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寒士》 第一章 鸡飞狗走 大明嘉靖十九年,腊月二十七。 汝宁府西平县有座玲珑山,此山山势嵯峨、危峰兀立。漫山遍野的大雪覆盖着山峦迭起,遥相一望,犹如玉龙横卧。 山脚处的下南村,此时正鸡飞狗跳。 一阵阵长久的耳鸣,沈康不自觉的双手抱住头,一个个记忆的碎片相互叠合,让他分不清现实梦境,随着耳中的轰鸣声渐渐消散,一波波童声童气的争吵瞬间挤进了耳中。 “把山鸡给我!” “山鸡是给我家小三补身体的,不能给你!想要,自己上山打去!” “快给我!要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不给!” “咯咯咯,咯咯咯...”山鸡扑腾着翅膀,想要趁机逃脱,不知谁家的大黑狗围在一群少年外围,一边狂吠一边紧盯着山鸡蓄势待发。 乱,乱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康猛力的摇了摇头,他记得,他不是在银河广场发公益传单的吗? 然后,他看见一个孩子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行驶中的劳斯莱斯银魅,他冲了上去,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他倒在了地上。 他轻飘飘的立在人群外面,看见那个得救的孩子吓哭了,正被一个女人抱着,看见劳斯莱斯银魅司机双腿打颤,惊慌失措的朝路人解释,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体旁边,看见自己的身体呈八字形趴在地上,鲜血沿着柏油马路洒了一地。 他想要抬头看看天,只见太阳仿佛一个白色的,炽烈的光圈一般,直射在他双眼中。 紧接着,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没有救护车,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白色的床单... 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是自小失聪的吗? 为什么现在,却能清楚的听见这些孩子的声音?还有,还有...这四面环山的村子,孩子都穿着古代装扮,这是什么电视台的节目? 他错愕的瞬间,习惯性的垂下眼眸,右手拇指和食指相叠捻着左边袖口。这么一垂眸,他才发现,这小手,这双布满了冻伤以及刮痕的小手,绝不属于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 他下意识的发出一声轻呼,两手胡乱的摸上了身体和脸颊,伴随着耳朵里的长鸣声,眼前不时的转过高楼大厦急速的旋转,脑海里闪过原本熟悉的面孔又生生的塞入身着古装的面容,渐渐的他几乎分不清,古代、现代,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这孩子的身体原名也叫沈康,上有一姐一兄,排行第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沈康自小身体就比一般的孩子瘦弱,据说生下来时不过一个成年汉子的手掌大小,村邻都说沈康活不长,可沈家爹娘竟然硬生生的,用米汤把他的小命吊住了,并为他以康字命名。 他抬头看去,七八个十多岁的少年围着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那被围攻的孩子就是沈康的二哥沈昌。 沈昌两颊通红,气的双手握紧拳头,小胸口一起一伏,大骂道:“我弟身子弱,你们别欺负他,有能耐朝我来!” “我不就是轻轻推了沈康一把吗?他就躺在那儿装死,大伙儿快看啊,沈康这不是好好的坐起来了吗!你们说他是不是不要脸?” “是!就是!哈哈哈!” “我看他不该叫沈三,应该叫赖三!一家子赖皮!” 四面八方传来轻蔑的笑声。 沈康这时候才从麻木中挣脱出来觉得头疼,一抹额头,触感滑腻。再一看,竟一手的鲜血。想来这可怜的孩子方才被他一推给碰到了石头上,一条小命就这么磕没了。 可恶!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能这么心狠手辣,还毫无悔意! 这边沈昌气的咬牙切齿,一把抓住谢林的衣领,迎面一拳打在他脸上。 “嗷!”谢林被这一打疼的差点哭出来,气势汹汹的转头道:“给我上!打断沈昌的狗腿!” 后面那些少年得了命令,一拥而上把沈昌团团围住。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沈昌顾得上头顾不上尾,不过片刻的时光就被打得倒在地上。 谢林捂着肿起的脸颊,一时间凶相毕露,转头寻摸着捡起了一块大石头,高高的举起石头一边喊道:“都让开!” 这些孩子见状果然让开,谢林咬牙道:“我爹是里长!你竟敢打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双手狠狠一砸。 “啊!!!”沈昌下意识的一翻身,还是没来得及躲闪,这石头正砸在他手臂上。 沈康登时心口一疼,他下意识的抓紧胸口的单衣,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上心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沈昌跑了过去。 “三儿!你快回家去,别管我!”沈昌又疼又急,小脸通红的喊道。 眼看着就跑到沈昌身边,沈康忽然转头看向谢林,他咬着牙根神色阴沉的问道:“你凭什么打沈昌!你爹是里长,所以就可以罔顾人命!” 他不但能听得见了,还能发出声音了! 瞬间的狂喜压到了一切的愤怒,他竟然在此情境下,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 “你笑个屁!”谢林仿佛看着一个傻子一般的眼神,心里却不禁一沉,莫不是磕傻了? 这一声问话,把沈康拉回了现实,他脸色一凝,冷声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的你,还不道歉!” 沈康体弱,年纪较之谢林足足矮上一头,可浑身的气度,却活脱脱的成年人训斥小孩子似的。 谢林一怔,沈康脸上都是血,几乎看不清五官,唯独这眼神怎么那么瘆人呢? “一个拖着半口气的病秧子,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要了你们兄弟俩的命,谁能把我怎么样!真是给你脸了,还敢让本少爷道歉,呸...” 谢林这一句话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显得很没底气。缩了缩身子,让那帮孩子上前来。 可一旁的那些孩子也觉得不对劲,不由得纷纷猜测,沈康是不是方才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坏了?若真是将人打坏了,那可怎么办? “给,给我打!往死里打!”谢林猛的推了身边的少年一把。 那被推上前来的少年一愣,抬手就要打沈康。 沈康个子小,一弯腰越过他去。目光倏地一凉,抬腿一脚,狠踢在了谢林的小腿上,心里暗想:你奶奶的,我打不到你的脸还踢不着你的腿么! 第二章 六畜不安 谢林“诶哟!”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弯下身子去捂住小腿,就这么一息之间,沈康迎头而上,就势一把扯住谢林的衣领,抡圆了手臂砸向他的脸颊。这一拳打完也并不松手,反而再次挥拳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脸上。 “嗷!嗷!嗷!”谢林疼得五官都纠集在一起。 一旁的孩子都傻了眼,沈家老三向来文静软弱,就是个只会跟在沈昌身后的闭嘴壶。 这一回,是怎么了! 谢林也是被他吓住了,可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反应过来,气的哇哇大叫,呲着牙喊着:“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打!”一边双手紧紧的拉住沈康瘦弱的双肩喊道:“给我往死里揍!谁打的狠我就赏他二斤肥猪肉!打死了算我的!” 一息的停滞,无数的拳脚从四面八方朝着沈康身上打了过来。 沈康紧咬着牙关也不松手,更不管身后那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甚至连疼痛感都已经麻木。 他两眼通红,只抓紧了谢林挥拳头。不知谁在他身后狠狠的踹了一脚,他身子一趔趄,顺势将谢林压倒在地上。 这一下可是正中下怀了,沈康脸上竟然露出笑容,满面鲜血夹着这笑容,让人感觉没来由的妖异。他索性跨坐在谢林身上,一手紧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朝着他脸上一拳一拳的打去。 谢林惊叫一声大过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喊着:“你们给我拉开他,沈三疯了!哇啊...” 数名少年撕扯着沈康的衣裳,单薄的棉衣露出了内里的棉花。沈康却发了狠,死死的扯着谢林的肩膀。 紧咬着牙关,瞪大了眼睛,任由身边不断的撕扯,背上一拳拳一脚脚袭来,还是拼了命的狠揍在谢林脸上。 “爹!救命啊!疼死我啦!” 其实有过打架经历的人都知道,一个人不可能打得过一群人,注定了要吃亏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一个朝死里揍。 “哎呀!那边是怎么了?我听着怎么像是里长家林哥儿在叫救命呢?”一路过的村民问道。 身边的女人也蹙起了眉,迟疑的点头道:“你瞅,那边躺在地上的是不是沈家的老二啊?” “是!”村民一边扔下手上的东西,一边踩着雪地一出溜跑到那些孩子身边拉架。 女人踮脚一看,远远的看见雪地上的鲜血,顿时就急了,赶紧往村头跑去喊人。 村民一把拉开两三个孩子,威吓道:“快起开,怎么敢这么打,打坏了人可怎么办!” 沈康还保持着方才的模样,一边跨坐在谢林,一边头也不抬抡着拳头往他脸上打。 别看沈康身体弱又比这些孩子小上好几岁,可一拳接着一拳的打,也把谢林打得满脸又青又紫鼻血横流。 没了身边那些少年的撕扯,沈康更是趁机发了疯似的打谢林。 谢林哭喊着挣扎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康哥儿别打了!” “砰!”一拳,沈康愤怒的问道:“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招惹你...” “砰!”一拳,“还要不要打断沈昌的狗腿!” “再也不敢招你们家了!” “砰砰!”左一拳右一拳,“还要不要我们哥俩的命!” “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谢林服你了还不行吗!” “砰砰砰!” “别人的命就这么贱吗!谁给你的权利罔顾人命!谁!” “啊!!!诶呀!救命啊......沈康,我要你的命!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我一定要你的命!让我爹把你千刀万剐!” 一旁的村民终于把七八个孩子给拉开,眼看着谢林那一嘴的血,满脸红肿活像个猪头,竟差点没认出来,手却已经先去抱沈康。 “沈三别打了!林哥儿都认错了!” 这时候,远远地赶来了许多人,沈康悄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凄惨。 而事实上,他头发乱蓬蓬,衣裳早就被人抓的稀烂,已经是没有人样了。 他“哇”的一声就哭嚎起来,抱着他的村民怔住了,方才这孩子还一副鬼怪上身的模样,下了死手的打谢林。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浑身颤抖着哇哇大哭起来了呢? 眨眼间赶来的村民就到了跟前儿,谢村长一把推开旁边的村民,大跨步的上前扶起了谢林,满脸的愠怒,问道:“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是他!”谢林抬手直直的指向沈康,这么一瞪眼睛脸上没有一处不疼的,他嘴里一股血腥味儿,舌头抵了抵牙齿,右边的一颗大牙竟然直接脱落下来,他将牙齿吐在手心里,顿时就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谢里长“腾”的火冒三丈,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把沈康拎了起来:“小兔崽子,你敢打我儿子?” 沈康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可怜兮兮的抹着脸上被眼泪化开的血迹,一边双手抓着他的手腕,一边嘶声大喊道:“林哥儿说要打死我和二哥,还要放火把我们家人都烧死,还说谁把我们打死就给他二斤肥猪肉!我害怕...爹!娘!救命啊!” 一旁围观的村民这才明白,沈三多文静的孩子,怎么会发了狠的把谢林打成那副模样呢?原来是谢林口无遮拦,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敢说要烧死人家一家人,换了谁也不能忍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一双双满含着原来如此的眼神朝着谢林看去,谢林傻了眼,喃喃的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老二,小三儿!”沈家老爹才得到消息,慌慌张张的跑来。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肩扛锄头,扯了扯沈成的衣袖,低声道:“你怎么才过来,你家沈三惹祸了!” 沈成顿时懵了,讷讷的道:“我在矿上,王家大叔才上山去告诉我,我这不就来了。”他朝老者点了点头,从人群中走过去。 “里长,有话好好,您可不能欺负个孩子啊!”沈成面色有些怒意,一把把锄头扔在了地上,伸手去抱过被里长拎在手上的沈康。见沈康满脸的血,头都磕破了,心疼不已。 谢里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符合身份,顺势将沈康放到地上,板起脸道:“沈成!你家沈三把我儿打的面目全非,这事你说怎么办!” 沈成抬眼看向坐在地上晕头转向的谢林,心下暗叫不好,又看沈昌捂着手臂躺在一边,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赶紧把沈昌扶了起来:“怎么样?” 沈昌疼的脑袋发晕,脸色苍白,猛地摇摇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沈成把沈昌扶到一边的石头上让他歇着,又跑回来,一边拉过沈康,一边低声道:“里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村长,自己怎么敢多说什么? 大明朝乡级以下实行里甲制,规定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其中选富户十户为里长,其余一百户分为十甲,每甲选出一户为甲首。里长、甲首皆轮流担任,十年轮换一次,但在下南村这种较为闭塞的乡村,哪里选的出十户的里长,谢里长早已连任两次也是无人敢管,而下面的甲长,更是白纸空谈,虚设空衔。 毕竟,这等事,对于官府来说,是民不举官不究。对于平民来说,是官不管民不举。 “旁的便不必多言,谅你家也赔不起,就把...”谢里长迟疑了一瞬间,接着道:“就把你家的耕牛赔给我,这件事就算了。” 第三章 据理力争 一旁围观的众村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村子一共只有五头耕牛,可见耕牛价贵。 沈家那头牛,是当初沈老太爷在世分家的时候,沈家唯一分到的东西。 沈家有五口人,家里十亩田,若只是上缴国家的税粮也能过得不错。可恨就可恨在里长身上。 他仗着下南村偏僻闭塞,物资丰厚,强行圈占村民的良田,更私加赋税。 如此一来,真正能让他们耕种的地也就不到一半,十亩变五亩,还比朝廷多收两倍赋税。若非前几年衙门在后山发现一处玉矿,招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去采矿,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莫说采矿掘山多辛苦,山体滚落碎石也危险,就是时节上也不自在,无论你农闲农忙,矿上照样开工。 所以,说到底,农户人家,最靠牢的还是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沈家这头牛,在农忙时经常帮助邻里耕地,他们可都仰仗着呢,如今里长却一开口就要了人家的牛,这也太狠了! 沈成不可置信的道:“这怎么行!” “不行?”里长谢敬冷笑道:“不给也行,那咱们就去官府评评理,看县太爷怎么断!” 打官司? 普通农户家,谁敢去衙门口打官司啊!都说官字两个口,吃完被告吃原告,他哪里打得起官司? 沈成七尺高的铁打汉子,宽厚的脊背不由得弯了弯,满脸为难的看向沈昌和沈康,咬紧了牙关,点头。 “哈!”谢敬得意洋洋的笑了两声,急不可耐的道:“行,那就回家去牵牛吧。” 沈康的心跳不断的猛烈的蹦着,一股心酸缓缓溢出,充斥了他整个身体,他知道,这是来自这副身体原始的反应。 他的心很乱,都说十聋九哑,他也不例外。二十八年又聋又哑夺去了他人生的缤纷色彩,但却没有击垮他。 他学会了认字,学会了手语和唇语,让他得以在成年以后自食其力,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份管理员工作。 他喜欢看书,也疯狂的吸收着书本上的知识,如此他才觉得自己活的有尊严,未来有希望。 活得有尊严,未来有希望,便是他毕生所求。 来到这里,他不认为是偶然,而是上天恩赐,是善恶有报。男儿大丈夫,谁不想要精彩的活一次?上天给了他机会,他现在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那么首先,就是要讨回公道,为他自己,也为了这一家人。 打定了主意,沈康不再躲在父亲身后,捻着衣袖的手松了松,从容的上前一步。 在里长和谢林得意洋洋,其他村民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父子的瞬间,他右手叠指捻着左边袖口,沉着从容的道:“里长大人,说的很对。” 一众村民狐疑的看着沈康,这孩子莫不是被打傻了?那是牛!是耕牛! 这个谢老鬼,简直就是个吸血虫。 紧接着,沈康道:“我们欠的赔完了,现在是不是该说说,你们如何补偿我们了?” 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说起话来还带着童音,满脸的鲜血被眼泪抹得糊成一片,只是那双眼睛充满了成人的...智慧。 “哦?我赔偿你们?赔偿什么?”谢敬不屑的瞪了他一眼,暗骂这孩子不知轻重。 沈康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伤口,疼得浑身冒冷汗,小小的腰背却挺直得如松如竹。 看这情景,就算他现在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和这一家人了。无论如何也是遭人恨,他不介意让他更恶心一些。 他嬉笑着将血抹在里长的长衫上,留下了一块污血,那模样就像是惹人嫌的小孩子,让人恨不得踢他一脚。 谢敬下意识的一躲,满脸的厌恶,心里暗骂沈康。 紧接着,沈康眸光倏地一转射出一道冷光,缓缓的道:“村邻皆知,我自来体弱多病,而我家又一贫如洗买不起补品,所以今日二兄带着我上山,给我打了一只野鸡。回来路上遇到了林哥儿,林哥儿二话不说把我推倒在地砸破了头,又强抢野鸡,用二斤肥猪肉为赏,唤那些不明真相的同村兄长们,把我二兄的手臂打断了。” 他有条不紊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讲述着,虽然带着童音,却让人不禁联想起谢林平素的作风,相信了他的每一句话。 原本那些参与打斗的少年都怕沈康把他们说出去,他们可不像谢林,有个里长当老爹,都是穷苦家的孩子,便是事事有谢林顶着,但是犯了错,回到家一顿板子是躲不掉的。 可沈康呢? 三言两语把他们归到了“不明真相的大哥”这一类当中,如此,他们当然不需要负责了。 一个少年的父亲暗自捅了捅孩子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少年笃定的回答,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更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提高了。 沈康意料之中,暗自在心里笑了笑,接着道:“里长说我将林哥儿打成那副模样,可我想问问,您知道林哥儿今年多大年纪吗?” “十二岁,怎么了!”谢敬负手扬头,根本不想理睬他,心里却已经虚了。 沈康笑着点头,一双漆黑的瞳仁儿熠熠生辉,他纯真的眨巴着眼睛道:“对啊,林哥儿今年十二岁,那些被他蒙蔽的大哥年纪也差不多。可我才八岁,自小身体就不好,又能怎么下重手呢?之所以打林哥儿是怕他真的去烧死我们全家,但我们讲道理,打了人就要赔偿,我毫无怨言。反观我和二哥,一个破了头,一个断了手,你们家难道不应该也倾尽所有,赔偿我和二哥吗?” 谢敬迟疑了,他没想到,这个沈三竟然如此伶牙俐齿,相形之下,显得自己儿子这么蠢笨! 自己打人也就算了,还带了那么些人。他悄悄的瞥了沈康一眼,心惊不已,这伤...看着也太吓人了,若真的闹出人命到底是不好收场!更加可气的是那些小孩儿,方才还奋不顾身帮着林哥儿,这会儿竟还为沈三做起证明来了,猪狗不如的贱民! 沈康仰着头看向人群中美须髯的男子,问道:“刘家大叔,您是咱们村里唯一的秀才,是我心目中最有学识讲道理的人,您来评评理,我说的对是不对?” 这位刘秀才姓刘名源,四十岁上下,是近几年才搬到下南村的,听说他是嘉靖三年的廪膳生员。虽然没能高中举人,可这已经是极为了不起的人物,村邻都尊称其为刘相公。 他一身淡青色圆领大袖衫,外披着厚实的披风,无论衣着还是气度和周边的村民都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沈康一眼就看见他。 一众村民听他问起刘源,不禁纷纷低眉悄然打量向他,秀才公,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会理他? 第四章 天经地义 一众村民听沈康问起刘源,不禁纷纷低眉悄然打量向他,秀才公,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会理他? 听闻他的问话,刘源也是微微一怔,自己不过是路过的,听见沈康说话有理有据一时起了兴致便驻足看看。 看来这孩子是将自己当成挡箭牌了,若不回答,他的境况不知会怎么样呢,贫寒出身的孩子处处被欺压,不容易... 他暗自叹了口气,捋捋胡须,点头道:“沈康说的没错。”语调带着些南方口音的雅致。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一座大山,给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了。 沈康暗自笑了笑,读书人都自恃清高,廪膳生员一人一天可得国家给予的米一升,更不必缴纳赋税。如此一来,读书人那股子气节自然不减,岂会偏帮里长呢。 一众村民立马调转目光看向里长,只见他咬牙切齿的转头,怒目看向谢林,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打死,免得让自己丢人。 谢林缩了缩脖子,直觉告诉他,今晚逃不过一顿暴打了。 里长转过头来,胸口一起一伏,嘴角抽搐着,道:“既然刘相公开口...罢了,牛就算了,只不过是孩子之间的玩闹。咱们大人就不跟着搅合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头破血流、断手断脚,你现在和我说是孩子之间的玩闹? 幸好他还要脸... 这话音一落,沈成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耕牛保住了,他多怕这里长拼了一张老脸不要,硬抢耕牛,那他真是没有办法了。他刚要上前感谢里长大人大量,沈康又说话了。 他小手松开,不再捻袖口,倒退了两步,直直的目视着里长道:“林哥儿打人在先,我打他,这是天经地义!我打了人,我们家倾尽所有把牛赔给你,这也是天经地义。世上的事情都要讲个情理,现在前两样都解决了,我单和你算我与二哥的赔偿,你说罢了就能罢了?这件事情若是不说个是非曲直明明白白,我定要上县衙告你!县衙门偏帮你,我就去汝宁府告状!汝宁府不管,我就上京里去告!我就不信,里长大人能够只手遮天!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为我们穷苦老百姓讲道理的地方!” 这一番话,有情有据,有理有法,恳恳切切,绝无虚词。讲到了最后,就连旁边围观的村民也浮现出了愤怒的姿态,他们早就受够了里长一家子横行霸道,今日圈个地,明日收点钱,还没等播种就要提前收税,秋收以后又要收税,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们哪敢去告状啊! 此刻一听沈康的话,前头几个村民已经不自觉的低下头,想要寻个机会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时候,一个打人少年的父亲,轻声道:“若不是林哥儿拉拢,我儿怎么会做这混账事。” 这声音极轻,但在这凝滞的一刻,却清晰无比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另一个村妇低低的嘟囔道:“就是!沈三身体自小就不好,怎么敢这么打,出了人命怎么办!” 有了这两个人开口,村民仿佛觉得人多势众似的,紧接着又一个声音道:“又要占地,一年加收两倍赋税,真是不让人活了。” 多年积怨,就像是洪水开闸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们跃跃欲试,心里也迟疑,汝宁府啊,里长的势力还能波及到汝宁府? 他们不太相信,又不太肯定。 渐渐地,低声嘟囔变得越来越清晰,人数太多,里长甚至都听不清看不明这些话是谁说的了。 “比朝廷多收两倍的税,矿上的工钱也不按月份发。” “打碎个破碗要扣十文钱!” “就是,上回开石偏了一点,扣了我三个月工钱呢!” “咱们又不是匠户,哪里会开玉石,这是要逼死咱们啊!” “开春就要耕种,今年的种子都没存下,拿什么种啊!” 一个妇人登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嗷”的一声号了起来:“我家相公被石头砸死,说好了赔十两银子,到现在也没赔给我,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不是沈家挤出口粮来就要饿死了!”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换一条人命! 沈康鼻子一酸,双眼不由得红了,心间更加气愤。 谢林看着酝酿发酵的民情,忽而觉得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自在,他骑虎难下了。 沈康敛眸看着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千古不变的道理。 谢敬越急越气,越气越怒,越怒脸色越红,老脸涨的通红道:“沈成!管管你们家沈三!再敢多说一句话,看我不把你们家赶出村去。” “那正好!”沈康一步不退,虽是童音却字字掷地有声,道:“你前脚将我们家赶出去,我后脚就和二哥带着这身伤,上县衙门口去问个是非曲直!顺便...”他目露寒光,接着道:“再把你这些年侵占村民土地,私加赋税的事一同捅出去,看看究竟你的官威大,还是我的道理大!我倒是要问问县尊大人,马家大叔在玉矿被砸死,究竟是朝廷不管,还是你里长大人私自克扣赔款!” 他侧目越过谢敬看向他身后,唯唯诺诺像只小兔子般的谢林,道:“你倒是看看,我这半条命的病秧子,能不能要你的命?” 沈成此刻看着三儿子,心里只有愧疚和心疼,他家的小三儿多么文静懂事的孩子,究竟是受了多少委屈才这么激动愤怒啊! 他这个当爹的,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抬起大手。 谢敬顿时心生窃喜,以为沈成要打沈康,面容不自觉的浮现起一丝得意,刚要开口阻拦,顺势了了这桩破事。 只见沈成高高举起手,又轻轻落下,将手按在沈康头顶上揉了揉,转而道:“三儿说的就是我说的。”他转眸看向坐在地上伤心哭嚎的妇人,不禁温言道:“他婶子,你别哭了,只要有我们家一口粮,你们孤儿寡母就不会饿死。” 他又看向谢敬,习惯弯腰弓背的农家汉子,第一次挺直了宽阔的背膀,道:“里长,您判吧。” 他那副表情,就仿佛等着他将自己家人赶出村去一般。 沈康看着他,字字清晰的补充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私加赋税是多大的罪行?非法圈地又是多大的罪行?克扣朝廷拨发的赔偿款,会不会要了人的命呢?”他眸光晶亮,头上的血有些干涸,凝固在他的脸上,神情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一旁的村民纷纷暗自猜想着,会不会呢? 第五章 五两银子 村民都是一样的想法,兹要是日子能过下去,谁也犯不着去招惹里长。 可是这么多年,他们越是退让,里长越是过分。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这条吸血虫吃的脑满肠肥,可这些村民呢? 你想想吧,二斤肥猪肉,就能让那些村童舍生忘死的冲上前来打人,这些孩子便是最真实的说明呐。 村民们暗自想着,暗自琢磨着,这么多年受的气,今日总算是沈三站出来替他们说了,一个个心中也有了激动的感觉!看向沈康的目光也炙热起来,他们俨然已经忘记了,面前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谢敬怔住了,初雪时,山上云极观的宣雅真人路过村里,留下一言,紫气充庭,天权星将临凡耀世,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啊? 紫气乃是祥瑞,至福至贵之象。天权星,那就是百姓口中的文曲星啊! 听闻这话,他还曾洋洋得意,想着抓紧时间和夫人再生一个,可如今看着沈康,他竟生出了一丝狐疑,沈三,是天权星? 他摇了摇头,用眼角狠狠挤了沈康一眼,暗自啐了一口,一个拖着半口气的病秧子,怎么可能是天权星?真是昏了头了! 他转念一想,旁的都是小事,他上头有人替他顶着。可玉矿上的事,却万万不能扩大引人来查,否则他谢家可就毁了。 久久的沉默,他僵硬着口气,道:“眼看着就是年下了,沈二和沈三伤重,恐怕影响你们家来年播种的进度,我大肚能容退让一步,赔你们二两银子,你们觉得可以了吗?” “呼。”这是服软了,可这钱也太少了! 沈康暗自呼出了一口气,道:“十两。” 他对大明的钱财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也无法预判二两银子的购买力,只是遥遥记得在书上看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简单的说,明代一石大约是现代九十四公斤,明朝的农耕水平不如现代,每亩地也可以收入一百到一百五十公斤米,因在北方所以一年只能收一季。按照这个算法,沈家有十亩地,一年能收获一千到一千五百公斤米呢! 明朝的赋税一直不高,每亩一斗米。十亩田只需上交不过一百公斤的米,刨除一年的口粮,有多少盈余他一时间没工夫细算,但养活一家五口人不成问题啊。 他们家却过的一贫如洗,单单一户,他谢里长一年侵占的就有五百多公斤粮食,何况整个下南村? 即便事实如此,他没指望里长会拿出十两银子来赔偿,就算里长的确有,又怎么敢当众拿出来自打嘴巴?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二两银子足够一户农家过上一年了!可想而知,十两银子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 谢敬想了想,装作愤恨的模样回道:“真是狮子大开口,我从年头忙到年尾还赚不得钱把银子,给你?还不如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去?”他恼的满面通红,停顿了半息接着道:“五两,爱要就要,不要拉倒!” 沈康眨巴眨巴眼睛,漆黑的瞳仁熠熠生辉,微微扬起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右手叠指捻着左边衣袖,缓缓的道:“爹,咱们跟里长一起回家取钱去。”他转头看向刘源道:“刘家大叔,我,我怕里长,能求您和我们一起去吗?等拿到银子,三儿给您打酒喝。” 刘源呼哧呼哧的出着气,方才那么胆大包天,这会儿又可怜兮兮的求救,他还知道害怕? 自己一介读书人,谁稀罕他打酒收买? “若是不行...三儿分给您一两银子行吗?” 刘源差点被他头一句话气得背过气去,捋着美须髯想,只不过不愿与他纠缠,竟然被这小子轻视了! 沈康看着他气的胡须略微起伏,知道玩笑开大了,忙低声道:“不是我小气,只是二兄断了手臂,我又不争气被打得头破血流,要花不少银子的。” 原本打算拂袖而去,听闻这句话他迟疑了。孩子,终归是孩子,这一家人也是可怜。 若有半点办法,沈三再不会这么低三下四的求着自己。 他点头,语调绵软的依旧带着与村民格格不入的南方口音,缓缓的道:“钱财便不必了,酒...也算了,我与你们同去就是了。” “谢谢刘家大叔!”沈康脆生生的笑着回道。 旁人都叫他刘源,叫秀才公,他到现在才发现,这孩子一直叫自己大叔,刘家大叔。心里不由得一暖,也不再追究他耍小聪明,从善如流的道:“我与你们走一趟。” 沈康诚心诚意的拱手,彬彬有礼的鞠了一躬:“谢谢!”读书人好面子,最怕别人用俗物来激将,古今中外皆是一样。 刘源看着沈康,点点头,心里叹了一声,往常也听过沈三这孩子体弱多病却和善有礼。 寒门农户家的孩子,若不是被人逼迫得退无可退,哪会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就冲他方才对峙里长那份气势...刘源微笑,面容和善起来。 见这情景,里长气啊! 他板着脸道:“我赔了你家,我儿子伤了,又怎么说?” 沈康蹙眉一瞬,笑着道:“我们家一贫如洗,无权无势,里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听。” 他,他还敢给我一脸大度模样! 谢敬胸口不断起伏着,一头牛算得了什么,好像他稀罕似的。他打量着沈康那瘦弱的身子,分明是八岁的童子,看身形却也就六七岁的模样。 他低声笑了笑,道:“念你初犯,就跪祠堂一夜小惩大诫吧。” “这很合理。”沈康笑着应下了,他知道,现在寒冬腊月,祠堂那种地方必然不会生火,他这是要他的命。 但这一夜,他必须要去。 沈昌上前一步道:“打谢林我也有份,我和三儿一起跪。” 蠢货! 沈康忍不住想要骂他的冲动,里长分明是看他体弱又多番挑衅想要整治自己,他不管不顾的撞上来做什么! 可话到嘴边...他心里却又是一酸,这就是家人兄弟,即便知道自己同去并不能减轻他的一丝责罚,却心甘情愿的有难同当。 “哼,随你。”谢林看也不看沈昌一眼,转而径直朝家中走去。 谢敬原本想着先将赔偿的事敷衍过去,过几日沈昌和沈康的伤好了,就权当没这回事,怎奈这小贼诡计多端,硬生生的拖着刘源一同来取钱。 他走在前面,双眸闪过一丝杀机。 第六章 路在脚下 顺利的到了里长家,因有刘源跟着,里长再怎么也不敢将秀才公拦在门外,只得违心的请他们进了大门,请到偏厅。 蹭着刘源的光,沈家父子终于有幸见识了里长家的宅院,别看是在深山里面,但这已经算得上山庄了! 宅子下面有一处温泉,自进了门几人便感觉温暖如春,再看这假山楼阁,小桥流水,袅袅升烟,真让人不敢相信,他们村里居然有这样的神仙宫府。 刘源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平素他便看不惯里长的所作所为,可自己本就是来避世的,不该多管闲事。 后来见村里民怨积愤,也曾想伸一把手,可他是秀才之身,不必缴纳赋税,也就不知道谢林究竟贪了多少,无从管起。如今一看,他全都明白了。 一个小小村官,竟然住的比堂堂正七品县官还好,若让西平县尊知道,还不将他摘了头!怨不得村民皆私下称其为“谢老鬼”。 沈家父子局促的将屁股半搭在凳子上,不约而同的用惊叹的眼神四处看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淳朴样子,婢女来奉茶,更是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憋红了脸才接过来。 刘源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方才还想着赔给沈家五两银子已经是破了大天,如今却觉得区区五两太便宜他。 看着刘源的神态变化,沈康却主动上前,一边故作不明的打量着挂在正堂墙上的字画,一边懵懂的问:“刘家大叔,这画好漂亮啊,值多少银子啊!” 刘源怒道:“那是唐代画圣吴道子真迹,没有三五百两怎么能买下来!” “三五百两?这么一张纸值那么多钱?这么多画堆在一起那得多少钱?以后我也要学画画。” 刘源气不打一处来,没心思置喙沈康的混账话,拿起茶盏,又觉得恶心,“砰”的一声放回小桌上。 正在此时,里长腆着笑脸回来,将一个布包递给沈成。沈成慌忙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将手在身上狠狠的蹭了蹭,弯着腰低着头接了过来。 “家里一时也没有那么多银子,这是才凑的,有铜钱也有些散碎银子,五两是肯定够了。” 这话自然是冲着刘源说的。 刘源“腾”的站起身来,垂眸看向沈成道:“银钱收好,走吧!” “刘家大叔先请!”沈康彬彬有礼的让行,刘源一刻也不想留,抬腿就往外走,沈成赶忙站起身跟了出去。 沈康侧眸看看沈昌问道:“二兄,茶好喝吗?” “好,好喝。”沈昌憨厚的笑了笑。 沈康笑着拿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的吹了吹热气,然后将茶一口饮尽,意味犹尽的舔着茶杯,扬唇笑着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小牙,童声童气的道:“您知道的,家姐在县里大户人家做工,识得几个好姐妹。明日,我爹就会带着我去县里看大姐,我呢,会和大姐去见见她的好友,并将今日的事一字不漏的说出去。您明白吗?” 谢敬看见他舔茶杯,顿时觉得恶心,心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把这套茶杯打碎深埋才能解气! 听了沈康的一番话,他微微一怔:“明白什么?” 沈康放下茶杯,走到了沈昌身边,神色朗然的道:“都说父母是孩子第一位老师,若是能养得好,那孩子大抵能成人成才,成才倒也是其次,至少能做一个善良的人。若是自己做的不好,那孩子也就会学父母那一套为人处世之法。若是这样,还是不生最好!其余的,我没有义务给你解释,您自己慢慢琢磨吧。” 沈昌学着沈康的样子,半点亏也不肯吃,将茶喝的干干净净,倒是没去舔茶杯,兄弟二人高高兴兴的走了出去。 “明白...明白什么?”里长蹙着眉头,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将这事告诉别人,倘若他们一家人有一点意外,那矛头就直指他了啊! “小贼!”谢敬一挥手把茶杯伦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此刻他不但不能碰沈家人,反而还要祈祷他们活的风生水起,若真出了事,不说旁人,刘源那家伙... 随即,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沈三不明白,不明白他身上的利害关系,就算是西平县尊,也不敢轻易与他翻脸。也不明白,这世上唯有死人不会开口伸冤的道理。 到底还是个孩子。 谢林脸上上了药,心知犯了错,怯怯来了正堂,正逢谢敬将茶杯摔碎,他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想逃,又顶着胆子上前去劝慰:“爹...” 听到谢林的声音,谢敬甩手就是一巴掌:“丧门星!就你会惹祸!” “啊...哇!”谢林没有防备,这一下打得真疼了,当即便哭了起来,里长夫人听闻谢林哭声慌忙赶来,骂骂咧咧道:“不顺心就会打孩子,有能耐你打我啊!” 且说这边沈成父子将刘源送回了家,父子三人各有所思的往村里的郎中家里走去。 这是一个陌生的时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若是一生为民为商,即便是做到了皇商也要被官员欺凌。 他要活的有尊严,未来有希望。那便不能为民为商,走仕途吗? 可他知道,大明朝的官场,即将迎来腥风血雨。 算算时候,过了年就是嘉靖二十年,这年八月,名贯古今的夏言夏首辅会第二次致仕,夏言四进四出内阁,给了严嵩媚上的机会。直到二十七年,严嵩联合官员方士,将夏言构陷而死,才算真正坐稳内阁首辅之位,开始了大明朝的衰败之路。 而二十一年十月,沉迷修炼道法的嘉靖皇帝,会被杨金英等十数名宫女策划谋杀,正因这次谋杀,嘉靖皇帝内心生惧搬出内廷,不再上朝,加速了明朝的衰落。 官官相护,贪腐成风,明朝正如一个内脏逐渐腐坏的老人,而这位老人的四周,更有北蒙南倭伺机而动,等待最好的时机来啃噬他的血肉。 他暗自握紧双手,知道未来的走向,却无能为力,这是何等的悲哀? 若是再早几年,或是晚几年穿过来,他根本不会想这些,可现在? 不是他冷眼旁观,实在是力不能及啊! 第七章 前路迢迢 长久的沉寂,沈成轻叹了一口气,习惯于弯下的腰背又躬了躬,满面愁绪的道:“这回是把里长得罪狠了,往后指不定给我们家使什么绊子呢,哎...恐怕不用他赶,这村子咱也待不下去了。” 方才不吭声的沈昌,这时候却开口道:“爹,你想想,如果今日我们把牛赔给里长,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也就是比以前苦一些罢了,没了牛,至少也还能对付着过下去。” 沈昌道:“不对,今日咱们要是吃了这个亏,往后就会有人敢再来欺负我们。下一回就不是牛,而是田地房子了!就算三儿没要这赔偿,我们打了谢林,他一样记恨我们。难道我们就不反抗,站在那里让他打死吗?” 沈康转眸看向沈昌,这位二兄,还真有骨气,也不死心眼...官逼民反的情景跃然眼前。 沈康低声笑了笑。 沈成长叹一口气,道:“可,可这下是得罪狠了。” 沈康默不作声,方才那些重生的喜悦在这一刻已然烟消云散了,就仿佛一个重病的人,松了那抵在胸口的一口气一样。 原来的沈康,大抵是被谢林那一推给磕死在石头上了。而自己再世为人的机会,便是这个瘦弱得可怜的孩子给的。 从前,他希望自己活得有尊严,未来有希望。 现在,他接受了这个孩子的身体,也接受了他的家人,那么他的愿望,便是让这一家人都活得有尊严。 如此,便只有走仕途了。 他心里升起一些更广阔的想法,他能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呢?譬如,进入这位老人的身体,从内部去一点点修补他的内脏,让他痊愈?让这个时代延续下去? 他能吗? 想要改变这时代的命运,那便势必要登上高位,明史记载: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不入内阁,终究人微言轻。 所以当务之急,是读书,科考,最少也要中了进士才有机会改变些什么。 他曾心痛明朝的败落,也曾痛恨过满清入关的那些历史轨迹。而今,沈康握紧双手,一股冲天的豪气,从这个乡野稚童内心发出呐喊,可紧接着他也怕啊。 科举。多少人一生苦读,却连府试、院试都不过,终其一生止步于童生的又有多少? 君不知,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欢喜发疯。那是经过多少年苦寒磨砺,才造就他的疯狂? 随即,他从容的微微一笑,无论未来如何,至少他要拼尽全力。 遥想“前世”他又聋又哑,不也拼得了一份安宁吗? 低微如同尘埃,他能做到吗? 嘉靖十九年腊月二十七,天寒地冻。沈康的心里升起了一丝火光,嗫嚅了一瞬,低低的笑了笑,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吧。 他眼前的景物略有些模糊,紧接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儿!”沈成和沈昌同时喊,沈成面色一急,忙背起沈康:“老二小心手臂,咱快走!” 父子三人急匆匆的跑到了赤脚郎中家中,老郎中已是花甲之年,一见满脸是血的沈康赶紧道:“把孩子放床上,快快!” 沈成把沈康放在床上,焦急的问:“三儿怎么样?” 郎中扒开沈康的眼皮看了看,又将手搭在他细小的手腕上,松了一口气:“唉。放心吧,沈三头上并无淤血,便无性命之忧。”他微微顿了顿,迟疑的道:“沈三胎里带来的弱症,似乎好转了,奇怪。” “当真?”沈成听了郎中的话大喜过望。 沈康的弱症可是娘胎里带来的,怎么会突然就有好转了呢?郎中捻着须尾,又一次将手搭在沈康细小的手腕上,闭目沉吟着。 沈家父子四眼紧盯着郎中的手,看着他手指微微挪动着,心里如打鼓一般。 郎中再次睁开双眼,笑道:“的确是有好转了,许是老天开眼了!” “那他怎么会晕过去呢!”沈昌急的面红耳赤,他弟弟都这样了,这老货还说没事! 郎中冷道:“你也试试流那么些血,看看你晕不晕?” 沈昌:“啊?” 郎中懒得理他,站起身道:“我给他开个受补的药方,你们去县里按照药方抓三五副药给他服下,回家以后不要让他过于劳累,好生休养,过了年就能蹦能跳了!” 沈成连忙双手收下药方,把沈昌推到前面:“郑郎中,您看看,老二的手臂怎么样?” 郎中歪着头看着他:“你也受伤了?我看你精神得很嘛!”话是这么说,却也抓起了他的手臂。 沈昌疼的一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郑郎中暗自笑了笑,捏了捏他的手臂,微微蹙眉道:“大惊小怪,骨头断了,接上就是了。”他随手从一边裁好的木板找了两块出来,相互对比着看了看,选定了板子。 将沈昌的手臂搁在木板上,两面夹紧,沈昌这次有了准备,虽然疼的直冒冷汗还是没喊出来。 郑郎中将粗布给他手臂包扎好,然后从抽屉拿了一瓶药油出来:“木板等一个月拿下来,然后每日擦三次药油,连擦七日准好,若是不放心,隔几日就来让我看看。” 沈成连忙点头:“是是,我记下了,多谢郑郎中,需要多少钱?” 郑郎中想了想,道:“两百钱就行了,沈三的病需要调理,抓药要不少钱,先欠着吧。” 沈成摇头道:“里长赔了钱,不用赊账。”说着拿出了钱袋,摸出两百钱都放在郑郎中的面前。 郑郎中微微一怔:“又是谢林打的?” 沈昌冷哼一声:“除了他还有谁。” “哼,谢老鬼竟然还能赔钱,这倒是出了口气。行了,快背上沈三回去吧。” 沈成又点头感谢,背起沈康走出了郑郎中家。 墨蓝的天空下,月升日落。 鼻尖钻进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沈康缓缓睁开双眼,正看见一张放大的黝黑脸庞,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沈昌兴奋的大叫着:“爹、娘,三儿醒了!” 沈王氏抹着眼泪进门,怨气冲冲的道:“嚎嚎嚎,再吓坏了小三。” 沈康晕头转向半晌,才开口道:“娘。” 第八章 坚定前途 鼻尖钻进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沈康缓缓睁开双眼,正看见一张放大的黝黑脸庞,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沈昌兴奋的大叫着:“爹、娘,三儿醒了!” 沈王氏抹着眼泪进门,怨气冲冲的道:“嚎嚎嚎,再吓坏了小三。” 沈康晕头转向半晌,才开口道:“娘。” “哎。”沈王氏点点头坐在了炕沿上,自然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口中骂道:“臭不要脸的谢家,竟然这么打我家三儿,等有机会,看我不撕了那臭小子!” 沈康微微扬唇,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他们赔了钱,这件事情就算了,不能抓着不放。” “呸!”沈王氏啐了一口,侧眸看向沈昌:“你二兄胳膊都断了,五两银子,他也好意思!”说到底也不是钱的问题,还是心疼孩子,她抿抿嘴道:“改明儿让你爹带你们去县里扯两匹布,娘给你们哥俩做两身新衣穿,过了年...” 她看了眼沈昌道:“让你大姐在县里给你寻摸个工匠学徒做,再过两年,接三儿也去县里过好日子,娘就算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沈康抿了抿嘴,侧目看向沈昌,只见沈昌蹙眉抿嘴大概是不怎么乐意的。 沈昌嘴唇动了动,问道:“娘,我想经商去,可以去商行做学徒吗?” 沈王氏面色一动,一手指头戳在沈昌额头上:“就你那榆木脑袋还能行商,大字你认得几个?别赔的就剩一身皮回来喊爹喊娘。” 沈昌捂着额头,怒气冲冲道:“那我就什么都不干!你逼我,我就上山当道士去,总饿不死我!”他侧目一看,拉起沈康的手臂挎着道:“带三儿一起去当道士!” 呃...别。 沈康还没说话,沈王氏抄起一旁的扫炕扫帚“啪”的一下就抽在了沈昌的屁股上。 “嗷!”沈昌噌的一下从炕上跳了起来,鞋也不穿就往外跑。 沈王氏不甘示弱趿拉着鞋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你还想出家了!还带老三一起去,老娘抽死你个混小子再生一个,权当从我肠子里爬出来个没根的东西!”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娘打的快,骂的快,跑的也快,沈康呆怔的坐在那半天,眉眼弯弯,竟然笑了起来。 娘这张嘴,简直就是古代版的小钢炮啊!杀伤力强速度又快,堪称一绝。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爹那么不爱说话,敢情儿这夫妻俩的话都给娘一个人说完了。 院子里不时传来尖叫声和打骂声,甚至是扫帚抽打皮肉的声音,沈康钻出温暖的被窝披上外衣下了炕。 沈成刚去山上砍完柴火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沈王氏满院子追打沈昌,沈康呆怔的站在门边上,拦拦这个,劝劝那个,却都不好使。 他放下柴火,抬手一把攥住沈王氏手里的扫帚把儿,沈王氏一瞪眼:“干嘛!” 沈成道:“老二胳膊带着伤,你怎么又打他。” 沈王氏咬了咬唇,却没拗过他人高马大,一耸耷肩膀,道:“商户贱籍!这小子又嚷着去商行学徒,我不答应,他就要带着三儿上山当道士去,你是当家的,你送他去商行学做生意吧,然后让咱们家都入商籍,一辈子让人笑话,让人看不起,” 沈昌梗着脖子道:“我要赚钱!我要做沈万三!做天下最富的人!有什么错!” 沈成握着扫帚把儿,顿了半晌道:“商人贱籍,不行!” “二兄,你知道沈万三?”沈康坐在门槛上,一双明眸眨巴着,笑问。 沈昌闻言笑着点点头:“知道,沈万三有个聚宝盆,是天下最富的人。” 沈康笑眯着眼睛,想来二兄是偶然在哪处听来的奇志异谈,问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沈昌眸光有些躲闪,低声道:“富死的...” 其实这个回答也没什么错,沈康低低的笑了笑回道:“自古以来,行商贾事便被人看不起,我们身处在这个年代,在能力微弱的时候,不能妄想改变世界。” 他嗫嚅了一瞬,这话是劝告沈昌,又何尝不是劝告自己莫要眼高手低。转而笑了笑,接着道:“你且想想,就是江南织造局的皇商,那也是有朝廷压一头的。赚取的银钱无数,却连绫罗绸缎也不敢穿出门去,多可悲啊?二兄不甘心在村子里做个村夫,也不甘心做个工匠,那你就真的想学做生意吗?” 沈昌挠了挠后脑勺,面色微红道:“也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是不想这么窝囊一辈子。” 都说古人早熟,十三四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可说到底,这也是个孩子。 沈康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二兄,不如我们慢慢的想,等到真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再决定未来好不好?咱们年纪还小呢。” 说着,他看向沈王氏道:“娘,二兄不愿做工匠,咱们不能逼他,若将来二兄有大出息,娘这不是耽误了二兄的前程吗?还有,工匠不也是贱籍?虽说不必像农家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依然是世代不得脱籍,不得参加科考啊。入了匠籍,世世代代不得参加科举,那不是一辈子的事,是沈家子子孙孙的前程啊!” 明朝的户籍按照士、农、匠、工、商排列,怎么沈王氏就想着让两个儿子都去做工匠呢? 沈王氏闷声道:“村头郭家二小子,就和师父学了两年的锻剑,听说现在都到衙门里上工了,吃香喝辣,还娶了媳妇儿,小日子过的美呢!你二兄能有什么前程,我自己下的蛋我还能不知道了!真是,真是服了你们兄弟俩,不去拉倒。”沈王氏嘴碎些,但却算是勉强同意了。 接着,沈昌点了点头:“还是三儿好。”一道冷光直射他的后背,他硬生生加上一句:“娘,娘更好!”斩钉截铁。 沈康抬眼看向沈成道:“爹,我想读书,和二兄一起读书。” 沈成一怔,面色有些诧异,他是知道沈康不同往常了,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读书,他是这块料吗,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怀疑。 见他没回音,沈王氏道:“读!我儿有志气,凭什么不读?谢家不是才赔了五两银子吗,明儿就上县里准备束脩去刘源家拜师去。” 沈成还是没做声。 沈康道:“爹,读书能知礼,再不济也能识字。” 沈王氏走上前来,拉起沈康的小手,道:“你们兄弟俩都去,都读!高不高中有什么相干,三儿说得对,再不济能识字,以后大些了去做学徒,人家也乐意要。” 得...还是做学徒,大概在娘心目中他们不可能高中,但能做个学徒就算下半生有着落了。 第九章 怒怼泼妇 沈王氏走上前来,拉起沈康的小手,道:“你们兄弟俩都去,都读!高不高中有什么相干,再不济能识字,以后大些了去做学徒,人家也乐意要。” 得...还是做学徒,大概在娘心目中他们不可能高中,但能做个学徒就算下半生有着落了。 沈昌脸色有些绯红,隐约的兴奋抬头看着沈王氏:“娘,我也能去吗?” “能去!”沈王氏搂了他一把道:“三儿说得对,读书能识理。” 沈成这才点了点头,其实方才不能否认,他没舍得钱,束脩六礼,再加上需要的笔墨纸砚,也不知道他们俩能学的怎么样,若是钱都打了水漂... 但,沈康自出生以来身子就弱,又那么懂事从没提出过一点要求。 他还记得头一回带着沈昌和沈康去县里,那时候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四岁,两个娃娃看着路边小孩吃糖葫芦,舔着嘴巴说不想吃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酸。这种心酸,就像有什么人把他的心抓在手里,反复搓揉一般。 他点了点头道:“好,去,都去,没准咱们沈家能出两个秀才呢。” “哟!天刚黑就开始做梦啦?”院外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声。 沈康抬眼一看,是里长夫人,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心。 里长夫人带着两个青衣护院,一摆手,那两个汉子推开院门就进了门。 “谢王氏!你干什么!”沈王氏登时身子一崩,像是老母鸡一般张开手把兄弟俩拦在了身后,挺着胸口道:“有什么冲我来,欺负小孩子,你也算个人了!” 沈成无形的一侧身,当着娘儿三个,道:“还有什么事。” 谢王氏轻哼一声,眼里全是鄙夷,轻蔑的道:“一个病秧子,一个直肚肠,就你们家还一门双秀才?别这么谦虚,一门双状元多好啊!嗤...别说是祖坟冒青烟,就是...” 她一时间没想出什么词,顿了顿,憋红了脸道:“就是把你们家祖坟刨开盖个宝顶,再举上天去也是白日做梦!呸!” 女人尖利的声音让人厌烦,沈康蹙着眉心从沈王氏身后转了出来,冷冰冰的道:“夫人是来让我去跪祠堂的吧。”他转眸看向沈昌道:“二兄,咱们别耽误夫人的时间,赶紧去吧。” 沈昌点点头道:“走,快走,我听着母狗嗷嗷叫倒是没什么,就是身上这股臊味让人咽不下饭。” 