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明珠》 第1节 本书由 幽呆不呆 整理 =============== 《帝女明珠》 作者:双瞳烟华 =============== 1.选夫 三月的风已经带上了些许暖意,夹道旁的桃花星星点点地开了不少,一路望去极尽繁华,正是在这桃蕊吐露的三月,当今圣上的嫡女、被帝后二人奉若掌上明珠的长乐永安公主沈令月,干了一件惊坐四方的大事。 她抛弃了青梅竹马的旧爱,于前几日的长林盛宴上另择了风头正胜的昭武将军谢初谢少将军为驸马,惊起了一片哗然之声! 若说有谁是长安所有达官贵人都闻其大名的,除却当今圣上与皇后之外,就是这一位封号为长乐永安的三公主了。 你道为何? 乃是因这位三公主非常得宠,宠冠上京,荣宠无双,天之骄女,掌上明珠……总之,这世上一切用来形容宠爱的词都可以放到她身上,而且越多越好,没有人会嫌多,因为她就是这般受宠。 可就是因为这无双的荣宠,导致这位三公主被宠得娇纵无比,动辄打骂下人不说,甚至连青梅竹马的顾大人都轻易抛弃了,那谢少将军不过是在长林盛宴中拔得了头筹,这位三公主就毫不犹豫地转头投入了新欢的怀抱之中,丝毫不顾念旧爱情谊。 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可怜的顾大人唷…… 沈令月最近很烦恼,非常烦恼。 她不明白,这长林盛宴本就是用来给她选夫择驸马用的,最近半年父皇也没少唠叨过她的亲事,母后更是委婉地提及了几句长安中那些家世品性都是上佳的青年才俊,那意思明晃晃地就是在提醒她“你到年纪了,老大不小了,该选个驸马嫁出去了”,怎么她好不容易定了驸马人选,那二老却都没有任何开颜的模样,反倒是心事重重、面带忧心? 莫非她择选的那一位驸马人选有什么问题? 那可不行!她沈令月要嫁就要嫁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差一点都不行,她的驸马可不能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隐疾之类的问题,她得去找父皇母后问个明白! 想到这里,她就一个轱辘从躺椅上翻起身,对着身旁侍立着的宫女道:“去延英殿。” 现在父皇应该已经下了早朝了,若她猜得没有错,此刻他应当是在延英殿待着,她得去见一见他,问他为什么没有立即给她和谢初赐婚,问问那个谢初是否真有什么她不能嫁的隐疾!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当沈令月在宫女的陪同下风风火火地赶到延英殿时,门口的宫人却告知她陛下已于一炷香前前往芷阳殿,她只能无奈转身,再风风火火地赶往芷阳殿。 芷阳殿是皇后居所,沈令月六岁之前就住在这里,在门口立着的宫女见她过来,连忙上前为她引路,待进得殿去,还未请安,坐在上首的皇帝就已经看见了她,当即笑道:“巧了,朕才和你母后说起你呢,你就过来了。来,坐到朕身边来。” 皇后也笑道:“一盏茶前我就差云珠去了你那里请你过来,结果你却不在,这才半天功夫,又跑哪里去了?”宠溺的言语中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责怪,“都这么大了,还整天没个大人模样,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学着沉稳一些?” “母后!”沈令月不依道,“我倒是想跑去别处玩呢,我也得有这个空闲啊。我才去延英殿跑了一趟,听说父皇在你这里,又巴巴地赶了过来,哪里是去别处玩了?你又错怪我。” 她本来就生的一副莹肌玉骨,眉目如画,此刻娇嗔更显女儿家的灵动,看得皇帝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你母后责骂你没关系,朕护着你,来,坐到朕身边来。”待沈令月坐下后,他又道,“听你这话,你今日是有事要找朕商量?说吧,什么事。” 沈令月抿嘴一笑:“父皇这么聪明,一定能猜中我今日所为何事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饶是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也逃不过这句古话,因此皇帝好好地为这来自女儿的夸奖舒坦了一会儿,才在皇后含笑的注视下道:“朕猜,你此行来一定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是也不是?” 沈令月双眼弯弯,只是还没等她笑着再夸一声父皇英明,皇帝就又说出了下半句话,让她的笑脸僵在了那:“你一定是后悔那一日在长林宴赌气选了初儿为驸马,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求朕不要赐婚于你和初儿的,是不是?” “……不是,”她干巴巴道,“我是来请父皇赐婚给我和谢将军的。” “……”皇帝觉得他好像耳朵出了点问题,并且脸有点疼。 一番解释之后,帝后二人终于弄明白了沈令月的来意,当即对视一眼,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沈令月看得暗自着急:“父皇,母后,你们两个怎么都是这幅表情?难道你们不希望我嫁给谢初?他、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隐疾啊?” “胡说八道!”皇帝当即反驳,“他虽是臣子,但也是你表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初儿他好得很,没有什么隐疾。” “那、那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比如说什么青——” “令儿!”这一回是皇后沉眉了,“你谢初表哥才从边关回来不到半年,你是从哪听来这些流言蜚语的?”言下之意是你表哥他不是那种德行的人,并且这话你也不能说,有失体统。 沈令月自然听明白了皇后的言下之意,当下更是不解:“那他这么好,怎么你们还不同意我嫁给他?他是我表哥,又为我大夏立下了赫赫战功,还是父皇你亲封的昭武将军,还配不上我么?”总不能是她配不上人家吧? “这……”皇帝为难道,“令儿,你真的要嫁他?” 沈令月只觉得他这话问得不可思议:“当然,我若是不想嫁他,当日又怎么会指了他作为驸马?” “你当日选他是真心的?”皇帝疑道,“不是因为和顾审言赌气,所以才选了初儿?” 沈令月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这个! “父皇,”她这下是真的有点哭笑不得了,“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与顾审、顾大人是君子之交,只是和他多说过几回话罢了,怎么你们都一个两个地想歪了?我是真的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的。” 皇帝看着还是有些不信:“当真?” 皇后也道:“令儿,终身大事不可儿戏,你可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随便挑个驸马,若是为了和别人置气,那更是不值得,对你不好,对初儿也不公平。” 这一回沈令月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父皇,母后,难道你们觉得儿臣选谢将军为驸马,只是因为他在弓射大比上赢了顾审言吗?” 皇帝笑道:“难道不是吗?当日你择初儿为驸马时,那顾审言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啊。” “他脸色不好看是因为谢初赢了他,”她耐心解释,“他本来就不擅长弓射之道,那天正中了红心,自然喜出望外,可偏偏又来了一个谢初,直接一箭双雕,生生把他将要到手的头筹夺了去,他自然会脸色不好的。” 皇帝摇摇头:“不对,顾审言素来性子沉稳,不会为这点小事失态,他肯定是因为你择了初儿为驸马才那样的。” “父皇!”沈令月只觉烦恼,下意识就想和往日里一样脖子一梗脾气一上,跟她这个父皇一老一小地置起气来,但转念一想,这到底是她的终身大事,此时倔强可不会有好果子吃,便计上心头,换了个说法。 “哎呀,父皇,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好了,顾大人倾心于我。”她往皇帝那边靠了靠,攀住他的肩,粲笑道,“但是那又如何呢?我是您和母后的女儿,您英明神武,母后又温婉大方,我又从小承蒙你们二老的悉心教导,自然如明珠那般耀眼无尘,有那么一两个青年才俊思慕于我也是应该的啊。可是他们喜欢我,难道我就要喜欢他们吗?那我岂不是分/身乏术?就算顾大人真的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呀,我喜欢的是那个谢初,谢将军。” 这一番话说得皇后掩帕而笑:“你啊,这张嘴真是抹了蜜,这么夸耀自己,也不知羞。” 自然,也说得皇帝眉开眼笑:“没错,令儿是朕的宝贝女儿,但凡有眼光的人都会看上朕的令儿,那顾审言喜欢你也不稀奇。只是你可想好了,朕的赐婚旨意若是一下,此事可就再无转圜之地了,你当真喜欢初儿,想要初儿做你的驸马?” 第2节 沈令月点点头。 “好!”皇帝一锤定音,“朕就把你许给初儿。只是初儿才从边关回来半年,你和他也没见过几次面,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这还用问吗,”沈令月粲然一笑,“他长得那么好看,我不喜欢他喜欢谁啊。” 皇帝:“……”他这个赐婚的决定是不是下得太草率了? 芷阳殿这边消停了,可另一边,远在皇宫之外的谢府中,却又有一场风波正在酝酿。 砰地一声巨响,谢何臻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茶杯都抖了三抖。 “跪下!”他指着立在下方的男子狠狠道。 立在下方的男子尚不及弱冠之年,说是少年也不为过,剑眉星目,生的极为俊朗,他站姿笔挺如苍松,朝气未去,却锐意已生,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 “孩儿不知何错之有,”就是这么一个少年,在面对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谢何臻时也丝毫不惧,“还请爹爹明示。” 谢何臻这回不拍桌案了,他直接站了起来,双目瞪得老大:“你还不知何错之有?我问你,在去长林苑之前爹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收敛锋芒不要太过惹人注目,尤其是最后一场压轴的弓射大比,那是陛下娘娘特意为三公主布置的,为的就是让顾家小子一下拔得头筹,好名正言顺地迎娶公主!你倒好,直接就一箭双雕百步穿杨了,硬生生把人家的头筹抢了过来,你、你就不能忍忍?!” “我忍了啊。”谢初一脸无辜,“可谁叫那姓顾的太不争气,我都放水了他还是比不过我,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又不是我要娶公主,是她要嫁我,我和她素不相识,我吃饱了撑的才上赶着去娶一个祖宗回来供奉呢。” “谁说你和她素不相识了?她是你表妹!” “……” 谢何臻也意识到了话中不妥之处,但他是谁?他是皇帝亲封的镇国大将军,是谢初的老子,就算他说错了话,那也没事!于是他重重咳了一声,又恢复了一开始凶神恶煞的神情:“逆子,你还不快给我跪下!” “……”谢初抬眸看了谢何臻一眼,“给我个理由。” 谢何臻快气死了,要不是虎纹鞭一早被他夫人收走,他这时都要一鞭子甩他身上去了:“你还敢狡辩?!为父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凯旋回京,又授封昭武将军,你的亲事已经不仅仅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是整个谢家的事!你想娶三公主?那可是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你想娶她,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娶得上!” 面对气急败坏的谢何臻,谢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也不想娶啊,可谁给过他这个拒绝的机会了?明明是那个三公主自作主张,长林宴上挑了他的,现在倒好,整个长安都传言他横刀夺爱,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这个昭武将军的威风都被那个女人给败光了,他也心塞好不好?而且他虽然从不曾与那三公主正式见过面,但关于她的奇闻异事这回京的半年可没少听说,那三公主往好里说是机灵聪慧,深得帝心,往差里说就是被圣上给惯坏了,骄纵任性无法无天,他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娶她。 “爹,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也不想娶那个三公主。”权衡半天,谢初终于在娶一个母老虎回家与暂时向老子服软中选择了后者,诚恳道,“儿子无能,给谢家惹来了这么大一个麻烦,爹,你就行行好,给儿子想一个办法吧,让儿子不必丢了性命就能推掉这门亲事。” 连吼带骂地训了半天,终于把自家那个天生长反骨的儿子给训服帖了,谢何臻很是满意,拈须享受这片刻得之不易的暗爽时光,笑道:“嗯,这样才对嘛。这样吧,你择个日子去和那顾大人再比试一场,就说那一日你见他身体有恙,不愿乘人之危,是以再行一次弓射大比。这一回你可得好好地给你老子我放水放水,让顾家小子赢了!听见没有?” 2.理由 揽月湖。 三月时节,暖风和煦,沈令月闲闲地坐在湖心亭中,闭眼享受着从湖面吹拂而来的丝丝缕缕清风,心情舒畅。 “哟,看来妹妹今日的心情甚好,竟有兴致欣赏这等湖光风景。”一个含笑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你素日不是最厌这么一动不动坐着的么,怎么,莫非是出嫁在即,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个女儿家的事实,开始学着矜持些了?” 来人话音刚落,在亭中侍立着的宫女就连忙向其行礼问安,沈令月也惊喜地睁开双眼,站起回身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来人是一名锦衣男子,眉眼间与沈令月有几分相似,容貌俊朗,身材颀长,正是当今帝后二人的嫡长子、东宫太子沈跃,只见他长眉一挑,就对着沈令月笑道,“妹妹好事将近,做哥哥的怎能不来到访贺喜?” “父皇下旨了?”沈令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下旨赐婚给我和谢初了?” 沈跃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才夸你两句呢,就又原形毕露了。” “哎呀,大哥,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沈跃平时没少这样说她,因此沈令月也毫不在意,只催促道,“你倒是说啊,父皇他有没有给我和谢初下旨赐婚?” 沈跃不答,含笑瞥了一眼侍立在沈令月身后的大宫女留香。 留香立刻会意,带着其余几名宫女退出了湖心亭,自己远远的在一旁候着,虽然没有像其余几人一样退得看不见,但也待在亭外,听不见亭中两位主子的谈话声。 沈令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心中一跳:“大哥?”沈跃这么做明显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跟她说,甚至连她的贴身宫女留香也听不得…… 沈跃要说的肯定是大事,而且还是一件对她极为不利的大事。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我、我被退婚了?”她结结巴巴道。 “胡说八道!”沈跃登时怒了,“你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着什么呢,谁敢退你的婚?我第一个饶不了他!而且你都没定亲呢,哪里来的退婚?谁来退?上哪去退?” “没定亲?”沈令月一愣,“父皇还没下旨赐婚?可他明明都答应了我,说是今天给我和谢初赐婚的。” 沈跃就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到底是东宫太子,多年所历练出来的威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虽说这一眼并没有他寻常看向下属来的那样严厉,使人后背发凉,只是含着淡淡的探究而已,但也让沈令月莫名地心中一虚,有些发憷起来。 “大哥,你这么看我干嘛?”她干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跃缓缓道:“妹妹,哥哥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相告。此事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可不能有半分隐瞒,要不然,就算哥哥再想帮你,也是枉然。” 沈令月更加心虚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心虚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好,你问。” “你到底喜不喜欢顾审言?”沈跃皱眉,“当日你在长林宴上挑选谢初为驸马,到底是真的喜欢那谢初,还是在和顾审言怄气?” “……” 沈令月觉得她快要疯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顾审言! 就因为她和顾审言多说过几回话吗?可那是因为那个顾审言实在文采斐然,又颇通音律,他总是能接上她的话,和她把天聊下去,并且不卑不亢,不像其他人,要么就战战兢兢,要么就谄媚讨好,所以她才喜欢找顾审言说话啊!她还和徐瑾谈得上话呢,怎么她们就是好姐妹,她和顾审言就是一对了?就因为他们两正好是一男一女?这都什么年代了,前朝程德朱的那一套歪门邪说都被摒弃多久了,怎么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误会?她要真喜欢顾审言,还会等到这时候嘛! 沈令月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平静:“大哥,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不喜欢那个顾审言!我就是和他多说过几回话而已,怎么你们都以为我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我早就去求父皇给我们赐婚了,还会等到现在?” 第3节 沈跃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就是想在长林宴上正正经经地指顾审言为驸马呢,结果你们两个正好吵了一架,你在气头上,那谢初又恰好拔得了头筹,你一气之下就选了他为驸马,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沈令月气急,忍不住顿了顿脚,“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难道要我发毒誓?” “哎,别别别。”沈跃连忙阻止,开玩笑,他若是因为这事逼得她发毒誓,改天父皇和母后就能教训得他连毒誓也发不出来,“好了,我也不是不信你,”他见好就收,“实在是接下来的话我不能贸贸然说,得先问清楚你对顾审言的态度才行。” 沈令月看向他:“什么话?” 沈跃这回问得有点小心了:“既然你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选的驸马,那你是真心喜欢我那表弟了?” 她点点头。 “那你喜欢他什么?”沈跃又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和那谢初虽是表兄妹,早年也曾在一起玩过几趟,可那毕竟是幼时的事了,你总不能从小就喜欢他吧?他十岁就被舅舅带着去边关镇守,直到半年前才回来,今年的除夕宴你又因为病了没去成,说起来,除了上次的长林盛宴之外,你和谢初都没有在长大后彼此见过一面,怎么你就喜欢上他了?” 这真的不能怪他多疑,实在是他这个妹妹真的和那谢初表弟没见过几次面,更何况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那谢初长得一表人才,又在长林宴上大出风头,她一时被晃得眼花缭乱,心神激荡之下就择了谢初为驸马也是有可能的。可这样头脑发热之下做出的选择又有几分是正确的?万一她嫁给了谢初之后又后悔了呢,又或者是当日胜出的人不是谢初,而是另外一个王公贵子,那她还会选谢初为驸马吗?这些都是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由不得他不问。 更何况今天早上谢初还找他说了几句话,这些问题就显得更加严峻了,所以他才会在早朝之后没有回东宫,而是直接往她这边过来,为的就是好好问一问这些话。 沈跃并没有把心中所想的这些都一一罗列出来,毕竟他这个妹妹虽然平日里行事冲动了些,但到底还是聪明的,这些问题一点就通,丝毫不用他多费口舌。 “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果然,在他说完那些话后,沈令月当即道,“你是怕我选谢初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以后会后悔,对不对?” 他笑着点点头:“妹妹聪慧。” “可我早就说好选驸马的标准了呀。”沈令月道,“两年前我就说过,我沈令月若要选驸马,那自然要选这天下最好的男儿来当。谢初胜出了长林盛宴,不就说明他是最好的那个吗,我自然要选他当驸马,有什么问题吗?” “……”自大夏开国以来,这长林盛宴就是皇帝选拔青年才俊的一个渠道,天下所有有点家世的男子都会削尖了头往里钻,为的就是能在此宴上一展才华,得皇帝青眼,所以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大夏的所有世家之中,于长林宴上拔得头筹者即为同辈中最为出色者这一点已经成为了共识,就连父皇也是默认的,他妹妹这话说得还当真没错。 谢初在长林宴上拔得了头筹——为同辈人中最出色者——他的妹妹曾经放言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儿——选谢初为驸马,没有任何问题。 逻辑很通顺。 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怪异呢??? 不,不对,不能被她绕进去,他一开始是想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理由,理由。 沈跃定定神:“除此之外呢?你还喜欢他哪点?” 这一下,沈令月是彻底笑颜如花了,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憧憬,坐回一旁的石凳上,笑道:“自然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沈跃:“……”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好。”沉默半晌后,沈跃才终于找回了那一点被风吹得凌乱的思绪,“那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很喜欢那个谢初,想嫁他的,对不对?” 沈令月点头。 “那……我这里有个坏消息。”沈跃顿了顿,“今天下了早朝之后,谢初来找我,对我说,那一日顾审言身体有恙,他胜之不武,所以他希望能和顾审言重新再比试一下,并且很隐晦地表示,若是你和顾审言两情相悦,他愿意成全你们。” 沈令月:“???” 她一下子拍桌而起:“你说什么?他不想娶我?!” “……虽然他没有明说,”沈跃摸了摸鼻梁,有些艰难地道,“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3.相见 “岂有此理!”沈令月素手一拍石桌,“那个顾审言,净会坏事!不行,我要去找父皇,让父皇把顾审言调出长安,不能再让他待在这里了!” “啊?哎哎哎,”沈跃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连忙拦住转身欲走的她,“你等等,分明是谢初不想娶你,又关顾审言什么事了?你去找他麻烦干什么?” “我再不去找他的麻烦,我就要嫁不出去了!”沈令月咬牙切齿,“若不是他!若不是你们!”她杏眸一抬,狠狠地瞪了沈跃一眼,“都在传我和他的事!谢初会误会吗?他会不想娶我吗!” 沈跃就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是真的相信你不喜欢顾审言了,他也是倒霉,偏偏碰上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好了,你先坐下。”他安抚着沈令月重新坐回石凳上,“谢初误会你和顾审言是一回事,但他来找我——”他轻咳一声,隐去退婚二字,“意欲和顾审言再比一场,又是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沈令月蹙眉,“他不就是误会我和顾审言才想成人之美的吗?” “也许他就是单纯不喜欢你呢?”沈跃道,“你先别急着瞪我——我也不想这么说,但这的确是有可能的,那谢初可能就是因为不喜欢你,所以才想方设法地要推脱这门亲事,正好你和顾审言又有那么一点传言,他就干脆利用这件事来推脱,还能得一个成人之美的美名,岂不两全其美?” “他不喜欢我?”沈令月不可置信地笑了,“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沈跃道,“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三公主骄纵蛮横,仗着父皇母后的宠爱无法无天,就算你有倾国之貌,可人家世家贵女也不差啊。这男人啊,都是喜欢贤惠的女人的,不贤惠的女人,就算她美到天边去,那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你和贤惠二字根本就沾不上边,那谢初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怎么不能?”沈令月急了,“就算我脾气是坏了一点,可是我要容貌有容貌,要荣宠有荣宠,要身世有身世,哪一点比别人差了?他怎么就不能喜欢我了?” 沈跃嗤笑一声:“容貌、荣宠、身世,这三点,那谢初哪点缺了,需要娶一个公主来弥补?” 沈令月一时语塞。 的确,谢家是她母后的母家,谢初他爹谢何臻是母后的嫡亲兄长不算,还授封镇国大将军,他谢初又是谢何臻唯一的嫡子,十岁便被他爹带着去了边关,于半年前打了好几场漂亮的胜仗,将意图侵犯大夏的北越人赶得远远的,帝心大悦,当即就赏其食邑一千户,封为昭武将军,谢家父子一门两将,就这么风风光光地班师回了京。而今,谢初回京半年,皇帝几次召见,都对他的表现万分满意,当着众人的面夸过数回,足以见其喜爱程度,论荣宠和身世,他谢初还真的没有哪点比她沈令月差,至于容貌……咳,他若不是长得那般对她胃口,她当初也不会选他为驸马了。 想到这,沈令月有点慌了。 她大哥说的还真没错,论容貌、荣宠、身世,那谢初竟是没有哪点差的,他的确没有必要娶一个公主,也没有必要喜欢她的! 那可怎么办?她什么都想到了,甚至都排除万难去跟父皇亲自要了赐婚的允诺,可偏偏就没想到这茬! 那谢初居然会不喜欢她?怎么可能? 沈令月沉浸在谢初居然会不喜欢她的不可置信与慌张中,连沈跃在一边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沈跃有些刻意地咳了一声,手指轻敲桌面,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看向他:“大哥?” “慌神了?”沈跃嘴角擒着一抹看好戏一般的笑容,“妹子,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净想着如何让父皇给你们赐婚、跟我们解释你和顾审言的关系了,完全就没有想到谢初可能会不喜欢你,是不是?”不得不说,他与皇帝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有父子相的,比如此刻,在带着点自得问沈令月此话时,那眉眼间隐含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态就和皇帝如出一辙,没有半分差别。 自然,也看得沈令月暗中牙痒痒。 她就说他怎么会这么悠闲,放下东宫的一大堆事务来她这里闲聊,原来是来看她笑话的! 第4节 “是,我是没有想到。”她咬了咬牙,心中又是不忿又是不满,“但是那又怎么样?本公主看中的驸马,还能由得他说不?我看中他,那是他的恩典,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沈跃听得哭笑不得:“你啊,真是……大言不惭,父皇和母后都要把你宠坏了。” 沈令月轻哼一声:“我就是这般霸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沈跃一笑,“反正为兄也只是个看客而已,你和他一个想要嫁,一个不想娶,最终到底谁能得偿所愿,也都是各凭本事而已,公平的很,为兄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两个就尽管各使神通去吧,为兄我就在一旁看看,看看。” “大哥,隔岸观火可有违君子之道。” 沈跃微微一笑:“为兄相信,以妹妹的聪明才智,得偿心愿不成问题,我若是临门插一脚,反倒容易坏了妹妹的好事。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东宫了,至于妹妹的亲事么……为兄我就静候佳音了。” “大哥好走,恕不远送。” “好说,好说。”沈跃拱拱手,转身离开了湖心亭。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揽月湖旁的长廊拐角处,沈令月嘁了一声,重新坐回石凳上。 这家伙,跑得倒挺快。 “公主,”留香不知何时回到了湖心亭中,见沈令月面色不佳,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太子殿下他……” “没事,不用管他。”沈令月抛下这一句话,托腮陷入了沉思。 谢初想要退婚,这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在父皇面前说,而是先和大哥通了气,这是为什么? 若是说怕直接退婚会引来父皇大怒,那他难道就不怕大哥发火吗?还是说他和大哥比较相熟?可他一旦将此事告知大哥,那过不了多久,父皇肯定也会知道的,莫非他以为换了个人去说就会减少父皇的怒火,使他不至于受罚吗?还是有别的一层意思在里面? ——他希望能和顾审言重新再比试一下,并且很隐晦地表示,若是你和顾审言两情相悦,他愿意成全你们。 不期然的,沈跃的话又一次在沈令月耳边响起。 沈令月眼前一亮,心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那谢初把想要退婚的打算跟她大哥说,不是为了在她大哥那边通气,而是为了通过大哥来告诉她,他愿意成人之美? 他是在通过沈跃向她表态? 没错,一定是这样! 虽然他表态的和她想要得到的表态大相庭径,但起码他表态了,这说明那谢初是有好好地考虑过这门亲事的,只是因为以为她喜欢顾审言,所以他才不想被他们两个当做赌气的工具、不想和她成婚而已。 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既然误会她和顾审言,那就解开这个误会不就得了? “公主?”留香被沈令月的忽然起身吓了一跳。 “走,”沈令月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道,“去延英殿,我要见父皇。” 当天下午,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薛成就来到了章武营,请昭武将军谢初前去进宫面圣。 “陛下要见我?”谢初眉头微蹙,“还请公公示下,不知陛下所为何事?”难不成太子的动作这么迅速,已经把他的打算告知陛下了? “陛下爱马,将军也是知道的。”薛成笑道,“这不,就在前些日子,罗国的外使进献了一匹宝马,陛下一眼就喜欢上了,因其通体雪白,便赐名云中驹。只是此马野性甚烈,陛下费了许多功夫也难以调/教,为此苦恼不已,听闻昭武将军有一身驯马的好本事,便赶紧遣老奴来请将军进宫,想让将军相助一二。” 谢初一愣。 特意宣他进宫,居然只是为了帮助驯服一匹马?真的假的?不会是陛下有意要因退婚一事发落他,但又不好在明面上把这事说开,所以才借驯马的由头让他进宫吧? 他几分心虚地想着,面上却不显分毫:“陛下果真爱马如斯,就有劳薛公公带路了。” “不敢不敢。”薛成忙笑道,“将军这边请,公、哦不是,陛下怕是已经等急了,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阵笑声时,谢初眉心一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有些胃疼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被他猜中了,陛下宣他进宫是为了跟他算账的?他即将要面临天子的雷霆震怒了? 不多时,谢初就在薛成的带领下进了宫,来到了御马苑旁。 在马场的栅栏之外见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行礼参拜:“参见陛下。” “初儿来了?姑侄之间何必多礼,快快平身。”皇帝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让谢初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因为退婚一事而要找他算账,也不是被烈马的野性气到暴跳如雷,还好还好,不用面对天子怒火。 既然皇帝都开口说姑侄了,那么他此刻的身份就是皇帝的侄儿,因此他从善如流地道了一声“谢姑父”,就站起身,抬头看向了皇帝。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马场旁边不止皇帝一人,一位姑娘正伴在皇帝的身旁,挽着皇帝的胳膊在那打量他。 那名姑娘十四五岁左右,容颜娇美,又身着一袭腊梅红的骑装,更显得她莹肌玉骨,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见他望去,那姑娘便冲他露出一个明快的笑来,杏眸弯起:“表哥。” 谢初心头一跳,暗道看来今日进宫果然不是驯马那么简单,但依旧面上不显,再度揖了一礼:“见过公主。” 皇帝就哈哈大笑起来:“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干什么。”他笑着拍拍沈令月的手,神情宠溺,“令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父皇,你在说什么呢?”沈令月撒娇,“明明是父皇让表哥过来驯马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好好好,不关令儿的事,是朕听闻初儿驯马有方,这才让薛成请了他来的。”皇帝笑着看向在一旁候着的牧尉,“朕的云中驹呢,那刘斯承怎么还没把它牵过来?” 那牧尉连忙告罪:“陛下恕罪,云中驹性情甚烈,平日里就不肯轻易服人管教,平日里饲养云中驹的牧尉今日又不巧病了,怕是刘大人不能轻易近身。” 闻言,皇帝就皱起了眉:“竟是这般?它平日里不肯让人骑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牵都牵不来?那可不成,你带朕去马厩走一趟,这刘斯承它不认得,朕它总认得吧?总不能连朕也近不了它的身吧。” 那牧尉应了一声,就领着皇帝去往东边,薛成自然跟了上去,不多时,那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前头,马场周围就只剩下了谢初与沈令月二人。 第5节 “昭武将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见人都走光了,沈令月就笑盈盈地开了口,“居然敢退本公主的婚。” 4.初谈 谢初在直说真相还是迂回婉转间只衡量了片刻就选了前者,因为不管是京中传言,还是这位三公主今日开门见山的一问,都表明这位公主是个直爽性子,他本身又是最不耐烦那些虚话的人,因此见沈令月说得直白,便也爽快道:“在下万万不敢嫌弃公主,只是公主既然与顾大人两情相悦,天生一对,又何必拉我下水呢?在下真心实意地祝福公主与顾大人能够白头相守,公主若是因为赌气而选了在下为驸马,不仅会伤了与顾大人之间的和气,便是末将也万万不敢受的。” 沈令月挑眉:“不敢受?”她上下打量了谢初一眼,见他神情淡然,不像是在说笑,也不像有惶恐之情,心中就有些不满了,想着这谢初果然是不喜欢她,什么成人之美,都不过是借口,他就是不想娶她而已,便有些动气,“谢初,你好大的胆子。本公主选你为驸马,是你的荣耀,是谢家的恩典,你居然敢不接受?你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末将不敢。”谢初道。 “是吗,”沈令月先是一笑,而后猛地沉了脸,喝道,“可我看你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敢’这个大字!” 若是寻常人等,这一句话砸下来,基本上就该跪地谢罪了,可谢初却偏偏是那个例外,只见他眉梢一挑,双目一弯,就这么对着沈令月笑开了,眼角眉梢间还带着那么一点“你总算看出来”了的意思:“公主聪慧。” 沈令月差点没被他这笑给呕出一口血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默认她刚才说的吗? 不,这明明是在嘲讽她! 他在嘲讽她! 他居然敢嘲讽她! 一瞬间,沈令月心中因为长林宴而对谢初所积攒的好感都流失殆尽,只余下满腔的怒火与气急败坏。 “你!”她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在气急攻心的时候容易头脑发热,比如现在,被谢初这笑容这么一激,她整个人就快气坏了,原本想好的说辞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两个字来,“大胆!” 谢初这一回倒是很快就低头认罪了:“末将不敢。” “不敢?好,我问你,你是不是要退本公主的婚?” 谢初道:“公主与顾大人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末将不过一介武夫,实在配不上公主。” 这个人!嘴上说着配不上自己,可面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就算是敷衍能不能也敷衍得像样一点?做不出一副惶恐的神情来,他就不会低头掩盖一下吗!愚不可及,实在是愚不可及! 沈令月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找回了一点原先的思绪与理智,勉强笑着道:“谢将军,你要退婚,是因为想要成全本公主与顾大人?” “是。” 年少气盛。沈令月在心中给谢初下了这样一个评价。 若是聪明人,是怎么样也不会接这句话的,这句话只有她能问,而其他人不能答,因为此话不管怎么答都是错的,是对天家的大不敬,可这个谢初却直截了当地回了一个“是”字,由此可见,他要么就是脑袋一根筋,要么就是胆子太大,无所谓她发不发怒,说得再好听一点,那就是不愿为权贵摧眉折腰,骨子傲。 不过正好,他这么答,倒是让她对他有所改观了,她素日里最讨厌的不就是那等自以为是的家伙吗?这么耿直的笨蛋她还真没见过几个,长得这么好看的笨蛋就更没见过了。 沈令月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微微颔首的谢初。 嗯,身材欣长,容貌俊美,不错,不错,果真是自己一眼看中的人,就是合她胃口。 她决定了,驸马的不二人选就是这个谢初,再无其他! 下定了决心,沈令月就没之前那么生气了,看谢初也是越看越顺眼。这老话说得好啊,人生要有挑战才有乐趣,若是一帆风顺,那也同一潭死水没什么区别了,她之所以会向父皇进言谢初驯马有道,让父皇宣他进宫来,为的就是仔细看看这谢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当日长林盛宴上只是惊鸿一瞥,看走了眼也是有可能的,现在一瞧,这谢初还真是合她的口味,不想娶她又如何?她迟早会让他乖乖就范的。 “原来如此,”被激起了好胜心的沈令月冲着谢初微微一笑,“那将军你可就误会了,我与顾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并不是像你想的那般,我对将军你才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想与将军共白首,不知将军可愿意?” “是吗?原来公主对末将是一见钟情啊。”谢初也笑,“只是公主,若末将不曾长着这么一张脸,也不曾在长林宴上拔得了头筹,不知公主可还会对末将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当然不会。”沈令月这下是真的感到奇怪了,怎么他和大哥都一个问法?她看上去像是这么肤浅的人吗?“本公主看中的就是你这张脸,还有你的那副好身手,你若是没了这两样东西,我连多看你一眼都嫌麻烦,又怎么会喜欢你?” “……” 这三公主还真是出人意料的耿直…… 被沈令月的惊人之语所噎住,谢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过心里却对她暗暗升起一丝欣赏之情来,比起那些忸怩的虚假之言,这三公主的回答虽然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但也算得上是……一番真情? 算了,看在她夸自己身手好的份上,就不跟她计较这些东西了。 与他人相处时,夸他人之长乃是最易拉近距离之法,咱们的谢少将军自然也避不过这个坎,因此被沈令月这一通夸,谢初的笑就多了几分真心,人也放开了许多:“公主,婚姻大事关乎终身,不能儿戏,公主对我一见钟情,只是因为那一日我在长林宴上大出风头罢了。其实,我们虽为表兄妹,可我自小就去了边关,如今回京不过半年,在此之前与公主毫无交情,这一见钟情……实在是有些草率了,还望公主好生思量思量。” “毫无交情?没有啊。”沈令月卷着垂在胸前的发梢笑道,“你十岁之前还和我一道玩过多回呢,就算别的事你都忘了,在你十岁那年,因为你害得我从树上掉下,被树枝刮掉了一层皮,从而被舅舅以家法处置,打得屁股开花这事总不会忘吧?太医给我诊治时,我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的嚎啕大哭声的,我那时还给你求情来着呢,你忘了?”说起来,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她在宫中修养了一个多月,等胳膊上的伤彻底好全了再去谢府时,谢初已经被谢何臻带去边关了。难道正是当初这件事才促使谢大将军下了决定,为了不让儿子再继续闯祸,这才忍痛带着其一起远赴边关? “……公主,咱能不提那事么?” “我本来是没想提的,”沈令月微笑道,“可是你既然说我们毫无交情,我自然要纠正你了。表哥,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毫无交情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也——” “算不得数?”沈令月接口道。 谢初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该听信那些市井传言,觉得这位表妹空被陛下娘娘惯得娇纵蛮横,从而想以最简单粗暴的态度解决此事。他本来是想着借太子的口让这位公主知晓他退婚的意愿的,一来,这三公主若是因为赌气才选了他,那么她就会有一个台阶下,顺理成章地把当日的选驸马一事推翻;二来,若是她与那顾审言没什么,那也不要紧,都被别人这么明晃晃地嫌弃了,她总不会咽下这口气,冲过来大骂他一顿也好,让陛下重重罚他也好,总之,不论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两个的这门亲事结不成。可是没想到这位三公主与常人大为不同,不仅没有半点被冒犯的羞恼之情,更是连一点苦恼之色都没有,反而还颇有兴致地跟他聊了这么半天,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对他还挺满意的,这该让他怎么接招? 他可真不想再跟那顾审言比试一场,现在外面都已经在传言他横刀夺爱了,一些人也是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再这么比试一场,不知道还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是绝对不希望用再比一场的方法来解决此事的。 要不他自己去向陛下请罪,说自己身患隐疾,不能迎娶公主?……还是算了。 “公主,”他实在迷惑极了,“你就这么想嫁我?为什么?” 这句话若是让谢何臻听到,非得拿虎纹鞭抽他个半死不可,并且能从“自作多情”骂到“厚颜无耻”,再骂到“撒泡尿照照自己”,但沈令月果真与一般女子不同,听了他这问题,她非但不生气,反而还笑眯眯的。 不得不说,这位三公主笑起来还真是挺好看的,那双明眸微微弯起,就像月牙儿一般,看着就让人也想跟着微笑。 沈令月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两个原因,第一,你长得好看;第二,你身手好。表哥,也许你离京久了点,所以不知道我的旧事,我曾经放言,要嫁就要嫁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儿,现在你出现了,年少封将,护我河山,又在长林宴上拔得了头筹,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儿自然就是你了。我不嫁你,我还能嫁谁?” 谢初震惊了。 她刚刚说什么? 她说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儿? 第6节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夸过他过! 这位三公主有眼光,有眼光啊!这么有眼光的女孩儿,要不是一位公主,他还真想——咳咳咳…… 惊觉自己竟对沈令月产生了那么一点点非分之想,谢初连忙回神收拢思绪,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状看向沈令月,扼腕道:“公主,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们——” “云中驹!” 他的“不合适”三字尚未来得及出口,沈令月就双目一亮,灿笑着绕过他往他身后跑去,口中还欢呼着“云中驹!父皇,你真厉害,居然把云中驹牵来了!快牵去马场,令儿今日特意去请教了赭师傅一番,学了一种新的御马之术,让我来试试,让我试试”,完完全全地无视了他,也无视了他那才说了一半的话。 ……这位三公主真的是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吗? 还是说,在她心目中,他这个令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人其实还比不过一头马? “……” 5.驯马(上) 见到那一匹通体雪白的云中驹,沈令月兴奋至极,欢呼着就要上前靠近,却被皇帝压低了声音疾言呵住:“令儿且住!云中驹性烈,饶是父皇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可近身,轻声!万不可惊扰了它。” 像是要附和皇帝所说的话一样,那白马哼哼了两声,从鼻孔出了几声气,前蹄也有些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踩着,呈现出一种急躁之态。 “陛下说的是,”薛成也在一旁心惊胆战道,“御马监刘大人方才就是被此马踹断了腰间的肋骨,差点就没了命。公主,这云中驹实在性烈,可要万万小心呐。” 沈令月的步伐就变得有些迟疑起来,她是听说过这云中驹性烈不假,只是连御马监的肋骨都能踹断,这…… 她有些纠结地咬了咬唇。 是就此罢手,还是继续上前? 沈令月自小跟随在皇帝身边,相看了无数名贵宝马,自然一眼就看出这云中驹乃是名贵宝马中的名贵宝马,以前的那些燕子翅飞星柳一类的也算宝马,可与这云中驹一比,就都被比到了泥地里,可见此马之名贵。这么难得一见的宝马,怎么能就这么远观呢? 不行,好不容易才磨得父皇同意了让她来看这云中驹,总不能空手而归,起码也得试一试,要不然这心里痒痒的,她回去也会睡不着的。 这么想着,她就一步一挪地慢慢来到了云中驹身旁,在皇帝不赞同的目光下小声笑道:“没事的,父皇,我已经仔仔细细地请教过赭师傅了。赭师傅说了,对付这种性烈的马不能硬来,要软化它,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父皇,你就让我试试嘛。” “不可。”皇帝一口否决,“那赭齐赫若当真有本事,在朕宣他来的那天就该将此马制服了,何须等到今天?初儿,”他唤了一声立在后头的谢初,“你过来看看,这云中驹你可有信心帮朕调/教好?” 谢初应声上前,只略微打量了白马一番,就蹙起了眉:“陛下,这云中驹现下正处于焦躁之中,我们得先让它平静下来,才能——” “让我来!”沈令月差点就忍不住要去抓那牵着马的缰绳了,最终还是在皇帝的瞪视下收回了手,讪讪笑道,“父皇,我就试一下,就试一下,好不好?” “不行。”皇帝还是不肯松口,“就算是足足调/教了这云中驹有十日之久的朕,也在刚刚差点被它给踢着了,你来?口气倒是大,万一你要是从它身上摔下来了,或是被踹着了,朕岂不是要杀了它给你出气?不行不行,此马乃是难得一见的宝马,可不能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我哪里就糟蹋它了!”沈令月跺了跺脚,见皇帝还是一脸不赞同的神情,便撒娇道,“父皇,你看我骑装都已经换上了,如果不能亲自试一下这匹云中驹,那我这身打扮不是白换了嘛?父皇,你就让我试一下,试一下好不好?” “不行,你若想骑马,马厩里的其它马随你挑,就这匹云中驹不行。”皇帝道,“薛成,带公主去马厩,让她好好挑一匹喜欢的马来。初儿,你过来。” 薛成低头应是,上前几步走到沈令月身旁,弯腰笑道:“公主,还是随老奴过去挑吧。陛下这是在爱护公主呢,这云中驹性情甚烈,公主若是有个什么好歹,陛下可是会心疼的。” “这——”沈令月皱眉。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来做最后一次尝试时,皇帝却忽然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要试就试吧,薛成,你退下。” “陛下?”薛成一愣,谢初也是一脸讶然。 “父皇,”沈令月则是一脸的兴高采烈,“你改主意了?”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能不改吗?朕怕你今天没试成,改明儿就挑了朕不在的时候来试了,到时其他人都得受你的连累,还不如今天让你试一把,也好死了你的心。”他又扬声道,“大内侍卫何在?都给朕出来,保护公主御马,若是公主伤着了一根毫毛,朕拿你们是问!” “父皇,谢谢你!”沈令月笑颜顿开,扑到他怀中仰头笑道,“你对令儿最好了!” 皇帝自小就把沈令月当成掌上明珠那样宠着,对这个女儿可谓是宠爱非常,就比如此刻,饶是心中有再多的气恼,也被沈令月这笑容给笑没了,当下无奈地笑叹了口气,万般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真是父皇跟母后生来的讨债鬼,天生就是父皇母后欠你的。好了,去试试吧,不过可千万要记着,一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往后退,不要逞强,不然可有苦果子吃。” “令儿知道。”沈令月说着就要拿过皇帝手中的缰绳,却被皇帝拦住,“你毛手毛脚的,怕是还没牵到马场里就能把它惹毛了,朕来。” 就这样,皇帝慢慢地在薛成担忧的注视下牵着云中驹走到马场之中,沈令月紧随其后,谢初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最后则是一列的大内侍卫,一个个严阵以待地亦步亦趋,围绕在他们几人十步开外。 “陛下,”谢初原本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皇帝不点他的名就一直当木头人的,直到沈令月从皇帝手中接过缰绳,看那架势像是下一刻就要骑上马背一样,他才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马鞍……” “此马性情甚烈,”皇帝道,“朕以及御马监他们费了好大的功夫,也才套上了马嚼,这马鞍却是死活也安不上。”他说着,似欣慰似无奈地笑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惭愧,朕阅马无数,御下有燕子翅、飞星柳等名马数匹,如今却栽在了这一头云中驹上,当真是令朕意外不已,也许此马当真是有灵性,无论朕如何使计,它总是不肯就范,朕也拿它没办法啊。” 谢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连马鞍都没安上的烈马……这三公主是在玩命啊,她也真是胆子大,不怕死,这马若是发起疯来,别说那一列大内侍卫了,就是他的精兵在场,那也是救不了她的,除非一个接一个地扑上去当人肉垫子,那还得瞅准了,要不然也是白忙活。 “陛下,”他进言道,“还是先让臣把马鞍装上,再——” “用不着那么麻烦。”沈令月打断了他的话,一边松松紧紧地绕着手里的马缰,一边笑道,“我此前已经仔细打听过这马儿的情况啦,我可比你要对它的状况熟悉多了,你要安马鞍,无非就是想硬来,先把马鞍装上,再让它自个撒野跑圈,跑到精疲力尽为止,是不是?这法子啊父皇一开始就试过了,没用,它的精力可多了,父皇当初跟它耗了三个时辰,又让御马监他们看了一天一夜,都不见这马有力竭的时候,后来还是父皇怕把它累死了,命人除了马鞍才罢,所以说硬来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谢初一笑,觉得她是在夸大其实,为的就是能够亲自驯马,因此也没有坚持,而是道,“那公主预备怎么办?” 沈令月冲他一笑:“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呗。宝马有灵,它能察觉到我们的敌意,自然也能察觉到我们的善意,你且等着瞧吧。” 谢初一笑,并不答话,反而是皇帝被沈令月的这番话给说得心情大好起来,当下笑道:“好!令儿,这可是你说的,等会儿可千万不要让父皇失望啊。让你表哥看看,咱们沈家的女儿不比男子差!”他本就性情豪爽,方才担心沈令月时是慈父之心占了上风,现在又放言让沈令月去放手干,则是好胜之心占了上风,总觉得虎父无犬女,自己的女儿自然也要跟自己一样善于骑射、能文能武,倒是把一旁的薛成给说得心惊胆战的,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去请皇后娘娘过来,毕竟这三公主要是有什么好歹,他可免不了吃一顿挂落。 “好!”沈令月一口应下,转过身,抬头看向正不时从鼻子里喷气的云中驹。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那马儿眼睛一眨,前蹄一踩,又喷了一声短促的气。 沈令月稍稍放松了手中的缰绳,另一只手伸向一旁,轻声道:“拿干草来。” 立刻就有侍卫抱着一捆干草上前,她从中取了一把,缓缓伸手递向云中驹。 那马儿低头看了一眼,张开嘴巴咬住了干草,开始嚼起来。 “好……慢慢吃,我们往前走……”见它吃了干草,沈令月心中一松,开始轻声念着,一边念一边缓缓对着手里的缰绳施力,在施力到一个顶点时,云中驹猛地动了一下前蹄。 第7节 “令儿!”皇帝低声急喊。 谢初也是心头一跳,忍不住升起几分紧张之情。 “没事,没事……”沈令月有些心虚,但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途放弃的道理,更何况这云中驹也只是动了一下前蹄而已,并没有要发飙的势头,她便强压着心头的紧张,一点点地伸出手去抚向那云中驹的脸颊,顺带附上一个略微有些僵硬和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 不知是在专注于嚼着自己口中的干草,还是感受到了那所谓的善意,这一回云中驹没有动,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沈令月触摸到了它的脸颊。 6.驯马(下) 好! 沈令月在心中暗暗地给自己打了一下气,就是这样……慢慢地抚摸它的脸颊,告诉它她的善意,让它别怕,安静下来…… 见云中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干草,对她的接触并不反对,沈令月心中暗喜,有些紧张地再度拉了拉手中的缰绳。 这一回,云中驹抬起了前蹄,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迈出了一步。 沈令月再拉了拉。 马儿再往前迈出了一步。 她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又从旁边的侍卫手中拿了一束干草,一边喂马,一边牵着它往前走去。 那马儿还真就如她所设想的那般,一边低着头啃草,一边嘚儿嘚儿地跟随着她的步伐往前走去,先开始的几步还有些一顿一顿的,到了后来,已是走得顺了,等侍卫按照她的吩咐取来马鞍时,她已经牵着马绕着马场走了小半圈,看得周围的人都激动不已。 皇帝面上的神情已经由一开始的紧张变成了三分紧张七分自豪,若不是怕惊扰了云中驹,怕是就要脱口而出一声叫好了。 谢初也是意外至极,他虽然也认为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可他见识过的马多多了,驯马也多是以强硬的手段,对这种以情感化之法很是不以为然,刚才沈令月说要来软的时,他还有些不相信,只觉得这位公主今天会吃一个大苦头,没想到居然还真的被她给弄成了,当下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也有些羡慕,毕竟有的人天生就能得到那些飞禽走兽的好感和善意,有的人就不行,而他很不幸地属于后者,所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以情感化的神奇事。 他暗暗想着,看来这位三公主是一个幸运儿,这云中驹说不定还真能给她驯服了。 至于另一旁的薛成,则是不住地在内心祈祷着沈令月千万不要出事,同时又忍不住盼着沈令月能够成功驯服此马,让他大开眼界,毕竟他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皇帝驯了这马十日,他也在一边看了十日,自然也和皇帝一般,迫切地希望有人能驯服这匹烈马。 在众人的注视下,沈令月牵着云中驹又缓缓走了一小段路,这才趁着它低头吃草时拿过一旁侍卫捧着的马鞍,绕到它的身旁,思量着该怎么安上。 因为她的吩咐,侍卫并没有拿御马苑寻常所用的木制马鞍,而是拿了全皮革制的,要轻便不少,饶是如此,她也有些怕云中驹会被背上忽然增加的重量吓到,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什么好法子,便只能硬着头皮直接上了。 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虚的,因此并不敢直接就把马鞍一股脑安上去,而是先试探着伸出手触向马背,见那马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大着胆子顺了几下马背上的毛发。 她一边牵着马走着,一边抚摸着马背,又轻轻拍了拍它的脸颊,见它没有任何排斥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拿起手中的马鞍缓缓往它背上套去。 当马鞍落下时,云中驹停止了走动。 沈令月的手就是一僵。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随之提起了心,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情况,甚至已经有大内侍卫在偷偷往沈令月身边靠近了,就等着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能够在第一时间上前保护公主。 不过好在没过多久,云中驹就打了个喷嚏,哼唧一声,低头吃起掉落在地上的几根干草来,并没有要抬脚踹沈令月或是撒野乱跑的意思。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继续看着沈令月驯马。 见云中驹没有排斥马鞍,沈令月信心大增,开始借着抚摸马背的动作给它扣好马鞍。 她做得很小心,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到后来好不容易扣好马鞍时,她的手都有些发酸了,不过成果斐然——那一张马鞍已经牢牢地安在了马背上,并且云中驹对此毫无反应。 “好!”皇帝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好,“令儿,继续,就剩下马镫了。” 沈令月点点头,却并没有立刻取过马镫,而是试着拉动手中的缰绳,又牵着云中驹走了一段路,让它适应背上马鞍的重量之后,才取过马镫,开始试着系起来。 拉皮革、系带、捆绑、安牢——看着沈令月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件件事,谢初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 这还真是神了,虽然他不曾亲眼见过这匹烈马之前发起疯来是什么样的,可刚才陛下牵着它过来时,这匹马的确有点焦躁,看样子随时都会抬起蹄子踢人,怎么这三公主不过就带着它在马场上走了半圈,给它理了理毛发,它就这么温顺地任由她安马鞍、绑马镫了?是这马很有灵性、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还是这位三公主就是那少数的幸运之人,天生就容易博得飞禽走兽的好感? 这、这也太神奇了吧?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啊。 就在谢初纠结惊讶的当口,沈令月已经把整副马具都安置好了,在皇帝惊喜赞赏的目光中伸手握住前鞍桥,深吸口气,微一使力,就稳稳当当地跨坐在了马背之上。 云中驹不安地甩动了下尾巴,四蹄也在地上踩了几下,但终究在沈令月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垂着头立在原地,任由沈令月坐在它的背上,对着马场一头的那几人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父皇,”沈令月迎着风,笑容灿烂地看向皇帝,“你看,我成功了!” “好!”皇帝忍不住大声叫好,朗声笑道,“令儿好生厉害!不愧是朕的女儿!初儿,看来今天你是白来一趟了啊,这云中驹竟是被朕的女儿给驯服了,哈哈哈哈!” 谢初刚想说几句场面话,沈令月就又开口说话了,不过这次说话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他:“表哥,你方才还不服气,觉得我不能驯服这匹马,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谢初应声看向她,正欲开口,却又顿住。 正是三月春阳时节,天光大好,那白马上的人一袭红衣,在柔风的吹拂之下衣袂轻飘,犹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娇妍艳丽得夺人心魄。 察觉到他看过来的视线,沈令月冲他又是一笑,带着点得意的神情。 她的脸颊有些红,大概是刚才紧张太过导致的,但是她的目光却非常有神,虽然笑弯了眼,却依然顾盼神飞。 红衣佳人,白马相伴。 明眸皓齿,笑若花开。 谢初禁不住就有些看呆了。 “表哥?表哥?” “啊?哦,”谢初一愣,又立刻回过神,有些心虚地干咳了一声,就冲着沈令月道,“公主驯马有方,微臣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因为心虚,他的这番话说得就有些敷衍了,皇帝正处于惊喜交加之中,没有察觉,沈令月却是感觉到了,心里就升起几分不满来,只觉得这个谢初还是看不起她这个驯马的方法,便有心想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就驱动手中缰绳,准备让这云中驹围绕着马场飞驰一圈,也好让他看看她的驯马术是多么的厉害。 她握紧手中的缰绳就是一抖,同时双脚一夹马腹,喝道:“驾!” 第8节 云中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 谢初:“……” 沈令月:“……” “……驾!”沈令月以为刚才是她喊的声音小了,马没有听到,就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的声音比刚才要大,然而那白马依旧立在原地,听到她的喝声,也只是甩了甩尾巴,并没有其余的动作。 沈令月有点急了,她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无论是扯动缰绳的力道还是喝马的声音都要大了不少,可那匹马却像是聋了一样,甚至开始低下头啃起地上的青草来。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到这会儿就变聋子了?! 这云中驹是存心要让她在别人面前出糗啊! “令儿,”见势不好,皇帝开始有点担心了,连忙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马鞍马镫都安上了,已经比朕还要厉害了。你快快下来,此马性烈,朕怕它伤着了你!” 不行!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若是灰溜溜地下来,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成功呢。堂堂一国公主居然驱使不动一匹马,这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得笑掉大牙,她可丢不起这个面子! 这么想着,她就道:“没事,父皇,我能行的!” 说着,她开始不断地牵动缰绳、夹紧马腹,这些动作果然有效,云中驹不再低头啃草,开始四蹄乱走起来。 沈令月大喜过望,收紧缰绳就要继续,她甚至往后挥了一下右手,想要拍马前行,谢初却在此时看出了不对劲,连忙上前几步,急声道:“住手!不能拍!”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沈令月沉浸在就要驯服烈马的喜悦之中,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只听一声闷响,她的右手就重重地落在了马背的右后方。 “驾!” 回应她的是云中驹的一声嘶鸣,以及高高扬起的前蹄。 她的世界就这么在刹那间颠倒了一大半。 怎怎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把这马驯服了吗?不是已经用爱感化它了吗?怎么它还是发疯了? 她的善意她的爱呢,这马都没有感受到吗? 那赭师傅是不是在坑她啊! 马匹一旦发疯,把人甩下来不过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更别说这本就是一匹烈马了,因此就算沈令月手里握着缰绳,脚下还跨着马镫,但也抵不过白马的几下起落,很快就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令儿!”皇帝惊呼一声就冲了过去,薛成先是喊“陛下不可”,见拉不住皇帝,又开始扯着嗓子喊“保护公主”,十几个大内侍卫一个接一个地扑了上去,在地上垒起了一层厚厚的人肉垫子,沈令月跌落在上,头还晕乎着,就被冲上来的皇帝给搂住了。 “令儿?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摔到哪里?快宣太医、宣太医!” “陛下当心!”薛成尖着嗓子喊。 当心什么?沈令月捂着有些晕乎的头想,这薛成在搞什么鬼啊,是她从马背上摔下来,不是父皇,怎么他一直在扯着嗓子要父皇当心,当心什么啊…… 正当她在心中嘀咕不已时,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了下来,遮住了日光。 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抬起头,就见刚才还温顺不已的云中驹正朝着他们父女二人扬起前蹄。 而那前蹄落下的方向,正是她父皇的后背! 7.赠马 “陛下!”薛成的声音已经急得变形了,“快护驾!护驾!”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沈令月猛地一推皇帝,与此同时,马声嘶鸣响起,云中驹那原本要落下的前蹄忽然又抬了起来,立起了身子嘶鸣不断。 “令儿!” “保护公主!快保护公主!——谢将军!” ……什么? 沈令月呆坐在由大内侍卫垒成的人堆之上,看着扬身嘶鸣不止的云中驹,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才明明看到那一双前蹄就要朝着她父皇的后背落下,怎么才不过片刻的时光,这马就又立了起来? 直到皇帝从另一边站起,薛成也从另一头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和皇帝一道扶起她,扶着她走下人堆,她才看清了白马另一侧的情况,也明白了原委——原来是谢初赶上前扯住了缰绳,硬是把那云中驹给生生扯得往后退了两步,马脖子受力,那云中驹就自然立起扬蹄了。 “谢将军!”薛成惊魂未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谢将军当心呐!快,大内侍卫快上,快去帮助谢将军——” “初儿!”皇帝也道,“已经够了,朕和公主已经安全了,你快松手,这马发疯了!弓箭手!弓箭手!” 他一边急喊一边护着沈令月往后退,那些趴在地上垒成人堆的大内侍卫也都站了起来,护着他们父女二人并薛成往马场外退去。 沈令月随着皇帝往外走去,可目光却依旧牢牢地盯在谢初身上——云中驹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在不停地挣扎扭动着,谢初先是被它拖动着甩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沈令月瞧见他的手松了松,似乎是要放开缰绳,可是下一刻,她就被他的动作给惊到了。 那谢初见无法使白马平静下来,竟是一用力就翻上了马背! 她差点惊叫出声。 骑上一头正在发狂的烈马,他这是在找死啊! 果然,谢初的这个动作使得云中驹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并且这一回不光是挣扎了,它还撒开四蹄开始疯狂奔跑,直把谢初颠得身形歪斜,看得沈令月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落马了,然后被处于疯狂之中的云中驹给活活踩死。 不过她的这个担心注定要落空——谢初虽说不是什么专业的马夫,但也是跟马打了好几年交道的人,他在边关之时驾驭的都是一些稳重的好马,但稳重不代表不激进、不勇武,更何况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经历过的千钧一发之刻更是不少,因此现在的情况虽然危险,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只是觉得此马果真性烈,要驯服它的确有些棘手罢了,但也仅此而已。 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用力扯紧了手中的缰绳,不让马头四处乱转,又呼喊吹哨了一阵,终是让那云中驹不再试着回过头咬他、也不再挣扎扭动着想把他甩下来,而是撒开四蹄,以疯狂奔跑的方式来舒缓内心的焦躁与惧怕。 白马脚程非凡,又处于癫狂之中,很快就带着谢初跑出了数里之远,而就在白马跑远没有多久,一列持着弓箭的大内侍卫就来到了皇帝跟前,请示是否要射杀白马。 第9节 “父皇,表哥还在马背上呢!”沈令月当即道。 “朕知道。”皇帝挥了挥手,“你们都退到一旁候着,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可轻举妄动。” 薛成心思玲珑,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心思:“陛下是觉得谢将军可以驯服此马?” 皇帝叹了口气:“看情况吧,这马性子也太烈了点,令儿都那般安抚它了,它居然还是这么不领情……你也是!”他转头瞪了沈令月一眼,“朕都让你下来了,你非要逞强!这下好了,摔着了吧?看你回宫之后怎么跟你母后解释!” 沈令月讪讪一笑:“我这不是看它在我安马鞍绑马镫的时候都很安静嘛,就以为它已经接受我了,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父皇,令儿知错了,你也别再责怪我了,我不是已经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吗?已经受到教训了,我们还是先看看表哥的情况吧,我摔下来时好歹还有大内侍卫垫着,表哥万一要是不慎落马,那可就糟糕了。” 皇帝继续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以为你表哥像你啊?这么毛毛躁躁的,活该吃亏!”骂完之后,又开始担心起她的伤势来,“有没有什么地方摔到?快让父皇看看。薛成,太医怎么还没过来?还不快去太医署宣房仁心过来!” “父皇,我没事,真的没事。”沈令月先是解释,见皇帝不信,只得张开手臂转了一圈,以此展示自己真的完好无缺,没有什么地方被磕到碰到,“我摔下来时,大内侍卫已经扑在地上了,我不过只是在人肉垫子上滚了一圈,能有什么事?倒是表哥他——” “就算有人垫背,你也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怎么可能没有摔伤?薛成,快去太医署,去请房仁心!听到朕的话没有?” 薛成忙不迭应下,沈令月无奈,也只能任他去,自个转过身面向马场,搜寻起那一人一马的身影来。 她的父皇爱马非常,给御马苑拨筹规划建造的马场自然也大,因此谢初与那云中驹此时此刻在她眼中就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她只能看清楚那个黑点正在飞快移动,却看不清具体情况,只急得抿紧了唇,真想也骑匹马冲到场内去一探究竟。 好在没过多久,那黑点就向他们飞驰过来,而随着马蹄声的逐渐接近,沈令月的心也提了起来,生怕一会儿看到一匹马在拖着一个人跑,那她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紧紧盯着那一点,神情紧张而又专注。 谢初和云中驹很快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当中。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 没有拖行,也没有落马,和她想象得截然不同,谢初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迎着风驾马而行,一袭深色的劲衣与白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得他英姿飒爽、意气勃发。 他竟真的成功驯服了云中驹! 马蹄声渐缓,谢初一拉缰绳,长吁了一声,那马儿就听话地立在了原地,甩着马尾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发疯,也没有撒野,更没有半点焦躁的迹象。 谢初翻身下马,单膝点地,行礼道:“陛下,公主。” “好!”皇帝合掌而笑,“不愧是朕的昭武将军!初儿,你办得好!办得好!” 沈令月则是一溜烟跑上前,对着正在起身的谢初笑道:“表哥,你真厉害,竟然能驯服了它!” “公主过奖了,”谢初低头一笑,“若非公主在此前将马鞍与马镫都安置好了,臣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翻身上马,说来,还都要多亏了公主。” “哎呀,你我二人是什么关系,何须说这些客气话。”到底是少年意气,虽然谢初的这一番话说得恭敬漂亮,可话里藏着的点点得意之情还是避免不了的,沈令月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却也不生气,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她当初看上的就是他的这点意气风发,当下笑得更是灿烂,“是你驯服的,就是你驯服的,我就算想要抢功,父皇也不会让啊。父皇,你说是不是?” “令儿说得对。”皇帝笑着上前,“初儿,这云中驹的确是你驯服的,虽说这马鞍与马镫都是靠了令儿才安置上去的,可朕也相信,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也决不妨碍你能将此马驯服。”他边说边抬头笑看着那匹白马,感叹道,“朕花了十多天,都没能让它温顺上一时半刻,令儿更是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被它甩了下来,朕也差点被它踩死,你却是力挽狂澜,不过片刻光景,就将此马调/教得服服帖帖,看来,它是与你有缘啊。” “父皇,”沈令月笑道,“既然它与表哥有缘,不如就将它送给表哥?宝马配名将,正符合表哥的身份啊。” 谢初心头一跳,正要推辞,皇帝就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好,这个主意不错,朕的昭武将军替朕击退敌军,护我大夏山河,说是一代名将也不为过,以此马来配正好相合!初儿,这云中驹,朕就送给你了!这可是令儿的一片心意,你可千万不能推辞不受啊。” 就是这样才麻烦呢,谢初暗暗腹诽,想着本朝自古就有大雁之好、骏马之合的传统,这互赠大雁与骏马乃是相互结亲的人家之间才会有的事,若是搁半个月以前,顶多就是有人眼红他得皇帝青眼罢了,可现在不同了,他要是收下了这匹云中驹,那基本上就明晃晃地表示着他这个驸马是当定了,他当然不能收。 他早上才和沈跃表态过不愿与沈令月成亲的意愿,要是收下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那怎么可以! 只是任凭他心中有多少不愿,面上表现得又有多么为难,可这父女两个就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继续在那边笑吟吟地看着他,沈令月暂且不提,皇帝都发话让他不能推辞了,他就算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拒绝,因此,他只能苦笑着道:“多谢陛下割爱!” “都是自家人,拘这些虚礼做什么。”皇帝面上的笑容就越发深刻了,他拍拍谢初的肩,赞许道,“朕的令儿果然眼光甚好,一挑就挑中了这么个人才!” “那是,”沈令月颇有几分自得地道,“常言道‘女儿随爹’,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父皇眼光准,令儿的自然也不能差是不是?” “令儿说的极是!哈哈哈哈……” 哈哈哈。谢初跟着他们父女两个一块干笑。 这回完了。他想,他昨儿个还跟他老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赶在陛下亲口赐婚之前说出想跟顾审言再比一场的打算,结果他说是说了,陛下也还没有亲口赐婚,可他却受了这一匹云中驹的礼,说没有结亲的意思在里头都没人信,更可怕的是那番不愿结亲的话他还是对太子说的,没有直接对陛下说,陛下知不知道都还是一个问题。 这可该如何是好?要是被他老子知道了,不得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啊,要不今晚他就住章武营里不回去了?只是要住多久才好?半个月?一个月? 唉,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驯匹马都能驯出这么多事情来,早知道今日就称病不来了!——不对,陛下今日之所以会宣他进宫,完全就是因为沈令月说他有一身驯马的好本事的缘故,所以说今日的一切都是这位三公主策划的,驯马也好,赠马也好,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惊觉这点,谢初暗自心惊,忍不住看了沈令月一眼。 沈令月仍在那边灿烂地笑着,见他看来,甚至对他弯眼一笑,当真是娇妍若花,美如天仙,只是那笑容里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别的意味在里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他的这点想法也只延续到薛成气喘吁吁地请了太医过来,在皇帝火急火燎地宣太医上前为沈令月诊治是否有跌打损伤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虽然身手好了点,长相帅气了点,但也没有惊人绝艳到让一国公主冒着落马的风险来使手段的地步,人家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指他为驸马也不过就是当日他在长林宴上出了一回风头而已,他当日要是收敛一点,他连人家的片刻目光都不会得到,更别说被指为驸马了! 套用他老子常说的一句话:“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种白日做梦的想法想想就好了,可不能当真。 他今天就是纯粹倒霉而已,出门没看黄历! 8.母女 话说那太医令房仁心正在太医署中教授《脉经》,冷不丁被内侍总管薛成请出,见他气喘吁吁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等听闻是公主不慎落马之后,更是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地就背起药箱,马不停蹄地跟着薛成往御马苑而去。直到了马场,见到了活蹦乱跳的沈令月,他才明白这落马的确是落马,只是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罢了,当下便吁了口气,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开始给沈令月诊治起来。 说是诊治,也不过是望闻问切,具体的伤势查看,还是等沈令月被送回了鸣轩殿才继续进行的,毕竟大夏虽然民风开放,也没开放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给公主查看伤情的地步,再加上初步的诊断也没什么大事,皇帝便大手一挥,让宫人抬了轿撵过来,一群人就准备这么浩浩荡荡地去沈令月的鸣轩殿。 说老实话,谢初是不太情愿去鸣轩殿的,毕竟去的人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医,其余的都是这大明宫中的宫人,去沈令月的宫殿也没什么,可他一个大男人去那里不是找不自在吗,他收下云中驹已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要是再去了这三公主的寝宫,那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他当然知道这时最恰当的做法就是告辞离开,可在这个众人都心系沈令月伤情的当口告辞,好像也不太厚道…… 谢初心中纠结,脚步不自觉的就慢了几分,沈令月眼尖,一眼就望见了,初时还有些疑惑,等转念想明白了,又觉几分好笑。 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位表哥还是个这么好玩的性子呢,不仅具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还特别喜欢想东想西的,不想跟着去就直说呗,怕什么呀,他是她钦点的驸马,难道还怕她和父皇吃了他不成? 算了,卖他一个人情好了。 想到这,沈令月便冲皇帝露出一个笑容,故作懊恼道:“那好吧,回去就回去,只不过父皇,我们是走了,那这云中驹可怎么办?它是被表哥彻底驯服了,还是只被表哥一个人驯服了啊?若是独留下它,会不会又踹断谁的肋骨、踢断谁的脊梁?到时可就没有表哥帮着力挽狂澜了。” 第10节 皇帝是何许人也?那是每天都跟一帮文臣武将周旋着的人物,早练就了一身一句话听成三句话的本事,因此沈令月话音刚落,他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当下笑道:“那让你表哥留下便是。初儿,就麻烦你多多照看这云中驹了,朕既然将它赠给了你,那它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东西了,你爱怎么驯怎么驯,只有一点,万不能辱没如此宝马之姿,朕还盼着你能骑着它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呢。” 谢初喜不自胜,应得干脆利落,又下意识地看向沈令月,冷不防与她带着几点微笑的目光碰上,心中就是一跳。 他连忙克制心情收回目光,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便有些局促地冲着沈令月微微笑了笑,权当做是打个招呼,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激之情,没想到那三公主却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对他笑得更灿烂了,让他禁不住就是一怔。 他二人这么三番两次的“眉来目去”被皇帝尽收眼底,惹得皇帝也忍不住摇头笑起来:“好了,回宫去了,”又点点沈令月的额头,低声道,“你与初儿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么一点时间,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就和他这么着,当心你母后知道了念你。”说罢,示意沈令月上轿,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了。 宫中的消息一向传得最快,公主不慎落马,虽然没有闹出什么人命,但不慎落马这四个字就足够让人唬一跳了,因此当沈令月回到鸣轩殿时,丝毫不意外地碰见了闻讯而来的皇后。 她当下就苦了脸。 倒不是她想在皇后面前撒个娇什么的,而是皇后虽然素日里很是温婉可亲平易近人,但那都是对外人的,对自己人,比如她,那就是没闯祸的时候有如春风般温暖,一旦闯了祸,那等着她的就是絮絮叨叨的数落了。且皇后学识广博,数落起人也和一般人不同,寻常人家的母亲数落女儿,通常都会揪着女儿的耳朵骂上半天,皇后自然不会这么做,只是无肉体之苦,却有精神之忧:她不会直说,就算直说也不会明骂,而是引经据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面上那一份几分无奈几分失望的神色又摆得恰到好处,能说的人恨不得钻地缝里面去,因此沈令月虽然平时喜欢和皇后待在一起,但若是一不小心闯了祸,她头一个要躲的就是这位母后了。 只是看今日这架势是绝对躲不过了,唉,她不过就是想和谢初见一面,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退婚,又为什么不喜欢她,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呢,她今天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都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无论沈令月心中如何哀叹,但伤还是要看的,好在诊治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手臂擦破了点皮罢了,皇帝自然是舒了口气,直道“没事就好”,皇后就有些忧心了,微蹙着眉问太医令:“公主的伤势重不重?这手臂上的伤痕可会留疤?” 房仁心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当下便从善如流地道:“还请娘娘放心,公主手臂上的伤并不重,头七天先用绷带绑着,每日早晚擦两次祛痕膏,之后就可除了绷带,一日擦一次药膏,一个半月内必可痊愈,不留半丝疤痕。若是娘娘和公主不放心,七日之后可再召微臣前来,臣再给公主诊治一趟,看看伤势如何,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皇后这才舒展了柳眉,温婉笑道:“有劳太医令了。” 房仁心连道不敢。 等皇后身边的宫女云珠送走了太医令、皇帝又因为前朝之事被薛成叫离之后,皇后面上的那副温婉笑容便淡了,转而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沈令月见势不好,连忙躺下掀被想要装睡,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皇后凉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玩够了,闯够了祸,便累了?” 沈令月此刻正背对着皇后躺在榻上,皇后看不清她的神情,因此她先是好好地做了一个鬼脸,这才翻身坐起,讨好地笑着看向皇后:“母后,我知道错了……” 皇后不冷不热地“哦?”了声:“知道错了?错哪了?” “我不该贪玩,逞能去骑那匹烈马。”她低眉顺眼道,“令儿知错了。”顿了顿,她又道,“而且我也已经受到教训了,手臂上破了好大一块皮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这后一句话是她故意加上去的,言语间带上了几分刻意的委屈与撒娇,她从小就大祸不闯小祸不断,每次都是用这一招来装可怜,博得皇后的心软的,因此做得很是得心应手,什么时候声音该小、什么时候该带上一点委屈的哭音、又什么时候要适当地对人讨好笑笑,她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皇后自然知道她是在装腔作势,只是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生气她此次行为鲁莽,但更加心疼她摔下马时落下的伤,因此虽有些着恼,但终究还是不忍苛责于她,只能叹了口气,在她榻边坐下,拉过沈令月的手轻轻抚摸:“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让母后安心一点?你可知道,当母后听闻你落马一事时,差点就被吓死了!你说你,骑什么马不好,偏要逞能,去骑那匹烈马?那可是你父皇驯了十日都没驯服的烈马,是谁给你的莫大信心,让你觉得能驯服它的?你也不想想,就连驯马驯了十几年的赭师傅都对此束手无策,怎么可能轻易被你驯服了?” 沈令月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为什么不能?赭师傅之所以驯马无数,那是他有经验,既然是经验之道,那我自然可以学,为什么就不能驯服了?再说,我也差点就成功了呀,你没听父皇刚才说吗,那马鞍和马镫都是我安上去的,我甚至在马背上待了一会儿,只是后面有些急,这才出了岔子,落下了马。要是我再耐心一会儿,指不定现在驯服那马的人是谁呢。” “你还敢狡辩!” “我没有。”沈令月辩解,一板一眼地道,“母后,你想啊,父皇足足调/教了那云中驹十日,都只是能近身而已,我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就把马鞍和马镫都给安上了,若真论起来,我比父皇还要强上一点呢。” 皇后是又气又无奈:“强又如何?还不是落了马,差点被马蹄踩到?这一次是多亏了初儿,你若再这么不知好歹地继续玩闹下去,看下一次还有谁救你。” “女儿可以自救。”沈令月自信满满地道。 “就你?还自救?”皇后无奈一笑,“你可给我省点心吧,这么无法无天的,看以后谁敢娶你。” “自然是谢、表哥了。” 皇后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原先想着你与初儿本为表兄妹,就这么结为夫妻也是一桩美事,现在想想,可真是委屈了初儿了。” “母后!”沈令月有点急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她配不上谢初啊,大哥这么觉得,母后也这么觉得,她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的亲妹妹、亲女儿啊! 皇后不为所动,继续微笑道:“母后说的可是大实话,你配初儿,的确是委屈了初儿一点。说起来,你父皇方才说,已经把那云中驹赐给初儿了,你说老实话,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因此沈令月大大方方地道:“不愧是母后,一下就猜中的女儿的心思。” 皇后果然舒眉一笑:“你是母后的女儿,你那点弯弯绕绕的,母后怎么会不知道?”又道,“初儿的确是个好的,且谢家是你的外祖家,你嫁给初儿,不需拘什么虚礼,母后也放心。只是容母后问一句,你对初儿可是真心的?你莫不要现在应得信誓旦旦,等过一阵子,又见着了一个喜欢的人,又和我们说,你和初儿不过是君子之交,你喜欢的不是他,是别人。” “还请母后放心,这次不会了。”沈令月答得干脆,她想起马场上谢初骑着马来到她跟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就觉得心里痒痒的。她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她要嫁就要嫁最好最厉害的男子,而谢初就是这样一个人,便道,“我喜欢他,他很好。” “不知羞。”皇后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哪有公主是你这幅模样,选了驸马还要大肆宣扬,还跑去你父皇跟前求婚的。你瞧瞧你大姐和二姐,那都是温婉贤淑,谁说起来不称赞一声?你该多学学她们。” 沈令月在心里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两个人都是父皇在登基之前下人所出,且都生母早逝,交给了旁人抚养,虽然母后给了她二人优渥的待遇,但又哪里是能和她相提并论的?她们是不敢不温柔贤淑罢了,若是她们也有自己这般的身世,指不定要飞扬跋扈到哪里去呢。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在母后面前说出来,面上更是不显,只撒娇道:“母后,父皇不都说了吗,身为他的女儿,就该这般大大方方、敢爱敢恨,我只不过是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罢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歪理多,母后说不过你。”皇后对这个女儿千宠万宠,方才的抱怨也只是抱怨而已,并非真的对其有所微词,因此微微一笑便揭过了此事,道,“说起来,前些日子你还向你父皇亲求赐婚,你父皇也允了,只是这赐婚的旨意怎么还迟迟不下?令儿可急?若是着急,母后就去提醒你父皇一声,别让他忘了。” 沈令月的笑容就是一僵。 皇帝的确是答应过她给她和谢初赐婚,并且已经说好了,是在今天下旨赐婚。 而就在今天早上,谢初去找了沈跃,委婉告知了他不愿结亲的意思。 她差点都忘了,那谢初不喜欢她,不想和她成婚! 好在因为落马一事,父皇担心她还来不及,因此直到谢初离宫也没有提起,幸好是这样,若不然,父皇当面赐婚,谢初又当面拒婚,那她这个公主的脸还要不要?幸好幸好,老天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没有让父皇得空亲口赐婚,也没有给谢初拒婚的机会。 想到这,沈令月就暗下决心,准备去和父皇说,让他先不要亲口赐婚,毕竟现在赐婚也没用,谢初照样会拒婚,她落个没脸不说,父皇也会勃然大怒,这样一来不好做人的反而是母后了。 什么配不上她、愿成人之美,那不过都是借口而已,她又不傻,当然知道那谢初退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喜欢她。 简直笑话,她沈令月要什么没有,怎么就配不上他了?他肯定是听闻了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她是个母老虎,所以才忙不迭地赶来退婚的。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多了解点她好了。 会反抗挣扎的猎物才有趣,若是如兔子那般颤颤巍巍、对她俯首称臣,她还不乐意呢。 谢初是吧?她还就缠上他了! 9.二哥 第11节 见沈令月发呆,皇后就笑着轻唤了一句。 沈令月回神,朝她笑道:“母后,这个你就别管啦,难道你就这么希望女儿早早地嫁出去吗?” “又在胡说八道了。”皇后摇摇头,几分无奈,“母后倒是想多留你一点日子,只可惜女大不中留,不过就是在长林宴上见了一面,你就对初儿这般上心,死缠烂打地催你父皇给你们俩赐婚,到底是谁急着嫁出去?” 之前急还不是因为你们二老迟迟不肯下旨赐婚?沈令月腹诽,害得她还以为那谢初有什么隐疾,这才火急火燎的,现在既然知道了原因,她自然就不急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若是他人不情不愿的事,她就算勉强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那谢初既然对她没什么感觉,赐婚一事不提也罢。 反正只要慢慢来,一切就都会到手的,早一天赐婚,晚一天赐婚,又有什么差别呢? 沈令月下定决心,要让那谢初心甘情愿地当她的驸马,因此对于皇后的一问只一笑便把话扯了开来,再不提赐婚一类的字眼。 公主落马是一件大事,不说震惊朝野,后宫皆知是起码的,只是沈令月素日就爱玩闹,少不了磕磕碰碰的,此次落马又只是轻伤,且她娇纵蛮横的名号深入人心,一句话说得不好就有可能碰一鼻子灰,因此除了头一天陆陆续续有不少公主来探望过、表示一下面子情,晚膳时分又有几个不长眼的婕妤美人借着探望她的名号在一同用膳的皇帝面前走个过场之外,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在自己的鸣轩殿里过得万分舒适,当然,她那个专门过来幸灾乐祸的大哥不算。 虽说她只是擦伤了一点手臂,太医令也一再保证没有大碍,但皇帝爱女心切,还是免去了她的一月书学,皇后自然不赞同,但见皇帝主意已定,也只能作罢,告诫了她两句养伤期间不可贪玩、不可落下学业之后就随她去了。关于赐婚一事,也在沈令月的一番糊弄之下让皇帝揭过了,也不知是真的被忽悠到了,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皇帝甚至说了“你们多见见、多了解了解彼此也好”之类的话,让沈令月惊喜不已,毕竟就算她计划得再周到,那也都是建立在她和谢初有所交集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连面都见不着,那还谈什么促进感情,还不如一道圣旨来得干脆利落呢。 不过计划归计划,伤还是要养的,谢初就在长安,跑不掉,但这伤可是实实在在地落在她的胳膊上的,头几天还要绑着绷带过活,因此沈令月很是安分了一阵日子,每天不是去皇后那边坐坐就是在自己的宫殿里翻着画集画簿,偶尔心血来潮了,便画上一两笔,再不然就是和前来找她小叙的八公主沈卉说几句话,倒有了几分温婉贤淑的模样,让皇后欣慰不已。 一日,她正执着笔犹豫不决,想着是该画花鸟图还是山水图,便有宫人来报,道蜀王求见,喜得她当即就扔了手中画笔,忙不迭亲自出宫门去迎接。 蜀王本名沈蹊,与沈跃、沈令月一样为皇后所出,是沈令月嫡亲的二哥,因身患腿疾而常年蜗居在家,甚少出门,因此听闻他今日来此的消息,沈令月是惊喜不已,尚未靠近那候在殿外的年轻男子,一声“二哥!”就已经伴随着一张灿烂笑脸脱口而出了。 “二哥,你怎么来了?”她兴高采烈地上前,绕到沈蹊身后,从下人手中接过轮椅,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沈蹊往殿内走去,边走边道,“今儿上午母后和大哥才来过,我还遗憾咱们兄妹三个不能同聚一堂呢,没想到你却在下午来了,可真是巧。”说着,她唤来贴身宫女留香,“快去东宫请大哥过来,就说我二哥来了,咱们兄妹三个好好聚上一场。” 沈蹊笑着阻拦:“哎,算了。大哥身为太子,事务繁多,能抽空过来看你已经很好了,又怎么能一直打扰他呢?二哥今日来就是为了看看你,若是为了此事叨扰大哥,倒是我的不是了。” 说话间,沈令月已经推着他来到了鸣轩殿内,早有宫女准备好坐榻垫褥,又奉上香茗糕点并几盘子时令瓜果,待兄妹二人入殿之后便一一行礼退下。 “怎么会呢,”沈令月一边笑着在沈蹊旁边坐下,一边道,“大哥若是听闻你来了宫中,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觉得我们打扰了他?” 沈蹊道:“高兴是一回事,打扰到他又是一回事。你若遣宫人前去传话,大哥必会放下手头诸事前来探望你我二人,心里也定是开心的,可他会因此而延误正事也是不假,若是遭了父皇责怪,更是我们兄妹俩的不是了。” “好吧,”沈令月有些失落,但依旧听从了沈蹊的意思,“那就先不叫大哥过来了,等得了空,我再和大哥去你府上好了。” 沈蹊微微一笑,拿起几案上的茶盏就品了一口,道了一声“好茶”后道:“不用这么麻烦,你想见二哥,便派人来跟二哥说一声,二哥立马就会来宫中见你。你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宫内外跑来跑去的,何成体统。” 沈令月嘻嘻一笑,毫不在意:“我本来就是这么不成体统,二哥,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沈蹊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真是被父皇惯坏了。” “父皇他偏宠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沈令月明快一笑,带着一点得意和理所当然,“难不成要我和母后一样,时常劝父皇不能专宠我一人,也要分点心思和目光给其她几位公主么?” 沈蹊道:“这就是母后的聪慧之处了,只要父皇喜欢你、疼爱你,便是劝了又如何,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我不要。”她道,“万一劝出来一个淑妃,我可不得怄死。” 沈蹊微一垂眸,放下手中的茶盏,淡声道:“怕什么,天子宠爱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得的,别人想得,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福气。” 沈令月哼了一声,知道她和二哥在这一点上是不可能达成一致的了,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转而问起他今日怎么会想到这里来。 沈蹊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神情一派温和:“你都落马了,我怎能不来看望?只可惜前几天我的腿疾又犯了,疼得实在厉害,便没有过来,还请妹妹见谅,不要怪罪二哥。” 沈令月自然不会怪罪,她和沈蹊沈跃都是一起长大的,又是同父同母,情分非比寻常,听沈蹊说他腿疾又犯了,当即担忧不已,连声询问情况。沈蹊已经习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就带过了,转而轻咳一声,微微笑道:“妹妹,说来也巧,我今日进宫,正碰上了一位故人,你猜是谁?” “故人?”沈令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谢初,但转念一想,沈蹊常年闭门不出,与才回长安半年的谢初应该没什么交集,更称不上故人,便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来,是谁?” 沈蹊笑道:“果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你落马,担心的可不止是我们这些亲人,还有别人。” 沈令月就是一愣:“……顾审言?” 沈蹊挑眉,似有调侃地道:“原来妹妹还没有忘记他。” “我怎么会忘记他呢,”沈令月哑然失笑,“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呀。二哥,这么巧,你就和他碰上了?” “也不尽然。”沈蹊转了转手中的闻香杯,将如何偶遇顾审言一事和沈令月详细说了。 他虽说得简洁,但沈令月还是听出了其中意思,“哦”了一声道:“二哥的意思是,他是故意要和你遇上的?” “然。”沈蹊道,“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沈令月只略微思索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原委,当下笑道:“这还用问吗,顾审言这个人吧,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但其实很为他人着想的。他此番与你相见,必是想询问一下我的情况,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有驸马人选了,他不好再和我贸然相见,所以只能这般迂回问之。” 沈蹊笑道:“你对他还真是了解。不错,他的确是来特意询问本王你的情况的,只不过很可惜,本王也是今日才得以入宫探望你,所以关于你的事情,本王一概不知。” “……二哥,你不会对他说了‘若想知晓公主近况,顾大人不若亲自前往一探’之类的话吧?” “知二哥者三妹也。”沈蹊道,“若我说了,你待如何?” “二哥!”沈令月就有些急了,她蹭地一下站起来,把当初对帝后二人并沈跃说过的话拎出来又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遍,见沈蹊还是那样笑着,似乎觉得她这些话只是托辞,心中无奈,本想就此不理会他,任他误会去,但转念一想,若是她今日不把这事解释清楚,让她二哥以为她和顾审言之间当真有情,使得他也来一个“成人之美”可就惨了,遂一咬牙,道,“二哥,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和顾审言之间真的是不可能的——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10.被罚 “心上人?”沈蹊这下是真的愣住了,“怎么回事?三妹,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唬你做什么?”沈令月坐回垫褥上,“是顾审言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早就有心上人了,只可惜顾家并不赞成他们的事情,所以他才一直把这份心意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他其实也很苦的。” 沈蹊黑眸微转,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重新抬头看向沈令月,微笑道:“看来以往果真是我们误会了,好在这误会解开得也不算晚。只是三妹,你是因为那顾审言已经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喜欢他的么?” 沈令月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我才不做那等坏人姻缘之人呢。而且就算顾审言他没有心上人,我也不会喜欢他的。” “为何?” “因为我和他根本就不可能呀。” 沈令月这回说的是实话。 第12节 她的父皇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可却不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他与母后少年结发,夫妻情深,但这并不妨碍他坐拥后宫三千佳丽,宠爱其他妃嫔。 自皇帝登基以来,皇后盛宠不衰,足有十五年之久。 但也仅仅只是盛宠而已,并非独宠。 后宫之中,除却她的母后之外,还有无数美人曾经得到过她父皇的宠爱,但这些毕竟都是过眼云烟,不过片刻就散了,不必在意,唯有一人,和母后一般,在父皇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并且十数年都不曾消退。 那个人就是顾审言的姑母,顾家的大姑奶奶——淑妃顾媛。 淑妃顾媛,曾与皇帝青梅竹马,但不知为何遭逢厌弃,又在如今的皇后、当初的太子妃谢菡的劝解下与其解开误会、重缔良缘,后宫沉浮数载,最终于建安十一年被封为淑妃,成为仅次于皇后的后宫第二人。 若是这样,那倒罢了,一个受宠的嫔妃而已,没有她,还会有别的女子。可这淑妃偏偏还育有两位皇子,并且除了早逝的六皇子以外,四皇子沈霖已经长大成人,能文能武,能言善辩,颇得皇帝的赏识,这就由不得沈令月兄妹三人不警惕了。 毕竟卧榻之侧,是向来容不得他人酣睡的。 沈蹊自然也知晓其中的关节,当下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没心没肺。” 顾审言的事就这么被揭了过去,兄妹两个谈了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沈蹊就命下人奉上了一束画卷,笑道:“你不是一直遗憾宫中没有嵇秧的真迹吗,二哥听闻嵇秧生前曾多次游历牡南山,就想着牡南一带或许会流传下几张他的真迹,便派人去探寻了几个月。没想到还真被我找着了一户隐居山中的人家,存有一份嵇秧真迹,说是什么‘上明节历图’。二哥不通古画,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左右不过几个钱,便买下了它。你看看,这是不是那一位名号为清河居士的嵇秧真迹?” 沈令月从小就醉心丹青之道,听闻此话自然惊喜不已,连忙接过那束画卷,唤了宫女进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观赏。 那画卷足有半丈之长,待宫人完全展开之后,沈令月从左至右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命人取茶来,尽数洒于画卷之上,见上面的画迹没有丝毫晕染,画布也是滴水不进,当即就展开了一个灿烂笑颜,喜不自胜道:“真是嵇秧的真迹!二哥,你太厉害了,居然送了这么一件大礼给我,我好喜欢!谢谢你,二哥!” 沈蹊低头浅笑:“你喜欢就好。”他操控着轮椅往边上一转,道,“有这份嵇秧真迹在,你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去雅莲居了。清河居士一画难求,二哥能得此真迹,也是意外之喜,只可惜二哥才疏学浅,对古画一窍不通,不能与三妹同乐,真乃憾事一件。三妹,二哥也不打扰你,就此告辞了。” 沈令月自然挽留,但在沈蹊笑言他留下来也只不过是当木头人在一边看着她赏画之后,她也就没好意思再留了,她醉心丹青笔墨是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的,猛然得了嵇秧的真迹,自然是心痒难耐,若是让她再留沈蹊在鸣轩殿里,恐怕也会时不时的分神,就也没再挽留,亲自送了沈蹊出殿门,又好生嘱咐了一番在宫门口候着的蜀王府下仆,目送着那一行人消失在宫门口前的巷子尽头,这才转身回宫,开始好好地欣赏起嵇秧的上明节历图来。 沈令月在雅莲居中花了两天来欣赏嵇秧的画卷,心潮澎湃,正当她提笔准备也学着画一幅锦绣江山图时,她的伴读徐瑾却在此时风风火火地入了宫,来了鸣轩殿见她。 徐瑾,兵部尚书徐暨次女,凉国公府第三代的嫡幺女,在家中很是受宠,又得徐老太太偏宠,地位超然,堪堪六岁就在国公府内学会了横着走路,其母薛氏一度担忧她将来会因为这个骄纵的性格而吃尽苦头,有心想好好教养,却苦于上头婆婆对其的偏爱而严厉不得,只得让徐瑾这么顺风顺水地长着,偶尔从旁敲打个一两句。 好在徐家有个自幼被娇宠长大的幺女徐瑾,宫中也有个从小被捧若明珠的三公主沈令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语之云从不欺人,沈令月八岁伴读选宴,皇后本为她定下了徐家知书达理的长女徐璇,这两人却是一下就看对了眼,不过寥寥几句,两个小丫头就互以姐妹相称,这一称呼,就称呼了七年。 七年,说长不长,但也足够让一段浅淡的数语之交变成今日的闺中密友,沈令月素来不喜那些繁琐的宫规,再加上那徐瑾本身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因此此番来宫,她也没拘什么礼节,直接就开门见山,说了她今天的来意。 她今天是来给沈令月带一个消息的,一个关于谢初的消息。 “什么事?”一听到事关谢初,沈令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从书桌后走下来到徐瑾跟前,“谢初?他怎么了?” 徐瑾轻咳一声。 沈令月会意,瞥了一眼身旁的留香,道:“给我们沏壶茶上来。” 留香轻应一声“是”,带着其余宫女悉数退出雅莲居,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可别觉得我这是在故意卖关子啊,”等所有宫女都退下后,徐瑾才继续开口,“我这可是在为你的驸马爷留面子。毕竟若是这事让太多人知道了,那他以后可就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她这话说得沈令月有点糊涂了:“他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吗,需要你这么为他留面子?” 不会是什么隐疾之类的问题吧。她在心里嘀咕。 “是挺不好的,”徐瑾道,“他让谢大将军给打了。” 徐瑾的这句话抛出,沈令月就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她那个年少气盛、看上去目下无尘、不可一世的表哥,被她那个素以仁厚著称的舅舅给打了? 真的假的? 她大奇,连忙追问情况,徐瑾也不含糊,直接就把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 原来,自那一日沈令月向皇帝建议把云中驹赠给谢初之后,谢初就在章武营住下了,一连住了好几日,直到休沐了才不得不回到谢家,而此时,三公主赠马一事已经在长安传得满天飞了。 本来,因着赠马一事,谢何臻已经够气的了,可偏偏谢初还在章武营住了好几天,一次都不曾回家找他解释过,明晃晃地表示着心虚,更是让他气上加气,谢初一回来,谢何臻就直接命人绑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若是谢初在此时服个软,求个情,这件事或许就这么过去了,毕竟皇帝赠马,不是他想推辞就能不受的,谢何臻也不能说他什么,可他却非要火上浇油,死不认错不说,还顶了好几回嘴,气得谢何臻是面色涨红,直接请了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顿,打完了还不解气,又命人把他扔进祠堂里罚跪才罢。 谢大将军请家法,打的还是谢家唯一的嫡子,这件事自然惊动了整个谢府上下,其中就包括徐瑾的表姐孙若芸。 这孙若芸乃是左都御史孙斐之女,于几年前嫁给了谢家二房的大公子、工部都给事中谢裕,因为谢大将军常年定居边关,所以谢家的一应事物都是二房来管的,孙若芸嫁的又是二房的嫡长子,自然一过门就接管了掌家大权,虽然现在谢大将军一家已经回来了,但因为将军夫人体弱多病,孙若芸又的确颇为能干,这谢家的掌家之权就依然还在她手上,此为前话。 那一日,谢何臻气不过打了谢初,这虽是大房之事,但身为管家奶奶,孙若芸还是要到场的,她身为侄媳妇,不好插手大伯一家的私事,不过管好府中下人的嘴、不让这事传到外面去的权力还是有的,她又素来手腕不俗,也因此谢初都被关在祠堂两日了,外头都没有一丝风声泄露,还是昨日韩王妃设宴,徐瑾应邀参加,遇上了孙若芸,这才知晓的。 “表姐知道我在你这里当伴读,你又在前些日子指了昭武将军为驸马,这才在宴会中途偷偷告诉了我这些事,让我来转告你。要不然,怕是连我也不会告诉。”徐瑾道,又笑了笑,“你说那昭武将军也真是奇了,寻常人家,老子打儿子,做儿子的都是哭爹喊娘的,就算有骨气,那也顶多是一声不吭,默默地挨了罚就算了,可他却偏生和一般人不同。听表姐说,本来没什么大事,将军夫人也都劝住了,偏那谢少将军不服气,顶嘴回了几句,于是就捅了马蜂窝呗,被谢大将军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公主不是很苦恼那谢初对你没什么意思嘛,现在机会来了,你要不要去美救英雄一番?” 11.誓言 “哪有那么简单。”沈令月一手撑腮,兴致缺缺地叹了口气,“不过就是被罚跪而已,谁还没被罚跪过几回了,还能在乎这点小小的恩情?就说他小时候吧,也曾因为害我从树上掉下而被舅舅打了一顿,嚎得满谢府都是他的哭声,我给他求情,也没见他对我感激涕零、心生爱慕啊。这条路行不通,”她挥挥手,“放弃放弃。” “你和他小时候还有这么一段事?”徐瑾来劲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说给你听干嘛?让你嘲笑我啊?”沈令月瞥了她一眼,“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徐瑾连忙催促。 沈令月就在那边跟她分析:“若是去谢府,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我和谢初的事还没公开,父皇也还没有下旨,现在这么贸然过去有点不太好。” 徐瑾撇了撇嘴。 这还叫没公开?整个长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了,什么长林盛宴什么相赠宝马,就说昨日的赏花宴,就有不少贵女偷偷地向她打听具体情况,问问那谢初到底是怎么得了三公主青眼的,也就她沈令月觉得还没有公开了。 “但若是让我白白放过这个机会,那也是不可能的。”沈令月继续道,“毕竟这可是一件难得的好玩事,他居然被舅舅打了,这也太神奇了。舅舅那么一个好脾气的人,得气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请家法啊,还把他扔进祠堂里去,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要不然我这心里痒痒的,肯定会睡不着的。” 徐瑾抽了抽嘴角:“公主,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呢?” “是啊。”沈令月大大方方地应下,转头对她粲然一笑,“生活无趣,自然要给自己找点乐子玩玩。” 第13节 徐瑾忽然觉得,当一个驸马,或许不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 而当这位三公主的驸马,就更算不上是一件喜事了…… 那昭武将军……当真倒霉。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算了,她可不想被这位三公主整得死去活来,遂道:“那你想到办法了吗,怎么才能不去谢府,又能见到你那位昭武将军?” 沈令月微微一笑,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来:“章、武、营。” 如果徐瑾此刻正在喝茶,那她一定会把口中的所有茶水都喷出去。 “章武营?”她惊呆了,“你疯了?!” “我没疯。”沈令月淡定自若地往后一靠,“父皇可是曾经亲口对我说过的,这长安内外任我来去自由,谁也阻拦我不得,”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徐瑾,“这章武营可也在此列啊。” “……虽然认识你已经不是第一天了,但还是容小女子感叹一声,公主殿下荣宠无双,小女子佩服,佩服。” “承让,承让。” 两人又互相说了一些玩笑的废话,徐瑾就进入了正题:“既然陛下都已经开口,那你去章武营也的确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你那未来驸马爷现在正被谢大将军关在祠堂,不得外出,那这章武营肯定也是去不了的,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他人,去那里做什么?还是说,你准备等他被放出来后再去?可表姐也没跟我说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啊,这也没个定数,得等多久?” 沈令月摇摇头:“阿瑾,我问你,谢初被舅舅责罚一事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还是只有你知道?” 徐瑾道:“自然是只有我知道,好歹是陛下亲封的昭武将军,就这么被谢大将军一顿痛打,不说传出去不好听,表姐也不会让那些下人嚼舌头的,谢府的口风可紧着呢。” 说到此处,她眼睛一亮:“莫非……” 沈令月笑着从果盘上拿起一块被签子签好的枇杷果肉:“没错,舅舅虽然责罚了谢初,但也是偷偷责罚的,他一定不希望把事情捅出去,这两天又正好是休沐,所以他才敢把谢初关在祠堂里。若我想的不错,到了明天,谢初还会正常去章武营点卯的。哎,你表姐有没有对你说舅舅打了谢初哪里?是打的板子,还是抽的藤鞭?” 徐瑾摇摇头:“这个表姐没有说,不过应该不会被打板子的吧?若是打了板子,那他走路就会一瘸一拐的,不就暴露了吗?” “不见得。”沈令月把签子扔到一旁的小碟上,“他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军棍肯定没挨过不少,就几个板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顿了顿,她又露出一个有些调皮的笑容,“不过我们在这里猜也没用,很多事情,不亲眼见到是无法得知真相的。我明天要去章武营,怎么样,你来吗?” 徐瑾兴奋点头,她被家中长辈所惯,又常年跟在比她还要骄纵十分的沈令月身边,更是变得无法无天起来,当下看热闹不怕事大地拍手称好,询问沈令月什么时候去章武营,她好早做准备。 沈令月明快一笑:“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巳时就去。” 谢府。 祠堂。 谢初正悠闲地靠着墙望着供奉在祭台上的神龛发呆,就听得吱呀一声响,有谁推开了祠堂厚重的大门,他连忙一个箭步冲到祠堂正中跪好,这才应声回头,看是谁来了。 等看清了来人身影后,他松了口气,也不再装模作样地跪着,而是站起笑道:“娘?你怎么来了?爹不是说……” “傻孩子,”张氏提着食篮走进来,温和一笑,“你爹说不让来,娘就不让来了么?当初你爹还想带着你背着娘独自远赴边关呢,娘不也跟过去了?” “娘,”谢初无奈,“这是两回事。再说,”他小声嘀咕,“当初您就不该跟过去,边关多清苦啊,哪里及得上长安繁华,您又素来身体不好,跟爹过去也只是吃苦。” “你不懂。”张氏在谢初身边蹲下,放下手中提着的食篮,开始一盒盒地往外拿,“只要跟在你们父子两个身边,这无论去哪、住哪,娘都是甘之如饴的,只要陪着你们两个,娘这一生啊就满足了。” 谢初撇了撇嘴:“这话你该跟爹去说。” 张氏横他一眼:“这时还要顶嘴,怨不得你爹要打你。” “我没顶嘴。”谢初倔强道,“本来就是爹不对。” “你顶撞长辈,就是你的不对。”张氏道,“我不管你们父子两个是为的什么吵起来,但他是你爹,就算他说错了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地跟他说,非得梗着脖子跟他大吵一架?你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明白?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你越是倔,他越是生气,这气一上头啊,就顾不了你是对的还是错的了,小时候的苦还没吃够?” 她边说边把放在地上的食盒一一打开,将盛着珍珠青梗米饭的食盒递给谢初,又从食篮里拿了一双筷子,塞进他手中道:“你都一天没吃饭了,肯定饿坏了。来,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菜式,趁着你爹不在家,快把这些吃了,吃个饱,才有力气在这祠堂里继续跪下去。” “娘,我不饿,你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吧。”谢初接过食盒,却是把垫在下面的盒盖又翻了上来,盖上盖子,连同筷子一道还给了张氏,“你还是快走吧,爹若是知道你偷偷来看我,肯定会生气的。” “你管他做什么。”张氏把食盒塞回他手里,“他出去应帖了,一个时辰内回不来,你就别担心了,可着吃,啊。” 谢初塞还回去:“娘,我真不饿。” “胡说!”张氏就瞪了他一眼,“十几个时辰滴水未进,真当自己是神仙呐?更何况你还被你爹打了板子,若是不吃东西,当心伤口发起炎来,到时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不甚在意地笑笑:“娘,我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了?不过就是几下板子而已,当初在边关时,四十军棍我都挨下来了,还怕这几个板子?再说,府里的人下手都有轻重,我只是被打得有点淤青而已,连皮都没破,严重不了。我是真不饿,吃不下。” 张氏蹙眉:“初儿。” 谢初依旧推拒。 张氏只能叹气:“好吧,你不吃,娘也不能逼你。”她从谢初手中接过食盒,又把地上的食盒一一盖上收好,放回篮子里,“娘只是担心你,不知道你要继续在这祠堂里跪上多久,若是再跪上几天,那可真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了。” “放心吧,娘,今天是休沐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得去章武营点卯了,爹不想把这事闹大,明天一早肯定会放我出去的。”谢初微微一笑,颊边凹下两个酒窝,显得他多了几分孩子气,“到时我就住在营里了,就算休沐也不回来,就这么住上十天半个月,爹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不打紧。” “你还敢继续在军营里待上十天半个月?”张氏无奈地摇头,“你就不怕你爹再打你一顿?” “打就打,我不怕。”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啊,真是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跟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倔。” 谢初撇撇嘴,没说话。 他才不相信他娘的话呢,他爹就是个老古板,他们父子两个才不相像,要是像,也不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 母子两个就静静地处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张氏又开口道:“初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对那三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谢初立刻道,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补上了一句,“她是我的表妹,仅此而已。” 张氏一笑:“你可别唬娘,娘可是见过那三公主的,长得天姿国色,笑起来更是甜美可人,耀如明珠,长安贵女皆不及她。你当真对她没什么看法?” 谢初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到底造的什么孽,怎么就惹上了那三公主了呢? 第14节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一遍他对那沈令月的心思! 他看起来那么像容易被美色所迷的人吗?!像吗?! “娘,你知不知道,孩儿的心好累。”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张氏,深吸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那三公主没有一丝半点的男女之情,若有违此誓,让我——” “住口!”张氏呵斥一声,打下他竖起的右手,“娘不过平白问你一句,你就指天咒地做什么?存心想气娘是不是?” 谢初睁大眼:“我没有!” “你有!”张氏道,“你给我记着,以后这种忌讳的话少说,乱七八糟的誓言也少发几句,老天爷耳朵可灵着呢。” “娘!我没发乱七八糟的誓,我对那三公主真的是——”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张氏糟心地再度打断了谢初的话,“你啊,还是太年轻了,娘告诉你一声,这缘分二字可是奇妙得很,有些话可不能说死了,要不然,日后可是会后悔的。” “娘,你多虑了,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上那三公主的。”谢初斩钉截铁地回应张氏,“她就是个疯丫头,我要是娶了她,整个家里都得被她弄得鸡飞狗跳,我脑子进水了才会娶她。” 12.欠揍 张氏摇头,无奈地笑了:“你呀,就是小孩子脾气。”又道,“真不饿,不想吃饭?” “不吃。” “那娘就走了,你——”她回头看了一眼供奉着谢家先祖的四个神龛,到底没说出“若是累了就随便坐坐”这话,而是道,“你在这里好生待着,等你爹回来了,娘再去跟他说说,让他放你出去。” “不用。”谢初回得飞快,“我在这里挺好的,再说,明天就要去营里点卯了,爹他不想放也得放我出去。” “还跟你爹赌气?”张氏是彻底对他没辙了,也怪她,自从生产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错失了教养儿子的最好时机,等她好不容易大好了,这孩子的倔脾气也扎根了,无论她怎么管教也改变不了,也只能任由他去。因此,她只好道:“行,娘知道你心里不服气,觉得你爹他错怪了你,但他好歹是你爹,又是那么个火爆脾气,算娘求你一句,以后见到他,你收敛收敛,真当自己是铁板铜身呢?很经打?若是真把你爹惹急了,当心他拿鞭子抽你。” 谢初偏头:“他想抽我,也得看他抽不抽得到我。” 张氏被他这话给气笑了:“你们父子俩还想来一场全武行啊?好好好,娘也不劝你了,你想待就继续待着吧,只一件事,赌气事小,饿坏了身子事大,娘让家丁候在院门口了,你若饿了,就在门口轻轻敲两下,自会有人给你送饭来。” 谢初本想拒绝,但他深知张氏性情,若是不应,她能跟他念叨到天黑,再者,张氏的话里充满了对他的关心与爱护,端的是一片拳拳慈母心,他就算再气、再不满不忿,也不能把气撒在张氏身上,当下乖顺道:“好,娘,我知道了。您也别太担心我,我没事的。” 张氏舒了口气,又嘱咐了谢初几句,便提着食篮走了,只是心中到底牵挂着谢初的身体,便在晚膳时和谢何臻略提了两句,没想到谢何臻听了却是把筷子一摔,气道:“罚够了?我看完全没有!夫人,你是没看见那臭小子和我顶嘴时的模样,简直能把我气死!我现在不教训,等他以后在外头得罪了人,就有别人来替我们夫妻俩教训了!你让我放了他?你这是慈母多败儿!” 张氏脸色一沉,有些动气:“老爷,初儿是什么品性,你这个当爹的还不清楚?他自小就是个好的,只是年纪小,争强好胜了一点罢了,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的,你这话也太难听了,好像我们对初儿管教无方似的。”好在她知道提起这事谢何臻一定会大发脾气,所以提前就让屋子里的丫鬟出去了,要不然可真得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因为和自家那不省心的儿子大吵一通,谢何臻这两天一直都憋着口气,好不容易才借着刚才的大吼发泄完了,抬头瞧见张氏的一张冷脸,赶忙赔笑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我也不是存心想教训那臭小子,只是长安不比青州,若我们还在边关,我自然不怕初儿得罪谁,可这里就不一样了。初儿年少封将,本就惹人非议,公主又点了他为驸马,更是引人注目,这长安城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若是还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目中无人的,迟早会吃大亏。不说别的,就说顾家的那位顾审言,他能放过咱们初儿?我可听太子殿下提过,说那顾家的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要让咱们初儿防着他点。” 说罢,他又叹:“你心疼他,我又何尝不心疼?只是他性子就是这么倔,当初在青州大营,四十军棍下去他都一声不吭,更何况现在几下小小的板子?我就算想饶过他,也没这个台阶啊。” 听他话中有松口的意思,张氏就缓和了脸色,夹了一筷子鸡汁云丝放到谢何臻碗里,道:“那初儿要是还不松口,老爷真准备把他关上十天半个月不成?” “我倒是想。”谢何臻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可他有那个脸不去章武营点卯,我可没这个脸让他缺勤。你不是一直想去祠堂里看看他吗,现在就去吧,顺便跟他说一声,明日休沐结束,让他别忘了去章武营点卯,若是胆敢躲懒,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末了,他又道,“不准给他带饭,让他饿着肚子去军营,这是他自找的!” 只要能出祠堂,一切好说,不说别的,就说这伙食,难道军营里还能缺了不成?张氏心中有数,知道谢何臻说这话相当于是准备揭过这事了,遂温婉一笑,道:“一切都依老爷。” 就这样,谢初在祠堂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寅时三刻,谢何臻差人前来叫起。 他跟着家丁走出祠堂大门,首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身戎装的谢何臻,伴随着一声冷哼,一个冷眼:“小子,这两天在祠堂过得可舒坦?” “老爷。”张氏略带不满地瞧了他一眼。 此时天光尚未破晓,三月末的早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谢初又是刚醒,被这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但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依旧站得笔挺,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被睡得有些起皱的衣襟,而后才看向谢何臻,朝他笑道:“挺好的,谢谢爹。” 早在看到谢初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出祠堂大门时,谢何臻就心里有数了,毕竟若是真的跪上个两天两夜,这臭小子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又怎么可能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所以这小子一定没有听他的吩咐好好在祠堂里罚跪反思,说不定他前脚刚命人关上祠堂大门,这小子后脚就躺地上兀自悠闲去了,什么罚跪什么反思,全都抛到了脑后。 本来,若是谢初的态度好点,谢何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了,可他却偏偏要跟谢何臻对着来,怎能不叫人气得心头冒火?当即呵斥道:“好啊,还敢跟你老子叫板了?臭小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顿!你还能耐了是吧?啊?!” 他说着就要拔剑上前,被早有准备的张氏一把拉住,顺气道:“老爷,消消气,初儿他就是这么个倔性子,老爷也是知道的。何必跟他置气?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又回头看向谢初,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初儿,娘昨晚是怎么对你说的,你都忘了?” “夫人!你实在是太惯着他了!这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你、你应该比我懂才是!”谢何臻恨声叹气,“你瞧瞧他的脸色,再瞧瞧他的神情和动作,哪里像是反省过了的样子?不是我严苛,是这小子实在欠揍,我要不教训他,他明天骨头就能轻得飞到天上去了!” “爹,你多虑了。”谢初抱起双臂,淡定自若道,“孩儿就算再怎么闹腾,也还是有分寸的,不会飞到天上去。” “你!夫人,你看他这说的叫什么话!你现在还要护着他吗!”谢何臻气得直吹胡子瞪眼。 张氏无奈,又不好说谢初什么,因为就算她说了恐怕也没什么用,只能继续劝道:“好了,老爷,初儿说的都是一些气话,你都关了他两天两夜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你就消消气,放过初儿这一回吧。” 谢何臻又气又无奈:“夫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我昨天只叫你去看他,可没说让他沐浴更衣啊,你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那和前日他穿的一样吗?你、你这样惯着他,迟早会惯出大事来的。” 张氏道:“老爷这话可错了,初儿今日要去军营点卯,他若不沐浴更衣,难不成叫他穿一身臭烘烘的衣裳去?这可也是违律的。”又给谢初使眼色,让他服个软,上前给谢何臻示个弱道个歉。 谢初目光一偏,本想当做没看见,但转念一想,他和谢何臻置气,总是张氏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他娘又素来身子不好,若是为了此事让她为难,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两步,垂眸低头道:“对不起,爹,我错了。” 见他总算是服了一点软,谢何臻也勉强消了点气:“你错哪了?” 谢初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就抬起头,看向他道:“爹,你今天不是要带兵赶往幽州吗?这都寅时正了,再不出城门就要晚了。” 这臭小子骨头还是这么硬! 谢何臻好不容易才顺下的气又是一下堵在了胸口,若他此时有虎纹鞭在手,怕是早一鞭子招呼上去了,偏偏这小子说得还没错,他今日本来寅时三刻就该出发,现在已经浪费了一盏茶的时间,不能再晚了,只能狠狠瞪了谢初一眼,抛下一句“好,今天就先放过你,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就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祠堂大院。 “你啊……”张氏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追出门去送行了,只留下一干家丁待在院中,低头垂首,不敢大声出气。 没过一会儿,外头就远远的传来了谢何臻气愤无比的命令之声。 谢初伸长了脖子:“爹,一路顺风!” “提灯!出行!”谢何臻的声音听上去更气了。 他抿唇,得意地哼笑起来。 13.拦路 第15节 巳时一刻,北郊。 章武营。 归德中候正带领着手下的兵卒在营门口巡逻,远处的一阵打马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登上高台,极目远眺,就见一列快马正往此飞驰而来,马蹄飞快,尘土飞扬,而为首的那匹马更是如乌云挟电一般,与后面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似乎在顷刻之间就能到达营前。 他当下大惊,连忙呼喝着手下聚集,迅速列队组阵,在营门口立枪大喝:“前方何人?速停!速停!军机重地,擅入者死!” 那声音中气十足地传了老远,就算是耳背者也该察觉,可那些伏在马背上的人却浑然不觉,依旧策马往营门口飞驰而来。 “停下!”他开始下最后通牒,同时对一旁的副尉道,“快去汇报将军,有人想要闯营!” 副尉领命离开不久,那一列快马中跑的最先的一匹马就来到了营门口前,不等中候命令手下兵士上前拦住他,那坐在马背上的人就收缰立马,驻马停在了原地,不再上前,只一双眼冷冷地扫视着他们,不言也不语。 见那人识相地驻马停步,中候稍稍放了点心,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名劲装男子,面白无须,眼尾狭长,神情冷肃,听他喝问,便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来,冷冷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尔等焉敢阻拦?还不快速速退下!”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公主?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又有哪个公主会踏足此地?并且有这么大的一番阵仗? 莫非是那个指了他们将军为驸马的三公主? 众人一时有些犹豫不定,便都把目光投向了归德中候,希望他能做一个决定。 那中候早在见到那男子面白无须时便有了几分猜测,本以为这一批人是来宣读圣谕的,没想到却是公主身边的人,并且听那意思是公主即将驾临此地,他若是带着人在此阻拦,那绝对是一个死罪,可他虽然识得宫牌,却也不敢肯定其中真伪,遂上前抱拳,谨慎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我等自当跪迎,只是敢问大人,可有陛下圣旨,亦或是将军手令?” 那宫人闻言,便冷冷哼了一声,蔑笑道:“不识相的东西,公主殿下曾得陛下亲口允诺,长安内外来去自由,无需过问他人。快滚,若是扰了公主大驾,你们都是死罪!” 中候冷汗涔涔,连道几声“是!”,可身形却是丝毫不动,他把腰弯得更低了点,语气也变得更加恭敬了几分:“大人有所不知,将军有命,除非圣旨军令,其余人一概不得入内……” “混账东西!”宫人呵斥,“公主殿下想去哪里,难道还需要你们将军的同意不成?” “没有军令,我等不敢擅专,还请大人恕罪……” 正僵持间,后面的几人已是一一赶到,一时只听闻拉绳喝马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夏公公?”沈令月一边扯着缰绳,一边问道,“怎么停在这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些手执红缨枪的甲衣兵士,有些明白了原委,“他们不让进?” “低头!岂敢冒犯天颜!”夏淳寅先是呵斥那些有些好奇的想要抬头的兵卒,见他们一个个都低头了之后才满意地回头看向沈令月,恭敬道,“殿下,并非小的专横,实是这些不识相的东西狗眼看人低,一口咬死除非圣旨或是军令,否则闲人一概免入,这……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闲人免入?”沈令月挑眉,“原来本公主竟算是个闲人?” “小的不敢。”归德中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只是将军有令,属下不得不从,还望殿下恕罪!” 他这一跪,那些以他为首的兵卒们也都跪下了,异口同声地说着“请殿下恕罪!”,态度恭敬,但实际却没有一点退让,依旧阻挡着他们的去路。 被人拦住了去路,沈令月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道:“哦,原来你们还是相信本公主的啊。本公主还以为,你们不肯放行,是以为我们这行人是假冒的呢。怎么,确定了本公主的身份,你们还是不肯放行?” 归德中候依旧是那一套说辞,许是听沈令月话里带着笑,没有问罪的意思,他说到后来也镇定了许多,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听得徐瑾诧异无比:“这人脾气怎么跟姓贺的一样?又臭又硬的,口称殿下让你恕罪,态度恭敬得不行,却是一点也不肯放行,他想干什么?当拦路虎啊?夏公公,你把令牌给他们看了吗?” “怎么没给。”夏淳寅无奈地叹气,“小的就差把牌子戳他们脸上了,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行,小的也是没办法啊。殿下,这可怎么办?是不是就此打道回府……?” “回你个头。”沈令月柳眉倒竖,横了他一眼道,“从来只有本公主赶人,没有本公主灰溜溜离开的道理,我们今日若是就此打道回府,那成什么样了?不过几个兵士,你都搞不定,亏你还是薛公公的得意弟子呢,没用!” 夏淳寅连忙告罪。 “好了,你也别告罪了,就算你告到天黑,他们不放我们进去还是没用。”骂完了人,沈令月也顺了气,遂摆手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进去,而不是听你在这里给我请罪。” 徐瑾最是看热闹不怕事大,当下兴致勃勃道:“要不我们直接闯进去?我就不信他们敌得过老娘这根紫薇神鞭。” 沈令月嗤笑一声:“就你那破鞭子?还是免了吧,你家的那些家丁们都是在让着你,才让你打得遍体鳞伤的,这些人都身穿铠甲,你拿鞭子抽,能抽得动才怪了。”她想了一下,偏头笑道,“哎,我记得贺岳晟好像也在这里吧?还当了一个什么校尉,挺大的官。这样吧,你进去见见他,让他放我们进去。” “我不去。”徐瑾立刻道,“我一见到他就手痒痒,要是再抽得他破相,我爹非得把我捆了嫁到他们贺家不可,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夏淳寅也道:“就怕他们不肯放徐姑娘进去。”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在这里等着吧?”沈令月笑意盈盈,“我倒是不打紧,反正今儿日头不错,权当是出来兜兜风了,就是他们这些人,可能要大难临头了。”她目光轻转,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兵卒,嫣然一笑,“父皇若是知道我被人拦在了门外,不知会怎么大发雷霆呢……” 她言笑晏晏,却让在场所有的兵卒都冷汗涔涔,归德中候更是用力攥紧了手心,头抵在黄沙砾土之上,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着。 那宫人对待这两位女子态度这般恭敬,那为首的女子言语间又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更是敢把“父皇”二字挂在嘴边,定是那一位备受宠爱的长乐永安公主无疑了,他今日带人拦在此处,若是被陛下知晓,虽皇后贤德,不会治他们死罪,但也是难逃活罪,他要是想保住这副身家、这个饭碗,最该做的事情就是站起来让路放行。 可是将军有令,除非圣旨军令,否则外人一概免入,他若放了他们进去,那就是违背军令,谢大将军治下宽厚,可谢少将军治下却是极为严厉的,尤其是军令,若有违反,从无幸免之理! 得罪公主,难逃活罪,违背军令,必死无疑! 归德中候的冷汗不断顺着鬓角流下。 他到底该怎么做? 是放,还是不放? 还是就这么等着,在这耗着,直到将军收到副尉报信赶过来? 可是他让副尉带去的消息是有人闯营,将军听了不会带着一批兵马杀过来吧?那他可真是死罪也难逃了! 那中候跪在地上惊疑不定,沈令月眼光一扫,就发觉了他的异常,又看出了这些兵卒都是以他为首的,略一思索,便猜出了此人官职,当下樱唇轻抿,笑道:“中候是吧?要不这样,你派个人进去跟谢初通报,就说本公主我要见他,这样你们既不用违背军令,也不怕得罪了我,总行了吧?” 归德中候长出了口气:“是,谨遵殿下之命。” 一盏茶前。 主将大营。 谢初正啃着包子看着面前的沙盘沉思,营帐就忽然被人撩开,一名副尉进来,行礼道:“报!将军,南营口有人闯营!” 第16节 “什么?”坐在谢初对面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须发飘飘,睿智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正是军师郭鸿云,“谁那么大胆,竟然敢来闯营?” “不知来者何人!” “活腻味了呗。”谢初把手里的木制小旗往沙盘里一扔,侧头看向那副尉,问道,“来了多少人?” “快马一列,应有十数人!” “……” 谢初先是好脾气的笑了两声,而后猛然变脸,抬脚就是一踹,“滚回去!才十几个人就来请我?李含他是腿断了还是胳膊断了?你去跟他说,十几个人都解决不了,那这归德中候他也不要当了!” “你发什么火。”在那副尉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郭鸿云摇了摇头,在沙盘上稳稳地插下一枚旌旗,“我看着那副尉的神情都快被你吓破胆了。” “我发什么火?”谢初反问一声,沉着脸重重按下一子,“一帮子没用的废物点心,这里是章武营!我还以为都有什么神兵神将,没想到尽是一群没用的家伙,连这点事都搞不定,我要他们来干什么?给我捶腿捏肩吗?” 郭鸿云摇头一笑:“长安男儿不比青州悍勇,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他们可和你手下带的那些人不同,没有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不知道刀头舔血的味道,懒散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好好带不就行了,少发点火,若是被大将军知道了,又要说你不体恤兵民了。” 回答他的是谢初的一声冷哼。 一盏茶后,沙盘上的战局已经进入了胶着之态,正当谢初沉思着该如何破解敌方的三路兵力时,营帐大帘又一次被人撩起,不过这一回来的不是刚才的那个副尉,而是另一名执戟长上。 他皱眉,不耐烦地看向那人:“怎么,南营口被人攻破了?” “不、不是,”那名执戟长上曾经给他罚过,因此见到他很是紧张,结巴了半天才道,“启禀将军,刚才那些人并不是闯营的,乃、乃是三公主一行人,公主殿下欲见将军一面,便命小的来过问将军的意思!” 啪的一声,谢初手中的木制小旗断成了两截。 郭鸿云轻拂须髯,轻轻啊呀了一声,可听着却没有丝毫讶然。 “来得好。”谢初咬牙一笑,“我也正想见她一面。” 他偏头:“李含放她进来了?” 执戟长上忙道:“中候大人谨遵军令,不曾放行!” “好,”他猛地站起身,“传我的命令,放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晚开始日更四连发~ 14.再见 “表哥!”一见到那有几分熟悉的背影,沈令月就灿烂地笑开了,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伸手想要挽住那人的胳膊,“数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公主殿下。”谢初微微一笑,神情看着很是和善,但身体却是往旁边一侧,避开了沈令月伸来的双手,低头拱手道,“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沈令月自然听得出他这句话里带着的几分刺意,可她却装作没有听出来一般,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笑道:“没事,反正我今日来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不知者无罪,不怪你。” 这丫头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谢初在心里哼了一声,但面上依旧不显,这点面子功夫他还是会做的,他又不是二愣子:“谢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生分吗。”谢初拒绝的态度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那里,沈令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清楚,她也很识相地没有再缠上去,但这不意味着她就要偃旗息鼓了,反倒更激起了她的兴致,这种事就和逗猫一样,若那猫儿懒洋洋的,逗着也没什么趣味,得要活泼好动一点才好,逗起来更有意思。因此,她也没有半点羞恼,反而愈加笑意盈盈,“表哥,你唤我闺名即可。” “公主说笑了。”笑话,他要真喊她闺名就是脑子进水了,他看上去有那么傻吗,被他们父女卖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 “郭鸿云见过公主,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见自家将军的面孔有几分绷着了,一旁的郭鸿云心中一跳,生怕这位年少气盛的主受不了这番逗弄直接撕破脸皮,赶忙适时地下跪见礼,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郭鸿云?”