甚好,往年的武功已恢复了一二成。”尹独行问道:“夜晚呢?你也跟她一块儿睡?” 第44节 楚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错,我每晚都跟她一块儿睡。”尹独行皱眉道:“那你娶回来的家乡姑娘呢?她若知道你家里已有个女人,还不跟你闹翻了?” 楚瀚从未想过这事,不禁呆了好一阵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自幼至长,从未认识过一对正常的夫妻。他被遗弃时年纪尚幼,对自己的父母固然毫无记忆;作乞丐时见到的乞丐都居无定所,更无妻室。胡家的情况也颇不寻常,胡星夜没有妻子,二婶也没有丈夫;入宫之后,见到的不是宦官便是宫女,唯一可称为夫妻的,只有皇帝和他的一群妃子。之后重遇自己的父母,一个成为皇帝的嫔妃,一个成了宦官,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古怪扭曲至极。因此在他心中,娶胡莺为妻和留百里缎在家中,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情。这时听尹独行出言质疑,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人之间可能会生起磨擦,但是该如何处理,他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尹独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兄弟,凭你此时的身份地位,要多娶几个老婆,多养几个女人,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但我只觉得好奇,你为何舍百里缎不娶,却要将家乡的小妹妹娶回家放着?”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的婚约,我不能轻易背弃;舅舅对我的恩情,我不能轻易忘记。多谢大哥劝告,但是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我心里想怎么做,就能那么做的。” 尹独行望着他良久,无言以对。他熟知楚瀚的为人,这次为难他的若不是胡家,他只消派西厂手下去“探问”一番,对方自不敢再吱一声,更别说向他伸手勒索了。向来只有西厂锦衣卫向别人勒索,没听过有人敢向西厂锦衣卫开讨的。然而楚瀚最重恩情,对恩人的子女依旧尊重礼敬,因此即使胡家气焰嚣张,对他狮子大开口,他也一切忍让。而迎娶恩人女儿的事情,在尹独行眼中虽看着不对头,在楚瀚来说竟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尹独行叹了口气,才道:“兄弟,你说得是。这样吧,让我帮你个忙。我在京城刚刚购置了一间干净小院,离你住处甚远。你让你新娶的妻子住在那儿,百里姑娘就不要搬了,仍住在你旧居吧。” 楚瀚心中感激,说道:“大哥,我向你又借聘金,又借新居,这怎么成?” 尹独行再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俩何等交情,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清楚?凭你今日的职位,手中怎么可能没钱?你若要钱,不出一个月,几箱几箧的金子都攒下了。你手中不留银子,人家不明白,我却知道原因。” 楚瀚心中感动,紧紧握住尹独行的手,良久说不出话。 第六十六章 迎娶乡妇 当夜楚瀚和尹独行饮酒谈心,直到深夜。次日尹独行便给了楚瀚五百两银子,替他张罗了迎亲队伍,一起回去三家村,再度求亲。这回楚瀚手中有钱,胡家兄弟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发光,态度立即便不同了,将他迎到堂上看座看茶,热络地讨论迎娶细节。 楚瀚道:“我公事甚忙,今日将妹妹迎娶回去便是了。”胡家兄弟还想再敲他一笔,如何肯轻易放过,便去叫胡莺出来。胡莺也以为楚瀚两三日间便拿出五百两,身家定然可观,也想帮哥哥们多讨一些聘礼,便躲在房中假惺惺地哭哭闹闹,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哥哥们,不愿就此出嫁。 楚瀚心中烦恼,花轿和迎亲队伍都等在门外了,不成还得多拖几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尹独行看不下去了,决定出头。他知道楚瀚无法应付这些如狼似虎的恩人子女,便跟在迎亲队伍当中,果见胡家以为楚瀚好欺负,又加上贪心,竟然还想再多讨些聘礼。他大步走入胡家厅堂,朗声说道:“胡家各位爷请了,在下是楚大官人的结拜兄弟,姓尹名独行的便是。各位听我一言。”他此时早已换下肮脏的僧袍,穿上华丽的锦绣长袍,胡家兄弟见到他的气派,都不自由主静了下来,想知道他有什么话说。 尹独行道:“我兄弟在京中任职,职位虽不低,但他遵从令先公的教诲,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因此家中积蓄确实不多。五百两银子,对我兄弟绝非一笔小数目。你们让他将钱财都送来胡家,你教他和胡姑娘往后如何过日子?你们看准我兄弟是重恩情重义气的人,但他的手下兄弟,为人可不见得个个如此。你们想想,西厂锦衣卫哪个不是武艺高强,位高权重,手段厉害。若有哪位西厂大人,听闻你胡家对我兄弟如此叫嚣无礼,只消来你胡家转转,拉你去西厂坐坐,你就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胡家兄弟听了,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自不相信尹独行所说的什么“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只是见到尹独行气势凌人,又害怕西厂真有什么狠角色会来对付他兄弟,一时不敢回嘴。他两个乡下人毕竟没胆赌得太大,五百两也不算少了,再说妹子嫁过去,又不是就此飞了,往后敲诈讨钱的机会还多得是,不必急于一时,便收了气焰,答应让妹子今日就嫁了出去。 楚瀚在尹独行的协助下,终于娶了胡莺回京,打算将她安顿在尹独行购置的新居之中。 胡莺出嫁之后满怀希望,一心盼能去京城过好日子,路上唠唠叨叨地询问家中有多少长工,多少婢女。楚瀚被她问得烦了,老实说道:“我连屋子都没有,这新居还是我尹大哥借我的,家中哪有什么长工婢女?”胡莺却不相信,仍旧询问不休。 尹独行一路陪着楚瀚回京,对胡莺的势利重财甚感厌恶。为了让楚瀚日子好过些,才勉强命伙计给新家添购了一些家具,买了两个婢女,供胡莺使唤。入京以后,胡莺见那新居地方既小,家具又粗简,婢女也只有两个,当即大发脾气,哭闹了一整日。楚瀚甚觉厌烦,便自与尹独行出去喝酒,让胡莺留在家中,自己跟自己闹去。 楚瀚与胡莺在新居中住了三日后,胡莺终于明白楚瀚的境况绝非富贵,也发现这间屋子和家具婢女确实全是他大哥尹独行出钱购置的。不仅如此,楚瀚公务繁忙,回家的时间极少,而拿回家的钱更少,婚后生活比之在三家村时只稍稍优渥了一些,没有衣食之忧,但离胡莺想象中的富贵腾达,可有老大一截距离。 胡莺大失所望,整日跟楚瀚大吵大闹,对着街坊大骂:“你楚瀚骗人不偿命,来家乡迎娶我时装阔扮富,几百两银子都拿得出手,原来净是借来的钱,打肿脸充胖子!谁晓得你其实穷得连裤子也没得换,家中米缸从没满过!我胡莺来这儿跟你受穷罪,不如回家种地得好!”惹得街坊邻居都指点讪笑,官场上也传为笑谈。 楚瀚被她烦得受不了,只好愈来愈少回家。之后他干脆不回家了,每月托碧心送一笔钱去给胡莺,让她日子过得去,便不再闻问了。 楚瀚回到自己旧居,仍如往昔一般,与百里缎相依为命。百里缎透过碧心,约略听说了胡莺的泼辣粗蛮,她也没说什么,只对楚瀚更加温柔体惜,两人之间绝口不提胡莺之事。 此时百里缎的身子已健朗了许多,靠着往日练功的根底,竟也拾起了三四分旧时的轻功和武功。偶尔楚瀚出门办事,她便也蒙面戴帽,一身黑衣,怀藏匕首飞镖,骑马远远跟随在后,陪伴保护。楚瀚几次劝她不必跟自己出外犯险,她都只默然摇头,坚持跟在他的身后。楚瀚少年时,身边总跟着黑猫小影子;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却换成了一个大影子。京城中人知道“汪一贵”名头的,都唤他“带影子的锦衣卫”。 不料在新婚那时,胡莺便怀上了身孕。碧心回去替胡莺送月银,发现了此事,回来便告诉了楚瀚。楚瀚心中毫无欢喜,但想不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只得偶尔回家去陪她,多给她些银子买米买肉,滋补身子。然而胡莺妒心极重,几度追问他之前都去了何处,猜出他在外面有个相好,逼他吐露实情,又要他发誓跟外面的野狐狸断绝关系。楚瀚知道多说也没用,便只闭口不言,太过烦心时,就去找尹独行喝酒,回旧居跟百里缎过夜。 几个月过去了,胡莺怀孕八个月时,一回派婢女跟踪楚瀚,发现了他的去处。等楚瀚回家,胡莺便跟他大吵大闹,又摔东西又撞墙,扬言要上吊,弄个一尸两命。楚瀚极力安抚,但胡莺便如疯了一般,不肯停歇。闹到半夜,她忽然开始腹痛,嗯啊呻吟。楚瀚忙叫婢女去唤碧心来,碧心匆匆赶来,说是动了胎气,胎儿要早出来了。当下碧心和两个婢女手忙脚乱,将胡莺抬入房中,准备热水布条等物,折腾了一夜,产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 碧心见母子平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初生的婴儿出来给楚瀚看,说道:“恭喜官人!是个健康的男娃娃。” 楚瀚整夜听着胡莺的呻吟惨呼,只觉头痛欲裂,心思不知已飞去了何处。直到碧心抱着婴儿出来对他说话,才从沉思中惊醒,勉强笑了笑,接过襁褓,低头望向这个初生婴儿,蓦然想起了泓儿刚出世时的情景,继而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泓儿出生时,纪淑妃朝不保夕,担惊受怕;而自己在瑶族出生时,汪直和娘娘这对小夫妻想必也曾十分欣喜。然而不久之后,大藤瑶族便遭汉军击破,一家三口一齐被俘虏上京,各自沦为宦官、宫女、乞儿,骨肉分离,命运乖舛。汪直当年望向初生的儿子时,想必也曾满心欢喜疼爱,但时势变迁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满腔的悲愤仇痛了吧?然而眼前这个婴儿呢?他是否也出生得不是时候,也将带给爹娘无尽的担忧烦恼,是否也得经历跟他爹爹爷爷一样的折磨苦痛?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思绪混乱,但听碧心问道:“官人,孩子叫什么名儿?” 楚瀚想也不想便道:“姓楚,单名一个越字。”他老早下定决心,不认汪直为父,也不认自己姓汪。楚是他的名字而非姓,但借用来当姓,也比姓汪好上百倍。至于“越”字,自是因为他魂萦梦牵,无时无刻不想着要与百里缎一起回去大越,始终放不下这个看似容易,却远在天边的梦想。 胡莺在房中听见了,不知道是“越国”的越,只道是“月亮”的月,皱起眉头,掀开床帘,高声质问道:“为什么要叫楚月?” 楚瀚没有回答。在他心底深处,暗暗希望有一日这孩子能完成自己的心愿,远离京城,回到瑶族,或远赴大越,过着平静快活的日子。但这番心思胡莺又怎会明白? 胡莺见他不答,冷笑道:“哼,我知道了。‘月’定是你那姘头的名字,是不是?你那姘头是个残废,生不出孩子,你便想用我的孩子代替,是不是?你说啊!” 楚瀚听她言语辱及百里缎,脸色一沉,将襁褓交还给碧心,站起身来。 胡莺见他不吭声,心中更怒,大声嚷道:“你那姘头瘸了腿,废了胳膊,你却疼爱她如宝贝一般。我可是好手好脚的,也没见你多关照我一些?我可是替你生了个儿子的正妻啊!我替你怀胎十月,痛得死去活来,才生下这小崽子,也不见你有半点感激!我的命好苦啊!” 楚瀚听她又要发作,也不争辩,径自出屋而去,穿过清晨的薄雾,往砖塔胡同走去,身后胡莺在屋中摔物哭闹之声渐渐不复可闻。 胡莺见楚瀚态度冷淡依旧,心中怒不可遏。她原本以为生下个男孩儿,可以借此牢牢捉住丈夫的心,但楚瀚显然对这儿子没有什么兴趣,此后仍旧极少回家,每夜都在砖塔胡同度过。胡莺日日不是以泪洗面,就是大发脾气,身边两个婢女都被她打骂怕了,一个偷偷溜走,一个整日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幸而碧心往年曾待在宫中许久,跟随楚瀚也有一段时日,年纪又大些,胡莺不敢对她太凶,她便在胡莺这边住下,一手保抱哺喂楚越,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早产婴儿才存活下来了。 这日胡莺又在家中哭闹,但听家丁报道:“舅爷来了。” 胡莺忙迎出去,果见是三哥胡鸥来了。她见到亲哥哥,不免又是一番哭诉埋怨。胡鸥这回入京,原本是打算来向妹妹借钱的,无心听她哭诉家务事,但又担心楚瀚若真撇下妹妹不管,自己也断了财源,只好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说妹子,人都说他以前入过宫,做过公公。你可确定他不是公公?” 胡莺抹去眼泪,噘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他又不常来我这儿,平日老住在他姘头那儿,偶尔回家来睡,也死人一般的,半声也不吭。” 胡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确定他不是公公?若是公公,这孩子又是谁的?”胡莺脸上一红,说道:“哥哥莫胡说八道,你这么说,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胡鸥怕伤害妹妹名誉,倒也不敢出去乱说这件事。但这念头从此在胡莺心头生了根,不时脱口骂楚瀚是个“没种的”,说他不能尽人夫之道云云,街坊邻居听见了,都议论纷纷。胡莺愈说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干脆大吵大嚷要跟楚瀚分开,出去另寻归宿。 楚瀚听她闹得不成话,这日终于回家看看。还没进屋,便听房中传出一男一女的笑声,从窗中望进去,见到胡莺和一个男子衣衫不整地相拥在床,仔细一瞧,那男子不是别人,竟然便是柳子俊!原来两人私通已久,因楚瀚极少回家,近日两人更是打得火热,公然同住,毫不遮掩。 楚瀚正要离开,但听柳子俊道:“亲亲小莺莺,我说那物事,你到底找到了没有?”楚瀚心中一凛,便留在窗外偷听。 胡莺不耐烦地道:“你老问这件事情,难道你心里就只挂着那什么血翠杉,一点也不关心我?”楚瀚听他提起血翠杉,更是专注而听。 柳子俊伸臂搂着胡莺,哄道:“我的傻莺莺,我当然关心你,才处处帮着你哪。”胡莺愠道:“你哪里帮着我了?”柳子俊道:“我帮你的忙可大了。如果不是我,楚瀚怎会回家乡娶你?”胡莺奇道:“这话怎么说?” 柳子俊洋洋得意,说道:“我对那小子的心思摸得太清楚了。我让上官无边替你传话,叫那小子回家乡娶你,他果然便乖乖上当了。怎么,你现在都成了他老婆了,还替他生了个儿子,他竟然一点也不顾你?在这家中,总有你说句话的余地吧?” 听了这话,胡莺气不打一处来,又骂又哭地发了一顿牢骚,最后道:“那死鬼哪里管我了?他只顾着他那姘头,根本不当我一回事!我平日要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从他身上偷走那东西了!” 柳子俊一听,顿时坐起身,眼睛发光,说道:“这么说来,你当真见过那事物?那事物确实在他身上?” 胡莺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颈子上老戴着一小段木头,从来也不取下来。那劳什子就是什么血翠杉吗?我瞧也没什么了不起。” 柳子俊大感兴趣,详细问了那段木头的形状颜色,兴奋地搓着手,问道:“好亲亲,你真看过那东西?真的在他身上?那可是无价之宝哪!我老早就猜到,这小子出手取了藏在皇宫中的这件宝物,从来没让人知道,现在可终于露出馅儿了。亲亲小莺莺,你能拿到吗?或许趁他睡着的时候?” 胡莺摇头道:“他根本不在这儿睡,我哪能趁他睡着时下手啊?” 柳子俊沉吟道:“暗来不行,咱们便来明的。反正你们早已撕破脸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他不认你,总该认亲生儿子吧?不如我们用那……叫什么来着,是了,楚越,去威胁他?” 胡莺摇头道:“他对那小崽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半点也不关心。”柳子俊道:“再不关心,也是自己的种,血浓于水,他总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亲骨肉枉死夭折吧?” 胡莺听他对自己的亲子说出“枉死夭折”这等言语,竟然并不心疼或恼怒,却笑嘻嘻地道:“这招或许有用,我反正也讨厌那小崽子整日哭个不停。你若能用那小崽子逼他交出东西,尽管去干,好处别忘了分我一份!” 楚瀚不恼怒二人私通,却无法坐视二人密谋利用无辜的婴儿来令自己就范,他咬牙心想:“原来柳子俊一心想要的,仍是血翠杉!他骗我娶了胡莺,害我还不够深,现在竟想用我的儿子威胁我!总有一日我要教他知道厉害!” 他又听了一阵,见两人开始风言风语起来,便悄然离开窗边。他立即去找碧心,让她带了楚越搬到自己旧居住下,吩咐她不要再回去胡莺那边。 过了几日,胡莺来吵闹讨还孩子,楚瀚毫不理睬,只说已将孩子送到城外去了。其实他让碧心带着楚越,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砖塔胡同小院周围的院子早已被尹独行买下,楚瀚打通了右首的一间,跟自己的院子以暗道相通。那院子本来由尹独行的一个老仆人假装住着,碧心带了孩子住进去后,老仆人便搬到门房去,让碧心和孩子住在隐秘的主屋之中,即使孩子大声啼哭,外面也听不见。 胡莺找不到孩子,又吵着要呈堂报官,跟他断绝夫妻关系。楚瀚巴不得如此,与尹独行商量后,便将那栋新房子归在胡莺的名下,又送了她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但胡莺仍不罢休,不断来纠缠吵闹,要他归还“嫁妆”。楚瀚知道这定是柳子俊在背后指点唆使,让胡莺找借口来骚扰,只好再去向尹独行求助。 尹独行原本对楚瀚迎娶胡莺之事不甚赞成,眼见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也只能叹息道:“你自己找来这个麻烦,现在请神容易送神难。哥哥借钱给你不是问题,但这女人想必不会罢休,未来仍要缠着你讨钱要孩子。” 楚瀚满面苦恼,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说道:“早知道我就不娶老婆了。” 尹独行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娶老婆是不错的,错在你所娶非人。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大哥定在今年四月成婚。你在这儿待得苦恼,不如来我家乡喝杯哥哥的喜酒吧。” 楚瀚知道尹独行年纪不小了,却从未听他说起婚娶之事,甚是惊喜,说道:“那真要恭喜大哥了。不知大哥要娶的是谁家姑娘?”尹独行笑道:“是我在泉州遇到的一位娘子。容貌性情都好得没话说,尤其跟我性格相合,万分投契,你一定要来见见她。”楚瀚听了,甚是为他欢喜,说道:“我在京城也待得烦了,就去一趟南方,看看大哥的新娘子吧。” 尹独行笑道:“好极了。但是咱们得先将你的家事理清楚了再说。”于是又拿出一笔钱,先去摆平胡家的两个兄弟,封住他们的嘴,接着请了一位公证人,找胡莺坐下谈判,逼她签下字据,拿了楚瀚的银子和休书后,从此便一刀两断,再也不可来打扰吵闹,也不能来过问儿子楚越之事。 胡莺眼见银子甚多,一时贪心,加上两个哥哥也不出声,便签了字据。柳子俊得知之后,还想教唆胡莺反悔,却已太迟,只恨得他牙痒痒的。 楚瀚后来暗中探察,才知柳子俊图谋血翠杉已久,这一场婚事闹剧全是他一手主导,目的便是想通过胡莺取得他手中的血翠杉。他记得自己当年离开京城之前,柳子俊便曾来找过他,以胡莺的性命作为威胁,要他帮忙取得血翠杉。楚瀚猜想定是万贵妃急着想要得到这件神物,才会不断催促柳子俊去取。后来他接受怀恩保护小皇子的条件,仓促离京,血翠杉之事自然便不了了之。 多年之后,楚瀚回到京城,在汪直手下办事,创建西厂,权势滔天,柳子俊虽也有官职,但毕竟不敢轻易去捋楚瀚的虎须。因此他精心安排,让楚瀚跟胡莺成婚,原也不过是想让胡莺有机会亲近楚瀚,就近探访血翠杉是否真在楚瀚手中。他从胡莺口中得知楚瀚果真怀有血翠杉,大喜过望,便想透过胡莺下手偷取,甚至用楚越的性命作为威胁,跟楚瀚交换这件宝贝。眼见计策进行顺利,不料却被楚瀚识破他的奸谋,不但快刀斩乱麻断绝了婚事,更将孩子夺去藏起,让他无从下手,柳子俊功败垂成,为此自是恼恨交加。 而胡莺拿了钱和休书,只道自己已是自由之身,一心想跟柳子俊继续相好下去,三番两次去柳家找他,缠磨着不走。但柳子俊的贪花好色、荒淫无度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他仗着俊美外貌、官位钱财和甜言蜜语,轻易便攫取了胡莺的心,用意只不过是想利用她接近楚瀚。如今胡莺已不再是楚瀚的妻子,对柳子俊已无用处,柳子俊自然一脚将她踢得远远的,毫不理睬,甚至恶言相向,吩咐奴仆将她轰出柳家大门。 胡莺讨了个没趣,只好放弃攀附柳子俊。她在京城中虽然有屋住,有钱花,但孤身一个女子,丈夫儿子都没了,日子好不孤单凄凉。她此时方才想起楚瀚的种种好处,但却已太迟了。不多久,她因难耐寂寞,行止便荒唐了起来,在京中名声愈来愈难听,钱也被几个不肖之徒骗光了。两个哥哥见她不成话,硬将她接回了三家村,让她老老实实地耕田养猪去。 楚瀚偶尔想起时,仍派人送些银子去三家村给胡家兄妹花用。但胡莺对他十分痛恨,见到从京城来送钱的人,便破口大骂,将银子摔出门去,拒绝收下。三哥无赖子胡鸥总躲在门外,偷偷将钱捡起,拿去买酒寻欢。这是后话。 第六十七章 旧情难忘 却说楚瀚处理好了家事,也算了却了一桩烦心事。汪直仍在辽东做他的战功梦,甚少回京。楚瀚每隔数日,便去面见怀恩,并与麦秀和邓原聚会,详问宫中情势,以确定万贵妃不敢轻举妄动,伤害太子。 他也不时向谢迁和李东阳请问太子读书的情形,两位先生都说太子年纪渐长,天性聪明,读书认真,勤奋用功,赞不绝口。楚瀚偶尔会潜入宫中文华殿,偷望太子读书;有时也在夜间来到太子宫中,跟太子相聚倾谈。 泓儿此时已有十一岁,不再是当年刚登上太子之位的幼小孩童。他待楚瀚十分亲厚,没有旁人的时候仍唤他“瀚哥哥”,但已不似孩童时那般依恋倚赖了。有时他会一本正经地跟楚瀚讲述在书中学到的治国做人的道理,或是给他看自己吟咏的诗辞、临摹的书法和描练的山水绘画。楚瀚总是微笑倾听,仔细观看,心中喜慰不尽,暗想:“太子头脑清晰,心地仁慈,禀性端正,多才多艺,可比他的爹爹好得多了。娘在天之灵若知道泓儿这般长进,一定十分欢喜。”心中对这个弟弟的爱惜之情日渐深重。 这时小影子已是一只十五岁的老猫了,黑毛中夹杂了不少白毛,眼眶和鼻头也开始出现斑纹。它在宫中饮食充裕,不必自己去捕捉老鼠飞鸟,体型逐渐肥胖起来,不再是当年那精瘦灵活、矫捷凶悍的守卫。它仍旧跟太子住在一起,陪伴太子起居读书,整日睡在暖炉之旁,懒怠行动。楚瀚每次见到小影子,心头都不禁又是温暖,又是感慨。许多次他伸手搔着小影子的头颈,低叹道:“小影子,太子一天天地长大,你我却一天天地衰老啦。” 在太子十二岁生日那夜,楚瀚来到宫中为太子祝寿,两人畅聊了大半夜。太子娓娓谈起他认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明君,如何才能使朝政清明,百姓安乐,说得头头是道,楚瀚深受感动,感觉太子已然成熟。次日他便将藏在自己砖塔胡同密室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带入宫中,双手捧着,呈上给太子,问道:“殿下可记得这个水晶吗?” 太子望着水晶当中变幻不定的色彩,点了点头,说道:“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曾叫醒我,给我看这个水晶球。你要我仔细瞧,仔细听。”楚瀚点点头,说道:“正是。当时殿下说见到了许多人,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太子抬起头,说道:“不错,我都记得。瀚哥哥,这究竟是什么?” 楚瀚道:“这件神物,是一代神卜仝寅老先生交给我的。这水晶具有预卜吉凶祸福的神力,乱世时为卜者所怀藏,代代相传;天下太平时,则应由天子所有。仝老先生让我好好收藏,等时机到了,便将之送入皇宫,静待明君。”说着将水晶递过去给太子。 太子有些犹疑,伸手接过了,双手捧着水晶球,但见水晶中间的色彩顿时转为一片光明的青色,太子微微吃惊,说道:“里头的颜色变了!” 楚瀚露出笑容,说道:“那是因为殿下心地清净纯善,水晶才会转为青色。仝老先生曾告诉我,心存恶念者碰触水晶,水晶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它时,便会转为青色。” 太子捧着水晶,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果然是件宝物。我一定日日来碰触这水晶,检视我的心地是否时时清净纯善。”楚瀚听了,心中大喜,暗想:“泓儿能有此心,将来必定是个明君!” 这几年下来,太子年纪渐长,楚瀚自己的阅历也增长了许多。他尽心尽力护持太子,不再仅只出于他对于泓儿本身的钟爱,或是出于保护同母异父兄弟的私心,甚至不只是为了安慰亡母的在天之灵。他亲眼见到成化皇帝昏庸糊涂的后果,让大明朝政败坏,大臣栗栗自危,百姓民不聊生,跟他曾亲眼目睹的大越国的朝政实是天差地远。大明需要一个好皇帝,而他深信太子禀性仁慈,聪明正直,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好皇帝。他的心意愈来愈坚定,无论有多少阻碍困难,无论得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让太子顺利登基,成为天子,扭转眼下乌烟瘴气的世局。 楚瀚担心万贵妃在暗中谋划伤害太子,便开始监视柳家,以防他们设下什么阴谋。他暗中探察得知,万贵妃仍不断催逼柳家帮她取得血翠杉,只是柳子俊不敢直接向楚瀚下手。他们并不知道楚瀚手中所有的血翠杉,乃是他在靛海的密林中意外寻得,只道他怀有的便是那块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天下独一无二的血翠杉。他们自然不知,瑶族的血翠杉被献入宫后,便收在东裕库中,无人闻问;之后又被纪淑妃和胡星夜藏入东裕库地底的密室里。如今胡星夜死去已久,纪淑妃也已去世,密室的钥匙被楚瀚取了去,天下便只有他知道那块血翠杉收藏在何处,也只有他能够进入那间仍藏有汉武龙纹屏风和血翠杉的密室。至于万贵妃为何急于找到血翠杉,楚瀚却一直未能探出,猜想她多半是想用血翠杉来延年益寿,防病袪毒一类。 这天夜里,百里缎旧伤发作,左腿疼痛难忍,在床上呻吟反侧,痛苦不堪。楚瀚连忙让她服止痛药物,替她按摩穴道,却毫无帮助。他无法可施,忽然想起血翠杉,赶紧从颈中取出那段奇木,放在百里缎的鼻边。百里缎闻嗅着血翠杉的奇香,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睁开眼睛,说道:“我好得多了,谢谢你。” 