不愧是沈王氏之子! 此刻沈康心中只有这一句话,他笑了笑,道:“二兄,别这么说,看小花,都不高兴了。” 小花,沈家的小狗。 众人看去,那小狗果然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满脸的不乐意。 谢王氏满脸通红,嘴唇微微发颤:“你你你...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 沈康笑着道:“怎么?您还扒着我家院墙偷看了?” “噗...”一旁的两个青衣护院纷纷低笑,一个妇道人家扒着人家院墙偷看,也不脸红? 这孩子说话不带脏字,又骂得人臊得讲不出话,真有意思。 谢王氏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道:“鳖养的病秧子,老娘看你家做甚,呸!” 沈康笑着道:“夫人可别说没看,若是没看,那你方才的话可就是无的放矢,是信口开河,是胡编乱造!不尊妇言,不尊三从四德!您可是里长夫人,这样的丑事传出去,里长的脸面往哪儿放?”他微笑着顿了顿,问:“您究竟看没看?” “我,我...”谢王氏紧咬牙根,到底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沈成红着脸笑了笑,转头对沈王氏道:“我去陪着老二和三儿,你在家看好门户,可别出去扒人家院墙偷看。” 沈王氏点点头,一脸的柔情蜜意,极尽温柔道:“奴家知道了夫君,您放心吧,那等丢人现眼的事情,奴家可不敢做。” 谢王氏憋得脸通红,一口牙咬的咯咯直响,扬着头,指着沈康骂道:“小王八蛋,老娘看你能笑几时!” 沈康微笑着颔首:“好啊,那夫人看吧,可男女七岁不同席,您可别看多了,惹村邻误会。我年纪小,尚未谈论亲事,闹出什么误会可就不美了,对吧?”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憋闷的笑声。两个护院心底暗道,好个狡诈的沈三,三言两语就臊得这泼妇说不出话来。 谢王氏怒气冲冲的瞪着沈康,衣袖一甩。 随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轻蔑的哼笑了一声,转头出了院门。 这声笑不怀好意,也太过明显了。 沈康微微蹙眉,看向青衣护院。目光上下打量,却发现一人靴上似乎染上油光,他走过的地方,印着淡淡的黑色油迹。 一瞬间的功夫,沈康左手叠指捻了捻右边袖口。他眸光清澈,扯扯沈成的衣角,示意他低下身子。 沈成怔了一瞬,蹲下身子,沈康伏在他耳边道:“今夜,里长...你要...然后呢...明白了吗?” 沈成目光不自觉的看向地上的脚印,越听眉头蹙的越紧,直到最后一脸的惊愕,沈康拍拍他的手臂道:“爹,看你了。” 沈成抿唇道:“我知道了。” 青衣护院道:“沈二,沈三,快走吧,别让我们难做。” 沈王氏咬着牙朝院外碎碎的骂道:“老娼妇!你再猖狂,等我儿高中,让我儿治你死罪。” 沈康暗自翻了个白眼,娘,我还没开始读书。 可他也看得出,一个农户家的孩子读书,对于这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单单识字,便已是让普通人钦羡。 随即他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咱们别和她一般见识。” 沈王氏愣了愣,点头:“看我儿多聪明,还没读书就会念诗了。” 沈康又拍了拍沈成的手,父子三人随几个护院走出门去。 此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家家户户渐渐熄灯入眠,一座座低矮的木房篱笆围院,偶有犬吠声自远处传来,颇有宁静气韵。 走在乡间小道上,耳边传来脚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寒风吹拂枯枝的声音,即便这寒风刮的人脸发疼,沈康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沈昌暗自捅捅他的小手,低声问道:“三儿,方才你和爹说什么?他怎么沉着脸像生气了似的?” 第十章 恶犬反扑 走在乡间小道上,耳边传来脚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寒风吹拂枯枝的声音,即便这寒风刮的人脸发疼,沈康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沈昌暗自捅捅他的小手,低声问道:“三儿,方才你和爹说什么?他怎么沉着脸像生气了似的?” 沈康唇角噙着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笑容,道:“半夜...最迟清晨,你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二兄,谢家祠堂后面那个狗洞还在吗?” “哼。”沈昌不乐意的撇撇嘴,又问:“你先告诉我,方才自个儿傻笑什么呢?” 沈康道:“没啥,就是觉得活着太好了,能听见,能说话,太...爽了。” 这话是真心的,讲道理和骂人都太爽了! 沈昌低头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傻孩子,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左臂,搂住沈康瘦弱的身体,扬着头道:“小三,今儿你为我揍了谢林,以后谁想要欺负你,二兄都替你扛着,谁敢揍你,二兄就和他拼命。” 沈康点着头,右手不自觉的捻上左边袖口,小小的手指不停的摩挲着粗布的单薄衣袖,道:“有人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 沈昌“恩”了一声,接着问:“那个“爽”是什么意思?” 沈康闭目一瞬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爽,汉字,多音字,会意字。其甲骨文字形和现在基本相同,像人左右腋下有火,表示明亮的意思,后引申为畅快、舒适。意为舒服,使人感到愉悦...” 沈昌微微蹙眉道:“你从哪儿学来的?” “啊...我病中无事时背过字典。” “字典,又是什么?” “字典,以收字为主,亦会收词...” 沈昌抬手遮住他的嘴,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想问了。算我多嘴,真是要被你烦死了,你问那狗洞做什么?” 沈康抬眸看了看前面带路的护院,见两人低声聊天并没注意,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沈昌疑惑的看着他。 “二兄,小声点,那狗洞到底还在不在?” 沈昌低声道:“先前有,去年谢老鬼给堵上了。” “啊?”沈康面色一凝。 接着,沈昌笑道:“后来又被我掏开了,谁让他坏事做尽,我要让他家祖宗天天受冻...” 沈康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道:“二兄干得好。”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村东头儿,一座肃穆阴森的宗祠中。青衣护院见他们父子三人进门,并没什么动静也就放心的退到了门外去。 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笔直的跪在青石板地面上,身后站着一个身高七尺的汉子。 沈康身子单薄瘦弱,身着蓝色粗布衣裳双肩微微颤抖着,阴影下的小脸苍白却带着与年龄极为不符的从容笑容。他面前两根长烛拢在陈旧的丝织灯面里。灯笼后面,由上至下林立着数十座谢氏牌位。 “昌儿、康儿,要怪就怪爹,是爹没能耐,让你们兄弟两个受委屈了。”山中粗野汉子身高七尺,宽厚的背却不由得有些弯曲,脸上尽是为难的神色。他脱下单薄的粗布衣裳,覆在了沈康瘦小的肩头。 沈康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回道:“是康儿冲动犯错,怪不得爹。” 他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局促,满面难色道:“小三儿哪里错了,分明是...” 沈康微微侧目看向沈昌,将衣裳脱下来给他披上。 沈昌连忙抬手遮挡,憨直的笑道:“我身体好,爹给你,你就披着吧。” 沈康道:“我受伤身子弱,可你也受伤了,你先披着,等我冷了再向你要。”暗自喃喃的道:“揍人,还真爽。” 接着,沈康转眸看向那一排排的牌位,面色沉着,童音童气的道:“爹先回去吧,天色将明,孩儿会和二兄一起回家的。” 沈成想起白日里的事情,气的胸口一起一伏,憋得满脸通红,半晌回道:“爹等你们。” 沈康微微垂下头,轻声:“嗯。”算是回答。 外头的青衣护院听着父子三人的对话,心里升起一些愧疚,相互看了一眼,无奈的低下了头。 寒风瑟瑟,一大两小,一站两跪三个身影,被身后皎洁的明月笼罩,身影落在地上,化作三道相互依偎的影子。 沈康侧眸看着地上的影子,一双小手微微握紧,这就是家人。 将近丑时,村里早已陷入一片安宁,远山偶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嚎叫声,让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外头的青衣护院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骂道:“他奶奶的,什么鬼天气,干冷干冷的要人命。” 另一个护院拿出一个酒囊:“喝一口儿。” “恩。”他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酒水从嘴角流下一条晶莹的印记,他随手抹了一把道:“真够劲儿。” 另一个护院赶紧把酒囊抢了回去:“你倒是不客气,给我留点儿啊。” “小气。” “就小气,你管呢,想喝让你家婆娘酿去。” 此时,一道漆黑的人影一闪身,从后院的狗洞溜了出去,踩着雪地消失在夜空下。 两个护院还在嬉笑着打发时间,半点也没注意。 里长家里,谢林正被罚在房里跪着,谢王氏拎着食盒走进房。 谢林转头一看,登时咧着红肿的嘴就要哭,整个人也跪不住了,恨不得瘫在地上。谢王氏心疼嘴里叫着宝贝心肝儿扑了过去,搂着儿子就是哭。 谢林哭道:“沈三那小王八羔打掉我的牙,我爹为什么不给我讨回公道,为什么还要罚我?我哪儿错了,我错哪儿了!” 他越说越激动,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谢王氏一听这话,再看儿子这可怜模样顿时心像被钝刀戳了似的,一边搂着他一边给他舒舒胸口,低声道:“儿,放心,过了今晚,那一家子就猖狂不起来了。” 谢林浑身一凛,登时停了哭泣:“娘,你说什么?” 谢王氏想了想,又抬眼小心的打量外面,收回目光道:“今晚沈家父子三人都在祠堂,你爹已经安排好了,一把火把他们都烧死,明儿一早就没事了。”说着,她的目光逾发阴狠:“老娘就看着,谁还敢欺我儿?” “娘!爹同意的?爹让人去做的?太好了,太好了,烧死他们。”谢林洋洋得意的笑了,自己总算是没白白的撒泼卖痴,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却半分也没想过,自家祠堂被烧,那是多大的罪过! 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拼了祖宗祠堂被毁,也要杀了沈家父子。 谢林打开谢王氏带来的食盒,一股浓郁的饭香味传来:“真香。” “好儿子,快吃吧。”谢王氏抚抚他的头发,目光充满了爱怜。 第十一章 痛打恶犬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呈现着昏暗不明的气氛,启明星渐渐升起。在冬闲的时节家家户户起的都晚,人们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而睡。 两个青衣护院拎起火油瓦瓮来到了祠堂门口,他们目光交视一瞬,无声的叹了口气,各自沿着祠堂墙根下泼洒火油,随即,一人点燃了火折子扔到墙下。 霎时间,大火猛的蹿了起来。 一股浓重的烟雾随着熊熊燃烧的大火飘在半空,烈火炙烤的人面颊发热,两个护院打算赶紧退到外面去,以免惹火上身。 只听祠堂里面响起了物品东倒西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孩子痛苦的哭嚎声,二人脚步不自觉的一滞。 “要怪就怪你们得罪了里长,来世报仇你们去找谢老鬼,千万别找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个护院碎碎的念叨着。 沈康掏了一把狗洞外面的雪,用雪水打湿的帕子递给沈昌。 浓烟呛的他低咳了两声:“二兄,捂住口鼻,尽量俯下身子,到供桌下面蹲着去。” 沈昌一把拉住沈康的衣袖:“三儿,你干什么去!” 沈康用衣袖遮着脸,还是被大火烤的滚热:“你且看着。”说着,他挣脱了沈昌躬身去到门边。 浓烟滚滚,木质结构的祠堂在这样的火势下不堪一击,只不过转眼的功夫便整个燃了起来,他艰难的蹲在地上朝外面喊道:“伯伯!救命!” 外面两个护院听出了沈康的声音,一个开口喊道:“沈三!乡里乡亲,你别怪伯伯啊!” “咳咳咳咳!”沈康抑制不住的咳了几声,哀声哀气的喊道:“伯伯,我要被烧死了!究竟是谁让你放的火!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做鬼也缠着你,缠着你,让你家破人亡!” 两个护院本就内疚,再听了这话面色更是惨白,相互争抢着喊道:“是里长让我们这么做的!” “三儿啊!你可别怪我们!” “三儿!有仇有怨找里长,别找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里面再没了回声,两个护院登时冷汗隐隐,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被火烤的,两人满头大汗的看着对方,紧接着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二人才跑到了门口猛的撞在什么人身上,两人抬眼一看,正是沈康和沈昌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啊!!!鬼啊!!!” 两人脸色惨白,连滚带爬转头就跑,这时候,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差悄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人相视一眼,只觉得身边骤然亮了起来,金乌出鞘,就在这一瞬间照亮了天地。 一顶宝盖青帷轿子停在门外,一官差撩开轿帘,西平县丞走出轿子。此人生的一把长须,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带着一股英气,他侧眸看向一边的刘源,道:“便是这两个贼人要杀害村民?” 刘源微微颔首,拱手道:“回县丞大人,本村里长谢敬,多年圈占村民良田,私加赋税,因被这小儿当面戳穿唯恐暴露,将两小儿押于祠堂,纵手下护院火烧祠堂,害人性命,此二人方才亲口供述,已由推官记录在册,人证物证惧在,请大人为民做主。” 县丞蹙眉看向两个护院,两人早已吓得浑身瘫软,不需官差压着便双膝跪倒,不住的叩拜着,口中争抢着道:“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一切都是谢老鬼那老王八指使的,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无奈,求大人饶命啊!” 此时沈成才无声的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沈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转头道:“三儿,这就是你说的那件事?” 沈康微微点头,道:“二兄别怪我不告诉你,你性子太直,我怕你脸上藏不住。” 沈昌点了点头:“没事儿!能把谢老鬼抓住比什么都强。”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三儿真聪明。” 沈康微笑着,童音童气的道:“两位伯伯,你们如果能说出里长大人藏匿财物之地,想来也是一大功劳,说不准,县丞大人会从轻发落呢。” 县丞斜睨向沈康,问道:“你叫什么?” 沈康拱手俯身:“沈康。” 县丞略微想了想,点头道:“小儿机敏从容,前途无量。” 沈康泯然一笑,又拱手行礼,既不反驳也不推辞。暗想,他让父亲去求刘源同去县里求援,却没想到刘源竟如此不贪功。 县丞看向颤颤巍巍的两个护院道:“你二人可知谢敬藏匿脏物之地?” “知!” 一个护院脱口而出,另一个人却抢着道:“谢老鬼家有一间财宝室,钥匙在谢老鬼自己身上,只有他能进去,小人愿意带路!” 西平县丞敛眉道:“前头带路!”说完转头对刘源道:“此次多蒙你报信才救了那两个孩子,待擒获谢敬这个恶徒,本官会向县尊大人为你请赏的。” 刘源目光看向沈成,沈成却一如既往的憨直笑着,转头去看别处。 刘源拱拱手,垂眸而笑道:“那就多谢县丞大人。” 县丞上了轿子,又撩开轿帘道:“那两个孩子还需上堂作证,暂时不要离开。”“是!”二人拱手答应。 一队官差押着两个护院朝着谢家气势汹汹的走去,刘源这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来看向两个孩子,道:“此次有惊无险,但下次再有此事,万不能以身犯险。” 沈康沈昌点头应下,刘源道:“行了,你们先回家歇息一会儿,等待公差传唤吧。” 待刘源走远,沈康习惯性的抬手捻着袖口,抬头看向沈成道:“爹,还不能回家。” “不能回家?” 沈康笑眯眯的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道:“咱们得痛打落水狗,若谢敬抵死不从,或是巧舌善辩,那咱们就功亏一篑后患无穷了。爹你现在专门去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里将今晚的事说一遍。” 他转而看向沈昌道:“咱们俩回家拿上木盆,满村的敲打,喊大家伙儿去谢家要地要粮。” 让沈成去说今晚的事,是为了找人证明。而自己和沈昌去煽动村民闹事就是为了将事态扩大,以防不测。万一两人被官差抓到,那也只是童言无忌,抓不到什么把柄。 第十二章 借力打力 沈成道:“这么多年乡里乡亲的...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厚道?” 沈昌道:“爹,他要烧死我们!” 闻听此话,沈成浑身一凛,七尺高的汉子浑身散发着怒气,脸色沉着道:“爹这就去!” 沈康与沈昌也转身往家跑去,他们还有秘密武器沈王氏呢!不怕全村不知道... 二人一路小跑回了家,此时天已经大亮,沈王氏见两个孩子回来却是有些惊讶,问道:“你们爹呢?” 两人将昨夜的来龙去脉细细的讲了出来,沈王氏大惊失色,上下打量着两个孩子,转头就进了厨房,抄起菜刀道:“走!” 沈康想了想,道:“娘,快去叫上马家婶子一起去,一定要快!” “哎!”沈王氏想也没想,直接冲向邻家去。 天色尚早,小妇人还未来得及梳洗,正在院子里劈柴火,沈王氏二话不说一把拉起她道:“他婶子,快走,县丞大人来村里抓谢老鬼了!” 妇人微微一怔,紧接着,箭似的冲进门去,抱起炕上还睡着的孩子就出了门。 两个孩子拿起木盆木棍,敲敲打打的随着母亲和马寡妇走向谢家去。 “县丞大人来抓谢老鬼啦!” “大伙儿快去看呐!” “快找谢老鬼要地去!” “再晚就来不及啦!” “梆梆梆...梆梆梆...” 宁静的村庄鸡飞狗跳,男人女人披上衣服就往外跑,一见沈王氏炒着菜刀,两个孩子忙围上前去将县丞来村里的事情讲一遍。 慢慢的,人群越积越多,一众村民拿菜刀的拿锄头的,恨不得把家里的家伙事儿都带上,颇有些不还地就要杀人的气势。 谢家门外围着数十个官差,轿子停在一边,谢家老小被其他官差押着跪了满院子。那些官差一见村民拿着凶器来,纷纷吓得有些虚软了。 这谢里长,当真是引起民愤了! 县丞一蹙眉,朗声问道:“乡亲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沈成带着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也赶到了,为首的老人姓马,是村中最年长的之人,听闻已是耄耋之年。 往常村里有个大事小情,大伙儿都愿意请这位公道的老人拿个主意。 马叟硬气的道:“谢老鬼这么多年侵占我们的土地,我们得要回来!” 这位老人一开口,一众村民更加拥戴,纷纷急着上前争吵。 “谢老鬼私吞咱们的田产,那都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祖产啊!” “今儿说什么也得把田还给咱们!” “就是!” 平民百姓都是这样的,换作往日,他们即便是怒极了,也只会伏低做小,可今日群情勃发,人多势众,眼见着谢老鬼失势,便是各个顶天立地神鬼不惧的冲上前来。 毕竟,法不责众嘛。 这一边,马寡妇总算挤到了前头,她蓬头垢面,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二话不说,当即“砰”的一声就跪了下去,哭着道:“县丞大人,我家马原在玉矿上做活儿,七月份被石头砸死,县里说好了要赔钱,奴家想问问,这钱究竟啥时候能拿给我。奴家家穷,当家的又死于非命,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大人给个话吧!” 一听这句话,县丞立马就瞪起了眼睛,倏地转眸看向谢敬,他竟然连这种钱也不放过!那妇人是小,矿上安定是大。这个谢敬实在不知轻重,不能留了。 县丞赶忙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荷包,倒出一把银子,也不惧那些村民凶恶的眼神,径直去到马寡妇面前,双手虚扶着她站起身,满面悲痛的道:“是本官的过失,大嫂子快快请起。” 马寡妇满脸泪痕站起身来,哭诉道:“谢老鬼...谢里长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们,我们受不了了啊!” 县丞蹙着眉,似与她同悲,温言道:“别哭了,这些钱,足有十五六两银子,你且拿着,日后家中有何困难,尽管来县衙门寻我,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理。” “谢,谢谢县丞大人啊!”马寡妇夹着孩子,双手捧着银子,又要再跪下来,而此时,县丞已然转身走开,两个官差上前,连拉带拽的将她带到了一边去。 县丞面色微微一寒,转头踏上了大石上,双手虚按着,安抚道:“本官现在将谢家收押,待盘清起贪墨财物,定会将田产粮食一一奉还。” “不行!”一个青年怒目而视,举着锄头大喊道:“谢老鬼霸道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们来管。你们官官相护,咱们不信!必须现在就还!” 他这话一出口,一旁的村民纷纷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县丞,仗着人多,也没了往日见官的惧意,一个个的就要往上冲。 这边的官差一见情势不好,只能虚挡着,锄头和刀鞘相击,眼看着情势就不能控制。 县丞一急,转头看着谢敬,一脚踹在他肩膀上:“你竟敢,你竟敢...都是你做的好事!” 若是下南村穷,他可以不在乎,可若是逼出了一群反民,从县尊到他一个也跑不掉! 谢敬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墙倒众人推,这些贱民,往日都捧着他,怕着他,今日却敢这么对待他。 他心间狠狠,却听见一旁的谢林压抑的哭声。 谢林倚靠在谢王氏身上,牙齿颤抖着问:“娘...娘,我们会不会死?” 一个死字出口,谢敬转头就抡起了拳头,“砰”的一声将谢林打了个正着。 “娘!”谢林哀哀切切的喊着,似乎在等母亲出言。 谢敬喊道:“败家子!都怪你!都怪你惹是生非,偏要去招惹沈三那小贼!” 县丞踩在石头上,双手微微颤抖着安抚道:“各位乡亲父老,大家不要动粗,不要动粗,谢敬丧尽天良恶事做尽,本官...”他转眸一想,瞬间目光迸发出一丝狠厉。 他跳下石头,一把抽出了官差的佩刀,高喊道:“本官今日便为民泄恨,就地诛杀这厮!” 一众村民忽然就静了,他们面面相觑,即便是愚民也都知道,判案要过审的,县丞... 只这一瞬间的功夫,谢敬目露凶光:“曹宗明!你敢杀我!我和你们鱼死网破!玉...” 第十三章 重获新生 曹县丞原本还有些下不得手,一听他说了这话,登时两眼一闭,心下一狠,手起刀落。 “哗”的一声,鲜血喷洒出来。 多年为文官的曹宗明哪知人的脖子究竟有多硬,方才那一刀也是情势所逼才硬着头皮砍下去。 只见谢敬“轰”的一声倒在雪地上,脖子只断了一半。 他两眼愤恨又哀怨的死盯着曹宗明,一股股血沫子从他脖颈间断处涌出来,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在咒骂一般。 曹宗明手里的刀微微颤抖着,他心间惊惧不已,连忙扔下刀,喊道:“来人,赶紧结果了他。” 两旁衙役迅速的围拢上前,有人扶着曹宗明,有人提刀去砍谢敬,刀光闪动之间,更多的鲜血从那些衙役脚下蔓延出来。 血染白雪,晃的人两眼生疼,空气中弥漫着缕缕血腥味儿,被风一吹,那味道更让人不住的翻涌作呕。 谢林脸上一片血痕,目瞪口呆,连哭也哭不出声来,一旁的谢王氏眼睛一翻,直愣愣的朝后倒了下去。 趁着村民呆怔的瞬间,曹宗明也强作镇定,冷声道:“收押谢家人犯,将谢敬的尸首和赃款带上,等待县尊大人判决发落!” “是!”一旁的官差利落的收拾着场面,鸦青衣袂之间,沈康看见谢敬的脖子连带着一丝儿皮肉,耷拉在担架上。 过了不多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村子。 沈成此刻却面色惨白的道:“就这么杀了?” “前世”的沈康就没杀过比鸡大的动物,今日却亲眼见证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瞬息之间,就这么被了结。 他听得出,谢敬临死前那言语之间的威胁。 所以,他的死,恐怕并不是因为侵占田地这些事情,这背后,有着更大的秘密。曹县丞明显是借着村民愤怒之势,借刀杀人。 小小的西平县,能有什么秘密? 他不禁有些后怕,官场深不可测,便是这小小县丞也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方才没有煽动那些村民,后果未可知啊... 他想不透,也不再去想,只是讷讷的回到家倒在炕上,也不知道是被血性的杀人场面吓的,还是这一夜太累了,过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看到了自己前世,那个黑漆漆的雨夜,空气中弥漫着阴沉潮湿的雨水味。 母亲站在小巷口看着他,父亲将他抱在怀里,他不停的回头看着母亲,想要喊一声:妈,别扔掉我。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紧接着画面一转,他在孤儿院里,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 身后不知是谁拍了他一下,他一回头,十几个孩子围着他笑,嘴里说着什么,他想要跑却又被推倒在地上,他深深的记住了那些孩子的唇形。直到后来学会唇语,才知道,他们说:小哑巴、死聋子,没人要... 人总是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希望看到比自己更加凄惨的人,用言语伤害别人,来减轻自己的痛苦。他不恨他们,只有可怜。 后来,他识字了,学会手语和唇语,终日穿梭于图书馆中。 寂静的图书馆中,他自由的学习和生活,终于体会到了平和的幸福。 他梦里忽然燃起冲天的火光,祠堂里的房梁“砰砰”的砸在地上,烈火燃烧的“啪啪”声袭来。 谢敬前一刻还在怒骂,下一刻鲜血洒了一地,变成了一具尸体。 “三儿,三儿!” “小三!” 迷蒙中有人喊着他,对,他是沈康也是沈三,他重获新生了。 他睁开双眼,眼前是父亲、母亲和二兄,他抿着唇红着眼睛,嘴角噙着一抹从容安宁的微笑。 沈王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淡淡的烟火味儿和饭菜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尖,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味道。 这是母亲,而那梦里渐行渐远的带着雨水味的女人,他已经记不清她的容颜。 “三儿,你怎么样了?是梦魇了吗?别怕,爹娘都在。”沈王氏少有的温和,一下一下,缓缓的抚着他的软发。 他咽了咽喉间的哽咽,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爹,娘,二兄,我饿了。” 这一刻起,他真正的将自己当作了他们的孩子。沈康与沈三,真的融为一人。 饭间,沈成出奇的话多了起来,兴冲冲的道:“村东头的宗祠是谢家的宗祠,方才马叔说,等新里长来了,能不能求求他把那块地划出来盖个道观。” 沈王氏扒了一口饭,问道:“盖道观?” “恩。”沈成接着道:“刘相公还有王叔也觉得合适。”微微顿了顿,夹了一口菜道:“还有两天过年,明儿我带老二和小三进城采买些年货,把束脩六礼备齐,年前就去和刘相公拜师,免得耽误年时间。” 沈王氏嬉笑嗔骂道:“你还知道六礼?莫不是私下问了谁吧?” 沈成面色微微红了红,明显是被猜中了,哼了一声道:“问了王叔。” 这位王叔年逾花甲还是个童生,便是那终年奔走于考场之间,屡试屡败的其中一员。 虽然如此,却不妨碍他屡败屡试,越战越勇。村里除了刘源和死去的谢敬,倒就数他最有文化,村邻待其都很尊敬。 沈康唇角噙着一抹笑意,问道:“爹,王家爷爷也是刘源的弟子?” “恩,刘相公就王叔一个弟子。”沈成点头,转而道:“若是三年以内你们两个能考上秀才,这书,爹砸锅卖铁也供你们读。但若是不能过...” 他顿了顿,恨不得将脸埋进饭碗,满怀愧疚的道:“咱们家只是普通的农户,谢老鬼一死,田地收回来,家里十亩地,农忙时也需要人手。我和你娘年纪越来越大,你们大姐是个女人,早晚要出嫁。你们是男人,早晚要当家的。” 明朝的科考一共分为六个阶段,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最基础的是县试和府试,通过前两场考试才有资格参加院试,通过院试便可称为秀才。 咱常在小说里听说某某秀才,久而久之,也就觉得古代的秀才特别多,也不见得是什么难考的功名。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要知道,成为秀才这一户的田地,便不需上缴赋税。另外若能考的出类拔萃,成为廪膳生员,每日还能领一升米,足够两个人的口粮。 你且想想,国家会白白供养无用之人吗? 第十四章 一块红布 由此可见,考取秀才绝非易事。 而对于后面的考试,院试就仅仅是小试牛刀了,乡试三年一考,每考三场,每场三日,那便是脑力与体力两方面的角逐。 乡试通过便是举人,次年便是会试,接下来就是令万千学子,魂牵梦萦的殿试。 沈家老爹眼看着王童生这位前车之鉴,给他们立下三年之约,一方面是怕他们久考不过,日后难以生计。 另一方面,沈家的财力,也不足以支撑他们两个同时读书。 沈康很理解,点点头道:“爹考虑的很周全,那咱们父子三人便就此立约,三年以内不能考取功名高中秀才,立即退学。” 沈成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亏欠孩子,低低的叹了口气放下了碗筷。 对于沈成的建议,沈王氏倒是没有多言,她无声的看着沈成,道:“他爹,别犯愁,等地收回来,咱们家就有十亩田了,刨除赋税和吃喝用度,一年怎么也有二三两银子呢。你啊,就是穷怕了。” 二、三两两银子? 沈康错愕的看向沈王氏,眼中盛满了震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转眸看向沈成。 刨除赋税和口粮,十亩田,一年竟然只有二、三两银子的进项? 沈成看着他的眼神,抬手叠指敲了他的脑门一下:“你傻了?” 沈康咬了咬唇问道:“爹,十亩田,一年只能赚二三两银子?” 沈成嗤笑一声:“农户家的孩子,竟然连这点账也不会算,都是你娘娇惯你。”说着,他又摇了摇头。 沈王氏道:“咱家都是良田,一亩能产一石半的粮食,十亩便是是十五石。虽然你大姐不在家里,但咱们四人一年怎么也得吃七石左右。一年赋税十斗米,这么一算下来,一年能净剩四石多的粮食,折合银子就有二三两,记住了吗?” 沈康点了点头,顿时心里有些沉重,他怎么能让这样的家庭,供养两个孩子同时读书。 得想个办法脱贫致富啊。 这一夜,除了沈康,所有人都睡的很是香甜,梦中也因一年净剩二三两银子笑开了花。 月光驳落在眼帘,映照着莹莹白雪让他更加难以入睡。 人穷志短啊! 他想,要不要去卖点什么呢? 比如说,鸡蛋饼,美其名曰:凤卵翡翠饼,会不会有人买? “噗”他自己都笑了,这种街边小吃,或许一开始会引起轰动。但做法太简单,吃上几次的人大概都能做出来,又非独此一家,生意会越来越差的。 写书赚钱? 不行不行,一个小孩子,不反被书局欺负就不错。况且自己这点文化水平,在这个时代恐怕连个七流都算不上,还谈什么买卖,简直天方夜谭。 再比如说,做臭豆腐呢?融合一些现代营销方式,让它风靡士人圈? 以风雅著称的名士,大抵是死也不会将这种,具有强烈刺激性异味的东西放入口中的吧? 如此也就卖不上大价钱了,卖不上大价钱,那一块一块的豆腐,他要卖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笔墨钱,哪里还有时间读书呢? 他不自觉的抬手捻着衣袖袖口,微微蹙起了眉。 想着想着他暗暗发愁,不知不觉间,陷入了睡梦。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沈康起身,就着冰凉的井水洗了一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看着水里的倒影,他才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 因着长久的体弱,他的面色较之常人更加苍白,一张玉白的小脸,双眸黑白分明,眼神中蕴藏着一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他不禁赞了一声沈家爹娘强大的基因,原本看着二兄沈昌长得初具少年模样,称得上器宇轩昂,没想到自己的容貌也不差。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这星眸雾鬓,唇红齿白却看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小胸口薄的像个纸片人,前路迢迢,这副身体能成什么事? 得开始锻炼身体了。 一旁沈成给耕牛套上车,唤上沈昌沈康两兄弟,便往县里赶去。 牛车驶进西平县城车轱辘轧过石板路面,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沈康再一次体会到了浓浓的古朴气息,路旁商铺林立,吆喝叫卖声极具特色。 临近年下,各家商铺提前贴上了桃符、春帖,他仔细看去,路边竟然也有商户在卖春联。 这一股风雅富贵之风迎面扑来,沈康仔细一看,却见那些商贩皆是身穿干净整洁的厚实棉布衣裳,满面红光。 偶有行过身侧的官差皂吏,竟穿着肥阔端庄,美观大方的云履呢!眼见着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穿行而过,便是赶车的青工衣着鞋帽也是不俗。 原来这个时期的明朝,民间是如此富庶。沈康欣欣然,转而一想,大概自己是生在比较富裕的中原地区,所以才有幸见到这样的民风。 若非村中有那恶狼,自家的境况也定能好上不少。 热闹繁华的景象将他感染,他心里带着淡淡的喜悦,见不远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腾腾,肉包子的味道钻进鼻尖,他肯定,那是猪肉大葱馅的包子。 早上从家里出来喝了点小米粥,经过这半个多时辰的路途,早就化没了,他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 沈昌捅了捅他的手,扁着嘴看向即将擦肩而过的肉包子小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等二兄长大了,给你买肉包子吃。” 沈康笑着点点头,低声回道:“买两个,吃一个扔一个。” 一听要扔粮食,沈昌摇摇头笑着道:“买五个,咱们家人一人一个。” 赶车的沈成道:“先去接宁娘,咱们一块办年货。” “大姐可以回家过年啊!”沈昌一跳,欣喜不已。 沈成笑了笑,心中也是欢喜,道:“是啊,宁娘寻人带话回来,说是主家放所有没签卖身契的仆人回家过年,等过了正月十八再回来上工。” “太好了!”沈昌笑着道:“都大半年没见大姐了。”他侧眸看向沈康道:“你小子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忘了大姐给你换尿布的事了?” 沈康脸色一红:“二兄!” “诶哟,爹,你看,小三不好意思了!” 沈成笑着道:“小三,让爹看看。” 沈康脸红的就像崔健的那首名曲:一块红布。他恨不得把脸埋进衣襟里,道:“大姐也给你换过尿布!” 沈昌一怔,紧接着面色一红:“谁说的!” 沈康笑眯眯的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大姐说的。” “不可能,我怎么会像你似的六岁还尿床,不可能。”沈昌红着脸,说的斩钉截铁。 沈成道:“你当你比小三强多少,你到八岁还尿裤子呢,数九寒天,宁娘还去河边给你洗裤子,你没裤子换,钻进被窝里两天没下地...” “爹!”沈昌一声哀嚎,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第十五章 初见大姐 过了不多时,牛车停在了“冯家玉器行”门外,沈宁早已收拾好了包袱站在门里等着,一见沈成,她展唇一笑,回首与什么人挥别便出门来。 沈康略微瞅了一眼玉器行门里,只见数名服役者衣衫整肃翩然,男女仆者穿行而过,摆放玉器的高架精致华美。 “小三,看什么呢?”沈宁泯然一笑,亲昵的揉了揉他的头发。 沈康收回目光,一见沈宁,登时脸色又是一红。 心下不由感叹,沈家老爹的基因真是强大。这沈宁身量纤纤,气质出众,没有半点农家女的模样。 一头青丝一丝不苟的束成螺髻,天生的霜白皮肤,鹅蛋脸莹润有光,桃花眼微微流转更添灵动,仅仅是从门口来到牛车边上,便引得路人频频驻足观瞧。 她笑眯着眼睛侧坐在了牛车上,转头抬手摸摸沈昌的头发,笑道:“老二,小三怎么像不认得大姐似的?” 沈昌惊讶道:“大姐,你又变好看了!” 沈宁娘撇嘴道:“咱家的榆木疙瘩,怎么会说这样的漂亮话儿?莫不是,在家惹祸了?” 沈昌一努嘴,满脸的不高兴:“大姐看不起人,我不理你了!” “当真不理我?”沈宁笑意盈盈的歪着头问。 “哼。”沈昌头也不回。 沈宁努努嘴,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一边自言自语的道:“不理便不理吧。”她将小布包递给沈康道:“你二兄不喜欢吃芙蓉酥,都便宜你啦。” 沈康抬头看看她,正瞧见沈宁眨了眨眼,他了然的提高了嗓音道:“诶呀!芙蓉酥,真好吃呀!” 沈昌喉结滚动一下,悄然侧目看去。 沈康将布包打开,双手捧着糕点在他面前晃了晃:“二兄,当真不理大姐吗?” 沈昌咧开嘴一笑:“大姐...” 沈宁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的道:“知道你们和爹赶到县里一定会饿肚子,这是主家赏的点心,快尝尝。” “谢谢大姐!”沈昌转头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了赶车的沈成:“爹,大姐给的点心。” 沈成笑着接了过去,沈康也递给沈宁一块:“大姐,一起吃。” “恩。”沈宁接了过去,沈昌才咬了一口,面色一滞道:“得给娘留一块。” 沈宁道:“主家赏了两盘,我给娘留了,放心吃吧。” “恩!” 沈康咬了一口点心,酥软可口是真的,却远没有现代时吃的点心好,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块点心特别珍贵,这里面有一股他从没尝过的味道,大抵,是家人的味道吧。 沈家老爹带着三个儿女逛了集市,给沈康抓了药又置办齐年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往回赶。 逛过一次集市,沈康终于对明朝银子的购买力有了新的认识。 一条三斤重的鲤鱼,在年下的价钱是六分白银。两条腊肉四分银子,二斤肥猪肉一分八钱,一匹粗布二钱银子。 再加上零零总总和五副药也不过花了一两多银子,在普通农户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想起在电视里看过的那些古装剧,买个包子几两银子,买身衣裳几十两,若按照这个算法,那些主角大概吃穿用度堪比皇亲国戚了。 沈康打了个喷嚏,道:“钱真禁花。” 沈宁笑道:“小三赶上好时候了,我和你二兄小时候过年都碰不到荤腥呢,出来这一趟,爹可花了一两多银子了!咱们西平县县尊老爷,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三两多。” 沈昌道:“都是小三的功劳,姐,你不知道,谢老鬼啊被县丞大人斩了呢!” “什么!”沈宁一脸的不可置信,一双水润的眸子盛满了震惊,随即便高兴了起来:“爹,咱家的地还回来了吗?” 沈成轻扬鞭子抽了牛一下,回道:“快了,过了年新村长就上任了,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微微顿了顿道:“过了年你就辞工吧。” 沈宁点了点头,转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小三的功劳?” 沈昌一扬头,与有荣焉的道:“小三聪明,事情是这样的......” 牛车赶回下南村天色将暗,知道沈宁回来,沈王氏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倚在门口眺望着。 见牛车归来,沈王氏迎出门来,沈宁身轻如燕轻快的跳下车来,如乳燕归巢般的扑进她怀里,娇娇软软的喊了一声:“娘!” 沈王氏爱怜的拍拍她的后背,低声问道:“累不累?手都冻冰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诶!”沈宁身量窈窕,一头如水的秀发一甩,当真是亭亭玉立。 “娘,小三真聪明,有胆有识,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怎么冒出来这么一句?” 沈成一边卸下车上的东西,一边笑道:“谢老鬼的事儿,老二讲了一路了。” 沈王氏笑着点点头:“是,三儿变了个人似的,鬼精鬼精的。” 沈宁道:“我看着,三儿眼神儿都不一样了,就是那捻袖口的毛病没改。” 沈康正帮着沈成卸东西,一听这话顿了顿身子,原来这孩子也有这个毛病。他抬头一看,沈昌正单手帮忙,赶紧拦着:“二兄,你手没好,别乱动,万一骨头长歪了那是一辈子的事。” 沈王氏闻听这话转头看去,疾言令色道:“净添乱,你给我滚进屋去!” “哦。”沈昌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进门。 沈康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沈家老大是唯一的闺女,年纪轻轻便为家里操持赚钱,自然是受宠爱的。 自己摊上个病恹恹的身子,又是最小的,也受宠爱。只有沈昌,半大的小子,又排在中间,憨直惯了,谁都不在意他。 沈康帮着卸完东西便来到沈王氏身边,低声道:“娘,二兄今日手疼,一直忍着不说,一会儿帮他看看吧。” 沈王氏一愣,微微蹙眉道:“手疼也不说,这孩子。”絮叨着进了屋。 隔着窗影看见沈王氏拉着沈昌的手,沈康低低的笑了两声,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冷空气,呵出的冷气在半空凝结一瞬渐渐消失,头脑清醒了不少。 一家人,一头牛,一条狗,十亩田,活着真好。 第十六章 勤习五禽 “三儿,愣着做什么,快进屋吃饭。”沈宁撩着门帘喊道。 他转头看去,微微一笑:“诶!” 饭间又是一家人聊聊家常,多是问问沈宁在县里的生活真么样,活计累不累,最后定了年后去县里辞工,回家来便不再出去了,又说好了次日一早带齐六礼去刘源家拜师。 当日夜里,沈宁与沈王氏一间房睡,沈康沈昌和沈成三人一个房间。 沈成念叨着:“等开春了播种完,便找个媒婆,给宁娘说门亲事。” 沈昌眼睛亮晶晶的道:“爹,大姐要嫁人了?” 沈成笑道:“都十四岁了,该嫁人了。你娘在她这个年纪都生了你大姐,家里日子一日一日的好起来,总不能拖累她在外抛头露面。等成了亲,有了男人依靠着,也就没人敢觊觎宁娘了。”满心的高兴又带着些不舍得。 “若是姐夫待大姐不好,我就揍他!”沈昌在半空挥了挥没伤的拳头。 沈康地笑道:“我也揍他。” 沈成无可奈何的道:“还没说亲,你们俩就这般,谁还敢娶宁娘,混小子,睡觉!” “恩!”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沈康起了个大早,穿戴好衣裳用冰凉的井水洗了脸,便围着院子开始慢跑。 经过上次的晕厥,他自己也明白身体弱的可怜,大幅度的运动这具身体一定难以承受,只能通过慢跑先恢复体力,等年纪大些再开始做些剧烈的运动。 “呼呼呼...”刚才跑了两圈,他开始觉得后背发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渐渐凝结,又倏地消散,如此反复。 待到第五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双膝酸痛,沈康心里暗叫,这院子一圈恐怕连两百米也没有,他已经尽量放慢脚步了,怎么弱到这个地步?他真心不想做一个文弱书生啊! 他双手握成了实心拳,短短的指甲狠叩着掌心的细汗,坚持再坚持一下。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抬一次腿全靠着一股毅力才能坚持,这时候沈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腰带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他双眼迷蒙的看着院子里小小的身影,揉了揉眼睛,问道:“三儿,你做什么呢?” 沈康大口的喘着粗气,脚步却没停下来,断断续续的回道:“身子太弱...强身健体。” 沈成蹙眉道:“郑郎中让你好生休养,进屋吧。” 沈康道:“爹放心,我本就没什么大病,这两天将养的差不多了。” “行了,别跑了。”沈成舒展手臂道:“爹教你五禽气功。” 一听这话沈康果断停下了脚步,因为运动而脸色微微泛红,手拄着膝盖抬头,五禽气功,就是俗称的五禽戏吧? 他略有些兴奋,问道:“爹会五禽戏?” “这有什么不会的...”沈成轻哼了一声,摆摆手道:“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诶!”沈康笑着直起身子跑了过去。 后世也有许多人会练习五禽戏来强身健体,但大多是经过改编的,今日有福了,能见识见识原版。 只见沈成身体站直,然后上神向前俯去,双手抓地。沈康半信半疑的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子,可怎么有点做瑜伽的感觉呢... 正在此时,沈成脚掌一蹬,身体如箭一般,猛地朝前窜了出去。 这一跳,足有七八尺远,沈康微微一怔,双腿一蹬,他可是使尽浑身力气,却只不过三尺多的距离。 沈成低低的笑了笑,转而厉声道:“要练就用尽全力,再来!” “来了!”沈康再次躬身起跳。 全套的五禽戏练下来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可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沈康的汗已经打湿了里衣,浑身活像是蒸笼一般冒着热气。 沈成背着手道:“强筋健骨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事,这五禽气功对应着身体的五脏六腑,坚持下去,假以时日,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 沈康拍了拍胸口道:“谢谢爹。” 沈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充满了成就感,背着手进门去。 烟囱升起袅袅青烟,沈王氏也起床了,她手脚麻利过了不一会儿,便将饭做得了。 沈王氏撩开门帘喊道:“拾叨拾叨,吃饭了!” “知道了!”沈康在井边洗了把脸,赶紧进门去,一家人围在一起用朝食。 沈宁一双桃花美眸不时的看向沈康,咽了口中的米粥道:“三儿今日气色真好。” 沈王氏也看了看,眸光一亮,笑着道:“还真是。”她侧眸看向沈成道:“咱家三儿像换了个人。” 沈成笑了笑没接话,倒是沈康出了一身冷汗,小意的道:“儿觉得身子好了。” “恩,好事,好事。” 沈王氏觉得,三儿子的病好了,地也要还回来了,宁娘也不用出去给人做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日子有奔头儿了。 看见她笑了,沈康一颗悬起的心落了地,他这种情况应该叫借尸还魂吧?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哪方面想,是自己多心了,轻呼一口气吃起粥来。 用过朝食,沈成带着沈昌和沈康,拎着六礼朝着刘源家走去。 刚才出门,沈康见一个身穿破衣烂布的男子,鬼鬼祟祟的正站在院外往屋里看。 这时候沈成已经走上前去,怒声道:“王二,你不陪你老母在家过年,上我们家做什么!” 王二穿着破布烂衣,浑身精瘦,眯着一双小眼,笑嘻嘻的道:“沈叔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听说宁娘回来了吗,就过来看看,咱也没做什么,你发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滚蛋!” 沈成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王二往素就爱缠着沈宁,若不是为了躲他,他们何至于将沈宁送到现成去做工。 王二小眼一眯,抬手用油黑的袖子擦了擦鼻子,撇着嘴,道:“村里的路都是你们家的?我不管,我偏就在这儿站着,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成气得直咬牙:“浑小子,你就在这儿站着,有能耐就别走。”他指着王二道:“要是让我发现你进我们家院子,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冷哼一声,带着两个儿子走。 沈昌转过头看王二,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王二低声,骂骂咧咧道:“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欠收拾的老东西。”他狠狠的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过了不多时,父子三人来到了刘源家门外,大门匾额书写着“墨斋”二字。 沈成轻叩院门喊道:“秀才公,在家吗?” “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回应,里面响起脚步声。 第十七章 拜得良师 过了不多时,父子三人来到了刘源家门外,大门匾额书写着“墨斋”二字。 沈成轻叩院门喊道:“秀才公,在家吗?” “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回应,里面响起脚步声。 沈康和沈昌忙各自整整衣襟,院门恰在此时打开,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身着淡青色右衽领衫子,下着月华裙,外披着一件镶着兔毛滚边的披风便服。她头发梳成牡丹头,眉额之间扎着一条淡青色头箍,耳挂润玉耳坠子。 瞧着她保养得当,衣饰精致大方,便知她定是秀才娘子了。 沈成赶紧拱手低眉道:“原来是秀才娘子,怎么您亲自开门呢?” 刘孙氏上下打量这父子三人,见他们手里拿的东西便知道是来拜师的,微微一笑道:“夫君放仆人赶回乡过年去了,你们进来吧。” “诶!”沈成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孩子进门。 刘家院里植花种草,此时正值冬日,唯有一棵梅树立于墙角暗然绽放缕缕梅香,抬腿进庭,两进两出的小院跃然眼前。花边滴水形的屋檐,细巧的皮条屋脊,整个院子小巧精致看着却通透明亮,既不超过朝廷规定的规格又不显得失了身份。 不都说穷秀才吗? 一般的秀才公再怎么也住不上这样的院子吧?如此想来,刘源家境应是很殷实,绝非出身寒门秀才。 刘孙氏将他们领到了前厅,又倒了茶水,温声柔气的道:“你们稍坐一会儿。” 沈成明显的有些局促,刚拿起茶杯又放回身侧的方桌上,站起身道:“是,是。” 刘孙氏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笑着转身进了后堂去。 她缓缓行至书房,倚着门看向里面,刘源正围在小炉边翻过书页,她道:“夫君,沈家父子来了。” “哦?”刘源抬头将书放下,站起身道:“可见到那沈三了?” “来了,沈二、沈三都来了,正在前厅等着你呢。” 刘源泯然一笑,点了点头道:“沈三...实乃机敏胆大,来日定非凡夫。”说着,他整整衣襟,捋着美须髯朗然出门去。 前厅中的沈康大大方方的打量着四周,看了一眼正墙上挂着的孔圣人像,目光转到主位桌角上那本略旧的《传习录》,打眼一瞧便知此书已被翻阅无数次。 《传习录》是那位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的作品,他心下想着,穿到明朝来,却未能一睹王阳明的风采,实在是遗憾。 如此,也就黯然叹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刘源夫妇相携而来。 刘源穿着一身淡蓝色圆领宽袖长衫,神情谦和温润,体貌修短合度,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 刘源与刘孙氏分坐主位两边,沈成三人忙站起身来长施以礼。 刘源略微歪了歪头,目光直视着沈康,唇角微扬笑问:“黄口小儿,何以唉声叹气?” 沈康不自觉的以右手食指拇指交叠捻了捻左边袖口,躬身回道:“怕先生不肯收下我。” 刘源挑眉一笑,道:“何以见得?” 沈康松开手,道:“先生生性淡泊,学富五车,我只是个小小顽童,见先生犹如高山仰止,如此...便生出惧意。” 刘源目光有些狐疑,一个农户小儿,说起话来怎么文字绉绉,心思活泛,好生狡诈。 沈康接着道:“先生,你就收下我和二兄呗。”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童趣,便像是自家的孩子在撒娇似的。刘源夫妇不禁相视一笑。 沈昌见他们笑,却不明白三儿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便严肃的皱紧眉头道:“先生,我和三儿会好好学的。” “哦?”刘源目光看向他问:“你打算怎么好好学?” 沈昌想说几个好听的成语,想了半天,脸憋的微微涨红,挠挠脑袋道:“就是...好好学,天不亮就来,天黑也不走。” 此言一出,刘孙氏一个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音,调笑的看着刘源道:“瞧瞧这哥俩儿,这是打算长住在墨斋了,夫君快收下他们吧,如若不然。”她眼眸瞟了两人一眼,接着道:“我看,今儿他们要留下守岁了。” “恩!”沈昌坚定的点了点头。 刘源登时脸色覆上薄怒,指着沈昌道:“便没见过你这般心直口快的。”说了又觉得不够分量,低声道:“浑小子。” 这嗔怪,一点也不走心。沈康低声笑了笑,二兄的直爽坦诚旁人学不来,看这意思,刘源是相中了。 停顿了两息,刘源面色恢复往常,淡然的道:“既有此决心也不必整日住在这儿,正月十八开始每日卯时来墨斋。” 沈康从容的一笑,与沈昌一同双膝跪地:“先生、师娘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砰” “砰” “砰” 二人叩了三个响头。 刘源轻笑一声,这个沈昌,这时候反应倒是灵敏起来,倒像是大智若愚的模样。这边沈成笑得合不拢嘴,将准备好的两份束脩拎了起来,送到刘源手边:“请刘相公笑纳。” 刘源微微点头,用带着些温软的南方口音,缓缓道:“我便收下他们兄弟二人,今日时候已晚,回家过年吧。” 