徐瑾咦了一声,“这名字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当然耳熟了,一个多月前夫子才提起过,你忘了?”沈令月漫不经心道,“火烧断桥、空谷围敌,可都是这位人称‘云半仙’的郭军师郭先生的杰作。先生快快请起,自从听夫子讲过燕北关一役之后,本宫就对郭先生敬佩不已,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真人,当真是惊喜不已。” 郭鸿云忙道不敢,起身道:“都是一些雕虫小技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沈令月笑道:“我可是听父皇说了,舅舅在上呈的折子中称先生为世外高人,对先生赞叹不已,燕北关一役更是名动天下,世人皆知,先生又何必自谦?” 谢初就纳闷了,燕北关一役里名震天下的好像是他才对吧,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郭鸿云了?这三公主见人说话的本事可不小啊。 郭鸿云自然不敢居功,谦虚了几句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谢初身上,把谢初说的那叫一个英勇神武,仿佛这大夏就他一个少年英才一样,说得沈令月是眉开眼笑,一旁的徐瑾也听得万分惊讶,直呼“昭武将军果然才华横溢”。 而作为被郭鸿云一通胡夸的当事人,则是五分咬牙切齿,五分目瞪口呆。 他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个军师也有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呢,这么天花乱坠的一通胡夸,什么词都往他身上放,这是生怕人家公主看不上自己? 他是不是要谢谢他? “郭鸿云,你很闲啊?”眼见着沈令月被郭鸿云的一通胡话说得都要双眼发光了,谢初心中一跳,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就道,“我还在这里呢,你就敢胡乱编排,你是不是觉得我御下太宽和了,需要拿你杀一儆百,做个噱头才行?” 郭鸿云忙道不敢。 他冷笑:“不敢?我看你倒是挺敢的。” “好了,先生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多说了这几句话的,表哥,你也别生气,我知道这里面有许多话都是先生夸大其词了说的,就是听个新鲜刺激。”沈令月莞尔一笑,先是夸了郭鸿云一句先生好口才,又看向徐瑾,道,“哎,你刚才不是还跟我说要找贺岳晟算账来着吗?怎么好不容易进了这里,却又闭口不提了?” 徐瑾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郭鸿云就极有眼色地接口道:“都骑校尉正在北营操练兵士,若姑娘想要前往,下官可为姑娘带路。” “我……”徐瑾纳闷,她在来的路上是抱怨了一下那姓贺的,可没说要找他算账啊? 正当她疑惑时,沈令月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背,她顿时反应过来,啊地大叫一声,一拍脑门道:“对对对,我是要找他算账来着,刚刚只顾着听故事了,都差点忘了这茬……郭军师,就麻烦你带路了啊。” “姑娘言重了。”郭鸿云笑着躬身上前打起营帐大帘,正要迈步走出,谢初阴测测的声音就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郭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郭鸿云动作一顿,笑着回头看向谢初:“将军,公主命属下给这位姑娘带路呢。” 谢初交叉起双臂,皮笑肉不笑道:“郭先生,没想到你不仅会拍须溜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很高啊。” 第17节 他可是从头到尾站在这营帐里听完了他们三人的对话的,一字不落!这郭鸿云还敢糊弄他,是不是当他傻啊? “表哥,云中驹还好吗?”不等郭鸿云答话,沈令月就忽然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负手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是奉父皇之命特意前来此地的,为的就是查看一下云中驹的近况,你带我去见见它好不好?” 趁着这个空档,郭鸿云和徐瑾赶紧一走了之,那两人在谢初眼里就像是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两匹大尾巴狼,看得谢初气恼不已,可人都走了,他再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只能转头看向沈令月,一扯嘴角道:“公主,你可真是有个好姐妹啊。” 沈令月笑眯眯道:“承让承让,表哥也有个好军师。” “你!” “我怎么了?”她睁大眼,故作无辜,“表哥,我说错话了吗?那位郭先生的确很厉害呀,又有才华,又会看人脸色,我夸他有错吗?” 谢初深吸一口气,勉强对她扯出一个笑容来:“没错,你没有错。” 错的是他,他不该不听他爹的话,不服气早已被内定为魁首人选的顾审言,故意在最后一回的弓射大比上来个百步穿杨一箭双雕,大出风头,生生把人家的魁首之位给夺了过来。 早知道会惹来这么一个麻烦,他当初就算是得最后一名也不会争强好胜的,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谢初在那边痛心疾首地后悔往事,沈令月观其神色,也已经猜出了七八分,顿觉几分好笑,觉得这个谢初真是太有趣了,怎么什么事都往脸上摆,跟个小孩儿一样。 她故意抿嘴一笑,问道:“表哥,你在想什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在想,”谢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往事?”她笑道,“莫不是长林宴那会儿的事吧?” 谢初一扯嘴角,偏头看她:“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就会以为你是想要抗旨,不想娶本公主。”她道,“这样我可是会大发雷霆的,表哥,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啊。” “……公主,我们打个商量,你以后能别叫我表哥了成吗?我一听这称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啊。”沈令月应得痛快,“初哥哥。” “……你还是继续叫我表哥吧。”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这么叫你你不习惯吗?没关系的,多叫几次就好了。” 谢初深深地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 冷静,他一定要冷静,杀人是犯法的。 “公主殿下,这里也没有别人,咱们就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吧。”他走到沙盘前坐下,有些头痛地抬手扶额,“你来这里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听说你和我的那些手下还起了点冲突,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你非得闯营不可?” 沈令月跟着过去,坐在了先前郭鸿云所坐的位置上,和他面对面聊天:“我也不想的,可你的手下实在太固执了,非要你的军令或者圣旨,否则就不肯放行,我也没办法。”她说着,又忽然笑了,“表哥,没想到你还真是御下有方,看来父皇把这章武营交给你来管理果然是对的。” 她这话咋听上去似乎有些没有头脑,但谢初却听懂了:这章武营本是为了护卫天圣长公主的章武行宫而建立的,逐渐演变成了训练皇家禁军之所,名气颇盛。但自从沈令月的父皇、当今陛下沈瑛设立御林军以取代章武军之后,这章武营就渐渐没落下来了,只是因为首营之称尚在,所以才勉强支撑着罢了。 而到了最近十年,这章武营又有了另外一个别称——功勋所。 但凡是想要挣得军功、又不想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或是在边疆苦守数年的世家子弟们,都会选择来这个地方,随便待上几年,再意思意思地去边关跑上几趟就行了。反正给的都是一些虚职,俸禄也没有多少,就是有个好听点的名声罢了,而且那些世家子弟们为了能够进这不需要埋头苦干的章武营,还会大把大把地给折冲都尉送孝敬,而这些孝敬最后又都无一例外地进了国库,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不过世家子弟就算再是人多,那也是填不完一个章武营的,因此这章武营里占多数的还是民兵,但也多是混日子的,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章武营的情况,只要是个长安人就心知肚明,沈令月也不例外,因此,谢初淡淡道:“章武营本为训练皇家禁军之地,在十年前还是很实至名归的,只是自从陛下设置御林军以来,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幼时尚觉得此地神圣庄严,乃男儿从军之首选,没想到不过十年,这里就已经没落至此了。” “以前是很可惜啦。”沈令月道,“不过现在有你在这里,就不可惜了。” 谢初对她一笑:“公主倒是对我很有信心。”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道,“你可是我钦点的驸马,你不厉害,还有谁厉害?” “……” 15.帐内 谢初决定当做没有听到沈令月这句话。 沈令月也不在意,抿嘴一笑,继续道:“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把他们训练得这么好。刚才在营门口被他们拦住时,我都要惊讶坏了,一年多前我也曾来过这里,当初这里可是混乱不堪的,说是军营,简直是辱没了这两个字,没想到不过半年,表哥你就把这里管理得这么井井有条了。” 饶是谢初对她再怎么感到头痛,但有一点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这位三公主特别会说话,尤其是她夸人的时候,那一双明亮、泛着几点星光的杏眸不仅会认认真真地盯着别人,笑容也是那样明快靓丽,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一头栽进去,沉溺在其中。 望着这样的沈令月,他不禁想到了一句诗词。 ——昔有佳人,明眸流转,巧笑嫣然,顾盼生辉。 当年他初读此言,正是年少青葱时,自然也遐想过什么人才能配得上此句,边关十年,他见过不少女子,或有巾帼之气,或有温婉之美,但总觉得少点什么,直到遇到了沈令月,他才恍然大悟,何为佳人,何为巧笑——那就是不论你对她是恶是喜,是厌是爱,都丝毫不会影响到她的美,如山茶朝露,春花绽放。 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又是贵不可言的大夏公主,也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对她趋之若鹜了,即使她骄纵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表哥?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谢初一愣,连忙回神,有些掩饰地低头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在想这章武营的事罢了。”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偏了想法,他有些懊恼,也有些烦躁,连忙整理思绪,把那股异样的悸动压下去。 人长得再美有什么用,还不是喜欢给他惹麻烦,搞事情,对于这种麻烦的丫头,敬而远之才是上上之策。 抚平了心境,谢初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沈令月道:“我只是在想,陛下将此处交托于我,想必不是为了让我来好好训练他们的。我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都叫苦连天,还有不少人离开了,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生气。” 因为大部分的谢家军都被留在青州,只有少部分是谢何臻的旧部、跟着他们父子俩一同回了长安的缘故,谢初的身边除了几个副将与军师郭鸿云之外就没什么人了,他授封昭武将军,又要久住长安,不可能无所事事,皇帝就把章武营扔给了他,美名其曰是整顿营中风气,但实际的目的他也知道,就是让他看着这里一点,别闹出什么大的乱子来的同时活络活络筋骨,训练几排兵士玩玩,若是训练好了,自有嘉赏,若是训练不好,那也没什么,反正这章武营只是个功勋所而已,大夏还没有兵源枯竭到需要从这里来调兵遣将——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整座章武营都当做他的谢家军一样来训练。 这营里多是一些混日子的人,谢初刚来时,他们对他面上还是挺恭敬的,但一见他要动真格的,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兵士那样训练,他这昭武将军的名号就不怎么管用了。当然了,他谢初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在他手下训练过的兵士不说百万也有十万,将军封号不管用,军棍可管用的很,几棍子下去,再横的人都老实了,要么灰溜溜地收拾包袱走人,要么咬着牙留下来坚持训练,因此不过小半个月,这章武营里的风气就被他整顿一新,半年下来,几乎可以说是改头换面了,任谁来都不会想到这些军纪严明的章武军在半年前还过着饱食终日的生活。 这些事情,沈令月自然也知道,她先前的确是不太清楚这位谢初表哥的情况,但自从长林盛宴之后,她就对他上了心,没少差人去打听他的消息,这十来天的静养更是给了她足够多的时间,让她对这表哥的生平经历好好了解了个遍。因此,谢初在担心什么,沈令月完全知道,遂笑道:“表哥,你多心了。父皇若是生气,早就生气了,又怎么会任由你在这里待上半年?” 谢初道:“是吗?可我赶跑了不少王孙公子,他们走了,那谁来给折冲府上孝敬?”言语间颇有几分辛辣讽刺之意。 看来她的这个表哥还抱有一颗赤诚之心,看不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真是难得,官场中竟还有这么一股清流存在,她真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这一点表哥就不需要担心了。”沈令月笑眯眯道,“近几年来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你若是想跟那些人一道玩乐,父皇也不会说什么,但你若是下定决心整顿军纪,父皇更是乐见其成,没见他这几个月来左一下右一下地给了你不少赏赐嘛,这就是对你此番动作的最大肯定。”言下之意就是国库没钱时这些孝敬收得开心收得快乐,但国库一旦有钱了,那些空占着名额什么也不肯干的人就得滚蛋,甭管你当初给了多少孝敬,不肯听话就得走人,就是这么简单。 第18节 这一番话听得谢初是目瞪口呆,他又不是傻子,这都半年过去了,陛下也没对他有什么微词,自然明白陛下的意思,只是这种事情向来都不会放在明面上,暗地里心知肚明就好,没想到这三公主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说出来了,真是……出乎意料的坦白。 他是该夸她天真无邪、心无城府,还是该说真不愧是父女两个,心都是一样的黑,脸皮也都是一样的厚? 见谢初一脸的瞠目结舌,沈令月就知道她这位表哥被她的这番话给惊到了,当下笑道:“其实,表哥,由你来管理章武营,不仅对于父皇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谢初这下是真的有些疑惑了:“为什么?” “世人皆知谢家军骁勇善战,可提起谢家军时,大部分人都只会想到我的舅舅,你的父亲镇国大将军,而不是表哥你。虽然表哥大败过北越人,也从那些蛮子手中抢回了三座城池,可许多人提起你时,依旧觉得你只是出身好而已。若你不是舅舅的儿子,没有生在谢家,不曾经受过耳濡目染的将门教导,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份殊荣了。这些话,我相信你一定听到过。”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小人之言罢了,不必理会。” “士贵大度,流俗不侵。”沈令月念了两句话,“表哥,难道你也想要成为彦大夫那样的人吗?” 谢初一笑,反问道:“陛下推崇儒学,彦大夫为其中佼佼,我学他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好的,这句话简直是愚蠢至极。”沈令月道,“他们自己倒是感动了,觉得自己如斯大度当真世间少有,殊不知在别人眼中看来也只是受气包而已,一再‘大度’的结果就是别人以为你在容忍退让,换来的只会是轻视,而不是敬佩。” “哦?”谢初道,“那依公主看,该当如何?” 沈令月微微抬了抬下巴,高傲道:“若换做是我,我一定会狠狠地教训回去,让他们以后再不敢在背后编排我,嚼我舌头。” 谢初摇摇头,果然是被帝后二人宠着的掌上明珠,嬉笑怒骂都不需要有任何顾忌,恐怕整个长安也就只有她有这番底气了。 “公主的意思是让我狠狠的打他们一顿?” “那也未尝不可。”沈令月嫣然一笑,“表哥,我支持你去打他们,记得打的时候喊上我,我给你去加油助威。” 谢初一愣,又立刻回神,微微一笑道:“公主,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不会是闲得无聊,所以来找我聊天吧?” 沈令月道:“不可以吗?” 他道:“可以,但是我没空,所以要让公主失望了。” “真绝情。” 就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谢初默默腹诽了一句,面上依旧丝毫不显,又问了那一句已经说了好几遍的话:“不知公主来找臣下所为何事?” “看好、不是,”沈令月把那个“戏”字吞回肚子里,“我是特意来看望你的。表哥,听闻你被舅舅责罚,非但受了家法,还被关到祠堂里去罚跪了两天,怎么样,没有事吧?” “……是谁告诉你我被我爹责罚的?” “这点你就不用知道了,本公主自有渠道。”沈令月得意一笑,故意说得神秘一点,“要知这天下都是我大夏的,本公主若想知道什么消息,自会有人双手奉上,就算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那也不成问题,更何况是长安内事?怎么样,”她又问,同时上下打量了谢初好几眼,“你被舅舅打哪了?没有大碍吧?” 啧,这丫头虽然口头上说着关怀的话语,可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关心他,反倒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似乎希望他能够好好地伤筋动骨一下,她好看个热闹。 真是个性格恶劣的丫头。 谢初在心中给沈令月下了这样的评价。 “托公主的福,微臣好得很,没有大碍。” “看出来了。”沈令月灿烂一笑,“你的行动很利索,看来谢家的那些家丁很识趣,没有对你下重手。” 谢初站起身:“既然公主是来看望微臣的伤势的,那看也看过了,公主是不是该走了?这里到底是军营,都是一些大男人,公主不可久待。” 沈令月跟着他站起来:“表哥这是在下逐客令吗?” 谢初神色平静:“随你怎么想。” “不容易啊,总算是露出庐山真面目了。终于不打算再恭恭敬敬地奉承着我了,表哥?”沈令月樱唇一抿,笑靥如花,“那我要是说我不走呢,你待如何?把我扔出去?” 16.春风 谢初无奈了,他抬手抚了抚额,头痛道:“公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沈令月笑眯眯地开口,“我今日是特意奉了父皇之命来的,为的就是查看一下云中驹的近况,看看你把它照顾得怎么样了。” “公主想要看马?” 她点点头。 “那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的好。”谢初一扯嘴角,幽幽道,“实不相瞒,那云中驹才来没多久就把我身边一位副将的手臂给踢折了,可见其性情激烈,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公主还是别去看的好。” 这话倒是出乎沈令月的意料之外,令她好好地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云中驹竟如此性烈,才到军营没多久就踢断了别人的手臂。但转念一想,当初御马监不也倒霉地被踢断过肋骨吗,跟他比起来,这副将只断了手臂还算好了,遂并没有生出打退堂鼓的意思,反而愈加跃跃欲试,抬起下巴,迎着谢初有些戏谑的目光道:“去,怎么不去?本公主既然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不过嘛,鉴于这烈马性子实在可恶,我可不敢一个人去,就只能麻烦表哥一下了。” 她看向谢初,笑得无辜又甜美:“表哥,你会陪着我的吧?” ……他这是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投降了。 “公主,那云中驹性子甚烈,我劝你还是——” 沈令月打断了他的话:“素闻表哥御下有方,将原本骄奢淫逸的章武军管教得服服帖帖,军纪严明。父皇每次提起,都心怀甚慰。”她先是笑着夸奖了谢初一通,而后忽然话锋一转,蹙眉道,“只是不曾想到竟服帖到了这种地步,只认军令而不听皇命,就连本公主来了也不肯放行——表哥,你说,父皇听到这么个消息,他会开心吗?” 谢初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登时惊怒不已,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谁说我的手下不听皇命了?若有圣旨,他们一样要下跪接旨的!公主,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沈令月灿烂一笑:“表哥,你说父皇是会相信我多一点,还是相信你多一点啊?” “你威胁我?” “对。” 这个臭丫头! 第19节 谢初差点被她气得吐血,但又拿她没办法——人家是大夏最尊贵的长乐永安公主,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他能拿她怎么办?只能强忍着扯出一个微笑来,咬牙道:“好,你要看是吧?那你就去看好了,只是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那我可是概不负责的。” 沈令月无辜地眨巴眨巴双眼:“我若出意外,父皇可是会大发雷霆的。表哥,这样也不要紧吗?” ……忍耐,一定要忍耐。 “公主这般心思玲珑,伶牙俐齿,又怎么会出意外呢?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吧?”他强忍着微笑道,“走吧。” “去哪?”沈令月故作懵懂。 “你不是要去看马吗,”谢初道,带着一点被气狠了的无奈,“我这就带你去!” “谢谢表哥!”沈令月顿时笑靥如花,“表哥,你人真好。” 谢初差点被自己绊了个跟头。 就这样,沈令月跟着谢初来到了章武营的马厩附近,一路上她都兴致勃勃的,时不时问谢初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折磨得他是痛苦不已,也让她愈发兴致高涨起来。 没办法,宫里头的人都碍着她的公主身份而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要么就是谄媚讨好阿谀奉承,实在无趣得很,好不容易碰上了个这么好玩的人,她当然要好好尽兴一番,谁叫她是娇纵蛮横不懂得知书达理的公主呢,自然要不成体统一点、不识大体一点了。 沈令月是开心了,谢初却差点被她折磨得以头抢地,偏生男子汉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表现出来对沈令月的一丁点投降,只能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脸走着。 行至中途,一列巡逻的卫兵路过他们身旁,沈令月心血来潮,叫住了领头的什长询问一些军中事宜,诸如“何时午休”、“伙食如何”、“用膳规矩”之类的问题,全然没有察觉到身旁谢初越来越黑的脸色。 谢初的面色不善是被沈令月折磨出来的,但那什长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被沈令月免礼后也不敢起来,就这么低着头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回答着沈令月的话,仿佛他抬一下头就会被谢初一剑刺瞎双目一样。 ……很好,看来除了他横刀夺爱强取豪夺勇抢三公主这个谣言之外,这营里又要多一种新的谣言了。 好不容易让沈令月放过了那什长,他们也总算是来到了马厩,谢初大大地松了口气,屏退看守在马厩旁的牧尉,亲自上前,从一个单间里牵了云中驹出来。 时隔数天,云中驹看上去同在宫里那会儿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身上的马具被人换了一副,由轻巧的皮革换成了常用的款式,看上去更为高大帅气,也更像一匹宝马了。 沈令月遗传了她父皇的爱马天性,纵然她说要来看马有很大成分是为了和谢初抬杠,不肯露怯,但在看到云中驹的那一瞬间,她还是禁不住双眸一亮,露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出来。 “云中驹,你好呀!” 她笑着上前,见马儿对她的靠近并无什么过激的反应,便更靠近了几分,和那天一样抚摸着它的鬃毛道:“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啊?又踢断了多少人的肋骨、踢折了多少人的手臂啊?” 谢初听得忍不住嘴角一抽,这三公主表达爱意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他把马牵到马场中央,见沈令月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纠结再三,还是开口劝道:“公主,此马野性难驯,还是别骑了吧,我给你去找头别的马来?”和她赌气是一回事,让她真的骑马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这云中驹实在性烈,要是真发生什么事,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不过沈令月并不领他的情,敷衍道:“要的就是野性难驯,那种温顺的马儿我见得多了,我骑它作甚?越是野才越有挑战性,也越有成就感,这一点表哥你不会不懂吧?” 谢初暗暗咬了咬牙,他懂,他就是太懂了所以才会担心的! “公主,你别把我说的不当回事,要是真出了事,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可是它对我的靠近并不排斥呀。”沈令月笑着看向他,“你看,我现在在给它顺毛,它也没撂起蹄子来踢我啊。” 谢初无奈道:“那是因为我站在这里,所以它才这么温顺的。” “那可不一定,想当初它身上的马鞍马镫还是我给它安上的呢。”沈令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像是驱赶什么飞虫一样对着谢初道,“不过你还真是提醒我了,表哥,你走远点,我想看看它还认不认得我。快快快,往后退一点。” “公主,你还是——” “表哥,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就要以为你是喜欢我、担心我了。” “好,”谢初被她这个态度气得磨牙,“公主,你尽管去驯、去骑,下臣这就离开,不再来污殿下的眼。”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套用他爹今天早上说过的那句话,不受点教训她还以为自己能耐了,能上天了! 他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去,边走边道:“公主殿下尽管驯马,只是若受了什么伤,可别又推到我身上,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 “当”之一字尚未说完,他身后就猛地响起了沈令月的一声惊呼,他猝然转头,就见一抹红影正摇摇欲坠地往地上跌去,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抢步上前,在她落地前把她一把拦腰抱住。 “公主,你没事吧?!” 已是暮春,天气转暖,众人的衣裳都由冬日的风披大氅改成了较为轻薄的料子,身着骑装的沈令月也不例外,因此,当谢初一把拦腰抱住落马的她时,她的体温很容易地就隔着几层薄衫传了过来,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心猿意马的不仅仅是谢初,还有假装落马的沈令月。 “表哥,你……” 她本来只是想逗一下谢初,毕竟她一向看人很准,知道谢初虽然口头上说着不再管她,可要是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一定还是会赶过来救她的,她甚至连调笑他的说辞都想好了。 而现在,谢初的确赶了过来,也的确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救了她,可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怔怔地望着他,一张俏脸逐渐漫上了几分红晕。 率先回过神的是谢初,“公主,你没事吧?”他定了定神,一手拦腰,一手搭肩地把沈令月扶稳了,正待询问细况,却又忽然察觉到这么拥着一个姑娘家有所不妥,连忙松手后退几步,手足无措道,“公主,你……你伤到哪里没有?” 沈令月瞧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眼珠很黑,黑到了极致,反倒多出了几分水墨一般明亮润滑的光泽来,明眸善睐不外如是,她似乎是被吓到了,双颊染上了几抹红晕,更显得她脸蛋白皙、娇嫩欲滴,直盯得谢初心头打鼓。 恰逢云中驹甩着马尾从鼻孔里喷了一声气,他连忙上前几步,如蒙大赦一般拉过马缰,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我就说嘛,这马……性情太烈,对,性情太烈,不适合你,你还是别骑了……会有危险,我把它牵回去?” 17.约定 “哦,好。”沈令月也回过神来,“那就牵回去吧,我……改日再骑。”她没有说刚才的落马是她有意为之的,因为要是谢初得知这只不过是一个她的恶作剧,肯定不会一笑了之,说不准就此和她生分了,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遂点头应了一声,走到一边给他让路。 顿了顿,她又对他展开一个笑容:“谢谢你,表哥。”虽说落马只是她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就算谢初不折回来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但人家就是赶回来救她了,还是在被她气到半死后折回来的,这一声感谢他担当得起,她也道谢得心甘情愿。 谢初先是一愣,而后又望着沈令月颊边微陷的梨涡呆了一呆,这才回过神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地回了她一声不客气,牵着云中驹往马厩走去。 就在他牵马转身离开的瞬间,一阵微风忽然自东南边飘来,轻灵灵地滑过围场、刮过草地,带着不知从哪而来的柳絮在空中旋转飞舞,星星点点如同雪屑一般,落在他们二人的肩头发间,又在下一刻随风飘向远方,缠缠绕绕、分分合合,颇有缱绻缠绵之姿。 谢初在青州时看惯了漫天飞舞的柳絮,因此见到这番情景也不惊讶,只驻足拂去了停留在肩头的柳絮后就继续牵着马往前走去,倒是沈令月颇为惊喜,因为柳絮最喜随风乱舞之性,先帝怕有体弱之人受不住,便命长安城中甚少植柳,长这么大,她也只是在寥寥几次的长林苑之行中见到过零星一两点飞舞的柳絮,虽也淡美如雪,但到底单丝不成线,看着乏味,没想到今日却在这章武营中见到了这么多成片飞舞的柳絮,不由得惊喜交加,展露笑颜。 想来,是这里地处郊外,对柳树管理不像长安内城那般严厉,又多有驿站长亭、沿途种植了不少垂柳的缘故吧? 第20节 望着这成片飞舞的柳絮,沈令月的心情在刹那间明亮不已,又想到之前和谢初的那个意外拥抱,更是心中悸动,抚着垂在胸前的发丝缓缓低头一笑。 今日春光,果真甚好…… 柳絮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时分,这些淡雅如雪的小东西就在阵阵不停的春风中随风飘去了远方,与此同时,谢初也安置好了云中驹,离开了马厩,回到围场之中。 “公主,”他对着沈令月颔首一笑,“既然马也瞧了,我的伤势也看过了,那么公主今日来此的目的应当都完成了。不知何时启程回宫?” 在牵马回马厩的途中,他也不是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过,只是并没有多想,毕竟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子这么亲密过,一时有些晃神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他很快整理好了心情,只是在面对沈令月时还有些不自然,便故意摆出了一副冷淡的神色,倒让沈令月看得有些纳闷。 不过就是去了趟马厩,怎么就感觉他生分了许多呢? 不过这不是问题,他神情淡漠不要紧,她开心就好了,反正她哄人的本事一流,父皇母后都能被她哄得眉开眼笑,还怕这位谢少将军吗?这么想着,沈令月就对谢初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过一会儿……不,我未时四刻再回去。” 谢初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晃神道:“那臣就命人……什么?”他一顿,回头看向沈令月,“你刚才说什么时辰?” 沈令月重复了一遍:“未时四刻。” “……”他默默抬头望了望天,“公主在说笑?现下午时未至,离未时四刻还差一个半时辰。” “我知道呀。”沈令月笑得开怀,“我也没有在说笑,我是说真的。” “……公主,军营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根本不需要待这么久。”若是在主将大营那会儿,谢初根本不会给沈令月什么好脸色,毕竟一看她的笑容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但现在他发现他对沈令月有点怒不起来了,只得无奈道,“还请公主不要再任性了,不然我们这些底下人也难做。” 沈令月正色道:“表哥,你可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什么底下人,你是我父皇亲封的昭武将军,地位可高着呢。” 谢初叹息一声,那种头疼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算了,你要留下,总得有个理由吧?不能你要留下就留下,你虽贵为公主,但也应该明白军中最重要的便是纪律二字,我不可能为你开这个先例。”无奈至极,他连敬语尊称都懒得讲了,反正这位三公主也不会在意,还能让她态度端正一点,别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嗯,我明白。”沈令月这回倒是应得乖巧,只是下一刻她又弯起了一双眼眸,笑得明快道,“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去西市一回,吃吃小菜,喝喝小酒什么的。表妹的这点小小要求,表哥总不会拒绝吧?” 谢初有些不可思议,她是怎么认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的?让一个军中主将扔下数千将士不管去跟她喝酒吃菜,怎么就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还请公主恕罪,”他推拒道,“臣身负要职,公务繁忙,怕是不能满足公主的这个小小愿望,公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办正事的,”沈令月这一回倒是察言观色,回答得很迅速,“我就算再怎么任性,也不可能影响军务呀,军机要事乃我大夏第二重要之事,自然耽误不得。不过你总不可能一天都扑在军务上,我已经打听好了,这章武营里的午休时间从午时一刻开始,一直休到未时正,去一趟西市来回足够了。我请客,请你去长安最大的酒楼,怎么样?” 谢初哭笑不得。 好嘛,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他就说,刚才这祖宗怎么忽然心血来潮叫住了路过的什长,还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伙食方面的问题,他还以为她是想做个关心军中伙食的样子来给他看,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还真是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啊。 “不行。”有那么一瞬间,望着面前女子灿若朝阳的笑容,他都要忍不住答应了,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一股冲动,摇头道,“不可以。” “为什么?”沈令月看上去大为意外,还有点失落,“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谢初嘴角一抽,这话叫他怎么回答? “不是……我今天很忙。” “那好吧。”沈令月本想继续纠缠,她甚至都准备再拿营门口拦人一事来威胁谢初了,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若是惹得他厌烦就不好了,便没有坚持,爽快道,“既然表哥今日事务繁忙,那表妹也不强求,这酒楼之约就延后数日好了。” “延后数日?”谢初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不对啊,我没——” “嗯!就这么说定了。”沈令月赶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开口,笑意盈盈地负手歪头一笑,“表哥,你可千万别故意忘了啊,男子汉大丈夫,是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不是,他什么时候应下过这种约定了? 谢初满眼不可思议:“公主,你怎么能强买强卖呢?” 就说她怎么忽然转性了不纠缠他呢,原来是在这挖个坑等他跳啊,她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我没卖东西啊。”沈令月无辜地睁大双眼。 “……算了,我服了你了。”谢初无奈地败下阵来,“酒楼之约就酒楼之约吧,”反正他恐怕一辈子都得“公务繁忙”了,“我答应你,行了吧?” “嗯,好。”沈令月笑着伸出一根小指,两边的鬓发在春风的吹动下拂过她有些晕红的双颊,“我们拉钩。” 谢初失笑:“公主,你多大了?怎么还来这种小孩子玩的把戏?” 他倒不是觉得拉钩幼稚,而是他根本就没想赴约,现在他还可以说服自己这只是沈令月单方面定下的约定,他不遵守也没什么,可如果和沈令月拉钩了,那就表明他也同意了这个约定,到时他若不赴约就是失约,他可不想做个失信之人。 沈令月哪里不知道他的打算,她素来最擅猜人心思,就连最是宠辱不惊的二哥她都能猜得有六分准,更别说这个喜怒全形于色的谢初了,当下从善如流地收回小指,笑道:“既然表哥觉得拉钩很幼稚,那我们就击掌好了,击掌为誓。” 她边说边展开手掌,成功看到了谢初瞠目结舌的表情。 谢初不死心地继续挣扎:“不过就是一件小事罢了,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的,公主。” “若是别人,我自然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只要是我说的话,他们都不敢有任何反驳,更别说欺瞒了。”沈令月说得一本正经,“可表哥你不同,我待你自然是和他人不同,可谓是——” “行了,你不就怕我翻脸不认账吗。”谢初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胡乱掰扯,“真是输给你了,”他认命地叹息一声,竖起右手,“来吧,击掌为誓。”不过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酒楼之约而已,定下就定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 “好!”沈令月兴奋一笑,伸出手去和谢初掌心相接,“就这么说定了。” 18.发怒 谢初是抱着无奈的心情来和沈令月击掌的,在伸出手时还有些随意和漫不经心,直到他的掌心触碰到了沈令月那柔若无骨的手心,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对面和他击掌的并不是往常一手糙肉硬茧的营中兄弟,而是肤如凝脂、手若柔荑的芳华少女,连忙一下子收回手,下意识就想把手背在身后,又觉得此举太过刻意,便在半途改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道:“那……我送你去南营口?你的那些宫人们应当都在南营口等着吧?” 谢初的这些心潮起伏,沈令月并没有察觉到,她虽然擅观脸色、善猜人心,但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对这些男子心思不甚明白,因此听闻谢初此番相询,又见他神情闪烁,还以为他是迫不及待想送她离开,虽然有些小小的失落,却也并无恼意,反正酒楼之约已定,她以后多的是时间来会会这位昭武将军,不急于一时,遂轻快笑道:“好。不过你得派个人去北营接阿瑾,就是那个和我一道来的小姑娘。” “这是自然,既是你身边的人,就没有不一块回去的道理。”谢初微微一笑,“我这就派人去接她。” 送走了沈令月后,谢初回到了主将大营,他先是往案头处瞥了一眼,见并没有什么遗留的公务,这才重新坐回沙盘之前,看着先前和郭鸿云厮杀留下的残局思考对策。 现如今天下太平,像他这样的武官除了练兵之外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幽州的水利一事自有他老爹去操心,章武营也在经过了他半年的调/教后有了军营该有的样子,不用他处处亲自看着操练,公务是有的,但还没有繁忙到他对沈令月说的那种程度,实际上正相反,他挺闲的。 好在他身边的几个副将虽然都被派出去,唯一留下的一个还被云中驹踢折了手臂,不得不修养几个月,但还有一个郭鸿云在,二人时不时地分析一下用兵之道,在沙盘上来几轮纸上谈兵也能打发打发时间,稍作慰藉。 他们通常都以大夏北越所交接的珉岭山脉为基,在此之上展开论战,毕竟北越人虽然在大半年前被他们赶跑了,但也只是赶跑而已,没有彻底消灭,北越野心勃勃,燕北关一战虽然大败了他们,可到底没有让他们大伤元气,只是伤筋动骨一番,眼下看着虽然天下太平,但北越人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还是早做准备方为上策。 第21节 今日一盘,郭鸿云执褐旗,代表北越军,谢初执黑旗,代表夏军。不得不说,若纯粹以战术方略为论,郭鸿云相比谢初是要更胜一筹的,就比如今日这一盘,在经过一番厮杀之后,谢初的黑旗已经被郭鸿云的褐旗逼到了山涧之中,三面环敌,一面环山,败势已显。 到了这个份上,一般人通常都会投旗认输,但谢初不,就算只是沙盘论战,在走到最后一步之前他绝不会认输,且他最擅绝地反击,因此就算此盘劣势已显,他也没准备轻易放弃,反倒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原本他也的确有几分破局的思路,可就当他即将理清思路时,沈令月却突然来访,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他定到一半的计策。 而等他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公主殿下,重新再回到沙盘之前时,他却发现他已经记不起来之前定的是什么计策了,只得无奈地从头再来。 郭鸿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谢初皱着眉盯着沙盘的场景。 这场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预想之中,谢初应当已经是排兵布阵好了才对,因此他在一愣之后就蹙起了眉,上前几步走到沙盘跟前:“将军还未想到破局之策?” 他匆匆扫了沙盘一眼,确定谢初的黑旗没有任何转败为胜的迹象后就一甩衣摆在他对面坐下,道:“若属下没有记错,在属下离营之时,将军应当是已经想到了几分思路才对。” 谢初轻哼一声:“是啊,是想到了几分,只不过很可惜,我又忘记了。” “忘记?排兵布阵之法都是经由数遍演算而推出的,得之不易,将军怎么会轻易忘记?”郭鸿云了然笑道,“莫非是有人乱了将军的心?” 谢初心头一跳,“谁说的?”他把手里的黑旗往盘里一扔,抬眼瞪着郭鸿云道,“郭鸿云,你是不是在长安待太久了,也跟那些王孙公子一样都软了骨头?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郭鸿云垂首告罪:“属下不敢。” “不敢?我看你挺敢的。”他冷笑一声,“郭军师,本将军今天可是大开眼界啊,原来军师还有那么能说会道的时候。真是佩服、佩服。” “将军说笑了,属下忝为军师,口才只是稍胜常人一二罢了。”郭鸿云抚须一笑,他跟随在谢初身边多年,早已摸透了谢初的脾气,因此也不慌张,从容不迫道,“只是有一句话,属下想问一问将军。” “你问。” “将军此番责问,是在责怪属下多嘴呢,还是不满属下在公主面前演文弄辞?” 谢初看他:“这两者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郭鸿云平静道,“若是前者,那就是将军嫌属下给将军惹来了麻烦,是属下的不是;若是后者,那就是将军看不惯有人在公主面前卖弄文辞,也是属下的不是。” “哦?”谢初似笑非笑,“就这样?我怎么听着还是没什么区别呢?” 郭鸿云但笑不语。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片刻之后,谢初轻嗤一声,低下头,盯着沙盘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想多了,我对你的不满是前者,不是后者。” “那将军何以断了破局思路?并且直到现在还没想起半分?” “谁说我没有想起来?”谢初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不就想起来了?”他边说边拿起之前被扔在沙盘上的黑旗开始调兵遣将,“上山,夜袭。”他简短道。 “将军想要夜半突围?”郭鸿云看了一眼黑旗的动向,摇了摇头,“此举虽能坚持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北越只需派兵火攻,”他挪动一列褐旗形成一个半圆,把黑旗所在的山头都包围住了,“便可破了将军的计策。” 谢初轻哼一声:“北越人的骑兵火箭是很厉害,但我们大夏男儿的箭术也不差,尤其是我谢家军的。在他们下令火攻之前,我的弓兵就能干掉所有的先遣队。” “若是谢家军,此法自然可行,只可惜……”郭鸿云笑叹一声,伸手将代表黑旗主将的大旗缓缓摁倒在沙土之中,“将军,沙场之上不可分心,你输了。” 谢初慢慢抬起头。 “你说什么?” “属下说,将军输了。” 谢初看着郭鸿云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再说一遍?” “分心对敌乃兵家大忌,”郭鸿云道,“还请将军切记。” “郭鸿云,”谢初一字一顿地咬着话,“你是不是跟沈令月多讲了几句话,所以也开始学起她那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来?” “属下不敢。” “不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分心了?” “属下虽然看不见,但属下能感觉得到。”郭鸿云再次重复了一遍,“将军,你分心了。” “我没有。” “有或没有,不是说给属下听的。”郭鸿云神色平静,“将军不若扪心自问,自三公主来到营中之后,将军是否当真心如止水,毫无一丝波澜?”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初的语气已经有些冰冷了,带着隐隐的怒意。 郭鸿云神情依旧:“属下只是想让将军明白一些事,将军本为陛下亲侄,又被越品封为昭武将军,本就惹人非议,若再迎娶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恐怕——” “够了!”谢初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用不着你来提醒!你放心好了,今日三公主来找我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意外,酒楼之约我不会赴,其它的什么约定我也不会再答应。还请军师尽管放心,我这个人虽然行事冲动了一点,但还不会疯狂到拉整个谢家下水,不劳阁下从旁敲打!” “将军?”郭鸿云一怔。 谢初深吸口气,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北越多骑兵,若要上山,必会舍弃大批马匹,就算派兵火攻,我也可使调虎离山之计,此局已破,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他紧绷着一张脸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西营一趟。” “将军可是想去问询急救丸的事情?”虽然还不清楚谢初为什么忽然发怒,但一听到西营二字,郭鸿云还是跟着站了起来,“那属下也跟着——”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谢初拂袖而去,带起营帐门帘一阵不小的晃动。 望着摇摆不停的营帐门帘,郭鸿云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唉,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呢,怎么将军就这么着急地跑出去了?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是“恐怕更会招人侧目,还请将军日后行事收敛一二,否则与殿下之事难成”么? 唉,这人老了,果然就摸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了。 他笑叹一声,摇着头坐回本来的位置上。 他的这位将军主子啊,就是喜欢口不对心。早上来的时候还气冲冲的,从大将军抱怨到了三公主,抱怨大将军时还好,一说到三公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什么麻烦、祖宗、倒霉都说了个遍,那叫一个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可一旦真正见着人了,气势却又矮了下来,陪着胡闹不说,还为他的那半句话而大动肝火,拂袖而去,他这将军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第22节 是不耐烦他在他面前一直提起三公主,还是…… 啧,难猜、难猜啊。 郭鸿云边想边笑着把先前摁倒的黑方主将大旗扶起,重新开始排兵布阵,自己跟自己对阵起来。 他们将军的心思,他或许暂时还猜不透,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将军的新婚大礼,他可以慢慢地准备起来了。 19.殊荣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就在谢初拂袖而去没有多久,沈令月和徐瑾也回到了鸣轩殿,一番拾掇之后,沈令月挥了挥手,那些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们便都退下了。 “怎么样怎么样?”从在南营口见到沈令月的那一刻起,徐瑾就想问她今日的章武营之行收获如何了,只是当时碍于谢初在一旁待着,她不好贸然开口相问,等离开了章武营,又有夏淳寅他们在旁边,她也不能问,只好憋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了鸣轩殿,又有宫女上前来给她们去灰除尘解衣奉茶,她差点都憋出病来了,眼见着那些宫女的身影都一个个消失在殿门外,她终于大喘了口气,迫不及待地问向沈令月道,“成功了吗?” “成功什么?”沈令月故意反问一声。 “就是你和那昭武将军的事啊!”徐瑾有些着急,“昨儿个我们不是还商量怎么让他答应你的邀约吗,怎么样,他答应你了吗?” 沈令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捧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又拿了一块海棠糕细细咬着,吊足了徐瑾的胃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笑话,本公主出马,怎么可能不成功?” “真的?”徐瑾激动坏了,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叫唤,“他真的答应陪你去酒楼一趟?公主,你真是太厉害了!” 沈令月觉得奇怪:“明明是我约着了人,怎么你却看着比我还要高兴?” 徐瑾就讲了她大哥一事,说是刚过年关那会儿,谢初这个昭武将军的风头正胜,她大哥想跟他套个近乎,结识一下,没想到人家愣是当做没看见,直接就走开了,恨得她大哥是牙痒痒,到现在还记恨着,谁要是在他面前提起谢初两个字,他就能跟谁急。 末了,还道:“你是不知道,那谢少将军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除非是入了他眼的人,否则是看你一眼都嫌多余的,有不少人因为这点碰了根钉子,气得牙痒痒呢。” 沈令月诧异道:“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你确定你大哥说的是谢初,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她边说边回想起谢初在章武营里时的表现来,想到他从一开始的油盐不进到后来的气急败坏,再到后来的无可奈何,就忍不住失笑道,“怎么他跟你说的一点都不像呢?他不就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吗,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傲。” “那就代表他对你和对别人不同啊,”徐瑾说得有板有眼,“你看,我刚刚不也说了吗,只有入了他眼的人才会被他区别以待,公主,你这可是入了那位谢少将军的眼了。” 沈令月被她说得忍不住弯起了唇角,却依旧板着脸道:“恭维我呐?我才不信,母后还曾经说过他性通敏达呢,你算算,这都几套说法了?” “我要真会溜须拍马就好了,也不用我娘天天在我跟前耳提面命,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什么贵人,在这宫里死无葬身之地。”徐瑾翻了个白眼,毫无一点大家闺秀的自觉,“我可是说真的,一开始你使眼色要我离开的时候,我真的是有些犹豫的,生怕你跟他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那可真的是要翻天了。” “怕什么。”沈令月道,“我吵我的,与你何干?就算别人真要问罪,也有我顶着呢,且压不到你头上来。” 徐瑾心道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你们一个是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一个是颇得陛下青眼的昭武将军,不仅是表兄妹,将来还会成为夫妻,到时候吵起来责怪哪方都不好,那昭武将军或许会罚的重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你就更别说了,有陛下护着,就算皇后娘娘想要怪罪也没法子;她可就惨了,免不了一个“撺掇公主”的名头砸下来,虽然皇后娘娘仁慈,陛下也素来不会管这点小事,但她亲娘可闲得很,本来平日里就一直恨不得拎着她的耳朵说教敲打,要是再闹出这种事,不狠狠罚她一顿就怪了,当然和她有关系了。 当然,沈令月和谢初并没有真的吵起来,因此这些腹诽也只是在徐瑾心中一闪而过,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她的注意力依旧在沈令月和谢初的酒楼之约上面,遂也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反正只要你们没吵起来都好说。不过我们昨天不是商量过了吗,这打铁要趁热,约人也是要越快越好,我们明明定好的计策是让他在今天就陪你去客云来走一趟,怎么又变成了什么酒楼之约了?” “这个么……”沈令月笑了笑,本想一语带过,可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她假意落马时谢初对她拦腰一抱的画面来,登时面上一热,赶忙借着喝茶的动作垂首低头,含糊道,“……出了点意外,所以就这样了。” 饶是如此,却也依旧被眼尖的徐瑾发觉了不对劲:“不对,有情况,一定有情况。”她兴奋起来,“快说,到底是什么意外,连我们无往不胜的三公主都甘拜下风?” “哪里就有什么情况了。”沈令月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不过就是本公主心血来潮,想换个把戏玩玩而已。” “真的吗?”徐瑾不信,促狭笑道,“你不说,那我就猜了,是不是那昭武将军对你——” “哎呀!”沈令月有些羞恼地拍了下桌案,打断了徐瑾的促狭之语,嗔怒道,“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定论么?干什么还来问我?再说,本公主的私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 “现在跟我摆起公主架子来了?昨天跟我商量时可不是这样的啊。”见她如此神态,徐瑾愈发肯定心中所想起来,只是她虽然为人大大咧咧,但心可不大,且她身为女子,自然清楚这种事是只能略询不能追问的,要是问急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故此只是看着沈令月笑,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笑什么?”沈令月被她这笑看得有些赧然,不由得羞恼道,“这种事你迟早也要遇到的,现在嘲笑我是开心了,等以后遇到了,可有你哭的时候。” 徐瑾继续在那笑着:“那就等我遇到再说吧。” 沈令月瞪了她一眼,正要开口说话,留香却在此时低着头进了正殿,道八公主沈卉来了,正在殿外候着,问沈令月是否要见。 这话可算是救了沈令月于水火中,连忙让留香出去请沈卉进来。 徐瑾有些遗憾,不过也没法子,有些人天生就是被老天爷眷顾的,运气没的说,而且她也的确奇怪沈卉为什么会在此时过来,便放过了这事,转而轻咦一声道:“小卉?她这时候来找你干什么?” 沈令月摇头:“不知道,不过她前几日也经常找我,或许是觉得在凤兰阁里待着太无聊,所以才老往我这边跑吧。” 徐瑾点点头,深以为然:“也是,她生母早逝,虽说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但到底比不得你,可以独获一份另住宫府的殊荣。我之前去凤兰阁见过她几回,虽说吃穿用度都很优渥,但到底比不过你这里自在悠闲,她喜欢往你这边跑也是应该的。” 大夏后宫素有惯例,但凡皇子公主,长到一定年岁都需离开母妃宫殿另住他处,皇子在成年之前住在延麟宫,成年之后出宫建府,公主则是在出阁之前住居凤兰阁,出阁之后或是另建公主府,或是随驸马一道住在夫家孝顺公婆,端看个人意愿。 只有沈令月是个例外,凤兰阁虽好,却离皇后所居的芷阳殿和皇帝所住的紫宸殿要远一些,皇帝舍不得他的掌上明珠住那么远,本想让沈令月继续住在芷阳殿偏殿,但因皇后规劝,也明白此举不合祖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却依旧没有让沈令月去凤兰阁居住,而是大手一挥,把芷阳殿附近的鸣轩殿赐给了沈令月居住,对其疼爱可见一斑。 “没办法,谁让父皇就喜欢疼我呢。”沈令月自然明白这一份另住宫府的殊荣到底有多厉害,只不过她自出生以来就备受疼宠,早就习惯了这些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因此也不在意,耸耸肩,对徐瑾露出一个“我也很无奈呀”的笑容,“不过也不一定,或许她今日是来找你这个表姐的呢。” 二人正说着话,留香就带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华服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神色灵动,五官精致,眉眼间依稀与沈令月有三四分相像,正是沈令月同父异母的妹妹八公主沈卉。 20.沈卉 “三姐!”一瞧见沈令月,沈卉就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踩着碎步跑到沈令月跟前,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又目光一转,看向坐在一旁的徐瑾,歪头笑道,“表姐?你也在啊,真巧。” 徐瑾的父亲和沈卉的生母徐婕妤是堂兄妹,徐瑾和沈卉便有着一重表姐妹的关系;再加上徐婕妤早逝,沈卉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沈卉与沈令月就又有着一重较为亲密的姐妹关系;恰好徐瑾又是沈令月的伴读,时常陪伴在沈令月左右,这一来二去的,三人之间就相互熟悉了不少,也因此徐瑾对沈卉不像对其他公主那般那么恭敬有礼,毕竟彼此之间都是熟人,又是亲戚,不用拘那些虚礼。听闻沈卉此言,便放下茶杯笑道:“是啊,真巧。表妹,许久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再过几年呀,一定是一个大美人。” 沈令月也笑:“不错,八妹真是越长越美了,不出几年,这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要落到八妹身上了。” “三姐!”沈卉被她们两个笑得面颊飞红,顿足娇嗔道,“你怎么也和表姐一样来取笑我?这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三姐你才是那个花容月貌的倾国美人?居然也拿这个第一美人的称号来取笑我,你、你若是再这样,以后我可就不来你的鸣轩殿了。” “哎,可别啊。咱们八妹这么能说会道,可是我们两个的开心果,若是少了你怎么能行?”见沈卉作势欲走,沈令月连忙笑着起身安抚,让她在一边坐下,又让宫女奉茶上来。 沈卉依言坐下,口中仍是不依,努嘴道:“好哇,原来三姐竟当我是鹦鹉,我要告诉母后去。” “你不是鹦鹉,那就是喜鹊了。”沈令月浑不在意,沈卉平日里就喜欢拿她母后来压她,不过都只是在口头上说说而已,从没有一次落到了实处,因此她也没有当真,继续笑着和沈卉开着玩笑。“叽叽喳喳的小鹊儿。” “对对,叽叽喳喳的,可不就是么。”徐瑾也在一旁连声附和,“不止爱闹腾,还专喜欢掏别人窝中的东西。” 沈卉秀眉蹙起,不满道:“才刚说别取笑我呢,又来!再说,我什么时候喜欢掏鸟窝了?怎的就成了那枝头上叽喳乱叫的喜鹊了?” “鸟窝不掏,我这金窝你掏的次数还少了?没有七八次,也该有四五次了吧?”沈令月挑眉,“快说,你今儿来可是又看中了我宫里的什么东西?说来听听,你三姐我今儿个心情好,你若看中了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第23节 沈卉就笑了,咦道:“奇怪呀,三姐今日怎的这般大方?以前不是都恨不得赶我走的么?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了?莫非……”她食指轻点粉唇,“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可不就是喜事,”徐瑾一听这个就来劲了,“她呀,今日可是好好地跟那谢少将军会了一会,正乐不可支着呢,你有什么要求就快提,我保准你三姐都会一口应下。” “谢少将军?”沈卉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是那个父皇亲封的昭武将军么?” “对,就是他,你三姐在长林宴上亲自选为驸马的那个昭武将军。” “什么昭武将军神武将军的,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沈令月没想到她们会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登时面上一热,连忙轻咳一声,板起脸道,“八妹,你还想不想要三姐这儿的东西了?若是想要,就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要不然,我这鸣轩殿今日可就要闭门谢客了。” “提提提,怎么不提。”沈卉忙道,“真不愧是三姐,一下子就猜中了妹妹的来意。其实……”她讨好地抿嘴一笑,“妹妹今日来,正是有求于三姐的,还望三姐成全。” “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沈令月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缓缓揭了揭茶杯的盖沿,气定神闲道,“说吧,想要什么?” “听闻三姐近日得了一幅嵇秧的真迹?”沈卉道,“我想——” “不行。”还没等她说完,沈令月就打断了她的话,“其它的东西都可以借给你,但唯独这东西不行。这也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己还没看够呢,不能借给你。再说,你又不喜丹青,借这东西作甚?万一弄坏了,拿什么来赔我?” 被沈令月这一通抢白,沈卉也不恼,嘻嘻一笑道:“好了,就知道你不肯借。我只是说着玩玩的,可没想真的借这东西。我是知道三姐的,别的事一概好说,唯独于这丹青一道却是要多小气就有多小气,我才不自讨没趣呢。”她皱皱鼻子,故意偏头哼了一声,“反正那些什么笔法技巧类的东西我也看不懂,借来也是明珠蒙尘,就算是你送我,我也不要的,所以三姐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跟你抢这东西的。” 沈令月哟呵一声笑了:“好大的口气,还敢跟我抢?反了天了你。快说,今日来找我到底是做什么的,不会又是闲得无聊,来找我唠嗑吧?” 沈卉撇了撇嘴:“三姐莫不是忘了母后前几天的吩咐?” 沈令月的笑容就是一僵。 她……还真给忘了。 徐瑾在一旁看得好奇:“什么吩咐?你三姐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差了?” 沈卉道:“李夫子给她留了一堆课业,能不差吗?” 徐瑾奇道:“陛下不是免去了三公主的一月书学吗?” “父皇是免了,可母后没有免啊。”沈卉笑得甜美,“母后怕三姐这一个月都尽顾着吃喝玩乐去了,落了学业,便吩咐夫子每隔十日就给三姐布置一份课业,本来是要表姐你去替三姐领的,可我正好也在李师傅那学习诗词,便揽下了这份差事。”她说着就唤贴身宫女梅雪进来,接过一沓宣纸,笑着对沈令月摇了摇,“喏,就在这里。” 沈令月干笑两声:“八妹,真是多谢你……” “不谢不谢。”沈卉边说边笑着将宣纸放在一旁的紫檀桌案上,“不过三姐,有一点你却是猜错了,那就是我今天的确是有事过来找你,但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沈令月还沉浸在从天而降的一摞课业中不能自拔,闻言许久没有答话,还是徐瑾看不过去,替她问了一遭。 “当然是母后生辰一事。”沈卉道,“下月初九就是母后的生辰,三姐,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听到生辰二字,沈令月一下回过神来:“当然不会,母后的生辰我怎么可能会忘。怎么特意提起这个?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母后生辰哪能出什么变故,是我自己啦。”沈卉道,她往沈令月那边倾了倾身,笑道,“三姐,你可有准备什么贺礼送给母后啊?”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沈令月明白了,当即笑道,“怎么,不知道送母后什么寿礼,就来我这取经了?” 沈卉满怀期待地点点头:“三姐每年送给母后的生辰贺礼都那么别出心裁,不说母后,就连我都看着有些眼热了。我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贺礼来祝贺母后生辰,所以就……” “那你可就要失望了。”沈令月缓缓抿了口茶,“既然是别出心裁,又怎么能让旁人提前得知呢?” 沈卉看着有些失望:“连我也不能吗?” “你也不能。”她道,“我若是给了你看,你转头就跑去告诉母后了可怎么办?岂不是什么惊喜都没了?” “那我保证,”沈卉立刻竖起三根手指,振振有词道,“看了之后一定保守秘密,绝不向母后提前泄密。好不好嘛,三姐?” 沈令月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不能给你看,一定要让母后第一个看到才行。” “三姐……” “不行。” 沈卉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见沈令月始终不肯松口,便也罢了,转而聊起了宫中的其他事情,直到贴身宫女梅雪告罪上前对她耳语了几句,她才起身告辞,离开了鸣轩殿。 她一走,沈令月的脸就垮了下来,望着桌案上的一沓宣纸唉声叹气:“这李夫子也太实诚了吧,母后让他布置十天的课业,他就真布置十天的课业?怎么一点变通都不会呢,真是笨死了。” “皇后娘娘有令,他焉敢不从?”徐瑾安慰她,“你也别骂了,看看一共有多少份,咱们两个分分也就差不多了。” “你要替我写呀?”沈令月颇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那还是算了吧,还不如我自己来呢。每次你帮我写的总是错处最多,又老是被认出来,我可不想再被母后念了。”她又叹了声气,“也不知道蕴知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要是有她在就好了。” 徐瑾也叹:“我也想她早点回来啊,她一日不回长安,这公主伴读的担子就一日全部落在我身上,我也累、我也不想啊。” 她二人口中的蕴知正是沈令月的另外一个伴读,齐国公府孙辈嫡女柯蕴知。和徐瑾不同,柯蕴知是皇后亲自给沈令月挑选的公主伴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德容言功无不具足,又知书达理、稳妥慎重,可谓是四角俱全,平日里沈令月的课业都多多仰仗了她。 沈令月心中哀叹,若是蕴知尚在,这些课业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只可惜人家外祖病重,需回济州老家探病,没有几个月回不来,看来,只能她自己老老实实地写了。 人生啊,总是处处有惊喜、时时有惊吓。 二人就这么相互哀叹了一番,徐瑾便起身告辞,而就在她离开鸣轩殿后不久,内侍总管薛成也来了,笑吟吟地请沈令月前去紫宸殿同帝后二人一道用膳。 沈令月眼前一亮,暗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打着瞌睡呢,这枕头就递来了,连忙起身跟着薛成去了紫宸殿,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被她一通撒娇抱怨,皇帝大手一挥,很是爽快地免去了她的一半课业——本来是想全部免去的,只可惜碍于皇后在边上看着,只得意思意思地留了一半,不过这也尽够了,休息十天,书习五天也不算累,沈令月心满意足。 21.香气 申时正刻,章武营准时散军,谢初也结束了对南营军的训练,回到主将大营略微拾掇了拾掇,就去马厩牵了他那匹从青州跟回长安的黑色大宛驹出来,嘱咐值夜的牧尉好生照看着云中驹后就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离开了军营。 章武营虽在长安城外,但因为都是马道,道清无阻,大宛驹撒蹄跑了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就到了城门口,反而因为城中行人众多,又恰逢散值时分,不好大肆打马行官道,谢初不得不下马牵行,花了比在城外更多的时间才回到了谢府的西门。 将大宛驹交给一早候在门口的家丁,谢初三两步跨过门槛,和往常一样直接从西角门上了长廊,正欲绕过东正厅回到书房,就在半途遇上了张氏,顿时一阵心虚,干笑着招呼道:“娘?好巧啊。” “下值了?”张氏自然清楚他为何会那般心虚——明明昨天晚上还答应得好好的不跟他爹置气,结果转头就把他爹气了个仰倒,他不心虚就怪了。不过一码归一码,他爹生气是他爹的事,她这个当娘的可不会跟这唯一的宝贝儿子置气。再说,这件事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错,真要说起来,父子两人都得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张氏也没有什么问罪的打算,在身旁丫鬟的搀扶下缓步上前,就笑着一张脸对谢初嘘寒问暖起来。 见张氏一脸关切,完全没有任何生气不满的神情,谢初暗暗松了口气,笑容也轻松了不少,从善如流地回答起张氏的询问来。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一笑更是萧肃清举、英气逼人,倒让一旁的丫鬟看得禁不住红了脸,又生怕张氏察觉,连忙低下头去,恭敬地扶着张氏的胳膊一言不发。 张氏此行本是准备去东正厅与侄媳商量一些事宜的,遇到谢初完全是个意外,询问了几句,见他气色甚好,并没有被两天的祠堂之跪饿得怎么样,也就放下了心,正待离开,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谢初皱起来的衣袖,便停下了脚步,伸手替他整理起衣袖来,边道:“你看你,不过就是去外面跑了一趟,怎么就弄得这么邋里邋遢了?连衣裳皱起来了都不知道,当心被御史台参你一本仪容不整。” 第24节 “娘,你这也太夸张了。”谢初无奈一笑,“陛下养御史台那些人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的,要是这也能被参一本,那所有人都别干正事了,成天就护着自己身上的那身破衣裳吧。” 张氏失笑:“看你,娘不过说笑一句,你还当真了。” “我就是这么较真的脾气,娘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是是,和你爹一样较真。”张氏笑着打趣,手下不停,继续整理着谢初的衣袖,理到一半时,她却忽然察觉到了一阵香气,很浅,很淡,但确实是属于女子脂粉的香味,不由得手下一顿。 谢初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娘?是不是有线头散了?” 张氏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缓缓抚平上面的褶皱,借着这个动作凑近仔细闻了,确定这阵香气的确是出自谢初衣袖上之后便松了手,轻咦一声,笑道,“真是奇了……你今日应当是一整天都待在军营才对,怎么这袖口处却沾染上了几分女子的脂粉香气?” 谢初:……! 刹那间,沈令月落马、他转身折返回去将她拦腰抱住的画面在谢初眼前一闪而过,他猛地一阵心颤,又连忙回过神,心虚地缩回右手,朝着张氏干笑道:“娘,你闻错了吧,孩儿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军营里,哪里会有什么脂粉香气?” “是么?”若说张氏先前还有几分不确定,那么在看到谢初缩回手后就完全没有了,只剩下满满的笃定与确信,“你可不要骗娘,娘的鼻子可灵得很。” “我骗你干什么……”谢初心虚地笑笑,眼神飘忽,又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般道,“对了对了,我回来时不小心打翻了一家胭脂铺上的几盒胭脂,当时我捡了好久,肯定那时候蹭上的胭脂香味。” “胡说。”他说得煞有介事,张氏却是想也不想地就戳穿了他的谎言,“那些在外面摆摊卖的胭脂都是最劣等的,气味刺鼻得很,可不像你袖口上这么淡,还有一股子桃花香味。”她说着又往谢初身前凑了几分,仔细闻了闻,笑道,“还说没有,你这领子上也染了和袖口处一模一样的香味,难不成那胭脂盒还能打翻到你衣襟处不成?快说,到底是哪家姑娘,竟连我们的昭武将军都举白旗投降了?” “我没有!”谢初垂死挣扎,“娘,你真的误会了,这香气是我不小心蹭上的……不是那几盒胭脂,那就是我在路上不小心蹭到了哪位姑娘,这才沾上的。”怕张氏不信,他又补充道,“娘,你想想,孩儿像是那种白日里就去寻欢作乐的人嘛?” 若是谢初身上的脂粉香气再浓再厚一点,张氏或许就会担心他上哪里混玩去了,可现在这香气淡的很,还带着一股子桃花香,雅致得很,不会是那等勾栏之人所用的,当下笑道:“还说谎,非要娘把话说清楚是不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你不清楚,娘还能糊涂不成?这香气虽淡,却香味分明,浓厚适宜,又缀了桃香,当是出自南城想容坊,说不定还是今年这一季最新的品红桃。这想容坊的胭脂可难得得很,每一种只外售十二份,其余的都要上贡给宫中,一盒可抵百金,寻常女子如何用得起?你万不会这么巧,就在街头擦肩而过一位高门贵女吧?” 谢初目瞪口呆。 见他这般神情,张氏愈发笃定心中所想,只笑道:“还不是实话实说?” “……没有,谁都没见。” 张氏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执意不肯和娘说实话,那娘也只能出此下策了。苏柳,”她唤了身旁的大丫鬟一声,“叫人去郭先生那一趟,就说是我问的,将军今日到底去了何处,怎么明明是当值的时辰,却抛下了数千将士不管,到外面寻欢作乐去了,如此率性,怎可担任一军之主?” “娘!”谢初有些急了,眼看着张氏身边的丫鬟应声就要离去,连忙叫住她,“站着!不准去。”又看向张氏,无奈道,“娘,不过就是一点小事,你干嘛这么劳师动众的呢?” 张氏含笑:“那你倒是告诉娘,你今日到底见了谁?” 谢初简直是哭笑不得,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女人都是这么难缠的呢?那丫头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娘也变成了这样?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算了算了,与其让郭鸿云添油加醋地回答一番来误导娘,还不如他自己实话实说,说不准还能让娘给他出出主意,让他能够在不得罪沈令月的情况下远离她,那丫头实在是太能缠人了,他实在是对付不住。 “好吧,娘,我就和你实话说了。”他叹了口气,“我……我今天见了三公主。” 早在猜出那香气有可能出自想容坊所调的品红桃时,张氏心底就已经有几分猜测了,谢初这么说,也只是印证了那份猜想罢了,遂也没有太大惊讶,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丫鬟几句支开她后就笑吟吟道:“果真是三公主?怪不得用这般上等的胭脂水粉。只是初儿,你昨儿个不是才对我说,绝对不会喜欢上那三公主的吗,怎的今日就破誓了?” “我没有!”谢初急忙辩解,“不是我破誓,是那丫头她自己找过来的,折磨了我一个上午,我都快被她烦死了。娘,我说真的!” “当真?”张氏笑着上下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今儿个气色比前几天都要好呢?当真不是佳人入怀的缘故?” “什么佳人入怀,”谢初一噎,脸隐隐地有些发热,“娘,你都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啊,哪里就佳人入怀了。” “若非如此,你领子处和袖口处又怎么会染上香气?”张氏先是笑了笑,而后又肃了脸,谆谆道,“初儿,娘可不是在和你说笑,你若不喜那三公主,便该趁早与她分说清楚,可不能拖着,既伤女儿家的心,又毁人家清白,得当个正人君子,明白吗?” 他怎么就毁人家清白了?明明是那沈令月乱闯的军营,怎么到头来受到指责的人却是他?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初欲辩无言:“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那丫头——”他顿了顿,发现凭他的口才想要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是不可能的,只得道,“总之,和她在一起,吃亏的绝对是孩儿,不是那丫头。娘,你是真的错怪孩儿了!” 回答他的是张氏的诧异一笑:“都叫上丫头了?还说你不喜欢她,如此口不对心,可非君子之道,初儿。” “娘!” 22.两边 对于独子的秉性,张氏心知肚明,虽说这孩子在她面前一贯都很乖巧老实,但这不代表她就不知道他的真性情,心高气傲、不与人言,这八个字不仅是长安城中其他人对谢初的评价,也是张氏暗地里给他下的定语。 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张氏曾如此忧心地想着,初儿他才不过十七而已,尚未及弱冠之年,就被陛下越品亲封为二品昭武将军,要不是有他爹在上头压着,指不定就直接封了一品的大将军了。 年纪轻轻就得了如此殊荣、负了如此盛名,心气比常人高一些是情有可原的,可“孤僻乖张、不与人言”就不对了,因此听闻今日他竟与三公主在军营里见过,还谈过不少话,张氏是惊喜交加。 惊的是这孩子昨儿还抱怨那三公主麻烦,指天咒地地发誓不会娶她,今儿个就和她见了一面,还是在军营里;喜的是这榆木脑袋的儿子可算是开了一回窍,虽然他依旧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可那胭脂水粉的味道岂是摆设?都明晃晃地在他身上沾着呢,别处也就罢了,偏偏是衣袖和衣襟这两个地方,这得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能沾着?哎呀呀,她都有些羞于想下去了…… 那三公主娇名在外,按理来说张氏该是担心的,就算她儿子不介意将来娶的妻子会是什么品性,她这个做婆婆的也得把把关不是?可张氏和那些捕风捉影的人不同,她可是切切实实地见过三公主的,那小姑娘明明生的一副粉妆玉琢的好模样,笑起来又甜美可人,杏眸黛眉,哪一样都比长安其他贵女强上数倍,又声如莺啭、语如玉珠,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人欢喜得很,怪不得陛下娘娘厚爱,她要是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儿,她也得放在掌心里可着疼。至于性情,那就更不用说了,她都不敢擅言那三公主到底是何等品性,那些外界之人又是如何知晓的?不过是一些嫉妒之言罢了。 这么想着,张氏心中越来越欢喜,看向谢初的笑也愈发深刻,打趣的话一茬茬地往外冒,直说得谢初恨不得举手投降。 好不容易借着去书房找几卷兵书的借口脱身,谢初一路落荒而逃地回到了他的东院,又挥手让侯在门外的几名丫头小子都离开了,这才松了口气,独自一人进了书房,把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真是太可怕了,没想到他娘居然也有这么能说会道的时候,以后绝不能让她和那丫头凑在一处,要不然绝对没他的好日子过。 不过他娘的鼻子也太灵了吧,他曾经和三公主那么……咳,靠近过,都不曾闻到过有什么香味,怎么他娘就闻到了?还是从他衣服上闻到的?不会是诓他的吧? 谢初心中嘀咕,视线不自觉地就开始往袖口处瞟,一开始他还能克制一下,到了后来实在忍不住,半是好奇半是挣扎地抬起手,凑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闻了一闻。 初时并无什么异味,可慢慢的,一阵幽香就自他袖口处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钻入他的鼻尖。 很淡,却依旧能分辨的出,依稀是桃花香,却又和一般花香不同,带着星星点点无法言说清楚的差别。 他猛地放下手臂。 既然袖口是这样,那么衣襟也…… 谢初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变得有些燥热了。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他和张氏两个还是很有母子相的,比如此刻,他就和张氏想到了一块,那就是得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能让他的衣襟也沾染上沈令月的香气,一想到这一点,谢初的心跳就不自觉地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他不断地在心中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场意外,然而依旧徒劳无功,那阵在围场与沈令月对视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心悸、心慌、心烦……总之什么都有,就像有猫爪在他心底挠似的,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第25节 他在书房里不断地来回走动,整个人又无奈又烦躁,最终,他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书房大门,对着外头大喊了一声:“来人,沐浴更衣!” …… 四月一至,整个皇宫就多了几分忙碌,一是寒食清明将至,宫中诸人忙着洒扫除尘,二则是因为皇后生辰临近的缘故。 因着去岁清明下了好几场大雨,直到初九那天依旧雨势连绵,皇帝忧心各地春汛,皇后便没有大办生辰,只在芷阳殿中办了一场小宴,众人小酌一番也就罢了。今年不一样了,年初就下了一场瑞雪,此后一直风调雨顺,皇帝龙心大悦,没了烦恼的事,兴致也就上来了,再加上对于去年皇后生辰没有大办的愧疚,早在三月皇帝就已发话给了内务府,说是要好好办一办皇后的生辰宴,不仅后宫要大宴,就连前朝也要举办宫宴,以示庆贺。 此话一出,宫中诸人心思各异,其中最高兴的自然要属沈令月了,她本就喜欢热闹,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就不曾缺席过几次,这一次又是她的母后要大办生辰,更是兴奋,皇帝一发话,她就拉着太子妃去了御书房,请了皇后生辰宴的操理权回来,准备好好地给母后大办一次生辰宴会。 相比起兴致高涨的父女二人,皇后本人倒是有些犹豫,一日午膳用罢,沈令月与皇帝正在那兴致勃勃地商量着生辰宴的各种事宜,虽然父女二人都对内务一知半解,但也不妨碍他们两个瞎比划讨论,皇后在一旁听着,一面感到熨帖,一面又觉得不妥,趁机进言道:“陛下,臣妾今年并非整寿,前朝后宫都如此大办未免太过铺张,不若就在宫中开一桌小宴,宴请一下各位姐妹,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还没来得及开口,沈令月就抢先夺过了话头,身子一歪倒在皇后身上,歪缠着她的臂弯撒娇道:“母后,这话您可说错了,母后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万般事宜皆由母后带头,让众女子效仿,女红如此,贤德如此,这生辰也是如此。去年天公不作美,也就罢了,母后不大办是母后贤德,可今年这么风调雨顺的,老天爷摆明了就是想让母后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辰,怎么不好大肆庆祝?再说,若是连母后都不能大办生辰宴,怕铺张浪费,那其他女子又该怎么办?也学母后这样,委委屈屈地在家中办一桌小宴么?” 她本就声音圆润清脆,这一番话说下来,当真如珠落玉盘,听得皇帝心情大好,抚掌赞道:“令儿此言甚是。涵儿,你不想铺张浪费,这是好事,可你这么一节俭下来,那些命妇就不好办了,难不成也让她们都这么过吗。去年已经委屈你一次了,今年可再不能这般,朕不许,也不让。” 他边说边伸手握住皇后的柔荑葱手:“我大夏如今仓实廪足,已不需再像高祖时那般节俭,涵儿的生辰宴,朕自然要办得最好、最热闹。” 他说得深情,饶是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皇后依然眉间染上了一抹羞意,她轻笑着将手抽回,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沈令月就在一边不依道:“不行不行,父皇,你这是偏心。母后的生辰要办得最好最热闹,那女儿的生辰呢?不好不热闹么?” “就你促狭。”皇帝笑道,“你也是最好、最热闹,你们母女两个都是朕的心头好,一样重要,朕一样宝贝!” “陛下!”皇后实在羞不住了,笑嗔道,“您可不能再这么宠着令儿下去,她都快被陛下宠得无法无天了。” “无妨,朕的女儿就该这么大方!矫揉造作可不是我沈家家风。” “父皇说的是。”沈令月顺杆爬上,粲然一笑,又把话题转回到皇后的生辰宴上,“母后,这一次令儿可是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的,母后若不大办,令儿怎么在百官面前献上这份贺礼呢?我还等着他们来羡慕母后有我这么个孝顺的乖女儿呢。” 皇帝也哈哈笑道:“不错,菡儿,你是朕的皇后,也是我大夏的皇后,生辰之日自该宴请百官得天下庆贺,这是你身份的象征,不可推却。” 此话一出,皇后是怎么样都推脱不得了,遂含笑应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陛下还是不要大肆铺张,一应用度按照往年分例来便好,若太过奢靡浪费,便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帝就皱起了眉:“皇后今日怎的这般小心翼翼?什么罪过、不是都跟朕说上了,不该啊。”沉吟片刻,他就猛地一拍紫檀几案,怒道,“岂是那胡威武又跟你说了什么?这个胡威武,平白取个武夫的名字,却比那些文人还要叽叽歪歪,朕看到他就心烦!迟早削了他的乌纱帽,让他告老还乡去!” “陛下,”皇后缓缓道,“詹士大人一片赤诚之心——” 话没说完,就被沈令月打断:“咦?看来父皇对胡詹事很是满意呀,能够让父皇亲自送着告老还乡,可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宠呢。” “胡说八道!”皇帝吹胡子瞪眼,“谁说朕要亲自送那莽夫告老还乡了?朕明明是要让他自己卷铺盖走人!” 沈令月哪里能不知晓他的心思,当下故意叹息一声,哀道:“都说天子之怒雷霆万里,可我怎么觉得此言有假呢?母后,你想想,那胡詹士都惹了父皇多少回了,父皇不仅没有要他的脑袋,还连升了他三级的官,这胡家府门口的牌匾都换了一轮,也太过仁慈了吧?一点都没有帝王该有的杀伐果断。” 皇后摇头一笑:“你啊……” 皇帝气哼哼道:“怎么,你这话是觉得父皇该手段残酷一点了?” “哪里?”沈令月故作不解,“我明明在夸父皇是个仁君啊。母后,你说是也不是?”引来皇帝一阵朗笑。 一时间,芷阳殿内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 本朝惯例,朝中官员逢节休沐,而由于寒食与清明素来相近,自高祖开始,四月上旬的休沐便从四月初三一直休到四月初六,若逢喜年,便多放一日,以示帝悦。今年风调雨顺,皇帝本就没有什么烦心事,又被沈令月一通胡夸捧得心顺意和,大手一挥就作了喜年,放了五日的休沐。 自然,前朝休沐与后宫无关,皇后依然主理六宫之事,内务府各处也依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开始准备初九的生辰大宴。 沈令月虽然求了生辰宴的操理权过来,可皇帝放心,不代表皇后放心,毕竟宴请百官不是小事,有一点疏漏就会贻笑大方,皇后自然不会让小女儿承担如此风险,太子妃虽然稳妥,却也稍欠火候,因此主事之人还是多年来在后宫安稳度日的德妃。自身生辰,皇后不好亲自操理,便派了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人云珠前去协理,这么一来,沈令月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但因为兴头足,依旧每日过来像模像样地点个卯,心血来潮就出几个稀奇的点子,无聊了就回到自己的鸣轩殿去,在雅莲居中画着给皇后准备的十二花月贺图。 就在她把贺图的最后一笔收尾完成时,前朝为期五天的休沐之假也已经过了一半,四月初六,太子沈跃来到了鸣轩殿,给她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谢初要见我?” 23.拒绝(三更合一) 一开始沈令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问了沈跃一遍才确定的确是谢初要见她,不由得奇道:“他要见我?大哥,你不会是在诓我吧?他怎么会要见我呢?” 沈跃笑道:“怎么, 半个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定让那昭武将军对你倾心,如今他来求见,不正好如了你的意?怎么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还是说, 你也觉得那谢初不会喜欢你,此番求见是为了拒绝你的?” “胡说。”沈令月当即柳眉倒竖,一下站起了身, “我哪里不相信了?还不是大哥你平时老有事没事地诓着我玩,我被你诓怕了,多嘴问一句也不成吗。” 沈跃无奈:“我倒是想骗你一回, 可你这么鬼灵精,哪次成功过了?有这个空来骗你,我还不如回去多攻几本书, 父皇前日才因为《禾社论》骂了我一顿, 我可忙得很,没空来你这闲聊。” 闻言,沈令月就笑了,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 轻拨蔻丹葱指, 优哉游哉道:“哦,没空来我这闲聊,倒有空替谢初给我传话?看不出来啊, 大哥你还和他这般知交甚好?身为东宫太子,却和武将走得这般近,大哥,你可要当心授人以柄啊。” 沈跃冷笑一声:“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有心无胆之人,何须惧怕。”又把话题转回谢初身上,询问起赐婚一事来。 在得知沈令月跑去找皇帝要求暂缓赐婚,他是又气又无奈,直点着她道:“你说你,没事闹这些干什么?嫌这日子过得还不够波澜起伏?听闻前些日子你还专门去了章武营一趟,也真是胆大包天了,那军机重地是你随便能入的?好,就算父皇允你在这长安城内乱跑好了,可你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跑去那种大男人扎堆的地方干什么?你想见谢初,直接宣他过来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无端惹人非议。” “非议什么?”沈令月漫不经心地继续拨弄着指甲,“是说我没有姑娘家的矜持呢,还是说我不成体统,不堪公主之位?” “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有人会拿这些东西大做文章。”沈跃拿折扇在她跟前一晃,“刚才你还告诫我呢,怎么一旦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就又浑不在意了?三妹,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他真是拿这个妹妹毫无办法,骂也不舍得,说她她又听不进去,真是前世里造的孽,摊上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妹妹。 沈令月道:“我当然知道我跑军营里去找谢初不妥,也知道肯定有不安分的人会拿此做笺,可这不是有大哥你么。”她边说边抬头对沈跃卖乖一笑,“大哥,你这么神通广大,一定都帮我料理好了吧?” 沈跃呵呵冷笑两声:“你这甩烂摊子的功夫还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这都要亏大哥疼妹妹呀。” 沈令月的笑容成功让沈跃破了功,他无奈地摇头叹息:“算了算了,算我们沈家欠的你,活该有你这么个讨债鬼。”他点点沈令月的额头,“好了,不说这个了,那谢初你到底要不要见?给我个准话,我好去跟他说。” “见,怎么不见。”沈令月道,“他可有说是什么时辰?” 沈跃道:“还算那小子乖觉,知道在这些事上应当以你为先,只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 “赶在母后生辰之前?”沈令月接过了他的话。 沈跃一顿,笑道:“这回你可猜错了,他要求的不是赶在母后生辰之前,而是这一次的休沐之间。换言之,就是今明两日。” “那不还是在母后生辰之前吗,我没猜错。”沈令月哼道,“行吧,反正这次休沐之后再等休沐就要十天之后了,到时我就得重新回书房跟着李夫子书习了,再挑日子也麻烦。你去告诉他,明日午时西市客云来,不见不散。” 第26节 “明日午时?”沈跃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依他这妹子急躁的性子定是今日就要等不及见面的,没想到却选了明日,不由得奇道,“你确定?人家现在就等在外面,你若要见,立即就能见上一面。” “后宫之地,外男不得擅入。”沈令月悠悠道,“而且我今日也没有空,我才画好了给母后的生辰贺图,还要再行宣装,也和大哥一样,忙得很。” 沈跃笑骂了她一声促狭鬼:“好了,看在你对母后一片孝心的份上,本王就给你们当一回鸿雁飞鱼,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令月一笑,站起福身道:“多谢太子殿下恩典,小女子感激不尽。” “少来这套。”沈跃笑着拿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敲,“得了便宜还卖乖。” 翌日一早,沈令月就在留香的小声叫起下起了身,先是让人挑着换了一身粉裳蓝帛的云锦流仙秀裙,又唤来专门给她梳头的大宫女问颜,吩咐她照着今日的这身着装打扮梳一个俏丽点的发髻。 问颜手巧,闻言只略微思忖了片刻,就上手开始在沈令月发间分编起来,很快就梳了一个垂鬟半肖髻,又坠了紫玉璎珞编成的环结,簪了镂空描银抽丝的云蝶钗,点朱唇描花钿,最后再坠两个烧蓝桂结耳坠,当真是三分华贵五分俏丽,又兼二分灵动,可谓玉妆粉面,仙姿佚貌。 如此这般好生梳妆打扮了一番,沈令月这才前往芷阳殿,与皇后共进早膳。 到了芷阳殿,才发现皇帝也在,昨日皇帝未宿后宫,却在早朝之后与皇后共进早膳,这在宫中是常有的事,因此沈令月也不惊讶,不慌不忙地给皇帝行了礼,惹来皇帝几声赞赏:“嗯,令儿的规矩是越发好了,想来是身边的尚宫教的好,赏!” 皇后微笑着上前扶起沈令月,边道:“陛下也太过惯着令儿了,宫中规矩本是人人都该学的,常平的年纪比令儿还要小上几岁,规矩却已经学得一等一的好了,也只有令儿才这样,都这般大了还没有学全宫中的规矩,陛下该罚才是,又岂能赏呢?” 她口中的常平便是八公主沈卉,凡大夏公主,周岁生辰时即得封号,沈卉的公主封号便是常平,帝后二人交谈时,除却沈令月之外,提起其他的几位公主都是以封号为称的。 沈令月莞尔一笑,顺势挽着皇后的臂弯起身,道:“那是因为我笨啊,母后不是常常念叨我没有大姐二姐来得聪慧吗?规矩学得晚自然也就情有可原了。”又看向皇帝,“父皇,你说是也不是?” 皇帝笑着连道了几声是,恰宫女在皇后的示意下开始一道道地端盘上菜,三人便都围着桌子坐了,开始用起早膳来。 有皇帝在场,今早的膳食自然精细繁多,沈令月用了一碗红稻燕窝粥,又吃了一个水晶虾仁饺,觉得喜欢,还想再用一个,可想到今日穿了一身束腰的流彩暗花云锦流仙秀裙,不可太过饱腹,便放下了,矜持地拿帕子拭了拭嘴,不再动筷。 见此,皇后就笑道:“怎的今日这般矜持?可是终于想起了你是个女孩儿家的事实,不再每天都如饿狼一般风卷残云了?” 皇帝则是皱眉道:“可是今日的菜色不合口味?薛成,去御膳房叫老周起来,做一碗公主最喜欢的竹笙蟹肉羹送过来,再加几个清淡点的小菜,记住,都要公主最喜欢的。” 沈令月连忙制止应声就要离去的薛成,笑着道:“父皇多虑了,母后这里的膳食很好,令儿很喜欢,只是今日穿了这么一身衣服,若是吃得太多,小肚子鼓起来就不好看了。” 此言一出,皇帝就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朕还以为是什么缘故呢。你啊你,想来若不是今日穿了这么一身衣裙,朕的水晶虾仁饺怕是都要给你给抢了,连半只都不会留下。” 皇后也道:“令儿今日怎生如此打扮?何以不着宫装,而着秀裙?” 皇帝笑道:“皇后有所不知,咱们的女儿这是要出去见人呢,这才穿了这么一身好看的衣服出来,要搁往常,你看她还会不会如此精心打扮,咱们生的可是一个小懒鬼,可不会如此勤快。” 沈令月心中一跳,心道原来父皇早就知道了此事,可谢初明明是通过大哥来求见她的,父皇却知晓得这般清楚……又转念一想,她的父皇这般态度,肯定是对她去见谢初一事乐见其成,并没有什么要怪罪的意思,其余的都是她大哥该操心的事,便安了心,不依地和皇帝争辩起来:“哪有,父皇你又在胡说了,我可不懒,再说,我就算懒又怎么了?还有留香她们在呢。”引来皇帝又一阵开怀大笑。 “见人?”皇后目光一扫,见沈令月这番打扮,便也明白了,只还有一点不清楚,“陛下知道令儿今日要出宫见人?” 皇帝哪里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当即笑道:“朕不仅知道她要出宫见人,还知道她要去见的人正是初儿。” “初儿?”皇后一惊,有些不赞同地蹙眉道,“令儿到底尚未出阁,如此行事,是否有所不妥?” “无妨。”皇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大夏民风开放,民间女子尚可随意上街出行,令儿是你我二人的独女,又岂可被困在深宫?再说,她早晚都是要嫁给初儿的,与其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倒不如趁着现在多多相处,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也好早日发现,免得到时又过来缠着朕说初儿这不好那不好,她不嫁了,这样才是不成体统呢。”又道,“出去出去也好,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朕是不期望她能口吐文章了,只希望她能够认真一点、勤学一点,不要再让李庸来烦朕就好了。” “是,”沈令月不失时机地打蛇棍上,灿烂笑道,“儿臣一定谨遵父皇之命,为父皇分忧解难,不再让李夫子叨扰父皇,还父皇一个清净。” “好,朕可记着你这话了,哈哈哈……” 用过早膳,就已经到了巳时,既然皇帝开口提了她今日要出宫见谢初一事,沈令月也不遮着掩着了,直接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要了几个暗卫,表明不愿带内侍相随,这样太过招摇,还不如暗中派几个暗卫护着她,又安全又低调。 皇帝素来宠她,且她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便允了,亲自点了五名大内暗卫相随护送,只不过就算沈令月不能招摇过市暴露公主身份,必要的随从还是要的,若是让一些不长眼的小人以为她是可以随意欺辱的小户女子就不好了,便又命两名女卫相随,这才放了心,安心地回宣政殿继续和一干大臣们商量国家大事。 及至鸣轩殿,沈令月本想让留香惜容也一道跟着,但转念一想,她身边本就跟了两名女卫,若是再加上她们二人,那就有四个人了,她今日是去见谢初的,可不是去浩浩荡荡地进庙上香的,再她的十二花月图还需要再晾晒一番,遂打消了这个念头,好生命她二人看着画卷去了。 到了巳时三刻,一切已是万事俱备,整装待发,沈令月就命内侍夏淳寅驾了马车过来,在两名女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夏淳寅缰绳一牵,马儿就嘚嘚地跑了起来,带着马车在宫道内缓缓驶过,不久就驶出了青霄门,来到了皇宫之外。 午时一刻,马车缓缓驶至西市,在酒楼客云来门前几丈外停车立马。 夏淳寅低声道:“主子,到了。”下了马车,躬身侯在一旁。 女卫方芜撩起车帘,和另外一名女卫何柒一道恭敬地扶着沈令月下了马车。 长安城中贵人云集,尤其是这有长安第一酒楼之称的客云来门口,更是每天都有无数装潢富贵的马车来来往往,因此当载着沈令月这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酒楼门口停下时,只有寥寥几人向其投去了目光,且转瞬即逝,直到沈令月面覆薄纱地在两名女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才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夏淳寅心中一紧,暗道这位公主殿下天生一副倾城之姿,虽则覆了面纱,然身姿曼妙、身段窈窕,且只覆了一半面纱,依稀可辨妍容丽姿,未免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沈令月,他当即躬身上前,遮掩住了大半目光,轻声请示沈令月是否进入酒楼。 沈令月自然也察觉到了那些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虽然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但不代表她就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观,便点点头,抬脚迈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背后的东家乃韩王正妃,韩王沈珩与当今皇帝沈瑛一母同胞,关系亲近,加之不理俗务,一心只想当个潇洒的书画大家,很是喜爱这个同擅丹青之道的小侄女,时常与其共品丹青不说,还送过不少绝版的书画真集,也因此沈令月才一踏进酒楼大门,就有管事的亲自笑着迎上,口称三姑娘万福。 沈令月淡淡点头,便有夏淳寅替其开口,询问谢初所在。 前月的那一场长林盛况早已传遍了整个长安,管事的自然也听过几耳,知道沈令月指了谢家的大公子昭武将军谢初为驸马,听闻他二人相约也不惊讶,笑容满面道:“谢将军早已置好了一桌席面,正在绘春居等着呢,还请姑娘容小的带路,姑娘这边请。” 他边说边带着沈令月往后院走去,沈令月来过这客云来几回,知道与前面的大堂不同,这酒楼后院里建造了不少独立的小苑,由抄手游廊相连,格局精巧,间有亭台楼阁,专门给达官贵人所用,聚餐也好,相谈也罢,都不需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每个小苑都建立在地势稍高之处,从窗子旁往外看可将外间景象一览无遗,不仅如此,小苑中还内置着几间耳房,只要主子有心,就算是自家的下人也闻不见里间谈话的一丝声响,可谓是布置齐全,妥帖入微。 沈令月就把夏淳寅和两名女卫留在了两边的耳房中,倒不是怕他们听到她和谢初的谈话,而是因为今日本就是她和谢初两个人见面,再带人进去不妥不说,谢初也会感到局促。她算是摸出一点门道来了,那谢初面上看着桀骜不羁乖张孤僻,实际上就是个还没长成的少年郎,害羞的地方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因为面子薄,还特别喜欢虚张声势,惹急了可就不好了,她好不容易才忽悠成功了一回呢。 一边想着,沈令月一边莲步轻移,行至里间的绘春居,她素手轻轻一推,就推开了绘春居的房门。 听到响声,立在窗边远眺风景的谢初下意识地回过身,正巧与抬眸的沈令月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都怔了一下,还是谢初率先回过了神,干咳一声,有些局促地对她颔了颔首,道:“公主。” 沈令月笑起来,她的这位表哥果然是个面皮薄的少年郎,只不过和她对视了一眼就这么局促了,以后多加接触一定更加好玩,便一边取下面上的薄纱,一边笑道:“表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她今日本就特意梳妆打扮过一番,与那日一骑绝尘前往章武营的神态风采自是不同,垂首低眉之间就流露出了一股女儿的娇态,让谢初看得禁不住一愣,又连忙回过神,道:“多谢公主挂怀,臣……” 他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忘了该说什么,只得上前道:“……公主,请。” 沈令月道了一声谢,大大方方地落了坐,见谢初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道:“表哥?你也坐啊。”那言笑晏晏的样子仿佛她才是此间绘春居的东道主,而非谢初。 第27节 谢初依言坐下,总算是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点官话,道:“臣今日斗胆求见公——” “慢着,”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沈令月打断了,“表哥,你且先住一下口,不要说完。” “……什么?” 沈令月没有回答他,而是目光一转,看向了摆放在桌面上的一席菜色。 客云来的菜式素以精致闻名,就连胡萝卜片都能雕出富贵祥和的牡丹花样来,更别说其它菜式了,谢初点的是他们今年春季主打的招牌席面春意浓,费的心思自不必说,一眼看去又精致又齐整,还色香味俱全,让在宫中见惯了各种各样精致膳食的沈令月也忍不住心怀期待起来,兴致勃勃地拿起了筷子。 “真香,这还是我今年头一回来这里呢,也不知他们的厨子又学了什么新功夫……嗯,越闻越香,表哥,你这一桌席面点得好,正合我意。” 谢初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公主,你刚才为何——” 这一回他的话依旧没有说完,继续被沈令月在中途打断了:“我知道,表哥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刚才为什么叫你住口?其实很简单啊,”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着看向谢初,“因为表哥今日来此,想必不是为了履行那一日的酒楼之约吧?” “不错。”既然已经被沈令月看穿,谢初也不来那一套迂回行事了,干脆大方地承认道,“公主,你心思玲珑,又聪慧过人,应该猜得出来,我今日之所以会邀你前来,并不是单纯为了同你一道喝酒吃菜的。” “我知道。”沈令月道,“你是来和我谈事情的,关于你我二人的亲事,对不对?” “对。”谢初道。 这事还要从张氏说起。 自从那天在他衣领和袖口处闻到了脂粉香味、又得知他和沈令月曾经在军营里见过后,张氏看他的神情都不一样了,虽然她并没有多说些什么打趣的话,但谢初就是觉得她看他的目光不一样了,至于是欣慰还是促狭,他懒得去理,本想就这样让事情慢慢过去,只要他以后不再和沈令月接触,他娘就算再怎么想为他牵红线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哪知就在前天晚上,张氏给他绣了一件新衣,趁着他试穿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了提起皇后娘娘的生辰,他本来只是感到痛苦和不耐烦,但为了日后的清净忍了,准备让她在那边说去,他自己左耳听右耳出就罢了,没想到张氏却笑着道:“娘娘与陛下乃是少年结发,夫妻情深,去岁娘娘的生辰没有大办,今年这一场百官宴,陛下必定大喜不已,听闻此次生辰宴还是三公主从旁协理,定会精彩纷呈,初儿,你说是也不是?” 被谢初敷衍以应,张氏也不在意,继续道:“三公主本就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此次无论办理得如何,陛下一定是会大为夸奖的,指不定一高兴就给你们二人赐了婚,来个双喜临门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关联,完全就是一下子从皇后生辰这件事跳到了赐婚一事上,可却说得谢初一个激灵,倒不是真的觉得皇帝会给他和沈令月赐婚,而是依那三公主的性子的确有可能会趁着陛下高兴时提出这个要求,当即头疼不已,只觉得这三公主当真是阴魂不散,他好端端地待在家里都能碰上和她有关的事,真是活见了鬼了。 如此犹豫半天,谢初还是在第二天早朝之后去找了沈跃,请他代为转达他想要见沈令月一面的意思。 ——这便是他今日邀沈令月前来相见的全部理由。 “而且你也不是非要赶在这两天的休沐期间来见我,”沈令月继续道,“只要在母后的生辰前见到我就行了,只是这几天正好休沐而已,你能抽得出空来,是不是?你怕父皇会在母后生辰宴时给我们两人赐婚,所以赶紧来和我见一面,说明白你并不喜欢我的事实,对不对?” 谢初一皱眉,觉得这三公主说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可还没等他想清楚,沈令月就又道:“但是你也说了,你今日陪我并不是单纯为了和我一道喝酒吃菜的,那就是‘和我一道喝酒吃菜’这件事你愿意做,只是在此之外另有它事,对不对?” ……好像……说得也很有道理? 谢初有些迷糊了,他怎么觉得话题被沈令月越带越偏了呢? “……公主,”他看向她,神情微妙,“我怎么觉得,要是应下了你这句话,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 沈令月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抿唇笑道:“哪有,是表哥你想多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最终,谢初一拍桌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道:“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稍后再谈,先喝酒吃菜也行。拿酒来!” “表哥,你说真的?你要我去给你取一坛子酒来?” “……我自己去。” 谢初到底没有取成酒坛,毕竟这里不是军营,对面坐着的也不是和他称兄道弟的弟兄,在拿着夜光杯浅酌的沈令月面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怎么想都有点奇怪,因此他很快打消了取酒坛的念头,而是和沈令月一样,也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开始自饮起来。 一杯入口,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果子酒?” 沈令月歪头笑道:“表哥,这可是你自己点的席面,怎么竟不知道配的什么酒?”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费心点什么席面,只是随口让那店小二置办一桌漂亮的席面而已,他对这种事情一向都不怎么上心。 沈令月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不过她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一些挤兑的话偶尔说说就行了,可不能一直说,因此很是体贴地给了谢初一个台阶下:“不合口味?要不要叫小二换一壶酒上来?” 谢初摇摇头:“不用,挺好喝的。”喝多了烈性酒,偶尔来一两口清淡香甜的果子酒也不错。 “那就好。”沈令月莞尔一笑,又夹了一筷子菜给谢初,“表哥,吃菜。” 她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自然,就连谢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拿起筷子就准备尝一口,但在看清碗里的菜之后又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头对沈令月道:“公主,咱们还是先谈谈正事吧。” 沈令月往他碗里瞟了一眼,了然地抿嘴轻笑一声:“原来表哥不喜欢吃胡萝卜。” “是啊,”他梗着脖子道,“怎么了,不行吗?” “舅舅知道你挑食吗?” “想拿这个来威胁我啊?没门。”谢初这一回可不会再上当了,“他早就为这事打过我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再打我多少回也是一样的,我又不是兔子,吃什么胡萝卜,难吃。” “不喜欢吗?”闻言,沈令月眼眸轻转,若有所思,“表哥此言甚是,这世上有些事天生就是勉强不来的。” 虽然谢初说这话本来没有什么含沙射影的意思,但若是沈令月这么理解,那也没什么不好,当下眼前一亮,道:“公主——” “但是不包括我们要谈的这件事。”不等他把话说完,沈令月就神情一变,笑眯眯地对他道,“表哥,有些事不能一概而论的,你不喜欢吃胡萝卜和你不喜欢我是两回事,不能混谈。” “怎么就不一样了?”谢初满心无奈,想着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如干脆挑明了,也省得再绕什么弯子,当下道,“公主,我实话和你说好了,我们之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你对我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好,是见我长得好看一见钟情也好,都不要再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因为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沈令月一怔,她知道谢初今日之所以会邀她相见是为了拒绝她,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接、这么不留余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为什么不可能?表哥,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以后不会喜欢上我呢?” 谢初性情直爽,她早就料到了他会直言拒绝,也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法,可是当她听到他说出“不可能”三个字时,却还是感到了几分失落,顿时就没了胃口。 真是奇怪,她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才是……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谢初道,“就算我以后真的喜欢上了你,我们两个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沈令月执拗地发问,“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是公主,我是将军。”他道,“陛下是不会让手握兵权的将军娶一个公主的,更何况这个公主还是他唯一的嫡女、而且是最宠爱的那一个。” 一室静默。 沈令月的神情逐渐由失落变成困惑,再由困惑变成惊讶,最后是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表哥,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 第28节 不待谢初回答,她就自说自话地点点头,道:“我就说嘛,我长得这么倾国倾城,又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容貌荣宠地位通通都有,你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原来居然是因为这个?” 谢初抽了抽嘴角:“不,就算没有那些原因,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沈令月原本还在欢喜终于找到了谢初不喜欢她的理由,没想到却又听到了这番话,顿时眉尖一蹙,不满道,“我哪里不好了,你就这么对我避之不及?是因为那些市井之徒的传言吗?” 谢初叹了口气,一边想着话怎么又绕回来了,还有完没完了,一边无奈道:“不是因为那些市井谣言,而是因为我和你根本就不熟。公主,早在御马苑那会儿我就和你说过了吧?我们之间不过寥寥见了几次面,连对方是个什么脾性都没摸清楚,就这么轻易地谈喜欢一事,你不觉得太过草率了吗?” 沈令月道:“是啊,所以我不是一直在找机会和你相处吗?就像现在,我都知道你不喜欢吃胡萝卜了,这难道不是在加深对双方的了解?” 谢初梗了一下:“……胡萝卜的事我们稍后再提,我们能先谈谈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吗?”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根本就是想多了。”沈令月有些悻悻,“父皇他要是认为你在娶了我之后会拥兵自重,早在长林宴上就会驳回我和你的事情,根本不会拖到今天。” “那是因为陛下他疼爱你,不忍拂了你的意,所以才没有当场驳回我们俩的事情。”谢初耐着性子解释,他也总算是想明白了刚才为什么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早从一开始他和沈令月所想的方向就错了,怪不得牛头不对马嘴,越谈越不对劲,“公主,我今日来找你的确是为了和你说清楚,但不是因为怕陛下在娘娘的生辰宴上给我们赐婚,而是害怕你在娘娘生辰当日借着此事向陛下邀功,以此来让陛下给你我二人赐婚。” 沈令月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所以表哥是在怕我不识时务惹恼了父皇,让父皇在百官面前难做,从而使父皇对我心生不满、从此父女离心?” “……不,你想多了。”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沈令月粲然一笑,“只是表哥你真的多虑了,父皇若是怕伤我的心不想跟我当面说清楚,大可通过母后来跟我说,就像你当初通过大哥来转达你不愿娶我的意思一样。” 谢初猜测:“或许陛下也不忍皇后娘娘伤心?”他有些不确定地加了一句,“皇后娘娘对我们的事应该是赞成的吧?” “他会怕母后伤心?”沈令月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这才是真的想多了,表哥。父皇最欣赏母后的一点就是她的贤德明理和识大体,他若真在此事上有什么为难,只需表现出一副左右两难的样子,母后就会帮他开口,根本用不着他来费什么功夫。伤心?母后不会伤心的,也不该伤心的。” 当年的淑妃册封一事不就这样?表面上是因为淑妃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尽心尽力地伺候他的父皇,又于生育有功,所以才被母后册封为了四妃之首,可实际上不过就是为了安抚她的丧子之痛罢了,安抚的还不是淑妃本人,而是对此一直心怀愧疚的父皇。要不然,就凭德妃当年对父皇的救命之恩和这么多年来在后宫的安稳度日不惹事生非,以及育有一皇子一公主的功劳,那顾媛是怎么也不可能越过她去的。 她的父皇啊,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可却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夫君。 敏锐地察觉到沈令月的话里意有所指,谢初聪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宫中秘辛向来不是他这种外臣能够多加置喙的:“好,就算我刚才说的那些都不对好了,可是公主,现在距离长林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赐婚圣旨却迟迟没有下来,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沈令月恍然大悟。 “表哥,你要是在等圣旨,那你早说啊!”她忍着激动,拍着桌子站起来低声道,“你想要赐婚的圣旨是不是?没问题,我现在就能回宫去给我们求来!” “什么?”谢初有些懵了,“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沈令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有些激动地把她当日对皇帝要求暂缓赐婚一事说了,当然,掩去了其中一小部分不可告人的理由:比如说她就是不想这么早把事情钦定下来,这样玩起来才更有意思之类的,其余的诸如“促进感情”、“匆忙赐婚有所不妥”云云倒是一股脑都说了出来,直说得谢初瞠目结舌。 “你……”谢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你若是不信,我们现在就即刻入宫,去向父皇求旨赐婚,你看父皇他会不会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三合一!在本章下留言的都有红包送,第一次在本文留言的读者还能另外得一个红包,快快来冒泡吧~感谢亲们的订阅支持~ 偷偷摸摸求一发作者的专栏收藏,点击作者名字就可进入专栏,收藏作者专栏啦,么么~ 24.担忧 “哎, 别别别。”眼见沈令月真的起身往门口走去,谢初连忙上前拦住她,急急道, “陛下他真的不介意我跟你成婚?” 沈令月回头看向他:“你只消跟我进宫去面见父皇,就知父皇他介不介意了。” 谢初被她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又不敢相信, 只得继续在那边纠结道:“可、可这不可能啊,你是公主,我是将军, 陛下他怎么可能不介意——” “表哥,”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努力解释却又说得磕磕绊绊的模样,沈令月忍不住笑了, “你莫不是忘了是谁给予你这将军之位的?父皇他既能给你兵权,就能把你的兵权收回去,根本就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你真的是误会了。” “兵权哪里能说收回就收回, 要真这么轻松,也不会有当初那一场……算了,”谢初本想跟她解释一番兵权的问题,但一想这一解释说不定又得被她把话题带偏了, 还是别多费口舌了, 便略过了这话,再次询问道,“公主, 你确定陛下真的是因为你去跟他说了才暂缓下旨赐婚的?而不是缓兵之计?”他连敬称尊语都懒得说了,反正沈令月也不会跟他计较。 “你才缓!”沈令月柳眉倒竖,“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啊,把行军打仗的那一套计策用到这上面来。父皇他那么疼我,怎么可能在终身大事上糊弄我?表哥,你也把他想得太坏了。” 虽然她在后宫一事上对皇帝有诸多不满之处,可她的父皇只有她能不满,其他人都不可以,就算是她未来的夫君也不行。没错,就是这么霸道! “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谢家又是什么地位?父皇若是真的疑心你,就算你不娶我,他也有千百个理由来怀疑你、提防你,不差你娶我这一条,相比起驸马之位,这将军之职可要来的有用得多、也重要得多,若为了提防你而不让我们成婚,却不收回你的兵权,任由你和舅舅把谢家军发展壮大,岂不本末倒置?还有云中驹,父皇要是不同意你我二人之事,会把云中驹送给你吗?我们大夏的风俗你又不是不知道,送了你马匹,就相当于定了一半的亲啦。” “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也不是谢家。”谢初被她这一番分析说得头晕脑胀,但听见最后一句话,他依旧下意识地答道,“我担心的是你。” 他的这句话成功使沈令月冷静了下来,但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愣住了。 “我?”她愣道,“你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先让我缓缓。”谢初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现在有些……”懵。 沈令月点点头,回到桌边坐下,她素来不缺耐心,因此很是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倒让谢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干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揩了揩人中,这才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和沈令月面对面坐了,道:“公主可曾读过《魏书·春秋》?” 她当然读过,沈令月心道,其中的一篇《何慧世家》还卡了她许久,久到连父皇都知道了,特意给她讲解了一遍,帮她疏通了文章脉络。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谢初的重点不是这个,他实际想问的其实是她有没有读过《魏书·春秋》中的《成阳长公主本纪》。 没错,公主本纪。 前魏朝成阳长公主赵静的公主本纪。 沈令月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记载着成阳长公主生平事迹的那一页史书工笔起来。 成阳长公主赵静,魏景帝与文成皇后之女,少慧而性敏,胸有丘壑,巧言善辩,心思玲珑,三岁即识千字,六岁通百诗,至芳华,文墨冠绝京中,景帝曾笑言“成阳可抵诸兄矣”,可见其聪敏慧达、足智多谋。 魏开复四年,成阳公主下嫁骠骑大将军段泽明,其时,诸皇子不睦,东宫不稳,为保东宫之位,成阳公主周旋前朝后宫十数年,羽翼渐丰。 元祐三年,安王谋反,被骠骑大将军斩于马下;元祐四年春,秦王刺杀景帝,太子护父心切,中箭而亡,骠骑大将军连发三箭,将秦王立弊于马下;六月,景帝驾崩,成阳长公主扶持幼弟登基即位,年号盛清,同年,长公主尊先帝遗诏,临朝听政,时有童谣曰“只跪长公主,不知陛下至”…… 后面的那些,沈令月没有继续去想,因为无论之后魏朝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又因此风雨飘摇、国本动荡多少年,都和她没有多大关系,那毕竟已经是数百年前的旧事了。 她定定地看着谢初,半晌才道:“表哥,你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这个?” 第29节 谢初微微一皱眉:“也不是……” 其实他一开始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毕竟《魏书·春秋》并不在八书之列,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又不靠这些以科举进士,念过就算了,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因此那魏朝的成阳长公主虽说是个传奇,但他压根就没有把她和沈令月联系起来,若非前些日子偶遇蜀王,蜀王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两句,恐怕直到今天他都不会想到这上面去。 现在想来,蜀王当时应是在提醒他,看来这三公主不仅深受帝后二人宠爱,与其兄长也都感情甚笃,一个两个地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和她直言,害得只好他来做这个出头鸟,巴巴地说这些不讨人喜欢的话。 这些话他没有对沈令月言明,反正只要让她知道他们两个是不可能的就行了,其它的这些小事根本就不需要讲清楚,免得又起什么风波,他可是怕了这位三公主的发散能力了,一粒沙都能被她说出一朵花来,更别说其它的了。 沈令月果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表哥,你是怕我步成阳长公主的后尘吗?” 谢初摇头:“我自然是不怕的,因为你步不步成阳长公主的后尘与我无关,或许陛下也不会在意,可其他人会在意。众口铄金,公主。” 沈令月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的成阳长公主之所以能走那么远,除了她本身就手腕高超之外,骠骑大将军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公主摄政可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当时的魏朝早已腹背受敌,内乱也接二连三,再加上公主摄政,一时叛军四起,可那些叛军都被骠骑大将军一力镇压了下来,可以说,如果当初的成阳长公主没有骠骑大将军从旁相助,是绝对不可能走那么远那么高的。 而现在,她和成阳长公主的情况有八分相似,虽然她并没有想当第二个成阳长公主的意思,她和谢初也不像成阳长公主与骠骑大将军那般情深义重,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和谢初成婚,别人就可以拿此来大做文章,用来攻击她、她的母后、她的大哥二哥和谢氏一族。 毕竟谢家现在风头太过,已经惹了许多人的眼;她盛宠太过,又素来行事恣意骄纵,惹了不少非议,或许也碍了不少人的眼;而她的母后虽然稳居芷阳殿数十年,但到底有个淑妃在后面虎视眈眈地盯着,还有个四皇子沈霖……现在的皇宫,虽然面上看着一派平静,但实际上早已波涛汹涌,暗流不断。 谢家是她母后的母家,就算她和谢初不成亲,凭着这一层关系,将来谢家也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她若是和谢初成亲,虽为锦上添花,但若是一个不巧,就会弄巧成拙,反让人有了攻击的借口。 ……这的确是一件需要好好思量的事情。 “我明白了。”沈令月缓缓道。 谢初松了口气,心道总算是把这位祖宗给说通了,可真是不容易,他都快说得口干舌燥了,以后这种劝人的事他可不来第二趟了,谁爱来谁来:“公主明白便好,那——” “表哥尽管放心,”不等他把话说完,沈令月就微微一笑,冲他道,“后日的母后生辰宴,我会和父皇说一声的,让他不要一时兴起就给我们二人赐婚,来个双喜临门。” “那就麻烦——”意识到沈令月说了什么,谢初的笑容就是一顿,“……公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会去跟父皇说的,”沈令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让他不要一时兴起就在母后的生辰宴上给我们二人赐婚。” “……就这样?” “就这样啊。”沈令月睁大眼,神情一派无辜,“难道表哥还不满意?这可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谢初扶额。 谁来给他一块豆腐,他想一头撞上去。 他有些艰难地道:“公主,我刚才的那番话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两个不合适,让我不要再在你身上花费心思,浪费时日,是不是?”沈令月笑眯眯道,“你说了,我也听明白了。” 谢初就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还——” “可我听明白,不代表我就得按着表哥你的意思去做啊。”沈令月嫣然一笑,“我很喜欢你,表哥,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 谢初心中猛地一跳。 不得不承认,他刚才是被沈令月这一出弄得有些心力交瘁的,可当她冲着他嫣然一笑时,望着她刹那间变得明丽的颜容与明亮的双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也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一天沈令月从云中驹上跌落至他怀中的情景,她的神情、她的目光、甚至她和他接触之时他手心染上的热度都历历在目,让他心中不自觉地就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愫。 这股情愫很是陌生,让他有些慌张,也有些无措,好在他并没有困扰多久,沈令月的下一个举动就打断了他的遐想,让他一下子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 “表哥此前有一句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烦心的事能少想便少想,若是想多了,可会少年白发的。今日表哥做东,既点了这么一桌子好菜,可不能浪费了。”沈令月边说边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一片雕成牡丹花的胡萝卜片,“给,表哥,吃菜。” “……” 25.对饮 望着碗里雕花画瓣的胡萝卜片, 谢初欲言又止。 “怎么了,表哥?”沈令月明知故问道,“你不喜欢吃吗?” 谢初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回答,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他这副模样,沈令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啦, 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个,别吃就是了。我承认,刚才我是故意给你夹这道菜的, 谁让你说了惹我生气的话。本公主虽然和善,可也是有气性的,就凭你刚才那番话, 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绰绰有余,现在只是小小地捉弄一下已经很仁慈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谢初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忍耐, 要忍耐, 这丫头伶牙俐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章武营那会儿他就该明白过来的,绝对不能生气,生气他就输了, 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 沈令月坐在对面,一手托腮,歪着头饶有兴致地在那观察着谢初的神情, 见他闭着眼一脸的隐忍和头痛,就知道他定是被她这话给气到了,心里好一阵得意。 活该,谁让他摆出一副为她好的神情来拒绝她的,他以为她是什么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算要走,那也得是她玩腻了自己离开,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要不是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呢,哼。 想是这么想,但面上沈令月依然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神情,对谢初道:“不过就是一片胡萝卜片而已,有必要这么痛苦吗?不喜欢吃,放着不吃就是了。”她边说边往前稍稍倾了倾身,举手凑到唇边,小声笑道,“表哥放心,我不会跟舅舅说的。” 谢初无奈地摇了摇头:“公主,我发现你真的是特别——” “胡搅蛮缠?” “……”谢初又一次被沈令月成功噎住。 这个丫头怎么就这么机灵呢,每次都能把他想说的话提前说出来,把他噎得哑口无言,就连火都无从发起。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爹总能被他的三言两语气得暴跳如雷了,这种哑巴吃黄连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看来以前都是他错怪他爹了,不是他爹脾气不好,而是这种三言两语就噎死人的话实在是非常容易惹人生气。 难道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他气他爹,这三公主就来气他,老天爷是不是都安排好了的? 算了算了,反正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这三公主准备怎么做全看她的打算,只要别让陛下在皇后娘娘生辰时给他们二人赐婚就行了,先躲过了这一回再说吧,以后的日子长得很,他就不信想不出法子让这三公主打消选他为驸马的念头来。 且四月已至,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夏苗时节了,陛下喜骑射,绝不会错过这么一个狩猎的好时机,到时他随行狩猎,大不了全程都作壁上观,让他人去夺这头筹。他就不信了,就凭这三公主眼高于顶的性子,还能看上他这么一个“未曾在夏苗中拔得头筹”的落败者来。 谢初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在心中仔细掰算了一番,觉得这一个多月里除了皇后娘娘生辰之外宫中并无大事,陛下也不是那等奢侈之人,不会随随便便地设百官宴,这样一来,只要躲过这一回,那么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内他都不用再担心此事,直到夏苗狩猎时让他人拔得头筹进入三公主的视线,他再“黯然退出”,一切都会很完美。 没错,就这么办! 第30节 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谢初便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朝着沈令月微微一笑道:“公主,几日之前我曾和你有过酒楼之约,当时你还不信,觉得我会违约,非要和我击掌为誓才罢,今日一面,这约应当算是赴了吧?” 好好的一番陈情之词被沈令月一通胡乱掰扯扭曲了原意,说他没有半点恼意是不可能的,因此这说出的话就带上了几分刺,不过沈令月却不在意,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就双手捧杯,笑意盈盈地对谢初道:“自然是算的,表哥果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令月佩服。表哥,我敬你一杯。” 谢初真是哭笑不得,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先骂后夸,这三公主是把他当成三岁小孩了? 他边想边哂然一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和沈令月隔空举杯致意。 如此便算酒过一巡,沈令月只轻缀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转而笑着给谢初舀了一勺子菜,不过这一回不再是胡萝卜片了,而是正常的鲜笋虾仁小炒:“这么一桌好菜,再不吃可就凉了,浪费粮食可不好,来,表哥,吃菜吃菜。” 谢初挑眉,心道第一勺就给他舀这个,看来这三公主平日惯吃此种口味,口中却道:“公主,不必如此麻烦——” “没事没事,”沈令月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反正以后都要这样的,先习惯习惯也好。” “……”他还是埋头吃饭吧,早点吃完早点离开,也免得这位三公主再口吐什么惊人之语。 两人就这么动起筷来,绘春居也一时平静了不少,回归到了雅间本该有的安宁与无声。 谢初一开始还觉得舒坦无比,想着总算能安静地待一会儿了,可没过多久,他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不是因为和他人共处一室的拘束,而是因为觉得这周围太过寂静了——主要是这位三公主,自从他们二人见面以来,这三公主就总是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个不停,聒噪得很,可一旦安静下来了,他还真有几分不习惯,怪不自在的。 还真是奇了怪了,总不能是他被这丫头吵得逆来顺受了吧? 他心中几番纳闷,连带着对桌上的菜也没了兴趣,手中几次动筷又放下,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往沈令月身上偏了过去,等到他察觉时,他已经盯着沈令月看了好一会儿了。 和他想象的不同,沈令月在用膳时很是矜持优雅,碗筷交互不闻一丝声响,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灿烂时若山茶朝露、沉静时又如月夜花朝,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在她身上被完美地融合,怪不得陛下那么疼她,也怪不得虽然坊间总传言她有多么骄纵霸道,可这长安第一佳人的名头还是牢牢地安在她的身上,不曾易主过任何一人。 谢初就这么看着沈令月,看着她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凑到唇边,看着她薄如蝉翼的睫毛微微一垂,看着她对勺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出神地看着,直到沈令月樱唇轻抿覆上勺沿,他才猛地醒过神,移开了视线。 “表哥?”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沈令月动作微微一顿,放下勺子,抬眸向他这边看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谢初掩饰地轻咳一声,“刚刚想了些事情,出了会儿神……公主,你继续。” “别光说我呀,”闻言,沈令月就眉眼一弯,笑道,“表哥,今日这一桌席面花的可是你的银子,你要是不吃,那岂不是白花钱了?” “……我不饿。” “那好吧。”沈令月不置可否,“那令月就先谢过表哥今天这一桌了,日后定当还席一桌,不让表哥吃亏。” “……不用,我不吃亏。”并且一点都不想你还席,真的。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谢初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看向沈令月那边,可越克制他就越是想去看,烦躁得不行,到最后他只好盯着自己碗里的胡萝卜片发呆,直到沈令月用膳完毕。 午膳既罢,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沈令月邀谢初一道同行,被谢初婉言拒绝,道是附近还有点事,他需得逗留片刻,公主可先行离开。 沈令月哪里不知道这只是他不愿意与她同行的借口,但她知趣地没有说破,反正她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根本就没抱着谢初会答应的希望,因此也不失望,只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叨扰就离开了,步态从容,倒让谢初有些纳闷,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她提出同行的要求是不是只是为了捉弄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期望过他会答应的怀疑。 离开绘春居后,沈令月立于前厅轻咳一声,不过一时,夏淳寅及两名女卫就从旁边的耳房中走了出来,恭敬地垂首侍立在她的身旁不发一言,直到她重新戴上面纱,说了一声“走吧”,才由夏淳寅打头,女卫何柒方芜跟在她后头走出了绘春小苑。 一路上也遇到过几个人,但能来这客云来酒楼后院单僻一间小苑的都非寻常百姓,因此也没什么风波,直到走了一大半的抄手游廊,快要接近酒楼大堂,才有一阵嘈杂声远远地飘了过来。 26.纷争 “出什么事了?”沈令月秀眉微蹙, “怎么这么吵?” 方芜耳尖,闻言道:“像是一群人在为了什么事争吵,殿下可是要绕路而行?” 不等她答话, 走在前头的夏淳寅就为难道:“若能绕开,自然最好,可这后院只有这一条路能通到外面, 若要到酒楼外去,是势必要经过这一条抄手游廊的,绕不开大堂, 殿下您看——?” “怕什么,争吵而已,且波及不到我们, ”沈令月道,“继续走着,那些人吵他们的, 我们走我们的。” 夏淳寅一想也是, 就算真有什么不好,不说公主身旁紧随着的两名女卫,就是陛下指派的五名暗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便应了一声是, 继续往前带路。 就这么一路行至大堂, 争吵声愈发激烈,此起彼伏叽喳不绝,犹如鸡争鹅斗, 直听得人耳膜生疼。 沈令月原本不欲管这些事,只在心中疑惑了一下这客云来竟也有聚众闹事的一天便罢了,只是没想到那些吵闹的人竟如此之多,几乎都挤满了整个大堂,以至于把出路都给堵死了,只得停下脚步,准备找管事问询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成了这幅群情激奋的模样。 可四下一扫,竟是没看见管事的身影,就连掌柜的都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心中讶然,再定睛一看,那些聚集在大堂里争吵的竟多数都身着对襟青衣长袍,全然一副书生打扮,更是让沈令月奇上加奇。 本来这素以风雅闻名的客云来能吵成这幅模样已经很令人惊讶了,这些吵得热火朝天的主力军竟还是一群书生,更是不可思议,需知圣贤书有十六训,其中以自训为首,因此书生都以沉着冷静为科自律,吵闹在他们心中是粗俗之人才做的事,他们不屑也耻于去做,现在却全都面红耳赤地吵成了一团,由不得人不惊讶。 “你们北方人了不起啊?天天馒头包子,也不怕把自己吃成一个白面馒头!” “白面书生说的是你们南方人才对,娘里娘气的,还不如女子!你看看你们那手、那肩,纤纤细细的,哎,能不能提动一桶水啊?哈哈哈……” “粗俗不堪!我等读圣贤书可不是为了提水浇田的,你们愿意去提水浇田,那你们就去好了,我们可不与你们相争!” “对对对,本少爷家里还有几亩良田,正巧田里头的庄老汉年前家去了,地上还缺几个人,正愁招不到人呢,不若把那几个名额都给了你们,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两钱银子,怎么样,哈哈哈哈……” 如此一番争吵不迭,闹闹哄哄众口嚣嚣,大有不吵到把屋顶掀翻就不罢休的架势,直听得沈令月哭笑不得:“这是……南北之争?怎么吵成这幅模样了?” 大夏以封江为界分南北两地,因疆域广大,至南处与至北处不仅气候不同,就连大部分的生活习惯都南辕北辙,因此就算中原大地一统已有数百年之久,官话也都推广到了各地,南北之间也还是有着许多的天堑鸿沟。原本也没什么,反正天南地北的,都是各过各的生活,碍不到哪去,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走南闯北地去各地讨生活,就算是那些走南闯北之人,也多是豪情开朗之辈,遇到什么龃龉,互相争执几句也就罢了,哪里能像今日这般吵得这么热火朝天,还是一群书生。 原本长安是没有这么多书生的,就算有,也多在学馆私塾习课学业,且都是长安本地人,鲜少有外来之人,更别说这么多南方学子了,想是春闱将近,所有书生都聚集长安准备科试的缘故,只是不知何因由,竟能吵得这么厉害。 正疑惑间,忽有人响亮地冷哼一声,大声道:“无知小人,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就能在长安横着走了?小爷我可告诉你们,这科举进士取的可不是谁有银子,而是谁有才华!你们看见这四周墙壁上挂着的卷轴字帖没有?那可都是这酒楼掌柜的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就是因为咱们长安学子文采飞扬、笔走龙蛇!你们仔细瞧瞧,看看这墙上挂着的大作中可有你们南方学子的大作?” 这一番话砸下来,犹如沸水天降,所有人都炸开了锅,顿时耳红脖子粗地吵了起来,乌泱泱地闹成了一团。 “不错!瞧瞧!瞧瞧!哪里有你们南方人的大作?是这里,还是这里?” “哈哈哈,这下没脸了吧?” “我呸!这都什么诗句,狗屁不通,你们不要仗着和店家熟识就自以为有多么才华横溢!我看呐,这大堂里挂的所有对联诗句,有一半都是你们买的位置!真不愧是世家子弟啊,有钱,实在有钱呐,哎,我等寒窗苦读数十年,也不知能否一朝高中,将你们这些害虫蛀虫都一网打尽!” “呵,眼红啊?眼红你就也写一首啊,看看掌柜的愿不愿意花银子买下你的大作!掌柜的,拿笔墨纸砚过来,本公子要亲自看着这些未来的状元郎们作诗写联!快拿,都记在本公子的账上!” 第31节 “写就写!谁怕谁!” “谁要花你们的臭钱!我们自己出钱买笔墨纸砚,店家,这些银子够不够?” “店家,快去拿笔墨纸砚!多拿一点,每个人都写!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绣花枕头!” 