楚瀚心中不忍,将血翠杉挂在她的颈中,说道:“你随身戴着吧。” 百里缎连连摇头,将神木取下还给他,说道:“不,你留着。这就是血翠杉,是吗?当年在靛海的巨穴之中,我被蜈蚣咬伤,险些死去,你给我闻的,就是这个么?”楚瀚道:“正是。” 百里缎问道:“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事物的?”楚瀚便将自己被大祭师的毒箭射伤,几乎死在丛林之中,却忽然闻到奇香,感觉背后的树干微暖,如有体温,伸手折下一段树枝,又如中雷击昏去等情行说了。 百里缎细心而听,听完之后,轻轻说道:“当时我在你身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楚瀚伸手搂着她瘦弱的身子,说道:“我却记得很清楚。我昏过去后,瑶族猎人出现,你向他们下跪,求他们救我性命,他们才肯带我回去他们的村落医治。不然即使有血翠杉,我一条命也不免送在那丛林之中了。” 百里缎淡淡一笑,说道:“是你命大,让他们见到了你背后的刺青,认出你是他们族人。不然他们那么仇恨汉人,原本打算不救你的。” 两人一聊起靛海、瑶族和大越国中的种种往事,心头便都充满了温馨平和,怀念向往。 百里缎忽然问道:“楚瀚,有件事情我始终没问过你。你离开大越国后,怎会跑去苗族那儿住了这么久?我回到京城之后,本以为你很快就会跟来,岂知两年过去,都没有你的消息。后来才听人说你去了苗族巫女寨子,偷走了她们的蛊种。” 楚瀚想起在巫族的种种往事,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的。那时我逃离大越国不久,便被大祭师捉住,要我交出我从蛇洞中偷取的事物。我找不到,为了阻止蛇族对瑶族出手报复,才不得不跟着大祭师去苗族巫王那儿请罪。” 百里缎奇道:“你从蛇洞取了什么?” 楚瀚道:“你当时也在,想来没有注意。我们从蛇洞逃出时,曾经闯入一个祭坛模样的地方。那坛上供着几只盒子,我随手取了,收在怀里。大祭师他们不断追杀我们,原因不是因为你杀死了蛇王,而是想夺回我偷走的盒子。” 百里缎愈听愈奇,她当时和楚瀚一起在靛海中狼狈逃亡,躲避蛇族的追杀,事后却并不知道这些内情,问道:“那些盒子究竟有什么紧要?” 第45节 楚瀚道:“金色盒子里装的是蛇毒的解药,瑶族人用盒里的解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一只银盒子,里面装着一只蟒蛇的牙齿,那是蛇族的圣物。最后一只是木头盒子,里面装着——” 他还没说完,百里缎忽地身子一震,猛然抬头,接口道:“万虫啮心蛊?” 楚瀚不禁一呆,大奇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百里缎脸色苍白,过了良久,才道:“我知道。因为……我在瑶族洞屋中找到了那只木盒,并且将它带回了京城。” 楚瀚大惊失色,几乎没跳起身来,颤声道:“你……你怎能带着那木盒行路,却不曾打开它?”百里缎茫然摇头,说道:“我是很想打开那盒子,但是却打不开。”楚瀚奇道:“怎会打不开?”百里缎皱起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楚瀚沉吟一阵,便将万虫啮心蛊的种种可怖之处跟百里缎详细说了,包括炼制此蛊之苗女的悲惨爱情故事,以及苗女死后,这蛊并未慢慢腐毁,反而力量日益增强,甚至能吸引人打开蛊盅,诱人中蛊等情;中蛊者会不时感到万虫啮心,而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绝,直至死去,死状惨酷。楚瀚并告知自己目睹马山二妖中蛊的情状,以及蛊种被百花仙子戚流芳夺去的前后。 百里缎只听得身子颤抖,背脊发凉,紧紧握住楚瀚的手,说道:“在瑶族那时,你总跟你族人做一道,我时时一个人独处洞屋。有一日,我忽然听见好似有人在呼唤我,要我去瑶洞深处寻找什么事物。我摸黑走入洞内,在一个凹陷处找到了那只木盒子。我立即便想打开,但不知为何,盒口似乎粘住了,无论我如何使劲,也无法打开它。我不知道那盒子是做什么的,还以为是瑶族老婆婆的药盒,便放回了原处。后来离开大越,经过瑶族时,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木盒子,便偷偷潜入洞屋,将盒子取走,带在身上,回往京城。一路上我不断想打开那盒子,但始终无法成功。途中我时时觉得头晕眼花,也不时听见那盒子对我说话。我还道我在靛海中了什么瘴气,或是发了疯。现在听你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盒中蛊物之故。” 楚瀚忙问:“如今这盒子却在何处?”百里缎低下头,说道:“我将它交给了万贵妃。”楚瀚大惊,问道:“你为何会交给她?她又将盒子收去了何处?” 百里缎摇头道:“我回到京城后,便去觐见万贵妃。大约那盒子也有办法对她说话,她听完我的报告后,就问我是否有什么特异的事物要交给她。我一心想摆脱那古怪的盒子,听她这么一问,便取出那盒子交了给她,也不知道她将那盒子收去了何处。” 楚瀚心中戒慎恐惧,说道:“万贵妃手中握有如此恐怖的毒物,绝非好事。我定要将它取出毁了。” 百里缎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事物如此危险,若是知道,便不会回去瑶族取它,也不会将它交给万贵妃了。” 楚瀚摇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也是在大祭师跟我述说之后,才知道这盒中藏了这么可怕的蛊物。这蛊物能够诱惑控制人心,厉害非常。你别多想了,让我来处理这事。” 百里缎点了点头。楚瀚扶她躺下,问道:“腿还痛吗?”百里缎闭上眼睛,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楚瀚搂着她,直陪伴到她入睡,才放心离去。 他挂念万虫啮心蛊的下落,从当夜开始,便每夜潜入昭德宫探寻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木盒,也未曾听万贵妃或其他宫女宦官说起这件事物,心中不禁好生担忧疑惑。 转眼到了四月,楚瀚想起答应过尹独行要去浙江喝他的喜酒,便交代了京中诸事,跟着尹独行来到浙江衢州府的龙游。平时楚瀚出京办事,百里缎都会相随,但他这回只是去好友喜宴祝贺,百里缎又腿伤发作,疼痛难忍,便留在京城,没有跟去。 龙游位于浙江中西部,是个山明水秀的小镇,除了尹家属于富户外,另有十多户都是做生意发家的。尹独行的父亲早逝,他跟着老母亲住在大宅子中,本家叔叔住在紧邻的隔壁。尹宅占地甚广,和尹独行在京城的住处一般,看上去一点也不奢华,但一切建筑用料都极为讲究,布置摆设也甚是雅致。 尹独行回家之后,忙着办理婚事,楚瀚便一个人到左近的山水间游玩散心。直到婚仪当日,他才回到龙游,跟着一众贺客在堂上观礼,着实热闹了一番。到得晚间,尹家大开筵席,新郎新娘出来见客敬酒。 楚瀚坐在席间喝着酒,一抬头间,但见尹独行扶着一个少妇走出堂来。少妇做新嫁装扮,俏丽大方,但楚瀚一见到她的脸面,却如遭雷击,呆在当地,眼光再也无法离开。他再也想不到,尹独行的新娘子竟是多年不见的红倌! 尹独行满面春风,兴高采烈地招呼亲友客人。他揽着新婚妻子来到楚瀚面前时,楚瀚勉强恢复镇定,但仍垂下眼,不敢去看红倌的脸。 尹独行拍着他的肩,笑道:“兄弟,这是你大嫂。娘子,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楚瀚,我跟你提起过许多次了,你们快见见。” 楚瀚生硬地向红倌招呼了,恰巧又有别的客人上来祝贺,他便借机走开了去。 楚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尽管红倌成了至交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去找她,就如十多年前他曾耐心等候红倌唱完戏、喝完酒后回家一般。他留在尹家耐心地等候,直到喜宴结束后五日,他才找着机会,见到红倌在后院指挥家丁种花树。楚瀚站在后院的洞门边,悄然观望,但见红倌种的花树正是夜来香,一时不禁痴了。 红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望去,见到了他,微微一呆,对家丁道:“种好之后,别忘了浇水施肥。”便往庭院外走去。楚瀚悄悄跟上,随她来到大宅西侧园林之中,安静无人之处。红倌停步回身,两人站在一株开得灿烂的小花白碧桃树下,面对着面,一时都没有言语。 楚瀚望着她俊秀的脸庞,脸上那抹爽朗之气仍旧如此熟悉,然而她的人却已离自己如此遥远。他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唤道:“红倌!” 红倌听出他语音中的眷恋爱惜,心中不禁也跟着一酸,低声道:“小瀚子,你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你啦。” 楚瀚问道:“你都好吗?”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好得很。”楚瀚问道:“过去几年呢?” 红倌转开目光,望向远方,没有回答。楚瀚道:“告诉我。” 红倌静了一阵,才道:“自你走后,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来。荣大爷应付不来,又不敢真卖了我,便收拾包袱,拉了班子去天津唱去了。” 楚瀚点点头,猜知那年自己不告而别,红倌没了他在暗中照应拦阻,那些官宦富商子弟自是争相出价买她,给她带来无尽的屈辱和烦恼。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极为抱愧歉疚。 红倌续道:“在天津唱了几年,生意愈发萧条,渐渐地大场面的戏都不唱了,最后只逢年过节才唱,日子过不下去,戏班子也就散了。荣大爷对我还算颇讲义气,没将我卖去窑子,将我卖给了另一个走江湖的班子;之后便到处落脚唱野台戏,今儿去东,明儿去西,马不停蹄,大江南北都跑了一遍。” 楚瀚望着她,想起她那段风尘仆仆的艰辛日子,心中不知有多不舍,说道:“我回到京城时,听说你已走了,很想探听你的下落,却找你不着。” 红倌收回眼光,望向楚瀚,眼中没有幽怨,也没有责备,只淡淡地道:“我那时可没想到,最后一回见面,就是那样了。” 楚瀚想起昔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柔情,忍不住胸口一酸,眼眶发热。 红倌吸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微笑说道:“别说我了。你都好吗?” 楚瀚抹去眼泪,想起自己的处境比当年只有更糟更苦,更不敢去述说,只摇了摇头,说道:“我都好。尹大哥……你怎会遇见他?他对你好吗?” 红倌微笑道:“不能再好了。我在泉州唱戏时,他刚好来那儿做买卖。戏唱完后,他请我去喝酒,两个人聊得挺投契。他不嫌我是戏子,一定要娶我做正妻,为此跟他娘和当家叔叔大吵了几回。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他拿出三大箱珠宝任我挑拣,看得我眼都花了。” 楚瀚想象那情景,不禁莞尔,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喜爱珠宝。”红倌笑道:“哪个女人不爱?”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小影子怎样了?它都好吗?” 楚瀚一呆,想起往年红倌最疼爱小影子,两人在她的闺房相聚时,小影子总爱钻到床铺最温暖的角落睡下,红倌还常常拿小影子当枕头来睡。 他道:“小影子?它很好,就是已经老啦。”红倌喜道:“它还活着?它没跟你一块儿来?”楚瀚道:“我让它留在京城了。”红倌道:“下回你一定要带它来,好吗?我好想见见它。”楚瀚点头答应了。 两人相对微笑,也相对无言。多年来楚瀚的处境再苦再难,也甚少哭泣,此时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对着红倌泪流不止。他心中明白,这眼泪是为了向昔年最美好的一段情缘告别而流,也为了自己永远的失去而流。他知道自己当年不能不走,而那一走,这段刻骨铭心、如琉璃般晶莹美好的情缘便就此破碎,再也无法拣拾了。 这夜尹独行与楚瀚独坐对饮,他老早看出楚瀚神色有异,凭着他丰富的人情阅历,早看出有些不对。他喝了三杯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兄弟,往年你认识红儿?” 楚瀚别过头去,他不愿对义兄说谎,却知道他必须隐瞒此事,当下点点头,说道:“十多年前,我在京城见过她唱戏。” 尹独行“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一阵静默后,楚瀚才续道:“她那时是京城当红的刀马旦,唱《泗州城》《打焦赞》等武戏,唱作踢打,精彩极了。” 他在尹独行的凝望下,微微一笑,淡淡地撒了个谎:“我那时对她仰慕极了。可叹她记得的我,不过是梁芳手下一个跛着腿的小宦官罢了。” 尹独行笑了起来,明显地松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就估量,你们原是旧识。” 两人喝酒谈话,直至深夜。楚瀚酒入愁肠愁更愁,当夜直喝到大醉,不省人事。 浙江龙游多出商人。“龙游商帮”乃是明清时期十大商帮之一,于南宋已逐渐成形,明朝中叶最为兴盛,在万历年间有“遍地龙游”之称。龙游商人大多经营书业、纸业和珠宝业。尹独行其人其行,并非完全虚构。王士性《广志绎》卷四云:“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软物,千金之资,只一人自赉京师,败絮僧鞋,蒙耳蓝缕,假痈巨疽,膏药内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第六十八章 故人情薄 楚瀚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好友和红倌面前失态,不敢在龙游多待,次日便向尹独行告别,匆匆离去。他心中满是伤感失落,一方面为尹独行和红倌有情人终成眷属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为自己永远逝去的过往感到悲哀。他沿着信安江、东阳江北上,来到严州府,当晚独自留宿于严州府驿站。 该地的驿丞姓周,是个精明乖觉的人物。他知道楚瀚是西厂的要紧人物,哪敢怠慢,赶紧为他准备了最好的上房休息,又请他入内厅就座,奉上好酒好菜,殷勤招呼。 楚瀚神态落寞,脸色难看,周驿丞和驿卒们都很识趣,见他没有留人的意思,便都退了下去,让他自斟自饮。 楚瀚心头郁郁,独自坐在内厅,借酒浇愁。到了晚间,忽听门外一人车马声响,周驿丞快步出门迎接,热络地招呼道:“千大爷快请进,好久不见您老了,路上可好?生意可好?” 那千大爷操着北方口音,说道:“欸,是小周啊!你气色不错嘛。快唤人帮忙搬行李,待我扶内人下车。” 楚瀚一怔,但听这“千大爷”的声音好熟,应是自己非常熟悉之人,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也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姓千的人。他忍不住探头往外厅望去,这一望,顿时呆在当地,作不得声。但见跨进门来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身形矮胖,留着两撇胡须,脸貌好熟,竟然便是已死去的舅舅胡星夜! 但见胡星夜扶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妇,一身月牙色绣花小袄,脸色有些疲倦苍白,但杏眼含笑,容色妩媚,居然便是上官无嫣!这两个故人一死一失踪,十多年来毫无音讯,此时竟同时出现在浙西严州府的驿站中,并以夫妻相称,这是怎么回事? 楚瀚还道自己酒喝多了,眼睛花了,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再探头望去,但听那少妇笑道:“哟,外边这风可真大。周大哥,你这驿站的上房,可比什么酒楼都要干净舒服。我当家的老说,来到严州,一定要来你这儿住,别处他可是不住的。” 楚瀚听她声调语气,知道她确然是上官无嫣,绝不会有错。他不禁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深夜里,自己与她在上官大宅的藏宝窟中流连倾谈的情景。因为有她的引领,才让他开始了解宝物,喜爱宝物,珍惜宝物。自己那年从锦衣卫手中救出她来以后,她便影踪全无,连上官婆婆和柳家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楚瀚也老早将她置之脑后,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地! 楚瀚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上官无嫣也就罢了,舅舅又是怎么回事?人死岂能复生?他忍不住站起身,正要走出厅去向二人招呼,却见上官无嫣忽然惊呼一声,举目四望,满面惊恐,说道:“他在这儿!” 胡星夜见到她惊恐的样子,顿时警戒起来,小眼圆睁,四处张望,伸手入怀,似乎握住了什么兵刃。两人连行李都不顾了,转身便往门外抢去。 楚瀚看在眼中,一呆之下,忽然领悟:“上官无嫣已经发现了我在此地!是了,她的嗅觉极为灵敏,不用眼睛耳朵,就能探知我在左近。”他满腹疑团,心知自己不能让二人就此离去,当即一个闪身,施展蝉翼神功从窗口抢出,回转来到驿站的大门口外,迎面拦住二人,叫道:“上官姑娘!” 胡星夜和上官无嫣见他陡然从大门外现身,有如被雷击中一般,定在当地,双眼直视着他,纹丝不动。 即使天气寒冷,上官无嫣的额上竟淌下冷汗,神色惊惶不已,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楚小娃儿,原来是你!你长大了许多,我险些认不出你啦。”她侧头望了胡星夜一眼,笑道,“怎么,你连自己的舅舅都不认得了?还不快跟舅舅见礼?” 楚瀚仔细望向胡星夜的脸面,时间毕竟已过了十多年,他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还只十一岁,那时胡星夜应是三十多岁年纪;此时他自己都二十来岁,胡星夜也该年近五十了,面貌当然与十多年前颇有差异。楚瀚望着他,心中激动,极想上前叫一声“舅舅”,但死人怎能复生?他亲眼见到胡星夜的尸体,亲眼见到舅舅入棺下葬。如果这人不是舅舅,却又是谁? 却见胡星夜向他点头微笑,招手说道:“孩子,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吗?” 楚瀚僵在当地,木然凝视着这人,没有回应。他心中疑惑愈来愈深,这人虽然长得酷似胡星夜,但绝对不是他。楚瀚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他非常确定,在分隔十余年后,舅舅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一定不会是这一句。 楚瀚转头望向上官无嫣,但见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手指间已扣住了一支喂了剧毒的飞镖,对准了自己。显然她虚晃一招,要自己去跟“舅舅”见礼,正是想要让自己分心,好抓紧时机以致命飞镖对付自己。 楚瀚望了那毒镖一眼,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身法比飞镖要快得多,这镖是射不到他身上的。加上他随身带着血翠杉,百毒不侵,就算不小心被毒镖刮伤了肌肤,也无大碍。但上官无嫣为何如此急着杀死自己?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救过她性命的恩人,十多年不见,为何偶然撞见了,第一件事竟是要杀自己灭口? 是了,灭口!楚瀚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明白:她必须杀死自己,免得泄漏了秘密。什么秘密这么重大,让她一躲十多年都不露面?那自然是三家村的宝贝了。当年将宝物偷去的正是她,而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如今仍在她的手中! 楚瀚望向“胡星夜”,但见他脸上笑容不减,袖子中寒光一闪,楚瀚瞥见他袖中藏了一支弹簧弓,弓上扣着一枝碧油油的毒箭,箭头正对着自己的心口。“胡星夜”跨上两步,来到门口,挡住了楚瀚的去路。楚瀚注意到他行走时左腿微跛,心中念头急转:“舅舅往年双腿完好,怎会成为跛腿?这人是谁?这人是谁?”脑中随即灵光一闪,“他是舅舅的弟弟,胡月夜!” 王凤祥所述的胡家往事陡然浮上心头:胡星夜有个双胞胎弟弟,幼年膝盖嵌入楔子时出了事,跛了腿,从此自暴自弃,整日嫉妒怨恨哥哥,之后还勾引了胡大夫人私奔,两人又回来设法谋取三家村的宝藏,一起死于上官家藏宝窟的夺命机关。他心想:“难道胡月夜当时竟然没死,并与上官无嫣合作,连手将藏宝窟中的事物全数盗出?若是如此,他们这一笔干得可着实漂亮,竟将三家村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十多年来无人识破!他们隐姓埋名了这许多年,现在却又为何现身?” 他面对着胡月夜,决定作假试探此人,便直视着他的双眸,说道:“舅舅,你竟然还活着!我太高兴了!但我不明白,你当年为何要装死,竟始终不曾回家看看孩子?”这话可以是对胡星夜而说,也可以是对胡月夜而说。 胡月夜脸色不变,伸手摸摸胡须,一对小眼低垂,叹了口气,似乎有着什么莫大的苦衷。楚瀚望着他的模样,心想:“这人掩藏作戏的神态,与舅舅当年多么神似!”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藏宝窟对你之重要,让你与上官无嫣不谋而合,因此你们俩连手弄垮了上官家,抛弃了胡家,好将藏宝窟据为己有。你即使知道儿女有的入赘山西,有的穷困潦倒,却仍旧视而不见,不肯拿出藏宝窟中的半件宝物,去接济自己的亲生子女。” 胡月夜低下头,满面忏悔煎熬之色,嘴角却透出一丝狡狯的笑意。他听楚瀚的言语,是将他当成了真的舅舅胡星夜了,暗中高兴楚瀚认错了人,因此露出诡笑。楚瀚当年跟着胡星夜学艺多年,朝夕相处,胡星夜曾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尊敬的长辈。此时楚瀚见到胡月夜脸上那抹狡诈的笑意,心中再无疑问:“这人绝对不是舅舅。” 他想起舅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虎侠当年来找舅舅,是因为他在浙南见到一个身法和手法与舅舅十分相似的飞贼,想向舅舅求证他是否真的洗手了。其实虎侠的言外之意,不是想问舅舅有无洗手,而是想求证胡月夜是否还活着。是了,舅舅一定知道兄弟还活着,当年胡月夜定是中了机关,却没有死去,并被舅舅救了出去!” 楚瀚望着胡月夜,心中又想:“舅舅当年听了虎侠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三家村,很可能便是去寻找兄弟了。当年杀死舅舅的,莫非就是他?” 他看穿了胡月夜假面具下的冷酷无情,只觉背脊一股冰冷直通而下,吸了口气,决心继续作假试探此人。当下说道:“舅舅,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瀚儿至今仍感激你的恩德,永远不会起心相害?难道你就不能相信,瀚儿仍旧如以前一般,只要知道你心愿满足,便也满足了?” 胡月夜终于抬头正视他,观望他的脸庞良久,才道:“既然如此,瀚儿,那我便直说了。舅舅需要血翠杉,你能给我吗?” 楚瀚心中一跳,原来这二人冒险现身,为的竟是血翠杉!他问道:“舅舅想要血翠杉,不知有何用途?” 胡月夜做出焦急为难的神情,说道:“详细情形,你就别多问了。总之,若是取不到血翠杉,你舅舅就没命了!看在舅舅收养你、教导你一场的份上,请你给我吧!” 楚瀚寻思:“这两人隐藏已久,既不缺钱,也不贪权,应不会为万贵妃办事。他们想取得血翠杉,很可能只是为了充实他们的宝库。”当下缓缓摇头,说道:“世间只有我能取得血翠杉,但我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龙目水晶和血翠杉,这都不是属于世俗之人的事物。” 上官无嫣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听听,这可是三家村中人说的话吗?只要是取得到的事物,都可以归我们所有,这才是三家村的信条!” 楚瀚望向她,说道:“不错,我们都出身三家村,都得奉行三家村的家规。如今你起心出手杀我,已犯了家规,我要依家法处置你。” 上官无嫣大笑起来,身子如花枝乱颤,说道:“三家村早已烟消云散了,你却还念念不忘什么家规!再说,你更非三家村中人,要处罚我,你也没有资格!”胡月夜在旁不断点头,脸上笑容显得益发狡狯。 楚瀚神色严肃,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悲痛。他望着这两个胡家和上官家的传人,知道至此三家村已全然毁了,不是他所能挽回拯救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胡月夜,我只问你一句:我舅舅是不是你杀的?” 胡月夜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号,身子微微一震,随即镇定下来,知道自己不必再继续演戏了,脸色一沉,袖子中的毒弓干脆露了出来,直对着楚瀚,冷冷地道:“姓楚的小子,我哥哥当年将胡家取技飞技传授给你,破了三家村不传外姓的规定,我出手清理门户,何错之有?连带你这浑小子,我也要打杀了,以维护我胡家的声誉!” 楚瀚不怒反笑,他望着面前这个面貌酷似舅舅的男子,自己多年来不断追寻杀死舅舅的凶手,甚至不惜闯入京城皇宫探察,怎想得到凶手竟是胡家内贼,更是胡星夜素来关怀照顾的亲兄弟! 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凝望着他发笑,紧绷着脸,都不出声。 楚瀚笑完了,神色转为严肃,从颈中取下那面刻着“飞”字的“飞戎王”银牌,举在半空中,任由银牌缓缓摇晃。上官无嫣见了,脸色不禁一变,想开口询问他从何处取得这面银牌,却忍住了,哼了一声,说道:“你取出这面破牌子,有何用意?” 楚瀚冷冷地道:“这面三家村‘飞戎王’银牌,你二人想来都认得。上官姑娘,我当年曾说过,总有一日,你我会分出个高下。如今你便不想跟我较量,也由不得你了。胡月夜,上官无嫣,你们听好了,我不杀人,但仍能处置你二人。你们视藏宝窟中的宝物重于性命,但我一定会找出你们的藏宝之处,取出其中宝物。你们这一世都得提心吊胆地度过,知道我随时能取走你们最珍贵重视的每一件宝物。” 他说完了,转身便走。胡月夜和上官无嫣手中毒箭和毒镖,一齐向他背心射去,眼见就将穿入他的肌肤。只见楚瀚足下一点,背影一瞬间已消失在门口,那两发毒箭毒镖便啪啪两声,钉在大门外的壁板之上。 上官无嫣和胡月夜对望一眼,眼中都露出恐惧之色。尽管他们都是飞技高手,却从未见过楚瀚这般如鬼似魅的身法。