沈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多谢刘相公。” 这边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齐整整的站起来,又行了礼,辞别刘源夫妻,转头回家去。 除夕之夜,月朗星稀,到了半夜天空飘下翩翩白雪,村中顽童嬉笑玩闹着,聚集在村口放爆竹。 沈昌脸冻得通红,单手捂着耳朵喊道:“三儿,快来啊!” 沈康笑着摇头:“你们玩。” 沈昌努努嘴,一旁的村童喊他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又笑了起来。 沈康站在一边看着,脸上笑容一如既往的从容和善,心里羡慕这些孩子的无忧无虑。他看着自己的小手,感叹自己分明重回稚年,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可能再找回来,比如,童真。 这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转眸看去,竟是沈家大姐。 沈宁双眸明亮,微笑着拉起他的小手:“小孩子就要有小孩的样子,自己闷闷的想些什么,快过去,一起玩。” “我...”沈康还要拒绝,手却已经被沈宁拉着,脚步不由自主的朝着孩子聚集的位置挪了过去。 “砰!” 爆竹声响起,刹那火光,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 沈康不自觉的心里一松,露出笑容。 或许,只要有心,即便是童真,也找得回来? 第十八章 食玉而肥 此时此刻,西平县衙后堂四个男人围桌而坐,面色凝重。 曹县丞低敛着双眉,垂着眼帘,一副故作沉思的模样,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坐在曹县丞右边的男人名叫冯硕一,是城中颇具名声的冯氏玉器行老板,他身着粗布衣裳,大腹便便,一双小眼被脸上的肥肉挤的更小。外头大雪纷飞,他额角却滴下一滴汗,掏出袖子里的汗巾随手抹了一把,没敢开口。 曹县丞左手边的,是一个身着粗袍素衣的青年,他面白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精光,一双淡红薄唇紧绷着,浑身散发着强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气氛愈加沉重。 三人目光一齐看向正对着曹县丞的中年男人,此人四十岁上下,留着一绺稀疏的短须,皮肤黝黑,正是西平县尊陆远。 “陆远,今年的玉器生意,你怎么看?”面白无须的青年轻飘飘的问,这股压力却更强了几分。 他抬手拿起茶杯,捏着杯盖轻轻吹过热气,抿了一口,接着道:“义父派咱家过来,可不是与你们大眼瞪小眼的。” 陆远勉强的一笑,拱手道:“洪公公说笑了,咱们这不是想办法吗。”他抬眸看向曹县丞,眉心一蹙,道:“谁让你杀了谢敬的,徒惹是非!” 曹县丞舔舔唇,这屁事都压到他身上算什么,当时那种境况,不杀谢敬难道等着他威胁,把玉矿的事都抖搂出来,然后去屠村吗! 心里这么想,他却笑了笑回道:“谢敬死不足惜,影响不了来年的生意,去年开采的玉石足够今年用的,了不起就是重新指派个里长过去做傀儡。” “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咱家不管。”洪全笑了笑,接着道:“这几年汝宁府的南阳玉行情大涨,义父与外商说起此玉,定下了一笔买卖。摆件,玉佩,鼻烟壶这些玩物都算上,总共要三万件。等开了春,广州府的海也就能行船了。” 外商? 曹宗明心下一笑,洪全的义父名叫王裘,原本也是在宫里伺候陛下的太监。因为写了一手的好青词被重用,现为广州府市舶司使,专门对外邦交易买卖之事。 可谁能想到,因着海上倭寇横行,近年来海禁越来越严,更实行了勘合制度,市舶提举司形同虚设。 王裘没得油水,自然要自己找财路,于是便想起了往日在宫里认下的这位义子。 洪全出身汝宁府,听闻王裘有心私下做些买卖,洪全自然想起了汝宁府出产的南阳玉,靠着在宫里当差的面子,联合西平县尊陆远达成共识。 洪全口中所谓的外商,大抵都是走私犯,更有甚者,可能是倭寇也说不定,难为他还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洪全轻轻的刮了刮茶杯盖,眼眸瞥向三人,问道:“冯硕一,你那玉器行里有多少存货?” 冯硕一擦了擦汗,局促并带着讨好的笑,回道:“回洪公公话,库存都算上,大抵能有个万把件。”他小眼瞥向曹县丞道:“从汝宁府运送玉器到广州府,日夜兼程路上也得十几天,若是等开春再开始开采,再开石雕琢,时间恐怕来不及,耽误了公公的生意可就不美了。” “你看着我说这些做什么,死了一个谢敬多大的屁事儿!谢敬指使下人纵火烧死村童,是刘源来县衙求助的。他身负功名,身家背景又不简单,你叫我怎么无动于衷?你们是没见那些村民...我若是不杀了他,西平县就要出反民了!”曹县丞面含着怒气,眼角瞥向洪全,又强压了下来,按捺着不发,面色涨得通红。 洪全面色有些不满,看向陆远道:“陆县尊,咱家不是来看着你们踢皮球的。”他“砰”的一声将茶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茶杯一歪,水洒了一桌子,谁也没敢躲。 冯硕一拿着汗巾覆在水上,一边擦一边陪着笑脸道:“洪公公别动怒,咱们慢慢想办法,总能想出法子,怎么也不会耽误您交差。” 陆远沉吟一瞬,道:“洪公公,您来之前,王公公给下官送来一封信。” 洪全蹙眉问道:“义父有话要说?”下半句他没说出口,他义父有话要说,却没有通过他的嘴来传,那便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可既然不让他知道,陆远又提起,这是什么意思? 陆远道:“事出突然,想来王公公是没来得及嘱咐您。” 他顿了顿,接着道:“锦衣卫那边似乎有所动作,王公公的意思是这些年来靠着南阳玉赚的钱也够多了,再做下去唯恐树大招风。做完广州府的这笔买卖,便让我们偃旗息鼓,蛰伏些日子。锦衣卫那些人可是无孔不入,若让陆炳抓到把柄,王公公也不好看,这本就是小本买卖,不值当的。” 陆炳,锦衣卫指挥使。 他出身说来也是传奇,他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与嘉靖是一起长大的交情,此人刚直不阿。 私自开采玉矿,以南阳玉牟利! 这种大罪,若是他真的查到什么,那他们这些人可就岌岌可危了,难为王裘远在广州府还能得到消息,并且及时派人送急报来通知陆远。 王裘现在远在广州府,想和陆炳要个脸面...大抵是不能成行的吧? 四人再一次陷入凝重的气氛,洪全知道,南阳玉是一块肥肉,就这么割了,真是有些舍不得,可义父发了话,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子钱让他对自己不满。 这边洪全还在考量这一番话,冯硕一抢着道:“不做玉石了?那怎么行...”话音未落地,他忽然觉得脖颈一凉。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做这买卖,他自在家做他的大老爷,赚的盆满钵满,可若是不做了。 若是不做了,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那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场? 冯硕一有自知之明,他本只是个小玉商,陆远与曹宗明盯上他,就是因为他毫无根基,家中世代为商。有他在前面当傀儡,又寻到了下南村那处玉矿,欺瞒知府隐瞒采玉数量,以此牟利。 不说王裘那个老狐狸,就是眼前这三个人,谁能忍受一个低贱的商人握着他们的把柄? 何况,锦衣卫还来插一脚! 该死的陆炳! 第十九章 献美博命 洪全笑着道:“既然是干爹的意思,那就收了吧。” 他侧目看向冯硕一道:“把整个汝宁府各县的玉器库存都拾叨在一起,三万件大抵是够用了的。这些年你赚的也不少了,人不能太贪心,贪心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咱家说的可对啊?” 冯硕一眼看着自己的汗从眉毛上滴到了衣袖,他勉强的笑了:“洪公公说笑了,小人一介贱商,赚的钱把银子,还不是替几位大人做个过路财神。”他顿了顿,眼珠一转,笑道:“明日,明日小人在落霞楼摆上一桌酒席,唤上几位当红的美人儿,给洪公公接风洗尘。” 洪全摆摆手道:“咱家一向不喜风尘女子,那股脂粉味儿熏得人难受。” 这就是喜欢良家女子了? 话说的这么明白,冯硕一哪能听不懂,他眼前忽然闪过来玉器行做工的那个美人儿,是叫宁娘吧? 因为要集中在过年时盘点玉器,不是卖身奴的都放回家乡了,此时叫来也来不及。他笑着回道:“小人倒是识得一位美人,此女出身农户,身世背景干净,那相貌...” 他扭着肥硕的身子,谄媚的笑道:“高挑又温柔,才十四岁的年纪,一双桃花眼让人一见难忘。洪公公若是喜欢,等过了年,小人便将此美送到您宫外的宅子去。” 他要博一个活路! 私下见洪全一次,证明自己还有用处! 即便没了玉器生意,他也还有用处! 洪全泯然一笑,薄唇一启一合,道:“那咱家就静候佳音了。” 冯硕一暗自舒了一口气,笑着拱手朝三人拜了拜,道:“小人这就去联络汝宁府各县的玉器行,赶紧将货物备齐,争取早些将货物发去广州府,这就不耽误三位大人。” 洪全满意的点了点头,摆手道:“回去吧。” “是。”冯硕一感觉自己浑身都汗湿了,他走出门去,双腿打着颤,扶着墙从县衙后门走了出去。 曹宗明目送冯硕一出门,收回目光,笑了笑道:“洪公公,县尊,这个冯硕一...” 陆远道:“还用说么?” 洪全道:“义父对二位是信任的,可自古以来商人重利,都是信不得的。等货物发出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了结的后患都处理干净。” “是。”曹宗明长舒了一口气,外面突然响起爆竹声音,几个孩子的笑声飘进院内。 过年了啊,过了年,就再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下南村,沈家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吃着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今年的饺子猪肉放的特别多,一家人吃的满嘴流油。 饭后,沈家夫妇坐在炕沿上,三个子女规规整整的跪在面前,喜气洋洋的一拜:“爹、娘,过年好!” “好好。”沈王氏笑得合不拢嘴,从袖子里拿出三个小红布包,递给沈成。 沈成将红包分别给了三个孩子,沈家三姐弟喜笑颜开的接过压岁钱站起身来。 过年了,沈康微笑着,这是他在大明过的第一个年,简单而温馨,让他第一次体会到过年的乐趣。 “好了,快睡觉,明儿起早给村邻们拜年。”沈成笑着轰几个孩子。 “是!”三姐弟脆生生的回答。 这一晚沈宁独自住在后屋,沈家爹娘又住回了一起,沈康躺在炕上,道:“二兄,过了年我就九岁了,你也十三岁了,现在开蒙咱俩都晚了,所以一定要倍加勤奋。” 沈昌“恩”了一声,回道:“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能识字的一日。” 沈康怅然一笑:“三年时间,转眼即逝。咱们勤奋,旁人也勤奋,到底是晚了些。除了读书,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能出人头地。” 沈昌道:“我听你的,三儿,二兄信你。”黑暗之中,沈昌目光有些迟疑,问道:“三儿,你也说我们已经晚了,勤奋,真的有用吗?” 沈康再一次被自己二兄的通透震惊,他转头看向他,这个憨直率真的外表下,或许隐藏着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 他笑着道:“一个人的成就,不是以勤奋多少来衡量的,勤奋也并非真能成就一个人。世人看到的,并非你勤奋的过程,而是结果。” 他低笑了两声,接着道:“勤奋,要找对方向。” 明朝科举侧重于时文与策论,时文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八股文,八股文的出题一般取自四书五经。 当然,也不是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就能考取功名。 写八股文分为八个步骤,分别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当朝首辅夏言曾规定,八股文取纯正典雅,温柔敦厚之文,而非一味堆砌华丽辞藻之文。 科考一途路漫漫,这便是勤奋的方向。 沈昌怔了半晌,低低的嘟囔道:“小三,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我的大兄了?”他的语气有些失落,他不明白,自己年仅九岁的弟弟,为什么忽然之间明白那么多的道理。 偏偏,这些道理在他听来都很中肯,很受用。 沈康泯然一笑道:“谢谢,二兄。” “谢我什么?” 沈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低喃道:“好困...”说完,闭上双眼,翻身睡去。 次日晨起,沈康照例在院里练了一遍五禽戏,又慢跑了约莫一个小时,用冰凉的井水洗脸,一家人用过朝食,拎上几样薄礼在村里走动了一番。 村邻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户人家,淳朴善良,并没有沈康预想中从小说里看来的那种人渣亲戚。相互嘘寒问暖热热闹闹,直到黄昏一家人才回到家来。 乡村里的正月,孩子们整日漫山遍野的玩闹,大人们则三五相聚喝点小酒,日子过得惬意又舒适。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八。 这一日,沈成赶着牛车同沈宁进县城辞工,沈王氏将新缝好的布包和两件青色对襟长袍,分别给了沈昌与沈康,然后不咸不淡的道:“去刘相公家要听话,家里留了饭,昏食早些回来。” 穿上一身青衣,兄弟俩都很高兴,满嘴答应着出门而去。踏过乡村雪地,走过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了墨斋。 第二十章 初入蒙学 踏过乡村雪地,走过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了墨斋。 兄弟二人叩门,一个短衫小厮来开门,小厮生的唇红齿白,微笑着道:“是沈二和沈三吧?老爷在后堂等你们,随我进来吧。” “多谢小哥。”沈康微笑着拱拱手。 小厮走在前头,笑道:“今日王允病了,没能过来,你们俩算是吃小灶了。这可是牛郎织女鹊桥会。” 王允,便是那位屡败屡试的童生老大爷。 “什么意思?”沈昌问道。 小厮笑道:“一年一次呗。”他顿了顿道:“王允可勤奋了,除却休学,都会来的。” 沈昌笑了笑:“原来如此。”心里却想,刘相公的一个小厮随口说句话他都听不懂,欠缺的实在太多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要努力奋进。 拐过两三折来到了后堂的授业堂,这授业堂地方倒是宽敞,却只在正位放着一张长方榻几一张软榻,下首两张矮榻并排安置,后面一大片空间都空闲着。 难不成,整个下南村,刘源只收了王允和他们兄弟两个学生? 刘先生端正的跪坐在正位的榻几后面,见兄弟二人进门,板着脸道:“落座。” “谢先生。”二人朝他躬身拜了拜,一左一右跪坐在了下方的榻几后面。 跪坐啊... 双腿并拢而跪,屁股轻轻坐在脚后跟上,这种姿势实在难熬,可上身却还要保持端正、不偏不倚,简直就是折磨。 刘源清咳了两声,随手翻了翻书页,轻咳了两声,缓缓的道:“从前你二人皆是乡野顽童,但自今日迈进此门起便是学子,一言一行皆要有所思再有所行。将来哪一日被我听到你们行恶事,那咱们的师徒情谊也就了断了。到那时,不必来问我,也不必来见我,便当作从未有今日之谊即可。” 他的语调是标准的南京官话,也是时下流通最广泛的一种语言。沈康听得有些费力,但大概意思还是听得明白的。 刘源目光扫视着沈康与沈昌,见两小儿并未有什么表情变化,又半眯起眼睛,接着,一字一句,缓缓的道:“我为你们定下五点规矩,你二人听好。” “是。”二人齐声回答。 刘源缓缓的道:“一禁成群戏耍,二禁彼此相骂,三禁毁人笔墨书籍,四禁搬唆倾害,五禁有恃凌人,此处人五禁,违者罚字一千,听懂了么?” “听懂了。” 沈康想说,跪坐真的很累,腰酸背痛脚麻,可他不敢说啊...只能白着脸勉强笑。 “嗯。”刘源唇角略微露出一丝笑意,将身侧两张写满字的宣纸拿到了榻几上,道:“闲话少叙,今日你们开蒙,开蒙期间主要教习习字、读书、作文。最先要学的便是三字经,别看三字经仅有一千多字,词意浅显易懂,但其中的道理却足可让你们受用一生,所以先辈才会将此文作为蒙学第一讲。”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或许后面还有孝经、二十四孝、王阳明的大作《社学教条》等等。 沈康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学习的东西,这些对他来说算是信手拈来,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他需要做的,是巩固这些从前死记硬背的书,是倾听这个时代的声音,是更好的理解古人的智慧。 只有基础教育扎实,以后作文才能跟得上,循序渐进嘛,他一点也不急。 刘源道:“这是我为你们誊写的三、百、千,你们拿回去好生练习。” 沈康正愁没有教科书,原来刘源早有准备。 他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尽管刘源板着脸,假装面冷,心里也是为他们考虑的。 沈康手扶着榻几,双腿已经发木,这一站起身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往脚上灌去又酸又麻又痒,说不出来的酸爽。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恭敬的朝着刘源行了一礼,接过了写满字迹的宣纸。 另一边沈昌也好不到哪里去,沈康见他脸色不好,也就明白了刘源让他们跪坐的原因,大抵是想要让他们早日静下心来,以此磨炼他们的意志吧? 刘源板着脸,朗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他略微停顿,沈康兄弟重复着念着,窗外飘散着零星的雪花,朗朗读书声飘出木窗,回荡在情致高雅的院落中。 刘源读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便停了下来,又从第一句开始讲起:“人性本善,乃是孟子提出的“性善论”。先贤孟子认为,人性中带有仁、义、礼、智,四种善端。” 他微微沉吟一瞬,接着道:“此意并非是说人生来便是君子,而是萌芽,萌芽能否长成参天大树?这谁也无法断言,因为你所生活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人便有了善恶之分。” “昔日孟母三迁,便是为了远离恶邻带来的影响,也终究将孟子教育成为一位贤者。咱们大明国民间有一母,亦如孟母善教。她为儿写《示子朔》一封:阅儿信,谓一身备有三穷:用世颇殷,乃穷于遇...吾儿当以是自励也。由此可见,无论皇亲贵胄之母,还是庶民百姓之母,皆为子女付出,为人子女,自当孝敬父母,才不枉为人。” “谢先生教导。”沈康心中信服。 这位刘相公,讲起书来循循善诱,而非填鸭式的教育。从人性善恶,讲到孝道,让人听起来不会产生丝毫厌烦,想到此处,他不禁感恩,能拜这么一位老师,真是他莫大的荣幸。 “好了,现在将方才念过的这一段誊写一遍。” 这是沈康第一次拿毛笔,要练一笔好字可不容易,他的手略有些抖,沾饱了浓墨... “端正坐姿!拇指推笔,食指压笔,中指勾笔,无名指挡笔,小指托笔!真笨!”这一番话刘源说的又快又急,到了最后不禁骂了一句。 他越是这样说,沈康反而更觉得浑身僵硬,外头大雪纷飞,他的后背却冒出冷汗来。刘源闷哼一声,站起身,走到沈康手边。 他从他手中抢过笔来,将浓墨又勾兑写清水进去,笔尖轻蘸,和善的道:“看到了吗,磨墨朝向一侧,不急不缓,浓淡相宜。落笔要执笔与手腕相结合。” 他缓缓的提腕落笔,接着道:“起笔首端粗重侧逆起,行笔中锋逆走,笔画饱满匀称,收笔尖细露顺锋。你看,这样就好了。” 沈康渐渐的静下心来,点点头道:“学生试一试。” “给你。”刘源将笔递回给他。 沈康深吸一口气,淡淡的沾墨,端正好身形,沉气落笔。 刘源唇角微微一勾,转头去看沈昌...“你在做什么?斗大的字...你这一刀纸能写下几个字?你家自己能造纸还是怎么着?我同沈康说的你没听见吗!起笔首端粗重侧逆起...” “沈昌,这是笔,是笔,不是锄头!再用力就断了!” “先生...笔,怎生比锄头还重?” 刘源“...”他顿了顿,感觉胸口郁结一口老血,垂眸看去,沈昌的脸色还那么真诚。他咬得牙齿咯咯响,面无表情的道:“深吸一口气,将你的手腕与手分开,想象有一根细线连接着,动作柔中带刚,莫要心急。” “是。” “我说柔中带刚,没让你瘫成烂泥!” ...... 第二十一章 事出有异 耳边不时传来刘源的咆哮,沈康低眉垂睑沉下心来,虽然是初下笔,还谈不上什么笔体,但这字总算是能让人认出来的。 他渐渐的发现,写毛笔字当真能令人静心。 要沉心静气,要不急不缓,下笔不能过重,重了便会晕染一片污点,但也不能太轻,轻了字便无形,如瘫倒在纸上一般。 他的手腕轻转,落笔渐渐连贯起来,苟、不、教、性、乃、迁... 一个来自21世纪的成年男人,却觉得三字经令他受益匪浅。古人的思想,古人的为人处世,古人的风雅淡然,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当真继承下来了吗? 转眼到了晌午,刘孙氏端着一盘小点叩门,就站在门口温婉笑道:“出来饮些茶,吃些点心。” 刘源顿了顿,似乎在挣扎,见沈康与沈昌写了满纸的字,轻咳一声道:“走吧,歇息半个时辰。” “多谢先生,多谢师娘。”二人乖顺的扶着榻几站起身来。 不是他们受不得累,是跪坐,真的让人坐立难安。脚酸腿麻的两人,直愣愣的随着刘源走出授业堂。 院落中被仆人扫出一条小路,两边却留存着皑皑白雪,梅花傲立盛放,小亭中摆放着两盘别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 说起茶,沈康倒是庆幸自己重生在明朝,若是再往前,古人那种将茶研磨成粉,还要添加葱姜盐和橘皮等物的方式,估计他宁愿喝白水也不敢喝那一碗“胡辣汤”。 他低声笑了笑,双手捧着茶碗,一股清新香气钻进鼻尖润泽口舌。 刘源淡然的道:“此套茶具,乃是龙泉青瓷。南宋之时,龙泉境内有两座瓷窑闻名天下,一为哥窑,一为弟窑,由兄弟二人管理。哥窑瓷器较黑,俗称“铁骨”,弟窑青瓷细密洁白,釉色繁多。其中以粉青与梅子青为最,前者色调柔和淡雅犹如青玉,后者色调青翠润泽譬如翡翠。” 沈康点了点头,端详着手中的茶杯,道:“先生,此杯便是出自弟窑的梅子青吧?” 刘源点点头,道:“你们所饮之茶,乃是祁门红茶,陆羽茶经中亦有此茶一席之地。尝尝味道。” 沈昌尝了尝茶,怯怯的问道:“清甜,口味不像家里的茶那般苦涩。” “恩,记住这个味道,往后外出闯荡,不要给我丢脸。”刘源暗道,总算舌头还是好用的。 他接着道:“待日后你们能默写下三、百、千,大抵常用的字也就学会了,到那时,可研习茶经。饮茶一事,要静心凝气,从茶器到茶叶,从水源到品饮,皆是学问。有些事情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不知道,明白吗?” “明白了。”二人点头应下。 饮完茶用过点心,三人再次回到授业堂,经过半个时辰的休息,二人再次拿笔时已经顺利许多。写字也越来越像模像样,刘先生又往下讲了两句三字经,剩余的时间便让二人慢慢的书写。 时至下晌酉时,刘源终于道:“今日学业至此,你二人回家后要好生练习今日所学之经,各自誊写二十遍,明日交于我。” “多谢先生教导。”二人再次行礼,将文房四宝收入布包,欢欢喜喜的下学堂回家去。 飘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下过雪的乡间小路空气冷而清新,深吸一口,顿时让人头脑清醒。 落日的余晖洒在雪上,如同给白雪穿上一身丹虹霞衣,大到远处的玲珑山,小道眼前的树枝无处不成景。 沈康不禁赞了一句:“玲珑山,真美啊。” 沈昌笑道:“那是自然,咱们玲珑山四季美景,山上的云极观香火鼎盛,等到三月三,还有许多贵人从汝宁府来山上游玩呢。” 沈康点点头,喃喃的道:“云极观,我似乎从哪里听过的。” 沈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抬手用手背贴在他额头,莫名其妙的道:“三儿,你生的这是什么病?年前咱们还上山经过云极观,饮过观里那口甜井里的水呢。还在哪儿听过...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先前磕了头给磕坏了?” 沈康微微一怔,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笑着道:“是吧,我的记性太差了,多亏二兄提醒。” 他不自觉的捻了捻衣袖,在哪儿听过云极观呢? 不管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太傻,真把自己当成先知了。一座道观而已,想不起来有什么打紧的,真是好奇,改日上山看看就是了。 二人相携回到家,只见沈成一人在院子里卸牛车。 沈昌问道:“爹,大姐呢?” “哦,主家说你大姐突然辞工不合规矩,让你大姐再做三个月,到那时他们找好了工人自会放她回来。那主家真是和善好说话,还先将宁娘的工钱给结算了呢。看这半车的肉和米,都是人家不要了,送给咱们的。真是个好人。”沈成一边笑一边嘟囔着,将牛牵到牛棚。 将牛栓好,他转头问道:“今日上学堂怎么样?先生教了什么?” 沈昌一挺胸膛,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本就朗朗上口,今日又读又写,又有刘源慢斟细讲,沈昌记得扎实,将今日所讲的一口气背了出来。 沈成惊讶,眼神中带着喜意,连忙道:“快进门,你们俩一起给你娘背一遍。” “诶!”两人相互推搡嬉笑着进了门去。 就在进门的一瞬间,沈康的后背忽然僵了一僵,他转眸看向板车上的米和肉。 好大的手笔。 这些米,怎么也得有两百斤吧?还有五条上好的肥猪肉,更有冬日少见的青菜呢,谁家会不要这些东西? 就算是不要了,自家下人那么多,赏给谁不好,偏赏给一个要辞工的女仆人? 这,不合情理。 他灵光一现,脑海中回想起沈宁那婀娜的身姿,柔媚的容貌,心,顿时一沉。 他讷讷的抚着门框迈进门里的脚又退到外面,不详的预感。 他要去看一看,必须要看见沈宁安然无恙才可以,但若有危险,沈成和沈昌在场也是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让他们也陷入泥沼。 他停顿了一瞬间。 沈昌已然进了门,转头问道:“三儿,你怎么不进来?” 第二十二章 第三条路 沈昌进了门,转头问道:“三儿,你怎么不进来?” 沈康自然的扬唇,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回道:“我有个问题要问先生,现在就得去问。” 沈成微微蹙眉道:“这么晚了,再去打扰人家总是不好的,可别失了礼数。” 沈康笑着道:“先生说了,有问题要及时去问。”他转眸看看昏黄的天色,就这副小胳膊小腿,今晚一定赶不回来。 他笑道:“我去先生家问问题一定很晚,今晚留宿在先生家里。” 沈成还想阻拦,沈昌道:“爹让三儿去吧,先生很喜欢三儿,村里就这么大,能出什么事儿。” “倒也是。”沈成总算是点了点头。 沈康微微一笑,连布包也没来及放下,转头就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沈成笑道:“怎么越大还越没规矩了。” “三儿才九岁。”沈昌道。 是啊,沈康才九岁,还是个孩子呢。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下意识的不将他看做孩子了呢? 沈成舒了一口气:“怪冷的,快进去。” “诶。”沈昌进了门,喊道:“娘,儿给你背三字经!” 冷风吹打着沈康的脸,他不顾一切的将小院里的笑声抛在脑后,此时他背上全是冷汗,呼出的热气在半空凝结成霜,慢慢的凝结在眉毛上。 明代的冬天太冷了,但他却心急如焚。 沈宁,那个貌美温柔的少女,是他的大姐。许多事件的碎片在他脑子里,他却无法连成一条线。 比如,谢敬临死前说的那个“玉”字,是一个人名,还是单纯指什么信物?下南村后山的玉矿。沈宁上工的商铺,正是一家玉器行。 一切都汇集成一个“玉”。 他全然感觉不到累,只依从记忆的方向,朝着西平县奔跑。 此时的西平县,冯家玉器行已经打烊。 几个仆人将门板从外面嵌上,然后顺着小路往城西走去。 冯家玉器行不远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一个穿着粗衣的男人驾着车,侧头对车里道:“打烊了。” “恩?”车里的人蹙蹙眉,这么早就打烊?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撩开一点车帘道:“让兄弟们包围玉器行,别让冯硕一逃了。” “是。”赶车人抱拳应下,侧身下车,朝着旁边的客栈走去。 这人脚步沉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车里的人挑着车帘看着落日余晖下的玉器行,哼笑了一瞬。 沈宁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麻利又细心的擦拭着桌子。 桌子上留下一道水痕,她撩了撩耳边垂下的发丝,转手拿起干净的绢布又将水痕擦拭干净。 后院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搬动声音,她心里有些狐疑,如此大宗的货物,这是要运去哪儿呢? 冯硕一带着两个护院从后院走到了前厅,一身肥硕的肉微微颤了颤,那双小眼上下打量着沈宁。 窈窕曼妙的身姿,微微隆起的玉峰,不盈一握的纤腰,那身下人服是用月白色的粗布制成,旁人穿邋里邋遢不忍直视,可穿在她身上,竟有几分...高贵? 外头数九寒天,沈宁忙叨着做活却出了一身薄汗,香汗将贴着后脖颈的发丝打湿,略微贴在玉白的脖子上,恰逢一滴汗顺着脖子缓缓流到衣领之间。 冯硕一口干舌燥,下身昂了头。他喉咙滚动一下,暗骂一声,活是给男人玩的小娘们儿。 话是这么骂的,可那双小眼一眯,却露出淫邪的精光,他腆着笑脸走上前去,沈宁耳听后面有脚步声传来,连忙垂下头,转身福了福身。 这一低头,便看见一双精心鞣制的皮靴,心里知道,这种衣服冯老板一介贱商是不敢穿出门去的,又是在家里过起干瘾来了。 “见过老板。”她半蹲着身子,却没听见冯硕一许她免礼,心下有些狐疑。 冯硕一顺着沈宁半蹲的角度,看向她的胸口,才十四岁,这双峰怎么这般鼓鼓囊囊的,这对儿小白兔真是不错,骚娘们儿。 换个人送去洪全府上? 把这小美人儿送给那个阉人,当真是暴殄天物。 他朗声一笑,抬手扶着沈宁的手:“自家人,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 沈宁微微蹙眉,不着痕迹的推开他的肥手,转身端起木盆道:“奴婢下去了。” 冯硕一哪能容她走,伸手就是一拦,直接将沈宁的腰身揽住,沈宁大惊失色,登时一盆脏水泼向他。 “诶呀!”沈宁面带歉意的看着淋了一身脏水的冯硕一,歉意的道:“老板,是奴婢不好,奴婢去给您找条干净巾子来擦擦。” 说着,沈宁掉头就跑,冯硕一肥手一挥,道:“拦住她!” 两个护院听令,登时上前,一左一右的扭住沈宁的手臂。 冯硕一抬手掸了掸身上的水,抬目看向沈宁,阴阳怪异的道:“老子给你脸,想让你一步登天,你不识抬举,那就去伺候那不男不女的太监吧!” 沈宁浑身一颤,全身的血液藕凝滞在了血管中,她瞪大了双眼问道:“冯老板,奴婢可不是签了卖身契的,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硕一撇嘴笑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嫁给我,我可以赏你个妾室做做,如此一来,你家人也就鸡犬升天能过上好日子。其二,今晚我连夜送你去顺天府,伺候洪公公。孰重孰轻,你自个儿掂量。” 他转身坐在了凳子上,等着沈宁的回答。他在那些当官的面前低贱,可普通百姓谁见了他不尊称一句员外爷? 他希望沈宁选择留下来,不过十四岁的少女便生的如此多娇,若再过上几年,还不美翻了天? 其实他不喜欢十几岁的小姑娘,虽然好摆弄,但却太生涩,哪里会伺候男人?要说有味道,那还得是刚到三十岁的女人,容易动情,又有经验,玩起来才过瘾呢!若非沈宁实在生得貌美,令人爱不释手,他也不会与她说这么许多。 沈宁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根看向身边的两个壮汉,道:“你们这是逼迫了?” 冯硕一朗声一笑道:“对啊!我今儿就是逼迫你了,怎么样?” 沈宁咬着下唇,直将下唇咬的发白,轻哼一声道:“我选第三条路。” 第二十三章 玉兔铁梨 沈宁咬着下唇,直将下唇咬的发白,轻哼一声道:“我选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冯硕一调笑着看向她。 正在此时,沈宁猛地挣脱两个护院,一头朝着大门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沈宁额角鲜血横飞,一条血迹顺着玉白的侧脸潺潺而流,她讽刺的笑了一笑,随即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脸毁了,人死了,你还能怎么样? 冯硕一“腾”的站起身,颤颤巍巍的指着她:“臭娘们!真他妈给你脸了!”然后环顾呆若木鸡的护院,手指着他们喊道:“废物!废物!废物!连个娘们儿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都给我......” 话还没说完,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十几个身穿粗衣的男人手持绣春刀闯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垂眸看着屋里的情形,心下了然。 方才沈宁撞头那一声响,他还以为里面发生什么情况了,为防冯硕一逃走这才急忙闯进门来。 可这时候,他们亮了刀,再退出去也是打草惊蛇了。 冯硕一只怔了一瞬间,紧接着满面愤怒的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强闯商户,快出去!” 男人心间暗恨,道:“关门!” 自己是误会了! 这他娘的乌龙,会要人命的! “是!”一旁几个男人迅速的将倒塌的门板再次扶了起来,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将一切恢复原状。 “高总旗,怎么办?” 男人眉心微蹙,道:“拿下!” 话音落地,几个男人迅速上前,一部分将冯硕一和那两个护院反剪着按住,另一部分整齐有序的穿过前厅到了后堂,只听后面几声轻微的打斗便静了下来。 冯硕一目瞪口呆的看着高怒,胸口一起一伏,瞪着眼睛道:“你可知我是谁的人!识相的快放了我!” 高怒正等着他说自己是谁的人呢...没想到他就先开口了。 他扯扯唇角道:“你愿意自己说,那是最好。不过我更希望你闭口不谈,如此,我便可以让你见识一下锦衣卫的手段。说来,我已经许久没有对人用过刑了。” 冯硕一颤抖着一双肥腿,道:“你不过是个总旗,七品小官,在宫里看来还不如一只蚂蚁,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高怒微笑着道:“你可听说过玉兔、铁梨?” 玉兔刑? 冯硕一有所耳闻,相传西晋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相貌极为丑陋,愤恨貌美的宫娥,于是她常将美貌的宫娥抓起来,在后宫之中动用私刑,这玉兔刑就是她独创。 此刑说起来简单,就是将女人的裙子掀起来,露出雪白的玉臀,用三尺长,两毫厚的竹板笞臀。玉臀一颤,就像跳脱的玉兔一般,后人便将此刑取了这么个香艳又可爱的名字。 这竹板打在屁股上,不过十下就鲜血横流,又兼具羞耻之心让人无地自容,受刑以后,坐不得、站不得,那滋味儿,别提了。 这样歹毒又残忍的刑罚,就在野史当中流传下来了。 而那铁梨刑...便是将一个可以旋转扩张的铁疙瘩塞入人口中亦或后庭,待进入人体,只需按下机关,铁梨自然张开形成八片锋利的弧形刀刃,届时只需轻轻转动... 因此刑具闭合时肖似铁梨子,便取了这个名字。 若说玉兔是让人心生屈辱之刑,那么铁梨便是纯粹的肉体折磨了。 冯硕一捂着自己的屁股,声音弱了两分,道:“某有个条件。”他只想活命!钱没了可以再赚,他有赚钱的能力,他不怕没钱。 可他怕死啊,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即便当初曹宗明来找自己谈玉器生意,他也是明白,若不答应,他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是贪心的人啊,为什么这些人要抓着他不放! 高怒道:“你是个犯人,犯人没有权利提要求。” 冯硕一都要哭了,他后院的货物还没发出去,这是被扣下了,他想要谄媚洪全如今也是不能了。 他在考虑,如果松口了,能不能求一条活路呢? 高怒微笑着将刀举在面前,拇指中指相叠,轻轻弹了刀刃一下,“铮——”清冽的响声入耳。 冯硕一后背上的冷汗瞬间冒出来了,他知道,松口或许活不成,但若是不松口,现在就会死。 他更加不想,死前被人扒了裤子,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抽打他的屁股。 他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高,高总旗,某,说,我都说...只要您饶某一命,饶小人一命,小人可以替你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沈宁浑身的冷汗吟吟躺在地上,方才昏厥只是一瞬间,可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她们的对话以后,她便是不敢声张了。 她闭着眼睛,她能感受到温热的血顺着额头滴落,但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承认自己的软弱,因为此刻她已经几乎要忍不住浑身的颤抖,恨不能爬到那些人脚下,求个活命的机会。 饶是农户之女,沈宁却知道,他们的交谈,她一个字也不能入耳。 当冯硕一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高怒蹙眉暗想,这事牵连着一个八品县丞,一个七品县令,甚至汝宁府知府也有不察职责,更远的,便是宫里那位洪公公和广州府市舶司使王裘。 这件事情牵连广泛,他必要有十全的把握才能抓了这些人,如今的锦衣卫不比从前势大。 陛下凉薄多疑,他一个闪失,可别被他们反咬一口,不妙,大大的不妙。 他微笑着道:“将你们之间来往的信件交出来。” 冯硕一肥硕的大脸皱了起来,故作委屈的道:“不是小人不给,而是王裘和洪全他们太狡猾,从未给我通过信件,倒是陆县尊手中应该有信,不过他也不会留下这种把柄的。高总旗,小人劝您就别查了,您位高权重的,可别把自己折进去。” “放屁!”高怒大吼一声,继而摆了摆手,道:“将冯硕一看起来,后院的货物暂时不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从这店里进出。” 他只有一夜的时间做决定。 一旁的锦衣卫官差走上前,斜睨向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的沈宁,问道:“总旗,那小娘子怎么办?” 高怒蹙眉,道:“埋了吧。” 官差略微迟疑一瞬道:“她还有气息。” 高怒略有些不耐烦,转眸看向他,那官差立时拱手俯身道:“属下明白。” 他略微一招手,两个锦衣卫官差上前,一左一右的将沈宁从地上扯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及时赶到 两个锦衣卫官差上前,一左一右的将沈宁从地上扯了起来。 沈宁柔美的小脸煞白,额角磕破了一大块,鲜血将她本就纤细的面容显得多了几分娇柔。 可是,美丽有什么用呢? 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一个下人,生的再怎么貌美也无法救她一命。 这时候,沈宁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她在想,如果睁开眼睛求求他们,他们能不能饶了自己呢? 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呢?迟疑的瞬息之间,身体已经被拖到了门口,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谁能来救救她! 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她死咬着牙关,期待着奇迹的到来。 沈宁浑身无力的被人扔在了地上,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丢弃的破衣裳,她的生死,真的不重要啊... 所以,那个高总旗,并非试探她,而是毫不留情的要她的命。 冯氏玉器行外面,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周遭的雪越来越大,雪花落在沈康的脸上,还未等落下便凝结成霜覆在他眉毛和睫毛上。 他喘着粗气,脸颊也不知是因为跑的太累还是天气太冷而泛着红。 他一刻也不敢停,怕时候太晚不能进县城,怕自己所预感到的成了真,他喉咙里全是冷空气,干涩的仿佛要裂开了。 更加可怕的是,他的头一阵一阵的犯晕。 “冯家玉器行。”沈康手拄着膝盖,实在是一步也迈不动了,他强撑着身子,双腿木然的走到店门口。 “嘭嘭嘭!” 外头一叩门,高怒微微蹙眉,他利眸一转,给旁边的官差使了个眼色。 那官差几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与此同时,沈康也将耳朵附在门上,听着里面有没有细微的声响。 “大姐!我是小三!爹娘让我来看看你!” 童声童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高怒又是一蹙眉,看向了“铿锵”响动正在挖土的后院。 一个小孩子,本没什么可怕的。他大可以放他进门,可进门之后呢?他要杀了这个无辜的孩子吗? 一旁被绑在座椅上的冯硕一一听有人叩门,连忙挣扎着肥硕的身子,一边扭动,一边从喉咙间发出“呜呜”的动静。 高怒冷眼一扫,几步上前,一掌劈在他脖颈上。 冯硕一并非想要给沈康示警,而是盼望着引起别人的注意,赶快找人来救他。可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随着高怒手起掌落,他眼前一黑,浑身瘫软着晕了过去。 这门。 沈康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这门,分明是被慌乱之间嵌上的木板,他听到了里面的呼吸声,有人无疑。 沈康突然发了狂,他张开双手使劲儿的拍打着木板,就像小孩子撒娇一般的哭喊道:“大姐!我是小三啊!你还在生气吗?小三不该偷吃娘给你煮的鸡蛋,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大姐开门啊!” 高怒双眸一凛,不能由着这孩子在外面哭喊,若是引起陆远的注意就坏了。 他一摆手,示意官差开门。 那官差微微点头应下,侧身开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沈康目光平视,正看见那人手中的刀。 他脸上还噙着眼泪,这一路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一身青衣长衫上沾着雪,肩膀上也沾了许多飘落的雪,一看就是赶了许久的路。 他手指不自觉的捻着左边袖口,局促的看着开门的人:“大叔,我找沈宁。” 开门的人咧嘴一笑道:“进来吧,你大姐在后院忙。” 后院? 他暗自打量这人,一般的看家护院,不可能有这股子官气,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住了。 随即,扬唇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恍若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危险:“谢谢大叔。” 锦衣卫官差一侧身,让进了沈康。 当他的脚迈进这个门,他便是抱着拼死一搏的信念。 他要救沈宁。 锦衣卫用的绣春刀,绣春刀轻巧,外形狭长略弯,方便携带,适宜中段距离作战。他在书上看过无数次,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 但他不能退缩,锦衣卫行事必定是通过当今陛下下发的驾帖而行动,就算他去县衙报官,那也没用,只能靠自己了。 进门以后,一股强烈的压制感,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他垂着眸,抬手掸掸自己衣身上的雪花。 屋里的气氛越来越沉,他余光看见一个男人转身坐在了座椅上,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探寻。 沈康在思考,他该怎么带着沈宁脱身。 高怒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一阵寒风从门缝之间灌了进来,两个官差将门板再次封好。这一边,一个官差走上前来,将他的双臂反剪着扣住,沈康一动不动。 高怒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沈康终于抬眸看向他,面色从容并带着三分笑意,缓缓的道:“沈康。” “来此做甚?” 沈康被一双铁手狠狠的叩着,他微微抬起头,镇定自若的道:“带沈宁回家。” 高怒微微歪头,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出了一股奇怪妖异的气息。他为什么如此镇定?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进门后将会看到的这一切? 反常,太反常了,难道这个孩子是王裘一伙派过来的? “小子并不想知道。”沈康暗自腹诽,知道了还能活吗? 高怒低低的笑了两声,将刀拄在身前,双臂自然的交叠搭在刀柄上,抬眸扫视一圈。他倒要看看,是哪一尊大佛找来这么个妖异的黄口小儿。 高怒轻笑一声,放松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轻悠悠道:“听见这小童说的了吗,把那小娘们儿带来。” 后院中的沈宁已经被送到了土坑里,一铲黄土夹杂着雪花泼到了她身上,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一个官差道:“可惜了这小美人儿。” 另一个官差铲起土,哗啦一声倾倒在沈宁身上,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红颜薄命。” “嗤...”他笑着道:“这回的事麻烦了,高总旗已经查到了这里,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要不是这小娘们儿好端端的撞头,咱们哪能冲进来,现在是无凭无据的,搞不好,俺们这一班兄弟都得跟着高总旗折进去,女人,果然还是柔顺的好。” “不会吧?查南阳玉的案子可是陛下的意思。” “哼...陛下的意思是查,暗查。可俺们却打草惊蛇了!” 沈宁双拳紧握着,缓缓的睁开双眼。 一双桃花美眸看着铲土的男人,声音颤抖的道:“你是谁?我没死,不要埋我!” 她半撑起身子,一手拄着地,一手扶着额头,娇弱的似乎随时都能晕倒。 第二十五章 风唳玉行 沈宁双拳紧握着,缓缓的睁开双眼。 一双桃花美眸看着铲土的男人,声音颤抖的道:“你是谁?我没死,不要埋我!” 她半撑起身子,一手拄着地,一手扶着额头,娇弱的似乎随时都能晕倒。 两个官差怔了怔,不是昏死过去了吗?这时候醒来,这不是徒增痛苦吗?这都是命啊,想要安安静静的死都不成,这小娘们儿命不好。 沈宁在等他们的回应,当看见他们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她知道,她要死了。 “二位,你们放了小女子吧。” “小娘子,不是我们哥俩心狠,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吧。”此话刚落,那官差一个饿虎扑食跳进土坑。 她想要挣扎,可哪里挣扎得过啊。锦衣卫官差跨坐在她身上,双手掐着她细嫩洁白的脖颈,一点一点的用力,更用力,更用力。 沈宁脸憋的通红,一双玉手死命的抓着他的手腕,为什么她必须要死? 她已经告诉他们,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只是个农户之女,她怎么会,怎么敢与他们作对呢?越来越强的窒息感,压过了脖颈上的疼痛,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流逝着。 绝望,将她拖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将那女人带进去。” 一个锦衣卫官差站在门廊处,冷声道。 “什么?”掐着沈宁的人抬起头狐疑的问。 “高总旗的命令,还不快点!” “知道了。”那人不情不愿的松开手,蹲在沈宁身边,轻浮的摸了她胸前一把,手绕过她柔美的背将她扶了起来。 站在一边的官差,踮脚看向土坑,问道:“死了没有?” 那人用手探了探沈宁的鼻息,随即,一手揽在她身前,一手狠拍她的后背,沈宁这一口气,总算是喘了上来。 “咳咳咳。”她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身侧之人将她扶起来:“大难不死,也不知总旗为什么后悔了,快起来吧。”他双手插过她的手臂,只觉得香软却也不敢耽搁,上面有人接着,这便将她拖出了土坑。 她头晕目眩,却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土坑,劫后余生?抱歉,一点也没有。 因为,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命究竟有多贱。 从前知道贵人的话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今日这事落在自己身上,说来可笑。她方才以死相逼冯硕一都是冲动,死到临头,她甚至想,若是将身体给了高总旗,只要他能够放过自己,她愿意。 自己的命,多贱,多贵,只有自己知道。 她浑身瘫软着被两人架了出来,沈康额间冒出一层细汗,看着沈宁涣散的眸光却定了定神,微微动了动,道:“这位大哥,小子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我与大姐都在这里,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沈宁听见他说话抬眸看向他,随即疯狂的扭动着身子,喊道:“放了我弟弟!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放了我弟弟!” 高怒微笑着抬了抬手,抓着沈康的官差松开了手。 “大姐?”他缓缓走了过去,拨开她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抹着她脸上的血迹和汗水,他心里狠狠的窝了一下。 沈宁惊慌失措的耸开两个官差,一把搂住他:“谁让你来的?你怎么会来!” 沈康灵魂中毕竟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即便时下情况危急,但被这么个美丽的少女搂着总是觉得不妥,更何况,这是有血缘的亲姐姐。 他不着痕迹的挣脱了,转而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拍了拍她的手,抚慰道:“没事了大姐,没事了...别怕,小三在。” “沈康,告诉我,你为何而来?是谁派你来这里的?”高怒问道。 沈康给了沈宁一个安心的眼神,转头朝着高怒走去,一个官差抬手一拦,他便从容的停了脚步。 他拱手,躬身一拜:“神仙指路,为大人解忧而来。” “呵。”高怒倏地站起身,一踢刀鞘,绣春刀发出一声轻响飞到半空,他伸手一抓,利落潇洒,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几步走到了沈康面前。 他俯视着他,问道:“你说这种话,是将我当作小孩子哄骗?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他一抬手,已经将刀刃对着沈康的喉咙。 沈康很奇怪,这样被一个陌生人用刀抵着,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沈康眸光微闪,从容的道:“玉。” 只这一个字,高怒眉头一挑。 沈康微微蹙眉,他猜对了,这事的确与玉有关。 “再执迷不悟,我便唯有杀了你这姐姐了。”高怒轻哼了一声,旋即一笑,寒光闪过眼角,紧接着裂帛之音传入耳中。 沈宁外衫骤然裂成了两半,从那月白色的外衣间,露出些许胸前莹白的肌肤。沈宁下意识的惊呼一声:“诶呀!”下意识的抱住了前胸。 高怒深呼了一口气,淡然的道:“美人惊惧,倒是生动有趣。”他眼角瞥过沈康,缓缓的道:“派你来的人,定然没有告诉你,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你可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姐弟?” 沈康当然知道! 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锦衣卫! 可他如何能够后退一步! 沈康抬头,目光直视着高怒,调笑着缓缓的道:“我有胆听您的难处,您却没有胆量讲给我听吗?您且想想,若非神仙指路,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村童,岂会在此时来到此处?倘若您不相信,你们锦衣卫的行踪,无人能够探查,那小子无话可说。” 高怒暗看向自己手里的刀,他知道他们是锦衣卫情有可原,可他又怎么知道他的忧虑与玉有关?还如此恰巧的救了沈宁的命? 他们来查南阳玉不是一日两日了,在汝宁府各个玉矿暗自探访,终于摸到了冯硕一这条大鱼。可他却没听说过有什么孩子与这件事情有关。 不对。 他凝滞沉吟着,忽然想起下南村的玉矿。因为那处玉矿,他也曾派人查过下南村。恰在前几日村长谢敬,因为侵占村民田地,私加赋税,更要纵火烧死村童,被西平县丞曹宗明愤而斩首。 村长谢敬与这件事情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为何而死?死前又发生过什么?难道真的与这个孩子有关系? 谢敬要烧死的村童,就是他?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否则谢敬何必杀人? 高怒目光充满了探寻,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康,缓缓的道:“小儿,故弄玄虚可还有趣?” 第二十六章 欲解乱麻 高怒目光充满了探寻,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康,缓缓的道:“小儿,故弄玄虚可还有趣?” 沈康抿抿唇,回道:“任小儿口若悬河,还是逃不过大人慧眼如炬。” 高怒接着道:“好。你这就是承认欺骗我了?” 沈康道:“小子一心救姐,绝无欺瞒大人之意。”他顿了顿,接着道:“神仙便是将这些都算到了,才让小子单刀赴会。可叹今日小儿一命呜呼,可大人之困,再也无人能救!” 神仙! 又他娘的提神仙! 高怒胸口高高低低的起伏着,看来是气不轻。 沈康轻笑一声,接着道:“大人若想听实话,那小子已经告诉您了。您若想听假话,我现在编给您听,您看如何?”他皱着眉无奈的道:“谁会派一个九岁的孩子,来对您不利啊?” 高怒冷哼道:“我倒不觉得你像个孩子。” 沈康下意识的抬手捻着自己的袖口,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炯炯的看着他,慎之又重道:“大人怕什么?我与沈宁两条命掌握在您手中,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听我一言,若觉得行之有效,您就高抬贵手纵了我与家姐。若那时还认为我信口开河,您大抵可以一刀将我们都砍了,我也就认命了。” 