众人都哄闹起来,推搡之中,沈令月被两名女卫及夏淳寅护着往后退了几步,又过了一会儿,酒楼掌柜与管事的也踉跄着被人从人群中推挤出来,身旁有几个看门的武丁围着保护他们,不让他二人被众人推搡倒下。 “诸位公子,大家出来吃饭都是和和气气的,何必这样闹成一团呢……”掌柜的试图从中周旋,但见众人都不买他的账也放弃了,摇头叹息一声就命人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也是这客云来风雅,楼上雅间并后院别苑都接待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又坐落在西市最繁华之处,登高透窗便可将整个长安西市的繁华一览无遗,不时就有人诗兴大发,以此吟诗作对。因此这酒楼中也常备着笔墨纸砚,如今爆发了这么一通争吵,虽让掌柜的有些措手不及,但见实在收不住,便干脆遣人去拿了来,又命小二武丁摆椅拼桌,凑了足有五丈之长的长桌来,整整齐齐地摆放上一道道的宣纸笔砚,竟是有了几分诗会大比的模样。 如此陡然的转变倒让沈令月有了几分兴致,她回过身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那些书生们到底能写出个什么寅卯来,却被何柒拦住:“姑娘,此处人多,怕是会有危险,不若上楼一观,也可一览无遗。” 恰好管事的也看到了她,忙不迭走了过来,一边摸着额头的汗一边赔罪道:“让三姑娘见笑了,这……唉,不说也罢。三姑娘可是要出大堂?随小的这边走,这边走……”又欲吆喝人过来开路,势必不让这些闲杂人等碰到沈令月分毫。 “不必了。”沈令月抬手阻止了他,笑道,“我瞧着这事倒很新鲜,原本只是胡吵一通,现下却变成了文斗,还真应了几分读书人的雅兴,给我去二楼开个包间,我也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管事的一口应下,只是还没等他带路走到楼梯旁,就有一行人自二楼走了下来。 那一行人虽也身着对襟长衫,打扮看着与大堂中的那些书生没什么不同,可衣底料子却都是上好的,纹着苏绣,一看就非寒门子弟,其中为首的一人更是墨发半绾,容颜俊逸,举止从容,犹如朗月清风,看着就会使人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思来。 有人注意到了那一行人,无论认不认识,都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倒是沈令月看着那人惊讶地笑了,眉眼微弯。 还真是巧了,竟在这遇到了顾审言。 似乎是被大堂的动静所讶,顾审言眉间有几分疑惑,扫了下方一眼,薄唇微抿正欲开口,就在下一刻接触到了沈令月带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只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朝她颔首浅笑。 沈令月也冲他笑了一下,又想起自己现在戴着面纱,他应是看不见自己的笑容,便又改成点头致意,以作招呼。 顾审言旋即走下楼梯,在沈令月跟前三步处站定了,微垂了首浅声道:“三姑娘。”鬓边一缕发丝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过脸颊,于不经意间就带出了几分雅姿卓意。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见到顾审言,沈令月自然是高兴的,她与顾审言虽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青梅竹马,但也交情颇深,再加上自从长林盛宴之后顾审言就一直避嫌,不曾和她再见过面,因此今日一场偶遇,沈令月着实感到不少意外之喜,展颜笑道,“真不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怎么人都跑到这酒楼里来了。” 她口中的“人”指的自然是顾审言和谢初,顾审言不知缘由,还以为她说的是这大堂中乌泱泱闹成一团的书生,对在一旁候着的酒楼管事道:“在楼上便听见了哄闹声,本以为是一场小打小闹的纠纷,怎么现下看着却有几分要举办诗会的模样?可是贵店今日要举行雅会?” 那管事的识得顾审言,听他问话,便把刚才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叹道:“若是真能因此而化解纠纷,倒也是美事一桩,只怕他们比了还不满意,真不知要闹成何等模样,唉……” 谈话间,那些以顾审言为首的长衫男子也都一一自楼梯上下了来,走在最前头的一人听全了管事的说话,诧异笑道:“这倒是奇了,这长安街头大大小小的吵架我柳明见过不少,可吵到要以文试来定输赢的却还是第一次见,还真是大开眼界。”又含笑对沈令月作揖见礼。 沈令月不认识他,却对他自报家门的柳明二字有些耳熟,依稀在哪听过,好像是和顾审言同期的考生,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便也罢了,浅浅颔首回了一礼就继续抬头看向顾审言,笑道:“顾大哥,难得能在外头见到你,你今日……” “前月集贤殿院事务繁多,忙活了好一阵子,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空,便和同僚前来小聚一番。”顾审言浅声道。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忽然自旁边交头接耳的人群中走出,上前对顾审言作了一揖,道:“阁下可是集贤殿大学士顾大人?”在顾审言应声后道,“今日能得见顾大人一面,实为我等之幸。想必顾大人也知晓了此处发生了什么,既然比试,便要比个心服口服,若由我们自己评判,那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不知顾大人可愿为我等评判一二?也能免了一场纷争。” 27.出题 似乎是被大堂的动静所讶, 顾审言眉间有几分疑惑,扫了下方一眼, 薄唇微抿正欲开口, 就在下一刻接触到了沈令月带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只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朝她颔首浅笑。 沈令月也冲他笑了一下, 又想起自己现在戴着面纱,他应是看不见自己的笑容, 便又改成点头致意, 以作招呼。 顾审言旋即走下楼梯, 在沈令月跟前三步处站定了, 微垂了首浅声道:“三姑娘。”鬓边一缕发丝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过脸颊, 于不经意间就带出了几分雅姿卓意。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见到顾审言,沈令月自然是高兴的,她与顾审言虽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自小就是青梅竹马,但也交情颇深,再加上自从长林盛宴之后顾审言就一直避嫌, 不曾和她再见过面,因此今日一场偶遇, 沈令月着实感到了不少意外之喜,展颜笑道, “真不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怎么人都跑到这酒楼里来了。” 此刻大堂中虽然挤满了书生学子, 但也依旧有其他人存在,有的是看着那些书生的热闹,有的则是望着从二楼下来的顾审言一行人,沈令月与顾审言搭话,自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此番展颜一笑,虽有薄纱覆面,旁人看不见她纱下容颜,却依旧为她的一双曲弯明眸所惊艳,一时之间,谈论之声又多了几分。 顾审言察觉,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往边上侧了侧,挡住了大部分向沈令月投来的目光,对在一旁候着的酒楼管事道:“在楼上便听见了哄闹声,本以为是一场小打小闹的纠纷,怎么现下看着却有几分要举办诗会的模样?可是贵店今日要举行雅会?” 那管事的识得顾审言,听他问话,便把刚才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叹道:“若是真能因此而化解纠纷,倒也是美事一桩,只怕他们比了还不满意,真不知要闹成何等模样,唉……” 谈话间,那些以顾审言为首的长衫男子也都一一自楼梯上下了来,走在最前头的一人听全了管事的说话,当即就嘿了一声,诧异笑道:“这倒是奇了,这长安街头大大小小的吵架我柳明见过不少,可吵到要以文试来定输赢的却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大开眼界。”又含笑对沈令月作揖见礼。 沈令月不认识他,却对他自报家门的柳明二字有些耳熟,依稀在哪听过,好像是和顾审言同期的考生,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便也罢了,浅浅颔首回了一礼就继续抬头看向顾审言,笑道:“顾大哥,难得能在外头见到你,你今日……” “前月集贤殿院事务繁多,忙活了好一阵子,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空,便和同僚前来小聚一番。”顾审言浅声道。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就自旁边交头接耳的人中走出,上前对顾审言作了一揖,道:“阁下可是集贤殿大学士顾大人?”又在顾审言应声后道,“今日能得见顾大人一面,实为我等之幸。想必顾大人也知晓了此处发生了什么,既然比试,便要比个心服口服,若由我们自己评判,那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不知顾大人可愿为我等评判一二?也能免了一场纷争。” “这话我可就不愿意听了,”顾审言尚未答话,他身旁的柳明就笑了一声,挑眉道,“怎么,只有咱们的顾大人有这个资格来当主考官么,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都只能做壁上观了?”引起他身后一行人善意的点头轻笑。 那书生自然知晓和顾审言一道的都非寻常人等,几乎都是集贤殿院中的学士撰官一流,有他们评判更是锦上添花,当即道:“若诸位大人愿意,那自然再好不过,我等欢迎之至。” “不错。”先前以酒楼字画来嘲讽南方学子的长安书生也走了出来,倨傲道,“顾大人当裁判,我们长安学子没有意见。只是某些人得长点记性,记住这顾大人是你们请来的,不是我们请来的,可别到时输了又说什么我们是仗着和顾大人熟识才赢得了比试之话,令人不齿!” 这话一出,原本已经有些平静下来的人群又有了骚动,掌柜的见势不好,连忙从中相劝,管事的也出来帮腔,只是依旧敌不过那些书生的你一言我一语,眼看着事态逐渐失去控制,顾审言发话了。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顾某一言。”他的声音不高,清浅淡漠如同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很是沉稳,却压过了在场书生的杂乱争吵,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诸位远道而来,身赴长安,都是为了春闱取士,却因小小摩擦便吵闹不休,实为不妥——” “少说废话!”一名书生高声打断了他的话,“顾审言,我听闻过你的大名,你的那一首百楼赋我也曾拜读过,的确才华横溢,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比不过你。只是我们身赴长安赶考不假,但他们侮辱我们南方学子也是不假,我向云之第一个咽不下这口气!古语有云,家国天下,先家齐而后国治,若我们连我们的家乡都让人肆意欺侮,那我们寒窗苦读数十年又有何用?这春闱不考也罢!” 在他身旁一众学子“没错!”“对!”“我们咽不下这口气!”的附和声中,那人继续道:“今日这一场比试,比的不仅是我们的才学,还有我们南方学子的骨气!顾审言,你就说一句话吧,这裁判你当是不当?你若不当,我们另寻他人!这长安可不止你顾审言一个有文采!” 他这话说得无礼至极,可谓是嚣张傲慢,顾审言身后的一行人都露出了几分不虞之色,顾审言却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柳明也不满道:“真是不知好歹,连好声好气请个人都不会,还请什么请。我看我们还是别管他们了,他们就是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闹一闹就好了,我们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令月却不这样想,她刚才在大堂中听了这两拨书生不短的争吵互骂,知道那些书生骂起人来是什么样的,跟之前那些愤怒之词比起来,他们对顾审言已经很是客气了,她难得出宫,又难得碰上了这等热闹,不瞧一瞧是怎么也不肯甘心的,怕顾审言真的被柳明他们拉走,赶忙上前一步,小声道:“你就答应他们呗,刚才管事的不也还说了吗,若能化解这场纷争,倒也是美事一桩。顾大哥,想必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闻言,顾审言就低头看了她一眼:“化解纷争?”他轻声笑道,“怕是你想看热闹吧。” 被戳穿了小心思,沈令月也没感到什么羞臊,这场纷争又不是她挑起来的,干脆大大方方道:“反 第28章 惊才 “是我。”谢初收回手, 抬头看了一眼争吵不休的众人, 又低下头去重新看向沈令月, 眉间写满了不解与无奈, “我说三——”他本欲言公主二字,听得方芜轻咳一声,立刻改口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这才过了多久, 怎么又卷进麻烦里去了?” 沈令月先示意上前请罪的何柒退下, 而后转头看向谢初,笑道:“表哥,你是在担心我吗?” 第32节 “没有。”谢初立刻收敛了神情, “我只是奇怪而已, 你不是说要回去吗,怎么这都快一炷香的时辰了, 还在这里待着没走?” 若说沈令月刚才还有些心有余悸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是心下大安了,长林盛宴时她在丹凤楼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这位将军表哥身手好着呢,有他在身边完全不用担心, 遂笑道:“表哥,你的事情办完了?” 谢初挑了挑眉, 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我一出来就看见这里闹哄哄的,怎么回事?”他往那群正从互相争执逐渐变成互扔东西的书生看了一眼, 奇道,“他们书生?怎么也闹得这么厉害?” 沈令月刚想说清事情原委,就听得夏淳寅一声惊呼:“主子!”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被一股大力拉到了后面,与此同时,谢初上前一步,伸手一览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一份宣纸,手腕翻转,几下回转之间就把接二连三砸来的毛笔、砚台、徽墨等物都兜住了,只是宣纸薄弱,因此他也只是阻了一阻,没能把那些东西全都兜揽住,只听得砰咚几声闷响,那些东西就穿透了宣纸摔落在地,砚台被磕破了一个角,徽墨更是干脆断成了两截,飞溅出不少墨汁。 “哎呀,”伴随着沈令月的一声惊呼,何柒与方芜伸出的手都僵在了半空,“表哥,这上面的墨迹溅到你的衣摆上了。” 谢初:……这重点抓的也真是好。 “没事。”他瞥了一眼衣袍下摆,不在意道,“反正也不是我自己洗。” 沈令月就弯眼一笑。 “姑娘,”方芜趁机上前一步,靠近沈令月道,“此处混乱不堪,很容易就会伤到姑娘,还是快些远离此地——”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中气十足,压过了大部分的争吵之声:“各位兄台,各位弟兄,大家都安静下来,且听在下一言!继续再这样吵下去也于事无补,各位兄台既然对这一首《无盐赋》的品第有所争执,那就该好好商量,如此七嘴八舌地争吵,就算吵到天黑也是无法下定论的!不如安静下来,冷静地听顾大人一言,也许顾大人就看出了我们看不出的缺点呢。” 这倒是个明白人。沈令月心道,循声望去,就见一名书生正在那边安抚着争执不休的两方人马,虽然肤色较之常人要有些暗黄,却是五官端正,看着就是一个为人正直的端方君子。 谢初皱着眉看向他:“他谁啊?” 有人发出了一样的疑问:“你谁啊?这么大言不惭地就说这首《无盐赋》作的不好,就算你想拍人家马屁,也用不着这么上赶着呀,糊弄谁呢。” 众人随着他的话发出一阵讥笑之声,那青年男子也不生气,微笑着向那蓝袍书生作了一揖,道:“在下豫州谈承宣,此首《无盐赋》正是在下拙作,让兄台见笑了。” 那蓝袍书生有些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在确定他真的是《无盐赋》的作者后骂道:“你是不是有病?我们是在帮你,怎么你却反倒帮着其他人说起话来?姓谈的,你还是不是我们南方学子?是不是南方人?” “在下籍贯豫州,自然是南方人。”谈承宣道,“承蒙兄台欣赏此篇拙作,小弟感激不尽,只是顾大人未必没有道理,还请大家都听顾大人一言,以免为此篇拙作伤了和气。” 他说着就走上前,恭敬地对顾审言作了一揖:“学生谈承宣见过顾大人。顾大人,并非学生自满,只是学生私以为此赋并无大错,诸位兄台也都以为是,对于这乙等中评的品第,学生也有所疑惑,还请顾大人指点一二,也好让我等心服口服。” 方才两方人马混战,虽然到后面发展到了互扔东西的地步,但这些都只针对在场的书生,毕竟顾审言等人可是陛下钦点的集贤殿院学士修官,他们还不敢往他们身上砸东西,因此饶是处于混乱中心,顾审言也依旧气度不改,他甚至没有像沈令月刚才那样被波及到过,听闻此言,他垂眸瞥了一眼手中的宣纸,淡声道:“此赋的确辞藻华丽、行文流畅,可却只是中规中矩,不够出彩,以无盐喻雪,虽讨巧,到底不够别出心裁。” “承宣受教。”谈承宣点点头,开口欲说些什么,却又有一人打断他,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道,“谈老二你先下去,你就会受教受教,连被人看低了还只会说这两个字,真是给我们豫州人丢脸。” 他硬是把谈承宣挤到了身后,带着几分傲慢的态度对顾审言行了一礼,道:“学生豫州费和亮,见过顾大人。” “你姓费?”柳明轻咦一声,“莫非你和豫州刺史是亲戚?” “家父正是豫州刺史。”费和亮道,又看向顾审言,“此赋我也看了,的确中规中矩,不够出彩,但除此之外别无缺点,甲等中上不敢妄论,但甲等下品总该有的,若大人依旧以为此赋只能得乙等中品,还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顾审言道:“若论甲等,尚缺三分灵气。” “不错,若以诗会论,此赋不够灵动飘逸,不可堪称甲等。”柳明在一边道,“若合春闱制,此赋虽然辞藻颇多,却是用力过猛,有连篇累牍之嫌,也不可堪称甲等。” 费和亮微微点头:“那好,既然——” 他的话被一声冷哼打断:“顾大人这般厉害,不若自己也来作赋一首,也好让我们这些乡下人见识一下甲等辞赋该有的样子。” 顾审言抬手阻止了意欲和那人辩论的柳明,摇头一笑想要拒绝,可就在他抬起头时,却意外望见了站在人群之外的沈令月,那蒙着面纱的娇妍少女正睁着一双杏眼望着这里,眼中闪烁着期待与兴奋的光芒。 对上他的视线,沈令月连忙点头,示意他答应这个要求。 顾审言薄唇轻抿,微笑着张口欲言,可就在下一刻,他的目光扫过了沈令月身后的玄衣少年,顿时话音一顿,垂下了眸。 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面向众人:“既如此,那顾某就献丑了。” 沈令月在心里暗暗地叫了声好。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顾审言其人不仅文采一流,阅览他的诗作能够感受到一种恣意之美,就连看他挥毫泼墨也是一种欣赏,犹如美人入画。长安多才子不假,可像他这般,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的也就只有他一个,加之方才那群书生对他的质疑也实在过分,沈令月心中不忿,有心想让顾审言露一手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见他如愿答应了要求,不由得大为欢喜。 “顾兄,你……”柳明欲言又止,但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声随你,就叫掌柜的过来重新拿了一份笔墨纸砚过来,又收拾了一下因为众人互砸而变得一团乱的长桌,就铺开了一份宣纸,往边上走了走,给顾审言让出地方来。 显然,那群书生也不是个个都对顾审言不满的,更多的人对其心怀仰慕,见他提笔沾墨,都一个个露出期待的神情来,卯足了劲往他身边凑。好在他们还有些分寸,知道不可太过靠近,便在他周身几尺之外站着,一个个地屏息凝神,等待着又一份大作问世。 谢初看着这幅阵仗摇了摇头:“你说这顾审言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些乌合之众哪里需要理会,晾着就行了,他干什么要自降身价——”他边说边往旁边看了一眼,却不想并没有看见那一抹意料之中的倩影,不由得望着空空如也的身侧顿住了。 ……那三公主她人呢? 再一望,却见沈令月已经在两名女卫的护卫下进入了那一群书生之中,正立在顾审言身旁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谢初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哦……青梅竹马啊…… 不管谢初如何作想,人群之中,顾审言已是磨好了墨,拿起一旁的毛笔蘸了墨汁,开始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留下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 “书……生……辞……”有人一字一顿地随着他的落笔小声念道,“……观众生相……遇钟期……洒墨倾意……” 就这么一行行地念下来,跟着念的人也越来越多,等到后面时却反倒不念了,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宣纸上纵横挥洒的墨迹,及至最后收笔,众人猛地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 “好!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子!” “顾大人好文采!” “如斯美辞,才能堪称甲等上品之作,我向云之心服口服!” “呵,谈老二,看来你这回没有请教错人,顾大人这般斐然文采,我费和亮是服气了。” 一片叫好声之中,谈承宣郑重其事地向着顾审言又作了一揖:“学生谢顾大人今朝赐教。” 顾审言颔首还礼。 第33节 一篇书生辞作罢,这场闹剧也终于散了,那些书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一边品评着顾审言方才所作辞赋中的骈句,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哀叹,全然没有了之前的不服气,有的只是对顾审言的佩服与惊叹。 “顾大哥,你真厉害。”等众人都散去之后,沈令月笑着上前,替顾审言把那篇书生辞卷起收好了递给他,“早知一篇辞赋就能让他们都歇了火气,你就该早些作辞才是,也省得闹这么乱。” “不过恰好罢了。”顾审言笑着接过纸卷,“他们的火气经过先前的几场争执就散得差不多了,若我一开始就作此辞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用。” “哪里,顾大哥你太谦虚了。”沈令月道,“你没看见他们刚才叹服的样子吗,我看啊,今日之后这长安城里就又要流传你的大作好一阵子了。”她边说边抬头笑望了一眼二楼,“你看楼上,好多姑娘家都在冲你笑呢,也不知又有多少闺阁女子会在今日之后对你这个长安第一才子芳心暗许了。” “姑娘说笑了。”顾审言浅声一笑,“好了,时辰不早了,也该打道回府了。你可是要回去?我送你一程。” “不用那么麻烦,”沈令月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自己就能回去。” 顾审言笑着点点头,又略谈了几句话后就告辞离去,却在行径谢初身旁时顿了脚步,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谢将军。” 谢初看他一眼,没说话。 柳明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被顾审言身后的另外一人拦住:“算了算了,这位昭武将军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素来都是目下无尘的。走吧,再不走,怕是又要传一场闹剧了。” 顾审言也道:“明弟,走吧。”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的怒意与尴尬。 柳明尤不解气,对着谢初冷笑一声才拂袖转身,跟在顾审言身后离开了酒楼大堂。 等他们都离开了,谢初才抬起眼,缓缓看向正朝着这边走来的沈令月,慢悠悠道:“你就这么干看着?” “我该做些什么吗?”沈令月有些疑惑。 “那可是你的青梅竹马,在我这里碰了个钉子,你不该替他讨回面子?” 怎么说话这么不冷不热的? 沈令月有些奇怪,但不过片刻就明白了过来,谢初曾在年初时被人参过一本,就因为他待人不给面子,那些言官就说他孤僻乖张、不与人言,想来她这个表哥因此而不喜欢和文官打交道也是情有可原的。 明白了缘由,沈令月就释然了,同时也起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故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不错,是该这样。”又问他,“表哥,刚才顾大哥的那首书生辞你看了没有,怎么样,是不是很文采斐然啊?” 她说这话原本只是为了逗一逗谢初,没什么别的心思,没想到谢初却是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抛下了“狗屁不通”这四个字后就转身离开了酒楼,徒留她一人在大堂里站着,纳闷不已。 她刚才的语气应该还好吧?没有在嘲讽他啊,怎么却气得这么厉害? 真是奇了怪了…… 第29章 污墨 被谢初面无表情地甩了狗屁不通这四个字, 沈令月又是纳闷又是不解, 还有点委屈, 觉得她这个表哥抽的是哪门子风, 她不过随口笑提了一句,用得着这么甩脸子吗?前几回她说玩笑话时他不都挺大度的,也没跟她计较过,怎么这回却突然生气了, 还气得这么狠? 就这么满怀疑惑地回了宫, 在鸣轩殿中闷闷不乐地坐了半晌,沈令月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索性就去了东宫, 把前些日子答应给小侄子打造的一套银饰送了过去, 顺道和沈跃提起了此事。 听闻此事,沈跃笑得差点把手中的折扇给抖落了。 “哈哈哈……你说什么?那谢初甩了一通脸色给你看?他也真是有胆啊, 哈哈哈哈……” “大哥!”沈令月愠怒道,“我和你说这事是为了让你帮忙分析分析的,不是为了让你来嘲笑我的!” “我也不想笑啊, 真的。”口头上是这么说,可沈跃面上的笑容却是半分也没有减少, “只是你让我说什么好?”他无奈地打扇摇头,“谁让你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每每都能拿话压得别人哑口无言,我还以为你真有颗七窍玲珑心,这世上没有事能难住你了呢, 没想到居然……居然在这事上这么白目,哈哈哈,可笑死我了,哈哈哈……我说三妹,你是不是装的啊?其实心里什么都门清,但就是不表露出来,有意要逗那谢初一逗?” “你才白目!”沈令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就算要装,也只会在谢初面前装,在你面前装做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吗?”她边说边低下头对着正满榻乱爬的皇太孙拍起双手,手腕上坠着细小银铃的银镯随着她的动作清脆作响,直逗得那不满周岁的婴儿咯咯直笑,举着胖乎乎的小短手朝她伸来。 “好好好,是我白目是我白目,我们家三妹最聪明伶俐。那你现在明白了没有?” 沈令月没好气道:“我若明白了就不会过来问你了。大哥既然明白,那倒是说啊,那谢初怎么就忽然生那么大的气走了?还拂袖离去,从没有人敢这样不给我面子,真是反了天了他!” 沈跃气定神闲地一摇扇:“觉得他无礼不知趣,那就别跟在他后头跑了呗,咱们大夏最尊贵的长乐永安公主成天围着一个男人打转,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要你管。”沈令月抬头横他一眼,“别转移话题,我在问你话呢!” 沈跃摇头,心道他这个妹子还真是魔怔了,往常若是有人敢这般落她面子,她非得把那人扒下一层皮来不可,也就谢初有这个能耐和胆色给她脸色看了,一边好笑地拿折扇敲了敲沈令月的头:“你还不明白?他那是吃味了!人家都说那顾家大公子是你的青梅竹马了,明摆着对那顾审言有所不满,你还故意问他那顾审言的文采如何,他能不回你一个狗屁不通吗?要我说,还能回你话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换了本王……”他哼哼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里所含的意思已经表露无遗。 沈令月正顾着逗小侄子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沈跃方才说了什么,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当然知道他不喜欢言官,所以才想着故意逗一逗他的嘛,谁知道他会气成那样……你说什么?” 沈跃无奈:“我说他吃味了!吃你和那顾审言的醋了!” 沈令月一下子从榻上直起身来,不顾咿咿呀呀冲她挥舞着短胖手的小太孙,震惊道:“吃……吃醋?你说谁?谢初?” “除了他还能有谁?”沈跃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那顾审言吗?” “可是……为什么啊?”沈令月有些不解,“谢初他现在明明是不怎么喜欢我的,也就是看在我们亲戚的面上勉强接待我一下而已,怎么就吃醋了?”不等沈跃回答,她又恍然大悟,自说自话道,“难不成他也和我一样,秉持着‘不是我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的人生信条?” 沈跃一扇子又打到了沈令月头上。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啊?面上看着乖乖巧巧的,实际却是个再心黑不过的霸道丫头?”他就纳了闷了,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的,多数时候就连他都要甘拜下风,怎么一到这种事上就这么迟钝了,顾审言那会儿是,谢初也是,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再说,谢初会吃醋就证明对你在意了、动心了,你该欢天喜地才是,怎么还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是谁之前和我说,绝对会让那昭武将军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说的时候信誓旦旦,怎么等到事情成真了,又不敢相信了?拿出你那一往直前的勇气劲来。” “我……我就是不敢相信啊,”沈令月揪着身下锦褥边角的流苏,几分不服气、几分不可置信地小声嘀咕,“他前几次见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脸色,绷着个脸像我欠了他多少银子一样,虽然我是有把握会让他喜欢上我啦,可这也太快了吧?难道我这么魅力无边,能让他这么快就缴械投降?” 沈跃:……呵呵。 “不管了,总之只要明白原因就好了。”纠结不过片刻,沈令月面上就重新展现了一抹明亮的笑意,眼底也不自觉流露出了几分狡黠,伴随着些许的期待之色,“原来他竟是吃醋了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 沈跃在静默片刻后问道:“……你要想什么?”为什么他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你就别管了,”沈令月笑眯眯道,“总之今天谢谢大哥给我解惑了,这份情妹妹记在心上,以后书中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尽管来请教,妹妹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指点大哥的。” 沈跃太阳穴处的青筋跳了两跳:“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不客气。”沈令月嘻哈一笑,低下头,又重新拍掌逗起正在榻上到处乱爬的小太孙起来,银铃的响声再一次充斥了承乾殿。 就这么叮当作响间,太子妃带着两名宫女缓缓迈入殿中,笑道:“一早就听见这铃声了,真是清脆得很。三妹,你怎么又在这躲懒偷闲了?当初拉了我去父皇那请了母后生辰宴的操理权回来,说什么我只挂个名头,其余事宜全都由你一手包办,麻烦不了我半分,简直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现在瞧瞧,到底是谁只挂个名头、一身轻松的?” “谁说我躲懒了?我这不是在给母后备办生辰贺礼吗,再说,有嫂子在,我也不怕出什么差错,哪里还需要我去添乱了?”沈令月笑着从榻上站起朝太子妃走去,小太孙咿咿呀呀地也跟着她往榻沿爬去,差点栽下榻,被沈跃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唤了先前被屏退出正殿的奶娘进来,叫她抱着走了。 第34节 “你也知道你是去添乱啊。”太子妃瞥了皇太孙一眼,笑着轻轻一点沈令月眉心,“也就只有这时候才能听到你的恭维了。” 沈令月故作恍然一笑:“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听闻前日里嫂子骂我躲懒,原竟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前来奉承,嫂子莫怪,三妹这就来多多恭维,说几句好话给嫂子听。” 太子妃笑骂:“去,谁要听这些虚言。”又命宫女端来两碗蟹蓉羹,道是小厨房里下人做的一道甜羹,她尝着还不错,就带了过来,让兄妹两个品尝。 沈令月没有接,轻快笑道:“我可不敢打扰嫂子大哥,这一双甜羹啊还是大哥嫂子你们两人用吧。”说着便告辞离去,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承乾殿。 沈令月离开后,太子妃笑着在沈跃身旁坐下,素手拿起托盘上的银白瓷勺,舀了一小勺蟹蓉羹:“这蟹蓉羹着实味美,殿下可要尝上一尝?” 沈跃微微一笑,将手中茶杯搁置一边,看也没看太子妃伸来的瓷勺一眼,平静道:“这蟹蓉羹有些甜腻,本王不喜甜食,还是不用了。” 太子妃笑容一顿,转眼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从容放下瓷勺,笑着应声道:“是,妾身记下了。” “母后的生辰宴置办得如何了?” “大体都已经好了。” “不能大体,要全部。”沈跃道,“后日便是母后的生辰宴,不可出半点差错。” 太子妃浅笑着应声:“是。” 很快就到了四月初九,本该是喜庆和悦的一天,鸣轩殿中却是一片肃静,沈令月沉着一张脸端坐于上首,缓缓扫过在下方跪着的四人。 这四人都是她平日里最得用的大宫女,体面非常人能比,而现在,她们一个个都跪伏在地,埋头垂首,大气也不敢吭声。 离四人不远处摆放了一张长桌,上面展着一张足有三丈来长的画卷,正是沈令月花费了两月时光给皇后画的十二花月贺图。此画卷共有三丈二尺之长,被等分成了十二个格子,每一格中都画了不同种类的花鸟,对应着每个月所开的花朵,并挑出了十二种有代表性的花来细画精勾,可谓是精美雅致到了极点。 可就是这么一张足以使人惊叹的十二花月图,却有着一点瑕疵,那就是在代表着皇后生辰月份第四格中竟有着点点墨痕,把左下角开得最灿烂的一朵牡丹花染了大半,如同虫斑点点,直接就毁了整幅画的意境。 这么一份精心准备的贺礼被人毁了,沈令月自然震怒不已,当即就发作了殿中的所有宫人,又叫四个贴身宫女全部跪下,誓要彻查此事。 “说,”她寒着一张脸望着下面跪着的四人,声色平静,难辨喜怒,“这是怎么回事?” 底下跪着的四个宫女身子一颤,却是半晌都没有人接话。 沈令月怒极反笑,连道了几声好:“看来本宫的话是不管用了?” “……殿、殿下息怒,”惜容颤声开口,“并非奴婢不愿开口,只是、只是奴婢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呢,怎么今儿早上就……就成了这幅模样了……殿下息怒……” 沈令月一下子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没用的东西!让你们看幅画都看不好!” 四女连忙磕头叩地,口称殿下息怒不迭。 沈令月深吸口气,强行使自己平静下来:“留香,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留香伏地不敢起身,颤声道:“回禀殿下,是奴婢失职,昨晚将画卷收起后就没有再留心过,今早一打开,这、这画卷就成如此模样了……”又磕头道,“是奴婢的错,奴婢有罪,请殿下治罪。” 沈令月再问:“惜容,你呢?” 惜容磕头,说了和留香相差无几的话。 沈令月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呵斥道:“还敢糊弄本宫!本宫特意命你和留香二人带着几个宫女轮流守在雅莲居中过夜,为的就是看好这幅画卷,昨晚是你值夜,却出了这样的事,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婢实在不知!”惜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和惊恐,“奴婢看守不力,是奴婢的失职,还请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沈令月眉间一沉,还想再说什么,一名身形娇小的宫女却自殿外战战兢兢走来,小心翼翼地跪拜沈令月道:“殿下,已经过了辰时正刻,就快到巳时,该去娘娘那里贺生辰请安了……” 沈令月醒过神来,掐紧手心,强忍着怒意缓缓吐了口气。 没错,今天早上她该去向母后恭贺生辰,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好,这件事暂时搁置。”挥退那名宫女,沈令月重新转向留香惜容二人,“留香惜容,你们二人看守不利,有负本宫之命,是为失职,每人罚俸半年,杖责五下,可有异议?” 二女自然不敢,连忙谢恩领赏不迭。 “先别急着谢恩,”沈令月一扯嘴角,“这件事可还没完呢,此罚只为责你们二人看守不力,若是被本宫查出谁污了此画,抑或是伙同他人毁坏此画……你们应该知道的,本宫最容不得的就是那等子吃里扒外的小人。” 她说得和缓,却让二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心底开始战栗起来。 待二人下去领罚之后,沈令月又缓了半晌,这才对地上跪着的另外两名大宫女问颜知意挥挥手,道:“都起来吧,此事也怪不得你们。她们二人既然去领罚了,原先的事务就暂且由你们两个替着,打水来,伺候本宫净面梳洗。” 因为心牵画卷一事,沈令月在给皇后祝贺生辰之喜时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皇后心细,一眼就看了出来,在其余公主都贺完她的生辰礼后就挥退了她们,只单独留下爱女,关切道:“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受什么气了?” 沈令月勉强一笑:“哪有,是母后多心了。”又强打起精神说了几句玩笑话,这才打消了皇后的几分疑虑,重展笑颜起来。 母女二人说了一会儿子话,就有宫女来报淑妃德妃等一众嫔妃已经到了宫门口,正等着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不愿爱女掺和后宫之事,恰好沈令月也因为画卷一事心情烦躁,闻说后宫嫔妃前来,忙不迭就告了辞,在宫女问颜知意的陪伴下离开了芷阳殿。 芷阳殿与鸣轩殿相隔不远,不过顷刻就能到达,但因着心中烦闷,沈令月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转了道想去太液池旁散散心,却不想在半路遇到了从延英殿出来的皇帝等人,其中就有着前日才见过一回面的谢初。 作者有话要说:  27、27、28三章于5月5日重新大修一遍,删改了冗余断落,增加了大量新剧情,请在5月5日上午之前看过的亲们重新再看一遍,麻烦了嘤嘤嘤。(赠送两千多字,早买的亲划算的~) 第30章 心动 “令儿?”因着边关一事, 皇帝的脸色原本是有些严肃的, 可一看见沈令月, 他立刻就喜上眉梢, 笑着招呼道,“怎么今儿个有闲情来这附近晃悠了?莫不是来给朕请安的吧?” 若是往常,沈令月早一声甜甜的父皇叫上了,可因为画卷一事, 她心情沉郁, 难展灿烂笑颜,面对皇帝带着几分喜色的招呼,她甚至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回一个笑容, 有些勉强地笑着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脸色这么不好?” “没有啊,”沈令月笑着摇头,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许是昨晚睡得不好的缘故,今儿起来头有些晕, 不打紧,吹吹风就好了。” 闻言, 皇帝就皱起了眉:“那怎么行,小病小痛也不可大意。薛成, 快去请太医令过来,给公主把把脉。”又道,“朕早就说这平安脉不能改成十日一请, 五日一请也有些懒怠了,就该天天来才是,跑不断他们腿的!那个胡威武,尽会出些破主意,那房仁心也是的,天天在那授课授课,他又不是夫子,授什么课!薛成,快去请他过来,若公主有什么事,朕拿他是问!下半晌你记得提醒朕传胡威武过来,朕要好好跟他商量商量平安脉一事!” 沈令月本就因为画卷一事焦躁不已,听闻皇帝要请太医令过来更是心烦,却也明白这是她父皇关心她才会这般着紧,遂压下心底的那股焦躁,叫住应声欲离去的薛成,上前挽住皇帝的手臂,努力挤出一个和往常无二的笑来,撒娇道:“父皇,你看你,不过就是一点小事,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吗。我不过睡得不舒服了些,就要请太医令前来,若是让胡詹事知道了,又得在父皇耳边嘀嘀咕咕了。若到时父皇心烦,可别把错怪到令儿身上。” 皇帝哼了一声,直眉睖眼道:“他敢!朕的女儿睡梦难安,怎么就不能请太医令了?他若是敢为此事在朕耳边嘀嘀咕咕,朕非摘了他的乌纱帽不可,让他卷铺盖滚回老家去!” 第35节 沈令月被他逗乐,禁不住抿嘴一笑:“知道父皇疼我,可女儿真的没什么,父皇,难道令儿在你心中就这么弱不禁风么,一点头疼脑热的也要这般着紧?” 皇帝有些动摇,但依旧放不下心:“当真没什么大碍?”他边说边盯着沈令月的脸庞看,似乎想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沈令月轻轻一点头:“原先还有些头晕,但出来散了这么一会儿步,已经好多了,想是再吹会儿风就会好了。” “那好吧,太医令就暂时不请了。”皇帝终于松了口,但依旧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过你可得答应朕,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可不能学你母后那样,尽在乎些什么宫中规矩,朕的女儿不需要在乎这些劳什子的破规矩。” “知道。父皇尽管放心,令儿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见总算是打消了皇帝请太医令前来的念头,沈令月暗舒了口气,松手在原地立直了,笑着点头应声,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皇帝又像是想起什么般侧过身,露出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谢初等人,笑道:“对了,被你这么一搅和,朕都差点忘记了,今儿个你表哥也来了宫中,令儿,还不赶快上前见礼?” 他说的自然是客气话,毕竟他们两个虽然是表兄妹,可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从来就没有公主向臣子见礼的道理,因此谢初连忙低头作揖行礼,其余的几名武将也都一一行礼不迭。 沈令月受了他们的礼,但依然给谢初还了一礼,颔首笑道:“表哥。” 看得一边的皇帝心满意足:嗯,朕的女儿就该这般,既不失一国公主的风范与大气,也不倨傲骄纵,分得亲君臣亲疏之别,真是知书达理,不失大家风范。 皇帝满意了,面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甚至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故意笑道:“你们两个现在倒是对对方客客气气的,可朕怎么听说,上一回在宫外酒楼,你们好像有点闹得不愉快啊?” 沈令月的笑容就是一顿,一是因为她竟然忘记了那天跟随在她身旁的两名女卫都是父皇指派的,那那一日在客云来酒楼中发生了什么事,父皇也都该知晓得清清楚楚,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这种事让别人知道总归有些不自在;二是因为她虽然从沈跃那明白了谢初那天的反应是在吃味,可心里头对谢初的印象还是那个软硬不吃、死活不肯接受她的示好的表哥,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继续笑着呢,还是也偏过头去给谢初脸色看一回。 谢初心里也有些堵,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一想起当日沈令月望着顾审言双目发亮的样子就心下烦躁,这种感觉在看到沈令月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笑容之后更强烈了,碍于皇帝在场,他没有什么动作,但抿紧的唇与变差的面色也依旧暴露了他心情不佳的事实。 皇帝:……唔,朕好像明白了什么。 回想起那一日暗卫的禀报,自以为了悟的皇帝笑着当起了和事老:“怎么,吵架了?不过一点小事,也值得上生这么久的闷气?听朕一句话,都两天了,多大的气也该散了。” “陛下,”谢初立刻回神,恭谨道,“臣——” “行了,你不用说了。”皇帝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朕心里有数。” 他边说边来回打量着沈令月与谢初,只觉得女儿若朝露山茶、侄子如松竹利剑,当真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的一对,遂起了撮合的心思,笑着唤除了谢初之外的几名武将,言边关诸事尚有些许问题需要再行商议,已经请了中书令等人前来,现下便要去宣政殿相商,至于昭武将军么,嗯,就陪着三公主散散心罢。 那几名武将都知晓谢初与沈令月一事,明白这位昭武将军是皇帝心中的驸马人选,陛下要牵红线,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没有异议,又不是那等言官,逮着一点事就可劲地叽叽歪歪,遂都应声附和,给了谢初几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后就随着皇帝一道去了宣政殿。 顿时,路边就只剩下了沈令月与谢初两人。 不用再维持着笑容来讨皇帝的欢心,沈令月松了口气,可一想起鸣轩殿里还摊着的那幅十二花月图,又忍不住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谢初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从她旁边响起,“陛下是命我陪你散心,又没命令你一定要在这里待着,若不愿见到我,你大可转身离开,我也乐得一身轻松。” 这话说的可是大不敬,沈令月身旁跟着的问颜知意俱是心神一颤,生怕本就心情不好的沈令月再次勃然大怒,连忙垂首低头屏气凝神,忐忑不安地在一旁待着。 谢初已经不是第一次对她说这般以下犯上的话了,若是搁在今早之前,沈令月只会一笑而过,并不会跟他计较,可因为画卷一事,她已经心烦意乱,又被他这么一通不冷不热的话说了一顿,一边暗骂父皇总是好心做坏事,自作主张地下一些自以为英明的决定,一边没好气道:“你不满个什么劲?既然这么能耐,你怎么不自己离开,非要我先走?本公主又不会留你,矫情。”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谢初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 矫情?她居然说他矫情?! 他——他哪里就矫情了?!这臭丫头! “殿下,殿下您慢些……” “殿下……” 心焦意躁的沈令月一路快步往太液池的方向走去,她身后跟着的问颜知意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叫唤几声,等不见沈令月回答后也不继续了,都低下头跟在她身后快走起来,就这么一路疾行,沈令月很快就行至了太液池旁。 此时正值四月季春,太液池中碧影连连,可谓湖光□□两相和,但沈令月却没这个心思去欣赏这些,她几步走进水榭,随手摘了片抽枝进来的柳叶就往水中砸去,见柳叶绵软浮于水面,心中更不舒坦,回头冲后面道:“都给我退下!……表哥?” “怎么?”谢初交叉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看见我很惊讶?” 没料到谢初居然会跟过来,沈令月有些惊喜,但这些惊喜很快就被焦躁之情给压了下去,想起之前谢初的那一番话更是窝火,当即冷声道:“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说不想见到我吗?” “说不想见到人的可不是我。”谢初慢悠悠走进水榭,在她身边立定,先是远眺了一下湖光水色,这才偏头看向她,笑道,“怎么了,这么大火气,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给我们三公主气受?” 他今日着了一袭杏色的锦衣,外袍上绣着浅白勾边的云纹,很容易就倒映出了粼粼的湖水波光,沈令月怔怔地望着上面不时跃动的水光,半晌才哼一声,道:“这宫中想给我气受的人可多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 谢初听这话说的不同寻常,像是有什么事发生,面上的笑就敛了几分,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了:“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转过身面对她,“我还没见过你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我倒是见过表哥不少气急败坏的时候。” “你——”谢初有些无奈,“三公主,我正经问你话呢。” 沈令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只觉得谢初这话是看不起她,若她今日没有这么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是不是就懒得跟来了?她才不需要这种多余的同情心! 这么想着,她就抬起头,对谢初一笑道:“多谢表哥关心,不过本公主一点事都没有,表哥想多了。表哥走好,本公主不送。” 谢初也恼了:“沈令月,你别不识好人心!” 沈令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沈令月!” “表哥,你可要悠着点。”她凉凉开口,“本公主的名讳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叫的,现在还好,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本宫大度,不与你计较,若是在其他人面前表哥也这般口无遮拦,可不是一个什么好习惯,这个毛病,表哥还需尽早改了才是。” “好,我走。”谢初点点头,他算是明白了,他会来关心这三公主完全就是他脑子进了水,“公主殿下不就是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吗,是臣僭越了,臣这就告退,殿下就一个人在这吹着风吧。” 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开水榭,却又被沈令月一声喝止住。 “站住!本公主让你走了吗!既要告退,为何不向本公主行礼?!” 谢初脚步一顿,狠狠地磨了一回牙,这才转过身,准备给她行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礼告退,行礼前他抬头没好气地瞥了沈令月一眼,却不想就是这一瞥,让他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沈令月正抿着唇盯着他看,神情倔强,可素来带着笑意的一双杏眸却红了眼眶,眼中弥漫着几许水汽,与平日里笑意盈盈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一个眼神,就触动了谢初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怒火与恼意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沈令月那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与泛着微红的眼眶。 他怔怔地望了沈令月片刻,这才回过神,上前两步,放缓了声音道:“公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第36节 沈令月盯着他看,没有回答。 “三公主?” 沈令月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表妹?” 这一回沈令月终于有了点动静,她猛地一眨双眼,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有些茫然地看了谢初一眼,又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抬手抹了抹脸颊,闷声道:“没什么,你想多了。” 谢初叹了口气。 他真是拿这丫头没办法,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女子的,聒噪的时候令他头疼不已,却也能让他在某一瞬间为她难过……替她感到心疼。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手,几番纠结,终是轻轻搭在了沈令月的肩头,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开口道:“公主殿下,如果是不方便的事,那自然可以不用跟我说,可……可有些事,说出来和人分享,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你……”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心跳得厉害,连带着口舌都有点不利索了,脑袋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甚至就连搭在沈令月肩头的手也好像不是他的一样,给他一种下一刻就会发抖痉挛的错觉。 紧张的不止是他一个。 从说出“多谢表哥关心”那一句话开始,沈令月就后悔了,因为画卷一事,她心烦意乱,又因为接连扬起笑脸去应付父皇母后两人的缘故更是心力交瘁,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她整个人都乱了套,所以当谢初来关心她时,她爆发了。 她针对的根本就不是谢初,只是这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压抑得不行了,不管是哪个人、哪句话,都有可能会成为引燃一切的信子,而谢初很不幸地就成为了这个引信。 等反应过来后,她又慌忙叫住他,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依然是尖言利语,往日那些善解人意的巧言都不见了,她有些慌乱,更不欲示弱,只能瞪眼看着谢初,而等到她回过神时,她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连忙转过身,慌乱地抬手抹了抹脸颊,生怕有什么不该滚落的液体滚落下来。 而还没等她平静下来,谢初的手就轻轻地搭上了她的肩,他带着微微颤音的话语更像一种蛊惑,让她升起了一种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 她低着头,半晌沉默不语。 “……我的画。” “……什么?” “我给母后准备的生辰贺礼,”沈令月低声道,“花了两个月时间完成的一幅画,被人在最重要的地方洒了墨汁,一整幅画……就那么毁了!” 第31章 商讨 “这也太过分了!”几乎是在沈令月把画卷一事尽数吐露的下一刻, 谢初就猛地一掌拍在栏杆之上, 瞠大了眼, 愤怒而又不可置信地道, “怎么会这种人?竟把你给皇后娘娘精心准备的贺礼给毁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令月一弯嘴角:“还能想干什么?自然是想给我一个教训,让我没脸了。”把事说出来后,她倒是平静了不少,想来是谢初替她分走了一半焦躁的缘故。 谢初一怔, 又立刻反应过来, 这两天张氏一直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地唠叨着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一事,因此就算他烦不胜烦,还是听了几耳朵, 知道除了去年之外, 皇后娘娘的生辰宴都会举办两次,一次是百官宴, 自酉时起在麟德殿内举行,由陛下娘娘一道主礼,宴请诸位文武百官, 皇子公主一道与宴;一次是千秋宴,于午时左右在芷阳殿内举行, 由皇后娘娘主礼,宴请后宫嫔妃及一二品大员命妇, 公主与宴,那些公主及嫔妃命妇们的生辰贺礼便都是在此宴呈上的,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他眼前的这位长乐永安公主。 自五年前三公主磨着陛下在百官跟前献了一回生辰贺礼之后,她的所有贺礼就都变成了在百官宴上当众呈现,不再于千秋宴上上呈,至今为止,已经形成了一种惯例。 这自然是一份无双的荣耀,毕竟无论什么样的贺礼,只要不太过惊世骇俗,都可以用一个孝字来自圆其说,更别说这位三公主好像永远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每一回的贺礼都准备得别出心裁,不仅让帝后二人惊喜不已,也让文武百官都大开眼界,每每提起皇后生辰,总是伴随着她的贺礼之说;但也暗藏着不小的风险,就像今日这般,容易被他人眼红,从而做些什么手脚。 谢初心中就有了数:“看来,是有些人等不及你自己出糗的那一天,想人为给你制造一点意外了。” 沈令月这下是真的感到了一点意外,她有些惊讶地看向谢初,笑道:“原来表哥也知道这些事。只是表哥不是半年前才回到长安的吗,怎么也对这种事了如指掌?你——” 谢初心中一跳,连忙赶在她把话说完前反驳道:“我什么我,是我娘这几天老是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嘱咐我不可在娘娘生辰上犯错左性,又老是提起这些事,所以我才听了那么一耳朵的。”末了,他还生怕沈令月不相信,又加了一句,道,“你可别误会,我才没那闲工夫打听这些事。” “我没误会啊。”沈令月笑眼弯弯,“方才我就是想夸舅母消息灵通来着。” “……”谢初决定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跟她谈论下去,“那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让那个人的计谋得逞吗?” 一提起画卷一事,沈令月的笑就淡了不少,她收回视线,缓缓在石板上坐下,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道:“为了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那人特意在画底上动了手脚,就算再行宣装也没有用,我又能怎么办?大不了废了它,重新再画一幅罢了。” 谢初眉头一皱,有些不赞同她这么认命的态度,但也没说什么,而是道:“来得及重新画吗?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百官宴了。” “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但总归画过一遍,有了手感,再画一遍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沈令月语气淡然,“若只画那一格众花捧丹图,倒是能赶上晚间的百官宴,就是只能草草地宣装一下,那些花瓣晕染都来不及添了。” 一听原先的画卷只能剩下一小幅图画,谢初的眉就皱得更紧了:“那怎么行?画卷和画有天差地别,那幅十二花月图若是完整地呈上去,定能惊艳四方,可若是一幅画,就显得有些乏味无奇了。” 沈令月在和他叙述画卷一事时顺便把十二花月图也略说了一下,因此他虽然不曾见过画卷真容,却也能想象得出来那幅画卷是多么的壮丽波澜、她又是下了多少心思才完成的,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就这么甘愿认输吗?” “当然不!”沈令月抬头看他,眉眼间有着一丝坚韧,“可不认输是一回事,现在的状况又是一回事,我也想有个解决的办法,可是——”她不甘心地咬了咬唇,“我想不出有什么去掉墨迹的法子。” “不能再重新画一遍那朵牡丹花吗,”谢初道,“把那些墨迹都压下去?” 沈令月摇摇头:“不行,我早就想过了,可上面的墨迹太浓,那么淡的颜色根本就压不下去。” 这下可有点棘手了。谢初蹙眉,又仔细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我曾在青州见过一幅画,也是像你这般的勾花描叶,只是和一般画不同,除了以墨彩来描绘花朵之外,还采摘了不少画上所画花朵的新鲜花瓣,一瓣瓣地洗净晾晒,做成花贴贴在了画卷之上以作宣装,花香四溢,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以三百金的价格拍卖了出去,当时可是轰动了半个青州城,引得不少人前去瞻仰。要不你也这样,以花瓣再做宣装?总能压下那些墨迹了吧?” 沈令月眼前一亮,又失望地摇摇头:“牡丹花瓣好找,可其它月份的花瓣又该从哪里寻得?就算勉强找着了,晾晒也要有一段时日,根本就来不及。” 而且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她的画并不是完全照着现实中的花朵来的,在一些地方她都做了独特的变形,使之神似而不形似,若用真花贴了,反倒不美。别的不敢说,但于丹青一道,她对自己的画技还是很有信心的,这长安城中怕是没有哪一个人能像她这般,又有不少孤本可观临摹,又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去琢磨画技,还不用担心生计,能够把一些稀有的画墨大把大把地砸进去。那份十二花月图花了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费了不少心血,她本来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百官宴上一画惊四座,没想到却偏偏出了这档子事,真是令人糟心。 谢初本想说不用那么麻烦,只需要贴一朵牡丹花就好,正好能衬托出皇后娘娘的与众不同,但转念一想,就算只贴一朵牡丹花,花瓣也是需要精挑细选了来晾晒的,恐怕也等不到晚间的百官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思索起其他的方法来。 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想了半天,点子没出来几个,反倒越发地心情烦躁起来。他算是明白了刚才这三公主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的了,遇上这种事的确糟心,真不知是哪里的小人,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真是令人不齿。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地往上爬,谢初有些急了:“就这么干坐着也想不出来,不如回宫再想,说不定对着那画就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呢。表妹,你意下如何?” 沈令月有些不想回宫,回到鸣轩殿,她不仅要面对那一幅被墨污了的画卷,还会忍不住去想到底是谁背叛了她,只会令人更加心烦意乱,才不会想到什么好办法,可这些话她又不好明说,只能一弯嘴角,故意笑道:“哎,表哥,是我的画被人毁了,不是你的,怎么你看起来却比我还要着急?” 谢初一梗:“……我哪有。”顿了顿,他又嘀咕道,“我这不是看你快哭了么,自然替你着急了。” 沈令月脸一红:“你别胡说,谁哭了?” “就快哭了。” “……”她这表哥是不是被她的话噎住的次数多了,也有了经验,现在竟然反过来堵她的话了? 沈令月小声回了一句没有,就立刻转移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补救这幅画,要是在午时之前还没有办法,那我也只能重新画一幅了。” 第37节 “你就这么甘心?” “我自然不甘心!”她道,“可发现得太晚了,要补救实在是难上加难……这一次是我大意了,我认栽,等过了母后生辰,看我不把那个人揪出来!” 谢初探究地看着她:“你准备怎么做?以牙还牙吗?” 沈令月冷哼一声:“表哥,你放心,我沈令月是从不屑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的,要对付人,我自然会光明正大地对付。”她说着就微微一笑,对上谢初的目光,平静道,“我会让她知道陷害我的下场的。” 谢初见惯了沈令月的笑容,明艳的、轻快的、甚至是调皮的他都见到过不少,可像是今天这么平静浅淡的微笑他还是第一次见,虽不明艳,却是韵味独特,就像是笼了一层雾气的江水一般,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在其中的魔力。 他盯着沈令月的脸发了一会儿呆后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道:“是什么人这么歹毒,这么处心积虑地破坏你送给皇后娘娘的生辰贺礼?” “想破坏我送给母后贺礼的人多了去了,”沈令月道,语气是和笑容如出一辙的平静,“但是能够在我宫中动手脚的没几个,我心中有数。” 谢初就放心了,不管那幅画卷能不能够被补救,但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吃亏不要紧,下一回能够避开就好。这么想着,他又有些失笑,想着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为这个三公主考虑这么多,难不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嗯……大概是因为这丫头在面对他时总是占着上风的缘故吧,让他以为她一直都是这么无往不胜的,只有她给别人苦头吃的份,却也忘了她始终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丫头,纵使有陛下娘娘宠爱,有些时候还是会过得不那么如意的,皇宫内苑总是不缺这些阴私之事。就像这一回,她栽了那么大的一个跟头,差点当着他的面哭了出来,他为她考虑一下,应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 给自己反常的行为找了一个借口,谢初原本有些不宁的心绪逐渐变得平静,只是依旧有一些莫名的情愫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想要忽视也难。 微风自东南边轻轻吹拂而来,穿过水榭,吹皱了一池春水,也吹动了一片的垂丝海棠。 望着水榭外那随风而动的一大片海棠枝桠,谢初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些吟花的诗句,他先是低头一笑,想着自己怎么在这个关头还有空胡思乱想,却又忽然灵机一动,道:“既然压不下那些墨迹,不如就就着这些墨迹写诗如何?你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在上面题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防盗的事情:本文目前防盗80%,72h,什么意思呢,就是如果订阅率不够80%,所有发表的章节都需要过了72个小时候才可以看到正文,作者可以在后台看到每一个人的订阅率,所以不要浑水摸鱼,订阅了一章就跟我逼逼前几章都看不到好吗?根本就没有订阅前几章你当然看不到了。 以及【为什么我花了钱还看不到正文】:所有订阅v章的亲们都是作者君的亲爱的消费者,是【普通用户】,你们享有的权利是【在正文发表72小时后看到v章正文】,而订阅率满足80%要求的,则是【皇冠vip尊享用户】,拥有【立刻看到发表章节正文】的【vip特权】,所以不是不给你看,是因为这个待遇是【皇冠vip尊享用户】才有的【vip特权】,如果想要【立刻】看到v章正文,两个方法:继续当【普通用户】,等待防盗时间过去,或者【补订章节达到订阅率要求升级成为皇冠vip尊享用户】,立刻看正文,没有第三个选择。 以后在文下询问为什么看不到正文的,我会一律把你的订阅率贴出来,不能接受的就别询问了,或者可以问我距离【皇冠vip尊享用户】还有多少的订阅率。 ps:以上的普通用户vip用户都是一个比喻,不是真的存在哈,晋江的防盗机制就是这样,请留给作者一点活路,码字不易,互相尊重。 第32章 吃醋 “题诗?”谢初这话说得有些突兀, 沈令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双目逐渐迸发出光彩, “对啊, 可以题诗!”她一拍手心,起身喜道,“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这么简单易行的法子……真是一叶障目了……” 那些墨迹虽然是被人分散了点上去的, 但都集中在她耗费了最大心力的那一朵牡丹花上, 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毁了她这一份贺礼,就算她裁去四月牡丹这一格保全其它部分, 那画卷也变成了一般的百花图, 失却了其中的意义,不能用来当做给她母后庆生的贺礼。用来题诗虽然可惜了点, 但总比毁了一幅画要好,且那诗句若是题得好,作点睛之笔也是完全可以的, 这样一来,既能最大程度地保全画卷精髓, 也能诗画相合,化污墨为绝句, 当真妙级!那暗中做手脚的人若是看到她呈了这么一幅图上去,指不定会有多呕血! 沈令月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抬起头, 满怀欣喜与感激之情地冲谢初笑道:“表哥,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怪不得父皇母后总夸你性通敏达,我先前还不服气,觉得你未必能有我聪明,现在看来,还是他们两个慧眼识人,真的谢谢你!” 谢初被她这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虽然他和沈令月相识并没有多久,但好歹也接触了几回,对她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位三公主看着平易近人,时常都带着一副灿烂的笑容,但其实也和他一样自视颇高,让她以笑示人容易,真心实意地夸人却不一定简单,打了这么几次交道,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多谢呢,看来她是真的高兴坏了。 不过也多亏了他想出了这么个好的主意,要不然还真要让那小人奸计得逞了,遂谢初有些得意并矜持地笑道:“知道就好。”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沈令月灿烂不掩的笑容,还是很令人松了口气的。 “自然。”沈令月眉眼弯如新月,笑靥深深,“从今往后,于才智上能深得令月佩服的人,又要多加表哥一个你了。” 谢初眉眼舒缓,一抿唇,就印出了颊边两个浅淡的酒窝来。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直到有几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海棠花被春风拂落,打着旋飘进水榭,才打破了平静。 看着那些随风而来的花瓣,谢初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正中接住了其中一片快要飘落到沈令月肩头的花瓣。 沈令月一怔。 谢初也发现了不妥——他是接住了花瓣不假,可与此同时,他的手距离沈令月的耳廓也只剩下了一寸之遥,只要再往边上一点就能触到她的耳垂了。 发现了这一点,他连忙收回手,有些紧张地笑了笑,道:“既然已经想出了办法,那就赶快吧,现在已经快到巳时正了,等墨迹干了还要再行宣装,也得费不少时间……快一点比较好。” 沈令月也回过了神,笑着道了一声好。 原本沈令月是想直接回鸣轩殿里的,可谢初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跟她一道过去,掰扯了一大堆理由,总之就是四个字:于礼不合。 她有些无奈,怎么她这个表哥总是喜欢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坚持己见呢?之前她赶他走时跟得那叫一个勤快,直接跟到了太液池边,现在她好不容易放下了矜持邀他一道前往鸣轩殿,他反倒又不肯去了,真是搞不明白。 是因为之前她晾了他一回,所以现在他要还回来吗? “当然不是。”谢初道,他看上去也很无奈,“只是后宫之地,外男不得擅入,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我的鸣轩殿又不属于后宫。” “怎么就不属于了……” 沈令月决定把话说开:“表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又哪里来的于礼不合?再说,”她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地道,“你刚才不还一路跟着我走到了这里吗,若说于礼不合,我们两个现在就是于礼不合。程德朱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来这一套。” “我没有!”谢初矢口否认,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红云,“我那是、我那不是看你神色不对,担心你吗,但现在问题既然已经得到了解决,我没必要再继续担心你,也就——” “也就没必要再待在我身边了?” “……” 见谢初又一次被她的话堵住,沈令月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表哥,帮人若不帮到底,可是很容易招致他人记恨的。” “……”谢初再度失语。 果然就不该帮她出谋划策,一旦没了后顾之忧,这丫头就又开始活泛起来了,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侧身倚着栏杆道:“你还想我怎么帮你?帮你题诗?” 出乎他的意料,沈令月摇了摇头:“这个我自己来,这是送给母后的生辰贺礼,若不是由我亲自题诗,那整幅画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只是诗句我自己题,但要题什么诗,作什么句,表哥,你可得帮我好好想想。” 谢初轻嗤一声:“这有什么好想的,宫中难不成还缺了这点诗集?你随手翻一本,挑几首也就是了。” “那怎么行,”沈令月道,“那都是前人所作的诗,平时用用无所谓,可若要用来作我这幅十二花月图的题诗,那就不太好了。” “那你是想自己作?”他随口问道。 闻言,沈令月就夸张地叹了一声气,身子一转重新坐回石凳之上,双手托腮道:“我倒是想啊,可我于诗赋一道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平日里的诗,能够对上平仄韵律,李夫子就已经很是宽慰了,就别说其它的什么新意出挑了。若让我自己来作诗,那可是真的拖累了此画了。” 谢初忍俊不禁:“那你想好要请谁来帮你作诗了吗?” 第38节 若沈令月的另外一个伴读柯蕴知还在长安,这自然不是什么问题,齐国公府的嫡孙小姐虽说不能堪称什么文豪大家,但作一首贺寿吟花的诗还是能够的,只可惜她此刻正在济州老家,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也没关系,她还有别的帮手。 想到这里,沈令月就歪头看向谢初,樱唇一抿,梨涡微现地笑道:“你猜?” “我猜——”谢初刚想和她继续说笑下去,心头却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笑容就是一顿,“……你想请顾审言?” 沈令月一怔,谢初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毕竟顾审言虽为长安第一才子,文采无人能出其右,可她还真没有想过要去请他来帮忙。一是画卷被毁一事她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顾审言和她虽然有点交情,但也还没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到底是个外人;二是这一幅十二花月图是她精心准备送给母后的贺礼,让顾审言来帮忙作诗恐怕有些不妥,若是不巧被人得知传了出去,那就不太好了。 以前她不在乎,是因为她懒得去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且太子和蜀王都会替她善后料理,用不着她来操心;可现在不同,她在长林宴上指了谢初为驸马,那些人不敢到她跟前来嚼舌根,去谢初面前阴阳怪气地嘲笑几句还是有可能的,她可不想因此而跟谢初生分了,因此请顾审言来帮忙这个念头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她想请的人其实是她二哥,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顾审言暂且不论,她二哥的文采完全不输于其他长安才子,只是为人低调,所以世人并不知晓罢了。 沈令月惊讶于谢初竟会想到顾审言身上去,一时思绪有些发散,在谢初眼中看来,那就是被他说中之后的愣怔,顿时心中一阵烦躁:“你真想请他?” 沈令月正要摇头,耳边却响起了大哥和她说过的话,那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解释之言就被她咽了回去,故意一脸讶然地道:“不然呢?纵观整个长安,顾大哥的诗赋堪称一绝,若要我说,那已经是处于了华山之巅,再没有谁能和他一较高下。表哥,你让我在画卷上题诗,不就是因为我和他相熟才起的主意吗?” “谁说我是因为这个才想到的?”谢初真想打之前的自己一个嘴巴掌,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我是看了那些垂丝海棠想到的!谁有事没事的想你和姓顾的那些事!” 不等沈令月回答,他又哼了一声:“也行,谁让人家是长安第一才子呢,又是你三公主的青梅竹马。你只要一声令下,他就能给你现场作出十首八首诗来,任君挑选。怎么样三公主,我这个主意出得不错吧?” 沈令月抿嘴一笑,她这个表哥还真是可爱,气急败坏的时候尤其是,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他的脸颊:“表哥,你吃醋啦?” “谁吃醋了!”像是被什么虫子蛰到一般,谢初一下挺直了脊背,“你可不要多想,我只是看不惯那些文官而已!一个两个的比谁都能叽叽歪歪,逮着谁就参一本,真是参上瘾了他们……” 沈令月纠正他:“叽叽歪歪爱参人的是言官,顾大哥他们是集贤殿院的学士,隶属文官,和言官是不一样的。”那些言官的确惯是多话,一点小错都能被他们说成是弥天大错,沈令月也不喜欢他们,可谢初要是因此连带着得罪所有的文官就不好了,口诛笔伐这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表哥,你若看他们不顺眼,暗地里骂几句也就算了,捅到明面上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我知道!”谢初瞪了她一眼,“我有蠢到连这个都分不清的地步吗?我就是看那姓顾的不顺眼而已,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他忽然消了音。 这下沈令月是真的不知道他下半句想说什么了:“我是怎么……?” “……没什么,”谢初干咳一声,“既然你要让他来帮你,那你就去请他来好了,反正集贤殿院就在这附近不远。我先走了。” “这么快?” “是啊,”他扯了扯嘴角,“公主殿下的麻烦既然解决了,那我也没有继续再待在这里的理由了,想必公主的头晕之症也早就好了,不用再让臣陪着继续漫步散心了。” “好啦,表哥,你别生气,我刚才都是和你说着玩玩的。”见谢初真有一走了之的事态,沈令月这才收了玩笑的心思,徐徐道,“我是想找人帮我来着,可并不是顾审言,你真当我那般不知轻重?我想找的人是二哥,不是他。” 谢初一怔:“你……你要找蜀王殿下?” 沈令月轻笑着点点头:“难不成表哥希望我去找顾审言?” 谢初脸颊一热:“谁管你……”他含糊咕哝了一声,“总之,时辰已经不早了,你还是快点回宫去吧,要不然再出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那表哥你呢?” “……我还有点事。” 沈令月了然:“所以要先失陪了?” 望着她明艳动人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谢初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留下来,但最终,他依旧道了一声告辞。 “哎,表哥,你现在有事不要紧,今天晚上可不能有事啊。”沈令月转身,冲着谢初离开水榭的背影叫道,“咱们百官宴上再见!” 谢初脚步一顿,片刻之后,他回过头,微笑着比了一个“好”的口型。 刹那间,沈令月的心情就亮堂了不少,宛若此时高悬于空的曜日,明亮无比。 第33章 绣品 目送着谢初远离了太液池之后, 沈令月就唤回了先前被她喝退的问颜知意, 紧赶慢赶地回到了鸣轩殿里。 十二花月图依旧在隔间的长桌上摊着, 留香跪在一旁, 听见她回来的动静,连忙转过身来向她磕头行礼。 沈令月眉头一皱:“你怎么在这里?”她的目光微微往下移了一移,见留香面色苍白,身上的宫装也换了一套, 就知道她这是已经受了杖责, 只是好好的不去养伤,反倒跪在这里又是几个意思,向她求情?还是使苦肉计? 留香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大宫女云珠一手调/教出来的, 自十二岁起便被皇后指到了沈令月身旁服侍, 至今已有八年之久,对于沈令月的性情不说摸透也是熟悉非常, 因此听她话语沉沉,就知她对自己跪在殿中的行为很是不满,连忙磕头告罪了一番, 又道:“婢子明白,既已受宫正之罚, 便该面壁思过、好生反省,可一想到殿下画卷尚在殿中, 怕再出什么意外,婢子便斗胆前来看护画卷……” “哦?”沈令月浅笑,“你这是想着要将功折罪么?” 留香忙道不敢。 “还是说, 你觉得本宫会粗心大意到忘了差人来看护画卷?要你来替本宫分忧?”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沈令月陡然沉下了眉眼,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唬得留香身子一颤,连连伏地告罪不迭。 “算了,起来吧。”好歹也是在身边服侍了八年的老人,沈令月对留香还是有点感情的,见她受罚之后还咬着牙跪在此处看护画卷,原本的火气就消了几分,虽说留香此举未必没有在她跟前邀功的意味,但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她只轻叹了一口气就在一旁坐下了,平静道,“虽然只是杖责了五下,但也不是什么立时就能好的小伤,能到这里来也是有心了。”又叫问颜拿软垫赐坐。 留香自然不敢接受,只道站着服侍殿下便可,沈令月没有坚持,挥手让问颜把软垫重新拿下去,就问她道:“你既然在这殿中跪着,怎么不见惜容?” 留香垂首,轻声道:“婢子皮糙肉厚,五棍打下来也就过去了,惜容不比婢子那般皮糙肉厚,挨了棍子之后便有些受不住。她本也想跟着婢子一道来殿中请罪的,只是婢子见她面色苍白,怕她晕厥过去,便劝了她回房歇着……殿下可是要宣她过来?” 沈令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接过了一旁知意呈上的一盏香茶,缓缓抿了一口,这才道:“不必了,就让她好生歇着吧。”到底是云珠姑姑亲自教出来的宫女,言行举止就算要比其他人都聪明上不少。惜容虽然也因为行事稳妥伶俐而入了她的眼,被她由二等宫女提升为了一等贴身宫女,到底还是比不过留香,只是留香虽为母后亲自所赐的宫女,可八年过去,什么事都会生个变数,保不准会另觅新主……看来,到底是谁吃里扒外伙同他人毁坏画卷,她还是得要好好地查一查。 沈令月不动声色地想着,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擦着茶杯的盖沿。 她不说话,留香等三人也不敢轻易开口,殿内一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就连在暖阁门口处候着的宫女都感受到了殿内的压抑气氛,屏息着不敢乱出一声大气。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沈令月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方桌之前,盯着那一幅十二花月图凝眉看了片刻,让留香拿纸研墨,提笔将此事尽量简略地在信纸上写了,又宣夏淳寅进殿,吩咐他带着此封信笺去蜀王府走一趟,并且要快,要能赶在千秋宴开宴之前回来。 夏淳寅不知其由,但早上沈令月的那一通发火他却是知道的,当时他也陪着跪了不短的时间,至今还心有余悸,因此见沈令月沉眉肃目地吩咐他办事,二话不说地就恭谨接了信封,放入怀中妥帖收好了,下跪道:“奴才定不负殿下之命。” 沈令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宫今日相托一事乃机密要事,你对外只可说是奉本宫之命邀蜀王殿下今晚前来宫中与宴,信笺一事不可对外泄露零星半点,若有丝毫外泄,本宫当即命人将你乱棍打死,拖去乱葬岗上,全家发卖去东省之地,你可听清楚了?” 夏淳寅面色一白,但依旧镇定地磕头道:“谨遵殿下之命。” 听闻此言,沈令月的面色才缓和了不少:“去吧,快去快回。” 第39节 夏淳寅果真完美办成了此事,他快马加鞭地赶去了蜀王府,又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在巳时六刻末回到了鸣轩殿,跪在了已经换好了一身银纹绣百蝶度花宫裙的沈令月面前,微微喘着气上呈了一封沈蹊的回信。 沈令月已经等得有点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接过信封三两下撕开,展了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见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四五首七言律诗和几对诗句,还有几句沈蹊对此一事的忧心问询和细细嘱咐,当即喜不自胜:“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赏!”又吩咐留香上前打赏。 夏淳寅眉开眼笑地接过赏银,磕头道谢后告罪退下了,沈令月又把信纸交付于一旁的知意:“好生收着。”知意和惜容一样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只因为平日里有手脚伶俐的留香在,显不出她的好,今日留香受罚,知意被她临时带在了身边,她这才发现这丫头不仅手脚勤快,还颇会察言观色,虽然比起留香还要差一点,但已经很好了,便把信纸交给了她,也是存了一点试炼她的心思。 一旁的留香闻言有些神情黯然,但也没说什么,伸手替沈令月理了理裙摆,就小声道:“公主,是时候去皇后娘娘那了。”见沈令月心情好转,她倒是机灵地把称呼从殿下换回了公主。 沈令月果然没有和她在这点小事上掰扯,也说明了她此刻的心情的确好转了不少:“是该走了。留香,你既然受了杖责,这几天就好好回房休息吧,不用再跟着穷折腾了,我身边有知意问颜她们两个伺候就够了。” 留香面色一白,她张了张嘴想说她可以撑着,可在沈令月带着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的目光之下,终究福了福身,低声应是退了下去。 画卷的事得到了解决,沈令月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恢复了原本的灿烂笑容,在芷阳殿中带领其余公主上前给皇后祝贺生辰。 其实若是按照公主排行,是该由已经出嫁的大公主沈杏来做这个领头人的,轮不到沈令月,只是沈令月一贯受宠,又是帝后二人唯一的嫡出公主,再加上大公主生性腼腆,平日里都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喜也当不来这领头之人,便打小就由沈令月代替了带领其他公主,今年也不外如是。 但见她面若桃花、眸清似水,一袭百蝶度花宫裙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盈盈跪倒在皇后膝下,一举一动间皆充斥着女儿娇态与公主仪态,当真如明珠般耀眼,不禁让坐在上首的皇后看得舒展了眉眼,笑意顿显。 恭恭敬敬地跪拜行了一礼,沈令月抬起头,冲着皇后粲然笑道:“令儿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瑶池不老、灵芝浥香。” 看见她和平时无二的笑容,皇后也心安了,笑着上前扶起她,亲昵地一刮她的鼻尖,笑道:“就你会说,每每都整这些稀奇古怪的祝词,真不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沈令月一歪头:“稀奇古怪?母后,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是用了几百年的生辰贺词么,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稀奇古怪了?您要说我,也得想仔细了再说啊,可不能逮着什么就说女儿不好,女儿可不依。” 听得皇后笑叹不已:“你父皇说得对,你就是个促狭鬼。” 沈令月起了头之后,其余的几名公主也都一一上前,对皇后行礼祝贺,等轮到八公主沈卉时,她先是和前头的几名公主一样说了些吉祥话,而后就赶在皇后喊她起身前道:“母后千秋寿辰,儿臣准备了一份富贵贺礼聊表心意,还望母后不嫌粗鄙,能够笑纳。”说着,也不等皇后开口,她就命宫女呈上了一份束封严密的布卷,当众打开了呈现给在场诸人看。 她给皇后呈上的是一幅绣品,共有三丈来长,针脚密集,且正反两面都有着完整的一幅绣图,竟是一幅难得一见的双面绣品。 一时间,赞叹与惊讶之声充斥满了整个芷阳殿。 沈令月坐在皇后下首,因此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幅绣品正面绣了瑶池飞仙,反面又是一幅百蝶采蜜图,端的是精美绝伦,不为这份心思,光是双面绣这一手法就足够让人惊叹了,更别说绣这么一幅完整的双面绣品所要耗费的功夫很心血了。 她一向都知道八妹于刺绣一道素有天分,只是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而且…… 就在众位嫔妃命妇都为沈卉的这一幅绣品赞叹不已时,一旁偷觑的知意却是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 这绣品正面的瑶池飞仙图暂且不论,反面那一幅百蝶采蜜图却是和公主殿下的十二花月图撞了,这贺礼要的就是第一眼的惊艳,其次才论精美程度,如今这八公主先公主一步上呈了这一幅双面绣品,就算公主殿下能够成功保全被墨迹污了的画卷,展现在人前的效果怕也是不会太好了。 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34章 八妹 按照往年的规矩, 沈令月才刚起了个头祝词贺寿, 是还没有到呈礼环节的, 因此沈卉这一番举动可以说是出人意表, 甚至有些不合礼制,但因为她所上呈的绣品实在精美,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因此众人也没有对她此番举动有过多置喙。 皇后也不例外, 她虽然在一开始有些惊讶, 但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故意落养女的面子,遂笑着起身行至绣品跟前,细细打量了上面的针脚一番, 就欣慰地点了点头, 亲自扶着沈卉起来,含笑道:“这一幅绣品当真让母后大开眼界, 如此繁杂,想必是耗费了你许多心血而成的,真是有心了。” 沈卉闻言, 面上便起了一丝赧然之色,她先是抿嘴笑着望了皇后一眼, 又低下头去,眉间带着几分羞赧之意地道:“母后谬赞了, 常平不比三姐灵巧聪颖,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便只好和往年一般继续给母后送绣品贺寿了。只是因为去岁母后生辰时常平染了风寒, 只送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就想在今年补上,便在针脚上多费了一些功夫,是个笨法子,担不得母后这一番夸奖。” 沈令月微微笑了一笑,轻垂睫翼。 皇后面上的笑容就更亲切了几分:“这是你的一片孝心,又怎么能说是笨法子呢?再说,这双面绣易学难精,像你这般正反两面都是天差地别的绣品更是难得一见,怕是整个大夏都没有几幅,堪称绝伦二字,如何担待不起?” “是啊,八妹的这幅绣品如此精美,就连我都看呆了。”立在沈令月下方的五公主沈莲一扯嘴角,帕子一甩,掩唇轻笑道,“若要我说,就是宫中的绣娘也未必有八妹手巧,真真是让咱们几个大开眼界。妹妹,你说是也不是?”她边说边看向一旁的七公主沈蓉。 沈蓉眉间一蹙,暗中拉了拉沈莲的衣袖:“姐……”她们两个都为梁昭容所出,性情却是大相径庭,沈蓉和梁昭容一样都是温柔小意的性格,平日里安安静静的,能说三个字绝不会吐五个字。沈莲却不一样,她年幼时正是梁昭容受宠之时,也得过皇帝沈瑛的一番爱护,虽然比不得沈令月那般疼宠非常,却也足够她在宫中使使小性子了,因此就算现如今梁昭容不得恩宠,沈莲也时常以傲视人,和凤兰阁中的几位公主都有过一些摩擦,其中以和沈卉发生的冲突次数为最多。她素来就看不惯沈卉那一脸笑容的样子,只觉得她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沈令月,假的很,明明没有那个凤凰命,却偏要上赶着把自己的几根鸡毛当凤羽,真是不要脸。 也是巧了,沈莲此番给皇后准备的贺礼也是一份绣品,她本来颇有自信,觉得自己绣功出挑,定是能收获不少赞叹之声的,没想到沈卉却忽然带着双面绣横插一脚,还头一个大咧咧地在众人面前展示了,自然心生不快,干脆不冷不热地讽刺了她两句,以解窝火之情。 哼,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小贱.人故意的,就是看准了她这一回准备送的贺礼是绣品,所以才故意搞了这么一幅双面绣出来,表面上说自己费了多少心血,谁知道暗地里又有多少是自己亲手绣的,有多少是别人绣的。 果然,这句话一说出来,沈卉脸上的笑容就顿了一顿,显然听明白了沈莲的弦外之音,可不过片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对沈莲微微福了福身,道:“五姐此言可是折煞八妹了,八妹不过粗鄙之作,又怎么能和宫中的绣娘相提并论呢?这幅绣品紧赶慢赶的,妹妹也花费了几个月才绣好,若是换了宫中的绣娘,怕是一月之内就能赶制出来了。”又对皇后道,“母后,常平愚钝,不能像绣娘那般把此幅绣品绣得天衣无缝,于一些转接处还有破绽,粗看可以,细看却是不行了。若是母后能喜欢常平的这份贺礼,那常平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后微笑道:“好孩子,母后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一份贺礼而已,且用不着你费这许多心思,既伤眼,又伤身,下次很是不必再弄得这般至善至美,倒叫母后不知如何是好。” “常平不求母后赏赐,只望母后能够福寿延年、岁岁安康,如瑶池仙子一般容颜常驻,也就心满意足了。”沈卉低眉顺眼道,“再说,儿臣的这份贺礼也就是单独看着差强人意,若要和三姐的相比,那可就是云泥之别了。也不知三姐今年准备了什么贺礼来给母后,真是令人好奇得紧。当初儿臣还磨了三姐许久,也是未曾得见一眼,想来定是一份令人惊艳不已的贺礼了。” 沈令月先是好好拿眼瞧了瞧沈卉,而后才缓步上前,挽着皇后的胳膊歪头笑道:“母后,你看八妹,得了夸奖就来埋汰我,真是促狭。难道我不知道礼轻情意重这一句话么?八妹为这幅绣品花费了几月时光,光此一项就已经把我们在座的姐妹几个都比下去了,还拿我来作笺,我可不依。” 皇后笑道:“确实,母后深感常平心意,此一回啊,你可是被你妹妹比下去了。” 沈令月却是话锋一转,笑道:“母后,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你可别急着下定论啊。虽说这心意无法比较,可若是论贺礼的新鲜与精美程度,令儿可是不愿认输的。” 一旁的淑妃顾媛听了,笑道:“听三公主这话,是对自己的贺礼很有信心了?” “若非如此,我又怎敢拿它到百官面前献丑呢?”沈令月一挑眉。 皇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那好,母后就等着你的贺礼了。”又温言夸奖了沈卉几句,便让人收了贺礼,继续接受其余人等的跪拜恭贺了。 跪拜之后,便是受礼环节,众人呈上来的贺礼都式样不一,有贵重的金银制品,也有难得一见的新奇玩物,也有公主呈上了一本亲自抄写的孝经,得了皇后一番赞赏,可谓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但因为有沈卉的双面绣品在前,再金贵的贺礼也都黯淡了几分。 之后便是开宴入席了,因着皇后发话,道是母女之间难得相聚,公主们便没有再开一桌按着排行就坐,而是都坐在了母妃的身旁,沈令月坐在了皇后下首,右手边紧跟着一袭粉色宫裙的沈卉。 一时数名宫女入流水一般端菜进殿,很快就摆满了一大桌菜,知意极有眼色,见沈令月在一道竹笙蟹肉羹上来时多看了一眼,就上前替沈令月舀了一小碗,置于沈令月跟前。 沈卉看着,轻咦一声,问道:“三姐今日身边怎的换人了?” 沈令月缓缓用瓷勺搅拌着碗中的蟹肉羹:“原来的两个宫女犯了一点错,被我罚了,便没有带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笑着对她倒,“说起来,你之前不是常常夸留香手脚伶俐、惜容行事稳妥么,眼红我身边有这么两个丫头,什么事都替我办好了。如今我是有点厌倦她们了,正巧我身边的这两个用起来也还顺手,不若就把她们两个送你了吧,也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就来我这闹,说我样样都比你好。” 沈卉噗嗤一笑:“三姐,妹妹那是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妹妹倒是很期待今晚的百官宴,不知三姐又会献上什么别出心裁的贺礼,让妹妹再一次大开眼界。” 沈令月看着她微微一笑:“放心,绝对不会让八妹失望的。” 就这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千秋宴,沈令月婉言拒绝了皇后要她留下来相陪的邀请,笑着说了一句“回宫准备给母后的贺礼”后就跟着其他公主一道告辞离开了芷阳殿,在知意问颜的陪伴下回到了鸣轩殿。 及至殿中,沈令月遣退了殿中所有的宫女,问颜再也忍耐不住,气道:“公主,那八公主是什么意思?公主欲献十二花月图,她就献了一幅百蝶采蜜图上去,这也太过分了吧?不过尔尔绣功,也敢拿出来献丑,真是不自量力……哼,那百蝶采蜜图奴婢看着也不怎么样,和公主的画卷比起来差远了,却偏生被她抢了先,新鲜感都让她拿去了。我看啊,公主的画卷十有八.九就是她派人毁了的。” “问颜!”知意急道,“你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背后埋汰八公主吗?若是因此让公主背了不好的名声,我看你怎么担!” 第40节 “可是——”问颜看着依旧很不服气。 “好了,都安静一点,别自乱阵脚。”沈令月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对话,气定神闲道,“本宫知道你们两个是在为本宫着想,不过本宫若是因为这点事就退却,那就是个笑话了。绣品是绣品,画卷是画卷,就算有一二相似之处,也终究是不同的东西,我心中有数。” 又叫问颜去取墨过来,让知意归还了先前那一封存放在她那边的沈蹊回信。 不同于之前赶时间的一目十行,这一回,沈令月对于沈蹊的回信就看得比较仔细了,她先是看了沈蹊嘱托的部分,再看了那几首诗和几对诗句,见笔划间时有停顿,那些诗句也都是她此前未曾听说过的,就知道这是她二哥给她现作的诗,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宽慰。 她精挑细选了半晌,才选定了一首七言律诗来当题诗,可当她真正握着毛笔准备在画卷上落笔时,却发现了一点不好。 她可以用新的墨迹掩盖那些旧的墨迹不假,可这些墨迹虽然都只洒在了她细心描绘的那一朵牡丹花上,但因为这朵牡丹本来就是这一幅画卷的“眼”,要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因此她当初画得很是精致繁复,占了小半个格子,那墨迹也跟着占据了一大片,一首诗题上去不能完全覆盖不说,有几处显眼的地方墨迹都是成团出现的,根本就不能把它们变成正常的字体。 这一下,沈令月犯了难。 她提着笔悬于画卷上方,却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甚至因为不小心又滴了一滴墨汁在上面,气得差点把手中的毛笔给摔了,惊得两旁侍立着的知意问颜二人心惊胆战,差点就要跪下请罪。 正当沈令月为此焦躁不已时,一名宫女却自殿外垂首迈进,在她面前跪下,小声道:“殿下,谢将军求见。” “谢将军?”沈令月一愣,“哪个谢将军?”不等宫女回答,她又双眼一亮,喜上眉梢道,“谢初?!” 宫女轻声应是。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沈令月的火气顿时就减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被她压进了心底,连忙让那宫女把人请进来,又吩咐知意问颜两人去沏茶端糕点果盘过来,等到谢初进殿时,偌大的正殿之中只剩下了沈令月一人。 见到那一抹熟悉的杏色身影,沈令月心中一阵激动,等对上那一双桃花星目,更是心潮澎湃,只觉得心中似有猫爪在挠,忍不住就冲着谢初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表哥!” 谢初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三公主。” 沈令月一边搁笔一边道:“这可真是太让人惊讶了,你先前不是还说,后宫重地,外男不得擅入吗,怎么现在却又不请自来了?还是又奉了父皇之命,来陪我散散心,让我不再头疼脑热的?” 谢初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般,双臂交叉地站在殿堂中央,从容道:“若是其他地方,自然是去不得的,只是这周围只有芷阳殿与鸣轩殿,算不得什么外人,我就过来了。”因为沈令月屏退了所有宫女,殿内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如此一来却是更衬托出了他的英姿笔挺,让沈令月都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好在比起他的身形,沈令月更在意他方才所说之话,当下轻呀一声,笑盈盈道:“表哥,你这是终于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么?也对,若是驸马,那自然算不上是什么外人的。” “……不,我指的是我们的表兄妹关系。” “那也差不了多少,总归我们两个是终究要成为夫妻的。”沈令月从方桌后绕出,几步上前在谢初跟前立定,笑意满满道,“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之前我请你来时你死活不肯来,现在我好不容易从千秋宴上离了席,想回宫休息一下,你却又跑过来打搅我,表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了,你不是应该已经离宫了吗,怎么还在宫里?是又回来了?” 谢初失笑:“公主,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那还用想?”沈令月道,“当然是先回答好回答的那一个了。” “……”谢初默然,“我没有离宫,陛下今日宣了一批武将在宣政殿内商议边关诸事,因为我们在一些事上有分歧,所以费了点时间,等商定好时已经过了午时正,陛下便干脆留我们在延英殿用了午膳,刚刚才散了席。” “所以就立刻到我这边来了?” “当然不是!”谢初睁大了眼,似乎沈令月问的这个问题非常不可思议,“我本来是想直接回谢府的,只是半路上听几个宫女讨论,说是刚才的千秋宴上一个什么公主的双面绣绣得很好,又是瑶池飞仙又是百蝶采蜜的,还提到了你的名字,说是也不知道你今晚的贺礼能不能压过她的风头,我觉得奇怪,就……过来你这里看看。” 只因为那几个宫女言谈之间提到了她的名字,所以他就专门来这里跑了一趟? 她这个表哥,可真是…… 沈令月心下欢喜,但面上却是不显,故意道:“看不出来啊,表哥,没想到你好奇心这么浓,只是因为奇怪几个宫女所谈论的话,便专门来我这里跑了一趟。” 一听她这话,谢初就知道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也不再隐瞒,抿唇道:“好吧,我其实是有点担心的,我听她们描述,总觉得那什么百蝶采蜜图和你的十二花月图有些相似,又想到你的画被墨染了,心里就总是不大安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你这里一趟比较稳妥,就……过来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含糊,也很小声,似乎有些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沈令月闻言,心中不禁沉了一沉。 连谢初这个只听了一耳朵的人都觉得她们两的贺礼相像,那之前在千秋宴上见过绣品的命妇们就别说了。真是没想到,她的八妹竟在母后的生辰当天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还别说,我这里的确有一件棘手事。”从不好的情绪中脱出,沈令月精神一整,对着谢初笑道,“表哥既然来了,就帮我出出主意吧。” 第35章 化词 话毕, 沈令月就转身回到了方桌之后, 对着跟来的谢初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十二花月图。”又素手一指牡丹花上的污墨, 把刚才感到犯难的地方都说了一遍。 谢初本是随意扫了一眼画卷的, 却不防被那画布之上的所绘的花鸟图画惊艳到,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这才抬起头,看向沈令月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画工, 表妹, 真是看不出来,你于丹青一道这么精通,这么一幅画卷, 你若是在百官宴上呈现出去, 一定会惊艳四方的。” 沈令月双眼一亮:“好看吗?” “好看。”谢初笑道,“之前你跟我描绘你这一幅十二花月图时, 我就在心中构想了一遍它的模样,和我想得差不离,但在细节上要繁杂精美许多。不过……”他顿了顿, 略微敛了笑意,道, “虽然我不曾见过另外一个公主上呈的贺礼,但听那几个宫女说, 似乎也是绣了一幅足有三丈来长的百花图?听着似乎和你这幅画卷挺像。” 听他这么说,沈令月原本因为被他夸奖而明快起来的心境又暗沉了下来,她睫毛一垂, 淡淡道:“其实也不怎么像,我的是花月图,她的是采蜜图,只不过因为都带了一个花字,所以听上去会有几分相似而已。” “听上去像?”谢初道,“那就是看起来不像了?” 不等沈令月回答,他又笑道:“也是,你的这幅画如此繁复精美,没有几年功底根本就仿不来,更别说刺绣了,看来只是撞了个名字,是我多心了。” 谢初对她的这幅画有这么高的评价是在沈令月意料之外的,她还以为像他这种脑子一根筋的武将都只会在意那些有关排兵布阵的事,对于这种风雅之事一窍不通,没想到是她想岔了。看来,她这个表哥虽然常年定居青州,但也和长安男儿一样冶六艺,不禁心中欢喜,冲他莞尔笑道:“是只撞了个名字,可今日那些命妇嫔妃都在场,嫔妃暂且不提,那些命妇们可都是要参加晚上的百官宴的。怕就怕她们看过了双面绣后觉得精美绝伦,口口相传,等到百官宴时,众人都知晓了我那好八妹送了母后一份双面绣品,绣的瑶池飞仙图和百蝶采蜜图栩栩如生美轮美奂,等我上呈这幅画卷时,众人都已经先入为主了。” 谢初挑眉:“那公主的绣品这么精美,竟比你的图还要美上几分?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表妹。” “我自然是不怕的,”沈令月道,“就算她没有绣那一幅瑶池飞仙图,只绣了百花图,我也不怕。她的绣品是很好,但也不过尔尔,真要论起来,自然是我的更胜一筹。” 谢初很欣赏沈令月的这份自信:“那不就得了?看来,这一趟鸣轩殿我是白跑了。” “呀,原来你是真的有在担心我啊,表哥?” “……”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见谢初又一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沈令月一笑,识趣地没有再继续挤兑下去,又把话题扯回了贺礼一事,“不管八妹的绣品如何,抢眼也好惊艳也罢,要和她一比高下,我总要能有东西跟她比不是?” “你的十二花月图啊。”谢初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解道,“难道你还想用别的东西来当作贺礼?” 第41节 “……”沈令月有些无奈,“表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没有听进去?现在的问题不是我和她之间的贺礼像不像,也不是我和她的贺礼谁更精美、更能夺人眼球,而是我这幅画卷根本就拿不出手。” 她边说边伸出葱削细指,悬空点着那几团污墨道:“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墨迹都是一团一团的,就算我在上面题诗,写出来的字也根本没办法盖住它们,只会变成一团团黑墨,跟原来根本就没什么分别。” 谢初闻言,就低下头仔细看了那几团污墨一眼,也皱起了眉:“听你之前的说法,我还以为这画卷上的墨迹只有零星几点,没想到居然这么大,怪不得你说像虫斑一样……”说到一半,他忽然轻咦一声,指着其中一点墨渍道,“这墨怎么还是湿的?” 沈令月有些尴尬地一笑:“这是……我刚才不小心手抖点上去的。” “……”幸好这丫头在画这幅十二花月图的时候没有手抖,要不然他可能就见不到这幅画了。 谢初无奈地看了沈令月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牡丹花上的墨渍看,片刻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沈令月道:“你选了哪首诗来当这一格的题诗?” 沈令月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他:“我求二哥给我作了几首诗,我看着都还行,就选了其中的第三首。” 谢初接过信纸,抖开来看了:“还行,挺符合这朵牡丹花的,诗意也不错,又喜庆又吉祥,不过……八句话?” “八句不少了。”沈令月道,“律诗就是这么个规矩,而且一般在画中题诗就是题律诗的,总不能写首牡丹曲上去,喧宾夺主也不好。” “我是嫌它多。”谢初道,“你准备写小楷吗?不过一个格子,就要写这么多字,大了显眼,小了又缩成一团,两头都不讨好。” 沈令月有些烦恼:“我也不想写这么多字,可这墨渍从整体上看是只集中在一处,但若是只看这一朵牡丹花,那就有点分散了,不写这么多句根本就不能把所有的墨渍都遮掩住。” “你不会把字写大一点?” “写大了它不好看!” “你别冲我发火啊,”谢初有些恼了,“又不是我毁了你的画。” 沈令月一咬唇:“对不起,我……我有些急躁。”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其实她心里还是会在意的,沈卉的那幅双面绣不仅刺了沈莲的眼,也刺了她的,偏偏在宴会上还要对她笑脸以待,心里就难免积压了一点火气。“你别生气,这幅画我准备了很久,准备给母后一个惊喜,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个模样,我……”她伸手抚了抚额,将一缕发丝撩至耳后,“我实在是很生气……” 谢初点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没事,你别往心里去,刚才我的语气也有点不好。” 沈令月浅浅笑了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毁画之人毁的地方还真精准。知道你这画卷里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就是这一朵牡丹花,专门拿墨污了。”谢初道,皇后的生辰在四月,正是牡丹盛放时节,又是后宫之首,凤位之主,既然画了百花图,牡丹是万万少不了的,因此这一格的确至关重要。“不会就是那刺绣公主做的好事吧?先毁你画,再上贺礼,以夺先机?” 沈令月忍不住笑了:“什么刺绣公主,表哥,你可别随随便便就给人取外号。” “我不喜欢她,所以也懒得弄清楚她到底是谁。”谢初把视线重新移回画上,“这宫里的公主这么多,难不成你让我叫这一个公主、那一个公主?” “你还没见过她的面呢,就不喜欢了?” “听那几个宫女的谈话就不喜欢。” “这样啊……”沈令月抿嘴笑着点点头,上前一步和谢初肩并肩站着一道端详起画卷来,思考起该如何把这些污墨成功覆住的方法来。 谢初又仔细端详了画卷一会儿,忽而道:“光是凭这一首诗,要完全遮掩住这些墨迹是有点难,但如果是一首词呢?” “词?”沈令月一愣,词与诗不同,多为长短句式,不像律诗那般是固定的七言八句,可发挥的地方很多,的确是比诗要来得更容易把这些墨迹所染之处都沾到,但还是那个问题,字写大了不好看,写小了无法完全覆盖住那些团成一团的污渍。 “写大了不好看的人是你,我就不会。” 沈令月磨了磨后槽牙,看在他是因为关心她才来鸣轩殿的份上,她忍。 “行吧,词可设计形制,要是精心一点,写大了也未必不好看,可我二哥也没给我写词啊,这上面都是一些诗句,都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找人给我作词?总不能去找顾审言吧?” “找他干什么?”一提到顾审言,谢初的脸就黑了一黑,“现改不行?” 现改?他倒说得轻松,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改啊?” 谢初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试一下。” “我怎么会介意呢?”沈令月笑道,“不过就是改一下诗而已,就算改得不好,那也——表哥?你干什么?” 见谢初忽然走到一边拿起被她搁置在一旁的毛笔,沈令月呆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时,谢初早已将笔蘸了墨水,开始俯身在画卷上提笔写起字来。 ——不对啊,她说的改一下是口头上改,可不是让他直接在画卷上写啊! “表哥!我不是让你在画上直接写字!你在干什么?!你——你快放下!放下笔!……谢初!” 谢初不理她,继续写着字,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笔划承转间都不带停顿的。 沈令月要疯了。 她伸手想把笔抢过来,又怕争起来后谢初会握不稳笔在画布上划一道墨痕,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真是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只能在一边急眼瞪着:“我叫你停下!你听见没有?!谢初!本公主命令你停下!不准再写!” 谢初充耳不闻。 沈令月咬紧了牙。 这个谢初,之前听说有言官参他一本、道他为人乖张孤僻时,她还不信,觉得那些言官是在没事找事,不把朝廷上的官员骂个遍就不痛快,显示不出他们的耿直不阿来,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他还真的这么嚣张乖僻,视人如无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她精心画就的画卷上说写就写,还是现改诗词,这么大胆的事也就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了! 气死她了! 见搬出公主架子来呵斥他也没用,沈令月就知道谢初是写定了,只能无奈道:“喂,你可得给我好好写啊,字写得漂亮一点,要是写坏了,我要你好看!” 谢初手下不停。 “……”还不理她!这个混蛋! 好在写一首词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不过片刻,谢初就收了笔,转头对沈令月道:“写好了。” 他一脸的自信傲然,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不妥,甚至还带着一点得意洋洋,就像是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一般。 沈令月心中有气,先狠狠瞪了谢初一眼,这才上前观起题词来,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行由诗改编而来的长短词句,不但将大部分的污墨都覆盖了,还写得墨彩淋漓,笔力遒劲,如同苍松利剑,这才勉强消了点火气:“字倒是写得还行,改编得也是马马虎虎吧,可还有这两点呢,”她伸手一指夹杂在字里行间的两团污墨,“你准备怎么办?” 第42节 “不怎么办啊,”谢初道,“我也见过一些图,那些人在题词之后都会专门留下一两点墨渍来增加观赏性的,陛下宣政殿里不是摆着一架屏风吗,上面的题词都这样。” “那叫墨渍,跟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谢初睁大眼,“这看上去不都差不多嘛。” 沈令月瞪着他。 明明是自己自作主张地直接在画卷上写字,她没有怪罪已经很好了,现在给她留了两团污墨不说,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么一个家伙! 见沈令月对自己怒目而视、气得双颊晕红的模样,谢初心中一动,有些晃神,又立即回过神来,干咳一声道:“那要不然你再修一修嘛,让这两团墨渍看起来更像一点,反正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多么难的事吧?” 沈令月冷笑一声:“要是我说难呢?” “那……我就来试一下?” “可别。”沈令月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了,说一做一的人原来这么可怕,连忙道,“我来就好。” 正巧知意问颜端着茶水糕点走了过来,沈令月就让她们放下东西,让问颜去取斗笔清水来,又让知意去殿门口守着。 不过片刻,问颜就取来了两支斗笔与一碟清水。 “好,放这吧。”面对贴身宫女,沈令月又恢复了一开始冷静淡然的神情,“你也去殿门口和知意一道守着。” 问颜轻声应是,福身退出了正殿。 谢初一脸探究地盯着桌上的斗笔看:“你要这两个大家伙干什么?” 沈令月哼一声:“听你的话,对这两团污墨修一修,变成你要的墨渍。” 听她话中带刺,谢初也意识到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讪笑着退到了一边:“你请你请。” 沈令月又哼了一声,这才拿起其中一支斗笔,在砚台中蘸满了墨水,提笔在一团污墨上稳稳地印了一笔,又取了另外一支斗笔,于清水碟中压了一下,悬于画布上方轻轻一抖,那墨迹就往外晕染开来,形成了一团较浅的墨渍。 她又对另外一团污墨如法炮制,顷刻之间,原先那两点刺眼如同虫斑的污墨就变成了韵味十足的墨染墨渍,不仅和上面的题词相得益彰,还衬得底下的那朵牡丹花更为娇嫩艳丽,引人注目。 谢初看得睁大了眼。 “三公主,你好厉害。”他真心赞叹。 “不敢当。”沈令月还是有点气,笑颜如花道,“这都要多亏了表哥的相助。” “咳,不管怎么样,能得到现在这个结果就是好的。你看,上面的污墨都已经看不出来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上面曾经被墨水洒过,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的。”出了气,沈令月也就不再计较了,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表哥。” 谢初也回了她一个笑:“不用谢。” “先别急着客气,我这声谢可不止谢你刚才的冲动行事。”沈令月笑眯眯道,“还有接下来的事。” 谢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哎呀,你看啊,被这么一弄,这一格四月牡丹图是好看了,可剩下的十一个格子就未免显得有些孤单了。”沈令月笑意盈盈,“本来若是用蝇头小楷题诗,或许还不会那么显眼,可你一来就用了行书,字还写得这么大,但看这一格是没有问题,可当做一整幅画来看,就显得有点重心偏移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都题上词吧?”谢初干笑两声,“可这幅画的重点不就是这一格四月牡丹吗?” “重点在牡丹上,不在题词上。”沈令月道,“现在这词有点喧宾夺主了,所以只能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也题上词,要不然就不好看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你怎么这么麻烦。” “还不是你!拿了笔就写,你要是好好地跟我把方法说清楚了,让我自己写不就好了?还来怪我?” “好好好,”见她美目一瞪,大有他不干她就骂到他干为止的架势,谢初连忙投降,“写就写。只不过你这信上总共也就这么几首诗,这里可有十一个格子呢,怎么填?” “不怕。”他一答应,沈令月就立刻换了张笑脸,轻快道,“刚才我看表哥你下笔时行云流水,不曾停顿一下,显然心有丘壑,这几首诗改编成十一首词不在话下。” 谢初呵呵笑了两声:“公主对我可真是有信心。”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得甜美,“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往后,于才智上能深得表妹佩服的人里也有了表哥,当然要有信心了。” 谢初彻底投降,拿过一旁的紫毫:“行,我帮你写。”他就不该来这里,净给自己找麻烦做。 沈令月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谢谢表哥!” 谢初开始提笔题词,沈令月则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拿着签子签了枇杷小口小口地咬着,悠然自得地看着谢初在那题词。 若说看顾审言挥毫泼墨是在欣赏美景的话,那谢初就是又一道风景了。他不像顾审言那般如清风朗月,落笔间带着书生所特有的诗意与优雅,他就像一株苍松,即便是在俯身写字,却也依然给人一种凌厉之感,就和他写的行书一般,大气潇洒,英姿勃发。 沈令月越看越满意,早把因为谢初刚才行事的不稳重而生起的嫌弃之情扔到了一边。 这就是她选的驸马,能排兵布阵带兵御敌,也能挥毫泼墨论诗品画,不仅文武双全,还长得这般潇洒英俊,虽然口头上对她一直都很不耐烦,但是当她真的遇到了麻烦,却也还是会下意识地关心,帮她排忧解难,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他是最好的表哥,也一定会是她最好的夫君的。 最后一笔落下,谢初长吁了口气。 总算是写完了,下次他可不会再这么冲动地跑到这丫头身边来了,每次跟她遇上就没好事。 下一次,他一定会离这三公主远远的。 他边腹诽着边侧过身,想让沈令月过来查验一下:“都好了,你——” 一粒果肉饱满的枇杷冷不丁凑到了他的唇边。 与带着些微凉意的果肉形成对比的是沈令月笑靥明快的脸庞。 第43节 “犒劳,表哥。” 第36章 宫宴 微凉的枇杷果肉在唇边抵着, 直接让谢初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有沈令月那一张笑靥深深的脸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 直到沈令月轻笑着又唤了他一声表哥,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退步,但是没有退成,他身后就是那张摆放着画卷的方桌, 他只往后倾了一倾, 后腰就搁到了桌案边缘,不能再动弹一分,就算往后倾身, 沈令月也会随着他的动作往前伸手, 那粒枇杷仍旧稳稳当当地抵在他的唇边。 一时间,谢初进退维谷。 随着心跳逐渐加快, 他的手心里也染上了几分湿意,整个身子也愈发绷紧。 “我……”谢初张口想要推拒,可却被沈令月瞅准了这个机会, 直接一推枇杷将它塞入了他的口中,附带一个梨涡深深的笑容。 “怎么样, 表哥,甜吗?” 被迫含着枇杷的谢初:“……” 皇宫之中, 但凡上呈给各位主子食用的瓜果都是要剥好了皮在凉水中过一遍的,因此谢初口中含着的那一粒枇杷还带着些许井水的凉意与涩意,但很快就被一股甘甜之味取而代之。 察觉到口腔中逐渐漫开的汁水甜味, 谢初一个激灵,想也没想地就把整粒枇杷一口咽进了肚里,连嚼都没有嚼,就这么生吞活咽了下去。 见他喉结滚动,沈令月就是一呆:“表哥,你……你把它吞下去了?” 谢初木着一张脸没有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这一句话。 “可那里面还有果核呢,现在才四月中旬,还不到栖州枇杷成熟的时候,这一批都是普通的枇杷,都有核的。表哥,你怎么就这么吞下去了?” 谢初:“……我乐意,不行吗。” 沈令月抿嘴一笑,将手中签子扔进果盘里,笑道:“既然表哥乐意,那表妹就不多加置喙了,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了!”谢初一口拒绝,又觉得这样的回绝有些刻意,连忙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侧身往边上走了几步,让出了身后的画卷,也离了沈令月三五步远,“词我都题好了,你看看怎么样吧,有什么不好的……也别跟我说,自己看着改改,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错,这上面的词句都是有来由的,别人就是要挑理也没处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似乎被沈令月这番出格的举动吓到了,甚至都来不及等沈令月查验画卷就借口有事离开了鸣轩殿。 望着谢初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沈令月忍俊不禁,故意扬声叫道:“表哥,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百官宴之约啊,我在麟德殿等着你!” 回答她的是谢初一个踉跄的身影——他差点没被殿门口处的门槛给绊倒。 沈令月又是一阵笑,直到谢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外,她才收敛了些,含笑看向摊放在桌案上的画卷。 画卷上的墨迹还未干涸,空气中浮动着不少的墨香味,混合着果香,倒是混杂成了一种奇异的香味,闻着就让人莫名地生出几分好心情来。 谢初是把沈蹊写给沈令月的几首诗并几对诗句打乱了来题词的,只是光凭这几首诗还不足以支撑这十二个格子,因为当时沈令月只和沈蹊要了关于四月牡丹的诗句,因此除了前几个格子谢初七七八八地用了沈蹊的诗句来题词之外,后面的几个格子就开始东拼西凑地用典化词了。 好在她这表哥与寻常只耍刀枪不通文墨的武将不同,虽然说不上一流,但文采还是有的,用典都用得很到位,并且字里行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之气,倒在无形之中暗合了沈令月的丹青笔法,尤其是最后一格的大雪苍松,枝头压满了白雪的苍松与谢初那一手潇洒有力的行书简直堪称绝配,就算单拎出去都足够获得满堂喝彩了,更别说这十二个格子一齐上了。 嗯……看来这画卷不该叫十二花月图,该改名叫十二花月集了,这么好看的一手字,可不能只是个用来掩盖那一滩污墨的陪衬。 看完画卷,沈令月一整神色,扬声唤了知意问颜进来,又让另外一名宫女去叫了留香。 留香很快就跟着宫女来了,她跪在沈令月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奴婢参见殿下,殿下万福。”素日她见沈令月时只福身见礼,今日却是接连给她行了不少跪拜大礼,较之往常更为恭敬柔顺,显然是被沈令月早上的那一通火给发怕了。 沈令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道:“留香,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少年了?” 留香心中一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恭谨伏地道:“回殿下,八年了。” “八年啊,那也是挺久的了……”沈令月点点头,“你实话告诉本宫,这画卷上的污墨可是你弄的?” 留香连连摇头,指天咒地发誓不是她所为,并言她若有二心,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沈令月不动声色地由着她把毒誓说完了,才道:“那好,本宫就再相信你一次。去,带着知意把这画卷拿去暗室晾了,对题词的地方都重新进行一遍宣装。本宫只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之后,本宫要看到一份重新宣装完毕的画卷。” 留香心情激动,这就是要再用她的意思了,受罚打骂她都不怕,在宫里当差,怕的就是主子不用她,因此听得沈令月一番话,她当即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定不负殿下之命。” 沈令月又看向知意:“跟在你留香姐姐身旁好生学着,以后少不得就要你独当一面了。”说得两名宫女心尖俱都一颤,却又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同时垂眉低首地恭敬行礼道:“奴婢遵旨。” 如此一番敲打,沈令月总算是安了点心,在二人带着画卷退下后去了汤沐阁沐浴更衣,等一个半时辰后二人拿着重新宣装好的十二花月集过来时,她已是换了一身妃色的百褶如意月裙,正慵懒地靠在榻边听着问颜关于发式的罗列。 “殿下,”留香和知意两人一人捧着画卷的一头道,“都已经宣装好了。” 沈令月就命二女展开画卷,见其宣装焕然一新,又因为谢初的题词使得画中内容比先前更为醒目,且多了几分水墨韵味,当下满意不已:“很好。就流苏髻吧,编些璎珞坠子在里头。”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问颜说的,她已经换好了衣裙,但发髻却尚未梳起,一头青丝顺着裙裳蜿蜒而下流于床榻之上,犹如瀑布一般。 自古美人多青丝,沈令月也不例外,她的倾城之姿除了面容姣好之外,就连青丝也是乌黑亮丽,又浓又密,令人艳羡。 问颜手巧,听沈令月定了流苏髻,当即便上手编盘起来,除却璎珞之外,还在发心间坠了半月银苏步摇,又在沈令月额头上细细描了一朵粉嫩嫩的蕊心花钿,等她描完最后一笔时,日头也已经落到了西山,留香小声道:“殿下,已经申时六刻了。” “知道了。”沈令月从钗奁中拿了一枚碧桃簪比了比,让问颜簪了,就起身道,“走吧,去麟德殿。” 麟德殿位处西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沈令月摆手挥退了夏淳寅准备的轿子,带着一行宫女八人慢悠悠地走着,及至麟德殿内阁,掐的时间刚刚好。 “大哥,二哥。”她只来得及对沈跃沈蹊二人打了一声招呼,就有宫人高唱“陛下驾到!娘娘驾到!”,便上前几步在一众公主前头站好了,在帝后二人入殿时下跪行礼,三叩恭祝皇后生辰大喜。 “众爱卿免礼平身。”虽然恭祝生辰之喜是惯有礼节,但到底百官朝贺,见百余名人都同时恭贺发妻生辰,皇帝心中欢喜,当即笑着让众人起身落座,与皇后一道主礼开宴。 一时之间,宫女端盘入殿,丝竹之声也响了起来,伴随着袅袅入场的数十名舞姬,舞起了千秋福寿舞。 麟德殿仅次于延英殿,为这皇城之中第二大殿,可容纳千余名人,因此就算今晚是一场难得的百官宴,所有在朝为官者都可携带家眷前来与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却也不见分毫混乱之相。一是有帝后二人坐镇,众人便是想闹也不敢闹,二是此等百官宴规格大,规矩也大,什么品阶的人坐何处席位都是有规矩的,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案几摆酒上菜,不似千秋宴那般围桌而坐,因此虽然人声不少,殿内氛围热闹,却也是克制有礼,动静相宜。 沈令月位列公主之首,坐得离帝后二人算近了,可皇帝却还不满意,笑道:“今年令儿怎么这般守规矩了?往年不都是一来就占了朕身旁的座位吗,如何就转性了?莫不是一年未曾大办百官宴,你就忘了吧?” 皇后笑道:“陛下可别惯着她,她本就该和姐妹们坐在一处,这是宫中规矩,怎么好随意打破?”话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是不见一丝反对之色,反倒是笑意满满,显然只是针对沈令月而言的,端看她怎么应对。 沈令月早就习惯了二老联手来打趣她,因此听闻皇后这一席话,眼珠只略微转了一转,就笑道:“父皇这话可就说错了,虽是一年未办,但若要真算起来,可就是两年了,儿臣记性又不像父皇那么好,自然一时有些糊涂。” 她巧妙地避开了皇后关于宫中规矩的那一套说法,只回应皇帝的那一年之语,又反驳了皇帝之言,又拍了一回他的马屁,直说得皇帝得意不已,口中却道:“你少拿这些花言巧语来哄你父皇,你又不七老八十,怎么就连这个惯例都记不住了?”皇后刚才刚才的那番话虽然没有驳斥之意,但这大庭广众的也确实需要一点解释,要不然还真有不怕死的会进言他爱女太过、视宫规如无物,因此他便把此事说成了惯例,解决了后顾之忧。 母女二人同时听懂了这话,皇后无奈笑叹,沈令月却是笑道:“若要儿臣记得此事,那父皇还需往后年年都给母后庆贺生辰才是,儿臣定不会忘了。”话毕,又对皇后抿嘴一笑,“母后,你说是不是?” 第44节 皇后唇角弯起:“你呀……” “你呀你,想要朕夸你孝顺是不是?”皇帝笑着一点她,“朕偏不。除了你母后生辰,这宫中就没有大宴了?便是除夕宴,也是这等安排的,难不成你今年的除夕宴也不曾与过不成?” 沈令月道:“是啊。父皇莫不是忘了,今年除夕时儿臣尚在病中,不曾出席。” 皇帝哎哟一声,得,还真忘了。 沈令月看在眼里,知道这事该告一段落了,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道:“原来父皇疼爱儿臣也只是在嘴上说说的,其实并不关心儿臣,连儿臣几时染了病都不记得。” “哪有?朕这是巴望你能时时康健,病痛全不入体呢。”皇帝吹胡子瞪眼,“朕巴不得你活蹦乱跳的,记这些不好的事做什么?” “那父皇认输了么?” 皇帝朗笑:“认输!来,快坐过来。” 沈令月这才灿烂一笑,起身往帝后二人身边走去,却并没有坐在皇帝身边,而是让人在皇后左首添了案几矮凳,在皇后身边坐下了。 眼睁睁地看着爱女坐到了发妻身边,皇帝不干了:“你这是何意?” 沈令月挽着皇后的胳膊笑道:“父皇,平日每次见到你和母后二人,你总是大手一挥,让我坐到你身边去,以前每一回我都照做了,可这一回却不行。今天是母后生辰,令儿自然要坐在母后身边,父皇您可不能抢。” 皇帝不可思议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朕虽然每次都让你坐到朕身边,可朕又不像你母后那般能时时刻刻见到你。” 沈令月歪头一笑:“所以平日里儿臣才一直都坐在父皇身边呀。” 一句话说得皇帝拍腿大笑不止:“你啊,真是个小促狭鬼。” 皇后也笑着轻点她的眉心:“偏你嘴巧,天天哄着你父皇玩,还不尽兴,又来哄你母后。” 沈令月随着他们二人笑,目光却飘向了公主席位,见几乎所有人都带着几分羡慕地望着她,唯独沈卉面色如常,甚至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冲她灿烂地笑了一记,端的是一派纯真之色。 沈令月也冲她一笑。 皇帝自然瞧见了她的动作,却误会她是在冲下首的谢初笑,面上便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故意拉下脸,怒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才刚见过面,又开始互相眉来眼去的了,连父皇都不放在眼里。若再这般,朕就把初儿发配边疆去,看你们二人如何!” 谢初猛地呛了口茶:天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皇后一惊,虽然明知皇帝说发配边疆只是玩笑话,但这么大的场合说出来难免有些不妥,正想笑着打圆场,沈令月就在一边“哎呀”了一声,不满道:“父皇,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是在看表哥,我是在冲八妹笑!” “常平?”皇帝有些怀疑,“她有什么好笑的?” 沈令月就笑道:“我这是欣赏八妹呢,八妹今晚打扮得好生精致,也是个大美人了。” 沈卉双颊便染上了一抹羞红,半是羞半是恼地道:“三姐,你怎么老是拿这点打趣我。” 皇帝听了,就仔细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嗯,令儿此言不错,常平的确长开了许多,堪有令儿五分容姿了,皇后教养得不错。” 沈卉笑容一顿。 沈令月施施然冲她笑了一笑,就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安心品尝起新上的七翠羹来。倒是皇后懂得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见皇帝说话这般直白,沈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连忙笑着打趣了几声,问了沈卉诗词习得如何、在凤兰阁待着可无趣等等之话,又问了其余几名公主,这才把此篇揭过。 一时舞曲罢了,舞姬退下,又有另外一批戏班入了殿,开始唱戏,殿内气氛松快了不少,皇帝也来了兴致,考察起沈跃的《禾社论》来。 沈跃未曾想连母后生辰都能天降考察,差点没把刚刚入喉的一口酒给喷出来,连忙咽了,恭敬道:“回禀父皇,儿臣攻书多日,观其……”一开始,他的脑子有些空白,差点没想起来这《禾社论》写的什么,还是沈蹊在一边轻声说了一个“田”字,他才记起来全篇内容,顿时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皇帝听罢,道:“说得不错。只是跃儿,若刚才蹊儿不曾提醒你,你可还能记得起这《禾社论》?” 沈跃:……他该怎么说?说能记得没有信服力,说不记得又不对,怎么他父皇老是想着法子来坑他呢,对三妹就那么疼宠爱护,天天笑脸以对,对他就老是横眉竖眼的,这区别对待也太大了吧? 好在皇帝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又把注意力移向了一旁的母女二人,对着沈令月笑道:“好了,别光顾着和你母后说笑,今年你可给你母后准备了什么贺礼?别藏着掖着了,快呈上来吧。” 沈令月笑着瞟了沈跃一眼:“父皇,怎么不继续问大哥问题了?” 沈跃瞪了她一眼,无声地传达“闭嘴!”二字。 沈蹊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二哥也想知道三妹今年给母后准备了什么贺礼,三妹,何不拿出来让我们瞧一瞧?” 沈令月一皱鼻子,哼道:“二哥总是偏帮着大哥,偏心。”顿了顿,又笑道,“我倒是想早些拿出来显摆,只可惜没有个由头,也不好拿啊。” 皇帝道:“怕不是你今年的贺礼准备得不怎么样,便想这么拖着吧?” “自然不是,我给母后的贺礼可是精心准备的,保准你们看了都喜欢。”沈令月笑意盈盈,“表哥,你说是吧?” 谢初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酒杯看,只当做没听到。 皇帝正要追问,三阶之外就忽然站起了一人,对着帝后二人遥遥举杯敬道:“臣恭祝娘娘生辰大喜,愿陛下娘娘福寿安康,万福安乐。”正是詹事主簿胡威武。 皇后含笑回敬:“胡大人为国为民,心系天下苍生,不仅陛下时时夸赞,就连本宫也是心怀感激,往后的日子里还要再继续多多倚仗大人了。” 胡威武忙道不敢。 皇帝平日里被胡威武唠叨烦了,咋一见他还有些气,遂翘胡子道:“这个胡威武,平日里叽叽歪歪地跟着朕说这不能那不行,搞得朕一无是处一样,朕看见他就生气!” “说起来,儿臣记得父皇说过最看不惯这位胡詹事,说是迟早要让他卷铺盖滚回老家去。”沈令月笑道,“不若就趁着今日下旨如何?也给他一个惊喜。” 皇帝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又板下脸,瞪着她道:“胡说八道!今日可是你母后的生辰宴,若是在此宴上发落了他,岂不是于你母后声名有碍?而且你看看,连他都知道给你母后贺寿,就你半点声响也无,你这还是为子之道吗?嗯?”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直接让在场诸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有少数第一次与宴者面露茫然惊恐之色,不明白陛下为何忽然对一向宠爱的三公主发了火,更多的人却都是一派了然之色,明白这是压轴的要来了:三公主即将要于百官面前上呈贺礼,献礼于皇后了。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曾有幸见过前几年三公主贺礼的人都面露期待之色,便是未曾见过的,也有不少人听闻过这一惯例说法,听他人说得玄乎甚妙,便也都期待起来,放下了手中碗筷,开始伸长了脖子往上首瞧。 议论间,殿中的花旦也唱完了最后一嗓子谢幕退场,两名宫女捧着一幅三丈二尺来的画卷自殿外缓缓入场。 她们走得不快,足够两边的人都看清那画卷上画了什么,一时之间,惊讶赞叹之声随着画卷的移动开始不断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盏茶后,留香知意捧着画卷终于来到了内阁,双膝跪地,将十二花月集呈现在了帝后二人并一众皇亲国戚跟前。 第45节 第37章 妙笔 但见那足有三丈二尺之长的画卷上匀红点翠, 以工笔等分成了十二个格子, 每格都画了数几品种大小不一的花朵, 且主次分明, 百花争艳也不减花魁风姿,首格寒梅傲雪、次格杏花微雨、三格落英缤纷、四格牡丹国色……从左至右不一而足,竟是按着月份排序把一年四季里开的花朵都画了个大半,前有彩蝶翩飞, 碧柳抽丝, 后有雀鸟展翅,雪压枝头,端的是绚烂多彩, 使人目不暇接。 光是这一幅妙笔丹青, 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但是这还没有完, 这十二个格子里不仅花团锦簇,每一格都还都在不同的地方题了词,苍劲雄浑、笔墨横姿, 可谓词画相合。 百花图虽好,但到底繁花众多, 初时一看可惊四座,细观也可明其趣味, 但多数人只看二三两眼,一眼繁花似锦,二眼则颇觉缭乱, 这是画卷都有的通病,但一旦加上这些龙飞凤舞的题词,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艳少三分,豪多五分,堪称画中极品,字中佳作。 一时间,众人皆惊叹不已。 “好!”皇帝早在殿尾传来众人的赞赏声时就有点心急了,捧场之言和发自内心的赞叹他还是分得清的,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惹得四座惊叹。随着手捧画卷的宫女逐渐走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迫切,本来想着令儿素擅丹青,以画卷为贺情理之中,只不知到底是何精美之作,而等那幅画卷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也的确好好地被惊艳了一把,远观只觉精美,近看却感震撼,顿时大叫了一声好,抚掌笑道,“令儿的画技是越发精进了,朕原先还道不过一幅丹青而已,就算再怎么玄妙也玄妙不到哪去,多是以精笔细画来夺人眼球罢了,再不然,就是只重□□而不显其形,没想到今日却是让朕大开眼界。画得很好,繁而不杂,神形皆备,堪称绝品!二弟,你来看看,此画如何?” 韩王摇头笑叹:“臣弟惭愧,醉心书画数十年,却无一作可出手,三公主不过闲暇提笔,便能画出此等极品,可谓是天资聪颖,臣弟自愧不如。” 韩王妃也笑道:“三公主一片孝心,又聪颖伶俐,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陛下娘娘得此佳儿,当真是令人艳羡至极。” “说得好啊,”皇帝对沈令月的这份贺礼满意至极,因此就算知道这夫妻俩很有可能说的只是场面话,但也依然不妨碍他听得身心舒畅,笑容满面道,“令儿今日真是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又看向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面带笑容,正欲开口,沈令月却从案几后起了身,施施然行至殿阁中央,盈盈拜倒行了一个大礼:“母后生辰,儿臣心中欢喜,只身无长技,便以这一幅《十二花月集》忝为贺礼,祝母后生辰大喜,愿母后万福安康,长乐永安。” 她一身妃色的百褶如意月裙迤逦窈窕,在月光和殿中灯火的映照下流月萤辉,让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似神女踏月而来,又美丽又神秘,而等她说完了贺词抬头对着皇后粲然一笑时,又在刹那间尽数洗去了月辉仙华,只余芳华少女娇俏颜容,看得在场诸人都顿了顿呼吸。 倾城之姿,今晚始知矣! 皇后惊喜万分,连忙亲自上前扶了沈令月起来,笑嗔:“你这孩子,白日里不是已经贺过寿了吗,怎么还来?” 沈令月盈盈笑道:“那不一样,白天我是贺母后芳华永驻,今晚我却是愿母后心中长乐,一为容颜,二为心境,二者不可相提并论,自然也不能只贺一次了。” 见她口齿伶俐、说得振振有词,皇后哑然失笑:“你呀,总是这么会说话。”又上前细看了一番画卷,点头笑道,“十二花月集?不错,合乎画境,也符合这一番题字,令儿取名功夫大有长进。” “母后这是在说令儿从前取的名字都不忍直视么?”沈令月不满道,“不仅这一次,以前我取的名也都很好听的呀。” 皇后一笑:“好听是有,但也只是好听罢了。” 皇帝拍腿大笑:“都是跟朕学的!谁让她是朕的女儿呢,朕也不会取名,一想到那些字啊名啊什么的都头痛。” 沈卉自从宫女上呈了贺礼之后就一直微笑着保持沉默,直到皇帝说了这番话,她才笑着开口道:“父皇此言差矣,不说儿臣姐妹几个的名都以花朵儿为名,又好听又有意境,就是三姐的名字,父皇也不该说不会取名这话。纵观整个长安,也没有哪家的贵女闺名能和三姐相媲美呀。” 这话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常平这话说的很是。朕生平最满意的一次取名就是令儿的名讳了,不过那也是天时地利。你三姐出生在吉月夜晚,月辉明亮,月似银盘,百年难得一见,比中秋之夜的月亮还要圆上几分,想是连月仙也喜爱朕的令儿,因此朕便取了令月二字。” “是啊,”皇后也对着沈令月笑道,“令月二字不仅合了你出生时的吉月之景,也是美好之意,足可见你父皇对你的疼爱啊,是从你一出生开始就有的。” “女儿知道。”沈令月抿嘴一笑,又转头看向沈卉,道,“几天前八妹就闹着想要看我送给母后的贺礼了,当时不肯只是为了今晚能够一鸣惊人,还请八妹见谅。如何,这一份贺礼可没有让八妹失望吧?” 沈卉甜甜道:“三姐的贺礼一向都是我们姐妹之中最为出挑的,这么一幅惊世之作,自然要等到母后生辰当日拿出来才好。” 皇帝也笑,见母女二人一个袆衣庄重,一个月裙俏丽,赏心悦目之余更是心中欢喜:“今日令儿的这份贺礼献得好,朕大大有赏!” “有赏?”一听这话,沈令月立刻把目光转到了皇帝身上,“父皇,你准备赏令儿什么?” “瞧瞧,一听到赏赐两个字,你这耳朵都快竖起来了。”皇帝笑着指她,却没有明言要给什么赏赐,而是又看了画卷一眼,高深莫测道,“嗯,你的这一幅十二花月集,朕不再多说,总之,堪为画中极品。只是这上面的字又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朕,什么时候,朕的女儿能写这么一手潇洒有力的行书了?”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只因这画卷上的题词笔划潇洒,下笔有力,起转承合间不像是一个女子该有的风格与力道,应当是出自男子之手才是。 三公主专门上呈给皇后娘娘的贺礼中竟有男子插手的痕迹,这…… 谢初默默地盯着他面前案几上看,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天知道他那会儿在鸣轩殿时是怎么想的,居然直接就提笔在画卷上题了词,他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脑子被门夹了,怎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举动的? 他这半年时常受陛下传召,虽然并没有刻意在陛下面前写过大字,但是对于北越的用兵之法还是写过几本折子的,陛下只要有点心就能看出这是他写的字。 然后呢,陛下会怎么做? 赐婚? 他心中惴惴不安,只希望沈令月还记得当日他在雅间提的要求,对陛下说过不要在百官宴上给他们当场赐婚一事。同时追悔莫及,早知道就不去鸣轩殿了,想必凭那丫头的聪慧也能想到这么个法子,不,就算去了也不要紧,他就不该在这上面题字! 他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自己上去题词的?! 不说众人心思各异、谢初又悔又急,只说皇后,她早在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画卷上的字迹和沈令月的不同,但因为不清楚是何人所写,便没有点明,毕竟此事可大可小,若是题词的人是该题的那个,那么此事便可传为一段佳话,若是他人,难免就会遭人议论,因此她选择了沉默,直到皇帝开口,她才在皇帝的话里话外间听出了那么一点意思,笑道:“母后也觉得奇怪,令儿可愿告诉母后,是哪一位高人在背后帮了你的忙呀?” 沈令月抿嘴一笑:“你们两个不是都猜到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猜?令儿未免太小看朕了,朕是看出来的。” 谢初扶额,他能不能先行离席?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三公主承认是他题的词,然后陛下给他们赐婚? “是吗,父皇果然好眼力。”看吧看吧,肯定要把他拎出来了。“只是父皇看出了是谁题的词,怎么却没有看出是谁替令儿想的词呢?” 果然,就知道——嗯? 刚才那三公主说了什么? 她好像……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谢初猛地一抬头,看向正对着皇帝狡黠一笑的沈令月。 她这是……要揭过这茬? 第38章 心意 皇帝果然被沈令月的话带偏了, 一愣之下道:“令儿何出此言?难不成这题词的和作词的还不是同一人?” 沈令月低眉一笑, 侧身让开几步, 让整幅画卷能够更完整地呈现在皇帝的眼前, 道:“父皇再仔细看看?” 第46节 皇后也掩唇而笑:“这又是你准备的哪一出好戏?”