胡月夜脸色铁青,声音发颤,低声道:“这小子,他竟真的练成了蝉翼神功!” 楚瀚离开二人之后,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舅舅的血仇,在京城混迹多年,不断搜寻探察,念兹在兹的不外乎报舅舅当年之仇。现在却发现事情全非自己所想,三家村不是被外人攻破,而是被内贼所毁。他当时怀疑能够正面用刀杀死舅舅的人,必是武功高手,岂料对方并非高手,却是舅舅最亲厚的双胞胎弟弟,因此舅舅才会未曾防备,中刀身死。胡月夜这人阴险至此,早年已抛妻弃子,勾引嫂子,行止无赖;装死之后,竟又勾搭上了上官无嫣,更不惜亲弒兄长,只为了夺得宝物,据为己有。 而上官无嫣对宝物的重视珍爱,已到了痴爱迷恋的地步,竟令她变得极端冷血无情,对家人的死活不屑一顾,对楚瀚的拼命相救视若无睹。如今三家村中的胡家洗手多年,上官家家破人亡,剩下的柳家依附权贵,贪婪腐败,迟早要趋向毁灭。当年以飞技取技自傲的三家村,互相联姻、合作无间、拥宝自重的三个家族,至今已完全烟消云散。 楚瀚一咬牙,下定决心,不论要花多少的时间精力,他都要找出上官无嫣和胡月夜的藏宝窟,将他们花尽毕生心血所偷取的宝物一一散尽,就算是当作三家村的陪葬品也罢! 第六十九章 飞戎再赛 第46节 为了找出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巢穴,楚瀚留在严州府,向周驿丞询问“千老爷”的来头。周驿丞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他亲眼见到楚瀚和千氏夫妇在驿站中说话针锋相对,不欢而散;而那对夫妇最后竟大胆出手攻击楚瀚,心知他们必是楚瀚的大仇家、大对头,哪里敢隐瞒半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们自称是从江西来浙江做布匹生意的,到下官这儿住过两三回,出手阔绰,打赏了不少银子,因此驿站中的人都认得他们,但他们究竟是不是从江西来的,下官就没法说得准了。” 楚瀚问道:“他们之前来过的两回,是什么时候?”周驿丞赶紧翻看驿站纪录,说道:“一次是两年前的一月,一次是五年前的四月。” 楚瀚点了点头,隐约记得那时南方曾发生了几桩大窃案。他去黑市上打听,在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留宿严州府驿站的前后,果然发生了大案。一件是南京皇宫的镇宫之宝“金银蟾蜍”失窃,一件是宁波府袁忠彻后代的瞻衮堂藏书楼中的珍藏《古本易经》被盗。金银蟾蜍以珍贵玄铁铸成,表面镶金嵌银,乃是异常珍贵之物,很多盗贼都会起心偷窃;但那部《古本易经》,却只有爱好书画古董的雅贼知道它的价值,极有可能便是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下的手。楚瀚心想:“看来他们二人不满足于当年上官家藏宝窟中的宝贝,仍不断四处搜罗宝物,充实其中。” 他于是花了数个月的时间,暗中跟踪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两人知道楚瀚一定在盯他们的梢,不敢回去老巢,只在外地盘桓,浙江、福建、江西都跑了一圈,试图甩脱楚瀚的跟踪,平时口风极紧,绝口不提自己的根据地在何处。但楚瀚多年来在皇宫和在西厂干的事情,就是盯梢和跟踪,此时更是如蛆附骨般地跟在二人身后,二人如何都甩他不脱。胡月夜和上官无嫣都极为懊悔,二人多年来小心隐瞒行踪,只偶尔在南方行动,极为谨慎;他们素知楚瀚在北方京城替西厂办事,怎料得到他会无端跑来浙省,又刚好经过严州府,撞上了二人?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二人誓死保卫藏宝窟中的宝物,只能继续跟楚瀚周旋下去。有时三人同在一个小镇上停留数日,胡月夜和上官无嫣设下障眼法,假装已从西门离开,其实却在半夜从南门溜走;行出数里,却发现楚瀚已在前路等候。二人甚是苦恼,既然甩不掉楚瀚,便想出手杀了他。但二人武功有限,楚瀚的飞技又远胜二人,轻易便能躲开他们的偷袭。而且楚瀚曾向虎侠学过点穴之术,危急时能出手点了他们的穴道,二人不懂得解穴,只能躺在那儿慢慢等待六个时辰后穴道解开,手酸脚麻地起身,继续逃亡。 楚瀚自己盯住二人,暗中已派人回京通知西厂手下前来浙省候命。他让五十个隶属西厂的锦衣卫以严州府为中心,分四个方向出发,在浙省各处寻访各城镇是否住有一对姓“千”或姓“胡”或“上官”的夫妇,一有消息便来向他报告。但几个月下来,全无消息,想来二人只有在出门时号称姓千,在自己巢穴时很可能又使用不同的姓氏。 数月之后,楚瀚才终于逮到了二人的空隙。这日三人来到浙省大城杭州,当地人潮汹涌,市集繁华。楚瀚见到二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在一个摊子上叫了两碗馄饨充饥。这原也颇为寻常,但楚瀚十分警醒,见到上官无嫣付钱给那馄饨小贩时,左手微摆,飞快地在膝前做了一个手势。楚瀚眼尖,一看便知那是三家村的秘密暗号,表示“风紧,小心,快去”。 于是楚瀚便盯上了那馄饨小贩。果见他晚间收摊之后,便换下装束,扮成伙计模样,往南急行。楚瀚心想:“这人定是他们的手下,来杭州听取他们的指令。”他当下命西厂锦衣卫继续跟上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二人,自己则跟着那小贩往东南行去,一路来到了一个临海的城镇,却是浙南大城温州府。 那小贩在城中更不停留,来到海边码头,码头已有一艘小型海船等候着,楚瀚瞥见船上的包裹上有不少写着“大发米粮”的字样。那小贩上了船,水手立即扬帆而去,转眼消失在海平线外。 楚瀚皱起眉头,这船驶入茫茫大海,谁知道去往何处?随即醒悟:“是了,这船定是驶往海外某个孤岛。这两人心计之深,果然不同凡响,竟然将宝藏藏在海外的孤岛之上!” 他心生警戒,对手的巢穴若是在通衢大镇之上,或是乡间小村,或是山林野洞,他都能暗中去探勘后再下手。但这小岛孤悬海外,自己一踏上岛,便是上了敌人的地盘,更无法事先探勘,十分危险。他二度穿越靛海,什么深山丛林都难不倒他,但却从未坐船出过海,要乘船到孤岛上去取物,对他确实是个新的挑战。 楚瀚决定使出在三家村学到的一切采盘本领,慢慢探勘,谋定而后动。他先乔装改扮,在温州城内走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家名为“大发”的米粮铺子。这家铺子专门替大户运送米粮,是当地最大的米粮集散商之一。楚瀚于是改扮成个苦力,来到大发米铺讨份工作。米铺主人正需要人搬米,便雇用了他,让他跟其他长工四处搬运米粮,夜间便睡在米店长工的通铺。他偷偷查阅米店的账本,见有不少货物是运到温州城外的盘石卫码头,继而运往海外诸岛,包括洞头岛、南麂山和七星岛等。楚瀚一一查明这些岛屿的大小人口,耐心等候,一个月后,终于等到机会,跟随大发米铺的掌柜押送一批米粮到盘石卫码头。 有明一朝,朝廷实施海禁,严禁官民运货出海贸易,而温州盘石卫又非大港口,因此码头边上的船只都不大,主要工作是运送粮食补给到海外小岛,或将粮食经海道运往北方。 在米铺掌柜的指挥下,楚瀚跟其他长工将一袋袋的米粮搬运上停泊在岸边的众多船只,掌柜则忙着与各船船长清点货物,交割银两。楚瀚仔细观察,想找出那馄饨小贩登上的海船,但各艘船的模样都差不多,他也无法确定,便跟码头边的一个老船夫攀谈起来,问他各艘船都去往何处。老船夫一一说了,皆无什么可疑之处。唯有一艘货运甚多的船,老船夫道:“那艘船是私船,专门运送米粮到凤凰山去的。每月来往三次,送的货物着实不少。” 楚瀚没有听过“凤凰山”,问道:“那‘凤凰山’是座大岛吗?”老船夫道:“不,那岛很小,岛上荒凉,没有什么人住的,就在盘石卫出海数十里外。听说只有几户渔民住在岛上。” 楚瀚顿时起疑:“若是只有几户渔民,何须一个月来往三次,运送这么大量的米粮货物?”当时也没有再询问下去,搬运完米粮之后,仍旧跟着掌柜回米铺工作。 之后他辞去米行的工作,再度乔装改扮,来到盘石卫码头讨口饭吃。他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很快便在青帮的船队中找到了一份水手的工作。那船走的是浙北的路线,利用海运将米粮送到长江口,货物中有些便沿大运河运向北方,有些续往西行,送抵南京。楚瀚在船上干了一个月的水手,渐渐熟习行船航海诸事,这才开始设法探索凤凰山。 他学会了自行驾驶小船出海,并懂得如何利用罗盘和星辰在海中辨别方向。所幸那凤凰山并不远,若是认对了方向,从盘石卫出海后,不过两个时辰的航程便可到达。楚瀚先买了条小海船,自己出海航行,在凤凰山周围远远环绕一圈,找到了岛后一个无人的岩岸,便在那儿停泊。他藏好了船,上岸探勘,为怕被岛上的人发现,每次只停留短短半个时辰,便驾船离去。 如此探勘多回,他确定这凤凰山果然便是过去十多年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身之处。他们在岛上建造了一座碉堡,以藤蔓树林为掩护,远看只似一座小山丘,需找到门户,潜入碉堡之中,才能见到里面别有洞天,内部装饰得极为华丽舒适。岛上仆从不多,一共只有六人,想来都是二人最信得过的手下,那个赴杭州听取命令的馄饨小贩也在其中。此岛远处海外,地僻人少,果然极难被人发现。 然而居住于海外孤岛,毕竟也有破绽。孤岛除了鱼虾贝类之外,别无其他粮食来源,也无清水,他们仍得派遣仆人定期乘船回去大陆,采买粮食清水、衣衫布匹和其他日用品。若非他二人食用讲究,运送的货物多了些,楚瀚将更难探知他们究竟躲在海外千百个岛屿中的哪一个岛上。 此时楚瀚虽锁定了地点,事情却仍十分棘手。他暗自筹思:“想来他们已将当年三家村的宝物全数搬运来此,却不知收藏在碉堡中的何处?”又想:“我就算找到了藏宝窟,又如何能以一条小船将种种宝物运走?” 他苦思多日,回想当年上官无嫣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将藏宝窟中的宝物全数搬空,一件不留,她是如何办到的?就算有胡月夜帮忙,又有锦衣卫在外叫嚣吵闹,分散注意力,他们又怎能无声无息地搬走藏宝窟中沉重的石碑、龙床和佛像,精致易坏的书画、雕刻和玉石等物? 一日,他望着船上搬运来去的货物,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锦衣卫来上官家抄家之前,上官家曾在后院大兴土木,铲走了一座假山,重新搭盖凉亭楼阁。那时有不少木匠砖匠在上官家工作,楚瀚记得见到他们在铲平假山后,用小推车将土石一车车地运出去。 他这时回想起来,才陡然醒悟:“是了,宝物必是藏在那些土石之中,慢慢运出去的。当时他们一定从后院挖了地道,通往藏宝窟的地下,一边铲假山,一边将宝物从地道运到后院,藏在土石中运出。因此上官无嫣才能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将藏宝窟中的宝物全数搬空。她动这手脚,连上官婆婆都未曾留心,其他家的人就更不可能发现了。” 他想到此处,也不禁暗暗佩服上官无嫣当时的巧思用心。但是今日宝物藏在海外孤岛之上,挖地道自是不可能的了,更无法故技重施,借口铲平假山藏在土堆中运走。 楚瀚又思虑了许久,他知道自己动作得快,需趁二人尚未回岛之前下手。这天夜里,他躺在码头边上,仰望天上星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一跳起身,将计策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可行,便立即着手准备。他先办了一批制作瓷器的细灰粘土,一大捆油纸,放上小船,趁着夜晚,独自去了凤凰山一趟,将黏土和油纸都留在岛上的隐蔽之处。之后他便来到碉堡之后,准备探寻藏宝库。 他已来此探勘数次,很容易便从一个边门潜入了碉堡。他屏气凝神,无声无息地来到主人卧房之后的花园。这堡占地甚广,但他凭着直觉,知道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定会将藏堡窟设在离自己卧房最近的地方,好加以保护,并能时时前去观赏。他在花园中走了一圈,见到一座假山,月光下见到山壁上写着“君临天下”四个朱字,山壁之下挂了一件古怪的事物,套着许多圈圈环环。但楚瀚一看便知是上官家的“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也知道此地必已布下重重陷阱,来者很难不将命送在这儿。 开这九曲连环锁并不困难,他十几岁时便懂得破解这锁,也曾轻易打开上官家藏宝窟大门上的九曲连环锁。这时他站在石壁前观望那锁一阵子,在脑中飞快地拟想破解之法,专注了半刻钟,便知道了解法。他伸手去解之前,先耐心观望了左右地形,找出了三处陷阱,都是上官家和胡家常用的防盗机关。楚瀚生怕事隔十多年,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另发明了新的陷阱,细心再观望试探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的陷阱,才出手解除机关,打开了那九曲连环锁。 石壁暗门缓缓向旁移开,但见其后又有一门,却是玉石所制。门上有一排转轴,上面串了十个字,有“花”“风”“夜”等。楚瀚皱起眉头,心想:“这该是个文字锁,十个字,很可能是两句五言诗。”但他读书有限,知道的诗句更少,又怎能立即排出一首诗来?他站在那锁前皱眉凝思,想起石壁上“君临天下”的题字,又想起上官无嫣最钟爱的古物之一,便是则天女皇的“无字碑”拓本,想来对武则天情有独钟。但是武则天写过些什么诗,楚瀚自也不会知晓。他额上流下冷汗,暗想:“莫非我要败在不通诗文之上?” 他定下心神,关了石壁上的门,打起萤火折子,四下张望观察,见这扇玉石门前并无其他陷阱,便又望向门上的那十个字,心想:“他们想必时时进入这密室,也时时使用这文字锁。事物用久了,想必会有些痕迹。”当下凑近那文字锁,仔细观察,见到第二个字有四个选择,分别是“须”“常”“必”“岂”,其中“须”字上有少许指纹,他便将第二个字转到了“须”字。 再去看第一个字,也有四个选择,可以是“花”,或是“风”“草”“叶”,却无任何痕迹可循。楚瀚心想:“武则天以女子而为天下主,自负美貌,大约会用‘花’字吧。”便将第一个文字锁转到“花”字。他口中喃喃念道:“花须,花须。” 再去看第四个字,也有少许痕迹,应当是“夜”字。回头看第三个字,可以是“彻”“连”“终”“寒”。楚瀚不禁大感头疼,心想:“究竟是‘彻夜’,还是‘连夜’、‘终夜’、‘寒夜’?”他想着似乎每个字都可以,便又去看第五个字。 这第五个字的选择有“开”“发”“绽”或是“放”。楚瀚口中不断念着:“花须彻夜开?花须连夜发?花须终夜绽?花须寒夜放?”他毫无文才,每句念来都通顺,他更无法辨别哪一句最适当。 他感到一道道冷汗划过面颊,流到自己的颈中,心知时间宝贵,既然无法猜出,只好赶紧去看下一句。幸而这下半句的第一、三、四字都有迹可循,该是“莫”“晓”“风”三字。他看那第二字,可以是“等”“待”“理”“怕”。他听过“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句,那是三家村的祖训之一,告诫子弟下手要快要早,不要等宝物被别人窃去了才下手,于是便将第二字转到“待”。 他读道:“莫待晓风……”第四字可以是“拂”“来”“吹”和“催”。他第一个字“拂”和第四个字“催”都不认识,只知道“来”和“吹”,心想:“风当然是吹了。”便将最后一个字转到了“吹”,读道:“莫待晓风吹。”心想:“不要等清晨的风吹,那么第一句该是说花得赶在晚上便开。那么便不是‘彻夜’‘终夜’或‘寒夜’,该是‘连夜’。‘花须连夜’什么?究竟是‘连夜开’?‘连夜发’,还是‘连夜绽’、‘连夜放’?” 幸好这是最后一个字,他大可一一去试,便试了“连夜开”,门打不开;又试了“连夜放”,也不对。他又试了“连夜发”,那玉门终于“咔嚓”一声开了。楚瀚心中大喜,抹去满脸的汗水,心想:“我这可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走了好运!” 他自不知,这两句诗正是武则天所作《腊宣诏幸上苑》的后半段:“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上官无嫣最爱武则天,因此特意用她登基之后的诗句来做这文字锁的谜底。 楚瀚吁了一口长气,赶紧打开玉门,跨入密室。眼见此地果然便是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宝窟,如同当年上官大宅中的藏宝窟那般,每件宝物都经过精心陈列,以金匮纸板写明每件宝物的历史源流、出处取者。他知道自己立即便能取走其中的几样宝物,给胡月夜他们一点警戒,但他知道若要慑服二人,便得将整窟的宝贝全都不声不响地取走,才算真赢。他在藏宝窟中走了一圈,将每件宝物的大小轻重都记下了,便锁上两道门,悄然离去。 次日,他装扮成一个富商人家的少爷,在盘石卫找到青帮船队的一个姓葛的领帮,出高价请他的船帮忙运送货物。这葛领帮的船队不久前遇上风浪,翻了两艘船,亏空了一大笔钱,因此极需寻找外快补贴损失,一听他出高价,立即便满口答应了。 楚瀚先买办了一些米粮清水,搬运上葛领帮的两条海船,告知这货物是要送到南麂山的。航行一阵,快要经过凤凰山时,他便假装晕船,在船舱中呕吐不止,向葛领帮哀求道:“我不惯乘船出海,头晕得厉害,劳烦你赶紧停泊了,让我下船休息休息好吗?这附近可有小岛吗?”一个水手道:“凤凰山就在左近。但是那儿没有什么人住的。”楚瀚道:“那不要紧,我只要能踏上陆地就好了。” 葛领帮见他呕得面色发青,无奈之下,便令水手改变航道,在凤凰山停泊。他平时不会这么容易便屈从于货主的意愿,但这商贾少爷出价甚高,而他又不能失了这笔生意,因此便也不多争辩,停泊之后,便让楚瀚下船休息。 楚瀚走到沙滩上,又说要泻肚子,跑到树丛中去许久都不出来。两个岛上渔民见到有船停靠,过来询问,葛领帮告知货主晕船呕吐之事。楚瀚早知这岛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渔民,从树丛偷望出去,果见到这两个“渔民”都是胡月夜碉堡的仆从所假扮。但见那两个“渔民”点点头,似乎并未怀疑,对葛领帮道:“中午就快退潮了,大约要一个时辰才会涨潮,那时才能再出海。”葛领帮向二人道了谢,两个“渔民”便走开了。 楚瀚早已算好凤凰岛潮汐的时间,知道在这时候抵达,船会因落潮而必须停留至少一个时辰。他从树丛中出来,葛领帮便告知需得等候一个时辰才能出航。楚瀚面色苍白,说道:“那最好了。我去树丛中小睡一阵,时间到了,你们来叫我上船便是。”葛领帮答应去了。 楚瀚知道时间不多,走入树林之后,立即去取了事先隐藏在岛上的油纸和黏土,潜入碉堡中,先将那六名仆从一一找到,暗中出手,点了他们的昏睡穴,让他们不省人事;接着来到藏宝窟外,快手开了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解了武则天诗句文字锁,进入藏宝窟之中。他更不停顿,动手解除了宝物之旁的种种机关,再取出油纸,将能卷起或较小件的事物如书画、拓本、兵器、瓷枕、古琴等一一用油纸包好。他从怀中取出网袋,将小件的事物放入袋中,其余较大件的,则用黏土敷上厚厚的一层,看来便如一块块的花岗岩石一般。 他提起网袋,窜出密室,离开碉堡,来到海边丛林中,将网袋藏在草丛中,到船上找到葛领帮,假作兴奋的模样,气喘吁吁地道:“我醒来后,在岛上走失了,发现了一个荒废的碉堡。进去一看,里面竟有许多花岗石。我爹爹正好想找花岗石来布置庭园,刚刚合用,想请各位帮忙搬运上船。” 葛领帮原本有些不情愿,但楚瀚再次出高价请他帮忙,葛领帮便召了两艘船十六个水手,一起跟楚瀚从后门进入碉堡。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为了掩人耳目,这碉堡外观看来便似废弃已久一般,众水手也没有起疑。 楚瀚领他们避开碉堡中看得出有人居住的房室,绕过花园,一径来到藏宝窟外。这时宝窟内已然空虚,满地灰泥,再也看不出曾经存放过宝物。楚瀚让水手们将十多块“花岗石”搬运上船,自己回去关好了藏宝窟的门,锁上了两道锁,又去草丛中找到那个盛装较小物件的网袋,带上船去,放在自己的行李之中。 搬运完毕,正好是涨潮时候,葛领帮催着出航,两艘船便离开了凤凰山。 楚瀚望着凤凰山渐渐远去,嘴角露出微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上官家的藏宝窟中,上官无嫣曾经傲然对自己道:“你今日不是我的敌手,未来也不会是我的敌手。”自己当时回答道:“走着瞧。”怎料到在这么多年之后,两人竟有机会再次交手,而自己终于技高一筹,从上官无嫣的手中取走了她最珍贵重视的一窟宝贝? 他想着上官无嫣背叛家人的冷酷无情,胡月夜弒兄弃子的残狠,这两人迷恋珍奇异宝,确实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己虽然喜爱宝物,却始终相信人比宝物更加紧要。他绝不会为了宝物而杀人伤人,也绝不会为了宝物而舍弃亲人。如今他取得了这些宝物,心中的悲哀却远远多过喜乐。他宁可用所有的宝物换回舅舅的性命,换回当年三家村合作无间的光景,换回自己在胡家学艺时的纯真。 然而这一切都已再不可得。 第七十章 宝剑赠女 楚瀚携带着大批宝物坐船离开凤凰岛,并不回去温州盘石卫,却让葛领帮驾船直往北行,到了长江口,依约付了葛领帮一大笔钱,葛领帮欢天喜地地去了。楚瀚立即转雇河船,将一块块封在花岗石中的宝物转到河船之上,沿江西行。 他知道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很快便会得知宝物被自己取走,定会急怒交加,立即便会赶来追回,须得尽快将宝物隐藏起来。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他们的巢穴,而他自己的居所明明白白就在京城之中,再容易找到不过,若是将宝物藏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想来很快就会被对方闯入寻得。 于是他决定将众宝分散而藏,一路驾船往西而行,将沉重大件、隐藏在“花岗石”中的宝物藏于南京行宫之中,又沿途赠送给各寺院道观、世家庭园;书画则藏在各寺院的藏经阁、世家藏书楼等地,一路来到武汉,才将宝物散尽,身上只带了几件轻便的宝物如冰雪双刃和几卷拓本及书画真迹,回返京城。 他感到一阵轻松,这日他在大道上骑马北行,但见迎面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乘客粗豪健壮,英气勃勃。楚瀚仔细一瞧,认出来者竟然便是虎侠。他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招呼。 王凤祥见到他,自也甚是欢喜,两人来到客店中饮酒叙旧,谈起近况。原来那年楚瀚领王凤祥和雪艳上庐山找着了神医扬钟山,扬钟山告知仪儿先天不足,需花上数年的时间,方能改善仪儿的体质,希望仪儿能留下来医治。王凤祥和雪艳商议之下,知道这是仪儿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便将仪儿托付给了他。他们又在庐山盘桓了一段时日,才向扬钟山拜谢告辞,相偕离去。这时雪艳又怀了身孕,两人同去西北偏僻之处,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取名胡儿。这女儿如今刚满一岁,跟着雪艳留在西北,虎侠孤身回往中原,刚好在道上撞见了楚瀚。 当晚王凤祥和楚瀚饮酒倾谈。王凤祥问起楚瀚的近况,楚瀚这几年依附汪直,掌管西厂,做了不知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罗织了多少人神共愤的冤狱,一时也说之不清。他长叹一声,说道:“我身处京城,往往身不由己。近年来亏心事做了不少,还求王大侠不要怪责鄙视我才好。” 王凤祥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严重,只道他仍在从事打探消息、偷窃宝物的勾当,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出身三家村,只学得这一技之长,还能用在什么别的地方?小兄弟,只要你不害人杀人,便算得是正正当当的了。” 楚瀚苦笑着,也不知能说什么。忽然想起刚刚从凤凰岛藏宝窟中取得的宝物,心中一动,当即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那对冰雪双刃,说道:“王大侠,我最近取得了一件宝物,想转赠给大侠。” 王凤祥一呆,双眼盯着那两柄宝剑,伸手接过了其中一柄,拔剑出鞘,双手平持,凝视着笔直的剑刃,脸上露出惊艳之色,问道:“这是……这是‘冰雪双刃’?”楚瀚点头道:“正是。” 王凤祥反复观察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说道:“好剑!我早听人说过,这对兵刃乃是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世间所有。今日我亲眼见到它们,才知所言不虚!楚兄弟,这对宝刃,你当真要送给我?” 楚瀚道:“晚辈感激王大侠知遇之恩,传授武艺之德,这不过是略尽晚辈的一点心意罢了。再说,我自己不会使剑,留着毫无用处。宝剑原该赠予英雄才是。” 王凤祥沉吟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女子使用之剑,我并不能用。”楚瀚道:“不如转送给雪艳女侠,或是令千金。”王凤祥眼睛一亮,说道:“好主意!小女胡儿刚满一岁,等她大些了,我便将这对剑送给她吧。” 楚瀚想起体弱多病的仪儿,问道:“仪儿身子如何?” 虎侠叹了口气,说道:“亏得钟山十分疼爱她,将她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如今一条小命是保住了,但能否平安长大还是未知之数。” 楚瀚不禁嘘叹,又问道:“二小姐身体却是无恙?”虎侠道:“天幸她出生后便健壮活泼,并无病状。她现今跟着母亲住在西北雪族,过得几年,等她大些了,我将这对宝刃送给了她,她想必会十分欢喜。” 楚瀚笑道:“二小姐跟在母亲身边,得到她的真传,日后想必武功绝佳,这对宝刃可更要让她如虎添翼了。”王凤祥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我先代小女向你道谢啦。”两人又聊了一阵,才各自就寝。 次日,楚瀚便与王凤祥作别。他望着虎侠渐渐离去的背景,心底深处隐隐能体会虎侠一代英雄的寂寞,和他择善固执的孤独。苍莽天下,没有人有他这样的气度,也没有人能创出虎踪剑法如此特异出奇的剑法。他选择的伴侣雪艳更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中英豪,只可叹两人虽性情相投,却不能长久并肩同行,终究得天涯海角,分隔两地。 楚瀚却不知道,直到百年之后,世人仍未忘记“虎侠”这个名号,他仍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豪杰;而雪艳这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多年后也仍让人击节谈论不已。今日豪杰得遇红颜,两人极为平凡地生养了一对女儿;谁又能预知那个刚满一岁的小女娃胡儿,未来竟红颜薄命,命运坎坷;她的女儿燕龙又将成为充满传奇的一代侠女?楚瀚今日赠给虎侠的这对冰雪双刃,日后更成为一代女侠燕龙趁手的随身兵器。 