高怒实在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的神情太镇定,他的目光太从容,他究竟是谁? 听那女人的意思,他当真是她的弟弟,若真的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这一切都太妖异了,让人不禁从心底现出一丝寒意。 世上真有神仙?他再一次扪心自问。 也许吧,否则那位已故的邵神仙是哪里来的? 现下宫中正当盛宠的陶神仙,又怎么会那般简在帝心,况且那位道长祈雨卜卦倒的确准确。 “大人!” 沈康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分明话音中还带着童音,可语气却镇定自若的道:“姜太公、刘伯温、李淳风、袁天罡,他们就是神仙存在的证明。神仙并非一定通天遁地,却当真能未卜先知!人在做天在看,您从未见过神迹,不代表旁人也未曾见过啊!” 他从沈康的神色中找不到一丝破绽,于是,他长舒一口气。 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不能解我之困,哼...” 说着,他收回了刀,沉声说道:“随我来。” 沈康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转眸看向脸色煞白迷蒙不已的沈宁,道:“大姐,等我一起回家。” 说完也不等沈宁回答,他跟在高怒身后,走出了前厅。 兜兜转转,走过长廊,高怒道:“南阳玉原本是商税中一块巨头,可近几年却突然商税锐减。陛下派内卫暗中查探,我去过汝宁府的几个玉矿勘察,却一无所获。直到发现冯硕一,就是这店铺的老板。” “恩。”沈康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高怒接着道:“我发现,这个毫无根基的玉商,产业大增,冯家玉器行竟然悄无声息的开遍了汝宁府。他们时常押着大批量的玉器出汝宁府,可却没人知道他们销去了哪里。” 沈康微微蹙眉,问道:“汝宁府知府参与了走私?” 这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高怒摇头,道:“只是不察采玉产量,倒没参与到其中。” “呵,没伸手也没阻拦,并不代表不知道。那幕后之人,该是何等的位高权重啊。” 高怒道:“据冯硕一招供,他、西平县丞、西平知县、宫中司礼监太监洪全,皆是受到广州府市舶司使王裘的指使。现在难,就难在了陛下令本官暗查,暗访你可明白?” 他哭笑不得的哼了一声,接着道:“却因你大姐寻死撞门,让我失利,撞破了这一切,已然打草惊蛇。” 沈康露出一丝笑容,看着高怒眉心微微舒展:“而大人手中却无一星半点的真凭实据,无法向陛下交差。所以,你现在真是进退维艰呐。” 他心里却知道,必须想个两全的办法,否则,他和沈宁还是得死。 他暗自思考着其中的厉害关系,缓缓的道:“我饿了,我大姐伤得厉害也需要救治。” 高怒一瞪眼,道:“别管那小娘们儿了,有什么办法找到证据,挽回这件案子才是真的!否则你们两个...” 沈康抬眸看向他,抢答道:“那小娘们儿死了,我就会想不出办法。”他的语气似有恃无恐,成竹在胸,并带着一丝成人惯有的轻佻。 高怒气啊。 他怎么会听信一个孩子的话,可这孩子,也太不像孩子了。 紧接着,沈康捻着袖口道:“摩者,揣之术也。内符者,揣之主也。我需要时间仔细考虑,这件事情的利弊,究竟如何权衡。” “好。” 高怒暗骂自己,竟连一个孩子都能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却乱了阵脚。 随即,他站起身来,随手推开一扇门,道:“你且在里面候着。” 沈康没有丝毫的犹疑,负手信步走进门去,待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内的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这双时常从容的眼眸精光乍现,显露出与本身极为不符的智慧的光芒。 若说汝宁知府不知晓这件事情,沈康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但其又独善其身,眼见着泼天富贵而不为所动,不得不令人赞一声。 赞一声,有何不可? 人生于熙攘俗世,能做到自珍自重便值得令人敬佩。更遑论远在北京城深宫内廷中的世宗,是如何发现南阳玉商税锐减的?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得不令人深思几分。 沈康独自在森冷的房间中踱步,暗暗思量,按照嘉靖一朝一直国库空虚的状况看,他该是恨毒了贪官污吏,但整个明朝官员群体,除了少数的几个怪人,又有哪个是真的两袖清风的呢? 恨,却不查,为什么? 他愁眉紧锁,久久不能揣测明白,到最后,他惊讶低呼道:“该不是...得过且过,懒得管吧?”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他瞬间如遭雷击,哑然失笑。 转而一想,世宗也是无能为力吧。既要扼制厂卫的发展,以防侵害皇权。又要平衡内阁、六部。要平东南倭寇之灾,要治北方虏子之患。更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去修道。 既缺银子又缺时间,啧啧,难,真难。 第二十七章 计出将安 啧啧,难,真难。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不用钱的?也难怪他要急了。 这个时候的世宗已经不再励精图治,而是将大部分心思用在延年益寿上。不让朝臣把持朝政的最好办法,就是他暗中使力,令夏言与严嵩两虎相争,维持着内阁的稳定。 明年发生的壬寅宫变,宫女起义。追根溯源,是世宗要用处女经血炼制长生不老药,为了保持洁净,世宗要求那些宫女每日食桑叶,饮露水。宫女实在无法忍受,才冒险弑君。 经此一事,世宗更升起了恐惧内廷之心,就此搬出内廷,逐渐的将朝堂之事放管。 而现在,他的国库空虚,扰乱了他清修之心,正在此时,他从某人那里得知了南阳玉一事,如何不让其气愤! 所以锦衣卫才会来这里调查。 暗查的用意,他是想要看看,这个胆敢欺骗他的人究竟是谁。 可这位高怒高总旗,却是被嘉靖的凉薄和反复吓怕了。亦是没能抓到那些人的把柄,实在无法交差,所以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受到“神仙引路”之人身上。 “沈小郎,用饭吧。”一个方脸蹙眉的官差走进门来,将放着饭菜的托盘放在桌子上。 沈康轻呼一口气,安然坐在桌子前面,手执竹箸默默的吃饭。 这个孩子太沉静,官差狐疑的看着他,问道:“沈小郎,家住何处?师承何人啊?” 沈康道:“食不言,寝不语。” 官差撇了撇嘴,就这么干巴巴的站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沈康暗暗笑了笑,急了吧?急死了吧? 他偏偏吃的文雅,一小口一小口的磨着时间,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很快便隐藏不见。 这一顿饭,是这位官差见过吃的最慢的,他心焦不已的看着沈康,恨不得上前去喂他。 双手握了握,陪着笑道:“令姐的伤势已经处理过了,现在也在用饭,小郎不必忧心忡忡。” 你他娘的,快点吃! 沈康点了点头,凡事适可而止。 他扒了两口饭,将碗筷放在桌子上,道:“这位大哥,劳烦您请大人过来吧。” “呼”终于吃完了。官差迅速的点头,随即转身出门去。 不过半刻时光,高怒兴冲冲的走进门来,看着坐在桌子前面面色从容的小孩子,他眸色一凛,神色恢复往常。 “你想到了?” “嗯。”沈康转眸看向他,笑着道:“所幸,有神仙指引。” 高怒朗然坐在他身边的座椅上,将刀拄在地上,斜睨向他,声音沉着:“高某洗耳恭听。” 沈康微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一双墨如点漆的星眸熠熠生辉,缓缓的道:“现在赶去广州府。” 高怒眸色阴郁,从汝宁府赶去广州府,来回怎么不得十几天路程!这小子红口白牙的拿他做趣不成! 沈康停顿了一刻,紧接着道:“来不及了。” “咯咯咯...”高怒咬着牙看着他,气得想要掀桌子。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这人真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接着道:“所以呢,只能从眼前这几个人入手。” 高怒“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外面吼道:“你让我去生擒了陆远和曹宗明不成?那是朝廷命官,不是前厅那个贱商!” 沈康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陆县尊与曹县丞皆是有品级的官员,不得随便动手。况且陛下没有下达抓捕的命令,你不可以抓人。”他顿了顿,道:“我说的,是让你去劝他们二人归案自首。” “放屁!”高怒不由得上前一步,恨不得一刀砍了这小子,骂道:“我劝他,他就肯?那还要锦衣卫做什么?我怎么就信了你这个小贼了!” 沈康无辜的蹙眉,语气也急了,道:“谁让你直接去告诉他,让他自首了。这是计谋!游说!” “计谋最难的就是计划周详严密,游说最难的就是让对方完全信服。要讲道理,掌握技术,抓住时机,明白吗!” 沈康喊了两声,却见高怒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摇了摇头,终于能体会一些刘源教他们时的心情了。 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一边捻着袖口,一边道:“什么情况才能让那两个官员害怕?什么情况才能让他们,巴不得和盘托出?” 高怒蹙眉思忖,心神也渐渐的平和下来,重新坐回了座椅上,依旧一手拄着刀,一手搭在椅背上,缓缓的道:“前无出路,后无退路。” 沈康终于不必仰着头看人,他悄然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然后点点头,接着道:“对!大人哪需要去逼迫他们?只要做一本假账册,告诉他们是从广州府拿到的,再将冯硕一的证词一摆。你不必撒谎,他们自然会以为那是嘉...陛下的意思。你去提前告知他们,那是为他们考虑。若小子没有记错,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便是与县尊陆远同宗,对吧?” 高怒点点头,陆炳陆大人倒的确与陆远同宗。 沈康倏地一笑,双眸熠熠生辉,缓缓的道:“如此一来,便更是师出有名了!先试探,然后威逼,最后你要告诉他们,无论是谁也救不了他们,你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必定会将这一切对陛下如实相报。” 沈康作势掸掸身上的灰尘,充满了自信,抬头看向他,微笑道:“君不见,当年的合纵连横,诸子百家竞相争鸣,全凭一条铁舌。” 他缓缓的笑了,略歪头,斜睨着他道:“大人自是会将这一切,通过你的言谈举止告知于他,让其在心中信服的,对吧?” 高怒面容渐渐舒展,问道:“若是你,可会相信一个夙夜而至的锦衣卫?” 沈康从容不迫的道:“若是小子见到这些,定会吓得丢盔弃甲尿裤子,赶紧跪下来求大人救命。” “是吗?” 沈康微笑着道:“当然,这就要看大人的功夫了。首先,您要相信,您所行所举皆是事实。” 高怒轻笑一声道:“你这个孩子,若非是真的遇到了神仙,那便是个千载难逢的鬼才。” 他眸色渐渐平静,心中暗忖,那二人宦海沉浮,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那就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保命,所以他们必定有证据。 第二十八章 进退取舍 高怒轻笑一声道:“你这个孩子,若非是真的遇到了神仙,那便是个千载难逢的鬼才。” 他眸色渐渐平静,心中暗忖,那二人宦海沉浮,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那就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保命,所以他们必定有证据。 待那时候,他顺势给他们机会,把王裘和洪全的把柄交出来,一切便迎刃而解。 这是个危险的办法,所有的胜算皆是放在他的表现上,赢了,他可以脱身,若是输了... 沈康面色从容,努力的想要透过这张稚嫩的脸颊,表现出更多与年龄不符的气质。 他缓缓的道:“我曾听过一句谚语,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希望大人去到县衙之前,能够让自己信服,胜算,或许会大一些。” 高怒心中暗想,只要陆远松口,便是他不派人看管他们,他们也不会再向洪全与王裘报信,反而会求着他留人去保护吧? 无论是否可行,这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高怒眸光闪烁一瞬,道:“可王裘吞不下这么大的生意,他身后必定还有人。” 沈康神色慎之又重道:“恕小子直言,依大人的立场,恐怕不宜再往下深挖。证据确凿,谅那些人也不敢保他们,必定巴不得快将王裘和洪全交出去息事宁人,等待平息以后,再想旁的办法敛财。又或许,他们会抢先将此二人灭口也不一定,无论如何,大人自可脱身便是了。只要他们贪,这事总有大白天下的一日,大人静待时机吧。” 是啊,懂得进退取舍的人,才能活的长久。王裘只是个太监,毫无根基容易动摇,陛下又不喜欢太监,到此为止,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身后之人,却是未可知的,更不知能否通过这一件事情就能够扳倒。所以,退避三舍,是为那些人留后路,亦是为自己谋生路。 高怒轻哼一声道:“想要杀人灭口?哼,谁敢将手伸到我北镇抚司衙门,那便是真的嫌命长了。” 沈康不置可否的略一点头,这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他不信,他也没办法不是。 高怒眼神忽的一凛,道:“若是他们不肯配合?” 沈康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微笑着道:“高总旗以为呢?” 高怒蹙眉道:“若是那般,只会将我的立场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这几个人便是留不得了。” 沈康点头赞同,道:“那么大人,可要做的干净些,一个不留才永绝后患。” 一个不留,自然也包括了沈康自己,他是用自己的命去赌高怒的胜算。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高怒安下心来,用更加狐疑的眼光看着他,笃定的道:“你,好毒辣。” 沈康笑眯着眼道:“小子身陷囹圄,唯一的希望便是大人旗开得胜,自然大人考虑周全,一切掌握在大人手中。” “你当真只有九岁?当真只是来找那小娘...子的?” 沈康扬眉:“小子家住下南村,不相信,大人可以去打探。” 高怒暗想,若真是这般,他倒是要怀疑了,难不成世上真有神仙? “方才我的人问你你不说,如今又为什么告诉我家住何处?” 沈康道:“小子不喜欢旁人试探,不想说,自是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如今告诉大人,是因为我真的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我对大人毫无威胁,若大人还想杀我,告不告诉您家住何处,我与家姐都逃不掉。” 高怒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个孩子...”他想用一个什么词语来形容他,但却没能想出任何一个贴切的词语。 他笑了笑,道:“很好。” 沈康被陌生人,还是个男人揉着头发,心里升起一阵恶寒,就那么直视着他。 高怒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一丝厌恶,一丝冷漠。不由得有些尴尬,识趣的收回了手,转而问道:“想不想加入锦衣卫?” 沈康轻哼一声,道:“你们锦衣卫收人这么随便?” 高怒道:“只要是良民,家世清白,有一技之长,都在我们的考量之内。” 沈康拱手道:“多谢抬爱,我还要读书。” “你在读书?” “嗯。” “读什么?四书还是五经?” “三字经。” 高怒微微一怔,沈康的表情自然又从容,不带着半点隐瞒。 “哈?” 沈康点头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今儿刚学的。” 此时此刻,高怒真的相信他能够通神了。 这孩子话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智慧,这股子清高的气度,骨子里的沉着,无论是智慧还是学识,一切都透着一股妖异的味道。 若说是个天才,那倒称不上。也唯有方才那一句“鬼才”,可以形容他。 沈康撩撩额前的头发,道:“小子用一个计谋买了我和大姐的命,还可以卖给你一份好前程,大人要是不要?” 高怒调笑着道:“说来听听,我这份好前程,你要多少银两?” 沈康问道:“您一年俸禄多少?”说着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衡量他值多少钱一般。 高怒道:“我家乃是顺天府名门,你不必考虑钱财,开价吧。” 沈康咬牙道:“五百...” 高怒眸色微变,合着他的前程,就值五百两? 沈康一见他脸色变了,忙改口道:“二百两!不能再少了!你说的你们家是名门,总不会二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吧。” “呸!”高怒站起身道:“他奶奶的...我的前程就值二百两?” 坏了,要少了! 沈康舔了舔唇,这些日子在下南村,穷习惯了,连开价都不敢太狠。 暗道一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心里悔啊... 高怒斜睨着他,道:“你当真能掐会算?”高怒神色中已然相信他,却还是忍不住问一句,这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沈康泯然一笑道:“大人尽管半信半疑,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可言。只待大人凯旋而归,再详谈不迟。” 高怒拎起刀,却再也没有了逼在这个孩子脖子上的意图,同时,他也记住了那句话,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第二十九章 锦衣始来 高怒斜睨着他,道:“你当真能掐会算?”高怒神色中已然相信他,却还是忍不住问一句,这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沈康泯然一笑道:“大人尽管半信半疑,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可言。只待大人凯旋而归,再详谈不迟。” 高怒拎起刀,却再也没有了逼在这个孩子脖子上的意图,同时,他也记住了那句话,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他暗自沉了一声气,道:“折腾了一夜,你和那小娘子就歇在这里吧。你放心,如果我进行的顺利,明日一早就送你们回下南村。待到那时,你再将我的前程告知,那二百两银子,明日一并给你。” 说完,他也不等沈康回话,调头就出了门去。 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响,紧紧的合阖上,沈康撇嘴,他进行得顺利,自然会放了他们,若是不顺利,他就会提刀回来砍了自己。 罢了罢了,看天意吧...迟疑了一瞬。 他摇摇头,起身,推开房门。 门外一个锦衣卫官差垂眸看向他,道:“高总旗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外出。” “这样啊...”沈康挠了挠脑袋,和气的笑道:“小子还有功课要做,可否请大人给我文房四宝,否则明日先生考较,小子免不得要挨打。”他拱拱手,恳切的道:“劳烦大人。” 官差想了想,和善的一笑,道:“小儿先进屋,一会儿给你送进去。” “多谢大人了!”沈康果然乖顺的自己将门关上,静静的等在屋里。 过了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官差将笔墨纸砚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便又走了出去。 沈康长出了一口气,看他们这个态度,应该是高总旗吩咐过什么。死人是不需要写功课的,所以,他与沈宁,在高怒回来之前,大抵是不必死了。 他拿起墨块,缓缓的在砚台上研磨,打开宣纸,静静的开始练字。 且说高怒,随手自柜台后面拿了一本账册,将冯硕一的口供带上,奔着西平县衙门而去。 夜深人静,陆远方才从美妾身上滚到了一边,只见他满面陀红,额头上全是虚汗。 “小妖精,你是想要我的命。” 小妾娇滴滴的喘着气,心中暗道:老东西,自己把持不住,怪得到我头上吗!嘴上却似抹了蜜般的,哀哀切切的道:“老爷真好。” “好?哪处好?”陆远调笑着问。 小妾娇笑一声,将脸埋在他胸前,羞怯缠绵的道了一声:“老爷真坏。” “哦?常言道,男不坏,女不爱。若当真如此,你岂不爱惨了老爷?” 黑暗之中,小妾翻了个白眼,这话儿是谁说的?女人只爱“大”的。 小妾抬手轻轻捶了他胸口一下,另一手却在黑暗之中伸到了被褥之下,在他虚软之处轻轻捏了一把,媚眼轻抛道:“还是这处又大又坏的好。” “臊货。”陆远嘴上如是说,却在她胸口抓了个正着,有心再缠绵一回,却是无力再动。 “老爷爱文的,奴家便也文绉绉的,老爷爱臊的,奴家自是要做这臊的,谁让您是奴家的天呢。” 陆远明知她说的是阿谀奉承之言,却是享受极了,他最爱女人看自己如天神般的眼神。 他享受她年轻的身体,她享受他带给她的富贵日子,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高怒负手站在县衙外,抬手叩门。 守门的衙役正倚在门边打盹儿,这敲门,吓得他浑身一哆嗦,一骨碌从门边跌了下去,屁股摔得生疼。他咧着嘴揉着眼睛,骂骂咧咧的喊道:“来了来了,催催催,急着投胎啊!大半夜哪儿来的什么鸟事要敲门,他娘的惹人清梦...” 高怒腰挎绣春刀,一身深色素衣,右手支着刀柄,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门外。 里面的衙役睡眼惺忪的将大门打开,眯着眼睛满脸不情愿:“来者何人,何事击门!” 高怒缓缓的抬起左手,将令牌亮给他看:“锦衣卫总旗高怒,拜见陆县尊。” 他语调平和,没带着一点怒气,可那衙役却浑身一凛,顿时鸡皮疙瘩就竖了起来,他使劲儿的揉着眼睛,呆若木鸡的笑:“锦,锦衣卫?” 高怒收回令牌揣在胸口,微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的道:“怎么?还要本官拿出陛下驾帖?” “大、大、大、大人!”他掉头就跑,头上的帽子随狂奔掉在地上,他连捡也没捡,直奔后衙而去。 高怒觉得舒心极了,在京里,他是毫无建树的浪荡子弟,世袭得了锦衣卫的差事他还不怎么高兴。如今一看,这三个字倒是好用得很。 他漫不经心的转过身,背对着县衙大门,微微一笑。 这边衙役疯跑着闯进了后衙,正撞上一队巡夜衙役。 “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这衙役面色惨白,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一般,捋了许久:“外、外,有...” “你见鬼了?”为首的衙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他双手微微颤抖的点了点头,是,见鬼了!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是比鬼更可怕的人! “锦、锦衣卫!” 他全身僵直急着道:“锦衣卫总旗高怒,就在衙门外面,要见县尊大人!” 方才调笑的衙役不笑了,锦衣卫驾到,哪里有什么好事。他面色一暗,身形虽然保持着方正模样,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意:“去,去请高大人到前厅,稍,稍候片刻,我去通传给父母大人。” 说完,他转身朝着陆远的卧房而去。 他听不到耳边慌乱的声音,身后众衙役的议论,只觉得冷到了脚趾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陆远门外,轻轻的叩了叩门,侧身躬身喊道:“大人,锦衣卫总旗高怒正在前厅等您。” 里面的陆远正沉溺于温柔乡、周公梦,闻听此言还梦呓一声:“什么锦衣卫...让他明日再来。” 外头的衙役又抬高些声音,声音已经带着些许哭腔:“县尊大人!锦衣卫来了!” “什么!”陆远浑身一震从床上坐了起来,衣襟敞开着一大片,于黑暗之中摸索着自己的官服。 “乒乓...”的下了床,也不知道是撞倒了什么摆设,磕了腿也不觉得疼。 床上的美妾慵懒的揉揉眼眸,娇声问道:“老爷,这么晚了,您这是怎么了?” “妇道人家问这些做什么!该是你管的吗!”陆远怒而骂了一声,急忙套上靴子披上官服出了门。 第三十章 缠斗官廷 床上的美妾慵懒的揉揉眼眸,娇声问道:“老爷,这么晚了,您这是怎么了?” “妇道人家问这些做什么!该是你管的吗!”陆远怒而骂了一声,急忙套上靴子披上官服出了门。 他一边拢着衣襟,一边问:“人呢,在哪儿!” 衙役躬身拱手道:“在,在前厅候着呢。” “好,本县知道了。”他匆忙系上腰带,抖抖衣袖就往前头走去,刚才绕过长廊拐角他身体忽的一滞,眼珠一转。 “锦衣卫拿人,定然直接闯进门来,哪里会如此客气等在前头?怪了...”他心下狐疑,脚步也就慢慢的压了下来。 待来到了前厅门外,他隐在门后,侧眼看向门里。 一个人? 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几分,他擦擦额头上不自觉冒出来的冷汗,神情微微定了定,暗自呼一口气,负手站在门前。 两边的衙役垂着头将前厅大门打开,陆远挺直了腰背,朗然而入。 “高大人,久仰久仰。”他神色自如的拱手行了个礼。 高怒站起身,同样带着不达眼底的笑容,拱手道:“高某夙夜而来,叨扰了。” “高大人言重了。”陆远低咳了一声,转而坐在主位上,神色朗然的道:“不知高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啊?” 高怒旋身坐在一旁,缓缓的拿起了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微微点点头:“陆大人不怪高某夙夜叨扰便好,实在是,此事...十万火急,若拖到了明日,恐怕其中的变故,你我皆承担不起。”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同时,高怒将一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陆远。 “陆大人还是自己看吧。” 陆远略有些狐疑,将纸双手接过,他垂眸看着这份盖着冯硕一手印的供词,脸色倏地一红,紧接着,后背僵直着冒了一层汗。 他极力的保持神色不为所动,可双瞳却还是不受控制的缩了缩,唇角不自觉的一抽搐。 就在这一瞬间,高怒伸手将茶杯搁在了身边的方桌上“咔哒”一声。 陆远眸光一转,看向高怒,漫不经心的道:“哦?冯硕一如此攀扯本官,看来他还记着本官的仇啊...”他轻飘飘的将那页薄纸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是吗?”高怒笑不达眼底,恍如逗弄小鼠的老猫似的眼神,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的问:“陆大人说说,这冯硕一因何竟敢记县尊之仇啊?” 陆远摆摆手,乐不可支的道:“还不是因着他生意上的事,本县早就发觉,其出入城门的货物与上缴的商税不符,近来便多派人问了几句,没想到这贱商竟如此歹毒,污蔑父母官,他倒是真敢说!” 他舔了舔唇,眼珠转转,接着道:“这开采玉矿,可是汝宁知府下达的批文,与本县无关呐,高大人难不成信了这贱商一面之词?” 他朝上拱拱手,道:“本县上承陛下御旨,下蒙百姓拥戴,自当抱诚守真,岂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紧接着,他眸色一凛,腰背挺直的如同苍劲老松一般,道:“高大人今次夜访若是为这贱商一面之词,那就恕本县这就闭门谢客了!” 好,好演技! 高怒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年头儿,若没有三分胆识,七分演技,倒真做不好官了。 他暗查时便得知,陆远在民间颇有名望,在外便是坦坦荡荡的正气凛然,谁又知晓他,暗地里蚕食大明国的根基呢? 这他娘的叫什么世道! 高怒微微勾起右边唇角,将袖中的账册握在掌心,随即站起身,自讽的道:“这是从广州府市舶提举司取来的账册,本官念在陆大人与指挥使同宗,本想替大人想些办法。既然陆大人一身正气,看来本官今夜来错了。” 他不满的冷哼一声,一手支着刀柄,提腿便要往外走,心中是再也不想给陆远一丝机会了,走的决绝。 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在陆远心中泛起了层层波浪。 账册? 哪儿来的账册? 王裘可从没提过有什么账册啊! 难道...是那老贼将进出的账目记录下来了? 陆远迟疑着,下一瞬却是信了。 王裘原就在内务府司礼监供职,惯常派人在北京城顺城胡同儿摆上临时供货的摊位,那些丝织、茶叶、棉布、瓜果太过繁杂,百姓便将那儿称作“大栅栏”。 如此一来,王裘有将货物记录成册的习惯,再正常不过了。 而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想要取得这件东西,也再容易不过。 先前王裘传信来,说锦衣卫已然盯上了这门生意,到底是察觉的晚了一些,此刻他心中暗骂,若是能早些得到消息就好了,就好了...... 狗屁的八百里加急! 高怒真的是看在他与陆炳同宗才来此一趟? 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已然乱了。 高怒只身前来,身着便服,他难道真的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远浑身一抖,站起身来声音略颤着。 “高大人留步!” 高怒面朝门外,身体停滞的一瞬间,暗将即将出鞘的长刀压住,面上不由一笑。 转过身来,却是怒气冲冲的道:“陆大人不必相送,高某识得路的!” 陆远身形踉跄一下,脚软着上前:“高大人,可否将那账册容陆某瞧上一眼?” 高怒轻哼一声,微笑着道:“原本,你牵涉其中,这件东西便不能给你看。此案关系重大,陆大人又是这个态度,高某深觉,便不必多此一举了。明日一早城门一开,高某就将两物,连带着冯硕一和那批货物,快马递给陛下,陆大人...”他讥讽的笑了笑,道:“便好生做你抱诚守真的县尊,等待陛下诏令吧。” 陆远浑身似被冻僵了一般,他一个七品县官若非牵扯重大案件,这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面圣,这人分明是在揶揄他故作姿态。 他两手不知放在何处才能显得自然些,牵强的笑了笑,小意的道:“高大人...您,能否给陆某一条活路?” 他双眼紧盯着高怒的每一个表情,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丝变化。 高怒冷笑道:“活路,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陆远哭的心都有了,他紧抿着双唇想要控制住心里的激荡,拱手俯身长施以礼,恳切的道:“请高大人指一条明路!” 高怒忽而想起了今夜的沈康,鬼使神差的道:“本官饥肠辘辘,恐怕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陆远怔了一瞬,这个高怒...他是想分一杯羹? 他忽而一笑,连忙一手扯着高怒的衣袖,一手推开门喊道:“备酒席!备酒席!” 高怒满意的笑了,一手甩开陆远的拉扯,兀自坐回了原处。 第三十一章 攻心为上 高怒忽而想起了今夜的沈康,鬼使神差的道:“本官饥肠辘辘,恐怕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陆远怔了一瞬,这个高怒...他是想分一杯羹? 他忽而一笑,连忙一手扯着高怒的衣袖,一手推开门喊道:“备酒席!备酒席!” 高怒满意的笑了,一手甩开陆远的拉扯,兀自坐回了原处。 陆远感觉,自己的活路来了!或许他不必跟着王裘和洪全去陪葬! 他站在门口,受着凛冽寒风,一面招呼着高怒:“高大人稍坐,县衙的厨子手艺极精,包君满意。” 陆远淡然的哼了一声,垂下双目养神,并不再看他。 过了不一会儿,数名婢女捧着菜肴络绎不绝的进出前厅,浓郁的菜香味儿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陆远将一众婢女赶出门外,将大门紧紧合上,转而来到高怒身边,低声道:“高大人,饭菜准备好了,咱们入席?” 高怒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起身道:“陆大人费心。” 他垂眸看向桌上的菜肴,不禁眉梢一动,指着一盘精致的菜问道:“这是何物?” 陆远笑着拱拱手道:“剪云斫鱼羹。” “一道鱼羹,竟做得花红柳绿如此热闹,不简单。”高怒坐下身去。 陆远得意的笑了笑,指着另一翠绿菜式道:“高大人好眼力,莫说那鱼羹,便是这道什锦豆香盒子也要数十道工序才能做好。”他伴着高怒坐下,心里已经有了些底,不由得卖弄起来。 “先取颗粒饱满的黄豆隔山泉水浸泡一夜,倒去带着豆腥味的泉水,用小磨细细碾磨成浆。点做豆腐,切一见方小块,大火将菜油烧开,快炸豆腐方,将金黄的豆腐捞出备用。再将酿制十日以上的酸萝卜、辣青瓜切条,取五花三层的肥猪肉剁成肉泥,炸做肉碎。将豆腐方留少许嫩芯儿其余掏空,放入酸萝卜、辣黄瓜、炸肉碎摆盘,淋上香油三滴,撒上黑白芝麻,便成了这道豆腐盒子。” 他说得兴起,面上的表情也轻松了,抬手夹了一筷子递到高怒盘***手道:“高大人尝尝。” 高怒很是受用,夹起金黄的豆腐盒子放入口中,这一口,真是酸辣爽口,当真是开胃。 见高怒高兴,陆远微笑着问道:“高大人,是否还要加些美酒佐餐?” “不必了。”高怒也似乎浑身放松了,当真吃的香极了,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又是品又是论,却是半点不提方才的事。 “老陆啊,你可真是会享受。”高怒又抬手夹了一箸的菜,闷头吃了起来。 陆远扯着嘴角笑道:“世上唯有三美不得辜负。” “三美?说来听听。”高怒笑着问。 陆远一挥衣袖,朗然道:“孔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首美,自然是美食。” “有道理啊。”高怒笑容越来越深,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陆远仿佛得到了鼓舞似的,接着道:“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第二样自然是美酒。” 高怒连连拍手:“精妙。” 陆远眸中渐渐浮上得意之色,接着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圣人之言,莫不敢忘,此三美,正是美人。” 好一个陆远,好一个西平县尊啊。 这三美,他引经据典,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他一个县官,一年俸禄也不过三十两银子,能享受得起哪一样? 高怒笑着道:“好一个圣人之言不敢不从,陆大人过得如此活色生香,当真令人艳羡。” 陆远连忙拱手,报以羞赧,红着老脸道:“不敢不敢,高大人出身广陵高氏,那可是耕读传家的名门,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嗯?”高怒摆摆手:“话不是这么说的。高某不过是继承祖上庇荫,家里也就几亩良田的产业,诗书传家,却只是得蒙陛下爱佑。哪里吃得起这么精致的菜肴。” 缺钱? 原本放松下来的陆远渐渐的急了起来,好心情荡然无存,却是不敢怠慢了高怒,只能坐立不安的陪着笑。 陆远微笑着道:“大人说笑了,这才不在高,在官就行。学不在深,在权则灵。您身居锦衣卫要职,还怕发不得财吗?” 高怒摇头道:“陆大人当真深谙为官之道,只可惜高某一心侍奉陛下,绝无可能以权谋私。”他斜睨一眼陆远道:“若非此次牵扯到上官宗门,高某岂会来此一着。” 陆远忙连连点头:“是是是,高大人说得对。那...依您看,陆某该如何行之啊?” 高怒又夹了一箸的菜吃进口中,然后放下了筷子,道:“陆大人心知,锦衣卫只听从当今陛下之令,高某若是胆敢以权谋私,那大抵是嫌命长了。” 他随手拿起一边的半湿软巾,缓之又缓的擦洗着双手。 在这一刻,高怒已然完全相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他感觉自信极了,对于陆远的小意逢迎,阿谀巴结,感到无比的自然。 他悠悠的半眯着眼睛,将软巾递回给陆远。陆远微微一怔,赶紧双手接了过来,与此同时,他喉结上下一滚,觉得屋内的暖炉似乎温暖太高了,怎生如此憋闷。 陆远身子半转,低眉而笑,递上清口茶。 高怒从善如流的接到手中,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杯盖,老神在在的吹拂着腾起的热气。将茶盏凑到唇边请抿了一口,略抬起手,要拿软巾。 陆远胸中如同火烧火燎,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来了,紧咬着牙关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 此刻,他索性端起茶盘,他微微弯下腰背,将茶盘举高:“高大人请。” 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在颤抖的声音滚出喉咙的一瞬间,崩塌了。 高怒微笑着将漱口茶水吐到了精美的痰盂里,拿起软巾擦擦嘴,随手扔到了茶盘中。 不必高怒开口,陆远便已经被折磨的双腿虚软,他相信了,南阳玉一案锦衣卫已然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 今次高怒来此,便是给自己一次自动投案的机会。 他深想着,若是说自己所行所举,皆是被王裘等人逼迫,又有悔过之情。他多年来治理西平县,不说政绩斐然,那也是兢兢业业,除了这件事,他当真是问心无愧啊! 陛下,当年殿试,他曾有幸见过陛下一面。那么一位淡然随性的人,是否能够看在这些的份上,纵他一条生路呢? 第三十二章 风波暂息 流放也好,苦役也罢,总归能活着就是万幸。万一,万一庭仗呢? 锦衣卫执行庭仗,他们是否也会看在陆炳陆大人与他同宗的份上,手下留情呢? 陆远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头上的汗已然滴落到了地上,只觉得,或许,或许他还有希望。 只要顺应了高怒的意愿,他还有希望! 高怒双唇微微颤动着,一眼也没看向陆远,他吃饱喝足,拎起了身侧的绣春刀,微笑着道:“那高某也就不多做逗留了,就此告辞。” 他是吃饱喝足,也玩够了这猫拿老鼠的游戏,没得耐心再与他盘旋下去。 此刻高怒也算是想明白了,像这种远官,即便是死了又怎么样。陛下会费心在他身上,那才叫怪了。 然而陆远此刻却已经浑身战栗,他哪里不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莫说他亲眼所见这些证据,便是没有,他们将他拿去刑讯逼供,他也受不得啊! 他顺着自己方才的构思往下想,推给王裘,这倒是个好说辞。 他颤颤巍巍的道:“高大人,陆某,陆某一时糊涂啊!陆某愿意和盘托出,只愿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放陆某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高怒低头嘬了嘬牙花子,仿佛不太愿意。 陆远两腿一软,“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数十年苦读,一朝登科。他的信心,他的自尊,他所亲手描画的西平县,一切的一切,皆败在了贪之一字。 “大人...”他双手拄着地,老泪纵横,深深的弓着腰,一头触地,声音老迈而带着几分悲凉:“救命啊!” 高怒轻哼了一声,用眼角黠促的瞅着他,缓缓的道:“自己写。” 窗外月影渐渐黯淡,屋里蜡油滴下,将烛台包裹,烛火燃到了最后一截。 沈康迎着烛火打量着自己的字,由衷的道了一声:真尼玛丑。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酸涩的眼睛躺在了床上。 这个时辰高怒还没回来,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 过不一会儿,房中传来轻微的鼾声,高怒一脚将门踢开,满眼兴奋的道:“沈康!你这小儿,当真是一块活宝!” 沈康觉得自己才闭上眼睛,猛地被吵醒,却见外头的阳光洒落窗前,他浑身一凉问道:“什么时辰了?” 高怒瞅了外头一眼,道:“卯时一刻,怎么了?” 沈康浑身一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慌忙收拾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道:“这些东西,你们不要我拿走了。” 高怒一腔的兴奋都被他搅合的荡然无存,端着老大哥的架势道:“钱把银子的小物件儿,你要它做什么,不是高大哥说你,可别小小年纪就贪图小便宜,放到官场上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叫隔岸观花红似火,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康道:“我家五口人,统共十亩田,大姐还未出嫁,还得供我与二兄念书,白来的笔墨纸砚,我凭什么不要。” “啊?”高怒略有些惊讶,然后道:“陆远全都撂了,供词签字画押一样不少,还将王裘与他来往的书信也一并交了出来,我总算是能交差了。” 沈康将东西揣进布袋,转头道:“我第二日上学堂便迟了,我的差可交不了。” “这有何难,我送你和那小娘子回村就是。”高怒笑得诚恳。 “多谢!”沈康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后背却如洗了个澡似的散着汗,鬼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强自镇定熬过来的。 他一把推开沈宁的房门,只见沈宁满面凄惨寒霜,一双桃花眼红的似兔子一般,怯怯的看着沈康。 “小三儿...” 沈康微笑着道:“大姐,咱回家。” 沈宁双眼垂泪,额角的伤口上覆着素白的绢巾,脸色惨白着,瞅着这神色,是一夜殚精竭虑不得入眠。 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活活的吓成了小兔子。 沈康走上前去,自然的牵起她柔软的小手,道:“大姐,都过去了,有我在,你再也不会受这样的委屈了。” 沈宁看着他,这么一个如玉似的小人儿,这么单薄的双肩,在她眼中却无限的放大。她的弟弟,她的小三,再也不是缠绵病榻的孩子,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嗯!”沈宁灿然而笑,垂着头跟在沈康身后走出门去。 高怒指挥一个锦衣卫官差,将马车牵了过来,先上了马车,撩帘道:“不是晚了么,还不快快上车?” 看见高怒,沈宁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这可是要活埋她的男人。 昨日她还觉得这人阴鸷,今天再见却发现他颇为豪爽不羁,是什么让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模样呢? 沈康见状,便在她身后低声道:“大姐莫惧,高大人没有恶意。” “嗯。”她攥了攥拳,鼓起勇气踏上马车。 三人坐在疾驰的马车中,高怒从手边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布包,顺手扔给沈康:“这是三百两银子,你点点。” “啊!” 银子包正砸在沈康两腿之间,三百两啊!足足有二十多斤,就这么砸过来了!若非沈康两手搪了一下,这条幼小的子孙根就算是废在高怒手上了! 他几乎怒不可遏的道:“点个屁!” 高怒倒是没在意他这表情,原本他就是想要看看这孩子到底会不会生气,总是那么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真让人感觉妖异。这感觉,就像是将妖孽的面皮撕开一般,令他无限舒爽。 他摊摊手,耸着肩,无辜的道:“习武之人,粗手粗脚惯了。” 沈康扯扯唇暗将他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斜睨见高怒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气性不由得更大了。 可他只是个村童,人家可是锦衣卫总旗,他脑子抽筋才会和他计较。只能安慰自己,这个高怒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若严格论起来,小自己好几岁,就当他是个小孩儿不懂事。 沈康暗咬银牙道:“我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有随身带着称的习惯,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他微微顿了顿狐疑道:“说好了二百两。” 高怒满不在乎的扬扬手:“这钱把银子,你就别同我客气了,若是看得起高某,便唤我一声大兄如何?” 其实,沈康没有半点和锦衣卫扯上关系的心思,依他现在这副门面,一个闪失还不连累沈家一家人? 可他也不能拒绝,高怒如此直白的想要结交他,大抵是看他奇货可居,做一个长线投资的意图,他倒也没必要严词拒绝。 沈康拱拱手,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那就多谢高大哥了。” “诶!”高怒很高兴,接着问:“你说的那份前程?” 第三十三章 暂别锦衣 高怒很高兴,接着问:“你说的那份前程?” 沈康眸色仿佛在一瞬间氤氲上一层迷雾,缓缓的道:“明年内廷恐有祸事,高大哥务必留在顺天府,最好留在宫中。” 沈康想了一想,若说离世宗最亲近的那便是中官(太监),可他眼下并不认识那些人,也就只能托付给高怒了。 成与不成,看天意吧。 他接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博得一份好前程,就看你自己了。” 他希望,高怒能够制止王宁嫔、杨金英等人,不要给嘉靖带去更大的刺激,不要让他搬出内廷。 如此,或许明朝的衰落,也会因此而减缓。 内廷之事,合该锦衣卫处理,那一群女人纯属冲动作案,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要高怒留心,定能抓到端倪。 高怒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件事一定与内廷有关,随即问道:“沈小郎,能否知会一二?莫说顺天府,便是宫里,这范围也太大了。” 沈康犯愁了。 他能怎么说? 说杨金英伙同数名宫女企图谋杀当今陛下?他要是敢说,那就是自己盼着被当做妖孽烧死了! 他暗暗呼了一口气道:“此事,与宫妃、宫女有关,天机不可泄露。沈康相信凭高大哥别具慧眼、足智多谋,定能窥得天机。” “沈...” 沈康抬手制止,接着道:“高大哥凭一己之力,力破南阳玉大案,今次回京,陛下定然龙颜大悦,高大哥简在帝心指日可待,来日功成名就可别忘了小弟。” 左一顶高帽,右一顶高帽,就不信你还好意思往下问。沈康露出纯真的,人畜无害的微笑,又添上一句:“苟富贵,莫相忘啊大兄。” 怎么样?怕了吧? 高怒晕头转向的看着沈康,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狡诈。” “不敢,不敢。”沈康拱手推却。 高怒哑然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既说了个头儿,便没必要隐瞒自己,想来是不可说。 随即道:“我明白了,你不说便是说不得,到时候我会注意的。”心里却有些后悔,这三百两银子,花的有点儿怨啊。 说实在的,广陵高家祖上离开故土,随着太祖到北京。说到底也是没落了,早已不是外人所想的,晃晃手指就能五花马,千金裘的朱门大户。 沈康自然不知道高家的这些事,只点点头。 一旁的沈宁目瞪口呆,看着二人一来一往。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她想说:小三,莫要口出狂言,惹火上身呐。 可这话,她怎么说的出口,自己能够逃出生天,全是因为小三及时赶到啊。 她无法想象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能埋下头,将满腹疑虑强压下去。 沈康双手捧着将装着银子的布包,放到了沈宁手上,心下立马轻松了不少,从今天起,他也是可以吃猪肉包子的人了! “大姐,你拿着。” 沈宁这一辈子也没碰过这么多银两,只双手捧着,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怕自己一动银子就会飞走似的。 高怒笑道:“方才进门,我恍然瞧见桌子上散落许多墨宝,沈小郎送我一副吧。” 沈康暗自腹诽,还真把自己当做守护神了不成,他若写得好,送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这字,真丑啊... 他笑着道:“高大哥怎么如此见外?还唤小弟做小郎?” “哦。”高怒笑了笑,改口道:“沈贤弟。” 沈康大方的翻找布包,拿出一摞写完的“鬼画符”搁到高怒手边,大方的道:“大兄挑吧。” 高怒垂眸一看,这软趴趴的满纸画的什么鬼东西啊! 自己主动开口要的,此刻不要,更是不美。他随手挑了一副,折了几折收入袖口,拱手道:“大哥定然好生品鉴,多谢、多谢。” 看他那满脸后悔的神情,沈康心情大好,又道:“大兄尽管再拿几幅,别与小弟客气啊,或者大兄喜欢什么字...只要小弟会写,定不推辞。” “不必、不必,一副足矣,嘿嘿...” “大兄真客气。”沈康满脸埋怨的手起纸。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已然到了下南村村口。 沈宁一撩车帘,脸上露出不能自抑的笑容,此刻,她终于舒了一口气。随手拿起装着银两的布包跳下车去。 “三儿,快下车!” 沈康朝着高怒拱拱手道:“高大哥,咱们京里再会。” 言下之意,别再来找我。 可高怒却从这句话听出另一番意思,这孩子是说将来会到北京城闯荡呢! 这孩子果不寻常,当真豪气干云。 他拱手回礼道:“若有任何难处,着人送信到顺天府高家,高大哥定不推辞。京里再会!” 沈康转眸看向他,这是一位故人的情义,自己只因自保才为他解困,他却能说出这样的话l来。他微微一笑,慎重的点了点头,撩起车帘下车去。 高怒看着沈康越走越远,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不知数年以后再见这少年,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他有些期待。 “走吧。” 车外的官差问道:“回县城?” “嗯。”高怒道:“一队押冯硕一回京复命,一队留下来看管陆远与曹宗明,别让他们逃了。” “是!”随着一声应答,长鞭卷起长风狠抽在马背上,骏马发出一声长鸣,朝来路归去。 沈康姐弟缓缓往回走,沈宁眉心微蹙,垂眸看向他,问道:“三儿,昨夜...” 沈康回道:“锦衣卫不喜欢有人知晓他们的事情,小三劝大姐莫问为好,为了爹娘的安危,最好也不要向他们提起昨夜之事。” 沈宁摇头道:“大姐并非是要责怪盘问你,只是要谢你救了姐的命,若你没有出现,姐此刻早已过了奈何桥,哪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沈康点点头,微笑着道:“多谢大姐体谅。”他顿了顿看向她,接着道:“你头上的伤,打算如何与爹娘解释?” 沈宁蹙蹙眉道:“就说玉器行遭了贼人,被盗贼砸破了头,主家见我受伤,便提前将我放了回来。往后县里再出什么事端,我便是一字也不知。” 冯硕一恐怕今日就会被押解上京,冯家玉器行也就此销声匿迹,这个说辞对于爹娘来说倒是合适。 可这笔钱又该怎么说呢? 第三十四章 泼皮无赖 可这笔钱又该怎么说呢? 他略微沉吟一瞬,道:“这三百两银子,大姐先拿回家去藏起来,我去墨斋念学了,其他等我回去再说。” “好。”沈宁有一种感觉,这,不是她的弟弟。 人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她攥紧了手里的布包,垂着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诶哟!”沈宁走得急,也不知撞上了谁,那人掐尖了嗓子一声惊呼,沈宁抬头一看,眼眸中泛起一丝厌烦。 村里的王二,七八岁没了爹,自个儿又染上了好赌的毛病,家里的田地早就被他败光了,三十啷当岁也没娶上个媳妇。 王二家里除了一个老母就剩他一个,往常没少在村子里面惹是生非。从前沈宁没到县城做工便常被他骚扰,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被他给撞上了。 沈宁厌恶的看着他,转头要越过他去。王二一见沈宁孤身一身,胆子也大了起来,伸手就是一拦,笑嘻嘻的道:“宁娘走这么急做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样可不合适吧?” 沈宁极为不满的“啧”了一声,没好气的道:“让开,被我爹看见,小心你的狗腿。” 王二晃着脑袋道:“你当我真怕了你爹?往常我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让着他。”说着这话,一道可疑的、晶莹透黄的液体,从鼻子流了下来,他习惯性的抬袖子一擦,然后狠狠的吸了一下,喉咙一滚动。 沈宁看他这副样子更觉得恶心,气得跺了一下脚:“你,你吐出来啊!” 王二笑着道:“咽下去了。” 沈宁秀眉紧蹙道:“好狗不挡路,滚开。” 王二一梗脖子道:“宁娘别这么说,咱们都许久不见面了,哥哥可想死你了,让哥哥看看。” 沈宁憋闷着一口气,险些倒不上来,怀抱着布包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王二哪能错过,他一把抓住沈宁的衣袖:“往哪儿跑!” 沈宁没想到他敢动手动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的布包这么一闪便露出一角。 雪白的银子差点晃瞎了王二的眼睛,他微微一怔,面色一白:“银子!” 沈宁一慌,赶紧拉拉布包将银子盖住,大骂道:“你穷疯了吧!快放开我!” “宁娘!说,你从哪儿偷来的银子!” 沈宁愣了一瞬,一边挣扎着要甩开他,一边喊道:“瞎了你的狗眼,胡说八道,嗑西北风都嫌油腻的农户家,哪来的什么银子。你说我偷?那你就去问问,谁家丢了银子!若没得人家敢认,看我不让我爹打死你!我最后说一遍,赶紧的滚开,溜溜的顺着你的狗洞回家去,再敢拦我一下,我就喊人了!” 王二眸光中透出一丝阴狠,抬眼看看四周,一步一步逼向沈宁,道:“上县里大户人家做工,早就不知被弄了多少回的烂货,凭你也敢看不起我?你想喊,那你喊啊,你喊啊!这时候老少爷们儿都在后山矿场,我倒要看看,谁能来救你。” 沈宁不由得一步步后退,紧抱着银子包,道:“你别乱来!” 王二嬉笑着道:“你,你们一家人,不是都看不起我吗?老子今儿就先占了你的身子,让村邻看看你是个什么烂货,看谁还敢要你!等你爹娘跪在我面前求我娶你,我就一分银子不花,把你娶回家去。让你天天在炕上等着老子上,一窝一窝的给老子生小崽子!给老子娘端洗脚水,跪在老子面前求着我弄你!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镶了金边儿,怎么就那么高贵!”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脏,一双窄眼露出兴奋的光芒。 沈宁见状心知不好,此刻再不想办法脱身,她这辈子就毁了! 她一边后退,一边抬手伸进布包里,虚张声势般的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就算一头撞死也不会嫁给你。我若是死了,我家三儿一定会去报官,一定会将你绳之以法。