既然女儿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穿此事,那她这个做母后的自然要替着遮掩一二,“也就只有你了,一幅画都能弄出这么多名堂来, 真不知是跟谁学的。” “无师自通, 自学成才。”沈令月嫣然一笑,“母后也可以看看,说不定还能比父皇先看出来呢。” 皇后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 这么一番话下来, 不仅帝后二人, 在场诸人的注意力也都从题词之人转移到了作词之人身上,轻声议论着到底是谁作的词, 自然也有人看出了这位三公主是有心移开话题,不愿谈及题词之人,但既然帝后二人都已经顺着三公主的话开始凝眉思考那作词之人, 他们当然也都不会那般没有眼力,重新提起那题词之人来, 因此也都跟着做出沉思状来。 谢初看着沈令月轻而易举地就转移了话题,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沈令月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 没让陛下有机会能把话题移到他身上来,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若是当众承认了这画卷上的词是他所题,那么就算陛下没有当场就给他们赐婚,他和三公主这事也基本上坐实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好找推拒的借口。之前还可以说是不敢承蒙公主厚爱,可现在他都在人家的画上题词了,再说这话还有谁信?只会当他是在说场面话,所以现在沈令月把陛下娘娘的注意力都移到了作词之人身上,他可以说是逃过了一劫,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呢? 他闷闷地抿了一口酒,心中疑惑。 与此同时,皇帝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有些惊喜地看向下座的沈蹊:“这词风……蹊儿,莫非这词是你帮着令儿作的?” 沈令月立刻笑道:“父皇好眼力,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儿臣可不敢居功。”沈蹊笑道,“三妹的确是曾经让儿臣写了几首诗,儿臣便作了几首,只是粗糙得很,华而不实,万没有现在这般豪气奔放。想来,是有人帮着改了儿臣的诗,化诗为词,题在了这画卷上头。并且当初三妹问儿臣要的也只是关于牡丹生辰之类的诗句,严格说来,这画卷上只有四五两格可以算是由儿臣所做,至于其余部分……” 他顿了顿,又仔细看了一眼画卷,道:“前半部分,依稀可辩儿臣原句,但是这后半部分却没有儿臣一丝文踪诗迹,想来并非由儿臣的诗句改编而来,至于是谁作的,又是谁改编的,儿臣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笑着瞥了谢初一眼:“这后半部分嘛,朕也略略猜到了几分——”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停,见侄子和女儿一个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一个虽然神色镇定,但快速瞟了下首一眼,心里就有数了,又有皇后微蹙眉心,便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还真是没想到啊,原来这十二花月集竟是你们兄妹二人合力完成的,真是大大出乎朕的意料。” 他笑容满面地感慨道:“真是有心了。”又指指沈跃,“被比下去了。” 沈跃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暗光,恭谨垂首道:“儿臣惭愧。” 沈蹊敛眸,轻缀了一口雪顶清茶。 见两人如此神态动作,四皇子沈霖玩味一笑,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敏锐地察觉到两个儿子之间的微妙气氛,皇后一边心中叹气皇帝的心直口快,一边招手唤来宫女云珠,让把画卷拿去殿后收拢了,携着沈令月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坐下,徐徐笑道:“陛下这话就太抬举令儿了,她哪里能想得这么远?依臣妾看呀,定是她自知于诗词一道一窍不通,怕写出来丢人现眼,这才去求了她二哥来帮忙的。”边说,皇后边轻轻拍了一下沈令月的手背,“快说,是不是被母后猜中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母后。”沈令月自然也把刚才的情景看了个清楚明白,有些后悔刚才为了尽快摘出谢初把二哥给拎出来了,搞得现在大哥面子上过不去,当下顺着皇后的话头笑道,“大哥于论辩著文有一手,二哥于诗词之道更胜一筹,各有千秋,我若是准备送一本女儿经给母后,那便要麻烦大哥来帮忙把关了,可我送的是画卷呀,自然只能麻烦二哥了。” 皇帝笑着直摇头:“你啊,幸好李庸不在这里,要是被他听到了,指不定会被你气得吐多少血呢。” 沈令月一歪头:“反正他也听不到,就说说咯。父皇,你不会告诉李夫子的吧?” 逗得皇帝哈哈大笑:“放心,父皇帮你瞒着!” 皇后也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你二哥身体不好,你这么求他帮忙,岂不是在给他添麻烦?” 沈蹊从刚才起就在下方兀自喝着清茶,听闻皇后此言,连忙放下茶盏,笑道:“母后,不碍事的,能帮忙三妹的忙,儿臣心里也欢喜。” 皇帝深以为然:“嗯,身为兄长自然要疼爱幼妹,蹊儿这点做得很好,而且只是写几首诗,能麻烦到哪去?皇后太担心了,朕的儿子可不会这么弱不禁风。” 皇后佯怒:“臣妾不仅是在为蹊儿着想,也是在为令儿着想,陛下再这么惯着她,她以后说不定就不止是不会作诗了,怕是连词都想不全几个,再下去啊,或许连字都不会写了。” “母后!哪里就能这样了……” 一时间,麟德殿内欢声笑语不断,沈令月的画卷一被撤下去,丝竹之声就又响了起来,舞姬也陆续进殿,开始舞起霓裳舞来。 众人再度赏乐析舞,和乐融融,直至宴散。 宴会既罢,众人也都散了,张氏乃一品诰命夫人,与宴时位列前殿,因此今晚殿上发生的事她都听了个清楚、也看了个清楚,一回到谢府东堂,她就叫住了正欲回房的谢初,支开了一旁伺候的丫头婆子,只留贴身丫鬟在外间候着,笑着询问道:“初儿,你今晚可有什么话要跟娘说?” 谢初不解其意:“娘?” “还跟娘装傻呢?”张氏笑道,“今晚三公主上呈画卷以作娘娘生辰贺礼,娘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谢初心头一跳,干笑两声道:“原来娘是想要问这个,很好啊,三公主妙笔丹青,孩儿长见识了。” 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就想借口沐浴离开,但张氏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不等他开口就又笑着道:“不错,的确堪称画中绝品,让娘大开眼界,只是那画卷上题词的字迹娘看着有点眼熟,不知初儿可愿替娘解惑?” “娘,你看这都戌时了,该就寝了。”谢初道,“孩儿明天还要去章武营呢,方才在殿上喝了几杯酒,已是有点乏了,这会儿要是再不睡,明天就该迟了,孩儿就先告退了。” 他说着就转身欲走,却不妨张氏在他身后长叹一声:“真是大了,翅膀也硬了,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谢初走不动了,他皱眉回头:“娘,你怎么——” “娘怎么这样?”张氏打断了他的抱怨,看着他道,“你看看你,满脸的不耐烦,这要是你爹在啊,早就又火气上头了,说不定又要在祠堂里跪着度过一晚。” 谢初心道他可没在祠堂里跪上过一晚,他都是倒头就睡的,大门一关谁还管那些规矩,面上赔着笑道:“娘,怎么会呢,你想多了。” “怎么不会?”张氏道,“你别以为娘不知道,你和你爹是不是曾经商量过如何把驸马之位还给顾大人过?” 谢初一怔。 他……好像是有跟谢何臻商量过。 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应该是在不久之前吧,可今晚要不是张氏提起,他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他——他怎么就忘了呢? “娘,你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管,你只需要回答娘一句话,你不想娶那三公主,你爹也不希望你娶三公主为妻,是不是?” “……” 谢初抿紧了唇,没有答话。 早在察觉那画卷上的题词字迹熟悉时,张氏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陛下之言不过佐证,见谢初这般反应更是没有一丝惊讶,只笑道:“不说话,娘就当你默认了。”又叹气道,“你爹临走前还在和我抱怨,说是三公主随手一指,她是开心了,可却给我们谢家带来了麻烦。” 谢初一惊:“麻烦?会有什么麻烦?” 张氏笑道:“皇后娘娘和你爹是嫡亲兄妹,咱们这既是将军府,也是国舅府,不多一个驸马儿子,能有什么麻烦?还不是因为你性子冲,行事又冲动,思虑不周全,你爹是怕你一气之下直接跟陛下明说你不喜欢那三公主,不愿娶她,这就是麻烦。临去幽州前,你爹还叮嘱我,怕你情急之下忘了迂回行事,让我多看顾着你点,就算要退婚,也不能闹得天下皆知,需得不动声色、全陛下与三公主的面子才好。可现在看看,初儿,你像是有一点要退婚的模样吗?” 第47节 “我……”谢初一阵语塞,见张氏含笑看着自己,没来由地有些心虚,目光闪躲地道,“我有啊,我在想办法退婚呢。可是陛下不提,我也不好直接就上去说我要退婚啊,这才叫冲动行事呢,娘。” 张氏认定了他是在死鸭子嘴硬,但也不说破,而是顺着他的话道:“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就不该替三公主题词,陛下虽然没有明说,心里指不定以为你和三公主情投意合,琢磨着选个黄道吉日来给你们两个赐婚。这就是你的思虑周详?” “……反正到时我会退婚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娘。” “好,那娘就相信你。”张氏一笑,“只是今晚看出问题的不止是陛下,在场的大家也不都是没有眼睛的,都看着呢。陛下不点破,这事自然不会在明面上说开来,可私底下却不知要怎么流传,你爹回来是肯定会得知此事的,你想好要如何跟他解释了吗?还是说,又和他吵一顿,再被关到祠堂里去?” 谢初沉默:“……娘,为什么爹这么反对我和三公主的亲事?” 张氏笑而不答:“你不是也不想娶她吗,那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娘!” “怎么,问这么清楚,是改主意了,想娶三公主了?” “没有!” “那娘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张氏掩袖一笑,“你啊,就好好地想着去吧。”话毕,她就唤来了在外间候着的贴身丫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东堂,只留谢初一个人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第39章 落 不说谢府今晚有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说其余长安勋贵人家,尤其是那些高门世家的命妇贵女, 果然如张氏所说的那般, 开始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着三公主贺礼一事。 自然, 她们关心的并非画卷本身, 而是在那画卷上题词之人。 自麟德殿建成以来,便一直都是举办宫宴所用, 整个宫殿宽敞偌大不说,还一览无余, 不像寻常宫殿那样有屏风隔断,只要入殿落座, 殿中发生了什么都能看得清楚, 再加上皇帝也没有可以压低声音询问此事, 因此有四五成与宴的人都听清了他的问话,一时间, 不少女眷都在猜测着那题词之人到底是谁,竟能在三公主的画卷上题词挥毫。 那些命妇本来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情, 闲暇之余难免有些无聊,好谈趣事,现在又出了这么一件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然激发了全部的热情,开始暗中揣测起来。 有说那词是昭武将军谢初题的,也有说后半部分的词是顾大学士帮着想的,但鉴于陛下是带着笑意提起此事的, 宴会伊始也打趣过要把昭武将军发配边疆,抢回爱女,因此多数人都猜测是昭武将军帮着题了词,一时间倒又叹息起那已经成为过去的青梅竹马来。 唉,真可谓是良缘缔他人、姻缘弹指间啊! 感慨归感慨,但谁也没有把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议论,毕竟是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借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置喙,因此虽然那些命妇们热情高涨,但都牢牢地闭紧了嘴巴,只在几家亲眷小聚时说上一两句便也罢了,偶尔也会有与张氏相熟之人隐晦地旁敲侧击一下,但都被张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被问的人不仅有张氏,身为沈令月伴读的徐瑾也被族中的堂妹问了一遭。 “然后呢,”沈令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碎玉步摇,一边饶有兴致地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徐瑾道:“然后我就跟她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公主私事,不要命了你?她就被我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问我了。” 沈令月听罢,笑道:“好啊,看来往后又多了一个人对本公主心怀敬畏之心了,干得不错。”又拿着步摇往鬓边比划,问徐瑾道,“怎么样,是不是一闪一闪的,看着有些亮晶晶?” 徐瑾认真看了片刻,点头道:“嗯,真的在阳光下闪,看着就亮眼。这是尚宫局新送来的步摇?” “昨儿去母后那时正巧碰上了过来上呈新一批头面首饰给母后过目的尚宫,我看着有一盒步摇特别好看,就要过来了。”得了喜爱的首饰,沈令月的显然心情很好,虽说这一盒步摇本来是皇后准备分赐给宫中年满十二的公主的,但既然她喜欢,全拿了也没什么,反正宫里最不缺这些东西,再叫尚宫局补上就行。“里面共有十二支珠钗步摇,每一支的样式都不同,又时新又精致,宫外不一定能见到,你喜欢吗?喜欢我也给你一支。” “可别,公主殿下的心爱之物我可不敢肖想。”徐瑾和喜欢首饰的沈令月不同,应该说她和大部分世家贵女都有点不一样,她最讨厌这等繁琐之物,连梳妆都让丫鬟挑最简单的来弄,自然对步摇这种需要轻移莲步来体现美丽的东西敬而远之,因此小小地开了个玩笑就把这话揭过去了,又道,“不过说真的,那画上的词到底是不是昭武将军给你题的?” “他给我题词很奇怪吗?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妹吧,也就差父皇的一道赐婚圣旨罢了。” “在别人眼里看来当然不奇怪,你们两个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可我不同啊,我知道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压根就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徐瑾道,“那昭武将军之前不还对你爱答不理的吗,怎么这么快他就愿意给你题词了?”难道沈令月手腕真的这么高超,不过半个多月就能把那孤僻乖张的谢少将军给拿下?那她可得好好地请教请教,以后要是也看上了什么人,可就好办多了。 沈令月把步摇簪到发间:“他能给我题词,还要感谢咱们的那位好妹妹了。” 徐瑾一愣,在心里掰算了一下谁能够称得上她们两人共同的妹妹:“小卉?这又关她什么事?” 沈令月道:“她帮我出了个主意。要是没有她,或许我和谢初还不会有什么进展,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她?” 徐瑾信以为真,有些意外地笑道:“真的?这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她十四岁还没到呢,居然就会替你出主意了,还真是人小鬼大,下次碰上我可得好好地打趣打趣她,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你忙,是不是也想着红鸾星动了,不知羞。” 沈令月心中一动,若有所思道:“倒也是,或许是真的红鸾星动了也未可知。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也该帮她在母后跟前提上一提才是。她也就比我小十几个月,也该考虑起来了。” “怪道人家都说,昨儿娇娘,明儿红娘呢。”徐瑾打趣,“我看你呀,是有了昭武将军之后就希望其他人也跟你一样,就像杜公说的,何为名士,济天下者也,一个道理。” 沈令月但笑不语。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徐瑾就起身告辞了,沈令月让人跟着送她到宫门口,又让留香去传惜容过来。 当日她罚了那两个丫头每人五下杖责,虽说需要休养,但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留香早已行动自如,一直在卧房里休养的惜容更应该大好了才对,宫中不养闲人,养好了伤就该起来干活,可她却像是忘记了有这么一号人存在一样,只字未提惜容的名字,一直晾了有好几天,直到今天,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一般,让留香去传她过来。 惜容怕也是心中惶恐,怕沈令月自此以后就不再用她了,因此听闻传见,立刻就跟在留香的后头进了正殿,心惊胆战地跪下行礼问安:“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沈令月没有说话,慵懒地靠坐在上首椅背之上,垂着眸,似乎是没有听到惜容的拜见声。 她不叫起,惜容也不敢起来,更没有那个胆子再行一遍大礼,甚至连一边的留香都低着头,不敢抬起半分。 摆放在四周角落的熏香缓缓飘至殿中的每一个角落,整个鸣轩殿安静不已,便是有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见它的声响。 惜容跪伏在地,纤瘦的脊背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有些发抖。 沈令月终于开了口,笑道:“瞧我,都忘了你身上有伤了,跪那么久,想必有些累了吧?知意,去小厨房叫厨娘熬一碗红豆汤来,给你惜容姐姐补补身子。” 惜容身子显而易见地一颤。 沈令月注意到了,轻笑着道:“看来果真是个知恩图报的,有情有义,不错,本宫喜欢。” “殿、殿下……” “也怪本宫糊涂,只想着当年本宫于你有救命之恩,却忘了你那时活得困苦,定是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本宫能够搭救你一把,在本宫之前自然也有人可能帮你一把,只是不想本宫这么实诚,直接就把你要了过来,让你脱离了苦海。” “殿下!”惜容猛地提高了声音,颤抖着道,“殿下的救命之恩,奴婢永不敢忘,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 沈令月嗯了一声:“看来你还记得,也该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那时你还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春杏园中打杂的小宫女,那里的总管尖酸刻薄,只因为你没钱孝敬他,便一直苛待你,甚至让你在大雪封天的天气里身着单衣地跪上了好几个时辰,若非本宫经过,你怕是已经冻死在雪地之中了。说本宫对你有救命之恩,也不算有假。” “是,殿下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你的确没有忘记。”沈令月轻叹一声,“可惜,你一直记得的却是别人的恩情。” 第48节 “也是本宫自负,只命人查清了你的家世,在发现你一家全都病逝之后就放心地用了你,本来是想着本宫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必定会因此而对本宫尽忠尽职,哪里会想到你的救命恩人不止一个呢。” “要是本宫当年知道八妹曾经给了你一碗红豆汤让你暖了胃,这才活了下来,或许本宫就不会跟八妹抢你了。”沈令月和缓笑道,“只是惜容啊,或许在你的心中,你觉得当初赏你一碗红豆汤的八公主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本宫只不过慧眼识珠,要走了你这么个可人儿。可这么多年,难道你就还没有想通吗?若非本宫要走了你,日后八妹可还会经过春杏园,如同本宫一样把你要回去,让你自此不用禁受风霜雨打,在这鸣轩殿做个舒舒服服的小宫女?” 惜容面色惨白,痛哭流涕地磕头道:“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一时愚钝,受了八公主的蒙骗,当日,八公主前来对奴婢说,殿下已经答应了她观一眼画卷的要求,奴婢想着八公主与殿下姐妹情深,便一时糊涂,信了八公主的话,是奴婢的错,奴婢知错……奴婢绝无二心啊,殿下!” “哦?”沈令月静静道,“当时她看画卷时你有没有在一边看着,难道那污墨是凭空出现的不成?” 惜容泣不成声:“当时……八公主给了奴婢一盒香粉,奴婢只是打开来看一眼的功夫,八公主就已经看完了那画,将画卷收好还给了奴婢……” 留香大惊失色:“惜容!你不要命了?殿下明明命我们看好画卷,谁来都不能靠近半分,你不但让人看了,你还……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她一开口,惜容就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抬头道:“留香姐姐,你替我求求殿下吧,我是真的无心的呀,我对殿下绝无二心,从来就没想过背叛殿下……” 她还要再哭,沈令月却已是没耐心听了,皱眉道:“住口。” 惜容便止住了哀求,只跪伏在地不断小声抽噎。 留香看着于心不忍,但到底没有开口向沈令月求情,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也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她万不能开口求情,她本来就犯了失职之过,再一求情,沈令月定不会再容她,故明智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告退离殿,不受三公主怒火波及。 惜容又哭了一会儿,知意就端着汤碗前来了,见殿中气氛严肃,也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汤来了。” “去给你惜容姐姐。”沈令月道。 知意便提着心端着汤碗蹲下了身:“惜容姐姐,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惜容一手掀翻汤碗,滚烫的汤水顿时洒了一地。 “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她跪行上前,在沈令月脚边哭道,“殿下要打要罚都可以,只希望殿下还能再相信奴婢一次,留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恕罪,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沈令月勃然怒道:“你现在知道讨饶了?当初为什么还要吃里扒外去忠心你的第二个主子?!本宫这几年来对你的好你都拿去喂狗了吗!”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惜容只是不断地磕头告饶。 沈令月冷眼看她半晌,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对知意道:“你先下去,拿清凉膏抹一抹,别烫伤了手。” 等知意领命离去了,又对留香道:“叫几个内侍把她拖走,送回春杏园去,就说本宫当初借了这丫头几年时间,现在时间到了,也是时候还回去了。堵了她的嘴别让她继续哭闹,她若挣扎,就赏她几杖,若还要哭闹,便让她哑了嗓子,今生再哭不出半声来。” 第40章 眼光 进入四月以后, 长安就总是会有一段细雨时节,今年也不例外, 自前天起, 细雨就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 淅淅沥沥的, 仿佛下一刻就会止住,却又总不见停, 就这么一直下着。好在雨势也不大,因此就算细雨一直连绵不绝地下了几天, 前朝也没有往春汛上靠,只是后宫因此受到了一点影响罢了。 皇后的芷阳殿位居紫宸殿正中偏后的位置, 离横街北区的后妃寝殿有一段路程, 因着雨天路滑, 又已经过了十五月半的日子,皇后便免去了后妃的每日请安, 凤兰阁的公主请安也都免了,一并等雨停之后再行请安之礼。 当然, 这其中的人并不包括沈令月,她的鸣轩殿和皇后的芷阳殿离得很近,也就不到半柱香的路程, 若是走得再快些,连一盏茶的时间都用不了,因此这几天她还是照样前往芷阳殿给皇后请安,陪着闲聊几句, 有时待的时间久了,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便留下来和皇后一道用膳,也算是母女之间的小聚了。 今天早上的雨有些大,沈令月一早就被雨打屋檐声给吵醒了,原本还以为雨势终于变大了,没想到等她一番梳妆完毕之后,雨势又小了下来,重回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就和往常一样唤了留香知意在身旁打着伞,去了芷阳殿给皇后请安。 说是请安,也不是真的要行跪拜大礼,甫一进殿,沈令月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母后,给沉稳肃静的皇后中宫平添了一丝活力。 “令儿来了。”皇后早已在里间候着,闻言就放下手中茶盏,笑着上前迎道,“今日可早,难得变勤快了。”又一扫沈令月衣裙下摆,见其上有零星污泥,不由得无奈叹道,“你看看你,裙摆处又沾了污泥。母后不是告诉过你吗,身为公主,理当是天下女子典范,动静得宜,平日里还好,这一下雨,爱动的毛病就显出来了,公主是这么当的吗?” “只是一点嘛,”沈令月挽着皇后的臂弯撒娇,“谁雨天走路不湿鞋呢?母后,你也太苛刻了。” “母后是为你好。”皇后携着她在一边坐下,边让宫女看茶上糕点边道,“身为公主,就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自当恪守知礼,为人典雅,你瞧瞧你,浑身上下哪里和这两个词沾边了?” 沈令月撇撇嘴:“什么恪守知礼为人典雅,没听过,反正父皇说过我这样挺好的,就是大夏公主该有的模样。” “你父皇那是疼你,所以你做什么在他眼中看来都是好的,是对的。”皇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她真是对这父女两个没辙了,居然连反驳的话都一模一样,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好啦,母后,咱们别谈这个了。”沈令月不想皇后又在她耳边念叨着什么典雅什么典范,她可不想又一次头大,连忙道,“谈点别的嘛,难不成女儿每见母后一次面,就要听母后唠叨一遍吗?那也太惨了,母后都不心疼女儿一下。” 皇后笑叹,一脸拿你没法的神情:“好,那就谈点别的。”她伸手握住沈令月的手,“听说,你昨儿个发落了一名宫女?怎么回事?” 沈令月没想到皇后会提起这个,呆了下才故作不在意地道:“一个宫女罢了,伺候得不尽心,女儿不想要了,就打发了她。母后提这个做什么?” “若是随便一个宫女,母后自然不会过问。”皇后道,“可她既然身为你的贴身宫女,又在你身边跟了好几年,母后就少不得要问几句了。” 沈令月抿了抿唇。 若说出惜容之错,那么画卷的事就瞒不住了,她还不想让母后为此事烦心,因笑道:“真的没什么,就是她伺候得不好,教导了几次也没什么长进,女儿就不要了。能者居上,既然她不能胜任女儿的贴身宫女,当然就不能再当下去了,女儿可不想要个笨手笨脚的丫鬟。” “跟母后还说谎?”皇后不赞同道,“当初是谁跟母后说,那丫鬟做事稳重,这才提了她为贴身宫女的?怎么现在又变得笨手笨脚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 “就算她变笨了,不合你的心意,去了她的贴身宫女之位便可,为什么又打发她回春杏园去?这可不是一般的发落。”皇后道,眉眼间有着几分严肃,“还不说实话?” “母后……” “喊十遍也没有用。” “母后,”沈令月实在有些不解,“女儿不过打发个小小的宫女,为什么母后就这么在意呢?这后宫之中宫女之数成百上千,母后若每个都要过问,岂不累坏了?” “其他人,母后自然不会多管,就因为你是母后的女儿,母后才要管。”皇后道,“此事可大可小,一个贴身宫女,你若真的不喜欢她,那也就打发了,只是——为什么?” “……”沈令月咬紧了唇,没说话。 见她这一副咬死都不开口的倔强神情,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云珠去阁外守着,道:“现在这殿里就只剩下你我二人,总能说实话了吧?还是说,你连母后都信不过,想瞒着?” “当然不是!”沈令月立刻道,“我也没想瞒着母后,就是……”她有些沮丧地垂下头,“觉得有点丢脸而已。” “明明是一手提拔上来的宫女,没想到却是白费了几年养出来的白眼狼。这也就算了,偏偏当初我还沾沾自喜,还跟母后炫耀,说自己眼光独特,一选就选了个这么好的人出来,没成想却在上面栽了个大跟头……真是没脸。” 皇后了然:“原来是这般缘故。母后记得,那丫头是你从春杏园中带回来的,应该已经有七八年了吧?” 沈令月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想到她居然花了七八年都没有看清一个宫女,心中的郁卒之情就更甚了,连带着脸色也黯淡了不少。 第49节 皇后看在眼里,心中怜爱,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只要记得吃一堑、长一智,那就不是坏事,是好事。” “是吗?”沈令月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杏眸寻求认同地看向皇后,“母后难道不觉得我笨吗,连个丫鬟的品行都分不清,简直笑死人了。” “傻孩子,有什么好笑的,你也说了,人都是会变的,谁又能预料到以后的事呢?”皇后含笑道,“所以说,这种事没什么好丢脸的,更没什么好堵心的,若是为了此事堵心,那才叫傻呢。” 被这么安抚一通,沈令月心中舒畅多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女儿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沮丧,女儿沮丧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母后一样能够慧眼识人,一挑就能挑中个好的。” 皇后笑道:“母后的令儿眼光已经不差了,一个小小的宫女看走眼,不过小事,只要终身大事不看走眼,那便已是慧眼过人了。初儿这般好的孩子都被你挑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听到谢初的名字,沈令月面上的笑容就明快了不少,眼底也含了笑意,只是很快又淡了,意兴阑珊道:“这算什么好眼光,表哥本来就是人中龙凤,耀如明珠,和他一比,其他人就是鸽子蛋,鸽子蛋和明珠,傻子都会选亮眼的那个。要是在一堆乞丐中挑出一个鲲鹏展翅的人来,那才叫好眼光呢。” “是吗,”皇后笑问,“看来初儿在令儿的心目中评价不低啊。” 沈令月笑着嗯了一声。 皇后打趣女儿本就是为了让她心情好点,见她果不其然地多了几分笑意,一边感叹着初儿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只是个名字就能让女儿如此开颜,看来她这个傻女儿当真是用情颇深,又一边和沈令月说笑几句,直到沈令月面上的失落沮丧之色全然不见,这才道:“那宫女既然不合你的意,打发便打发了,只是她一离开,你身边就空了一个大宫女的位置出来,可想好放上谁了?” 沈令月一听这话,心中一动,道:“母后是想给女儿添一个?” 皇后道:“先说你心中可有人选。” 沈令月摇摇头:“我把知意提上补了她的位置,只是知意本来就是伺候我的贴身宫女,并不另占大宫女的份额,所以现在为止还空着一个,暂时还没想到谁。”说到这里,又倒在皇后怀里,撒娇道,“母后,要不您帮我看顾一下?” 皇后笑道:“现在不嚷着要自己挑人了?” “人还是要挑的,但是把关要母后来。”沈令月道,“知意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不是从母后这边过的路子,也不算是就此胆怯了,但总要学着谨慎一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本来母后不说,女儿也是会抽空求母后帮一帮、把一把关的,只是现在暂时还没个人选,就搁置了,没有和母后说。” 仔细想了想,她又道:“我宫里的宫女……还真没几个合我心意的,办些小事还可以,但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母后,你让云珠姑姑给我调/教一批新的宫女吧,就十四出头,刚要出尚宫局的,女儿要在里面好好挑几个。” “好,”皇后笑着轻拍她的脊背,“都依你。” 沈令月走后,宫女云珠从阁外入内,在皇后的示意下上前缓缓替皇后捏起肩来。 皇后靠在美人靠上,半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只是打发了人,却没有做其它准备。” 云珠小声道:“公主这是心地善良,不愿赶尽杀绝呢。” “善良也要分人分事,都做了几年的贴身宫女,怎么好说放就放了呢。”皇后闭目着养着神,“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了,可又要跌一次跟头了。”这孩子,总是那么让人放不下心。 听闻此言,云珠就揣测着道:“娘娘可要传那宫婢过来?” “暂且不急于一时。”皇后道,“不过一天的功夫,还翻不出什么浪来。” 静默了片刻,她道:“去,把常平叫过来,本宫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她。” 第41章 为母 细雨连绵不绝地下了直有六天, 终于在第六天的清晨逐渐止住,开始放了晴。 而就在雨霁初晴时, 凤兰阁传出了八公主感染风寒的消息。 皇后自责不已, 道是若非她前日心血来潮, 请了八公主前去一观新得的绣品, 本公主就不会受了风寒,连忙延医请药, 并免去了八公主的书学女红请安诸事,只让她好好安心养病, 等病好了再说。 皇帝听闻此事,点头赞许了一声:“皇后贤德。”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皇后素手轻扬, 夹了一块水晶虾仁饺放入皇帝碗碟之中, 温婉笑道, “陛下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孩子病了, 臣妾这个当母后的自然要多加关心,延医问药, 不过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如何就当得起贤德二字?陛下真是太抬举臣妾了。” 皇帝笑道:“若你还担不得这两个字,普天之下就再没有女子能担得起了。”他伸手过去, 握住皇后的柔荑素手,“朕能得你为妻,当真是三生有幸。” 皇后有些羞赧地抽回手:“陛下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皇帝哈哈笑着捻了捻髭:“朕还没到不惑之年, 怎么就不年轻了。” “陛下真是的……” 一时间,帝后二人笑语不断。 当留香小声将沈卉病倒一事说给沈令月听时,沈令月正在翻看着词集,听到这个消息,她翻书的手就是一顿。 留香小心翼翼道:“公主?” 沈令月慢慢道:“病了?怎么病的?” “听说是前日从皇后娘娘宫中回去的时候淋了点雨,初时只有些头疼,还以为是没睡好,今日整个人都难受得下不了榻,这才知道是受了风寒。”留香道。 沈令月冷笑:“她倒是身子娇弱,不过一点细雨,只来回走了一趟就受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后怎么着她了呢。也不知是真受了风寒,还是心中有鬼,只受了敲打,就怕得不敢出来见人了。” 留香没敢搭腔。 “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以后没什么大事别在我跟前提起这个人。”沈令月合上词集,“听着就心烦。” “是,奴婢记下了。” 八公主病倒一事,除了头一天皇后着急着人去请太医令来看病之外,在宫中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毕竟只是受了寒而已,在宫里且不是什么大病,太医令也说了没什么大问题,好好将养一阵就行,因此众人也都没有拿这当一回事,依旧各顾各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倒是徐瑾在入宫伴读的日子去探过一回病,见沈卉只是脸色差了点,便也放心了,继续安心地当着沈令月的伴读。 打发了惜容的头几天,沈令月间或还会感到一阵烦闷,但过了几天,她就完全恢复了心情,只是一个宫女罢了,她还犯不着为此一直怄气,现在她的好八妹也受了风寒卧病在床了,书房看不到人,眼不见心不烦,无需烦忧。 她倒是烦恼过画卷一事,毕竟她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就召了沈卉过去,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她的母后当了十五年的皇后,从她父皇登基伊始就一直稳稳地当到了现在,因此沈令月丝毫不意外皇后会得知事情的真相,她不相信她的母后一点手腕都没有,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看就又是一回事了。 宫女背主,她还可以用人心难测来安慰自己,可被小自己两岁的妹妹算计,还差点算计成功了,那就是大大的丢脸了。 当她期期艾艾地问起皇后是否知道了画卷一事、却被皇后笑着反问她为何那般紧张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皇后失笑:“如何就是丢脸了?” “……这不是说明我很笨嘛,”沈令月有些不甘心地抿了抿唇,“别的东西也就算了,给母后精心准备的贺礼还险些被人糟蹋,想想就觉得没脸。母后,你会不会觉得女儿很没用,很没有脑子?” 皇后敛了笑意,“令儿,”她让沈令月抬起头来直视自己,严肃了神情道,“母后并不这么觉得。你给母后的画卷会被人糟蹋,是因为你心地善良,根本就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自然也无从谈及防范。但当此事发生之后,你非但很快就想了个妙法将污墨掩盖过去,还找出了幕后之人,这就说明你并不笨,你很聪明,令儿。” 第50节 “可这法子是表哥想出来的,不是女儿想出来的。”沈令月啊了一声,有些失落地道。 皇后道:“母后相信,多给你一些时间,你也能想出来。” 沈令月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母后,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地夸令儿了。”平日里不是老觉得她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吗,老是跟大夸特夸她的父皇唱反调,怎么今天反着来了? “平日里都是你父皇夸你,偶尔也要母后来夸你一回,要不然你这心岂不全偏到你父皇那去了?”皇后笑着打趣了一句,又叹道,“母后本来希望你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地成长下去,什么事都不要烦心,没想到却还是发生了这等子事,是母后没有保护好你。”默然片刻后,她继续道,“只是你也不必太过为此困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摔了一跤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只要往后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就行。你素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番话,你应当听得懂才是。” 沈令月点点头:“是,女儿明白了。” “那就好。”皇后欣慰一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几点污墨换来初儿的题词,这个亏呀,你吃得挺合算。” “母后!” 被皇后一番话说得海阔天空,沈令月带着明快的笑容离开了芷阳殿,皇后却是在她离开后隐了笑意,轻叹了一口气。 云珠端着茶从偏殿走来,见她如此,连忙道:“娘娘因何烦忧?” “云珠,你说,本宫这么多年来对令儿的保护到底对不对?”皇后眉间含着一丝困惑,“本宫是不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云珠一边替皇后奉茶,一边道:“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缓缓道:“本宫是又想她能够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又不想她被保护得太好,失却了对待他人的防范之心。云珠,你说本宫该怎么办才好?” 云珠笑道:“娘娘又在多想了,公主天真烂漫,却也心思聪慧,不过小人算计,损毁一些身外之物就是极限了,且伤不了公主分毫。” “可令儿终究是要出嫁的,若出了宫……” “娘娘过虑了。”云珠轻声道,“不说公主身份金尊玉贵,便是给其他人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公主分毫,就是有,也还有驸马护着呢,娘娘不必多虑。” 想到娘家的家风和侄子的品性能耐,皇后面上就多了丝笑容:“你说得对,是本宫多虑了。”她端起茶,轻抿一口,“温室殿那边如何?” “一切如常。” “那就好。”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很快就到了四月下旬,红桃尽落、繁绿茂盛,天气逐渐转热,开始有了点仲夏时分的影子,往常这时都要开始准备去长林苑避暑了,只是今年不同,位处大夏西边的孟邑遣使来夏,随行而来的还有他们大王最小的儿子,帝后二人需宴外宾,避暑的时日就往后推了一推。 和一些唉声叹气的宫妃不同,沈令月倒是挺开心的,反正她的鸣轩殿里不缺沐凉用的水车冰块,在殿里待着也没差,最重要的还是另外一点:帝后二人共宴外宾,不说皇子公主、王孙贵胄,百官也需相陪,这就代表着谢初也会进宫,他们总算是能够再见一面了。 自从皇后生辰的百官宴以来,沈令月和谢初就没有再见过一次面,谢初身为武将,若不叫大起,平日里都是不上朝的,虽然她父皇看重他,经常召见,但也不会频繁到隔三差五就召见一次的地步,这大半个月来也只召见了两三次,还多是在宣政殿议事,天气愈发燥热,人开始变得懒散,除了皇后所居的芷阳殿和皇帝所住的紫宸殿,沈令月是哪都不想去的,就想待在鸣轩殿里躲风凉,宣政殿自然也懒得去,这人也自然就见不着了。 为此,沈跃还嘲笑过她:“什么情深义重,难得的相见之机竟还比不过一刻的风凉享受,三妹,这四个字你说出来心不心虚?”被她一声轻哼回了过去。 四月廿八,孟邑王子并使臣等一干人正式到达长安,皇帝也于当晚大宴外宾,接见孟邑王子,百官与宴。 谢初正在应邀之列。 第42章 特殊 帝后二人于麟德殿设百官宴, 为孟邑王子接风洗尘,不但百官与宴, 宫中年满十二的皇子公主也可一道出席, 同与宫宴。 沈令月本来就喜欢凑这种热闹, 再加上这一回还能见到许久没见的表哥谢初, 自然更是上心,早早地便沐了浴, 开始在寝宫里挑选起宴会上要穿的衣裳来,嫌那个繁琐、这个太艳, 挑选了半天才选了一条质地轻薄的海棠压红留仙裙,又让问颜给她梳了一个七分典雅三分娇俏的发式, 簪了前几日从皇后那里拿来的海棠玉碎步摇, 额间坠了明月流苏坠, 这才满意了自己的打扮,对着铜镜抿出了一个带着浅浅梨涡的微笑。 申时六刻, 麟德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孟邑王子并使臣都在宣政殿内接受皇帝的接见, 还没有入殿,因此余下的官员都在外面三三两两地站着,交流着孟邑此次来使的理由和猜测。 宫宴未开, 众人不好进殿入座,就都在殿外聚着,不过麟德殿一宫所占之地甚广,百官有百官的站地, 皇子公主也有皇子公主的坐处,因此沈令月随意笑着应付了几句其余几个公主的问候,就把目光放在了远处的那一堆官员中,试图寻找到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影。 只是人还没有找到,一个声音就从她背后响了起来,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三妹,在找谁呢?” “二哥?”意外碰上了沈蹊,沈令月惊喜不已地转过身,连忙上前几步接替了推着轮椅的蜀王府下仆,笑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沈蹊笑道:“父皇设百官宴接待孟邑来使,二哥自然要来。”又微微颔首,回应其余公主的见礼。 沈蹊腿脚不便,若非必要都在蜀王府内待着,甚少进宫,兄妹两个难得碰面,自然要好好叙上一番,沈令月就暂时忘了谢初,推着沈蹊往一边树荫葱郁的地方走去,一边询问着他近况如何。 “尚好,”沈蹊简略道,“只要日头暖起来,双腿就会有几分暖意,鲜少会再犯寒痛,约莫已经有一个月没犯过了。” 但凡腿脚不便者,多数都会在阴寒天觉痛而暖燥天觉缓,这是正常现象,沈蹊这几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沈令月却依然很是高兴,觉得沈蹊的腿在慢慢好起来:“太好了,二哥,这是好现象,你的腿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沈蹊也不败她的兴致,只笑道:“那就借三妹吉言了。”又道,“方才见你环视四顾,远眺百官,像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三妹,你可是在找什么人?” 沈令月不依道:“二哥,你既然都猜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沈蹊浅笑:“那三妹找着想见之人了么?” 沈令月有些抱怨了:“二哥明知故问。” “也是,若是找着了人,三妹怎么还会理会我这二哥呢,定是早跑到别人那里去了,把我这可怜的哥哥抛之脑后。” “二哥!” 见沈令月真的有点恼了,沈蹊连忙笑着安抚她:“好好好,不说了。不过你还是别找了,见不着的。” 沈令月一愣:“为什么?”她有些失望道,“他不过来吗?” “宴请外使,还没有哪个官员能不来。” “那他……” “此次孟邑不仅派遣了使者过来,孟邑王子也随行而至,并非寻常邦交之礼。”沈蹊道,“所以父皇一定有所疑虑,在宣政殿里和他一道接见来使的,除了大哥之外,定还有文武两方大臣。” “你是说他在父皇那?”沈令月眸光一亮,“晚点才能过来?不是不来?” 沈蹊含笑点头。 第51节 “那就好。”沈令月放心了,笑嘻嘻道,“二哥,谢谢你啦。” 沈蹊失笑地摇头:“你啊,满脑子就想着你那表哥去吧。” “哪有,我也是很在乎二哥的。”沈令月嘟起嘴。 沈蹊但笑不语。 兄妹两个就这么在树底下静静地吹了一会儿风,日头逐渐下沉,天边的火烧云也越发艳丽起来,几乎铺满了一整个西天,金黄色的光芒笼罩了大地,照得麟德殿外的十二根柱子泛着金辉,呈现出一种昏沉的美景来。 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沈令月有些恹恹地抱怨:“这么大一片晚霞,明天肯定又是个大热天了,真是糟心。” “三妹很怕热?” “嗯。”她连连点头。 沈蹊笑道:“那也无妨,就算是短了紫宸殿的冰块,父皇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现在呀,你的鸣轩殿怕是整个长安最舒适之所了。” “那也不能总是在里面待着呀,多无趣。”沈令月撇撇嘴。 沈蹊没有搭腔。 沈令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她的二哥常年坐于轮椅之上,蜗居于一方蜀王府内,她这话在他耳中听来不知会怎么刺耳,连忙笑着补救道:“不过这么热的天出去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待在殿里,看看书、作作画,也很好。” 沈蹊依然没有开口。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沈令月心中的愧疚越来越大,慌张也越来越多,都要开口跟他道歉时,他才道:“三妹,在这宫中,取了名的皇子一共有八位,公主有十五位,但是只有我和大哥是从足字旁的,也只有你的名字没有以花卉来命名,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知道。”沈令月忙不迭带着一点讨好地道,“因为我们都是母后的孩子,自然和其他嫔妃所生的不同。就是八妹,也因为被抱到了母后宫中抚养,而没有从一般的花朵名字,得了个卉字的总称。” “是啊。”沈蹊轻声道,“父皇对母后情深义重,所以只要是母后所出的,在他眼中就都是特殊的,不同的。他从名讳上就开始区分,以加重这一份特殊的力度,所以,我们和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是不同的。” 沈令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不安。 “二哥,你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我只是在想,”沈蹊静静道,“在父皇眼中,我和大哥是特殊的,地位和份量比其他皇子都要重。” “嗯。”沈令月等待着他的下文。 但沈蹊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也或许是来不及说,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一句话之后不久,帝后二人并孟邑王子等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麟德殿,在众人拜见之后主礼开宴,纵使沈蹊想说什么话,也都没机会了。 宫宴已开,众人落座。 除了在开宴前见礼孟邑王子之外,今晚的宫宴和平常并无二致,众人也都是分席依次落座,只是皇帝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唤沈令月去身旁坐着,沈令月就照着规制坐在了公主一席首位。 一时宴开乐起,或许是为了让孟邑王子感到亲切,今晚的这场宫宴较之往常多了几分异国风情,孟邑多胡曲,热情洋溢的曲调让殿内多了几分热闹,只是沈令月还想着沈蹊的刚才那一番话,心里总压着一点事,便没什么心思去欣赏这些,虽然沈蹊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还带着些许浅笑,但她心底总有些不安,总觉得她二哥那番话说得不同寻常。 为什么二哥会突然提及名讳一事?还特意强调了父皇对他们几个子女的特殊对待?是因为什么人的缘故吗?还是…… 就这么心怀疑虑了半晌,沈令月才渐渐把这份不安压进了心底,转而欣赏起已经在殿上跳起回旋舞的孟邑舞姬来。 一定是她想多了,因为她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她二哥想起了伤心往事,这才有了这么一段感慨也说不定。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殿上的舞姬是随着孟邑使臣一道过来的,这是孟邑献给大夏的见礼之一,因此跳的舞蹈都充满了奔放张扬之力,沈令月对这种舞一向没什么兴趣,只看了几眼就厌了,眼眸一转就在殿中来回扫视着席上众人,寻找起来谢初的身影。 麟德殿内的席位都是有规制的,就算这次多了孟邑王子使臣几人,也只是顺延席位,并不会大改到哪去,因此沈令月很快就看见了谢初,但还没等她展露一个微笑,谢初就带着几分厌烦之色起了身,转身朝着殿外走去了。 沈令月了然,看来她这个表哥也和她一样,不喜这些胡曲回旋舞,觉得今晚的这场宫宴很是无聊。 她本想跟在谢初之后也起身离开,但公主席位处于前列,不好贸然走动,因此沈令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殿堂中的舞姬舞到最热烈的部分、吸引了最多人的目光,这才偷偷地敛了衣裙,对着身后的留香知意使了个眼色,就在二人的掩护下往后转身离开了。 很快就来到了殿外,此时夜幕已降,夜色深处,虽然已经燃起了在殿外挂着的所有宫灯,但从里往外看还是有些昏暗,看不清外边的景致。沈令月离开得有些晚,谢初好像也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只是离开了殿内在殿外站着,似乎是往什么别的地方走了,深沉的夜色中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沈令月立在廊下,望着渐沉的夜色,一时有些迷茫。 到底去哪了呢? 其实沈令月原本的想法是对的,谢初只是受不了殿内那过分热闹的氛围才离开的,并且只是想在外面转转,毕竟陛下娘娘还在殿上坐着,他偷偷出来一会儿不要紧,直接走人就不行了,因此也没有离开麟德殿的打算,只是就在他顺着吹来的凉风随意走到一处地方时,一声惊呼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公主!”发出惊呼的似乎是个小丫鬟,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紧张,“还是、还是让奴婢们来取吧,公主,这太危险了……!” “没关系……”一个女子声音道,带着几分虚弱和费力,“马上就够到了,还差一点……” 第43章 惊情 谢初的第一个反应是掉头离开。 虽然这里还在麟德殿的范围内, 算不上后宫之地,但那宫女口口声声地叫着公主, 显然对方来头不小, 他可不想再被谣传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了, 还是先走为上的好。 只是还没等他转过身, 前面就传来了几声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方才惊呼出声的宫女之话:“公主, 这太危险了,奴婢们这就找人来帮忙……谁在那里?” 好似是瞧见了谢初的身影, 那宫女的脚步声变得急促了些,声音也抬高了:“你是哪个宫里的?八公主的帕子被风吹到了树上, 快过来帮一下忙!” 谢初脚步一顿, 皱起了眉。 八公主?这名字他好像有点熟悉, 在哪听过? “不用了,梅雪, 快回来。”先前那个女声此刻仿佛有了点力气,话里的虚弱意味少了几分, “我已经拿到了,用不着叫人了,你这丫头……” 两个脚步声重叠在了一起, 就在谢初预感不妙转身欲走时,那宫女已经跑到了附近,也借着手中灯笼的烛光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惊呼一声, 跪下行礼道:“谢……谢将军!” “梅雪,叫你不要去找人了,你——”紧接着,后头的那个女子也跟了上来,见到跪在地上的梅雪先是一惊,而后就睁着一双眼眸看向谢初,面上泛出几分惊异之色,而后逐渐漫上了几抹晕红。 像是不敢置信一般,身段窈窕的淡衣少女睁大了水眸:“你——”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谢初当即单膝跪地,垂首见礼道,“末将信步至此,并不知殿下在此,无意间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第52节 “啊……没事,将军快快请起。”头顶响起一个有些无措的声音,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一番见礼一样,带着几分慌张,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一般,“我也是无意至此,没有想到——” 声音戛然而止。 有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笑意。 “表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沈令月拨开垂在她身前的枝桠嫩叶,踩着落叶草芽来到二人跟前,笑意盈盈道,“怎么一声不响地就从殿里偷溜出来了,还不跟我打声招呼,让我在外面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又看向沈卉,眼中笑意更甚:“呀,八妹,你不是还在病中吗,怎么出来了?晚上风大,附近又有湖水,吹的风都带着凉意,要是一个不好,加重了病症可就不好了,还是快回去吧。” 沈卉脸上带着几分奇异之色的红晕还未褪下,笑容就已经僵在了唇边。 她看着沈令月,或许是卧病在床了近半个月,她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瘦小,再加上她着了一袭素淡的长裙,在一袭海棠红的沈令月面前更显怜幼,看着都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感觉。 “……三姐。”她轻声道,面色重新染上了几分苍白。 沈令月笑应了一声。 “八妹?”谢初跟着问了一声,站起身看向沈令月,惊疑不定,“她是……” “怎么,表哥还没有想起来吗?”沈令月灿烂笑道,“上次的千秋宴,送了一幅百蝶采蜜图的就是我这个妹妹,当时表哥不是还说,听着和我的十二花月集有些像吗,就是不知道哪个更好看些。” 谢初恍然:“是她?” 意识到面前这个身量纤弱的少女很有可能就是当日毁坏沈令月画卷的真凶,谢初对她的观感就有些不怎么好了,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止住,没有说出来,只是皱眉看向沈卉,眼底多了丝探究。 “是啊,”沈令月笑容不减,“怎么这么巧,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碰上了?表哥,八妹,你们两个不会是想背着我做些什么好事吧?” 谢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别乱说!”他连忙否认,“我不过想来湖边吹吹风,无意间碰上了她而已,公主,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是么?”沈令月笑眼弯弯,“表哥,我可是找了你许久才找到的,你们倒好,无意间就碰上了,可真是有缘。” 谢初:……这话他该怎么接? 一直都没有出声的沈卉却在此时笑着道了一声是,捂着帕子有些虚弱地咳了一声,轻声细气道:“当日除夕宫宴,我也曾于此地偶然遇见了闲庭信步的谢少将军,没想到今日竟是又往事重现,再一次在这附近遇上了,恍惚间差点以为回到了过去。三姐,你说这是不是很有缘?” 没想到沈卉会说出这番话来,谢初惊得睁大了眼,连忙看向沈令月想要开口解释,可沈令月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无视了他,对着沈卉笑道:“八妹,你尚在病中,如何就来了此地?可是也想凑一凑热闹,参加今晚的宫宴?” 沈卉缓缓摇头:“我不过是在房里待久了,觉得闷,这才出来走走,散散心,无意间来到了这里。”又对着沈令月福了福身,行了一礼道,“既然三姐也来了这里,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梅雪,咱们走吧。” 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宫女这才起了身,匆忙对着沈令月行了一礼,拿起灯笼转身跟上沈卉,为她提着灯去了。 或许是尚在病中的缘故,沈卉走得有些慢,眼看着身影将要没入前方的葱葱树影之中,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回眸看了二人一眼,眼中蕴含着几许氤氲的水气。 谢初眉头微蹙,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沈令月则是展开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八妹,夜路难走,当心。” “多谢三姐关怀。”沈卉也回了一个笑容,这才收回目光,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公主,我跟她——”脚步声一远去,谢初就立刻看向沈令月想要解释清楚他和那八公主真没什么关系,却惊讶地发现沈令月已经离他走远了好几步,一愣之下连忙追上,“公主?” 沈令月不理他,径直往前走着。 她走动的步伐有些大,也有些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一般,走得发间步摇摇晃不已,发出清脆的细碎轻响。 谢初又叫了她好几声,见她都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去,理也不理他,没有办法,只能快步上前拦在她面前,几分无奈地道:“表妹。” “呀,表哥?”沈令月像是才发现他一样讶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初又好气又好笑:“我根本就没离开过,我刚才不是喊了你几声吗?” “有吗?”她一脸疑惑。 “你没听见?” “听见了。”沈令月道,“可你刚刚喊的明明是公主,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喊我还是在喊八妹?” “你……”谢初无奈,“表妹,你别气了,我是真的无意路过,这才不小心和她遇上的。” “我知道呀。”沈令月笑吟吟道,“而且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方才被蚊子咬了几口,又痒又疼,心里头燥得很,这才有几分火气。但是这火不是冲着你来的,所以你不需要解释什么,也别怕,我没在生你的气。” 谢初:“……”鬼才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但是沈令月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劝了她会说没必要,解释了她也不听,只能道:“表妹,你别生气了。” “我生你的气作什么。”沈令月笑得愈发灿烂,“你又没有咬我一口,又没有碍我的眼,我何必跟你置气?” ……明明就是一幅置气的模样。 谢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沈令月明显正在气头上,想必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只是就这么让她气下去也不好,总得把事情解释清楚,要不然这误会就大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骂着自己这是什么运气,不过出来吹个冷风,怎么就吹出这么一堆破事来了。 “那个八公主,”最终,他决定以沈卉作为切入口,毕竟在这之前他都没见过沈令月这幅生气的模样,她今晚会这么生气,想来一定有那个八公主的很大功劳,“就是上次毁了你画卷的那个?” 沈令月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表哥,你觉得她像是那种人吗?” 谢初一愣:“什么?” “我是说,你觉得她像那种人吗,那种在暗地里使坏、在人背后做手脚的奸诈小人?”沈令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么弱柳扶风的女儿家,怎么会是那等小人呢。表哥,你说是吧?” “她?弱柳扶风?”谢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一声道,“人家可比你要厉害多了,挂在树上的帕子都能自己一人爬上去捡回来,你说她弱柳扶风?” “了不得,表哥。”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沈令月原本已经和缓了的神情就又变回了原样,笑眯眯道,“你们不是偶然遇见的么,怎么你就知道人家的帕子挂到树上了,还知道她一人爬上去捡了回来?” “……” 第53节 第44章 问情 谢初算是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该说话,多说多错。 可他要是不开口解释, 沈令月一定会更气, 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嘛!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谢初满心无奈, 沈令月心里也不痛快, 在殿外找不着人影就算了,可当她在周围转了一圈才顺着吹来的凉风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时, 却看见了谢初向沈卉单膝跪地行礼的场景,虽说臣子向公主行礼天经地义, 谢初也全程都低着头,没有半点理会沈卉的意思, 可她就是生气, 气沈卉的作妖生事, 也气他大半夜没事乱跑。 尤其是在她看清了沈卉那一脸的惊喜神情与晕红的双颊之后,更是怒从心起, 差点把手心的皮都掐破了,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力气才没有当场甩脸走人, 而是挤出一副微笑来应对两人。 好在沈卉虽然故作姿态,但谢初的反应还算不错,勉强过了关, 没有让她更加糟心,但饶是如此,沈令月也依旧心中不满,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把他晾上个十天八天,不理会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这样招蜂引蝶,尽惹来这些幺蛾子! 两人就这么一个不快一个无奈地对视着,晚风拂过,带着丝丝的水气与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热浪与浮躁,也吹散了沈令月心头的部分怒火。 沈令月渐渐冷静下来,看向立在她跟前的谢初。 或许是因为一同在宣政殿内接见外宾的缘故,谢初虽然还是以环珞束发,没有束冠,却是少有的穿了一回武将官服,黑底玄边的劲衣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纹路,玉带勾边,衬得他整个人都英姿勃发,较之往常更多了一分威压气势。 而现在,这个本应该神采四溢的少年将军却安安静静地立在她的跟前,虽然眼中写满了无奈和不解,也明显是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焦疑神情,却没有半分对她的不耐和不满。 意识到这一点,沈令月的心情好转了不少,脸色也重新和缓了几分,微笑道:“表哥,夜来风急,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时间了,该回去了。要不然,被人发现擅自离殿,说不定明儿一早就有言官上奏,参你一本目无外宾了。” “没事。”谢初立即道,“参我的折子多了去了,不怕再多一本。” 他说的是实话,一开始那些言官参他时他还会感到一点烦躁,觉得那些言官是在没事找事,但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参就参吧,反正只要陛下不在乎,他又不能少块肉;不过现在,他这么说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还不想立即回麟德殿去。 他有一种预感,他要是不立刻解释清楚今晚这件事,那么以后就没有解释的机会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好解释的,偶遇还能怎么解释?可沈令月明显不这么想。 所以他还不能回殿里去,最起码在解释清楚前不能。 沈令月被他这话逗笑了:“表哥,你可真是特立独行,往常只有怕言官参本的,像这般毫不在乎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一笑,整个人的神情都活泛了不少,一双杏眼更是落满了天上的星子一样亮晶晶的,看得谢初心头一松,也随着笑道:“债多不压身嘛,参的折子多了,也就随他们去了。” 沈令月又笑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板起了脸,冷眉道:“别以为插科打诨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想得倒美。” 谢初有些冤,他可真没有这个打算:“我没想糊弄,是你不肯听我解释。” “我有在听啊。”沈令月道,“可你还没解释呢,为什么你知道她上树取回了帕子?难不成在我到来之前,你们已经遇上了有好一会儿了?” “当然不是!”谢初紧张道,要是让她这么误会了那还了得,“我是从刚才那宫女说的话里面猜的。”接着又把他如何顺着凉风走到这里、又如何听闻宫女惊呼、想掉头离开时被叫住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得那叫一个详细,生怕沈令月听不明白,或是听明白了还要挑理。 沈令月听明白了,也没有挑理,笑盈盈道:“原来如此。要是那会儿没有宫女叫住你,你是不是转身就走了,表哥?” 谢初扯了扯嘴角:“不然呢?光是一个横刀夺爱的流言就已经够我受的了,再来一个,我可受不了。” “嗯……说的也是。”沈令月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才得了三公主的芳心暗许,又于月下和八公主相会,这流言要是真传出去,那可够你喝一壶的了。” 听到芳心暗许这四个字,谢初心中一动,随即又强压下这份悸动,道:“是啊,所以我才说你误会了,我走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停下来跟她说话。” 沈令月抿嘴一笑:“看来表哥对这个传言怨气颇深啊?” 他没好气道:“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被安上这样一个名头,要是换了你,你能高兴得起来?” “那要看是谁了。”沈令月还真设身处地地仔细想了一下,“如果那个被横刀夺爱的人是你的话,我就高兴。” 谢初:“……”又是一句没法接的话,这丫头能不能说一两句他能接得上的正常话? “好啦,不说这个了。”见他默然,沈令月也不继续逗他了,负手笑道,“表哥,你不是想要我消气吗,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得满意了,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谢初低头看她一眼,神色平静:“你不是说,没有在生我的气吗。” “我现在生气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你在生气,在生气。”谢初连忙安抚她,他真是怕了这位祖宗了,简直就是他命里的克星,轻不得重不得,真是要了他的命。“是,我是想让你消气……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别担心,只是一个小问题。”见他答应,沈令月笑得更欢,颊边梨涡也显了出来,看着就觉甜美,“表哥,你觉得我和八公主谁更漂亮?更入你的眼?” 谢初猛地抬眼看向沈令月。 沈令月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谢初只觉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跳得异常用力,似乎下一刻就能跳出他的喉咙,一下又一下地跳个不停。 怔忪半晌,他才有些心慌地干笑道:“这是个什么问题?长安内外,谁不说你三公主琼姿芳貌,丽色天成,是个绝世佳人,根本就——” “我要听你的回答。”沈令月仰头看着他,上前一步,靠近他道,“表哥,我要听你的回答。我和八妹,谁更入你的眼?” “我……” 谢初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喉头有些干涩,望着面前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的沈令月,一时间竟生出了一种想要闪躲的冲动。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沈令月此问的意思。 她要问的不是她和那八公主谁更美、谁更入他的眼,而是—— “公主,我——” “不好回答吗?”沈令月打断了他的话,“难以宣之于口?” 谢初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 “表哥,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是不是?”沈令月步步紧逼,“那为什么不说出来?无论答案是什么,总要说出来才行,像这样锯嘴葫芦一样闷着不说话,对我们都不好。” “还是说,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再也拖不下去的那一天?” 第54节 “表哥,我也是个普通人,也是有耐心的。我现在对你还抱有很大的热情,所以可以坚持不懈,就算你冷眼以待,也可以不计较,依旧对你笑脸以对。但你不会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你再这么拖着,总有一天会把我的耐心耗光的,我不想有那么一天。” “表哥,谢初,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初抿紧了唇。 他垂眸看着地上被风吹动的草芽,半晌不语。 “谢初,”沈令月轻声道,“回答我。” “……有个问题,”谢初抬起头看向她,“这半个月来一直都压在我的心头,让我想不明白,也想不通,为此辗转反侧了许多个晚上。” “什么问题?”沈令月道,“是和我有关的吗?” “是。” “你说。” “我在想……”谢初慢慢道,“如果当初在长林宴上拔得头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顾审言,或者是其他人,公主,你还会对我另眼以待吗?” 自从那一晚张氏再度提起赐婚一事之后,谢初心里就有些迷茫了。一开始,他还在疑惑自己怎么就这么关注那个丫头了,不过几个宫女的无心之言,他就巴巴地跑去人家宫里,还给她题了词,到了后来,则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了。 沈令月之所以会对他这么热情、这么耐心,就算被他几次冷言拒绝也不退却,就是因为那一日他在长林盛宴上拔得了头筹,让她以为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是她夫君驸马的不二人选。 可如果当初第一名不是他呢?是另外一个人呢? 她是不是还会注意到他? 一开始,他只觉得荒谬,暗笑自己无聊,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还拿来设想,可不知不觉的,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想越心烦。 如果当初他不是长林宴的胜者魁首,沈令月到底还会不会看上他,选他为驸马,喜欢上他? 她这么对他,到底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当初射出去的那致胜一箭? 如果当初的胜者不是他,那么沈令月是不是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两个也不会再有交集,只会成为这天底下最普通不过的一对表兄妹?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事情已经发生,再去假设也没有任何意义,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借着这个机会问了出来,问出了这个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沈令月看着谢初笑了:“表哥,这个问题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你在长林宴上拔得了头筹,这是事实。” “是。”谢初喃喃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可我……还是想知道答案。公主,如果当初获胜的那个人不是我,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 沈令月道:“不会。” 第45章 定情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谢初整个人僵立在地,无法动弹。 望着一脸平静的沈令月, 他想笑着说些什么, 可是笑不出来, 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忘了如何言语,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手心也发着冷,蜷曲不得。 “表哥?”或许是见他半晌没有反应, 沈令月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 “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如果当初是别人夺得了头筹, 我自然不会注意到你,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谈天了。人们素来都只记得状元郎的名字, 可有多少人能记得同期的榜首探花姓甚名谁呢?为首者名满天下,次者籍籍无名, 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一个道理。” “……不错,本是如此。”谢初费了好大劲才找回了声音, 低声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就只有一个,你回答得很好, 没什么不对……” “那就好,”沈令月轻快一笑,“刚刚看你的神情,我还以为是我说错什么话了,担心了好久。”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快甜美,原本只要看到这个笑容,谢初就算再怎么心烦无奈,也总有一刹那是心情明亮的,沈令月的笑容对他总有这样的一种感染力,可现在,他只觉得满心苦涩,像是吞了一口黄连,卡在喉中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你没说错。”他道,声音干涩,“错的人是我。” 沈令月微微一笑,没有计较他这句话:“好了,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就轮到你了,表哥。” 谢初一怔:“我?” “是啊,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沈令月道,颊边梨涡再现,“表哥,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对你是怎么想的?”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谢初只觉得一阵好笑,这个问题在一盏茶前于他还算是一个难题,可现在再度提起,却总觉得像是一个笑话,他自嘲道,“公主,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道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你对我根本不是什么喜欢,只是因为我当日在长林宴上得了第一名,成了你眼中‘天底下最最厉害的男儿’,所以才会觉得该喜欢我罢了,实际上你谁都能喜欢,只要他在长林宴上拔得头筹,他就能入你的眼,成为你的驸马,你的意中人。” 沈令月美目微睁,一脸当然地道:“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才喜欢你。” “所以——” “可是这和我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道,“我问的是你的想法。表哥,”她抿嘴笑着看向谢初,“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谢初闭了闭眼:“你还是没有搞清楚我的意思。” “我清楚。”沈令月道,“你想说如果当初在长林宴上获胜的人不是你,我就不会喜欢你,对不对?可现在那个获胜的人是你啊。” “我宁愿那个人不是我!”谢初冲口而出,等看见了沈令月有些被他吓到的神情,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太冲动了,我只是……有些太混乱了……我……” 他用力抚了抚额,自责、可笑、悲愤、无力,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差点让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会儿又觉得沈令月太心狠,一会儿又觉得其实沈令月说得很对,只是他自己一直在那边自作多情而已,一时思绪纷乱,勉强才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 他看向沈令月,有些止不住地眼眶发酸:“沈令月,你怎么……怎么就这么……” “没心没肺?”沈令月笑着接过了他的话,“表哥,你不会也想这么说我吧?大哥前几天才这么骂过我呢,你又来,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谢初笑着摇头,他已经懒得去想这些东西了,他只想快点把事情说清楚,然后了断一切:“既然你想要我把话说清楚,那我们就说清楚吧,我们——” 沈令月打断他的话:“表哥,你要拒绝我吗?” 第55节 “不是拒绝。”谢初静静道,“只是把话说开。公主,你——” “表哥!”沈令月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其实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她道,“如果当初在长林宴上获胜的人不是你,而是其他人,我或许会选他为驸马,也或许不会。” 谢初心中一动,他知道他不该抱有一点幻想,可他依旧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他长得不一定合我眼缘呀。”沈令月笑道,“我要求可是很高的,除了文武双全,长相也要好看,要不然,他就是厉害到天上去,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谢初心一沉,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这是要庆幸他爹娘给了他一张好脸吗?果然是长安传言恣意骄纵的三公主,就是不喜欢的理由也那么的与众不同。“长林宴上多青年才俊,说不定就又有一个少年英侠夺得了头筹呢,就跟我一样。” 沈令月夸张地感慨一声,笑眯眯道:“原来表哥觉得自己是个少年英侠啊,自己夸自己,真是不害臊。” “……”他自夸一下怎么了? 见谢初再一次被她挤兑得无语,沈令月先是颇为得意地好好笑了一会儿,而后才收了笑,仔细想了一下,摇头道:“不行,我还是不会喜欢他们。” 谢初这下是真的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他疑惑地看向沈令月,“他们不是和我差不多吗。” 沈令月笑而不答:“表哥,你今天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我——” “不过夫子也说过,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心有疑惑,是要问出来。但也不能总是我来回答,有来有往才为礼,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表哥。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才会告诉你原因。” “好。”谢初一口答应,“你问。” 沈令月道:“如果不是我这么多天来主动接近你,和你谈话,和你聊天,表哥,你还会对我动心吗?” 夜风轻缓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不远处麟德殿内的胡曲顺着夜风而来,少了几分热烈,多了几分沉静。 望着面前眉如远黛、眼如秋波的沈令月,谢初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一开始,他是下意识想要否认的,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否认也没有了什么意义,反正这本来就是一场错误,只是因为一个巧合才导致了现在这幅模样,再纠结喜欢与否未免太过可笑。 否认了又怎么样?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吗? 承认了又如何?沈令月喜欢的又不是他,她喜欢的只是那个当日在长林宴上获得第一名的魁首而已,至于那个魁首是不是他谢初,根本无关重要。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回答的意义,因此谢初犹豫良久,还是选择了沉默。 从问出刚才那一句话开始,沈令月就一直紧紧地盯着谢初,没有错过他一丝神情的变化,如今见他沉默以对,也不生气,反而很是欢欣地笑了,笑容灿烂。 “我决定了,”她道,“表哥,我以后要把你剔除出于才智上深得佩服之人的名单里。” “为什么?!”谢初有些懵了,这丫头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了?他刚刚说错什么了吗?可他刚才明明什么也没说啊! “因为你是个大笨蛋。”沈令月道。 谢初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大笑话。 “不信?那我说给你听。”沈令月上前一步,樱唇轻抿,漾出一个笑容来,“你呀,也就只有这张脸能看看了,身手也还行,字也写得可以,偶尔给我出出主意也不错,勉强算是文武双全吧。但真要说你聪明,还是太抬举你了。” 谢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怎么就抬举我了?”之前不还说他性通敏达智勇双全吗,怎么又改了评价?他哪里就像个笨蛋的样子了? “哪里都抬举你。”沈令月道,“表哥,做人太过自信可不好。” “……” “就像我现在一打岔,你就忘了刚才的事,原本还苦着张脸呢,现在又立刻鼓成了一个包子,有哪个聪明人会像你这样立刻忘事的?” 谢初叹了口气,难以沟通的那种心累感居然又回来了,真是神奇的久违。 “三公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那个问题才行。”沈令月道,“表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又赶在谢初开口前道,“不许说谎,我讨厌说谎的人。” “……” “也不许沉默,要不然以后都别跟我说话了。” “……以前不喜欢。” “那现在呢?” 谢初抿唇,别开了目光。 沈令月催他:“表哥,你说话呀。”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了,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吗?”沈令月道。 “我——” 看出他有点退缩的意思,沈令月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表哥,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她看着他,平静道,“这一回你不说,那么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说了。” 谢初立刻把目光放回了她的脸上:“我……!” “表哥,你要当逃兵吗?” “没有!”谢初这回回答得很快,“我不会当逃兵,我……” 或许是逃兵让他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和严肃性,也或许是沈令月一眨不眨的晶亮眼眸给了他勇气,谢初深吸了口气,最终在沈令月的注视下点了点头:“没错,我现在……是挺喜欢你的。” 话音刚落,沈令月就弯眉笑了,如山茶朝露,又如圆月清辉,眸盈秋水,姿容妍绝。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谢初明白了一笑倾城的意思。 他望着沈令月,一时怔然。 第56节 沈令月轻快道:“好了,既然表哥都说了实话,那我再藏着掖着也不好。”她说着,又上前半步,两人本来离得就近,这么一来,更是只剩下咫尺之遥,谢初想要后退,但被沈令月的话给定在了原地,“你实在太笨啦,表哥。纵使那一天获得头筹的人不是你,可我依旧不会喜欢上其他人的。你怎么也不想想,长林宴每年都会举办,其它大大小小的宴会更是数不胜数,每一次都有人胜出,获得魁首,如果每一个胜者我都要喜欢,那我岂不是每举办一次宴会就要换一个喜欢的人?我是这么水性杨花的人吗?” “可这次不同,”谢初喃喃道,“这次是陛下娘娘特意为你举办的——” “这是谣传!只有你这么笨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话!难道没有人告诉你长林宴是用来干什么的吗?是给父皇用来选拔青年才俊的,是国之大事!若只是为了我一个人选驸马就这么劳心劳力劳财地举办这样一场盛会,不说那些御史言官会把折子堆得山高海高,就是母后也不会同意,我只不过是恰好来了兴致选你为驸马罢了,你怎么这么笨呐!” 又叹,“这世道真是不给女子一点活路,规矩是我们守,有什么错处也是我们来担,你们男子就好了,乐得逍遥自在,还能得一个桀骜不羁的美名。” 谢初心道若你还不算活得恣意,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快活人了,一边道:“桀骜不羁可不是什么美名……算了,不提这个,你确实是在长林宴上选了驸马,那——” “表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老实说,他不相信。 知道他闷葫芦的倔性又犯了,沈令月撇了撇嘴,也不等他的回答了:“算了,看你的样就知道你不信。可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的确确是一见钟情,做不得假。” 谢初道:“你只是见我长得好看才一见钟情,要是我长得难看,你还会对我一见钟情?”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呢?” “……” 见他又一次无言以对,沈令月再度微笑起来:“表哥,你信不信,那一次若是顾审言拔得了头筹,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更不会选他当驸马?” “……那要是其他人呢?” “也不会。”沈令月道,“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才站了出来,跟父皇进言,在大庭广众之下选了你为驸马。” “只有你是特别的,表哥。” 这番话下来,说谢初心里没有翻江倒海,那是骗人的。 他看着沈令月,神情震动:“你……” “嘘。”沈令月素手轻抬,伸出纤纤细指点于他的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表哥,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你拔得了头筹,是为魁首,这是事实;我选了你为驸马,要你娶我,也是事实……我喜欢你,更是已成定局,再无他设。” 唇上的指腹触感鲜明,谢初就算是想要无视也做不到,心更是跳得飞快,他想说点什么,可因为有沈令月的指腹抵着,他不敢贸然开口,就这么僵持着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直到他与沈令月那一双闪烁着笑意的双眼对上,这才一个激灵,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手,心潮起伏道:“可是你刚才说,如果我没有获胜,你不会——” “那是我骗你的。”沈令月干脆道,狡黠一笑,“表哥,你都冷落了我这么多回,我骗你一下,扳回一局,应该不算过分吧?” “你——”他不敢置信,“你说真的?” “嗯……或许我们发展得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但是嘛……我觉得你的性子很合我的口味,迟早有一天会像现在一样喜欢你的。表哥,我这么说,你开不开心?” 若说前半句话还能让谢初震动一会儿,那么后半句明显是调笑的话就让他有点谨慎了,他很想相信沈令月说的是真的,可他实在是怕了沈令月这反复无常的性子了,真真假假,他都快要分不清了。 他苦笑道:“公主,你别再逗我了。” “我真没有逗你,表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沈令月睁大眼,满脸无辜之色,“越和你相处,我就越是喜欢你,表哥。” 谢初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沈令月,半晌才道:“公主,你不要再说笑了,我会当真的。” “那就当真。”沈令月道,“本来我也没有骗你。” “你呢,表哥?”她轻声发问,“你也和我一样,越来越喜欢我么?” “……” “告诉我答案,”她再度往前凑了凑,二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了一起,“表哥。” 很难说清楚谢初现在是什么感觉,他像是如坠云雾,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可思维却又异常清晰,知道他面前的人是谁、又在说着什么话,一半恍惚一半明了,奇异的情感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住,心底也有什么正在喷涌而出,促使着他上前做出回应。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他给了沈令月一个拥抱。 伴随着少女温软的身子入怀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味,淡淡的,和那一日他在袖口处闻到的很像。 “是。”怀抱着沈令月,谢初低声道,“我喜欢你。越相处,越喜欢。” 第46章 诉情 就在谢初低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夜风也悠然轻起,带着一阵不知名的花香味席卷而过, 飘过两人的身旁。 一时间, 月上枝头, 暗香浮动。 冷不丁被抱了个满怀, 沈令月先是好好地呆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 双颊逐渐升腾起一阵热意。 她曾歪倒在皇后的怀中,也曾笑倒在皇帝的怀抱里, 可却是头一遭被别的男子这么拥抱,不由得心慌意乱, 只觉得脸颊处的温度烫得惊人, 也不知是自己的, 还是谢初的。 羞涩的同时,一股欣喜之情也从心底漫了上来, 逐渐溢满了沈令月的整个胸腔,使她下意识地樱唇轻抿, 漾了一个笑容出来,梨涡深深。 “表哥,”她抬起头, 抿着唇笑着看向谢初,“你这是……承认了?” 谢初也低头看她,眼底罕见地印了几分笑意:“是。” 沈令月一愣。 “怎么了?” “没什么,”她有些怔怔地回答, “只是刚刚发现了一个问题。表哥,原来你对我还真是一直板着张脸啊……” 这回换谢初愣了:“什么?”他有些疑惑地笑了一下,虽然他之前是没什么好脸色不错,可这话题是怎么突然跳转到这上面来的,这明明是两件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啊? 沈令月从谢初怀中脱身而出,稍稍后退了半步,直起身子道:“因为你的眼睛。”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在此之前,你就算是无奈也好,生气也好,眼底都是一个样的,没有怒意,也很少有笑意,偶尔有一两回也是很快就没了,所以总是给人一种面无表情的错觉。” 第57节 谢初还真没想过这个,他自认为自己还是挺平易近人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他乖张孤僻就是了:“那现在呢?” “现在就好多啦。”沈令月高兴道,“你没发现我刚才呆了一下吗,那是看你看呆的,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你那样笑呢。表哥,你应该要多笑笑,你一笑,天底下就再没有人的眼睛比你还好看了。” 谢初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公主,你……”这丫头夸起人来还真是不遗余力,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跟人家比谁眼睛好看干什么,真是搞不懂她们姑娘家。 “还叫这么生分呀?”沈令月道,“这宫里可一共有一十五位公主,表哥,你这叫的可是我的哪个姐妹?” “……表妹。” 沈令月立刻甜甜应了,笑道:“这才对嘛。”又唔了一声,蹙眉道,“不行,我要收回我刚才的话,以后你还是别笑了,就摆着这么一幅凶神恶煞的脸好了,要笑也只准对着我笑,不准对其他人笑,尤其是女子,一个都不行!” 谢初:……他这是又从面无表情的面瘫变成凶神恶煞的恶棍了? “好了,不说笑了。”见谢初拧着眉一脸纠结地看着自己,一幅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沈令月噗嗤笑了一声,“表哥,你实话告诉我,听到我之前那一句‘不会’,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我们能不提这事了吗?” “不行,”沈令月柳眉倒竖,“我就要听。”又抓了他的胳膊撒娇般摇了摇,“表哥,你就告诉我嘛,好不好?” 谢初斜眼看她:“告诉你,让你又得意一回?” “是啊。”沈令月应得干脆大方。 “……”他真是服了她,“行,我告诉你。”谢初叹了口气,“刚听到,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满意了没?” “你骗人。” “没骗人,是真的。” “你那神情明显不像天塌了的样子,明明只是在发呆而已。” “我那时已经被你那句话砸懵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好吧,信你一回。那现在呢,你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开心,惊喜,乐疯了。” “表哥!” “干嘛?” “不许敷衍我!” “我没敷衍你。” “你就有!” “……” 就在谢初有些心累地面对着一脸气鼓鼓的沈令月时,沈令月却又忽然笑开,挽着他的胳膊道:“算了,就算是敷衍我也很开心,反正你以前可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的,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不等他松口气,她又道:“表哥,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 “最后一次。”沈令月保证道,“问完了这个我就什么都不问了,我保证。” “……你问。” “你喜不喜欢我啊,表哥?”见谢初一脸无语地看向她,沈令月笑着解释,“我就是确认一下,虽然你已经回答过了,可……可是你之前拒绝得那么干脆,现在又忽然说喜欢我,我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会不敢相信?”谢初嗤笑,他可不会再上她的当了,“你不是一直都胸有成竹的吗,步步为营,那计谋都快赶上郭鸿云了。” 见心思被他戳穿,沈令月也干脆不再装模作样了,直截了当地就道:“是啊,我就是想再听你说一次。” 谢初看得直摇头,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是跟谁学的?就是陛下也没她这么厚脸皮,真是大开眼界。 “表哥,”沈令月娇声催促,“你就再说一次嘛。” “我喜欢你。”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谢初也不介意再说一次,他的脾气算不上有多好,但面对沈令月,他却总是有许多的包容和耐心,之前是,现在更是。“而且和你一样,越是相处,就越是喜欢你。” 一番话说得沈令月杏眸晶亮,如同落满了繁星。 “我也是。”她压抑着激动和欣喜道,“表哥,或许你觉得很夸张,但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就多多来宫里陪陪我,和我见见面好不好?只要见到你,我就开心。” “好。”谢初一口应下,唇角含笑,“有空就来。” “嗯!说好了!” 沈令月原本还想拉着谢初去麟德殿附近的碧涟池一观池塘夜景,不过被谢初拒绝了,今晚的宫宴可不是一次普通的宴会,外宾还在殿里头坐着,沈令月可以不受掣肘随意来去,他可不行,遂拒绝了沈令月的邀约,执意要回殿里。 兴致勃勃地邀人一道同行,没想到却被拒绝得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虽然明白今晚的确不是什么赏池的好时机,但沈令月还是有些不快:“不去就不去,谁稀罕。”边说边转身向麟德殿而行,有垂下的枝桠挡住了她的去路,被她一把打开,“也不知道是谁,说是在殿里坐闷了出来转转,却转着转着和别人碰上了,真是巧啊,有缘分。” 谢初头痛:“你怎么又来了,说了多少遍我和那八公主只是偶遇,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八妹她明显对你有意!”她气冲冲道,“你当我看不出来?” “她喜欢我又怎么了?”谢初纳闷,“我不喜欢她啊。” “你不喜欢她是一回事,她喜欢你又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你主动上去跟她搭话,她怎么可能对你动心?快说,除夕宴上你们两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谢初无奈,“这都快半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 沈令月哼了一声:“一定是你主动跟她搭话,所以她才会对你念念不忘的。” 谢初深感无力:“……公主殿下,我当初可是也没跟你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照面都没打过,你不也选了我为驸马,对我一见钟情?”又伸手扶了沈令月一把,“当心脚下,别被绊着。” “用不着你来帮忙。”沈令月别扭地扭了下腰,打开他的手,“我眼睛好着呢,看得清路。” 第58节 “眼睛再好,能有我有经验?”谢初失笑,“我可是带过二十几趟夜行军,你又走过几回夜路?” “多了去了。” “好好好,不跟你比这个。你的宫女呢?怎么出来得这么急,连个人也不带?灯笼也不提?” “还不是因为急着找你。” 不曾想会得到这么一句回复,谢初喉头一哽,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下次别再这么着急了,我又没有翅膀,不会飞走的。” 沈令月冷笑道:“那可未必,我不来,说不定你被人家拐走了都不知道。” “……你非要这么挤兑我吗?” 她哼一声:“我乐意。” 谈话间,麟德殿已经近在咫尺,有守在殿门口的宫人看见了二人,连忙打着灯笼上前点头哈腰地请安:“三公主,将军,二位——” 沈令月看也没看他一眼,绕过他往殿内走去。 “别担心,”谢初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一脸惊恐的内侍肩膀,“不是因为你。” 说罢,他也含笑步入了殿内。 他们回来的时机刚刚好,热闹得有些聒噪的胡曲已经结束,舞姬也都退了场,已经酒过三巡,坐在上首的帝后二人正在和孟邑王子苏力金笑谈。 甫一入殿,二人就同时听见了苏力金的一阵大笑之声。 “……今次来此,正是为了求娶大夏公主,以期两国邦交之好!” 第47章 求亲 殿内的交谈声顿时出现了一个断层,所有人都诡异地沉默下来, 或是面面相觑, 或是惊疑不定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几人, 一时满堂寂静。 沈令月才坐回案几之前,冷不丁听到这一番话,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一眼还维持着满面笑容的孟邑王子, 又看向谢初,与他四目相对。 谢初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惊疑之色,眉头微蹙, 与她的视线对上, 旋即敛了眼底的疑虑之情,冲她微微一笑, 大有安抚之意。 沈令月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她倒是不怎么担心,这宫里的公主可多着呢,谁知道那孟邑王子会娶哪个, 就算他指名要娶她, 那也是不可能的, 先不说她早已定了驸马人选,就算没有, 就凭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也是断然不会让她远嫁别国的。 怪不得她的父皇今晚反常地没有喊她去身边坐下,看来是早就料到了那孟邑王子会有此一求,在以防万一呢。 短暂的静默后, 皇帝笑着打破了这一片沉默:“哦?”他拈髭道,“不知王子看中了朕的哪个女儿,想把她娶回贵地?” 苏力金笑了一下:“金初来乍到,于贵地还不甚熟悉,听说陛下共有十几个女儿,只有一位是皇后娘娘嫡出?据闻那位公主深得陛下娘娘喜爱,姿容妍丽,容貌倾城,可谓是大夏的温朵娜,不知金可有幸见其一面?” 殿内气氛更加诡异,有不少人把看好戏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了冷凝着神色的谢初,倒是不敢往沈令月那边瞟上一眼,他们可不傻,没看公主席位那边的几个公主都低头垂首大气不敢出一声吗,这时谁要是敢把注意力放在三公主身上,那就是找死,且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眼色,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人下碟察言观色着说话的,比如御史中台岑勤,听闻苏力金这一番求亲之言,喉头一动就想起身赞同此言,好在被他身旁的同僚冯思成发觉了心思,硬是拽住了猛使眼色,这才勉强拉住了他,没有当场把话说出来。 沈令月心中一跳,眉头一蹙。 还真被她猜中了?那孟邑王子居然真的指名要娶她?这么巧? 她咬紧了唇,心中惊疑不定。 皇帝面色一沉:“王子何出此言?” 苏力金一怔,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好,皇后连忙笑着打圆场道:“陛下的意思是不知温朵娜是为何意,大夏与孟邑风俗不同,故此陛下听得有些不明白。” “原来如此。”苏力金笑着解释道,“陛下娘娘有所不知,温朵娜是孟邑胡语,本是一种生长在荒漠边缘的红花,花色艳丽,又花露芳香,是孟邑公认的最美之花,在孟邑,只有最美丽的姑娘才能得到温朵娜这个称号。金初到长安,听说这长安城最美丽的姑娘正是这位公主,无人能出其右,那这位公主岂不就是大夏的温朵娜了?” “王子过誉了。”皇后笑道,“不过是外面谣传,哪里就有这么夸张了,什么倾世之姿,不过是外人谬赞而已。” 苏力金微微一皱眉,又笑道:“那也没关系,两国结亲,为的是邦交之好,只要是皇室公主,血统纯正,长相如何并不重要。且陛下英俊神武,娘娘国色天香,想必二位所出的公主也差不到哪去,不说倾国倾城,花容月貌总是有的,正是门当户对。”又看向皇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冷了神色,肃眉正要开口,就被皇后偷偷扯了扯袖子,只得咽下那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无知小儿”,硬是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提议倒是新鲜,朕还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得从长计议才行。王子不会这么等不及,才来长安一天就要娶了我大夏公主回去吧?” “陛下所言甚是。”苏力金笑道,“金等着便是,静候陛下佳音。”又举起手边酒杯,笑着敬了帝后二人一杯酒。“金在此敬陛下娘娘一杯,愿孟邑和大夏邦交永存,结永世之好。” 皇后微笑道:“王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皇帝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笑脸,没有说话。 孟邑王子求亲一事就被这么揭了过去,杯酒既罢,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丝竹之声就再次响了起来,伴随着银铃作响的舞姬再度入场,殿内气氛又回到了刚开宴时的热闹,但也只是浮于表面而已,经过刚才一事,众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地起了几分波澜,也无心再赏乐析舞,这一场大宴外宾的宫宴就这么在所有人的心思各异下落了幕。 苏力金王子初来乍到,大夏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从第二日开始,就有鸿胪寺卿带着一干人等前来邀孟邑王子并使臣等人游览皇城内外,苏力金欣然应下,与众人一道同游。 这一边走马观花笑语晏晏,另外一边的紫宸殿却是安言肃静战战兢兢,无论殿内殿外,所有服侍在场的尚宫内侍都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因为他们的陛下在不久之前狠狠地拍了一掌桌案,颇有点雷霆之怒的意味,吓得一众宫人全部都跪了地,心惊胆战不已。 “真是大言不惭!”一掌拍落,皇帝的怒气总算是舒缓了些,但依旧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道,“不过区区弹丸之地,也敢来求娶朕的女儿!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得美!” “陛下息怒。”皇后连忙上前劝慰,“两国邦交,结亲之好,这是国之常情,孟邑有心与我们大夏相交,想要联姻也是在情理之中。孟邑王子这话并没什么大错,陛下何必这般动气?” 皇帝眼一瞪,怒道:“朕还能不动气?那孟邑是什么地方?说好听了是西关枢纽往来要处,说难听一点就是个乡下小国,鸟不拉屎荒漠之地,令儿嫁过去就是受苦,朕决不允许!”又冷笑几声,“真不知那孟邑王子哪里来的自信,区区一个小国王子,也敢来求娶我大夏公主,真当自己有几分脸面呢!” 皇后继续劝慰:“陛下消消气,孟邑王子不过口头之言,此事成与不成尚且两说,就算成了,也不会是令儿嫁过去的,令儿和初儿已经有了婚约,自然不会再许他人。陛下千万不要为此事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消什么气?朕不想消!也消不掉!”皇帝怒道,“结亲一事暂且不说,就说那苏力金的态度,那是个什么样?静候佳音?他把我们大夏当成什么了?他们的附属,还是他们的附庸?他说结亲就结亲?说要娶朕的女儿就娶朕的女儿?简直笑话!不过一个小国罢了,哪里来的这么大底气,当心把朕惹急了,直接派兵灭了他们!” “陛下又在说气话了,两国邦交乃是大事,岂能如此儿戏?”皇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盏,素手轻托着递给皇帝,“陛下不是一直说臣妾宫中的茶与别处不同,有几丝独特的清凉意味么?那都是臣妾命人每天收集了晨露泡的,再辅以嫩芽煎煮三次,这茶香味就全都出来了,用来清心降火最是有效。臣妾今日特意命人为陛下泡了一壶,陛下尝尝,可是和臣妾宫中的茶味一致?” 皇帝勉强一笑,道了一句“皇后有心了”,就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细细品了品,点头道:“不错,的确是一个味道,醇香味美。只是这茶怎么是冷的?朕记得你宫中的茶水都是温的,从来没有冷茶出现过。” 皇后笑道:“臣妾体虚,喝不得冷茶,陛下就不同了,冷茶降火,给陛下享用不是正好?” 第59节 皇帝哑然失笑:“朕可算是知道了令儿的促狭劲是跟谁学的了,原来是随了她的母后。”提起爱女,他就再度皱紧了眉,把茶杯往边上一搁,心烦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令儿是绝对不能嫁过去的,这事就该当场推了,不能给那苏力金留一点余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生什么变故。你说你,那时候拦住我干什么?把这事当场推了不好吗?”他也是气急了,连皇帝的自称都没有用。 “臣妾何尝不想当场推拒?”皇后道,“可当时的情景陛下也不是不知道,百官都在看着,众目睽睽之下,陛下若是当场推拒,此事能了了自然最好,可万一那孟邑王子执意求娶令儿,陛下又当如何?万一有人进言此乃国家大事,令儿若能与孟邑王子结亲可使两国永结邦交之好,乃为国为民之举,是她身为大夏公主的责任与荣幸,陛下又要怎么应对?” “他们敢!” 皇后苦笑:“陛下……” 看着眉眼间含着几分无奈之意的皇后,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那朕过一段时间再推,结果还不是一样?”又怒道,“朕一想到这事就气!那些文臣言官平日里一个个养尊处优的也就罢了,他们给朕出主意,替朕打理好这个国家,朕就任命他们,给他们俸禄官爵,可现在看来,朕对他们是太宽容了!文臣也就罢了,那些言官们一个比一个的自命清高,平日里眼高于顶不说,现在还敢跑到朕的头上来拉屎了!不过一个小国,也需要让朕的女儿去讨好?真是反了!” “谁说不是呢?”皇后叹息一声,“此事无论结果如何,令儿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那孟邑王子不过一句话,却要令儿来担所有后果,陛下……” 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拿起帕子拭了拭微红带泪的眼角:“臣妾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得紧……” 皇帝本来就心里有气,再听见皇后这么一番委屈之言,更是不好受,当即握住她的双手,郑重道:“你放心,令儿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朕绝对不会让她嫁过去,也绝不容许有他人诋毁,朕一定会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皇后这才展露了一丝笑颜:“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又自责道,“早知如此,臣妾当日就不该答应令儿在众人面前呈现贺礼,白白给她添了这么多不必要的声势,惹来了这么一场麻烦。” “皇后不必自责,”皇帝道,“朕的女儿就该名满天下,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们的瑰宝,是大夏最金尊玉贵的公主。只是有人脑子糊涂,妄图染指罢了,不必理会。” “是,都听陛下的。”皇后勉强一笑,“也是造化弄人。因为当初长林宴一事,令儿和初儿的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别人提起令儿,十有八/九都会提起初儿当日在长林宴上的一箭双雕之举,孟邑王子却是只听闻了令儿的传言,不曾听过初儿一事,若是他当初一并听闻了长林宴一事,恐怕也不会有此番求亲之语了,当真是天意弄人。” 皇帝听了,眼神猛地锐利起来:“天意?朕看不见得。”他冷笑一声,“或许是有人背后捣鬼也未可知。看来,是朕对令儿的宠爱碍了有些人的眼了……” 皇后一惊:“陛下?”她忧虑道,“陛下是说,有人在这背后枉做小人?要害令儿?”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清此事,绝不让令儿受到半点伤害。” 皇后这才舒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如此,臣妾就放心了。” 第48章 殿议 孟邑王子于四月廿八到达长安,再过几天就是五月初一, 按照惯例, 皇帝需在当天于宣政殿上大会群臣, 原本这一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并不商议什么事宜,毕竟群臣会聚, 光是一人说上一句话就能说上大半天,更别说商讨事宜了。但如今前有孟邑来使,后有苏力金当众求亲, 不可谓之为小事, 难保不会有人在宣政殿上提起这茬,到时人多势众, 怕是会生变故, 因此皇帝也不敢托大,连忙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常朝听政,召三品及以上的文臣武官聚于宣政殿, 共商国家大事。 四月三十, 诸臣齐聚宣政殿, 三拜叩首见礼于帝。 “众卿家免礼平身,赐座。”皇帝也懒得废话, 等众人落座后就开门见山道,“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此处,乃是为了孟邑来使一事,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众卿家以为, 孟邑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来使,求娶我大夏公主?” 距离孟邑王子当众求亲不过两天,皇帝就急诏群臣,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联姻一事,因此听此一问,众人也不惊讶,只是面面相觑互使眼色,一时间谁都没有贸然开口,还是中书令顾敏睿起身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多年以来孟邑一直深受北越之扰,前几年尚好,自从北越败走燕北关之后,就对内加紧练兵,对外加强了边境控制,孟邑于北越地有接壤,这半年来受的骚扰怕是会比前几年多上不少,此番来使,恐与北越近日的动静有关。” “臣也以为如此。”御史中台岑勤跟着起身,“陛下,孟邑地处西关要道,乃个中枢纽,不仅各国制品往来需要经过此地,便是他日与北越交战,此处也是战略要地,若得孟邑相助,更是助力大增。臣以为,需结两国邦交之好。” 皇帝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爱卿此番意思,是让朕同意孟邑王子的求亲了?” “正是。”御史中台道,“大夏与孟邑联姻,不仅能使两国永结邦交之好,且苏力金王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与三公主联姻,当是门当户对,可成佳话。” “佳话……”皇帝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一人打断,席位上又站起一人来,正是素日里他最嫌烦扰的詹事主簿胡威武。 “陛下,臣以为不妥。”胡威武长揖一礼,对皇帝道,“孟邑王共有九子,这苏力金不过是其与后妃所生的一子,非嫡非长,不说其他,光是这门当户对一项,就与三公主身份不配。” 御史中台道:“胡大人此言差矣,国家大事非后宅儿戏,那苏力金王子确然非孟邑王后所出,但此番结亲只是为了结两国邦交之好,嫡长身份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不功不过,且孟邑立储只立贤不立长,苏力金王子智慧过人,此番又只身带领使臣前来朝我大夏,可见其能力不凡,储位未必会花落别家。且北越狼子野心,虽已败退,却依旧对我大夏虎视眈眈,燕北关以北情势仍旧危急,我们若能与孟邑联手,便是他日北越卷土重来也不怕了。” 胡威武道:“下官不过一介詹事主簿,于军情一事不甚明了,不敢随意置喙。昭武将军驻守青州十年,又带兵与北越交战多次,更是于半年前大败北越,夺回了我夏三土,想必最是明白不过了。”他说着就看向坐在对面武将席上的谢初,道,“不知昭武将军有何见解?” 谢初从御史中台开始发话时就一直冷眼看着对面,被胡威武这么一问,便微微敛了眸,面无表情道:“孟邑处西,北越以北,二者虽有漠庭相连,是一条军事要道,但燕北关已经收复,如今我大夏士兵已不再需要经过漠庭行兵,更不需要他国相助。” 一旁的兵部尚书徐暨也道:“臣以为极是。漠庭险峻,又与黄沙接壤,领兵将士一不小心就会走失方向,以前燕北关尚未收复,无奈之下才选择从此处行军以出其不意偷袭北越大军。现如今北越对漠庭已有防范,想必不会再被我们轻易偷袭,其战略意义已经失了五成,又有燕北关归我大夏,更是如同鸡肋。” 御史中台素来就看谢初不顺眼,当初参谢初“孤僻乖张,不与人言”的折子也是他第一个递上去的,听见这番言论,当即冷哼一声,道:“燕北关收复不过半年,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漠庭却是我们大夏素来——” “岑大人,”谢初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道,“是你在边关待了十年,还是我在边关待了十年?对于边关情形,我要比你了解得多。” “本官虽不曾去往边关,但书中有云——” “你是想在我们大家面前讲个纸上谈兵的笑话吗?” “你——” “都住口。”皇帝皱眉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朕让你们来是共商大事的,不是让你们吵架的,如此争吵不休,再给你们一年的时间也达不成一致!” “臣惶恐。”御史中台有些愤愤不平,但既然皇帝都发话了,他再不甘愿也只能弯腰行礼,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谢初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皇帝把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烦躁,他当然是偏向谢初这边的,可那岑勤偏偏又说的句句在理,合胡威武与谢初二人之力才反驳了个七七八八,真是难办。早知道就不让谢何臻去幽州修水利了,这时候也能多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反对此事,好在身为文臣之首的中书令顾敏睿态度暧昧,要不然还真是一边倒了。 想到顾敏睿,皇帝心里就有了几分计较,中书令一职乃文臣之首,一旦摆明态度,便是代表了大部分文臣的意思,往日他就是看中了顾敏睿轻易不蹚浑水的沉稳才选了他来担任此职,但现在,他需要顾敏睿摆明态度,反对联姻一事。 这么想着,他就看向顾审言,道:“顾大学士以为呢?”做父亲的既然态度暧昧,那就只能让儿子先表明立场了。 中书令眉头微动,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离他有几座之遥的长子。 顾审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道:“陛下,请容臣斗胆一问,如若三公主出嫁,陛下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高祖曾言,凡大夏公主,皆不和亲。” 左都御史孙斐道:“这并非和亲,乃是为结两国邦交之好的联姻之举。” 谢初和兵部尚书徐暨同时看了他一眼。 顾审言微微一笑:“《礼书》有云,来使和亲,结邦交之好。据闻左都御史任集贤殿院一职时曾主持修缮过此书,应当要比下官更加熟悉这句话才是。” 孙斐道:“两国和亲,必然有一国势微力弱,如今我大夏兵强马壮,兴盛繁茂,和亲二字,就是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反倒会以为孟邑依附我朝,壮我朝声威。” 中书令顾敏睿开口了:“孙大人此言极是。”他站起身,对皇帝行礼道,“陛下,近年来我大夏国力大增,声名远扬,又大败北越大军,周边小国无不敬仰赞叹,孟邑也为其一。臣以为,大夏可与孟邑联姻,但并非是我大夏公主下嫁孟邑,而是孟邑公主嫁于我大夏皇子,以结两国邦交之好。” “爱卿此言有理。”皇帝神色一缓,终于微笑起来,看向身边的沈跃,“太子意下如何?” “回父皇,儿臣也以为如是。”沈跃道,“孟邑不过小国耳,且不需我们纡尊降贵,将嫡长公主下嫁给一个非嫡非长的普通王子,若要结两国邦交之好,在往来物通的同时聘一孟邑公主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我们再赔上一个公主。” 御史中台道:“若是由我们提出求娶孟邑公主,那自然是好的,可苏力金王子已经求亲在前,我们现在再求娶孟邑公主,岂不是落人口实,让孟邑觉得我们大夏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的王子不配求娶大夏公主?陛下,这不是在结亲,而是在结仇啊。” 第60节 谢初道:“本来就不配。” 沈跃笑了一下,但很快就隐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此次孟邑来使是为结两国邦交之好,那么就该是他们拿出一点诚意来,万没有他人求我们办事,反倒让我们拿出诚意的道理。” 胡威武也道:“若是以孟邑王后之位为聘,此事尚有考虑余地,但区区王妃之位,还不到我们上赶着去送公主的地步。” “詹事大人此言极是。”顾敏睿道,“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推却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换我大夏求娶孟邑公主,以结两国邦交之好。” 中书令为文臣之首,素有半相之称,因此顾敏睿一表明态度,不少大臣就都站了起来,一个个地行礼作揖,附和他的这个提议。 “陛下,臣也以为极是。” “臣附议。” “臣等一致。” …… 如此一来,文臣大半都反对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武官那边更不用说,年长者以兵部尚书为首,以军功升任的年轻人又都站在谢初一边,一开始就持着反对态度,虽然还有部分文臣言官极力赞同此事,但大局已定,皇帝象征性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辩论后就大手一挥,道:“朕心意已决,诸位卿家无需多言。大夏公主不远嫁他国,与孟邑交好,或是往来通物,或是大夏皇子孟邑公主联姻,独此求亲一事,朕不同意。” 一时间,众人又开始围绕着是否要求娶孟邑公主讨论起来,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了北越最近半年的动作上,一帮子人讨论得热烈,有意无意地都忘了今日开朝的目的,开始讨论起边防事宜来。 一时议罢人散,众人从宣政殿中陆续而出,互相道别,御史中台也不例外,他先是和左都御史孙斐告了一声别,见顾敏睿走出,就上前作揖道:“顾大人好走,顾大人父子情深,下官佩服。” 顾敏睿也道:“中台大人好走。”又寒暄了两句,就和顾审言一道离开了,留下御史中台立在殿门口,对同僚冯思成叹道:“这顾大人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有个好儿子,生生被逼得反对此事,真是……唉!” “你少说两句。”冯思成道,“顾大人怎么想的,我们都不知道,庆之,这可还是在宫里头呢,你可收收你那脾气吧。” 岑勤却不以为意,依旧道:“殿门口又如何?当初陛下授我御史一官,我就不能对不起这个官职。”又冷笑道,“也就是那孟邑王子求娶错了人,求娶了三公主,若是换了其他公主,你看陛下还会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常朝听政,以悠悠众口之名把这事给推了。” “你——”冯思成是对他这个好友的脾气没办法了,正要拉他离开,却见谢初自殿中慢悠悠走了出来,顿时跌足哀叹,心道这事是不能善了了,果不其然,一见到谢初的身影,岑勤就冷哼一声,故意哀声大叹:“魏有成阳祸国,看来如今我大夏也要出一个成阳公主了,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谢初停下了脚步。 “庆之!”冯思成一下拉紧了岑勤的衣袖,“慎言!” 偏那岑勤还越说越激动起来:“何为慎言?若是一声不响一言不发就为慎言,岑某宁愿去当个种田郎,不知其事,不为其扰!” “岑大人看来对此事颇为积极。”谢初道,“不知岑大人可有儿女?不若由令嫒顶上,联姻孟邑以结两国邦交之好,想来陛下一定会欣然同意的,不仅会加封令嫒为宗室公主,便是岑家也会大肆犒赏,如此一来,这事不就解决了?” 岑勤冷笑:“岑某可没有那个福分,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让将军也为其折腰。” “庆之,你何必如此?”冯思成劝道,“昭武将军和三公主已有婚约,虽然陛下还未下旨赐婚,但已经差不多是钦定之事,孟邑王子求娶三公主,昭武将军自然不会赞同,你这又是何必呢?” “圣旨一日未下,三公主就一日尚无婚配,何来已有婚约之说?就算孟邑王妃之位配不上三公主的身份,但若以王后之位为聘,孟邑也不见得会不答应,陛下这是太宠着三公主了!迟早有一天会——” 谢初猛地沉了脸,打断了岑勤的话:“中台大人胆识过人,何不把此话到陛下跟前说去?也好得一个直谏忠臣的名声!” 此时殿外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没走的人见他们两人吵起来也都赶紧远离了,生怕殃及池鱼,因此四下除了宫人内侍之外再无他人,岑勤看在眼里,当即更加响亮地哼了一声:“女子误国,我为何不能说?便是陛下,我也直言不讳!” 他本意是想让那些还没走远的官员听个清楚,让他们为自己之前跟风站队的行为所羞愧,却不想皇帝沈瑛和太子沈跃却在此时从宣政殿内走了出来,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完完全全。 皇帝几乎是立刻就黑了脸:“是吗?朕倒是不知道,岑大人对朕的女儿还有这般评价!岑勤,你这御史中台的职位当的好啊!” 揽月湖,湖心亭。 “父皇发落了御史中台?”沈令月一怔。 “是啊,当场就罢了他的官。”谢初道,“现在正跪在宣政殿门口喊冤叫屈呢,被陛下命人堵了嘴拖下去了,发回了岑家。” 沈令月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谢初为什么要跟她说起此事,毕竟前朝后宫互不相干,就算相干,也和她这个公主无甚关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顿时蹙眉道:“和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有关?御史中台……他是任御史一职的?莫非是赞同联姻一事,想要让我嫁给孟邑王子,所以才会触怒了父皇,被罢了官?” 第49章 约定 谢初摇头:“若只是为了这个,陛下还不会发落他, 毕竟……”他顿了顿, 把那句“有不少人都赞同联姻一事, 但也没见陛下一个个发落”给吞了下去,改了说辞道,“只是因为他以下犯上, 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对上不敬,这才使得陛下动了怒, 直接就罢了他的官。” “以下犯上?”沈令月秀眉微挑, “他冒犯了谁?父皇?还是我?” “你还真是会抓重点……”谢初笑了一下,“对外自然说是冒犯天颜, 对陛下语出不敬, 所以才招致了陛下的雷霆震怒,这对内么,想必你也知道。” 沈令月笑咦一声:“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了, 那御史中台到底说了我什么坏话, 竟然让父皇震怒至此?”昨天芷阳殿里她母后还劝说了她父皇一番呢, 让他多多冷静,不要意气用事, 更不要轻易发落大臣,话里话外地提醒她父皇悠着点,免得到时她名誉有损,让御史有所指摘。没想到她父皇这么厉害, 直接就发落了一名御史,还是罢官夺禄,这事要是让母后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烦恼呢。 想起岑勤那一番话,谢初的笑容就淡了淡:“你确定要听吗?这些话你听了可不会有多么开心。” “那算了,”沈令月道,“反正前朝之事无关后宫,我在这里打听得再细致也没什么用,既然表哥不想我心烦,我不问就是。”又问,“联姻一事怎么样了?父皇他没有答应吧?” “陛下这么疼你,你觉得他会答应?” 这个结果在沈令月的意料之中,但听到谢初这么回答,她依然很是欣喜,眸光一亮地笑道:“那就是推了?” 谢初浅笑着颔首。 沈令月旋即粲然一笑:“太好了!就知道父皇不会让我嫁过去的。”她说着就站起身往亭外走去,“父皇现在在哪?我要去好好地跟他道谢一番,也让他把气消一消,别为了一些没脑子的人气坏了身子。” 谢初拉住她:“你急什么,陛下每天都可以见,明天再去谢恩也不迟。再说,我好不容易才入宫一趟,你就这么把我甩在一边啊?是谁那天晚上说,让我有空多进宫陪陪她的?现在我人来了,你倒要走了,沈令月,你有没有点君子之约的意识?” “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沈令月转过身,“再说,我们定下的又不是君子之约,只是本公主单方面对你的要求而已。” “哦,”谢初扬眉,“你这意思是我必须要遵守,至于殿下您就看心情?” “然也。”沈令月嫣然一笑,“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公主就勉为其难地坐下来陪陪你好了。”又唤一旁打扇的留香上前,让去再沏一壶冷茶、取几碟时令的瓜果来,等留香领命离开了湖心亭,又让知意带着一边侍立着的小宫女退下,湖心亭里就只剩下了她和谢初两人。 谢初瞥了一眼石桌上摆放着的各色糕点:“不喜欢这些?” “天热,很腻。”沈令月简洁道,“而且会口干。” “那一开始不让宫女端上来不就好了?” 第61节 “摆着好看啊。总不能我一人在这光秃秃的亭子里等你来吧,那多没意思。” 谢初送了她两个字:“浪费。” 沈令月笑眯眯地应了声不敢不敢,就重新坐回石凳上,继续问道:“那父皇推了此事,其他臣子都是什么反应?” “还好。”谢初道,“陛下的意思是两国邦交要继续,但大夏公主不联姻,要么往来物通,要么孟邑出一个公主嫁到这里来。” 这在沈令月的意料之中,早在苏力金点名要求娶她为妻时,她就知道此事必不能达成,但是两国邦交不是小事,总不能为了她一人就这么停了,因此要么是换公主和孟邑联姻,要么是大夏这边娶孟邑一位公主。而为了她的名声考虑,也为了她的父皇不会戴上一个“爱女太过”的帽子,大夏换公主与孟邑联姻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就只剩下后者这一个选择了,再怎么说,这一次是孟邑先来使大夏的,是他们有求于先,只要要求不太过分,孟邑那边应该都会答应。 她点点头:“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是孟邑公主嫁到这边来了。” “八/九不离十。”谢初调笑道,“想来只要我们不点名要那孟邑大王最宠爱的女儿,孟邑应当是会同意此事的。” “本来就是。”沈令月轻哼一声,“谁也不想自己的女儿远嫁他国,尤其还是这么一场没有感情的联姻。哎,你说,如果孟邑真的嫁了一个公主过来,她会嫁给谁?” “看陛下的意思,应当是会给太子当侧妃。”谢初道,“孟邑虽是边关小国,但到底也是一国公主,不好分位太低。三皇子和四皇子尚未封王赐府,赶赶或许也能来得及,但我个人觉得陛下不会让他们娶孟邑公主;蜀王……这么看来,也只能给太子当个侧妃了。” 说话间,留香已是捧着一个托盘回到了湖心亭中,上前将盘中的茶壶并几碟瓜果一一放下,又分别为沈令月和谢初沏了一杯茶,这才在沈令月的示意下行礼告退,去了亭外守着。 沈令月捧起茶杯,垂眸轻缀着杯中冷茶,半晌没有言语。 一时间,周围安静不已,只有湖中偶尔因鱼上水面而冒起的水泡咕噜噜地轻声响着,带来丝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谢初有些不安:“公主?” 他开始后悔提到蜀王了,蜀王今年已经二十有三,长安跟他一般年纪的男子基本上都已经有儿女在膝下承欢,便是年纪比他小的三皇子,也有了两房侍妾,可蜀王却至今孤身一人,只因双腿有疾,常年卧坐于轮椅之上。 沈令月和蜀王是同胞兄妹,肯定也一直为此担心,他不开解也就算了,居然还那么大喇喇地提到了蜀王,他……他怎么就那么说话不过脑子呢! 正当谢初有些坐立不安时,沈令月却像是忽然惊醒一般醒过神抬头看向他,一边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边道:“什么?” “……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沈令月道,“表哥,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刚才有点心事,想得投入了点,所以没有听清,要不你再说一遍?” “心事?” “是啊。”沈令月叹息一声,“我在想那孟邑公主的事呢。” 谢初有些不解:“这事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你想它干什么?” “我在想,”沈令月一手托腮,视线越过谢初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湖水,神情怅然,“那孟邑公主说不定不会嫁给任何一个皇子,而是直接给父皇当妃子呢。” 谢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他有些艰难地咽下那一口茶,干笑道:“应该不可能吧?陛下他……你都这么大了,他再纳妃,这……这有点说不过去啊。” “说不准。”沈令月轻哼一声,“你是不知道,父皇他前两年才纳了一个宝林呢,生了个十五公主,被母后做主升了才人。说不定父皇见那孟邑公主长得漂亮,直接就纳为妃子了,反正他又不是没娶过别国的公主。” “这……”谢初讪笑,如此雄风不倒的陛下,咳…… “怎么不说话了?”他想避开这个危险的话题,沈令月可不想,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娇妻美妾似乎是你们男人的人生目标之一啊,娶妻当娶贤,年年纳新欢,这可是长安城中流传已久的金句。表哥,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不是。”谢初连忙道,“我只娶你一个。” “你当然只能娶我一个。”沈令月柳眉一横,“你想多娶,别人还不让呢,你见过哪家王孙公子有两个正妻的?但你可以多纳几个通房小妾,是不是呀?” “不是!” “我不信。” “你……”谢初颇感头疼地抬手拧了拧眉心,“你要我怎么说才能相信我?” 沈令月笑着摇头:“不知道。” 谢初不敢置信:“不知道?” “是啊,”沈令月双手交叠地托着下巴,看着他弯眉一笑,“所以说,你准备怎么办?表哥?” 谢初面无表情道:“退婚,不娶你。” 沈令月一拍桌子,瞪着他道:“你敢!” “没办法,你不相信我只会要你一个啊。”谢初微微一笑,“你既无意,我也只好无情了。” “表哥!” “不是你问我的吗,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准备怎么办。”谢初含笑道,“这就是我的回答。” “那……”沈令月眼珠一转,“如果说我相信呢?” “那我就娶你。”谢初眼底笑意更甚,“今生今世,只你一人。” 虽然早就知道谢初刚才的那句退婚是玩笑话,但听到这一句话,沈令月还是情不自禁地亮了眸光,心情雀跃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好,说定了。表哥,你可要记住刚才说的话,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的身边就只能有我一个人。要不然……” “要不然,你待如何?” 沈令月抿嘴一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你只要知道,惹恼了本公主的人,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就好。”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谢初故作犹豫,“娶妻当娶贤,我总不能娶个活祖宗回来供着不是?” “那就把我捧着呗,就跟父皇母后疼我那样。”沈令月嫣然一笑,“掌上明珠是什么意思,表哥你应该明白吧?” 谢初笑着应了一声好。 第50章 摇扇 皇帝是在卯时正开始常朝听政的,又因着心中早有决断, 没有让底下的人争执太久就拿定了大夏公主不联姻的主意, 因此朝会散得很快, 等谢初在湖心亭里见到沈令月时才不过巳时二刻,恰为日上三竿时。 第62节 快要进入仲夏时节,天气也越发炎热了起来, 虽说有湖水环伺,吹来的风也带着凉意,但依然顶不住日头在上面明晃晃地挂着, 沈令月只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了了, 拿着团扇直扇风:“这还没到中午呢,怎么就这么热了, 真是烦人。” 谢初嗤笑:“谁让你遣退了刚才几个打扇的宫女, 你要是觉得受不住,再把她们叫回来便是。” “叫回来让她们听我和你的壁角吗?”沈令月哼道,“本公主和别人私语谈天, 哪有她们旁听的份。” “那你就继续受着呗。”谢初悠然道, “要么自己打扇, 要么让别人来,二选其一。” 沈令月就撇了撇嘴, 不再继续抱怨了,但神情看着依然有些不快。 谢初撑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真有那么热?” 沈令月反问他:“你不热?” 他摇摇头:“我要是连这点热都承受不住,早热死在青州了。”又瞥了放在四周角落的几只冰碗一眼,半抬着眼皮幽幽叹道, “你就是被陛下娘娘娇惯得太过了,一点苦都吃不了。你看看四周,又是冰镇梅子汤又是冰碗冰块的,还有宫女候在外面,只要你一声令下就能过来给你打扇,解暑降热的东西一样不少,你还不满意?不说寻常人家,怕是世家大族里也没几个人能过得像你这样舒心吧,公主殿下。” 沈令月轻哼一声:“你都叫我公主了,我若不过得比大部分人都要舒坦,岂不是辱没这公主名号了?再说了,你哪只眼睛见我过得舒坦了?”她慢条斯理道,“不说世家大族,就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但凡家中能请得起丫鬟仆人的,就不会让主子自己打扇。你再瞧瞧我,空有一个公主的名头,却是什么都要自己来,累都累死了,你还嫌弃。” 谢初忍不住被她这话逗笑了,还真是个不服输的丫头,一点下风都不愿意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找回场子来:“谁让你挥退宫女的,我刚刚就说了,要么让宫女回来,要么你自己扇,是你自己要选择后者的,怪不得别人。” “我不管。”沈令月一瞪眼,面颊因为生气和燥热而有些晕红,“我就是觉得热,而且还累,又热又累,心情烦躁。” 谢初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伸出手,“给我吧。” 沈令月装傻:“给你什么呀?” 谢初叹气:“扇子。” 沈令月立刻眉开眼笑地把团扇递了过去:“多谢表哥,就知道表哥最疼我了。” “少来。”谢初斜眼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沈令月歪了歪头,“表哥真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表妹佩服?” “别,你的佩服我可担当不起。再这么来几次,我就算不被你折腾死也半死不活了,你这佩服啊还是留着给别人吧,我敬谢不敏。”谢初连忙抬手表示不用,一边说,一边开始认命地给沈令月打起扇来,还别说,扇得还挺有模有样的,最起码沈令月看上去挺满意的,面带着笑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耳上坠着的明月心烧蓝点珠环在阳光下闪着光,让谢初躲了好几回。 二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在湖心亭中坐了半晌。 一开始,沈令月还是挺认真地在闭眼享受着清风凉意,到了后来,她就只是纯粹在盯着谢初看了,从来回摇晃的白娟花蝶团扇看到他骨节分明的右手,再到他精雕玉琢的脸庞,她就这么一直撑头看着,对上谢初看过来的目光也不避开。 沈令月的杏眸明亮含水,倒让谢初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起来。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摇扇的动作也不经意停了下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让你一直盯着。” 沈令月摇头:“没什么,我就是看看你。” 谢初忍不住笑了:“公主,你一直都是这么直白的吗?” “如果我说是,”沈令月道,“表哥,你会嫌我不知羞耻、不够矜持吗?” “怎么会呢。”他道,眉眼含笑,“在我看来,你比所有人都要好。” “真的?”沈令月眸光一亮。 谢初点头。 “那比起舅父舅母呢,在你心中,我也要比他们好吗?” “……”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刚刚是在骗我?” “……” “果然是在骗我!谢初,你好大的胆子!” “……你不热吗?我给你继续打扇?” “用不着,我现在不热了。” “……” 东宫,太子书房。 “殿下。”沈跃正伏案功夫,太子妃秦妤就端了一碗冰镇莲子汤进了外书房,款款笑道,“最近日头毒辣,天气炎热,殿下还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妾身命人煮了一碗冰镇梅子汤,殿下不妨用用,去去火气。” 沈跃放下书,起身走到外书房:“麻烦你了。” “殿下哪里话。”秦妤浅笑道,“这都是妾身分内该做的事,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 沈跃微微一笑,撩起衣摆在外书房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对秦妤道:“你也坐下吧,咱们夫妻两个也许久都没有好好地坐在一起聊聊天了。” 秦妤依言坐下,看着沈跃拿勺子舀了一勺汤汁喝下,关切道:“如何?可还合殿下的口味?” “不错。”沈跃浅尝一口,放下汤勺,“是新进的梅子?尝着和以往的有些不同。” 秦妤笑道:“殿下真是味敏,一下子就尝出来了。今年的梅子是衡州上贡过来的,尝着是要比往年的酸些,但也很有些甜味。妾身正是听母后赞了一句这汤好喝,这才想着也给殿下煮一碗的。” 沈跃也笑了:“你倒是猜得挺准,我和母后的口味素来就很一致,约莫是小时候被母后带出来的。” 秦妤掩袖一笑:“殿下这是与母后母子情深。” 夫妻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东宫事宜,沈跃面前的汤碗就见了底,见此情景,秦妤就道:“殿下可是喜欢这汤?若是喜欢,妾身以后每天都命人给殿下煮一碗。” “你看着办吧。”沈跃道,“这汤尝着爽口,三妹一定喜欢,不过想来也不需要专门给她送去,她呀,最不会亏待自己了。” 秦妤淡淡笑道:“谁说不是呢。现如今,三妹的鸣轩殿可是整个宫里最凉爽之所了,便是妾身,也希望能够天天去她宫里转转,乘乘风凉。”说到这里,她的眉间又染上了一丝忧色,疑虑道,“说起三妹……殿下,联姻一事怎么样了?父皇那么疼爱三妹,应当不会同意此事的吧?” 第63节 “你不知道?”沈跃淡淡道,“早朝都散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了。” 闻言,秦妤心中咯噔一跳,又旋即笑道:“父皇疼爱三妹,妾身自然知道联姻一事必不能成,只是听闻父皇今日发落了一名御史,不知……” “哦,岑勤啊。他以下犯上,对父皇语出不敬,只罢了他的官算是轻的。”沈跃轻飘飘应了一声,又看向秦妤,道,“说来,岑家和秦家似乎有些渊源,是什么关系来着?” 秦妤道:“是有些表亲关系,不过已经远了,妾身先去的祖母与岑老夫人乃是表姊妹,祖母还在时,与岑家还是多有往来的,自从祖母去后,便渐渐淡了。” 沈跃嗯了一声:“既然淡了,那就继续淡下去吧。” 秦妤轻轻应了声是。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沈跃右手轻轻敲着桌案,半晌唤了一声秦妤的闺名,惹来秦妤惊讶中带着几分喜色的注视:“殿下?” 他应了一声,道:“三妹是不可能嫁去孟邑的,但两国邦交也不能就这么断了,父皇的意思是让孟邑送一个公主过来,这样一来,大夏与孟邑依旧可以结联姻之喜。” 秦妤愣了一会儿,又很快低眉浅笑起来:“原来如此,那妾身就在这里恭喜殿下了。” “此事尚未有所定论,太子妃恭喜得早了点。本王告诉你这个消息,只是希望你能够安心地在这宫里住着,无论这宫里有多少侧妃侍妾,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待着,你就一直都是本王的太子妃,你可明白?” “是,妾身谨记殿下教导。” “本王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沈跃盯着她看,“有些话,就不用本王多说了吧?” 秦妤再次顺从地应了声是。 “好。”沈跃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起身理了理衣襟,“这几天天热,也不知锐儿受不受得住,你这个当娘的该多去看看他,别让他一直养在奶娘身边,当心日子久了不认人。” 秦妤也跟着站起身来:“殿下可要去看看锐儿?” “不了,本王还要攻书。” “那妾身就告退了。” “嗯,去吧。” 第51章 帝怒 这一场发生在东宫的对话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犹如湖水中泛起的一汪涟漪, 很快就散去了踪迹。比起气氛微妙的太子夫妇, 湖心亭里的谢初和沈令月就好多了, 在谢初手中的团扇很快就被沈令月拿了回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风,一边和谢初闲话聊天, 从长安夏日聊到青州夏日,又从谢初以前在青州的生活聊到大半年前夏军和北越军打的那几场传奇战役,说说笑笑好不融洽。 谢初讲故事的水准平平, 但胜在战场多是千钧一发的情势, 用不着他动脑筋就能讲得引人入胜,倒也让沈令月听得又紧张又兴奋, 一迭声地追问下情。 “后来呢?那李中候既然迷了路, 表哥你又是怎么和他人里应外合,攻打北越敌军的?” “大半支军队都被李晖带偏了路,我哪里还能和别人里应外合。”谢初签了一块甜瓜嚼了, 又拿着竹签在石桌上悬空着画了道弧线, 展示给沈令月看他当时的行军路线, “只能趁夜疾行,从漠庭绕道而行, 在北越军后头来一场轻骑突袭了。” 沈令月紧张道:“成功了吗?” 谢初一笑:“我现在既然能好好地坐在你面前,自然是成功了的。” “那……表哥,你没受什么伤吧?” “被一支羽箭擦伤了胳膊,不过不碍事, 修养了几天就好了。” 沈令月下意识瞥了一眼谢初的胳膊,笑道:“也真是巧了,我是摔下马擦伤了胳膊,你是被箭擦伤,表哥,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啊?” 谢初呵呵一笑:“我那是护卫河山,就算受伤了也是为大夏受的伤,光荣伟大,你是吃饱了没事撑的,摔伤了活该。” 沈令月柳眉一竖:“怎么说话的呢?” “我有说错吗?” “……哼,本公主大度,不跟你计较。那这次突袭成功,表哥你的军队可有什么损失?” “伤亡了有两成左右的人数吧,因为是突袭,所以也不需要和北越军正面打上一场,达到目的就撤,很多都只是轻伤。”说到这里,谢初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向沈令月,奇道,“不对啊,这几场战役都是对北越的关键之战,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早在去年十月,夏军收复北关三地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一时人心大振,等谢初大败了北越军的消息传来,更是沸腾不已,宫外锣鼓喧天,宫内也是宴会大开,皇帝甚至等不及班师大军回京就开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说沈令月没有印象是不可能的。她当时也高兴了好几天,再怎么说,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这是每一个大夏人都会为之振奋的事情,但也仅此而已。她对这种行军打仗的事一向不怎么感兴趣,因此只听了几句旁人夸赞谢初的话就算了,这还是看在谢家是她母后娘家、谢初是她表亲的份上才给了面子的,要是换了其他人,她连听都不会听。 