却说楚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找寻并取走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宝,回到京城时,已是冬季。他询问京中各事,知道没有异动,这才放下心。 他晚间回到砖塔胡同,见到百里缎仍未睡下,坐在东边厢房的炕上等他。他将从凤凰山取得的一柄锋利匕首“冰月”送给了百里缎,作为防身之用,百里缎淡淡一笑,道谢收下了。 楚瀚感到她若有心事,问道:“我不在的时日,一切都好吗?” 百里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说道:“我数次潜入皇宫,想找出那万虫啮心蛊的所在,但都没能寻到。” 楚瀚握住她残废的左手,柔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些事情,由我去做便是。” 百里缎摇摇头,改变话题,问道:“你去参加尹大哥的婚礼,怎的一去这么久?” 楚瀚想起尹独行的新娘便是自己少年时的伴侣红倌,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不由得更加珍惜眼前这个知心的伴侣。他拥着百里缎,将红倌的事情,以及在严州府巧遇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发现胡月夜便是杀害舅舅的凶手、探察他们的巢穴并偷出藏宝窟中所有宝物的前后说了。 百里缎听完了,皱起眉头,说道:“你为何没将胡月夜和上官无嫣杀了?” 楚瀚静了一阵,才叹道:“我要杀死他们,原是易如反掌,但那并非三家村的作风。三家村相信偷窃贵在不为人知,切忌杀人伤人。我取走他们一生汲汲营营收集珍藏的宝物,对他们来说,已是最沉重的打击。” 百里缎凝望着楚瀚的脸,叹了口气,说道:“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当初在靛海中决定救你,就是因为你的傻劲和善心。我能明白你为何饶了他们的性命,但是你留下这两个祸患,日后必会给你带来莫大的麻烦。” 楚瀚没有回答。百里缎知道他听不进去,仍道:“柳家的那家伙也是一般。他在京城多次找你麻烦,是个十分棘手的对头。你早该将他除去,却总顾念他是三家村中人,始终没有对他下手。还有上官家的那对祖孙,他们对你有害无利,你根本就不该出手帮助他们。若是我,上官家那小的让他被斩首就是,老的就让她流落街头继续做她的老乞婆。你却又救人,又给钱,你道他们真会感念你的恩情吗?” 楚瀚听了,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舅舅临走之前,曾让我尽力保护胡家,尽力保护三家村。如今三家村已毁,我便想保护,也无从保护起了。三家村唯一剩下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人了,我又怎能对他们狠下心肠呢?” 百里缎轻叹一声,知道跟他争辩也是无用,静了一阵,才道:“孩子都好,你去看他一下吧。” 楚瀚点点头,从暗道来到右首的院子。自从他将碧心和楚越从胡莺处接回来后,二人便一直住在这隔壁院子的主屋之中。楚瀚来到主屋,见到碧心正坐在灯下替婴儿缝制小虎头帽,见他进来,十分惊喜,对着小床说道:“小宝贝,爹爹来看你啦!” 楚瀚来到床旁,见到孩子睡得正熟,便没有吵醒他,只坐在小床旁望了他一阵。此时楚越已有一岁,生得黑黑瘦瘦,浓眉大眼,楚瀚心想:“这孩子容貌可是像足了我。只盼他的命运比我好上许多!”心头一时郁结,悄然离去。 次日,楚瀚去找麦秀,询问宫中情况。麦秀神色凝重,说道:“太子一切平安,只是万岁爷愈来愈宠信李孜省那妖人,日日都召他入宫,请教养身之术。” 楚瀚皱起眉头,说道:“那妖人不是在宫中作法失败,跟梁芳闹翻了吗?” 麦秀摇头道:“梁公公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万岁爷宠幸谁,他便跟谁打得火热。不久前,万岁爷封了那妖人为上林苑监丞,还赐给他金冠、法剑和两枚印章,准许他密封奏事。” 楚瀚摇头道:“这妖人还有什么事情好上奏的?”麦秀叹道:“还不就是些淫邪方术,惑乱主心。这本也罢了,但万岁爷对这人宠信过了头,上个月竟然让他当上了吏部通政使,接着又升为礼部右侍郎。那可是正经的官职了,不再是那等万岁爷随意任命的传奉官可以相比的。” 楚瀚点点头,说道:“这李孜省,他跟昭德有无往来?”麦秀道:“也是有的,大多是秘密会面,但我们在昭德宫的眼线,并不知道他们见面时都谈了些什么。”楚瀚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得亲自出马,去探明此事。 当夜楚瀚便换上夜行衣,潜入宫中,在昭德宫外偷听。如此数日,都未见到李孜省入宫觐见。到了第七日晚间,才见到皇帝召见李孜省,在内宫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梁芳也随侍在侧。楚瀚心想李孜省大约在传授皇帝房中术之流,便也没有花心思去偷听。 直到夜深,李孜省和梁芳才一起出来,梁芳恭恭敬敬地送李孜省出宫。楚瀚悄然跟在二人身后。 但见二人走出一段,经过宫中僻静无人处时,梁芳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低声道:“李大师,这回你可千万别再搞砸了。主子说了,事情一定得做得干净利落,不能再出纰漏了。” 李孜省侧眼望向梁芳,神色颇为愤慨,似乎对于自己上回出丑之事犹有余愤,而对梁芳的不信任甚感不满。他冷然道:“蛇族的大祭师,岂是轻易能请到的?若非我跟他交情非常,他怎会愿意老远跑来京城,替我办这件事?你要是不信任我,趁早别求我做这些难于登天的事,却又不知感激,哼!” 楚瀚听见“蛇族大祭师”五个字,心中一跳,暗想:“他们找了大祭师来做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勾当。” 梁芳见他发起脾气,连忙说道:“大师恕罪,恕罪!主子特意交代了我,因此这番话我是不能不说的。现在事情全靠你了,事情一成,主子答应让你担任大学士,入值内阁,一定不会食言。” 李孜省听了,显然甚是满意,却仍要作假,傲然道:“内阁大学士,我李孜省难道还稀罕那个位子?老夫不过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才勉强出山,入世教化人民。老夫为感念万岁爷和令主上的知遇之恩,这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也只好勉为其难,坐上一坐。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百姓!” 第47节 梁芳唯唯称是,心中显然并不相信这番鬼话,又问道:“不知李大师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动手?” 李孜省摇头道:“事情可缓不可急。贵客才刚到京城两日,还不熟习北地气候风俗,我自不能催促他们。你给我十日时间,我再向令主上报告进展。” 梁芳连连点头,说道:“李大师设想周到,一切凭李大师主持。咱家主子静候佳音。”他一路送李孜省到了宫门口,外面已有李孜省的徒众在等候,恭请他上了一座华丽的轿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楚瀚听说他们找了蛇族大祭师来,又惊又忧,便跟上了李孜省的轿子,来到城东一间大宅,但见大门匾额上写着“御赐李府”四个大字。当时夜已深,楚瀚偷偷潜入,但见这宅子占地极广,装潢华丽,极为气派。靠外间有座大厅,横匾写着“传法堂”三字,跟他在桂平见过的那间厅堂一般,前方有座高起的神坛,显然是供李大师的信众聚会之用。看来李孜省虽当上了正式的朝廷官员,堂堂礼部右侍郎,仍没搁下往年聚众敛财的把戏。 楚瀚在大宅中巡视了一圈,来到一个安静的院落,但听“咝咝”声响,低头一看,却见地上竟爬了好几条粗如手臂的巨蟒。他心中一跳,想起在靛海之中被蛇族追杀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生怕再次听见蛇王笛,赶紧拿出手帕,撕下两块,准备随时塞入耳中。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出数步,见到那院落之旁有好几间屋子,微微透出火光,猜想蛇族的人便是住在这儿。 楚瀚不敢贸然闯入,便悄然退出,打算多探听一些消息,再去找大祭师。 第七十一章 重遇祭师 接下来的几日,楚瀚紧紧跟在李孜省身边窥探,想探知他找大祭师来京城究竟有什么打算。他见到李孜省对大祭师又敬又畏,每次去那角落的院落,都一定屏退弟子,单独前往,对大祭师跪拜磕头,行礼如仪,恭敬得无以复加。楚瀚心想:“妖人之中,也有大小之分。李孜省在大祭师面前,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孜省每次去叩见大祭师,都送上他从信众那儿搜刮来的各种珍奇宝物,不但大祭师有一份,所有跟来的蛇族族人都有一份。这回跟大祭师出来的蛇族族人共有一十六人,都是驱蛇的能手,许多楚瀚在靛海中都曾见过。大祭师气派俨然,颐指气使,摆足了架子,饮食住处有任何一点儿不满意的地方,便对李孜省怒骂喝斥,一点情面也不留。 李孜省挨骂时只管俯首认错,一连声地道歉赔罪,神态卑躬屈膝。楚瀚心想:“这李孜省是个心计深沉的人物,自视甚高,怎会对一个蛮族的首领这般恭敬卑下?看来他所图不小。世间有什么事情是只有蛇族大祭师能做到的?莫非他们想驱毒蛇入宫,害死太子?” 想到这儿,不禁全身一颤,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寻思:“李孜省定是透过梁芳,受了万贵妃之托,才请了大祭师来此。如果大祭师出手毒杀太子,事情很容易就会查到李孜省这儿。李孜省是个要钱要命、爱官爱权的人,又跟皇帝关系甚好,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想之不透。他知道要探明真相,必得去找大祭师,从他口中问个明白,并且劝阻他去做李孜省请他上京来做的事情。 这日他趁李孜省出门时,潜入李宅角落的院落,在门外叫道:“大祭师!大祭师!楚瀚来找你啦。” 门“啪”一声开了,大祭师站在门内,见到楚瀚,双眼圆睁,大口微张,丑脸扭曲,因面容实在太丑,一时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愤怒,是惊讶,还是欢喜。过了一会儿,但听他“哈”的一声,张开双臂,叫道:“楚瀚,是你!真的是你!你果然没死!” 楚瀚这才看出他脸上堆满笑意,松了一口气,笑道:“我答应过要请你来京城玩儿的,怎么敢就死呢?” 大祭师大步走上前,用力拥抱了楚瀚一下,之后又挤眉弄眼地向他上下打量,绕着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口中啧啧不断,说道:“你当真厉害得很,厉害得很!我送你去巫族,心想你若不是一辈子做巫王的男宠,便是一辈子在巫族做苦力,心里对你还抱着几分歉疚。嘿,没想到,你不但气死了我姊姊巫王,还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楚瀚连忙解释道:“巫王不是我气死的。是彩和咪縍互相争斗,巫王中了万虫啮心蛊,才毒发身亡。” 大祭师举起手,连连摇头,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巫族中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谁会比我清楚?总而言之,你没死在苗族,我很高兴。快!快进来坐下。” 入屋坐定之后,大祭师又呼唤蛇族其他人来看楚瀚。蛇族人群相上前,围着楚瀚左右观看,议论纷纷,好似在看什么珍奇的动物一般。 大祭师等他们看够了,便挥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问楚瀚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 楚瀚道:“我来找你,因为我认识这宅子的主人李孜省。他不是好人,我怕他害了你,特地来提醒你留心。他请你来京城做什么?” 大祭师点头道:“我瞧他也不是好人。那小子一张脸又尖又长,眼神阴沉,丑得要命,整日办些什么法会,让信众来送钱给他,手里就会弄些障眼法术,骗得别人晕头转向。我看了他就讨厌!”楚瀚道:“你既然讨厌他,为何又受他邀请来到京城,住在他这儿,帮他办事?” 大祭师眨眨眼,说道:“我为何离开舒舒服服的蛇洞,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还不是因为李孜省答应我要给我天下至宝血翠杉!” 楚瀚听了,不禁一呆,世间两件血翠杉,一件在自己身上,一件藏在东裕库的地窖中,李孜省又怎么会有?当下也不说破,问道:“他答应给你血翠杉,请你来京城做什么?” 大祭师搔搔头,说道:“其实要血翠杉的也不是我,而是巫王。李孜省先拜见了巫王,请求她出手。巫王说只有给她血翠杉,她才肯出手,李孜省便答应了。但是巫王自己不愿出远门,便命我代她前来办事,替她取回血翠杉,我便乖乖来了。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李孜省叫我来京城做什么,这几天他才慢慢透露口风。原来他要我去皇宫里面,向一个叫太什么子的人吹蛇王笛,要迷得他晕头转向,神智不清。” 楚瀚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万贵妃不敢杀死太子,竟出此毒计,想用蛇王笛迷惑太子!太子听闻笛声后,神智迷糊,举止失常,万贵妃便可禀告皇帝太子患上了失心疯,建议废了太子。这计谋果然狠毒,既不是杀害太子,便不会有人追究凶手;旁人不知道蛇王笛迷人心魄的奇效,便不会知道太子是受了蛇笛的迷惑,才露出疯癫之态。”暗暗庆幸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奸计,当下皱起眉头,露出担忧之色,说道:“大祭师,我瞧你不应该做这件事,也不能够做这件事。” 大祭师瞪眼道:“为什么不应该?又为什么不能够?” 楚瀚道:“你不应该做,因为李孜省根本是在骗你。他手中绝对没有血翠杉。你若不信,要他拿出血翠杉出来给你瞧瞧,他一定不断推脱,说什么这宝物现在存放在皇宫当中的秘密处所,只有等事成了才能拿出来给你。” 大祭师果然心生怀疑,问道:“他确实没拿出来给我瞧过。那又为什么不能做这件事?” 楚瀚道:“不能做,是因为太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你伤害我的朋友。而且太子乃是当今皇上的儿子,未来的皇帝。你想想,迷害皇帝的儿子,可不是件小事,你去干这事不但犯险,搞不好还得赔上性命。李孜省哄骗你去迷害太子,不管成功失败,你都拿不到血翠杉,这不是做了冤大头了吗?”他知道大祭师是边陲蛮荒之人,大明皇帝是愚是贤,对他自是不关痛养,因此也不用什么家国大义去劝喻他,只跟他说最实际的考虑。 大祭师听了,一拍大腿,说道:“你说得不错!好,我这便去问问李孜省,他到底有没有血翠杉。若是没有,那就啥都别谈!这小子若真敢欺骗我,我定要让他好看!”又道,“楚瀚,你是个讲义气的,当年你在靛海中本来可以逃走,却还是乖乖回来,跟我去苗族受罚。天下像你这么讲义气的人,实在少见!别人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一定听。”楚瀚听了,也只能苦笑,说道:“承蒙大祭师看得起,楚瀚受宠若惊。” 当夜,楚瀚偷偷潜入东裕库地窖,查看血翠杉是否仍藏在里面。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来过此地了,但见各处灰尘堆积,各种宝物也少了许多,想来梁芳这几年并没闲着,仍不断将宝库中的事物一一搬走。他启动机关,用钥匙打开了地窖入口,进入地窖探视,见到汉武龙纹屏风和那段血翠杉都仍在原处,并未被移动过,这才放下了心,暗想:“将血翠杉留在此地,应当比带回砖塔胡同安全。我的住处太过明显,地底密室只设下少数机关,未必能阻挡外人闯入。这间密室虽在皇宫之中,但没有人知道,当是最隐密的场所。”便又锁上地窖,悄悄离去。 次日,梁芳又来催促李孜省,李孜省被他烦得受不了,便带他一起来见大祭师,想请问他何时可以出手。两人来到小院落,但见大祭师正和一人饮酒谈笑,勾肩搭背,神态亲密,相谈甚欢,定睛一看,这人竟然便是西厂的楚瀚! 李孜省和梁芳两个都看傻了眼,猜不出楚瀚怎能跟这神秘恐怖的蛇族大祭师有这等交情!一时呆在当地,更说不出话来。 大祭师见到李孜省和梁芳二人,丑脸一沉,说道:“姓李的家伙,你老实说,血翠杉在哪儿?” 李孜省连忙道:“血翠杉是天下神物,收藏在皇宫最隐秘的地方。一旦大事成功,小人便会奏请主上,将那神物取出来交给您,当作谢礼。” 大祭师听他言语,跟楚瀚所说一模一样,心中更加怀疑,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梁芳和李孜省对大祭师敬畏之至,见他发恼,都不禁战栗,躬着身子,低下头不敢直视。大祭师又哼了一声,两人连忙应道:“是,是!”大祭师哈了一声,两人又连忙道:“是,是!” 楚瀚见梁芳和李孜省被吓成这等模样,不禁露出微笑。大祭师向他眨眨眼,一拍茶几,厉声道:“蛇王笛乃是神圣之物,岂能轻易施用?你想哄骗我,让我做冤大头,我可没那么蠢!”说完得意地向楚瀚望了一眼,楚瀚向他微微点头,意是赞许。 大祭师一挥手,说道:“我限你们三日之内,拿血翠杉来给我看。我若见不到血翠杉,立即便拍拍屁股走人!好了,你们两个,这就给我滚出去!”李孜省和梁芳连声应诺,狼狈退去。 楚瀚等二人走后,连声赞道:“干得好!大祭师,你随便发个脾气,就把他们吓得连滚带爬,当真厉害得很。”大祭师甚是高兴,扮个鬼脸,拍手笑道:“你说得对。蛇族大祭师最重仪貌威严,他们害怕我,原也是应该的。” 楚瀚回想起自己初见大祭师时,火光闪烁下,只见一张鬼怪般的丑脸隔着栅栏望向自己,那情景即使现在想起来,也颇让人毛骨悚然;至于蛇王笛和蛇夫们驱使的蛇群,就更让人心惊肉跳了。他当下说道:“幸好这两人都挺识趣,知道你的厉害。” 三日之后,李孜省和梁芳果然变不出血翠杉来,大祭师大发脾气,狠狠骂了二人一顿,立即率领族人离开京城。楚瀚送蛇族一行人来到大运河边上,等候乘坐南下的船。他与大祭师握手道别,依依不舍。临别之际,楚瀚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大祭师,当年你送我去巫族,是因为我弄丢了从蛇洞取来的木盒子。我最近才发现,那木盒子已被带进了京城。” 大祭师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当真?在哪里?”楚瀚道:“我只知道是被万贵妃拿去了。我花了不少力气寻找,却尚未能探出那木盒子的下落。”大祭师问道:“万贵妃是谁?”楚瀚道:“就是那太监梁芳的主子,也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孜省请你去迷惑太子,就是万贵妃的主意。”大祭师皱起眉头,说道:“难怪那李孜省问了我那么多关于下蛊的事情。” 楚瀚心中一跳,忙问道:“他问了你什么?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大祭师道:“他问我怎么下蛊。我又不是巫族的人,对蛊不过是一知半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若知道怎么施蛊,当初又何必这么害怕那木盒儿?”又道,“你当年毁去了巫族的蛊种,巫王都一一重新培养炼制出来了,唯有这万虫啮心蛊她无法炼制。她花了不少时间,到处寻访万虫啮心蛊的蛊种,听说有一部分被一个什么叫百花仙子的女子夺去了,但这女子很不好找,巫王始终没找到她。巫王若知道那木盒儿被带到京城,一定会亲身赶来取回。我得赶紧去通知她。” 楚瀚极想询问如今巫王究竟是谁,当初彩和咪縍两姊妹激烈争夺巫王之位,不知最后是谁胜出。但他当时偷走巫王和彩的蛊种,引起巫族内斗,自相残杀,情况甚是惨烈,大祭师虽赞叹他厉害,但巫族和蛇族世代联姻,唇齿相依,大祭师想来也不会真的愿意见到巫族流血受创。楚瀚对巫族仍旧十分忌惮,心想最好少提此事,便没有开口相问,只道:“我若能找到那木盒子,一定好好保存,归还给巫王。”大祭师道:“如此多谢你了。”便向他告别,上船而去。 楚瀚站在岸边,望着大祭师等人渐渐离去的船影,心想:“十多年前,我和百里缎在靛海中挣扎逃亡,拼死逃脱大祭师的魔掌;岂知十多年之后,我和大祭师竟会成为好友,不但一起把酒言欢,还说服了他不要伤害太子。世事奇奥,当真不可思议。” 楚瀚送走了大祭师,心中甚是轻松得意,回到家时,却见百里缎神色凝肃,说道:“尹大哥送了急信来,要你立即去龙游一趟。” 楚瀚感到一阵不祥,立即出门,百里缎怕他出事,也跟着去了。二人连夜赶到浙江龙游,来到尹家门口时,但见门口挂着黑布,楚瀚心知不好。他闯入门中,见到尹独行独坐在大堂上,脸色雪白,双眼红肿。楚瀚直冲到他身前,尹独行低下头,眼泪双垂,哑着声道:“红倌死啦。难产,是两日前的事。” 楚瀚如遭雷击,呆在当地,一股深沉的痛楚涌上心头,喃喃道:“红倌死了!红倌死了!” 尹独行抱头哭道:“红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楚瀚见他伤痛欲绝,心中悲痛也如洪水倾泻一般,再也难以压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两个好友相拥痛哭。 此后数日,尹家忙着办红倌的丧事。楚瀚感到整个人都如掏空了一般,呆呆地坐在角落,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丧事办完,他才恍恍惚惚地来到红倌的坟前,见到墓碑上写着“尹府荣氏之灵”,连红倌两个字也未曾出现。 红倌何许人也?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记得。当年红冠京城的刀马旦,女扮男装傲视戏曲界的奇人,不足以述说红倌传奇的一生。楚瀚心中记得的仍是那个十五六岁时的红倌,身负惊人艺业,面容俊俏,举止潇洒,性情爽朗,背地里却是个孤苦而又高傲的少女,心底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无法忘记她窗外那株夜来香迷人的香味,她的软语腻爱,她的豪爽娇痴,和那许许多多与她共度的夜晚。这是他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一段美好时光,也或许是他心中仅存的一段美好时光。 他这一生眼望着过去美好的记忆逐渐转化成痛苦:可喜的小妹子胡莺成了唠叨苦恨的怨妇;三家村旧时的藏宝窟变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父亲汪直凶恶奸狠,母亲纪淑妃被迫自尽;百里缎沦为残废;胡月夜和上官无嫣自私阴险的面孔……但他知道无论这世间的人、事、物有多么丑恶,他都得撑下去,为了太子,为了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他仍得回去京城,回去替汪直办事,主掌西厂。 想到此处,他不禁崩溃痛哭起来,如果红倌还在世上该有多好!即使她不在自己身边,即使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为什么世间美好的事物都得如此残酷地经历成住坏空,为什么世间万物终归无常? 不知何时,尹独行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默然不语。两人静了许久,尹独行才道:“十多年前,你们在京城的往事,我都知道了。她走前要我转话给你,说她不曾忘记你当年为她摘采夜来香的情谊。” 楚瀚听了,心痛如裂,掩面泣道:“她不该对你说这些。” 尹独行摇头道:“不,她该说。我是她丈夫,我从不介意她的出身,又怎会介意她的过去?”他闭上眼睛,说道,“我只道世间没人能明白我为何如此重视她。如今她走了,我反倒庆幸世上还有你,只有你能完全明白我心中的悲痛。” 楚瀚感到一颗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伸手紧紧握住尹独行的手,泣不成声。良久,他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抹去眼泪,抬头再望了红倌的墓碑最后一眼,说道:“大哥,我该去了。”尹独行叹了口气,说道:“我送你一程。” 尹独行直送楚瀚到了镇外,望着他上马而去。此时已是傍晚,尹独行望见暮色中,野地里,一骑正痴痴地等候着。黑马上的黑衣乘客戴着帽,蒙着面,见到楚瀚纵马驰过,便缓缓在后跟上。尹独行叹了口长气,他知道那是百里缎,楚瀚的“影子”。 尹独行明白,尽管楚瀚如今已是威风八面的西厂副指挥使,统领西厂,掌控生杀,但他心中的苦闷无奈却只有日益加重,若非有百里缎跟在他身边,他只怕老早便要自戕了。 第七十二章 挑衅青帮 楚瀚回到京城后,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多久,他收到汪直传回紧急命令,告知其心腹兵部尚书王越秘密传讯至宣府,说尚书董方、薛远和侍郎滕昭、程万里等人秘密上书皇帝诋毁自己,要楚瀚设法冤害他们,将他们逮捕,下入西厂厂狱严刑拷问。 楚瀚感到意兴阑珊,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照汪直的指示去做,陷害了这几个正直敢言之士,下入厂狱拷打一番,捏造几份口供,分别判了罢黜、贬官、流放等罪名。一时西厂气焰又起,朝中大臣原本便惧于汪直的威势,此刻知道他即使人不在京城,但眼线爪牙仍多,皆噤不敢言。 这日晚间,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太子见到他来,似乎并不很高兴,只淡淡地道:“你来了。” 楚瀚见他脸色不豫,问道:“殿下,今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吗?” 太子这时已有十三岁,举止言谈已如大人一般了。他直望着楚瀚,眼神满是威严,沉声说道:“今日谢师傅跟我讲课时,说他的好友董方被西厂陷害,下狱拷问,更被判刑流放边疆。你说,这是真的吗?” 楚瀚一听,背上冒出冷汗,低头说道:“确有……此事。” 太子神色又是愤怒,又是不解,说道:“瀚哥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汪直这人嚣张跋扈,我不懂父皇为何如此信任他,对他言听计从,还派他出去边疆领兵征战!像汪直这样的奸佞之徒,你为何要替他办事,助纣为虐?” 楚瀚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怎能告诉太子,今日的太子之位,全是靠了汪直的势力才得以保住?如果没有汪直,没有楚瀚替汪直办事,万贵妃老早便将他这个太子废掉了。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也不能期待太子明白这场宫廷斗争背后的暗潮汹涌,便又闭上了嘴,低头不答。 