你知道的吧,谢家怎么败落的?若非我家小三,谢敬现在还在村里作威作福呢!” 王二一步一步的逼近她,调笑着道:“哼...一个小娃娃,能有多大的神通?我就是不信这个邪,就算沈三真能,老子上你一次,死了也不亏!”话音刚落,他一把扑向沈宁。 沈宁双瞳倏地收紧,大喊一声:“小三!救命!” “嗯。大姐,怎么了?” 童声童气的音调带着不满,沈康静静的站在王二身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起来淡然却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气。 王二正要扑向沈宁,身子已然前倾,脚却因为这一声而定在了原地,电光火石之间,沈宁身子一侧,王二身子不稳,直接扑到在雪地里。 沈宁也顾不得嬉笑,赶紧绕过他到了沈康身边,长呼了一声气,心里有了着落。 沈康抬眸看向她,问道:“大姐没事吧?” 沈宁摇摇头。 沈康舒了一口气,若非他灵光一现,想到沈宁孤身一人带着银子恐遭贼人,今儿沈宁就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还真是红颜薄命,多灾多难...于他,却觉得让人心疼。 王二啃了满嘴的雪和泥,“噗噗”的吐了两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沈宁!沈三!” 沈康小手将沈宁往后推了推,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言不发,朝着王二膝盖就抛了过去。 王二下意识一躲,沈康回身拉起沈宁的手喊了一声:“跑!” 二人撒腿就跑,王二怔了一瞬,紧随其后便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小兔崽子,让我追到,看我不打死你!”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沈康心下焦急,身子微微一顿,俯身捡了一块石头。 这么一停顿,王二离二人更近了一些,沈康抬手抓过沈宁怀里的布包,抓起一块银子,直接朝着积雪的田垄里扔了过去。 沈宁心疼那块银子,眼瞅着银子在半空划过的抛物线,大喊了一声:“银子!” 王二脚步一顿,沈康紧拽着沈宁的手:“跑!” 沈宁知道此时不舍,她名节难保,一咬牙不再回头看去,只与沈康拼了命的朝村里跑去。 王二没料到这一幕,眼睛顺着那银子瞟去,迟疑了一瞬,紧接着一头扑进了田垄里。 他跪在雪里,一边用脚踢雪,一边寻摸着。 “分明看见了,就是这儿啊,怎么就找不到呢?” 他狐疑着,却不舍得那块银子,看重量,那该是十两一锭的雪花纹银啊!搓搓被冻的通红的手,哈了一口热气,又继续找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是否知错 沈康和沈宁总算是进了村,他大口的喘着粗气,问道:“没事吧?” 沈宁抱着胸口,低声喘着气,摇摇头道:“幸亏你来的及时。”说着,不住的凝眉:“可惜了那块银子。” 沈康低笑道:“哪儿来的什么银子?” 沈宁眨眨眼,不解的看着他。 沈康笑道:“让他在那儿找吧,找到算他赢。” 沈宁又顿了顿,继而一笑:“方才,你扔的...该不会是石头吧?” “我有说是银子吗?所以说啊,眼见未必为真。”他低低的笑了两声,眉心微蹙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回家后和娘关好门户。” “姐知道了,以后尽量少出门,不会再惹上他了。” 沈康脸色有些薄怒,道:“总不能因着他,就不能自由出入了!” “都怪姐,是我不省心。”沈宁微微垂下头,因为这张脸,她已经惹了多少祸事了,招蜂引蝶,是女子的大忌!这样的传言说出去,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倒不如,倒不如,毁了这张脸的好。 沈康更怒:“长得漂亮也犯错了?相貌是爹娘给的,你好端端的走路,他来惹你,那是他的错,与你何干!”他暗戳戳的握了握小拳头,道:“等着瞧吧,看我不治他个屁滚尿流。” “姐知道了!”沈宁灿然一笑,天下能这么关心家人的,除了自己的血脉之亲还有谁呢?她家的小三不过是比旁人聪已,她方才怎么能怀疑他呢? 她的脸像火烧一般的红,垂眸打量沈康。这眉,这眼,这蔫坏的个性...可不就是小三吗?小三突然开了灵智,变得比常人聪慧,她该高兴才是。 沈康看了看天色,早就错过了上学的时辰,总归是要挨骂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一直将沈宁送到了院外,这才转身往墨斋去。 到了墨斋已经快到巳时了,他咧嘴笑了笑,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抬手敲门。 小厮来开门,见到他低低的笑了笑,道:“老爷越是发怒便越是笑,沈三,今儿老爷可是笑了一上午,夫人都不敢上前去了。” 沈康拱拱手:“实在是有事耽搁了,多谢提点,多谢提点。” 小厮侧了侧身子道:“你认得路,自个儿进去吧。” 沈康点点头,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直愣愣的朝授业堂而去。 站在授业堂外,他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 静... 太静了。 除了毛笔勾画宣纸的簌簌声,再没有一点声响,似乎里面的人在刻意压低呼吸声一般,正在此时,一声温柔并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自里面徐徐传了出来。 “沈康,滚进来。”这慢声细软绵的南京官话调儿,却让人不禁浑身一颤。 “诶!”沈康脆生生的答,然后将门推开一条细缝,蹲下身子,一骨碌,从门外滚进授业堂。 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 他滚到了刘源面前,两条小腿规规矩矩的跪在他面前,伸出双手,垂头道:“先生,您生性淡泊,脾性极好,今日是小三错了,您有气就打我吧,狠狠的打...只要不赶走我,怎么打都行...留一口气就行。” 刘源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缓缓抄起教鞭来。 沈康也不等他打下来,委屈的抽泣着,皱着小脸看向他,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啊,带着哭腔:“先生,您打吧!虽然小三身子不好,但命硬的很,前几日被谢林几个打破了头也活下来了,总不会因为先生“爱之深、责之切”就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你!”这几次见面,刘源大抵也能摸出沈康的几分个性,此刻明知道他在装可怜,可看着他那双眼睛,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打他。 他随意的将教鞭扔在地上,唇角一勾,道:“王允,你来。” 沈康依然用那委屈的眼神看着刘源,心下却想,刘先生太精。 王允已是花甲之年又极瘦,一身单薄的圆领宽袖素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他眯缝着眼睛缓缓的走来,长施以礼:“先生。” 刘源拿眼促狭着他,道:“你替我打。” “啊?”王允与沈家可是紧紧相邻的两户,往日与沈成关系要好,沈家的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哪里下得去手啊。 刘源笑着,仿佛要在脸上开花般的笑着,缓缓的俯下身子,在沈康耳边低声道:“皮绷紧。” 沈康浑身一哆嗦。 即便面对锦衣卫,他也没这般反应,他暗自恨自己不该耍这小聪明,连忙点点头,老老实实的伸出双手:“王家爷爷,您快打吧!” 王家爷爷...诶哟喂,王允捡教鞭的手一颤。 刘源笑着道:“十下。” 王允站直身子,高高的举起教鞭,沈康双手端起缩着脖子,不敢看去。 “啪。”温柔的一声。 沈康眼眸一亮,抬眼看向王允,一旁刘源嗤笑道:“好啊,好啊,沈康,你好样的!为师打不得你,长辈也打不得你,你想翻了这天吗!” 坏了,真生气了。 沈康连忙神色一凛,道:“王允同窗,先生责之切爱之深,你还不快打。”说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打吧,他没事。 王允点点头“啪!”这一声响亮,沈康手心登时红了一条。 沈昌见状急了,张着嘴想要阻拦,这时候“啪!”又一声响起。 沈昌站起身来,为难的道:“先生,别打了,小三知错了。” 王允更加为难的看向刘源。刘源悠然闭上双眸,看也不看一眼,亦不出言。 “啪啪啪...” “啪啪啪...” 沈康一声不吭的领了十下,长呼了一口气,王允规矩的将教鞭双手奉于刘源面前,道:“先生,打完了。” 刘源这时候才睁开眼睛,瞅着沈康问道:“知错了么?” 沈康正色道:“先生,沈康知错。” “错在何处?” 这傲娇的先生。沈康似乎看到了面前正气凛然的刘源,化身为傲慢的女人,静静的等着他说错话似的。 第三十六章 品茶识器 “错在何处?” 这傲娇的先生。沈康似乎看到了面前正气凛然的刘源,化身为傲慢的女人,静静的等着他说错话似的。 沈康沉吟一瞬,道:“沈康错有三,其一、不该迟来学堂。其二、不该耍弄小聪明,妄想蒙混过关。其三、不该利用王允同窗关心,让其不忍下手。” 算你识时务! 刘源恨恨的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朗然道:“记住,不要总妄想利用人心,世上总有你算不到的人。” 沈康拱手深拜,毕恭毕敬的答道:“沈康受教,多谢先生。” “嗯。”刘源点点头,斜睨向他与呆立在一旁的王允道:“还不快回座位。” “是!”二人又分别行了礼,转而回到榻几后面,稳稳当当的跪坐起来。 刘源稳稳心,道:“王允以“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作文。” 这道题目是一道“全章题”,便是整句典出《论语》《述而》的题目,而非将两三句章义截搭而成。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对颜渊说,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要按照自己的主张施展抱负,推行思想。当国家不需要你的时候,便将自己的抱负与思想收起。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你和我才有这样的修养和作风。 沈康垂眸想了想,先生让王允以此句作文,却不能只看这一句,而是应该将自己放入语境之中去理解。 接下来,子路问孔子:若您统帅三军愿与何人同行?孔子回答:两拳空空与虎搏斗,徒步涉江之人,他不会与其共事。我要找的,定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之人。 既然典出论语,那么以孔子作为破题点总是没错的,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一句怎么样呢? 似乎有些太过阿谀之感,会不会令考官感觉厌烦?看来还是应该以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引破题,更容易得到考官的认可。 可他在现代时,常觉得朱熹是个伪君子,自己哄骗尼姑为妾,还告诉世人要“存天理,灭人欲”难道不可笑吗?也因此,便赌气似的没翻过他所著的书。 现在后悔,真是来不及了。 要战胜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他。这是沈康此刻心里想的。 刘源抬眸看向沈康与沈昌,缓缓的道:“将昨日习得的三字经默写。” “是。”二人答应下来,转而关注起自己的学业来。 熏香染过授业堂中的气流,带着舒缓的馨香。时间不过数息,二人便分别放下笔来,依次将默写的字交了上去。 刘源看过沈昌的字,微微点了点头道:“还算用心。” “谢谢先生。”沈昌接过写满字的宣纸,转眸看向沈康似有话说,又咽了回去,想着等一会儿休息时再问不迟。 刘源看着沈康的字,心里不由敞亮,一夜之间,沈康已经从一个不会执笔的初学者,将字写得有模有样,谈不上笔体,但工整倒是真的。 他想笑,但却不笑。板着脸道:“勤加练习!” 沈康暗自腹诽,当真傲娇,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他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从容的接过了纸,俯身道:“多谢先生。” “嗯。”刘源顿了顿,道:“下学以后,你们二人来我书房。” “是。”二人分别应下,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刘源见二人学的快,再讲解三字经时也就不自觉的加快了进度。晌午时分师娘并没有如昨日般来送茶点,想是知道刘源心情不好,没来打扰。 时过下晌,刘孙氏才来敲门,一如昨日温柔的请几人去歇息一会儿,刘源此刻已然消了怒气,便带着三人来到院中。 趁着这个空档,王允将作好的文章交给刘源。 刘源从上至下的看了一遍,不过数息时光,便点头道:“束股不够利落,但今年你可下场一试。” 王允听了这话,欣喜若狂。三年前刘源不许他下场,他悄然报名,结果一败涂地。当时刘源没有发怒,反而很怜悯他,却不许他再贸然下场,而今,他终于允许了! 刘源拿起茶杯嘬了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允你频繁下场?” 王允摇头道:“多多下场有益于锻炼胆识,即便不过,也是个训练,学生不明白。” 刘源放下茶杯,将右手握成拳头,缓缓的道:“这是你的心,外力的击打。”他作势冲拳向一边的巨石,接着道:“你能够承受一次两次,可十次,二十次呢?待到那时,你一走入考场便会头晕腿软,便是有真才实学,也发挥不出来,还会考中吗?” 王允这时才明白刘源的良苦用心,可恨他自己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曾暗自不服。 沈康看着二人的对话,预感到王允今年定能中得秀才,如若不然,刘源到死也不会对他说出这一番话。他是在鼓励王允啊。 王允心中和暖,拱手俯身:“多谢先生勉励教诲。” 刘源长叹了一口气,目光依次扫过三人,似有话讲,但却压了下来,笑着摇摇头,道:“品品今日的茶吧。” “是。” “今日的茶味道甘甜,但是还带着一点涩味儿。”沈昌微微蹙眉,茶水入喉,憨直的笑了笑:“咽下去以后,有一股清香味儿返上来。” 刘源道:“再观茶色。” 沈康看了看道:“茶色淡绿,泛着清亮。” 刘源点头,微笑着道:“这是庐山云雾,记住了?” “记住了。”二人点头,又各自低头去细细的品味。 刘源将壶端放于三人面前,接着道:“紫砂陶器泡出的茶,清香扑鼻,隔夜而不变味,壶内不留茶渍,壶内热茶经久不凉。正所谓,景陵铜鼎半百清,荆溪瓦注十千余。说的是景陵的铜鼎五十钱可以买到,但荆溪的紫砂壶价值一万钱。” 说到此处,刘源低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紫砂壶之珍贵,更在于其器雕工塑形之匠心。方非一式,圆无一相,件件皆是独一无二之精品,才是其珍贵之处。” “嗯。”沈康细细的打量着这件紫砂器,其状如同悬胆,雕刻着飞鱼之图,他绝对相信刘源的话,这不仅是一件茶器,更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如果拿到现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随即,他赞同的点点头。 第三十七章 君子九思 刘源看着三人泯然一笑,接着道:“君子有九思,有三戒,有三畏,王允来说说。” 王允闻言,小心的放下茶杯,面色微微泛红,捋捋斑白的长须道:“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静,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刘源微笑着点点头,解释道:“尔等谨记,君子九思。你亲眼所见的是否就是事实?旁人话中的意思你是否听得明白?你自己的面色是否遇事不变?对待旁人的态度是否庄重恭敬?说话是否忠厚诚信?做事是否认真谨慎?有疑难之时要及时询问,发怒的后果自己能否承担?见到钱财利益时,是否取之,取之又是否合乎礼义。” “此九思妥帖做及,那么,你才能称为君子二字。” 他转眸看向王允:“三戒。” 王允拱手拜了拜,朗然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王同窗好厉害!”沈昌双眼泛光,一边拱手又想要拍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王允笑着点点头,回道:“等你们熟读四书五经,也能如此。” “是!我一定快点学!” 刘源摆摆手,笑着道:“君子三戒:当你们年少之时,血气还不够成熟,要远离女色侵扰。当你们中年时,血气正劲,要戒除与人争斗。当你们暮年之时,血气逐渐衰竭,要戒除贪欲。能够做成这三点,你们可以平顺一生。” 他朝着王允有点点头,王允长施以礼,道:“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辱圣人之言。” 刘源缓缓的道:“君子会畏惧上天的旨意,畏惧德高的王公大人,畏惧圣人之言。小人则反之。一个人,只有他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才会无所畏惧,你的眼光越是长远,越懂得畏惧,若能做到这三点,大器或可成。” 他的眼睛,漫不经心的瞟过沈康,停顿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沈康不知为何,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感觉,他的心停顿了一瞬间,再看向刘源,他早已将目光挪到了墙角的梅花上。 沈康知道自己的某些行为在刘源看来不够妥当,他用这种方式来告诫,反而让他更觉得脸红。 他拱拱手道:“学生受教了。” 刘源倏地一笑,道:“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教育之,三乐也。为师,乐矣。”他站起身子,斜睨向王允道:“随我来。” “是。”王允站起身,随着他走到了梅树之下。 “先生。”王允看着刘源,目光有些犹疑,问道:“先生今日,是否有心事难解?” 刘源一袭青衫,负手而立,捋捋长须美髯,回道:“再有月余,为师即将返回应天府。” “什么?”王允大惊失色,慌忙拱手道:“先生何不留在此处?” 刘源蹙眉道:“下南村一住数载,恍如昨日,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为师也该不避斧钺一次了。” 王允自拜于刘源门下,将其视为再造之父,他自来知道刘源并非池中之鱼,也从寥寥数语中得知他来自南京,似乎是为了躲避什么才在这处山村隐居。 先前他从未想过刘源有一日会离开,可眼下,他确实是要走了。 原来他方才那一番话,是送给沈昌沈康的开智之语,也是送给自己的临别之言。 他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礼:“祝愿先生,前路坦荡。” 刘源长叹了一口气,眉心始终拧着,眼眸瞟过沈康二人,道:“他们才开始开蒙,近来我要将他们的蒙学精进,将来到县学才不会被人鄙夷。”他收回目光,凝滞一刻,道:“你现在的才学,考取秀才指日可待,但未来是否还要更进一步,却是要看你的身子了。” 王允点了点头,知道刘源在劝他,考取秀才以后,便不要再往下走了。想来也是,自己已然年过花甲,那漫漫长路,恐怕他当真无法再去征讨。 他,真心的羡慕沈昌与沈康啊!他们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们能在如此稚年得到这么一位良师,如何不让人羡慕。 王允心中怅然,酸涩又无奈,眼眸含着热泪,拱手躬身道:“学生无用啊...”他长叹一口气道:“待考过院试以后,我便回村开堂,若将来有更多孩子能走出去,那便是没有白活一世。” 刘源十分理解他的惆怅,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暗自陷入沉思。 这厢,沈昌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康,厉声道:“说,昨夜你究竟去哪儿了!” 沈康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下意识的右手叠指捻着左边衣袖,缓缓地问道:“二兄,你说,我能骗你么?” “你说呢!”沈昌满脸凶相。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怎么也不能骗他。 他一五一十的道:“昨日爹带大姐去县城辞工,老板却将大姐想方设法的留下,更是送了那么多的猪肉和米粮,你且想想,谁会将那些东西浪费在一个已经知道要辞工的奴仆身上呢?” 沈昌一怔,面色倏地一白,问道:“所以你放心不下,追到县里去了?” “是啊。”沈康抿抿唇道:“我怕爹娘担心,不敢告诉他们。也想过让二兄陪我一同去,可...”他指指沈昌手臂上的夹板,道:“对吧?” 沈昌脸色一变,抬手拍了沈康的脑门一下:“以后不许你擅自做主,有事要与我商量!” “我知道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昌又问:“那大姐呢?” 沈康眸色凛然一瞬,转而轻松的道:“我带大姐回家了,二兄放心,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个玉器行的老板做了恶事,惹上了锦衣卫,我举报有功,锦衣卫的大人还赏了我三百两银子。现在时过境迁,这三百两银子的事,我却不知该如何与爹娘说了。” “锦衣卫?三百两银子?”沈昌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铁匠锤了一般,怎么也无法转动。 他诧异的看向沈康,单手上下摸索着他的双臂,眼泪差点流出来:“锦衣卫啊!他们你也敢接触,还敢要他们的钱财...” 第三十八章 偶现佳句 “锦衣卫?三百两银子?”沈昌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铁匠锤了一般,怎么也无法转动。 他诧异的看向沈康,单手上下摸索着他的双臂,眼泪差点流出来:“锦衣卫啊!他们你也敢接触,还敢要他们的钱财...” 沈康道:“不是我惹他们,是那老板欲对大姐行不轨之事,锦衣卫及时赶到撞破了,此事牵涉太广,所以要杀大姐灭口。我不接触他们,大姐会死。不要他们的钱,他们不会放心。” 沈昌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咬了咬下唇,抚抚沈康头上的软发,略微颤抖着声音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后怕啊! 若是出一点岔子,大姐没了,小三也没了,他和爹娘该怎么办。 他定了定心神,道:“银子,若说是捡的,爹娘一定不敢留下,非得送交官府不可。可谁能在一夜之间赚三百两银子啊,三百两!我们家耕种一百年也未见得能攒下三百两银子啊!” 他愁着一张脸,思来想去,道:“这可怎么说是好...” 沈康想了想,道:“就说是我卖了一首诗,一个贵人送的。” “一个路过的贵人,不知姓名,无从查找。这倒是好,常有说书先生说起,那些个文人各个狂的很,不在意钱财的,你这说法倒是能蒙混过去。可是,你不会作诗啊。” 沈康微微蹙眉,道:“逐鹿共饮常病酒,喜光开后酒一瓢。远来光浮又却非,波澜万里复清明。” 沈康会作诗,虽称不上鎏金缀玉,但也可以偶现佳句,他不屑似那些“奇幻小说”中描写的那般去抄袭古人精华,那样不费脑子,却为一己之私阻断他人才思。 试想,陈子昂登幽州台,一腔热血,却一句也吟不出来,心中会是何等光景? 试想,诗仙李白大醉三百杯,却一首诗也作不出来,那高力士该怎样小瞧他的风神? 那么多的诗人词人,心中该是都归为一声,独怆然而涕下吧? 沈康不知真正的士人风骨是什么模样,但最起码,不会一边剽窃前人金句一边暗讽古人智浅。 他笑了笑,转眸看向沈昌,问道:“这一首,怎么样?” 沈康的智慧,沈昌早就不再疑惑,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五岁七岁能作诗早已不是什么蹊跷的新闻。沈康业已九岁,并没有一丝功名在身,便是连个神童也够不上的。 只不过沈昌没有想到,那些稚年能够作诗之人都是什么出身?身边帮他们修改诗作的人又有多少? 他点了点头道:“不太懂,但是听起来很...怎么说呢。”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只是觉得豁然开朗,又觉得有些愁苦,短短四句,却足够他琢磨许久。 沈康道:“我是说,竹林七贤乘坐鹿车出行,其中有一个病酒的刘伶,无论大喜大悲,一瓢酒就能让他开怀。初生的金乌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光点,也有沉下的时候。在大海中航行会遇上暴风雨,可是暴风雨早晚会过去。所以...”他低笑了笑接着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沈昌缓缓的,缓缓的绽放笑容,他重重的点点头道:“小三说的没错,那个谢老鬼在村子里作威作福,可是到头来却输在了小三一个孩子手里,大起大落,比折子戏还精彩!除了小三,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没想过扳倒谢老鬼。偏偏,小三就做到了。” 沈康道:“二兄错了,他不是败在我手中,而是败在自己手中。你且想,他若做事留有余地,对村邻们和善一些,还会死吗?人生如戏,却不是戏,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明白,起落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沈昌挠挠头,道:“那还真不如像你诗里写的那般,像刘伶一样,一杯酒就忘了世事。” 沈康道:“世人当存济世之怀啊,若真如诗中所写,隐居避世,大醉大梦,谁去关怀世外的百姓,谁去保卫国土边疆呢?若有一日...”他面色沉了沉,目光中带着一丝愁绪道:“若有一日,铁马踏入中原,世外、世内谁能幸免?” 刘源站在二人身后,猛然一震,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开朗,王允抬眸看看他,刘源却已经开口,喃喃的道:“年至不惑,我怎么连个孩子都不如。” 随即,他笑着点点头,朗然拂袖走上前去:“歇息够了就回授业堂。” 沈昌沈康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刘源二人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却是溜溜儿的跟在王允身后进了门。 这日下晌,刘源又为王允出了一道题目令其制文,对沈家兄弟二人的教习更加快了进度。 沈康粗略的算了算,短短两日,刘源已经教了四十多个字,简直有拔苗助长的意图。 但对他和沈昌来说却并不觉得吃力,因为刘源更加注重逐字逐句的深意,便是偶然碰到了哪个字忘记了,顺着意思也能想起来。并且,俩人年龄都不小,刻苦努力些,也就记下了。 又是一日迟暮时,三人起立对刘源长施以礼。王允先行告别归家而去,沈康与沈昌跟随着刘源来到了他的书房。 刘源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室,踏入正门外室放着一方矮小木桌,两面软榻对面而设,桌上一铜制异兽香器,桌下放着一个暖炉。 香烟袅袅,只不过几件简单的陈设,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二人随着刘源进入内室,这时候一面依墙而立的巨大书架夺去了二人的目光,书架上按照他个人的习惯,罗列着各类书籍,甚至有几卷难得的孤本也在其中。 书架前面置一长桌,桌上井然有序的摆放着笔墨纸砚,水丞、糊斗等文器。桌角是一张矮榻,榻下放着滚脚凳。榻后的壁间悬挂古琴,一副恢弘大气的山水画。 刘源径直走到了书架前面,从中取一摞字帖拿在手中,几乎没有迟疑,转过身来将书递给沈康道:“初学习字,楷书为佳,待你二人字体成行再选其他字帖临摹,拿回去,好生练习。” 沈康二人拱手一拜:“多谢先生。” “哼。”刘源笑了笑道:“文人的字是门面,可这门面旁人无法替你们撑起来,只能靠自己勤加练习。” 沈康捧着手里的字帖,笑着道:“是。” 刘源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离开了,沈康将字帖收入布包里面,和沈昌退出门外。 第三十九章 遁走阴路 落日余晖洒落在乡间小道,他只是乡野村童,与旁人不一样的,便是藏着一颗想要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劲头儿。 沈康觉得日子这么过特别舒心,不自觉的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沈昌听着这魔音,浑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一股子恶寒袭来,他满脸嫌弃的道:“小三别哼了,难听死了。” 沈康撇撇嘴,他上辈子可是聋哑人啊,哪会唱什么现代歌儿,只是随心所欲的哼了几声而已,哪有那么难听? 有那么难听吗? 沈昌可算是找到沈康不会的一样,他心里甚至有些小小的兴奋,哼唱着道:“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月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嗯嗯啊啊...” 沈昌的声音正值小童向少年过渡的阶段,其实唱起歌来也不怎么动听,可词与调却令沈康这个陈年的失聪失语之人倍感新奇。 他眼眸一亮,问道:“这是姜夔所作的杏花天影,我见过词却没听过曲子,曲子...虽有些冗长,但也清丽,好听!” 沈昌略有些得意的道:“我听大姐唱过就记下来了,其实我唱的不好,等回家让大姐唱给你听。” 沈康一听起沈宁,眸色停滞一瞬,道:“二兄,那个王二常缠着大姐,实在可恶,我想了个办法,咱俩...” 沈昌低笑着听他说完,一挺胸口,抬手勾住沈康的肩膀道:“没问题,敢拿那对死鱼招子瞄着大姐,当咱们沈家好欺负!咱俩给他点颜色看看。” 沈康回手搭在他背上,俩人似地痞流氓一般,毫无形象可言。他撇嘴点头:“给他颜色,让他开个大染坊,噎死他。” 俩人贼兮兮的相视而笑,疯跑向家里去。 二人才走到路拐,便听到从自家院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间杂着妇人的叫骂声。 二人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跑到院门外。 只见一个老妇气喘吁吁的趴在进门处,满身满脸的泥泞,正颤颤巍巍的抬手像是想说什么。 王二叉着腰站在沈王氏面前,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以左腿为支点,另一腿略微岔开,活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这副模样搁在一个男人身上,看起来便让人发笑,偏他还不自知,抖着腿斜眼看向沈康道:“小兔崽子,快把我的银子还回来!” 沈康微微一怔,一是他没想到人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二是没想到无耻到这种地步的人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年纪。 沈王氏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指着王二的鼻子骂道:“你个穷透腔的,跑到我家里来要银子,你昨儿晚睡屎尿坑里了吧!我家小三该你的欠你的,朝个孩子要钱,你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浸屎尿里淹死算了!” 王二听了这话非但没有脸红,反而洋洋得意,冷笑一声道:“沈三,乖乖把银子给我,然后让沈成把宁娘嫁给我,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要不然,哼!别怪我不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到时候连坐你们一家人下大狱,你们就算哭求我也没用!” “放你娘的狗屁!”沈王氏大骂一声,转手抄起院子里的扫帚,直朝着王二脸上招呼了过去。 王二下意识的一退,脸上还是被扫帚刮出了几条血淋子,他捂着脸跳着脚骂道:“泼妇!不知好歹,我这就去县里告你们去!” 正在此时,沈康一瓢冷水迎面泼向他,“哗”的一声,数九寒天淋了个透心凉,王二咬牙切齿,气急红了眼睛,直扑向沈康:“我掐死你个小兔崽子。” 沈康舀水,又一瓢凉水泼向他,冷声问道:“清醒了吗!” 沈昌站在沈康身前,单手拿着一把镐头,道:“赶紧滚,我下手可没轻重。” 王二环视着院里,身后是沈王氏,身前是沈昌和沈康,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的,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 “救命啊!打死人啦!大伙儿快来评评理啊!” 沈康轻笑了一声,一把将水瓢扔回了桶里,水花飞溅而起。他负手走到王二面前,从容而笑道:“你想要银子是不是?” 王二顿时停了哭喊,脸色骤变,道:“怎么样!” 沈康勾勾手指,示意他凑到前面来,王二半信半疑的靠过头去,沈康微笑着低声道:“三日以后子时,你到后山的坟茔地来,我告诉你银子是哪儿来的。” 王二也不傻,轻哼一声道:“我,我不去,坟茔地闹鬼,我才不去!你乖乖把银子给了我,否则我就闹得你家鸡犬不宁!” 沈康低笑着道:“你说说,谁会相信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谁会相信我家真的有银子?” 王二登时脸色一急,似乎作势要大喊似的,转而一想,自己的话倒真没人肯信。 沈康看着他这模样,低低的笑了两声。 王二试探的喊道:“沈家有银子!一大袋!” 静,空气停止流动。 下一瞬,一声声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明知结果还不死心,王二倒是执着。沈康又是一笑。 “王二,你穷疯了吧,沈家哪来的银子?”一个村邻问道。 王二抓耳挠腮:“是真的!” “得了吧,你是饿疯了穷傻了,你快好生求求沈家婶婶,兴许婶子见你可怜,还能施给你一碗棒子面粥。” “滚蛋!谁要喝棒子面粥!”王二脸色通红,气得胸口不停起伏。转眸看向沈康去。 沈康悠然自得的晃荡着脑袋,嘴里哼着才学会的小曲儿,笑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王二一咬牙,俯身到他耳边问道:“沈三,我,我知道你能耐,和那些小兔崽子不一样。只要你告诉我那银子的来路,我立马就走。” 沈康故作为难的蹙了蹙眉,迟疑的道:“这银子的来路,本就是走的阴路,那是我和二兄拼命拿回来的。今儿你连带着你娘就算磕死在这,我也半分不会给你。” “阴路?”王二诧异的看向他。 第四十章 此地无银 “阴路?”王二诧异的看向他。 沈康点点头,老实的道:“你在村里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心里没数?要我说,你死在我家院里,说不准村邻都会兴高采烈,帮我们隐瞒实情呢。” 王二心里开始打鼓了,一双小眼滴溜溜的转了转,问道:“你,你少说那些没用的,我且问你,那阴路?难不成...你们兄弟俩去掘坟了!” 他瞬间眼睛瞪得老大,只觉得后脖颈一凉,也不知哪来的寒风,吹的他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沈康阴恻恻的笑了笑,道:“我和二兄已经摸清了哪座坟里陪葬贵重,但我们也怕损阴德,不想再去取陪葬。你若是想要,三日以后后山坟茔地,我们给你指路,到时候要多少钱都是你自己说了算。”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王二心想,看这家人的阵仗,今日再闹下去也捞不着什么好处,还免不得挨顿揍。反正也是住在同村里,若是沈康敢骗自己,到时候他再来闹腾也不晚。 玲珑山是处风水宝地,有大户人家的坟地不假。说不准这两个小子真的撞了大运,摸到了进墓室的密道呢? 看着他渐渐转变的神情,沈康勾唇一笑,转眸看向沈昌,微微点点头。 沈昌瞬间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转而正色道:“王二,还不快滚!” 王二轻哼一声,看向沈康,低声道:“小崽子,你最好不要骗我。” “怎么会呢?”沈康反问,却没回答他。 沈王氏也没听清沈康和王二说些什么,只是看王二不起身,朝着扫帚气势汹汹的上前两步:“浑小子,你走不走,走不走!” “走,走,走...总有一天你求老子来,老子都不来!哼!”王二连滚带爬的起了身,转头就往外跑。 到门口也没忘了老娘,一边看着沈王氏逼过来,一边抱起老娘踉跄的往外跑去。 沈王氏抬手把大门锁上,一手拄着扫帚,一手叉着腰,当真威风。 一旁的村邻就指着每日村里的这些口角当娱乐,这好戏才开场,大伙儿的瓜果还没拿出来,就结束了。 没了热闹看,人也就随之散开了。 恰在此时,一个面容清瘦老实的少年却急急的跑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面色通红的站在沈家门外,大喊道:“谁敢来沈家闹事!看我李申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沈家人微微一怔,沈昌笑着道:“李大哥,你来晚了,王二早就走了,这时候,说不准已经到家了。” 你若说这个李申是来帮忙的,那些街坊四邻可都在此看了半晌的热闹了,他来的也太晚了吧? 你若说他也是来看热闹的,瞧瞧人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分明是将自己视作沈家之人呢。 李申站在那儿,面色更红,两眼轻微的扫视着院子里,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沈王氏道:“李申,你回家去吧,已经无事了,多谢你来帮忙。” 李申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那...那宁娘呢?她有事没有?” 沈昌回道:“我姐好着呢。” “好,那我,那我就走了。”李申也觉得尴尬,又补上一句道:“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一定要找我。” “嗯,谢谢李大哥!”沈昌笑着回答。 那边姗姗来迟的“程咬金”走远了。这厢,沈昌和沈康就像金角大王座下的奔波霸与霸波奔似的,忙不迭的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沈王氏,笑意盈盈的奉承。 “娘,你真威风,比那天波府的杨家将还威风。” 沈康忙竖起拇指:“没错,威风堪比佘太君,英勇堪比穆桂英,如此节烈奇女子,世间少见!” 沈王氏被两人夸的晕头转向,脸上笑意不断,道:“小子,王二说的银子,究竟怎么回事。” 沈昌挺身而出道:“那是三儿赚的!” “小三赚的?” “对!”沈昌道:“小三作了一首诗,一个路过的坐马车的人说诗好,随手就给了三儿一袋银子。正巧遇上大姐回村,我们就想让大姐先带回家,没想到遇上了王二,王二见财起意...” 沈昌先前还说不出谎话来,脸色通红,可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顺溜了,讲的兴起还将沈康方才作的诗念了出来。 “逐鹿共饮常病酒,喜光开后酒一瓢。远来光浮又却非,波澜万里复清明。” 沈王氏头晕目眩的听着兄弟二人的忽悠,听了这首诗,连忙揉着沈康的头发,惊叹的道:“我儿,我儿出息!我儿定是那文曲星下凡尘了!” 趴在门里听声响的沈宁,渐渐明白过来,这是老二和小三都串通好了。 为了让这副说辞更真实,她走出门来,笑意盈盈的道:“老二,那么多银子都是那个路人给的?” 沈昌心里有底,挺着胸膛道:“是啊。” 沈宁面色微微诧异,转而道:“我恍惚隐约见到了那马车的族徽,好像是太仓王氏的吧...” “是吗?”沈王氏瞪着眼睛问道。 那可是连出了数名重臣名士的大家族呀!即便是乡野小民,也有所耳闻呢!更因太仓王氏的一支在玲珑山上有坟地,不时的也会从村中路过,所以才显得可信。 沈宁摇摇头道:“我到的时候马车已经快走远了,我也没看清楚,或许看错了,说不准。” 她颔首一瞬,瞟向沈康。 沈康会意,迟疑的道:“那人只从马车里传出话来,我就看见他伸出一只手扔下银子,不知道是什么人,总之是个贵人。” “糊涂蛋!” 沈王氏假嗔一声,神秘兮兮的道:“山上云极观的宣雅真人,听说是在贵人面前极得脸的大人物。若为娘没猜错,定是哪家的王孙贵人,去山上会见宣雅真人,路过村里让你遇上了。” “呀!”沈宁诧异的道:“小三可真有本事!” 沈王氏笑着搓揉着沈康的头发,忙道:“进屋说,进屋说,别让外人听见了,财不露白知道不,傻孩子。” 沈王氏兴冲冲的走进门去,沈家三姐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得逞的笑容,相继走进门去。 这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沈宁拿出布包,将银子放在桌子中间,几人围着桌子坐着,静静的看着。 沈康知道,对于农户家来说,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但也用不着这样吧...他悄然环视着三人。 沈王氏目瞪口呆,目不转睛,一言不发,两眼明显的放空着,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就像电脑死机似的。 沈宁先前沉浸在随时被人活埋的恐惧当中,也没太在意,但是此时她已经完全安全,不由得蹙紧了眉,三百两,三百两啊,他们家有三百两银子! 沈昌...压根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此刻除了对沈康绵绵不绝的敬佩,再没有别的心思。 半晌,沈王氏笃定的道:“埋起来!” 第四十一章 隔壁王二 “埋起来!” “嗯,啊?”三姐弟同时看向她。 沈王氏道:“这么多银子,若是被人知道,还不把咱生吞活剥了?你们看村里那些人慈眉善目,那是因为咱们一样穷。若是我们家突然发达了,一定会遭人嫉妒的。” 沈康不由得感叹,沈王氏通透,这就是生活的阅历。 可是,也用不着埋起来吧! 沈宁、沈昌不约而同看向沈康,问他的意思。 沈康抿抿唇,手指捻着袖口,笑着道:“爹是一家之主,还是等爹回来再说吧。”他还嫌命短呢,直接和沈王氏对着干,还不被一扫帚拍死,这事还得等沈成在场才好说。 沈王氏赞同的点点头:“好,先,先埋起来,太晃眼了。” 沈家三姐弟得令,忙抱起布包去后院。 沈昌伤还未愈,受不得力,沈康便在后院里刨坑,此时一个寓言故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此地无银三百两。 呃...如果王二真来挖走,再留个字条说:隔壁王二不曾偷,那就搞笑了。 沈康当即道:“不,不埋了,这钱必须好好分配。”他将翻起来的土堆又掩埋起来,带着一头雾水的沈宁和沈昌回屋去。 天色渐渐的彻底暗了下来,沈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只见沈王氏站在门口,隔得老远迎上前来,也顾不得旁人的眼色,直接拖着沈成往回家走。 “这是怎么了。”沈成虽然很享受被沈王氏拉着手,但脸色还是有些红,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沈王氏也不回答,只一门心思的想快把银子的事告诉他。 好容易夫妻二人进了门,沈王氏又把大门紧紧锁上,沈成逾发的觉得奇怪。 二人进门来,看见三个小的围坐在桌子边,桌子上布袋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来,沈成惊慌了一瞬间:“哪儿,哪儿来的!” 完蛋了,这一家人,都被三百两银子齐齐变成口吃了。 沈王氏忙拉着沈成坐下,一五一十的将白天的事又说了一遍。 沈成听得云里雾里,但话从沈王氏口中说出来,三个孩子又互相为证信誓旦旦,更有那一首听不明白,却韵律朗朗上口的诗摆在那里。 他也没去质疑银子的来路,于是问题又回到了,银子怎么处理的问题上。 沈成没有给出什么意见,却问沈康:“三儿,照你说,这银子怎么处置?” 沈康沉吟一瞬,捻着袖口,笑着抬手拿了一锭十两银子出来放到沈成面前,道:“采玉矿究竟危险,爹明儿便不再去了。这十两银子,明儿去县里买些鸡鸭鹅回来,再买两头羊回来,以后咱们家人每日朝食都要喝羊奶吃鸡子。” 他又拿了十两银子放到沈王氏面前,道:“这十两,娘可以和爹去县城置办些喜欢的物什,比如衣裳、脂粉或者新农具。” 又拿了几两散碎银子分别放在沈宁、沈昌和自己面前道:“咱们几个零花。” 分了一圈,银子堆仿佛没动过一般,沈康接着道:“拿出二十两银子修葺房屋。” 他又把那一堆银子拿出二十两道:“这些给大姐当嫁妆压箱底,等大姐出嫁再动。” 他抬眸看看沈成道:“爹,我想承包一块山地,你觉得怎么样?” 沈成想了想道:“山地?难不成你想种果树?” 沈康摇摇头道:“改林为田。我在刘先生那儿的书上看过南方农户的梯田,我觉得,咱们也可以试着把山林改作梯田耕种。” 沈成狐疑的道:“咱们汝宁府地势良田少,而多丘陵山。这千百年来,都这么过来了,改林为田?前人怎么都没想到?这也太不切实际了。” 沈康从容一笑,道:“爹且说说,为何不行呢?旁人没想到,那是旁人根本就没想过,我们想到了,就从我们开始做。” 沈成道:“单说灌溉,从山下拎水到山上,那得多少趟才能把水灌透?” 沈康道:“山脚下辛阳河,河水充裕,我们可以想办法引水上山。” “怎么引?” 沈康道:“等开春以后,河面解冻,咱们可以出钱在辛阳河边修一架水车。配合水池和连筒可以把低处的水往高处送,干旱时用来汲水灌溉,在发生洪涝积水时,也可用来排水解涝。村邻必定欢喜呢!” 沈成想了想,面容微微松动道:“读书了就是不一样,脑子也比旁人活泛些,这钱是你赚来的,你想怎么花爹都依你。”说着,他抬眼看看一家人,道:“赶明儿新村长来上任,咱们买地。” 沈王氏点点头,对沈康无限信任,道:“咱家小三是文曲星下凡,你说的准没错。” 呃...娘,哪有这么毫不吝啬夸奖自家孩子的。现代人那一套,“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在沈母面前,统统是渣滓。 言归正传。 其实从上次得知沈家耕种十亩田,一年却只能剩下二三两银子开始,沈康就一直暗自想办法,究竟怎么样才能脱贫致富。 思来想去,作为农户,最稳妥的法子也就只能是与地相连。 前几日,他突然想起了在现代,曾经吃过一种特别的螃蟹。是一位家乡在东北的同事,结婚后送亲友的答谢礼。 稻蟹。 那螃蟹肉质鲜美,膏黄如金,较之大闸蟹那种大家伙,别有一番滋味。事实上照沈康来说,稻蟹可比大闸蟹好吃多了。 吃过一次以后,他竟然有些食髓知味了,可惜稻蟹当真不便宜,又是错过时令也就没有了,除了供应给当地人,外乡还真难得一品。他因为好奇,还刻意翻找过关于稻蟹种养的资料。 可以说,稻蟹的养殖有百利而无一害,螃蟹以稻田里的杂草和害虫为食,免除了稻谷的病虫害,排泄物又可以肥田,使稻谷生长的更好。 这是天然的共生,两者互惠互利。 遥想金秋十月,翻滚的金色稻谷之下稻蟹也迎来了丰收,那该多么的壮观啊。 更重要的是,明代文人多,而文人又多喜附庸风雅。 对了,就是风雅! 稻谷丰收的季节,正值秋日...... 第四十二章 男人尊严 明月、秋菊、美酒、螃蟹,他记得,明朝初年便出现了考究的吃蟹器具,被称为蟹八件,由此可见螃蟹在明朝还是很受欢迎的! 诗仙还曾为此作诗: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若是往后发展的好,且有机会的话,他甚至想要将下南村,乃至西平县变成稻蟹之乡。 只要此法可行,县里必定鼓励,这可是白白送来的政绩啊! 沈康捻捻衣袖,接着道:“我还想在稻田里面养蟹。螃蟹以杂草和害虫为食,有助于稻田生长,稻田又供养了螃蟹,待到稻谷成熟,螃蟹也肥了,一箭双雕。” 沈成这一次可没迟疑,螃蟹长在水里,在水稻田里自然也能养活,既然作了梯田,那螃蟹也养得。 螃蟹价贵,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只要养得活定能大赚一笔! 沈成点点头道:“小三脑子真聪明!”他由衷的夸了一句,大手一挥从银子堆拿出一百两道:“这些给你和老二念书用,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动。” 读书真好! 沈成太高兴了,自家的孩子才念了两天书,就能想出这么多好办法来,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沈康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埋银子了... 这时候,沈昌才注意到,沈成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他下意识的去拿,一边问道:“爹,这是啥?” 沈成伸手去拦他,脸色微微涨红,似乎想要把东西藏起来一般,道:“啥也不是...小孩子家家,不要乱碰大人的东西。” “哦。”沈昌有些莫名其妙,撇了撇嘴坐回原处。 “啥东西,还不让人看?”沈王氏笑着去拿,沈成本想夺过来,却是没抢过她,待沈王氏打开布包,他一扭脸道:“矿上不知怎么,今儿做了肉食...我累了,去歇着了,你们娘儿几个吃饭吧。” 说完,他大踏步,似逃也般的挑开门帘,走了出去。 沈康抬眼看去,布包里面是一个粗瓷小碗,碗里放着凉透了的猪肉炖菜,另有一个整个儿的白馒头,和多半个掰开的馒头。 矿上的活计都是要使力的,所以每日午时会供应一顿饭,看样子,沈成午时只吃了半个馒头,好菜都带回了家,没舍得吃。 从斗倒村长到今日,无论是三百两银子,还是方才那一番高谈阔论,沈康都伤害了这个家中唯一的顶梁柱的自尊心。 他让这个高大的男人,感觉自己无用。 九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好起来,直至如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这个惯于憨直少言的男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矿上出卖体力,将好吃的饭菜省下来,带给妻儿。 沈康可以想象,当沈成满心欢喜的将饭菜放在布包里面,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忍耐着严寒空腹做工,是多么的喜悦,将饭菜带回家来,是多么的具有成就感。 沈康一时间脸色通红,他卖弄着自己的小聪明,却忽略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沈王氏一时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抬头看了一眼门帘,略微蹙蹙眉,转而笑道:“宁娘,收拾桌子开饭,我去看看你爹。” 沈宁乖巧的点点头,沈王氏走出门去,她转手揉揉沈康柔软的头发,微笑着道:“发什么怔,快帮我端饭去。” 这一句话,比什么安慰都要管用。 沈康心里却很沉重,他勉强的笑了笑,随着沈宁出门去。 “大姐...” 沈宁背对着他,在红彤彤的灶前盛菜,随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轻声“嗯”了一声。 沈康习惯性的捻了捻衣袖,道:“我不对。” 沈宁轻笑一声道:“自古以来,哪有人得到天降横财,似你这般不高兴的。爹心里还是高兴的,你小小年纪,莫要总是心思满满的。”说着,她将盛满一大碗的菜汤递给他。 沈康双手接过,还是自责的抬头看向她:“姐...” “你温吞些什么,快进屋去,我都要饿死了。” “嗯...” 沈成平躺在炕上,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紧闭着双眼。沈王氏坐在炕沿儿,一脸的调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耍这小孩子的脾气,快起来吃饭去,孩子大了,又有出息,你做爹的有什么不满的。” 沈成侧过身躯,将右臂搂在胸前,背对着她,道:“我哪能不高兴,我是真的高兴,就是有点儿...啧,回不过味儿来。” 他倏地坐起身,盘着腿拉过沈王氏的手,道:“昨儿,这孩子还像个小老鼠似的躺在我手里,似乎我一松手,他就忽然长大了。”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忽然丢开父母这双拐杖,怎能不让人唏嘘呢。 他脸上的表情窝心,蹙着蹙眉道:“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脸上露出些许笑容,赞同的点了点头:“果然不假。”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方才那一腔的委屈和窝囊,随着这一笑消散。 沈王氏道:“孩子哪有不长大的呢,今儿小三赚钱把银子你就这般,赶明儿宁娘出嫁,你还不酸死了。干脆,我现在就去村口打一瓮的陈醋回来,把你泡在里头得了。我和你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如今我儿出息,你还摆脸子。我告诉你,再这样,等日后我儿高中,给我这当娘的挣一份诰命来,你可休想沾光。”她得意的翻了个白眼,一手指头戳在沈成额头上。 “嘿嘿。”沈成挠了挠后脑勺,傻笑着不说话,像个八十公斤的孩子。 沈王氏道:“孩子长大了,咱俩啊,就等着享福吧。” “嗯。” “总算我儿出息,让我扬眉吐气一回,我的儿啊...” 沈成轻哼一声,道:“你一个人就能生孩子?” 沈王氏剜了他一眼:“老娘我生孩子,你使劲了?” 沈成憋红了脸:“还不是我的种!” 沈王氏看着他得意的模样,软软的一笑,欺身在他怀里:“是是是,我家大成最厉害,若不是你的种,那三个小崽子哪能生的那么好。每每有人夸赞孩子生的灵巧好看,你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沈王氏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的心,得逞般的笑了笑。这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该管教的时候,决不能手软,该温柔的时候,要哄,要勾,他喜欢你依赖,那便容他做大男人。 沈成最爱沈王氏这般模样,即便在外头再厉害,只要在他怀里,就像个没骨头的柳枝似的。 他温柔的一笑,搂着妻子的肩膀,由衷的感到幸福。 男女之间,不就是你迁就我,我迁就你? 无论穷富,日子好不好,还要看怎么过。甭管怎么说,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我方才闻了闻你带回来的肉。”沈王氏吧唧吧唧嘴,道:“一定香极了,咱快吃饭去吧。” 沈成毫不迟疑的点点头,放开怀抱道:“就知道你馋肉了,快走吧。” 第四十三章 夜鬼临风 夫妻俩相携回到了大屋里,只见三个孩子谁也没动筷子,沈昌哀哀的叫道:“娘怎么这么慢,我都要饿死了。” “就你饿,饿死鬼托生?看你姐和小三,多有规矩。”沈王氏瞪了他一眼。 沈昌被噎的愣是没说出话来,吧唧吧唧嘴,端正的坐直了身子。 沈王氏拉开凳子:“他爹,快坐下。” “嗯。”沈昌坐下身子,一手摸摸沈昌,一手摸摸沈康,道:“吃饭。” “诶!”三个子女齐声应答。 “爹吃块肉!”沈宁夹起一片肉放在沈成碗里,又夹了一块肉给沈王氏:“娘吃肉。” “好,好,你们也吃。” 沈康一手抱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这样的家庭气息,对他来说实在是新鲜。生气、和好,尽在一瞬间,奇妙的温馨感,不言而喻。 一家人高高兴兴的用过了昏食,沈昌和沈康便回到房间里写字默书。 长夜如水,不再赘述。 次日清晨,沈康和沈昌早早起了床,瞒着家里人跑出门去,也不知忙活些什么,跑回家的时候进学的时间也快来不及了,匆匆喝了一碗粥,又拿起布包便赶去墨斋。 一连三日,两人整日奔走于墨斋与后山,转眼间便到了和王二约好见面的时间。 这日夜里,王二在家喝了一碗棒子面粥,躺在土炕上等着时间。 棒子面也就粗磨了一遍,不但拉嗓子,而且寡淡无味。