因此被谢初这么一问,沈令月有些心虚,讪讪笑道:“我……我那时不是还不认识你么,所以只听了个大概,也没仔细去打听。” 谢初也算是弄清了一点门道,见她这番讪笑神情,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当下挑眉道:“怎么,现在才想着亡羊补牢,来听你表哥我英勇神武的光辉事迹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沈令月讨好一笑,“表哥,你就继续给我讲嘛,我还没听够呢。” “讲是可以讲,但是我怎么感觉就那么奇怪呢?”谢初纳闷道,“我放着军营不管跑进宫来,难道就是为了给你当说书先生的?” “哪有,要不是父皇急诏,你今天会进宫来见我?”沈令月可不上他这个当,莞尔一笑道,“再说,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当我一个人的说书先生,我也当你一个人的听众,不是正好相配?” 谢初心中一动,抬头看向沈令月,见她笑得颊边梨涡可人,胸口就涌起了一股热流,使他不自觉展露了一个微笑:“好吧,看在你这么捧场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继续讲给你听好了。” 沈令月灿烂一笑。 五月初一,皇帝于宣政殿上大会群臣,无论是否京官,但凡九品以上且正在长安者都须就列,场面极为隆重。这是自大夏开国以来就有的惯例,因此虽然群臣齐聚,也不商谈什么国事,只略略讲了些话便罢了,饶是如此,也还是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罢休,散了朝会。 下了朝,就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内侍总管薛成轻声询问要在哪里用膳,皇帝想了想,道:“许久不见令儿了,便去皇后宫中吧。”又吩咐薛成去把沈令月喊来,一家三口在芷阳殿中其乐融融地用了一顿饭,皇帝便起身回了紫宸殿,准备批复奏折,却不想在殿门口被一群跪着的言官御史给堵住了路,登时就沉了脸色。 一见到他,那群大臣就一个个地开始痛诉陈情,道是前御史中台岑勤性情耿直、一心为国,实乃国之栋梁,只是言语冲动了点,并无任何不敬之心,话里话外地为岑勤喊冤,指责皇帝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发落岑勤实在有失冷静,有违明君之道。 听着那一声比一声激动的陛下,皇帝先是笑了一下,而后就上前几步,一脚踹倒了跪得离他最近的一个官员:“放肆!”吓得跟在身后的内侍宫人全都跪了下来,一个个以头抵地,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土里,唯独薛成一人见势不好,连忙偷偷转身离开,往皇后的芷阳殿快步跑去了。 “陛下!”那被皇帝踹倒的官员正是左都御史孙斐,他是岑勤的昔日同僚,也是昨天极力赞成沈令月与苏力金联姻的人之一,被这么狠脚一踹,非但没有就此息声,反而上前跪伏在了皇帝脚边,愈发激动道,“岑大人忠君为国,实乃良臣!陛下今日若为了一己私欲而发落岑大人,那么他日,陛下又如何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大公无私,心朗昭昭?” 他这一番陈词句句情真字字意切,又哭嚎得痛心疾首,登时,跪在他身后的那一堆御史言官也都附和了起来,听得皇帝怒极反笑:“好啊,这就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御史中丞纪鸣容磕头道,“只是联姻一事既已解决,陛下又为何坚持要发落岑大人?陛下这么做,是在寒微臣等人的心呐!陛下!” “住口!”皇帝大怒不已,“你们满嘴的礼义廉耻仁孝忠悌,真是好清的一个官,好大公无私的一颗心!朕赐你们功名利禄,是让你们为国家大事效劳,不是让你们来以此威胁朕,结党营私,逼迫朕决议的!岑勤只因朕没有同意他的提议,就眼中无朕,大放厥词,以下犯上,难不成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一心为国?!那是不是以后朕都得同意他的决断,采纳他的建议,要不然就是昏君,庸君?!你们要是不知道御史一职是用来干什么的,大可让他人顶上,全都回家做你们的田舍翁去!都给朕滚!” “陛下,这是天大的误会!”纪鸣容大声道,“岑大人并非想要陛下同意他的决断,如今联姻一事也都解决,臣等不平的只是陛下对岑大人的惩处发落,纵使岑大人对陛下有天大的不敬,那也当依法惩处,而不是由陛下来发落——” 第64节 “放肆!朕是天子,难道连发落一个臣子的权利都没有吗?!还是说,岑勤要由你们发落才可,朕的所有决断都要经由你们的同意才行?!朕看你们是舒坦日子过久了,都不知道御史文官中书省的区别了!” 一通咆哮之后,皇帝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个个冷眼扫过跪在地上的官员:“朕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立刻滚回去,好好地看几本书,看看先贤是如何在其位谋其政的,要是想在这里继续跪着威胁朕,休怪朕对你们不客气!来人,都给朕看着时辰,一炷香之后要是还有人跪在这里,全都给朕绑了!押入大牢!” 纪鸣容大呼:“陛下!” “给朕住口!”皇帝厉声喝止,“看来爱卿与那岑勤很是惺惺相惜啊,那么朕就如了爱卿的意,让你们两位好好地在一块叙叙旧。传朕旨意,御史中丞以下犯上,冒犯天颜,结党营私威逼枉上,即刻罢官夺禄,贬为庶民!来人,把他拉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陛下息怒!” “陛下——” 这一声发落令下,有不少言官都开始为纪鸣容求起情来,只是他们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皇帝就更加愤怒起来:“好啊,都反了是吧?来人,全都给朕绑了!押入大牢收监候审!” 正当他怒不可遏时,一声甜甜的“父皇”声却在此时响起,他抬头一看,就见沈令月正脚步轻盈地朝他走来,一袭轻纱薄裙随风飘荡,端的是娇俏可人,顿时消了大半的气。 “令儿?”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52章 救场 沈令月道:“正巧路过,听见这里动静有些大, 就过来看看, 没想到是父皇在搞鬼。” 皇帝笑着指指她, “这么巧?”明显不相信她的说辞。 “是啊,就是这么巧。”她脚步轻快地上前。挽住皇帝的胳膊,笑倚着他俏皮道, “父皇,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你这般震怒, 大老远就听见了吼声, 真是吓了女儿好大一跳。” 皇帝故作恼怒地瞪眼:“胡说,朕哪里就吼得那么响了?” 沈令月目光轻转, 瞥了一眼正被大内侍卫捆绑堵嘴的纪鸣容, 这才抬头看向皇帝,先是哼了一声和他抬杠:“就有那么响。”又甜甜一笑,做出一幅贴心可人的模样问道, “父皇, 你刚才喊得那么响, 嗓子痛不痛?要不要喝点茶润润?” 皇帝哼笑一声:“若是朕想,你就能给朕原地变出一杯来?” 沈令月笑道:“父皇只要进紫宸殿, 茶水瓜果就应有尽有了,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哪里需要女儿来变。”言谈间,大内侍卫已经拉着纪鸣容退下, 她这才杏眸一扫,像是刚刚发现地上跪满了官员一样惊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人跪在这儿?父皇,他们犯什么错了吗?” 皇帝斜眼看她,似笑非笑道:“怎么,薛成没有把事情都跟你说清楚吗?” 被点破了事实,沈令月干脆就大大方方地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她讨巧笑道,“不过薛公公也的确没有把事情跟女儿说清楚,他现在大概还在跟母后细讲来龙去脉呢,只是我性子急,一听父皇气着了,就立刻赶了过来,没有把话听全。” “是吗?”皇帝不信,“你有这么关心朕?” 沈令月道:“自然关心。所以父皇,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惹得父皇这般生气?” “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们。”皇帝冷哼一声,“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一个个地都拧着脖子跟朕对着干,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 沈令月适时地表现出了几分讶然和愤怒:“竟是这般缘由?那父皇你可不能从轻发落了他们,一定要好好严惩,让他们明白谁是君谁是臣,这么不懂规矩,合该好好地在这大太阳底下跪上几个时辰。不过,”她话锋一转,又道,“我怎么听薛公公说他们是为了别人才这样的呢?听说,是为了昨儿个被父皇发落的一名御史中台?” 皇帝冷笑:“是啊,的确是为了别人才在这里跪着逼朕收回成命,真是情深义重得让朕刮目相看。令儿可是要替他们求情?” 沈令月仔细想了一下,摇头道:“本来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皇饶他们一回,也能得个宽容仁厚的好名声,可现在想想,还是不能轻饶的好。顾念昔日同僚之情固然是好,可人总不能一直念旧,要不然今日他来求,明日他也来求,让父皇不要贬黜他们的同僚,那这朝堂官僚岂不乱了?都依裙靠带地互相抱在一起好了,反正就算哪里做的不好,只要到父皇跟前来哭喊几声,就不用怕自己被贬黜,这样一来,谁都能高枕无忧了。” 她这一番话咬字清晰,句句中的,不仅让底下跪着的一部分官员听得低下了头,也让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叹道:“是啊,你说得很对。只可惜,这下面跪着的人却不明白。” “不明白就教呗。”沈令月脆生生道,“就是先贤,也曾以弟子为师,感谢弟子对他错误的指正呢。难不成当了御史,就不需要再学习求教了吗?父皇,他们既然不明白,做错了事,就该被好好地教导一回,这样子以后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今天只是惩罚他们,而不让他们明白哪里错了,那他们也只会是觉得自己是迫于帝王威严才不得不下跪认错,而不是打心底折服,这样一来,就算父皇今天压下了此事,隐患也还是存在的,明天、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事情还是会重演的。” 随着她珠落玉盘般的娓娓道来,皇帝脸色愈发缓和,眼底也多了几丝笑意,点头道:“令儿此言极是,刚才是朕太过莽撞了。”又脸色一沉,看向地下跪着的那一批御史言官,沉声道,“公主说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朕知道,你们今日跪在这里,并不全都是为岑勤打抱不平而来,是觉得朕发落岑勤太过武断,不合明君之举,是也不是?” 孙斐抬起头,面露喜色:“陛下圣明!臣等——” 皇帝微扯嘴角,打断了他的话:“先别急着拍朕的马屁,朕刚才只说了一半的话,另外一半,朕还没有说。既然你们大部分人跪在这里是因为觉得朕发落岑勤这一举动太过武断,发落得有些重了,那就说出你们的理由来吧,看看朕是违了哪条律例,也好警醒后世。” “这……”孙斐等人登时面露豫色,相觑无言,过了半晌,才有一名御史道,“回禀陛下,岑大人于联姻一事的确考虑得不甚周详,但只因此事就要发落他实在是有些重了。若是一旦有什么错误的提议就要被陛下重惩,那这样一来,今后陛下身边的臣子们都会变得如履薄冰,不敢贸然开口提议了。” 皇帝冷哼一声:“倒是学得很快,这么快就拿公主的话反过来堵朕的嘴了,看来脑子还没有坏。只是朕先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岑勤被罚,不是因为他坚持错误的提议,而是因为他对朕不敬!只因为朕没有采纳他的提议,便口吐狂言,骂朕昏庸无度!如此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之辈,怎么能堪当御史重任,没有治他一个不敬之罪算是轻了!” 他边说边用目光一个个扫过下方的官员,冷声道:“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今日之所以会跪在这里,除了朕方才所说的两条原因之外,更多的都是不得不来,只因为你们的御史中丞大人开了口、领了头,若是想要继续在御史台过下去,就得来朕跟前跪一跪,表一表态,是不是?” 这话一出,底下有好几人都颤了颤身子,垂了头不敢出一声大气。 沈令月笑道:“竟是这样?那父皇平日里一定很是倚重这位御史中丞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皇帝长叹一声:“不错,朕平日里的确对纪鸣容多有倚重,因为朕觉得他为人忠直,是一个当御史的好料子。可现在看来,是朕错了,是朕的倚重和信任助长了他的傲气,让他变得狂妄自大,不知其所以然来!”他猛地甩下一句重话,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官员道,“不管你们是真的为岑勤感到不平也好,抱团站队也好,朕今日就把话摆在这里说开了!朕要的是尽忠职守的御史,而不是一个结党营私的御史台!我泱泱大夏,还不缺几个做御史的人才!” “父皇。”沈令月静静道。 皇帝道:“朕知道。”他冷静下来,轻叹口气,颇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道,“今日看在三公主的份上,朕就饶了你们一回,你们都下去,好好地想想今日朕的这一番话。若有下次,必当严惩。”说完,也不再看底下孙斐等人的神色,转身携着沈令月一道步入了紫宸殿。 父女二人在东阁坐下,等宫人上完了茶水之后皇帝便屏退了众人,面带笑意地看向沈令月道:“令儿刚才那一番话说的真是好,大大出乎朕的意料之外,快实话告诉父皇,你这一回来,是不是奉了你母后之命来给那些人救场的?” 沈令月歪头一笑,鬓边步摇晃动,闪着点点光芒:“不瞒父皇,一开始女儿的确是想着救场来的,不过却不是母后的意思,而是女儿自己的意思。” “哦?”皇帝来了兴致,“难道初儿没有告诉你岑勤之事?还是薛成真的没有把事情讲清楚,说明白刚才那些人跪在朕跟前的原因?” “女儿都知道。”沈令月道,“正是因为如此,女儿才想着要救场的。” 皇帝挑眉:“为何?是为了让那些人知道你并不是岑勤口中的那般模样,知道你是一个知书达理、大度仁德的公主?” “是为了让他们欠我一个人情。”沈令月灿烂一笑,“他们不是觉得那岑勤说得对么,觉得我得了太多的宠爱,有违公主之制么,他们越这样觉得,我就越是要他们欠我一个人情。”她抬起下巴,哼道,“他们那么看我不顺眼,欠了这个人情一定会呕得慌,我就是要他们不好过,时时想起、刻刻记得今天这场是我给救回来的,膈应死他们。” 皇帝哑然失笑:“你啊,真是小心眼。” 沈令月吐舌:“君子才需要大度,女儿又不是君子,当然小心眼了。” 皇帝听得直摇头:“李庸没被你气死真是命大。”又笑着道,“既然如此,后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沈令月睁大眼,满面无辜道:“我没改呀,刚才那一番话不就是在为他们开脱吗,只是顺带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通没脑子罢了。” 第65节 “还跟朕装傻呢?其他人暂且不提,那纪鸣容被大内侍卫拖下去时怎么没见你开口为他求情?他跟你可没什么仇怨吧?” 第53章 心思 沈令月抿嘴一笑,反问道:“那父皇为什么独独命人绑了他, 却放过了其他人?” 皇帝笑着伸手指指她:“想套你父皇的话啊?嫩了点。朕之所以独独命人绑了他, 不就是因为你拖着一直没给他求情?在那顾左右而言他地跟朕扯了半天胡话, 等大内侍卫把他拉下去了才开口为其他人求情,当朕看不出来?若是你早点替他求情,那纪鸣容朕也不会绑, 都会一并放了,替你卖个人情。” 沈令月笑着看向皇帝:“父皇对女儿这么好呀?这么大的人情都肯替女儿卖?” 皇帝道:“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朕不对你好对谁好?”又催促她快点道明原因, 再藏着掖着不说就要罚了。 沈令月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 但也知道再卖关子下去就不好玩了,遂清了清嗓子, 正襟危坐道:“女儿不为那纪大人求情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其他人都可不罚,唯独他,父皇不罚不可。” 皇帝心中一动, 不动声色道:“这是为何?说来听听。” 沈令月道:“因为是他鼓动的御史台众人前来向父皇跪逼请命, 这是大罪, 也是为官者大忌的事。如果父皇不重罚他,就会难以服众, 让在场的其他人也生出和这纪大人一样的心思来,到时就难办了。” 皇帝“哦?”了一声:“那依令儿看,那纪鸣容有的是什么心思?” 沈令月一字一顿道:“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挟官自重, 威逼枉上。” 皇帝沉默了。 父女两个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旁的熏炉中飘出几缕盘旋而上的袅袅烟熏,将古朴雅致的龙涎香气缓缓传遍整个东阁,一时香气弥漫。 沈令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便眉心一展,笑道:“怎么了,父皇?难道女儿说得不对吗?”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这的确是朕唯独罚他一人的原因。今日这一场闹剧,朕虽然气在场的所有人,可法不责众,朕不可能把他们全都打入大牢,但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尤其是这个纪鸣容,带头鼓动他人来以情势相逼,这是朕绝不能容忍的。所以朕才要罚他,而且是重重地罚,让他好好的清醒清醒。令儿,你说得很对。” 沈令月歪头一笑:“谁让我是父皇的女儿呢,自然跟父皇一个心思了。” “就会贫嘴。”皇帝笑骂一声,在沉默了片刻后道,“令儿,朕再问你一个问题。” 沈令月点头嗯了一声。 “既然你知道朕罚纪鸣容的原因,那朕昨日发落岑勤的原因,你可猜得出来?” 沈令月疑道:“父皇发落他,难道不是因为他对女儿出言不逊,蔑视天家么?” “这只是原因之一。”皇帝道,“还有一重原因,你再想想,看看想不想得出来。” 这下可为难了沈令月,毕竟昨日朝会时她并不在场,知道那个叫岑勤的御史中台被发落还是从谢初那听来的,具体情况她也不甚明了,因此蹙眉沉吟了好一会儿,直到皇帝都要开口让她不要再想、就算想不出也没什么时,她才轻啊一声,抬起头兴奋道:“我知道了,这第二重原因是他不能堪当御史之职!” 皇帝状似惊讶地挑眉:“怎么个不能堪当法?” 沈令月就一条条列出道:“其一,是那岑勤觉得父皇你不同意联姻之事纯粹只是因为不想女儿嫁过去,全然没有考虑到大夏的立场,是为思虑不周、目光短浅;其二,又坚持己见,认为父皇不听良臣之言,当众对女儿出言不逊,肆无忌惮,是为刚愎自用、行事冲动;其三,御史监察,纠官察吏,身为御史,只需监察朝廷官吏之事便可,若对父皇的决断有所异议,可以提出,却不能直言该番决议是否有误,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是他的个人之见,还因为他越俎代庖,在其位、谋他政。” 随着她振振有词地将原因娓娓道来,皇帝面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拍腿叫了一声好,笑道:“说得很好!不愧是父皇的女儿,聪慧,明理!” 沈令月也不谦虚,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声赞赏,灿烂一笑:“都是父皇母后教导得好。” “这一点你就不用拍马屁了。”皇帝哈哈一笑,“父皇平日里日理万机,没什么空来教你这些,你母后则是断然不会教你这些东西的,尤其最后那一番关于御史之职的言论,说得好,说得好啊!让朕猜猜,应该也不是李庸教你的吧?” “父皇好聪明,一下子就说准了。”沈令月甜甜笑道,“关于御史的一番言论的确不是李夫子教的,是女儿偶然从一本书中看见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皇帝眉开眼笑道:“想不到啊,朕的女儿还是个过目不忘的。” “女儿能够这般聪慧,还要多亏了父皇母后。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嘛,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女了。” 一番话说得皇帝舒心不已,摇着头不断笑叹,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向沈令月道:“令儿,你可知你刚才那一番话说的比许多人都要精彩?而且看得比许多人都要通透明白?” 他说这话时面带欣慰,眼底却蕴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情。 沈令月就笑道:“父皇,这许多人指的是哪些人呢?” 皇帝道:“包括你的大哥。” 沈令月一愣。 “你大哥是朕和你母后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朕难免对他抱有许多期望。”回忆起过往之事,皇帝的话里带着几分感慨,“立太子,请太傅……朕亲自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字,也一直把他在身边带着历练,希望他能担负起一个储君的责任,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沈令月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突然转到她大哥身上,而且听她父皇的意思,似乎是对她大哥有所不满,认为他不能堪当储君之位,连忙察言观色着试探问道:“那……父皇,大哥他合格了吗?” 皇帝沉默了一瞬:“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朕……还要再观察一阵。” 再观察一阵是什么意思?是说如果到时觉得不满意的话就要废了她大哥的太子之位吗? 这可不行! 沈令月清楚,要是她父皇满意大哥,大可大大方方地赞赏一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语焉不详地说什么为时过早,他会这么说,只有可能是他现在对大哥不满,觉得大哥这个太子当得不好,不由得心中打鼓,连忙笑道:“父皇,你一定是对大哥太严苛了。大哥那么聪明稳妥,无论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父皇要是还不满意他,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让人满意的儿子了。” 皇帝叹道:“你大哥他的确聪慧,行事也一向稳妥,不需要父皇和你母后费什么心,只不过……在有些事上,他太过冷断了。” “冷断?”沈令月琢磨着这个词,“父皇是觉得……大哥在一些方面做得还不够好?” “朕,觉得他有时行事太过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不好吗?”沈令月不明白,这难道不是一个褒义词? “胸有成竹是好,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度。”皇帝看向她,“太过胸有成竹,有时就会转变成作壁上观的冷漠。一些事情,他或许是觉得心里有数了,就不会太过在意,殊不知这点恰恰犯了忌讳。你大哥他是足够聪明,却不及你心思灵巧,他若有你七成的玲珑心思,朕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沈令月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父皇这说的什么话,令儿是姑娘家,自然心思会细腻一些,大哥是男子汉大丈夫,心思粗糙是难免的。父皇若是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大可指点一下,大哥肯定会改的。” 皇帝笑了一下,没有作答,话锋一转,又问起了沈令月别的问题:“令儿,你觉得李庸教导得如何?” “他?他教得挺好的啊。”虽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又换了话题,但这正中沈令月的下怀,刚才那个话题实在危险,不能再继续谈论下去,因此她从善如流道,“就是老喜欢给女儿布置一堆功课,还喜欢到父皇跟前告女儿的状,有点头疼。” 第66节 皇帝失笑:“是你逮着机会就在朕面前告他的状才对吧?李庸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才,可为良师,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么朕就给你换个夫子如何?” “好啊。”沈令月乐的跟他掰扯这件事,反正换谁都是一样的,“父皇准备给令儿换谁?” “詹事主薄胡威武。” “怎么,”见沈令月一下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皇帝笑道,“不喜欢?还是不敢相信?” “这……” 詹事主薄是东宫职务,虽非太子三师,但也是负责教导太子的其中一员,更何况这胡威武还是沈跃敬了茶拜了师的,是沈跃名正言顺的师傅,因此咋一听到这个名字,沈令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心慌地赔笑道:“由胡大人来教,令儿自然愿意,只是胡大人平日里不仅要和父皇商讨事宜,还要教授大哥,再让他来教导女儿,是不是有些麻烦呀?” “这算什么麻烦,”皇帝毫不在意地大手一挥,“你大哥有太子少傅他们教着,不缺一个胡威武,朕就让那胡威武来独独教你一个如何?” “父皇,杀鸡焉用宰牛刀,让胡大人来教女儿,岂不是埋没人才?”沈令月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应对之辞,“女儿可没有大哥那样聪明,也不像大哥那么刻苦,这三天打鱼两头晒网的,让胡大人来教女儿太浪费啦。” “这可不一定,你大哥没有你聪明,说不定你能学得比他还好,这样也不算埋没了人才。”皇帝笑着看向她,“令儿,你意下如何?” 第54章 公主 沈令月有些猜不透皇帝的意思,若是他说对沈跃不满意, 想通过她来敲打沈跃, 也犯不着借着给她换夫子的名头来提这事, 更何况这个夫子人选还是他一向倚重的詹事主薄胡威武。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番话是冲着沈跃去的,还是冲着她自己来的? 沈令月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笑容依旧, 摇头道:“不行不行,胡大人是大哥敬了茶拜了师的,是正正经经的太子之师, 女儿怎么能跟他抢呢?” “有什么不好的。”皇帝满不在乎地一摆手, “跃儿既然能拜他为师,你也能, 朕给那胡威武双份俸禄便是。” “父皇, 这不是俸禄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这胡威武虽说烦了一点,但真才实学还是有的, 他和李庸不一样, 除了诗词歌赋之外, 还能教导你许多寻常姑娘家都学不到的东西,就像是刚才那一番的御史之言, 若是得他教导,你会有更多的见解,这样子不好吗?” 沈令月眼珠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当下笑道:“不好,他烦死了,女儿才不要人管着呢,父皇不能被他唠叨得烦了就想拉女儿下水,这可不行。” 皇帝瞪眼:“这怎么能算是拉你下水呢?朕这是在为你好!” “我不管。”沈令月哼一声,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反正女儿就是不要他来教。”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父皇都随你。”不知是被她磨动了还是这本来就是一个心血来潮的玩笑,沈令月不过几句撒娇抱怨,皇帝就改了口,笑道,“那胡威武还是继续当你大哥的师傅,你的夫子依旧由李庸来当?” “只要胡大人继续当大哥的师傅就好。”沈令月抿嘴一笑,“至于女儿的夫子由谁来当,但凭父皇决定。” “你啊,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来一句但凭父皇决定,父皇怎么决定?还不是听你的意思。”皇帝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假惺惺。” “哪有……” 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父女两个又说了半晌话,沈令月就起身告辞了,在薛成的护送下回到了鸣轩殿,随便寻了张椅子坐下陷入了沉思。 从薛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和母后跟前时的神情来看,向她和母后求助应该是他自己自作主张的,而不是父皇的意思,那么她今日的这番举动就不是在父皇意料之中的了。 那么在父皇看来,她的这一番举动是对是错,是做得好还是不好呢?把她和大哥拿来比较是在表露对大哥的不满,还是在提醒她身为公主不该掺和前朝之事? 大哥又知不知道父皇对他的冷断之评?和父皇目前对他还不是全然满意的态度?她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要是告诉,又该用什么样的法子?如果她现在就急吼吼地去东宫、或是把大哥叫来鸣轩殿,那也太明显了,父皇一下子就能猜出来……又或者,她的这个举动正中父皇的下怀,父皇本来就是想通过她来敲打大哥的?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沈令月靠着椅背沉吟半晌,最终决定知会沈跃一声,但也不能太过明显,总要有个由头,遂略略抬了抬眼眸,问道:“留香,太子前些日子答应赔本宫的八角琉璃宫灯可曾送来了?” 留香一愣,这事她不知道啊,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太子殿下要赔公主一盏宫灯之事,可沈令月发话,她不能不答,只能按捺着慌张道:“回殿下,不曾……” 沈令月蹙眉:“怎么还没送来?你去东宫催一声,那可是本宫最喜欢的一盏宫灯,就这么打碎了,不赔一盏更精致的可不行,三日之后再不送来,就休怪本宫跟他亲兄妹明算账了。” 留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殿下……?” 沈令月冲她浅浅一笑:“方才的话,你可记牢了?” 留香一个激灵,有些猜到了沈令月的打算,连忙低头应了声是,福身行了一礼后退出鸣轩殿,前往东宫给沈跃送话了。 当晚,皇帝于芷阳殿内与皇后共进晚膳,夫妻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皇后就笑着提起了今日中午的御史请命一事:“令儿可真是个急性子,薛公公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喊也喊不住,可急死臣妾了,没给陛下惹什么麻烦吧?” 皇帝笑道:“皇后多虑了,令儿素来聪颖,能给朕惹什么麻烦?她的那一张巧嘴连朕都招架不住,更别说那些御史言官了。再说,旁人不明白尚情有可原,皇后难道还不清楚这丫头的性子吗,她就是看着有些闹,实际上比谁都要会审时度势,心里门清。” 皇后一边给皇帝盛着银耳莲子羹,一边道:“臣妾倒不是担心这个,若是只她一人,臣妾自然放心。可她替陛下着急,一听陛下被那些大臣气到,连薛公公的话都没听完就冲了出去,贴身宫女也没带上,足可见她对陛下的关心。臣妾是怕她替陛下不满,到时怒气上头,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让陛下难以下台。” “她要是口无遮拦,那这天底下就没有会说话的人了。”皇帝接过羹碗尝了一口,“令儿随了你的聪慧,虽然平日里看着急躁骄纵,但关键时刻很能沉得住气,话也说得大方得体,让人挑不出理来,皇后教导有方。” 皇后低眉一笑:“陛下过奖了。” 夫妻二人又对食了一会儿,皇帝就搁了筷子,漫不经心道:“令儿这般巧言善辩,博览群书,无论是审时度势还是口实才学都不输于她的两个哥哥,若是以胡威武为师,应当能够受益良多。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一惊,也停了筷子:“陛下?这……令儿可知陛下的这番打算?” 皇帝一笑:“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朕还过问了她的意思,不过那丫头太懒,不愿意受人管教,朕也就随她去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就是觉得有些遗憾。”皇帝叹了口气,“论才学、眼光、胸怀,令儿都不输他人半点,更是饱读诗书,东西比别人记得要快很多,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骑射也是朕手把手教出来的,若她是男儿身——” “——若她是个男儿身呀,陛下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宠着她。”皇后从善如流地笑着接过了他的话,“陛下现在这般纵宠令儿,不就是因为她是陛下和臣妾唯一的女儿?又可人又贴心,看着她水灵灵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宠着她、纵着她,姑娘家总是容易讨人欢心一点的。若她和跃儿蹊儿一样,身为男子,那陛下可还会像现在这样紧着她?” “怎么不会?”皇帝奇道,“令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天生品性就好,无论是男是女,朕都会疼爱她的。” “疼爱也分方式。”皇后不徐不疾地解释,“陛下不妨想想,若是跃儿或蹊儿时不时就跟陛下撒娇歪缠一番,倒在陛下膝头卖乖讨巧,陛下会如何作想?” “简直胡闹!”皇帝一拍桌子,“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不婆婆妈妈,这黏黏糊糊的像个什么样子,朕是不会允许的!” 皇后掩袖一笑:“这不就得了?”又温声道,“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只是陛下,跃儿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行事有什么不妥,陛下一眼就能看到;令儿却不一样,她是常年跟在臣妾身边的,虽然也时常能见到陛下,但终归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块的,也不像跃儿那般跟着陛下常朝听政,那丫头又惯会夸人,陛下自然会觉得她千好万好,跃儿比之不足。其实,这两个孩子都各有千秋,长处有,短处也有,只是陛下看到的不同罢了。” “朕知道。”皇帝沉声道,“朕也不是对跃儿有多么不满意,只是……就此番御史请命一事来说,跃儿若也在场,是断然不可能做得比令儿要好的。” 第67节 接下来的话,换做他人,皇帝是不会说出口的,但皇后不一样,他们两人少年结发,夫妻情深,皇后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对象,因此他说出了没有在沈令月跟前说出的话:“他在某些方面及不上令儿,而这些正是为君者所必要的品质。” 皇后微微一笑:“为君一道,臣妾不太懂,但是跃儿年纪还小,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际,不必急着现在就把跃儿教导得完美无缺,一步步慢慢来即可。有什么不满的,对跃儿直言便可,他素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想必一定能听得进陛下的教导。” 皇后的这番话说得颇有信服力,皇帝听了,也神情舒展起来,笑道:“皇后这话很是,是朕糊涂了。来,吃菜,不提这些事了。” 皇后也笑着重新拿起了碗筷,安安静静地喝了一口粥,却在垂眸间掩去了眼中一缕不易察觉的忧虑。 * 留香去东宫传话的第二天,沈跃就提着一盏做工精致的宫灯来到了鸣轩殿,又在宫女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地踏入了专门用来给沈令月作画的雅莲居,先是赞了一声“三妹好兴致”,就提起手中的宫灯道:“听说我打碎了你的一盏宫灯?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既然妹妹都开口了,做哥哥的总不好不给,喏,拿去,看看这一盏灯够不够赔你那一盏心头好的八角琉璃灯。” 沈令月搁笔笑道:“大哥贵人多忘事,成天都跟在父皇后头转,自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她原本想让留香直接把宫灯收下,不想沈跃提来的宫灯精致得很,一眼就喜欢上了,顿时改了主意亲自接过,爱不释手地转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交给了留香,让她下去好生收着,笑眯眯道,“大哥从哪寻来这么好看的一盏宫灯?” 沈跃呵呵一笑:“这不是前些日子里失手打碎了你的一盏宫灯么,本王愧疚不已,夜不能寐,成天就想着如何赔罪了,搜罗了不少宫灯仔细挑选,能不好看么?” “那大哥可要当心了,”沈令月笑道,“父皇最近对大哥可是颇有微词,正愁没机会说教呢,当心这事被父皇知道,惹来一顿骂,妹妹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沈跃笑容一停:“三妹这是何意?” 彼时知意已经极有眼色地退出了雅莲居并关上了房门,隔间内只有沈令月和沈跃两人站着,因此面对沈跃探寻的神色,沈令月也不卖关子,直接就道:“大哥,对于联姻一事,你可曾对父皇说过是如何作想的?” 沈跃微一皱眉:“自然是和父皇一致,认为哪个大夏公主都可以和孟邑王子联姻,唯独你不行。怎么,这事有什么问题?” “本来没什么问题。”沈令月道,“只是大哥心中这么想,面上可曾表现出过这份心思?” 沈跃敛了笑:“三妹,你说清楚点。” “前几天父皇急诏群臣商议联姻一事,大哥也跟着去了,那么大哥可曾站起来为此事发表过看法,说出过心中的想法来?” “……这是父皇的意思?” 沈令月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靠近沈跃低声道:“大哥,父皇性情豪爽,喜欢的也都是直来直去之人,不说别的,端看他表露出喜爱的臣子,胡大人,舅父,还有谢初,哪个不是和父皇相似的品性?” 沈跃道:“父皇也倚重中书令。” “倚重和喜爱不一样。”沈令月咬了咬唇,准备把话说得再清楚点,“大哥,父皇他对你尚不满意。”她轻声道,“心有城府是好的,但绝不可以不做好面上功夫,尤其是父皇平日里对你说过的为君之道,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做出父皇期望中的样子来,父皇能立你为太子,为储君,也能反着来……” 沈跃眉心紧皱,低头盯着沈令月打量了半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我明白了。”最终,他缓缓道,“多谢你,三妹,今日这一番话……你提醒了大哥很多。” 沈令月一笑:“大哥心中有数就好。” 因为孟邑来使,沈跃这几天都很忙,今日能抽空过来还是昨日留香去东宫内送了话的缘故,因此只和沈令月聊了一会儿闲话就走了,他和沈令月一样喜欢以笑示人,就算刚才谈了这么一番严肃的话题,也只是神情凝重了片刻就又换上了一幅笑脸,在临走前笑道:“鸿胪寺卿奉命带着孟邑王子游览皇城内外,按这速度也该到了去西市一览繁华的时候了。你不是一直想去西市玩个尽兴的吗,现在正是个好时机,不若借着陪王子一道游览的由头假公济私一番?说不定就看上人家了呢,皆大欢喜。” 沈令月的回答是拿笔蘸了清水朝他脸上甩去。 不过沈跃这番话倒提醒了她,不是关于孟邑王子苏力金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八公主的病可好些了?”她缓声问被她叫进来的留香知意二人,“凤兰阁可有什么消息?” 二女皆心中一颤,还是知意胆子大些,细声回道:“回殿下,八公主一直卧病在床,听太医令的意思,是还要静养上好一段日子。” “是么?倒也难为她了。”沈令月垂眸一笑,“八妹自幼承欢母后膝下,算来也是本宫的半个亲生姐妹,这么多天了,本宫也该去看看她。来人,伺候本宫沐浴更衣。” 第55章 姐妹 夏日炎炎,鸣轩殿距离凤兰阁有好一段路程, 因此就算沈令月换了一袭轻纱薄裳, 乘着帐顶轿撵来到凤兰阁时也还是渗了点汗, 让殿内的尚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请安问好,又遣宫女去拿冰镇梅子汤过来, 一边拿着蒲扇给沈令月摇扇吹风,一边恭敬地笑着询问来意。 殿内置有不少冰碗,虽不及鸣轩殿凉快, 也比外头要舒爽多了, 又有宫女捧着水盆巾帕过来,一番净面净手之后, 沈令月松快了不少, 樱唇轻抿,带出一个笑来:“八妹的身体可好些了?都快三伏天了,八妹也病了半个多月, 怎么还不见半点起色?” 尚宫道:“八公主一直在卧床静养, 听太医令的意思, 是要再静养上几个月方可痊愈。” 沈令月便道要进去看看,唬得尚宫连道不可:“殿下万万不可, 八公主正在病中,殿下万金之躯,若是一不小心过了病气,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无妨。”沈令月知道她在怕什么, 这也是宫人的通病了,尤其是这等服侍好几个主子的殿内尚宫,都是老而精辣,麻烦能避则避,能推就推,因此也不跟她多加纠缠,直接道,“太医令既然不曾说过八妹的病不能见人,那就没什么大碍,本宫此前也来过一回,不照样生龙活虎的。姑姑只管带路,就是有什么意外,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现在不带路就会被立刻怪罪,尚宫听出了这番意思,连忙告罪一番,恭恭敬敬地走到前头去为沈令月带路了。 很快就到了沈卉所居的雨竹轩,还没走下抄手游廊,一股浓厚的药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尚宫回身看向沈令月,得了示意之后才继续往里走去,沈令月也跟着一道进入了屋内。 正厅里没什么人在,直到进了内间,才有一个宫女坐在珠帘外打着瞌睡,手中的团扇掉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依旧一点一点地点着头,直到被尚宫上前小声斥醒,才看清了沈令月等人,吓得连忙跪地请安。 “奴、奴婢见过三公主!” 沈令月笑盈盈地免了她的礼:“你是叫梅雪的那个丫头,一直跟在八妹身边的?” 梅雪颤巍巍应是。 “快起来。”沈令月亲切道,“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你吓什么呢。这儿就你一人?其他伺候的人呢?” 梅雪没有起身,跪在地上小声回话:“回殿下,兰雨去小厨房给公主熬药了,竹风和菊晴昨儿照顾了公主一夜,公主怕她们累坏了身子,便让她们歇下了,让奴婢和兰雨顶上。” 沈令月就笑了:“果然是八妹,就是在病中还不忘照顾下人,怪不得你们一个两个都对她死心塌地的。只是这儿既然只有你一个人,怎么不去里间照顾公主,反倒在外面打起了瞌睡?” 梅雪便道沈卉已经睡下了,她不敢打扰公主安眠,这才悄悄退出来的。 沈令月微微蹙眉:“睡下了?那可不巧了,本宫好不容易才赶了过来,想告诉八妹这个天大的喜讯,既然睡下了,那就算了吧。”她说着,瞥了一眼珠玉垂坠的珠帘,就转过身对留香知意道,“走吧,总不能打扰了八妹歇息。” 二女应是,尚宫也随着一道转了身,正要给沈令月带路,一声轻咳却透过珠帘传了出来,带着几分虚弱之意:“梅雪,是谁在外面?” “公主,你醒啦?”梅雪惊喜地起身,“是三公主,三公主来看望公主了。” “三姐?”里面传来一阵窸窣轻响,“……梅雪,快过来,扶我起来。”又柔声道,“还请三姐稍待片刻,妹妹一会儿就好。” 梅雪应了声是就掀帘往里而去,尚宫也在同一时间请沈令月到一边坐下,却被她拒绝了:“不用那么麻烦。八妹,三姐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若不介意,咱们姐妹两个床头说说话便可。”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传来沈卉虚柔的声音:“那样也好,我也许久都没有和三姐说过话了……” 第68节 不一会儿,梅雪就小步从里间走了出来,打起帘子轻声恭请沈令月入内。 里间的药味比外面要淡一些,但也依旧萦绕着几缕清苦的味道,夹杂着几分燥热。 沈令月蹙眉道:“这么热的天气,怎么里头还这么闷,你们公主受不受得住?为什么不置冰块?” 梅雪道:“太医令吩咐了,公主这是受了寒,需要驱除体内的寒气,因此只可通风,不可贪凉,便没有置冰碗。公主可是嫌热?奴婢这便给公主打扇。” 沈令月道:“这倒不用,偶尔吹吹夏风也是好的,八妹也是受苦了。”又轻声道,“下去吧,和留香她们一起到外面守着,本宫和八妹要好好地说些话,不可打扰。” 梅雪应声退下。 沈令月行至沈卉榻前,见其虽然只着单衣,没有整装梳洗,却是发丝轻绾,水眸潋滟,依靠着金丝绣枕坐在床头,一幅娇嫩柔弱的病美人模样,不禁笑道:“都说病中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八妹,好些日子不见,你又出落了几分。” 沈卉垂首轻笑:“三姐哪里话,妹妹纵是出落得再好,也及不上三姐天人之姿,在他人心中,三姐永远都是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沈令月笑容一顿,又慢慢笑起来,上前坐在榻尾,不去询问沈卉口中的那个他人是谁,直接道:“既然八妹尚在病中,那我也就长话短说了,免得八妹累着。” “不知三姐要告诉妹妹什么好消息?” 沈令月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的人都去正厅守着了后才开口道:“前几日,孟邑王子求娶大夏公主,父皇母后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你许配给孟邑王子。” 她含笑道:“八妹,恭喜你了。” 沈卉猛地抬起头:“什——”她猛地住了口,勉强笑道,“三姐,你可别唬我,我的确耳闻过孟邑王子求亲一事,只是——父皇不是已经推拒了吗?又怎么可能把我许配给他?” 沈令月叹了口气:“父皇的确是想要拒绝联姻一事的,奈何孟邑王子断不同意,无奈之下,只好折中选取了。” “折中……”沈卉白了脸,“就是让我代替三姐,嫁去孟邑?” 沈令月敛眸:“其实,苏力金王子文武双全,潇洒风流,也颇受宠爱,又是皇子,与你也算是门当户对,堪称良配。” “良配?”沈卉喃喃念了一声,她看着沈令月,忽然就笑了起来,“若真是良配,父皇又为什么要拒婚?三姐,你又为什么不肯嫁过去,要我来替你?” 沈令月笑道:“傻妹妹,这不是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么?若是我尚未有心上人,这个好事还轮不到你呢。” 沈卉忍不住冷笑起来:“三姐说的是真心话?” “自然。”沈令月道,“赐婚的圣旨在几日后就会送过来,不过八妹放心,你尚在病中,母后是断不会让你就这样远嫁他国的,至少得等你病好了才会嫁过去,现如今不过是定个婚约。你若是愿意,也可和苏力金王子见上几面,培养培养感情,也免得到时嫁过去了都不知道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模样。” 沈卉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令月就这么坐在榻边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含笑道:“八妹?”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虽还脸色苍白,却已经没有了半分还在病中的模样:“我不信!父皇母后不会让我嫁过去的,绝不会……” “为什么?”沈令月道,“难道还能是我嫁过去不成?” “不错。”沈卉惨淡一笑,却是意外的神情坚毅,“我的确没有三姐那样讨父皇母后喜欢,若是孟邑王子求娶的那个人是我,父皇怕是当场就会应下这门亲事,不会像现在这样力排众议,只为你能够开开心心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只是父皇既然为你拒绝了联姻,就绝不会再把一个大夏公主嫁出去,这样一来,只会对你的声名有损,对父皇的声名有损,父皇绝不会这么做,便是想,母后也不会允许的。” 沈令月莞尔一笑:“八妹倒是对母后当真了解。不错,便是为了我一人的声誉,大夏也不可能换一个公主与孟邑联姻,但若是孟邑王子亲自提出呢?”她凑近沈令月,轻声道,“若是他对父皇说,于皇宫一角偶遇八妹,顿时惊为天人,一见倾心,非卿不娶,你说,父皇会不会允?母后会不会允?” 沈卉猛地揉紧了身上的丝被。 她看着沈令月,与她四目相对。 沈令月笑容清浅,成竹在握。 她眼含惊慌,面有不甘。 她很清楚,沈令月不是在吓唬她。 “不,你不能这样做……”她绞着身上的丝被绞得指尖泛白,神情苍白地喃喃念了几句,就猛地掀被下了榻,跪在了沈令月跟前,颤声道,“三姐,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这才起了歪脑筋的……我给你赔罪,给你磕头,是我错了,求你,求你……” 沈令月垂眸道:“八妹倒是能屈能伸。只是八妹,当初你既然有心想要与我做对,如今又何必跪在我跟前呢?” 沈卉只道:“是我错了,是我糊涂,望三姐能看在我们姐妹俩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三姐,我真的知错了……” 沈令月冷眼看着她。 都说人有贵贱之分,但她怎么瞧着,她这个妹妹和当日的惜容没有半分差别? “八妹。”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56章 不甘 沈卉睫毛一颤,低下了头:“是啊, 早知今日, 当初……我就不该……不该……” 她深吸口气, 再重新抬起头时已是泪盈于睫,双颊晕红,更显娇柔病弱:“三姐, 是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这一回, 从今往后, 我愿固守闺中,再不出房门半步, 不碍你的眼, 也不和你作对,妹妹真的只是一时糊涂,绝不是有心的……” 沈令月看着她情切的神色轻轻笑了:“八妹, 当我得知是你污了我的画卷时, 虽然惊讶气愤, 却也对你有所改观,想着到底是被母后教养过几年的, 就是和别的公主不一样,既不对我阿谀奉承,也不过分谦逊、生怕惹了谁的眼。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虽说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可也要比胆小怕事要来得好多了,你让我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说不耿耿于怀是假的,可也的确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不再认为你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妹妹,你也有自己的心思,也有自己的算计。” “可是现在,你却让我失望了。若是你宁死不屈,即便走投无路也不对我下跪,不对我假以辞色,或许我还会高看你一分,认为你手段虽然下作了一点,但心气还是有的,可惜啊,你没有。” 沈卉一怔,笑将起来:“三姐,真是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也想一身傲骨,宁死不屈,让你对我束手无策,可是我和你之间实在相差甚远,你只需轻巧的一句话,就能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你说,如此云泥之别,你让我如何不屈,如何坚持?” 沈令月静静道:“你既然知道我和你之间是云泥之别,当初又为何与我作对?你该知道,一旦我发觉是你在背后捣鬼,是决计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这一回,沈卉没有立刻回答,她怔怔地望了沈令月许久,直到眼中溢出几分不甘之色,才道:“……我不甘心。” “不甘心?你不甘心什么?”沈令月道,“不甘心我受宠吗?” 沈卉不语。 沈令月也懒得等她开口,这雨竹轩燥热得很,沈卉受得住,她可待不下,遂道:“八妹,咱们长话短说吧,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沈卉轻笑:“三姐这是要审问我?” 第69节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沈令月道,“但你要知道,你联不联姻,嫁不嫁去孟邑,全凭我一句话。” 沈卉低头一笑:“我错……我错在哪里呢?三姐,若是我认错,你是否就愿意放了我?” “这要取决于你的回答。”沈令月道。 沈卉缓缓开口:“……画卷一事,是我鬼迷心窍,我当时昏了头,只想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就算你临时换了贺礼,也不会有原来的那一幅画卷来得惊坐四方,所以……我就偷偷地在画卷上洒了墨……” 初初发现画卷被毁时,沈令月是震怒的,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因此再听到这事时,她的心底毫无波澜,只是有些疑惑:“我不是第一年给母后献礼,也不是第一年重用惜容了,为何你却偏偏选在今年动手?” “……因为谢将军,我不想让他对你改观,认为你有才华、有孝心。”经过了刚才的心潮起伏,沈卉也平静下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当时的想法,“他才从青州回来,若是只听闻他人夸你贺礼新奇、却在宴会上见到了一份平平无奇的贺礼,定会以为这些都是用来讨好你的说辞,也会以为你是个娇纵蛮横、不学无术的公主……这样一来,他喜欢上你的可能性就会更低……” 她果然喜欢谢初。 早在麟德殿外见到谢初和沈卉相对而立的那个晚上,沈令月就意识到了沈卉对谢初抱有男女之情,可意识到是一回事,亲口听她承认又是一回事,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沈卉的一厢情愿,谢初也对她毫无感情,可还是有些烦躁起来,看向沈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善:“孟邑来使的那个晚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回沈卉回答得很快,话中罕见地透着恳切:“三姐,不管你信或不信,那一晚绝非妹妹有心使然。当时,我是真的想出去透透风,随意走走,没想到却在那里遇到了谢将军……三姐,这真的是一个意外,我便是有通天之力,总不能连谢将军去哪都会事先知道,我是真的没想到竟会遇上他……” 沈令月似笑非笑:“凤兰阁离麟德殿那么远,你一介病体,居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吹风?好,就算你是无心的,可之后呢,难不成我来了后你对谢将军说的那一番话也是无心的?” 沈卉沉默了。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沈令月,眼中含泪:“三姐,你根本就不了解……你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是大夏唯一的嫡公主,父皇母后把你奉若掌珠,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生活……是,那一晚,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因为我不甘心,明明先遇到谢将军的那个人是我,先注意到他的也是我,为什么到头来却是你和他成了好事?” 她定定地望着沈令月道:“我不甘心。” “你若是不甘心,大可在长林宴上也和父皇分说明白,指明了要他当你的驸马。” 沈卉轻笑:“三姐,我不傻,我怎么敢和你争?” “那就怪不得我了。”沈令月幽幽道,“你既然没有那个胆子和我争,就别怪我比你命好了。” 沈卉轻出了口气,看来把一切都摊到明面上说让她轻松了许多:“是啊,你是命好。若你不是从母后肚子里出来的,你现在的处境未必能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不服,我不甘心,明明都是公主,都一样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你我二人的境况却是天差地别,所有人,无论真心假意,都只会在意你一个,只夸奖你一个,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们这些其他嫔妃所出的公主。” “三姐,你可知这凤兰阁中有多少人对你心怀嫉恨?她们面上对你笑颜以待,私底下却是各有心思,根本就没有人真心待你好,想和你做姐妹,我不过是把她们不敢做的事做了而已……” 沈令月神情不变:“没想到你竟把自己看得这么低贱。我本以为,身为母后的养女,你会心高气傲一些的,毕竟这宫中不是每个公主都能够被母后抱到芷阳殿中去抚养,成为母后的养女的。” “是啊,我也曾经是这么以为的。”沈卉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恍惚笑道,“可后来,事实告诉我,就算我是唯一被母后抱到宫中去抚养的那个,在他人的心中,也依旧是一个妃子所出的公主,一个庶女,与你……依旧天差地别……” “你与其他人,也是天差地别。”沈令月道,“在这宫中,鲜少有人能像你这般身为母后养女,在芷阳殿中长大,和我姐妹情深,算起来,在父皇的女儿之中,你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这么嫉恨我,就不怕也有他人嫉恨你,用相同的法子来对付你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沈卉喃喃了一遍,忽然笑起来,“三姐,你是真心的?你竟真的觉得我过得很好?都是虚言!什么皇后养女,什么姐妹情深,不过骗骗外人罢了!就像现在,母后不过一句话,我就得深居养病,你一句话,我就要远嫁蛮荒之地,这就是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令月道:“母后敲打你是因为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来警告你也是如此,你若不犯事,现在还是我的好妹妹,又怎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你以为我从前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时候就过得很舒心吗!” 沈令月扬眉:“原来你从前都是在忍辱负重地和我姐妹情深?” 沈卉低哼一声:“你以为呢?母后喜欢端庄女子,我便得在她跟前做出一幅端庄贤淑的模样来;父皇……父皇从没有把我们这些公主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只有你才是他的女儿,我只得时刻谨言慎行,生怕一句无心之言惹得他不高兴;又要装作天真无邪的样子来讨好你,和你共谱一曲姐妹情深的佳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宫中立足,有一席之地。” 她看向沈令月,嘲讽道:“这种日子,若是换了你来过,你会觉得舒心吗?” 沈令月慢慢道:“我竟不知,皇室公主居然这般难做。其实,我今日来此,并不是为了画卷一事找你算账的,毕竟是我技不如人,没有看好自己的宫女,既然没出什么大事,母后也敲打了你,那这件事就算了。我今日找你,是为的另外一件事。” “因为谢将军?”沈卉道。 “不错。”沈令月道,“你不该对他动心思的,就算你和他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他对你也毫无感情,我也依旧无法容忍。八妹,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装出一幅灿烂的笑脸来试探我,想要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便是我不在意的小玩意儿,你也千方百计地要拿到手,我不知道这是你心有不甘还是想要彰显我和你的姐妹情深,但也到此为止了。” 沈卉望着她,睁大了眼眸:“三姐,若我发誓,从今往后永不再起歪念,你可能放我一马?我……我不想嫁到那么远的蛮荒之地去。三姐,孟邑王子求娶的人是你,你应当能感同身受才对,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回,我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再动这些心思……求求你,三姐……” 沈令月敛眸,长长的睫毛投射下一片阴影:“太医令说你需要静养,瞧我,只顾着和你说话,竟忘了太医令的嘱咐。既然如此,你就好生休息休息,三姐也不打扰你了。” 她说罢就起身走下榻尾,绣文精致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花。 沈卉跪坐在地,怔怔地望着那一袭浅色轻薄的裙摆,思绪飘荡,恍惚间就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下着细雪的腊月之夜。 那一晚,月影朦胧,暗香飘浮,梅香混着白雪一同朝她涌来,构成了她此生最难忘的一幅画景。 不过惊鸿一瞥,那个碧涟池旁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入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头一回,她感觉自己心跳如小鹿乱撞,心悸和心慌同时从心底涌上,让她不知所措。 她凝望着那个身影立在原地,绞着帕子咬唇纠结,几次想要迈步,却都被理智压了下去,这是不合礼数的,她不像沈令月,不受宫规约束,她必须得规规矩矩的,才能得一声称赞,让皇后对她多加照拂,给她……一个不算太差的终身大事。 她本来都快要认命了,想着皇后温婉公正,从不会刻意苛待他人,便是素来与其不对盘的淑妃,也从来没有不给面子过,她又是皇后养女,不说一生无忧,福禄安康总是能有的,关于她的终身大事,皇后虽然不会像她的亲女那样上心,但总会给她挑选一个品行端正的驸马,让她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辈子。 她曾经想着,这样就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差。 可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那个人。 不过拍去肩头的雪花罢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她怎么都挪不开眼。 静谧的夜中缓缓落下细小的雪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以为她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来这里,就她和他来了呢?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遇见他,就偏偏是她遇到了呢?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 他们……本该是天生一对。 没错,本来该是这样的。 虽然她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但这算不了什么,宫中大宴,能与宴的只有勋贵人家,只要她打听清楚这是哪家的公子,然后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对他的心意就行。就像二姐,只不过隔着楼阁远远望着定国公世子红了红脸,母后就注意到了,让父皇下旨赐了婚,成就了一段姻缘。她只要也和二姐一样,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的心思……那么,母后也一定会把自己许配给他的。 他们之间一定也会像定国公世子和二姐一样水到渠成的。 她是这么想的,也因此,在恋恋不舍地望了那个身影几眼之后,她就转身披上了兜帽,在宫女的撑伞之下冒着细雪去了麟德殿。后来,她也的确打听清楚了,其实根本就不用她费心思去打听,她一见倾心的那个人正是父皇最近看重的臣子,宫宴才开了没多久就得了父皇好几句夸奖,她也因此弄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原来,他正是母后的侄儿、她名义上的表哥,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昭武将军谢初。 第70节 听见父皇朗笑着称他为“初儿”时,她的心情是激动的,差点打翻了茶盏,虽然她并非皇后亲女,可长安皆知三公主早已有了个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那么父皇母后想必不会把她的三姐婚配给这位表哥,那么……是不是就代表着她有这个机会? 她就这么忍耐着等到了三月,等着了长林宴开,她跟随着一众公主落座,按捺着心中的焦急,等着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眸看向谢初,让母后发觉自己的心思,然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沈令月却忽然站了出来,遥遥指着那个她朝思暮想了三个月的身影,回头对皇帝灿烂一笑:“父皇,我要他当我的驸马!” 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张扬,没有丝毫担心的神色,也没有丝毫阻碍负担,仿佛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耀如明珠,神采飞扬。 那一瞬间,她如堕冰窖。 她熬了那么多天,辗转反侧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一天,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不,不仅仅是一步。 从一开始,她就输了,输给了沈令月,输给了皇后嫡女这个身份。 沈令月是皇后嫡女,她是皇后养女。 一字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沈令月可以对帝后二人肆意撒娇,她不能;沈令月可以大声笑着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不能;沈令月可以当场指定自己的驸马人选,她……依然不能。 …… “母后,这个就给我嘛,反正还可以让外面多打造几副送进来。” “父皇,我要这个!这个!” “不要!这是令儿的!不给别人!” ……从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从她记事开始,就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她活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沈令月却能够过得肆意张扬,只因为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而她,只是一个被抱养的、从一个妃子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 只要她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比过她大半年的努力,她耗费了大量精力绣的绣品,也只得了皇后一句不咸不淡的称赞,而她,只不过是让别人帮着题了词而已,就能满堂皆惊,都是因为她是皇后的女儿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也罢了,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屈于人后,当那个耀眼身影背后的一抹影子,可是老天,却又为什么让她在放弃的时候燃起希望,而后又狠狠地打她一巴掌,让她认清现实? 那个偶遇谢初的夜晚,她几乎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不过是抱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往麟德殿而去,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他呢? 她几乎以为又回到了那个雪夜,那个让她追悔莫及的雪夜,是老天重新给她了一次机会,让她从头再来,甚至都不需要她鼓起勇气上前,谢初就先发现了她,单膝下跪着朝她行礼问安。 可是,还没等她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沈令月就出现了,打碎了薄冰一样的幻境,也把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了出来,给她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一切,都被彻底摧毁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她先遇见的。 明明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 只是一句话而已。 若她不是庶女,沈令月不是皇后的女儿…… 要是她们二人的身份调换过来…… 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不知不觉中,泪水盈满了沈卉的眼眶,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沈令月缓步而出的背影。 那个背影明明和她相差无几,可她们的境遇却天差地别。 就像长林宴,就像刚才,不过一句轻轻巧巧的话罢了,就能把她打入地狱。 她错过谢初、远嫁他国,全都只因为沈令月的一句话! 她不甘心,不甘心! 沈卉颤抖着嘴唇,想再一次对沈令月哀求,想求她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再也不想这么卑躬屈膝地面对这个人了。 明明都是父皇的女儿,却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切,她认命地接受这份命运时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她深明大义,只会觉得这是她该做的,没有称赞,也没有遗憾叹息,只是理所当然的漠然;她不过小小的争取一下,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天底下哪有这种荒谬的道理? 她只是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而已,为什么会受到这么重的惩罚?明明都没有造成什么大碍,沈令月照样惊叹四座,照样受尽宠爱,她根本就没有对她的生活造成半点影响。 就在沈卉无声流泪的同时,沈令月也走到了珠帘旁,伸手撩起了珠帘,一束日光从外面照进来,在她腕上的玉镯凝成了一个亮点。 沈卉被这光芒刺了刺眼,下意识地侧头躲避,视线也随之移了开来。 一把绣花用的剪子就这么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定定地望着那把剪子,鬼使神差的,她爬起了身,慢慢探手过去,有些发抖地用力握住了剪子。 而后,她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沈令月走去。 第57章 受伤 宣政殿。 “……孟邑地处边关,虽然漠庭已经不复往日的战略要地, 但也——”一派严肃的氛围中, 兵部尚书徐暨的话被匆忙走进的薛成打断, 还不等他来得及皱眉,薛成就三两步走到了坐在上首的皇帝身边,神情焦急地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皇帝显然知道他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内侍总管不会无缘无故地闯进朝堂要殿,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因此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准备,可一听薛成的话, 他还是一下站起了身, 双目圆睁道,“此事当真?!” 薛成连声道是:“陛下, 你看这……” 皇帝一拍桌案:“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快去宣太医令!把房仁心他们通通都宣进来!公主现在在哪?” “还在凤兰阁,云珠姑姑已经替公主紧急处理了伤口,皇后娘娘也闻讯赶了过去……” 第71节 “废物!”他骂了一声, 抛下一声罢朝就往外走去, 薛成忙不迭跟在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宣政殿,只留下一干文臣武将在内室干瞪着眼, 惊诧万分。 片刻的静默之后,宣政殿的内室就爆发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众人一边讶然地起身整理衣襟,一边相互讨论着刚才的那一幕, 不时使以眼色,颇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景。 徐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陛下这是……”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谢初,却不想只见到了谢初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由又是一惊,“谢将军?” 谢初没理他,快步出了内室。 有人拦住了想追上去的徐暨:“大人不必惊讶,昭武将军怕是也赶往了凤兰阁。”他们又不是傻子,宣政殿的内室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刚才陛下的那番话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要细细一想,就能明白怕是三公主出了什么事情,要不然也不会惊动陛下娘娘至此,虽说后宫重地外男不得擅入,但谢初素来独往独行,从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听见三公主可能出事的消息,会做出这番举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徐暨点了点头,抚须道:“昭武将军真是对三公主一往情深。” 中书令顾敏睿不动声色地瞥了低头不语的长子一眼,目光一转,就对众人道:“好了,陛下既然已经叫了罢朝,咱们就都散了吧,孟邑一事明日再议。”众人便都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间走去。 另外一边,谢初疾步而出,很快就在殿外追上了皇帝一行,开口叫道:“姑父!” “初儿?”皇帝脚步一顿,应声回头,“你怎么……”他疑惑了片刻就很快明白过来,叹息一声道,“你听出来了?” 果然是和沈令月有关。谢初心中一紧,抿了抿唇:“表妹她怎么了?” “你表妹她——”皇帝欲言又止,最终一甩衣摆,“这事朕也糊涂着,真是不知犯了什么太岁!先去凤兰阁看看情况再说,在这里也说不清楚。”一时宫人牵马备车,皇帝踩凳而上,在车厢里坐正了喊谢初进来,谢初也不推拒,直接翻身上了马车,有资历较浅的内侍想要阻止,被薛成一瞪眼给吓住了,连忙垂头退到一边,跟随在缓缓驶动的马车旁边小步快走起来。 宫中规矩,丹凤门后不得驾马,车轿不得疾行,因此一开始马车行驶得很慢,让本就焦急的皇帝更加心急,一叠声催车夫速速驾车,车夫不敢不听皇命,再加上薛成也在一边给自己使着眼色,就挥响了鞭子,催得马蹄奔腾,在宫道内疾驶起来。 皇帝尤嫌不足,喊了一声“再快点!朕平日里养你们都是干什么用的!”后又掀起车帘,对着跟在马车后头跑的薛成道,“去宣太医令他们了没有?!你再派几个人去太医署,让他们快点过来!” 薛成一边喘着气,一边应道:“是……是!”打发走了身边的两个小子,“快去太医署,把房大人他们通通都请过来。” “姑父,”谢初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没有放松过,“到底怎么了?” 皇帝放下车帘,重重地叹了口气:“令儿被人刺伤了。” “刺?”谢初一惊,他是猜到沈令月出事了,但只以为是先前落马那样的意外,没想到居然会是刺伤,连忙追问道,“谁伤的她?刺客?表妹她……她还好吗?” 皇帝摆摆手:“不是刺客,薛成说她只是被划伤了手臂,但是具体什么情况,他也说不清楚,还要等到了才能知道,朕真是快要被她急死了!” 谢初皱紧了眉,惊疑不定。 被人刺伤,却不是刺客,而且是在凤兰阁里受的伤…… 他虽然回长安不满一年,但大夏公主六岁之后就统一在凤兰阁里住下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沈令月独获荣宠另住宫殿这一点他也清楚,那么……她是前往凤兰阁内见什么人才被刺伤的吗? 会是那个什么刺绣公主吗? 很快,车夫就紧赶慢赶地驾着马车来到了凤兰阁,姑侄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早有皇后身边的尚宫等在殿外,见皇帝一行人,连忙迎上前行礼参拜:“参见陛下,陛下——” “别行礼了!”皇帝直接免了她的礼,“公主怎么样了?太医令来了没有?怎么说?” 尚宫道:“公主伤了胳膊,云珠姑姑已经替公主包扎了一番,止了血,现在正在榻上躺着,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去宣了太医令,只是还没有过来……” “一群废物!没事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想凑到朕的跟前,有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不见踪影!”皇帝大概是气急了,想都没想就破口大骂起来,吓得尚宫赶忙跪地告饶,还是谢初看不下去,上前道,“姑父,既然姑母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令过来,我们在这干等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去里面看看表妹情况如何。” 皇帝醒过神来:“你说得对,朕得去看看令儿的情况。”又低头对尚宫道,“公主在哪?还不快带我们去?” 尚宫起身,有些为难地看了谢初一眼:“这……” “带路!”皇帝沉声道。 “是、是!”尚宫一惊,再也不敢多话,连忙转身给二人带路,经过曲径通幽的抄手游廊,很快就来到了一处雅致的别苑中。 与幽静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里面神色慌张的宫女,见皇帝驾临,一个个都上前行礼跪拜,闻见了几丝隐隐飘来的血腥味,皇帝心中焦急:“公主呢?!” 留香起身,低头道:“皇后娘娘正陪着公主正在里间躺着。” “快带朕去看看!” 比起外面的兵荒马乱,别苑内间就要平和多了,虽说在刚开始也的确混乱了一阵,但现在已经差不多尘埃落定,皇后的贴身宫女云珠给沈令月清洗了伤口,又包扎了一遍,虽说碍着太医令还没看过的缘故没有擅自用药,但也止住了血,好歹让皇后放了一半的心。 沈令月换下了外裳,披了一件海棠压花的丝衣在身,发间的钗环步摇也都除去了大半,正靠着软枕坐在榻上对皇后讨好地微笑。 看见闺女这个讨好中带点委屈的笑容,皇后就是有满腹的指责之言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就没有让母后省心的时候,刚才母后差点被你吓死,你知不知道?” 沈令月的脸色有些发白,但气色尚好,精神头也还足,虽然从胳膊处传来的阵痛让她有些难受,但为了让皇后安心,她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松松笑道:“女儿这不是还好好的嘛,母后,你别担心啦。” 皇后不赞同地蹙眉:“这还不叫有事,那什么才叫做有事?你不知道,方才母后看见你血流不止的模样,整颗心都差点停了,要不是云珠早年有些经验,略通医术,母后可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常平怎么会拿剪子扎你?” 沈令月一顿,垂眸道:“这件事,是女儿莽撞了,我不该——” “令儿!你怎么样!”她话还没说完,挂在帐口处的珠帘就被人粗鲁地掀开,皇帝大步踏进,一个箭步来到榻前,睁大了眼紧张地看着沈令月道,“伤到哪里了?痛不痛?要不要紧?快让父皇看看!太医令来了没有?” “陛下可算是来了。”皇后起身给皇帝腾出地方,“令儿的伤势不重,只是被剪子扎伤了手臂,臣妾已经命人给她包扎过一遍了,估摸着太医令一会儿就会过来,陛下安心。” 看到谢初时,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初儿也来了?” 谢初微一颔首:“姑母。” “表哥?”沈令月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谢初,眼光一亮,兴奋地打了声招呼后就把视线转回皇帝身上,笑道,“父皇,令儿没事,只是一点小伤罢了,还没有那回落马来的伤口大,不用担心。” 皇帝眉头紧皱:“你叫父皇怎么不担心,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事!”他看了沈令月的胳膊一眼,见上面虽然已经被白绫包扎好了,但隐约可闻几丝血气,就止不住地心焦意躁,想伸手碰一碰伤口,又怕触痛了沈令月,“怎么样,伤口还痛不痛?” 沈令月乖巧地摇头:“好多了。” “什么叫好多了?难不成刚才痛得很厉害?”皇帝皱紧了眉,起身看向皇后,“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薛成说得急急忙忙的,朕也听得糊里糊涂,是谁拿剪子伤了令儿?谁敢有这个胆子伤害朕的女儿?” “此事说来话长。”皇后面色也说不上怎么好,“是常平,不知怎么的,就拿剪子扎了令儿,许是姐妹之间闹着玩,一不小心就扎着了——” “胡说!”皇帝打断了她的话,“闹着玩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常平呢?朕要好好地审她!”一个审字,足可见他的震怒。 沈令月心中一跳,的确是沈卉伤她在先不假,但她今日对沈卉说的那番联姻之话可都是她胡说八道来唬人的,要是沈卉实话实说,难保父皇不会觉得这是她开玩笑开过头了,而且也可能会在心中留下一个自己撒谎的印象,连忙做出一幅恹恹的模样来,虚弱道:“父皇,你就先别管她了,反正她也吓坏了,母后也派人把她看管了起来,翻不出什么风浪。反正——”她快速瞥了谢初一眼,“都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小原因,审也审不出什么的……” 第72节 谢初没有错过她这个一闪而过的目光,不由得蹙紧了眉。 这事和他有关? 沈令月一说话,皇帝就立马转过身,重新坐回了榻边:“好,父皇哪都不去,就在这陪着你。你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沈令月略略笑了笑:“还好,就是胳膊有点痛。” 皇帝又急起来:“痛得紧吗?可还受不受得住?”又问云珠,“有没有给公主敷止痛散?” 云珠道:“公主被剪子所伤,若非太医令验过伤口,不可随意敷药,奴婢便没有给公主敷上止痛散……” 皇帝重重地吐出口气:“房仁心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薛成就带着七八名太医令进了里间,在珠帘外行礼道:“陛下,房大人他们到了。” 皇帝一跺脚:“都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公主治伤!” 第58章 脉脉 虽说皇帝派人把所有太医令都宣了过来,但沈令月只是胳膊被刺伤了, 因此依旧由太医令丞房仁心上前给她把脉验伤, 等看过伤势之后再做定夺。 “怎么样?”皇帝在一边紧张道, “公主伤势如何?” “还好。”房仁心看着沈令月的胳膊点点头,“伤口处理得及时,血也都止住了, 伤口不大,也不深,应当没什么大碍。”他边说边打开药箱, 从里面掏出一卷白绫, 展开涂了点药膏之后重新给沈令月包扎上,“听闻公主是被剪子所伤?可否让臣一观绣剪?” 皇后看了一眼云珠, 云珠就会意地捧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东西上了前, 打开了递给房仁心看。 正是一把绣剪,剪头处还沾着不少血迹。 皇帝看得皱紧了眉,他来得有些晚了, 沈令月的伤口被包扎好了不说, 沾上血迹的那件外裳也换了下来, 因此只知道爱女被人刺伤,却并没有什么直观感受, 如今看到这把血迹斑斑的绣剪,顿时怒意上涌,面色也沉了下来。 谢初也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沈令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般, 沈令月抬起头冲他一笑,眼眸弯弯。 他一怔,不禁失笑:这丫头居然还想着来安慰他,真是……她就没有一点受了伤的自觉吗? 另外一边,房仁心已是看过了绣剪:“还好,这剪子上并没有生锈,于伤口无碍,还请陛下娘娘安心。” 帝后二人同时松了口气,皇后微笑致谢:“有劳房大人了。” 房仁心道了声不敢,就拎着药箱下去给沈令月配药开方,屋里就又剩下了原先几人。 得知沈令月并无大碍,皇帝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却依然心有余悸,指着沈令月道:“你啊,真是半点都不让朕省心。” 沈令月吐舌:“反正太医令也说了没什么大碍,父皇你就不用担心啦。” 皇帝气呼呼一声哼:“你成了这副模样,朕能安心得下来才怪!你怎么总是这么状况百出的,有一回落马还不够,还要再来?真是——真是要气死朕!” 沈令月辩解道:“父皇,这两件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落马那一回是我莽撞,可这一回真不是女儿的错呀,谁知道八妹会突然拿剪子朝我刺过来,女儿也吓了好大一跳呢!” 提起沈卉,皇帝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常平怎么会拿剪子刺你?你快跟朕说清楚。” 沈卉为什么会忽然朝她出手,沈令月其实心中有数,毕竟都那么跪在地上求她放过了,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聘聘婷婷地起身离开,沈卉一时有些不能接受现实,穷途末路之下变得疯狂也说得通。 不过这话可不能现在就说,就算要和盘托出,现在也不是一个好时机,因此沈令月故作疑惑地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也不清楚……我不过就是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已,看她气色不好,也就准备回去,让她多多休息,没想到她就忽然在我临走时拿剪子刺了过来,还好被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要不然……” 皇帝听得惊疑不定,原本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沉声道:“还好你躲得快,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非要把常平碎尸万段不可!” “陛下息怒。”皇后连忙安抚,“好在令儿福大命大,只是被伤了胳膊,房大人也说了没有大碍,只要静养就行,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算什么万幸!”皇帝怒哼一声,又是气急又是不解道,“皇后,你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令儿可是咱们的亲生女儿,常平不过是挂在你名下的养女而已,岂可同语?朕真是后悔当初宠幸了她的生母!” “陛下。”皇后静静道,眼底含着几分无奈,“令儿是臣妾唯一的女儿,臣妾自然着急关心,只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臣妾不劝着陛下让陛下安心,难道还要和陛下一同着急上火?”她凤眸微垂,轻声道,“令儿的事,还要陛下做主呢。” 皇帝顿时冷静下来:“你说得对,这件事还没有完,朕要给令儿讨回一个公道。”他转过身看向沈令月,问道,“令儿,你跟常平说了什么话,她怎么就拿剪子刺你了?” 沈令月瞥了谢初一眼。 她这个动作做得不算明显,但还是被皇帝给察觉了,皇帝看了面现讶色的谢初一眼,犹疑道:“和初儿有关?” 沈令月抿了抿唇:“……不好说。” 皇帝点点头,长叹一声:“朕明白了。” 谢初觉得他有必要开口说点什么了,陛下这神情看着又像是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姑父——” “好了,你不必多言。”皇帝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件事情,朕心里已经有数了。你在这陪着令儿,朕和皇后出去一趟。” “父皇?”沈令月也紧张了,倒不是因为皇帝误会,反正这事说起来也的确跟谢初有关,而是皇帝话里的意思,“你要去八妹那里?” “她不是你妹妹!”皇帝一瞪眼,“朕也没有这么个女儿!” 倒是皇后看出了沈令月眉眼间含着的焦急之色,微微笑道:“你就听你父皇的话好好躺着,有什么事,都有父皇母后给你兜着。”又上前轻扶住皇帝的臂膀,道,“陛下,臣妾已经命人看住了常平,陛下可要前去问询一番?顺道也让太医令给她诊治诊治,臣妾瞧着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 皇帝点点头:“朕是要好好地审问她一番。” 帝后二人相携离开,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也都跟在两人身后鱼贯而出,房间里就剩下了谢初沈令月二人。 “表哥?”沈令月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谢初开口,只得主动道,“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过来看我的吗?” 谢初转身,面含无奈地看着她:“我是过来看你不错,只是还没想好要骂你还是关心你,就暂时没有开口。” “骂我?”沈令月一愣,“表哥,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骂我?你到底关不关心我?” “不关心我就不会过来了。”谢初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这里可是公主居所,你等着瞧好了,不出几天,就会有御史参我一本违背宫规不知礼数,破坏公主闺名清誉,不成体统,对皇室不敬。” 第73节 沈令月被他这话逗乐了:“看来表哥对御史一职很熟悉嘛,连他们会说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以前被参的多了,有经验了?” 谢初扬眉:“你说呢?” “肯定是被参的多了。”沈令月笑道,“那表哥会在意这些御史之言吗?” 谢初轻哼一声:“我要真是在意,一开始就不会过来。” “那不就得了?”沈令月颊边梨涡一显,又笑容一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般猛地沉下脸,道,“表哥,你刚才过来的一路上可曾遇见过别人?” “别人?谁?” “当然是别的公主了。”沈令月道,“我的那些‘妹妹’们。” 谢初真是对她没辙了:“你……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这些东西?” 沈令月靠着软枕哼哼:“我不管,快说,有没有遇上?” “没有。”谢初无奈,“我跟在陛下身后直接从抄手游廊过来的,哪里能遇上什么人?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要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外面瞎晃悠,免得碍了陛下的眼,殃及池鱼。你有点受伤的自觉行不行,怎么老想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哪里就奇奇怪怪了?”沈令月撇了撇嘴,“八妹不就是一个例子?真不知道你在半年前和她有过一段什么情缘,居然让人家心心念念了你半年之久……”她有些不高兴道,“哼,我要是再不警惕点,指不定下次谁就直接捅我一刀呢。” “我哪里和她有什么情缘了。”谢初深感无奈,“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都不记得曾经和她见过了。” “你不记得,人家记得。” “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让她记得的。”谢初也有些气闷了。 “谁让你去勾搭人家。”沈令月瞪着他。 谢初道:“我没勾搭!” 沈令月回了他一声气冲冲的哼。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最终还是谢初先服了软:“……你没有开玩笑?这件事真的和我有关?” “你以为呢?”沈令月不满道,“要不是因为你,她或许还不会这么疯狂,都是你的错,你不好!” “行,都是我不好。”谢初也不跟她计较,他已经习惯了沈令月有时近乎无理的娇蛮,冲自己发火就发火吧,不就是几句话,掉不了肉,他也愿意让着。“只是你别这么语焉不详啊,就算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吧?你跟那八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事要是往大了说可是行刺公主,就算她和你一样都是陛下的女儿,但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才是。” “她才没你想得那么拎得清呢。”沈令月哂笑,“她要真是个明白人,一开始就不会对我的画卷下手,现在不过是压抑得久了,一下子爆发出来而已。” 谢初蹙眉:“怎么说?” “不甘心屈居于人下呗。”沈令月杏目半垂,轻描淡写道,“没有那个命,却有一颗不甘的心,这也就算了,偏偏还自不量力,想要跟我一较高下,又承受不住输了的后果,就疯狂了呗。” 谢初若有所思:“这样?那还真是她咎由自取,只是你刚才不是说和我有关?但你这话怎么听着和我没什么关系呢,有我没我,她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怎么和你没关?”沈令月道,“她都这么过了多年,为什么就在今年抑制不住这份心思了?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一腔深情尽数系于你之一身,只可惜被我半途抢了先,和你结缘无望。本来就我看不顺眼,如此一来还不彻底恨上?我今天又说了些话刺激她,她能不红眼、能不疯狂吗?” 谢初明白了:“原来如此。”他笑道,“是你自己跑过去跟人家说话刺激人家的啊?” “……哪有。” 谢初盯着她看:“你心虚了。” 沈令月脸一红:“没有!” 她靠坐在榻上,钗环除去了大半,只留下两根璎珞穿插在发间,倾泻半尺青丝,又面染红晕,杏眸带光,娇俏水嫩,看得谢初禁不住心中一跳,勉强才把持了住,紧绷了脸问道:“肯定有。快说,你到底说了什么话刺激她?”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沈令月败下阵来,眼眸一垂,避开谢初的目光小声嘟囔道,“我就是让她别打你的主意而已。” 谢初不信:“就这么简单?” 沈令月抿唇:“顺便吓唬她,说父皇要把她送去孟邑联姻。” 谢初这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缘故。你啊,”他摇摇头,“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吗?” “谁让她对你念念不忘。”沈令月小小地哼了一声,“但凡是我的东西,谁都不能染指,觊觎也不行!” “你山大王啊?这么霸道。” 沈令月抬头看他:“要不然呢?把你拱手相让?” “也不是。”谢初道,“只是就为了这个原因,你就搞得这么狼狈,也太不值得了。她怎么想又不要紧,只要我喜欢你不就行了?难不成你还怕我会移情别恋吗?” “我也不想啊。”沈令月有些委屈,“谁知道她忽然就疯狂了,看她以前的举止,我还以为她会继续隐忍不发呢,顶多骂我几句,谁能想到她就这么直接拿着剪子上了?” “那就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都记住了,不要再这么冲动了。”谢初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旋,“像现在这样伤了胳膊,不仅自己不好受,陛下娘娘也会心疼,多不合算。” “那你呢?”沈令月看向他,笑问道,“表哥,你也心疼吗?” “我?”谢初一笑,收回手,摇摇头,“一点都不。” 沈令月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不生气,配合着道:“为什么啊?” 谢初看了她的胳膊一眼:“小伤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几天就好了,我为什么要心疼?” “那倒也是。”沈令月点点头,“对于你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表哥,你在边关时,是不是也曾经受过许多伤?而且很严重?” “还好。”谢初淡淡道,“大伤没有,但是一些小伤时常会有,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被羽箭射中了胸口罢了。” 这回皱眉的人换成了沈令月:“被箭射中了胸口还不严重?这可是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的!表哥,你……你那时是不是很疼?” 谢初失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是穿着铠甲的,射中的又是我的右胸,军医很快就替我拔了出来,没养多久就好了。” “右胸?是这里吗?”沈令月没有多想,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就抚上了谢初的胸膛。 第74节 谢初一怔。 天干气躁,众人所穿的衣裳都单薄了不少,谢初也不例外,因此沈令月的手虽然只是轻轻贴着他的胸膛,却也足够让他有清晰的触感,立时一阵心头乱跳,呼吸都窒了一瞬,僵直住了身体。 察觉到谢初的神情变化,沈令月也意识到了不妥,面上一热,迅速收回了手,无措地低下头收紧了指尖。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室内逐渐弥漫起一种难言的温情之意,让两人又是心悸又是无措。 沈令月低着头,努力平复着起伏的心潮,却也没有忘了注意谢初的反应,在她预感到谢初就要站起身时,连忙伸手过去握住了谢初的手:“表哥!” 谢初一僵。 “我……”沈令月有些心慌地道,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心潮涌动,像是有什么小芽要破土而出一般,促使着她把话说下去,“我知道八妹喜欢你是她自己的事,和你无关,只是……只是你太出挑了,我怕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姑娘喜欢你,和我争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止不住地焦躁不安。” 谢初原本也和她一样心慌无措,一听见她这番话,反而又镇定了下来:“不要怕。就算有再多的人喜欢我,我也只会喜欢你一个的。” “我知道。”沈令月道,抬头瞟了谢初一眼,“可是……没有个准信,我还是会感到不安的。” “准信?” 沈令月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准信?” 这一回,沈令月半晌都没有开口,只是握着谢初的手愈发收紧。 谢初不明其意,只是通过手中的力道感觉到了沈令月的紧张不安,便伸手覆在了沈令月的手背上,让她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令月才终于开了口,轻声低喃道:“……表哥,你娶我吧。” 谢初有一刹那的震惊,但是很快,他的心底就重归了平静。 “好。”他温声道,眉舒目缓,“我这就向陛下去求娶你。” 第59章 祸水 就在沈令月受伤的第二天,皇帝就传了一道圣旨, 道是八公主沈卉为生母祈福, 迁居钟灵苑, 没有圣谕,不得擅出。 钟灵苑位于三清殿旁一隅,地处偏僻, 虽非冷宫之所,却也绝不是一个正经公主该住的地方,更何况还是为生母祈福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八公主的生母徐婕妤去世已久, 尚未到祭祀之时, 祈什么福? 若是放在往常,皇帝的这道口谕早就惊起一片哗然之声了, 毕竟沈卉虽然不怎么受宠, 但让一介公主住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旁边实在不妥,有违宫制,只是这一回, 众人都不一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宣政殿上匆匆离席而去, 又宣了一堆太医令前往凤兰阁, 皇帝的这番反常行事任是谁都能猜到是三公主出了什么事,昭武将军追出去的举动更是证实了在场众人的这一点猜测, 只是此乃天家事,众人都不敢妄议,因此也只是暗地里偷偷揣测,并没有放到明面上来。 而等这一道圣旨出来后, 事情就更加明朗了:三公主出事与八公主一定脱不了干系,没见陛下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全,连“没有圣谕,不得擅出”这句话都写上去了吗?摆明了是借着祈福之意行幽禁之实,除非三公主求情,否则这八公主怕是永无出钟灵苑之日了。 当日在宣政殿内和皇帝一同议事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发话,底下的官员更加不会多事,这又不是什么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谁也没那个闲心去管,更不会为此强出头。因此皇帝的这一道圣旨下发得很是顺利,底下执行的人手脚也利索,不过半个时辰,就在钟灵苑里收拾出来了一个干净的房间,请沈卉住了进去。 芷阳殿中,新上任的凤兰阁尚宫恭敬道:“娘娘,一切都办妥了,八公主已经住进了钟灵苑,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原本的尚宫因为看护不力已经被皇后撤了,现在的这个是新提拔上去的,因此沈卉一迁往钟灵苑,她就赶来对皇后汇报了此事,以表衷心。 皇后听了,放下手中茶盏,道:“那八公主身边的四个丫头可都跟了过去?” “回娘娘的话,都已经跟了过去。” “是么?”她淡淡道,“都发去掖庭,杖刑二十。”虽说陛下处置了沈卉,但这件事又岂是发落一人就足够的?那些看护不力的奴才都得一一发落才行,也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让她们息了不该有的心思。 又道,“到底是个公主,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不像样,正巧本宫前些日子从春杏园中领了个丫头,瞧着手脚伶俐,想必是能伺候好公主的,就把她带去伺候公主吧。” 尚宫诚惶诚恐地跟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下去领人,殿内暂时安静下来,皇后闭眼揉了揉眉心,叹道:“真是没有想到,徐婕妤那么一个敦厚老实的人,居然会有这么一个面憨内奸的女儿,本宫还把她抱到芷阳殿来,悉心教养了她好几年……” “娘娘不必自责。”云珠一边给皇后垂着肩,一边小声道,“八公主被娘娘抱来时已有三岁之大,常言道三岁看老,再是悉心教导,一早定下的性子也是难以改变的。好在公主只是被伤了胳膊,并无什么大碍,太医令也说了,就是连疤痕也不会留下,娘娘大可放心。” “你让本宫如何放心?”皇后蹙眉叹息,“这丫头,真是一天都不让本宫安生。走吧,去看看她,也免得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昨天陛下正在气头上,所以没有看出沈令月眼底的几分担忧,她这个做母后的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有些失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担心那些有的没的,这丫头就不想想,有她这个母后在,难道还能让别人倒打一耙不成?陛下今天这一道圣旨发下来,这丫头指不定在自己的寝宫里怎么担心呢,她还是去走一趟的好,免得让她养伤也养不安稳。 不过皇后这回想岔了,沈令月是曾经担心过自己拿联姻去吓唬沈卉一事被帝后二人得知,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甚至还没有满半个时辰,她的这份担心就被谢初的一席话给说没了。 谢初是这么说的:“你居然会为这种事情担忧?真是出人意料,你不一直都是这样任性妄为的么,什么祸都敢闯,现在只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怎么就这么担心了?不应该啊。就算是你不对在先,正常人也不会因为这事就拿剪子刺你,真正的问题还在那八公主自己身上,你在这里担心个什么劲?” 老实说,在刚听到谢初的这番话时,沈令月是想给他一声冷笑的,话是正理,可听上去怎么这么像在嘲讽自己呢?感情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刁蛮任性的丫头,什么坏事都敢做,是吧? 要不是看在是他先发现了自己神情有异而不是自己开口诉说的份上,她才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乖乖地点头表示受教呢。 也因此,从凤兰阁回到鸣轩殿后,沈令月不仅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也是老神在在地待在寝宫里,听着留香给自己小声汇报着圣旨内容,心里波澜不惊。 用过午膳,又换了药,她就靠坐在芙蓉流烟榻上,命知意去拿来了沈跃昨天送给她的八角琉璃宫灯,一边转着看上面精致的秀笔绘图,一边享受着因为拂过冰碗等镇凉之物而带上丝丝凉意的穿堂风,好不怡然自得。 正是盛夏时节,午后蝉声不断,听着就会让人有困倦之感,沈令月也不例外,再加上宫灯又是静物,她看着看着双眼就渐渐阖了起来,不久就倚靠着榻睡了过去。 皇后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她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幸好方才考虑到这丫头的伤势没有让宫人通传她的到来,要不然还真会惊醒了她,一边抬手阻止欲向自己行礼的留香知意,笑叹一声:“这丫头,睡得这么香,看来本宫是白担心了。” 云珠也笑道:“娘娘,公主这是没有心思压身呢,是好事。” 皇后点点头:“这样本宫就放心了。”说着,她又转过身,吩咐侍立在旁的留香知意二人,“好生照顾公主,千万别让公主着凉了,等到了太医令吩咐该喝药的时辰就让公主起来,万不能因为贪睡误了用药的时辰。” 二女恭敬应是。 云珠道:“公主既然已经睡下,那娘娘可要回宫?” 皇后微微点头:“回去吧。”她在云珠的搀扶下缓缓步出沈令月的寝宫内室,一边道,“先前,令儿打发了一个丫头,空了一个大宫女的位置出来,到现在还没有补上,是时候该好好给她挑一个了。” 云珠道:“今年新的宫女还没出尚宫局,奴婢去看过几回,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做事也很沉稳,看着是个好的,身家背景都很清白,娘娘可要过目一二?” “带来看看。” 第75节 说话间已经到了鸣轩殿的宫门口,得了皇后的示意,云珠就领命前往了尚宫局,皇后则是在其余两个大宫女的扶持下回了芷阳殿,让宫女在一旁打着扇,阖目沉思着一些事情。 不多时,云珠就领来了五六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宫女,一字排开地在殿内跪下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皇后端坐在上首品着香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方宫女时,御书房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整个上午都沉着脸色的皇帝一下子忘却了沈卉一事,惊诧了面容。 他看着跪在下方的谢初,惊疑不定道:“你是说,你要娶令儿为妻?” “是。”谢初低着头,应得很快,“臣对公主一见倾心,愿娶公主为妻,请陛下成全。” 皇帝皱起了眉。 他绕过书桌走到谢初跟前:“你先起来说话。” “陛下?”谢初一怔,一时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态度。 在他的设想里,皇帝应该会在他求娶沈令月的下一刻就满口答应才是,毕竟无论是在长林宴上,还是在御马苑、亦或是百官宴上,陛下对他和沈令月一事都是乐见其成的,怎么现在却是这么一个反应? 难不成陛下反悔了,不想把三公主嫁给自己? 他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 “你先起来。”皇帝道,“这么跪着,难不成是打着朕不答应就不起来的主意?” “……是。” 其实谢初猜得没错,要是放在一天之前,皇帝的态度绝不会像今天这般模糊不清,不说一口答应,笑着调侃几句总是有的,毕竟他本来就要下旨给他们二人赐婚,只是因为沈令月想要先和谢初磨合感情,这才延后了一段时日,既然谢初都亲自来求娶了,那就代表他和令儿之间已经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直接赐婚就是,可经过昨日,皇帝对这门亲事就有些犹豫了。 倒不是不相信他这个侄子的人品,而且皇后也已经把话都问出来了,那个逆女完全就是自己走火入魔,只不过看了几眼就念念不忘成那幅模样,像是半辈子没见过男人一样,简直给皇室丢脸,只是……仅仅只是望了几眼、打过一回照面,就让那逆女能癫狂地拿剪子刺向令儿、想要和令儿同归于尽,这还是在没有赐婚的情况下,那要是等令儿真的嫁给了他,岂不是天天都处于危险之中? 他这个侄子是很好,出类拔萃,不说其他,就说收复关北三地这一点,就足以让整个长安男儿都望尘莫及,更别说还长得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性通敏达,朝堂之上懂进退不争先,不结党营私,既无通房也无妾室,又年纪轻轻,还是自己的侄子,可以说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到这样好的少年郎了,只是—— 他就是因为看中了谢初出类拔萃的能力,这才对谢初和沈令月结亲一事乐见其成、没有任何反对之意的,只是没想到他这个侄子优秀得太过了,居然让令儿受到了这等飞来横祸,实在是…… 皇帝愁啊。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了蓝颜祸水这四个字的沉重之意。 第60章 求娶 皇帝背对着谢初深深沉思,半晌没有言语, 谢初不明其意, 又看不见他的神情, 见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答复,不禁有些急了:“陛下?” 皇帝叹了口气,转身拍在谢初肩上:“初儿, 不是朕不想把令儿许给你,只是——”他顿了顿,到底没有把刚才那个荒唐的想法宣之于口, 而是换了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 道,“那孟邑王子前不久才向朕求娶过令儿, 虽说朕已经把这事推了, 但如果现在就给你和令儿赐婚,难免有刻意之嫌,不说于两国邦交有害无利, 就是在朝堂之上, 也会对令儿的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 谢初还真没有想到过这一茬,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犹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暂且先不赐婚, 等孟邑一行使臣离开长安后再行下旨?” 什么暂且,朕还没答应呢! 皇帝暗哼一声,面上却是不显,依旧笑着拍拍谢初的肩, 一幅长辈的关切状道:“就是这么个理,你和令儿既然两情相悦,那朕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只是如今这个关头,朕却是不好贸然下旨给你们赐婚。更兼……”提起沈卉,他脸色一沉,冷哼一声道,“朕才发落了那逆女,转头就给你们两人赐婚,待遇之差太过明显,宫中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就不好了。” 谢初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刚才迟迟不应是因为这些缘故,那就不要紧了,反正就算现在下旨赐婚,他也是不可能马上娶到沈令月的,最起码要等上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有可能,早一点赐婚晚一点赐婚没什么区别,只要陛下答应就好,这样一来他也就不用担心有人会捷足先登了。 这么想着,他的脸上就现出了几分喜色,身形一动想要下跪谢恩,却被皇帝拦住:“哎,先别急着谢恩,朕只是说不棒打鸳鸯,可没说同意你们二人的亲事,你这恩还是先别谢的好。” 谢初这回是彻底愣住了,他惊诧地抬起头,惊疑不定道:“陛下?” 皇帝哼一声,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令儿尚未及笄,朕还不急着把她嫁出去,你若想娶她,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何娶得,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可是——”谢初张口欲言,却被皇帝挥手打断,像赶苍蝇一样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朕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批复,你可还有要事启奏?没有就退下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谢初就是有再多的辩解之言也不能说了,他要是还不走人,那就真的别想娶到沈令月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行礼告退,带着满腹的郁闷离开了御书房。 当天下晚,帝后二人于延英殿内享用清风饭,一时饭毕,皇帝就与皇后说起了谢初求娶沈令月一事。 皇后先是面色一缓,笑着道:“可算是让令儿等到了这一天。”可等到听完了全部经过后,她脸上的神情就被惊讶取代了,讶道,“陛下当真这么说了?” “是啊。”皇帝长舒了口气,“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见初儿,只觉得他年少有为,人品才智都是一流,极是难得,每每都心中欣赏;只是今日却忽然变了,看见那臭小子脸上的喜色,朕就觉得心底不舒服,打心眼里不想让他得逞,把咱们的令儿娶了过去。” 皇后噗嗤一笑:“陛下这是在相看女婿呢,都说老泰山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陛下不再以臣子侄子的身份来看待初儿,而是已女婿的身份来看,自然就不舒坦了。”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朕就说呢,怎么无缘无故就看他不顺眼起来。” 皇后笑意晏晏:“陛下当初答应令儿的赐婚之求时,臣妾还觉得惊讶,以为陛下这般疼爱令儿,必不会轻易下旨赐婚,把她嫁出去,没想到却是一口就应下了,现在想来,原是这求旨赐婚的人不同的缘故。” 皇帝点点头,深有同感:“皇后此言极是,当初令儿磨着朕让朕下旨赐婚,朕只想着满足她的要求,却全然没有想到这后面的事情,还好初儿今天来求了,要不然……”要不然他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女儿嫁出去了,等日后想起来可得怄死。 哼,他沈瑛的女儿难不成还会愁嫁?要这么火急火燎地把她嫁出去! “陛下又在说胡话了。”皇后与皇帝夫妻多年,皇帝的这一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她,当下略带有不赞同之意地笑道,“陛下,大夏律例,女子若年满十六还不婚配,可是要罚钱的,令儿已经快要及笄了,难道陛下还想将令儿一直留在身边,然后在天下人面前交罚子么?” “你放心,朕是不会让咱们的女儿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的。”皇帝道,“令儿已经在长林宴上指了初儿为驸马,朕当时也答应了,众目睽睽之下,岂有反悔之说?而且这赐婚的圣旨朕本来都要拟好了,就是令儿忽然改了主意,这才延后至此的。也是无心插柳吧,正好给了朕一个试探那小子的机会,朕倒想见识见识,他会用什么法子让朕同意给他们两人赐婚。” 皇后笑道:“陛下果真如此作想?” 皇帝一哼:“自然,朕的宝贝女儿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人娶回去的?”他一把将手中酒盏掷在桌案上,“要让朕同意,就得先过五关、斩六将!” * 当日皇帝在宣政殿上失态匆忙离殿,宣召大批太医令进宫,又在第二天风行雷厉地下旨处置了八公主沈卉,都坐实了当时在场官员的“三公主出事”这一猜测,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天家,众人不好相传,再加上之后宫里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仅仅只说三公主抱了恙,因此很快就平息了由此而起的波澜,皇宫内外又重归了平静。 很不幸的,沈令月并不在列。 追究起来,还要说到她的父皇母后身上去。 几天之前,帝后二人惯常在傍晚时分来到鸣轩殿看望沈令月,捎带着提起了谢初,笑着对她道“你表哥前日里对父皇说了件要紧事”,吊起了她的一颗心,可接下来任由她怎么撒娇歪缠,却是都不肯再吐露只言片语,只说些别的话来应付她,直弄得沈令月焦躁不安,整个人都再没了前几天那份舒适恣意的心态。 既然她的父皇母后专门跟她提起了这件事,那八成就是谢初求娶她一事了,可是说得这么语焉不详,莫非是不准备同意?要不然说得这么模糊干嘛。 可是也不可能啊,她喜欢谢初这事父皇母后应该清楚才对,怎么可能棒打鸳鸯,而且就算要打,也没那个棒打的理由啊,他们不一直都很看中谢初的吗? 第76节 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令月越想越烦躁,她有心想找人问个清楚,可帝后二人缄口不言,沈跃沈蹊连谢初向皇帝求娶过她都不清楚,谢初更是来都没来一趟,让她想问也没法问,不禁烦上加烦,连养伤的心思都快没了。 她甚至想过直接去宣政殿门口堵人,武将是不常上朝没错,但总不能一直不来吧?她只要耐心,总会有堵到人的那一天。只可惜这个想法在她心中闪现一下就过了,宣政殿是什么地方,她脑子进水了才会去那里堵人,她前脚刚站稳,后脚就能被一些闲的没事干的文臣言官的口诛笔伐淹没,父皇已经够忙的了,她才不会去给他添麻烦呢。 宣政殿不能去,别的地方还是任沈令月来去自由的,只是她真正想见的那个人一直不来,沈令月生怕去外面逛了和谢初错过,便憋着气在鸣轩殿里等着,足足等了好几天,这才等来了谢初求见的消息。 听到留香小声来报昭武将军求见的消息,沈令月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身,只是笑容才堪堪绽放了一半,她就又一下坐回了原位上,怒气冲冲道:“不见!” 留香一愣,和一旁的知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 “公主。”她小心翼翼道,“是谢将军来了,公主不见吗?” 沈令月横她一眼:“听不懂本宫的话?” 留香吓了一跳,连忙福身应是退了下去,沈令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对知意道:“去,就说本公主忽然改主意了,让他进来。” 知意原本也有些忐忑不安,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公主这是故意在吊着人家呢,当下心领神会地抿嘴一笑,应声退下,前往殿外去请谢初了。 鸣轩殿外,烈日炎炎,谢初才从沈令月不愿意见他的打击和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正有些无奈地转身欲走,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宫女的声音:“将军且住。”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就见往日在沈令月身旁跟着的另外一名大宫女上前,对他福身道:“公主忽然改了主意,请将军前去殿中一叙。” 谢初忍耐地闭了闭眼,咬牙笑道:“你们公主当真有闲情逸致。” 那宫女笑道:“公主等了将军许久,难免搁了火气,还请将军见谅。” 敢情这还是他的错了? “我不见谅又能如何呢?”谢初出了口气,“走吧。” “是,还请将军随奴婢来。” 第61章 生辰 跟在宫女的身后进了鸣轩殿,谢初一眼就瞧见了沈令月拎着樱桃送至唇边的一幕, 不禁无奈道:“我在外面都站得出了一身汗, 你倒好, 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吃着果子,也不怕伤口裂开。” 沈令月动作一顿,脸一沉, 随手将樱桃丢回果盘,一拍桌案道:“你管我?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火气怎么这么大?”谢初挑眉,有些意外, 又有些好笑, “莫不是因为这天气太热了,使得咱们的三公主也上了火?看来下次太医令来给你看诊时还得把这上火的毛病也看一看, 要是害了火气就不好了。” “你!”沈令月咬唇瞪着他, 柳眉倒竖。 谢初见好就收:“好了,不说笑了。”他笑着上前,在沈令月对面坐下, “我好不容易才来你这儿一趟, 难得见一次面, 就别和我置气了,嗯?”周围的宫女早在他进殿时就悄悄退下了, 因此他也不用顾忌什么,有什么就直接说了。 沈令月本想转过头去不理他,转念一想,却是改了主意, 微微一笑,仪态万方道:“将军说笑了,本公主素来不会与人置气,只不过最近天热,本公主又等了一个等也等不来的人许久,难免有点着急上火,找太医令开副药方就好,将军不必忧心。” 谢初被她这话一噎,半晌没接得上话,好半天才道:“不是我不来见你,是这几日军营里都有事,我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空进宫。我又不是白身,整天游手好闲的,总不能天天来宫里转悠吧?” 沈令月瞪他一眼:“你含沙射影还是指桑骂槐啊?说谁游手好闲呢?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用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 谢初:“……你在这里待着很难受吗,我看你好像挺悠闲的。” “一开始是!” “那现在呢?” “现在——”沈令月一顿,轻哼一声,偏过头去,“不告诉你。” “行,你什么时候乐意了再来告诉我。”谢初大方一笑,也不跟她计较,“我这里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要听吗?” “爱说不说。” 谢初看着她:“你今天是跟我杠上了?” 沈令月一手托腮,冲他娉娉婷婷地一笑:“是啊,你有意见?” “不敢。”他笑着摇头,翻起桌上倒扣着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饮,抿了一口,抬手摸着鼻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几天,我去向陛下表明了心迹,愿娶你为妻。” 饶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沈令月也依然控制不住地烧红了脸,她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果盘看,半晌才小声问道:“那……父皇怎么说?” “父、不是,陛下他并没有直言拒绝,”差点也跟着沈令月一道叫了父皇,谢初一个激灵,连忙干咳一声把这话掩过去,“但也没有答应,只说让我自己想办法。” 沈令月一呆:“什么办法?” 谢初眼神飘忽:“娶你的办法呗。” “娶……”沈令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说——父皇他让你自己想办法来娶我?”得到谢初的点头回应后,她急道,“他这说的是什么话嘛!你娶我当然要他下旨,他不下旨,你怎么娶我?难不成强抢啊?” 谢初呛了声茶:“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反应这么大。”沈令月纳闷地看他一眼,“我说错了吗?你要娶我只有赐婚这一条路走,不然还能怎么娶我?” 谢初干笑:“这别的法子嘛,还是有的——不不不,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换一个换一个……” 沈令月皱起了眉:“你在那叽叽歪歪地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谢初飞快道,在被沈令月瞪了一眼后又补充道,“我是说,陛下的意思应该是我想法子打动他,让他同意我们俩之间的亲事,来给我们下旨赐婚。” “我当然知道父皇他是这个意思!”沈令月道,“可是这根本就没必要嘛!我们两个都过得好好的,你要怎么打动他?是摘天上的月亮给我让他看到你对我的心意,还是攻城略地证明你的才能?”又忿忿不平地咬唇低念,“父皇他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我这么喜欢你,还要拦着……” 她可算是明白这几天帝后二人为什么都对她绝口不提此事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也没办法,他是你爹,又是帝王,于子于臣,我们都得听他的。”谢初叹了声气,他也发愁啊,“想办法……我想什么办法……” 沈令月心烦道:“明明之前还答应得好好的,不管是我要即刻下旨赐婚还是延后数日都答应我,你去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真是——” 第77节 “没用?”谢初接口道。 沈令月一噎,干脆就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你就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行,我没用。”谢初点点头,“那敢问公主可有什么锦囊妙计,给小臣我出出主意,让陛下同意我们二人的亲事?” “大不了我自己去。”沈令月站起身,“父皇他总不能连我也一起刁难。” “哎哎,你别说风就是雨啊。”见她大有下一刻就转身离开的架势,谢初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走过去,拦住她道,“你不能去。陛下都这么说了,当然只能由我来,要是你去,那我可真是一个无用之徒了,你让陛下怎么看我?他更加不会放心让你嫁给我了。” “那你准备怎么做?”沈令月是真的着急,“要不,你也跟那孟邑王子学学,来个当众求亲?我都在长林宴上指你为驸马了,你又来这么一出,父皇肯定不会拒绝的,如果他拒绝,那就是在落我的面子,他不会这么做的。” “当众求亲?亏你想得出来。”谢初嘴角一抽,“你就不怕我惹恼了陛下,直接被一旨发配边疆?” 沈令月有点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个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而且就算要下旨赐婚,也要等孟邑王子他们离开再下,要不然陛下不好对他们交代。”谢初道,“还有一段日子呢,你别急。” 沈令月脸一红,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初坐下,抿唇道:“谁急了,你别说得我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你一样,我才不稀罕呢。” 谢初:“……”当初先开口要他娶人的是谁? 好在他还算是知道一点姑娘家的心思,明白姑娘家皮薄的道理,因此很是明智地没有说破:“是,你不急,是我着急,我急着想娶你。” 沈令月眉眼一弯,又很快板下去,压抑着弯起的嘴角道:“那好吧,看在你这么着急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也急一下好了,反正本来就是亲戚,成亲也是亲上加亲,没什么区别。” 谢初心道区别可大了,但也知道这是沈令月的托辞,便没有在上面纠缠,而是道:“那这件事就先放到一边去吧。不过那天陛下拒绝我时说的是你还尚未及笄,想要把你多留两年,表妹,你……难不成还没有年满十五?” “是啊。”沈令月转过身,“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本朝风俗,女子及笄之后就可婚配嫁人,因此谢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一个问题在他知道沈令月还没有及笄后就一直缠绕在他的心中,让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今日一见,他就问了出来,“表妹,你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沈令月:“……!” 章武营。 “哟,真是稀客。”军师郭鸿云正在主将大营和谢初的副将柳得光处理一些军中事宜,见谢初撩起营帘走进来,当即笑道,“将军不是有事离开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谢初径直上前,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下,“被人赶出来了。” 郭鸿云和柳得光对视一眼。 柳得光道:“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赶将军走?” 郭鸿云笑着捻须:“普天之下,能与将军这般置气的,自然只有三公主一人了。” 谢初抬眼,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听起来,军师似乎对此事有所见解?” “见解不敢当。”郭鸿云道,“只是将军,容属下斗胆问一句,将军为何被公主殿下赶了出来,莫非是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谢初不语。 柳得光道:“为什么不是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在接受到谢初猛地剜过来的一眼后连忙讪讪一笑,“将军,我这……就是随口一问,做不得数……” 谢初凉凉一笑:“看起来你们两个好像很闲。那就再随我去一趟西营吧,前几天的事还没忙完呢,今天继续。” “啊?!”柳得光一惊,将军不是一个时辰前才说今天先不忙了吗,休息一天再来,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郭鸿云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将军有命,我们这些做属下的遵从就是。”再说,将军的心情明显看着不好,这时候他说什么,他们跟着做什么就是,免得引火烧身,殃及池鱼。 如愿用西营之事把郭鸿云和柳得光使唤得团团转,又在整个章武营来了一次大演练,折腾得所有人都叫苦连天之后,谢初心里的不痛快总算是消去了一点,但依然很是不忿:他不过就是问一句话而已,那丫头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吗?他问这话还不是为了给她准备生辰贺礼,怎么就把他给赶了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就这么抱着满腹疑问回了谢府,张氏看出了他有心事,追问几句,他就说了,本想从张氏那寻求一点安慰和解惑,没想到却换来了张氏恨铁不成钢的一顿说教。 “你啊,真是个木头!这种话你也能问出口?你都不嫌丢人的吗?” “有什么好丢人的?”谢初惊疑不定地睁大了眼,“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的啊。” 张氏是彻底无奈了:“你不会问娘,问陛下娘娘,问其他人,非要问三公主本人?要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来,娘还不敢相信,你说说你,连人家的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居然还敢向陛下去求娶人家?娘要是有女儿,也不把她嫁给你这种人。” 谢初瞠目结舌。 他这种人? 他怎么就是这种什么人了? “娘!” 张氏瞥他一眼。 谢初的气势立刻矮了一截:“娘,你就跟孩儿讲清楚一点,孩儿这话到底哪里说错了,怎么她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张氏道:“娘就算跟你说清楚,你也不会明白的,跟你爹一个脾气,不解风情。”又道,“你想知道三公主的生辰,娘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跟娘说,你准备送三公主什么贺礼?” 谢初一愣:“我……还没有想好。” 张氏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啊……” “反正……总不会很近。”他讷讷道,“宫里头也没什么准备庆贺的气氛,我就算现在开始准备,应该也不迟……吧……” “算你还有点脑子。”张氏总算是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情,道,“你记好了,三公主生于七月初七,离她的生辰还早着,你还是先过了陛下那关再想着准备三公主的生辰贺礼吧。” “七月初七?”谢初讶道,“那不就是七夕?” “要不怎么说她独得老天爷的厚爱呢?”张氏笑道,“不仅是在陛下登基那一年出生,还是在乞巧节的晚上生下来的,又是个吉月之夜,可以说是千年难遇了。娘也见过那一晚的月亮,当真美似仙境,三公主如今这般得宠,未必没有她这千年难遇的生辰时日的缘故。” “这么难得?” “你以为呢?这么一个稀罕的生辰,旁人就是只听一两句也会有个印象,就你厉害,什么都不知道不说,还大咧咧地跑去跟人家问,三公主没有直接和你翻脸,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还有脸在这抱怨,娘怎么就生出了你这种榆木脑袋的儿子。” 第78节 谢初有口难辩,他是真不知道这事,以前不喜欢沈令月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跟人聊这些东西的,喜欢上了之后也只跟沈令月一人说些有的没的聊天,其余的人一切照旧,他不知道也不能怪他啊。 好在现在知道也不迟,还有两个月,足够他好好准备一个贺礼了。 不过…… 谢初皱眉,开始思量起来。 女子生辰,还是及笄礼,他应该送些什么?墨宝?文画?还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第62章 赔罪 这一边谢初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才在张氏的一通骂下开了点窍, 另外一边, 沈令月也在宫里生着闷气, 只觉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哪里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心仪之人的生辰之日的,更何况还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日子,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也就只有他不知道了。 她越想越气,好在就在她把谢初赶出鸣轩殿的第二天, 蜀王沈蹊就坐着轮椅来了宫里探望她, 让她一阵欢喜,暂时把这点不快抛到了脑后。 “二哥, 你尝尝。”她亲自把一杯茶奉到沈蹊跟前, 献宝般道,“这是母后特意为我调配的茶饮,都是些乌梅山楂一类的性温之物, 既清热去火, 也不怕喝多了受凉。二哥要是喜欢, 就拿几包回去,都是配好的量。”她想着沈蹊的腿疾最怕的就是受凉, 就算夏日炎炎也不能多用镇凉之物,这茶他用起来应该再好不过,虽然蜀王府里应该最不缺这种东西就是。 沈蹊笑着接过茶盏:“那二哥就在这里先谢过三妹了。”话毕,他就浅酌一口, 点头道,“嗯,此茶入口醇香,又有丝丝凉意,母后的茶道真是越发精进了。” 沈令月道:“是吧?我也是这么和母后说的,可母后硬说我是在拍她的马屁,不相信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她。” 沈蹊笑着摇头:“谁让你素日里说话都这么甜呢,难怪母后分不清你是在真心夸人还是在假意吹捧了。”又问起她的伤情如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忽然抱恙了,又伤到了哪里云云。 沈令月便把事情经过都简略地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谢初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只说沈卉是因为嫉妒她得宠才这般,压抑许久,终于因为联姻一事爆发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垂眸道:“其实,我后来想了挺久,觉得这事不仅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也有份。如果我没有拿话刺激她,那么她现在还会待在凤兰阁里,虽然必须得抱病在身,但总有好起来的一天,不像现在这样,迁居偏苑,不知还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沈蹊听了,不赞同地摇头:“错不在你。三妹,造成如今这幅局面的人是她,不是你。她既然沉不住气毁掉了你的画,就会有第二次沉不住气的时候,到时遭到破坏的就不一定仅仅是一幅画了。” “会吗?”沈令月一怔,“她会有第二次吗?” “有些事情,开了个头,就不会有收手的那一天。”沈蹊道,“她用污墨毁了你的画,却没有毁成,反而被母后敲打了一番,不得不抱病在身。你说,她心中可会有所不甘,对你有所怨恨?” 沈令月沉默了。 她当然知道沈卉不会就此罢休,那一晚麟德殿附近沈卉对谢初说的一番话就是证明,而自己之所以会去凤兰阁也是为了让沈卉看清楚她们之间的差别,让她别作他想彻底死心才说了那一番联姻之语,却没想到起了反效果,差点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那……”她犹豫着开口,“二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我做得对?” “再好不过。”沈蹊道,“虽然不是你的本意,但现在的局面对你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她被父皇发落偏苑,没有圣谕不得外出,这样一来,就算她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无法冲你施展了。”他看向沈令月,笑得温文尔雅地道,“三妹,现在的情况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 沈蹊的这番话听上去很对,可沈令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把话题移开,扬起笑脸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二哥,你好不容易才来我这里一趟,不会就是为了对妹妹说这些话吧?那我可不依。” “说的是。”沈蹊以扇抵额,颔首一笑,“是二哥莽撞了,不该提起不愉快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妹,你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先是除夕染病,后又是落马,现在更好,直接被人刺了一剪子。你今年怎会这么倒霉?莫不是犯了太岁?” 沈令月吓了一跳,连忙呸呸两声,道:“二哥,你可别说这些!前几天父皇也是这么觉着的,把三清殿的那些道士们全都喊来了,在这开坛做法,说是要去去我身上的晦气,搞得烟熏火燎,我没有被沈卉一剪子刺死,也要被那些烟给熏死了。你可别再说了,要是让父皇听到,再来一次法事,那我还能不能清净了。” “好好好,不说。”沈蹊道,“不过三妹,二哥还真是羡慕你,每时每刻都能想到开心的事,不会让自己深陷泥潭之中。” 沈令月一愣:“二哥?”深陷泥潭?什么意思? “瞧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沈蹊一摇头,“三妹,刚才的话是二哥随口说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好。” 沈令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今天的沈蹊有些不同寻常,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他平日里会说的,可她也不好直说,只能把这份不安压进心底,转而命知意端上了一份新鲜的蔗浆樱桃上来,让沈蹊尝鲜。 沈蹊此行前来是专程看望沈令月的伤势的,因此没待多久就告辞离去了,沈令月起身送他,却不想在殿门口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么早就会和她碰上,两人四目相望都是一怔。 沈令月最先反应过来,沉下脸道:“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留香,送客!” 就在留香犯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沈蹊从容一笑,对着那人打了声招呼:“谢将军。” 谢初干干一笑:“蜀王殿下。” “大胆!”沈令月喝道,“见了蜀王为何不下跪行礼?” 她话音刚落,谢初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沈蹊就开口笑道:“都是一家人,谢将军不必拘这些虚礼。” 沈令月跺脚:“二哥!”她小声抱怨,“你怎么拆妹妹的台!” “清官难断家务事。”沈蹊也笑着小声回她,“三妹,你这趟浑水,二哥就不蹚了。”他边说边唤小厮上前,简略地说了一声“告辞”后就在小厮的推行下离开了鸣轩殿,只留下沈令月谢初两人在殿门口大眼瞪着小眼,不上不下地僵持着。 就这么僵持半晌,还是沈令月率先打破了沉默,冷哼一声道:“你没听见本公主刚才的问话吗?” “啊?哦,”谢初回过神,有些局促地抬手握拳,咳了一声道,“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哦,赔礼道歉啊?”沈令月挑眉,眼眸微转,在他身上扫了一遍,道,“表哥,原来你是这么跟人赔礼道歉的?两手空空,连份赔罪的薄礼都不带?” 谢初:……其实他刚才那话的重点在道歉两个字上,而且赔礼的礼也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 但是不管怎么说,是他自己说出赔礼道歉这四个字的,因此就算明白沈令月是在成心挑刺,他还是道:“抱歉,我今天出来得急,忘记带了,下次——”他顿了顿,显然也觉得这话有些荒唐,“……补上?” 果不其然,沈令月看上去更生气了,“行啊。”她甚至怒极反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带来了,再什么时候来跟我赔礼道歉吧。留香,送客。”说罢,转身就往殿里而去。 “哎别别,”谢初连忙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道,“公主,我——” “放开!”沈令月甩开他的手,“你扯到我的伤口了!” “……我拉的是你的左手。” 沈令月噎了一下,依旧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你就是扯痛了!”一边说,一边回头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第79节 这下谢初是彻底无话可接了,只能抿唇立在沈令月身后,满脸无奈地盯着她看。 “公主。”留香看准时机上前,小心翼翼地笑道,“这日头越发毒了,太医令吩咐过公主不能受热,有什么话,还是回到殿里去再说吧?” 她一说,沈令月也注意到了谢初自额角边缓缓渗出的汗水,本想当做看不见,可纠结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过来的?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也没见他刚才走得有多急啊。 谢初抬起胳膊擦了擦汗:“没什么,只是刚从章武营过来,急了点。” 沈令月撇嘴:“还说要找我赔礼道歉呢,直接从军营里过来,一点诚意也没有。” “我下次一定一早就到宫门口候着。” “不够。”沈令月道,“还有赔礼,也要带着。” 谢初笑道:“好,都依你。” 沈令月轻哼一声:“说的总是比唱的好听。进来吧,别在这堵着门,让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 经过轮番商议,五月中旬,孟邑王子终于打消了联姻的念头,决定以互通有无的形势来交两国之好。事情定下,帝心大悦,当晚就设了一场宫宴,宴请百官并孟邑王子使臣一干人等,以祝两国邦交长久永存。 沈令月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不在与宴之列,但她还是好好地沐浴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苏绣的百蝶穿花缎裙穿上,又让问颜配合着梳了个发髻,簪钗置环一番妆点。 画心奇道:“陛下不是说公主伤势未愈,不用与宴吗?怎么……”她是皇后精挑细选给沈令月的宫女,身世清白、手脚麻利不说,还画得一手好妆容,沈令月就赐名画心,放在寝宫里和问颜一块作伴,任贴身宫女一职。 知意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公主今晚是不与宴,只是不与宴,难不成就没有其它需要公主精心妆扮的事了么?” 画心一愣,显然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知意自然不会进一步解释,她素来知晓分寸,沈令月不发话,一些话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只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好了,你们少说点。”画心今晚的妆画得很好,娇中含俏,沈令月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只觉得甚合心意,又整理了一下两边的鬓发,这才满意地点了下头,“留香,现在什么时辰了?” 留香道:“应当快到酉时正了。” “酉时正啊……”沈令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估摸着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就起身在留香知意二人的跟随下出了寝宫,来到了正殿。 “去拿上次太子送来的琉璃宫灯。”她吩咐道,“本宫要去外面散散心。” 沈令月自然不是真的要去散心。最近一段时间谢初一直都在忙着军中的事,只要进宫,就是去宣政殿商议朝事,自从上回他赔礼谢罪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过。她明白军机要事的重要性,因此从来没有在白日里去找过谢初,可今晚就不同了,宫中宴会不过赏乐析舞喝酒吃菜,没什么重要的事,谢初偷偷开溜一会儿不要紧,反正他也不是没干过。 其实她本可以直接与宴去和谢初相见,当初沈卉扎的那一剪子并不怎么深,又这么多天下来,她的伤早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今晚的宫宴会有孟邑王子到场,虽说联姻一事已经取消了,但为了避免多生是非,她还是决定避开,谁知道碰上了会出什么事。皇帝显然也是如此作想,直接派了薛成来她殿里传了口谕,让她安安心心地在殿里养伤,不必与宴。 此刻正值日落西山,宫宴已经开了半旬,正是酒过三巡时,殿中气氛最为松散,沈令月本来是打算让知意混在上菜的宫女里去给谢初传话,让他出来和自己见面的,没想到却在麟德殿外的树下望见了谢初的身影,惊讶之余也多了几分欣喜。 望着那在葱茏树影下立定的颀长背影,沈令月本想直接过去,但转念一想,这样未免太过无趣,便从留香手中接过琉璃宫灯,命二女退至一旁,自己从一边绕了过去,蹑手蹑脚地接近谢初,想要吓他一回。 只是还没等她把手伸出去,谢初就忽然转过了身,吓了她一跳。 沈令月先是吓得手中宫灯一晃,随即抱怨道:“你干嘛!吓死我了!” “表妹?”谢初本来没什么反应,被她这么一叫,也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喜笑道,“真的是你?” “不然呢?还能是假的?”沈令月没好气地接话,“你说你,好端端的转什么身啊,是要吓死我吗?” “没有啊。”谢初道,“我只是突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闻着像是你身上涂抹的药香味,所以就转身看看……怎么了,吓到你了?” “哪有。”沈令月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又不是三岁小孩,谁会被这个吓到。”她就说嘛,她都走得那么轻手轻脚了,谢初又不是顺风耳,怎么就能听见,原来是自己身上的药味出卖了自己,功亏一篑,真是气死人了。 谢初有点回过味来了:“我说,”他交叉抱起双臂,看着沈令月道,“你刚才不会是想要吓唬我吧?所以才会反应那么大,被我的转身吓了一跳?” “谁跟你这玩这个,无聊。” “那你一个人提着宫灯来这里?”他一笑,“你的宫女呢,没有跟着?” 日暮西山,晚霞几乎映满了半个天边,谢初整个人都沐浴在光辉之中,使他看上去比平时要随和上不少,减了三分锐气,多了几分柔意,看得沈令月禁不住一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有些心虚地挪开视线,没好气道:“都在后面。怎么,看上她们中的谁了?这么关心。” 谢初无奈:“这都哪跟哪的事?”怎么他跟她说话每次都能说到不同的事情上去?到底是谁的思路不对? “那就别在我跟前提她们。”沈令月才不管这些,任性道,“不仅她们,任何一个姑娘你都不准提,没得商量。” “好,不提。”谢初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到这里来了?来见我?” “是啊,”沈令月叹道,“谁让有人那么冷淡,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都不想着找我,我只能自己来了。” “对不起,最近军中——” “我知道你最近忙,”沈令月打断他的话,“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我是在说刚才的事。” “刚才?”谢初表示不解,“什么事?” “为什么宁可在这里吹着风也不肯来找我?我难道还没有这些红墙绿树好看吗?” 谢初就笑了:“原来是这个。