黑猫小影子睡在角落暖炉旁的坐垫上,它似乎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紧绷的情势,抬头望向楚瀚,目光中带着深沉的哀伤眷恋。它较之前又老了一些,近来已很少离开太子的卧房。它想跳下地,来到楚瀚身边,却已没有力气移动,仍旧躺在那儿。 太子甚是激动,转过身去,背对着楚瀚,说道:“你今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楚瀚瞥见太子脸上厌恶鄙夷的神色,不禁心痛如绞,忽然想起太子还是婴儿之时,自己整日保抱哺喂他的情景;及至他五六岁时,自己常常让他坐在肩头,带他出宫游玩的种种往事。但现在太子已不是孩子了,他已经懂事了,开始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阴暗卑污,多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楚瀚倏然惊觉,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形象已全然毁坏了,不论时光如何移转,太子往后都将认定他是和汪直一样的残忍奸险之徒,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楚瀚咬着牙关,低声说道:“谨遵殿下之命。”悄然退出,离开仁寿宫时,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小影子忽然跳下坐垫,想追上楚瀚,但楚瀚却已去得远了。小影子坐在窗口,向窗外观望了许久。太子不悦地道:“不用等了!他不会再回来的。”小影子听了,回头望向太子,慢慢走回坐垫,重新睡下了。 红倌之死,已让楚瀚低沉沮丧,但太子对他的不谅解,才是对他最沉重的打击。百里缎从未见过他如此郁落痛苦,只能尽量陪伴在他身边,不断对他道:“总有一日,太子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总有一日,你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只是摇头,痛哭说道:“他永远不会谅解我的!我永远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抱抱我亲爱的弟弟,亲吻他的小脸了。他永远都会这么痛恨我,将我当成毒蛇猛兽,奸险小人,他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大卜仝寅当时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当年在南昌城外再次见到仝寅时,仝寅曾经沉重地对他说道:“往后的年岁,可需委屈你了。你得做许多你不愿意做的事,将成为你最不愿意成为的人,但你成就的会是件大事。你要记着,悲欢离合总无情,是非善恶岂由己?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吗?是吗?楚瀚不断询问自己: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之后数月,楚瀚情绪极度消沉低落,往往彻夜无法入眠,时而焦躁,时而忧郁,时而痛哭。他开始借酒消愁,百里缎常常半夜起身,见到楚瀚坐在桌旁独饮,双目通红,地上放着两三个已喝空的酒坛。 多日之后,百里缎再也看不下去,一日她将家里所有的酒都拿去倒掉,楚瀚来找酒喝时,她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该醒醒了!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你这条命很快就要送掉了!” 楚瀚微微一惊,伸手抚着脸,低下头,眼中泪水泫然欲落,说道:“死就死吧,我本来就不想活了。”百里缎提高声音道:“胡说八道!你怎么能死?你死了,太子怎么办?你记着,你不会比我早死。要死,也该我先死。”楚瀚摇头道:“谁早死,谁晚死,哪能说得定?” 百里缎神色却十分严肃,说道:“世间坏人早死,好人晚死,这是天理。我是坏人,你是好人,因此我一定比你早死。”楚瀚不禁失笑,说道:“好姊姊,我怎能算是好人?” 百里缎凝望着他,说道:“你当然是好人。你为太子付出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自己吗?”楚瀚摇了摇头。百里缎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楚瀚道:“我是为了太子。我希望太子有朝一日能登基,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百里缎望着他,说道:“楚瀚,你出身三家村,擅长取物。你可知道你此刻在取什么?”楚瀚听她这一问,呆了好一阵子,才道:“我保护太子,是希望能为太子取得天下。” 百里缎道:“不错!你在谋取的,正是天下。你要谋取的事物太大,自不免遇上诸般挑战折磨,经历种种痛苦煎熬,如今这算得什么?你若连这一点儿苦都忍不得,又怎能保护太子,成功取得天下?” 楚瀚听了,如梦初醒,一时甚觉惭愧,开口说道:“姊姊,我知道了。就算太子恨我恼我,我也得保护好他。我若就这么死了,太子的情势将万分危险,一切也前功尽弃了。” 百里缎点了点头,眼神转为温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说道:“正是。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坚持到底,不能放弃。知道吗?” 楚瀚握住她残废粗糙的手掌,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惊悚哀恸,已有那么多人为此丧命,为此牺牲。百里缎说得对,他们都不会让他放弃的。 在百里缎的督促鼓励之下,楚瀚才勉强振作起来。又过数月,汪直忽然传信回来,说他就将返回京城。楚瀚甚是疑惑:“他这几年大都在宣府监军作战,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为何抽空回京?”当即出城迎接。 汪直率领一队锦衣卫乘马回京,楚瀚在城外设宴为一行人接风。但见汪直面容虽有些疲倦,但神采奕奕,显然仍热衷于边战兵事。汪直见到他,竟然并未劈头就骂,反而夸赞道:“一贵,这些日子来,你镇守京城,稳定大局,好让边将能够安心作战,功劳着实不小啊!我定要在万岁爷面前详述你尽忠职守,一心报国。” 楚瀚唯唯称是,心中暗暗担忧,知道汪直已逐渐陷入自己编织的幻梦之中,无法自拔。自从汪直离开京城、赴北方监军以来,他便将自己当成了个手握军权、战功彪炳、威霸一方的元帅。事实上成化皇帝虽纵容他在外作威作福,却从未忘记过他宦官的身份,因此他既不能如王越、陈钺等封公封伯,也不能升官,最多不过是加点禄米,但汪直却沉醉其中,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天下安危都系于他的一身。这时他对楚瀚说话的口气,便似一个大统帅对属下的安抚鼓励之辞,只听得楚瀚啼笑皆非。 在楚瀚眼中,汪直在京城的地位已开始受到威胁,万贵妃靠着首辅万安的支持,势力渐增,而掌管东厂的尚铭也逐渐向万贵妃靠拢。如今汪直远在边疆,少在皇帝身边出没,影响力自然降低了许多。 楚瀚将心中忧虑说了出来,希望汪直留意。汪直却不屑一顾,挥手道:“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摆平了便是。我倒有件大事,要你去办。”楚瀚见他听不进去,甚感无奈,只能道:“汪爷请说。” 第48节 汪直道:“你知道青帮吗?”楚瀚一呆,说道:“自然知道,那是在大江南北包办船运漕运的江湖帮会。” 汪直道:“我听人说,青帮的头子成傲理胸怀大志,正招兵买马,想要起兵篡位,你去将这件事情查清楚了,回来详细报告给我知道。” 楚瀚听了,不禁怔然,没想到汪直会愚蠢无聊到此地步,将这等无稽传言当真去办,但也只能躬身道:“谨遵汪爷指令。” 汪直又低声道:“这件事皇帝非常重视,你一定得好好去查个清楚。” 楚瀚长时间在京城经营,在皇宫中也布满眼线,清楚地知道成化皇帝根本没听过这等传言,即使听见了,想必也不会当真。但听汪直说得煞有介事,楚瀚心想:“他大约是怕失去皇帝的信任,想搞出件大事儿来,彰显他消息灵通,办事能干。” 然而指称一个江湖帮会的帮主意图起兵叛变,实在无法令人信服。他也不多说,打算自己去摆平了这件事。汪直却又叫住了他,说道:“你去武汉,在青帮总坛调查一番,出手抓住了他们那姓成的帮主。他若不坦承企图叛变,就让他在西厂多待一段时日,他总会招的。” 楚瀚不禁苦笑,他可不似汪直这般天真,熟知青帮不但帮众逾万,人才济济,而且成傲理和手下帮众不乏武功高强者,就算派出几百名锦衣卫前去围捕,也不可能捉得住成傲理。这么一闹,原本没想过叛变的青帮搞不好真要叛变。他正动念头该如何处理此事,汪直又道:“我明日便启程回宣府,你好好处理此事,尽快派快马来向我报告。”楚瀚点头应承。 汪直又吩咐道:“我在城中御赐的那座宅子,还没整修完成。你帮我盯紧一些,我下次回京,便要住进去的。你跟他们说,一切布置装潢,挑最好的料,用最好的工,一点也别俭省。” 楚瀚知道皇帝因汪直边战有功,赐给他一座占地数百顷的大宅,正大兴土木,重建装修。他哪里有心去替汪直监工布置,随口答应了。 他送走了汪直后,对青帮之事甚感棘手,决定启程去往武汉青帮总坛,见机行事。百里缎甚是担心他,便跟以往一般,蒙面黑衣,与他同行。 不一日,二人来到武汉,楚瀚让百里缎在城中等候,自己单独去见成傲理。他知道西厂恶名昭彰,江湖武林人物对这等朝廷鹰犬走狗甚为不齿,便没有端出汪一贵的名号。来到青帮总坛时,只说三家村故人楚瀚求见成帮主。 他担心成帮主老早忘记了自己这号人物,没想到话传进去之后,成帮主很快便请他入内相见。一隔十余年,成傲理此时已有四十多岁,鬓发略白,神态也比当年在京城相见时老成持重了许多,但举止中的英俊风流可丝毫未减。成傲理竟然仍记得楚瀚这人,盛情相迎,待他着实客气,摆下筵席为他接风洗尘。 楚瀚甚少跟江湖人物打交道,行事甚是谨慎小心,宴饮完后,他对成傲理道:“兄弟从京城来,乃有机密要事想向帮主禀报,可否请帮主屏退左右,容我密禀。” 成傲理点了点头,挥手命其他陪席的手下退去,只留下亲信赵恨水和王闻喜二人,侍立在他身后。楚瀚隐约记得当年曾在京城的旧操练场上见过两人,他们那时还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如今两人年纪也不轻了。王闻喜仍是往年精明干练的模样,留着两撇八字胡;赵恨水却肥胖了不少,不复是当年轻身功夫了得、攀爬旗杆的剽悍少年了。 楚瀚便说出自己在汪直手下办事,现任西厂副指挥使等情况。三人闻言,都不禁惊诧,他们只道这青年是个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飞贼,却没想到他竟然在京城担任这么高的职位,而且是恶名昭彰的西厂鹰犬。王闻喜脸上立时露出鄙夷之色,赵恨水则显得十分戒慎,唯有成傲理面色丝毫不改,仍旧微笑着望向楚瀚。 楚瀚最后道:“在下替汪公公办事,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这回派我来武汉,是为了让我调查青帮是否意图谋反。” 成傲理听见“意图谋反”四字,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楚兄弟说笑了。我青帮专替官府承运米粮,攒那微薄的漕运船费,仅仅够让兄弟大伙儿养家糊口。帮中兄弟虽多,但都是些安分守己的船夫苦力,我们奉承巴结官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丝毫反叛的念头?”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成帮主,兄弟虽身在官府,但出身三家村,对江湖中事略有所知,对武林中人也素来敬重。汪公公这回的指示,确实让我为难得很。无论什么武林门派,江湖帮会,彼此争雄逞强是不免的,但大约没人会真去干什么造反篡位的事儿。我特此来告知帮主,便是想与您商量,该如何化解这场无谓的胡闹才好。” 成傲理听了,一时没有回答,却转头望向两个左右手,显然想知道他们的想法。 王闻喜上前一步,说道:“汪公公跟我们青帮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怎会无端找我们开刀?难道这其中有奸人挑拨?还是帮中出了叛徒?我们定要揪出那挑起事端的小人,好生教训他一顿!” 成傲理点点头,并未置评,转头望向赵恨水。赵恨水道:“青帮近年好生兴旺,在京城的生意也愈做愈大,可能因此招惹同行嫉妒,向宫里的人传递消息,借此敲诈我们一笔,好达到打击本帮的目的。” 成傲理点了点头,说道:“恨水所言,甚有道理。”他抬头望向楚瀚,问道,“楚兄弟却有什么高见?” 楚瀚沉吟道:“汪公公最近忙于边战,少理京中诸事。我猜想若是给他一笔银子,应当便能暂时平息这事。” 成傲理道:“既然如此,楚兄弟觉得该给个什么数目?” 楚瀚还未回答,王闻喜已插口道:“帮主,不能姑息养奸,一味花钱消灾哪!”成傲理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举起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对楚瀚道:“请大人给个数目,本座尽量筹措奉上便是。” 楚瀚知道汪直虽好大喜功,却也不忘贪财搜刮,他打青帮的主意,想必是为了多开财源,别被梁芳、尚铭这些人的富贵给比了下去。他想起汪直御赐的巨宅,宅中装潢布置尚未完成,他粗粗算了算,知道至少要两三万两银子,才能将那华宅装潢到如梁芳、尚铭的府第那般富丽堂皇。他颇觉不好意思开口,勉强说道:“若能有两万两,我想应能让汪公公放手。” 王闻喜脸色一变,双眉竖起,几乎便要破口大骂。成傲理却面不改色,微微点头,缓缓说道:“数字是不小,但我青帮并非不能应付。楚大人,不知这笔钱何时需要?” 楚瀚心想:“成帮主掌理青帮多年,威名素着,气度果然沉稳非凡。”但他望见成傲理的神色,也知道这数目确实不容易筹措,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贵帮赚的是苦力钱,我也实在不愿意替汪公公开这个口。不如这样,我手中有几件最近取得的珍奇宝贝,就当作是贵帮献给汪公公的好了。” 成傲理没想到这只有一面之缘的青年,竟会平白送给自己这样一个大礼,摇头道:“这怎么成?” 楚瀚道:“我原也无心取这几样事物,只为了给对头一点教训,才出手取了。其中有唐太宗天可汗天威无疆碑,两尊敦煌龙门石窟的古观音半跏坐像,汉高祖的龙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张旭的狂草《古诗四帖》等几样。若在市面上沽售,少说也有一万多两银子。这些事物可能太过显眼,若是贵帮能代为脱手变卖,再稍稍补上一些,应当便足够了。” 成傲理虽非精擅古董宝物之人,但听见这几件事物,却也不由得吃惊,说道:“这些可不是寻常得见的宝物啊!莫非……莫非是三家村中的事物?”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这几件宝物,往年曾一度收藏在三家村中。如今三家村已毁,再也无能收藏了。” 成傲理点了点头,站起身,行礼说道:“这件大礼,本座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在此代青帮上下,感谢楚兄弟高义相助。”楚瀚连忙回礼,摇手道:“成帮主不必客气。汪公公为人奸佞险狠,天下皆知,兄弟不得已而替他办事,也只能尽量为人留下余地了。” 成傲理对楚瀚的诚意十分感动,留下他殷勤招待。楚瀚不愿多留,依从成傲理的吩咐,与王闻喜密谈了转交宝物的事宜,便准备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成傲理拉着他的手,再次感谢他代为周旋,帮助青帮回避大难。送行之前,成傲理让小妾奉上一篮礼品,却是在路上的饮食衣物,准备得十分周到。楚瀚向她点头致谢,但见这小妾身形娇小,容色平凡,眉目间却带着一股英气,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 成傲理道:“春喜,向大人问安。” 那小妾抬眼望向楚瀚,说道:“西厂汪指挥使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晓?”语气中颇含挑战蔑视的意味。 楚瀚一呆,没想到一个青帮小妾竟也有这般的见识勇气,竟敢对自己如此说话。西厂恶名昭彰,确实不值得任何人尊重礼遇,一般江湖人物更是唾弃鄙视,兼而有之。他还未回答,成傲理已斥道:“不得无礼!楚大人违心为奸佞汪直办事,暗中保护解救了无数受冤罪犯,是个可敬的人物。” 春喜收回直视的眼光,这才向楚瀚敛衽行礼。成傲理拉起春喜的手,说道:“你也准备好上路了吗?”春喜点了点头。 成傲理对楚瀚道:“春喜父母年高病弱,我这遣人护送她回陕北老家省亲,侍奉父母。她父母就是因为受到西厂逼迫,才弃官回去了陕西老家。”楚瀚“啊”了一声,心中甚感歉然,却不知能说什么。 成傲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楚兄弟请别放在心上。你在暗中照顾受冤受害的罪犯家属,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然而恶名在外,不知者不免恶言相向,甚至刀剑相加,楚兄弟还须谨慎小心。” 楚瀚道:“多谢成帮主忠告。在下理会得。” 他拜别成傲理,离开了青帮总坛,便去城中寻找百里缎,两人相偕离去。 第七十三章 日出影匿 楚瀚和百里缎出城后,东行数日,一路无话。离京城不到一日的路程时,忽听身后马蹄如雷般响,百里缎勒马回头,皱眉道:“来人不少,不知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楚瀚心中也有些不安,说道:“应当不是。我们先避在道边吧。” 过不多时,那群人已追赶上来,看服色竟然是青帮中人,为首的留着八字胡,正是王闻喜,但听他大喝道:“恶贼楚瀚,快快留步!你干下了这等大事,难道以为自己逃脱得了吗?” 楚瀚一呆,说道:“王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王闻喜怒喝道:“谁是你大哥?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谋害了成帮主,竟然还有脸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楚瀚大惊失色,说道:“成帮主怎么了?”他望向一旁的赵恨水,赵恨水脸色极为难看,说道:“不只成帮主,全家老少、姬妾童仆,无一幸免。成家血流成河,将成家的门坎都淹没了。上上下下,总有百来口人惨遭灭门。” 王闻喜戳指怒道:“这等骇人听闻的灭门血案,也只有你西厂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干得出来!” 楚瀚听了,脸色煞白,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离开武汉不过两日,青帮总坛竟发生这等大事,而青帮中人竟深信是自己所为。他吸了一口气,说道:“成帮主不是我害的。我离开武汉时,诸位都在场相送,怎会怀疑到我头上?” 王闻喜咬牙切齿地道:“你仗着西厂之势,来向成帮主敲诈勒索,要求大笔贿赂,帮主断然拒绝,你恼羞成怒,拂袖离去。趁着晚间,率领上百名锦衣卫偷偷攻入成家,杀人泄恨。为了掩饰你的恶行,竟然一个活口也不留,西厂败类,残忍至此,人神共愤!” 百里缎插口道:“若是一个活口也未留,你们又怎知道是锦衣卫下的手?” 王闻喜转头瞪向她,目眦欲裂,大声道:“我们清晨赶到成家时,正见到一群锦衣卫骑马匆匆离去。若不是出于你楚瀚的指使,又是出于谁的指使?” 百里缎和楚瀚对望一眼,知道自己受人陷害,百口莫辩,己方孤身二人,此刻受到数百青帮帮众围攻,情势不利已极。 百里缎微微摇头,低声道:“我掩护你,你尽快脱身。”楚瀚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百里缎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傻子!你不能放下太子,就如我不能放下你一般。快走!”说完陡然纵马上前,拔出匕首“冰月”,直往王闻喜驰去。 王闻喜武功不弱,但近年来在青帮中位高权重,已甚少亲自与人交手。这时见百里缎气势汹汹地向他攻来,连忙拔刀守住门户,叫道:“拦住了她!”青帮帮众齐声发喊,一拥而上,阻住了百里缎。百里缎挥匕首攻向青帮帮众,招数狠辣,登时将三四名帮众砍下马来。 楚瀚在旁见百里缎对王闻喜出手,知道她意在擒住青帮的首脑,好让其他人心生顾忌,不敢进逼。两人此刻以少敌多,即使马再快,轻功再高,也绝难全身而退,擒贼擒王自是唯一的生路。他一侧头,见到赵恨水就在离自己左首数丈之外,心想这赵王二人乃是成傲理生前最亲信的手下,成傲理死后,他二人自将接掌青帮大位。想到此处,他立即掉转马头,纵马快驰,往赵恨水冲去。 赵恨水见他冲来,大喝一声,挥动长枪,刺向楚瀚。楚瀚一个提气,拔身而起,身轻如燕,轻巧地落足于长枪之上。赵恨水大惊,用力一掼,想将楚瀚掼下枪去,岂知楚瀚仍稳稳站在枪上,并且一步一步沿着枪身直奔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伸手点上他肩头穴道。赵恨水叫一声“不好”,肩头已然中穴,半身酸麻,已无法动弹。 楚瀚身形一闪,落在赵恨水身后的马上,匕首抵在他的背心,喝道:“大家住手!不然这人便没命了!”百里缎见楚瀚得手,不再缠斗,纵马来到他的身旁。 王闻喜眼见楚瀚身法奇快,几瞬间便擒住了赵恨水,也不禁脸上变色,勒马连连后退,直到身边围绕了数十名帮众,这才稍稍放心,高声喝道:“天杀的锦衣卫,你们已害死帮主,竟然还想逞凶!快放过赵兄弟,不然我等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兄弟们,围住了这两个奸贼!”举起手,数百帮众重新围上,各举兵刃,狠狠地望着楚瀚和百里缎。 百里缎自幼在奸险狡诈的锦衣卫中打滚,她窥见王闻喜八字胡下掩饰不住的暗喜,陡然惊觉:“糟了!害死成傲理、嫁祸于我们的就是这八字胡子!我们捉住的这人并未参与谋害帮主,那八字胡子恨不得楚瀚杀了他才好。”她心中一凉,顿时知道楚瀚捉错了人,而这个错误足可令他二人赔上性命。她当机立断,撇下楚瀚,拍马便往王闻喜冲去。 王闻喜早已有备,大叫道:“这妖女参与杀害帮主,大家拿下了她,不必留活口!”青帮十多人一拥而上,各种兵器一齐往百里缎身上招呼去。 楚瀚大惊,百里缎如此孤身冲入敌阵,岂不是去送死?大急之下,对赵恨水喝道:“快叫你的手下不可伤她!” 赵恨水无奈苦笑,他自也看出王闻喜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此时只能大叫道:“兄弟们!快住手!” 赵恨水自己的亲信兄弟听见他呼唤,都纷纷退开,然而王闻喜的手下仍对百里缎狂攻不已。楚瀚当即抓着赵恨水,拍马上前,往百里缎奔去。 这时百里缎在青帮帮众的围攻下,勉力挥匕首抵挡,又砍死了三四人,自己身上也被砍伤了两处。楚瀚叫道:“姊姊快退!”飞身上前,挥匕首挡开了攻向百里缎的刀剑。百里缎喘了一口气,回道:“得捉住那留八字胡的家伙!” 楚瀚明白这是二人活命的关键,当下将赵恨水交给她抓着,自己奋力跃起,一足在马头上一点,飞身到另一匹马上,脚下一点,又跳到另一马的头上。青帮中人哪里见过这等出神入化的轻功,从没想过一个人竟能在奔腾的马匹头上窜跃自如,一时都看得呆了。 楚瀚更不停留,在踏过五六匹马后,已来到王闻喜的身前。王闻喜抬头见到他的身影,大惊失色,慌忙往旁一让,翻身下马,赶紧缩到马腹底下。楚瀚跟着追下,但另有一匹马挤了上来,挡在王闻喜身前。楚瀚咒骂一声,握紧匕首,双足勾在马鞍上,从王闻喜坐骑的另一边荡下,挥匕首攻向王闻喜。不料王闻喜反应极快,趁楚瀚被另一匹马阻隔的半刻间,已滚到地上,攀附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肚。 楚瀚攻势落空,赶紧追上,在马肚之下、马腿之间穿梭,追踪王闻喜的身影。他知道只有捉住了此人,两人的命才能保住,因此不顾危险,施展飞技,在数十只马蹄的践踏踢蹬之间穿梭,周围的青帮帮众纷纷挥兵器向他攻去,楚瀚数次闪避不及,身上和手脚分别被砍出几个口子,幸而都只是轻伤。他瞧准了王闻喜的身影,直追上去,匕首递出,在王闻喜的背心划了一道,又在他背心神道穴上补了一指。 王闻喜怒吼一声,俯身倒下。楚瀚心头一喜,伸手臂扣住了他的颈子,将他拉起,用匕首抵在他的胸口,喝道:“我捉住你们的头子了!大家别动,再动我便立即杀了他!”他只道王闻喜已然受伤,又被自己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不料王闻喜忽然奋力一挣,挣脱了他的挟持,回身一刀横劈过去,去势极快,眼看便要砍入楚瀚的胸口。 楚瀚大惊失色,一时更想不出王闻喜为何可以行动自如,一转瞬间,这刀便已斩到眼前。便在此时,一个人影如狂风一般卷来,扑在楚瀚身上,王闻喜这一刀,便砍上了那人的背心。 楚瀚看得真切,扑在自己身上之人正是百里缎。他惊叫道:“姊姊!”随即听见百里缎在心中对自己喊道:“快制住他!” 楚瀚反应极快,立时想到王闻喜刚才并未受伤中穴,定是因为身上穿了什么护身甲之类,当即一跃上前,抢到王闻喜身前,伸手点上他额头上的神庭穴。王闻喜闪避不及,额头中指,登时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再也无法动弹。 楚瀚回身去看百里缎,但见她已跌坐在地上,脸上全无血色,呼吸急促,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激动:她竟不顾自己的性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替自己挡了这致命的一刀!他愤怒难抑,一脚踩上王闻喜的胸口,手中匕首直伸入他的口中,怒喝道:“混账,你伤了她!你伤了她!”激怒之下,楚瀚一时将三家村不伤人杀人的戒条抛到九霄云外,真想一刀解决了此人。王闻喜穴道被点,手脚不听使唤,感到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舌上,直逼咽喉,只吓得全身直冒冷汗。 楚瀚感受到百里缎在心中对他道:“莫杀他!杀了他,我们都没命!”楚瀚当即警觉,知道唯有抓住这人当作护身符,才有希望逃出。此时百里缎重伤下的痛苦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楚瀚能切身感受到她所受的创伤有多么严重。他心中一片冰冷,收回匕首,拽着王闻喜来到百里缎身边,跪在她身旁,低唤道:“姊姊,姊姊!” 百里缎脸色苍白如雪,背后伤口疼痛如烧,一边喘息,一边咬牙道:“我可以……可以撑一阵子……快走……” 楚瀚快手扯下上衣,检视百里缎背后的伤口,但见那伤口足有一尺半长,数寸深,他赶紧用衣衫按住伤口,尽量止住鲜血涌出,又将伤口层层包扎起来。 楚瀚抬起头,见到其他帮众仍围绕在四周。他目眦欲裂,暴喝道:“通通给我滚开了!”众青帮帮众见首领落入对头手中,楚瀚神态若狂,都是惊惧交集,匆匆退开。 楚瀚将百里缎抱上一匹马,自己拉着王闻喜跳上另一匹马,环望青帮帮众,高声吼道:“你们的帮主不是我杀的!