王二长叹一口气,这穷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日沈宁抱在怀里的银子,满满一袋子,装的鼓鼓囊囊,若那银子是自己的,他也能和老母吃上一顿肥猪肉,那该多好啊! 他不禁悔了,若是早年间没搭上那赌妓婆子,也就不会染上赌瘾,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也能养活自己和老母。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只待今晚上山取银子,他定要重回赌坊大杀四方,将这些年赔进去的统统讨回来! 心里胡乱想着,又不禁想起常陪着自己赌钱的潘妇,虽是个千人骑的烂货,倒是生得温婉可人儿。此刻他破屋烂瓦遮头,却念着能搂着她就好了。 他伸出一只手来,半握成碗状,在破被子上抓了一抓,回想着温软的触感,唇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干!说什么也得拿着钱!”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方才暧昧的幻想随之破灭,顺手抓起破袄子,下地穿鞋。 “小二,你这是上哪儿去啊。”老母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声音,撑起身子问道。 王二厉声回道:“我的事儿你别管!” 王李氏苦口婆心道:“儿啊,别赌了,好生在家待着吧。娘多给村邻编些篓子,总能养活咱们娘儿俩。那沈家是忠厚老实的人家,可别再上门去闹笑话了。” 王二听着母亲的话,不是不难受,只是男人的面子摆在那儿,又挺着腰板道:“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不就是输了几亩田吗,等我赚回来,看你们还有谁看不起我!” 他愤愤的冷哼一声,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门响,王李氏苍老的面容微微抖动,一滴浊泪流下来,呜呜咽咽,双肩颤动。 俗话说得好,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她还能怎么办。终化为一句:“造孽啊。”消逝在空荡的屋子里。 天色越来越暗,眼瞅着月上中空,王二裹着一件破棉衣,鬼鬼祟祟的沿着小路走着。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七,蛾眉形弯月拱背朝东,正是月相中的残月。 天空阴沉黑幕漫无边际的压在头顶,呼啸的被风迎面吹来,让人冷得直打哆嗦。王二缩缩脖子,又裹了裹身上的破衣。 羊肠小道两边是参天古树,枝丫从两边伸展蔓延到了路中间,几乎是遮天蔽月。被风吹过树杈,发出一声声簌簌响动。 一只夜猫子蹲在树枝上,眼睛发出碧绿幽光,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更深夜半的去坟茔地,本来就让人害怕,偏这夜猫子还像跟定了他似的,不住的朝他嘶叫。 王二心里直打鼓,暗骂了一声,沈三这小子最好别骗他,否则他一定要上衙门口告他们去! “嗷!嗷!”夜猫子尖叫。 王二蹲下身子摸了一颗石子,朝着树枝掷了过去:“让你鬼叫!” “扑棱棱”夜猫子扑腾着宽大的翅膀,转身飞走。 “呸!”王二啐了一口,心里反而不怎么害怕了,小跑到山脚下,顺着小路往山上快走去。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嗤...”王二冷哼着道,也不知是真的不怕,还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哗啦”一声响动从他身后飞过,王二急忙转头看去,只隐约看见一个白色影子闪过,扑进了树林子。 登时,王二头皮发麻,立瞪着眼睛喊道:“谁啊!” 除了北风,再无应答。 他揉了揉眼睛,强行告诉自己,一定是眼花,一定是的。但身体的反应却不受控制,他只觉得脊背发僵,双腿略微有些颤抖,咬的牙根咯吱咯吱作响,两只眼睛盛满了惊恐。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不住的向路两边看去,夜风吹过,树枝簌簌作响,他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长久的空寂实在是难熬,今晚上山这条路出奇的长。 他再也熬不住了,不禁失声大喊道:“别来啊!再过来我烧了你!” 呼呼风响,王二定在那儿,看了又看,转头朝山上继续走去。 “哗啦”又是一声响,王二不敢转头,听说人身上有三道火,鬼都是怕人身上阳火的,他不看,鬼也不会过来。 他僵着身子,直愣愣的站在那儿。隐约间看见山林里有绿色的火光飘过,他顿时忍不住,高喊一声:“鬼啊!”双腿颤抖着想要逃跑却迈不动步子,只觉得下身一热,一股热流从裤裆滴到了地上。 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那身高足足有十尺以上,一身黑色衣裳还打着把黑伞。“咯咯咯”那人笑着。 “咯咯咯。” “咯咯咯。” 第四十四章 六博之戏 “咯咯咯。” “咯咯咯。” 这个笑声,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咳出来的似的,更像是老风箱发出的声音。 王二浑身一哆嗦,哪里还顾得上身后也有鬼,慌忙连滚带爬的往山下跑去。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咯噔”一下,滑倒在地,他本意是爬起来赶紧跑,却见到脚下银光一闪,正是三五块散碎的银子和一块足有十两重的银锭子。 他嘴里还残留着晚饭吃的棒子面粥的涩味儿,心里一横,抓起银子甩开腿往山下跑。 这时候,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白脸长舌满身是血的吊在了他面前。王二感觉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炸起来了,“哇呀”一声怪叫就昏了过去。 这时候,沈康有条不紊的拽着手里的细线,扥出来一个个纸扎的“鬼”,沈昌则快速的把小人儿挨个收了起来,最后二人将所有的纸人都收到林子里面,寻了个避风空地,一把火将这些废物引燃了。 二人看着火光骤起,迅速的形成了火焰,片片纸灰飞腾到半空中,终于,所有东西尽数烧毁。 沈康一桶水浇了上去,火星终于灭了,二人扒拉着一旁的积雪,将一切掩埋起来。 山风吹着两人,他们相视一笑,捡起树枝扫清足迹,又把鸡血洒在王二身边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字条,悠悠的往山下走去。 昏迷了数刻的时光,王二浑身打了个哆嗦,终于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滩血迹,一张染着血的字条被石头压着搁在他面前,他王二哪里识字啊,但却也能想到,大概是得罪了鬼神,被警告了。 他攥着手里的银子,这银子足够他去县里赌几天的,他拼了命,凭真本事拿到的银子,怎么可能放下? 他面色一阴,把银子揣进怀里,转头就朝山下走去。 “王二!”沈康沈昌兄弟二人正沿路上山。 王二被吓怕了,浑身又是一抖,待看清两人时,三人已经是面对面的站着。 沈昌问道:“王二,你来的倒是早,怎么这就下山了?” 王二紧紧抱着怀里的银子,哼着粗气道:“今日晚了,我得回家去看老娘,有事明儿说!” 沈康一蹙眉,童声童气的道:“二兄拦住他!他一定是先我们一步挖到宝了!” 沈昌一听这话,伸手就去抓王二。 王二狠狠一推沈昌,沈昌“诶哟”一声摔倒在地上。 沈康抬手指着他骂道:“你敢私吞宝贝,我就去县衙告你挖人坟墓,看县尊怎么判你!” 王二脸色一暗道:“小兔崽子赶紧滚开,再敢拦我,我弄死你!”说完,一把推开沈康,扬长而去。 “王二,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爹!”沈康双手拢在嘴边,让声音传的更远,就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似的,只是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带着满眼的调笑。 王二得意洋洋的轻哼着,拍拍胸口的银子,一股冷风吹过,裆下冰凉,他这才想起方才那惊魂一幕。连忙缩缩脖子,疯跑似的往村里去。 沈康长出一口气,呼出的冷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霜渐渐飘散,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子,道:“下山。” 沈昌想到会把王二吓跑,但却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讷讷的问:“这,这算个什么道理?” 沈康一本正经的,从容一笑,抖抖衣袖,食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缓的道:“脑子是个好东西。” 沈昌笑着起身,不禁拍手叫好。 王二是走是跑,距离多远,到哪处扯哪根线,跳出哪个鬼怪,特别是那扑到王二身上的假鬼简直神来之笔。 他满脸的叹服,拍拍沈康的肩膀道:“那个鬼火,亏你想得到。” 沈康笑笑道:“不过是把宣纸染色晒干,再罩着蜡烛,小孩子的把戏。” “噗。”沈昌最爱看沈康这副,我很厉害,你夸我,我还要推一推的模样。 沈康长出一口气,歪头看向残月,微笑着道:“二兄,别笑了,快回家洗洗睡吧,万一被爹娘发现,咱俩就惨了。” 沈昌吐吐舌头:“走,快点。” 次日一早,二人照常背起布包赶去墨斋,与王允行过礼,便等着刘源来。 过了不多时,刘源夫妇二人走进门来,身后小厮抱琴抱棋,片刻之间置好了琴案棋台。 刘源想教他们琴棋正常,但是这个棋,可不是沈康印象中的围棋,而是“六博棋”,六博棋可以说是象棋的前身,具体的下法早已经随着长久的岁月,失传于历史的洪流。 刘源先请夫人坐在了琴案后,然后对三人道:“今日本该休学,既然你三人都来了,那便陪我与夫人坐坐吧。” 事实上,早在唐朝便有人改进了六博棋,使之更具现代象棋的玩法,刘源只是想让他们多多增长见闻。 一个人的修养与底蕴,绝非死读四书五经就可以培养出来。那样的人,即便中举中进士,那也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想东汉末年时起,各大士族层出不穷,那时的各大家族,无不注重培养子孙各方面的雅艺。可自隋开始,出现了科举制度,平民人家的子弟也可以在朝为官。 世家走向没落,随之没落的,还有文人该有的底蕴。 世人皆以为,只要读好四书五经,只要考取功名,那就是成功的。但刘源却不以为意,执着的认为,读书应该出自本心,他们往后的路怎么走,他无法左右,但眼下,他要好生培养他们的底蕴。 他缓缓的,用南京官话调子道:“你三人且上前来,看着为师如何博戏。” “是。”三人各自站起身,围拢到刘源面前来跪坐下身子。 刘源抬手介绍道:“六博棋以棋、局、博筹三部分组成。因为每方各执六枚棋子,故而称为“六博”。” 他拿起一颗略大些的长方形棋子,缓缓的道:“每方有一枚最大的棋子称为枭,其余五子皆称为散子,故而常言六博棋为一枭五散。谁能搬得中心两枚鱼,亦或搬得一鱼,而诛杀对阵六子即为胜。” 刘源这边将三枚散棋分别放在了棋盘红点之上,另一边刘孙氏素手抚上琴弦,一段清幽古朴的曲调,悠悠传来。 刘源抬手,轻松的掷筹,筹箸正反各不相同,却是一副对应易经的卦象,刘源按照卦象引子入局。 仅仅是站在一旁观瞧,沈康也觉得倍感兴奋,当初对刘源说些高山仰止之类的话是奉承。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却实实在在的,产生了这种感觉。 博戏,你可以小看它,再怎么说,也不过就是个棋牌游戏罢了,那斗地主,炸金花也是棋牌游戏。 可这其中规则,和它所涉及的知识,真的太过高深了,又怎是“棋牌游戏”四个字能表明的呢? 事实再一次证明,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第四十五章 老子乐意 事实再一次证明,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随着刘源掷筹,局中两方棋子相互堵截,六博棋比的不是快,而是慢,谁的棋子能够最后留在局中,谁才是胜者,这与后世的棋完全不同。 你要沉气凝神,要根据掷筹的结果,来考量如何走步才能压制对方,这是真正的智慧的博弈! 随着一旁幽幽的曲调忽而转快变急,刘源眸色微微一变,转头淡然的看了刘孙氏一眼。又转回头来,低声笑了笑,投筹后,将对阵棋子直逼两步。 沈康微微讶异,难道,刘源并非独自博戏。而是,通过刘孙氏的琴声辨别她的下法,与她对阵? 琴声渐渐休止,刘孙氏款款起身,温婉一笑道:“夫君又赢了。” 刘源笑道:“还可再掷一次,胜负未可知。” 刘孙氏摇摇头道:“妾身甘拜下风,夫君何必不留情面,让孩子们笑话我呢?” 此言一出,沈康不禁更加惊叹,刘孙氏可是在一边奏琴一边博戏,活生生的一心二用。这才是,当之无愧的才貌双全呐! 刘源闻言,却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暗自腹诽道: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他抬眸看向沈康道:“来试试?” 沈康早就等不及了,挪着屁股坐到了棋局前面,低眉想了想道:“只是解筹太难了。” 刘孙氏一扬头道:“我与你一头儿,定能胜了他。”她面容温婉宁静,语气带着些调笑,可爱如同少女。 沈康这才明白,难怪古人总说娶妻娶贤,还要门当户对,这样一对夫妻才称得上琴瑟和鸣吧。 刘源一挥手捋捋长须美髯,温和的道:“好好,你们四个一阵,咱们慢慢下。” 王允一拱手道:“那学生,可就得罪了。” “哈哈。”刘源开怀大笑,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 沈康将散棋三枚摆于棋局红点之上作为外阵,起手掷筹。 端详着阵中博筹,刘孙氏道:“此卦为离为火。今朝金乌升,明朝金乌升,相继不停顿,这是离卦的卦象。贵族王公观此卦象,从而以源源不断的光明照临四方。小子,你如何解它?” 沈康垂眸想了想,从容笑道:“有升既有落,不可欣欣然。”转眸看向王允和沈昌问道:“咱们缓缓图之如何?” 沈昌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苦着脸道:“三儿,什么意思啊?” 王允解释道:“总共可以走八步,单看沈康是将八步都用于一棋,去拿棋盘中心的鱼。还是六子共进退,以保不被先生的棋子诛杀。” 沈昌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沈康说徐徐图之,那便是要将八步分给六枚棋子的意思,倒是可靠些。 刘源只微笑着看着他们,并不出言催促或是指导。 王允转而道:“沈三,你走吧。” “是。”沈康拱拱手,转而动子。 刘源微笑着投筹,道:“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於形、昡於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小子,你不进,我可就进了。” 说着,他毫不在意的将两子各自前行数步。 刘源根本就毫无畏惧,倒是领先了,沈康又投箸,刘孙氏道:“地泽临!好小子,运气真不错!” 十步,沈康低低的垂眸深思。 刘源不禁笑道:“六博不过进退小儿维艰。”这是损沈康进退前瞻后顾,好没血性。 沈康正想棋,随口道:“一局是非春秋老子乐意。”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怔住了,特别是拿话揶揄沈康的刘源,这小子,这小子方才在他面前自称老子了?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沈康后背一僵,尴尬的笑了笑:“先生出对子,学生只顾着对仗工整,没旁的意思,还请先生见谅。” 刘源气得直吹胡子,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笑的逾发诡异,缓缓的用极标准的南京官话腔调,道:“工整,工整,还不快快落子!” “诶!”沈康假装感受不到他的怒气,暗自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个尊师重道的时代,自己方才那一句话,足矣毁掉所有前程了,幸亏刘源脾气好不计较,往后说话可得注意才是。 好好的下棋却生出这么个小插曲,沈康连头也不敢抬,在极为压抑的环境下勉强完成了棋局,结局当然是刘源胜了。 “先生好棋艺。” 刘源轻声哼笑,道:“现如今文人也多下象棋围棋之流,六博见识过便可以了。”接着努努嘴道:“王允看着他们,不许交头接耳。将三字经从头至尾默写一遍,若是一字不错,下晌教你们奏琴。”说着,负手走出门去。 刘孙氏抬袖掩唇低声笑了笑,拿那如玉葱的手指尖点了点沈康,笑嗔的看着他,然后走出门去。 “夫君。” 刘源顿足等她,待她上前来,才笑道:“你说沈三这小子怎么样?” 刘孙氏福福身,道:“夫君看着好,那自然是好的,不过看你下了一次六博棋,便学会了怎么下,的确聪颖夙慧。要我说,方才他是见得罪了你,让着你呢,否则不会输得如此快。聪明,耐性,孺子可教。” 刘源捋须道:“六博不过进退小儿维艰。一局是非春秋老子乐意。”他又笑了笑道:“狂妄,该打。” 刘孙氏看着他那副笑不拢嘴的模样,嘴上又说要打便道:“待会儿授琴,看妾身帮夫君出一口气。” 刘源低笑了笑,拢过刘孙氏的手问道:“要回南京了,你怕不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得什么可怕的,君尽管放心在前面的事上,后院里绝不会给你添忧。” “得妻如卿,夫复何求啊。”刘源长叹一声,爱怜的看着她。 授业堂内,沈康与沈昌各自跪坐,伏案而写。千百来字,二人虽然已经很熟悉,但由于字迹不美观,只能写的极慢极缓。 王允可是饱了做先生的痛快,负手围着二人打转,端的是架势十足。 沈昌抿抿唇看向他,拱手道:“王同窗,您围着我二人打转,实在让人眼晕。” 王允却笑着挺直胸膛:“刘先生不许交头接耳,沈昌,还不快默写。” 沈昌飞了个白眼,垂下头去继续写了起来。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二人终于将笔送到笔洗中,算是写完整了。王允道:“吹吹墨迹,莫要晕坏了字。” “是。”二人又反复的吹了吹,这才将纸交给王允。 王允笑着扫了一眼,点头道:“才半个月时间就学会了,当真孺子可教,当年我学三字经,足足学了两个月呐。到底是孩子,学东西快得多,我若还如你们一般年纪就好了,眼下却只能退守,人生苦短啊,哎...” 第四十六章 奏琴十诫 王允笑着扫了一眼,点头道:“才半个月时间就学会了,当真孺子可教,当年我学三字经,足足学了两个月呐。到底是孩子,学东西快得多,我若还如你们一般年纪就好了,眼下却只能退守,人生苦短啊,哎...” 他拿起两页纸走出门去,还不住的唉声叹气,沈康指指他的背影道:“二兄,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沈昌一撇嘴,嗔笑道:“好没同情心。” 沈康耸肩道:“我内心深处,深表同情过了,真的。” 沈昌:“呸”。 沈康干笑了两声,正色道:“廉颇老矣,尚能一战。曹操六九岁高龄,尚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是我没同情心,只是王家爷爷自己认输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同情他,徒增烦恼?” “这...”沈昌点点头:“倒也是。” 过不多时,刘源、刘孙氏和王允重新进门来。王允坐回原位,刘孙氏坐到琴案之后,刘源则亲手为她燃香,坐在了师位后面。 熏香袅袅升起,照得一室清幽。 刘孙氏端正坐姿,正当心正对着第四、五徽之间,她刚才要抬手,却转眸看向刘源,问道:“该从何处开始教呢?” 刘源看了看三人,道:“从头。” 刘孙氏抿抿唇,点头。 她素手拂过琴体,道:“琴之流派广泛,我曾师从黄氏九峰山人,便算得上是师出浙派。若要习琴,首先要了解琴质与斫琴。” “所谓琴质,便是琴之所构。”她抬手抚上琴左侧高出的部分道:“取五岳三山之意取名岳山,岳山与琴面高拱之位,前隆一指,后隆一纸,必以硬木斫之,方能保琴弦紧绷。下方凸起一排名为琴轸,一般为硬木所制,亦有富贵人家爱以象牙或玉石制琴轸。”又翻过琴面,指着下面两个小足道:“此为雁足,用以抬高琴面,使音穿更远更清。” “所谓琴,共有七弦十三徽,徽即为辉,常以贝斫,若夜间奏琴,可循光定位。” 她双肩放松,手肘下沉,手腕端平,缓缓抬起右手,自然放在一徽与岳山之间,道:“小指为禁指,奏琴并不用其。右手最常用的指法为勾、挑。” 说着,她中指指尖勾弄一弦,一声极短的古苍之音传来,弹完以后中指自然的搭在二弦之上。紧接着,她动作加快,迅速的压指拨琴由己向前压去。 她抬眸看向三人,问道:“学会勾了吗?” 三人同时点点头,刘孙氏恍然意料之中,道:“沈康,你来试一试。” 沈康并未多想,抬手长施以礼,起身来到了刘孙氏身侧。刘孙氏侧开身子,让他端坐于七弦琴前。 沈康沉了一口气,学着刘孙氏的模样,让自己中心正对第四五徽之间,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刘孙氏从何处抽出一把教鞭,素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沈康后背火辣辣的一疼,他下意识的转眸看向她,满脸惊讶。 刘孙氏泯然一笑,温柔的道:“我坐于第四、五徽之间,是为左手轻易勾取琴尾,便与弹奏。而你才九岁,手臂长短有限,该向左移身才对。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懂装懂,我打你,你认是不认?” 你也没说啊! 沈康暗自腹诽了一声,却是点点头,恭敬的拱手道:“师娘教的对。” “嗯。”刘孙氏微微垂眸,满意的应了一声,接着道:“开始吧。” 沈康向左侧挪了挪身子,将当心对着五、六徽之间,学着刘孙氏的模样端正而坐,刘孙氏抬手便是一教鞭,“啪”的一声,抽打在了沈康的背上。 一旁的沈昌已然目瞪口呆,往素温柔婉约的师娘,下手可真狠啊! 沈康疼的浑身一颤,讷讷的问:“还请师娘教导。” 刘孙氏满意的点点头,缓缓的道:“奏琴有十诫,头不可不正,坐不可不端。容不可不肃,足不可不齐。耳不可乱听,目不可邪视。手不可不洁,指不可不坚。调不可不知,曲不可不终。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沈康这时候目光看向刘源,低低的笑了两声,心知自己方才情急自称老子,被这夫妻俩记恨了。 他收回目光,从容而笑,回道:“还请师娘教诲。” 刘孙氏连打了沈康两次,可沈康面容却没有丝毫怨怼,她心里暗自赞了一声好孩子,然后肃容道:“双手不洁,去洗净了再回来。” “是。”沈康恭恭敬敬的起身,拱手长施以礼,朗然走出门去。 看着他那副模样,刘孙氏不禁脸色微红,他才是九岁的孩子却如此疏朗,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心里不禁暗自悔了。 一旁的刘源暗自挠头,这小子火爆的时候任谁也挡不住,可温吞的时候又活活气死人,惯会用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对人。若说与之相像之人,他还真是识得一位。 骆逋,字浩然,号青梅山人。 便是当年的正六品礼部主事,致仕以后在西平县,鹿鸣书院做先生的那位。士林评其为:至刚至大莫能言,宇宙天人总一般。须是意诚心正日,本来体段始堪观。 刘源心中暗想,过不多时自己便要离开下南村,他隐居于此并不常与人交往,便是为了离开那一日不会牵连过多。 王允,他自己已然决定了后面的路,倒是不必多想。沈昌嘛,虽然开蒙太晚,但终归是勤奋的,外表憨直,心里也通透,值得培育。 最让他舍不下的,那便是沈康了,这孩子聪明果敢又勤奋,有急智也有耐性。说实话,若非他自己前路未卜,还真想带着沈康回应天府去进学。何况这孩子心中总有主意,若万一教化不好走了歪路,那就是可惜了。他真想亲眼看看,假以时日,这孩子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舍不得归舍不得,决断是决断,他必须得放下这些心思,专心去应对应天府的事情,如此便更要替沈二与沈三安顿好前程才行。 第四十七章 财气赌坊 许是一盏茶的时间,沈康才慢吞吞的返回授业堂,他恍若不知刘孙氏之心一般,唇角噙着从容的微笑,摊开双手,童音童气的道:“师母,可以了吗?” 刘孙氏哪里还好意思难为他,强自镇定的扫了一眼,点点头:“继续。” “是。” 时至下晌,天色已然不早,沈康与沈昌回到家去,二人对面而坐交错着将宣纸铺展开,开始照着刘源借的字帖练习。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下学,沈康的话便尤其少,更有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沈昌悄然抬眸看向他,只见他垂眸敛眉,仿佛一副心思都在练字上面了。但沈昌却觉得他很不对劲,难道是被师娘打恼了? 他低声笑了笑,道:“小三,你在生什么气?” 沈康嘬了嘬牙,抿唇道:“二兄。”他抬眼看了看他,竟头一次露出一丝哀痛的神色,嘴唇嚅动了一瞬,勉强的笑了笑:“用功学吧,没事儿。” 他垂下头去,笔尖沾墨,端正的一笔一划的写下字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在墨斋习琴之时,他出门去洗手,却听见那两个仆人的谈话,原来,先生就要离开下南村了。 这位先生,是他来到大明以后的第一位老师,他清高风雅,专心育人,是他的良师。如今忽然知晓他即将离去的消息,他才明白为何近日以来刘源如此急切的教学。 无限的惆怅涌上心头,让他无法自拔。 难道说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大姨夫?男人一个月也有那么几天情绪低落的? “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敛去眼眸间的酸涩,重将全身心放在了练字上。 且说王二,自那日从山上得了十余两银子,便直接去了县里的财气赌坊。 这一进,便是三日三夜,没能出来。 财气赌坊坐落于县城南边,只算是个中等赌庄。门外幌幡随夜风飘摇,门里灯光半明半暗,烟气袅袅,让人产生一股如坠世外的感觉。 二楼多是雅室,供有钱的客人休息,亦或是另开大赌局的幽静之地。而一楼,此刻正是喊声震天。 一个身着兰绸子的妇人正半身倚靠在王二身边,一双眼睛全在那赌局之上。 王二一手揽着妇人软绵绵的身子,一手拄在案桌上,两眼发红,嘶哑着嗓子喊道:“开开开!” 一旁的赌客无不拍着桌子,一副如狼似虎的神情,与之同喊着:“开!开!开!开!” 荷官一身花色绸子衣裳,倏地一笑:“买定离手!诸位,咱们可就开了!” 王二紧张的瞅瞅荷官,又瞅瞅案桌上的银钱,他已经赢了七八两银子,这一番可是将所有的银子都押了上去。 若是赢了,那便有三五十两银子傍身了! 哼,待到那时,遑论身边这腌脏赌妓婆,便是沈宁那小浪蹄子也能弄回家。一大一小,一上一下的伺候他,还不美翻了天! 一想到此处,他全身的血气都冲上下身,转头狠狠啄了妇人一口。 潘妇本是这西平县有名有姓的人家出身,十四岁的时候外出上香遇上了路过的年轻商人,二人皆是年轻气盛,便就着那眉眼之间的来往,暗相私会起来。 不过数月,潘妇的肚子便大了起来,可这时候那商人却才和盘托出,家中早已有妻有子,更是入赘妻家不得纳妾。更惧怕潘妇家中来寻事,便是抛下了她,连夜逃出了汝宁府不知去向。 潘妇情夫出逃,肚子也越来越大,纸里终是包不住火,被家中知道了。 其父一怒之下,将潘妇幽禁深闺之中,待其产下一子,便赶出家门去。潘妇自小身居闺房哪里会什么谋生的技巧,无奈之下,只得做起皮肉生意养活自个儿。待其父心软,想要将其带回家中,她的名声却已然败的渣都不剩。 至此,潘家与她算是彻底的恩断义绝。 饶是如此,潘妇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王二这等乡野村夫,若非与荷官商量好了...她轻哼一声,娇娇软软的靠了上去,道了一声:“冤家,赌着钱也不忘揩油。” 说着话,她暗自抬起一只手,在赌案边做了一个手势。 荷官会意的微微一笑,捂着赌盅的手微微一颤:“四个六!大!” 王二手心儿的汗瞬间就渗了出来,他身子微微一颤,若非靠着潘妇,当下便要坐到地上去了。 潘妇暗下笑了笑,抬手就去开王二的骰盅。 王二登时一扑棱,“啪”的一声把骰盅打散:“老子不玩了!你们出千!老子不玩了!” 说着,他一把推开潘妇,伸开两臂去划拉赌桌上的银子。 荷官轻哼着笑道:“王二,你当我们财气赌坊是什么地方?”他神色一寒,转身坐在了后面的靠椅上,喊道:“来人!给我拿下!” 王二搂起银子,也不理他,转身就要跑。可赌坊的护卫早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七八条彪形大汉推开一旁的客人,将王二团团围在其中。 王二见势不好,却更舍不下自己这拿命拼来的银子,一边搂着银子,一边嘶喊道:“你们出千!你们出千!我要去县衙门告你们!” 荷官轻笑一声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兹要是进了这个门,玩不玩还由得你?” 那些打手哪里会听王二废话,只上前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将王二架了起来。 王二双臂架空,手上的银子哗啦啦的掉了满地,两个大汉直接将他扔出了赌坊大门。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面几个大汉同时上前,只见沙包大的拳头从天而降,雨点般的落在他身上。 “嗷!” “诶哟!” “饶命啊!饶命啊!” 两个小厮挑开门帘,荷官负着手从里面走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王二,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气息,扬声道:“方才那一局,你输了三十两银子,限你三日以内送到赌坊来。晚一日,你的胳膊腿儿,就休想陪你过完下半辈子了。” “呸,什么东西!”荷官啐了一口,转身进门去,一旁的七八个大汉也随着荷官进门。 王二满脸都是血,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这时候,潘妇从门边溜溜的走了出来。 她斜睨着王二,却是上前扶住了他:“输了便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若非你掀翻了局儿,也不至于挨这一顿。” 王二骂骂咧咧的道:“等,等老子取了钱回来,老子一定要翻本!” 潘妇心下暗笑,这穷鬼突然有钱果然有异。 第四十八章 新官上任 王二骂骂咧咧的道:“等,等老子取了钱回来,老子一定要翻本!” 潘妇心下暗笑,这穷鬼突然有钱果然有异。 她转而温软一笑,道:“来,先上我家洗把脸,我给你上点药,然后再陪你回家取银子,免得被他们碰见,少不得又要揍你一顿。” 王二有生以来,除了老娘,头一回感觉到有人真心的对他好,心头一热,道:“等老子翻了本,给你买绸衣,带着你吃香喝辣。” 潘妇笑笑,将他手臂架在自己脖颈间,道:“好,爷们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家等着就是了。”说着,便扶着他一瘸一拐的往家走去。 转眼又过了数日,年节里的气息终于全然散去。二月中旬的时节,乡村里各家各户开始准备春耕用具和种子。 这一日,沈家兄弟从墨斋回家已是迟暮。往常这个时候,村里各家各户都在忙活着准备昏食,定是小径深深无人顾,炊烟袅袅和家乐。 可这一日,却听得不远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较之年下更热闹呢。 沈康微微一怔,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昌也是不明所以的,伸伸手臂道:“定是谁家娶妻,咱快去凑凑热闹,许还能混些糖果子吃。” 沈康一笑,他还没见过古人娶妻呢!一时间也忘了一日学习的劳累,忙拉起他:“那还不快去!” “小三真贪食!”沈昌调笑着道,兄弟二人却已疯跑着,往声音来源之处奔了过去。 二人循着声音找去,转眼间已经来到了村口处。只见一众村民足有三五百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各个满面欢欣敲敲打打。 沈康二人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这才看见,一个男人满面惊讶的看着村民们。 这人年纪大约四九岁上下,头戴方巾,下巴上胡须稀疏,一身布衣长袍,肩膀背着一个破布褡裢,一手捧着啃了一半干巴巴的蒸饼,一手牵着一头毛驴儿。 驴背上一个年轻的妇人侧坐着,怀抱着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三个人,皆是一身风尘,疲惫不堪的模样。 此时,一个白须老叟,手拄着摩挲光滑的拐杖走上前来,他硬挺着略微颤抖的腰背,马叟拱手道:“昨儿下晌县衙的官差来传话,说是今儿让咱们来迎接新上任的里长。不知您,是不是杨里长呐?”往常村里有个大事小情,大伙儿都愿意请这位公道的老叟拿个主意。 男人一听这话,脸色略微红了红,局促的将蒸饼收进褡裢,也不顾着胡子上还沾着蒸饼的碎渣,拱手道:“在下便是杨承礼,嗯...” 这个里长,和谢老鬼实在是太不一样,不但穿得破破烂烂,便是这点儿家当,也太寒酸了。人家的里长都是选举富户来担任,下南村却是县尊老爷直接委派里长倒是个稀奇事。众人猜想,大概是因为谢老鬼贪赃枉法,县尊父母才选了这么一位来接任。 俗话说得好,破家值万贯。可这一头瘦驴,一个褡裢,两个包袱,怎么瞅着也不像万贯的模样。 村民们怔怔的看着他们,他们似乎也感受到这探寻的目光。杨承礼慌忙在褡裢里寻找着,终于翻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上面盖着什么人的印章,接着道:“是贵村新上任的里长。” 这头儿毛驴儿背上的妇人将小姑娘放下来,自己也跌跌绊绊的下了来。她搂着小姑娘的脖子,悄然来到了杨承礼身后,默默无语的垂着头。 这一家人,恍然被村民的热情吓到了,久久没能回神。 马叟一听这话,笑着转身,抬起双手喊道:“大家伙儿听见了吗,这位就是咱们下南村的新里长,快敲打起来啊!” “嗯?”村民又是一怔,沈康嬉笑着来到敲鼓的小伙子身边:“李大哥,让我敲敲呗。” 李申见是沈康,笑了笑,将鼓槌递给他。 这时候旁边的村民都已经醒转过来,唢呐铜锣热热闹闹的敲打起来。杨康迎合着喜气洋洋的乐曲声重重的捶向鼓面。 大鼓声声震动,犹如雷击一般。妇人身边的小姑娘鼻尖微红,抿着唇儿揪着娘亲的衣角,哀哀切切的道:“娘,我饿。” 妇人面色微红,低下身子道:“四娘乖,你看,这些乡亲多高兴,他们都在欢迎咱们呢。我们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等一会儿娘亲给你熬香喷喷的粥喝。” 杨四娘委屈的扁了扁嘴,却是懂事的点了点头,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静静的站在那儿。 马叟毕竟年龄大了,站了一会儿免不得腰酸腿麻,便拄着拐杖坐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杨承礼见状,也虚扶着他,就在他旁边儿蹲下身子。 马家的后生递上了一杆烟袋,马叟接过烟袋子,杨承礼从那年轻后生手里接过了火折子,给马叟点上烟丝。 马叟受宠若惊,一边用手挡着他,一边道:“这可使不得,里长大人是官,咱是民,哪有官给民伺候烟火的道理。” 杨承礼讪笑着摆摆手,道:“老丈可别官民的,如此和我生分,我不过是个穷秀才,拖家带口的来村里落户,没根的人...”他摇了摇头,黯然道:“还说什么官不官的。再说了,里长只是不入流无品阶的,当不得老丈一声大人。” 马叟听着他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顺着他点的火,吧唧吧唧裹了几口烟嘴,大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来。 问道:“里长籍贯何处呐?” 杨承礼道:“祖上是山西洪洞大槐树的。”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成祖兵变的时候,随着乡亲们搬至大同。”他长叹了一声气,道:“我生在大同,这几年北虏时常进犯,大同又是重镇,也就不安生了。”他两眼隐约泛红,许多过往涌上心头。 “老爹老娘心疼家中米粮被抢,被蒙古人杀死了。我,我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去了,若非带着小女与糟糠去太原的岳丈家拜年,我们一家人也就都没了。” 马叟听着他的话,忍不住随着他一起泪目,长长呃叹了一声气,道:“若是大同都能被虏子攻破,汝宁府尚且算是富庶,那些人骑大马,到这儿也就十天八天的事儿啊...” 杨承礼摇摇头道:“那些虏子不过是抢了就跑,并没有真的大举进犯,大同总兵仇大人也还在。他们不可能到汝宁府来,老丈放心吧。” “哎...”两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第四十九章 宴请里长 “哎...”两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杨承礼道:“我们来的路上,差一点就饿死了,幸好遇上了新上任的西平县尊大人,县尊大人借了我们一头毛驴儿。我想着,等过几日我们安顿下来,能否请老丈帮我介绍一位熟悉县里的村民,帮我领个路,去把驴还了。” “小事一桩。”马叟和善的笑着,问道:“小老儿也有一事,想要求里长帮着问问。” “老丈尽管说来,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不敢辞。” 马叟道:“里长初来下南村,想必还不知道,我们的田地...” 话说了一半,杨承礼已然了然于胸,他连忙摆手道:“这事儿县尊大人已然交代过了,待明日一早,我便跟着大伙儿去田里看看,各家各户拿好地契,咱们一同丈量化道儿,将田地归还。” 马叟听闻此话不由得喜上眉梢,不由得放下了烟袋,两手重重的握住杨承礼的手,毫不掩饰的大笑道:“喜事啊,大喜事啊!”他赶紧起身,道:“里长一路上一定累坏了,咱现在就去住处。” “诶!那就多谢老丈了。” 沈康击鼓,累得满身大汗,眼睛却不时的看着不远处的杨承礼和马叟,依着两人唇齿颤动,大概将他们的谈话了然于胸。 原来现在这个时节,大同已经不太平了,杨里长秀才出身却混得如此落魄,逃难到汝宁府来,背井离乡的也不容易。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小姑娘声音传来:“你为什么盯着我爹爹?” 沈康微微一怔,笑着放下了鼓槌,对那小姑娘道:“你们来的这一路一定累坏了,要不今晚就上我家去吃饭好不好?” 杨四娘踌躇着抿着唇,摇头道:“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她的脸蛋略有些塌陷,面黄肌瘦,脸蛋上生着些许浅淡的雀斑,只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惹人喜欢。 听着这小娘子说大丈夫,沈康不由得一笑,道:“你不是大丈夫,我又没有呵斥你,怎么能算是嗟来之食呢?你且想想,你爹可是新上任的里长,我巴结还来不及呢,这是请客吃饭,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是这样吗?杨四娘不敢相信。 她的祖父、祖母,兄长,都被人乱刀砍死了。即便娘亲捂着她的眼睛,她还是看到了那一幕。他们去了太原的外祖家,可是外祖母却骂爹是“吸人血的囊虫,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的窝囊废。” 爹没有要外祖给的钱财,也没有吃他们家的饭菜,说,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 他们当掉了仅有的值钱物什,几乎是沿街乞讨,向往着应天府,那传说中的富庶之地。 若非遇上了那个坐轿子的伯伯,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她已经太久没有吃用一顿饱饭了,太久太久...她已经忘记了,干饭嚼在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大哥,他真的不骂人,真的请他们吃饭吗? 沈康道:“我让娘给你炖肉吃,好不好?” 肉! 杨四娘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她抬眸看向他,问道:“真的吗?” “恩!” 这时候,沈昌笑着道:“五花三层的肥猪肉,炖上地里的冬白菜,搁一块村头李家做的白豆腐。再让我娘烙香喷喷的大饼子,那叫一个香。” 杨四娘的口水翻涌着,含糊不清的道:“好,我去告诉娘。”说着,她飞跑着往妇人身边去。 沈康转眸道:“二兄,回家悄悄告诉爹娘,杨里长一家是逃难来的,一家人又累又饿,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摆上一桌,人家落难的时候,咱可别吝啬。” 沈昌半点也没有质疑沈康的话,光是看里长一家人的打扮,也能看得出这一家人落魄,他连忙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沈康见沈昌跑远,连忙走到里长夫人身边,拱手拜了一拜,道:“学生沈康,见过夫人。” 自称学生,那便是进学的学子了? 杨武氏泯然一笑,对这个彬彬有礼的村童道:“四娘方才告诉我了,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万万不可。” 沈康生的雾鬓星眸,唇红齿白,相貌是上等的好。此刻又是从容温润的神色,他拱拱手道:“里长一家初来下南村,定然有许多情况需要了解的,咱们家世代都在这村子里,最是了解不过了。” 杨武氏抿抿唇,为难的道:“那,一会儿和我家夫君问问吧。” “好。”沈康拱手一拜,朝着杨四娘笑了笑。杨四娘怯怯的躲到了娘亲身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半小脑袋看着他,目光带着些探寻和不信任。 一行人不过一会儿,便来到了原来谢敬家中,自从谢敬死后,那一家人便没了下文,也不知是生是死。可这房子却是空了下来,月前曹县丞带人将这里搜刮一空,连一个银子渣也没留下,但大多数家具却并没有碰,此刻这里说白了,就是个空壳子。 走进谢家大门,杨承礼不禁心下骇然。 这哪里是什么里长住所,根本就是神仙宫府啊! 他为难的道:“这地方,这地方可不是我住的。” 马叟道:“这就是里长的住所,我们已经打扫过了。” 杨承礼拱手道:“老丈,非是我嫌弃,而是我实在不敢住这样的地方。”他迟疑了一瞬,道:“我们暂且在此安顿下来,等过两天地开化了,便在外头盖两间草房住,这儿...我实在是不能住。” 马叟想了想,道:“这样,到时候里长只需派人传个话,我让各家出几个人,没几日就能盖两间新房出来。” “那就劳烦老丈了。”杨承礼拱手拜谢。 马叟回首招呼着一众村民道:“大家伙儿回吧,天色已晚,里长舟车劳顿,也该歇下了。” “我送送您。”杨承礼随手将褡裢放在桌子上,随着一众人往外走。 这时候沈康已是跟在了杨武氏身边,等着人们走光,杨承礼转回房中,这才看见了他。 这个小童...杨承礼回想着,似乎方才击鼓的就是他吧? 第五十章 其情切切 这个小童...杨承礼回想着,似乎方才击鼓的就是他吧? 沈康笑着拱手行礼,道:“里长,今日天色已晚,就莫要让夫人烹食了。家母备下些粗茶淡饭请您一家过去,您可不要嫌弃。” 他若说家里特意做了什么好饭好菜,杨承礼一定是会迟疑的,但乡下人家的粗茶淡饭,那就另当别论了。 杨承礼还在想着,沈康绕到了他身后,推着他,童声童气的道:“杨家小妹都饿坏了,快走吧。” 杨承礼一怔,这孩子...他笑了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好好,我们去。” 沈康这才笑嘻嘻的放开了手,转眸看着杨武氏带着杨四娘跟在身后,放下心来。他缓缓的走着,问道:“里长大人,咱们新上任的县尊姓什么叫什么,他人怎么样啊?” 沈康的想法其实简单,将来他要参加科举,第一关就是县试,而县试的主考官就是知县。他想提前了解一些知县的为人和喜恶,对于取得好的名次事关重要。 杨承礼并未多想沈康怎么知道自己认识知县,如实道:“县尊大人姓张名忡字式仁,心地善良,若非是他,我们一家人也不会来到这里。” “县尊多大年纪啊?” 杨承礼道:“大约...五九岁上下,听闻原是嘉靖六年的举人,得了哪位大人的推举,得了这个官缺。看样子也是贫苦出身。” 张忡,五九岁,举人出身,贫苦,善良,得伯乐推举。 沈康暗自记下,不敢再深问,怕杨承礼起了疑心。但也心下了然,这位杨里长是个耿直性子,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宣传的,告诉他,准没错... 拐过小路,不远处的小院里传来熟悉的狗吠声,沈康叫了一声:“小花,别叫了!” 那狗果然噤声,杨四娘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往年她和三个兄长出去玩耍,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狗也是这样叫。 那时候,她只要叫一声,别叫了,犬儿必定不叫。 如今,家没了,兄长没了,那些玩伴们都离她那么远,她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默默的低下头,不知不觉的,认为自己矮人一头。 院里的沈昌早就等急了,听见沈康的声音,连忙推门迎了出来:“小三,怎么这么晚,娘烙了大饼,可香了。” 沈康笑着跑上前:“二兄是不是偷吃了?” “没有...”沈昌支支吾吾的,明显在撒谎。 这时候,沈家人纷纷迎出院来,这可是请里长吃饭,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他们是农户家,日常能接触到最大的官就是里长了,有了谢敬在先,更是怕极了。 沈成走在前面,见两个小子嬉笑玩闹,连忙出言呵斥:“老二,小三,别闹了!” “是...”兄弟二人低下头,就像小妖见了大王一般,溜溜儿的绕到了他身后,站在沈宁身侧去。 沈宁低声调笑道:“活该,挨骂了吧。” “略。”沈昌吐吐舌头,沈宁低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 那边沈成走上前去,拱手作揖:“里长大人。” 杨承礼连忙作揖回礼道:“沈家兄弟别折煞我了。” 沈成万没想到他这反应,一时间又是怔住了,连忙更深的躬身:“里长,您,您折煞我了。” 杨承礼面露难色,多年的苦痛,已经磨去了他所有的,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尊严。他也知道自己身负功名,便不是一村之长,也受得他的一礼。他只是习惯了低头做人,当有人对他如此尊敬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没有功名的庄稼汉行礼了。 他忽然醒转过来,自己似乎有些自谦过头了,却还是不习惯这般,讷讷的道:“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沈成也觉察到了他的不自在,心里一时有些犯难,硬着头皮赔笑:“里长大人先请。” 这气氛可是要掉在地上了,沈康笑着道:“大姐,快给四娘妹子拿一张大饼,尝尝娘的手艺。” 沈宁:“诶!”一边拉起了杨四娘的小手往里走,一边笑着道道:“四娘累坏了吧,快进屋喘口气喝点热汤,大姐给你拿饼去,我娘烙饼的手艺堪称一绝呢。” 杨四娘看着沈宁,只觉得是神仙似的姐姐,一时间看得痴了,面色微红着点了点头。 沈王氏这边也会意似的来到了杨武氏身边,笑着道:“夫人,看你也就三十不到,我叫你一声大妹子,你看行不?” 杨武氏温婉一笑,点头道:“和该如此。” 沈王氏道:“他们男人说他们的,咱们不理。” 杨武氏点头道:“我陪你去拾叨拾叨。” “那可太好了!” 两个女人相互一笑,同进门去。 女人,孩子都很快打成了一片,二两小酒下肚,男人精神也都松弛了下来。 白菜炖肉,农家的做法,喷喷香。一盘炒鸡子,配上辣子,香气诱人。一碟的腊肉炒青菜,再来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一顿饭吃的欢欢喜喜。 杨武氏先前也还矜持,但沈家人却热情,不停的为她夹菜,一时间食指大动,竟吃了三张大饼呢。 杨四娘是许久没吃过这么些好东西了,全身心都在这一桌子上,无暇顾及其他的。 倒是杨承礼,喝下几杯酒以后,便开始想家了。 沈成虽然木讷,但人却是十足的善良淳朴,一见他那副神情,便想起了沈昌跑回家说的那一番话。 若说先前还怀疑,心中带着深深的芥蒂,此刻却是解开了大半。 他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里长,过去的事儿,别想了。咱们眼睛长在前头,没生在后脑勺去,那就是老祖宗告诉咱,凡事往前看,你说对不对?” 沈成的话,话糙理不糙。杨承礼长叹一口气:“哎...我的爹娘,儿子,我,愧为人子,愧为人父。我是真没想到啊,大过年的,那北虏竟然趁这个时候进城。” 他断断续续的道:“后来我听说,那些守城的官兵,都喝得大醉,北虏进城,他们还以为是哪位将军来犒赏的,竟然大开城门,站在那儿,像...”他指着碗里的白菜道。 “像白菜似的被砍得东倒西歪...那些畜生是来抢的,压根儿没想要警告,闯进门去,直奔粮食,谁拦砍谁。” 他热泪翻涌,涨红着一张脸,泪如雨下:“我爹娘,已经年过花甲。我的儿子...”他侧目看向沈昌和沈康道:“大儿子也和他们一样的年纪啊...我抱着他们,他们的脖子,只连着一丁点儿的皮儿,忽扇忽扇的要掉下来。” “砰!”沈成一拍桌子,怒道:“连老人和孩子也不放过,这些虏子全无一点人性!” 沈昌讷讷的看着杨里长,蹙眉道:“小三,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第五十一章 兄弟相斗 沈昌讷讷的看着杨里长,蹙眉道:“小三,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他瞪着眼睛,脖颈上爆出青筋,站起身子,大喝一声:“我要上战场,我要杀光蒙古人,踏平北虏的草窝子!” 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人,却是豪气冲天。 沈康嘴唇微微嚅动他想要说,上阵杀敌,大丈夫当如是!但却又有一些感情牵绊着他,上战场很危险,一不小心会受伤,会丢了命的! 沈家人心中所思所想大概与沈康都是一样的,可酒醉七分的杨承礼却不然,他大叫一声:“好!好儿郎!我大明儿郎若都如沈兄弟之子这般,早就没了蒙古人!” 沈昌像是得到鼓舞一般,兴冲冲的看向沈成。 沈成嚅动嘴唇,讷讷的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没规矩。” 杨承礼笑着摆手:“沈兄弟见外了,这孩子有血性,有冲劲儿,男儿当如是!此子未来必定不凡,必定不凡呐!” 敢情儿不是你家的孩子!沈王氏一记眼刀飞了过去,你儿子死了,就要牵连我儿子去当兵卒子让人砍杀,什么道理!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敛眉道:“吃完了下桌去,别耽误里长和你爹喝酒。” 沈康深知沈王氏的个性,连忙扯着沈昌的衣袖道:“大姐给你做了新衣裳,快去试试。” 沈昌也不是没有眉眼高低的人,只能随着沈康走出门儿去。 “你扯我做什么,到底你是兄还是我是兄。”沈昌一脸的恼怒,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心里满是不自在。 沈康道:“二兄。” “别喊我!总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爹娘、大姐,全都向着你。”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将满腔的愤怒压下去。 沈康抬手便推了他一把:“有什么气你就说出来,闷在心里吞吞吐吐算什么男儿大丈夫!” 沈昌没防着他这一下,竟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登时便火了:“沈康!” 沈康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道:“怎么样!” 沈昌指着他道:“你身子弱,别惹我。” “惹你怎么样?”沈康是半点也不后退,反而迎上前去。 “你,他奶奶的欠揍!”沈昌再也没忍住,抬起手臂便是一拳,虎虎生风的抡向沈康。 沈康哪能吃这个亏,一边弯腰去躲,一边扑向沈昌,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腰带。 沈昌反手以手肘击向他的后背,沈康受了他这一下,却还是不松手,抬起腿踢向沈昌的两条腿乱踢一气。 两人也不知是谁绊倒了谁,转眼间便滚到了雪地上,你一拳,我一脚,互不相让。 “我想行商,你们说商人是贱籍。我想当兵去,你们又挤眉弄眼,当着外人朝我喊。我做什么都不对,我做什么都不对!我就是个废人!我就该去给匠人当学徒去,庸庸碌碌一辈子,你们便全都满意了!” 沈昌几乎是喊着将这一腔怒气全都撒了出来,沈康用力一顶,二人扭打的身子一翻,他骑在他身上,大骂道:“谁说你是废人了!谁说你就要庸庸碌碌一辈子!行商也好,当兵也罢,除了摆脱命运这一个原因,你是真的想做哪一样!” 沈昌挣扎着,一拱身,道:“我想自己选择!我想自己选择!我错了吗!”说着,他举起拳头来。 “没错。” 沈康微微一笑,旋即闭上双眼,如意料中的一样,一记重拳,狠狠的打在了他脸上。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事实上,当沈昌那么一笑的瞬间,平静的说出那两个字,他便想要收手,可没忍住,真的没忍住。 他是故意惹怒他,想要被他狠狠的打。 如此一来,他的愤怒,就像是小孩子乱发脾气一般,而他亲生手足,小他四岁的弟弟,却像是一个陪孩子玩闹,供孩子发泄的成年人一般。 气恼,更多的气恼被这一笑浇灭。 沈昌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倏地倒在了沈康身边。有一个夙慧懂事的弟弟,真累啊。 沈康躺在一边,问他:“消气了吗?” 沈昌憋闷着不吭声,心下却想再很揍他一顿。 沈康长吸一口气道:“二兄,决定了吗?” 沈昌知道,他再问他,是否是真的想去当兵。他闷声回道:“嗯。” 沈康道:“其不言无比,乃为之变,你懂吗?” 沈昌微微一怔,不吭声。 “捭阖、忤合、揣、摩、权、决,你明白吗?” 沈昌激恼的道:“不懂,不明白,那就不能当兵了吗!” 沈康嗤笑着,轻蔑的道:“能,能当兵,当一辈子的兵。或者,在某一场战役,凭借过人的运气,立得大功,又因为不懂为官之道,被上官觊觎。再或者,刚才上战场,就死在不为人知的草原深处。” 沈昌一把抓起他的衣襟:“小子!你皮紧了!信不信我再揍你!” 沈康调笑着,轻轻的抚去他的手,整整自己的衣襟道:“二兄,你是愿做马前卒,还是愿做统领马前卒之人?” 沈昌咬唇道:“你什么意思?” 沈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远的不说,便是当今嘉靖年间数得上名号的名将们,俞大猷、杨四畏、戚继光皆出身武举。 放在其他皇帝在位时,沈康不会想要让沈昌走武举之路。但嘉靖年间,南倭北蒙气焰嚣张,往年不受重视的武举,在世宗皇帝的支持下,再一次受到瞩目。 这是这个时代的形势走向,是未来的发展,是国与民共同的召唤! 他道:“成为一个普通兵卒,你可以杀一个蒙古人,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但做一个英明的将领,却可以改变战局,改变国运,改变无数个大家小家的未来。” “若真的想要从军,二兄,考武举吧。” 沈昌怔怔的看着他,对啊,这是他要走的路途。 他脸上的神情,从愤怒转为欣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三儿。”沈昌问:“我能行吗?” 沈康自然的捻着袖口,沉吟良久,道:“武举先考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他撇撇嘴道:“所以,必要文武全才。你暂且安下心来与我同去墨斋,将来到县里进学,咱们想办法拜一位功夫了得的行伍为师学习弓马,如何?” 沈昌讷讷道:“你都替我想好了?” 沈康轻哼一声:“没有。”