你误会了,我刚才在这附近徘徊就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你,只是还没等我下定决心,你就过来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沈令月道,“你想来就来啊,我又不会赶你出去。” 谢初道:“刚才在殿中,四皇子问起了你,陛下说你有恙在身,已经睡下了,所以我才犹豫要不要去找你,要是打扰到你就不好了。” 沈令月一愣:“四皇子?沈霖?” 谢初点头。 “他?”沈令月心中纳闷,她和沈霖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又并非一母所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仅有的交集也只是在遇到了以后点一下头、打一声招呼而已,怎么今晚却忽然问起了她? 沈令月直觉沈霖此举不安好心,但为了不让谢初担心,便没有把话说出来,而是道:“笨蛋,父皇说我睡下就睡下了?万一是托词呢?你就不会自己过来看看?” “我倒是想。”谢初道,“可你要是真的睡下了,我来了岂不就打扰了你?” 第80节 “笑话,我要是真睡下了,我的宫人不会把你拦在外面跟你说明情况?哪里能打扰了我?真是笨死了。” “……” 第63章 欲吻 不知不觉中,余晖散尽, 夜幕逐渐降临, 一轮圆月也自东方现出了身影, 高高地挂在了天上。 沈令月仰头望月,不由笑了:“表哥,你看, 今天的月亮可真圆。” “是啊,已经月半了。”谢初也抬头看了看天,见那月亮果真明亮圆润, 不期然就想起了张氏之语, 随口问道,“听我娘说, 当初你出生的那一晚月亮也特别圆, 明辉洒地,是个吉月之夜?” “是啊。”沈令月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初笑着摇摇头, 交叉起双臂和她一同抬头望着天边的圆月, “就是有些感叹而已, 这么百年难遇的奇景都让你碰上了,老天爷对你还真是厚爱。” 月阴月晴都有定律, 七夕乃月初时节,该为上弦月,却偏生出了一轮月圆,这是千百年都难以一遇的吉兆奇景, 更遑论还是在当今圣上登基的那一年发生的,也难怪他会有此感叹。 “没办法。”沈令月弯眉一笑,眼中倒映出漫天星辰,“谁让我天生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谢初笑着摇摇头。 二人就这么立在一处静静地望着月,晚风轻起,带着几丝白日的余热轻灵滑过,吹起了他们的发丝和衣袂。 “真讨厌,这鬼天气居然热得连风都不带一丝凉意了。”沈令月嘟囔一声,低头梳理起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那孟邑王子也是的,都在长安待了半个月了还不走,他就不会觉得热吗。再继续待下去,长林苑都快去不成了。” 谢初失笑:“孟邑地处广漠之缘,大部分都是黄土沙漠,那里的夏天比长安要热多了,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这儿热。你要是觉得难耐,我们可以去湖边走走。” “好啊。”沈令月笑着答应下来,“说到这个,”她忽然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挽过谢初的胳膊,兴奋道,“表哥,我们去碧涟池。上一回没去成,这一回你可不能再推托了。” “碧涟池?那是什么地方?” “表哥没有去过?” 谢初道:“这宫中大大小小的池子无数,我哪能知道哪个池子叫什么名字,就是去过也不知道。” “那正好,我也可以给你卖个关子。”沈令月笑道,撒娇般摇了摇他的胳膊,“走嘛,去吧,表哥?” “行。”谢初道,从沈令月手中接过宫灯,“就去你说的那个碧涟池。” 二人就这么闲庭信步地往碧涟池走去。行至半途,沈令月偷偷对不远处跟着的留香知意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行回宫,二女看上去有些为难,但还是听从了沈令月的吩咐,一福身往回走了。 她自以为这番眼色使得不动声色,谢初一定不会察觉,没想到就在留香知意掉转回身之后,她身旁的人就闲闲地开了口:“她们回去了,等会儿你可怎么回宫?夜色已深,你总不能一人回去吧?” 沈令月抿嘴一笑:“那就得劳烦表哥相送了。” 谢初故意道:“这么麻烦做什么,麟德殿里的宫人内侍那么多,随便使唤一个不就行了。” “不管,我就要你送。” “后宫之地外男不得擅入,公主,要是被人发现我送你回去,闹出什么风波可如何是好?” “那表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千万别让我受伤了。” ……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到了碧涟池旁,一走出葱郁的树林小径,沈令月就松开了挽着谢初的胳膊,上前几步在池边转了个圈,环佩作响,裙角飞扬:“表哥,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这里的确很美: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夏,荷花盛放,荷叶连天,一眼望去尽是碧叶荷花,在月色的笼罩下散发着一层朦胧的光芒,使人如置身画境。但在谢初眼中看来,这些美景却全然不及沈令月一人。 他望着笑靥明媚的沈令月,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是,很美。” “是吧?”沈令月高兴道,“我就说不会让你失望吧?表哥,你别光在那站着,凑近一点看才更美。这荷叶下面还有鱼儿,你看,它们现在正在花叶下面钻进钻出,你快过来看呀。”她边说边低头看着脚下的池塘,一边笑一边伸手招呼。 谢初依言上前,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下方池水中摆尾游动的锦鲤,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咦一声,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是吗?”沈令月有些惊讶,“这里有些偏僻,难为你能找到这个地方。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初摇头道:“我也不确定,只是看这周围的地形有几分熟悉。”他边说边转头四顾,直到望见那片入口处的梅林,才道,“我想起来了,是在除夕宴的时候。我记得当时这里的梅花开得很艳,枝枝蔓蔓的,还下着雪,我被一阵梅香吸引,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就难怪了,这里的腊梅的确开得很美,母后还在这里开过赏梅宴。”沈令月点点头,“不过一般人只在外面赏梅,很少有走进这里面的。” 谢初道:“我本来也只想在外面看看,只是这梅景太盛,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一观,我懒得和他们寒暄,就往里面走了,一不小心就到了这里。” 沈令月忍不住笑了:“怪不得人家说你冷淡孤僻,连个招呼也不愿意打,当心以后墙倒众人推。” “推就推,难道我打了招呼,他们就不会推了?”谢初抱起双臂,“再说,我好好地给陛下办事,倒什么墙,你还真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好话我这里有很多啊,你要听吗?”沈令月道,而后不等谢初答话就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偏不讲给你听。” “……” “不过说真的,也真是巧了。”见谢初成功被她噎得哑口无言,沈令月满意一笑,也不再埋汰他,上前几步望着梅树的枝桠道,“每年除夕宴我都会偷溜出来一小会儿,在这碧涟池旁看看梅花,无聊了就往这池塘的冰面上掷点石子,看看会不会有小鱼被我吓到。” 谢初抽了抽嘴角:“……你这爱好还真是风雅。” 沈令月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要是今年我没有在腊月里受凉,也参与了除夕宴,说不定我们两个就能提前见上面呢。” “见了又如何?”谢初不以为然,“当时我可是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地来这附近逛的,可没法子给你表演一回一箭双雕,就算见了,你恐怕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说不定连见都不会见上,他要是看见这里有人,还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女,早掉头走了,连面都不会碰上。 当然,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可不一定。”沈令月回过头,笑嘻嘻道,“说不定我见你长得好看,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呢。” “……哈哈。”谢初干笑两声。 他竟无言以对。 第81节 沈令月好笑道:“表哥,你摆出这幅神情干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你的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理由,你干嘛每次都摆出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来。” 谢初一梗:“我……” “其实,不光是我,你也是一样的。”沈令月转过身,对着他正色道,“表哥,你扪心自问,若我是一个眼歪嘴斜的丑八怪,对你死缠烂打,你会怎么做?恐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直接就不给我好脸色看了吧?” “我——”谢初下意识张口就想要辩解,可憋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令月的这番话,他无法反驳。 她说得很对。 可是让他承认,他又不愿意,总觉得要是承认了这一点,他就和那些垂涎美色的市井之徒没什么两样了。 沈令月观其神情,已经揣摩出了他的八分心思,当下笑道:“表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一说,就把你和那些市井之徒说得别无二致了?那你可就错了,若是换了那些只顾着贪图美色的人,只要我对他们笑一笑,他们早就连魂都丢了,哪里还会对我不冷不热地嘲讽?我只是说你不会喜欢上一个丑姑娘,又没说你见一个好看的姑娘就爱一个。” “……”他是不是该说一声谢谢夸奖? 望着沈令月笑意盈盈的脸庞,谢初干咳一声,有些局促地撇过眼去:“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有些意外。” 定了定神,他道:“公主,你真的很与众不同。”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沈令月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我天生就这么与众不同啊,没见连老天爷都给我面子,让我出生在一个吉月之夜么?表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谢初摇摇头:“不,你值得这份厚爱。” 听见他这句话,沈令月眸光一亮,仿佛点燃了漫天的星辰。 她弯了眼,笑意与喜色一同漾出。 谢初心中一跳,只觉得心底一阵翻江倒海,有什么正在喷涌而出,似翻江倒海,又似嫩芽出土,细碎的情感一点点拧成一股绳结,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沸腾起来。 夜色浮动,带来阵阵晚香,一时之间,他都有些分不清这是荷花香气还是沈令月身上传来的药香,亦或是其它什么香味。 他望着沈令月,看着她的眉、她的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她的樱唇之上。 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唱着曲,一声声此起彼伏,却更显夜色静谧。 “表哥?” 许是察觉到了忽然改变的气氛,沈令月安静下来不再微笑,有些紧张地开口唤了谢初一声,声音不自觉带上了点颤。 谢初睫毛一动,微微垂了眸。 而后,他伸出手,抚上了沈令月的脸庞。 沈令月睫毛一颤,心底的紧张随着谢初的靠近越来越甚,但到底没有把他推开。 她绞着手,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快。 而就在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将要闭眼时,梅林深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打断了他们两人的动作。 “……想不到这宫中还有这么个清净之所,当真是别有洞天。” “王子过奖了,不过一片梅林罢了,尚担不起王子这般美誉。不过再往前去倒是有一汪荷塘,荷花开得正盛,当是美景,王子若是感兴趣,不妨与小王一道前去一观。” “是吗?那就有请四皇子带路了,哈哈哈……” “王子这边请。” 王子?四皇子? 是沈霖和孟邑王子苏力金?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第64章 轻吻 沈令月和谢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疑之色。 谢初直起身, 皱起了眉心:“四皇子?他们来干什么?” 沈令月咬着下唇, 说不清心里是惊疑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她从如坠云雾的迷糊中清醒了过来, 也打断了谢初的动作。 定了定神,她抬头看向谢初,低声道:“表哥, 你猜,他们是无意至此,还是有备而来?” 谢初抱起双臂:“没什么区别, 结果都是一样的。怎么办, 要避开吗?”虽说这一片碧涟池靠近宫墙,对面没有去路, 但后头的梅林还是有不止一条小径的, 林中枝桠繁多,只要他们小心点,完全可以和那两个人错开。 沈令月摇摇头:“如果他们是有备而来, 就算我们避开了这一次, 也还是会有下一次, 与其惶惶不安地等着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还不如迎面而上, 先声夺人。” 谢初笑了:“正合我意。走,去会会那两个人。”他俯身拿起琉璃宫灯,“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霖和苏力金原本就正往碧涟池而来, 沈令月和谢初又有心寻找,很快就顺着对面传来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在小径中与二人相遇,打了个照面。 “四哥?”对上两人的视线,沈令月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几分惊喜地笑道,“果然是你,我就说这声音怎么听着有几分熟悉,还以为听岔了,没想到真是四哥。这么巧呀,四哥也来这附近看风景?” “三妹?”二人中较为瘦弱的华服男子眼睛微微一亮,也颇感惊讶地笑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父皇不是说你已经歇下了么,怎么……”他身着一袭暗锦长袍,头束玉冠,飞眉入鬓,面容依稀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柔美,正是四皇子沈霖。 “三妹?”沈霖身旁之人轻咦一声,“四殿下,她是……?”他一边问,一边看了沈令月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哦,”沈霖笑着道,“王子有所不知,这位正是——” “四殿下,”谢初原本提着宫灯在沈令月身后静静地站着,沈令月和他们两人搭话也不曾开口,直到此刻,他才像是想起来要给这两个人见礼一样,敛眸颔首道,“王子殿下。” 沈霖一笑:“谢将军。” 苏力金的目光也顺势移向了谢初,“你是……”他皱起眉,回想一番,忽而一拍手心,恍然道,“你是当日本王初抵长安时站在陛下身旁的那个将军?” 谢初一扯嘴角:“王子好记性。” 苏力金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敷衍之意,泰然笑道:“本王就说你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四殿下,看来咱们是打扰人家了,不如就此折道而返?反正本王也还要在长安再待几天,这荷塘明日再来观赏也不迟。” 第82节 他话音刚落,沈令月就笑着开口道:“四哥,原来你是在带着孟邑王子游览皇城啊?可这不该是鸿胪寺卿做的事吗,怎么让你来了?这鸿胪寺卿也太失职了吧。”可不能就这么让两人走了,最起码要套出点话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又是想做什么。 沈霖笑道:“三妹有所不知,苏力金王子不日即将返程,想看一看皇城之中尚未看过的风景,四哥想到有这么个地方,这才带了王子过来的,并非他人失职。” 苏力金有些疑惑:“三妹?四哥?四殿下,你们这称呼怎么有些乱啊,如何就是三妹四哥了?” 沈霖道:“大夏与孟邑不同,皇子公主分开排行,三妹在公主中排行第三,本殿于皇子中排行第四,又因为比她年长几岁,这才唤一声三妹,也得一声四哥的称呼。” 苏力金点点头:“原来如此。”他说着,忽然轻咦一声,“排行第三?……三公主?”他神色一振,看向沈霖,“莫非她就是——” “不错,”沈霖笑道,“她就是王子当初求娶的那一位公主,也是我们大夏唯一的一位嫡长公主,长乐永安公主。” “你就是那一位三公主?”苏力金惊喜万分,“果真国色天香。看来本王当日真是说对了,就是温朵娜也及不上你一半容颜,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容貌倾城,本王初入长安,就已经听说了你的大名,大夏皇室竟有你这般美貌的公主。”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沈令月,看着看着,面上就显出了几分痴迷之色,说到最后,竟是伸出了手,朝着沈令月的脸颊而去。 沈令月眉一皱,然而还不等她偏过脸,谢初就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苏力金的手腕。 “管好你的手。” “谢将军!”沈霖惊道,“不可对王子无礼!” 谢初没有理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力金。 苏力金哈哈一笑:“不要误会,本王刚才只是看到有一片落叶落了下来,想帮公主接住,并非想轻薄公主,将军此举未免有些激动了。”他边说边笑着想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不由得变了脸色,“你……” 谢初慢慢加紧了手中的力道,直到苏力金的脸色开始涨红,他才一下松开了手。 “王子,”他冷冷道,冷眼看着因为陡然失力而差点摔倒在地的苏力金,“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但倘若你还对公主抱有不敬之心,就休怪我翻脸了。” “谢将军!”沈霖喝道,“你怎么敢——” 苏力金握着手腕,看向谢初的神色惊疑不定,却又打着哈哈道:“四殿下息怒,本王刚才的举动的确是无礼了些,忘了本王身处大夏,并非孟邑,是本王的不是,由此而激怒将军,也是理所应当的。”他说着就单手抚肩,弯腰对沈令月行了一个孟邑之礼,“方才本王举动轻浮,唐突了公主,还望公主不要见怪。” 沈令月看向沈霖,不冷不热道:“四哥,今日是父皇特意为孟邑王子设的宫宴,你就这么带着正主离开,未免有些不太好吧?要是父皇问起就不好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免得多生是非。” 说罢,她也不等沈霖回答,转身对谢初笑笑,轻声道:“表哥,这儿风大,我感觉有些冷了,咱们还是离开吧。” 谢初点点头:“我送你回宫。” 两人就这么离开了梅林,没有开口道一句辞别。 沈霖暗暗握紧了拳,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转身看向苏力金,满含歉意地道:“王子,真是抱歉,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看我们还是改日再来欣赏这碧涟池吧,今晚不如到此为止?” “也好。”苏力金道,忽然叹了声气。 沈霖微微一笑:“王子可是在遗憾与我三妹有缘无分?” 苏力金叹息道:“不错,原本本王也不过听人之言,随口一说而已,想着皇室公主,容颜总归是要比常人美上几分的,她又是你们大夏皇后娘娘唯一的女儿,别人夸大其词一些也是应该的。没想到竟是当真拥有一副绝世容颜,饶是本王历尽千帆,也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美人。若能得其为妻,便是死,本王也死而无憾。” 沈霖笑道:“王子对我那三妹倒是当真痴情,只可惜晚了一步,若是王子早几个月到长安,或许就能得成心愿了……” 苏力金摆摆手:“你们夏人就是喜欢想这种假设的事情,事情都已经发生,假设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他说着就转过身,准备返回麟德殿,“算了,也是本王与她无缘,都是命中注定的,多想也无益。四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霖没有动。 “何为命中注定?”他道,“有些事情,不去争取,如何知道命里注定不是自己的?” 苏力金脚步一顿:“四殿下此言何意?” 沈霖慢慢道:“王子若当真想娶三妹为妻,本王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还需王子配合行事才行……” 月上中天,白云轻移,月儿悄悄地遮住了半张脸,躲在云雾之后,给本就静谧的夜空又蒙上了一层神秘之色。 沈令月沉着脸走在回宫的路上,她知道她不应该对谢初摆脸色,可是一想到刚才苏力金的手差点碰上她脸颊的情景,她的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连带着也控制不住面上的神情,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 走了半晌,她才察觉到身旁的谢初一路安静得有些过分,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让他误会了,连忙停下脚步,看向他道:“表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 “我知道。”谢初打断了她的话,先是笑了一下让她安心,又轻叹一声,垂下头道,“是我的错,一开始就该想到来者不善,就算要弄清他们的目的,也大可我一个人去,不必把你带上。” 谢初一开口说话,沈令月就感到一阵轻松,仿佛那些压在她心头的不快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让她惊奇万分,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下次她再有不开心的时候只要找谢初说话就行了。 “那可未必,”她笑道,“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去,他们两个说不定连搭理都不会搭理你。” 谢初挑眉:“听起来,你似乎很是得意?” “不行吗?” 谢初眸光一转,故作高深莫测地打量她半晌,忽而一笑:“心情好点了?” 沈令月一愣,下意识就想起苏力金朝她伸出手的那个画面来,顿时又是一阵恶心:“……不好,一想起来就生气。表哥,你说我不会今天做梦也梦到这个吧?”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那可不行,那样我会睡不着的!” 谢初无奈皱眉:“这种不好的事情你去想它干什么,当然要快点忘掉。” “你以为我不想?可我就是忘不掉嘛!” 他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沈令月的半边脸颊,“现在呢?” 沈令月一怔。 “表哥?”她抬眼看向谢初,心跳开始加快,“你……” “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回忆。”谢初道,“你只要记住这个就行了。” 接着,他低下头,在沈令月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第65章 敲山 第83节 这是一个很轻很浅的吻,如同蜻蜓点水, 转瞬即逝, 沈令月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谢初就已经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月亮从云梢之后探出脸庞,温柔地洒下一层清辉照拂在地。 慢慢的, 沈令月红了脸。 “……表哥,你……” 谢初故作镇定地干咳一声,“我什么我。”他边说边交叉着抱起双臂, 左手提着的宫灯歪斜地搭在他的右臂上, 映照出里头摇晃的烛影来。“你不是说,怕梦到不好的事情吗。”他抬头望着天, 语气轻松, “所以我就帮了你一把,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担心梦到不好的事情了。” “……”沈令月绞着手底下苏绣繁纹的缎裙, 紧张地一言不发。 她该怎么做?要骂一声登徒子吗, 还是就这么低下头去脉脉无言?抑或是像那些戏本中写的一样嗔骂着跑开? 她百般纠结、手足无措, 只觉得这么做不对、那么说也不好,一直磨蹭了许久, 才扯开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紧张地对谢初道:“……表哥,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宫吧, 要是宫门落了锁,你就不好出去了。” “哦,好。”谢初在她纠结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抬头望着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直到这时才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有些出神地应了一声,“……我送你回去。” 沈令月暗暗舒了口气,幸好他这段时间里没有看她,要不然她一定会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我们走吧?” 谢初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路比之前还要沉默,沈令月的一颗心并没有平复,忽上忽下的,谢初则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在她的身旁,这让她更多了一分紧张,不禁加快了步伐,希望能早一点回到鸣轩殿。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一段路程,远远地望见在殿门口候着的熟悉身影,沈令月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回身对谢初笑道:“表哥,就送到这里吧,你……你也可以早点回去。” 谢初这一路上似乎都在出神想着什么东西,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了声好,把琉璃宫灯递还给行至他们身旁的留香,低下头,抿出一个笑容来:“你……好好休息。” “……你也是。”沈令月紧张地交握住双手,“路上小心。” 谢初对她笑了一笑,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眼见他转身欲离,沈令月胃里一阵紧缩,忍不住开口喊住了他,话一出口,她却又后悔了,但为时已晚,谢初已经停下了步伐回过身,她只能硬着头皮从留香手中拿过宫灯,上前道,“表哥,这宫灯还是你拿着吧,这里离麟德殿还有好一段路,你——” “没关系。”谢初道,“今晚月色明亮,看路不成问题,而且我直接从望仙门回去,不回麟德殿了。” “你拿着。”沈令月不由分说地把宫灯塞进他手里,“望仙门比麟德殿还要远,难道你一路上都要靠月色看路吗?” “我可以绕道去麟德殿,向守在殿门口的宫人借一盏灯笼。” “那就当是我借给你的好了,”沈令月道,“这宫灯我可喜欢了,你可别把它弄坏了,要不然——你可得再赔我一盏。” 说完,她就转身提着裙小跑着上了殿门口的几级台阶,裙摆一闪进了殿里,不再给他拒绝的机会。 谢初提着灯,呆愣地立在原地。 留香和知意面面相觑,不懂这是唱的哪一出,但主子进了殿,她们这做下人的没道理还继续在外面站着,只得向谢初欠身行了一礼后也跟着进了殿内,留下鸣轩殿总管夏淳寅上前,躬身对谢初行了一礼,小声提醒他时辰不早了,已经差不多到了关门的时候。 谢初没有反应。 夏淳寅又说了一遍,他才猛地醒过神,恍然道:“没事,你们关吧,我马上就走。” 而等夏淳寅招呼着其余内侍缓缓合上鸣轩殿红木朱漆的大门后,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在门口站着出神许久,这才转过身,沿着宫道慢慢往回走了。 他提着宫灯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着,冷不防跟拐角处的一棵梧桐树撞了个满怀,吓得连忙低头查看手里的宫灯,见其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捂住被撞到的额头抬头望起了树。 夜风缈缈,梧桐树叶婆娑作响,发出阵阵轻柔沙声。 谢初捂着额头,望着苍翠葱郁的梧桐树冠,慢慢咧嘴傻笑起来。 翌日。 鸣轩殿。 沈令月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有些迷糊地在榻上躺了一会,这才撑着手坐起身,唤道:“留香?” 珠帘很快被人掀起,“公主?” “现在什么时辰了?”沈令月望了眼外头明亮的日光,“我起迟了?” 留香轻声道:“快到巳时了。公主可要起身梳洗?” “巳时?这么晚了?”沈令月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却又在意料之中,她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好,一直都在想着谢初落在她唇上的那个轻吻,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饶是如此,她也没有睡多么安稳,刚醒来时甚至还有点头疼,又想继续睡下去,又不想再闭着眼睛,眼中更是酸涩无比,都有些睁不开眼了,起迟了也是预料之中的。 好在她这段日子一直都在鸣轩殿中养伤,不必赶早去给皇后请安,睡迟了就迟了吧,也没什么要紧的,不会有人知道。 这么想着,她就吩咐留香去打盆水来,伺候她起身梳洗,等留香应声而去后又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掀被下榻,开始净面梳洗起来。 及至午时,内侍总管薛成来到鸣轩殿,笑着请沈令月前去紫宸殿中与帝后二人一道用膳。 沈令月来到紫宸殿时,帝后二人已经屏退了殿内的宫女,在阁内坐好了,她目光轻轻一扫,就上前笑着给两人行礼问安,惹来皇帝一阵朗笑:“静养了一段时日,令儿倒是越发出落得文静了,嗯,这礼行得不错,有进步。来,坐父皇身边。” “父皇,你这是什么话?”沈令月上前坐到皇帝身旁,故作不满道,“你是说女儿从前行的礼都不对么?” 皇帝指着她对皇后一笑:“瞧瞧,才夸她一声文静,就又露出本来面目了,真是夸不得。” 皇后也笑:“她就是这么个性子,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冲着沈令月道,“令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你的大姐二姐?母后也不求你娴淑文静了,只求你知书达理一点,有点公主贵女的模样,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沈令月笑道:“母后也不想想,若女儿变得娴淑文静、知书达理,那还是女儿么?” 皇帝哼笑一声:“你能变得娴淑文静、知书达理么?说这些话也不害臊。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用膳吧,再不用菜都凉了。来,”他亲自给沈令月盛了一碗竹笙虾肉羹,“父皇知道你喜欢吃蟹肉羹,但你伤还没好,不能食性凉之物,暂且先凑合着喝一碗虾肉羹吧。朕特地吩咐御膳房了,煮得一定合你的口味。” 皇后盈盈笑道:“陛下真是太惯着她了,现在这般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可如何是好?”她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沈令月,却在片刻之后渐渐隐了笑,“令儿?”她担忧道,“你的气色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是吗?”皇帝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爱女,“你身体不舒服?可要父皇宣房仁心过来给你看看?” 第84节 “啊?没有啊。”沈令月也吓了一跳,她的确因为睡得不安稳的缘故有些气色不好,可已经让画心给她画了一个稍显娇妍的妆,临出门前也对着铜镜细细看过了,脸色看上去与平常并无二致,怎么皇后却一眼就看出了她气色不好? 她故作不解地笑道:“我挺好的呀。母后,你怎么忽然这么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吗?” 皇帝皱眉:“是有一点。令儿,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皇后道:“可是昨儿晚上没睡好?” 沈令月又被吓了一跳,心道母后也太神了,连这个都能猜出来,正欲摇头否认,却忽然一顿,觉得这是一个震慑沈霖的好机会。 经过昨晚的一番交谈,她已经确定了沈霖就是那场“偶遇”的主使者,虽然还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既然已经迎头而上了,就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忍而不发已经不适用了,敲山震虎才是她要做的事。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就是不能,也能逼迫他露出一点马脚来,让他明白自己不是那么好算计的,再行筹谋时多几分阻碍。 这么想着,她就故意露出了几分难色,却依旧摇头说没事。 皇帝果然开始追问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令儿,你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告诉父皇,父皇一定替你做主。” “真的?”沈令月道,“无论什么事?” “自然!”皇帝的眉头看上去皱得更紧了,“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憋在心里,是要父皇和母后替你担心吗?” 皇后也道:“令儿?你快说呀,这样吞吞吐吐的,父皇母后只会更加担心。” 沈令月咬唇看她:“可是……我怕说了之后,父皇会觉得我在陷害别人。” “胡说八道!”皇帝一瞪眼,“父皇怎么会这么想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命令你说出来!” 见皇帝都快要被她惹急了,沈令月明白时机已到,当即点头道:“那好。父皇,我说了,你可不能觉得女儿在扯谎……昨天晚上,我到麟德殿附近去见表哥,正巧遇上了四哥和孟邑王子。父皇,女儿和四哥虽说并没有什么交情,但好歹也是兄妹,女儿对他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可他——他对女儿阴阳怪气就算了,可当那个孟邑王子对女儿出言不逊,意图轻薄女儿时,他却在一旁干看着,非但没有阻拦,还呵斥拦住孟邑王子的表哥无礼,一点也不在乎女儿差点被人轻薄。父皇,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昨天晚上幸好还有表哥在场,替女儿教训了那孟邑王子一番,要是只有女儿一人,那女儿的清白岂不就被毁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下站起身来,脸色难看,“谁意图轻薄你?” “岂有此理!”比她反应更要激烈的是皇帝,他猛地拍桌而起,桌上的碗碟都被震动了一瞬,“令儿,你说的是真的?” 沈令月点点头:“绝无虚言。父皇,你可一定要替女儿做主,四哥他真是太过分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皇帝气得连话都说不稳了,“这个沈霖,他真是反了天了!……” “陛下!”皇后深吸口气,脸色苍白地拉着皇帝的胳膊,几分摇摇欲坠道,“事到如今,陛下还不相信淑妃他们对令儿不满么?先是散布谣言,在孟邑王子抵京时大肆夸赞令儿容貌,使得孟邑王子当庭求娶令儿,让令儿陷于不忠不孝之地;现在……现在又做出这等无耻下流之策来,他们这是要把令儿逼走啊,陛下……!” “反了,都反了……”皇帝瞪大了眼,胸膛起伏,“亏得朕还以为是她的下人擅自做主,她只是御下不力!朕真是看走了眼!来人!”他大喝一声,“摆驾温室殿!宣四皇子沈霖于温室殿内觐见!朕要好好审这一对母子!” 第66章 前兆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沈令月的预料,她本想就昨晚一事给沈霖一个下马威看, 没想到却牵扯出了皇后的这一番话, 不禁惊讶万分:原来孟邑王子求娶她并不是个意外, 而是淑妃在背后做的手脚? ……也是,在所有的公主之中,她是唯一一个得到父皇全心全意宠爱的那个, 淑妃膝下无女,没有必要因为这份宠爱对她出手,但若是为了对付大哥, 那就说得通了。而且这个理由还很正当:以联姻之名助两国永结邦交之好, 要不是父皇对她的确疼爱良多,不忍她远嫁他国, 她也早就在长林宴上指了谢初为驸马, 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这件事说不定就成了。 想到这里,沈令月眼神一暗。 看来, 淑妃他们行动的比她想得还要早, 是等不及想做那人上人了么? 痴人说梦。 “父皇?母后?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在薛成急急忙忙地领命而去之后, 沈令月看向皇帝,适当地露出惊讶中混合着困惑的神情来, “难道女儿当初被人求娶也是四哥他们在其中捣鬼?这怎么可能?淑妃娘娘素来娴雅,对女儿也很好,怎么可能想要害女儿呢?” 皇帝冷笑一声:“人心难测。朕当初也是不肯相信这是淑妃所为,谁成想竟是真的。看来, 是朕的宠爱让他们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连你都敢算计!” 正当沈令月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不动声色地让皇帝对沈霖的厌恶再深几分时,皇后却忽然敛了裙摆,走到皇帝跟前跪下,深深叩头道:“陛下,是臣妾掌管后宫不力,这才让一些人钻了空子,差点害了令儿。还请陛下责罚臣妾。” 皇帝大惊,连忙弯腰去扶皇后:“你快起来,这跟你有什么缘故,都是他们自己起了这些歹毒的心思,又如何能怪你?快起来。” 皇后不肯起身:“身为人母,却无法护子女周全,若不是令儿提起此事,臣妾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知晓。陛下,臣妾心中实在有愧……” 沈令月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也跟着跪在了地上,扶着皇后的肩膀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淑妃娘娘他们想要害我?可是……”她求助般地看向皇帝,“为什么呀?” 面对爱女无辜困惑的神色,皇帝心中一阵怒意翻滚,一想到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长大的女儿差点被人轻薄、被人算计去远嫁他国,他就想把那些在背后捣鬼的人全部都碎尸万段。 他强压着怒气深吸了口气:“朕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竟让他们几次三番地出手对付朕的女儿!”又弯腰扶了母女两人起来,沉声道,“皇后,此事怪不得你,就是朕也被蒙在鼓里,若要怪罪,该怪罪的也是朕,被人蒙蔽了双眼,差点连咱们的女儿都护不住。真是好一个淑妃,好一个沈霖啊……令儿,你先回去,这件事就交给父皇,父皇向你保证,绝对会还你一个公道,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沈令月一愣:“回去?”不是一起跟着去温室殿? 正愣怔着,皇后就拉过了她的手,温声道:“听你父皇的,这些后宫之事,你就不要多管了,一切都有父皇母后替你做主。你回宫去,好好休息,别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皇帝也道:“你母后说得对,别让这些肮脏之事污了你的眼。”他扫了一眼桌面上不曾动过一筷的午膳,烦躁地叹了口气,“午膳就让御膳房重新给你做一桌,别因为这事误了用膳的时辰,饿了肚子,知道吗?” “可是……” 沈令月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后就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听母后的话,回宫好好休息。” 她轻轻拍了一下沈令月的手背:“一切有母后在。” 沈令月心中一跳,注视着皇后温婉的笑容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好。 皇后舒眉一笑,又嘱咐安慰了她几句,就唤了云珠进来,让她送着沈令月回去了。 而就在沈令月离开紫宸殿后不久,帝后二人也摆驾去了温室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东面而去,正是温室殿的方向。 沈令月在不远的一处拐角处驻足回望,直到再也望不见那一行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轻声问身旁的云珠:“姑姑,你说,这一次,淑妃可还能全身而退?” 云珠低着头:“公主,今日日头毒辣,公主伤势未愈,不宜受热太过,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沈令月微微一笑:“姑姑说的是。”她转过身,“走吧,回宫去。” 很快就到了鸣轩殿,云珠在殿门口准备告辞,被沈令月留住,请进里间去喝了一杯茶散散热气。 “姑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云珠道谢着受了一杯茶后,沈令月蹙眉问道,“孟邑王子求娶我怎么会和淑妃有关?是母后查明的这件事吗?还是父皇——” 第85节 “公主且放宽心。”云珠虽然不清楚殿里发生了什么,但见陛下连午膳都不用就摆驾去了温室殿,沈令月又说了这么一番话,就猜到定是温室殿的那一位又暗地里做了什么事,而这一次终于惹火烧身,便轻声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讲了一遍。 沈令月听得皱紧了眉:“怪不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那孟邑王子求娶的时机未免也选得太好了一些,原来竟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父皇居然相信了她的说辞,只以为她是御下不力,并非她本人授意?” 云珠道:“淑妃娘娘能言善辩,又有和陛下十数年的情分在,还抚育了四皇子……陛下重情,再加上此事确实难以证明是她本人所为,便放过了她,只处置了那几个多嘴多舌的下人就罢了。” 沈令月忍不住冷笑一声:“是吗,父皇他还真是怜香惜玉。” 云珠没有接这句话,她小心翼翼道:“公主,虽说奴婢不知道今日殿内发生了何事,但……公主行事之前,可曾与娘娘商量过?” 沈令月一怔。 她的确没有想到过这个,可今日的这番举动本就是她心血来潮,若是母后不曾看出她气色不好,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被揭过去了,连知晓都不会被人知晓,更别说商量行事了。 但云珠的这一番话也点醒了她,对付沈霖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更别说沈霖背后还有淑妃,还有顾家,她可以敲山震虎,沈霖也可以借此机会反咬一口。好在老天帮她,给她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父皇虽然没有因为孟邑王子一事处置淑妃,但也因此在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如今又被她来了这么一出,两项相加,淑妃再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沈令月心中思量,云珠见她半晌不说话,便又加了几句:“奴婢知道,公主心思聪慧,行事都有主见,可有些时候,公主还是要和娘娘商量行事才好,万一一个不巧,于半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岂不就前功尽弃了?” 沈令月点点头:“姑姑说的是,是令儿莽撞了。” “奴婢不敢。”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云珠就起身告辞离开了鸣轩殿,而沈令月也没什么心思再用午膳,只用了几样糕点就坐在正殿里沉思,留香知意见她神色不同往常,也不敢劝她用一顿正当的午膳,都垂首侍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等了半晌,沈令月估摸着东宫那边的午膳也该用得差不多了,就命留香去请沈跃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很快,沈跃就来到了鸣轩殿。 “可真是奇了,”踏进鸣轩殿时,沈跃脸上还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最近半个月你都躲在殿里乘风凉,怎么忽然就有要事跟我商量了?不会是又惹了什么祸,让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祸有,烂摊子也有。”沈令月怡然一笑,起身迎上前,“不过惹祸的人不是我,需要收拾烂摊子的人也不是我。” 沈跃挑眉:“怎么说?” 沈令月笑着扫了一眼偏殿的方向:“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隔间,沈令月命人送上茶水之后就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宫女,见这状况,沈跃神色一动,笑着靠在椅背上,转着手中的茶杯道:“看样子,当真是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而在沈令月把紫宸殿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后,沈跃就一下寒了脸,把手中的茶杯扔在了桌上:“这个混账,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真是活腻了!” 想起昨天晚上在梅林中发生的事,沈令月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对付我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大哥的太子之位。” 沈跃冷笑:“宵小之徒,连明争的胆量都没有,就算得了皇位,怕也守不住这个江山。他们若明刀明枪地来对付本王,本王还能赞他们一声好胆气,暗中对付你又是什么意思?” 沈令月笑了一下:“若是能明争得过,又何须暗抢?大哥这话可是白说了。” 沈跃冷哼一声:“终究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和庶子,也只能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你了。妹妹,你放心,他们既然敢打你的主意,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他说着,面色更寒一分,“就算这次父皇放过了他们,大哥也不过放过他们,让他们好过的。” 沈令月心中一动:“大哥是觉得父皇这次还会再放过他们?” “难说。”沈跃轻笑一声,“咱们的这位淑妃娘娘可是最擅长韬光养晦了,父皇今日这般震怒,她必不会直面锋芒,说不定还会一口应下所有的事,先让父皇把火发了再说。反正有皇子傍身,有顾家在,父皇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最多冷落个一年半载,就又能东山再起了。” 沈令月道:“大哥想给他们这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沈跃嗤笑:“笑话。”他重新拿过茶盏,以杯盖轻擦着杯沿,“这个太子之位啊,真是让许多人都红了眼……” 第67章 暗涌 看到本章的亲们不要急,过一段时间就会替换哒, 不明白可询问作者  “怎么不能?”沈令月急了, “就算我脾气是坏了一点, 可是我要容貌有容貌,要荣宠有荣宠,要身世有身世, 哪一点比别人差了?他怎么就不能喜欢我了?” 沈跃嗤笑一声:“容貌、荣宠、身世,这三点,那谢初哪点缺了, 需要娶一个公主来弥补?” 沈令月一时语塞。 的确, 谢家是她母后的母家,谢初他爹谢何臻是母后的嫡亲兄长不算, 还授封镇国大将军, 他谢初又是谢何臻唯一的嫡子,十岁便被他爹带着去了边关,于半年前打了好几场漂亮的胜仗, 将意图侵犯大夏的北越人赶得远远的, 帝心大悦, 当即就赏其食邑一千户,封为昭武将军, 谢家父子一门两将,就这么风风光光地班师回了京。而今,谢初回京半年,皇帝几次召见, 都对他的表现万分满意,当着众人的面夸过数回,足以见其喜爱程度,论荣宠和身世,他谢初还真的没有哪点比她沈令月差,至于容貌……咳,他若不是长得那般对她胃口,她当初也不会选他为驸马了。 想到这,沈令月有点慌了。 她大哥说的还真没错,论容貌、荣宠、身世,那谢初竟是没有哪点差的,他的确没有必要娶一个公主,也没有必要喜欢她的! 那可怎么办?她什么都想到了,甚至都排除万难去跟父皇亲自要了赐婚的允诺,可偏偏就没想到这茬! 那谢初居然会不喜欢她?怎么可能? 沈令月沉浸在谢初居然会不喜欢她的不可置信与慌张中,连沈跃在一边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沈跃有些刻意地咳了一声,手指轻敲桌面,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看向他:“大哥?” “慌神了?”沈跃嘴角擒着一抹看好戏一般的笑容,“妹子,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净想着如何让父皇给你们赐婚、跟我们解释你和顾审言的关系了,完全就没有想到谢初可能会不喜欢你,是不是?”不得不说,他与皇帝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有父子相的,比如此刻,在带着点自得问沈令月此话时,那眉眼间隐含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态就和皇帝如出一辙,没有半分差别。 自然,也看得沈令月暗中牙痒痒。 她就说他怎么会这么悠闲,放下东宫的一大堆事务来她这里闲聊,原来是来看她笑话的! “是,我是没有想到。”她咬了咬牙,心中又是不忿又是不满,“但是那又怎么样?本公主看中的驸马,还能由得他说不?我看中他,那是他的恩典,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沈跃听得哭笑不得:“你啊,真是……大言不惭,父皇和母后都要把你宠坏了。” 沈令月轻哼一声:“我就是这般霸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沈跃一笑,“反正为兄也只是个看客而已,你和他一个想要嫁,一个不想娶,最终到底谁能得偿所愿,也都是各凭本事而已,公平的很,为兄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两个就尽管各使神通去吧,为兄我就在一旁看看,看看。” “大哥,隔岸观火可有违君子之道。” 沈跃微微一笑:“为兄相信,以妹妹的聪明才智,得偿心愿不成问题,我若是临门插一脚,反倒容易坏了妹妹的好事。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东宫了,至于妹妹的亲事么……为兄我就静候佳音了。” “大哥好走,恕不远送。” “好说,好说。”沈跃拱拱手,转身离开了湖心亭。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揽月湖旁的长廊拐角处,沈令月嘁了一声,重新坐回石凳上。 第86节 这家伙,跑得倒挺快。 “公主,”留香不知何时回到了湖心亭中,见沈令月面色不佳,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太子殿下他……” “没事,不用管他。”沈令月抛下这一句话,托腮陷入了沉思。 谢初想要退婚,这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在父皇面前说,而是先和大哥通了气,这是为什么? 若是说怕直接退婚会引来父皇大怒,那他难道就不怕大哥发火吗?还是说他和大哥比较相熟?可他一旦将此事告知大哥,那过不了多久,父皇肯定也会知道的,莫非他以为换了个人去说就会减少父皇的怒火,使他不至于受罚吗?还是有别的一层意思在里面? ——他希望能和顾审言重新再比试一下,并且很隐晦地表示,若是你和顾审言两情相悦,他愿意成全你们。 不期然的,沈跃的话又一次在沈令月耳边响起。 沈令月眼前一亮,心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那谢初把想要退婚的打算跟她大哥说,不是为了在她大哥那边通气,而是为了通过大哥来告诉她,他愿意成人之美? 他是在通过沈跃向她表态? 没错,一定是这样! 虽然他表态的和她想要得到的表态大相庭径,但起码他表态了,这说明那谢初是有好好地考虑过这门亲事的,只是因为以为她喜欢顾审言,所以他才不想被他们两个当做赌气的工具、不想和她成婚而已。 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既然误会她和顾审言,那就解开这个误会不就得了? “公主?”留香被沈令月的忽然起身吓了一跳。 “走,”沈令月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道,“去延英殿,我要见父皇。” 当天下午,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薛成就来到了章武营,请昭武将军谢初前去进宫面圣。 “陛下要见我?”谢初眉头微蹙,“还请公公示下,不知陛下所为何事?”难不成太子的动作这么迅速,已经把他的打算告知陛下了? “陛下爱马,将军也是知道的。”薛成笑道,“这不,就在前些日子,罗国的外使进献了一匹宝马,陛下一眼就喜欢上了,因其通体雪白,便赐名云中驹。只是此马野性甚烈,陛下费了许多功夫也难以调/教,为此苦恼不已,听闻昭武将军有一身驯马的好本事,便赶紧遣老奴来请将军进宫,想让将军相助一二。” 谢初一愣。 特意宣他进宫,居然只是为了帮助驯服一匹马?真的假的?不会是陛下有意要因退婚一事发落他,但又不好在明面上把这事说开,所以才借驯马的由头让他进宫吧? 他几分心虚地想着,面上却不显分毫:“陛下果真爱马如斯,就有劳薛公公带路了。” “不敢不敢。”薛成忙笑道,“将军这边请,公、哦不是,陛下怕是已经等急了,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阵笑声时,谢初眉心一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有些胃疼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被他猜中了,陛下宣他进宫是为了跟他算账的?他即将要面临天子的雷霆震怒了? 不多时,谢初就在薛成的带领下进了宫,来到了御马苑旁。 在马场的栅栏之外见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行礼参拜:“参见陛下。” “初儿来了?姑侄之间何必多礼,快快平身。”皇帝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让谢初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因为退婚一事而要找他算账,也不是被烈马的野性气到暴跳如雷,还好还好,不用面对天子怒火。 既然皇帝都开口说姑侄了,那么他此刻的身份就是皇帝的侄儿,因此他从善如流地道了一声“谢姑父”,就站起身,抬头看向了皇帝。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马场旁边不止皇帝一人,一位姑娘正伴在皇帝的身旁,挽着皇帝的胳膊在那打量他。 那名姑娘十四五岁左右,容颜娇美,又身着一袭腊梅红的骑装,更显得她莹肌玉骨,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见他望去,那姑娘便冲他露出一个明快的笑来,杏眸弯起:“表哥。” 谢初心头一跳,暗道看来今日进宫果然不是驯马那么简单,但依旧面上不显,再度揖了一礼:“见过公主。” 皇帝就哈哈大笑起来:“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干什么。”他笑着拍拍沈令月的手,神情宠溺,“令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父皇,你在说什么呢?”沈令月撒娇,“明明是父皇让表哥过来驯马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好好好,不关令儿的事,是朕听闻初儿驯马有方,这才让薛成请了他来的。”皇帝笑着看向在一旁候着的牧尉,“朕的云中驹呢,那刘斯承怎么还没把它牵过来?” 那牧尉连忙告罪:“陛下恕罪,云中驹性情甚烈,平日里就不肯轻易服人管教,平日里饲养云中驹的牧尉今日又不巧病了,怕是刘大人不能轻易近身。” 闻言,皇帝就皱起了眉:“竟是这般?它平日里不肯让人骑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牵都牵不来?那可不成,你带朕去马厩走一趟,这刘斯承它不认得,朕它总认得吧?总不能连朕也近不了它的身吧。” 那牧尉应了一声,就领着皇帝去往东边,薛成自然跟了上去,不多时,那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前头,马场周围就只剩下了谢初与沈令月二人。 “昭武将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见人都走光了,沈令月就笑盈盈地开了口,“居然敢退本公主的婚。” 谢初的这些心潮起伏,沈令月并没有察觉到,她虽然擅观脸色、善猜人心,但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对这些男子心思不甚明白,因此听闻谢初此番相询,又见他神情闪烁,还以为他是迫不及待想送她离开,虽然有些小小的失落,却也并无恼意,反正酒楼之约已定,她以后多的是时间来会会这位昭武将军,不急于一时,遂轻快笑道:“好。不过你得派个人去北营接阿瑾,就是那个和我一道来的小姑娘。” “这是自然,既是你身边的人,就没有不一块回去的道理。”谢初微微一笑,“我这就派人去接她。” 送走了沈令月后,谢初回到了主将大营,他先是往案头处瞥了一眼,见并没有什么遗留的公务,这才重新坐回沙盘之前,看着先前和郭鸿云厮杀留下的残局思考对策。 现如今天下太平,像他这样的武官除了练兵之外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幽州的水利一事自有他老爹去操心,章武营也在经过了他半年的调/教后有了军营该有的样子,不用他处处亲自看着操练,公务是有的,但还没有繁忙到他对沈令月说的那种程度,实际上正相反,他挺闲的。 好在他身边的几个副将虽然都被派出去,唯一留下的一个还被云中驹踢折了手臂,不得不修养几个月,但还有一个郭鸿云在,二人时不时地分析一下用兵之道,在沙盘上来几轮纸上谈兵也能打发打发时间,稍作慰藉。 他们通常都以大夏北越所交接的珉岭山脉为基,在此之上展开论战,毕竟北越人虽然在大半年前被他们赶跑了,但也只是赶跑而已,没有彻底消灭,北越野心勃勃,燕北关一战虽然大败了他们,可到底没有让他们大伤元气,只是伤筋动骨一番,眼下看着虽然天下太平,但北越人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还是早做准备方为上策。 第68章 神医 自从沈令月被沈卉刺伤了胳膊之后, 皇帝就免了她的书学,而且没有规定期限,只道“什么时候伤好全了, 什么时候再行书习”,自然,她的伴读也不用再进宫来, 可以在家中歇息一段时日。 第87节 若是放在往常,徐瑾定会进宫几趟,就算不探病也会和沈令月聊上一番, 说说最近长安城中发生的新鲜事,可这一回沈令月却是连徐瑾的半个影子都没看到,直到月中下旬, 知意才拿着徐瑾的牌子进了鸣轩殿,轻声道:“公主,徐姑娘求见。” 沈令月正半躺半靠在美人榻上假寐, 听见这话也没睁眼, 只微微点头道:“让她进来。” 徐瑾进到殿里时,沈令月已经从榻上下来了,正坐在偏殿里饮着茶,跟前放着和她父皇下到一半的棋局, 轻薄的袖摆随着微风晃荡, 翩若轻云出岫。 徐瑾只往偏殿里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不再上前,也没有像往常那般笑脸相迎。 她有些勉强地抿出一个笑容, 期期艾艾地对沈令月行了一个礼,拘谨的神情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沈令月一笑,放下茶杯,静养久了,她的举手投足间也带出了几分典雅之意,愈发得靠近皇后:“你可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在家躲着呢,不到我去书房书习的日子就不进宫。” 徐瑾紧张地笑了一下:“三公主……”还真被沈令月给说中了,她的确是想挨着等到沈令月去书房的那一天的,只可惜被她娘薛氏骂了一顿,提着耳朵命她三日之内进宫去向公主请个安,这才不得不进宫来。 沈令月早猜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也不惊讶,“坐吧。”她淡淡道,“说起来,咱们俩也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也该好好谈谈了。” 徐瑾拘谨地坐下,她看上去比平日里要局促得多,也没了那份自在,沈令月看在眼里,垂下眸,状似不经意道:“你今日来,是来探病的?” 徐瑾犹豫着该怎么作答。 按理来说,公主有恙,她来探病理所应当,可问题就在于这件事并不是广为人知的,陛下有意压下此事,当初那些在宣政殿的大臣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外传,要不是她听闻了沈卉被发落的消息之后困惑不已,在询问家中长辈无果后想进宫问一问沈令月,她爹也不会把这事透露给她。就是这,她爹也严厉地嘱咐了她一番,严禁她将此事外传,并道若是有一丝的风声泄露,就以家法处置。 其实徐暨的这份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徐瑾平日里为人是大大咧咧了一些,却不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尤其是这种事情,她一向能很好地保守住秘密,只是这个消息太过令人震惊,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是沈卉伤了沈令月,虽然她爹并不知晓这其中的详情,沈卉为什么要害沈令月、又是怎么害的,她都不知道,但也足够她震惊上许久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她既震惊又难过,又想进宫问沈令月实情,看看沈令月伤得怎么样,又不敢面对沈令月,毕竟沈卉是她的表妹,沈令月与沈卉交好未必没有她的缘故。这么一想,她就更加难受了,一想到“三公主受伤”这一事里很有可能有她的一份功劳,她就愧疚不已,在家里躲了半个多月,直到昨晚被薛氏拎着耳朵教训了一通,这才忐忑不安地往宫里递了牌子,来见了沈令月。 “公主……伤势如何?”最终,徐瑾决定实话实说,她也只能实话实说,要不然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这半个多月来都不见她的人影,“还好吗?” “还好。”沈令月微微一笑,“伤口不深,太医令说,再过几天就能痊愈了。” “那、那会不会留下疤痕?” “应当不会,现在痕迹也已经消退了大半,宫里的太医令医术都很高明。” 徐瑾这才缓了一点紧张的心情,但下一刻,她的胃就又翻搅起来了:“是小……八公主伤的你?” 沈令月笑道:“若不是,父皇怎么会发落她?” “我不明白。”徐瑾收紧手心,眉间含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痛苦,“她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为什么要伤你?你们不是姐妹吗?为什么她要害你?” 沈令月沉默了一瞬。 姐妹?她在这宫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姐妹,她只有两位兄长,能得到她承认的也只有她的大哥和二哥。 其他人,都不是。 当然,这些话她没有对徐瑾说,而是道:“这里面有许多原因,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清楚的。” 她本不欲把事情说清楚,但转念一想,她这里语焉不详,反倒会给别人可趁之机,要是让徐瑾听了他人的有心之语就不好了,就改了主意,把事情经过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在提到谢初时,她想了一下,还是把说了,不对沈跃沈蹊说是怕他们就此对谢初有所偏见,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害的,但徐瑾知道不要紧。 说罢,她又道:“我知道你这些天躲着不见我的原因,大可不必,你是你,她是她,再怎么说,她也是被母后抱养到芷阳殿中长大的,我和她认识的时候还没和你见过呢,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感到愧疚。” 这话可算是说到徐瑾的心坎里,她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我只是不明白,她说她一直都很嫉恨你,可是以前,她明明对你笑脸相待,每一次都亲亲热热地唤你三姐……难道以前的那些都是她装出来的吗?”话说到这里,她才忽然惊觉,原来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表妹,无论是待遇之差还是心有所属,她根本就不清楚沈卉心中所想半点,什么与之交好,如胶似漆,一切都只是她自以为而已。 “或许吧。”沈令月神色平静,“她是装的也好,真心也罢,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说到这里,她又话锋一转,“她现在在钟灵苑,你要去见她吗?” 徐瑾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了,我怕……”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沈令月也就贴心地没有再问,她从棋盒中拿起一枚云子往盘中一放,看了少倾,又收回来,如此周而复始了几次,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徐瑾。 “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这些?”她似笑非笑道,“没有什么其它的缘故?” 徐瑾一呆:“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都在家中躲了半个多月,怎么就忽然想通来宫里看我了。说吧,什么事?” 徐瑾还真有别的消息要带给沈令月,也是因为这个消息,她才不得不赶快进宫来,要不是因为这个,她能顶着她娘的念叨一直挨到沈令月的伤势痊愈、再去书房书习的那一天。 “柯姐姐给我写了一封信。”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沈令月,“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蕴知?”沈令月有些狐疑地接过,柯蕴知这个时候给她来信干什么,莫非是济州出了什么事? 她展开来看了,神情渐渐由疑惑不解变得兴奋,等看完了,她一下收了信,惊喜不已地道:“这信里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个神医治好了她外祖的病?” 徐瑾点头:“柯姐姐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可太好了。”沈令月忍不住欣喜地笑开,又低头看了一遍信,“太好了,二哥的病有希望了……” “是啊,”徐瑾也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是柯姐姐所说的那样,那那个神医应该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徒,是有真本事的,蜀王殿下的腿疾或许真能被他治好。” 沈令月又盯着信纸看了一遍,生怕漏看错看了一星半点的字。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出于闺阁女子之手,上面详尽地写了神医一事,道是四月有一男童落水,被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家人棺材都买好了,正要安葬,却有一云游老者至此,大呼“此子尚幸”,上前施以针灸,竟真的起死回生,将那男童救了回来。众人询问,才知那老者是一名医者,姓吴,常年行走于大江南北,此次碰巧云游至了济州,这才出手救了那男童。 这件事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济州,柯蕴知的外祖母林老夫人也听闻了此事,立刻将其招至府内,求其为林老太爷诊治,本来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没想到竟真的将林老太爷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如今林老太爷气色大好,已是不需要再用人参吊命了。 柯蕴知也听闻了此事,立刻就想到了这名吴大夫或许能医治好蜀王殿下的腿疾,连忙跟林老夫人说了,林老夫人也询问了吴大夫一番,得到其“能好与否,要看过病体才能知晓”的答复后就请其住了下来,只等林老太爷病情稳定,便让其跟随着柯蕴知一道回长安,去给蜀王殿下诊治。 如此三遍读完,沈令月才放下了信纸,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这件事你可还跟其他人说了?”她问向徐瑾,在对方摇了摇头后心里就安定了几分,嘱咐她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毕竟这吴大夫虽然听上去很有一番本事,但她二哥腿疾多年,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那些在民间颇有名气的大夫父皇也请了不少,什么名头的神医都有,可都没能治好他的腿疾。众人嘴上没说,但心底都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也因此沈令月并不想让沈蹊提前知道这个消息,毕竟到时若还是空欢喜一场,那可太打击人了。 徐瑾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应了,沈令月还想再追问一下,问问柯蕴知给徐瑾的那封信上是不是还写了什么她这封信里没提到的神医之事,留香就进了偏殿,恭声道:“公主,谢将军来了。” “表哥?他怎么这时候来了?”头一次,沈令月心里升起了不想见谢初的念头。 但很快,她就压下了这个念头,最近这段时间谢初一直都很忙,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她还是别把人拒之门外了,下一次见面还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第88节 她看向徐瑾,徐瑾立刻明白地笑道:“既然谢将军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公主,你好生歇息,若是还得什么信,我一定立刻进宫。” 沈令月一笑:“麻烦你了。” 可等徐瑾起身走了,她又后悔起来,刚才因为神医的事太过兴奋,她都忘了这时见谢初意味着什么——自从那个吻之后,他们两个还没再见过呢! 第69章 棋局 沈令月登时紧张起来, 想着要不别见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缺这一次见面, 最起码也要等她做好准备再说,可还没等她纠结好,留香就把人带进了殿里, 她只得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表哥,你来啦?”她可算是明白刚才徐瑾见她时的心情了,真的是手和脚都有种无处安放的感觉, 又是紧张又是不安,一颗心都绞在了一处。 好在谢初并没有发现她的手足无措,他蹙着眉, 像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目光也低垂着,没有看向沈令月。 他这幅模样反倒让沈令月起了几分好奇, 一时倒也压下了心底的那份紧张和无措, 转而奇道:“表哥?你怎么了?怎么面有难色的?” 谢初抬手握拳,抿着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这才抬头看向沈令月,呃了一声, 讪笑道:“表妹, 你那个宫灯……很精巧,制具也很难得,我逛遍了整个西市, 都没有寻着一个差不多的。” “什么?”沈令月一愣,有些茫然,“宫灯?” “就是你上回借给我的那个宫灯。”谢初深吸一口气,“你那宫灯大概多少银子?我赔给你。” 沈令月懵了片刻:“……你是说,我的宫灯……” “不小心,被我弄坏了。” “……”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谢初飞快地解释,“我不过就是去拿了个东西,它——它就坏了。这几天我来来回回地去了西市好几趟,把每一个地方都转遍了,可都没有找到差不多的——所以……” 他抬眼看向沈令月,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表妹,我知道你不缺银子,可是这宫灯,我真的赔不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当然找不到。”沈令月下意识道,“这是贡品,外面的人就算想要也要不到,更加买不到。” “……贡品?” “是啊。”沈令月语气淡然,“贡品。” 谢初的脸色看上去更差了:“那……我怎么赔你?” 虽说是鲜见的贡品,且沈跃送来的那一盏也的确精美,点燃蜡烛时还能看到画上的蝴蝶似在振翅而飞,沈令月对此爱不释手,谢初弄坏了自然可惜,但也多亏了这一茬,才成功地化解了她之前的那一点紧张和不安,因此她也没生气,反倒暗暗庆幸了一番,自然也没有怪罪谢初,笑道:“坏了就坏了吧,我本来就只是随口说说的,那宫灯的确好看,可我这里好看的宫灯也不少,你——” 她忽然顿住,想起谢初之前说的“来来回回去了西市好几趟”,眼前顿时就浮现起他在烈日下跑动跑西的画面来,心头一股暖流涌过,只觉得喜乐难言,眼角眉梢也带上了一点羞意:“……你也别到处乱跑了,白费功夫。” 谢初松快笑了:“你不怪我就好。” 他今日罕见地着了一身白衣,腰迹与袖口处纹着大片金丝描边的云锦绣文,整个人白衣胜雪,齿洁目明,看得沈令月心中怦然一动,脸上也飘起了一抹红晕,连忙垂眸一笑,按捺着过于激动的心跳行至廊下:“看我,只顾着跟你说话,都疏忽了。这大热天的,你从宫外赶来一定很热,表哥,你快坐下休息一会儿,我、我去给你沏杯茶来。” “这怎么好意思。”谢初笑着摇摇头,“该是你坐着才对,哪有你给我沏茶的道理。不说你是公主,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不好让一个病人来给我倒茶。你坐下,我去取茶。” 他很快取了茶壶回到廊下,给沈令月和自己各满了一杯清茶,就面对面坐下了:“说起来,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都好了吗?” 沈令月捧着茶杯,一边平复着心境,一边有些赧然地笑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谢初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羞涩之意,他对于这种事向来不怎么上心。 “嗯……”沈令月轻轻应声。 两人一时无话。 谢初将茶水喝了一半,又续上了一杯之后就拿眼看了一会沈令月,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接下来的事。 “表哥?”沈令月看得好奇,“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初敛眸,“我只是怕提起这事坏了你的兴致。” 沈令月更讶然了:“什么事?你说吧,我不会坏了兴致的。”有他在,她还从来没有败兴过。 “那我就说了?” 沈令月抿嘴笑着点点头。 谢初酝酿了一下措辞:“前几天,陛下发落了淑妃和四皇子?”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沈令月捧着茶杯笑了,“那就不用担心了,直说就是,我还不至于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沉着脸。是啊,父皇是发落了他们,怎么了吗?” 谢初看她:“你把那晚的事和陛下说了?” “是啊。”沈令月有些奇怪,“你应该也听出来了,那晚的事根本就是沈霖有意为之的,故意带孟邑王子去池边,又故意提起我的身份,还——”她咬了咬唇,“冷眼旁观。我难不成是这么好欺负的?难道你觉得我不该去向父皇告状吗?” “当然不是。”谢初诧异道,“我只是……”他顿住,想了一想后道,“我只是觉得你告状得太早了,现在陛下发落了他,就相当于此事已经过去了,要是你晚一点再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还能再教训他一通,谅他也不敢反抗。” 沈令月没想到他的回答会是这个,顿时欣喜不已,但矜持着没表现出来,只是唇边的笑容又溢出了几分:“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而且心思深沉,你还是别在明面上招惹他的好,宁惹君子,不惹小人。” 谢初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对付不了小人呢?” 沈令月起了兴趣:“如果我晚一点告状,表哥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简单。”谢初气定神闲道,“在他独处时从背后打晕他,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给你出气,这样就算他猜到是我下的手,也没法指证,只能哑巴吃黄连。” “是吗?”沈令月有些怀疑,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高兴,“可是万一你在打的时候正巧有侍卫宫人经过呢?” “大内侍卫的巡逻安排都是我定的,他们的巡逻路线我都知道。”谢初道,“至于宫人,我看起来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吗?他们靠近时我不会发现,不会抽身离开?” “可万一他报复你呢?” 谢初淡淡道:“我要是怕,一开始就不会这么作想。更何况他也奈何不了我,只是个皇子而已,难不成还能罢我的官免我的职,拿走我手里的兵权?” 第89节 “万一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谢初笑了:“他?尽管来。” “那行啊,”沈令月真正地兴奋起来,“表哥,你现在下手也不迟,反正你都说了不会被人发现,什么时候教训他都一样。” 虽然她的父皇已经发落了沈霖,但其实沈令月对这个结果是不怎么满意的,对一个皇子来说,遭到发落禁足的确是莫大的耻辱,可一时的耻辱有什么?还不是能喝好吃好,什么苦都不用受,她可不相信沈霖会因此而受到多少苛待,就算旁人看菜下碟,他也肯定会有相应的手腕,还不如谢初揍一顿来得出气。 面对沈令月这迟来的兴奋一幕,谢初叹了口气:“晚了,现在他被禁足延麟宫,我难不成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打他?” 沈令月一下子泄了气。 但不过片刻,她又兴奋起来:“不教训他,教训教训那个孟邑王子也好,要是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就算沈霖再怎么挑拨也不会——” 她住了口,但面上不快的神情已经透露了她的想法。 “我要是能揍,还会等到现在?”谢初道,“他到底是孟邑的王子,他国来使,教训他……”他摇摇头,“于国事无益。” 他这么一说,沈令月也明白了,顿时失望不已,也对沈霖愈发恼恨起来,冷笑道:“看来我那好四哥还真是思虑周全,怪不得行事如此大胆。” 谢初也明白她的不满,当即笑道:“再怎么周全,如今还不是被陛下发落了?” “那是父皇疼我!” “那又如何?”谢初道,“在陛下心中,与你相比,他微不足道。只这一点,他就输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沈令月笑道:“可真是奇了,表哥,御史们都说你乖张孤僻,不与人言,可我怎么瞧着你这么会说话呢?” 谢初道:“那是我懒得理他们。” “但从前你也不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啊。” “从前我也懒得理你。” “……” “好了。”见沈令月难得被他的话噎得说不出来,谢初畅快笑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来说些别的。” 沈令月故作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我最近遇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那就别说事了,说东西。”谢初道,目光往下一扫,“就比如这盘棋,是你和陛下下的?” “嗯。” “这上面的白子形势不稳,大龙被截了一段,败势已显,你准备怎么力挽狂澜?” 沈令月不满道:“还没说谁黑谁白呢,你就断定这白子是我下的了?你怎么知道不是父皇棋艺烂?” “我和陛下来过几局,他的棋艺可没这么烂。” “谢初!” 谢初笑应一声:“你这里可还有别的棋盘?军中的事已经差不多了,我今天正好得闲,要不来一盘?” “来就来。”沈令月气鼓鼓地瞪着他,“谁怕谁!”说罢就扬声唤留香知意进来,重新摆了一樽棋盘两盒棋子,两人面对面坐了开始下起棋来。 沈令月的棋艺其实不算平平无奇,再怎么说也是请了师傅教的,她也不是什么榆木之徒,只是谢初更技高一筹,且和她的父皇不同,谢初不会让着她,并且棋风凌厉,到后来杀招毕现,她立时就招架不住了,只能投子认输。 “表哥,”她看着因为赢了一局而神采奕奕的谢初,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慢吞吞道,“你以后要是再继续这样把我杀得片甲不留,我就不嫁给你了……” 谢初整理棋子的手顿时就僵在了半空。 第70章 生变 他瞪大了眼看向沈令月, 一脸的不可置信:“不过就是赢了一局而已,你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的吗?” “我有吗?”沈令月把眼比他睁得更圆,“我是悔棋了还是不肯认输了?哪里就斤斤计较了?我就是想让你给我留点面子而已, 杀得我片甲不留你很开心?” “……”谢初抽动了下嘴角,“我的棋风就是这样的。” “我不管。”沈令月满脸不快地把手中的白子扔进棋盒里,“反正你要是不改这个毛病, 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说的好像他改了她就能赢似的。 不过这话谢初没有说出来,张氏的那一番教导还是起了点作用的,最起码让他明白了不能把他平日里为人处世的那一套拿来应付姑娘家, 尤其是沈令月,更不能慢待半分。 想起张氏对他说的那番“姑娘家就是要顺着宠着”之语,谢初抿了抿唇, 停下整理棋子的动作,试探地看向沈令月道:“那我们再来一局?” 沈令月看他:“再来一局,你会让我赢吗?” “……”打心底来说, 谢初是不怎么喜欢这种放水之举的, 但若是为了哄沈令月开心,那就不一样了,“会。” 沈令月却没像他想的那般开颜,“算了, 这么赢了也没什么意思。”她怏怏不乐地整理着棋盘上的白子, 忽然眸光一亮,又起了兴致,看向谢初道, “你刚才说你跟父皇下过几局?那结果如何,你赢了吗?” 谢初低着头,也跟着她一道整理棋子:“有输有赢。” “那是父皇赢的多,还是你赢的多?” 谢初这一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如果我说是我赢的多,你是不是以后就不嫁给我了?” 沈令月脸一红,指尖一颤,一枚白子就这么滑落了出去,轱辘滚进了棋盒。 刚才她说这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罢了,脸不红心不跳,可怎么一从谢初口中说出来,意味就全变了呢? 她一时心跳如擂鼓,又不肯露怯,让谢初看出自己的心思,脱口而出就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呢,这么小心眼,斤斤计较的,连句话也要学着别人说。” 谢初:……到底是谁在学谁的话? “再说了,你娶不娶得到我还不一定呢。”她哼一声,“父皇让你自己想办法,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第90节 “嗯。”谢初把最后一枚黑子放入盒里,波澜不惊道,“想到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他抬起头看向沈令月,笑意湛湛,目若星辰,“我想到办法了。” “什……什么办法?”沈令月有些结结巴巴地道。 谢初重新低下头:“不告诉你,保密。” 沈令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表哥!” “总得留点惊喜给你。”他笑道,“要是提前知道了,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公主,你应该也不想这样的吧?” 他这话说的在理,可关乎自己的终身,沈令月自然想把所有的情况都打听清楚,更何况——让他一个人来,能行吗?她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 “……表哥,”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道,“这件事关乎我的终身,你可不能搞砸了啊。” 谢初慢慢抬起头看向她。 沈令月有些心虚地一笑,连忙道:“我、我这不是——” 谢初打断了她匆忙的辩解。 “知道了。”他叹了口气,“我会再三思虑的,不会把这事搞砸。你偶尔也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嗯。”沈令月连忙讨好地笑笑,“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谢初无奈地笑了:“希望如此。”这个丫头,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留香就端了甜羹过来,道是皇后娘娘那边送来的,请公主将军品尝,谢初不好推辞,便和沈令月一道受了,等用过甜羹之后,他就起身向沈令月告了辞。 沈令月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现在已经差不多申时了,正是散值的时候,他也的确是该回去,便没有多做挽留,而是起身送至了殿门口,和谢初笑着道了别。 谢初也笑着向她颔首告辞,可一当他转过身,脸上的笑意就顿时敛了。 谢府。 谢初径直回了自己的书房,沈令月送给他的那盏琉璃宫灯正挂在一旁,中间撕裂了一个细小的缺口,看着像被什么利器所致。 望见那盏宫灯,谢初的神色就又沉了一沉。 沈令月的宫灯当然不是他失手弄坏的,要不是那一枚突然而至的飞镖正巧打在了那上面,这宫灯估计现下还好好的,不会损毁半分。 长安谢府到底比不得青州的将军府,这座府邸虽然要奢华许多,守卫却是弱了不少,竟连看家护院的本事都没有几分,让别人堂而皇之地潜入府中,还往他的书房里打入了一枚飞镖。要是放在青州,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看来他有必要回一趟青州了,最起码得把那些得力的手下给带回来,要不然等他以后另立府邸,他拿什么保全沈令月的安危?爹的决断果然是错的,不过就是带几个人来长安而已,难道陛下还能怀疑他们的忠心不成? 想起当日随着飞镖一并送入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谢初的神色就更加莫测了。 他走到书桌后面坐下,靠着椅背思量起来。 到底是谁…… * 五月底,在长安待了差不多一整个月的孟邑王子等人终于谈妥了所有事情,不日即将返程离开长安,皇帝设宴饯别,一时间,麟德殿内胡曲阵阵,乐声不断。 然而,就在当晚,鸿胪寺下设的典客署就走了水,而当众人忙着救火时,孟邑王子所住的院落却传来了一阵打斗之声,由于一开始火势紧急,大伙都以为院子里的兵荒马乱是因为走水所致,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孟邑王子被人一剑当胸穿过,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而立在他跟前的,就是昭武将军谢初。 事情一经禀报,皇帝顿时大怒,将谢初打入天牢,连夜召集三司彻查此事,又命太医署倾力救治孟邑王子,沈令月得知此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你说什么?”她惊得一下站起了身,带翻了身旁的茶盏,清脆的破裂声在殿里响起,显得格外惊心,“表哥他——” “你别急。”沈跃连忙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事情还没有定论,不一定就是谢初他——” “什么不一定?”沈令月看向她的大哥,“你是说谢初有可能是刺杀苏力金的凶手?这不可能!”尤其是谢初前几天还和她说了教训孟邑王子于国事无益,他怎么可能连这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更何况这还是刺杀,不是小小的教训一场! 沈跃话音一顿,过了片刻才道:“三妹,你要知道,侯卫冲进去的时候苏力金被人一剑穿胸倒在地上,而站在他跟前的人就是谢初,可以说是人赃并获——” “什么人赃并获?这是栽赃!” “——就算是栽赃,谢初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他提高了声音,“要不然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在家待着,反而夜探典客署,还潜入了孟邑王子的房里?!” 望着陡然恼怒的沈跃,沈令月被镇住了,半晌才茫然道:“是啊……为什么?” 沈跃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 “我也想知道。”他沉声道,又安抚起沈令月来,“三妹,你先冷静下来,这事内里有鬼你我都知道,父皇肯定也清楚。可此事非同小可,不仅孟邑王子被人重伤,昨晚还死了一个使臣,谢初更是被一大批侯卫都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父皇不发落他如何抵住悠悠众口?更何况父皇已经召集了三司会审,一旦弄明白谢初不是刺杀苏力金的凶手,立刻就会放他出来的。你别急。” 她怎么不急,这件事可大了去了!要是一个不好就是刺杀他国来使,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沈令月也清楚地知道,她在这里干着急也于事无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理清整件事的脉络,因此她按捺着焦急道:“三司会审……纪鸣容已经被父皇罢官了,那现在的御史中台是谁?” “冯思成。”沈跃道,“他与岑勤交好,但没有关系,此人素擅中庸之道,不比岑勤激进,更何况这不是小事,容不得他从中作梗。” 她这才勉强安了点心,谢初和御史台一直交恶,如今三司会审,御史中台是为其一,要是这时候再因为那点陈年旧事给他添麻烦,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只要御史中台不特意下绊子给他,其他的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刑部尚书她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从她父皇平日里对他的评价来看,应当也不是那等阿谀谄媚之徒,大理寺卿梁炳书也不用担心,就是…… “父皇除了三司还诏了谁?”她抬眸问道,“中书令也诏了吗?” “三司会审,无关中书令。”沈跃看着她,“可会审之外,还有许多要紧的事。” 第91节 沈令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渐渐下沉。 一时间,许多纷杂的念头从她心间一闪而过。 中书令,顾敏睿。 顾家。 顾婕妤。 四皇子。 之前她的父皇发落顾媛和沈霖,顾家在朝堂之上并没有起什么风波,这是正确的,如果他们因此而有所微词,反而会让她的父皇更加不喜,可没有动静不代表心无波澜,这一次…… 第71章 疑窦 沈跃在鸣轩殿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此事事关重大, 他也需好好部署一番,因此只安慰了沈令月几句就回了东宫,沈令月则是忧心忡忡地径直去了芷阳殿。 她倒是想直接去见皇帝, 但她也明白,现在父皇一定被这事烦得焦头烂额,说不定连午膳都没有用, 还在宣政殿内和群臣商议,她这时去找徒增她父皇的烦扰不说,甚至还可能会弄巧成拙, 给谢初添麻烦。因此就算再怎么着急,她也还是按捺着去了芷阳殿,想着先从她母后那探探口风再说。 芷阳殿中, 皇后正在里间小声和云珠说着话, 见沈令月匆匆而来,一时惊诧不已,连忙起身拿过帕子,细细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汗水, 关切道:“怎么了, 这么急匆匆的?出了什么事?” “母后,出大事了!”沈令月抓住皇后的手腕,急急道, “表哥他——” 皇后眉头一皱:“你也知道这事了?”她扫了云珠一眼,云珠就会意地带着其余三名贴身宫女都退了下去。 沈令月点点头,由于走得急,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些气喘:“我从大哥那都听说了。” 皇后叹了声气,几分无奈道:“跃儿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就这么直愣愣地跟你说了?也不怕吓着你。” “母后?”沈令月心中一紧,原来这事他们还想瞒着她的? “罢了,这事闹这么大,你迟早都会知道,与其从他人口中听到一些不尽不实的话,还不如让跃儿跟你说明白了,也免得你担惊受怕。”见她一脸着急紧张的模样,皇后心中一阵无奈,拉着她在榻边坐下,安抚道,“令儿,你别急,这件事还尚未有所定论,你表哥只是暂时被你父皇关入了牢里,但最后的发落,还是要等三司会审之后才能定下。” 皇后这番与沈跃极其相似的劝慰之语自然没有安抚到沈令月,她倒不怕谢初最后会怎么样,毕竟谢初绝对不是刺杀苏力金的凶手,而她的父皇也一定能还他一个清白,可就是这过程,让她忍不住的担心受怕。 天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要犯之地,她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但也从不少人口中听说过,阴森湿冷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刑部的科罪审问,虽然她父皇已经因酷刑过甚而罢免过名噪一时的酷吏董延,好好地整治了一番刑部的风气,但难保谢初不会受什么罪,不由得紧张地握着皇后的手道:“母后,三司会审什么时候结束?表哥、表哥他会不会受到什么严刑拷打?” “怎么会呢?”皇后温声宽慰她,“若是一般的小打小闹,下了刑狱,或许还有可能被人钻空子,让人以公谋私,可这是大事,三司会审,若有屈打成招之嫌,如何服众?如今的刑部已经不比十年前那个刑部了,杜大人为人中正平和,刚正不阿,必定不会对初儿严刑拷打。你别担心,初儿他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沈令月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口的珠帘忽然一阵晃动,但见云珠一晃而入,行至皇后身前,呈上宫牌道:“娘娘,将军夫人求见。” 将军夫人?哪个将军夫人? 沈令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母后,是舅母?” 皇后点点头,“不错。”吩咐云珠道,“请她去雅兰阁里候着,就说本宫稍后就去。”又转头对沈令月道,“令儿,你且回殿里安心待着,你表哥只是暂且被关入天牢,事情并非就这么盖棺定论了,千万别因此事而急火攻心。” 沈令月心中还压着好几个疑问没有说出来,但她母后现在显然要去见舅母了,没有空再跟她慢慢聊,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回了鸣轩殿。 可等她一人待在鸣轩殿里,心里却反而更加不安了,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控制不住自己去胡思乱想。 这件事不对劲,她知道,但不对劲的不止苏力金被人刺杀,还有昨晚的那一场大火,还有谢初。 为什么昨天晚上谢初会出现在典客署里?而且还去了苏力金的房间?大哥说侯卫冲进去的时候亲眼见到了谢初站在倒地不起的苏力金身旁,还对侯卫冷眼相待不理不睬,鸿胪寺卿和京兆尹赶到时也依旧倨傲不言,直到刑部尚书带着陛下的旨意来到,把他押进了天牢。 他是不屑开口辩解,还是不好开口辩解? 为什么? 还有那个被杀的孟邑来使,身上的伤和苏力金差不多,都是被人一剑穿胸而过,只不过苏力金身上的那柄剑刺歪了一点,没有正中心口,这才没有当场毙命,那个使臣就倒霉一些,被人一剑穿心,当场就死了。 典客署的那场走水肯定不是意外,但问题是谁放的火,派人去刺杀孟邑王子一行人,并且嫁祸给谢初? 是顾婕妤和沈霖他们?可他们是怎么把谢初引过去的? 沈令月百思不得其解,愈发地想找人来问个清楚,只是皇帝和沈跃都在忙着,她不好去打扰,徐瑾又不可能清楚这些,顾审言倒是说不定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只是……他会愿意跟她说明吗? 她在鸣轩殿中左思右想,只觉得去问谁也不好,都只是一时心安,要想真的安下心来,只有去见谢初一面才行,可谢初已经被关入了天牢,难不成她要去探监吗? 她父皇是曾经说过长安内外任她来去自由,谁也阻拦她不得,但这个“长安内外”是否包括了天牢? 沈令月纠结了大半个下午,终于还是按捺住了想去天牢见谢初的冲动,最起码也要等到见过父皇一面、探过口风之后再说,说不定今天三司会审就已经结束,把谢初放出来了呢? 她就这么抱着一丝希望捱到了申时正,被派去打探的夏淳寅也终于回到了鸣轩殿,小声向她禀报宣政殿里的人已经散了,陛下正往御书房而去。 沈令月犹豫了片刻,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去御书房堵人,但一想到错过了这个时机可能又要等一个晚上,就当机立断地唤了宫女进来,一番梳洗之后去往了御书房,正巧在殿门口碰见了皇帝。 她当即眼前一亮,兴奋道:“父皇!” 皇帝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她,神色一喜,却又在下一刻沉了眉眼:“你是为了初儿来的?”他不等沈令月回答就叹了口气,道,“进去再说。” 沈令月点点头,跟着进了御书房,等薛成关好了门退下,她就迫不及待道:“父皇,表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他被放出来了吗?” 皇帝冷哼一声,怒气冲冲道:“放什么放!杜恭姚他们审了他一天,他硬是什么都不说,你叫朕怎么放了他?!” 沈令月一惊:“什么?什么都不肯说?怎么可能呢?表哥他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呢?” “朕也想知道他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看看这些!”皇帝把三司上呈的折子往沈令月跟前一扔,“这就是三司会审了一天一夜的结果——真是气死朕了!” 沈令月没接折子,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被上面所述的话给惊到了。 闭口不言?只字不提?态度轻慢? 这说的是谢初? 这——这怎么可能?就算谢初平日里是乖张孤僻了一点,可他现在被人陷害,怎么会一句话都不说呢?正常情况下都会为自己申辩的吧? “父皇,”她急急道,“这件事一定有鬼,表哥他是绝对不会刺杀孟邑王子的!” 第92节 “朕——”皇帝皱眉想说什么,却忽然话语一顿,神色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他看向沈令月,慢慢道:“朕记得,之前你说那苏力金对你不敬不重时,初儿也曾在场,替你拦下了苏力金的轻薄之举?” 沈令月一惊:“父皇?”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谢初吗? 皇帝皱紧了眉,负手在御书房内转了一圈:“初儿的性子,朕很清楚,他锐气颇重,对看不过眼的事情从来都不假辞色。那苏力金意图轻薄你,他看不过去,想要教训他……也说得通。” “父皇!”沈令月连忙过去拉住皇帝的胳膊,急急道,“表哥是曾经这样想过,可他也跟女儿说过,孟邑王子是他国来使,教训他于国事无益。父皇,难道你还不相信表哥的品性吗?他从来都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再说,就算他想为女儿出这个气,早在那天晚上他就该动手了,也师出有名,又何必等到昨晚?” 她说得言辞恳切,又神情焦急,立刻就打动了皇帝的心弦,让他打消了这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你说的对,初儿的确不是这种不分轻重缓急之徒。” 只是不等沈令月松口气,他就又道:“可他现在什么都不肯说,你让朕拿他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了?绝不可能!” 沈令月几乎有些绝望了:“他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呢?这种事有什么好不说的?他不说,不就是要认下这个罪名了吗?” “哼,他要是干脆利落地认下倒好了,朕也不用为这事焦头烂额!偏生他在昨晚上还说了一句没有要去刺杀孟邑王子!那他为什么又要夜探典客署?还穿着夜行衣带着剑去?什么都不肯说,是想让朕开天眼为他翻案吗!” 皇帝显然气急了,也不顾沈令月在场,就着谢初就是一通大骂起来,沈令月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其中的蹊跷越来越多,谢初没有认罪,这是当然的,可他半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这就在沈令月的意料之外了,难道……难道有什么事是他不能说出口的? 想到此处,她便坚定了要去天牢见谢初一面的决心,当下试探着道:“父皇,表哥不说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说不定有些事……不能对外人言。” “朕早就想到过这点了!”皇帝一拍桌案,显然气得不轻,“昨天晚上朕亲自去见了他,还屏退了左右,可无论朕怎么问,他都是不肯说,你让朕怎么办?!朕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最后一句话吓了沈令月一跳,她心道不好,想着谢初再这样下去必定会激怒父皇,这样就真的再无转圜之地了,连忙道:“父皇,你能不能让我见表哥一面?说不定见了我,表哥就愿意说了呢?” “什么?”皇帝一愣,立刻不假思索地摆手道,“不行,天牢是什么地方,你身子弱,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我好着呢。”沈令月道,“就连胳膊上的伤都已经好全了,连块疤都没有留下,怎么就身子羸弱了呢?”她看准时机,上前一步挽着皇帝的胳膊撒娇,“父皇,你就让我去一趟吧,反正现在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事情也不会起什么变化。说不定我一去,就能说动表哥,让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呢?还是说父皇准备让三司一直审着,表哥不肯说,就审到他肯说的那一天?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皇帝一开始坚持着不肯松口,可被沈令月一番歪缠下来,也没法子,只能允了:“行,去就去。只不过先说好了,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是初儿在见了你后还不肯松口,那就没办法了,朕只能依律处置,让三司去审他,至于审出什么结果,就全看他自己了。” 沈令月如释重负,立刻笑了开来:“是,谢谢父皇!” 皇帝重叹口气,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就把心偏你表哥那去吧。” “那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再不去,朕怕你连用晚膳的心思都没有了。”皇帝摇摇头,“走吧,去见你表哥。” 第72章 探视 得了允, 沈令月就跟在皇帝的身边一道去了刑部大牢,一行人立在外头等了半晌,刑部尚书杜恭姚才匆匆走了出来, 和狱卒一同躬身跪拜了父女两人。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免了他的礼:“昭武将军现下如何?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杜恭姚为难地摇摇头,面现愧色:“臣等无能。” 皇帝深吸了口气,显然堆积了不少对谢初的不满:“带路, 朕要去见见他。” 杜恭姚扫了沈令月一眼,却识趣地没有说什么,而是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就站起身走到一旁,给父女两人带起路来。 天牢与刑部大牢相接而建,却建得更深, 拐了一个弯、再往下走了几级台阶后就基本没了光照,只能靠着墙壁上的油灯看路,火光摇曳, 拉长了众人的影子, 也让沈令月的心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已是五月末尾,正是盛夏热燥的时候,可这牢里却是阴湿森冷,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土腥味, 她不过走了一小会儿就感到了不舒服, 谢初可是在这里被关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而随着狱卒上前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铁栅牢门,她更是提紧了一颗心, 天牢诏狱不比他处,关押严格是自然的,可这重重繁锁的牢门还是给了她不小的冲击,仿佛谢初真的犯了什么重罪一般,是个罪大恶极之徒,才被关押得这么严密。 谢初被关押在第四重牢门后的最里间,正靠着墙壁一角静静地坐着,听见动静,他先是懒懒地抬头朝外望了一眼,却在看清楚外面的人之后愣住了。 “陛下?”他的视线在皇帝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就放在了沈令月身上,“公主?” 他愣了片刻,立刻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快步行至牢门之前,脚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你们怎么来了?”他看着皇帝和沈令月两人,面上充满了不解和询问之意。 “表哥!”沈令月没想到他会镣铐加身,心中一紧,顾不得还有他人在场,上前几步就伸手握住了谢初攀附在铁栅栏杆之上的手背,紧张道,“你没事吧?” 谢初摇摇头,目光却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却不理会,而是转头对杜恭姚道:“把门打开。” 杜恭姚恭敬应是,挥手命狱卒上前打开牢门,很快,缠绕在铁栅之上的三道大锁就被人打开了,牢门也随之而开。 “父皇……”沈令月转头看向皇帝。 谢初也看着他,面上充满了疑惑和不解:“陛下,这——” 皇帝没有给他把话说全的机会:“朕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他对沈令月这么嘱咐了一句,就转身带着杜恭姚等人离开,很快,牢房里只剩下了沈令月和谢初两人。 见最后一个狱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沈令月立刻扭身进了牢房,先是握着谢初的手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镣铐加身,但气色尚好,身上也没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依然心中难安。 “表哥,”她望着谢初沾染了些许尘灰的脸庞,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你还好吗?” 谢初伸手握住她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背:“我很好,你别担心。倒是你怎么过来了?陛下怎么会同意带你来的?” “我求了父皇很久,父皇才松口答应带我过来。”沈令月道,低下头看着谢初被铐住的双手,好在谢初这一回穿了收袖的劲衣,并没有被镣铐磨破皮,但这也让她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表哥,你怎么穿了夜行衣?” 谢初失笑:“我不穿夜行衣,难不成穿锦衣华服去夜探鸿胪寺?我又不是去做客的。” 沈令月的耳边就回响起了皇帝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登时抬起头来,望着谢初道:“表哥,你昨天晚上真的潜入了典客署?” 谢初点点头。 “为什么?” 第93节 他敛了眸,抽出了被沈令月握着的双手,转身走到一边:“……这件事,你不需要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沈令月一愣,没想到谢初会这么冷淡地走开,一时有些不可置信,“表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孟邑王子生死未卜,父皇连夜召集三司会审,还死了一个孟邑的使臣!要是一个不好,你就是刺杀他国来使的重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沈令月差点被气笑了:“知道你还这么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见你一面求了父皇多久?好不容易才求得父皇松了口,赶来这里见你一面,你就对我说这些?” 谢初没有回答。 而他的沉默显然加深了沈令月的怒气:“表哥,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一个人半夜潜入典客署也就算了,为什么不管是三司会审还是父皇亲自来审问你,你都什么也不肯说?难道你真要认下刺杀孟邑王子的这个罪名吗?” 谢初转过身:“当然不是。” “那就把话都说明白!” 谢初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沈令月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激动的情绪:“表哥,”她上前一步,和缓了神色道,“你不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谢初笑了一下,时明时暗的灯火之下,他这个笑容竟显得意外的好看,透着几分恣意潇洒:“就当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谢初!” “我知道。”谢初赶在沈令月发怒前截住了她的话,“你来见我,一定花费了许多功夫,可是……”他抿紧了唇,“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不好说呢?”沈令月摇摇头,“表哥,你为什么要夜探典客署,又为什么要潜入孟邑王子的房间,这些都没什么好说的吗?——就算这些你都不愿意说,那是谁在昨天晚上意图刺杀孟邑王子,你总能说一说的吧?” 谢初闭了闭眼:“刺杀苏力金的是一批黑衣人,很显然是听命于人的死士,他们都蒙着面,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能说什么?” 见总算是让他说了点实话,沈令月心头一松,“自然是把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三司他们,或者是父皇。”她道,“查清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 然而在下一刻,她就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一批?……表哥,你是说有一批黑衣人在昨晚去刺杀孟邑王子?” 谢初没点头也没摇头,又变成了先前沉默不语的模样。 沈令月权当他是默认了:“可是……你这话听上去好怪……”她喃喃道,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表哥,你昨天晚上不会是去保护孟邑王子的吧?只是寡不敌众,让他们得了手?” 谢初诧异地看向她:“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他挑眉笑道,“我像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人吗?更何况我也不能未卜先知,总不能是提前猜到他于昨晚会有一场血光之灾,所以上赶着去救人吧?” “那你为什么夜探典客署?” 谢初又闭口不言了。 沈令月是又急又气:“表哥,你再这么语焉不详,就要一直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了!” “那就关着吧。”谢初语气淡然,“反正一日三餐都有人照看,无聊了还能和杜恭姚他们聊聊天,关心一下家国大事,挺好的,也不用我早起点卯。” “你!”沈令月忍不住剁了跺脚,“你干脆气死我好了!”她可算是明白了之前父皇为什么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的,就他这吊儿郎当的态度,不气才有鬼了!从前怎么就没看出这家伙拥有把人气疯的潜质呢? 她缓缓舒了口气:“好,就算你自己愿意被关在这里好了,那么舅母呢?你忍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难道也忍心舅母为你担惊受怕吗?” 谢初一下抬起了头:“我娘她怎么了?” 沈令月撇撇嘴,努力抑制着不去泛酸:“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舅母的情况。” 谢初无奈道:“这件事知道了对你真的没什么好处。” “会不会有什么坏处,你说了我才能知道。”沈令月道,“但你要是一直这么吊着不说,我一定会寝食难安,整天为你担心的,这样你也忍心吗?” “你……”谢初看着她,满脸的无奈之色,像是在面对着一个棘手的麻烦,而自从他们两个互表心迹之后,他就鲜少这么看着她了。 他叹了口气:“我自然不忍心,可这事我真的没法说。总之,你只要知道我在这里待着没事就行,我只是不开口而已,又不是要认罪,只要陛下还相信我,杜恭姚他们就不能拿我怎么样。” “父皇他又能相信你多久?就算他一直相信着你,可众口悠悠,这件事早晚会有一个定论的。” “那也不会是定我的罪。” 沈令月登时哑口无言。 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她决定不再纠缠下去,而是换个话题寻找突破口:“那你准备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 “不会很久的。”相比起沈令月的着急,谢初就显得要淡定多了,仿佛被关在天牢里的人不是他一样,“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令儿,我娘那边——” “舅母那边你自己看着办。”沈令月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微微一笑道,“你不是很有能耐么?这么大一件事都能扛着,舅母那边不过一件小事,又何须我帮忙?” 谢初讪讪地住了口。 沈令月看着解气多了,却也明白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父皇只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她必须得抓紧才行。 想到这里,她就敛了笑,上前一步,重新握住谢初的双手,低声道:“表哥,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能见你一面求了父皇多久?我今天能见你一面,实在来之不易,以后要再见面就难了……你就算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对我说总行吧?你……”她咬了咬唇,抬眸看向谢初,“你不是说要娶我吗?表哥,难道在你心中,我连这点信任都不配得到吗?” 谢初的神色产生了动摇。 他低头看着沈令月,蹙紧了眉,眼含郁色,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你真的还是别知道为好……” “那你就忍心看着我为你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我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我。” 不会有事?真是亏他说得出口。 “那你说,这是什么?”沈令月一把拿起他手腕上的镣铐,“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谢初苦笑:“这些真的都只是一点小问题而已,不足挂齿。难道我在你心中很弱不禁风吗,连这点磋磨都承受不住?” “你也说是磋磨了。”沈令月不满地抿紧了唇,“说明你还是会感到辛苦,感到累,是不是?表哥,父皇说三司审了你一天一夜,那你岂不是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这样下去怎么行?他们三个人能轮流来审你,你又不能分成三个人去轮流应付,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住?” 第94节 “没事的。”谢初再次安抚她,“你就听我一次?以往总是我妥协你,这一次,换你来妥协我,行不行?就这一回。” 沈令月沉默了。 她低下头,发丝滑落过肩,遮住了她的大半面容,也遮住了她的神情。 “表哥……”她轻声道,“你告诉我,你之所以选择闭口不言,在这天牢里耗着,是不是因为……大哥?” 第73章 用意 谢初神情一变, 又立刻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探究之色:“为什么这么说?” 沈令月低着头,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变化, 但也不妨碍她继续自己的猜想:“为什么?”她轻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直觉吧。”心底却浮现出那一天沈跃对她说静观其变这四个字时的神情来, 当时她就隐隐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总觉得她的大哥在计划着什么,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征兆, 可她并没有在意,毕竟沈霖是一定要除去的,她没有阻止的道理。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一出好戏里竟还有谢初的份。 沈令月低着头,轻声诉说着自己的心中所想:“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被沈霖算计了, 毕竟不久之前我们和他才有过摩擦, 他又素来心思深沉,不可能只为了挤兑我就领着苏力金出现在我们的跟前,定是还有后招,那一天的事只不过是块用来铺路的垫脚石, 而这个后招——” 她抬起头, 直直地盯着谢初看:“——就是这一次的刺杀事件,是不是?” 谢初也看着她,神色镇定:“听起来, 这些都和你大哥没什么关系。” “是。”沈令月道,“所以我一开始完全没想到大哥的身上,可现在想想,若是你真的只是中了沈霖的计,绝不会这么安分地待在天牢里,你大可以为自己分辩一番,不管父皇他们信还是不信,你是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么泰然自若的。” “所以呢?”谢初含笑问道。 “……”沈令月敛了眸,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洒下一片阴影,“所以,你一定是在计划着什么,而这个计划和我大哥有关,或许……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是大哥授意的。” 看着她低垂着眼安静柔顺的模样,以及即使是在昏暗的油灯之下也依然泛着水润光泽的粉嫩樱唇,谢初心里就涌起一股想要亲上去的冲动,但到底忍住了,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移开目光,交叉着抱起双臂走到一边:“你想多了,我也想早点从天牢出去,只是鸿胪寺夜半走水,苏力金遭人刺杀不算,还死了一个使臣,而就在这个时间,我提着剑出现在苏力金的房间里,他甚至还在我的跟前倒进了血泊之中,如此百口莫辩的情景,我就是想解释也没法解释,这天牢自然也出不去了。” 沈令月笑了:“表哥,你觉得这些话能骗得了我?” “我没有骗你,现在的情况的确对我很是不利,说是百口莫辩也不过分。” “那你就这么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嗯。” 嗯?他说“嗯”? 沈令月惊呆了,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表哥,你这么拖着,是有什么计划吗?”难不成他和大哥还想来个将计就计?可这些计策大可告诉她啊,就算他们不想把她拉入浑水,也不能就这么瞒着她啊,她又不是行事莽撞的人,不会因为贸然行动就毁了他们的计划的,如果像现在这样继续糊弄着她,那才会弄巧成拙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表哥,你和大哥是准备来一个将计就计吗?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他什么都不肯说,那就让她来说好了。“你们想借着这件事把沈霖拉下马?可是表哥,有些事你是不能插手的,这——这很危险!” 虽然她和沈跃都想把沈霖拉下马来,让他再不能翻身,可是这些事让他们来做就行了,又为什么要扯上谢初?就因为他们将来会是一家人,所以现在理当出手相助吗? 头一次,沈令月心底对沈跃生起几分埋怨来,她知道这种事并不新鲜,就是朝堂之上也免不了党派纷争,可她还是不能接受,为什么偏偏是谢初? 谢初沉默了片刻:“我只能说,这件事的确有我自己的考量,但和你大哥无关。最起码,在天牢这一件事上,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和你大哥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在别的地方和大哥有关了?”沈令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你果然是和大哥在联手计划着什么?” “也不算。”他想了想,终于松口透露了一点消息,他总是架不住沈令月的要求的,“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依旧不清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又都有谁参与了这件事。我之所以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查清楚这一点。” 沈令月更不明白了:“可你要是想查清楚一切,更应该摆脱刺杀孟邑王子的嫌疑才对,要不然你一直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又能做什么?” 谢初道:“引蛇出洞。” 沈令月舒了口气,总算是让他说了一回实话,虽然这句实话她早就在心里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他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表哥,你想引谁出来?刺杀孟邑王子的幕后主使,还是——” “都有。”谢初道,伸手抚上沈令月的鬓发,顺着她柔顺的发丝缓缓滑落,手腕上的镣铐发出一阵轻响,“令儿,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件事牵扯甚广,你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沈令月一怔,终于意识到了今天的谢初和以往有什么不同:“表哥,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初笑道:“怎么,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吗?” 沈令月脸一红,讷讷道:“没有……”只是他在这么个紧要的关头改称呼,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是为了专门安抚她一样,不过她也明白,谢初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么她就算再问也是徒劳无功,不会再得到别的答案了。 一点点就一点点吧,总比什么都不说的好,也能让她安心一点。 但还有一件事,她是必须要告诉谢初的,要不然他很有可能会在这上面栽个大跟头。 “表哥。”想到这里,她就抬头对谢初道,“既然你想留在这里,那我也不劝你了,只是有一件事,你要明白: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不理会三司,也可以死咬着不对父皇松口,但你若想就此欺瞒父皇,却是万万不能的!父皇他——” 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会儿词句:“——父皇他是君,是最能做主的那个人,掌握着生杀予夺,若是你因为他往日里喜欢的你缘故就想欺瞒于他,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知道,你对我们这些皇子公主,其实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是不是?” 谢初挑了挑眉:“怎么说?” 饶是心情沉重,见到他这般反应,沈令月也依旧忍不住微微笑了,他还真是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心思,这么直白的反问,就差把没错两个字写脑门上了,还真是不怕她生气啊。 不过她也的确没有生气,她还犯不着气这个。 她笑道:“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早在御马苑里见到你时我就察觉到了,在一开始,你对我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对不对?” 其实这很正常,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只是天子二字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心生畏惧,但对于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 居低则畏高,居高始知貌。 站得越高、知道得越多,对于天家的畏惧就会越少,当伸手就可触及穹顶青空时,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尤其是像谢初这样的,本就出身于世家大族,自身也有能力,得她的父皇青眼看中,还是她父皇的侄子,她的表兄,这一层层的关系叠加起来,让他对皇家再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也难了,更遑论他自己本就是个倨傲的性子。 这一点她能察觉,相信她的父皇也能察觉,放在平常,这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因为鞠躬谄媚的人他们见得多了,像谢初这般少年意气又有着不卑不亢的性子的,他们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呢? 但这些都只是就平时而言的,往日里她的父皇不在乎这些,不代表现在也不在乎,尤其是在这件事还牵扯甚广的情况下。 沈令月很怕谢初因为她父皇素日里对他太过宽和而得意忘形,生出一些危险的想法来。 第95节 她的父皇始终是君,而欺君罔上,则是最最要不得的四个字。 谢初笑了:“你要在这里跟我翻旧账吗?这可不是什么好脾性啊,公主,做人要大度。” “对你不需要。”沈令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我说这些!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不要紧,但若想就此欺瞒父皇,那是万万行不通的,父皇他生平最厌恶欺君罔上之人,纪鸣容就是这么被他罢了官的,你难道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谢初道,“而且我对陛下一直都忠心耿耿,所以我只是死咬着不对陛下开口解释而已,并没有想要欺瞒他,我可不想在被人陷害之后又被安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我爹回来会打死我。” “可是父皇的耐心是有限的,”沈令月道,“你再这么吊下去,难保父皇不会对你信心尽失。”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谢初低头看着她微微笑了,“谢家世代忠臣良将,我不会让它就这么毁在我手里的。” 见他都这么说了,沈令月就知道她再说别的也都无济于事,只得道:“好吧,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表哥,这件事情不同寻常,你行事前一定要再三思虑,千万别中了他人的圈套。” 谢初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我就回去了。”估摸着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沈令月便开始道别起来,“表哥,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能有什么事。” 谢初嗯了一声:“今天的话,还请你瞒着陛下,不要对陛下提起一个字。” 沈令月在心里应了,口头上却道:“看我心情吧。”他让她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她小小地报复一下总不过分吧? 谢初显然明白她的心思,不由失笑地摇摇头。 他笑着看向沈令月,眼神温柔:“好好休息。” 沈令月又红了一下脸,嘴上却不肯露怯半分:“要你提醒么?”说罢,快步转身离开了。 谢初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他才收回了目光,靠着栏杆微微仰起了头。 沈令月说的没错,有些事他的确不好掺和,因为这很危险。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选了娶她,早晚有一天也会趟这摊浑水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有些事他必须要弄清楚。 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沈令月,他也要弄清楚。 他总要保护好她,让她一生都过得无忧无虑顺遂平安。 第74章 惊息 皇帝虽然带着杜恭姚等人离开了天牢, 但到底不放心留沈令月一人在下面,倒不是怕谢初对她做什么,而是怕她独自一人离开时会担惊受怕, 特特留了薛成以及一干狱卒在第四重牢门外的暗室里候着,沈令月一绕过拐角,就被薛成迎上了前, 躬身道:“公主可出来了,快随老奴上去吧,陛下一定等得急了。” 沈令月微微点了点头, 正要随薛成离开,被她免礼的狱卒一行人中就站了一个年轻人出来,恭敬地对她又行了一礼, 眉目间带着几分冷清:“公主可是要离开天牢?那昭武将军……”正是狱卒总管、卫尉武侯季笑。 沈令月明白他的意思,一想到谢初又要被关在那个阴暗狭窄的牢房里,她就忍不住蹙起了眉, 但依然允了季笑的请示, 让他带着一批狱卒去将谢初的牢房重新锁上了。 铁链重锁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在这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沈令月也没等他们,直接就让薛成在前头带路, 离开了天牢。 皇帝正在狱神庙候着, 刑部尚书杜恭姚恭敬地坐在下首,正垂首答着什么话,沈令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直到他把话说完了,才缓缓走了进去,唤道:“父皇。” “出来了?”皇帝招呼了一声,“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出来了,那就回宫吧。”说着就叫人下去备车,很快,一辆明黄色的马车就被六匹高头大马拉了过来,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六匹天子御马就在车夫的催动下嘚儿嘚儿地跑了起来。 马车稳稳当当地向皇宫驶去。 “如何?”马车上,皇帝问道,“初儿可愿对你直言?” 沈令月摇了摇头:“他不肯说。” 皇帝也不意外,看上去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会一条道走到黑,怎么拉也拉不回来。”想起几个月前谢何臻对他说这番话时他还怪他小题大做,觉得这是身为男儿的骨气,没想到现在就要栽在这上面了,不由失笑片刻,“他既然咬死了不肯说,那就是不会说了。” 沈令月道:“父皇预备如何?既然表哥他什么都不肯说,那……” “还能如何?”皇帝从鼻子里出了声气,“自然是该如何就如何,他不愿说,朕就没有办法了么?想让一个人开口,法子多的是,端看他受不受得住了。” 沈令月立刻急了:“父皇,表哥他并无不敬之心,他不愿说,定是有自己的考量,这——” “考量?他能有什么考量?事关两国邦交,他怎么能如此任性!”皇帝先是冷笑一声,又伸出手去握住了沈令月放在膝头的芊芊素手,宽大的手掌安慰地拍了拍,“好了,朕知道你关心他,只是这件事牵扯甚广,就是为了我大夏江山,朕就不可能徇私枉法,他既然不愿意开口,朕也只好走流程,按部就班地来审问他。” 他这话说得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沈令月就知道他这是动了真怒,不由紧张道:“父皇——”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张口打断了她的话:“父皇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他用刑,现如今还有好些事要细查一番,朕可以冷着他一段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但若到了紧要关头,他还是不肯松口,就休怪朕手下无情了。” 沈令月咬了咬唇,见没有办法改变皇帝的心意,只得退而求其次道:“父皇,若是你准备逼表哥松口,能不能提前跟女儿说一声?说不定,我再去劝劝他就成了呢?” “这不成。”皇帝想都不想地就道,“你之前是怎么答应父皇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可是——”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皇帝不容置疑道,显然是不愿再多谈了,“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都不要想了,一切都交给父皇来办。” 他的话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恼意,沈令月自然听了出来,只得咽下了喉咙口的话,垂眸小声道:“女儿知道了。” 她这么一来,皇帝倒有些后悔了,他刚才是恼了,却不是恼沈令月,而是恼谢初,想着那小子长着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害那逆女伤了令儿也就罢了,他被打入天牢,令儿巴巴地赶去见他,他居然也不愿意对她明言实情,真是不识抬举,说出来的话就带了几分恼意,却不想被爱女误会,见她面色恹恹,心中大悔,连忙柔声安慰几句,直到沈令月松了神色,这才罢了。 不多时,马车就驶到了紫宸门,皇帝亲自扶了沈令月下车,又命紫宸殿内的尚宫陪伴着她去芷阳殿中与皇后一道用膳,这才转过身,回了御书房,去处理堆积的朝事了。 早有脚快的内侍跑去芷阳殿中给皇后过了消息,因此当沈令月到达芷阳殿时,已经有皇后的贴身宫女在台阶上候着了,一见到她就笑着迎上前,殷殷地请了她入内,带她进了内室。 宫女已经把菜都上齐了,飘香四溢中,皇后笑着起身招呼,携了沈令月在桌旁坐下:“你可算是来了,听说你和你父皇出了一趟宫?可没给你父皇添什么麻烦吧?” “母后放心,”沈令月道,“女儿知道分寸的。” 皇后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你还知道分寸?你今日跑去御书房已是大大地失了分寸,你可知道?” 沈令月就缠着她撒起了娇:“母后,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责怪女儿了,好吗?” 她温言软语,声音软糯,听着就使人如置蜜水,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皇后也不例外,脸上的神情很快就从责备转为了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好了,用饭吧,你今日奔波了一下午,也该饿了。” 第96节 母女二人就坐下开始用起了膳,期间沈令月一直在想着天牢里谢初对她说的话,虽然极力掩饰,但依旧时不时会怔怔出神,皇后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命人去小厨房里催了催,不一会儿,云珠就端着一碗翡翠珍珠羮出现在了内室,放在了沈令月跟前。 “这是你云珠姑姑特意为你煮的翡翠珍珠羮,”皇后徐徐笑道,“知道你不喜芹香,特意没放,你还不快尝尝?” 沈令月依言尝了一口,醇香的口感让她的心情稍微明亮了一点:“姑姑的手艺真是越发好了。” 云珠连道不敢。 沈令月又吃了几口,忽然想起谢初的娘亲到访一事来,连忙放下汤勺,看向皇后道:“母后,今日舅母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皇后道,“自然是为了你表哥。昨日陛下震怒,连夜命人去鸿胪寺捉拿了初儿,把他打下诏狱,你舅母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当然要赶来询问母后详情了。” “舅母她还好吗?”沈令月对这个舅母不怎么熟悉,只在春日宴上在皇后的引见下和她见过一面,更多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只记得是个缠绵病榻的病身,如今咋一听闻谢初下狱,还不知会成什么样。 “尚好,”皇后道,“你表哥是独子,你舅母自然忧心如焚,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已经回府待着去了。”说着,她就想起了那个正在幽州兴修水利的兄长来,想着不知道兄长知晓此事后会作何反应,但马上就回过了神,告诫起沈令月来,道是此事牵扯甚广,非寻常小事,她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插手此事,左叮咛右嘱咐,让她待在鸣轩殿里好好等着消息,别生什么额外的心思。 相似的话皇帝已经说过了一遍,沈令月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在面上乖巧地点了点头,神情乖觉:“是,女儿知道。” 是夜,沈令月在寝宫中难以入眠。 她不明白,昨天她还在为那烦人的孟邑王子要走了而高兴,想着终于能去长林苑避暑了,怎么今天事情就大变了一个模样? 走水、刺杀、下狱,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事。 是谁要陷害谢初?除了沈霖,她想不到其他人了,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他是怎么确定谢初会在昨晚去典客署的?莫非他们私下里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大哥,大哥又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被这些问题压着,沈令月焦心难眠,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只是才睡了没多久,就被一阵打雷声给惊醒了。 她听了雨打房檐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下雨了。 “画心,”她唤在纱帐外值夜守着的贴身宫女,“你去外面看看,是下雨了吗?下得大不大?” 画心去了片刻,很快就回来了,轻声道:“公主,外头正在下着大雨,雨势很急。” 下雨了啊。 这酷暑盛夏,终究也迎来了变天的日子了么? 因为被雷声惊醒,沈令月全然没了睡意,见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干脆披衣下了榻,走到一旁打开了窗户,几乎是一刹那间,斜风就裹着雨丝吹了进来,沾湿了她的鬓发。 画心听到动静,连忙掀起珠帘走了进来,见她披着单衣立在窗前,倒吓了好大一跳:“公主?” “没事,本宫只是吹吹风,一会儿就好了。”沈令月道,“去倒杯茶来,本宫有些口渴了。” 画心没有去,小声道茶醒神,喝了怕是难起睡意。 沈令月也不坚持,改让她去取一份蜜水过来,这回画心应得很快,手脚麻利地去取了一杯蜜水过来。 沈令月接了,慢慢饮下,开始梳理起有些杂乱的头绪来。 谢初那边是要暂时放一放了,但她也不能这么干坐着,静观其变也要知己知彼才行,要不然很容易就被人当了捕蝉的螳螂。 思量半天,沈令月决定先打听消息再说,不管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总要知道事情的始末全貌才行,要不然也是抓瞎。 苏力金的,大理寺的,御史台的,鸿胪寺的,这些都要打听清楚。 还有父皇那边,直问不行,旁敲侧击总可以。 理顺了思绪,沈令月就回到榻上躺下了,或许是因为饮了一杯蜜水,也或许是雨打房檐的声音听着很使人安定,她这一回倒很快就睡过去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来,她就着手开始施行自己的计划。 首先就是苏力金的情况。 这不是什么难事,派出去的小内侍很容易就打听清楚了情况,回消息说是气还吊着,但一直都很危险,时刻都有咽气的可能,太医署这两天都派了人手轮流看着,寸步不离,生怕他有个什么万一。 这个消息不好也不坏,苏力金虽然暂时还没死,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到时一定又是一阵风波,死了一个使臣尚有转圜之地,若是他们的王子直接在这里遇害,那孟邑岂会善罢甘休?一个不好,兵戈相向都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这一点,沈令月就对沈霖和顾媛那母子两人生出了点戾气,她早就猜到他们母子两个不会干看着皇位被她大哥继承,必定会出手阻挠,可没想到竟是用这种方式。 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大夏人的身份?以孟邑王子为饵,是想置全天下的百姓于不顾吗?若是真打起仗来,生灵涂炭,他们可能安心? 她大哥还真是说对了,妾和庶子就是上不得台面,为了争抢这个皇位,什么阴损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就说前几天被父皇发落时他们怎么没动静,原来是早就准备了这么一出好戏。 只是他们此番对付谢初,是因为当日的摩擦临时改了主意,还是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准备用谢初作为突破口,从而对付大哥? 沈令月有心想找沈跃问个清楚,可她也知道,若是沈跃想瞒她,去找他也没用,只会跟谢初一样得到一些语焉不详的句子,谢初好歹还透露了几分,她这个大哥就不一定了。 至于二哥,那就更不可能了,自从患了腿疾,二哥就一直深居简出,不可能掺和这件事……的吧? 沈令月原本笃信沈蹊与此事无关,可一想到沈蹊最近的几番奇怪之语,她就有些不确定了。 二哥……他应该不会掺和的吧? 他一定不会和沈跃联手瞒着她的吧?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知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蜀王府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算孟邑王子被刺与他无关,谢初好歹也是他将来的妹夫,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关心? 沈令月坐在榻上,怔怔地出着神。 谁来告诉她,这件事到底都有谁掺和了,她又是在被哪些人联手瞒着? 几天后,沈令月借故去了一趟东宫,想从沈跃的口中套出一点话来,可沈跃表现得无可挑剔,他像是真的不知道谢初为什么会在当晚出现在典客署,见到她还激动地询问了一番,看着一点也不像在撒谎,这让她更加迷惑了。 可是谢初明明默认了此事和沈跃有关的啊。 第97节 到底是谁在撒谎? 与此同时,三司会审依旧在继续。 即便没有谢初的配合,大理寺也查出了当日典客署的走水并非意外,并且也从其余的使臣处得知当晚有一批黑衣人潜了进来,欲对苏力金不利,守卫都被这批黑衣人引走了,再加上众人忙着救火,嘈杂中根本听不见呼喊声,给了谢初趁虚而入的机会。 很显然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不知道那批黑衣人是否和谢初是一伙的,三司因为此事又审了谢初一回,但依旧没法让他开口。 为了此事,杜恭姚嘴上都起了几个水泡,明显是着急上火了。 不过就算是这么紧要的关头,三司依旧对谢初礼遇有加,沈令月知道这是父皇的授意,但依然着急,天知道父皇的这份耐心会在什么时候消耗光,而就在她坐立不安时,前朝接连爆出了两个消息。 其一:苏力金终于醒了过来,虽然只清醒了半晌,但也依旧令人振奋,可他在清醒期间说的话却让众人都惊讶不已,那就是当晚正是谢初刺杀的他,只因为他对沈令月不敬,意图轻薄,谢初就对他起了杀心,任凭他怎么求饶后悔,都没有打动谢初半分。 其二:当晚潜入典客署的黑衣人有了眉目,大理寺卿梁炳书前前后后派了十几批人去鸿胪寺探查,终于发现了一点线索,层层查下去,终于在十多天后将那批黑衣人的真实身份查了出来。 是东宫豢养的私卫! 第75章 转机 皇帝气冲冲地大步踏进芷阳殿, 不等皇后起身相迎,就沉着脸把手里的东西甩到了地上。 正是一份上奏的折本。 皇后一惊:“陛下?”她一边说,一边给身旁的云珠使了个眼色, 命她带着周围的宫女全部退下。 “你看看这些,”皇帝压抑着怒气道,“这都是咱们儿子做的好事!” 皇后柳眉一蹙, 怀着不解捡起了折子,打开略略扫了一遍,神色就从疑惑不解变成了震惊无措:“这……陛下, 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冷笑一声:“朕倒想是假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撩起龙袍的下摆在榻边坐了,字字句句说得痛心疾首, “朕真是想不到啊,跃儿他竟也会在私底下做这些动作!豢养私卫,他安的什么心?是为了护自身安危, 还是为了来对付谁?!” 皇后握着折子, 面色苍白:“他怎么那么傻?私卫……他居然豢养私卫?”她很清楚地明白私卫代表着什么,东宫本来就有自己的护卫下仆,沈跃放着这些手下不用,却在暗地里豢养私卫, 显然是另有它用, 并且这个用途还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的,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句“兹事体大”能形容的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豢养私卫这事,朕还能理解一二, 他身为东宫太子,总有一些事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做的,只要他不做那些阴损之事,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朕气的是他的无能!如此私密之事,居然让梁炳书只花了十来天就查了个清清楚楚,朕都替他羞愧!” “陛下,”皇后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色使她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此事一定另有隐情,跃儿他……他不会这么犯傻的,更何况事关两国邦交,他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去放火杀人?一旦孟邑王子出事,那岂不是要让两国兵戈相交,生灵涂炭么?跃儿他不会这么不识大体的,陛下!” “朕知道,”皇帝不耐烦地道,“朕也不相信他是刺杀苏力金的幕后主使,可证据确凿,这白纸黑字上都明晃晃地写着呢!” “或许是有人诬陷——”皇后话说一半,察觉到不妥之后又立刻改了说辞,“跃儿的确是豢养了私卫,犯了大错,可不一定那晚火烧典客署的黑衣人就是他手下的私卫呀,或许是大理寺卿弄错了也不一定呢?