我就这一句话,信不信随你们!现下这姓王的在我手中,所有人立即退后五十步,不准追来,否则后果自负!” 青帮众人都望向赵恨水。这时赵恨水已重新上马,脸色苍白,肥胖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神却十分镇定。他高声道:“大家退开!” 楚瀚“嘿”了一声,心想:“方才那王闻喜完全不顾他的性命,这赵恨水却是个讲义气的。”望着青帮众人退开,拉起百里缎的马缰,纵马冲出重围,往东方快驰而去。 奔出十多里,楚瀚担心百里缎的伤势,叫道:“姊姊,你怎样了?”百里缎没有回答,却是伤势太重,已说不出话来,只侧过头,睁眼望着楚瀚,眼中满是温柔眷恋。 楚瀚焦急如焚,他眼见青帮众人没有跟上,便将穴道被点的王闻喜丢在草丛中。他策马近前,抱起百里缎,让她面向自己,坐在身前,策马快驰,心想:“赶紧回家替她治伤,或许还有救!或许还有救!”疾驰出一段,远远已能见到京城的城门。他纵马穿过城门,进入城中。 百里缎将头靠在楚瀚的肩上,只觉得奔马颠簸得厉害,伤口痛得令她更睁不开眼,鼻中闻到楚瀚身上的一阵阵气息,她很想伸手抱住他的身子,或是去抚摸他的脸颊,但却已没有力气了。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临死前她还有话要跟他说,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真的不多了。她勉力睁开眼,见到城门不断倒退,知道二人已进了城,楚瀚终于安全了,松了一口气,身子一侧,便要往马旁摔落。楚瀚连忙伸手抱住她,但见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全身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楚瀚叫道:“姊姊!姊姊!再撑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百里缎眼睁一线,勉力举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露出微笑,断断续续地道:“楚瀚,楚瀚……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大越……”百里缎吐出一口气,就此闭上了眼睛。 楚瀚感到全身冰凉,紧紧抱着百里缎的身子,不断呼唤:“姊姊,姊姊!”百里缎却已不会回答他了。楚瀚无法相信她会离自己而去,喃喃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赶紧回家去。回到家,一切就没事了。” 他抱着她的身子,一跃下马,脑中昏沉,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去,直到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了,仍不肯放手。他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好几个伤口仍在流血,没注意到路人望向他时惊恐的眼光。他跌跌撞撞地走回砖塔胡同,将百里缎放在石炕上,跪倒在炕前,轻抚着她苍白的面颊,说道:“姊姊,你好好休息,我就来陪你了。”说完眼前一黑,瘫倒在炕旁,不省人事。 楚瀚醒来时,脑中一片混沌。他听见有人在厨下淘米,第一念便想:“是碧心在煮饭了。”随即想起自己让碧心带了楚越住在隔壁院子,从不到这边来,又想:“是姊姊在煮饭,她怕我饿,这么早便起身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似乎正是清晨时分。他感到头痛欲裂,身上和腿上的伤口辣辣作痛。他爬起身,摸摸身边,百里缎的被褥是空的。他挣扎着下了炕,一步一疼,慢慢走到厨房门口,见到一人正弯着腰淘米,身形高长,长衫摆子扎在腰间,竟是尹独行。他听见楚瀚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说道:“你醒了?快回去炕上,我煮好了粥给你端去。” 楚瀚唤道:“大哥。”心想:“为何大哥在这儿煮粥?姊姊呢?” 尹独行抹去额上汗水,说道:“伤口痛吗?快去多躺一会儿。” 便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瀚陡然忆起事实,脑中响起她最后的一句话:“楚瀚,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大越……”他霎时感到全身无力,软倒在地。 尹独行赶忙放下手中米盆,冲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回炕上躺好。楚瀚感到虚弱无比,悲恸如排山倒海般压顶而来,几乎将他压得无法呼吸。他紧闭双眼,感到尹独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接着才发现是自己紧紧捏着尹独行的手,好似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攥着救命稻草一般。 百里缎舍身相救的那一幕再次在他眼前闪过:在他见到王闻喜的刀那么近地砍向自己时,他就知道自己该没命了;而在百里缎扑在他身上的那一霎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她代替自己死去的决心。她曾经直接了当地告诉过他,她将尽她所能保护他,让他好好地活下去。楚瀚不断回想着那一幕,回想着百里缎扑在自己身上时安然决然的眼神。她始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毫无犹疑,果断狠情,即使在选择自己的死亡时,她也始终冷静,始终无畏。这就是百里缎,他的伤疤,他的影子,他这一生唯一的依归。 第49节 楚瀚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她那般刚强果决,自己永远是她口中太过善良的傻子,是她眼中的“好人”,是会感受到痛苦、悲伤、哀恸的弱者。她残忍地舍弃自己而去,残忍地让自己面对剩余的日子;她即使去了,楚瀚耳边仿佛仍能听见她的叮咛督促,她叫他不能软弱,叫他坚持到底,绝不放弃。 楚瀚呆呆地躺在那儿,睁着眼,却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也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流泪,只觉得全身全心一片空虚,空虚中唯有无边无际的难忍剧痛。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强开口,问尹独行道:“她在哪儿?” 尹独行静静地道:“在那边房里。天大明后,我去买副棺材,让人来收殓了她。”楚瀚道:“多谢大哥。”停了一阵,才道,“将棺木停在隔壁院子。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去大越。她会等我的。”尹独行点了点头。 当日下午,尹独行买了副棺材回来。楚瀚不让旁人碰她,亲手收殓了百里缎的遗体。他在东厂作狱卒时,时时见到仵作收殓犯人的遗体,过程并不陌生。他替百里缎换上一套白色的越族衫裙,那是当年百里缎老远从大越带回来的,她一直小心珍藏。楚瀚从西厂厂狱救出百里缎后,特意潜入宫中,从她的私人物品中取来,想在带她回大越之前给她一个惊喜。如今虽已太迟了,至少这套衫裙可以永远陪着她。 他留意到百里缎的身躯非常瘦弱,自出狱以来,她一直吃得很少,几年来都在旧伤病痛中挣扎度过。她从未放弃,从未叫苦,决意照顾保护自己,等候他有朝一日,带她离开京城,回去他们心目中的大越。 楚瀚将她轻轻放入棺中,望着她的脸颊良久,低声道:“姊姊,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人儿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陪你一同回大越去的。”他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尹独行助他阖上棺盖,扶他回到小院。 楚瀚望向门外,低声道:“天亮了,我的影子走啦。”说完双手抱头,缓缓倒在炕上。自从他将百里缎从死亡边缘救回之后,她的身子便十分羸弱,命若悬丝,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真会失去这个如影随形、贴心知意的身边人。如今她走了,楚瀚感到半个自己也已随她而去。如果自己还有许多时日可活,那剩下来的日子已变得十分简单:当他了却在京城的责任后,便要带百里缎的棺木回去大越,找个好地方将她埋葬了,在她的墓旁陪伴她一世。 第七十四章 恶贯满盈 之后数日,楚瀚终日躺在炕上,头脑昏沉,时睡时醒,无心饮食,也甚少起身。尹独行请了徐奥来替他包扎伤口,自己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楚瀚身上的伤势并不重,内心所受的打击却沉痛无比,几乎将他彻底击溃。他见到尹独行守在自己身旁,偶尔也会想起红倌,想起尹独行的丧妻之痛,但两人绝口不提关于红倌和百里缎的事。尹独行不时谈谈他的生意,谈谈京城琐事,楚瀚则陷入一片沉默,往往整日都不发一言。 这日尹独行买了酒肉回来,想让楚瀚吃顿好的,一入门,便见一个汉子坐在门坎上,一柄长剑横放膝头,杀气逼人。楚瀚倚窗而坐,神色木然。 尹独行心头一紧,知道这汉子绝非常人,定是武林高手一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跨入屋中,将酒菜放入厨下,来到门口,静观待变。 但见那汉子须髯满面,剑眉虎目,相貌威严。他冷然瞪视着楚瀚,沉声说道:“我听人说,京城有个帮汪直办事的走狗,名叫汪一贵,冤害了无数正直大臣。我还听说,此人向青帮索贿不成,竟出手血洗青帮成帮主一家。我从未想过,这汪一贵竟然便是你。楚瀚,这些恶事真的都是你干的?” 楚瀚仍旧木然望着窗外,没有言语。 汉子拔剑而起,叹道:“楚瀚,我真没想到你会走到今日这地步!我传你武功,岂是为了让你去干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语毕长剑递出,直指楚瀚咽喉。 尹独行大惊,叫道:“住手!”快步冲上,拦在楚瀚身前。那汉子不愿滥杀无辜,这剑便停在半空,刚刚触及尹独行胸口衣衫。 楚瀚语音平静,摇头道:“尹大哥,你让他杀了我吧。能死在虎侠剑下,我这一生也算值了。” 尹独行一怔,望着王凤祥,脱口道:“你……你就是虎侠王凤祥!”他自曾听闻虎侠的大名,知道他手下专杀大奸大恶,如今他特地来杀楚瀚,情势似已无可挽回了。尹独行虽懂得一些拳脚刀剑,但心知自己这些三脚猫的把式,在虎侠眼中自是不值一哂,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王凤祥向尹独行瞪视,喝道:“你是何人?快让开了!” 尹独行念头急转,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楚瀚死在虎侠剑下,留下恶名。他沉住气,说道:“王大侠,我是楚瀚的结义兄弟尹独行,是个珠宝商人。”他回头望了楚瀚一眼,说道,“我兄弟挚爱的女子刚刚死去,他原是不想活了。”他转回头,凝望着虎侠,诚恳地道,“我无力阻止你杀死他。但我想请大侠听我一言,听过之后,要不要杀他,再请大侠决定吧。” 王凤祥将剑收回,说道:“楚瀚往年曾替我照顾爱女,并曾救过我爱女之命。我对他虽心怀感恩,却也不能坐视他作恶多端,满手血腥。你有什么话,快快说出!” 尹独行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结识楚瀚,已有十多年了。他原是个流落京城街头的乞儿,被三家村胡家收养后,练成了一身飞技。之后收养他的胡星夜身亡,他流落京城,入过厂狱,之后又被送入宫中服役,在梁芳手下办事。” 王凤祥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身世艰难非他独有,难道因此便可任意为恶?”尹独行道:“自然不是。楚瀚是有苦衷的。你见到他时,应是他被迫离京的那段时日。即使在那时,他心地仍旧纯善正直。你可知他为何离京?”虎侠摇了摇头。 尹独行道:“他是为了保住被万贵妃迫害的纪淑妃和刚出生的小皇子。” 王凤祥“啊”了一声,说道:“便是当今太子吗?”尹独行点头道:“正是。当时万贵妃派人来杀死小皇子,楚瀚恰好见到,一念仁慈,出手救了这对母子,相助掩藏。后来锦衣卫逼得极紧,他只好求助于怀恩公公出面保护。怀恩厌恶他身为梁芳爪牙,逼他离京,因此他那几年才不得不在外游荡。” 王凤祥点了点头,说道:“你说下去。” 尹独行道:“他之后为何会回到京城,也是受人所迫。太监汪直以纪淑妃和小皇子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回京,为自己效命。楚瀚原也不想屈服,但顾念小皇子的安危,又发现了自己的身世,才委屈跟随汪直办事。” 王凤祥道:“汪直这人同样该杀。我下一个便要去找他。这人奸恶残忍,楚瀚甘心为之所用,助纣为虐,岂可饶恕?” 尹独行道:“楚瀚甘心为汪直做事,一来是为了维护太子,二来则是因为……因为汪直乃是他的生身父亲。” 王凤祥听了,也不禁一怔,说道:“当真?”尹独行道:“正是。汪直和楚瀚,都是广西大藤峡瑶人,多年前一起被明军俘虏回京,汪直净身入宫,楚瀚则成了孤儿,流落街头。楚瀚一心保护太子,为了维持在京中的势力,与万贵妃抗衡,只能昧着良心依附汪直,替他办事。楚瀚身居高位,却一贫如洗,积蓄全无,便是因为他将钱财全都分散给了受冤、受害者的家属。你说他残忍无情,我却知道他这几年是委屈求全,顾全大局。” 楚瀚再也无法听下去,双手掩面,说道:“王大侠,我在西厂干下的恶事多如牛毛,早该自杀以谢世人。今日你杀了我,对我自是解脱。我对人世早已无所眷恋,只唯独挂心太子的安危。” 王凤祥问道:“那么成家血案呢?” 尹独行不知其中详情,望向楚瀚。楚瀚神色黯然,低声道:“不是我干的。我奉汪直之命去向成帮主索贿,成帮主打算花钱消灾了事,我为了帮他凑足数,送了几件当年三家村的宝物给他,让他拿去变卖。没想到离开武汉后,我们便被青帮中人追杀,受伤逃回。我着实不知道是谁下手的。” 王凤祥站在当地,放低了剑,沉思半晌,才道:“你二人今日若有一句虚言,我必定回来取你们性命。”他望向楚瀚,语气已缓和许多,问道,“他说你挚爱的女子刚刚去世?” 楚瀚摇头不答。尹独行代他回答道:“她是在青帮的围攻中受伤丧命的。这女子是楚瀚的知交,曾为了保护他和太子在厂狱受过酷刑。楚瀚救出她后,两人便相依为命。我们五日前才将她收殓了。” 楚瀚听在耳中,心中又如刀割一般剧痛起来。尽管尹独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对他的生平了解甚深,但即使是尹独行也不可能会明白他和百里缎之间那份奇特的情感,他们在靛海中培养出的死生与共的交情,但是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因为百里缎已经不在了。 王凤祥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楚瀚,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作恶不多,而是因为你真有苦衷。太子之事,足见你有忠有仁。”他顿了顿,又道,“但我劝你大义灭亲,早日除掉汪直,任其为恶,总有一日会恶贯满盈,下场更惨。” 楚瀚低下头,说道:“王大侠,世间必得有你这般的侠客,方能维护天地正气。我从来便不是侠义道上的人物,如今走上了这条路,不能怨怪他人,只能怪我自己。我若有足够本领,便不需以做尽恶事来保住太子了。” 王凤祥凝视着他,问道:“你为何要保住太子?” 楚瀚已为此事思考了很久。他回想张敏的死,母亲的死,百里缎所受的酷刑,自己屈从汪直后所干的种种恶事,以及在汪直手下无辜受戮的上百冤魂。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泓儿可以保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成为皇帝吗?是因为泓儿是他的亲弟弟吗?是因为他希望泓儿登上皇位后,自己能从中得到好处吗?不,他知道一旦泓儿登上皇位,他便会立即陪伴百里缎回去大越。他心中的答案渐渐清明,缓缓说道:“如今政局混乱,正道不彰,全肇因于皇帝昏庸,宫中妖魔鬼怪充斥。泓儿今年十三岁了。我眼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个聪明正直、仁慈善良的孩子。他以后定会斥逐邪佞,任用贤臣,做个好皇帝。” 他说这话时神情坚定执着,语气中充满了希望和信心,王凤祥听了,也不禁动容。他静默良久,才道:“但愿你所言成真。” 王凤祥将长剑背在背上,深深凝视了楚瀚良久,才转身出门而去。他这一生杀死的恶人不计其数,每杀一人前都有着十足的自信,知道杀死这人后,这世界将会更平和美好。然而当他面对楚瀚时,却无法下手。楚瀚在他和雪艳处境艰危之时,曾尽心相护,甚至救了他们爱女的性命,可说是他的恩人。他知道楚瀚的为人,但他也清楚西厂这几年来罄竹难书的罪恶。王凤祥缓缓步出砖塔胡同的院子,心中百感交集,暗想:“或许楚瀚是世间唯一一个心地纯善的恶人!” 又过数月,楚瀚的伤势慢慢恢复。他不知道王凤祥做了什么,但青帮中人自此再未来找他寻仇。他听说青帮的王闻喜扬言为帮主报仇,四处追寻仇家,且坐上了帮主之位。楚瀚猜想,或许找不到仇家,积蓄帮中的危机意识,才能让王闻喜的地位更加稳固。 然而这些事情,楚瀚都不怎么在意了。他只一心一意防备万贵妃,保护太子,以及等待自己的死期——也就是他跟百里缎重会的日子。 如今楚瀚对于西厂中事已愈发不想理会,而汪直仍旧兴致勃勃地留在边境,梦想着建立更大的战功。这年春天,西内发生了大事,有飞贼闯入西内,偷窃走了不少宝物。楚瀚隐约听手下说起此事,却懒懒散散地提不起兴致,只派了几个手下去搜查一番。 东厂的尚铭却十分警醒,捉住了这个机会,派出大批人力巡逻西内,全力捉贼。过了半个月,那飞贼再度闯入西内,果然被东厂的手下逮个正着。 万贵妃抓住这个机会,对成化皇帝说道:“连皇宫中都出现飞贼,这成什么世界了?你信任那汪直,让他掌管西厂,可这人根本无心办好差事,整天不务正业,跑到边疆去挑衅外族,引发征战。若非东厂对你忠心耿耿,认真捉贼,只怕改天连你床头的古董都要给人偷去了!” 成化皇帝十分恼怒,当即厚厚赏赐了尚铭,并传旨去边疆,将汪直训斥了一顿。 汪直得到消息,又惊又怒,写信回来严厉斥责楚瀚,只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楚瀚见那被捉住的飞贼,根本就是柳家刻意安排的小混混,当初动手取物的正是柳子俊自己。他知道这次事件全是出于万贵妃和柳家的设计,但自己也确实疏忽了职守,无言可辩,只好向汪直请罪辞官。 汪直虽知道楚瀚对自己仍有用处,但为了惩罚他,便革了他在西厂和锦衣卫的职位,要他乖乖在家闭门思过,打算动身回到京城再做处理。 这时皇帝身边有个擅长演戏的小宦官叫作阿丑的,在万贵妃和尚铭的指使下,一日在成化皇帝面前扮演喝醉的人,任意谩骂。旁边的人道:“圣驾到!”阿丑毫不理会,继续谩骂。又有人道:“汪公公到!”阿丑立即酒醒,抱头走避。 成化皇帝甚是奇怪,问道:“这是怎的?”阿丑答道:“当今之人,哪里知道圣上是谁?都只知道汪公公。”成化皇帝听了龙颜不悦。 又过几日,阿丑又装扮成汪直,手中拿着两柄斧钺,来到皇帝面前。旁人问他:“汪公公!您这是做什么啊?” 阿丑挤眉弄眼地道:“我掌握兵权,带兵打仗,就靠这两把钺子。”旁人又问:“您这是什么钺啊?”阿丑答道:“一个叫王越,一个叫陈钺。”成化皇帝听了,不禁失笑,但他对汪直的宠信仍旧未衰,没有说什么。 汪直担心京中生变,革了楚瀚的职务后,便准备启程回京,同时去信质问尚铭,斥责他遇上这等擒获窃贼的大事,为何不先向他禀告。尚铭生怕汪直回到京城后将大举向自己报复,便开始收集汪直罗织冤狱、虚报边功、收贿勒索等行径的罪证,一一呈报给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见到尚铭的奏报,加上阿丑的明提暗示,至此终于看清了汪直的真面目,心中对他的跋扈横行、欺瞒主上极为恼怒;当即下令不让汪直和王越回返京城,要他们二人移镇大同,并将将吏士卒全数召回。他二人无军可领,只能干坐在大同,知道大势已去,心惊胆战,只看皇帝将如何处置自己。 万贵妃眼见终于斗倒了大对头汪直,自是兴高采烈,立即指使万安,要他上书请罢西厂。成化皇帝立即便答应了,下令关闭西厂,汪直以下所有西厂人员一律革职待惩,若非楚瀚请辞得早,也要一起下狱待罪。 这件事情之所以令成化皇帝如此恼怒,还是在于汪直辜负了他的信任,在边疆不但没立下战功,还串通大臣们一起欺瞒皇帝。成化皇帝回想自己几度庆功封侯,当真如小丑一般,大丢脸面。他原本对于身边的亲信宦官宠信非常,万分纵容,从不轻易惩罚;只要宦官跪地哭泣求情,他便耳软心软,一概饶恕不究。但这回汪直不在他身边,无法当面辩解求情,成化皇帝又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脸面,终于决定对汪直开刀。他找了怀恩、万贵妃和尚铭一起商议,决定将汪直流放南京。 楚瀚得知了这个消息,心知情势已无可挽回,现在只能尽力保住汪直的一条命。他知道去求怀恩是没有用的,万贵妃当然更不可能,便连忙去找尚铭。他将汪直所有珍贵值钱的家当都搬来了尚铭家,苦苦求见,许久之后,尚铭终于答应见他。 楚瀚跪在尚铭面前,只是不断磕头。尚铭悠闲地喝着茶,不为所动,等他足足磕了几十个头,才摆手说道:“汪小爷,你这是做什么来着?” 楚瀚额头流血,伏在地上,说道:“尚公公大发慈悲!请求尚公公放汪公公一马,饶他一命。” 尚铭哈哈大笑,说道:“万岁爷将他流放南京,饶他不死,已是皇恩浩荡。你却来求我做什么?” 楚瀚在京城闯荡久了,自然清楚其中关键。皇帝虽不说要杀汪直,但汪直当年成立西厂,与东厂作对,斗争激烈,如今失势,尚铭怎会放过他?定会找个借口,寻个岔子,将他就地处死。他抬头道:“小人恳请公公高抬贵手,让他安享晚年。小人能替公公办什么事,一任公公吩咐。” 尚铭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道:“汪直这人对你有何恩情,竟值得你如此为他求情?”楚瀚默然不答。 尚铭摆手让他起身,说道:“就因为他提拔你,便值得你这般为他效命?即使他失势,你也不离不弃,这等情义,世间可不常见啊。”他负手绕着楚瀚走了一圈,说道,“你说说,你能帮我做什么?” 楚瀚道:“但凭公公吩咐。” 尚铭想了想,说道:“我听说山西祁县的大富渠家,花了三年的时间,以纯金打造了一只飞凤,价值连城。还有,我听闻在泰山巅上碧霞祠里,藏了一棵千年灵芝,对养生很有帮助。另外,最近有人进贡了三只长白山雪蛤,有延年益寿的神效。这三件东西,你去替我都取了来吧。” 楚瀚心想:“宦官关心的事情,也不过是金银财宝,养生保健。”当下立即应诺,说道:“一个月内,我一定替公公取到这三件事物。” 尚铭摆摆手,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高抬贵手,放过了汪直,也未尝不可。”楚瀚道谢磕头而去。 楚瀚得到了尚铭的首肯,这才放下心,赶紧出城去找汪直。汪直正被押往南京途中,楚瀚在一间驿站中找到了他。汪直的模样改变甚大,楚瀚险些没认出他来。他早已不复当年的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而变成了一个须发尽白、沧桑潦倒的老头子。想当年他呼风唤雨,率领千军万马,多么威风,如今孤身一人,困顿仰卧于驿馆,孤灯荧然,好不凄凉。 汪直见到了楚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楚瀚也不知能说什么,只道:“万岁爷饶了你的命,尚铭那边我已求了情,也会放你一马,你好自为之吧。” 汪直铁青着脸,转过头去,紧闭着嘴,胸中似乎和往年一般充满激愤怒气,却已无力骂人、摔东西或发脾气了。 楚瀚陪着他来到南京,见他被派到御马监任职。许多年前,汪直原在京城的御马监任职,如今又回到了旧职务上,只是年龄已然老迈了,一切权势风光、富贵荣华都如过眼烟云,消逝不再。 汪直刚到南京没多久,京城又有命令来,将他贬为奉御,在南京皇宫里干些杂务。楚瀚见他情状可悲,心中却半点也不觉怜悯。想起他当年的嚣张横行,残忍暴虐,今日能苟且存活,没有被处死弃市,已是不合天理的事了。楚瀚心中清楚,若非因为此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自己绝对不会去恳求尚铭放他一马,让他能苟延残喘,了此余生。 第七十五章 废立东宫 楚瀚离开南京,想起尚铭的吩咐,便去山西和泰山跑了一趟,取得了金凤和千年灵芝,又去宫中取得了三只雪蛤,送去给尚铭。这几样宝物,对一般的飞贼来说或许十分困难棘手,但在楚瀚眼中,自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什么力气便拿到手了。 尚铭十分高兴,说道:“你的手段果然厉害。现在汪直失势了,不如你便跟了我吧。要金银,要女人,我什么都给你。” 楚瀚暗想:“我跟了汪直这许多年,已然作尽坏事,昧尽良心。如今又怎能再去跟另一个恶人?”当下便婉转拒绝了。 果然尚铭的好日子也不长久了。自从西厂废置以来,东厂权力暴涨,尚铭人又贪心,他对陷害正直异己的大臣并无兴趣,冤害别人只为了多捞一些钱。他听见京师有什么巨富人家,便罗织罪名,让这家人拿出重贿来免除牢狱之灾,到后来巨室富户干脆不等他来招惹,便每月乖乖奉上大笔的金银财宝,以求免于祸患。尚铭又学了梁芳当年的作法,开始卖官鬻爵,大捞一笔。 不出一年,怀恩看不下去了,便将尚铭的种种恶行上报给成化皇帝知道。成化皇帝闻奏甚是恼怒,他既然能狠心裁撤西厂,对东厂也没什么眷恋,当即下令让尚铭贬谪去南京,充当净军,抄籍封家。尚铭这几年间收贿太多,珍宝堆得如小山一般,抄家的官员用车子将没收的家产运送内府,竟然连续送了好几天都送不完。 楚瀚眼见尚铭也恶贯满盈,想起他解救汪直的情义,又去向怀恩磕头请求,才让尚铭留下一条命,在南京净军中度过余生。 成化皇帝这时对怀恩信任有加,问他该用谁来掌管东厂。怀恩道:“陈淮这人可以。”于是皇帝便让陈淮代替尚铭成为东厂都指挥使,这人跟怀恩素来交好,为人正直,上任后便对手下校尉道:“如果发现什么叛逆的大事,才来跟我说。不是大逆,少来烦我。”从此东厂手下才不敢再胡闹兴事,京师终于归于平静。 汪直失势之前,楚瀚已被革职,失去了锦衣卫的身份;如今汪直遭贬,西厂关闭,楚瀚更成了一介平民,不再有往年呼风唤雨的权势了。他心中日益焦虑忧急,知道眼下除了怀恩在朝中仍有势力之外,已无任何其他力量可以保护太子。他所料不错,万贵妃果然很快便决定对太子下手,而事情的导火线却是在梁芳身上。 这日成化皇帝来到内承运库视察,惊见历代积累藏放金银财宝的七个库房竟然都已空虚,又惊又怒,召了梁芳来,质问他道:“你将朕的金银都弄到哪里去了?” 梁芳多年来早将库中金银财宝一一搬出,大多送给了万贵妃,一部分则进了自己的口袋。成化皇帝十多年来没有视察过库房,梁芳又怎料得到他会忽然有兴致来查看,发现了自己的勾当?这时只好硬着头皮道:“启禀万岁爷,这些金银,都在您的同意下,拿去兴建显灵宫和祠庙了,为的正是替陛下祈万年之福啊!” 