说着,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后背定是淤青了,疼得紧。 他一扯嘴角,方才发木的脸颊生疼。 沈昌见他起身费力,忙去扶他。沈康随手一推:“不必了。” 完了,小三生气了。 第五十二章 千年祸害 沈昌苦着脸跟在他身后,沈康却不看他,蹲在院子角落,捧起一捧雪两手压成雪团搁在嘴角冰敷,心里念着,但愿明日不要肿起来。 “我不是气你。” 沈康轻哼一声:“难道是气爹娘?” 沈昌努努嘴道:“不是。”迟疑着,道:“我是气自己,什么也比不过你。脑子不如你,口舌不如你,读书不如你,习字不如你,人情世故不如你。最气的是,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总是自信满满,可我呢。” 他砸吧砸吧嘴,接着道:“我们是至亲的手足,同父同母,我比你还大了四年。” 沈康轻笑一声问道:“我们同父同母,同一日拜师进学,既知道不如我,为何不奋进追赶?你这样想,让我瞧不起你。” 他随手将雪团扔到了墙角,起身往回屋里走去。 二人错开身的一瞬间,沈康微微一笑,沈昌是个外表憨直,内心通透敏感的人。想来自今日以后,沈昌都会奋力追赶他,再也不会放松了。 这很好,这样的信念,会让沈昌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他回到房中,正逢杨家三口儿被沈家夫妻送出门来,杨承礼打着酒嗝,问道:“你二兄呢?” 沈康笑着道:“二兄去茅厕啦,里长要回去了?” “嗝。”杨承礼打了个嗝,道:“嗯,明日还要早起去量地,得早点歇下。” 沈康点点头,道:“听说里长改日要去县里送驴,不如让我爹赶牛车带您去吧,县里的路我爹都认识。” 杨承礼忙点头,转头拱手道:“那就拜托沈兄弟了。” “里长客气了,哪日要去,来知会一声就行了。” “好,好。” 杨武氏扶着杨承礼,拉着杨四娘,歉意的看着沈成,又朝着沈王氏点头致谢,这才出了院门而去。 沈成将大门拉紧,转头问道:“小三,为什么要进城?” 沈康本就没想瞒着,便如实道:“他今日喝醉了酒,不好说正事,等他得闲,咱们得跟他买地。” “好。”沈成长出一口气,斜睨向站在角落的沈昌,没好气的道:“还不进屋去,脸拉得跟个冰窟窿似的,谁欠你债了!” 这是还在为沈昌方才要去当兵的话生气呢。 沈昌冷哼一声,转头朝门里冲了进去。 沈康嚅动嘴唇,劝道:“爹,即便是亲生父子,也会被冷言冷语说得生分。二兄十三岁了,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沈成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却是抿着嘴进门:“老二,灶上还热着,烧点水烫烫脚再睡。” “诶!”沈昌登时便冰块开化了,乐颠颠的去舀水。 沈康轻叹一口气,武举,但愿他没有选错。 于是乎,问题来了。这文人好寻,武人却不好找。行伍多混迹镖局之中,鱼龙混杂,有武有德之人,究竟去哪儿找啊。 半夜里,沈康照常与沈昌对面练字,二人分别写了两遍三字经百家姓,又将千字文的前半部分默写两遍。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两人不但学会了大部分常用字,字迹也一日日的好了起来。因为刘源要求二人先学楷书,所以字体上都是中规中矩的。 往日吵着拿笔比拿锄头还累的沈昌,出奇的静默,二人之间隐隐的形成了一股竞争的意味,并且互不相让。 沈康有些困倦了,不由得有些走神,看着一滴滴落下的蜡油,不禁想到,幸亏如今沈家不缺钱,否则这蜡钱都是问题。 又胡思乱想到了五十度...灰。呃,不是他变态。他是个曾经年近三九岁的男人啊,虽然身体变回孩童,但灵魂却没有改变。 他狠狠的摇了摇头,才九岁的身体,想女人有什么用。为了身体健康着想,怎么也得等到十六岁以后才行,十六岁,七年,他奶奶的... 沈昌被忽如其来的念想勾住心神,没来由的兽血沸腾。总之是难以平心静气了,索性便将笔在破碗里涮干净,收起文房四宝,走出门去打了井水洗了把脸,赶紧溜进被窝里,不过一会儿便起了鼾声。 沈昌虽然还在练字,但却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沈康的一举一动,不知他怎么忽然乱了气息..他打了个哈欠,再次埋头。 次日一早,沈康早起跑步,怕吵醒了沈昌便蹑手蹑脚的起炕。谁知,他才一动,沈昌却似打了鸡血似的起身。 他叠好了被子,沈昌已经先他一步趿拉着鞋出门去。 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沈昌背着扁担,抄着柴刀出门去了。 沈康哑然失笑,这孩子,当真是把他当成对手了,他无声的干笑两声,摇摇头,照常练了一套五禽戏开始慢跑。 沈昌出门后,直接奔向后山,就着林前歪歪倒倒的树枝便开始砍柴。 时值二月中旬,山下的辛阳河冰面发薄,流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可山上的积雪却还没有松动的迹象,这大概是自沈昌出生以来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沈昌昨夜睡得晚,今早又起了大早,免不得困倦。他连打了几个哈欠,将扁担放在地上,一手扒着枯枝,一手挥舞柴刀。 “救...”蚊子叫似的微弱声音传来。 柴刀挥舞的声音将这微弱的呼救声淹没,“笃、笃、笃...”砍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救命!” 发自内府的,一声嘶叫传来。 沈昌身子忽然一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 这时候,离他不远的一个雪坑塌了一块,一只苍白发青的手伸了出来。 沈昌当即扔下柴刀,甩开腿跑了过去:“谁!” “我!王二!” “啊?”沈昌惊讶又狐疑,扒着雪坑往下一看,只见王二脸上冻得铁青,头发眼毛上都是一层白霜,身上的衣服似乎都冻硬了。 “王二,你怎么在这儿。” 王二气若游丝,道:“找,找银子,快救我上去。” 沈昌一个人哪里拉得动他,忙道:“你等着,我去喊人来!”说完,他飞跑着往山下去。 正巧一个年轻人赶着驴车,似乎要出门去,沈昌连忙拦住:“李大哥!快跟我去救人!” 李申拉紧驴嘴上的嚼子,将车停在路边:“沈二,怎么了?火急火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火燎腚了呢。” 沈昌哪有心思和他开玩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指着山上道:“王二掉雪坑里上不来了,人都要死了。” 李申笑嘻嘻的道:“不怕,那小子命大得很,咱俩死了他都不会死呢。俗话说得好,好人活不长,祸害遗千年嘛。” 第五十三章 无冤无仇 李申笑嘻嘻的道:“不怕,那小子命大得很,咱俩死了他都不会死呢。俗话说得好,好人活不长,祸害遗千年嘛。” 他慢慢悠悠的把驴拴在树干上,从车里拿了一捆绳子,道:“走吧,去看看咱们村的祸害有没有吓得尿裤子。” 被他这么一说,沈昌也急不起来了,摸摸头上的冷汗,道:“李大哥说的是,这冰天雪地的谁没事儿上山去,偏被我遇上了,这小子果然命大。” 李申笑道:“我就说吧。”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雪坑边上,王二虽然气若游丝,但意识还是清醒的,耳听着两人的谈话,不由得怒从心起。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两人,却硬撑着笑:“李申兄弟...沈二兄弟,快把我拉上去吧,我要冻死了。” 沈昌刚要放绳子,李申却拦着他,蹲下身子笑道:“王二呀王二,往日你不是整日的喊着要娶宁娘吗?还骂沈家人狗眼看人低,有眼无珠,不识你这块金镶玉。怎么事到临头了,还是人家沈二找人来救你,这会儿你怎么不骂了呢?” 王二苦笑着道:“兄弟,我和你无冤无仇吧,你何苦如此撕我的脸。” 李申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就无仇无怨呢?” 王二不屑的轻哼一声:“哦。”他拉长了音道:“早先村里就都传,宁娘是你们李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原来兄弟你是玩儿真的?你早说啊,兄弟我让给你。” “呸!”沈昌那还能忍?他“砰”的一声,直接跳进了雪坑里面,抬手就是一拳头:“王二,你败坏我大姐的名声,我要你的命!” 王二欠了三十两赌债,上山就是为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得些银子,可却失手掉进这破雪坑里面上不去。 三日转眼就要到了,怎么都是个死,他已经不怕了。 沈昌左一拳右一脚,给王二一顿胖揍。王二先前还哼哼几声,到了后来却是整个人晕死过去,没有一点回应了。 他浑身冰凉,又没有反应,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这时候沈昌害怕了。 他如被雷击了一般,两手一抖,王二身子顺着坑沿滑下去,坐在地上,两眼紧闭。 沈昌手足无措的道:“王二,你别装死!快起来!” 坑外的李申见此状况也吓得手脚冰凉,忙道:“沈二,手给我,拉你上来!李大哥就当今日没见到你。” 沈昌颤抖着,转头就要伸过手去,可这手一搭在绳子上却又迟疑了。 他转身蹲下去,将绳子绑在了王二腋下。 “你干什么啊!”李申急的团团转。 沈昌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死了我给他赔命,快拉上去吧。” 李申哪里拉过死人啊,只能是闭着眼睛,咬着牙,尽量将他当做是个活人来拉,也不管什么磕不磕了,胡乱的扯着绳子。 王二的身体荡来荡去,一会狠狠的撞在头上,一会儿又撞了屁股,本已经昏了过去,却又疼醒了。 沈昌的话是那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回家找沈康。 “咳!” “谁咳嗽?”李申吓得扔下绳子,身子一沉,坐到了地上,连连后退了数步。 “砰!”王二一下子又跌到了坑下面。 王二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顾不上摔得腰疼,胸口重重的起伏着,憋着气道:“你们...想杀人就来个痛快的!能不能别这么折腾我了!不然,不然你们走吧,就当没看见我,让我自己在这儿冻死好不好!” 王二活了! 沈昌大喜往外,连忙上前扶起他,一边摇晃着他的肩膀,一边笑着看向坑外:“李大哥!王二没死!” 坑外的李申一听这话,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一把扯起绳子,将王二生生扥了起来。 王二根本没有想到,惊得吞了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抬头骂道:“李申!等老子出去,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李申大笑着又一扯绳子:“好啊好啊,你这小子,果然长命!” “砰!” “诶哟!” 王二已经分不清自己该捂哪一处了,原先被赌坊那些人打的旧伤,沈昌打的新伤,再加上李申撞出来的磕伤,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好好的活着了。 迷迷糊糊的感觉被人搬上了板车,驴子叫的哀切,车慢的不如步行。好不容易进了温暖的房间,还没躺热乎,那个总爱骂人的郑郎中又把他扔到了雪地里。 许多人上前扒了他的衣裳,用冰凉的雪搓着他的身子,沈昌、李申、郑郎中,你们害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王二终于再次陷入了昏迷。 郑郎中背着手指挥道:“快点快点,再捧雪给他搓身子,这人冻僵了,直接进屋去他这四肢都得截肢了。” 沈昌笑笑道:“郑郎中,啥叫截肢?” 郑郎中吹着胡子道:“武皇的醉骨听过没有?” “啥?” 郑郎中一翻白眼,嫌弃的道:“就是把人手脚都砍了,是一种刑罚,武皇前面那位王皇后就受过这刑。” “你们郎中弄这刑罚做啥啊?”李申觉得残忍恶心,不由得呲着牙。 郑郎中道:“屁话,老夫可是师承华佗弟子吴普这一脉,擅长的便是开刀之术,不懂别瞎问。赶紧给他搓热乎,热乎了就抬进屋来。” “是,是。”李申笑着点点头。 沈康在家中活动好筋骨,换上青衫夹袄,与家人同用过朝食,背上布包,缓缓的朝着墨斋而去。 今日出门比往常早了不少,他默背着前一日学得的千字文,不过一会儿便听见身后传来疯跑的脚步声,他转眸一看,正是沈昌拎着布包朝他奔了过来。 “小三!” 沈康驻足等着他,见他满头大汗,下意识问道:“出什么事了?” 沈昌气喘吁吁的道:“王,王二回村了!我,我上山砍柴碰到他,他掉在雪坑里上不来,差点冻死。后来我找了李大哥,把他拉上来,送到了郑郎中家里。” 沈康笑道:“若让我碰到,定不理他。” “为什么?” 第五十四章 恩将仇报 沈昌有些诧异,接着道:“他这人虽浑了些,但都是村邻,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沈康道:“你且看着,你见义勇为以后,他会怎么做。”说完,他径直朝前走去。 沈昌怔了一瞬,跟上前去:“小三,他会怎么样?会恩将仇报吗?不至于吧...”他越说心里越是没底,原本王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方才又揍了他一顿。 沈康轻叹一口气,转而一笑道:“寻思那些做什么,总不过是个泼皮无赖,他若敢来找茬儿,打将出去就是了,为那浑人费脑子不值当的。” 他轻笑一声,看来沈昌是不再气恼了,想来也是,兄弟之间,哪来的隔夜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微微一顿,看向沈昌。 沈昌倏地一笑,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沈康接着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此刻的顺天府郊外,一队锦衣卫身着锦绣官服,腰佩绣春刀,身骑高头骏马,一派荣光。 高怒骑在马背上,深觉扬眉吐气。往年朝堂内外顶看不上自己,认为他做官也不过是陛下看在他家族的份上可怜他。 可今日,他却立了功,扬了名,靠一己之力破“南阳玉”一案。想象着当日自己回京述职之时,指挥使大人惊讶的模样,他就觉得浑身舒爽! 一旁的囚车中押解着陆远与曹宗明,二人扒去官服,一身囚衣,头发凌乱着,浑身上下似在灰尘里打了几个滚似的。 自高怒带着陛下的驾帖将陆远押上车,他便一直倚靠着木栅栏双目失神。就算他再怎么对高怒深信不疑,那一刻,他也看明白了,他上当了。 曹宗明再没了往日对陆远的敬重,斜睨着他,狠狠的啐了一口粘痰:“呸!” 陆远木然的擦去脸上的痰,他知道,这一去,便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没有人会来救他。 曹宗明怒道:“陆大人怎么不发官威,将下官打上几十杖?” 陆远轻蔑的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蠢货。” 曹宗明一咬牙,喝道:“上官还有脸面来骂我?若非你轻信高怒,你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陆远微微转眸看向高怒,正逢他侧脸微笑,他收回了目光,缓缓的道:“胜者为王败为寇,若连这点胸怀也没有,你便是白读了这些年的书,倒不如当年弃笔从农,倒是能安乐一世。” “你怎能如此轻描淡写!你,你...” 高怒淡淡的叹了口气,两个文弱的糟老头子打仗实在没什么看头儿,若是换两个妙龄的小娘子,那倒还有些趣味。 陆远这头儿再次看向高怒,面色平静,拱手道:“高总旗,即将到达京城,老朽有一言,可否请大人如实相告?” 高怒此刻倒有些敬佩陆远临危不惧的气度,他转头看去,道:“陆大人但说无妨。” 陆远道:“老朽这一去,是否还有生机?” 高怒微笑道:“太祖平武昌,即议律令,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历代相承。锦衣卫直属陛下,自是无敢轻改。” 陆远咬了咬唇,又问:“我等,是去往刑部大牢,还是去北镇抚司衙门?” 闻听这句问话,高怒又是一笑,难为陆远如此平静,原来是还在盼着有人来救他呢。 他抬手摩挲着唇角,轻笑着道:“陆大人莫急,到了自然知晓。” 这句不是回答的回答,陆远已然知晓他的去处。事实上,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他怅然长呼一口气,叹道:“华节买断梦悠悠,曾作香红不可识。”他喉头滚动,似要咽下喉间的酸涩,道:“不知,我还能否再到乡间见一回,春华秋实。” “屁!”曹宗明冷哼道:“便是在西平为官,也没见你去乡间看一次春华秋实,莫非...上官新迎回家的美妾,一为春华,一为秋实?” 陆远讷讷的道:“你我皆是寒门出身,在西平县为官数载,当时你也是极愿与我同船而渡。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又何苦如此揶揄于我。” 曹宗明微微顿了顿,遥望当年老母垂垂老矣,仍以纺织为生,供他念书。寒窗数十载,他连一次田也没下过。中举之时,家乡父老纷纷恭贺,他骑在枣红马上,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瞬间眼泪崩陷,双眼赤红的喊道:“若非你以钱财诱骗于我,我怎会落得如此田地,我,我杀了你!”话音未落,他如饿虎扑食般扑向陆远。 陆远多年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连连惨叫。 高怒冷眼旁观着,召唤属下道:“快将这二人分开,丢人现眼。” 说完此话,队伍便停了下来,正当两三个锦衣卫上前要打开牢笼,不远处传来飞驰的马蹄声。 高怒凝眸看去,只见一骑飞尘打马而来,那人转眼间便到了眼前,翻身下马,拱手道:“高总旗,指挥使大人传话,请您速速押解陆远、曹宗明进京。” “出什么事了?”高怒不禁心下一沉。 那人回道:“司礼监随堂太监洪全自缢,广州府市舶司使王裘畏罪自尽于北镇抚司,陛下震怒...令指挥使大人彻查南阳玉案。” 高怒双眉一立,锦衣卫查案,那王裘怎会被在锦衣卫的地盘上死了?又是谁能够如此只手遮天,将手伸到那儿处! 这人,分明是在激怒陛下啊! 方才扭打在一起的陆远二人,闻听此言也是纷纷停了手,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背后生出了一层冷汗。 高怒敛眉道:“即刻进京。” “是!”一众锦衣卫齐声回道,众人策马而去,直奔顺天府。 午时三刻,锦衣卫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顺天府,前门东街的顺城胡同儿两边,商铺林立,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此刻高怒满心忧愤,他查了三个月,来往京城与汝宁府数次,陛下已然一锤定音,怎么就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而同在前门东街的严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从大同府传来。 第五十五章 顺天风云 同在前门东街的严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从大同府传来。 六十一岁高龄的严嵩坐于檐下品茶看书,想要在不久后的春祭上,为世宗献上一首漂亮的青词。 耳边再次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仆役跪在三尺之外,轻声道:“老爷,大同传来的急件。” 严嵩不耐烦的哼了声气,道:“放下吧。” “是。”仆役垂头上前,将信放在一堆信件中,转身离去。 严世藩提步而来,并不似明史中记载的,短项肥体,眇一目...此时的他正值壮年,生得一对长眸,一绺浓须,便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清癯、端正相貌。 多年的养尊处优与诗书傍身,让其生出浓浓的书香气度。他一袭鸦青色圆领常服,还未见人,便先带着三分笑意。 “父亲。”他拱手一拜。 严嵩眼也没抬,挥挥手道:“东楼我儿,来看看这篇青词如何。” “是。”他又是一拱手,落座于严嵩身前,抬手接过青藤纸,入眼是红色颜料撰写的一笔遒劲小字。 圣天子即位二十载,明饬庶治协和兆民既正郊祀既,崇庙祀乃稽古礼发纶音尊,帝开明堂而大享岁在丁酉年,正月十日正午,天宇澄霁,有五色云气抱日,光采绚烂,熠耀如绮... 严世藩抬眸微笑,将青藤纸送还到严嵩面前,道:“父亲作此骈文,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只是...” “说。”严嵩抿了一口茶,淡然的道。 严世藩笑道:“可容儿子誊写一番,再送奉于陛下吧。” 严嵩轻笑一声,道:“我的文章,总是欠些灵动之气,由你去改吧。” “是。”严世藩嘴角含笑,低垂眉眼。 严嵩抬手倒茶,低垂着眉眼,缓缓的道:“仇伯翔的事儿,你怎么看?” 仇鸾,字伯翔,乃任总兵,镇守大同,是严嵩认下的义子。 严世藩不紧不慢的道:“陛下还不知晓,南阳玉之事乃是伯翔暗箱操控,他的胆子也太大了。未经父亲,便将手伸到了刑部,难怪陛下震怒。此人心思太野。” 下了一句“心思太野”的评论,他收口,不再往下说去。 严嵩哼笑,道:“东楼,他不能有事。” 是啊,仇鸾不能有事。朝野上下皆知,他是严嵩的义子,若他与南阳玉案有丝毫牵扯,那夏言怎肯放过戏谑压制他的机会? 待到那时,便是他再去哭求夏言,伏低做小,也难以撇清关联,受制于人,终是难以翻身呐。 严世藩轻叹了一口气,暗骂仇鸾多生事端,复进言道:“正月里蒙古部落袭击大同,仇鸾失职在先。锦衣卫查到南阳玉,他又擅作主张杀人灭口,此人...太也可恨。” 严嵩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些干儿子们不省心,可是,无论他们如何贪腐,如何弄权,却都是生于自己的荫蔽之下,是一股他切实掌握的力量。 严嵩轻笑一声,道:“他的信,你且看看吧。” 严世藩抿唇道:“哪里用看,他必是说利用父亲之声威敛财,皆是为进献给您,看在他一片孝心,恳请父亲救他一救云云。他却没想过,若被锦衣卫查下去,夏阁老定然联络其羽翼大做文章,他将父亲置于何地!” 严嵩道:“你看的倒是透彻,那便让夏言知道吧。”他微微一笑,又抿了一口茶,接着道:“构陷压制于我,他不会留情。” 严世藩略沉吟一瞬,微笑道:“陛下英察自信,果刑戮,颇护己短。还是父亲了解陛下。” 严嵩深呼了一口气,略觉头痛。 想当年,他也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却落得闲官一职,连妻儿也养活不起。他哭求同乡夏言举荐,一路谨小慎微走到今天,不容易啊。 他始终记得,那年初到顺天复官,于家中设宴请夏言赴宴,可夏言,不顾同乡之情竟然一口拒绝。他知道,若自己想要攀附,只有夏言一途,于是便亲自去到夏府门前,不顾来往达官贵人的目光,撩袍跪地。如此再三恭敬邀请,夏言才算是去到严府。 他记得,那日夏言的倨傲,自己的卑微。同朝为官,他却要斟酒布菜,句句奉承,也就是从那日开始,夏言终于开始多方举荐自己。 无人知晓,那一餐饭,是他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一顿,如芒在背便是这种感觉。 他永远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难堪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不再年轻,可他对于权力却日渐渴望。有时候他当真也想要放下一切,携妻归乡。 但他不放心,他不知道,当他放下这一切以后,家人要承受那些所谓清流们多么强烈的攻击。 他更加不甘心,不甘心一生受制于人! 身居高位,便要承其之重,他不进别人便进。 仇鸾之事,他要让夏言知道,但却抓不到把柄,让其在朝堂之上弹劾自己。 陛下本就对夏言生出忌惮厌烦,想来,陛下不但不会惩处自己,反而会认为夏言有意纠集党羽构陷忠臣,压制重臣,意图不轨。 这是他的计划,也是唯一能够阻止南阳玉案再深究下去的办法。 严世藩知道,严嵩的意图在于解困,索性也就不再在谁对谁错上蹉跎下去,转而道:“父亲放心,东楼这就去陶文忠府上拜访安排。” 严嵩缓缓回道:“我亲自去一趟。” 严世藩起身拱手:“是,那儿便退下了。”他抬手将那半阙青词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严嵩望着四方宽阔的天空,长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明日的朝堂,又将是一场硬仗。 初春的料峭寒风吹在脸上,几缕花白发丝微微颤动,令其神清气爽。他挺直了身子,再次伏案提笔。 且说高怒将陆远与曹宗明交付北镇抚司衙门,便静等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锦衣卫圆司会审。 高怒出了衙门,便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念及当日在西平县与沈康夜谈,那小二曾警告他谨防有人杀人灭口,他还曾不以为意。而今看来,却是自己太大意了。 如今王裘、洪全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这件案子再扯皮下去,却不知还要牵动多少人。 远的不说,汝宁府知府就少不得要治一个不察之罪。想来不久以后陛下便会派下巡按去纠察地方百官了。 陆远二人不过是那些上官的傀儡罢了,大抵是活不长了。想到此处,他倒是好奇起来,这幕后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第五十六章 梅雪诗文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差事办得到底不漂亮,唯有那沈康小儿算是一些收获。他暗自笑了笑,这小子真是个鬼才,难得的宝贝疙瘩。 骑马行至东顺门的一处胡同儿里,只见一顶青帷小轿停在胡同儿中间,从轿子里走下来一个人,将高怒的马堵在了路中间。 高怒仔细一看,却是吏科给事中沈良才。他一武官,官位低微。反观沈良才虽官位不高身居给事中,但却行稽查六部百官之失的职权,又可充当乡试、会试各级科举考官。只有七品,但却可以参加廷议、廷推,可见其职权之重。 突见沈良才,高怒心下疑惑,翻身下马行礼,而后问道:“沈大人,有何公干?” 沈良才抬手请高怒道:“请高总旗过府一叙,万望高大人不要推脱。” 高怒迟疑一瞬,心下想着,自己可没犯什么事儿,这人来寻自己,大抵是为了南阳玉案之事。 也不知这暗自又牵动了朝中哪位重臣,说不得要掀起一次党争,他自是不愿意牵涉其中,只道:“无咎奔波数日,现下身心疲累,不知神大人所为何事,是否可容无咎回府休憩片刻再前去拜会?” 沈良才嘴角一抽,若非在此“堵住”他,说不得他就逃走了。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他,说来沈良才也是个性急之人,二话不说便拉住高怒的衣袖,笑不达眼的道:“高总旗奔波劳碌本官自然知晓,但我府上却早已设宴,高总旗怎么也要去点个卯儿。” 高怒心中大呼救命,这些个文官肚肠弯弯绕绕,也不知究竟要做什么,可眼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只得苦笑着道:“无咎去便是了,沈大人松手,松手...” 远在汝宁府西平县的小山村,丝毫察觉不到风云诡变,也无人去牵挂那高高在上的庙堂之事。 幽静的墨斋之中,刘源朗然坐于小亭,手指沿着茶杯沿徐徐摩挲,他转眸看向那一簇凋零的梅树,缓缓的道:“三、百、千你们二人都已掌握,训蒙骈句也算是通读下来,若能句句知诠解,子史经书一贯通。其余似《性理字训》、《名贤录》、《千家诗》日后徐徐渐进即可,今日已是暮冬,再过些时日便是冰雪消融,见不得这般清爽世界。为师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各自以冬、雪或梅作诗一首。” 说完此话,自有仆从端着香炉上前来。一炷香大概是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便算是一种测验吧。 沈康二人拱手俯身,齐声应答:“是。” 话音落回,二人各自思考起来,沈昌知道沈康会作诗,便根本不担心他。倒是自己,两个月以前还是个满山乱跑的乡下小子,虽然学了很多东西,但他真的能作出诗来吗? 沈康抬眸看了看他,转回目光,左手揽着右边的袖口,右手提笔写下数言,趁着刘源不注意,将纸揉成团抛到了沈昌桌子上。 沈昌当下心里一紧,小三帮忙?作弊,到底是不好的吧。 见他迟疑,沈康挤眉弄眼的示意他打开看看。沈昌悄然抬眼看了看刘源,赶紧将纸团打开。 “敢与苍天比高低。” 沈昌看着纸上端正的小字,不禁笑了笑,转眸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沈康长舒一口气,做着口型“静心,凝思。” 沈昌倍感冲劲儿,抬了抬眉毛,又挺挺胸口,示意他不怕。 沈康这才收回目光,凝眸沉思。 中国人对于梅花的喜爱由来已久,从古至今,以梅为题的诗文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吧? 有耳熟能详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也有鲜为人知的:入世冷桃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有写貌的: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也有写骨的: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有写欢欣鼓舞的,也有写愁苦不移的,想要在这些先贤们的诗作中显得不那么平庸,着实不易。 他心想着,刘源这座庭院里面,有田畴有花圃,有梅却只栽了一棵于墙角。那么他大抵是爱独梅的,这一棵独梅,是否也代表了他的心境呢? 又想到,恩师即将远离,再见之日未可知,心里晕上浓浓的离愁,挥之不去的不舍。 这一边,沈昌落笔勾勾画画,终究是誊写了一篇出来,见沈康迟迟没有动笔,不免有些急了。 刘源淡然道:“作好了便念来听听。” “是。”沈昌将宣纸呈给刘源,端正的跪坐着,拱手行了个礼,缓缓的吟道:“望雪。” “玲珑山影谁家院,窗泊惊鹊噪啼声。千里飘雪纷飞跃,铁蹄踏关夜深寒。” 刘源眼眸中带着一丝惊讶,并缓缓的亮了起来。一个才开蒙两个月的村童,能将景致写明,还带上三分忧国忧民,不可不说,沈昌这块璞玉,让人惊叹。 第一句谁家院,写明他身在围墙之中,第二句一个惊鹊,将场景一转,不禁让人思考,小小庭院中,雀鸟为何而惊呢?紧接着第三句,千里飘雪纷飞跃,这个“跃”字真可谓点睛之笔,简直将大雪纷飞的场景点活了。 人们知道了,原来是突降的大雪将鸟儿惊起。直到第四句,铁蹄踏关夜深寒,啊,原来是北边的战乱,不但让鸟儿惊起,也让作诗之人感到深深的忧虑。 刘源感叹,如此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胸怀,真是不错,不枉他如此悉心的教导他们。 他抬眸看向沈康,狐疑这孩子怎么会比沈昌慢呢? 这时候,沈康才落下笔来,不过数息的时间,便将腹稿跃然纸上。 他不想和沈昌争夺先后,适当的让让他,有助于培养他的自信心,对于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 他将纸双手俸给刘源,然后朗然吟道:“重重白霜欺红雪,迢迢暗香萦曲径。漫弹三弄存冰心,携枝横贯倚朱门。” 高明的写作方式在于,分明全诗没有提及所写之物一字,但却让人知道写的究竟是什么。 沈康以白霜欺红雪,将冬日莹白的雪花落于红梅之上抽象的表现出来,继而一句曲径暗香,将景物写活。 第三句,漫弹三弄,指的是王徽之与桓伊初见,二人互不相识的弹奏那一曲梅花三弄,将惺惺相惜又狂放宏达之情跃然纸上,又将诗中的颜色添上几分声色。 最后一句,一枝寒霜傲立的梅花,横穿朱门大户,迎霜不移,这是何等的心性啊。 朱门,朱门?小小的下南村,何来朱门之说? 第五十七章 以诗送师 朱门,朱门?小小的下南村,何来朱门之说? 刘源凝眸看着手上轻薄如蝉翼的宣纸,那标题,赫然写着“送恩师”三个字。 他忽然有些哽咽袭上喉间,鼻尖一酸,两眼微微转红。 他没有去想沈康是如何知晓自己将要离去的,只是,添上这三个字,整个诗作的意思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说:即便是寒霜积压在身上,亦有暗香令红梅绽放华彩。我想为恩师奏一曲梅花三弄,表达我这一片赤诚之心,您在回到朱门大户以后,仍然如今日这般,傲然而立,不染尘埃。 刘源抿着唇,干巴巴的道:“不错,为师去换身衣裳,你二人先歇息一刻。” “是。”二人躬身送他,只见刘源,他头一回有些凌乱的脚步,似逃也的离开小亭。 “小三,夫子怎生将你的诗拿走了?” 沈康习惯性的抬起右手,捻着左边衣袖,怅然道:“二兄,我之前没告诉你,怕你因俗事烦扰了学心。其实夫子即将离开下南村了。” “啊?”沈昌大惊失色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走?” 沈康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总归是有要离开的理由,我们不能拖着他。” 沈昌垂头想了想,一时间胸口也闷闷的,点头道:“我明白。” 刘源捏着手里的纸坐在书房里,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转而满含热泪的点了点头,将它折了几折,夹在一本书里面。 他眼角湿濡,略抬起手擦拭,刘孙氏端着茶点打大门外盈盈进来,她略福福身,将托盘放在了小桌上,细心的发现刘源眼角略红,便问道:“夫君,怎生红了眼睛?” 刘源长叹道:“早知今日,早些时候便该直接将那两小童,送到浩然公门下去。” 刘孙氏掩唇轻笑道:“夫君打算将他们送于浩然先生门下?” 刘源点点头,道:“这两子皆是可造之材,不可荒废于田垄地头之间,旁人的书院,到底不令人放心,还是托付于浩然公门下吧。” “当年大礼仪之事,浩然先生颇受牵连,不知是否会影响孩子们将来的仕途?”刘孙氏斟茶一盏,送于刘源手中。 刘源接过茶来点头致谢,然后徐徐的道:“过去二十年了,浩然公早已远离朝堂,张、桂也已不在,便是不必再提了。” 刘孙氏轻哼了一声,转而坐在了团凳上,一双素手规矩的交叠与腹间,略带薄怒道:“如何不提?那张、桂之流见风使舵,违背礼法,阿谀奉承,曲承帝意,多少清流因他们而丧命!二十年,不在了,便能让一切烟消云散?” 二十年前震惊朝野的“大礼仪”风波。 当年年仅十五岁的世宗皇帝朱厚熜初到顺天府,以藩王入主皇位,以杨廷和、毛澄为首的大臣要求新帝“继嗣”,认先帝为父。 嘉靖哪能同意,至此便开始了君权与臣权之间的斗争。而后的奉迎世宗生母礼节,再一次爆发了争执。 世宗以“继统不继嗣”为由,将生父生母上册文敬为皇帝与皇后。群臣哗然,跪于左顺门外嚎啕大哭,声震阙庭。世宗皇帝大怒,传令退朝,大臣们却依然不肯退去。 朱厚熜盛怒之下,令锦衣卫逮捕为首者,此举却让群臣更为激动,甚至有人憾门大哭,意图让皇帝屈服。 随后,世宗皇帝下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庭杖责,血溅左顺门,至此以后,反对仪礼的大臣纷纷缄默,这场为期三年的君臣斗争,君主权利再一次凌驾于臣权之上,世宗胜利了。 刘源双眉紧蹙,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砰”的一声,然后起身道:“妇人之见!张秉用的确是个善于攀附之人,但其执掌都察院时,严监察制度,重法司之权。先后两次罢黜、更替了不称职的御史和巡按御史二十又五人,有明一代,何人有其气魄?清理勋戚庄田,罢撤镇守太监,严革贪赃枉法,严肃监察制度,严分厂、卫与法司职权,改革科举之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便都因那一件事视而不见了?” 刘孙氏一股火顶了起来,登时便也站起了身,与之迎面抗衡般的道:“你竟敬佩起政敌来了!好你个刘藏山,我看你是忘了家公因何而离世了!如此心慈手软,我看你便不必回应天府了,在这乡野之间做个莽汉村夫了此残生罢了!” 在这个时代,若是相熟之人直呼其名,那便相当于指着鼻子怒骂了。但妻与夫同,刘孙氏成她之字去骂,是发自内心的为他着急啊! 刘源哪里不知妻子的意思,谦谦君子之风,也不容他对妻子恼怒,便沉声道:“逝者已矣,庙堂之上各自为党,庙堂之下不提俗事。” “你!”刘孙氏骂也不是,怒也不是,堪堪的道了一声:“妇人之仁!” 刘源轻哼一声,到底是压不下心中的怒火,道:“岳丈大人世袭锦衣卫千户,难不成你孙饴想要牝鸡司晨?” 你喊了我的大名,我便也直呼于你,有何不可? “刘源!” “孙饴!” 夫妇二人愤而对视,刘孙氏目光轻蔑,轻笑一声,转身出门。 脚步走到了门口,缓缓的道:“夫君乃是刘氏子孙,切莫忘记当年的诚意伯因何而薨,家公因何而逝,伴君如虎,你若不改改这副冠冕堂皇的君子之风,回去又能做些什么?而今世叔突然离世,世延继伯爵位,那孩子向来恣意妄为,惯会惹是生非。你可要想好了,莫要回去以后,更添忧虑。” 说完此话,她也不等他回答,提起裙角,走出门去。 刘源还想分辨两句,但佳人却已袅袅离去,唯有将一腔愤慨压入心中。 他坐回书案前头,淡淡的呷了口茶,才觉得心间和暖些许,又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因已成定局之事,揶揄了恩爱妻子。与一妇人争口舌之快,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说起刘源隐居在下南村的原由,便要从其祖上说起说起。 第五十八章 前因后果 刘源祖上乃明初开国功臣刘基,这一脉相承的诚意伯爵位,到父辈,便落在大房世伯之身。 虽伯爵位与他无缘,但因其父刘昶久在应天府为官,虽后擢升至京师上任,未免他学业坎坷,便让他留在应天府读书。如此,他与诚意伯府交往自然频繁密切。 正德年间,刘昶擢升至通政司左通政,官居四品。匆匆数年,武宗驾崩,世宗朱厚熜继承皇位。 朝堂上下因“继嗣继统”还是“继统不继嗣”,开始争论不休。 年轻的朱厚熜自然不愿意转头管别人叫爸爸,而刘昶也浑然忘记了自己祖上因何而薨,凭着一股舍生忘死也要遵从《礼仪》教导的浑不吝精神,坚定不移的站在与新帝对立面。因官居四品没有受到杖责,却亲眼见证了新帝的铁血手腕,目睹了一众清流官员在左顺门外血流成河,哀叫漫天。 当年的刘源才十八岁,正在享受着家族带给他的荣耀,纵酒狂歌,鲜衣怒马,突然听闻父亲卧病在榻黯然致仕的消息,如遭雷击。 刘昶心灰意冷,自此之后便一病不起。 刘源经此一事却顿悟先前的那种种荒唐,于嘉靖三年一举考取秀才功名。 就在那一日,报喜之人才离开刘府,刘昶便与世长辞。父亲的亡故,给刘源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无心官场,只携妻游览名山大川,拜访名士鸿儒。 便在数年前,无意间来到下南村,就此在墨斋小院安顿下来。 若非应天府的世叔离世,临终之际,将世孙托付给刘源。他甚至浑然忘记了什么顺天府、应天府那些纷纷扰扰。 为了刘氏血脉长存,为了诚意伯一脉不倒,他必要重返当年令父亲心灰意冷的朝堂,为刘氏遮风挡雨。 刘源长叹了一口气,重又踏出门去,缓缓回到了小亭之中,恰逢北风席卷而过,枝头梅雪纷纷飞扬回转。 岁月如此静好,怎奈流年长逝。 刘源闭目一瞬,转而抬手招呼道:“回授业堂吧。” “是。”沈康二人纷纷行礼,起身,正欲随师长进门之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位沈小郎,沈夫人招呼你们回家去呢!” 沈康转头看去,是刘源家的小厮,他微微蹙眉,行了个礼问道:“小哥,怎么了?” 小厮指着门外道:“一个小姑娘在门外等着你们呢,说有人到你家闹事去了,沈夫人喊你二人回去要对质。” “王二!”沈昌目光一凛,慌了一瞬间,转而看向了沈康。 沈康真是不耐烦王二这般小人,整日的无事生非,除了找茬儿,他就没别的嗜好了吗! 他暗咬了咬牙,转而从容的一笑,拱了拱手道:“多谢小哥。”说完,转向刘源长施以礼道:“先生,家父与里长同去丈量田地了,家中只有长姐与家母,学生实在是不放心。” 刘源点了点头道:“你们回去看看吧,明日给你们休学一日,若有事端,便托人来寻我。” 沈康与沈昌连忙拱手躬身:“多谢先生。” “快去吧。” “是。”二人起身,转而出门去。 墨斋门外,只见杨四娘穿着一身单薄的嫩绿色夹袄,小袄领口略有些发毛,衣裳颜色似洗的发白。 她小脸冻得通红,抽了抽鼻子急忙上前扯住沈康的衣摆,带着些奶声道:“沈三哥哥,有个泼皮去你家撒泼,打伤了婶子,婶子的腰扭了,动弹不得,娘在陪着婶子...宁姐姐让我来找你们回去。” 一听娘的腰扭了动不得,沈康与沈昌脸色倏地一变,沈康忙问:“娘流血了吗?” “没,没有。”杨四娘回道。 沈昌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声:“我他娘的救他干什么!”说着,他狠狠的抡了自己一巴掌,恨恨的一跺脚,头也不回的往家里的方向跑去。 沈康下意识的拉起杨四娘,紧随其后。 杨四娘年纪小,腿儿也短,这般被沈康扯着,倒不如说是拖着吧...她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是踩上了什么,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小小的身子侧歪着便倒在了地上。 沈康惯性的跑出去好几步,发现四娘摔倒,连忙跑了回去,两手扶起孩子,一边扑棱着她身上的雪,关切的问道:“四娘摔疼了吧,都是我不好。” 杨四娘原本委屈着,两眼泛红,听着他这问话,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奶声奶气的道:“是四娘不好,沈三哥哥别管我了,快回去看婶子吧。” 沈康好气又好笑的,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傻孩子,我怎么会扔下你呢。”说着,他蹲着转身,背对着她道:“快上来。” 杨四娘泪眼婆娑的看着沈康单薄的背影,一时间,这个单薄的少年恍如高大无比。她不知不觉的红着脸蛋儿,两只小短胳膊绕过他的脖颈。 沈康双臂穿过她的腿窝,两手握拳向下,尽量避免碰到女孩子隐秘部位,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背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姑娘也太轻了,似乎还没有三十斤吧? 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道:“你太瘦了,往后常来我家吃饭,我让娘给你做好吃的。” 杨四娘小脸逾发的红,紧闭着眼睛,无地自容似的嘤嘤的道:“嗯。” 沈康奇怪的问道:“四娘,你大名叫什么?” 杨四娘羞怯的声音如同蚊子叫似的,低声道:“闺名兰幼。” “真好听。”沈康由衷的笑了笑。 杨四娘低声道:“兄长...” “嗯?” 杨四娘将头靠在他背上,低声道:“别告诉旁人。” 沈康浑身上下如同雷击过似的,震惊的目瞪口呆。他虽还迈着脚步,却是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他将杨四娘当成小孩子,可在杨四娘眼中,自己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哥哥。 在这个封建时代,女子的名字一般以某某氏代替,所以外人并不知晓女子的名字。只有婚后夫君才会称女子之名,是以,士昏礼中才有问名一说。 他一个无心之举,竟贸然去问人家女孩子的名字,这怎能不惹人误会。 沈康就算再变态,也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产生不该有的喜爱,连忙道:“是兄长不对,不该问四娘名字,改日我买糖来给你赔罪。” 杨四娘道:“嘻嘻,兄长恁地慌张作甚,咱又不是那官老爷家的孩子,问个名字有什么打紧的。”她接着道:“我是觉得这名字太小气,所以不乐意让旁人知道。” 沈康心想着,往常也看过许多明朝传下来的书卷,《金瓶...》便不必说,也有三言、二拍这一类的小说。那些故事中的女人,寡妇改嫁、妻子偷情、私会情郎的比比皆是,怎么到了自己这里,问个名字就胆颤心惊了呢,哎...... 第五十九章 血性相激 原来,自古以来,所谓“吃人”的礼教,都是给上层人士制定的。难怪当年武大兄弟被金莲妹妹灌了汤药,与西门大官人酣畅淋漓明刀明枪,同街毗邻而居的百姓却无人言语。其一是西门大官人的确黑白通透,寻常百姓惹不起,其二,便是世风日下,见怪不怪吧。 如此,倒是自己多心了。沈康努力的融入这个社会,可无论如何努力的学习还是闹出笑话来,他毕竟不如这些孩子们,自小耳濡目染,也怪自己谨慎过头。 他过度敏感又自作多情了一把,老脸暗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闷声道:“好吧,这是秘密,我不告诉旁人。” 杨四娘在他背上总算是习惯了,两条小腿随着沈康疾步而走的频率而荡来荡去。她嬉笑着道:“沈三哥哥,你怎么这么没趣,活像个老夫子似的古板。” 沈康两眼一翻,这小娘子是与自己混熟了,竟笑话起他来了。他低笑着道:“是啊,我很无趣,小娘子给我唱个曲儿来,让夫子我活泛活泛可好啊?” 这调笑的语气,若非两人皆是稚龄,真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一般。 杨四娘也不做作推辞,道:“既然兄长开口请求,好吧。” 她略清了清嗓子,开腔便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距今数百年前的玲珑山下,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小姑娘疾步而行,清甜的童音娇娇糯糯的吟唱着更久远的古音。 那声音至美至纯,绕梁三日,歌声飘飘漾漾,空灵清澈。如山间流淌的小溪水,叮咚划过心尖儿。 “沈小郎?” 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的停在那里,车把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试探的问了一声。 沈康脚步急停,转眸看向他,但见他那双云履,心头不禁一惊,公门中人怎会来此寻他? 莫不是高怒出了什么事? 而他更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敌是友,与锦衣卫打交道果然不明智。他恍若未闻,便是微微一笑,却直接走了过去。 车把式怔了一瞬,他狐疑着撩开车帘:“请沈小郎上车一叙。” 沈康道:“小子不识得您这般人物,还请放行。”说完,他忙背着杨四娘拐进小路去。 自以为是的家伙,当谁都把你当做神仙似的供着不成。 杨四娘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沈三哥哥,那是谁啊?看起来像是当官的呢。” 不得不说,这些公门中人实在是不会伪装,连杨四娘都看出他们不是凡人,倒不如假装路过的贵人公子来得掩人耳目。 他轻笑一声道:“没事儿,不理他。” 耳听得犬儿乱吠,七嘴八舌的村妇声音吵嚷着,沈康走进院子里。 院子里沈王氏坐在长凳上面,杨武氏两手搭在她双肩上,似保护神一般的站在那儿。沈宁也站在沈王氏身后,怒目而视。 一旁马寡妇怀抱着哇哇乱哭的孩子,横眉冷对的看着王二。还有几个与沈王氏年纪相仿的妇人,也无不同仇敌忾。 这一头儿,王二俩腿一叉一抖搂粗布腰带,满脸的泼赖模样,笑道:“我不管,总之我是被沈昌打伤的,今日不赔我三十两...五十两银子,我说什么也不走。我吃喝拉撒就在这院儿,你们想看就看着吧。” 说着,他一点也不虚伪做作,直接去解腰带,裤子一秃噜就掉了下来。 沈康下意识的回身放下杨四娘,将她眼睛捂上。这一头,惊天动地的女人惊叫声乍起。 沈昌面色赤红,他真没想到王二无赖到这种地步,他就不怕被人打死吗? “王二,你再不滚,我还打你!” 王二倒是正中下怀似的笑着道:“瞧见没,沈二招供了!” 杨四娘低声问:“沈三哥哥,怎么回事儿?为啥不让我看?” 沈康道:“自己捂着眼睛,我不让你拿下来不许偷看。” 杨四娘乖觉的点了点头,一双小手捂上眼睛,一边转到院子外头去背对着,尽量不去看。 沈康右手捻着左边袖口,缓缓的走进院子,冷声道:“穿上裤子。” 王二抬眸一看,不屑的嗤笑道:“老子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你管得着吗?你个小兔崽子滚远点,否则尿你一身!” 沈康呵笑着不屑的转过头去,悠然道:“东西太小,快收起来吧,丢人现眼。” 上至文武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世上就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别人说自己“小”的,也只有男人,才知道男人的弱点是什么。 王二登时面红耳赤,大叫道:“你个毛儿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懂个屁!” 果然,此话一出,一旁的几个女人不禁“噗呲”一笑。这几声低笑,更像是火上浇油一般,惹得王二脸色堪比煮熟的虾子。 沈康斜瞟了一眼,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没娶妻...你也不用自暴自弃,这个本钱嘛,爹娘给的,怪不上你。” 他走到沈王氏身边,问道:“娘,怎么伤的?” 沈王氏道:“还不是那浑人推了我一把。” 一旁的杨武氏道:“沈三,你进屋去吧,这是大人的事。” 沈康横眉冷声道:“这是男人的事!” 他径直走到墙角边上,搬起雪掩着一半的石块,艰难的来到王二面前“砰”的一声,将石块摔在地上。 一把将沈昌揽到身后,扬头便道:“我二兄将你打得如何,你心里有数,若非我二兄,你便死在山上臭了也没人知道。” 他一脚踩在石头上,轻哼一声道:“就当做我二兄将你打重了,但你今天来我家大吵大闹,更伤了我娘,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你先用这石头来砸我一下,我再砸你,咱俩生死有命,谁要是死了都怨不得旁人。明告诉你,要银子没有,要命,咱就看看谁的命硬!” 他脚拿了下来,将歪着头梗着脖子,喊道:“来啊!” 王二瞪着眼睛指着他道:“你别当我不敢!” “你们可都看见了,是沈三自己找死!”王二指着沈康道。 谁料,那些女人们却不约而同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第六十章 套路相送 沈昌身子一挺:“来,你来砸我!小三你靠边儿!” 那一头沈王氏死瞪着王二道:“我看看你到底多大能耐,来,砸我啊!看老娘怕不怕你!” 沈宁一见这状况,赶紧稳住她,斜眼看向王二道:“银子一分没有,你要是敢碰我弟,我拼了命也要讨回来!” 沈康目光一瞬不瞬的死盯着他,一字一句仿佛从唇齿之间硬挤出来的一般,缓缓的道:“今日你打死我,我毫无怨言,兹要是我没死成,你的丧葬费,我家出了,来!” 丧葬费...这小子打算弄死自己。 王二啧了一声:“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一个光脚的,还怕他们穿鞋的?今日这三十两银子拿不到,他就算回去也得被赌坊的人拆胳膊卸腿。 他抬手就去拿石头,沈康一见他拿起石头,闷声一笑。 王二还没来得及想沈康这笑是什么意思,只见沈康一头就撞在他身上。 “诶哟。”王二痛呼一声,倒退了两步,沈康呢? 沈康直接两眼一闭躺在地上,一边翘着脚,一边道:“完了,头疼,王二赔钱。” 套路! 都是套路! 王二目瞪口呆的看着沈康,这小子不是文质彬彬的吗?不是在刘相公家读书吗?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谁,谁,谁碰你了!”王二一把将石头扔在地上。 沈康一梗脖子,躺在地上,睁开眼睛笑道:“我现在啊,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今日我二兄上山砍柴救了你,你恩将仇报来索要银子,一言不合将我娘推倒在地,又亲手拿着石头砸伤我,院子里这么多人作证,你赖得掉吗?” 王二多少年没遇上个对手了,这村子里竟然有比他还赖的人? “放你娘的屁!” 沈康根本不理他,接着毫不走心的,干巴巴的道:“诶呀,头疼。” 王二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他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无赖了! 满院子的女人孩子,纷纷掩唇低笑着,方才那些剑拔弩张,随着沈康这一倒烟消云散。 “三,三十两银子,必须给我,否则我...” “你怎么样?”沈昌登时就上前一步问。 王二道:“不给我,我就烧了你们家!” 沈康心下一凛,这个王二,真是穷疯了。他敢存这样的心思,未必就不敢做,倒不如他先杀了王二。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心里又是一惊,自己怎么会生出要杀人的心思来? 他冲着门口喊道:“四娘,去田间找里长来,给咱们评评理!” “诶!”杨四娘嫩生生的应了一声,转头就跑。 有杨武氏在场作证,王二能捞到什么好处? 王二一见这情景,哪里还敢待下去,慌忙就要夺门而逃,怎奈他那裤子还啷当在两腿之间没提上去。 这么一跑,直接摔了个狗啃式,初融冬雪的小院里略显泥泞,这一啃可算是满嘴满身的污脏,让人不忍直视了。 他这么一摔,沈昌抄起手里的扫帚,“啪啪啪”的胡乱朝着他背上抽打过去。 王二哪里顾得上喊疼喊脏,连滚带爬的两手提着裤子,四下寻找裤带,只见沈康手里把玩着那破旧的粗布条,一头儿将它系在一块石头上。 “二兄!”他喊了一声,沈昌转头,他将王二的腰带连带着石头递给沈昌,使了个眼色。 沈昌低声一笑扔下扫帚,一个助跑,臂膀一抡,那裤带飘飘悠悠的,随着石头在半空划出个抛物线,飞出院去,落在了云深不知处。 “你狠,算你们狠!”王二两眼阴鸷,气得浑身发抖,却是溜溜的顺着门边,在一众村邻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且说跑出门去的杨四娘,迎面就看见沈成带着一众男丁气势汹汹的走过来,自家爹爹就在前头呢! “怎么回事?”杨承礼问道。 原本今日大好的日子,一众男丁都跟着里长丈量土地,刘相公家的小厮来报信儿,说家里出了事。 沈成急三火四的跑回来,身后数名村邻跟着纷至沓来。 杨四娘刚要解释,只见王二两手提着裤子,脸色灰白,绕过众人,开启了撒丫子逃跑的模式。 不过瞬息之间,便是连人影都不见了。 院子里,沈昌笑着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让他打你呢。” 沈康道:“这种人,谁和他拼命啊...” “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看方才王二吓得。” 沈康扑棱扑棱身上的雪,从容不迫的站起身来,道:“对付不一样的人,要用不一样的招数,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沈昌“噗呲”一笑,连连点头道:“当真管用,当真管用。” 沈康一扬头,拍拍沈昌的后背,然后去到沈王氏身边:“娘怎么样?” 沈王氏转头牵起杨武氏的手,诚恳的看向院子里的女人们,道:“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若非你们在,那浑人心里有顾忌,我与宁娘连叫人都来不及。” 马寡妇笑着哄着孩子,一边回道:“好好的聚聚,全让那浑人给搅合了。” 沈王氏大气的道:“怕什么,哪日爷们儿们出门,咱们再聚一回,我烹几个好菜,咱姐儿几个吃些酒。” 看来是没事...沈康自动悄无声息的退出女人圈,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总算是长呼了一口气。 就算对付那陆远、谢敬之流也没这么累的。 还真是小鬼难缠。 沈宁盈盈进门来,面色有些愧疚的坐在了沈康身边。 “大姐怎么了?” 沈宁道:“那日我抱着银子回来,险些摔倒,王二可能是看见了,所以才三番两次的上门来吵闹。” 沈康早就想到了,否则他怎么不去找李申,偏偏来沈家呢。 他笑着道:“不打紧。” 沈宁歉疚的道:“都是姐不小心,诶...” 沈康回道:“俗语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就是这个道理,谁知道他暗地里做些什么,总不能总让你和爹在家守着啊。” 沈康道:“花了吧。” “什么?” 沈康又重复一遍,道:“把大姐的嫁妆和家里的吃穿用度留出来,剩下的花光它,就不用担心了。