这长安城中,未必只有跃儿一个豢养私卫。”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朕也说了,他豢养私卫不要紧,毕竟有些事情的确是不能放到明面上去做的,他也大了,是该有自己的心思了。可是他连做都做不好!这么轻易地就让人查了出来,他这个太子未免也当得太无能了些!” 皇后道:“大理寺卿素究要案,手下能人无数……” “那他手底下难道没有几个能人门客吗?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也别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了!” 皇后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道:“那此事……陛下意欲何为?” 皇帝叹了口气,面上显出几分忧愁之色来:“就先这么着吧。皇后,这些年来我们都太惯着这孩子了,从古至今,有哪个太子能像他这般高枕无忧的?生来便是嫡长子,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唾手可得,没有费一点心思……跃儿他,始终是太顺风顺水了一点。” “那陛下的意思是……” “给他一点教训。”皇帝眼底沉沉,“让他吃点苦头是对他好,免得他将来摔更大的跟头。至于苏力金一案,还是要继续查下去,朕也跟你一样,不相信此事是跃儿所为,背后一定还有主使之人,朕会加大力度派人去查的。” 六月中旬,大理寺卿上奏东宫豢养私卫,几天之后,宣政殿传诏圣旨,着禁足太子于东宫,无诏不得出。 伴随着圣旨前往东宫的还有一列戎装甲胄的御林军,宣旨的内侍才踏出东宫大门,御林军就把整个东宫都层层围住了,包裹得犹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同日,三司再次提审昭武将军谢初,皇帝亲临诏狱,亲自审问谢初关于刺杀孟邑王子一事。 “母后!”沈令月急匆匆地提着宫裙跑进了芷阳殿里,甚至不待周围宫女通传,她就小跑着进了内室寻到了皇后,扑过去半跪在地攀着皇后的膝头道,“父皇把大哥禁足了?怎么会这样?大哥豢养私卫一事是真的?” “你别着急。”皇后连忙弯腰握住她的手,“你父皇行事都有分寸,你大哥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做得不好,如今被禁足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教训。” “可是大哥他不可能去刺杀孟邑王子的,就算有,他也不会暴露得这么简单,让大理寺卿只花了十来天就查清了整件事,这其中一定有阴谋!肯定是有人陷害他!”沈令月急道,“还有表哥,他早就跟我说了,虽然想替我教训孟邑王子出出气,可也明白教训他于国事无益,怎么可能会去刺杀苏力金呢?那苏力金定是在撒谎!” 前面的话,皇后还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她的面容就有几分无奈了:“令儿,母后知道你相信初儿,可是孟邑王子身受重伤,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就是这会儿,他也依旧昏迷着,情势危急。在这个关头,他又怎么还会有这个心思撒谎呢?” 沈令月一呆:“母后,你不相信表哥?” 皇后道:“母后也想相信,可现在的情形……”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沈令月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几天,她也听说了不少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沈跃豢养私卫一事一经大理寺卿披露,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有骂的,也有质疑的,有要皇帝发落沈跃的,也有为沈跃开脱的,还有怀疑此事的真实性的,可以说是多方混战;但对谢初的态度就不同了,苏力金亲口指证,再加上谢初一贯不与人交好的缘故,除了兵部尚书徐暨等零星几人之外,其余人都是异口同声地讨伐他,认定他就是刺杀苏力金的真凶,其中尤以御史台为最,御史中台冯思成倒是没有明确表什么态,却也持着默认的态度,见皇帝态度暧昧,还有人联名上书,要求即刻提审谢初,若非顾忌着谢家是皇后本家,恐怕事态还会更糟。 “我知道。”沈令月道,虽然明白她的母后会这么想是人之常情,可是心里依旧止不住地有些失望,“可如果是那苏力金误会了呢?那天晚上典客署混乱无比,本来就有人要杀他,他惊慌之下看到表哥提剑站在跟前,肯定会以为表哥也是来杀他的呀,更何况他才刚醒,头脑难免有点不清楚,说不定等他真正地清醒过来,他就会明白弄错了呢?” “你说的都有道理,”皇后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可是令儿,现下孟邑王子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都没人有把握他能再次清醒过来,那他到目前为止唯一说过的话自然会被当做最有利的证词。而且……初儿他为什么要去典客署,还是在半夜里提着剑去的?” “……”沈令月垂下眸,嗫嚅道,“我不知道,表哥他不肯告诉我。” “这便是症结所在。”皇后缓缓道,“令儿,母后知道你担心初儿,可是这件事闹到这样的地步,也有初儿在其中推波助澜的缘故,他若没有死咬着什么都不肯说,今天的局面也不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说罢,她叹了口气,“你父皇因为跃儿豢养私卫已经很是光火,今日提审初儿,要是他还什么都不肯说,恐怕你父皇不会善罢甘休。”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母后的。”沈令月低声道,“今天这一趟三司会审,表哥他要是再什么都不说,父皇肯定就要用刑了。我试着去求父皇让我再见表哥一面,可父皇说什么也不肯……母后,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后无奈道:“母后也想知道。”她又柔声安慰了沈令月几句,就握着她的手让她起来,母女两个在雅兰阁外的廊下一起坐了,“此事事关重大,不是凭你我之力就能有所转圜的,你大哥和表哥会怎么样,都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雅兰阁的长廊处常年放置着煮茶的用具,皇后素擅茶道,平日无事就会煮上一壶,今日为了安抚沈令月,她也特特命人取了饼茶泉水来,准备给女儿煮上一回,她一直都相信着饮茶能使人清心凝神。 她一边煮着茶,一边道:“这些前朝之事,永远都是风云变幻的,如今我们能做的,唯有等。” 沈令月闷闷道:“一定是沈霖他们陷害大哥。”只可惜这话不能随意乱说,顾家还好好地在朝堂上立着呢,让人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陷害与否,等查下去就知道了。”皇后慢慢道,“如今事情并未尘埃落定,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不到最后,我们都不会知道。”她取出一瓢水,往锅里放了点茶末,慢慢搅拌着,“你要相信你父皇,也要相信跃儿和初儿他们。” “我相信他们,他们却未必相信我。”沈令月小声道,带着一点的不满与愤懑,她又想起了那晚在天牢时发生的事,她都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了,谢初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第98节 什么为她好,都是借口,就是不想让她掺和进去而已,她有这么拖后腿吗? 皇后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依旧有条不紊地煮着茶,很快,茶香就四溢了开来,第一道茶洗涤之后,她又徐徐将第二道茶倒入了闻香杯中,双手捧着递给了沈令月。 “别为了此事着急上火了,你父皇亲审,说不定就问出什么来了呢?转机总是在不经意之间的,万一今晚事情就有了转机,你反倒先急病了,岂不得不偿失?喝口茶,去去火气。” 沈令月勉强一笑,接过了茶杯,按着顺序一一完成了闻茶饮茶等事,举止优雅从容,颇像一个娴静淑雅的贵女,可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 转机,还能有什么转机吗…… 沈令月忧心忡忡,可几乎是在一个时辰之后,事情就真的出现了转机,并且大变了模样。 谢初在不理不睬了三司整整半个月后,终于在今日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那一晚潜入典客署内的确是为了找苏力金,却不是因为那种可笑的理由,而是为了大夏的边防部署图。 朝中有人通敌叛国,勾结苏力金出卖边防部署图,他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当天晚上,因为明日一早苏力金等人就会离京返程的缘故,他来不及上禀陛下就赶着去了典客署,准备把那份部署图夺回来。却不想碰见了一群正在追杀着苏力金的黑衣人,苏力金一旦被杀,那部署图的下落就再不会有人知晓,因此他与那群黑衣人缠斗许久,力保苏力金,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一剑穿过了苏力金的胸膛。 那一晚,他并非要杀苏力金,反而还阴差阳错地救了苏力金一命。 第76章 角力 蜀王府。 书房内, 沈蹊单手握着书卷看着,神情慵懒,直到又缓缓翻了一页书卷, 他才看似无意地询问道:“刑部那边如何?” “三司提审昭武将军不过一个时辰,就匆忙退了堂,”下方的人恭敬回道, “想来昭武将军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把该说的都说了。” “鸿胪寺那边呢?”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只要有人搜查,定能查出想要的东西。” “好。”沈蹊浅笑着垂眸, 扫过书卷上蝇头小楷的字体,“你先下去,两日之后, 再去布置另一份该布置的东西。” “是,属下告退。” 下属离开后,沈蹊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书, 似是看见了什么喜欢的语句, 他伸出手,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书卷页面。 “一切都时机正好……”他喃喃自语般地笑道,漆黑的眼底如墨如幽,沉不见底。“不知大哥可还满意弟弟的这份大礼?……” 昀和居。 “娘娘, 冯大人那边传来消息……”宫女绿芽悄然走进里间, 附在顾婕妤耳旁轻轻说了几句话。 顾婕妤面色一变,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就是她也难以稳住了:“怎么会这样?霖儿可知道了?” “正是四殿下命奴婢过来跟娘娘说一声的。” “他怎么说?” 绿芽看着也有些着急,蹙眉低声道:“四殿下正着急着,发了好大一通火……娘娘,咱们这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谢将军现在反咬一口,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下可该怎么办?听冯大人说,陛下当场就命梁大人加派人手前往鸿胪寺搜查,现在估计都已经把典客署翻个底朝天了。” 顾婕妤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她心知谢初不会空口无凭地反咬一口,必定是一切都准备好了才会这么说,那么大理寺过不了多久肯定就会发现罪证,来坐实他们通敌卖国的罪名。 该怎么挽救? 她飞快地思考起来,很快就让她想到了一个对应之策,虽说有些危险,但目前也只能铤而走险了,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的,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什么万全之策,拼的就是反应罢了。 绿芽察言观色,见顾婕妤神情逐渐舒缓,就知她已是想到了应对的法子:“娘娘可是想到了应对之法?” “不错。”顾婕妤道,“他有张良计,我们也有过桥梯,通敌卖国?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若让他们亲自尝尝这滋味吧。” 她说着就起身走到一旁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书信,细细封好后交给绿芽:“这封信你交给在光顺门附近当值的四喜,让他转交给中书令大人,一定要快,最好赶在今晚就送到顾家人的手中。还有,告诉霖儿,这种时候最是要沉得住气,事虽有变,然万变不离其宗,一切尚有转圜之地,他不能急,要稳着。” 绿芽接了信,疑道:“娘娘不准备告诉四殿下应对之法么?” “他现在还不能知道。”顾婕妤道,“你只需要告诉他,无论陛下质问他什么,他只需装出一副惊慌失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就好,他以前虽然行事不妥,但被陛下训斥过后潜心悔改,日日在延麟宫内修身养性,不知碍了谁的眼,竟蒙受如此冤屈。记住了吗?” “奴婢记下了。”绿芽点点头,妥帖地将信封放入怀里,借着浆洗衣物的名头离开了昀和居。 顾婕妤在书桌后缓缓坐下,抬手抵着眉心,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一次的计划原本完美无缺,以孟邑王子为饵引谢初过去,有他们特意留下的线索、还有冯思成的推波助澜,大理寺很容易就会查到东宫私卫上面,就算陛下有心想放过太子,但只要苏力金一死,就不得不废太子来稳天下,就算是皇后也无能为力,到时东宫之位虚悬,二皇子早早地就封了蜀王,三皇子不成气候,其余的几个身量还未长成,太子之位还不是霖儿的囊中之物? 不仅如此,若这个罪名当真坐实了,就是谢家也要元气大伤。如今谢家风头无俩,甚至隐隐有超过顾家之势,原因不单出在一门两将上面,也不出在皇后身上,主要还是因为那个昭武将军谢初,他太得陛下的青眼了,除却太子之外,他也是必须要被铲除的头等大敌,要是因为他的缘故能让沈令月和陛下反目,就更是再好不过。女儿家总是外向的,只要放出一点陛下意欲处死谢初的风声,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那丫头会有什么动作,到时就算陛下顾念着旧情,恐怕也会厌弃她,皇后也会遭到冷落,而这前朝后宫,就再没有人能够给他们母子两个使绊子了。 就算她被禁足又如何?只要她略施手腕,让陛下回想起他们两人年少时的那段岁月,她再复宠完全不是难事,到时太子被废,蜀王腿疾,沈令月失宠,她的霖儿岂不就是陛下心头最疼爱的孩子了? 一切都很完美,谢初被引去了鸿胪寺,被打入天牢,连审半月;冯思成也顺利诱导着梁炳书查到了东宫,使得东宫锁闭,御林军重围;甚至那个愚蠢的苏力金,还在做着能娶到大夏公主的美梦,照着计划把刺杀一事全都推给了谢初,只差一点点,就能把他们都一网打尽了,可偏偏却在这个关头出了变故。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给了对方反咬一口的空子? 是有人背叛,还是不小心泄露了? 已是六月,黄梅时节,前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雨,这几日也是阴云密布,暑气却丝毫未减,反倒多了几分闷热,与外间相隔开的纱帐被风卷起层层飘动,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 顾婕妤无意间扫到,心下顿惊:“谁?!”她喝问道,“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干什么?” “……娘娘?”回应她的是一个带着几分稚嫩的颤音,“是奴婢,奴婢见天热,就给娘娘煮了一碗绿豆汤,只是见娘娘不在外间,以为娘娘已经歇下了,这才在纱帐外驻足……娘娘,可要尝一尝绿豆汤?” 顾婕妤松了口气,“是梨花啊。”她微笑道,“真是有心了,进来吧。” 梨花就捧着汤碗进来了,端上前时还有些小心翼翼的,顾婕妤本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却听她不满道:“本来汤要更稠一点的,可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一听是给昀和居的,就不肯多给,要不是奴婢据理力争,怕是还要克扣呢。都说皇后娘娘大度仁慈,对后宫中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曾缺衣少食,可奴婢看却未必,尚食局敢这般势利眼,还不是有人在后头授意,哼。” “好了,你少说两句。”顾婕妤笑着用汤勺在碗里搅拌了一下,被禁足偏居,说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不可能的,但让她收了一个这么忠心的宫女也是个意外之喜,她盘算着等这次风波过去,定要好好调/教一番这丫头,让她也和绿芽一般成为自己的左右手。“本宫的确没有缺衣少食呀,皇后娘娘又哪里做错了呢?” 梨花愤愤不平道:“可他们也太会捧高踩低了!” 第99节 “世人都这样,你以为这宫里为什么所有人都使尽了手段往上爬?便是为了能站在高处给他们捧。”顾婕妤淡淡道,准备潜移默化地来改变一下她的性子,也让她对自己更加忠心,“嗯,这汤不错,看不出你的手艺有这么好,以前在温室殿真是埋没你了,等本宫复宠,一定提升你当本宫的贴身宫女。” 梨花就有些害羞地低头笑了:“多谢娘娘夸奖。” 她立在一旁,直到顾婕妤用完了绿豆汤,才上前拿过空碗准备离开,只是在转身时视线无意扫过书桌,瞥了一眼未干的笔尖。 东宫。 皇太孙哭闹不歇,一开始奶娘等人还能将他逗得开怀片刻,到了后来,已是谁也不理了,只在那嚎啕大哭,奶娘无法,只得请了太子太子妃二人过来,一边和几个照看太孙的嬷嬷一起跪在地上请罪,一边把皇太孙的事给说了。 秦妤一听就急了,上前细细检查太孙的身体,见身上并没有长痱子才松了口气,沉着脸责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孩子都看不好,你们这些差是怎么当的!” 奶娘心一抖,连忙颤声解释:“许是天热,小殿下觉得身上不爽……” “热就给他洗个澡。”沈跃按了按太阳穴,有些不耐,“要是怕他年纪小受不住,就拿毛巾蘸着温水给他擦身子,连这点都要本王教你么?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众人连忙磕头谢罪不迭。 秦妤抱着太孙哄了片刻,见太孙连她也不理,只是啼哭不休,心疼不已:“殿下,锐儿他哭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还是请太医令来看一看吧。” “今天这么晚了,请什么太医令?”沈跃立在一旁,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怀里的婴孩,仿佛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一样,“再说,御林军前脚才把东宫围住了,后脚就传出锐儿生病的事来,你让外边怎么看?以为我这个当父亲的竟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拿来当靶子?先观察一阵,用温水给他擦擦身,看看是不是被热的,再做点米汤在井水里泡凉了给他喝,要是还不好,再去请太医令来也不迟。” “……是。” “你在这陪着锐儿,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沈跃抛下了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秦妤一人留在房里,抱着孩子在那轻轻摇着,神色不喜不怒,半晌,才对着奶娘等人道:“都起来吧,去打盆温水过来,给太孙擦身。” 奶娘等人急急按着吩咐去做了,秦妤望着怀里哭的嗓子都有些哑的太孙,眼底流露出一丝悲伤来。 “不哭不哭,乖乖……不哭不哭……” 她这般哄着,心底却在想,当初她应了父母之命,在皇后娘娘面前倾力表现以此博得皇后娘娘的好感到底是对是错,如今她如愿嫁进了东宫,成了太子妃,也有了个儿子傍身,可为什么她心底总是空落落的? 嫁给一个冷心冷情的太子当太子妃,真的是世间所有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吗? 冷情也就罢了,可她的夫君却是把她当陌生人在防范啊,就连这次东宫闭锁,她也没有从他那边得到过只言片语的解释,有的仅仅只是圣旨上的那几句话。 她这个太子妃啊,当的还真是失败。 书房。 关上房门,一转过身,就有人向沈跃下跪行礼,低头道:“主子,蜀王殿下来消息了。” 沈跃神色一动:“什么消息?” 暗卫从怀里掏出一根被削得只有三寸来长的芦苇细杆,沈跃接了,从里面掏出了一份卷起来的信纸,打开看了,脸上这才显出了几分笑意:“好,二弟做得漂亮。” 他顿了顿,道:“延麟宫那里如何?” “发了一通火,不过在昀和居的一位宫女偷偷进去后就没什么声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 酉时将至,天光却依然大亮,沈令月立在御书房外面,鬓边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水。 知意正要拿帕子出来,御书房里就有了动静,内侍总管薛成挽着拂尘从里面出来,矮身行至沈令月跟前。 “怎么样?”沈令月不等他开口就道,“父皇他同意见我了吗?” 薛成躬身笑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好,”沈令月忍不住微微笑了笑,“烦请公公带路。” “公主哪里话,这边请。” 进得御书房,沈令月缓缓走进里间,试探着唤了一声坐在书桌后面的皇帝:“父皇?” 皇帝抬起头来:“你来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朕就猜到你会来,你是来询问初儿的事的?” 沈令月点点头,她本以为这场三司会审就算不会像之前那样连续审上个一天一夜,也会持续上好几个时辰,没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时辰父皇就回了宫,这让她有些坐不住了,审得这么快,里头肯定是有隐情,好在她父皇看上去面色还好,不像是被触怒的样子,谢初应当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她见皇帝面有疲惫之色,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父皇,这一次会审,表哥他可说了什么吗?” 皇帝看向她,眼底幽深:“哦?听你这话的意思,像是知道些什么?” 沈令月一惊,“我?没有啊。”她忍着心虚道,“女儿若是知道什么,哪里还会急成这样?” 生怕皇帝再继续追问下去,她连忙把话题又移回谢初身上:“父皇,你回来得这么快,是不是表哥他说了什么?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沈令月,半晌才移开目光,指了指手边放着的折子:“你自己看吧。” 沈令月暗舒了口气,刚才她父皇的目光太吓人了,她还从来没见过父皇这么有天子威严的一面,或者说见是见过的,但直面还是头一回,往常父皇只会拿这威严去压别人,而不是她。 难道父皇在怀疑她? 是怀疑她有什么瞒着他,还是在怀疑别的事,比如说刺杀孟邑王子一事她也有份? 沈令月掩去心底的紧张,按着皇帝的话上前拿过折子翻看起来,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那上面的字之后还是被吓了一大跳:“通敌卖国?!这——” 她心里怦怦跳着,一些之前想不通的事此刻全部连到了一块,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让她止不住的有些心惊肉跳。 谢初的引蛇出洞,大哥的静观其变,还有之前被披露的豢养私卫一事,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刻准备的! 她就说豢养私卫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查出来就查出来了,一定是大哥故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引沈霖出手,让他们露出马脚,这通敌卖国的说法一出来,谁也不会再关心豢养私卫这样的小事,排查朝中重臣才是头等大事,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个资格能接触到边防部署图的。 第100节 不用想,到时被查出来的罪证一定指向顾家,顾敏睿、顾婕妤、沈霖……一个都跑不了! 原来大哥是在这里下了套等着沈霖来钻! “父皇,”沈令月心潮起伏,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情绪看向皇帝,试探道,“是谁通敌卖国?把部署图出卖给了苏力金?” “怎么,”皇帝却不像她想的那样激动,“你大哥豢养私卫,便是有人故意陷害,这通敌卖国之事,就一定是真的了?” 沈令月心思急转,下意识就要辩解,可话到了嘴边,她却硬是咽了下去,改口道:“父皇是觉得表哥在撒谎?” 皇帝冷笑:“朕已经不想去想是谁在撒谎,谁又在撒钩了。” 沈令月心中一沉。 父皇一定已经是看出来这件事并不单纯了,他肯定看穿了刺杀孟邑王子一事只是个幌子,背后真正的原因还是双方的各种角力,为了那个太子之位。 而她不敢确定,父皇对于此的态度是什么。 皇帝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令儿,你生性聪慧,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也该看明白了。以后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安心在鸣轩殿待着,初儿若是在这件事上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需要你来插手,那这样的驸马不要也罢。” 第77章 倒戈 沈令月心中一紧, 想为谢初开脱几句,又觉得听她父皇此言,恐怕大哥的处境要更加不好一点, 一时竟不知该替谁分辩才好。 不,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父皇已经摆明了态度, 她再纠缠下去就是胡搅蛮缠,不会对谁有任何帮助。 因此,饶是沈令月心中有再多的不安, 对谢初和沈跃有再多的担忧,她也还是垂下了头,轻声道:“是, 女儿知道了。” 她这般低眉顺眼,倒让皇帝心疼起来,对于这个女儿, 他从来都是放在手心里宠着的, 生怕她受到一点委屈,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给她委屈受,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对于那个不成器的长子更增恼恨起来。 “好了, 你也别太担心你表哥。”皇帝的目光滑过沈令月垂下的鬓发与泛白的指节, 缓和了语气道,“你之前不是跟父皇说他自有主张么?既然他这么有信心,你也该相信他。”他起身走下, 伸手轻轻拍了拍沈令月的肩,“别再去想这些事了,多想无益。走,跟朕回紫宸殿,好好地用一顿晚膳,看你,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你不心疼自己,也要为父皇和你母后想想,尤其是你母后,她本来就已经够忧心的了,你就别再给她添愁思了。” 沈令月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伸手递还奏折:“父皇说的是,是女儿思虑不周了。” 皇帝微笑起来:“走,陪父皇回去。” “是。” 是夜,沈令月侧身躺在榻上,却是半点睡意都无,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垂落的珠帘,心思慢慢飘到了谢初身上。 自从苏力金被刺杀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谢初也在牢里被关了二十多天,那么阴冷潮湿的地底,她只不过待了一炷香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却待了将近一个月……他还好吗? 大哥让她静观其变,母后也让她安心等待,可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才能彻底结束?她受够了。 天牢。 黑暗的牢房之中,谢初正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一阵动静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似乎有谁正在打开锁在第四重牢房门上的锁链,铁链响动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开始,他以为是又一批来提他过去接受审讯的狱卒,但很快他就听出了不对劲,牢门打开之后只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并且脚步很轻,只有落地时的声音稍显沉闷,让他听出了这是一双穿着官靴的脚。 谢初慢慢睁开双眼。 很快,那阵脚步声就来到了他的牢房门口,单膝跪地,对着他抱拳沉声道:“孙乙见过将军,特奉殿下之命,前来与将军书信。” 天牢建造在地底之下,每隔一丈便有油灯挂在墙上以供照明,也因此谢初很轻易地就看清了来人样貌,正是此前数次提他出去接受三司会审的狱卒首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牢房外面的人,似笑非笑道:“这位大人,咱们又见面了。只是我怎么记得你不姓孙,而姓季呢?莫非那一日尚书大人喊错了名字?” 孙乙一愣,道:“孙乙乃殿下赐名。” “那季笑呢?” “乃孙乙化名。” “你说你奉殿下之命来见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个殿下?” “自然是太子殿下。” “笑话。”谢初嗤笑一声,“你说是谁就是谁?你以为本将军会信吗?” 孙乙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隔着牢房的栏杆递了过去:“此乃东宫暗牌,请将军过目。” 谢初接过看了,见这牌子上正面无字,只有一圈繁复的纹路,反面用九叠篆刻着孙乙二字,就立刻明白了面前之人名字的由来。 三十六天罡之一,天猛星孙乙么? 这么想着,他看向孙乙道:“本将军在此前从来不曾看过东宫暗牌,这腰牌的真假,本将军也看不出来。” 孙乙道:“将军可是忘了?当日飞镖传书,信上的落款便是这暗牌正面的花纹。” 谢初心中一动,当日的信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落款,何来花纹之说?面上却不动声色,把腰牌还给了孙乙:“是吗?被你这么一说,本将军倒想起来了,的确是这花纹不假,把信拿来吧。” 孙乙从怀里掏出一个指环大小的竹节递给谢初,又递了一个火折子进去,道:“信就在里面,若将军看完了,还请将军把信烧毁,以免有后顾之忧。小人告退。” 谢初拿到竹节,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等孙乙离开了,才取出信展开来看了,神色随着目光的移动变得越发微妙。 ……真是有趣。 看来,是时候改变策略了。 当晚子时,刑部就出了事,有一批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刑部大牢,杀了看守天牢的狱卒首领季笑,劫了牢锁钥匙意欲打开天牢大门,幸而被路过巡逻的狱卒发现,双方进行了一场恶战,狱卒死伤过半,唯二被捉拿住的黑衣人也都服毒自尽,其余贼人尽数脱身而逃。 此事很快惊动了刑部尚书杜恭姚,因其事态过大,他不敢有所怠慢,在确保谢初还被好好地关押在天牢之后就连夜进宫求见圣面,悉数禀报了此事。 皇帝听闻此事,龙颜大怒,命御林军前往刑部附近捉拿逃犯,更是连夜出宫,召集三司前往刑部,再一次提审了谢初。 第101节 再一次,谢初被人押上了暗室。 杜恭姚在皇帝的示意下把刚才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问道:“不知将军对此有何见解?” 谢初抬起头:“臣有一事禀报。” 皇帝道:“什么事?”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哼笑一声:“架子倒是大,你可忘了你如今只是区区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朕?” “臣不敢。”谢初微微一笑,“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臣怕另外三位大人听了性命难保,这才做此要求,若是陛下不介意三位大人旁听,那不屏退也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坐在下首的三司眼皮都同时跳了一跳。 皇帝心里暗骂一声臭小子,面上却淡淡道:“既然如此,三位爱卿就暂且退下吧。” 三司惶恐告退,皇帝又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剩下的狱卒也都齐齐退下,薛成最后一个离开,给两人带上了大门。 “说吧,”皇帝冷眼看向跪在下面的谢初,“你有什么要事要向朕禀报。” 谢初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走上前递给了皇帝:“这是不久之前一名狱卒给臣的。” 皇帝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一举:“谁?” “季笑,自称太子下属孙乙。不过他现在好像已经死了。” “孙乙……”皇帝低念一声,打开信看了,片刻之后,他缓缓收起信纸,站起身看向谢初,神色高深莫测,“为什么把这封信给朕看?” “谢家人只效忠陛下。” “朕要听实话。” 谢初面无表情道:“两个原因,第一,为了三公主;第二,他们的计划太烂了,我实在对他们没有信心。” 皇帝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个理由来,但很快回过了神,笑道:“哦?朕可不见得,在你说出边防部署图一事后,故意派人来天牢做出一副刺杀你的模样,再借由你之口说出曾见过老四与苏力金密议一事,把矛头指向老四,如此环环相扣的计划,怎么能说烂?想必不久之后,梁炳书就会查出顾家人通敌卖国的铁证吧?” 谢初摇了摇头:“如果这些计划都是太子一人筹谋的,那自然很好,但是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出现了很大的纰漏。” “什么纰漏?” “孙乙为了向臣证明他的确是太子门下,给臣看了东宫暗牌,并言其上的纹路与当日飞镖传书的落款纹路相同,但其实当日臣接到的飞镖传书上并没有任何纹路,也没有任何落款,只有那几句话。” 皇帝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深沉起来:“你确定?或许是日子久了,你忘记了呢?” 谢初一笑:“如果有人飞镖传书给陛下,除了几句话就只有一个纹路当做落款,陛下可会忘记?”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言之有理。那你的意思是?” “如果孙乙真是东宫的人,那么当日飞镖传书给臣的就另有其人,太子的书信被人替换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他是冒名顶替,借着太子之名来欺骗臣。但后面的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他们怎么知道有人在当天飞镖传书给臣,并且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以为纸条上有东宫暗纹的落款。” “前者不也有同样的问题?”皇帝道,“他们同样需要知道这个飞镖传书的计划,或者太子根本就不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根本就没有飞镖传书的这个计划,给你这封信的这个人只是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头上。” 谢初道:“莫非陛下心中还有别的猜测?” “难道你没有?” “……不错,臣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说出来听听。” “有人与太子殿下联手制定了对付四皇子一派的计划,飞镖传书也本该是太子的那一份送到臣手中的,但被那人半途拦截,转而将另外一份纸条送到了臣手中。” “哦?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谢初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道:“蜀王。” 第78章 雪崩 皇帝半阖了眼, 缓缓长出了口气。 谢初立刻看出了些许端倪,这神情看着可不像是被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倒像是在对他的说法表示肯定一样。 “陛下早就知道……?” “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东宫才有暗卫的。”皇帝淡淡道, “身为天子,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掌控不住,被你们当成傻子一样耍, 那朕这个天子可就当得太失败了。” 大内密探。谢初的心里立刻浮现出了这几个字,怪不得他在白天说出部署图一事时陛下的神色那样平静,原来是早就知道这是太子一党准备用来对付四皇子一党的计策了吗? 想到这一点, 再回想起之前东宫暗卫交给他的那一封密信,谢初不禁有些想笑,自以为□□无缝的计划居然早就被陛下掌握在了手里, 真不知太子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蜀王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试探着道:“那今晚之事,陛下也早就知晓了?” “朕还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皇帝道。 那就是还不知道了。 谢初稍微安了点心, 看来他今晚的投诚很及时, 要是等到了明天,陛下从大内密探口中得知了此事,情形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他毫不怀疑陛下会得知此事,太子都能在刑部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大内密探想必更加无孔不入, 查清楚一切是迟早的,而到时陛下对他的信任还剩下多少,会不会直接把他划入太子一党, 那就难说了。 谢初低着头默默地思考着,皇帝不知在想什么,也一道沉默了半晌,而后幽幽叹了口气:“你很聪明,也很会审时度势。”他伸手隔着桌案拍了拍谢初的肩,“朕的那两个儿子要是也能像你一样脑筋清楚就好了。” “陛下言重了,两位殿下足智多谋,臣不敢望其项背。” 皇帝冷哼一声:“是啊,聪明得过了头,尽把心思用到这些邪门歪道上来!除了污蔑陷害泼人脏水,他们还会做什么?” 第102节 他们还会窝里斗,互相给对方使绊子,最起码蜀王是这样做的。谢初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不过面上还是维持着恭敬的神色,看向皇帝道:“陛下,臣斗胆进言,两位殿下虽然于此事上做的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可追根究底,还是四皇子一派出手在先,欲窃国君之位,这才招致了他们的联手对付,若四皇子安分守己,太子殿下又何必要对付他们?”三皇子还好好地待在宫里呢。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不过他确信陛下能想得到。 这话说的有些出格,但皇帝并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谢初的那一句“欲窃国君之位”上面了。 “欲窃国君之位……说得好啊,这皇位的确是一个香饽饽,谁都想来争上一争。”他长舒了口气,双手负在背后,慢悠悠从堂上走下来,“那依你的意思,这件事是双方都有错,该各打五十大板了?” 谢初垂下头,恭敬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暗哼一声,心道还有些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刚才说,你向朕投诚,是因为他们的计划太烂了,出现了纰漏,你对他们没有信心,这才倒戈向朕。可蜀王虽然在半途调换了太子准备传给你的书信,但他们的计划依然很是顺利,老四现在已经被前后夹攻,若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应对之法,这通敌卖国的罪名可要坐实了。” 谢初道:“计划顺利是因为臣没有完全按照飞镖传书上所说的去做,要是按照那信纸上说的,早在被捕的当晚,臣就该吐露边防部署图一事,如此一来就是四皇子借着孟邑王子之口来反咬太子殿下一口了。” “哦?”皇帝挑眉,“信纸上都说了什么?” “口说无凭,那封信被臣夹在书房里的《三略》一书中,书页里有夹层,信就放在里面,陛下只要派人去取来,就能知道那上面都说了什么了。” “算你识相。”皇帝哼了一声,“审了你这么多次,也就只有今晚你才说得这么顺溜了。只是谢初啊,你可知这世上什么人最不能用?” 谢初平静道:“不忠之徒。” “不错,”皇帝沉声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这般出卖太子和蜀王,你觉得以后朕还敢重用你、还敢信任你吗?” 他猛地沉下脸,喝问道:“若你真是对朕忠心耿耿,那么在一开始就不该夜探典客署,对这个计划推波助澜!你现在向朕投诚,当真不是因为怕太子行事失败,这才为自己找一条后路的?!还不跪下!” 谢初双膝一弯,立刻跪在了地上,面无表情道:“陛下容禀,从一开始臣就没有这样的念头,可情势所逼,臣不得不夜探典客署,查一究竟。” “情势所逼?好,你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势所逼法!” 谢初磕了一个头:“蜀王在信上以三公主的终身大事为要挟,言四皇子与孟邑王子密议,欲假借行刺之事施行一石二鸟之计:一把罪名推于太子之身,引出东宫豢养私卫一事,以此来逼迫陛下废黜太子;二让孟邑王子借此一事向大夏施压,以三公主和亲来消弭此事,止两国兵戈。臣为公主安危,不得不前去一探。” 皇帝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一下子消了声。 半晌,他才缓缓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绝无半句虚言。”谢初头抵着阴冷的青石板砖,“种种因由在信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陛下只要看到信纸,就知道臣说的是真是假了。” 皇帝道:“那你又为什么在这天牢里耗费了许久?你既然在典客署内看到有人刺杀苏力金,证实了信上所说的,为了令儿安危,你更应该马上说出部署图一事才对,为什么却拖了这么久?” 谢初静了一下:“因为当臣赶到典客署时,发现事情起了变化。” “什么变化?” “当天晚上应该只有四皇子派出去的一批手下去刺杀孟邑王子才对,可等臣赶到时,却有另一批人在鸿胪寺内纵火。臣察觉事情有变,便没有直接吐露部署图一事,为的就是引蛇出洞,想把所有在这件事上掺了一脚的人都逼出来。”他顿了顿,道,“因为臣不能确定,打三公主主意的是否只有四殿下一人。” 皇帝点了点头:“朕明白了。” 他低头看向谢初,神色疲惫:“你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他继续道:“今晚的事,朕希望永远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初低头行了一礼:“臣遵旨。” “这天牢你怕是还要再住些日子。” “臣明白。” “那就好。”皇帝叹了声气,“朕累了。”说罢,他扬声唤了狱卒进来,重新把谢初押回了天牢。 第二天,谢初书房里的信纸就被人送到了御书房的案头,共有两封信,一封信上写的正是昨晚谢初说的那些话,另外一封信上则详尽地写了边防部署图一计,淡漠的口吻中透露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要挟之意,直看得皇帝双手发抖。 这就是他的好儿子,在知晓有人打着他亲生妹妹的主意之际还能想出这么一个□□无缝的计划来陷害他人,他那不成器的脑子难道就不会想想,如果把此事揭露,老四也照样讨不到好吗?! 还是说他要把老四置于死地才甘休、把整个顾家都铲除才能安心?! 以令儿的终身大事为要挟,到底是想求得初儿的帮助,还是要拉初儿下水,以此来打压谢家?还没当皇帝呢,就开始想着削弱外戚了! 一个个的,都在生着不该有的心思! 他可真是有三个好儿子啊! * 刑部尚书夜半求见圣驾、皇帝夜诏三司会审谢初,这两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沈令月自然也听说了,更是忧心如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她的父皇夜审谢初?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她着急谢初境况,可因为皇帝之前的那一番话,再急她也只能在鸣轩殿内待着,甚至连皇后那里都很少去了,因为东宫一事,皇后这些天也一直都在担心着,她去了也只是让皇后来分神安慰她而已,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而在对着宣纸发了半个时辰的呆后,她也打消了借着书画来分散注意力的念头,只坐在椅子上紧紧捏着团扇的扇柄,忍着内心的焦躁等外出打听情况的留香等人回来,告诉她事情最新的进展。 自从接连爆出东宫私卫、谢初刺杀和边防部署图这三个大消息后,事情的发展就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了。 先是有一批黑衣人夜半潜入了刑部大牢,与狱卒发生了一场混战,后有大理寺卿在孟邑王子的一件常服内衬里寻着了边防部署图,与此同时,谢初也抖出了曾经见过四皇子与孟邑王子于无人处密谈这一消息,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人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置信。 皇帝质问四皇子有关部署图一事,四皇子叫屈不迭,指天咒地地发誓他不曾通敌卖国,死咬着是有人陷害,欲将他置于死地,哭得可谓是声嘶力竭,闻者为之动容。 而就在第二天,御林军就在长安城外发现了一名黑衣人的尸体,经过与两名服毒自杀的黑衣人尸体比对后确定是同一批人,并在那名黑衣人的袖口里发现了一枚圆牌,上刻一个小小的顾字,正是顾府之物。 当天下午,翊府中郎将就带着一批御林军拜访了顾府,把整个顾府翻了个底朝天,搜罗出了几封写着藩文的书信,经由四殿大学士共同翻译,封封皆是与外藩贼子来往的通敌卖国之信! 第79章 戛然 此事一出, 满朝文武无不哗然。 第103节 立时便有平日与中书令交好的朝臣出列为其请命,道顾家满门忠良,顾大人更是廉洁奉公,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绝不可能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是遭人构陷;自然也有朝臣反唇相讥, 道中书令在朝中只手遮天,顾家稔恶藏奸,与后宫连成一气, 早有反心,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构陷之说着实可笑, 顾家通敌卖国,论罪当诛。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在宣政殿内吵得热火朝天, 皇帝却不阻挠, 只坐在上首冷眼旁观,看着底下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争执不休,直到刑部尚书杜恭姚噗通一声跪下,振振有词地发表了一通关于“当务之急乃查清真相”的言论, 才轻描淡写道:“杜爱卿言之有理, 无论顾家是否当真包藏祸心,这件事是一定要彻查到底的。来人,宣朕旨意, 顾家上下但凡身有官职者,都押入大牢,听候审问,其余人等,圈禁府内。”又问,“三司何在?” 杜恭姚、梁炳书、冯思成三人出列。 皇帝道:“会审顾敏睿。” 顾府。 中书令素有半相之称,而在高祖废黜宰相之制后,更是风光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顾敏睿任中书令数年,不仅在朝堂之上扎稳了根基,手下的门生也是广布天下,因此顾府平日里一直都是府门大开、门庭若市的,可今日却是大门紧闭,府内众人也没了往日的神气,或是焦躁不安,或是神色惶惶,唯有顾敏睿所居的东院保持着惯常的肃静,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这个地方隔了开来,外面的惊慌困扰都不能侵扰这个院落。 顾敏睿的书房坐落在东院一角,而此刻,这位顾家族长正和他的长子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再过不久,陛下的人就要来了。”半晌,顾敏睿沉沉地开了口,“得蒙娘娘提点,本以为一切已经安然无虞,没想到却还是着了他人的道。” 他缓缓叹了声气:“想老夫一生忠君为国,鞠躬尽瘁,自问光明磊落,从不与人交恶,可如今,就要败在他人的诬陷之下了。” 顾审言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他轻声道,“爹没有害人之心,别人却有。” 顾敏睿听出了他的一语双关,神色越显沉重:“可终究,顾家与四殿下是连成一体的。四殿下此番行事的确不妥了一点,但……” 顾审言抬起了头:“爹是要做一个清官,名垂青史呢,还是想做一个佞臣,谋求顾家富贵?” “爹只盼顾家能够平平安安、传世百年,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那就什么也不要做。”顾审言道,“陛下自会还顾家一个清白,还爹一个清白。” 顾敏睿抚须不语:“爹想听听你的意思。” 顾审言又低下了头。 他的意思? 他看着自己恭敬放在膝头的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人曾经赞叹过,说他这一双手天生就是用来写字的,老天注定他要惊才绝艳、冠绝长安。 那人这么说着,也这么用充满欣赏的目光注视着,注视着他用这双手挥毫泼墨、笔走龙飞,明亮耀眼的双眸里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子,有着最灿烂的光华,可如今,那双眼睛依旧美好,但目光却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有人夺走了它。 他也……为了顾家,放弃了争取。 如今的情势虽然看着危急,但其实完全没有动摇到根本,只要他们一心为君,让陛下看到他们的忠心,那么就算御林军搜出再多通敌卖国的罪证,整个顾家也依然能够得以保全;可一旦他们有任何的动作,那么不管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自保,陛下都会对他们心生嫌隙,顾家会败落,甚至倾覆,但这些都是输了的后果,而如果他们赢了,他们就能获得一切。 这是一个豪赌。 顾审言从来就不是一个赌徒。 可是为了某个人,他愿意去拼一拼,争一争。 他想……赌一把。 顾审言站起身,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抬头对上顾敏睿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爹,孩儿想赌一把,孩儿……不甘心。” 顾敏睿盯着他看:“你可知你赌上的是整个顾家的未来?” “孩儿明白。” “输了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若从一开始就想着输,那世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顾审言道,“并且孩儿略有一计,虽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但六成还是有的,再加上爹心有丘壑,此事要成,未必没有想象得那么难。” 顾敏睿沉吟片刻:“说来听听。” 顾审言就敛了眸,简略地把计策说了,末了,道:“爹若同意孩儿的看法,还请尽快着手布置,若事成,孩儿有一心愿,”他定定地望着顾敏睿,脊背挺得笔直,“还望爹成全。” “……”顾敏睿闭上了眼,深深叹了口气,“爹知道了。” 冤孽,都是冤孽啊。 父子两个谈话之后,顾敏睿就着手开始进行布置,好在此前他就已经接到了顾婕妤的密信,谋划过一番,此时不过是下达最终的命令,再根据顾审言的献计酌情删减更改一些布置,并不需要费什么功夫,因此当御林军前来时,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处之泰然。 而因着搜罗出了通敌卖国之证,几乎是在御林军将顾家人押入大牢的下一刻,三司就提了顾敏睿开始会审,只是顾敏睿拒不认罪,再加上陛下态度暧昧,事情就一时胶着起来。 可还没等胶着满一个晚上,事情又在第二天起了变化,苏力金再度苏醒,因为此前与谢初所言的供词有别,皇帝又命人去审了他一番,并且由于牵扯到国事,也没有多么客气。 一开始,苏力金还坚持着之前的言论,可当他得知部署图已经被人翻了出来、从孟邑带来的人也全都被囚禁起来后,他一下泄了气,认下了私通大夏朝臣、偷运部署图一事。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和他勾结的朝臣并非顾敏睿,也不是任何一个顾家人,更不是四皇子沈霖,而是还在天牢中被囚禁着的昭武将军谢初。 昭武将军谢初勾结外贼,通敌卖国,欲行谋反之事! 还没等众人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禁卫总领就急急忙忙从宫外赶来,道于城墙之上远眺见得一列军队绝尘而上,军旗上书一个谢字,正是镇国大将军下属的谢家军! 这话一出,群臣立即跪下了一半,有一大半都是当日为顾敏睿请命过的,他们都说着不同的话,意思却大致相同。 “陛下,镇国大将军如此行事,想必是和昭武将军里应外合,欲行谋反之举啊!” 风波尚未平息,又有一禁卫来报,道是镇国大将军不听守城将领号令,不受盘查,直接闯入了城里,恐怕此刻已经到宫外了! 这话更是坐实了谢家的逼宫谋反之说,甚至有将领请缨,自请前去捉拿谢家叛军,一时间,宣政殿内乌泱泱地乱成了一团,但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看向坐在上首的皇帝,请他下颁诏令,命御林军前去宫门口阻击,以免谢家阴谋得逞。 与众人的焦急形成对比,皇帝从禁卫总领前来禀报急情时就一直端坐在上首,就是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依旧不动如山,神色更是没有一点变化,对众人的请命之声也充耳不闻,不置一词。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直到有血性方刚之人都要忍不住不听皇命出去杀一场时,内侍总管薛成才捧着一块宫牌惶惶走进殿内:“陛下,镇国大将军求见。” 有人惶然,莫非谢家军已经攻破了御林军? 殿内很快响起窃窃私语之声,上首之人一个目光扫去,又立时鸦雀无声。 第104节 “他是一人求见的呢,还是领兵前来求见朕的?” 皇帝问出了殿内所有人都想知道的话。 饶是跟在天子身边多年,薛成此刻也觉得有些腿软了,强自保持着镇定道:“回陛下,大将军是一人求见的,正在丹凤门外等着。”丹凤门是外宫门,进了这道门才算是入了皇城,算是对于刚才殿内的私语一个隐晦的回复。 “准了!”皇帝沉声道,“宣他入宫!” 谢何臻一身戎甲地进了宣政殿。 一进殿内,他就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向皇帝请罪。 皇帝没有像往常一般先抬手免礼,而是饶有兴致道:“哦?请罪?不知爱卿何罪之有?” 谢何臻头抵着地道:“臣于归程途中得知犬子之事,心急之下快马加鞭硬闯城门,于官道打马而过,还请陛下降罪。”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不知爱卿部下现归何处?” “已尽数收归军营。”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起身从上面走下,亲自扶着谢何臻起来:“爱卿何罪之有?”他又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神态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 谢何臻面现激动:“陛下——” “陛下——”有朝臣欲奏请,却被皇帝挥手打断,“爱卿前去幽州数月,想必念子心切,就有劳杜爱卿陪着去天牢走一遭了,也好全了谢爱卿的父子相会之愿。” 说罢,他没有再理会谢何臻,也没有理会跪着一地面面相觑的群臣,更没有施舍给那两个禁卫一分眼神,转过身去,冰冰冷冷道:“传太子、蜀王、四皇子于紫宸殿内觐见,其余人等,无事退朝!” 第80章 清算 皇帝回到紫宸殿时, 只有沈霖一人跪在殿中,听得礼官唱喏便稽首向他见礼,皇帝却不理会, 直接坐到上首等着,直到沈跃从东宫赶来,沈蹊也由内侍推着轮椅姗姗来到殿内, 他才一摆手,屏退了殿中诸人,冷眼望向那三人道:“朕可真是养了你们这三个好儿子啊!” 这话一出, 三人神情各异。 沈霖面色一紧,小心翼翼地抬头道:“儿臣愚钝,不知父皇何出此言?” 沈跃和沈蹊都没说话, 沈跃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没有动作,沈蹊双腿有疾不需下跪,却也敛了眸, 将眼底神色掩了下去。 皇帝把他们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心中更生恼恨,冷冷道:“何出此言?你们三个都能把朕当猴子一样耍了,竟还怕朕发怒么?” 沈霖大惊:“父皇——” “住口!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皇帝勃然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东西就朝着他的脸甩去,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认不认得!” 沈霖惊疑不定地捡起那几张散落的信纸,在看清上面的字后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这是他母妃写给顾家的家书, 上面简略地道明了他们目前的处境,向中书令寻求顾家援助,可是母妃什么时候写了这样的一封信,他怎么不知道?这封信又怎么会落到父皇手里? 短短一瞬间,他心念急转,神色几变,最终颤抖着手握着信纸看向皇帝,慌神道:“这——父皇——儿臣并不知晓这封信的来历——” 皇帝冷笑:“看来朕的儿子还真是纯孝,连生母的字迹都认不出来。” “这上面的确是母妃的字迹,可是父皇,儿臣真的半点也不知晓!”沈霖喊得不可谓不情真意切,“父皇,请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啊!” 沈蹊轻声笑道:“四弟莫要惊慌,许是顾婕妤私下行动,连你也一道瞒着了也说不定。” “你住口!”他一话说,沈霖立刻调转枪头对准了他,指着他和沈跃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们联合起来陷害我和母妃!少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和母妃早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就等着一朝拔除是不是!” “四弟此言差矣。”沈跃道,被急诏至紫宸殿,他原本是有些紧张的,可一等沈霖呼喊起来,他又冷静了下来,事已至此,紧张着急也没用了,父皇摆明了已经知道了一切,要和他们算总账,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父皇的怒火引到他人身上,尽可能地保全自己,容后再谋它事。“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兄弟手足,为什么要联手来陷害你?” 沈霖冷笑:“那是因为你们怕我威胁到你们的地位!怕我的母妃将你们的母后取而代之!” 三人这么一番整治,更是让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好,真是好一场闹剧,朕真是教养出了你们这三个好儿子!为了争权夺利,一个个都被冲昏了头脑,除了构陷他人,你们还会做什么?朕就教出了你们这样几个废物!” “跃儿,身为太子,当以国事为重,可你,却天天想着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于国于民,你可当得起太子一责?!” “蹊儿,朕和皇后怜你腿疾,破格提前封了你的亲王之位,就是想让你远离这深宫旋涡,让你在宫外好好养身,可是你都干了什么?令儿她素来尊敬你和跃儿,对你们两个敬爱有加,你们是怎么回报她的?她是你们的亲妹妹!你们这般做法,就不怕寒了她的心吗?” “还有你,老四!联合外人来妄废太子,亏你也做得出来!居然还用你三妹来做筹码,你连这点用作交换的筹码都拿不出手,竟还有脸去肖想皇位?朕都替你丢脸!你是不是觉得朕往日里对你多加赞赏,你就对这天下江山有一争之力了?简直痴心妄想!” 他连说带骂,把三人都大骂了一通,仍不解气,拿起桌上的镇纸就往地上掷去,砸得四分五裂:“朕是为了什么才培养你们的?是为了你们能成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你们学到的全部东西?!” 沈跃霍然抬起头:“不错,儿臣是勾心斗角、陷害他人了,可是父皇,若非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儿臣也没必要去对付他,在其位谋其政,父皇既然已经立了儿臣为太子,那么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儿臣就不能放过!难道父皇想让儿臣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皇帝冷笑:“坐以待毙?这四个字用的真是好啊,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老了,眼花耳聋,已经不能明辨是非了?所以就这么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地给朕唱了一场宫廷大戏?朕还没死呢!今日你们可以兄弟阋墙,相互陷害,他日,是不是就能陷害忠良,毁我大夏国本了?!” “父皇明鉴,”沈跃急道,“儿臣绝无此意!” 沈霖也道:“父皇明鉴,儿臣从未生过这种心思,若是有,便叫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蹊道:“父皇,大哥所言甚是,四弟垂涎太子一位,实为不该,更何况是他出手在先,大哥为稳东宫之位,做出如此应对来也是迫不得已。” 皇帝点点头:“所以你们兄弟两个就联手做出了这么一场好戏?好,既然你们觉得自己是对的,那朕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老二啊,若你口中的联手就是各怀异心、相互隐瞒,那朕看你们这兄弟也别做了。如果朕今天没有把你们叫来,你们这出戏还准备怎么演下去?先除老四,再废了太子,由你来继承大统?” 沈跃一惊,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沈蹊:“二弟,你——” “大哥,父皇不过说笑,你怎么也信了。”沈蹊浅浅一笑,“弟弟身患腿疾,怎么可能继承大统呢。” “可、可父皇——” “蠢货!”皇帝骂道,“朕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的判断呢?胡威武他们没有教过你这一点?” 沈跃惊诧不已,见他如此神色,皇帝心中更是失望,拿起桌上另外两张信纸扔到他的跟前:“看了这两封信,你再做判断吧!” 沈跃捡起匆匆扫了一遍,脸上的惊疑之色越发深刻:“父皇,这并非出于儿臣之手,这——二弟?!” 沈蹊平静道:“弟弟早就说过了,若想得表弟相助,利诱不可行,只有威逼才可,可大哥执意不听,弟弟无法,只能擅自篡改了内容。不过现在看来,威逼只能得一时好。”他抬头看向皇帝,“想必表弟已经将一切都招了吧?” 皇帝冷笑道:“有一就有二,你们能以令儿威胁他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们以为,他会甘愿受你们威胁?你们真是要气死朕,连拉拢的手段都如此低级,还怎么培养心腹和帮手?靠朕的施舍吗?”他决心要在今天清算一切,因此没有给三人留什么面子,什么话都通通直说,不留一点余地。 第105节 这几天来冷眼旁观,事情越是发展,他就越是失望,失望这三个人没一个是成器的,失望久了,就都转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对沈跃的怒其不争尤甚。 这是将来要继承整个大夏江山的太子啊,居然这么的不成气候! “父皇,”沈跃不傻,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分析出了皇帝如此震怒的原因,当即道,“此信并非儿臣之意,儿臣也从未想过以三妹终身来换取表弟援手,这些都是二弟他一人所为,父皇,儿臣就算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对三妹安危置之不理啊!并且二弟也只是以此来要挟表弟,真正出卖三妹的只有四弟一人,还请父皇明鉴!” 沈霖一下扑过去,匍匐在皇帝的脚边道:“父皇,这一切都是太子他们的阴谋!儿臣不过一介皇子,如何能与孟邑王子勾结?更何况那边防部署图的确不关儿臣之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若儿臣对大夏有一丝异心,勾结外族人侵我大夏,便让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魂魄游荡,永世不得安宁!父皇,你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暗暗着急御林军如何还不发动,听不到一点动静,都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杀进来,真是一帮废物! 皇帝一脚踹去:“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死不认罪!朕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品性皆良,觉得你不愧是你母妃教养出来的儿子!还有你们,”他转头看向沈跃沈蹊两人,“你们真是厉害啊,为了陷害你们的四弟,竟不惜拿出边防部署图来,朕要不要夸一句大手笔?太子,你可知道这部署图意味着什么?!” 沈跃当即以头点地:“父皇,儿臣知罪,儿臣知罪!不过儿臣可以保证,这部署图是在苏力金昏迷之后才命人放进他的常服里的,从没教外人看过一眼!”他与沈霖不同,心知狡辩只能更加惹皇帝厌弃,因此很是干脆利落地认了罪,并且努力挽回败势。 “是吗?”皇帝笑了笑,“没有外人看过?当日梁炳书搜查鸿胪寺,下属众多,部署图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翻出来,几十上百双眼睛看着,你以为它还能用?!还是说,你有能耐重新想出一份比这更□□无缝的部署来?!” 沈跃只磕头认罪不迭。 皇帝把目光转向沈蹊:“老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蹊缓缓敛衽行了一礼:“儿臣认罪。”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好。老四,你呢?” 沈霖目光闪烁:“儿臣……儿臣……” 皇帝静静道:“你如此言辞闪烁是为何意?莫非是在等着什么?御林军?” 沈霖一下抬起头来,神色震惊。 他蠕动了几下嘴唇,看着皇帝冰冷阴沉的神色,眼底逐渐漫上几分恐惧:“父、父皇……” 大和门。 左右御林军东西而居,位于皇城东面的大和门附近正是左御林军驻扎之处,此时暮色已降,已是到了换班巡逻的时辰,可归来的御林军却没有迎来笑语相迎的同僚,反而直面了一阵刀光,声势浩大的呼喊声中,御林军左统领祝修振臂一挥,便带着手下的亲兵冲进了大和门,行东内苑经延政门而出,走望仙门向皇宫内苑行进。 因为守门军士都为祝修手下,又听祝修高喊陛下危急,此行乃为进宫护驾,便都稀里糊涂地放了行,可当他们想要跟上一道护驾时,却被断后的亲兵尽数斩杀,就这么一路进了望仙门,祝修正要率兵踏龙首渠而过,两列遁甲士兵却忽然从御桥疾驰而下,半蹲下.身持盾而围,合围包抄住了祝修等人。 弓箭手随之而至,拉开手中长弓,对准了被包围在其中的御林军。 “尔等何人?”祝修心中一紧,厉声喝道,“陛下有难,我等奉命前去护驾,还不速速让开!” “左统领,你不会看情势的吗。”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自外围传来,“只看这个阵容,你就该知道这是我手下的章武军,让他们放行,你是在讲笑话吗。” 周围的铁骑军让开了一条一人宽的小道,马蹄声哒哒而来,很快,一匹黑色的大宛驹就缓缓出现在了人前。 大宛驹的主人是一名英俊的少年,未披甲胄,只着一袭黑衣,神色轻慢,眼底却带着沉沉的煞气,让人不敢逼视。 祝修大惊失色:“你……谢初?!”惊慌过后,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他的眼角余光已经瞄到了在宫墙上拿着弩.箭就位的死士,“你不是应该在天牢吗,如何带兵进了皇城?”他故意道,“莫非你想逼宫谋反?” 谢初抽出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剑,低头把玩了片刻:“左统领如果以为能靠着那些死士反败为胜,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猛地高声厉喝:“众将士听令!所有人等格杀勿论,取祝修首级者,赏金百两!” 他举起手中的长剑,三尺青峰剑光泠泠。 “杀!” 第81章 哥 沈霖看着皇帝冰冷的眼神, 一时间方寸大乱,只觉得手脚都麻痹了起来,不得动弹:“父皇……儿臣……儿臣……”难道父皇知道他们的打算了?不、不可能, 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不可能知道的! 他想辩驳,想解释,以此来拖延时间, 可颤抖了半天嘴唇,他也只发出了几个简短的音节,其它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颗心砰砰乱跳,手脚也无处安放,只能跪伏在地, 面带恐惧地盯着皇帝看。 见他如此反应,皇帝心中更是失望,混杂着怒火与厌恶, 他一脚踹上沈霖心窝, 把他踹翻在地:“畜生!连说话回答朕的胆量都没有,懦弱如斯,你还想妄成大事?简直可笑,不如早日悬梁自尽!” 沈霖被他这一脚踹得心肝颤疼, 却也一个激灵醒过了神, 不顾泛疼的胸口爬上前,抱着皇帝大腿哭泣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千万不要杀了儿臣!父皇高抬贵手啊!父皇……!” 皇帝冷眼看着他嚎啕大哭, 皮笑肉不笑道:“你当真知错了?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御林军过来逼朕退位吧?” 沈霖一窒,又接着哭嚎起来:“父皇,儿臣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才犯下如此大错,但儿臣真的知错了,还请父皇念在和儿臣多年的父子情分上饶过儿臣这一回吧!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犯了!父皇,父皇恕罪,父皇恕罪啊……” 他哭得涕泗交流情凄意切,更是哀声不绝,全然不复往日皇子风采,看得饶是怒火中烧的皇帝也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心中一软。 可就在此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之声,夹杂着内侍宫人的惊呼传进殿里,听得沈霖心中一喜。 来了! 大事终成,老天实不负他也! 他大喜过望,面上也带出了几分喜色,皇帝尽收眼底,失望至极,心底的最后一份心软也去了,又一脚踹去,骂道:“孽畜,此时心喜不免为时尚早,你再仔细听听!” 沈霖一愣,还来不及去琢磨这句话,谢何臻就一身戎甲地大步踏进了殿内,朝着皇帝行了叩拜大礼:“叩见陛下!九仙门处起事叛军已被尽数攻破,斩杀九十八人,活捉三十一人,臣已将右统领顾白收押在外,还请陛下示下!” “好!”皇帝沉声道,“右御林军统领顾白逼宫谋反,大逆不道,和剩下的那三十一人都全部拉出去斩了!” 沈霖呆呆地望着谢何臻,忽然疯狂大叫起来:“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定是你们在骗我,你们全部都在联手骗我!御林军不可能失败,不可能的!”他蹒跚起身,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吗?想得美!没了右御林军,本殿还有左御林军!顾白那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及祝修十分之一!本殿还有左御林军,还有顾家的死士,他们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杀光!你们的死期到了!本殿马上就要坐拥这万里江山,识相的就赶快过来求饶,兴许本殿心情好,就饶了你们一命,哈哈哈哈……” “没想到四殿下对祝统领如此看重。”一个声音道,“不过依本将军看,顾统领还是要比祝统领强上那么一点的,毕竟顾统领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沈霖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谁?!不要在那装神弄鬼的,给本殿滚出来!” 谢初走进了殿内。 他一身黑衣浴血而来,甫一进殿,就带来了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身后跟着面色煞白的内侍总管薛成,不顾薛成阻止,他抬手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前一扔,面无表情地对沈霖道:“给你。” 那东西在地上轱辘转了一圈,滚过沈跃脚边、沈蹊身旁,滚到了沈霖跟前。 第106节 是一个头颅,双目圆睁,还维持着惊讶的神色,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头会在下一刻被人割下来。 正是御林军左统领祝修的首级。 沈霖一下子泄了气,瘫倒在地。 鸣轩殿。 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宫女们把碗碟都摆上了桌,就等着沈令月用膳,可从芷阳殿归来的留香却带来了一个大消息,让沈令月惊得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起身道:“你说真的?表哥真的出现在了紫宸殿外?你确定没有看花眼?真的是表哥本人?” 留香手里还挂着从芷阳殿那拿来的食盒,点头道:“奴婢出了皇后娘娘宫中,听见前头吵吵嚷嚷的,一时好奇,就上前去看了看,结果看见紫宸殿外围了一批兵士,还捆了好几十个御林军,都在殿外看着,公公们都乱成了一团,谢将军甚至骑着马就直接来了内庭,被薛总管迎进了殿内。奴婢生怕看错人,还仔细看了好几眼,的确是谢将军本人没有错,公主。” 知意奇道:“谢将军怎么可能骑马入宫?一旦过了御桥就只能徒步行走,马匹都会在宫外被拦下来,而且谢将军不是还被关在天牢吗,怎么——” 留香道:“正是这样惹人奇怪,所以我才连忙赶回来。”她看向沈令月,忧心道,“公主,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事端?” 表哥出了天牢?还来了宫内? 这是怎么回事? 沈令月心中惴惴不安,心觉此刻谢初进宫不会发生什么好事,那苏力金在今儿中午醒了,说不定是他又给谢初安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这才让父皇急诏谢初进宫来问罪呢。 不行,她必须得去看一看! 沈令月越想越不安,也顾不上她父皇之前的吩咐了,起身就往殿外走去,将宫女的呼喊都抛在了身后。 此时天色已晚,弦月东升,整个皇宫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暮色,更添一分压抑,沈令月一路小跑着来到了紫宸殿前,果真见到了一大批执戟披甲的兵士,地上还跪着不少被捆起来的御林军。 相比起严阵以待的兵士,内侍宫人就要慌乱多了,一会儿前走一会儿后奔,在见到她后又慌忙行礼,场面乱成了一团。 沈令月没有理会,转头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并没有见到,心中一阵失落,很快转变成了不安,好在她没有着急多久,宫殿门口就出来了几个人,她目光一转,正望见了从里面大步而出的谢初。 而在看清了谢初的情况后,沈令月就觉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如堕冰窖。 谢初着了一袭黑衣,发尾束起,看上去英姿飒爽,可他的肩部和腹部却染上了大片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血…… “你也太嚣张了,带着首级觐见陛下不说,还直接扔到了地上,你是想给谁脸色看?四皇子?”谢何臻眉头紧锁,一边拾级而下一边教训着谢初,“紫宸殿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放肆?你下次要再这么着,我直接禀明陛下,让他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知道又如何?”谢初不屑,“我想扔哪里就扔哪里……”他渐渐止住话头,放缓了步伐。 “你——”谢何臻怒从心起,正要再教训一通,就发现这个任性嚣张的儿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越过底下的军士望向了前方,神色怔然。 他一愣,也跟着望了过去。 不远处的人群之中正俏生生地立着一名身着杏色宫裙的女子,绮罗披帛迤逦曳地,暮色茫茫,宫灯高挂,她娉婷而立,发丝随风而动,如仙如画。 如同谢初远远望着她一样,她也远远地望着谢初,神情似悲似喜,欲笑盈泪。 她的身后是几名赶来的宫女,气喘吁吁,神色焦急,却都止在了十步以外,没有再上前一步。 谢何臻一惊,连忙下跪见礼:“臣谢何臻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心里却在飞快地思考,想着这三公主莫非是听闻了顾家谋逆的消息才赶来此地,欲为顾家长子求情? 谢初立在原地,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 谢何臻抬头骂道:“竖子,还不快见过公主!” 谢初这才有了动作,却不是下跪行礼,而是快步上前,张开双臂将沈令月拥进了怀中。 谢何臻愣在当场。 “表哥!”直到落入谢初的怀里,感受到他紧有力的拥抱,沈令月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这半个多月来的焦虑不安也都在一瞬间尽数消弭,只留下沉沉的心酸与泪意。 她依偎在谢初的怀中,搂着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尘土气息,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谢初抱着她:“是我。”他用下巴蹭了蹭沈令月的脸颊,又低下头去吻她的眉心,她的脸颊,唇瓣沾上咸涩的湿意。 “表哥……” “我在。”他低声道,“我回来了。” 建安十五年夏,四皇子沈霖及其生母顾婕妤勾结朝臣,调左右御林军欲行逼宫谋反之事,事败,四皇子被贬为庶人,玉牒除名,其母顾媛白绫赐死,顾冯两家连诛三族,御林军中凡起事者,家中男性年满十六者处绞刑,十六以下充军流放,母妻女眷充为娼妓,家财部曲尽数没官。 但这还没有完,在发落完四皇子等人后,又一道圣旨紧随而至:太子蜀王失德,禁于东宫蜀王府面壁思过,无诏不得出;昭武将军为人构陷,实清白无辜,且护驾有功,封一品大将军,钦此。 此一事牵连甚广,不仅下狱流放者数以百计,朝中重臣的升贬任免也达到了自建安新政以来最大幅度的变动,曾经富贵荣华的顾冯两家在一夜之间倾覆消没,其余几个世家大族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些许关联,或败落或兴起,唯有谢家屹立不倒,在昭武将军被封为大将军之后更是风光无两,一跃成为长安世家之首。 至此,这个到后来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甚至牵扯到了逼宫谋反的孟邑王子遇刺一案,终于轰轰烈烈地落下了帷幕。 第82章 厮磨 “大将军?”沈令月蹙起眉, “这是什么道理,哪有只升品阶不给封号的?父皇是不是被气狠了,忘了给你相应的将军封号?” “是我不要的。”谢初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从棋盒里拿了一枚白子悬空于上,犹豫着该落在哪里,“本来这个大将军的官阶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再要封号,那成什么样子了?” 沈令月拍掉他的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别随便替别人乱下, 这残局我和父皇还要下呢!” 谢初不甘不愿地收回手,把白子放回棋盒里:“这残局你都摆多久了,再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我给你想个出路?” “不行,”沈令月道,“你以为这是在解诘棋啊, 一招就能起死回生?” 谢初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管, 反正就是不用你来下。”沈令月强硬道,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护驾本来就是大功一件,升你的官职无可厚非, 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是武将, 又不是文臣。”谢初支颐盯着棋局,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见过有哪个名将是因为战功以外的事被封为大将军的?不是战场上打拼来得来的功勋奖赏, 我都不要。” 第107节 “矫情。”沈令月送了他两个字,“有本事你就别接大将军的官职,别只在这些小地方上叽叽歪歪。” 谢初笑了:“那好,你去跟陛下说,只要陛下愿意收回成命,我二话不说,立即归还大将军的金印紫绶,绝无怨言。” “真是搞不懂你。”沈令月撇了撇嘴,“骠骑大将军多好听啊,又威风又顺口,偏你不要,一个光秃秃的大将军名号这么喊着,也不嫌寒碜。” “你又知道陛下要给我骠骑大将军的封号了?” “这不废话吗,大——”沈令月正欲言明,一阵风却忽然而起,吹得外面的石榴树婆娑作响,卷了几片落叶飘进廊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令月连忙低下头,摘了裙摆上沾到的落叶,又将青丝从左肩拢下,顺着梳理了一遍,寻找着那些细小的碎叶茎干。 谢初含笑看着她垂头弄发。 沈令月丝毫不觉,依旧专心致志地理着头发,在把发间的碎叶茎干全部翻找出来后,她对着手心吹了口气,把那些浮尘一般的碎叶都吹到了外面去,这才抬头看向谢初,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大将军的封号总共也没几个,舅舅又是镇国大将军,你不可能越了他去,那么就只能是骠骑大将军了。” “抚军大将军和建威大将军也都在镇国大将军之下。” “但这三者里以骠骑大将军为首,”沈令月自信满满道,“父皇那么喜欢你,要封肯定会封最好的。” “不敢当。”谢初笑了一下,“不错,陛下的确想封我为骠骑大将军,不过被我拒绝了。自古名将出骠骑,但凡授封骠骑将军的,哪个不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我要是因为护驾有功而受封,岂不是给它抹黑?北越对大夏虎视眈眈,迟早会卷土重来,等我把他们都赶跑了,再受封骠骑大将军也不迟,你要是想这么叫我,耐心再等几年吧。” 沈令月偏不如他的意,和他抬杠:“我为什么要这么叫你?”她故作无辜道,“你是我的表哥呀,不管你是昭武将军也好,大将军也好,骠骑大将军也好,我都只会叫你表哥,哪里会这么生分地称呼你呢。表哥,你真是想太多了。” 谢初看她:“你都有几个表哥?” 沈令月眼珠一转,抿嘴一笑:“你猜。” 谢初盯着她看了片刻,笑将起来,现出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幸好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也许短暂的别离真的能让人的感情更进一步加深,沈令月不知道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样的,但对她自己而言,在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担惊受怕之后,再见到谢初的笑颜,都会引起她内心一阵悸动,让她忍不住想扑进他的怀里。 她这么想,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和谢初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棋盘,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她只微微偏了一偏,身子往前一倾,整个人就倒在了谢初怀中,扑了个满怀。 谢初只觉一阵幽香扑鼻而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怀里就多了一个软玉般的身子,他下意识地拦腰抱住,有些意外:“令儿?” 沈令月搂着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肩窝里没有说话。 她发鬓间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谢初一边拢了拢她的发丝,一边笑道:“怎么了,忽然就投怀送抱的。” 沈令月扭动了下身子,寻找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没什么,”她在他肩窝处闷声道,“我就是想这么靠着你。”只有这样,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的心跳与温热,让自己安下心来。 谢初失笑,还真是任性的回答,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不过正好,他也想这么抱着她,和她待在一起,即便只是一刻,那也是好的。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着,夏昼日长,情思也仿佛和这夏日一样,绵延无边。 “表哥。”沈令月忽然唤道。 谢初应了一声:“怎么了?” 沈令月不答,继续唤道:“表哥。” 谢初微微弯了唇:“嗯。” “表哥。” “我在。” “我喜欢这么叫你。”沈令月抬起头,与他拉开了点距离,但依然搂着他的脖子,冲他笑得粲然,“你便是不喜欢,我也只这么叫你。” 谢初挑眉:“那我娘若是给我生了别的兄弟,你也这么叫吗?” 沈令月笑盈盈道:“你真笨,就是因为舅母只生了你一个,我才这么叫的。舅舅只有母后这一个妹妹,母后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所以我是你唯一的表妹,你也是我唯一的表哥。如此殊荣,你该觉得高兴才是。” 谢初笑了笑:“你觉得这是殊荣?” “是啊。”沈令月歪头道,“普天之下,我只这样唤你一人。不是殊荣,还能是什么?” 谢初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笑靥如花,面生晕红,眸光璀璨。 谢初心中一热,低下头就吻住了她的樱唇。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察觉到这一点,谢初尽量放缓了动作,捧起沈令月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轻吻着唇瓣,而后逐渐转变成温柔的舔舐轻咬,辗转流连地吮吸着缓缓探入,与她唇齿交缠。 沈令月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心跳得飞快,全身的血液更是都翻腾了起来,烧得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她闭着眼,睫翼颤抖,想要后退,却无路可逃,只能任由谢初亲吻着,吮吸着,纠缠着,予取予夺。 过了许久,谢初才结束了这个漫长的亲吻,捧着她的脸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喷吐出来的温热气息,相互交缠。 沈令月面红耳赤,垂着眸不敢直视谢初,双手相互绞着,心怦怦而跳。 她低眉垂首,却更显羞涩动人,看得谢初又生一阵冲动,想要亲吻上去,但最终忍住了,没有动作,只笑道:“吓着你了?” 沈令月咬着下唇,没有说话,身下的裙摆都快被她揉烂了。 “令儿?” 沈令月一把推开他站起了身,慌乱着别过身:“表哥,时辰不早了,你、你也该回去了,要不然宫门落了锁,你就出不去了……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去。” 谢初笑着站起身:“用不着那么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沈令月极小声地应了:“失陪。” 第108节 谢初不禁失笑:“是我该向你告辞才对。”他走到她跟前,见她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一样转过身,无奈之下也有点烦恼,想了想,他伸手握住了沈令月的双肩,硬是把她整个人都扳了回来,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别想太多。”又吻了下她的脸颊,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才转身离开。 留下沈令月一人立在廊下,摸着唇怔怔地出着神,心绪纷乱。 谢初是在章武营散值后赶来皇宫的,出宫时已经接近酉时正,等回到谢府时,暮色已经降临,他正准备去书房,就有谢何臻身边的小厮在东院门口拦住了他,道是老爷请他去东正厅一趟。 谢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跟在小厮后头去了东正厅。 “又去宫里见三公主了?”这是谢何臻在见到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谢初嗯了一声:“太子蜀王都被禁足,三公主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我去宫里陪陪她。” 谢何臻哼一声:“需要你去献殷勤?” 谢初没说话。 谢何臻自然看出了他眉眼间那一点倔强的意味,也懒得跟他计较,只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走之前你不是还答应得好好的吗,要退了这门亲事,怎么如今你和她这般热络?你今天必须得给我把话说清楚,要不然你就别出这个门。” 谢初道:“我喜欢三公主,我要娶她。” “你!”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性,但亲口听他说出来,还是这么无所谓的口吻,谢何臻还是怒了,瞪着眼一拍桌子,“你胡闹!爹不答应!” “不答应就不答应,”谢初面无表情道,“反正只要陛下同意就行。” 谢何臻拍案而起:“你简直是要气死我!都有了顾家这个前车之鉴,你怎么还不明白?谢家现在正处于风口浪尖,出了两个大将军已经够出格的了,你还想娶嫡公主?你是嫌非议还不够多,非要陛下也对我们谢家起疑心起嫌隙才甘心?不行,你绝对不能娶她!” “顾家被诛是因为他们行谋逆之事,不是因为顾敏睿当了中书令。”谢初皱起眉,“爹,你也太看轻陛下了,只要我们安安分分地做忠臣良将,忠心陛下,陛下又怎么会对我们心生嫌隙?更何况还有皇后娘娘在。”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何臻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你往日行事乖张,早就惹了他人的眼,你要是再不收敛点,迟早有你苦头受,被关了半个月的天牢还没有让你受到教训?!” “这和我娶谁好像无关吧?” “怎么无关?总之,你绝对不能娶三公主!” 不能娶这三个字说得一句比一句强硬,谢初听得心下恼怒,干脆道:“我想娶谁是我自己的事,我喜欢三公主,我要娶她,我就要娶她。这件事爹你就不用再过问了,过问了也没用。” “你!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 “孩儿告退。” 第83章 他意 面无表情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谢初转身就走,直把谢何臻气了个倒仰。 张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谢何臻沉着脸怒火中烧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 一个个的脸色都这么差。”她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笑着道,“老爷,你又教训初儿了?” “我教训他?”谢何臻哼笑一声, 把桌子上的茶具都拍得震了震,“他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我怎么敢教训他?把他供着, 每天烧三炷香还差不多!” 张氏无奈:“老爷。” 谢何臻这才敛了点火气,勉强心平气和地对张氏道:“夫人,不是我非要教训他, 是那臭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以前好歹还会敷衍几句,现在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直接甩脸色给我看。你说, 我能不气吗?我看那小子就是故意的,想气死我了事!” “这是什么话,”张氏笑着给谢何臻斟了杯茶,一边柔声劝慰, “初儿那个倔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爷还不清楚?他就是头只能顺毛捋的驴,你越是要硬着来,他越是会跟你对着干,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说,初儿才从天牢里被放出来,身心都还疲累着,你就不能对他和颜悦色一点?好好的父子俩非要搞得跟上阵兵一样,知道的说你们是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好好说?你当我不想好好说?”谢何臻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搁回桌面上,“我不过说了一句不能娶三公主,他就整个脸都拉了下来,给我脸色看,我说一句,他就能反驳三句,你叫我怎么跟他好好说?” 张氏笑容一顿:“老爷是为了这事与初儿置气?” “可不是?你说初儿怎么就喜欢上三公主了呢,我走的时候他还对三公主不屑一顾,怎么才过了两个月,他就改了心意?”谢何臻百思不得其解,“这几天是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一下值就去,军营里没事也去,这皇宫都快成他第二个家了!” 张氏沉默片刻,慢慢笑道:“这个……妾身也不太清楚,许是和三公主相处久了,就喜欢上了吧。三公主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芳华正茂,初儿年纪小,知慕少艾,也是能理解的。” 谢何臻道:“难道我就不喜欢我那外甥女?初儿他要是只对三公主有兄妹之情,疼惜他这个表妹,那我绝无二话,可他是这样吗?他现在是一门心思地要娶三公主过门,你说我能同意吗?他现在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怎么好娶嫡公主?他这是在往火坑里跳啊!” “理虽如此,”张氏道,“可初儿他对三公主是动了真心的,老爷忍心棒打鸳鸯吗?” 谢何臻诧异地看向她,似乎全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夫人,难不成你也同意这门亲事?” 张氏叹息一声:“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明白那些复杂的前朝大事,只要初儿活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就行。他既然喜欢三公主,我这个当娘的自然希望他能心愿得成,与三公主结亲之好。” “平安?”谢何臻哼一声,“夫人,你信我一句,他要是不娶三公主,还能勉强活得恣意一点,要是娶了,”他哼唧两声,“他就永远也沾不上安生这两个字了!” 书房。 谢初正在烛火下对着地图凝神思考着边关兵力的部署,守在门口的小厮就进来通报道:“少爷,夫人来了。”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收起地图,命小厮请了张氏进来。 “娘。”等张氏进来后,他站起身迎上前,“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张氏道:“听下人说,你今晚没有用膳?”她蹙眉看向谢初,“这怎么行,就算是跟你爹置气,你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瞧你,都瘦了一圈,还不精心调养,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如何是好?”又命丫鬟,“还不快把食盒放下,请少爷用膳。” 谢初失笑:“娘,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再说,我也不是因为跟爹置气才不吃饭,我就是忙得忘了。别放了,都收起来。”他对一边正在从食盒里拿出菜碟的丫鬟道,“这里是书房,可不是用饭的地方。” 丫鬟们停了动作,犹豫地看向张氏。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都收了吧。”又看向谢初,“这几天你整天都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也是在书房待着,初儿,你这都是在忙活什么?竟连晚饭也忙得忘记了?” “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而已。”因着边防部署图被太子放入苏力金常服内衬的关系,那份部署图就此作废,皇帝召集重臣另布边防,谢初自然也在其中,不过这话他可不会对张氏说,因此只随便说了一句就带过了,转而问道,“娘,你今晚应该不是特意来问我这个的吧?你是因为爹来的?” 张氏柔和一笑,遣退了房内的丫鬟,这才道:“娘不是因为你爹来的,娘是为了你来的。” “我?”谢初颇感意外地笑了笑,“娘,孩儿不明白你的意思。” 张氏轻叹一声:“初儿,你当真想娶三公主为妻?” 第109节 谢初的笑慢慢淡了:“娘,你也不希望我娶三公主?” 张氏停顿了片刻。 “说心里话,娘是不希望你娶她的。” “为什么?”这一下,谢初彻底隐去了笑容,皱着眉不解地发问,“娘,你之前不还很喜欢三公主的吗,还教我怎么讨她的欢心,怎么爹一回来,你的态度就变了?” 张氏摇摇头:“娘改主意不是因为你爹,是因为你。” “我?”谢初好笑道,“娘,你要是因为我,就不该改主意。” “你不明白。”张氏深吸了口气,伸手整理了一下谢初有些散乱的衣襟,“初儿,这半个多月来你被关在天牢,你可知道娘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娘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在狱中过得可还好,吃什么,喝什么,睡得又可安稳……”她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娘甚至想着,万一你遭遇不幸,那娘该怎么办,你爹又该怎么办……” “娘,你想得太可怕了。”谢初安慰道,“我在狱中过得很好,陛下一直对我网开一面,三司也对我礼遇有加,除了睡在天牢,其它的跟在家里没什么不同。” “胡说。”张氏道,“天牢怎么能和家里比?初儿,娘实在是不想你因为三公主再卷入那些纷争,遭受不必要的折磨和危险了。初儿,你找个别的姑娘家来喜欢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跟娘说,娘一定给你找个合适的,三公主她……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们高攀不起呀。” 谢初耐心地解释着:“娘,不管我娶谁,只要我还在朝为官,身在朝中,就永远会有这样的风险,和三公主无关。这样吧,娘,我答应你,以后行事不会再这么鲁莽激进了,也绝对不会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你就别再担心了,好吗?” 张氏看着他:“你敢说,你会卷入这些纷争,遭受到这些折磨,和三公主半点关系都没有吗?” “没有。”谢初答得飞快。 张氏苦笑:“你觉得娘会相信吗?” 谢初敛了眸:“就算和她有关,那又如何呢?我喜欢她,就算要为了她赴汤蹈火,我也甘愿。” 张氏蹙起眉来,眼中充满了询问和不解:“你真的这么喜欢她?喜欢到不顾一切的地步?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谢初点了点头:“娘,我真的好喜欢她,想娶她。”他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张氏,“娘,你不要反对这件事,好不好?” 张氏望着他缓缓笑了:“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开心,娘又怎么会不同意?娘也年轻过,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谢初先是一呆,而后喜道:“娘,你同意了?” “娘同意了,难道你就能娶三公主了?”望着他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张氏掩袖一笑,“陛下可还没同意你们的亲事呢,你有空和你爹置气,还不如多想想法子,让陛下给你和三公主下旨赐婚,要不然你就是把天都说破了,你也还是娶不着三公主的。” 谢初笑容一僵。 “怎么?”张氏端详着他,“还没有想出合适的法子?” “法子……倒是想出来一个,”谢初挠挠头,有些为难,“但因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所以可能要推后了。” “那就先在眼前的事上下好功夫。”张氏笑着提醒他,“已经六月底了,马上就要到三公主的生辰之日,三公主的及笄之礼,你可准备好了?” * “生辰贺礼?”沈令月想了一下,摇摇头,“女儿没什么想要的,父皇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好了。” 皇帝不赞同道:“怎么会没什么想要的呢?这可是你的及笄贺礼,马虎不得,你说,只要父皇办得到的,都会给你办到。” 沈令月笑着挽住皇帝的臂弯:“父皇,女儿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只要父皇给女儿办一个漂漂亮亮的生辰宴,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你的生辰宴,朕自然会风光大办,”皇帝道,“可你的贺礼,那也是万万缺不得的,难道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奇珍异宝?” 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素来宠爱令儿,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宫里的奇珍异宝她哪个没见过、没把玩过?自然没什么想要的了。” “可这及笄可是女儿家的头等大事,朕怎么能没有什么表示呢?”皇帝苦恼道。 皇后温婉笑道:“陛下有这份心意便已足够,外物……” “——当然要有表示,而且得是旁人拍马也赶不上的表示。”见皇后大有让皇帝不要送生辰贺礼的意思,沈令月连忙笑着接过了她的话,看向皇帝撒娇道,“父皇也太会偷懒了,以往你和母后生辰,女儿可都是自己一个人绞尽脑汁来准备你们的生辰贺礼的,如今女儿及笄这么大的事,父皇一句话就想要打发了事,未免也太敷衍了。” 皇帝瞪眼:“这怎么能算是敷衍呢?朕亲自来问你想要什么,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殊荣!” 沈令月撇撇嘴:“那这殊荣女儿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不稀罕了。” “你这丫头——”皇帝笑着指指她,“那依你的意思,是要朕自己去动脑筋想了?” “父皇圣明。”沈令月坐直了身子,敛衽行了一礼,动作优雅翩然,“那女儿就等着收父皇的生辰贺礼了。” 皇帝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啊,真是个鬼灵精!好,你就等着吧,父皇一定在你生辰当日送你一份大礼!哈哈哈哈……” 近日朝事繁多,皇帝匆匆用了午膳就去了宣政殿,沈令月则是留在芷阳殿陪皇后继续用膳。 “母后,来。”她笑着给皇后盛了一碗羹汤,“这道甜羹女儿尝着不错,又爽口又甜腻,母后也尝尝。” “你呀,就是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皇后看着她这幅乖巧可心的模样,颇感熨帖地笑了,“可不能吃多了,当心坏了牙。”又道,“方才你父皇问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母后还以为你会借此让你父皇给你和你表哥赐婚呢。” 沈令月讶然:“怎么会?赐婚是迟早的事,及笄贺礼又与寻常的生辰贺礼大不相同,若是让父皇把赐婚当成生辰贺礼送给我,那多不划算。” “原来我竟是生出了你这么个小气鬼。”皇后轻轻一点她额头,叮嘱道,“你父皇近日里心情不好,你悠着点,别跟他胡搅蛮缠,免得给他添麻烦。” 沈令月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乖巧笑道:“正是因为父皇心烦,女儿才更要这么着,也好让父皇放松一点,要是我们也都小心翼翼的,父皇岂不更加心烦?母后放心,女儿都有分寸。” “你明白就再好不过了。”皇后轻叹一声,“要是你那两个哥哥也有你一半的明事理,那母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第84章 礼制 提起沈跃和沈蹊, 沈令月的笑容就是一淡,她蹙起眉,有些不满地抱怨道:“母后, 不是我说,大哥他们这次做得也太过了,边防部署图是什么东西, 岂是能够轻易拿来用的?父皇只禁了他们的足,没有再行责罚,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若说在得知沈跃他们要以通敌卖国的罪名拉沈霖下马时, 沈令月还只是感到震惊的话,那么当她听闻大理寺从典客署翻出边防部署图时,就是完全的不可置信了:那可是边防部署图, 关系到整个大夏安危、重中之重的东西,他们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来做构陷他人之用了?要不是谢初亲口承认,她都要以为这是沈霖搞的把戏了。 她真是想不通, 他们怎么就想出了这种昏招?像顾家那样, 搜出几封与外族往来的藩文之信多好,这样一来,就算东窗事发也可以多一点转圜之地,不用像现在这样, 不上不下地吊着局面。 皇后无奈一笑:“所以说, 他们两个要有你一半的明事理,母后就安心了。好在你父皇只是治了他们的失德之罪,其它的都没有再提, 也算是万幸吧。” 沈令月小声嘀咕:“那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母后你生的,要是换了其他宫妃生下的皇子,指不定会怎么样呢。”言下之意就是皇帝之所以会这么从轻发落完全就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或者说是嫡皇子的份上,要是他们并非嫡皇子,下场好不到哪去。 第110节 皇后静了静,柔声道:“好了,吃饭吧。是母后不好,不该和你提起这些烦心事的。” 沈令月也知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抱怨再多也没什么用,可还是忍不住道:“二哥暂且不提,大哥要是再不做点什么来挽回他在父皇心中的印象,父皇可就真的要对他彻底失望了。” 沈跃现在的境况很不好,虽然圣旨上只简短地说了面壁思过这四个字,但被禁足东宫就意味着不能再陪朝听政,甚至连胡威武都被调离了东宫,虽说是被提拔为中书令的缘故,但胡威武身为皇帝最看重的亲信大臣之一,此番调离可以说是表明了皇帝现在的心思,那就是他对沈跃这个太子当得很不满意! 幸好其余几个皇子都资质平平,没有什么威胁,要不然才是真的糟了。 沈令月甚至想着,若是她二哥没有腿疾,那这个东宫太子之位可能就要换人了,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形都已经够糟的了。 皇后何尝不明白她的想法?她甚至比沈令月还要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就在圣旨颁布的前一晚,皇帝就来了她这里,和她进行了一场深谈,反思往日里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教育。 “空有心思,却无手腕,不能堪当储君之职。”这是皇帝给沈跃的评价,他在话里话外都表达了对这个孩子的不满,对在这一次事件中这孩子所使用的手段的失望。 她又能如何呢?只能以皇后和妻子的身份在一旁劝慰和自责而已。 这些事情,皇后不欲与女儿多言,她明白沈令月要是知道了这些一定更加不能安心,因此只道:“好了,这些事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想的,你父皇纵是对你大哥有再多不满,对你也依然会疼宠如故,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成。” “女儿怎么能不想?”沈令月抿唇,“当初舅舅要去幽州兴修水利,我就说大哥该跟着去,也能做出点实绩,他偏不去。现在好了,他就是把整个百支渠都修完,也难消父皇心头的失望了。” 皇后一愣,她倒没想过沈令月曾经劝过沈跃跟着去兴修水利,这也的确是个良策,又能得实绩民心,又能让陛下慰怀,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既为生出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又隐隐有些忧心,再想起陛下之前和她说过的话,更是对长子失望起来。 相比起在这里满心满眼为兄长打算的沈令月,沈跃这个兄长就做得实在太不够格了,得知苏力金欲谋娶亲妹,他不想着如何护住妹妹,反而以此为筹码来要挟谢初,落差之大,饶是连皇后都看不过眼,觉得两个儿子实在冷情,更心疼起小女儿来。 兄弟俩合谋算计亲妹,真是亏他们做得出来! 一想到这一点,皇后就不怎么担心长子了,觉得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用不着旁人多操心,反而是面前的小女儿更要好好呵护,便搂住沈令月柔声安慰了一番,让她不要多想,又是拿旁事打趣,又是让尚宫呈上几盒子时新的头面首饰来,直到终于转移了沈令月的注意力,让她展颜开怀,这才罢了。 至于那兄弟两个暗地里算计沈令月的事,她只字未提,这件事她和陛下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永远也不对沈令月提起,以免寒了爱女的心,对沈令月而言,她永远都有两个宠她爱她的兄长,而非背后算计的冷酷谋客。 * 因为这一场孟邑王子被刺风波,可以说,今年的一整个六月都是在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好在这件事终于在六月下旬有了定论,到了六月底更是尘埃落定,让一众人都松了口气。 而随着七月的到来,另外一件大事也提上了日程,那就是三公主的及笄大典。 公主及笄本就为大事一件,再加上沈令月还是帝后两人唯一的嫡亲女儿,帝后二人奉若掌上明珠,更是轻视不得,因此早在半个月前礼部就开始了忙碌的准备,及至七月初才终于把一切都弄好了,列了单子请帝后二人核查过目。 礼部是在咨询了皇帝的意思之后才着手开始准备的,因此呈上来的单子很是符合皇帝心意,倒是皇后看了,觉得太过奢华,有所不妥。 她对皇帝进言道:“公主及笄本来就有惯例,延庆与宣惠的及笄大典也都是按着礼制来的,令儿却要比她们都奢华了一倍,陛下,这有违礼制。”延庆与宣惠是已经出嫁的大公主与二公主的封号,因为是皇帝在登基前与下人所生的孩子,并不怎么受宠,在更多时候,皇帝都是记不起来有这么两个女儿的,或者说是不在乎。 如今也是一样,皇帝摆摆手,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令儿是朕唯一的嫡女,她的一切待遇就该凌驾在她所有的姐妹之上,让别人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免得养大了别人的心,再出第二个常平来。” 皇后恳切道:“臣妾也和陛下一样疼爱令儿,想让她得到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此番布置的确有违礼制,陛下就是想给令儿独一无二的待遇,也要为令儿想想,陛下如此做法,岂不是把令儿置于悠悠众口之前吗?这让朝臣怎么看她?天下人怎么看她?”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放心,你担心的这些都不会发生,朕已经决定了,要给令儿一个盛大的及笄大典,让天下女子都羡慕咱们的女儿。”他笑着握住皇后的手,“你呀,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待着,给令儿打点好一切就好。” 就在帝后二人为此交换意见的同时,谢初也在下朝后来到了鸣轩殿,说起了及笄大典一事,说的却是新上任的中书令胡威武认为如此规模的及笄大典太过奢华、有违礼制,反对皇帝带头违制一事。 沈令月听了,却没急着问下文,而是道:“那帮御史没说些什么?往常有这些事,他们可都是第一个冲在最前面的。” 谢初嗤笑一声,喝了口茶:“陛下连罢两任御史中台,还没有任命最新的,他们怎么会在这时站出来碍陛下的眼?更别提纪鸣容和岑勤还因为你被罢了官,”他玩笑道,“说不定在御史台里,所有人都变得闻三公主色变了。” 沈令月不满地看着他:“岑勤被罢官还勉勉强强能和我沾点边,纪鸣容那完全就是他咎由自取,要不是他结党营私,触犯了为官的底线,父皇能罢免他?岑勤尚有起复的可能,纪鸣容却是完全没可能了。别人这么说也就算了,你居然也这么以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见玩笑有兜不住的趋势,谢初连忙解释道:“我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区别,可他们看不出来啊,看得出来的就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了。” 沈令月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比起置气,她还是更想知道接下来的事:“好吧,那胡威武既然出来反对,父皇怎么说?” 谢初清了清嗓子,从容不迫地学起皇帝的话来:“爱卿此言差矣,礼制本为人制,自古以来,每朝每代都有所修撰,朕身为天子,难不成连这一点修撰礼制的权利都没有吗?礼官何在?记下来,从今往后,凡嫡公主年满十五而未有胞妹者,及笄大典皆照此例,以为效仿。” 他说着,对沈令月莞尔一笑:“看来陛下当真宠你,这么一来,不仅堵住了群臣之口,就是往后皇后娘娘再生了个公主,待遇也越不过你去了。” 第85章 及笄 沈令月先是一惊, 但很快就弯眉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得与傲然道:“那是自然,父皇这么多年来也只和母后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 不疼我疼谁?” 谢初故作感叹:“是啊,都为了你专门修撰礼制了,普天之下, 恐怕也只有你才能有这个资格得这份殊荣了。”他含笑望着沈令月,“我可是打听过了,当初太子殿下行冠礼时, 可也是按着古礼规制来的,没像你一样越了礼制。” 沈令月正色道:“大哥是太子,自然要恪守礼仪, 遵循古礼旧制。我就不一样了。”她冲谢初嫣然一笑,“谁让我是个姑娘家,又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 大夏的嫡长公主呢, 自然要与他人有所不同了。” 谢初挑眉:“那你对不同的要求还真是高。” “不是我,是父皇。”沈令月纠正。 “但陛下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那又如何?”沈令月不以为然,“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前朝的程家学说兴盛百年, 被多少学子奉为圭臬, 还不是说废就废了?它的礼学一篇在当时可是被广泛认可,写进了礼制之中的,现在还不是一点踪影都没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团扇, 一边抚摸着上面精致的苏绣花纹,一边道:“修撰礼制这四个字听上去不同寻常,但实际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改变而已,完全不需要你们这么严肃地对待。” 谢初笑了:“你这说法倒是新鲜。不过我要澄清一句,严肃对待的不是我,是咱们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而且他是觉得陛下这么做太过奢靡浪费才反对的,不过是借了礼制的名头罢了,你信不信就算陛下改了礼制,下一次的朝议上他也还是会反对此事,让陛下以节俭为主。” “节俭是好事。”沈令月道,“可大夏现在国库充实,偶尔来一次又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每年都这么搞。父皇不是已经说了吗,只有年满十五还未有胞妹的嫡公主才会有这种规模的及笄大典,其余的都是依照旧制,几十年都未必能有一回,他好意思拿这点来劝谏父皇吗。” “我看他挺好意思的。”谢初回想了一下紫宸殿上胡威武正儿八经的神色,“我觉得陛下就不该把他提拔为中书令,应该让他去当御史中台,御史台可比中书省要适合他。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感激涕零,觉得陛下终于理解了他呢。” 沈令月随口道:“就他那个性子,当什么官都是一样的。不过我也觉得父皇这次的提拔有些过了,按理来说徐暨才是中书令的最佳人选,然后让舅舅兼任兵部尚书……”她渐渐止住了话音。 “怎么了?”谢初问道,他正听着呢,怎么就忽然停住了。 沈令月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不过觉得说这些没有意思。” 谢初道:“是吗?我不觉得,你说的挺好的,我跟你的想法也都差不多,不过陛下应当不会让我爹兼任兵部尚书。” “表哥,”沈令月看向他,“你难得见一次我,就是为了来跟我说这些无聊事的吗?” 第111节 “难得?”谢初不可置信地笑道,“你确定是难得?公主殿下,微臣这几天可是天天都来宫里陪着你的。” 沈令月哼道:“那不管,反正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无聊事。” “行,”谢初无奈,谁让这丫头是他的心上人,她再蛮不讲理,他也只能认栽,“那你想谈什么?” 沈令月想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 谢初:“……” “哎呀,”她笑着站起身,将团扇置于一旁,“反正时辰还早,表哥,我们也别在这里干坐着了,不如去别处转转?” “不去。”谢初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外面日头大得很,我可不想出去晒太阳。” “表哥,你身为将军,怎么能怕晒日头呢?这要是传出去了,你就算不怕笑话,也要想想以后怎么服众啊。” “不怕晒不代表喜欢晒。”谢初站起身,“说到这个,太史局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说是七月初七正是大吉之日,吉星高照,想来日头也会很烈。”他对沈令月道,“陛下扩大了你及笄大典的规模,也延长了典礼的时辰,你当心些,别中了暑气。” 若是换了他人,这种关照之话便是敷衍也要应一下的,但沈令月偏不,“表哥,你一定从来没有参加过姑娘家的及笄礼,也没有好好听父皇讲话。”她道,“外头的规矩我不知道,但宫内的规矩,及笄大典一向都是在晚上举办的,白日里父皇可还要忙别的事呢,就是不忙,我也得花时间准备呀。” 谢初道:“谁说我没听,现在天气这么热,你以为晚上就能凉快多少?现在已经入伏了,白天的暑气可不会散得这么快。” “可公主及笄,穿什么、戴什么,都是有规制的。” “那算我白嘱咐了?” “嗯。” 谢初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匪夷所思:“你还嗯?” “那不然呢?”沈令月无辜道,“安慰你一通,再表明一下自己的欢喜之情,感激你能这么关心我?表哥,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个调调,那我也是可以这么说的,就是不知道……”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谢初低下了头,以吻封住了她的唇,让她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像它突然的来临一样,结束也来得突然,沈令月咬了谢初一口,趁着他发愣的时候把他推开了。 “表哥!”她红着脸轻嗔,又羞又怒,还带着一点紧张,“你怎么……你最近怎么老是这样!” 谢初抬手摸着自己的唇,似乎是在摸索着什么。 “没破皮!”沈令月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猫,知道轻重!我在问你话呢,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不正经了,老是做……这种事情!” “哪有老是,”谢初道,“明明就几次而已。” 沈令月脸上的红晕加深了:“几次也够多的了,常言道,君子发乎情而止乎礼……” 谢初被她这故作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你真的这样想?”他笑着看向她,“希望我对你恪守君子之礼?那要是真这么着,我以后可就不能再来你这了,依君子之礼,女子闺房可不能轻易踏足。” 沈令月有些急了:“这是我的宫殿,不是闺房。” “是你的寝宫。” 沈令月不说话了。 她的脸颊依然带着红晕,眼底漫着羞涩与着急之意,看着似乎是有些委屈,见她这样,谢初立刻就心软了,不再逗她:“好了,我——” 他的话也没有说完。 沈令月忽然踮脚凑了上来,吻了他一下。 真的只有一下,谢初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退回了原地,负手对着他正色道:“我想通了。君子发乎情而止乎礼,可我不是君子呀,不用遵从这一点规矩。”她粲然笑开,“但表哥你要,所以以后只能是我自己主动,你要恪守君子之礼,不能再对我动手动脚……” 谢初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她,但是下一刻,他就悠尔一笑,突然揽住沈令月的腰将她拉了过来,低下了头。 沈令月把脸一偏,这个吻就落在了她的脸颊之上。 她转过头,带有胜利意味地对谢初一笑:“亲不着!”而后抬手捂住嘴,一双明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亮晶晶的,盈着满满的笑意。 被她这么一激,谢初也起了好胜心,他现在倒没有之前的那股冲动了,就是单纯地想赢过沈令月而已,两人就这么笑闹起来,直到留香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道尚衣局已经把沈令月及笄礼上要穿的衣服送到了芷阳殿,请沈令月去皇后那边试穿,这才停下了玩闹,替沈令月整理了衣襟鬓发,和她一道出去了。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用罢午膳,沈令月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沐浴更衣,换上了行及笄礼前穿的宫装长裙,因着晚上要行笄礼,不可绾发,沈令月便只命宫女梳了简单的发髻,束了发尾,便往了皇后的芷阳殿而去,接受皇后关于及笄大典上的嘱咐与教导。 母女两人一番话说下来,很快到了暮色时分,按着礼制,皇帝只需在行笄礼时到场就行,但一下朝,他就来了芷阳殿,和皇后携着沈令月共同去了麟德殿,彼时百官命妇皆已就坐,帝后二人便先行入殿,在众人拜见之后落了座,等待吉时的到来。 吉时至,提举官高唱“公主行笄礼”,沈令月便随着奏乐缓缓入了殿,在赞者的引导下进了东明殿,由在殿内候着韩王妃为其绾发,换上了宫装正裙之后随乐而出,到了殿前叩见帝后二人。 以往的规矩,公主及笄,只有四凤珠钗需要皇后亲自簪上,其余的钗环首饰都由他人相簪,但沈令月显然不会与他人拥有同样的待遇,甚至连她的凤钗也不是四凤珠钗,而是最高规格的九凤珠钗。礼官唱喏之后,皇后便从上首走下,从执奉礼官捧着的盒中取了九凤珠钗,亲自为沈令月簪上,又将其余一应钗环饰物都给她配好了,这才微笑着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沈令月恭首应是。 奏乐再起。 皇帝将此次及笄大典扩大了规模,规矩自然也较之往常要繁琐一些,沈令月在礼官的唱喏下来来回回地见礼听祝了许久,这才完成了大半个笄礼,只要皇帝说完祝礼,那么这场及笄礼就算是彻底完成了,接下来就只是一场盛大而又寻常的宫宴。 皇帝的祝礼与其他人说的大同小异,毕竟这些都是按着礼制来的,该说什么吉祥话都已经定了,沈令月恭敬听了,又恭敬应了,礼官最后一句“永天之佑”落下,这场笄礼便彻底完成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这及笄礼是很盛大隆重,但也累得慌,幸好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要不然她也得学着胡威武去劝谏她的父皇了。 沈令月入席就座,皇帝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立在麟德殿内,面朝百官,朗声笑道:“朕过不惑,膝下唯此嫡女,今笄礼大喜,朕心甚幸,故大赦天下,忝为庆贺!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一切释放!” 第86章 恩宠 此话一出, 殿上众人都神色各异,或震惊或艳羡,女眷席中更是传来几声细细的抽气声, 唯有坐于首阶席位的几位朝廷重臣面色不改,显然是早就知道了皇帝会有此一言,原本坚决反对扩大此次笄礼规模的胡威武甚至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遥遥敬道:“陛下仁德,此乃天下之幸,臣亦以为贺, 愿公主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中书令为百官之首,他这么一站一说, 殿上的百官也都举起了酒杯,异口同声地道:“臣等亦以为贺,愿公主眉寿永年, 享受遐福。”一句普普通通的祝词经由他们齐整地说出, 竟也有了几分浩大声势的模样,在麟德殿内回响着。 皇帝大笑起来:“好!” 沈令月和皇后面面相觑。 第112节 立在一旁的礼官终于回过了神,高唱一声,乐声再起, 皇帝入席就座, 整个宫宴也就此拉开了序幕,宫女端着一盘盘的菜肴如流水般呈上,舞姬接连入殿, 跳起了生辰舞,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热闹松快起来。 除了前几次的外宾宴,但凡有所宫宴,沈令月都是坐在皇帝身旁的,与皇后一左一右地伴着皇帝,今日及笄依旧如此,皇帝一坐回来,沈令月就托了袖,亲自给帝后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笑着举起酒杯道:“多亏了父皇母后素日的疼爱呵护,令儿才能过得这般无忧无虑,顺利长大成人,今日及笄,令儿便敬父皇母后一杯,聊表寸心。” 她笑靥如花,明眸善睐,整个人如同奇花初胎一般明艳绝伦,帝后二人都看得心中欢喜,只觉吾家有女初成长,相视一笑,同时举起酒杯,回敬了沈令月一杯。 放下酒杯,皇帝笑道:“如何,令儿可满意父皇方才送给你的这份生辰大礼?这可算得上是旁人拍马也赶不上的表示了吧?” 沈令月嫣然一笑,正待开口,皇后就已经带着几分责备说开了:“陛下,大赦天下岂能儿戏?只为了给令儿庆生,陛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来,这也太乱来了,陛下便是想厚赏令儿,也不该这般。” 她这话虽是劝谏之语,却说得温和婉转,让人听了也不会生气,因此皇帝毫不在意,摆手道:“这怎么能算是乱来呢?令儿是咱们唯一的女儿,今日及笄大喜,该当此份恩宠。” “母后可别听父皇瞎说。”沈令月笑着从席上盈盈站起,绕到皇后身边跪坐下来,挽着她的胳膊亲昵道,“什么赏不赏的,父皇大赦天下是为了黎明百姓,又怎么能说是给女儿的赏赐呢?母后也不想想,若是父皇此举有所不妥,胡大人又怎么会带头祝贺?母后仔细想想,自父皇登基以来,除了在建安元年大赦过一次之外,这十五年来可还有第二次大赦过?前段时间的风波又闹得前朝后宫都人心惶惶的,父皇大赦天下正是时候,便是现在不说,日后也会寻个由头说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借着女儿的笄礼说了,又能安定人心,又能明罚敕法,还能给女儿的及笄礼上添一份喜气,何乐而不为呢?” 她这一番话把两人都说愣了,皇后是讶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个道理来,皇帝则是惊喜,显然沈令月此言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却故意瞪眼道:“胡说!高祖在皇孙满月时也曾大赦天下过,你身为大夏的嫡长公主,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及笄大喜,便是以大赦天下来庆贺生辰也是应该的。令儿,你可不要妄自菲薄,低估了父皇对你的疼爱。” 沈令月微笑着眨了眨眼:“女儿没有低估呀,要不然父皇为什么不在昨天大赦天下,也不在明天大赦天下,偏偏选在了今天?不就是为了给女儿这份恩宠吗?要不是这样,百官群臣可还会给女儿贺喜祝生?这都要多亏了父皇对女儿的疼爱呀。” 往年她虽然也在麟德殿举办生辰宴大宴群臣,但祝贺礼却是在内庭受的,像今天这样百官恭贺,这是只有帝后二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她作为公主,却受到了这般礼遇,可谓是天大的荣宠,旁人不说求,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想来这就是皇帝给她的生辰大礼了:至高无上的恩宠与独一无二的地位。 皇帝大笑起来:“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女儿!有你这么一番话,就不枉父皇往日里对你的疼爱了。来,坐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看看父皇的令儿今日及笄,可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一眨眼,令儿也成了大姑娘了。” 皇后也回过味来,掩帕笑道:“怪不得别人都说女儿就是贴心袄呢,瞧令儿这番话说的,倒是让臣妾枉做恶人了。” “母后这话可折杀女儿了,”沈令月乖巧地贴在皇后怀里,“女儿知道,母后也是在为女儿着想,怕外人说些不好的话,这才劝谏父皇的。母后和父皇一样,都很疼爱女儿。” “好好……” 上首三人欢声笑语,和乐融融,公主席上的五公主沈莲却是听得心中泛酸,愤愤不平地和胞妹小声嘀咕:“父皇也太宠她了,她及笄就大赦天下,前两年大姐二姐及笄时,可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她是父皇的女儿,我们就不是了吗?” 沈蓉轻声细语道:“三姐是母后嫡女,父皇待她自然不同。姐姐就别生气了,父皇虽然偏疼三姐,却也没有苛待咱们,母后更是一视同仁,视所有公主如同亲女,咱们姐妹能够有今天的日子,已经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了,姐姐还不满意什么呢。” 沈莲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才不会傻得和那沈卉一样呢,见天地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可见沈令月如此得宠,还是不免有些眼红:“我就是心里不舒坦……虽说同是公主,可从小她的待遇就比我们要好,不说这及笄大典,就说往年生辰,规格也是比我们都要大,我们在宫中开小宴,她就在麟德殿开大宴,这也……太天差地别了。” 沈蓉小声道:“三姐命贵,可咱们的命也不贱呀,有多少人想做千金小姐都不能呢,更何况是公主。” 她的话很有效用,沈莲听了之后立刻面色一缓,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你说得对,咱们是命好,只是有人比我们命更好而已,这都是老天注定的,怨不得别人。”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羡慕,羡慕沈令月能得如此恩宠,也羡慕她将来的夫君是个少年英才,想当初,她也曾对那谢大将军暗生憧憬呢,不过她也清楚,自己虽然身为公主,有些人也不是她能高攀得来的,因此早早地就歇了心思,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也能得遇良人,不求像谢将军这般天纵英才,就是像二姐的定国公世子那样温柔谦逊也是好的。 她望着上首言笑晏晏的沈令月,心生感叹。 正当沈莲沈蓉姐妹两个在小声谈论着时,另外一边的武将席上,也有一场谈话正在进行。 “大赦天下……”谢何臻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早就听闻陛下对三公主奉若掌上明珠,疼宠无双,可还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公主及笄大赦天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谢初道:“陛下又不是为了这个才大赦天下的,陛下为什么大赦天下,别人不清楚,爹还能不清楚?” 谢何臻冷哼:“我当然清楚!可四皇子谋逆一案才过去了多久,能这么快大赦天下?万一又让某些人起了什么心思可如何是好?” 谢初慢条斯理地往碗里夹着菜,“明眼人都知道,陛下此番大赦天下,一则是因为前段时日的风波,二则是因为三公主及笄,两者缺一不可。看不清这些的人,就算起了什么心思也不足为惧,而且说是大赦天下,又不是真的把所有人都放了,谋逆大罪,就是再赦免个一百回也不会放的,能起什么风波?” 谢何臻听得直皱眉:“你现在是整个魂都被人家勾去了,见不得别人说她一点不好是不是?” 谢初心烦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爹,三公主好歹也是你的外甥女,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她?” 谢何臻眼一瞪:“我怎么就不待见她了?要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我哪哪都待见她!”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娶她?” “这是两码事!”谢何臻怒道,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了,你要娶谁都可以,但是她,绝对不行。” 谢初站起身。 “你去哪里?回来,宴席未散,怎么能随意走动?” “出去吹吹风。”谢初面无表情道,“顺便想想,如何找个空档与三公主见面,把生辰礼送给她。” “你!你这个孽障!……” 第87章 玉镯 谢初离开麟德殿没有多久, 沈令月就注意到了他的缺席,一开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笑着与帝后二人说话, 可直到酒过三巡,还是没见谢初回来的身影,她就有些在意了。 这一在意, 面上就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的神情,皇帝正与下首的大臣们高谈论阔,不曾注意, 皇后却是注意到了,顺着沈令月的目光一扫,就看见了自家兄长身旁的空席, 心中了然,微笑着抚了抚沈令月的长发:“在寻你表哥?” 见心思被人察觉,沈令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低下头小声否认:“没有, 就是看一看。” 皇后笑了,也不戳穿她这小小的谎言,只柔声叮嘱道:“母后知道你的心思,可今儿是你的及笄大典, 不可随意离席, 知道吗?” “女儿知道。”其实用不着皇后叮嘱,沈令月也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殿上安分地待这么久了, 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低头喝起了汤,以此来掩盖自己的那份赧然之意。 恰巧皇帝结束了与大臣的谈话,将目光重新转回母女二人身上,见沈令月纤手捧碗,垂着眸不出声地抿着汤,举止优雅从容,颇有几分皇后的影子,不由感慨万千:“朕还记得当年你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模样,眼都还没睁开呢,就在那嚎啕大哭,一眨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及笄了,成了大姑娘了。” 皇后笑道:“令儿及笄是件喜事,陛下该感到开心才是。” 皇帝笑叹:“不错,朕是该心感甚慰,只是一想到姑娘家及笄,离嫁人就不远了,朕这心里头就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沈令月放下碗,嫣然笑道:“父皇既然舍不得,就多留令儿一些日子好了,令儿也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当真?”皇帝不信,本想就此调笑一下她和谢初,转念一想,却又另起了促狭之意,故意道,“那令儿喜欢什么样的青年才俊?说出来给父皇听听,父皇一定给你好好挑选一番,选一个最好的来当你的驸马。” 沈令月一嗔:“父皇!” 皇帝大笑起来,望着爱女娇花般的容颜心情大好,愁郁之情也一扫而空,甚至想着要不别刁难那小子了,就趁着今天把婚赐了也未尝不可,正想开口叫人,却发现谢初并不在席,不由疑道:“初儿人呢?朕刚才还见他好好地坐在那呢,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上哪去了?” “谁知道。”一提起谢初,沈令月就有些不快,“离开了半天也不见人影,鬼知道他上哪去了。” 第113节 “他离开了?”皇帝先是皱眉,又慢慢舒展开来,了悟地点点头,“天意。” “天意?”皇后笑着问他,“什么天意呀,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有所感悟,感慨两句罢了,不妨事。”看来老天也是想让他好好考察未来女婿一番,也好,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把女儿嫁出去,多考察考察正合他意。 打定了主意,他就不再去想这件事,定心和母女两人说起别的话来。 就这么又过了一巡,宴会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席上却依旧没有谢初的身影,沈令月再也忍不住,见殿上的气氛也松散了许多,没有人再注意他们这,便借口有些困了,想要早点回寝宫去歇息,向帝后两人请辞。 皇后道:“也好,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也好。” 皇帝却是道:“你要回寝宫?朕可不信,你莫不是要去见什么人吧?” 沈令月咬唇一笑:“父皇!” “好好好,”皇帝笑着安抚她,“你也大了,父皇也不拘着你,只是这月黑风高的,你准备上哪去找人?” 沈令月本想说就在附近转转,找不到就算,但见皇帝面带笑容,就知道他必是有什么下文,当下撒娇道:“父皇最疼令儿了,一定会帮令儿的,是不是?” “你啊。”皇帝笑着指了指她,“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想到父皇了。” “何臻!”他猛地喊了一声,在谢何臻望过来时朗声笑道,“朕已经听范文广说了,幽州开春时差点又泛了一次水患,是你连夜带着人赶工垒坝才把水势给止住了,幽州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都是多亏了你,朕敬你一杯!” 谢何臻忙道不敢,举杯回敬皇帝,两人各自喝了一杯,皇帝就问道:“初儿人呢?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谢何臻心中一跳,连忙临时编了个理由,道:“犬子方才喝多了酒,臣便命他出去吹吹风,清醒清醒,让陛下见笑了。” 他本以为皇帝是有什么事要找谢初,心里就有些着急,暗骂那逆子怎么一出去就不回来了,却不想皇帝在听闻此言后就对沈令月笑开了:“听见了没有?出去吹吹风。” 沈令月眉开眼笑:“听见了。多谢父皇,多谢舅舅。”她对着皇帝和谢何臻各自行了一礼,脆生生地道了一声谢,就在两名宫女的陪伴下起身离了席,把谢何臻看得目瞪口呆。 “陛下,这……” 皇帝畅快地大笑起来:“何臻啊,看来再过不久,朕就又要和你们谢家亲上加亲了。” 谢何臻大惊,下意识地就想推拒这门亲事:“陛下,这万万——” “哥哥。”皇后看出苗头,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举杯道,“哥哥离家数月,为幽州百姓谋福祉修水利,妹妹深感钦佩,就在此敬哥哥一杯。” 谢何臻只得苦笑着再饮一杯,把刚才想说出口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娘娘言重了。” 麟德殿外,明月高悬。 一听见出去吹风这几个字,沈令月就明白了谢初只是在殿外转转,不会走远,便命留香知意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给自己照明,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觉得谢初会在某个地方,便一直往那处走着,果然在疏影横斜的梅林之后望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正站在碧涟池旁的梨花树下,月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他整个人绮丽又奇丽,如同一幅画卷一般,带着几分飘渺之意。 沈令月心中一喜,正要开口相唤,却忽然心生一念,抬手闻了闻衣袖,确定这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味道也没有后就命两个宫女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地慢慢上前,来到了谢初身后。 谢初在这期间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对她的到来浑然不觉。 她踮起脚尖,抬手捂住了谢初的双眼。 谢初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出神,冷不防被一双手捂住双眼,先是一惊,而后就无奈地笑了:“好玩吗?” 沈令月笑着没有答话。 谢初简直快拿她没辙了:“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 “不多不少,正好十五。”沈令月笑着松了手,“表哥,你这样怎么行呢,连我都能不知不觉地靠近你,那要是在战场上有人偷袭你,你岂不是也发觉不了?这也太危险了。”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谢初转过身,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而且我刚刚是在看东西,要不然早就发现你了,真以为我是聋子呢?” “东西?什么东西?”沈令月好奇地往他身后探头一看,“荷花?”现在这个时节荷花开得正盛,又有月光照着,每朵花都像是散着光晕一样在夜色下静静地绽放,他若是因为看荷花而看得出了神,倒也说得过去。 “不是荷花,”谢初道,“是这个。” 他拉过沈令月的右手,将一个环状的东西套上了她的手腕。 沈令月一愣,低下头去:“这是……” “送给你的。”谢初道,“生辰礼。” 是一枚玉镯,触感很温润,还残留着些许暖意,想来是一直被人握在手中的缘故。 沈令月握着玉镯,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她在宫中数年,见过的、戴过的玉镯数不胜数,每一枚都是罕见的珍品,早已不稀罕了,可摸着谢初送给她的玉镯,她却像是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忍不住低头微笑起来。 “表哥,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辰贺礼?” “喜欢吗?” 沈令月摸着镯子转过身:“这么黑,都看不清样子,我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一边说,却又一边背对着谢初偷偷笑起来,心里漫上一阵欢喜之情。 谢初抬头望了望月,就拉着沈令月离开了梨花树下,来到了一处没有树荫遮挡的宽阔之地:“那现在呢,能看清了吗?” 他一边抬起沈令月的手腕,一边道:“今晚的月光很亮,应当能看仔细些……”话到一半却住了口,只因为玉镯虽然被月光照得清楚了许多,但沈令月的手腕也一同暴露在了月光之下,被通体碧绿的玉镯一衬,更显得皓腕如霜,莹肌玉骨,与压玄深黑的宫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令月心中一颤,不知怎么的,虽然两人以前有过比这更为亲密的时刻,但她却在此刻忽然羞意顿起,只觉得心跳大乱,连忙收回手,紧张地握着手腕道:“看清了,还成吧……勉勉强强。” 谢初也被她的这一截手腕晃了神,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那就好。” 沈令月抿唇不语,垂着眸不敢直视谢初。 沉默在两人间流淌了片刻,谢初才又开口道:“怎么出来了?今晚是你的及笄宴,你离开不要紧吗?” 第88章 思重 第114节 沈令月摩挲着玉镯缓缓摇头:“不要紧, 宫宴都快散了,不会有人注意的。倒是表哥你,”她放下手, 抬头问向谢初,“怎么出来了这么久?我在殿里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回来,舅舅说你喝多了, 出来吹风醒酒,是真的吗?” “醒酒?”谢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爹为他的离席找的借口, 当下含糊道,“差不多吧……喝得稍微多了一点,所以就出来吹吹风, 又觉得这里的风景很不错,一时入迷,就忘了回去了。” 其实他压根就没喝几杯, 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舒缓下烦躁的心情, 但这些话都不能对沈令月说,因此也只能顺着他爹编造的理由说下去了。 “是吗?”沈令月有些怀疑,“可你刚刚不是一直都在低头看镯子吗,而且之前我捂住你的眼睛时, 也没有从你身上闻到什么酒气……表哥, 你出来真的是为了醒酒?你不是在骗我吧?” 谢初没想到她鼻子这么灵,噎了一下才道:“我……我在这吹了挺久的风了,酒气或许都被吹散了也说不定。” 不知道是他说话时的神情不对还是话里有什么破绽, 沈令月在听了他的解释后非但没有放下疑惑,反而更加怀疑了:“真的?表哥,你可别撒谎骗我。” 谢初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我骗你干什么?” 沈令月转过身去:“自然是为了花前月下,佳人有约了。表哥,你不是在背着我偷偷和哪位佳人相会吧?” 谢初低头笑了:“佳人虽有,约却未必。”他上前一步,靠近了沈令月道,“因为我和那位佳人不是约定好了在这里见面的,而是她自己跑过来的,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佳人有约?” 沈令月面上一红,又立刻绷紧了脸,沉着脸道:“别以为说这些话就能糊弄过去,快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才离开麟德殿的?难道我的及笄宴就这么无聊,让你连一炷香的时辰都坐不住,等不及要出来?要是我不过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准备在这里一直待到宴散,然后直接回家去?” “当然不是。”谢初道,“我还要送你生辰礼呢。” 沈令月侧过身不满地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现在要回去了?” “自然也不是。”谢初有些无奈,“我不过就是出来走走,你需要生这么大的气吗?” “需要!”沈令月瞪着他,“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担心了你多久?你就这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离开,大半天都不回来,你以为我不会担心、不会在意?” 谢初一怔,没想到他的离席会让沈令月这么担心,霎时动容不已:“我……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不过就在这附近转悠一圈,能发生什么事。” “能发生的事可多了。”沈令月轻哼一声,“天这么黑,虽然有月光照着,可万一你看不清夜路,或者一时岔了神崴了脚,掉进池子里了怎么办?” “……” 面对沈令月的冷嘲热讽,谢初只得苦笑着接受,谁让他自己理亏在先呢:“好了,是我错了,我知错,你别再生气了?气多了对身体不好,天气这么热,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他从背后搂住沈令月的腰,讨好地赔笑道,“最起码我的中途离席让你也跟了出来,不用我再费心思找机会单独见你、送你生辰贺礼了,也算是一件好事,是不是?” “这算什么好事。”沈令月不快地抿唇,“难道我不跟出来,你就不准备送我贺礼了吗?每次都是这样,你自己一人走得潇洒,换我眼巴巴地跟在后头……” “我什么时候走得潇洒过了?” “上次的宫宴也是这样!” “上次?上回的宫宴我虽然也半途离开了,可那一次你不是没来?还在半路上撞见了你,一道来了这碧涟池旁呢。” “不是上回,是四月底孟邑来使那一次。”