成化皇帝再愚笨,也听不进这等鬼话,但他知道梁芳受到万贵妃的信任,库里的钱大约是被万贵妃给拿去了,也不好深究,只能自己发了一顿脾气,搁下狠话道:“我管不了你,以后总会有人跟你算账!”说完拂袖而去。 梁芳心中害怕,便跑去向万贵妃哭诉求救。万贵妃自然并不在乎成化皇帝发顿脾气,但她听了“以后总会有人跟你算账”的话,也不禁皱眉;皇帝春秋正富,但总有不测的一日,如今坐稳太子宝座的,仍是那可恨的小娃子。 梁芳揣测万贵妃的心意,进言道:“太子年纪已长,人又颇机灵聪明。不如我们及早下手,废了太子,换上年纪还小的兴王,就不必担心了。” 自从泓儿当上太子之后,万贵妃也懒怠去谋杀其他的皇子了,几年之间,成化皇帝便多添了七八个儿子,其中最年长的名叫朱佑杬,被封为兴王,母亲是邵宸妃。 梁芳这话正对了万贵妃的胃口。她当即去跟成化皇帝哭诉,说太子对她毫无敬意,扬言要对她报复,要求成化皇帝废了太子,另立兴王。成化皇帝原本耳根子软,这几年来太子在周太后的保护和谢迁及李东阳等人的教导下,人品端正,性格坚毅,长成了一个跟他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知道自己懒怠无能,但心中对于这个太过能干正直的儿子不免有些忌惮,暗想:“太子都十五岁了,逐渐懂事,说不定便要开始指责批评朕的过错,更可能生起贰心。到那时节,便不好收拾了。兴王年纪还小,人又老实些,换成他当太子,说不定也是好事。” 成化皇帝既动了这念头,便找了怀恩来商量。怀恩一听,大吃一惊,心想太子又没犯什么错,怎能如此轻忽地说废就废?当即磕头问道:“太子是陛下长子,自古皆以长子正位东宫,岂可轻言废长立次?不知太子有何重大错处,令万岁爷动此念头?” 成化皇帝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道:“我看兴王这孩子挺不错的。” 怀恩道:“禀陛下,兴王不过九岁,就算资质良好,又怎能取兄长而代之?” 成化皇帝跟怀恩话不投机,恼羞成怒,顿时对这老太监生起反感,喝道:“你一心保护太子,存的是什么心,朕岂有不知?你不过是想等到太子即位之后,会记得你拥护他的功劳恩情,对你更加信任重用。在朕面前,你却满口大道理,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哼!居心叵测!”一怒之下,便将怀恩贬到凤阳去了。 怀恩这一去,废太子的事情似乎是无可挽回之势。楚瀚心中大急,生怕万贵妃的奸计就要得逞,九年来的努力不免毁于一旦。 幸而当年四月,泰山发生巨大地震,伤亡惨重。成化皇帝别的不怕,对天谴倒还是颇为戒惧,心想泰山位于东方,象征东宫,现在连老天都对易储的事情表示意见,自己还是不该妄动,才临时打住了更换太子的念头。 第50节 万贵妃没料到老天也会跟自己作对,竟然无端来场地震,将自己的如意算盘打乱了,怒不可支。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毒害太子。只要太子死了,易储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楚瀚靠着邓原和麦秀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自己也不断在暗中观察,发现万贵妃已动杀害太子的毒念,便日夜守在太子宫外,准备驱退刺客。然而几个月过去,并未见任何刺客前来,楚瀚更加担心,不知道万贵妃究竟将施出什么奸计。 他心中隐隐猜想,万贵妃很可能想使用那万虫啮心蛊,让太子中蛊衰老而死,便可称太子患上“怪疾”暴毙。然而自从百里缎将那木盒子呈给万贵妃之后,便没人知道它的下落,百里缎多次入宫探究,楚瀚也去昭德宫搜索了无数次,向宫里的宫女宦官探问,却无人知晓此事。他想起大祭师离开京城时,提起李孜省曾向他询问关于蛊毒之事;如果李孜省略识蛊物,能够掌控这蛊,那么他要害太子便再容易不过了。楚瀚愈想愈担心,便潜入李孜省的府第暗中观察,想发现他们的密谋,但却始终查不到什么线索。 他一想起万虫啮心蛊的可怖之处,便全身毛骨悚然。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潜入宫中,面见太子。 他往年几乎每隔几日就去会见太子,但自从太子以西厂恶行诘问他,要他不要再去见他之后,他便只能偷偷从暗处观望太子,从来没有现身过。这时他来到太子的书房外,小影子已然警觉,在房中“喵喵”叫了起来。楚瀚伸手在窗格上轻轻敲了两下,又敲了一下,那是他往年与太子约定见面的暗号。 太子正在读书,听见小影子的叫声,又注意到窗外的暗号,微微一怔,便挥手让身边的宦官退出。等房中只剩下太子一人时,楚瀚才从窗中闪身跃入屋中,在太子的书桌前拜倒。小影子缓缓走上前,舔舐楚瀚的手。楚瀚将它抱起,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已不复往年的光滑柔顺,身子瘦骨嶙峋,金黄色的眼睛依旧,但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太子见到楚瀚,站起身,脸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怒,更多的还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瀚哥哥,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快起来!” 自从百里缎死后,楚瀚伤痛逾恒,形销骨立,对自己的饮食外貌一切全未留心,加上被汪直革职之后,更不需出门见人,便连打理梳洗都免了。此时从太子眼中见到的他,须发蓬乱,脸色黧黑,面颊如蜡,双目凹陷,往年的英气朝气都已消失殆尽,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太子自然知道西厂汪直已然遭黜,但他对于楚瀚曾经帮助汪直为恶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未曾谅解。这时陡然见到楚瀚形貌改变如此之剧,吃惊之余,心中对他的恼恨、关切、感激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瀚放下小影子,站起身,摸摸自己的脸,也意识到自己近来消瘦了许多。似他这等长年习练飞技之人,体格原本便精瘦轻便,此时更是干瘦得不成样子了。他抬头望向太子,见其面目清秀,眼神清澈,才想开口,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勉强忍住泪水,说道:“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太子点了点头,说道:“我都好。”迟疑一阵,才道,“你坐下。”楚瀚坐下了,偷偷拭去泪水,又抬头望向太子。太子眼神中露出怜悯和关怀,温言道:“瀚哥哥,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看来过得……并不太好。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你尽管说。” 楚瀚心中一暖,暗想:“泓儿毕竟是个心地仁慈的孩子。”说道:“不,我没有事情要请太子帮忙。这回来,是想将一件要紧的事物送给殿下。” 太子怀疑地问道:“你有什么事物要给我?” 楚瀚欲言又止,心想:“泓儿年纪大了,可以跟他说实话。”便道:“怀公公被贬去凤阳,殿下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太子摇了摇头。 楚瀚便将梁芳和万贵妃倡议废太子、立兴王,怀恩力劝不果,被皇帝贬谪的经过说了,又道:“若非前一阵子泰山地震,将万岁爷吓怕了,殿下的位子可能已被换下了。” 太子微微皱眉,他对这些宫廷中的斗争虽时有耳闻,但他毕竟年轻,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对。 楚瀚又道:“万贵妃眼见更换太子失败,恼怒非常,我怀疑她已起心毒害殿下。” 太子一呆,说道:“毒害?我所有的饮食,都由侍者试过我才吃,他们没有办法毒害我的。” 楚瀚摇头道:“她想使用的毒物,很可能是苗蛊。这蛊不用吃下,只要看一眼,便会中毒。中毒者神智昏迷,不时感到万虫啮心,并会急速衰老,病痛不绝,以至于死。”于是将自己亲眼见到的那白发苍苍的蛇族青年,以及马山二妖中蛊呻吟而死的情况说了。 太子甚是惊异,但不免露出怀疑之色,说道:“世间真有这等邪物吗?” 楚瀚点头道:“我在苗族待了两年,亲眼见识过苗蛊的威力。它迷障人心的魔力,绝对不能低估。”他取下颈中的血翠杉,捧在手中,说道,“这是天下至宝血翠杉,是我在广西密林中无意间找到的,珍贵非常,天下只有少数几块。它是世间唯一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不被万虫啮心蛊所迷惑的神物。泓儿,你戴在身上,千万不要脱下来,一刻也不能离身。知道吗?”他心中关切,一时又唤他“泓儿”,而忘了称他“殿下”。 太子心中感动,伸手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戴在颈上,贴身而藏,伸手抚着胸口的那块血翠杉,感到它传来微微的暖意,说道:“瀚哥哥,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珍惜这件宝物。” 楚瀚吁了一口气,露出微笑,又道:“这蛊可以存放在任何容器之中,但是万贵妃手中的蛊,很可能是呈放在一只古老的木盒当中。如果有任何人送什么事物来给你,盛放在木盒或是其他盒子里,要你亲自打开,你都切切不可去碰,一定要让送来的人自己打开,将里面的事物取出来给你瞧。人只要一看见这蛊,便会惊恐莫名,你便知道那里面有不好的事物,需赶紧躲避。”太子点了点头。 楚瀚又嘱咐道:“就算别人没有要你打开,只送给你一只盒子,这蛊拥有奇怪的魔力,会对你说话,吸引你去打开他。你如果忽然很想打开什么,或听见有人在你耳边催促你去做什么,你得立即警觉,赶紧拿出这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便能保持清醒,不受诱惑。知道了吗?” 太子伸手去摸那段神木,说道:“我知道了。这神木的味道真香。瀚哥哥,谢谢你。” 楚瀚望着他纯净俊秀的脸庞,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爱惜和痛苦。他爱太子之深,世间大约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而太子性情之纯,处境之危,又令他不能不感到锥心的苦痛。他真想能时时来探望太子,来看看他亲爱的弟弟,但是他随时都得活在戒慎恐惧之中,知道只要自已有一点儿的疏忽,下一次见到的,很可能就是弟弟的尸体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殿下请保重。我去了。” 太子似乎也体会到了自身处境之危,一股孤寂凄凉之感陡然袭上心头,说道:“瀚哥哥,你往后要常来看我,好吗?我很念着你。”伸手抚摸一旁的小影子,说道,“小影子也很念着你。我每次见到它,都忍不住想起你,请你以后常常来看我们吧。” 楚瀚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口中答应了,强忍着眼泪,闪身出屋而去。他在夜色之中飞身离开皇宫,回到砖塔胡同时,已是泪流满面。 第七十六章 喋血攻防 不多久,将近七月初三,正是太子十六岁诞辰,内外大臣送了极多的贺仪入宫给太子。楚瀚十分担心,要麦秀命令宦官宫女事先将所有的贺仪都打开清点,整理成册,让太子过目,贺仪便留在宫外,一件也别送入宫中。 初三当天,成化皇帝在宫中为太子赐宴,完毕后,又有宦官送来两箱皇帝御赐和嫔妃们赠送的贺礼。 楚瀚疑心其中有诈,暗中吩咐太子不可接近这两个箱子,让麦秀率领小宦官先行打开了,确定无事,楚瀚又全部亲自看过,都无异状,才将礼物呈给太子过目,其中有皇帝送的冠服,万贵妃送的金器银器,还有其他嫔妃赠送的文房四宝、珍贵补品和器皿摆设等等。清点过后,便由麦秀代太子书写谢表,向皇帝及一众送礼的长辈答谢。 皇帝赠送给太子的衣服乃是以松江府所造大红细布裁制,成化皇帝最爱使用这种布料,每年都要向松江府加派上千匹。这种织品的制作用工繁浩,虽说是“布”,实际却是用细绒织成,奢华昂贵。太子见了,暗中对楚瀚道:“用这种布缝制的衣服,抵得上几件锦缎衣服,穿它实在是太浪费了。”命令宦官收起,始终不曾穿着。 宫外的贺仪中,有一部由阁臣合送的北宋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太子一直很想阅览。楚瀚便让宦官将这套书搬入皇宫的藏书阁,自己将两百九十四卷每一卷都取出来翻看过,确定没有问题,才送入太子的书房。 一场热闹过后,事情似乎又平静了下来。然而一个月过去,情况又急转直下。这天夜里楚瀚去探访太子时,但见太子在房中快步踱来踱去,一见到他,立即奔上前,神色惶急,低声道:“不见了,血翠杉不见了!” 楚瀚大惊,忙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不见的?” 太子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晚上都贴身戴着它而睡,昨晚入睡时,我还特意将神木握在手中。昨夜我睡得非常香甜,醒来时,手中的神木却……却变成了这个。”说着举起手,手掌心中赫然是一段描金青墨,大小和血翠杉倒也相似,正是原本搁在太子书桌上的墨条。 楚瀚心中一凛,问道:“小影子呢?”太子摇摇头,说道:“几天前它跑了出去,便没有回来。” 楚瀚感到一阵不祥,心想小影子大约是凶多吉少了。他知道太子昨夜定是中了三家村的夺魂香一类的迷药,才会睡得特别沉,任别人从他手中换取事物,也毫无知觉。能从太子手中换走血翠杉,又特意预先除掉小影子的,必然是三家村中人。那会是谁?是柳家父子?上官婆婆?还是上官无嫣和胡月夜? 他知道对头出手偷走血翠杉,很快便会以万虫啮心蛊来对太子下手,心中焦急如焚,忽然想到:“世间还有一块血翠杉,我得立即取出来,让太子戴在身上!”当即对太子道:“殿下且莫着急,我有办法。请殿下对外称病,任何人都不见,也别让人送任何事物进来房中,好吗?” 太子神色严肃,点头答应。楚瀚便抢出门,往东裕库奔去。 这时已是夜深,楚瀚来到东裕库外,四下静悄悄地,平时守卫的宫女宦官都已休息去了。他用百灵匙打开了三道门,一一关上,跨入仓库之中,来到左边第三间房,掀开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伸手扳动画后方的机括。 便在此时,忽觉手腕一紧,竟已被绳索套住,接着双腿也被绳圈套住,绳索陡然扯紧,将他拽倒在地,面向地下,脸颊贴着冰凉的石砖地面。 楚瀚使劲挣扎,竟然无法挣脱绳索的绑缚,心中大惊,知道自己已落入了陷阱。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他已来过这地库两次,熟悉其中机关,因此来取物时更未多想,岂知此地已被人动过手脚,设下了新的陷阱! 但听“哈哈”“呵呵”笑声不绝,三个人影从仓库黑暗的角落如幽灵般浮现,来到自己的身前。楚瀚趴在地上,抬头望去,见那是两男一女,竟然都是旧识,正是三家村的柳子俊、胡月夜和上官无嫣! 楚瀚又惊又怒,心想:“这三个家伙竟凑到了一块儿!如今连手起来,在此设下陷阱,想是专为对付我而来!” 他吸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被这几人捉住,定是凶多吉少,忽然想起百里缎生前曾警告过自己,说他留下这几人不杀,定会给自己留下莫大祸患,没想到竟真被她说中了。 柳子俊走上前来,蹲下来望着他,笑嘻嘻地道:“小贼,这可被我们逮到了吧!” 胡月夜甚是精明,说道:“先别杀他。他刚才动了墙上的机关,这仓库里一定另有密室,我们快找!” 三人举起火折四下张望,不多久,便发现了地上那块微微下陷的砖板。胡月夜俯身查看,说道:“有三个匙孔。”柳子俊道:“钥匙一定在小子身上。”伸手到楚瀚怀中搜索,摸出了纪淑妃的那柄红宝金钥匙,喜道:“有了!”拿着钥匙来到那块凸起的砖版之旁,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一齐凑过来看。 这三人都是三家村的取物高手,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没有多久,便发现要先将钥匙插入左首的匙孔,往左转半圈,再插入右首的匙孔,往右转半圈。在三人的凝神注视下,前方第五块砖块向旁移开,露出了通向地窖的孔穴。 三人都是大喜,一齐欢呼起来。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由上官无嫣落入地窖查看。跟楚瀚当时落入地窖一般,上官无嫣将一条绳子的一端绑在梁上,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缓缓坠入地窖。她一落下,便惊喜叫道:“三绝!三绝之一的汉武龙纹屏风在这儿!”过了一会,又喜叫道,“血翠杉!这儿还有一块血翠杉!”她探出头来,对胡月夜道,“血翠杉周围有机关,是你们胡家的手段。” 胡月夜将头伸入地窖,看了一阵,说道:“是我哥哥设下的。这很容易,你听我说,机关设在血翠杉的左边。你伸手过去,按住桌面的左上角,再按右下角两下,再按左下角三下,机关便解除了。” 上官无嫣回入地窖之中,依言而行,不多时,便扯着绳索回入仓库,满面得色,摊开手掌,那段被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的血翠杉正躺在她的手心,笑道:“原来还有一块血翠杉藏在这儿!”言下满是兴奋得意。 柳子俊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他从太子手中偷得的血翠杉,说道:“原来天下有两块血翠杉!这等天下宝物,原该由我们三家村中人拥有才是。”他低头望向地上的楚瀚,踢了他一脚,不屑地道,“你身怀这宝物这么久,当真是亵渎了神物!” 胡月夜摸着鼠须,满面鄙夷,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对楚瀚道:“说起亵渎宝物,小贼,你从我哥哥那儿骗去了这件胡家传家之宝,可终究被我取回来啦!” 楚瀚看清楚了,胡月夜手中拿着的正是舅舅传给自己的《蝉翼神功》秘谱。原来这些人亦已闯入他在砖塔胡同的地底密室,取得了这本秘笈。他怒气勃发,喝道:“那是舅舅亲手交给我的!” 胡月夜冷笑着,说道:“小贼满口谎言!我哥哥被你骗得好惨,竟然将这么宝贵的秘笈传了给你!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待我清理门户,废了你偷学来的这身功夫!”大步走上前,举起手中铁棍,用力挥下,正打在楚瀚的左腿之上。楚瀚但听“咔嚓”一声,只觉左腿一阵剧痛,不单是小腿被打断的痛楚,更是心中的痛楚。胡月夜这卑鄙小人,竟对他苦练多年的胡家飞技毫无顾惜,存心毁去! 柳子俊和上官无嫣在旁看着,一齐大笑起来,显得又是快意,又是放心。柳子俊满面得意,讥笑道:“无耻的小跛子,臭乞丐,你混入我三家村,靠着我三家村的功夫在京城混吃混喝,揽权敛财,好不风光,却从不曾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现在可不又成了个跛子!” 上官无嫣抿嘴笑道:“小子,你说过我们迟早要分个高下。我瞧自此以后,我们也不必再比了吧?” 三人肆意嘲笑辱骂了一阵,上官无嫣忽然柳眉一竖,蹲下身,直瞪着楚瀚,冷冷道:“小子,你若不想多吃苦头,最好自己乖乖招了。你将我们的宝物都藏去哪儿了?” 楚瀚闭目不答。 上官无嫣对柳子俊点点头,说道:“小子不吃一顿狠打,不会肯招的。” 柳子俊走上前,举起一根带刺的鞭子,在空中虚挥两下,脸上露出狞笑,说道:“你在西厂日夜拷打罪犯,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吧!这叫作现世报,来得快!”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楚瀚背脊之上。楚瀚背后痛极,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柳子俊又挥鞭打了他三下,只打得他背后鲜血淋漓。 上官无嫣走上前,一双杏眼紧盯着他,喝问道:“你将宝物都藏到哪里去了?快快说出!不然我们一百鞭、两百鞭,直打到你不成人形为止!” 楚瀚“呸”了一声,冷冷地道:“像你们这等背叛残害亲人的奸贼,不配拥有任何宝物!” 柳子俊举起鞭,又重重地打了他两鞭,楚瀚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胡月夜举起铁棍,冷然道:“你说我们不配,难道你这跛腿小乞丐,倒配拥有宝物?哼,打断你的腿还不够,待我废了你一双手,让你这辈子再也不能取物!”举起铁棍,便要往楚瀚的右手砸下。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门外闪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上官无嫣尖叫一声,只见胡月夜手中的铁棍往外飞出,而他的手竟仍连在棍子之上,原来他的右手竟在一瞬之间已被人斩断!接着又听他一声惨呼,滚倒在地,却是被闯进来的那人反手一刀,斩断了左腿,鲜血喷了满地。 楚瀚这时才看清,来者身形佝偻,一头黄发稀稀疏疏,竟然是上官家的大家长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杀伤胡月夜后,更不停顿,左手一挥,将狐头拐杖向柳子俊掷去。柳子俊距她甚近,不及躲避,杖尖正刺中他的左眼。柳子俊惨呼出声,扔去鞭子,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上官婆婆奔上前,挥刀斩断了绑缚楚瀚的麻绳,转头望向上官无嫣,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叛徒!”飞身上前,挥刀直往上官无嫣斩去。 上官无嫣怒斥一声,往旁避开,也拔出柳叶刀回击。祖孙二人两柄刀并不相交,只各自施展飞技,尽量趁隙接近对手,好递出致命的一击。她二人乃是上官家族飞技最精湛的两大高手,一老一少身法皆快如闪电,手中的刀如两条银龙,随着她们盘旋飞舞的身形,在仓库之中划出一道道细长耀眼的银光。 楚瀚感到左腿和背后伤处疼痛已极,上官婆婆斩断他的绑缚后,便勉力翻过身来,观看二女打斗,心中暗暗诧异:“上官家的飞技,果然不同凡响!” 他想赶紧找件武器,上前相助上官婆婆,想起胡月夜刚才打断自己小腿的铁棍,转头去望,但见胡月夜倒在血泊之中,左手捧着被斩断的右腕,左腿断处鲜血流个不止,脸色青白,却尚未死去,一对小眼直盯着上官祖孙的搏斗,嘴角露出诡诈的微笑。 楚瀚心中一凛,发现上官无嫣起落之处,渐渐接近胡月夜,陡然明白:“她是想引上官婆婆靠近胡月夜!”叫道:“不要靠近!” 但却已太迟,只听得上官婆婆一声闷哼,原来她落地之际,胡月夜陡然伸手抱住了她的小腿,令她身形一滞。上官无嫣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挥刀砍去,打落了上官婆婆手中的刀,接着抢攻而上,柳叶刀砍入了上官婆婆的肩头,这一刀砍得极深,从肩头斩入,直至胸口。 上官婆婆猫脸扭曲,黄澄澄的眼睛直瞪着上官无嫣,张开口,露出一对残缺的虎牙,面目狰狞,眼中满是火烧一般的愤怒。 上官无嫣冷冷地道:“老不死的,还不快去见阎王!”抽出刀来,往后退去。 上官婆婆“哇”的一声,往前喷出一口鲜血。上官无嫣双眼微眯,侧身闪避,就在那一瞬间,上官婆婆陡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奋力往前掷出。匕首划过黑暗,直刺入上官无嫣的心口。上官无嫣不料婆婆重伤垂死之际竟然还能反击,就此着了道儿,杏眼圆睁,满面高傲顿时转为满面不可置信,呆了半晌,才仰天倒下。 胡月夜眼见二女同时毙命,立即伸手去捡上官婆婆跌落的刀,一摸之下,却没摸着,却是被楚瀚取走了,正持刀站在自己身旁。胡月夜抬起头,一对鼠眼充满恳求地望向楚瀚,捧着被斩断的右手,说道:“你可怜可怜我,你看,我断了手,断了脚……” 楚瀚对此人愤恨难抑,举起上官婆婆的刀,便往胡月夜的头上砍下。胡月夜哼也没哼,侧过头去,双眼圆睁,已然断气。 楚瀚喘了几口气,低声道:“舅舅,舅舅,我替你报了仇了,但我也犯了家规,亲手杀了人……”他多年来恪守三家村的规条,即使在西厂帮汪直办事,却始终不曾亲手杀人。这回他亲自下手结束了一条性命,心中震动惊悚,身子颤抖不止,难以自抑。 他不敢再去看胡月夜那张酷似舅舅的脸孔,取过他衣袋中的那本《蝉翼神功》,收入怀中,勉力移动身形,过去检视上官婆婆。但见她一张猫脸显得苍老又安详,泛黄的猫眼已经闭上了,稀稀落落的头发散在身后,瘦弱的身躯有如一个肮脏的破布娃娃般摊在地上,已然毙命。上官无嫣的尸身就躺在不远处,婆婆的匕首正插在她的心口。 楚瀚心中又是震动,又是伤感,这位飞贼家族的大家长,用她最后的奋力一击,诛杀了摧毁上官一家的叛徒孙女。而这老婆子竟然未曾忘记自己对她的恩情,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相救自己。 楚瀚走近上官无嫣的尸身,从她手中取过那段血翠杉,转过头去,但见柳子俊倚墙而立,原本英俊的脸上满是惊恐,一手捂着脸,左眼显然已被上官婆婆的狐头拐杖刺瞎,不断流出鲜血。他见到楚瀚向自己望来,尖叫一声,握紧了那段从太子身上偷来的血翠杉,跌跌撞撞地抢出东裕库的大门。 楚瀚左腿痛极,无法追上,只好任由柳子俊逃去。他放眼望向东裕库地上的尸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愤慨:“谁能毁灭三家村?只有我们自己!唯有内贼叛变,自相残杀,才毁得了我们!” 他想起如今三家村的三大家族都已凋零衰落:柳攀安年老病弱,柳子俊瞎了一只眼,上官家的唯一传人上官无边沦为盗贼,而胡家的唯一传人……自己,腿也被打断了。三家村当年素负盛名的藏宝被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盗走一回,又被自己盗走一回,散置四方,有的送了人,有的交给了青帮,有的藏在不知名的寺庙道观的后院之中。三家村这闻名天下的偷盗之族,竟毁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如此难堪。 楚瀚吸了一口长气,转过头不忍心再瞧满地的尸首。他忽然想起太子,心中一紧:“我被关在这儿已有几个时辰,不知万贵妃是否已对太子下手?”忍着左腿剧痛,一跛一拐地出了东裕库,来到花园边上,折了树枝,用腰带绑在小腿之旁,又用一根树枝当作拐杖,匆匆往仁寿宫奔去。 太子寝宫中安静无声,似乎一切如常。楚瀚松了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包扎身上腿上的伤口,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这地方静得有些诡异。他撑着拐杖上前,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屋内却无人回答。他推开窗户,但见屋中无人,也没有点灯。楚瀚暗觉不祥,绕着太子的居处走了一圈,但听后面仓房中传来郁闷的猫叫声。楚瀚心中一跳:“小影子!”赶紧抢入仓房,寻找了一阵,才发现叫声是从一只檀木箱子传来的。他连忙搬开箱子上的其他事物,打开箱子,果然见到小影子躺在里面,奄奄一息。楚瀚抱起了小影子,又惊又急,问道:“小影子!你还好吗?太子呢?” 小影子虽已年老体衰,又被关在箱子中好几日,此时却一跃落地,快速往书房奔去。楚瀚快步跟上,来到太子的书房,但见桌上油灯黯然,几乎燃尽,地上隐约躺着一个人形。 楚瀚大惊,推门闯入,见地上那人仰天而卧,动也不动,小影子趴在那人身边,不断舔着他的手。楚瀚立即蹲下身去查看,但见躺在地上之人正是太子! 只见太子双目紧闭,紧咬牙根,脸色苍白,有如僵尸。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对了,连忙低唤道:“太子,太子!” 太子听见他的呼唤,微微睁眼,说道:“瀚哥哥,我在书中……在那《资治通鉴》中,看到了……看到了一张嘴,红得像血……红得像血……它不断地对我说话,叫我去打开它……我没想到……我以为自己只是想看书罢了……我打开了第一卷,那张嘴就在里面,它对我笑……一直笑……” 楚瀚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如跌入冰窖一般,太子竟然中了万虫啮心蛊!原来他们竟将蛊藏在了那部《资治通鉴》当中,太子一旦失去血翠杉,便无法自制,在万虫啮心蛊的诱惑之下,拿了第一卷来阅读,就此见到了蛊。楚瀚虽将每一卷都翻过,但这一卷想是在整套书搬入太子的书房后,万贵妃才派人去调换过的。 楚瀚见过中蛊的人,知道如果没有立即致命,也会迅速老化而死。他一时只觉天崩地裂,俯身抱住泓儿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知道服侍太子的宫女和宦官正往这边奔来,心想:“我得带太子离开这儿,我得救他的命。我得让他活下去,我不能让他死!” 他忍着左腿剧痛,抱着泓儿的身子飞身离开仁寿宫。小影子再也没有力气跟出,伏在书房地上,不再移动了。它望着楚瀚匆匆离去的背影,似乎期盼主人能回头再看它一眼,但是楚瀚却已去得远了。 第51节 楚瀚抱着泓儿出了皇宫,走在黑漆漆的京城街头,只想对天哭号,对地怒吼,但是哭号怒吼又有何用?他心底自然清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泓儿,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亲爱的弟弟!那么多人已为了他而牺牲,那么多人对他寄予厚望,天下人翘首期盼的明君,十六年的辛苦努力,流血流汗,难道就此毁于一旦,付诸东流? 第七十七章 舍身延命 夜晚凄清寒冷的街道上,楚瀚茫然地抱着昏迷的太子,踉跄独行,忽然耳中传来一阵又细又柔、又熟悉又诱人的乐声。他毫无戒备,恍恍惚惚地循着声音来处行去,来到一座大屋的门前。他穿过大门,穿过前院,来到一间厅堂之外。他一抬头,见到台阶上站着一个大头人,一张丑脸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可怖,竟然是蛇族大祭师! 大祭师将一支笛子从口边移开,笑道:“楚瀚,我一召你,你就乖乖来啦。快,有人专程来找你,向你讨一件东西来了。” 楚瀚这才省悟:“他用蛇王笛引诱了我过来。”他凝望着大祭师的脸,张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断流泪。大祭师低头望向他手中抱着的人,挑起眉毛,露出惊讶之色,问道:“这人……他中了万虫啮心蛊?” 楚瀚哭着点头,哽咽道:“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能让他死!” 大祭师倏然领悟,说道:“他就是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 楚瀚紧紧抱着泓儿,泣不成声。 大祭师望着楚瀚和太子,丑脸扭曲着,似乎在斟酌考虑什么,过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楚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将太子放在这儿。”也不等他回答,便让蛇族人上前来,接过太子,将太子放在屋中的软榻之上。 大祭师拉起楚瀚的手,往屋外走去。楚瀚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出了大屋,走上一条暗巷。楚瀚倏然清醒过来,停下脚步,说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我要回去太子身边!” 大祭师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你回去太子身边又有什么用?还不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要带你去见巫王。她或许……或许会有办法。” 楚瀚眼睛一亮,反手捉住了大祭师的手臂,忙问:“真的?她在这儿?”大祭师道:“可不是?我回去南方后,便特地去苗族寨子见她,告诉她那装着万虫啮心蛊的木盒子被带入了京城。她一听,便决定立即北来,好取回那蛊。我用蛇笛召唤你,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蛊现在何处。” 楚瀚急忙追问道:“她能救活泓儿吗?她能解除万虫啮心蛊吗?” 大祭师又是摇手,又是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得亲自去问她。”又道,“楚瀚,要救你的太子,去求巫王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快别哭了,哭哭啼啼又有什么用?快清醒过来,打起精神,跟我来!” 楚瀚连忙甩了甩头,伸手拨整了一下满头乱发,一跛一拐地跟上大祭师,来到巷尾的一间祠堂之中。祠堂中点着黯淡的油灯,飘散着芳香而怪异的烟雾,仿佛当年巫王所住的丧宅。 楚瀚跨入祠堂,但见一个苗女背对着门,斜倚在正中的地毡上,正悠闲地抽着水烟。她身穿苗族巫女色彩鲜艳的服饰,身形婀娜,一头黑亮的长发散在身后,有如一摊打翻了的浓墨。 楚瀚定了定神,心中念头急转:“巫王!这是我第二次拜见巫王了。但是她究竟是谁?是彩,还是咪縍?” 大祭师走上前去,神态恭敬,行礼说道:“启禀巫王,有故人求见。”看来即使这一任的巫王辈分比大祭师还小,大祭师对她的敬畏仍丝毫不减。 那苗女放下水烟铜管,回过头来,楚瀚见到她脸面青胀浮肿,丑怪有如鬼魅,但眼神却十分熟悉,一呆之下,才认出这苗族巫王竟然是咪縍!他脱口叫道:“咪縍,是你!”心中雪亮:“原来当年彩毕竟斗不过她,让她当上了巫王!” 咪縍望着他,“嘎嘎”一笑,眨了眨眼睛,当年在苗寨见到的甜美容颜和假装出的傻气呆样早已一扫而空,丑怪的脸庞只流露出一股霸气和妖气。她笑嘻嘻地道:“喋瀚,你还认得我,真是难得啊。你好吗?” 楚瀚心中登时升起一线希望,对着咪縍“扑通”一声跪下,忍住断腿的剧痛,拜倒在地,说道:“巫王,喋瀚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咪縍扬扬眉毛,笑容收敛,冷然道:“你偷走毁去了我巫族的蛊种,我还没跟你算旧帐呢,你还指望我帮你忙!喋瀚,你这算盘可太会打了。” 楚瀚向她连磕三个头,说道:“咪縍,我得罪过你,你要取我性命,要我一辈子做你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我不是求你饶过我,而是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咪縍听他这么说,登时被挑起了兴趣,闲闲问道:“你要救谁?是你的情人吗?”说到“情人”二字,语气又是揶揄,又是酸妒。 楚瀚摇头道:“不,不是我的情人。我要救的,乃是当今太子。”于是将泓儿中了万虫啮心蛊的前后说了。 咪縍听了,脸色凝重,沉吟良久,才道:“你应该知道,万虫啮心蛊是无药可救的。”楚瀚恳求道:“你是巫王,一定有办法的!” 咪縍咬着嘴唇,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圈,才道:“我能不能帮你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帮你又是另一回事。你刚才说,你愿意交出性命,或是一辈子做我的奴隶,是吗?”楚瀚立即道:“只要能救得活他,我什么都愿意!” 咪縍低头望向他,语气竟极为温柔,幽幽地道:“喋瀚,你为什么总想着他人,不想想你自己?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难道会忘记吗?我只希望你回到我身边,陪我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啊,你不能放下这个太子,宁可自己死去也要救他。我不愿意失去你,你却不愿意失去他。是不是?” 楚瀚默然无语。咪縍叹了口气,走上前,俯下身来,一张恐怖绝伦的脸正对着楚瀚的脸,缓缓靠近,吻上他的唇。楚瀚没有躲避,任由她亲吻自己,猛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们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那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在净水池中洗浴,她用冰凉的小手抚摸他身上的大小疤痕,最后踮起脚尖,吻上他唇上的伤疤。 那仿佛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但是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却异常清晰,异常真切。他彷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夏夜里的净水池中,心中不禁动念:“如果那时我不曾跳出水池,如果那时我伸手搂住了裸身的她,或许我此刻仍会身在巫族之中,或许我和咪縍也会彼此爱恋体惜,也会共度一段美好欢快的时光。” 当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时光不能回头,就如他当年抛下红倌离京远遁之时一般,他决定不去碰触咪縍的那一剎那,这段情缘便如打翻了的水,再也难以收回了。 咪縍吻完了他,将口凑上他的耳际,悄声道:“很可惜,是不是?喋瀚,你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也将自己弄成了鬼怪一般。我们俩都很可怜,很可惜,很可悲。喋瀚,我告诉你吧,太子中的蛊是不能逆转的。要救你的太子,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用你的命去延他的命。你可以抽出自己几年的性命,拿去交给蛊。那几年之中,它会放过太子,暂且不杀死他。” 楚瀚听了,眼前顿时出现一道光明,立即道:“我还有多少年可活,通通去交给蛊,全部拿去延长太子的生命!” 咪縍哀然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连一点时光都不留给我,全部要拿去给太子,是吗?”她不等楚瀚回答,便道,“快带我去见你的太子。我若改变主意,决定不帮你的忙,你可就后悔莫及啦。” 大祭师听了,连忙接口道:“太子就在我那儿,请巫王移步。”当下领着咪縍和楚瀚,离开祠堂,穿过暗巷,回到大屋,进入厅堂,来到太子躺卧的软榻之前。 咪縍低头望向太子的脸,太子双目半睁半闭,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已呈弥留状态。咪縍轻轻地道:“你好幸运,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延长你的性命。”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银色弯刀,对楚瀚道:“伸出手来。” 楚瀚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被彩下蓝虫蛊时的恐怖情景,暗暗心惊,忽想:“如果咪縍骗了我,那番用我的命去延长太子的命都是鬼话,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让她下蛊,此后一辈子受她奴役,却又如何?”随即心想:“如果太子确实没救了,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味?做她的奴隶,或是死去,不都是一样?” 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咪縍,伸出了左臂。咪縍一张青紫变形的面孔在火光下更显恐怖,她眼神凝肃,从怀中掏出一把白色的粉末,在他的手臂上撒下薄薄的一层,接着用那把银色弯刀的刀尖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弧形,又反过刀尖,再划了一条弧形,两端合拢,好似一枚杏仁一般。 咪縍凝视着那两道血痕,眼神炽烈,忽然用苗语说道:“蛊!我以巫王之名,命你饶过了这年轻的孩子!” 楚瀚正疑惑她在对谁说话,一低头,但见自己手臂上的两道血痕陡然扭动了起来,有如一对嘴唇般,竟然说起话来:“巫王!我只交换,从不给予!” 楚瀚惊恐莫名,张大了口,一时不知自己是醒是梦,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 咪縍哼了一声,说道:“交换便交换。要换什么?快说!” 楚瀚手臂上的嘴唇张得极大,发出尖锐的笑声,说道:“当然要用命来换命!” 咪縍伸出冰凉的手指,点着楚瀚的手臂,说道:“既然如此,这人愿意将自己剩下的命全都交付,交换那孩子的命。快快收下,莫再迟疑推脱!” 那对嘴唇抿在一起,似乎在考虑巫王提出的条件,最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道:“好。二十年,这人还有二十年的性命。我取走了!”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 忽地笑声戛然而止,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寂静之中,楚瀚再定睛看去,只见鲜血从自己手臂上的两道弧形血痕中渗出,划过他的手臂,一滴滴跌落到地上,血痕仍是血痕,不复是一对嘴唇了。 楚瀚忽然感到全身无力,坐倒在地,仰天倒下。大祭师赶紧在后伸手扶住了他,丑脸正对着他,满面关切焦急,叫道:“撑着点,喂!楚瀚,你撑着点!” 楚瀚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远去,忽觉一只冰冷的手按上自己的额头,咪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不会就死。喋瀚,我刚才亲吻你时,已经给你下了‘吊命蛊’,让你留下一口气。” 楚瀚勉强睁开眼睛,望着面前咪縍变形恐怖的脸,和一旁大祭师那张丑怪的脸,忽然感到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两张脸庞。 他抬起头,问咪縍道:“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咪縍神色哀伤,低声道:“凭我的力量,也只能让你多活三天。” 楚瀚点点头,说道:“三天。足够了。”挣扎着站起身。大祭师惊诧地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楚瀚低头望向太子,见到他的面色已恢复红润,不再是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又喜又悲,知道咪縍所说果非虚言,蛊已接受用自己的命延长太子的命。他说道:“我要好好保住他这二十年的性命。” 大祭师若有所悟,说道:“你要去刺杀那万贵妃!” 楚瀚点点头,说道:“正是。请你们帮我照看着太子,我会派人来将他接回宫去。”又道,“大恩不言谢,楚瀚无以为报,这两件事物,请你们收下吧。”从怀中掏出那段从东裕库地窖中取出的瑶族血翠杉,和胡家家传《蝉翼神功》秘谱,分别给了巫王和大祭师。 巫王接过了血翠杉,握在手中,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楚瀚的脸庞,眼中泪水盈然。大祭师双手抓着那本《蝉翼神功》,激动得微微颤抖,大口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楚瀚微微一笑,转过身,一跛一拐地走了出去。 巫王咪縍和大祭师站在厅中,望着楚瀚的背影在深深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夜晚静得如能令人窒息,他们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都没有出声。 楚瀚走在清寒的京城街道之上,感到未来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异常地清晰明白。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天,而这三天他得作什么,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他得杀死万贵妃,这个对太子性命最大的威胁!这女人狠毒如此,竟对太子施动这天下最毒的万虫啮心蛊,他绝对不能放过她!往年他执着于三家村的规条,从不曾动过杀人伤人的念头,因此从未想过要出手除去万贵妃。然而他眼见太子身受蛊毒,前日他又亲手杀死了胡月夜,杀戒已开,这时他要杀死万贵妃的心意坚定如山,再也不能动摇。 他回到砖塔胡同,见到住处被柳子俊等人翻得乱七八糟,进入地底密室的门也已被打开。他点起油灯,坐倒在炕上,奋力脱下满是鲜血的衣衫,走到屋后的水缸旁,沾湿了布,开始洗净背后和腿上伤口的血迹。这时天色还未亮起,他就着油灯,往水缸中一望,不由得一呆,但见自己的头发竟已全数转为白色,脸上的肌肤也多出不少皱纹。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抚摸脸颊,触手果然都是皱纹,又拔下了两根头发拿在手上观看,发丝银白如雪,知道万虫啮心蛊已取走了自己大部分的生命精气,不过几刻之间,他的外貌便已衰老如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只顾洗净伤口。胡月夜在他左腿那一棍打得甚重,骨头裂开,幸而没有全断。他用木板固定了左腿小腿,用布条包紧。伤处虽疼痛,但仍能勉强行走。背后的鞭伤也十分疼痛,但只是外伤,他稍稍清洗过后,便用布条包上。 包扎完伤口后,他又梳头洗面,将自己打理整齐。他想了想,知道自己此时一腿不管用,飞技使不上五成,光天化日下要潜入皇宫只怕不易,便找出往年的宦官服色换上。 他来到隔壁院子的主房,叫醒了碧心。碧心见到他外貌陡然转变,惊得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楚越此时已有五岁,听到声响,清醒过来,坐起身,昏暗中也没注意到父亲老了许多,揉着眼睛,说道:“爹爹,你回来了!你好久没有回家啦。” 楚瀚抱起了他,对碧心道:“快收拾一下,带楚越到城外去躲一阵子。”碧心猜知事情严重,也不多问,便去匆匆收拾东西。 楚越问道:“爹爹,我们要去哪儿?”楚瀚道:“我让碧心带你去城外尹伯伯家住几天。”楚越问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吗?”楚瀚摇摇头,说道:“不,我要去别的地方。”楚越又问:“你要去哪儿?” 楚瀚摇头不答,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醒悟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跟儿子说话,也是最后一次亲他了,心中顿觉一阵揪痛。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给这孩子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这时碧心已整理好包袱,从楚瀚手中接过孩子。楚瀚叫醒睡在门房的老仆人,让他打起灯笼,送二人到城门口,等天亮城门一开,便赶紧出城去。他望着三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远去,暗暗松了一口气,压抑心中的悲哀伤痛,开始计划自己的最后一步。 胡家的《蝉翼神功》由楚瀚送给蛇族大祭师,传入了贵州蛇族,但因语言隔阂,数十年中都未有人能练成。之后这部秘笈辗转被天风老人取得,他凭着精湛的武学修为,略加增减改进,使练者不必再在幼年时于膝盖中嵌入楔子,“蝉翼神功”遂成为天风堡的镇堡武功之一,令天风堡在轻功一门上独领风骚数十年,无人能及。但后人皆不知这独步武林的轻功,乃传自成化年间三家村偷盗家族胡家传下的“飞技”,此是后话。 第七十八章 无言之逝 楚瀚知道要杀万贵妃,李孜省是关键人物。京城之中,唯一可能操控万虫啮心蛊的,便是此人。他趁着天还未亮,赶紧出门而去,来到李孜省御赐的大宅。他已来过这里几次,上回大祭师入京,便是住在李孜省的宅第之中。他很快便寻到了李孜省的卧房,用小刀撬开了窗棂,跳入房中。他左腿伤重,手脚笨拙了许多,但是练成蝉翼轻功多年,他体内积蓄了一股清气,身形仍旧十分轻盈,落地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他来到李孜省的床前,伸手点上眼前人胸口的膻中穴。李孜省气息受阻,登时全身动弹不得,一睁眼,见到一个白发老人站在自己身前,吓得惊叫出声。 楚瀚早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小刀抵在他的喉头,说道:“不准出声!告诉我,你们是如何用蛊毒害太子的。说实话,我便饶了你性命!” 李孜省感到那柄刀的刀锋直抵在自己喉头,赶紧定下神,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楚瀚手上用力,刀锋切破他的咽喉肌肤,流出血来。 李孜省呜咽了两声,吞了一口口水,这才道:“是,是!万贵妃知道这蛊很厉害,很早便派亲信宦官将那木盒子交给了我,但是我并不会施用这蛊,只将盒子牢牢锁在柜子里。我知道这蛊危险非常,但是……但是对宦官好似没有作用,可能因为他们已不是……不是正常人了吧?” 楚瀚一呆,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喝道:“说下去!” 李孜省道:“后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将一本《资治通鉴》的第一卷中间挖空了,吩咐一个小宦官将木盒从柜子里取出,藏在书里,并让他拿去太子的书房,跟原来的第一卷调换了。” 楚瀚听他所说,和自己猜想十分相近,心中大为后悔:“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们会使出这一招?实在太过大意!”喝道:“后来呢?” 李孜省一惊,又忙接下去道:“但是过了一个月,太子始终未曾受到诱惑,我们都很觉奇怪。我之前从大祭师口中得知,血翠杉可以保护人不受这蛊的诱惑,便怀疑太子身上佩戴着血翠杉,于是决定让柳子俊出手,偷走太子身上的血翠杉。” 楚瀚听到这里,心中痛悔已极:“原来如此!如果我早点发现他们的奸计,就不会陷太子于危了。”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孤身一人,又没有千手千眼,原本难以对抗他们这许多人合力设计陷害太子。他不再去想已经过去的事,问道:“那么,那蛊应该还在那卷书中了?” 李孜省摇了摇头,但发现小刀仍抵在自己颈中,又赶紧停下,不敢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应该还在吧?” 楚瀚又问:“万贵妃为什么急着要取得血翠杉?”李孜省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她也怕人害她,怕了万虫啮心蛊,想要怀藏血翠杉自保吧?” 楚瀚伸指点上李孜省头顶的百会穴,让他昏厥过去,闪身离开,往皇宫赶去。 他潜入太子的宫中,这时已然天明,宦官宫女听见昨夜的骚动,但又不敢闯入太子宫中探视,都是惶惶不安。麦秀站在太子宫门口外,神色严肃,对一众宦官宫女低喝道:“大家稍安勿躁,各作各事。太子没事,谁敢散播谣言,严惩不贷!” 楚瀚在屋内等候,麦秀训完了话,回身走入太子宫中,他见到楚瀚,一个箭步跳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急道:“楚大人!太子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待看清了他的容颜,睁大眼睛,惊道:“你……你的头发怎么了?” 楚瀚道:“太子无事,不必担心。你跟他们说太子病了,需闭门休养,谁都不见。” 这时邓原也来了,他见到楚瀚形貌剧变,也是一呆。楚瀚无暇解释,只道:“太子平安无事,他在城东的一间大屋里。小凳子,你赶紧带人抬了轿子去,悄悄地将太子接回宫来。”当下告知蛇族大祭师住处的方位。麦秀和邓原见到他陡然衰老的模样,难掩惊诧,但听事情紧急,关乎太子的安危,也不多问,立即去办,麦秀出去宣布太子身子不适,闭门不见人,邓原则带了几个亲信手下,出宫而去。 楚瀚来到太子的书房,见到一团黑色的身影蜷曲在地上,正是小影子。他一惊,蹲下身去,但见小影子四肢不断抽动,口中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吼声,不时全身痉挛,张开口想要吸气,却好似无法吸入。 楚瀚知道它就快要死去了,不禁泪如雨下,轻轻抱起它瘦骨嶙峋的身子,靠在自己脸上摩娑着,哭道:“小影子,小影子!我们尽心尽力保护太子,现在我们都已经老了,都快要死啦。你放心,太子没事,他能活下去。小影子,你安心地去,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小影子见到他,似乎放下了心,松了一口气,手脚又抽动了几次,心脏便停止跳动了,瞳孔放大,就此死去。 楚瀚泪流不止,不断亲吻小影子的脸面手脚,良久才狠下心,将它轻轻放在暖炉旁的坐垫上,它生前最喜欢蜷成一团呼呼大睡的地方。 楚瀚忍住心头悲痛,来到太子的书桌之前,见到一卷书放在书桌之上,摊开在第一页。他走上前去,果然见到书的中间被挖空了,里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颗血红色的小鸟心脏,正稳定地跳动着。 楚瀚已然中蛊,便也无惧于这万虫啮心蛊,低头直视,冷然道:“蛊啊蛊,你当真害人不浅!” 那小鸟心脏突然扭曲起来,开始幻化,变成曾经出现在他手臂上的那对嘴唇,叽叽笑了起来,开口说道:“是你!” 楚瀚道:“不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