沈令月道,“那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你还——还跟她在一块,真是要气死我。” 谢初想起来了:“那一次?”他苦笑,“那一次受到打击的明明是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那句‘不会’给了我多大的打击?我整个人都直接懵了。” “那是你自找的。”沈令月低低哼了一声,“谁让你问出那种蠢问题来,又跟别人纠缠在一起,我没直接扔下一句不会直接掉头就走已经算好的了。” “是,多谢公主殿下大发慈悲,在最后松了口给了微臣一个解释,没有让微臣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微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他的话把沈令月逗乐了,沈令月忍了又忍,还是忍俊不禁,露出两个梨涡笑了开来。 谢初虽然看不见她的笑容,却也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当下跟着笑道:“不生气了?” 沈令月立刻收了笑:“本来就没有在生气,我是那么小性的人吗。” “好,没有。”谢初低下头蹭着她的脸颊,“既然出来了,就一起绕着池边走走?上一回来了没多久就被人打断了,另外一头都没去看过呢,那边有个亭子,我们不如去那里坐坐?” 沈令月握住谢初搂在她腰间的手,低头轻笑:“好啊。” 两人便并肩去了池中亭,途中沈令月招呼知意去附近的小安居拿些鱼食过来,等他们到亭子后不久,知意就捧着瓷罐回来了,沈令月从她手中接过瓷罐,又让谢初拿了留香手中的灯笼给她照池子,就命二女退守至池边,自己靠着亭边的石栏撒起鱼食来。 碧涟池里放养了不少锦鲤,都只有两三寸来长,颜色也是五彩斑斓的,显得小巧又精致,鱼食一撒下,很快就引来了一堆锦鲤争抢,沈令月从亭子这头撒到那头,看着一群锦鲤在灯笼昏暗的烛光下摇摆着尾巴聚集在一处,兴致很是高涨,看得谢初失笑不已,暗道果然是姑娘家,这点事情就能吸引住她全部的注意力。 他跟着沈令月看着池里的锦鲤争抢鱼食半晌,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你只想着喂它们,有没有想过把它们烤了吃会是什么味道?是比寻常鱼肉难吃呢,还是好吃?” 沈令月分撒鱼食的动作果然一僵:“表哥!” “说笑而已。”谢初这才笑开,“这些鱼这么小,光是去鳞取胆就够麻烦的了,闲得没事干才会放着大鱼不吃来烤这些小鱼,逗你玩的。” 沈令月没好气道:“无聊。”静了片刻,又道,“你要吃我也不拦着你,就是这些鱼都是用来养福气的,你吃了以后倒大霉可不能怪我。” “那还是算了吧。”谢初笑着摇摇头,“我今年已经够倒霉的了,再霉上加霉我还活不活了。” 沈令月皱眉怒视:“碰上我很倒霉?” 谢初含笑道:“蹲天牢很倒霉。” 沈令月神色一变。 她像是一下没了喂鱼的兴致,收回了手转身回到亭子中间,把陶罐放在石桌上,沉默不语。 谢初收了笑:“怎么了?”他上前柔声道,“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 “我有什么不好的。”沈令月闷闷不乐的,“一天到晚都待在鸣轩殿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用在潮湿的牢里度日,也没有被禁足,更没有……父皇甚至还为了我及笄而大赦天下,天底下还能有女子比我过得更好吗?我好得很。” 谢初慢慢敛了神情:“你在为谁不开心?太子殿下?蜀王殿下?” “还是……顾审言?” 沈令月低着头:“都有。” 谢初道:“你不想他死?”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但沈令月知道他在指谁,毕竟这三人中只有一人被判了死罪。 第115节 “那倒没有,他为谋逆主从,意欲逼宫谋反害我父皇,罪该万死。”她摇摇头,“我就是有点可惜,他……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顾家有没有通敌卖国他难道不清楚?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向父皇表明忠心,父皇肯定会换他们一个清白的,难道会任由大哥他们诬陷良臣吗?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呢……” 谢初忽然感到心头一阵烦躁,他努力压下涌起的怒火,冷冷道:“他们若真的是良臣,就不会逼宫谋反了。” “是啊,所以我就是有点可惜。”沈令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可惜,“表哥,你看过他写的诗没有?他的诗飘逸超然,只看他的诗,你就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朗月清风的才子,世间的功名利禄都与他无关,完全不会想到他会策划逼宫谋反这样的事情,所以……有些不可置信吧。” “我没看过他的诗,我对这种东西也没兴趣。”谢初面无表情道,“倒是你,似乎很惋惜他?那你倒是可以去求一求陛下,反正都已经大赦天下了,放过一个死囚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沈令月一惊:“表哥,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再怎么才华横溢,那也是逼宫谋反的主从之一,我怎么可能去求父皇放过他?我是觉得有点惋惜没错,可顾家联合沈霖逼宫谋反,意欲对父皇不利,死不足惜,我怎么可能让父皇放过他?” 谢初一愣,忽然间云开月明,心情一片明朗:“那你刚刚怎么这么郁郁寡欢的?” 沈令月道:“我又不是只为他一人郁郁寡欢。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今晚我的及笄大典,大哥二哥根本就没有在场,他们都被父皇禁足,连我的及笄大典也不被允许参加,我是怕父皇对他们彻底失望,这才心烦的。” 第89章 送礼 明白了沈令月不是因为顾审言才郁郁寡欢, 谢初心头一松,面上也带出了几分笑容,他上前半步, 拥住沈令月的双肩,安慰她道:“太子殿下和蜀王殿下都被禁足在自己的府中,自然不能来你的及笄大典, 要不然还叫什么禁足?你也别太担心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陛下的嫡子,陛下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沈令月倚在他的怀里, 闷闷道,“父皇是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可那是因为他们是母后的孩子, 父皇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却指不定怎么对他们失望呢。尤其是大哥,”她想起皇帝对沈跃的“冷断”之评, 心中更是烦闷, “父皇本来就对他有些不满了,现在又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知要对他怎么失望,我真怕他的太子之位保不住。” 谢初对沈跃没什么好感, 就算后来证实那封飞镖传书是沈蹊所为的, 他也没有对沈跃有什么改观,谁知道那兄弟两个在暗地里都商量过什么,陛下只罚了他们禁足, 他还嫌发落得有些轻了,不过这些可不能对沈令月说,因此他只能捡安慰的话说道:“陛下纵然对太子殿下失望,也不会动他的太子之位,太子可不是说废就废的,再说,废了他,提谁上来当太子?根本就没有别的人选。你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对于这件事的态度,陛下已经在圣旨里说清楚了,禁足和面壁思过,这就是他对他们的责罚,只要这两项罪名都罚完了,那么以前的一切全都既往不咎。所以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而是陛下何时解除他们两人的禁足,圣旨上可没说把他们禁足多久,一切全都看陛下的意思。” 隔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这个你也不该担心,你根本就不该为这整件事烦恼,这是他们自己闯出来的祸,该他们自己担责任,若是要由你这个妹妹来收拾烂摊子,也太不配当你的兄长了。” 沈令月依偎着抬起头:“我没想帮他们收拾烂摊子,要是我给大哥二哥求情,父皇只会更觉得他们没用,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只是心里担心。”她叹了口气,“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什么兴致都没了。” “那就别去想。”谢初道,“你那两个哥哥都多大的人了,不过禁足而已,能有什么事。” “……表哥,”沈令月敏锐地察觉到了谢初情绪的变化,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大哥和二哥他们?” 自然不喜欢,不但不喜欢,还有些厌恶,谢初心道,但他只能低下头,笑着用反问的方式把话岔开:“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我只要喜欢你一个人就够了。”沈跃沈蹊不稀罕这份兄妹情,他还是要帮沈令月瞒着的,糟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沈令月再为这个伤心。 沈令月果然面色一红,却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顺着把注意力转开,而是嗔笑着道:“表哥,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别老摆出这幅油嘴滑舌的腔调。” 说完这句话,她就慢慢安静下来,笑容也敛了,轻声问道:“你不喜欢他们,是不是?” 谢初别开目光思忖片刻,承认了:“我是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沈令月有点着急,“你之前不还跟他们联手来对付沈霖吗?你和大哥难道不是故交吗?” “知心挚友是故交,泛泛之交也是故交。”谢初道。 没想到谢初和沈跃的关系这么冷淡,沈令月有些意外,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慢慢升起了一个猜测:“表哥,你是不是因为沈霖和苏力金他们才和大哥合作的?要是他们两个没有来招惹我,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沾上这些事了?” 她说不清是心里什么滋味,愧疚与不可置信夹杂着慢慢涌出,原来谢初被关了那么久竟和沈跃沈蹊毫无关系,全都是为了她? 是因为她,他才在天牢里待了半月之久? 谢初一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他撩开沈令月滑落至颊边的一缕发丝,温柔道,“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眼前吗,以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 沈令月乖顺地点了点头,将脸整个埋入谢初的胸膛里:“好。” 两人就这么在亭子中相拥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谢初才松开了手,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了。来,我先送你回去。” 沈令月点点头,转身去拿石桌上放着的陶罐:“有劳表哥。” 谢初一笑:“跟我客气什么。” 就这么一路陪着到了鸣轩殿门口,谢初正要和沈令月告别,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薛成却从另外一条路上转了出来,正巧遇到了两人,当下便笑着上前见礼道:“奴才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将军,可真是巧了,陛下才命老奴过来给公主送东西,就在宫门口遇上了二位。” “东西?”沈令月和谢初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笑道,“父皇要送我什么东西?” 薛成笑道:“不是陛下,是太子殿下与蜀王殿下送给公主的贺礼,两位殿下不好出府,不能亲自给公主贺生送礼,只好命人转交给陛下,陛下一收到,就差老奴过来送给公主了。” “大哥二哥他们给我的贺礼?”沈令月这下是真的惊奇了,“可贺礼不是该随着礼单一起送过来的吗,怎么……”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陛下只是命奴才将东西送给公主,却没说是为什么。”薛成一甩拂尘,唤了身后几个抬着东西的内侍上前,“还不快把东西呈给公主?” 几个内侍听命上前,把抬着的两个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呈给沈令月看,分别是一盒精致的头面首饰与一份卷轴,沈令月只看了一眼就拿过了卷轴,在宫人提高的灯笼下打开来看了,却不想这卷轴大得很,她一人无法展全,饶是如此,也足够她看清这是份什么卷轴了,登时惊喜不已:“是嵇秧的画!这一定二哥的贺礼,是不是?” “公主聪慧,”薛成点头哈腰地笑着,“此份卷轴正是蜀王殿下送给公主的生辰贺礼。” 沈令月喜不自胜:“二哥可真是本事大,我本以为有一幅上明节历图已经是得天之幸了,没想到还能再得一幅嵇秧的真迹,真是太好了。有劳公公转告二哥一声,就说我很喜欢他送的贺礼。”顿了顿,又上前翻了翻另外一个盒子里的头面首饰,拿起一根簪子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大哥送的也很好,只不过他定是偷懒了,这些东西男人可不会挑,一定是让嫂子做了军师,他才不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头面首饰呢。” 薛成笑得皱纹叠起:“奴才记下了。”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等着沈令月命鸣轩殿的宫人把两个盒子都接过了,才带着手下的内侍行礼告退。 等薛成走远后,谢初看向还沉浸在欢喜之中沈令月,问道:“你很喜欢嵇秧的画?” “不止嵇秧,”沈令月道,“十六居士的画我都喜欢,只不过嵇秧现存的真迹最少,所以能得到他的画我最激动。” 谢初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想必在这所有的及笄礼中,这定是你最喜欢的一份贺礼了?” 沈令月张口欲言,却又止住,歪头笑着看向他:“你猜?” “我猜不是。”谢初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 谢初道:“你猜。” 沈令月又气又笑,抬手拍了他一下:“不许学我!” 谢初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恰好按在她戴着的玉镯上:“你这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可得改改,要不然不小心打碎了这镯子,我可没有第二个送给你了。” 沈令月面颊一红,咬唇笑道:“呸,谁稀罕你的东西。” “不稀罕?那还我啊。” “不还,到了我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了,不喜欢也不还给你……” 第116节 * 翌日一早,沈令月就去了芷阳殿给皇后请安,她已经及笄,梳的发式也与往常不同,皇后在扶了她起来后就拿过了一早准备好的琉璃碧玉钗给她簪上,又命宫女拿铜镜过来给沈令月照着,笑道:“这是母后特意命尚宫局给你打磨的玉簪,你看看,可还喜欢。” “母后,这簪子真好看。”沈令月最喜琉璃制品的珠钗,皇后显然深知她好,这根簪子完全就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式来打磨的,看得沈令月满意不已,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还不够,还想抬手摸一摸,却被皇后眼尖地发现了她戴在手腕上的玉镯,顿时轻咦一声:“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往常不是最不喜戴玉镯这类易碎的首饰的吗,怎么今日却戴上了?” 沈令月立刻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忽然改主意了,觉得戴着也挺好看的,还能养玉,就……戴着玩玩。” 一见她这个反应,皇后就什么都知道了,当下笑道:“怕是并非玉镯得你心,而是这送玉镯的人得你心吧。” 沈令月有些羞怯:“母后!” “好,母后不说。”皇后含笑道,“只是你既然戴了玉镯,以后行止也要得体些才是,这镯子可不只是及笄礼,万不能打碎了。你也是大姑娘了,母后不奢求你能娴雅贞静,但凡比以前文静一些,母后就知足了。” “母后,”沈令月不依道,“女儿从前也很文静的。” “你若也能算文静,那这天下可就再没有爱胡闹的姑娘家了。”皇后打趣了一声,就命云珠拿礼单上来,“这是你生辰及笄所制的礼单,文武百官、嫔妃命妇、公主皇子,所有送给你的生辰贺礼都记在这礼单上了,往年你生辰,你的礼单都有母后帮着一起整理,如今你已经及笄,也是该独自锻炼锻炼了。云珠,带公主去库房,好好清点一下礼单。” 若说过生辰的哪个阶段最让沈令月期待的话,那就是清点礼单的阶段了,虽然许多送礼的人她都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给她送上珍贵的贺礼,皇后已经陪着她清点过几次,流程她都已经熟记在心,便大大方方地应了是,跟着云珠去了库房一番清点,把礼单都清点整理完毕了,又命人都送去鸣轩殿,这才回到了里间,由全程看着的云珠向皇后汇报情况。 皇后听了,夸了沈令月一通,又说了些话,教了沈令月一些关于茶道的知识,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正要留她用膳,紫宸宫的尚宫却过来请母女两个前往殿内与陛下一道用膳,母女二人就去了紫宸宫,陪着皇帝用了一顿热闹的午膳。 膳罢,沈令月先回了鸣轩殿,皇后却是在紫宸宫又陪了皇帝半晌,才缓缓道:“听令儿说,陛下昨晚命人把跃儿和蹊儿的贺礼都送到了鸣轩殿去?” 皇帝闭着眼点点头:“皇后是不是很奇怪,这贺礼本该由尚宫局送到你那去,却如何到了朕的手里?” 皇后沉默片刻,轻声道:“是他们自己送到陛下手里的?” “兄弟俩行事都一个样,求着御林军把贺礼送到了朕的手里。”皇帝哼道,“他们哪是在给令儿送礼,这是在借着送礼的由头向朕示弱呢,让朕心软,顾念起和他们的父子亲情来。” 第90章 兄妹 “蹊儿还算是有点心, ”皇帝继续道,“知道投其所好,送了令儿感兴趣的丹青画卷。跃儿, 哼,就只会做些面子功夫,连令儿都看出来了那贺礼是太子妃挑的, 你让朕说什么好?他最近行事真是越来越浮躁了,没了半点往日的沉着冷静,朕以前还嫌他待人接物太过冷断, 没想到现在还不如以前,太子该有的决断和魄力通通都没了,真是要气死朕!” 皇后试图为沈跃辩解:“跃儿自小顺风顺水地长大, 没受过什么挫折,此番责罚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心慌之下行事难免有失妥当……” “若是别人, 尚情有可原, 可他既然身为太子,行事就不能有失妥当。”皇帝道,“朕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来培养他,让胡威武等天下最有学识之士来当他的三师三少, 自他十六岁起就带着他陪朝听政, 给他攒人脉、积威信,有多少太子能像他这般好命,有个皇帝老子手把手地教着带着?就是个傻子都能被教得会说几句人话了, 他却是越来越不像样!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越说越气,到最后更是重重地一拍身旁几案,把皇后吓了一跳:“是臣妾教子无方,陛下有什么火就冲着臣妾来,切莫气坏了身子。” “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来呢。”皇帝安慰地握住她的手,“就是有错,也是我们夫妻两个的错,跃儿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没有经验,或许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教导的方法,好在他现在还年轻,还有时间扭回来,皇后不必自责。” 皇后愣了愣:“陛下是想……?” “朕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考察考察他,看看他会有何等反应。”皇帝道,“朕希望他能真正地反思这件事,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了,担负起一个太子该负的责任来。” 皇后有些忧虑地蹙起眉来:“这样能行吗?那孩子就喜欢钻牛角尖,臣妾怕——” “不行也要行。”皇帝道,“只有咱们的孩子才有资格继承大统,蹊儿身患腿疾,且心思深沉,帝王之位不适合他,剩下的只有跃儿,他是唯一的储君人选,只凭这个,他也不得不把这个太子当好。” 或许是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重,说完这一段,皇帝又缓和了语气道:“菡儿,你要对跃儿有信心,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万一就差了那么一点呢? 皇后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她还维持着理智,知道这些话绝对不能说出来,在最后关头止住了,把它们都压进心底,面上挤出了一个微笑道:“是,臣妾相信,跃儿定能像陛下一样成就大器。” 皇帝笑着颔首:“正是如此。” 因着下午还有朝议,皇帝一贯会小憩上半个时辰,皇后便伺候他睡下了,自己则是回到了芷阳殿,打起精神管理起后宫内务来,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宫女来报镇国大将军谢何臻求见。 谢何臻的到访在皇后的意料之内,她很快允了,让宫女带了谢何臻进来,并且不等他行跪拜大礼就亲自上前扶了他起来,亲切道:“哥哥快起来,你我本是兄妹,何须如此多礼?” 谢何臻推拒着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娘娘不可,君臣在前,兄妹在后,娘娘贵为皇后,臣自然要行礼拜见,此为礼数。” 皇后无奈一笑:“数月不见,哥哥还是这般恪守礼数。”见谢何臻还想推拒,只得开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让谢何臻起了身。 兄妹两个在雅兰阁坐下,等宫女端上瓜果茶水之后,皇后就屏退了众人,问谢何臻道:“哥哥怎么这个时候来?陛下不是正在朝议?” 七月的天气已经不再燥热,却依旧鲜有凉意,谢何臻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解暑,这才道:“陛下朝议乃是为了商议大赦天下一事,武官不需就议,臣是专程过来找娘娘的。” 大赦天下并不是随口说说就行的,赦免的范围、赦免的对象等具体细节都要经过仔细斟酌才行,皇后也知道这一点,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不知哥哥专程来此所为何事?” 谢何臻低头握着茶杯,半晌没有说话。 皇后也没有催他,只耐心地等着。 终于,他斟酌着开口道:“微臣此来,是为了求娘娘一件事。” 皇后道:“哥哥是不是想推拒初儿和令儿的这门亲事?” 谢何臻惊讶抬头:“娘娘如何——” 皇后笑着道:“本宫如何知道?哥哥,若是昨天晚上我没有打断你的话,哥哥是不是就准备当场跟陛下推拒这门亲事了?” 谢何臻苦笑:“原来娘娘早就知道。” “哥哥来之前,妹妹心里也只是隐隐有个猜测。”皇后缓缓道,“来之后,这猜测就被证实了。” 谢何臻犹豫了会儿,叹着气承认了:“不错,微臣是想推拒这门亲事。并非微臣嫌弃公主,只是咱们谢家如今的情况是步步都得谨小慎微地走着,半点差错也不能出,又怎么好在这种关头娶公主呢?” 皇后道:“哥哥若是为此担忧,那大可不必。陛下一直都有亲上加亲的意思,早些年哥哥还在长安时,陛下就想给他们定下娃娃亲了,只是被我劝住了,说是还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才好,这才没有定下。之前……我和陛下都以为令儿那孩子喜欢别人,这才没有再起亲上加亲的心思,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却自己走到了一块,陛下为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满呢?” 她想起皇帝在提及此事时怎么也忍不住的得意神态以及那一句“朕就说朕的眼光准吧”,忍不住低头一笑。 谢何臻却是忧心忡忡:“陛下或许会乐见其成,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之前御林军逼宫,被我和初儿共同击退,按理来说,陛下本该分赏此功,可最后却只赏了初儿一人,娘娘可知这是何意?” “哥哥的意思,是说陛下已经觉得哥哥赏无可赏,这才只赏了初儿一人吗?” 第117节 谢何臻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皇后微微笑了:“哥哥多虑了,哥哥的兵权是陛下给的,陛下若想收回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如何就会这么想呢?依妹妹看,陛下只封赏初儿一人,一是因为他曾经在天牢里被关了半个月,封赏的同时也是安抚,二是为将来打算,哥哥还不知道吧,陛下已经选定了一处地方,要作为赐给初儿的将军府呢。” 她这话本是安慰之意,可谢何臻看上去却更忧心了:“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对初儿太过厚爱,初儿又是那么个乖张的性子,现在朝中虽然无人敢面其锋芒,可暗地里却是颇有微词,一旦有朝一日陛下对初儿不再偏爱,那——” 皇后道:“哥哥此虑更是不必,陛下很欣赏初儿,成亲之后更有令儿在,哥哥不必担心。” 谢何臻紧皱着眉:“娘娘,这门亲事不仅对谢家无益,于娘娘和太子也是无益,如今太子势微,正是需要朝中人手的时刻,谢家无论如何也是永远站在娘娘这一边的,可旁人却是未必,倘若三公主嫁给别人——” 皇后猛地沉了脸,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哥哥!我生令儿下来不是为了让她给我们母子谋富贵的,更不会用她的终身大事来换取太子的前程!” “你不能意气用事!”谢何臻也激动了起来,他的眉心打成了一个结,甚至连敬称都不再用,拍案而起道,“你明明知道初儿和令儿成亲弊远大于利——” “什么是弊,什么又是利?是富贵,还是权势?”皇后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妹妹知道,哥哥自小便行事稳重,一直都小心翼翼、稳打稳扎地一步步走着,这才有了如今的谢家和妹妹,可稳重不代表谨小慎微,求稳也不全是上策!哥哥,这十几年来,为了求稳,咱们牺牲了多少东西?是哥哥远赴边关十年不回长安,还是妹妹亲自去劝陛下纳了顾媛,纳一个又一个的嫔妃?如今,你又要为了求稳而牺牲自己孩子的幸福吗?你于心何忍?!” 谢何臻被她的话惊到了,直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才道:“这——这怎么能算是牺牲呢?他们两个年纪还小,能懂什么情爱?多半是一时的心动罢了,只要分开一段时间,感情自然会淡下来,能是什么大事?便是牺牲,那也是应该的。谢家正处于风口浪尖,正是该韬光养晦的时候,实在不该沾这门亲事,陛下现在乐见其成,朝臣也没什么话说,可一旦有朝一日陛下变了态度,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娘娘,想想太子,想想我们过去忍下的苦,不都是为了将来吗——” 皇后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缓和了语气道:“哥哥的担心,妹妹都清楚,只是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就算妹妹不阻止,哥哥又预备如何跟陛下推拒这门亲事?不能高攀,还是什么别的理由和借口?难道就不怕陛下误会哥哥是在嫌弃令儿吗?这样做对谢家又有何益?哥哥,听妹妹一句劝,既然两个孩子都互相喜欢,就别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咱们养育孩子,不就是为了能让他们快快乐乐地长大、活得开心幸福吗?” “可是……” “哥哥,”见谢何臻仍在犹豫,皇后只能把话说得更开,压低了声音道,“不瞒你说,陛下现在对太子很不满,若是依照哥哥的想法,以令儿的亲事作为筹码来笼络他人,以此来给太子积攒人脉,你觉得陛下会高兴吗?还是会对太子更加不满,认为他毫无用处,是个只能靠着妹妹的软脚虾?” 谢何臻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缓缓坐下,叹息一声:“既然娘娘都这么说了,微臣也不能再坚持己见,只是……” 见终于说动了一点,皇后心头一松,继续道:“初儿聪敏机警,便是只看此次风波只有他一人安然度过这一点,哥哥就该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孩子,妹妹放心把令儿交给他,哥哥也该放宽点心才是。” 谢何臻看上去依旧思虑重重,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微臣谨记娘娘之言。” 一听这话,皇后就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认同她的话,是迫于无奈才应下的,但也不在意,只要答应就好,她很看好谢初,也相信那孩子会在日后用行动来消除她兄长的疑虑,让事情变得皆大欢喜。 商量完了事情,谢何臻也没有多待,很快就告辞回了军营,他一向严于律己,散值后还留在营里处理了不少事才回府,饶是如此,谢初也还没有回来,直到下晚时分,晚膳都摆上了桌子,他才慢吞吞地回了府,并且言明自己已经在军营里吃过了,不再用饭。 他说完就掉头准备离开,气得谢何臻把筷子一摔:“站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谢初在门口停下,背对着他道:“规矩?这府里有什么规矩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谢何臻气得就要拍桌而起,被张氏手疾眼快地拉住劝解,“老爷。” 谢何臻这才勉强忍下了怒火,沉着脸道:“你以后是不是都准备这样了,一早就离开,下晚了才磨磨蹭蹭地回来?那我看你干脆就不要回来了,直接住在章武营里更好!” “好啊,这主意不错,那我回房去收拾衣服,收拾好了就离开,不再来碍您老的眼。”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老爷。”张氏再度相劝,又把不赞同的目光投向谢初,“初儿,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爹说话?还不快对你爹认错?” “认什么错。”谢初哼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他对我的态度可也没好到哪去,上行下效。” 谢何臻冷笑:“好一个上行下效,你如此奢自满目中无人,竟也敢肖想公主?简直是痴人说梦!” 谢初轻笑:“那不是正合了爹的意?” “你——”谢何臻又被他气了个仰倒,还是张氏在一旁不断地劝慰着,这才咽下了这口气,咬着牙道,“竖子,你若还想娶到三公主,就给我好好地收收性子,要不然哪天陛下看你不顺眼了,把三公主许给了别人,我看你上哪哭!” 谢初一愣,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爹?” “傻孩子,”张氏也没想到谢何臻会说出这话来,惊讶的同时也忍不住为谢初高兴,连忙提醒道,“你爹这是同意你和三公主的事了,还不快谢谢你爹。” 谢初一时有些茫然,他睁大了眼,在张氏和谢何臻之间来回看着:“爹,娘,你们……”他终于慢慢反应过来,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芒,“爹,你同意我和三公主的亲事了?” 见他这副模样,谢何臻心中更是不满,但也只能道:“我不同意又能如何,你会就此歇了娶三公主的念头?怕是把整个谢府都掀翻了,你也会一意孤行地娶她,我能不同意?” 谢初惊喜交加,尤有些不敢置信:“爹,你真的同意了?” “傻孩子,”张氏笑着道,“快谢过你爹。” “免了。”谢何臻冷哼,“我可担当不起大将军的这一声谢。” 谢初这回倒是乖巧,立刻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谢,谢何臻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到底也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又有张氏从中斡旋,父子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最终逐渐和缓,恢复了该有的平和。 第91章 福气 七月中旬, 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酷暑之后,久违的雷雨终于造访了长安,风雨不歇地下了好几天, 直到把整个盛夏所积攒的暑气都洗刷了大半才渐渐止住,也是在这个时候,东宫忽然传出了皇太孙病重的消息, 让整个太医署忙活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治好了病症,保住了皇太孙的平安。 皇帝这回是连怒火也懒得发了, 在听闻皇太孙需要好好将养才行后,干脆命人将他抱进了宫里,交由皇后暂时照看抚养, 并发话道:“既然一府的大人都照看不好一个孩子,那就干脆别照看了,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吧!” 话发下去的第二天, 沈跃请罪的折子就到了御书房的桌案上, 皇帝打开来看了,脸色稍稍舒缓了些,却并未朱批,也没有给什么回复, 而是合上折子就把它放到了一边, 没有再去理会。 晚一些的时候,太子妃的宫牌也被递到了皇后的芷阳殿里,正巧皇帝也在, 直接就让人把宫牌拿出去退了:“现在想起来要请罪了,之前都干什么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被照顾成这样。拿回去,禁足就要有禁足的样子,以后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能擅自出入东宫,宫牌也不许。” 宫人兢兢战战地退下,皇后轻叹了口气,也屏退了众人,上前柔声劝道:“陛下,臣妾已经听房大人把事情经过都说了,并非跃儿他们不理事,而是请过去的太医一开始没有诊治出来,只以为是普通的病症,拖了些时日,这才弄成如今这副模样的。陛下难道忘了,御林军在半个月前曾经拿着跃儿的牌子来过,说是太孙身体不适,要请太医令诊治,当时陛下不还抱怨了几句,觉得跃儿有些小题大做吗?太医令没有及时诊断出太孙的病症,可实在怪不得他们夫妻两个,为人父母,难道还会有不关心自己孩子的吗。” 皇帝当然没有忘记,他当初还觉得这病来得蹊跷,特意命暗卫盯紧了东宫,免得那不成器的家伙又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后面皇太孙病势沉重,太医令在东宫进进出出时更是让人把紧了关,如今把孩子抱到宫里来养,除了让他能更好地修养之外,也是存了不让沈跃借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的心思。 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对皇后言明的打算,因此只道:“朕不是在生他们的气,孩子既然已经救回来了,那这件事也就算了。只是东宫里头就这么一个孩子,十几个人轮流照看着也能出这种事,想来是没尽什么心,既然如此,还不如抱来宫中养着,也免得那孩子大病刚好,又染上什么小病。” 皇后细声慢语道:“便是不尽心,也是奶娘下人照顾得不好,打发了他们,另寻几个可靠的就行了。太子妃毕竟是皇太孙的亲母,母子连心,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被抱到宫里,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这让她如何安心?” 皇帝冷哼一声:“朕又不是准备苛待那个孩子,有什么不能安心的。而且只是暂时抱过来养一段时日而已,等他病好了自然会送回去,现在把他抱过来,又能让他好好静养,又能让跃儿安心,把精力都放在正事上,不为这些琐碎事烦心,不是一举两得?” 最后几句话打消了皇后继续相劝的念头,比起太子妃是否会因为孩子被抱到宫中而牵挂不安,让沈跃能够专心正事显然更加重要,她微笑着道:“陛下说的是,那臣妾便暂时养着这孩子了。” 皇帝满意地点头笑了:“正是这么个理。不过你也不必怎么照看,宫中不缺人手,那孩子的饮食起居自有人照顾,一切事都不需你亲力亲为,让宫人去做就行,当心身体要紧。” “是,多谢陛下关怀。” 第118节 皇太孙的事就这么被定下来了,不说这件事在东宫掀起了怎样一阵波澜,也让前朝的氛围变得微妙了多少,单就沈令月而言,她还是感到非常开心的。往年这个时候她都在长林苑里过得惬意,甚至还能跟着皇帝出去骑马跑一圈,也过一把夏苗狩猎的瘾,今年因为一连串的事情直接把整个长林苑之行都取消了,每天在宫里不是书学六艺就是画画,腻味得很,谢初也不是天天都能来陪着她,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鸣轩殿里无聊地打发时间,因此一听皇太孙被抱到了芷阳殿,她的兴致就上来了,每每得了空就往芷阳殿里去看望她的小侄子,逗着他玩。 这一日也是如此,沈令月一下书学便去了芷阳殿,正巧碰上将一批新制的胭脂水粉送进宫给皇后验看的韩王妃,她便上前见礼,惹得韩王妃一阵夸赞:“多日不见,公主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水玉娇嫩的女儿。” 皇后掩袖一笑:“这丫头也就只有这时文静一些了,平日里疯得很,你可别夸她,免得她得意忘形,把你的话都当真了,又把尾巴翘上了天。” 韩王妃道:“臣妾这都是真心话,娘娘是没见过真调皮捣蛋的,那可真是叫人能把全部心力都用上,上房揭瓦的事都能干出来,王爷都被气着了好几次,唉……” “母后,”眼见着她们两个有聊上的趋势,沈令月连忙见缝插针地问道,“小侄子今日如何了?身体可好一点了?” 皇后一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来的。奶娘正在后头照顾着呢,你来得正巧,他刚睡醒,快过去吧。” 沈令月欢喜地应了,起身去往后殿。韩王妃也听闻了皇太孙被抱养至芷阳殿一事,好奇地问了几句,皇后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原因,就起身带着她也去了后殿,三个人一道去看望起皇太孙来。 皇太孙大病初愈,本来是没什么精神的,可架不住沈令月有一套亮晶晶又能响动的银饰,她一摇动手腕,那银镯上的细铃就会叮铃铃地响起来,惹得皇太孙咯咯直笑,眼睛发亮地伸出手来。 “公主可真是得太孙的欢喜。”韩王妃刚才曾试着将皇太孙抱来哄了哄,但没什么成效,只让他转动了下眼珠子,此刻见皇太孙被沈令月逗得咯咯直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方才我怎么哄他都没用,还是公主有法子,一来就让他咧了嘴,太孙这是和公主有缘呢。” 沈令月有些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他可是我的侄子。” 皇后轻笑:“小孩子都喜欢鲜艳晶亮的东西,你这银镯亮晶晶的,还会响动,哪个孩子见了不喜欢?少往脸上贴金了。” 沈令月理直气壮道:“哪有,这种银饰每个人都有,谁都能这么逗他,可是只有女儿才能逗得他这么开心。”她一边说一边从手腕上褪下银镯,拿着放到皇太孙眼前摇晃起来,“来来,笑一个笑一个,再笑一下,姑姑就把这镯子送你,哦哦,笑一下……” 银铃轻响,皇太孙极给面子,又咧嘴笑了起来,开心地在那手舞足蹈着。 沈令月见状大喜,很是爽快地把银镯塞到了他的手里:“姑姑说话算话,这镯子归你了。” 皇太孙笑着握住银镯就往嘴里放去,皇后连忙将镯子拿开,一边责怪地看了沈令月一眼:“你可别把什么东西都塞进他手里,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喜欢咬东西,他可才好一点呢,别因为你这个姑姑又害起病来。” 沈令月有些讪讪道:“我哪知道他会往嘴里放,我又没养过孩子。” 韩王妃扑哧一笑:“这倒是实话,不过公主也不必着急,想来这再过不久呀,公主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到时就可以知道是怎么养的了,娘娘说,是也不是?” 沈令月面上一红:“叔母说什么呢,怎么就扯到了这上面去。” 皇后也笑了:“你可少打趣些她,她呀,看着脸皮厚,实际上面皮薄得很,你再说几句,她就要跑走了。” “母后!” 见沈令月颊上飞红,韩王妃很是体贴地敛了笑意,柔声道:“都是自家人说说笑笑,公主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玩笑话罢了。想当年,公主在皇太孙这般年纪时也是这么的讨人喜欢,见人就笑,但凡见过的人就没有不喜欢的,陛下更是珍爱若宝,一得空就抱着公主在宫里到处转悠,便是皇后娘娘要见公主,也得排在陛下之后呢。”她说着,又掩帕轻笑起来,“当时大家都说,依陛下对公主的这番宠爱劲,公主将来的驸马爷可就惨了,需得过五关斩六将才成。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陛下那,公主可知,陛下是怎么说的?” 沈令月有些害羞,但更多的是好奇:“父皇怎么说?” 皇后与韩王妃笑着对视一眼。 皇后道:“你父皇当时就把眼睛瞪起来了,说这是自然,谁能娶到你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自然要好好考察考察,过五关斩六将如何够,最起码也得再翻一番。” “什么?翻一番?”沈令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那表哥他不就——”她猛地住了嘴,低下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余下的两人都轻笑起来,韩王妃道:“要是换了别人,公主是需要好好担心一下,可既然是谢大将军,那就不是什么事了,谢大将军文武双全,天纵英才,又得陛下青眼,想来是早就过了陛下的考验,就等着赐婚圣旨一下,把公主娶回家呢。”又叹,“谢大将军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公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皇后道:“我看未必,初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聪敏机警,又洁身自好,能够嫁给他,该是令儿的福气才对。” 这一下子,连银镯被人拿走的皇太孙都咯咯笑起来,直笑得沈令月涨红了脸:“母后!叔母!你们再这样取笑我,我就不来了!” 见她们还是笑个不停,她再也坐不住,跺着脚转身跑出了后殿,让二人又是好一阵笑。 第92章 游玩 下午的时候, 皇帝召开朝会商议事宜,谢初也在其列,等朝会一散, 他就拐道去了鸣轩殿,彼时沈令月正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手里的书卷也斜歪了大半, 留香一连小声说了几遍谢大将军求见才醒过来。 初初醒来时,沈令月的神思还有些迷蒙,睡眼惺忪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让人把谢初请进正殿里去坐着, 又让留香伺候着重新挽了一遍半散的云鬓,看着精神抖擞了些,这才去正殿里见了谢初。 沈令月才一进殿, 谢初就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她道:“你来得可真够快的,我才只喝了半盏茶。” “是吗?”沈令月莞尔一笑, 施施然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了, “那下次我再慢一些,让表哥你有足够的时间喝满一盏茶好了。” 谢初一笑,“好啊,我等着。”他边说边看向沈令月, 见她眸带水光, 面颊晕红,显然是一幅刚睡醒不久的模样,便道, “你刚刚在休息?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沈令月摇摇头:“没有,我也是无聊了才会睡过去的,表哥你来得正好,快跟我说说话,这几天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我都快无聊死了。” 谢初哦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给你打发时间的说书先生?” 沈令月抿嘴笑看着他:“不行吗?” “倒不是不行,就是……”谢初朝着她伸出手,“银子呢?不给钱,我怎么好白白给你讲呢?就算你是公主殿下,想听人讲故事说书,那也是得给钱的。” 沈令月嗔笑着就去拍他的手,却反被握住,抽了一下发现抽不出来,也就随着他去了,只嘴上骂道:“呸,谁要听你讲故事,你讲的故事就没一个好听的,干巴巴的一点乐趣都没有,还不如去太液池边逛逛。表哥,你还没去过那里吧?” 谢初一笑:“确实没去过。” 沈令月兴致就来了:“那正好,我也好久不去了,表哥,你陪我去一趟吧?就当是游玩一番,那里的景致可要比碧涟池美多了。” 谢初其实对太液池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既然沈令月有那个兴致,他也乐得做个陪同,当下点头应了,和沈令月一道往太液池行去,也没带什么宫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并肩而行着,间或聊上几句闲话。 行至中途,他随口提起皇太孙一事,并道:“因为这事,现在前朝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你猜猜,他们都在想什么?” 沈令月不久前才被皇后和韩王妃两人取笑过,现下冷不丁听到皇太孙三个字,立时就想起韩王妃关于孩子的那一番笑言来,心中一阵异样,脸也忍不住红了红,勉强定了定神才道:“你说他们?他们在想什么?不会是觉得父皇把我那小侄子抱进宫里来是因为对大哥失望了,准备把他作为储君来培养吧?” “听上去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谢初交叉起双臂,“但还真被你说对了,有些人就是这么想的。” 沈令月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们真的这么想?”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初,“这么荒谬的事都有人相信?” “一部分人吧。”谢初道,“毕竟前段日子出了那样的事,有些人有这个想法也是难免的。” “荒谬。”沈令月道,“父皇还没怎么着呢就在那里自作聪明,简直可笑至极。都是谁在这么想?” 第119节 谢初道:“总共也没几个人,大多数人还是保持沉默的,只是有些人心急,喜欢多想而已。” “这样才对嘛,”沈令月道,因为刚才的那番对话,她又想起了沈跃如今的处境,心里气闷起来,话里也带上了一些嘲讽之意,“明哲保身才是为官之道。” 谢初听出她的意思,不由笑了:“听你这话,像是两边都不怎么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官?” “什么样的都不喜欢。”沈令月冲他嫣然一笑,“我只喜欢你,除了表哥,我谁都不喜欢。” 谢初一愣,几分纠结地道:“这话虽然很好……可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 “错觉。”沈令月笑眯眯地挽了他的胳膊,抱怨道,“我说表哥,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对我讲这些朝中事了?听着只会让人心烦,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不说这些,别的也没什么好说了,你让我讲趣事,我自己都不知道几个,能讲什么?” “那就别讲,就这么走走也不错,反正太液池马上就要到了。”沈令月道,话音才落,她就眼前一亮,指着前方笑道,“才说着呢,它就到了。表哥,你看见那片白莲没有?这可是今年最后的一批白莲,之前都被雨打得蔫了,好不容易才又长得这么茂盛,你一来就见到了,可真是幸运。” 她边说边松开了谢初的胳膊,笑着朝那些白莲小步跑去,谢初为她这说变就变的脸色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笑着负手跟了上去。 “小心点,别掉进水里了。” 谢初说这句话时,沈令月正提着裙沿着池边的台阶拾级而下,根本就没把他这话听进去,甚至还在他靠近时舀起一捧水朝他泼了过去,直到尽了兴,她才停了下来,朝着他伸出手去:“表哥,我累了,快拉我上去。” 谢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捉弄我捉弄得手酸了,还想让我拉你一把?” 沈令月笑道:“玩闹而已嘛,表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为这点小事不满。快拉我上去。” “你是手酸,脚可没酸,自己走上来啊。” “这石头上都是水,要是我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可怎么办?”沈令月说得理直气壮。 谢初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下几级台阶拉着沈令月上了岸边:“真是服了你了。” 沈令月冲他灿烂一笑:“就知道表哥对我最好!走吧,我们去前面看看。” 太液池占地甚广,内有三座岛屿,其中一座便是有凡间仙岛之称的蓬莱岛,沈令月本想拉着谢初去蓬莱岛上逛逛,但因为时辰已经不早了,一来一回会错过晚膳,只得作罢,转而带着谢初逛起了东坡的园林。 园林内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假山池水精致优雅,两人沿着廊庑走了一段时间,沈令月就有些累了,在面朝着太液池的一间亭子里坐下,眺望起湖水风光来。 谢初倒是四下看了看,问道:“这附近有宫人吗?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 “有专门的太监宫女管着这里,时不时打扫清理一番。”沈令月摇摇头,继续望着湖面没有回头,“不过我还好,坐坐就行了,用不着那么麻烦。” 风起不歇,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带来了阵阵凉意,沈令月望着湖面的大好风光微微笑了,谢初却没有远眺风景,而是站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印有梨涡的脸颊与明亮的双眸,眼底盛满了笑意。 “不喝茶,拿点鱼食过来也是好的。”他笑道,“这湖这么大,一定有很多鱼,你不是很喜欢喂鱼吗?” 沈令月双手倚着栏杆托着腮,缓缓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这么费心费力地喂养它们,要是被某个人拿来烤了吃了,岂不是白白费了功夫。” 谢初挑眉:“这么记仇?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就是这么眦睚必报。”沈令月轻哼一声,“你要是嫌弃,大可不娶我,反正父皇也还没下旨赐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谢初食指轻点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我是要好好想想了。” 沈令月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好啊,你好好想想,记得要想得快一点,要是慢了,说不定在你想好之前我就已经嫁了别人,到时可就来不及了。” “别人?”谢初在她身边坐下来,“你还想嫁给哪个别人?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忍受你这么任性的脾气?我看你还是别去祸害人家公子了,安心嫁给我就好。” 沈令月笑盈盈道:“我倒是想嫁,可你能娶吗?父皇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口给我们赐婚呢,你之前不是说已经想到让父皇同意的法子了吗,这都快过去两个月了,法子呢?” 谢初笑容一僵:“这……你再等等,再等我一个月。” “谁要等你。”沈令月哼着声别过头,“我又不是非你不嫁,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搞得我好像除了你之外就嫁不出去似的。” “一个月,就一个月。”谢初道,这一回他的脸色正经了许多,“我的确是想到了法子,可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令儿,你就再等我一个月好不好?我一定让陛下在一个月后给我们赐婚,相信我?” 沈令月垂下眸,她本来还想说点促狭的话来逗谢初玩,可一想到谢初被关在天牢里的半个多月,那些话就都说不出口了,只能趴在栏杆上闷声道:“……好吧,就等你一个月。” 她转头看向谢初:“只等你一个月。” 谢初道:“一个月。”说着,他倾过身,凑过去在沈令月唇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绵长的吻。 * 八月初,沈令月的另外一个伴读、齐国公府嫡孙长女柯蕴知与其母终于在离开了长安五个多月后归来,沈令月听闻此事,立刻在柯家母女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就召了柯蕴知入宫,询问神医一事。 柯蕴知入宫拜见,对沈令月的询问知无不言,并道神医现下就暂居齐国公府中,若公主还有疑问,可亲自见他一面。 “见,自然要见。”沈令月几乎是立刻就道,她差一点就想让夏淳寅备车马出宫了,可人都站了起来,又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她的两位兄长被禁足,表面上是因为擅用部署图构陷他人,实际上却还是和岑勤纪鸣容犯了一样的错误,那就是瞒着父皇在私底下有小动作,她万不能重蹈覆辙。 神医一事,还是要先请示父皇才行。 “……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后,沈令月就变得冷静多了,她对柯蕴知道,“蕴知,你先回去,等我将此事禀明了父皇再行定夺。在此期间,除了齐国公府之外,谁都不能知道有这么一个神医的存在,你可明白?” 柯蕴知敛衽行了一礼:“蕴知明白,还请公主放心。” 第93章 吴名 柯蕴知离开后, 沈令月坐在殿里好好地想了一番说辞,这才起身在宫女的陪伴下去了延英殿。 皇帝正在殿内对赋临帖,见沈令月来了便搁了笔, 笑道:“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父皇新临的寒江赋,看看和你母后的那一幅相比谁要临得更好。” 沈令月笑着上前:“父皇用笔遒劲, 笔锋锐利,母后却是惯常写得一手簪花小楷,两者从根本上就是大相庭径的, 又如何能比呢?” 皇帝浑不在意,继续让沈令月上前一观,只道看看帖临得如何, 沈令月却没有应下,而是道:“父皇,女儿有一事相禀。” 皇帝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第120节 沈令月就把神医一事说了, 略去了柯蕴知曾经给她寄过一封信的事情, 只说柯蕴知回老家探望重病亲人,本以为回天乏术,却不想得遇神医,治好了亲人的沉疴旧疾, 柯家母女深感此人医术高超, 堪称神医,便把他带回了长安,将其举荐给她, 道是或许能治疗蜀王殿下的腿疾也不一定。 末了,她真切地对皇帝道:“父皇,我看那神医应该是个有真本事的,二哥的腿疾总是不见好,天阴下雨还会泛疼,总不能这么一直折腾下去,咱们就让那神医来治治吧?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皇帝皱了皱眉,脸上有几分怀疑之色:“那姓吴的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朕怎么没有听说过济州一带有一个姓吴的神医呢?” 沈令月道:“他姓吴,单名一个名字,籍贯……蕴知没有说,不过这不重要,蕴知说他一直都云游四方,居无定处,遇见病人就停下来救治,这一次是正好到了济州,遇见了那个溺水的男童,这才出手相救的。父皇若怕他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大可修书一封给济州刺史,以辨真假。” “这个不急,朕自然会去求证。”皇帝道,“只不过你二哥腿疾多年,整个太医署的人都对他这病束手无策,名医也请了不少,都说他这腿疾治不好,这吴名又有多大的本事,能有把握治好你二哥的病?” “他没说能不能治好二哥的病,只说在看过病人之前不能贸然下定论。”沈令月绕过书桌,走到皇帝身边挽住了他的臂弯,“正是因为这个,女儿才过来和父皇讨个主意的。这么多年来,给二哥看过病的大夫不说一百个,也有好几十个,每一次都大费周章地折腾一番,再摇头说治不好,二哥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定是失望的,再加上这两年也渐渐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神医大夫去给他治病,忽然间又请个人去给他看病,他就算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一定会抱期望的,可万一要是这吴大夫也治不好他的腿,那……” 皇帝看向她:“你的意思是要先把一把关,看看那姓吴的有几斤几两,到底是不是真的神医?” 沈令月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父皇可以把房大人他们诏进宫来,试一试那吴大夫的医术如何,要是医术平平,就不让他去给二哥看病了,要是尚可,便让他看一看,二哥的腿总不能这么拖着。”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采纳了沈令月的建议:“也好,那就宣房仁心、邹德佑、俞立诚、窦浦泽进宫,还有那个吴名,他现居何处?也一并宣进来,当殿考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柯家人说的那样是个百年难遇的神医。” 他一声令下,就立刻有人前往齐国公府去宣人进宫,与此同时,正在太医署研制药膏的房仁心等四人也被一道圣旨宣进了宫,一炷香后,延英殿里就齐聚了四名太医令并一位须发皆白的布衣老者。 那老者看着已有些年纪,却双目炯炯面色有神,向沈令月父女两人行礼时也动作稳妥,完全看不出一点老者该有的迟缓与颤抖。 “草民吴名叩见陛下,叩见公主殿下。” 见他这副模样,沈令月心里就有了点谱,身怀医术者通常身体也会比别人康健一些,看着精神气就不一样,看来这个吴名应当不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皇帝立于上首,面带三分笑意,却是不怒自威,询问道:“吴名?这名字倒是有趣。姓名有趣的人,通常都会身怀一般人所不能有的绝技,不知你可有什么长处?” 吴名叩首:“吴名一介草民,不敢妄称绝技,只是于医术一道稍有些钻研罢了。” “朕听闻你曾在济州救治了一名落水男童,将其起死回生,可有此事?” 吴名道:“草民的确曾于济州救治过一名溺水男童,却并非起死回生,乃是那男童性命尚在,草民不过略施救治罢了,并非有那等起死回生的通天之术。” 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赢得了皇帝的几分好感:“你倒是实诚,那朕再问你一句,你可知朕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吴名道:“柯夫人曾询问过草民能否医治腿疾旧患,却并未言明何人患有此疾,陛下宣草民进宫,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皇帝心中满意,看来柯家人还是很有些分寸的,没有透露是要给谁治病,皇子身患腿疾毕竟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就是他当年张贴皇榜广招天下名医时,也只说是寻访名医,没有具体说是为什么。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柯夫人既然问过了你,那你也该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名医都曾经看过此病,却都治不好,就是整个太医署,也对此束手无策,你的医术要比这些人都要高超吗?有把握能治好这种病?” 吴名垂着头道:“世间疾病千千万万,且因人而异,便是同一种病,患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会有不同的结果,在没有验看病体之前,草民不敢妄下定论。” “你这话听上去倒有几分道理。”皇帝笑了笑,“只不过话说得再漂亮,没有真本事也是不行的,朕今日宣你进宫,就是为了查验一下你的医术,你可有异议?” “父皇,”吴名尚未答话,沈令月就在一边笑道,“不知道这查验医术需要多久?这位吴大夫都是老人家了,总不好一直让他在地上跪着吧?” 皇帝一愣,拍额笑道:“是朕疏忽了,还是令儿心善,来人,给吴大夫赐坐。” 便有宫人拿着软垫上前请吴名坐下,吴名先是叩谢了父女两人,这才在垫子上坐了,表示愿意接受考询,以房仁心为首的太医令就在皇帝的示意下开始询问起来,四个人从脉经说到了灵枢经,又从明堂问到了素问,吴名都对答如流,在一些事例上还有较为新奇的见解,让房仁心都钦佩不已:“陛下,吴大夫于医术一道学识渊博,臣自愧弗如。” 他这话说得还是很谨慎的,只说了吴名学识渊博,至于真正的医术如何却并未断言,但皇帝心中已经有了数,点了房仁心以及另外三名太医令的姓名,道:“你们都是给蜀王看过病的,病症如何想必都心中有数,就由你们来将详情告知吴大夫吧,也好商量一下对策。”又对吴名道,“你今日暂居太医署,明日一早就前往蜀王府诊治病人,若能治好,朕不但重重有赏,还可以将你封为六品太医令丞,享有厚禄。” 太医令一般从七品官,就是房仁心也不过是正五品,六品的太医令丞的确算是厚赏了,吴名却道:“草民学医并非为了高官厚禄,乃是为了能以微薄之力救助世人,陛下厚赏,草民万不敢当。” 皇帝朗笑起来:“这些谦辞还是等你治好了病再说吧,现在说也不怕闪了舌头。好了,都退下吧。”话语间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满意之色,显然这个吴名的性格很是合他的胃口。 等那几人一退下,沈令月就迫不及待地道:“父皇,你看那吴大夫怎么样,像不像个神医的模样?” 皇帝笑着转向她:“你这丫头又在说胡话了,神医岂是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不过那个吴名的确是有一点真才实学,你二哥的腿疾或许真能让他治好也说不定。” “真的吗?”沈令月惊喜地笑开,“那可真是太好了,二哥的病总算是有点希望了,母后要是知道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件事要先瞒着你母后,”皇帝叮嘱道,“你母后为了你二哥的腿疾操了不少心,现在告诉了,万一还是治不好,岂不是白欢喜一回?先瞒着,等明日吴名诊过了再说。” 沈令月笑着点头应了:“女儿知道。” 望着她这幅乖巧可人的模样,皇帝心中感慨万千,想他的小女儿在这里为兄长忙前忙后,真心实意地盼望着他的病能好起来,那两个不成器的混账却是在暗地里算计亲妹,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心头冒火,但见沈令月笑容灿烂,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将怒气都埋进心底,笑着对沈令月道:“蹊儿能有你这么个关心他的妹妹,当真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一边带着她走到书桌后面,一同品评起他最新临的寒江赋来。 第94章 旧识 按照皇帝本来的打算, 是要让吴名在一大清早就由太医令领着去蜀王府的,但沈令月牵挂沈蹊近况,有心想见他一面, 也怕他不肯答应让吴名诊治,便央求皇帝让她领着吴名去,皇帝拗不过她, 只得允了,时辰也改到了午膳之后,又亲自点了六名大内侍卫跟随护送, 这才放心地让沈令月坐了车架出了宫,与吴名一道去往了蜀王府。 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就到了王府门前, 因为大内侍卫都被命令着做了寻常小厮打扮,未着披甲,他们一行人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出行的大户人家, 因此马车才一停下, 就有御林军上前驱赶,又在驾车的大内侍卫掏出皇帝手谕后大惊失色地跪下请罪,在沈令月表示不知者无罪后擦着冷汗站起身,回头吆喝同僚打开了王府大门。 沈令月蒙着面纱在留香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又命人去后头的轿子中请了吴名出来, 就在众人的跪迎下踏进了王府大门。 蜀王府虽然被御林军看管住了,但府内的一切运转还是跟往常一样,早在御林军打开大门时就有脚快的小厮去禀报了管事, 因此沈令月没走几步路就碰见了匆匆赶来的管事,在其带领之下经过抄手游廊去了大堂,而当她走进大堂时,沈蹊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 一见到沈蹊,沈令月就欣喜地笑开了,脆生生地唤了他一声“二哥!”。 “方才下人来报,我还有些疑惑,想着是谁摆这么大阵仗来我这里。”沈蹊笑着放下手中茶盏,看向正揭下面纱的沈令月,“没想到竟是三妹。三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沈令月随手把面纱交给留香收着,先是笑着说了一句“我很好”,就开始对沈蹊嘘寒问暖起来,先是问他这一个月来过得可还好,御林军规不规矩,有没有给他气受,又问他的腿脚如何,前一段日子下了许久的雷雨,腿疾还有没有再犯。 沈蹊一直都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听着,直到沈令月终于问完了那一长串的话,才含笑道:“有劳三妹挂心了,有两位太医令帮着针灸,二哥这双腿的毛病好了不少,就是前一段日子一直下雨,也没怎么犯病,不碍事。” 沈令月见他气色红润,精神气也不错,的确不像是在受什么病痛折磨的样子,心里就松了口气,笑道:“没事就好。” 沈蹊一笑,没有答话,把目光移向立在一旁的吴名,视线在触及他肩上挎着的药箱时顿了顿:“这位是……?” “这位是吴名吴大夫,”沈令月介绍道,“是一名难得一见的神医,曾经救活过不少奄奄一息之人,医术高超,就连房大人也自叹不如。父皇听闻此事,特意命他来给二哥诊治诊治,看看能不能治好二哥的腿疾。” 吴名也顺着她的话上前给沈蹊行礼:“草民吴名见过蜀王殿下。”皇帝和房仁心等人虽然没有对他明言过蜀王是为何人,但从沈令月和沈蹊刚才的那一番对话来看,这位蜀王很显然是陛下亲子,因此他依葫芦画瓢地照着昨日叩见沈令月时的情形也给沈蹊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第121节 沈蹊淡淡道:“免礼。”又看向沈令月,叹息一声道,“父皇有心了,只是我这腿疾已经犯了好几年,请了许许多多的大夫都看不好,我也已经认命了。三妹,你让这位吴大夫请回吧,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了。” “怎么会呢?”沈令月连忙道,“二哥,妹妹知道你不想再失望一回,可你的腿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就算有太医令帮着针灸减轻疼痛,但这么一直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二哥,你就让吴大夫看一看好不好?说不定他就有法子治好你的腿了呢?房大人也说了,这位吴大夫的确医术高超,有许许多多新奇的见解,或许真的能治一治二哥的腿疾也说不定。就算……就算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起色,那也没什么损失啊,只是耗费一点时间罢了。” 沈蹊沉默半晌,终于浅笑着道:“好吧,既然三妹都这么说了,那二哥就试上一试,总不能浪费了你和父皇的一片心意。”他在沈令月欣喜的目光之下看向吴名,平静道,“吴大夫是吗?就有劳你给本王诊治一番了。” 吴名微微躬了躬身:“草民不敢。” * 因着久病难治,蜀王府里有专门的院落用来给沈蹊治病及大夫落脚暂住,决定让吴名给自己看诊之后,沈蹊就命人把自己推去了那里,吴名和沈令月也紧随其后。 到得院内,吴名跟着沈蹊进了里间给他诊治,沈令月则是坐在外面紧张地等着,沈蹊特意命人给她泡了一壶她最爱喝的方山露芽,府里的丫鬟也端上了不少瓜果糕点,但她却依旧没有一点胃口,就这么紧张地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时辰,里头的竹帘才再一次发生了响动,沈蹊移动着轮椅缓缓而出,吴名也背着药箱跟在身后。 “怎么样?”沈令月连忙站起身,紧张地询问吴名,“吴大夫,我二哥这病能治吗?” 吴名沉吟片刻,缓缓道:“蜀王殿下患病已久,病气已入六经大脉,根治起来有些困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当真?”沈令月大喜过望,“吴大夫,你这话可是说真的?我二哥这病当真能够治好?” 沈蹊看上去也很意外,却也没有沈令月那么惊喜,依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道:“大夫此言属实?本王已经患病多年,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就算此疾无法治愈,本王也不会为难大夫,还请大夫实话实说。” 他这一说,沈令月又紧张了起来,看向吴名道:“大夫,你刚才的话应该都是真的吧?我二哥的病真的能被治好,是不是?” 吴名微笑着点点头:“蜀王殿下患的病的确有些难缠,却并非不能根治,只是需要许多时间,不能一蹴而就。” “没关系!”沈蹊还没说话,沈令月就已经兴奋地笑开了,道时间久不要紧,只要能治好就行,一个劲地催促吴名给沈蹊医治,吴名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说是这病需要药浴一段时间,他需得回去询问一下太医令此前用过什么药浴的方子才能拟定药方,今日是治不成了,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行。 沈令月先是一口应允了,而后才想起正主还在一边,连忙看向沈蹊道:“二哥,你应该不会介意再等一天吧?” 沈蹊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二哥都等过来了,怎么还会介意这几天?三妹,这次真的要多谢你了,这一份恩情,二哥会记一辈子。” “二哥说错了,”沈令月笑道,“应该是多谢父皇、吴大夫还有齐国公府的柯姑娘才对,吴大夫是柯姑娘回乡探亲时遇到的,也是父皇命我将他带来给二哥诊治的,妹妹只不过是当个中间人而已,担不起二哥这一声谢。” 沈蹊但笑不语。 因为赶着让吴名回去拟定药方,沈令月没有多待就带着吴名离开了蜀王府,而在她进府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车架被大内侍卫移到了较为偏僻的角门旁。周围人来人往,饶是沈令月已经重新蒙上了面纱,也依然有人时不时地往她这里投来一瞥,短暂的惊艳之后又被她身边的大内侍卫给瞪得迅速转头离开。沈令月并不在意,搭着留香的手就准备上车离开,可就在此时,人群中却忽然有人轻咦了一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吴大夫?” 沈令月动作一顿,正弯着腰准备上轿的吴名也停下了动作,和她一起转过身看向来人。 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须发飘飘,眼含睿智,沈令月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到底是谁,倒是他在看见了沈令月之后一愣,有些意外地道:“公主殿下?” 沈令月这下记起来了:“军师?” 郭鸿云笑着给沈令月作了一揖:“想不到殿下还记得小人,殿下万福。” “是你啊。”沈令月虽然和郭鸿云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因为谢初的关系,她对此人观感尚可,便笑道,“你不是应该在章武营吗,怎么回城了?你们将军呢?”又看向吴名,“你刚刚是在喊这位吴大夫?你们认识?” 郭鸿云正欲解释,一只手就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一身黑衣劲装的谢初沉着脸出现在他的身后,语气森森道:“郭鸿云,我刚刚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才应了军令就忽然离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令儿?” “表哥!”沈令月惊喜不已,笑着上前一步行至谢初身旁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也回城里了?现在应该还不到散值的时候才对啊。” 感到惊喜的不只是她一人,谢初也望着她笑开了:“你——” 他刚要说什么话,吴名就走上了前,微微笑着对他作了一个揖:“草民见过将军。” “吴名?”谢初讶然,“你怎么来了长安?” 第95章 蹊跷 见谢初居然也认识吴名, 沈令月这下是真的惊讶了:“表哥,你怎么也认识吴大夫?”她扫视了一眼谢初和吴名,怎么也想不出这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会有什么交集。 直到郭鸿云上前解释, 她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在一年多前,谢初曾经率军于漠庭拦截了一列运送粮草的北越军,却不想反中了敌人的计谋, 那些缴获的粮草里混杂了不少在毒水中浸泡过的干草,战马一吃就中了毒,四肢乏力站立不稳, 有些更是直接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军医对此束手无策。也就是在这焦头烂额的关头,北越军来了一次偷袭, 好在马匹虽然中了毒,人都没什么大碍,一小部分精良的战马也都没有食用过毒草, 军队尚有一战之力, 就这么在谢初的带领下硬是拼着一口气杀出了重围。可这么多的战马要是损失,军中一定会元气大伤,要是再遇上北越军,绝对会全军覆没, 因此谢初命一列轻骑连夜疾驰回了边城去请大夫, 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马的,只要是会点医术的全都被请了过来,其中就有吴名。 “……那些干草浸泡的并非中原之毒, 毒性霸道罕见,请来的十几个大夫都没有办法,多亏了吴大夫医术高超,学识渊博,认出了此为何种毒物,研制出了解毒之法,这才治好了军中大部分马匹,保全了将军的军队。”郭鸿云缓缓诉说着,“将军见吴大夫医术过人,本想留下他当个军医,但见吴大夫年事已高,怕他受不住随军奔波,便只要了一些常见的疗伤和解毒方子就命人送他回去了。直到两个月后将军收兵回了青州,又遇见了吴大夫,这才请他在营里做了三个多月的军医,等到将军再次领军出征时,吴大夫也告辞离开了青州城,前往他处。” “原来如此。”沈令月恍然大悟,嫣然笑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看来你们还真是有缘分,几次三番地都能遇见,也算是旧友故识了吧。” 吴名拈须微笑:“相逢即有缘,老夫也没有想到会在长安城遇见将军。” 谢初也是一笑:“是啊,刚刚看见先生时,我也吓了好大一跳,没想到先生会出现在长安的街头,还和三公主待在一块。”他说着,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府牌匾,看向沈令月道,“你们请他来给蜀王殿下治病?” 沈令月点点头。 “那蜀王殿下的腿疾可还能治?” 一说到这个,沈令月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露在面纱之外的杏眼弯弯如月,“吴大夫说可以治好,只是要费一些时日……”说到这里,她忽然哎呀一声,懊恼道,“光顾着和你们说话,都忘了正事了!不说了,吴大夫还要赶着回去配写药方呢,表哥,你们——” 她话音一顿:“对了,我都忘了继续问了,表哥,你们怎么到城里来了?章武营不是在郊外吗?” 谢初道:“我来城里办一些事,你们既然赶时间,就快些回去吧,不用管我们。” 沈令月莞尔笑着颔首致了一礼:“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回头见,表哥。” 谢初一笑。 沈令月的车架缓缓离开之后,郭鸿云望着蜀王府感慨了一声:“蜀王殿下的腿疾一旦治愈,这宫中可就要风云再起了。” “随它起去。”谢初道,“只要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搅得天翻地覆都和我无关。” “可三公主——” “她自然有我护着。”谢初冷冷道,“要是他们以为我是个可以被轻易拿捏住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转过身,束起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走了。” 吴名回了太医署去询问太医令此前给沈蹊开过的药方,沈令月则是径直往紫宸宫而去,正巧皇后也在,她便大大方方地把吴名诊治的结果说了,果然让帝后二人一阵惊喜,皇后更是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直拭眼:“此话当真?蹊儿的腿真的能够治好?世间真能有此神医?” 沈令月连连点头保证:“是啊,母后,吴大夫医术高超,就连房大人都钦佩不已,他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的。而且他还在表哥的军营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军医,帮着救治了不少人,医术可厉害了,他一定能治好二哥的腿疾的。” 第122节 “好啊,总算是老天有眼,让你二哥得遇了神医……”皇后激动不已,“你二哥苦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拨云见日了……” 皇帝虽然深恨两个儿子不成器,对他们的疼爱却从来没有减少过,对于次子更是诸多愧疚,深憾不能治好他的腿,如今终于看见了希望,自然也是惊喜万分,笑道:“看来这一回总算没有找错人,朕一定要好好赏那吴名,还有把他带回来的柯家母女,朕都要厚赏!” “还有我呢,父皇。”沈令月笑着攀住皇帝的肩膀,“女儿可也是出了一份力的,要论功行赏,父皇可不能把女儿忘了。” “少不了你的,治好你二哥是大功一件,你想要什么赏赐,父皇都赏给你!” 皇后轻笑道:“陛下,可别太惯着这个丫头,当心把她惯坏了。” “不要紧,惯就惯了,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惯过来的?更何况今天朕心里高兴,来,令儿说说想要什么样的赏赐,朕都尽量满足你!” “嗯……那女儿可得好好想想了……” 当晚,皇帝就召见了吴名询问详情,本是想吃个定心丸,没想到却从吴名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草民在给殿下诊治时,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吴名跪坐在下方的垫子上道,“殿下的双腿有被针灸过的痕迹,其中大部分都是用来疏通经脉、以防气血淤塞的,可是有几个针灸的位置却偏了,扎了足踝阴经,此经主寒门,一旦有损便会寒气入体,在阴雨天更是会让人如同针扎一样地疼,难以承受。” 皇帝心中一沉,不动声色道:“说下去。” 吴名缓缓道:“人体内共有六脉十二经,足踝阴经难以察觉,一两次的误针也是有可能的,可草民观殿下气色,把其脉象,这根经脉却是时好时不好,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去故意损毁,又暗中医治,在其好透之前再次损毁……依草民之见,当是有人暗中作祟,在故意拖延病情,阻止殿下病愈之顾。” 皇帝沉默许久,才冷眼看着他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吴名磕了一个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乱语。” “这些话,你对公主说过了没有?” “草民没有透露一分,如今只有陛下知晓此事。” “既然有人暗中作祟,那蜀王的病可还能治好?” “只要足踝阴经不再损毁,草民便可慢慢医治殿下,或许不能让殿下行走得与常人无异,但也可让殿下从此摆脱轮椅,不再瘫坐。” “好。”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你下去吧,好好地给蜀王配药诊治。记住,今日之言,绝不能对他人透露只言片语,不然朕就要了你的命。” “草民遵旨。” 吴名退了出去,皇帝缓缓坐回椅上,陷入了沉思。 竟有人在暗中阻挠蹊儿病愈,那么难道当年蹊儿身患腿疾也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谁? 沉吟片刻,他伸手在桌上敲了三下,戴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过一会儿,就有一名暗卫自窗外翻了进来,抱拳跪在了他的面前。 “去查。”他沉声道,“蜀王当年到底是怎么患上腿疾的,这些年又是谁在给他治病,出入过他的府邸,通通都给朕查清楚。” * 吴名的药方很快就配好了,皇帝也发话停下了太医令对沈蹊的诊治,让吴名一人负责,对于沈蹊双腿的医治就这么开始了。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桂花金灿灿地开了一旬又谢了,很快就到了八月底,沈令月的心情也逐渐变得激动起来,不为其它,只为那即将到来的秋狝。 要知道每年她最期待的就是去长林苑避暑与秋狝这两件事了,今年没有避暑成,秋狝就成了她唯一的期待和慰藉,就算皇后以她已经及笄了为由不准她跟着皇帝出去狩猎,她也磨着让皇后答应了,再加上得知谢初也会一道随扈的消息,更是兴奋不已,差一点没有睡着。 八月廿七,皇帝正式起驾离开长安前往围场狩猎,沈令月本想骑马跟着,奈何皇后点头同意她去狩猎的一点要求就是她在围场之外不能骑马,无奈之下,她只得跟皇帝一道坐在御驾里,闷闷地听着车轮滚滚而过的声音与马蹄的不断奔腾之声。 御驾虽然舒适,茶点书卷也一应都有丝毫不缺,但沈令月依然坐得很闷,端正身姿地当了一会儿大家闺秀就忍不住了,偷偷地掀起车帘一角往外面看了去。 正是盛秋时节,长安城外开了一地的红花秋菊,一眼望去尽是姹紫嫣红的美景,美不胜收,沈令月沉浸其中,半晌才被皇帝的笑语给拉回神来:“令儿在看什么?” “女儿在看外面的风景。”她笑着回过头,“父皇也可以看看,这长安城外可美了,而且每年都美得不一样,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朗笑不已:“朕岂会不清楚?令儿难道没有听说过‘年年月月花开谢,长安城外始绝色’这一句诗?不是每个地方都可称为长安的。只是你不要尽顾着看风景,一些人和事物也要好好地看看,说不定就有了大发现。” 沈令月一愣,下意识地觉得她父皇这话意在谢初,因为她是直接坐了车架出内庭的,而所有随扈狩猎的人都在御桥那等着,今天还没有见过谢初一眼,就撩起了一线车前门帘,好好地往前头望了一眼。 谢初被划在亲卫的名单上,离皇帝的御驾很近,沈令月不过一会儿就看见了他,心跳顿时剧烈了起来。 他今天骑的居然不是常用的那匹大宛驹,而是她父皇赐给他的云中驹,这……这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令月心中忐忑,而皇帝的话更是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大雁之好、骏马之合,真是个好传统呐……看来,朕可以好好地期待一下初儿今天猎到的猎物了。” 第96章 猎雁 猎物? 沈令月心中一跳, 她应该没有误会父皇的意思吧?谢初这是想—— “父皇,”她放下门帘,绞着双手看向皇帝, 紧张道,“表哥他……” 皇帝笑容畅快:“朕看你今日还是别跟着去狩猎了,好好地在凤阳楼上等着比较好, 要不然到时初儿猎到了大雁,却不见你的人影,可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大雁! 沈令月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本朝传统,两家结亲之前需互赠马匹大雁,以示亲好, 是为大雁之好、骏马之合,谢初今日骑了云中驹过来,父皇又说他等会儿会去猎大雁, 难不成他真的要在今天向她求亲? 一想到这一点, 她的心就紧张地噗通直跳,更是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地对着皇帝道:“父皇,您可别乱说话, 说不定只是表哥的常骑坏了, 或者是看中了云中驹的脚程,这才骑了它过来。什么大雁骏马,他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呢, 父皇可别忽悠女儿。” 皇帝撑腿笑道:“是不是忽悠,过一会儿不就知道了?好了,就当做是朕的命令,今天你不准随朕出去狩猎,好好地给朕待在凤阳楼上,看看你表哥今日会猎什么猎物回来!” 皇家围场位于长安城郊的长林苑中,占地甚广、容纳百物,不仅有田舍屋房,更有行宫殿苑,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且西接深林,育有鱼鸟走兽无数,皇帝每年都会来上这里两三回进行狩猎,昼猎百兽夜宿行宫,于三月举行的长林盛宴就是由春蒐演变而来的。而自从长林宴代替春蒐之后,狩猎之况就以秋狝最为盛大了,不仅诸多文臣武官世家子弟随扈狩猎,以皇后为首的不少命妇女眷也会在稍后跟来,于行宫落脚休憩,或是游览山水景致,或是登高凤阳楼,一观狩猎所获。 沈令月则不同,她每回都是在清晨跟着御驾一块走的,和皇帝一起去策马狩猎,直到午膳时分才姗姗而回,可皇帝今天发话她不准跟着,她也只得一个人留在了行宫,眼睁睁地看着数骑绝尘而驰,又是失落又是紧张。 第123节 一个时辰之后,皇后携着女眷乘着车架缓缓来到了长林苑,在从宫人口中得知沈令月并没有随君狩猎、而是一个人待在行宫里时惊讶万分,安排尚宫去安顿其余女眷后就亲自去了沈令月暂居的春居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前几天还吵着闹着要随君一道狩猎的女儿在半途改了主意。 沈令月正望着庭院里的枫叶发着呆。 八月末旬,枫叶已经开始逐渐变色,有几株枫树更是完全变了色,深红的枫叶层层叠叠,尽显雅致,与她身上海棠红的滚边骑装相比却依旧要逊色几分。 她就这么坐在回廊之下,红装艳丽,发如泼墨,肌肤如雪。 皇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她笑着唤道:“令儿?” 沈令月一惊,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迎上前,笑着去挽皇后的臂弯:“母后,你们过来啦?” 皇后笑道:“用过早膳不久就过来了,倒是你,怎么没跟你父皇一道去狩猎?前几天不还吵着一定要去的吗,怎么现在却改了主意?” 沈令月脸一红,嗫嚅道:“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去,父皇明天不也还要继续吗,我明天再跟着去就好了……” 皇后和沈令月缓步行在回廊之下,微笑道:“那是谁以前老说,狩猎要第一天猎到猎物才有意思,才能算是头彩?” 沈令月一顿,心思下意识地偏到了谢初今天的头彩会是什么上面去,神情更加不自然起来:“反正、反正女儿今天就是不想去。”她梗着脖子道,“母后不也想让女儿安静一些吗?现在这样不是正好?” 皇后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而是笑着顺着这话说了下去:“这倒是。正巧你的几个姐妹们也都来了,正在凤阳楼上登高远眺,前几次你都玩性重,跟着你父皇就跑得没影了,楼也不登,不如就趁着今日补上。” 沈令月点点头:“嗯,女儿今天都听母后的。” 皇后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送了她四个字:“装乖卖巧。好了,既然你今天准备留在这,这骑装也不用再穿着了,先回房间换身衣服再说。” 沈令月便回里间重新换了一身滚雪细纱的对襟襦裙,她的四个贴身宫女都是跟着皇后的车架一道来的,得知她不去狩猎都意外得紧,但也很有分寸地什么都没问,服侍着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后就依照原来的规矩,由问颜画心留守居苑,留香和知意则是跟在沈令月的身后出了房间,一道去了凤阳楼,而后远远地侍立在一边,等候着主子的下一道吩咐。 凤阳楼身为长林苑中第一大亭台楼阁,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那精美的雕梁画栋,就是里间陈设着的一应物什也都大有来历,甚至还有几本罕见的诗集书册,但沈令月却没心思欣赏这些,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谢初骑着云中驹的那个身影,偶尔交错着“大雁之好、骏马之合”这八个字,整个人神游天外,不知置身何处。 沈令月立在栏杆后面怔怔出神,另外一边,几名公主却是倚栏远眺,望着不远处山头上漫山遍野的菊花轻笑细语,过了一会儿,五公主沈莲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惊呼道:“七妹快瞧,那边的一朵白菊像不像十丈垂帘?不是说这十丈垂帘极难养活吗,怎么却在山上开了一朵?难不成这野生的还比人养的容易活不成?” 沈蓉眯着眼细看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地摇摇头:“这儿离得有些远了,我看不太清,或许三姐能够分辨出来,她素来喜欢画这些花朵儿,想来应该比我们都要熟悉。”说着,她就笑着转过头看向沈令月,“不知三姐可认不认得那花儿?” 沈令月出神地望着楼外,没有回答。 沈蓉笑容一僵,面上添了几分尴尬之色,好在有大公主沈蔷及时上前,又笑着唤了沈令月一声,这才让沈令月醒过了神,恍然道:“什么?” “看来三妹是看着外面的风景看得入神了,”沈蔷掩袖一笑,“听闻三妹博闻强识,更是识得千种不同的花儿,快过来给我们分辨分辨,看看那一朵到底是不是十丈垂帘,若是真的,那可就太稀奇了……” 她边说边拉着沈令月走向她们看花的地方,沈令月不太想理会,可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姐已经嫁为人妇,鲜少能像今天这般与姐妹同聚,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便压下了那些有的没的的心思,强打着精神微笑起来,其余的几个公主见状,也都围了上去,一起品花看花好不热闹,反倒把最先发现那朵白菊的沈莲晾在了一边,让她不忿了好一会儿。 “装什么亲热呢,”她小声跟沈蓉抱怨,“平日里都一个个清高得不行,现在倒去贴起热脸来了,人家可不想理我们。”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哎,七妹你说,她往常不是一直都随着父皇一道出猎吗,怎么今日却留下来了,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被父皇罚了?” “五姐,你就少说两句吧。”沈蓉低声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沈莲撇撇嘴:“好什么啊,她不在的时候我们多自在啊,今天一多出了个她,气氛就全变了,败兴。她刚刚还对你摆谱呢,你怎么都不计较。” 沈蓉气也上来了:“你觉得败兴,我可不觉得,也不觉得她是在摆谱。你若不想待在这里,那就走吧,妹妹不陪着了,告辞。”说罢就扭头去了沈令月那,留着沈莲在原地咬牙跺了跺脚,也跟着一道上了前,挤出一张笑脸上去凑热闹了。 沈令月被簇拥着看了半晌的山花,皇后并韩王妃等命妇女眷也登上了凤阳楼,众人照着分位坐了,沈令月一看日头,就知道差不多到了她父皇那一批人狩猎而归的时候,顿时一阵紧张,再看谢初的娘亲张氏也在命妇堆里,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皇后发现了她的坐立不安,也看见了她鬓边细小的汗珠,立时关切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擦拭沈令月的脸颊,又命宫女上前打扇。 沈令月摇摇头,小声道:“女儿没事,就是热了些。母后,你们这是在等父皇他们回来吗?” 皇后点头一笑:“不错。往年不都是这样的么,你虽然没有跟着一道等过,但却是跟着你父皇回来的,应该知道才是。怎么了?” 沈令月当然知道,虽然没有明确的规矩说皇帝狩猎归来时皇后一定要在凤阳楼等着,也没有每个去打猎的人都要把猎物放在凤阳楼前空旷的地上、以此来评定品级的礼制,可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东西,老祖宗流传下来不是规矩却胜似规矩的规矩。 之前她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为此兴奋过,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今天跟着她父皇去打猎的人里有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她紧张极了,万一是她和父皇想多了,谢初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怎么办?她就这么傻乎乎地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被人知道岂不笑死。又或者她没有多想,谢初的确有向她求亲的意思,那到时她该怎么反应?是笑着接受,还是转身跑开,或者直接埋入皇后的怀里不抬头? 随着时间的临近,沈令月越来越紧张,手中的帕子都被她翻来覆去地绞了好几遍,而当她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奔腾声时,更是咬紧了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林子口,生怕错过了一点东西。 而就在马蹄奔腾声响起的下一刻,几声清越的鸟鸣声就自林子上方响了起来,惊起了周围女眷的一阵私语。 “娘娘,快看呐,是大雁。”坐在下首的韩王妃笑着对皇后道,“这可是好兆头。” 皇后浅笑颔首,视线扫过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极为紧张的沈令月,心中越发疑惑起来:“令儿?” “啊?”沈令月一个激灵看向她,却又在下一刻把视线转回了林子上方的大雁身上,见此,皇后也不再多说,无奈地摇了摇头就随她去了,跟着众人一道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一列遥遥飞翔的大雁。 大雁们展翅滑翔,由领头雁带领着轻灵飞过树林上空,而就在领头的那只大雁飞过树林边缘时,一枚羽箭却猛地从林中斜刺射出,贯穿了它后边跟着的第二只大雁,正中它的胸膛。 双雁哀鸣一声,直直地往地上坠下。 谢初骑着云中驹跃出林子口斜绕疾驰,在那两只大雁即将落地时一个弯腰,单手捞起了它们,高高举了起来。 与此同时,大地震颤,数列奔骑从林中驰出,将他整个包抄在了圈里。 “好!”皇帝勒马停驻,抚掌大笑起来,“果然是一箭双雕!” 第97章 赐婚 沈令月差点没忍住站起来。 谢初他当真猎了一对大雁! 不得不说, 谢初的这一手一箭双雕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凤阳楼上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有人惊叹, 有人赞赏,也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沈令月,惊讶中含着几分笑意, 显然猜测出了谢初此举是为的什么,皇后与张氏也在其中。 沈令月察觉到了,脸颊登时发烫起来, 她维持着原来的神情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看似端庄贤淑,实则心里头却是翻江倒海, 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她极力压抑着激动紧张的心情,紧紧地盯着下方看。 此刻,跟随皇帝前去狩猎的众人已经全都出了林子口, 护卫们将谢初团团围住, 其余的大臣和王孙子弟则是以皇帝为首在两边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半圆,正对着凤阳楼的方向,也正对着处于包围中心的谢初。 谢初被众人瞩目,却丝毫没有怵意, 反而拎起了手中的大雁, 像展示战利品一样牵引缰绳让云中驹原地转了一圈,让众人都好好地看了一回,端的是意气风发, 尽显少年锐气。 第124节 皇帝再次笑起来,偏头对旁边的谢何臻道:“真是虎父无犬子,何臻啊,你这个儿子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你了!” 谢何臻低头说了几句什么,沈令月没听清,但这不重要,因为在下一刻,皇帝就又看向了谢初,笑道:“朕答应过你,若你能一箭射下两只大雁,就答应你一个条件,现在你既然办到了这件事,朕也说到做到,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令月的心飞快跳动起来,周围的私语声也停了,众人都下意识地屏气凝神,静待着谢初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谢初翻身下马,捧着大雁来到了皇帝跟前跪下,高举起双雁道:“臣倾慕三公主许久,愿以双雁为聘,求娶三公主。” 众人一片哗然,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沈令月,命妇们多笑意和善,未出阁的姑娘家则是目带艳羡,夹杂着几个复杂的眼神,沈令月垂下双眸,试图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来,可绞紧的双手却出卖了她此刻紧张不安的心情。 真是奇怪,明明在长林宴上她还能谈笑自若地指谢初为驸马,怎么等到谢初反过来向她求亲时,她却充满了紧张,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楼下,皇帝笑容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了谢初会有此一举:“你想娶令儿?” 谢初低着头道:“是!”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有胆气。只是令儿是朕的掌上明珠,想要当她的驸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凭什么认为朕会答应你?想要当朕的女婿,不仅得过五关斩六将,还得身为同辈中佼佼者才行,你能吗?”他像是完全忘了沈令月曾在长林宴上亲自指谢初为驸马、而他也答应了这件事,以全然陌生的态度来对待谢初的此番求亲之举,显然是想借此重新考评一番。 谢初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朗声道:“臣愿一试!” “好!”皇帝重喝一声,拍了拍手,原本围绕着谢初的护卫就全部散了开来,几列御林军小跑着鱼贯而入,在整个场中形成了列阵之势。 谢初放下双雁,转头看了身后手执长戟的御林军一眼,神色不变:“陛下是想让臣闯阵?” “不止。”皇帝笑着指了指凤阳楼上高高挂起的牌匾,“看见凤阳楼的牌匾了吗?朕命人在它后面挂了一对同心玉佩,你若能取得它,并且让令儿收下,朕就允了你的求亲。怎么样,你可敢一试?” 谢初道:“敢!” “好,勇气可嘉。”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朕把丑话说在前头,取同心佩,你不能佩戴弓箭,也不能骑你的云中驹,更不能耍刀弄剑,只得赤手空拳地去取,还要闯过朕的御林军阵,稍有差池便会受伤,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得灰头土脸,丢尽你大将军的面子。如此一来,你可还愿意?” 谢初微微一笑:“臣不会受伤,陛下的御林军阵也拦不住臣。” 皇帝笑容愈深,看上去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就上前一试吧。” 谢初抱拳应了声是,就站起了身,一边卸下弓箭一边朝云中驹走去,把弓箭和大雁都放到了马鞍上,拉着云中驹走到一边。 安置好了云中驹,他就转身上前,与严阵以待的御林军面对了面。 没有给他准备的机会,几乎是在他转身立定的那一刹那,皇帝就抬起了手,见状,前三簇御林军立即执戟而上,朝着他冲了过去。 谢初身形不变,在长戟距离他还剩半丈之远时猛地抬手反箍住戟身,往下一压,整个身体就腾空而起滚过了那十几杆长戟。前锋的御林军见状立刻散开,由后面的援兵补上,此乃天星阵中的“闻动而散”一步,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动则散,倏忽之间,分合数变,使人失措,如此再来纵击,通常会辄胜不断。 谢初熟读兵法,也曾经用过此阵对敌,对这个套路熟悉无比,又见此阵缺少骑兵,心里就有了八成把握,当下夺了一杆长戟落地,弯腰作势横扫,在御林军执戟朝他下盘刺来时戟头点地飞跃而起,斜躺而下滑过又一批冲锋的御林军,双腿一绞绊倒一人,一个手刀劈晕夺过他手里的长刀就往前一挡,格住了另外几把向他砍来的长刀,同时双腿踢出,踹倒了周围的四五名御林军,就破了这一小簇朝他冲过来的“星点”,使原本严丝合缝的阵法出现了破绽。 要是再多给一点时间,谢初有自信能把整个天星阵都破了,但他现在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便没有纠缠,几个起落跃过一大批御林军就朝凤阳楼而去,期间自然也遭到了不少阻挠,但都被他一个个解决了,还借着他们手里的长戟飞跃登上了凤阳楼的二楼栏杆,又攀住上方的椽檐一个用力,就翻上了三楼,引起一片惊呼。 刚才皇帝说话的声音并不怎么大,也只是遥遥指了一下凤阳楼,因此凤阳楼上的众人都以为皇帝那一指指的是沈令月,也只知道谢初要闯阵,却并不知道他还要拿到同心玉佩,见到他这么翻上来都吓了一跳。 沈令月本就看他闯阵看得心惊胆战,见此情景更是一下站起了身,忍不住喊道:“表哥!” 谢初笑了笑,却没有停下动作,继续往上攀跃。整个凤阳楼只有三层高,再往上就是牌匾悬挂之处,他抓紧了突出来的椽檐就靠近了牌匾,伸出手去在其后面摸索,可正当他摸着一个玉佩似的东西时,上头却忽然出现了几名御林军,朝他甩出了几根鞭子。 谢初一惊,又很快定下神来,攀着椽檐的那只胳膊一用力,整个人往上翻去,右手用力一扯,就带着同心佩翻上了屋檐。 下一刻,几根鞭子就卷到了他的胳膊上。 他站着没动,冲着那几名御林军扬唇一笑:“这里离地可有几丈高,你们可得悠着点,别一个不慎把本将军摔死了。” 御林军动作果然一滞,他立刻趁着这个机会反手一拉,作势要带着他们一起往下摔去,几人大惊失色,连忙松了力道收回鞭子,等发觉有诈时为时已晚,谢初已经翻身下了屋檐,落到了三楼。 这一下子,大部分女眷都站了起来,面带惊色地看向忽然翻身下来的谢初,张氏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因为她深知这个时候该上前的不是她这个亲娘,而是三公主。 果不其然,沈令月上前一步,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地上下打量着谢初:“表哥?你没事吧?” 谢初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走上前对着沈令月单膝跪下,笑着呈上同心玉佩道:“公主。” 经过刚才的那一阵摸爬滚打,他身上染了不少尘土,好在他今日穿了一身鸦青的劲衣,倒也不怎么显眼,只是手背上的几道脏痕比较明显,与通体碧绿的同心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令月有些不知所措,她往外看了一眼,看不清楼下皇帝的神情,就偏头看向了皇后,再看向张氏,见两人都冲她露出鼓励的微笑,心下稍安,重新低下头去看向谢初:“这是……给我的?” 谢初笑着点点头:“还请公主收下。” 望着他像星子一样闪耀的眸光,沈令月心中就泛起一阵涟漪,她垂下眸,有些赧然地微微一笑,就伸手接过了玉佩。 皇帝在下面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当即哼笑一声,有些不满地笑骂道:“朕还以为埋伏在上面的人能让他下来呢,没想到还是被他躲过去了,臭小子,诈倒是使得挺溜!何臻,在这一点上他怎么跟你一点也不一样?” 谢何臻惭愧道:“是臣教子无方。” 皇帝摆摆手:“朕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年轻人嘛,就是该这个样子。来人!”他大声笑道,“传朕旨意,大将军谢初性通敏达,品行皆优,堪为良配,朕甚喜之,特赐婚于长乐永安公主,授封骠骑,赐大将军府,于来年三月佳辰完婚,钦此!” 第98章 结局 此话一出, 随扈在旁的兵部尚书徐暨就朝着皇帝抱拳笑道:“臣恭贺陛下觅得佳婿。”又看向谢何臻,“恭喜镇国大将军,贺喜镇国大将军。” 他这一恭喜, 在场的其他人都有学有样地道起贺来,包括被谢初打倒在地的御林军也都跪下贺喜,一时间道贺之声此起彼伏, 直听得皇帝笑容满面,点头不止。 凤阳楼上也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皇帝刚才的那道赐婚圣旨说得又响亮又清晰,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沈令月和谢初还杵在原地没有动作,皇后就已经带头上前恭喜了他们, 命妇和贵女也都跟着一一道贺,夹杂着对皇后张氏二人的贺喜,笑语不断, 倒把沈令月和谢初两人衬得有些无措起来。 也是直到此时, 沈令月才发觉她从谢初手里接过的是一对同心玉佩,并非单独的一块,只因为玉佩的图案被雕琢成了一左一右的模样,能够完美无缺地嵌合在一块, 这才没有察觉。 她稍稍一错手, 看似浑然一体的玉佩就被分成了两块,成了两尾弯起来的鱼儿模样。 望着这一对同心玉佩,沈令月的脸颊有些发烫, 但还是从中选了一块,递给了正在起身的谢初。 谢初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笑着伸手接过了玉佩。 周围人又是好一阵恭喜,沈令月脸颊发热,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一边听着那些贺喜之词一边与谢初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拢紧了手中的玉佩微微笑了。 第125节 * 原本,在众人狩猎归来之后,是要当场展示所得进行评定的,但因为谢初的求亲和闯阵之举,这事便往后推了,改为先开午宴,而因为赐婚一事,这一场午宴气氛较之往常要热闹许多,帝后二人都面带笑容,众人其乐融融地同坐一殿,看着竟比往年最热闹的除夕宴还要喜庆上几分,祝酒敬词更是长久不息。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高兴到了心眼里的,谢何臻就是一例,他在午宴上被同僚道贺,又要还酒又要寒暄,且因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便一直憋着,直到半个时辰后午宴散了,他才在左右无人时低声教训谢初道:“你今日的举动也太张狂了,一箭双雕就想求娶公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要是陛下拒绝了,你待如何?” 要是搁在以前,谢初说不定就又和他吵起来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因此听到谢何臻的喝骂也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笑着跟他解释起来:“爹,孩儿岂是那等不知分寸之人?一箭双雕只是个引子而已,真正让陛下答应赐婚的还是三公主接过了同心佩,若非三公主同意,陛下又怎么可能会答应赐婚?就是闯阵也只是校考我一番而已,跟赐不赐婚没什么关系。再说,不这么张狂,陛下还未必会答应呢。之前我也曾经低调过啊,在御书房里向陛下提过此事,可结果呢?陛下就是不答应。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低调不行,只能换一种法子呗。” 谢何臻冷笑一声:“你倒是挺能揣度圣意。” “反正我猜对了。”谢初负手往前走去,“而且陛下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的,不说御林军,就说那牌匾后面的同心佩,要是陛下不知道我会在今天求娶三公主,又怎么会放这些东西?” 谢何臻哼道:“你这般骑着云中驹招摇过市,陛下不知道你的心思就怪了。” “那不就得了?”谢初道,“陛下知道我的心思,却没有阻止我,而是可着让我去做,不就说明对此乐见其成?爹,你能不能别唠叨了,陛下都已经赐婚了,你还在这里说个没完,你怎么比娘还要唠叨?” 谢何臻一瞪眼:“我唠叨?我这是在为你好!你今日行事如此狂傲,惹了多少人的眼知不知道?” 谢初毫不在意:“那又如何?我今天要是低调行事了,他们就不会觉得我惹眼了吗?再说,陛下今日的排场会这么隆重,可不是因为我,换谁求娶三公主都会这样的。” 谢何臻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从鼻子里出了声气,骂了一句“你就这么狂下去吧,迟早有你吃到苦头的那一天”后就拂袖走了,留着谢初一人立在绿荫爬满的回廊之下,驻足顿了半晌,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一样微笑起来。 春居苑。 “公主。”留香掀起珠帘走进,笑着福了福身,“谢将军来了。” 沈令月正凝神细看着手中的同心佩,被留香的掀帘而入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把重点放到了她的话上:“表哥来了?”她欣喜地起身,将同心佩收入怀中,“还不快请他进来。” 留香抿嘴一笑:“将军已经在外间候着了,公主可要请将军入里间?”若是放在往常,她还不会说这么大胆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都已经赐婚了,那么请谢初入沈令月的闺房也没什么了,更何况这里还只是暂居之所,并非沈令月在鸣轩殿里的寝宫。 沈令月脸一红,显然也想到了差不多的事情,摇头道:“不了,还是我去大堂见他吧。”就这么把人请进来,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沈令月来到大堂时,谢初正负手在圆窗前立着,透过窗棱看向外面的景致,听见动静,就笑着转过身:“这里的景致倒是不错,红枫很漂亮。”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意妍妍地上前,“要是不美,我又何必每年都心心念念地来这儿避暑?若非冬天行路不便,我还想过来一观这里的雪景呢,附近的山头种满了青松,雪一下就能压一树的白雪,可比画上要壮观多了。” “现在也不错啊,有红枫,还有秋菊。”谢初笑道,“出去走走?” 沈令月慢慢道:“我么,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再过不久,父皇他们就要开始品评你们今日的狩猎所得了,你不去不要紧么?” “就算去了也没我什么事。”谢初道,“一整个上午我就猎了一对大雁,品什么评。” 沈令月就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表哥是怕被评为末等才躲来我这的?” 谢初只是笑着:“走不走?” 沈令月道:“去哪?” “随便转转,走到哪算哪。” 沈令月就看着谢初笑了:“表哥,邀请我还这么敷衍的,你可是头一个。” 谢初也笑着看她,眸光流转:“我是真心诚意邀请你的。” “看不出来。”沈令月端正了神色,“不过正好,刚用了午膳,是该消一消食,今天天气也不错,秋高气爽的,那就出去散散心吧。”她忽而展颜一笑,盈盈笑着拉过谢初的手,“走吧。” 两人就这么在回廊中漫起步来,午宴才散,女眷都在房中小憩,跟着皇帝随扈狩猎的也都去往了凤阳楼下,回廊中除了偶尔经过的宫人之外再无他人,只是每每都要向他们行礼问好,几次三番之后,沈令月就有些不耐起来,拉着谢初从回廊里下来了,不再走大路,改走了林幽小道。 就这么曲折地行了好一会儿路,沈令月才带着谢初来到了一条淙淙小溪旁,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了。 其间谢初一直都任由她拉着自己胡乱绕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到沈令月问起,他才笑道:“长林苑我又不熟悉,当然是你走哪里,我就走哪里了。” “不熟悉?不熟悉你怎么找到我住的春居苑的?” 谢初笑道:“公主,当你不认路时,除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之外,还有第二种选择的。” 沈令月被他忽悠得一愣:“……什么选择?” 谢初回答了两个字:“问路。” 沈令月呆了呆,反应过来后就嗔笑着抬手去拍他:“表哥!” 谢初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我这说的可都是实话。” 沈令月又笑又气:“谁要听你说这种实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实话本来就是没什么意思的嘛。” “谁说的?”沈令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我问你,你知道同心佩是什么意思吗?” 谢初笑容一顿,缓缓松开沈令月的手腕:“……你想知道?” 沈令月歪头看他:“你说,我就听。” 谢初笑着低下头:“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行了,说出来太腻歪了,你听得不好意思,我也说得不好意思。” 沈令月仔细一想,面上也多了几分赧然,这话……的确有点腻歪,说出来不太合适。 “那好吧,”她低声嘟囔一句,就靠着谢初的肩膀闭上了双眼,“就放过你一次。” 谢初偏过头,看着沈令月柔嫩的侧颜,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树叶洒下,在她脸上形成了斑驳的叶影光点,平添了几分静谧之情。 谢初就这么看了她有半晌,才伸手拢了她滑落在他肩头的长发,伸臂一揽,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察觉到他的动静,沈令月有些疑惑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个吻就轻轻地落了下来,带着些许干燥的暖意,如同这午后的秋阳。 同心佩。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126节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首尾呼应,本文的正文在这里完结了! 大家不要方,作者君答应的都会有哒,包括羞羞也会有,都会在随后的番外奉上,以及最终皇位花落谁家,都会写到~但因为番外时间线较为零散,放入正文会添加许多不必要的情节,所以正文就到这里结束啦,撒花~ 下本待开新文:《护妻日常》 段缱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巅峰的那个尽头。 爹是大权在握的大将军,娘是总揽朝政的长公主,自己被封长乐郡主,仙姿玉貌,众人为之艳羡。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霍景安,这个命为帝星、却因为不想当皇帝而被一道雷劈死的家伙。 *** 一句话:我爹是将军我娘是公主我男人是皇帝 男主重生,护妻小能手,1v1 he 不虐,婚后甜宠大苏文 喜欢的就先收藏一个呗~ 第99章 番外·一 九月初的时候, 在榻上躺了三个多月的孟邑王子总算痊愈了伤势,听闻此事,皇帝即刻让鸿胪寺卿去给他传了话, 大意为小国招待不周、让王子受惊了、王子总算伤势痊愈、朕甚感欣慰之类云云,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他可以带着他的那群使臣滚回孟邑了。 孟邑虽然是个小国,但苏力金到底也是一国皇子, 是外宾,按理来说是不该这么无礼对待的,但谁让他曾经心生邪念, 与如今被贬为庶人的四皇子沈霖联手在宫中搅起了一场风波呢,皇帝让太医令给他治伤、派人悉心照顾他已经是做足了一国之君的风范了,再给好脸色是肯定不能了。苏力金也自知理亏, 被甩了脸子也没有什么不满,和他的那帮子使臣利索地收拾好了行李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皇宫。 当然,因为有被刺杀一事的前车之鉴在, 皇帝还是要意思意思地加派点人手保护他的, 本来选个三品将军随车护送也差不多了,但令人意外的是,谢初却主动请缨,要走了护送孟邑王子返程这一差事。 不说前朝什么反应, 就说沈令月得知了这个消息, 第一反应也是:“表哥,你想在途中偷偷教训那个苏力金?” 谢初失笑:“我像是那么记仇的样子吗?再说,我之前都忍住了没教训, 现在教训他干嘛?你的气应该也早就没了吧。” “那可不一定。”沈令月拿签子签了一块切成丁的梨肉,“我虽然不气了,可你要是替我教训他,我也乐得看好戏。” “然后我就被打入天牢,再关上十天半个月。” 她忍不住笑了,将梨子丁递到谢初唇边,看着他咬下那一块晶莹剔透的果肉:“好啦,说正经的,你为什么要接下这个差事?平白无故的,护送他干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初笑着看她:“我要趁这个机会去青州一趟,把我的亲兵都带回来。” 沈令月一愣:“为什么?章武营用得不趁手吗?” “章武营是章武营,亲兵是亲兵。”他道,“等到你嫁过来,我总得有得力的人手来保护你,反正陛下赐的将军府那么大,住几打亲兵都没问题。” “怎么,”沈令月笑道,“觉得谢府不安全啊?” 谢初笑容不变:“哪有,你想多了,我就是想多些保障而已。再说,我搬出府,总不能把府里的家丁小厮也全部带出去,我爹和我娘可还要住呢。” “这样啊,家丁小厮不能全部带出去,那丫鬟呢?” 谢初低下头,肩膀因为发笑而有些颤动。 沈令月不满地拍了下他:“我在问你话呢,快回答我!丫鬟你准不准备——” 她没能把话说完。 谢初吻上去时还带着笑,他一边厮磨着她的唇瓣,一边咬着她的下唇含糊地保证:“不带……一个都不带……”而后舌尖探入,开始绵绵密密地亲吻起来。 九月初,骠骑大将军护送孟邑王子离京返程,于十月中旬带亲兵返回长安,让众人都小小地惊讶了一把:奏折上可是说了,孟邑王子是十月初九离开边关的,也就是说谢初带着亲兵返回长安只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不可谓不神速。皇帝听了更是哈哈大笑,直道他这是把带急行军的劲用到这上面来了。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而过,徐瑾与贺家的大公子贺岳晟订了亲,为此大发脾气,被徐暨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让沈令月哭笑不得,正好柯蕴知也回了长安,她就干脆免了徐瑾的伴读之责,只让柯蕴知来陪着她。 第一朵梅花盛开时,被禁足了将近半年的沈跃与沈蹊终于被皇帝放了出来,而沈蹊的腿疾也在经过吴名的药浴针灸之后好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走路,也不能久立,但偶尔支撑着站上一时片刻还是可以的,让沈令月振奋了许久。 十二月廿三,谢初照例在下值后来鸣轩殿,却意外地收到了一盏宫灯,做工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宫灯上勾描的图画全都是出自沈令月之手,一笔一划都很认真,于微小处见精致恢宏,足可见其耗费的心血。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这是送给我的?” 沈令月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点玩笑似的不满:“表哥,你也太闷葫芦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我之前特意问过母后,在心里记下了日子,这一个生辰岂不就错过了?这上面的画可是费了我许多时日才画好的,普天之下独此一家,你可别再弄坏了,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谢初笑道:“好,我一定好好收着它。” 沈令月却道:“收着干什么?宫灯就是拿来用的,你以后出门都得用这个宫灯,这样你只要一看见它就能想起我,不许不用它。” “……你既然这么想让我睹物思人,为什么不干脆送个玉佩或是香囊给我?” “玉佩你已经送过我一个了,再添一对反倒累赘;至于香囊么,我不会做这些针线活,想送也送不来。”沈令月答得理直气壮。 谢初有些哭笑不得:“那我是不是该叩谢公主殿下隆恩?” 沈令月还真点了点头,故作正经道:“嗯,叩吧。” 话才落下,她就忍不住自己笑了,上前一步扑进谢初的怀里,被大雪的冷意与梅花冷香绕了个满怀。 第二年的开春三月,桃花朵朵绽放,便是在这么个繁花盛开的时节,沈令月迎来了她出嫁的日子。 这是帝后二人唯一的嫡女出嫁,排场盛大,就是十里红妆都不足以形容,皇帝给沈令月准备的嫁妆早就超过了礼制所定的规格,但因为有她的及笄大典在前,也没几个人再反对这件事了,反正仓廪实足国泰民安,只要陛下平日里不奢靡无度,那这唯一一次的嫁女也就随他去吧,更何况反对了也不会有什么用,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在这个时候唱反调绝对会被陛下记恨,谁闲的没事干去做这些,就是胡威武,也破天荒地没有对此一事置过一词。 三月十三,宜纳采、宜订盟、宜嫁娶,是为黄道吉日,也是沈令月的出嫁之日。 一大早,几个贴身宫女就小声唤醒了沈令月,伺候着她沐浴更衣,而等她的长发半干时,皇后也带着六位喜娘入了殿,开始给她净面盘发起来。 将最后一枝九凤衔珠的金钗步摇簪进沈令月的发间,皇后终是忍不住红了眼,望着铜镜中描眉点唇的爱女颤抖了嘴唇:“你在母后身边陪了十六载,现如今……也终是要出嫁了……” 沈令月便握住了皇后的手,柔声安慰道:“女儿只是出嫁,不是不回来了,将军府离宫也没有多远,母后想见女儿,说一声,女儿就能出现在母后跟前,何必如此感伤?要是母后实在舍不得女儿,那女儿就半个月住宫里,半个月住表哥家,绝不让母后伤怀一星半点。” 第127节 皇后被她这话说得破涕为笑:“你这是什么话,哪有出嫁的女儿家天天回娘家的,而且那也不仅仅是你表哥家,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和你表哥两人共同的家了。” 沈令月道:“可宫里也是女儿的家啊。” “是,”皇后的笑容更加温柔起来,“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不多时,便有宫人来报小吉已到,沈令月就在皇后的搀扶下起了身,坐着銮驾凤仪去了紫宸宫,给皇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回到鸣轩殿时,以四公主为首的贵女都已经在殿内等着了,而很快,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就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沈令月才垂下凤冠珠帘,就被众女簇拥着躲到了屏风后。紧接着就是礼官的唱喏与喜炮声,待喜乐停止后,又接连响起了几阵琴音,歌谣诗词轮番而上,外面的动静越来越热闹,沈令月也越来越紧张,忍不住地想咬唇,又顾及到唇上的胭脂而生生忍住了,直到外面猛地爆发出一阵“谢将军!”“谢将军进来了!”的吵嚷声,她才一下坐正了身子,一颗心咚咚咚地跳起来。 谢初进来之后,鸣轩殿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直到他念了一首求女诗,周围才又响起了唢呐喜乐声,夹杂着众人的欢笑与叫嚷。 喜乐一起,沈令月就站起了身,被留香知意一左一右地搀扶出了屏风,凤冠上的珠帘随着她的步伐而微微晃动,喜服很是繁复,裙摆曳地,她得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才能展现出最优雅的姿态。 在离谢初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她停下了步伐。 下一刻,谢初就朝着她伸出了手。 沈令月缓缓伸出手去,指尖才触及他的掌心,就被他反手牢牢握住,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沈令月微笑起来。 她想起了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00章 番外·二 接下来就是乘轿了, 沈令月搭着谢初的手上了銮驾凤仪,吹吹打打的唢呐曲调一从百鸟朝凤变成花好月圆,车架就开始缓缓动起来, 谢初骑着披红挂彩的云中驹在前头慢慢带着轿子,赞者、陪嫁宫人及花童等人跟随在后,挑着提灯陪嫁一起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二十名花童边走还边撒着花瓣,如此一路撒到了麟德殿前。 谢初下马接沈令月下轿,在礼官的带领下进殿叩拜帝后二人, 先是叩谢皇恩,又以高堂之礼拜了两人,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几回, 本来还要再行几个大礼的,但皇帝见沈令月头戴珠冠、身披繁重嫁衣,不想让爱女这么折腾, 就摆手免了接下来的礼, 亲自扶了沈令月起来。余下的韩王等人见此,也都没有让他们过多行礼,如此一番见礼于皇室,等到文武百官吟咏祝福时, 午时已至, 麟德殿喜宴大开,谢初沈令月留下象征性地用了一筷子,以示同牢共食之后, 就在赞者的引导下离开了宫殿,紧接着去往宫门之外。 一出丹凤门,章武营的士兵就在前头给谢初开起了路,隔开了那些想要看公主出嫁的百姓。公主花轿以帷幕珠帘为屏障,沈令月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外面的大致情形,又因为唢呐喜乐吹得震天响,也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外面的人自然也看不清花轿里头坐着的她,不过不要紧,还有前头骑着云中驹的谢初呢,他本就生得俊朗,穿上喜服更是意气风发,英姿不减,长安的百姓多是见过一年前谢家父子凯旋归京的场面的,如今再见他娶公主,一个比一个兴奋,场面空前热闹。 沈令月出嫁,除谢初之外,最为激动的人非皇帝莫属了,他不仅张贴皇榜把这事昭告了天下,还想过派二三十名善财童子一路撒银子,让所有长安百姓都沾沾喜气,被胡威武怒而上折骂了一通“毫无天家之威”“独商者行此”后才勉强作罢,但也为此又多塞了十几旦的嫁妆,把随亲护送的人数从一百二十八名提到了一百八十八名,最后连沈令月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出面制止,这才罢了手,不再加塞各种东西。 不过就这些也足够让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长安繁华,百姓都安居乐业,平日也没什么大事,前两次公主出嫁也都是不温不火的,难得可以见一回这么大的场面,自然能来的都来了,不少人甚至都跟着迎亲队伍绕了长安城一圈,一直跟到了将军府,挤在兵卒后头看热闹。 公主出嫁,可另立公主府,也可随驸马住两人新居,皇帝给谢初建造了将军府,但也征求了沈令月的意见,询问是否要另立公主府,沈令月想也不想地就摇头拒绝了,反正将军府与公主府都只是个称呼罢了,因此两人的新居就是这一座雕栏玉砌的将军府,皇后为此还拨了一个老人过来,给沈令月铺路立威。 按照规矩,新娘子在过门时是要脚不沾地的,或铺设红毯,或由兄长相背,礼部本来定的前者,被皇帝改成了后者,但不等沈跃策马上前,谢初就骑着云中驹从前头折返而回,直接把沈令月从花轿上抱了下来,引起一片惊呼。 他也没管在场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人,抱着沈令月就朝将军府走去,直到他都快要踏过门槛了,前头的赞者和将军府的管事才反应过来,唱喏的唱喏,示意下人放鞭炮的放鞭炮,热热闹闹地跟在谢初身后进了府。 沈令月也没料到谢初会来这么一出,一开始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却也登时红了脸颊,把整个脸都埋入了他的胸膛,不敢去想周围人的反应,在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下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此时已近黄昏,谢何臻与张氏见到谢初抱着沈令月进中堂时都很惊讶,张氏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笑容,谢何臻则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也没说什么,在与沈跃见礼后就坐了上座,接受两个新人的行礼。 沈令月是公主,不需要像寻常新娘子一样对公婆行叩拜之礼,连带着谢初也不用这样做,二人只是对着两位高堂躬了躬身,就算是完成了见礼。接下来,留香知意捧着新媳礼上前呈给谢何臻张氏,问颜画心分发其余的见礼给在场的亲戚,众人收下拜谢之后,薛成就上前宣读皇帝赐宴的圣旨,拉开了整个将军府喜宴的序幕。 因为已经在麟德殿上行过同食之礼,这一回沈令月就没有再上座用膳,而是和谢初一道在赞者的引导下去了新房,在百子帐中行了夫妻交拜四礼。 等撒帐之后,整个婚礼的流程才算完成了大半,谢初去前头应付宾客,沈令月则是留下来净手洗面,让留香上前给自己拆卸珠冠簪环。 她今天累了一整天,又是磕头又是跪拜见礼的,只在早上用过几口,中午吃了一筷子,其它时间就再也没进食过了,此刻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等赞者离开,就连忙招呼知意上前,把包好的糕点递给她,好好地用了一块,勉强果了腹。 谢初回来时,沈令月已经卸了大部分的钗环,正坐在桌前支颐盯着唯一的一只酒壶看。 听见门被打开的动静,她抬起头,正对上谢初含着笑意的目光,愣了一下才道:“表哥,你回来了?” 谢初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饿不饿?我叫人端点菜过来?” 沈令月摇摇头:“没事,我刚刚吃了点东西,现在还好。” 留香知意上前小声告退,她允了,看着二女带好门离开新房,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开始没话找话:“今天可真是累死我了,前前后后磕了二十几个头,就是受册公主,我也没行过这么多礼,原来成亲都是这么麻烦的?那还能有谁受得了啊。” “因为是陛下赐婚,所以会麻烦一些。”谢初道,“这还算好的了,陛下带头免了不少礼,后面也就一切从简了,要是真按着规矩来,我们至少要磕上七十几个头,在宫里逗留更多时间。” 沈令月惊讶不已:“这么多?” “就是这么多。” “表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有些怀疑,“你看着可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东西的。” 谢初失笑:“就算之前再不在意,现在也得在意了,我可是要娶你,当然要做好一切功夫。”他边说边笑着取过桌上的酒壶,分别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沈令月身旁,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他没有再说什么下文,沈令月却知道他的意思,原本有些放松的情绪又变得紧张起来,不过好歹撑着没有在面上露怯,镇定地起身与他共饮了交杯酒,只是在放下酒杯时手有点抖,出卖了她的心情。 谢初注意到了,笑着安抚她:“别紧张,你是头一回,我也是头一回。” 沈令月抬起头,目光里带上了一丝质问和不满:“你还想有第二回?” 谢初笑道:“不敢。” 因为喝交杯酒的缘故,他二人靠得极近,他这一声笑语出口,沈令月就感受到了他的呼吸,脸就开始慢慢烧了起来。 “你身上有酒味,”她小声道,“外面很多人灌你酒了?” “还行,贺岳晟他们帮我挡了不少的酒,”谢初道,“是喝了一些,但还没到醉的地步。”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上沈令月发后的金钗。 那是留香特意留下的,只等着他回来亲手取下,属于结发礼中的第一步,他也明白,不过见沈令月情绪紧张,便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指腹摩挲着金钗被打磨的有些锐利的边缘,道:“金钗?你不是最喜欢琉璃制的钗子吗,怎么不戴它?” 沈令月红着脸,嗫嚅道:“这是规矩,就是……要用金钗的。” 谢初微微一笑,缓缓取下那枚金钗:“原来如此。” 金钗一离开,沈令月半绾的长发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散了开来,乌黑如墨的发丝在谢初的指尖柔顺地滑过,如风过池面,惊起涟漪,却不留痕迹。 第128节 沈令月心尖一颤:“表哥——”话还没有说完,谢初就打横抱起了她,朝着百子帐后的婚床走去。 第101章 番外·三 作者有话要说: 揽月湖。 三月时节, 暖风和煦,沈令月闲闲地坐在湖心亭中,闭眼享受着从湖面吹拂而来的丝丝缕缕清风, 心情舒畅。此为第二章,章节总字数不变,预知真实内容, 欢迎关注作者君微薄0双瞳烟华0,密码见有话说。 “哟,看来妹妹今日的心情甚好, 竟有兴致欣赏这等湖光风景。”一个含笑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你素日不是最厌这么一动不动坐着的么,怎么, 莫非是出嫁在即,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个女儿家的事实,开始学着矜持些了?”此为第二章, 章节总字数不变, 密码见有话说。 来人话音刚落,在亭中侍立着的宫女就连忙向其行礼问安,沈令月也惊喜地睁开双眼,站起回身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来人是一名锦衣男子, 眉眼间与沈令月有几分相似, 容貌俊朗,身材颀长,正是当今帝后二人的嫡长子、东宫太子沈跃, 只见他长眉一挑,就对着沈令月笑道,“妹妹好事将近,做哥哥的怎能不来到访贺喜?” “父皇下旨了?”沈令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下旨赐婚给我和谢初了?” 沈跃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才夸你两句呢,就又原形毕露了。” “哎呀,大哥,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沈跃平时没少这样说她,因此沈令月也毫不在意,只催促道,“你倒是说啊,父皇他有没有给我和谢初下旨赐婚?” 沈跃不答,含笑瞥了一眼侍立在沈令月身后的大宫女留香。 留香立刻会意,带着其余几名宫女退出了湖心亭,自己远远的在一旁候着,虽然没有像其余几人一样退得看不见,但也待在亭外,听不见亭中两位主子的谈话声。 沈令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心中一跳:“大哥?”沈跃这么做明显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跟她说,甚至连她的贴身宫女留香也听不得…… 沈跃要说的肯定是大事,而且还是一件对她极为不利的大事。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我、我被退婚了?”她结结巴巴道。 “胡说八道!”沈跃登时怒了,“你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着什么呢,谁敢退你的婚?我第一个饶不了他!而且你都没定亲呢,哪里来的退婚?谁来退?上哪去退?” “没定亲?”沈令月一愣,“父皇还没下旨赐婚?可他明明都答应了我,说是今天给我和谢初赐婚的。” 沈跃就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到底是东宫太子,多年所历练出来的威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虽说这一眼并没有他寻常看向下属来的那样严厉,使人后背发凉,只是含着淡淡的探究而已,但也让沈令月莫名地心中一虚,有些发憷起来。 “大哥,你这么看我干嘛?”她干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跃缓缓道:“妹妹,哥哥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相告。此事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可不能有半分隐瞒,要不然,就算哥哥再想帮你,也是枉然。” 沈令月更加心虚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心虚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好,你问。” “你到底喜不喜欢顾审言?”沈跃皱眉,“当日你在长林宴上挑选谢初为驸马,到底是真的喜欢那谢初,还是在和顾审言怄气?” “……” 沈令月觉得她快要疯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顾审言! 就因为她和顾审言多说过几回话吗?可那是因为那个顾审言实在文采斐然,又颇通音律,他总是能接上她的话,和她把天聊下去,并且不卑不亢,不像其他人,要么就战战兢兢,要么就谄媚讨好,所以她才喜欢找顾审言说话啊!她还和徐瑾谈得上话呢,怎么她们就是好姐妹,她和顾审言就是一对了?就因为他们两正好是一男一女?这都什么年代了,前朝程德朱的那一套歪门邪说都被摒弃多久了,怎么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误会?她要真喜欢顾审言,还会等到这时候嘛! 沈令月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平静:“大哥,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不喜欢那个顾审言!我就是和他多说过几回话而已,怎么你们都以为我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我早就去求父皇给我们赐婚了,还会等到现在?” 沈跃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就是想在长林宴上正正经经地指顾审言为驸马呢,结果你们两个正好吵了一架,你在气头上,那谢初又恰好拔得了头筹,你一气之下就选了他为驸马,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沈令月气急,忍不住顿了顿脚,“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难道要我发毒誓?” “哎,别别别。”沈跃连忙阻止,开玩笑,他若是因为这事逼得她发毒誓,改天父皇和母后就能教训得他连毒誓也发不出来,“好了,我也不是不信你,”他见好就收,“实在是接下来的话我不能贸贸然说,得先问清楚你对顾审言的态度才行。” 沈令月看向他:“什么话?” 沈跃这回问得有点小心了:“既然你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选的驸马,那你是真心喜欢我那表弟了?” 她点点头。 “那你喜欢他什么?”沈跃又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和那谢初虽是表兄妹,早年也曾在一起玩过几趟,可那毕竟是幼时的事了,你总不能从小就喜欢他吧?他十岁就被舅舅带着去边关镇守,直到半年前才回来,今年的除夕宴你又因为病了没去成,说起来,除了上次的长林盛宴之外,你和谢初都没有在长大后彼此见过一面,怎么你就喜欢上他了?” 这真的不能怪他多疑,实在是他这个妹妹真的和那谢初表弟没见过几次面,更何况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那谢初长得一表人才,又在长林宴上大出风头,她一时被晃得眼花缭乱,心神激荡之下就择了谢初为驸马也是有可能的。可这样头脑发热之下做出的选择又有几分是正确的?万一她嫁给了谢初之后又后悔了呢,又或者是当日胜出的人不是谢初,而是另外一个王公贵子,那她还会选谢初为驸马吗?这些都是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由不得他不问。 更何况今天早上谢初还找他说了几句话,这些问题就显得更加严峻了,所以他才会在早朝之后没有回东宫,而是直接往她这边过来,为的就是好好问一问这些话。 沈跃并没有把心中所想的这些都一一罗列出来,毕竟他这个妹妹虽然平日里行事冲动了些,但到底还是聪明的,这些问题一点就通,丝毫不用他多费口舌。 “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果然,在他说完那些话后,沈令月当即道,“你是怕我选谢初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以后会后悔,对不对?” 他笑着点点头:“妹妹聪慧。” “可我早就说好选驸马的标准了呀。”沈令月道,“两年前我就说过,我沈令月若要选驸马,那自然要选这天下最好的男儿来当。谢初胜出了长林盛宴,不就说明他是最好的那个吗,我自然要选他当驸马,有什么问题吗?” “……”自大夏开国以来,这长林盛宴就是皇帝选拔青年才俊的一个渠道,天下所有有点家世的男子都会削尖了头往里钻,为的就是能在此宴上一展才华,得皇帝青眼,所以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大夏的所有世家之中,于长林宴上拔得头筹者即为同辈中最为出色者这一点已经成为了共识,就连父皇也是默认的,他妹妹这话说得还当真没错。 谢初在长林宴上拔得了头筹——为同辈人中最出色者——他的妹妹曾经放言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儿——选谢初为驸马,没有任何问题。 逻辑很通顺。 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怪异呢??? 不,不对,不能被她绕进去,他一开始是想说什么来着? 第129节 哦,对了,是理由,理由。 沈跃定定神:“除此之外呢?你还喜欢他哪点?” 这一下,沈令月是彻底笑颜如花了,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憧憬,坐回一旁的石凳上,笑道:“自然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沈跃:“……”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好。”沉默半晌后,沈跃才终于找回了那一点被风吹得凌乱的思绪,“那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很喜欢那个谢初,想嫁他的,对不对?” 沈令月点头。 “那……我这里有个坏消息。”沈跃顿了顿,“今天下了早朝之后,谢初来找我,对我说,那一日顾审言身体有恙,他胜之不武,所以他希望能和顾审言重新再比试一下,并且很隐晦地表示,若是你和顾审言两情相悦,他愿意成全你们。” 沈令月:“???” 她一下子拍桌而起:“你说什么?他不想娶我?!” “……虽然他没有明说,”沈跃摸了摸鼻梁,有些艰难地道,“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102章 番外·四 建安十六年的盛夏, 沈令月跟随帝后等人前往长林苑避暑,一日午后,她正迷迷糊糊地靠着榻小憩, 就觉身旁坐下了一人,她一下捂住脸,转过身去:“别盯着我看, 我会睡不着的。” 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怎么就知道我在盯着你看了?” 沈令月神思困顿,低声含糊地咕哝:“……直觉……” “那你的直觉挺准的。”谢初带着笑意道,“不过你闭上眼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怎么还管我盯不盯着你看?” 沈令月有些清醒了,但还是把头往里一偏,闭目道:“就是要管, 你盯着我看,我就睡不着。” “那就别睡了。”谢初翻身上榻,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翻过来, 两个人就侧躺着面对了面, “白天睡,晚上也睡,也不怕长胖?” 沈令月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怒视着他道:“难道我胖了, 你就要嫌弃我不成?”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谢初笑道,“你别给我强加罪名。” “谅你也不敢。”沈令月轻哼一声,“你怎么过来了, 父皇今儿下午不是要去打猎吗,你不是跟着过去了?” “我是去和陛下商讨一些边关事宜,不是去跟着狩猎,大夏天的有什么意思。” 沈令月就抿嘴笑起来,眸子里波光流转,泛着涟漪一般的光:“表哥,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擅长弓马之道,所以才每次都找借口不去?面上是孤傲冷僻不与人同流合污,实际上却是怕去了之后什么也猎不到,被评为最末等,既丢了里子也丢了面子,堕了你大将军的威名?” 谢初与她共枕一处,望着她眉眼弯弯地笑道:“是啊,是不擅长,所以才在去年秋狝时勉勉强强地猎了一对大雁,把你这个祖宗给娶了回来。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这么拼命,如今家里多了个姑奶奶,又娇蛮又无赖,连声夫君都不肯叫,只把我当表哥,你说我这过的都是什么倒霉日子?” 沈令月娇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就不叫你夫君,就要叫你表哥,表哥表哥表哥……” 谢初翻身覆上,把她剩下的话全都堵了回去,直到半晌之后,沈令月才被他放过,却也再没了力气笑他,软了身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恼地低声抱怨:“大白天的,你也好意思这样……下一次你再这样,就别上我的榻了……” 谢初则要舒坦得多,支着头拨弄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语气慵懒,带着几分餍足:“好了,今天是特殊情况,就容忍我这一回?再说,你刚才不也没拒绝?” “我拒绝了,你就会听吗?” 他笑道:“那你也要先开口拒绝才行,等我把你伺候舒服了再来说这些,可是有点心口不一啊。” 沈令月脸上的红晕就又深了一层,“谁舒服了。”她嘟囔道,“我现在浑身都难受得紧,又黏又热,全都拜你所赐。” “那我抱你去汤沐阁?” “用不着,”谢初这话一出,她就一个激灵想起之前一事来,那会儿他也说是帮她沐浴擦身,结果却在中途又好好地折腾了她一番,差点没让她死去活来,登时警惕地翻身坐起,忍着酸痛俯身去捡掉落的衣裳,“我自己去就行。” 谢初在她身后闷声笑了一会儿,就拦腰将她抱住,笑道:“别逞强了,你还能站得住?还是我送你过去吧。我保证,这一次绝对安安分分的,不打扰你。” “你保证?” “我保证。” “……你松开,我要穿衣服。” 见说动了沈令月,谢初就笑着松了手,翻身去一边捡了衣服穿上,走到珠帘处扬声吩咐留香下去布置公主沐浴所用之物,等留香回来禀报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时,沈令月也穿好了衣物,没让谢初抱着,自己撑着酸软的双腿去了后头的汤沐阁,结果在下水时险些没入池子里去,还是谢初眼疾手快地捞了她一把,才没让她呛着。 “看吧,我就说你一个人不行。”谢初调笑了一句,无视了沈令月不满的反驳,自顾自给她擦起身来,还有模有样地把一旁花篮里的花瓣全都倒了进去,把好好的一池子热水搅得不像样子,气得沈令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在他的身手还行,常年练兵带队,不说其它,擦背的力道还是有的,并且拿捏得当,让沈令月好好地放松了一回身子,其间自然也有心猿意马之时,但也遵从了之前的保证忍住了,好好地伺候了沈令月一回,又在她沐浴完毕后把她抱回寝居,给她擦拭起湿润的长发。 盛夏的午后总是使人倦意绵绵,沈令月先前被折腾了一番,又在热水中泡了许久,本就有些困乏,如今在榻上枕着谢初的大腿,睡意就更是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又因为谢初在一旁温柔地擦拭着她的发丝,她心中安宁,如此不过片刻,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汪碧池旁边,池子里游动着三三两两的锦鲤,烈日灼灼,可她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意,就像是置身画境一般,景致优美,却带着几分无法言喻的飘渺之感。 下一刻,一尾锦鲤就从水池中一跃而起,日夜在刹那间颠倒,明月高升,水波阵阵,月华洒落,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尾锦鲤身泛金光,于眨眼间变化而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仰天长啸,在一阵龙吟中盘旋而上飞向远方。 梦境陡然破碎,沈令月的睡意如潮水般退去,她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正对上谢初漆黑如墨的眸子。 谢初还保持着擦拭她发丝的动作,见她忽然转醒,有些惊讶:“怎么醒了?我扯到你了?” 沈令月怔怔地望着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我做了一个梦,”她小声道,“梦醒了,我就醒过来了。” “梦?”谢初笑着抚摸她的发丝,“什么梦把你吓醒了?”看样子是把她的忽然惊醒理解为梦到噩梦被吓醒了。 “我没有被吓醒。”沈令月辩解了一句,“那也不是一个噩梦。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汪池水,看见有几条锦鲤在水池子里打转。” “锦鲤?”谢初轻咦一声,“这不是很正常吗,昨天你才去池边喂过鱼,梦到它们也不奇怪。” 沈令月再一次摇摇头,她坐起身,定定地看着谢初道:“若是只有这点,那也的确是没什么,奇怪的是后面的事。我看见一条锦鲤跳出了池子,在月光下变成了一条龙,朝着远方飞去,场面很逼真,可我却清醒地知道那是一个梦,因为那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我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我就像是一粒浮尘,轻飘飘的,没有实感,一阵风都能把我吹走……表哥,你不觉得这样的梦很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