等以后咱们家好起来,雇上几个行伍护院,就不怕这些宵小之流惦记了。” 那么些银子一股脑花出去,沈宁总归是有些不舍得。想起冯家玉器行的那一夜,心惊肉跳的感觉重回心间。 第六十一章 谨慎过头 沈康又重复一遍,道:“把大姐的嫁妆和家里的吃穿用度留出来,剩下的花光它,就不用担心了。等以后咱们家好起来,雇上几个行伍护院,就不怕这些宵小之流惦记了。” 那么些银子一股脑花出去,沈宁总归是有些不舍得。想起冯家玉器行的那一夜,心惊肉跳的感觉重回心间。她讷讷的道:“那么多银子,是小三拿命换来的。” 沈康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钱财是为人服务的,人还能为它牵绊了?再说了,咱们是花在置办田地,修葺房屋上,也不算浪费了。” 他轻巧的一跳站到了地上,道:“本就是天降横财,不用心疼。咱家底子薄,这种事儿,以后免不得,大姐别想了。” “嗯。”沈宁沉沉的蹙着眉。 沈康真想让她高兴起来,可是钱财这种东西,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本就不一样。 对于大富之家,那是挂在脖子上的金玉,掉了也不会心疼。但对于穷人来说,对于这样世代穷的人家来说,掉了一块便要悔恨终生。 他知道无论怎么劝解,沈宁还是会多想,还是会怨怪自己。转而一笑,道:“大姐,我想要放爆竹。” “嗯?” 沈宁一时间怔住了,没想到沈康还会提出这样孩子气的要求。 沈康两眼熠熠生辉,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着道:“姐,我想放爆竹了,可以吗?” 沈宁扬唇一笑,难得沈康一副孩子面孔撒娇,没来由的让人暖心。她站起身来,抚抚他的头发道:“可以可以,这算什么事儿,姐这就去给你买去。” 沈康道:“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嗯。” 沈康忽而心下一惊,方才和王二那厮周旋,竟忘了门外还有辆来路不明的马车等着他呢。 他暗自思量着,如何才能让他们离开。一辆如此不起眼的马车,显然来人是打算隐瞒身份的,开口便喊他,那就是见过他的画像。 与他有交集的公门中人,除了高怒便没有旁人,可是这人的做派,明显不是高怒的路数。 难道,高怒出事了? 他低低呢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可到底还是得去看看,若是高怒派来的人,准是南阳玉的事情出了岔子,若不是...那就是高怒出事以后,将他供述出来了吧。 无论如何,不能给这家人带来灾祸。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他抬头道:“大姐,我忽然想起先生有事找我,你还是和二兄去买吧。” 沈宁欣然点头:“先生有事可不能耽搁,快去吧。” “诶!”沈康乖巧的点点头,转而尽量避过院子里那些村邻们的注意,溜着墙边出了院子。 刚才出了大门,只见李申又扛着锄头姗姗来迟,沈康没理他,打院门走出来,听着身后又一次传来李申仗义的呼声:“谁敢欺沈家,那就是和我李家过不去!王二那小子呢?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走了?”李申声音尖细,似是刻意抬高音量:“别拦着我,让我去寻他讨个说法!” 沈康无奈的摇摇头,真是活久见...身后的声音渐渐消散,又往回时小路走上百步,只见那马车依然定在原处。 赶车的少年正一手牵着马,一边垫着脚望向这边,见着沈康的一瞬间,脸上瞬间转忧为喜。 他转过身子,俯身在车前,道:“沈小郎来了!” 车里的人挑开帘幕,艰难的跳到了车边,似是腿上有伤。 沈康遥相一望,正看见一个身披直缀交领的淡青色常服,他约莫着也就弱冠之年,身高七尺有余,面容英挺,一双寒眸略微眯了一眯,直射向他。 身材高大有喉结,不是太监,沈康心想。 他拱手而拜,然后挺直腰背,下意识的捻着衣袖,却是没有开口言语等着他开口说明来意。 周颂之敛眸,似是在考量着沈康,只见沈康明眸皓齿,神态从容坦荡,全无一丝山野小童见到贵人的局促。 他赞赏的点了点头,此子果真如高怒说的那般,气度沉稳,心怀乾坤,果然不同凡响。 他沉声问道:“你是沈康?何以不对我见礼?” 沈康心中暗笑,若是来找他帮忙的,他何必低三下四?若是来挑起事端的...那就更不需客气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见沈康只笑不语,这人略微一怔,面色微微泛红着轻咳一声,道:“我姓周,名颂之,字子鱼。乃是高无咎的至交好友。” 沈康认识的人当中,唯有高怒这一位姓高的,想来无咎是高怒的字吧。沈康心里却有些怀疑。 他无法验证,从面前这个陌生人口中说出的便是事实,究竟高怒出了什么事,继而牵连到了自己? 想到此处,沈康不禁心下一凉。 他下意识的来回捻着袖口,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微笑道:“大人找错人了,小子不过是乡野村童,哪里认识什么高官大人,您请回吧。”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周颂之有些意外,高怒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可眼前的人只不过是个吊书袋的小孩子,并且口口声声不承认识得他。 他面色一暗,复又问道:“你是沈康?” 沈康道:“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也,想来大人是认错人了。”说完此话,他长施以礼,转身就走。 周颂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鬼使神差的道:“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这是你教给无咎的,他因为这句话才得以暂时脱身,一腔希望都寄托尔身,你难道要看着他被朝堂上下五马分尸不成!他可是你结拜大兄!” 沈康的身体微微一滞,停顿的瞬间,却又再次要走。 周颂之见他这般反应,连忙拖着伤腿追上前去,连连拱手道:“沈小郎,但请救无咎一命!” 沈康缓缓的转过身去,抬眼看向他,只见他脸色微微泛红,目光盛满了焦急,这副担忧的模样倒不像是作假的。自己一个黄口小儿,若是仇敌上门,怎么也不需要惺惺作态到如此地步吧? 直到此刻,沈康才略微放心,看来是自己谨慎过头了。 第六十二章 细思极恐 沈康缓缓道:“不知周大人来这乡野之处所为何事?若有需小子略尽绵力之处,尽管开口。” 周颂之原本质疑沈康的心思,被他搅合的荡然无存。忙道:“既然你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多做寒暄了。事情是这样的...” 这么多番试探,还叫快人快语?果然是有求于人,什么脸面也不重要了,沈康暗道又学了一课。 且说数日以前,正是高怒返回顺天府的当日。陆远与曹宗明被押入北镇抚司衙门,一切相关证据交付上官,等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锦衣卫圆司会审。 事情到了此处,接下来如何发展,便与高怒无甚关联了。可恰恰就在高怒回家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周颂之道:“吏科给事中沈良才沈大人将无咎堵在路上,强行将他带回府上,会见了文渊阁大学士瞿銮。” 沈康微微蹙眉,若按照史书发展,嘉靖二十一年八月夏言致仕,便是这位瞿銮大学士进内阁首辅,而此时的他还未登上首辅之位。 这“南阳玉”案子再怎么大,也应该影响不到他吧。堂堂一品大臣,怎会私下会见高怒这小小锦衣卫总旗呢?他静默的思考着,右手不自觉的捻着左边袖口。 啊! 他隐约想起来了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大概意思是说,瞿銮丁母忧,许久不得任用,而后世宗担心南边不太平,有意委派重臣为巡按巡视南方,正是夏言推举了瞿銮,这才让他重新得到复官。 如此说来,瞿銮是夏言的人,私下见高怒也就是夏言的意思了?朝堂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 他心中有些激动,这些,这些活在史书中的人物,似乎正在慢慢靠近。这个伟大的时代,是否也在接受着他呢? 即便他眼下,只是个乡野村童。 周颂之看着他的神情,只见沈康先是诧异,而后震惊,接着狐疑,到最后灵光闪动后的喜悦,心里面是又惊又喜。 先前高怒委托自己来此一着,他还曾笑骂过他,但如今却是大为惊叹。他甚至隐约信了高怒口中的“神仙”之事。 周颂之接着道:“你想到了什么?” 沈康抬眼看向他,从容微笑着问:“南阳玉案查到了谁的头上?” 周颂之回道:“大同府总兵,仇鸾,礼部尚书严嵩之义子。”他顿了顿,接着道:“礼部尚书在六部之中犹为显赫,按照惯例,是进入内阁的阶梯。” 仇鸾! 就是那个延误战机的大同总兵!杨承礼一家人被迫远离大同,双亲、三子被北虏屠杀,沈康不知道,还有多少百姓一同丧命在北虏的刀下。 这位总兵大人,却是将心思都放在了敛财上! 这次的延误战机只是个开始,而后其沟通严嵩,陷害忠良,令大明未能收复河套失地。 这样的贪官、恶官、佞官简直可恶至极! 沈康嘴角微微向下弯,回道:“有证据吗?” 周颂之道:“王裘死前留有手书,但手书...不翼而飞了。” 这也能丢? 沈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强忍着吐血三升的冲动,咬牙道:“即便是留存于世,王裘、洪全一死,也是死无对证,当不得证据,你当朝廷重臣那么好定罪的?” 他沉了一声气,接着问道:“他们是希望让高怒出面,做伪证?” 周颂之倏地一笑:“正是!无咎哪敢做这欺君罔上之事,但也不喜仇鸾此人,两相为难,谁也得罪不得。” 说到此处,沈康笑了,问道:“瞿大学士亲自逼迫,高大哥怎么脱身的?” 周颂之脸色有些难堪,回道:“还能怎么办,两眼一翻装晕呗...他信上说瞿大学士当场请医,为无咎施针,他硬生生的挺着连眼皮也不敢动,好容易被送回府上连忙着人给我送信,让我来找你问一问。” 沈康回想起初见高怒那日,他是何等的威风霸气啊,还差点要了自己和大姐的命,可回到京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怂样呢? 说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实在不假。更何况,那是文渊阁大学士啊...也难为他能想出这样的苦肉计脱身了。 朝堂上的党争看起来一目了然,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别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进入围城之中。 他缓缓道:“这些老大人心思倒是活泛,并未一味的认死理,是我被...(史书)误导了。” 周颂之回身,从车把式手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沈康道:“这是无咎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是奉给神仙的香火钱,请你一定要收下。” 其实,高怒真算不上坏人,但也绝称不上好人。自古以来的好人,那都是要做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之事的。 可眼下的高怒却只想着自己脱身... 沈康已然认其为兄,那便不能看着他被逼到绝境,那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既已做实了这段“兄弟情”,那就演下去吧。 他抬手推回布包道:“高大哥临行之际已然给了小子许多银两,这钱大人请拿回去。我想想办法就是了。” 周颂之心下又是一赞,不为钱财所动,果不寻常。紧接着,他面色略急,道:“你要起乩占卜吗?哎...怕是还得看好时辰才能起乩吧?需要多久?无咎可等不了太久啊,我从京师赶来,日夜兼程,跑死了一匹马也用了三日,这一来一回,恐怕他等不及。” 沈康摆摆手道:“你摔了马,腿上有伤,且先歇歇,容我思虑一番。” 他微微蹙眉,蹲在了地上,不顾周颂之震惊的目光,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将这些人的关系图画出来。 瞿銮、夏言是一方,世宗一方,严嵩、仇鸾一方。如今的高怒真是哪方也得罪不起。 做了假证,若没能扳倒严,按照历史的走向,严嵩迟早得圣宠,高怒就是离死不远了。 更何况,这样的欺君之罪,他吃罪不起,真是细思极恐。 不做此证... 沈康苦笑,夏言这个人,纯属吃软不吃硬的傲娇性子。严嵩哭求举荐,他当面不应,却暗地里帮扶。陆炳对其行贿,他严词拒绝,又在其痛哭忏悔后饶过他,结果就是连连遭人嫉恨。 这事兹要是他知道了,那就没有不了了之的道理,定要咆哮庙堂,被严嵩那位擅长祚伪的大人一推波助澜,势必吃大亏。 沈康眼眸略红,这位老大人四进四出内阁,最后因收复河套之事被严嵩害死,念及此处,怎么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这些人,并非史书中的一笔!而是活生生的人! 第六十三章 谁当神明 当真难以取舍...... 迟疑之际,沈康长叹一口气,用树枝将地上的图拨乱,重新站起身来。 他缓缓的道:“这个证据,要做,但要换个方式。” 周颂之狐疑问道:“也没见你起乩问神啊...” 沈康微微蹙眉,心中暗笑,若说世上没有神明,为何人人命运难以改变,若真说有神明,他们又在哪里呢? 谁当神明,还要自己说了算。 他缓缓道:“可否容小子落笔书信?” 周颂之半信半疑,却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转眸看向车把式。 车把式挑帘一阵翻找,拿着笔墨纸砚走上前来,背对着沈康屈膝跪地弯下腰去,一手托着砚台,便成了临时的人肉案几。 沈康摊纸执笔,又想了一想,终究是下笔了。 他簌簌写下数言,然后双手拿起纸将墨迹吹干,叠了一折交给周颂之道:“告诉高大哥,这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别忘了我同他说过的,要讲道理、掌握技术、把握时机。夏大人犹为关键,若行之不成,切记及时抽身。千万,千万。” 最后,他长叹一声道:“能除一个算一个吧。” 见他慎之又重的模样,周颂之不禁神色一凛,慎重的接过了这张薄薄的纸,眼见这小童神态举止,他已经无法将他看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了。 周颂之抱拳道:“沈小郎放心吧,无咎是我的义弟,我会竭尽所能帮他的。况且,这条命是他的,他会小心处事的。” 沈康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身为武官,却身具端方儒雅之风。高大哥危机在即,您舍身而出,小子佩服。” “你怎知我是武官?”周颂之微微蹙眉,暗自打量着自己的打扮,自己从上至下都是文人常服,他怎知。 沈康微笑抬手比划道:“文人执笔,大多是拇指、食指和禁指有茧。可您的茧,在虎口与掌心呢。更何况这位赶车的小哥,亦是如此英武不凡动作利落,像是军中出来的。” 那车把式被他夸的脸色烧红,低头闷声笑了笑。 周颂之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无奈的笑道:“见微知著,好个夙慧小儿。” 沈康拱手道:“天色已晚,大人快快起行吧。” 周颂之长叹一口气道:“沈康,我记住你了。”他微微一笑,撩起衣摆登上马车。车把式看着沈康,微微抱拳,算是告别,双手持马缰,低声一喝。 马车回转即将离去,周颂之挑帘探出头来道:“世人皆视我等为虎豹豺狼,你便不怕锦衣卫这三个字?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康侧身到路边,从容垂眸,朗然拱手道:“想来惧怕锦衣卫之人,皆是心中有鬼。小子坦坦荡荡,若路遇虎豹豺狼,大不了便斩虎足、嚼狼肉,拼死一搏。” 他唇角勾笑,这话说的狂妄却实发自内心。你既然是受他人之托来此,得了解困之法,又来警告威吓,我凭什么就得受了你这个窝囊气! 有高怒在中间,谅周颂之也不会怎么样。 周颂之微微蹙眉,却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也太不像个孩子了。说起狠话来,还真吓住他那么一瞬。 他笑了笑道:“辛阳河边遗车辙,惊时难托近尘嚣。” 沈康沉声回道:“暗影荒径一相逢,但从漂泊万里书。”还试起来没完了,沈康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周颂之哑然失笑,这人小,脾气还不小。他放下车帘,道:“快走吧。” 马蹄声响,初融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待车马远去,淤泥交融,痕迹消散。一行雀鸟飞过林间,下南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沈康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担忧叹息,希望一切顺利,希望相安无事,希望邪不压正。 走了不远,只见沈宁、沈昌领着杨四娘,正往这边走来。离得老远,杨四娘挥着小手喊道:“沈三哥哥,我们正要去刘相公家附近等你呢!” 这小丫头一笑起来声音灵透,沈康满腔的忧虑一扫而空,想想也是,自己一介村童,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与坏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愁,有个鸟用? 倒不如上山打几只鸟儿祭祭五脏庙。 他灿然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迎面跑来:“走,咱几个上山打鸟儿去。” 杨四娘拍手叫好:“太好啦!以前大兄常带我们上山打鸟,大兄可厉害了!”她小手胡乱比划着道:“那弹弓百发百中呢!” 杨四娘黄瘦的小脸微微泛红,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童真,早已褪去了昨日的羞怯。待说完这段话,她那小眉毛又微微蹙了蹙,眼里泛起了哀痛。 “大兄他们...”她目光带着些许惊恐,鼻尖微酸,眼看着泪珠扑簌簌的滚落,这小模样儿实在让人心疼。 沈宁牵起她的小手道:“往后四娘就认我当姐,老二,小三都是你的兄长,好不好?” 沈昌挺胸抬头道:“四妹。” 沈康微笑着道:“小不点儿,你排在我后面。”他抬头看向沈宁与沈昌笑道:“往后我再也不是咱家最小的了。” 沈昌道:“哈,不管怎么样,你也还是排我后头。” “二兄,你很无趣。” 沈昌得意的摇头晃脑:“嘿!你尽管说去,我觉得有趣就行了。” “你真的,真的,很无聊。” “哈哈。”沈昌爽朗大笑着,一旁的沈宁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杨四娘看着这三姐弟,心里暖洋洋的,笑着道:“大姐,二兄,三兄。” “诶!”三人齐声应答。 杨四娘道:“咱快上山吧,等天黑了鸟儿就回巢了。” 沈昌道:“咱们比比,看谁跑得快,我数一二三开始跑。” “好!” “一、二...”沈昌“三”还没喊出来,沈康拉起杨四娘拔腿就跑。 沈宁怔一瞬,紧接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诶诶诶!大姐!小三!你们赖皮!”沈昌在身后大声叫嚣着。 沈康一边跑一边喊:“我和大姐体弱,四娘年纪小,先跑一个数儿咋了!” 杨四娘低低的笑着,应和道:“正是呢!沈三哥哥说的对!” 沈宁笑着,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老二,快来!” “哼!”沈昌气恼着,却发现那三人连大带小,竟然没有一个人等他一等,气的一跺脚,赶紧追了上去。 玲珑山上霜雪初融,耳听着山间溪流潺潺淌过,爽利的笑声荡漾在山野林间,鸟雀振翅,世界一片清明。 第六十四章 归还耕田 刘源独自在书房伏案而书,一炉香烟袅袅升起,于半空中徐徐消散,将书房染得满室芬芳。 不过片刻时光,他重新抬头,提袖将笔搁在了笔洗中。 刘源案头的这方笔洗,并非时下流行的铜制小盂,而是宋时汝窑出的桃式洗。 其状如半桃,一面雕有包绕枝茎,丝丝缕缕的茎脉几乎能以假乱真,器型饱满,又有圆满的寓意,着实讨人喜爱。 他多日未曾松开的眉心,终于舒展,将手中信纸叠合,起身来到门外。 门外的小厮生的唇红齿白,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是灵秀乖觉,连忙躬身:“老爷有何吩咐?这时候正逢日暮,天气寒凉,还得一会儿才能用昏食,不如先用些热茶点心吧。” 刘源点了点头:“刘术?你不是去村中赁屋去了?” 小厮笑道:“早就办好了,沈家隔壁的马氏死了当家的,他们族里做主将房子赁了,马夫人择日就要搬走。小的已然付了赁金,房契印红也去县衙做过案底了。” 刘源这才放心,转而问道:“灶上今日做了什么点心?” 刘术道:“玉露糕,厨房没用蜜糖,是椒盐做的,闻着可香了。” 刘源喜咸不喜甜,这正和了他的口味,他微微点头,道:“来日沈二沈三来家里时,做些甜口的点心。” 小孩子,大抵都是爱甜的。刘术点点头,笑道:“老爷真是爱护二位沈小郎。” “哼。”刘源笑了笑,抬手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道:“给应天府回信儿。还有,明日我要进城一趟,早早安排车马。等回来了,去请沈氏夫妇来家里一趟。” 刘术垂首接过书信,然后应道:“是,奴记下了。”说完,便去安排。 这时候,刘孙氏从另一边的门廊缓缓行来,身后跟着两个怀抱重物的奴仆。刘源迎上前去,刘孙氏微微福身:“夫君。” 刘源问道:“怎么一下晌没见你?” 刘孙氏回首指指奴仆手上的东西,道:“先将东西装车去吧。” “是,夫人。”两个奴仆垂头继续前行,刘孙氏道:“东西收整的差不多了,方才竟在库里翻找到一刀澄心堂的纸,等来日拜会清流文官,倒拿得出手送人,也不显得俗媚。” 刘源道:“哎,一刀纸罢了,留下给沈三用吧。” “夫君!”刘孙氏都被他气笑了,这收整箱笼是要回乡,可他倒好。 见紫毫湖笔要留给沈三,见王晋卿制的徽墨要留给沈三,见朝天岩出的端砚要留给沈三,就连一个小小的水丞也要给沈三留下。 如今,这千金难求一刀的澄心堂纸,还是要留给沈三。这纸可是连当代名家也视若珍宝的,他一个小小孩童,哪里用得上。 刘源视若无睹的道:“还有我书房里的笔洗,也一并留给他。” 刘孙氏道:“他是个农户出身的孩子,你让他用这么名贵的东西,还不遭人觊觎。” 刘源笑笑道:“现在不给,明日我进城去,将东西托付给浩然公,等他...考取功名以后,再交给他。” “你倒想得周全,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三是你...”她想说亲生儿子,却又忽然住了口,自己入门数年不得一子,到底是自己亏欠刘氏一门。 她话锋一转道:“那沈三是你的弟子,王允与沈二难道是后来的么,当真是偏心。” 刘源道:“那...那就再备下两套文房四宝,总归刘术要留下来,等我们走了,让他送给王允去。沈二的,等他考取功名再同沈三的一并给出去,如此可周全了?” “哎。”刘孙氏长叹一口气,刘术自小跟在他身边,是用惯了的近身人。他竟将刘术都留下了,真是爱极了这个孩子,希望这孩子能够走正途,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罢了罢了。”刘孙氏赌气似的道:“家中还有三百斗米,总归是带不走,一并送去沈家罢。” 刘源想了想,点头道:“甚好,轻装上路,免得路上耽误时候。但给沈家一家不好,让下人平均分分,给村里孤寡困难之家送去吧。” “你!”刘孙氏哑然失笑道:“好,妾身这就去安排,待咱们走了就让刘术挨家去送。” “嗯,夫人做事雷厉风行,藏山就多多倚重夫人了。” 这么一句软话出口,刘孙氏一腔的不满都荡然无存,她泯然一笑,微红着脸道:“夫君尽管诳我,妾身去看看昏食。” “为夫陪你同去。” “今日怎么如此体贴?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敢不敢。” “哼。白日里还指名点姓的骂人,别以为我就忘了。” “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夫君出身高贵,妾身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之女,到底是孙饴高攀了郎君。” “夫人蕙质兰心,才思敏捷,乃是女中周帅,藏山爱慕还来不及,哪敢存半点不敬的心思。” 刘孙氏本就消了气,此刻听他这般剖白更是和暖,小意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捏着嗓子,更轻,更柔的问:“郎君,此话当真?” 刘源灿然而笑,挥臂揽过纤腰,道:“回房。” “作甚?” “秀色可餐,何必昏食。”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沈家姐弟带着小小的杨四娘下山,这一日几个孩子可算是大丰收了,打了二十几只山雀,还抱回一只迷途的肥兔子,玩的不亦乐乎。 待回到沈家之时,家里的庭院却已经搭起棚子,摆上两方大圆桌子,二三十位乡里乡亲都在沈家,屋里屋外来往着干练朴素的妇人,有端盆的,有宰鸡的,小屋里飘来饭菜香味,热闹非凡。 杨承礼从人群中满面喜气的走上前来,弯腰把杨四娘抱了起来:“四娘玩儿的高兴吗?” 杨四娘笑吟吟的点头:“高兴极了!沈三哥哥下套抓了好多鸟儿,沈二哥哥竟然抓到一只兔子呢!” 杨承礼笑着点头,转过头来道:“沈宁,多谢你们带着四娘。” 沈宁抿唇道:“四娘乖巧,我们都喜欢她,往后尽管让四娘多来玩儿。” 沈昌一头雾水的指着里面问道:“这是怎么了?” 杨承礼转头看了一眼,笑道:“哦,这不是村邻们的田地都回来了,今日也量完了地,化好的道儿,大家高兴,便一家出几个菜,在你们家摆几桌热闹热闹。” “地都量完了?太好了!”沈昌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了。 人群之中,李申同几个相熟的青年站在一起聊天,见到沈家姐弟,李申连忙摆手:“宁娘!” 第六十五章 打将出去 沈宁微微点头礼貌的一笑,转头却面如冰霜微微蹙着眉,对几个小的道:“你们去玩吧,我先进屋帮娘做饭。” 这头儿沈宁进了屋,李申同几个青年走来,一旁的少年笑道:“李申,你别看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人家沈宁朝你笑了那么一下,又不是答应嫁给你了。” 李申轻哼一声道:“没嫁给我,不也没嫁给你么,你打趣个什么劲儿。” “哈哈,不知谁才能娶到沈宁,若是让我娶到她,我一定将她打板儿像菩萨似的供起来,决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李申道:“你们老孙家还有这样的情种呢?你爹吵着休妻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还将你娘打的满村乱跑,咱们可都瞧见了。就你,还妄想宁娘,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模样!” 孙财大怒道:“你家不就卖个豆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开口闭口的宁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沈宁多亲近呢!人家连句话都不和你说你没看见吗!少他娘的攀扯我爹,你再说我家的是非,我打断你的三条腿!看你还拿什么娶沈宁!” “张口闭口打断腿,我瞧瞧你到底能打断谁的腿!” 一见这情景,一旁的少年忙上前纷纷劝慰。 一个黑壮少年拉住李申道:“都是自小玩到大的,你计较这些做什么。” 李申道:“他肖想宁娘,我能容他?” 孙财冷笑道:“哟,这话说的,真当沈宁是你家的媳妇儿?”他冷笑一声道:“原来村邻们传的沸沸扬扬,说沈宁是你们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原来是真的?” 沈康几个上前去,扬声道:“你们打便打,别牵扯我大姐!” 到底是在人家做客,两人往常关系也好,只不过方才玩笑开得过火,听见沈康的话,李申赶紧道:“沈三啊...不好意思,方才是我失言了,宁娘她...” 沈康开口便道:“有些人,看起来老实,却最是口蜜腹剑。暗地里搞些小动作,妄图败坏我大姐的名声,再弄一出顺水推舟的把戏,旁人吃你这一套,我沈家不吃!” “你,沈三,你这话就过头了。”一旁的孙财反倒替李申辩解,道:“李申样貌也是好的,家里也是富康之家,他自来喜欢沈宁,沈宁未必就不钟意他。往常你家有个大事小情,李申哪回没到场帮忙,做人可不能没有良心。” 一旁的村邻看在眼里,权当自然,竟各个眉眼含笑,等着看喜事成双似的。 沈昌当即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想动拳头,却被沈康一把拦了下来。 沈康哪能容李申这厮搞这些小计谋,自然是要再分辨几句,一边暗恨李申可恶较之王二犹过,一边开口便骂:“放屁!我大姐自来守规矩,也不与外人过多交往。自古以来男婚女嫁,皆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在我家里,说这样的话,是想要和我们家对簿公堂吗!” 一旁的李母笑吟吟的道:“好好儿的说着话,怎么说起公堂了,沈三啊...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沈康这时候哪能让一步,蹙眉看向她,道:“李夫人,李申是个粗汉子,不懂这些便还则罢了,您也不懂吗?败坏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你们居心何在!” 听到此处,一旁的村邻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事并不是你情我愿,而是李家在恶意渲染啊... 杨承礼当即站出来道:“这事儿今日必要说个明白,四娘,去屋里叫你沈伯伯出来。” “诶!”杨四娘拔腿就往屋里跑去。 李母咬了咬唇,暗自觉得今日这事是闹大了。往日里李申一门心思要娶沈宁,她也没阻拦,甚至助长儿子的这番作为,可若闹大了,到底不好看。 “里长,不过是孩子几个吵两句嘴,您看,您还当真了。” 杨承礼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这一套,方才那一番话听下来,深觉李家母子心口不一,更知道,这件事今天不说明白,往后沈宁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了。 他冷哼一声道:“都是女子,你何必抹黑人家的女儿呢。” 到底是读书人,说话还给人留三分颜面。 沈康可不管这一套,扬声便道:“中意人家的女儿,不请媒人上门说亲,暗地里搞这等腌脏事。我沈家不缺大姐的一口粮,大姐就是终生不嫁也不会如你们的意。” 话说到这里,沈成正沉着脸从屋里走出来,耳听得沈康的话,见庭院里这架势,他冷声道:“没错,我家的女儿,嫁给谁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家。几十岁的人了,你也不怕死了以后下地府拔了舌头。” “大成!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李家怎么了!我们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谁拔我的舌头!谁!”李母站起身来,撸起袖子,似乎要打架一般。 李申一看这情景,连忙上前阻拦,厉声道:“娘!别闹僵了!” “你爹死的早,我一门心思都在养家糊口上,你竟然被这小妖精迷的五迷三道,敢对老娘大喊了!” “我去你的小妖精!”沈昌口喊这句话,已经将手里的扫帚抡了出去。 沈康这下可没拦,大喊一声:“打得好!”然后举起身边的长木凳子,朝着李申就砸去:“去你娘的老实人!” “诶诶!别打!”杨承礼呼喊着。 李申转手一把推开了沈康,沈康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这边沈成一脚踏了出去,捡起板凳就是打。 另一边的村邻赶紧齐齐上前,有的劝架,有的阻拦,也有的冷不防的踢上几脚,场面混乱的不成样子。 杨承礼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面暗叹民风剽悍,一面挥手喊道:“别打了,快别打了。”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也不知是怎么把李申母子赶出门去的,村邻们竟然兴致高涨,浑不管身上那点儿擦伤,吃喝起来,竟比方才更热闹几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宁穿着一身淡粉色的交领襦裙,乌黑的秀发垂在身后,小脸莹润如辉,绽放着舒心的笑容。 一众孩子们在庭前屋后点燃引信,“嘶啦”的燃烧声响起,紧接着,孩子们捂着耳朵往暗处跑来,爆炸声连串的响起,笑声夹杂在其中,说不出的快意。 “孩子们!快过来,鸟儿和山兔都烤好了!” 第六十六章 欲购山地 沈宁柔顺的微笑着,素净的站在篝火边,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让人倍感温柔。 三五孩童哄笑着打不远处跑过来,一一从她手中接过烤的喷香的鸟雀或是兔肉。山里的孩子最爱这些野味,虽没什么上等的调料,但柴火烘烤使肉外皮酥脆,肉中油脂四溢,便是最难得的可口小食了。 “姐,往后有事要说出来,别闷在心里。”沈康道。 沈宁点点头:“嗯。” 沈昌道:“大姐,我们俩会护着你的。” 沈宁依旧点头:“嗯。”她长舒了一口气,道:“他总是那副样子,让人说不出来不是,又令人厌恶,亏了你们俩,才让我脱身。” 什么叫人言可畏啊,这便是了。 李申惯常那副笑容可掬的老实模样,说不还嘴,打不还手,还处处维护你,你若是沈宁,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有这样闹翻了,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再也不拿正眼看那人,真是舒爽。 “老大!老二!老三!回家了,明日早起要进城!”沈王氏在门口呼喊一声。 一旁那些孩子纷纷失望的发出起哄声:“啊...还没玩够呢!” 沈宁笑着将手里的爆竹递给一个孩子:“小心着,别伤了自己。” “谢谢沈宁姐!”小孩转头跑去,一旁的孩子们紧跟着一哄而上。 沈康微笑着体会着穿越生活,读读书,打打架,怼怼人,打打野,古代生活如此多娇。 次日清晨,沈康照常早起,练了一套五禽戏又慢跑了半个多时辰,出了一身臭汗,便就着冰凉的井水擦洗干净,回到家中用朝食。 因为要带着杨承礼进县里还驴,沈成可是半点也不敢耽误,匆匆扒拉了一碗菜粥,便推开碗。 沈王氏扯住他的衣袖子道:“将羊奶和鸡子吃了!” 沈成吃不惯羊奶,只一口将剥了壳的鸡子扔进嘴里,囫囵的道:“我有不是奶娃娃,少喝一顿没什么。” 沈康笑了笑道:“爹,每天一杯奶,强壮大明人。咱家买羊就是为了下奶的,全家都得喝。特别是人到中年,容易发生骨质疏松等症状,腰腿容易出现问题,骨量流失可是大问题,必须提早注意起来,你看那...” “得了得了...”沈成老大不情愿的接过沈王氏手中的羊奶,嘟囔道:“自读了书,这小子怎么还嘴碎起来了,满嘴的道理,我这当爹的是说不过你,我喝还不行吗...” 说着,他忍着腥膻味儿,一口将羊奶喝干。 沈王氏笑吟吟的接过空碗,转过头来道:“小三,你别说,这阵子每日喝羊奶,娘这脸皮儿都似乎嫩了起来,昨儿马家小媳妇儿还问起怎么回事儿呢。娘告诉她每日喝羊奶,她还说过几日也去买头羊回来呢。” “嘿嘿,娘和大姐多喝奶对皮肤好,我和二兄正长身体,喝了奶可以长高,爹也能防止骨质流失,喝奶的好处多着呢。” 沈宁低低的笑了笑道:“这便是书里讲的道理?” 沈昌摇头道:“三百千里可没讲这些。” 沈康看着一家人的脸色红润,深觉有钱真好。不必太多,只要家人健康,想吃吃得起,想穿穿的起就足够了。 沈成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将牛车套好,又在板车上铺上厚实的干草。沈昌与沈康也用完了朝食,从屋里跑了出来。 两少年穿着一水儿的青色粗布短打,外头套着厚实挡风的棉衣,看起来有些臃肿,却是十足的讨喜。 俩人跳上牛车,窝在干草中间。沈成道了一声:“走了。”然后牵着牛走出院子,斜坐在车前头。 其实牛跑起来速度还是可以很快的,不过是颠簸的厉害,沈家父子来到村口,接上杨承礼,又将毛驴绑在车尾,一行人便直奔县城而去了。 西平县依然是如往日般的热闹繁荣,牛车行于石板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沈康渐渐觉得后背发热,想来是县城里和山村中温度相差较大,又到了阳光渐浓的时辰所以才会感觉热。 他脱掉了外头的厚棉衣,再看街市,穿行而过的熙攘人群大多穿着春季薄衫,看来无论古代现代,城里人换衣的速度总是比农村快。 他低声笑了笑,眼看着街上卖花的摊子变多,而这些花草中,又以各种兰花居多。他略有些狐疑,道:“好多卖兰花的。” 杨承礼看了一眼,笑道:“三月三,生轩辕。再有几日便是三月三,到时候,无论官民,皆要以兰花沾取流水,洗濯祓除身体上的病灾,是为大絜。” “三月三?”沈康略想了想,道:“您是说上巳节吧?” 杨承礼点头,接着道:“那是古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沈康笑道:“汉人先祖轩辕黄帝的诞辰,也不知这样盛大的节日,数百年后,是否还会有人记得,有人纪念。” “小儿戏谑。”杨承礼板着脸道:“哪有人会忘记纪念祖先诞辰的。” 沈康笑了笑,答道:“是啊,哪有人会忘记祖先的诞辰呢。” 杨承礼接着道:“这一日恰逢真武大帝寿辰,等到三月三,全大明的道观都会举行盛大的法会。咦?”他顿了顿,问道:“玲珑山上不是有座云极观?届时定然热闹极了。” 沈昌笑着点头:“是啊,云极观中的宣雅真人可神呢,好多贵人们都去寻他做法事。”他抬声问道:“爹,咱们要不要买些香烛去观里拜一拜?” 沈成微微转头道:“行啊,早先我和你娘还去观里求过,如今小三的病全好了,是得去还愿。” 他转回头去赶车,又道:“咱们虽然没有能耐给道爷塑金身,不过香烛可不能短了。” “正是这个理。”沈昌赞了一声。 沈成沉吟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目光扫过沈康,看向杨承礼,憨笑道:“里长大人,有个事儿,想和您商量商量,你看如果可行,咱就做,如果不可行,那就权当我放了个屁。” 杨承礼脸色微红,嗫嚅道:“别,别叫大人。沈大哥有话直说就是了。” 沈成“诶”了一声,道:“咱家的地是要回来了,可您也知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如今宁娘待嫁,这两个小的还得读书,恐怕还是养不活他们娘儿几个。良田咱家也置办不起,就想要市几块山地来种。” 第六十七章 首入公门 杨承礼笑道:“家里想要置地是好事,我哪有不应的道理。再说了,山上那么些荒野地都是没人要的,既非良田,也不会作皇亲国戚的赐封用,倒是可以就市。沈大哥直说看好哪块地吧,只有是无主之地且非良田,我就能做主。” 沈康听着杨承礼的话,心里划着道道,原来这个时代连良田都不能随意买卖,还得留着给皇帝赐封用,难怪到了崇祯末年,整个大明税收一年不过二百五十万两白银。 二百五十万两,莫说是养军队,就是买草料喂马都不够使。幸亏自家钱财有限,他才没敢想良田,而是打算改造山地为梯田。 杨承礼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恰巧去县衙,若是你带了银两,咱们就直接在县衙取了官颁契纸,签了红契如何?” 买卖房屋产业分为两种契约,一为红契,二为白契。红契便是拥有官府印章的合法契约,会在签订完毕后,在官府留一份案底,日后如果发生争执,官府会出面解决。但是相应的,是要缴纳一定的契税给国家。 另一种白契,说白了就是双方默许下的偷税买卖,一旦发生争执,告上官府,不但不会受到保护,反而会因偷税漏税而没收财产。 沈成见他答应的痛快,心里高兴,看向沈康问:“小三,你看哪块地合适?” 沈康反问道:“爹拿主意。” “恩!”沈成道:“西南边那块地还算肥,临辛阳河又近,方便灌溉。我约莫着,有二十来亩。” 杨承礼道:“嗯...待会儿到了县衙,我来问问官牙市价几何,再说市多少亩吧。” “太好了!”沈成笑着转过头去,专心的赶车。 杨承礼这话的意思,是要做中间人了,有一村之长做担保买地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沈成心里喜滋滋的,莫说是山野荒地,就是沙子土,他也一定要想办法把地养肥了。 这是他们沈家的地,沈家,要买地了! 自从小三脑子被磕了以后,所有的好事都找上门了。 先是谢老鬼被斩首,后来是天降横财,他家的女儿娇美动人,不必因生计奔波劳碌,养在家里绣花待嫁,和城里的大户人家小姐有啥区别? 他两个儿子,都念了书,进了学堂,比城里的少爷们差的也就是一身衣裳罢了。 沈成得意极了,他甚至也在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儿子能进科举的考场放个屁,那也是祖上显灵呢! 日子太好,他不敢相信。 他暗自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嘶”,真他娘的疼! 数刻,牛车已经到了西平县东北方向的县衙。 在沈康的印象中,县衙应该只是一座高于民居的建筑而已。 但事实上,当他首次接近这方土地的时候才明白,为何古代的官僚体制如此的坚不可摧。 这是一座独占一条街区的建筑群,在四方的封闭城圈中,整洁的街市上纵横交错着正南正北的方格街道网络。这样庄严肃穆的环境,让人不自觉的就低下头,弯下腰。 城圈外的县西街口,几人下了车,留下沈昌看着牛车。沈康则牵着驴,跟在杨承礼与沈成身后,继续向前行。 沈昌见过顺天府的故宫,那么恢弘的地界是皇帝居住的,它再大也有它的道理。可这县衙门,至于占领一条街市? 穿行于这样的建筑群中,沈康不自觉的压低呼吸,小声着问:“里长,别的地方县衙也是如此?” 杨承礼点点头,满眼的艳羡,低声道:“这还只是县衙,你是没见过州府衙门是何等庄严,更遑论京师的三司五寺六部,还有那高不可攀的内阁。” 沈康诚恳的发出一声赞叹道:“让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公门,原来是这样的啊。”也暗道一声,万恶的电视剧。 “嗯!”杨承礼相信,只有读书人才能理解这样澎湃的心情。 其实他想的不假,现在的沈成走起路来腿直打弯,腰背又如原先那般不自觉的躬着,便是连眼也不敢抬一下。 须臾,几人来到衙门口儿,把守的官差脚踩云履靴子,上前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到县衙来啊?” 这官差声如洪钟,气势又足,吓得沈成又弯了弯腰。 杨承礼拱手道:“我乃秀才之身,现任下南村里长。曾在父母大人上任途中偶然相遇,得大人照拂借与毛驴一头,今日特上门归还。另,我村良民沈氏欲市荒地数亩,需来公门签订红契。” “哦。原来是秀才公啊。” 那官差听杨承礼是秀才之身,又曾与新上任的老爷有交情,哪里还敢怠慢,迅速的换了个赔笑的嘴脸,道:“秀才公稍候片刻,待小人前去通传一声。” “劳烦。”杨承礼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转过头去,不再多言。 官差进门去通传不提,不过一会儿,重新走了出来,自有知县后宅中的管家来牵走毛驴,另有一身着绿袍官服的年轻人上前来。 周围官差纷纷垂头,拱手称了一声:“见过主簿大人。” 那年轻人略微摆摆手,转而对杨承礼道:“是杨相公吧?” 杨承礼连忙拱手:“正是在下,见过主簿大人。” 主簿和善的笑笑,道:“杨相公客气了。”他转而看向一边颤颤巍巍的沈成,与神态从容的沈康,也是点了点头,接着道:“县尊大人正在后堂等候,杨相公先随本官去办理公务,而后再见大人。” “是,那就劳烦大人了。” 一行人跟随这位主簿迈进县衙大门,走过抄手游廊,又拐过几折甬道,便是来在了办理公务的小厅之中。 此厅中早有一穿着皂色长袍的官牙等在案桌后面,双方又见礼,主簿坐在一旁,并不参与买卖办理。 杨承礼说明来意后,官牙笑容应下,便翻开了县志档案细细查看起来,过了许久才抬头道:“官衙记载,正德三年,礼部道录司划下玲珑山主山东北面五十亩地盖云极观。此外,汝宁白氏,划东侧芦溪峰五十亩地。太仓王氏,划东侧芦溪峰二百亩地。青州江氏,划北侧栾溪峰七十亩地。另有主山西面三百亩地,是玉矿重地不得入市。” 他合上县志,接着道:“其余土地皆是无主荒山,且不说无甚景致,不适宜修建山庄,更是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不才奉劝...”他上下打量着沈成,道:“还是另做打算吧。” 第六十八章 三十亩田 敢情儿这些官牙根本不会去实地勘探土地的,方才沈成在路上说过,西南面的地还算肥沃,而这些官差只是照本宣科。 不过如此也好,更能往下压价呢。 沈康拱拱手道:“学生沈康斗胆一言。” 听他自称学生,官牙忙点点头,抬手道:“小郎请讲。” 沈康双眸熠熠生辉,从容道:“学生家中贫寒,只是老父母这些年省吃俭用挤出钱把银子,为的是多种些田地供养小子与兄长读书。土地贫瘠不怕,咱庄稼子弟,不怕辛苦,总能将地养肥。” 他说这话,是为了告诉官牙,家里没什么钱,而且自己是读书人,还请高抬贵手。 官牙长久混迹官场,哪能听不懂这话,一想着他们自愿买卖,自己也已经奉劝过,便如了他的意吧。 一旁的主簿大人缓缓的道:“近年以来,田多者为上户,应缴粮税渐增,市一二年,家业为之废坠。于是人困其累,皆不肯置田,其价顿贱。往常十两一亩者,今只不过四五两。官牙可莫要欺农户家不懂行情。” 官牙眼珠子溜溜一转,满脸堆着笑意道:“既是荒山贫地,便作价三两银子一亩,小郎意下如何?” 沈康微微蹙眉,却是抬头看向沈成和杨承礼。 三两银子,那么如果买上三十亩地,便是要九十两啊! 沈成迟疑的看向杨承礼,杨承礼嗫嚅了一瞬,拱手道:“大人,可否...照顾则个,沈家乃是村中有名的积善之家,向来是友爱邻里,和善为人,且从未拖欠过一分粮税。” “啊...”官牙点了点头道:“那便每亩低五分银子吧。” “小三,买多少?”沈成低声问道。 沈康斩钉截铁,笑着答:“三十亩。” “啊?”官牙怔了怔,三十亩地,那可不是一般农户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啊!他转眸看向主簿,主簿却没有丝毫反应,只微笑着看着沈康。 官牙回过神来,看向杨承礼道:“今已裁粮长而归职于里长,杨相公身兼重职,待到秋后纳粮税之时,可莫要与官家磨牙,让小的不好做了。” 杨承礼沉了一声气,心里暗讽这官牙面上笑哈哈,内里却是个生着獠牙的肚肠。那无人就市的荒山野地,粮税却不帮着减免一些。 他倒不是不相信沈家人的诚信,而是真的害怕他们白白买地,种不出粮食,可不是磕死了也后悔莫及? 沈家父子不说话,杨承礼回道:“我不过区区一里长,哪里敢因纳税之事烦扰官家。” 官牙笑了笑,站起身道:“来签红契吧。” 沈成赶紧回答:“是。” 主簿道:“请杨相公与买主去办吧。”转眸看向沈康道:“小郎身弱,便留在此处吃些茶等等如何。” 沈康笑容微微凝滞,转而看向父亲道:“爹去吧,我正好有些口渴。” 沈成点了点头,嘱咐一声:“莫要乱跑。”揣着沉甸甸的银子,随着官牙去办理手续。 这时候,主簿道:“沈小郎,县尊大人等候多时了。” 沈康长舒一口气,从善如流的跟着他兜兜转转出了小厅去。 正厅之处,西平县尊张忡身着常服,正等在里头。沈康走进门去,主簿倒退着出了门将厅门关合。 “小子沈康,见过县尊父母。”沈康长施以礼,从容不迫的抬起身子。 张忡年纪约五十上下,一张长瘦脸又留着花白的长须,如此便显得脸更长了。他站起身来,缓缓的露出笑脸,泯然道:“你便是智斗谢敬的沈康?” 沈康心下暗道,这事还能不能翻篇了,朗然拱手:“小子正是。” 张忡上下打量他,笑的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啊,好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勇有谋,有勇有谋。” 沈康抬了抬眉毛,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情况?这位县尊大人,怎么会知道那件事是自己的安排? 张忡又连笑数声,道:“你先出去吧,待本县理过公务,你再随杨相公同来吃茶。” “是。”沈康有种小媳妇见公婆的感觉,可是他还能说什么...只默默的退出门外,和一脸和善却不多言的主簿,又回到方才的小厅去。 这时候,自侧面的屏风后面,刘源缓缓走了出来,轻哼着道:“张式仁,人你是见到了,往后他若在西平县有什么闪失,哼!” 张忡翻了个白眼,道:“方才不知哪位君子言之凿凿,言说自家学生乃是凤毛麟角。这般天之骄子哪会有闪失呢?多年不见,你怎地还多了护短的毛病,真是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刘源淡淡的呷了口茶,笑容越来越深:“你,替我照顾他些许。” 张忡与熟知刘源的所有人一样,知道刘源这越是笑越是气的毛病,连忙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了。” 刘源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还要去拜访浩然先生,时辰不早了,这便告辞。” “这便走了?”张忡起身道:“你我多年不见,若非今日你上门来,我竟不知你藏身在下南村中。恰巧卢声远丁父忧回到汝宁来,我派人去寻他,你我三人好友重聚,怎地也得饮上一杯啊!” 刘源略想了想,道:“明日还需讲学,不能耽搁太晚。” 张忡道:“绝不耽搁你,关城门前,一定送你出城!” “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好!”张忡露出舒心的笑容,遥想当年刘源、张忡、卢镗于太行山相识。 卢镗少年英雄,单枪匹马在绿林手中救下刘张二人。刘源气度高远,落笔生花,让人折服,张忡志向高远,为人诚恳,三人结伴同行游览名山。 一别数载,老友重逢,如何让人不欣喜! 这边刘源暂且挥别张忡,去拜访名士,一骑快马出了县衙,赶往临县寻人。而沈家买的三十亩地也已经交割红契,算是合法了。 杨承礼等人又见过县尊大人,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回转到县西街同沈昌汇合。 沈成不时的拍拍胸前的契书,久久难以平静,置办了些香火,赶车出城去。一路上沈昌扯着变声期的嗓子,唱着古朴欢快的小调,一行人欢欢喜喜。 “我去你娘的,逃!你逃得掉吗!告诉你,今日你若不将银子交出来,老子就让你后悔打娘胎里爬出来!” 一阵谩骂声骤然从街边传来,沈康抬眼看去,正瞧见一群短衣打扮的汉子围在一起,不时间拳脚击打在肉身上,女人的哭求声和男人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好生胆寒。 第六十九章 自作自受 潘妇娇娇怯怯的靠在王二身边,哭着道:“爷们儿,快拿钱出来吧,再打下去,你就没命啦!” 王二大吼一声:“老子哪儿来的银子!” 潘妇略微抬眼看了看为首的荷官,略生迟疑,那荷官眯了眯眼,略偏过头,示意她再问问。 潘妇携着眼角的泪珠,心疼的道:“爷们儿,那日你不是一口气拿出十七八两银子呢?后欠了财气赌坊的银子,也信誓旦旦的要回家取银,怎生就没了?此时可不是要钱不要命的时候啊!” 王二嗫嚅着,抹了一把鼻血,道:“没了就是没了!”他抬头看向那个荷官,道:“你就是把我砸巴死了,我也没有银子还你,左手还是右手,你来吧!” 路边的沈成一听是王二的声音,不自觉的就停下了牛车。 “爹...咱走。”沈康可不愿多管闲事,却听沈成道:“到底是村邻,我且去看看怎么回事。” “诶...”沈康还想劝阻,可沈成已经侧身跳下了牛车,直奔着人群走去。 沈康握紧双拳,牙咬的咯咯作响。 沈昌探着头朝那边看过去,狐疑道:“王二咋能欠人钱呢?”下半句,因为杨承礼在场,他没说出口。 不是前些日子才得了十几两银子的吗? 沈康愠怒着,一字一句的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娘的早该死了。” 沈昌听了低笑两声,回道:“都是村邻,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康听了这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话,心里真希望王二能原地爆炸,他们沈家的男人都是属中央空调系统的?什么都要管,未免善良过头了吧! 而此时的杨承礼也已经站起身来,他一边下车,一边嘱咐道:“你们俩看好了车,我得去看看王二。” 沈康道:“你们没有是非观么?王二自作自受,何必理他!且不说他三番两次来我们家寻是非,村邻皆知,他为了赌钱,将家中田产变卖,累得老母缝补衣裳赚银子养他,如此极品,你们还去管他,纵人行恶事难道是优良传统...” 杨承礼自然的道:“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论容人雅量,康不如昌啊。” 沈康嘴唇微微颤抖,他的三观,与古人,当真是相差甚远。 他所接受的教育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犯我一尺,我必诛之。 而眼前这些人,他们只因为“那是村邻”四个字,就屡屡包容,纯真宽容的心,气得沈康哭笑不得。 这是现代人的冷漠,与古人自然而然的包容第一次发生撞击,他无奈的摇摇头,为了不被人诟病,勉为其难的笑道:“二兄,我差你甚远。” 杨承礼点头道:“孺子可教。”然后赶紧朝着人群拥挤之处走了过去。 沈康叹了一口气,低低的道:“二兄看好车,我去看看。” 即便是帮他,这银子也得听个响,总不能让人当成冤大头了不是? 王二颤颤巍巍的抬头看向荷官,只见那人眼神阴鸷,冷笑着道:“你当不还钱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俗话说的好,破家值万贯,现在就带我们去你家里,听说你家中还有个老娘,我要当面问问她,是要银子,还是要你这两只爪子!” 一听要去家里,王二顿时神色萎靡了几分,他咬着牙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扰我娘!” “哟!这穷赌鬼还是个孝子呢?”荷官笑着看向身边的打手。 围拢的大汉不由得发笑:“装什么大瓣儿蒜,要我说,先剁了他一只手再去不迟!” “对!剁了他的手!” 一旁众人纷纷附和着。 王二冷汗直流,颤颤巍巍的看向潘妇:“你,你先借我些银两,过几日我会还给你的!” 潘妇这时已然看明白了,这个烂赌鬼哪里还有钱,也就不愿再与他周旋,冷哼着站起身来,道:“笑话,老娘赚钱把银子容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起我的银子了,吃了我几口奶,还真当我是你娘了。” 说着,她扭着肥臀晃晃荡荡的去到了荷官身后,尖酸的道:“白费力气,若非你说这赌鬼骤然发财有蹊跷,我何至于同他在一起这么些日子,白白耽误我的生意。” 荷官斜睨了她一眼,恨恨的道:“滚蛋。” 潘妇面也不红,拢拢兰绸子衣襟,又抿了抿耳鬓边的碎发,风情摇曳的走出了人群,再也没看王二一眼。 到了这个时候,王二哪还能不明白,自个儿这是被赌妓婆子和荷官合起伙儿来给坑了! 想起往日这潘妇每每娇弱无骨的模样,再看今日这尖酸刻薄的德行,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众叛亲离。枉他往日还总觉得这妇人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事到临头,真正对自己好的,只有亲娘嘞! 人言道,十赌九输,如今看来,哪有什么赌局?自己早就被骗了还不自知,竟然还想着从沈家坑些钱财来翻本。 屁啊! 他悔不当初,想想家中的老娘,他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能牵连她了。大不了被砍了两手,朝廷有养济院总饿不死他,生死有命,他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两个大汉强行按住王二,将他的右手压在地上。王二不由得哭嚎着,一边奋力的想要握紧拳头,似乎如此就能不被砍去手似的。 “别砍,别砍!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赌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债,求求列位,饶我一条贱命。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 一个大汉递上菜刀,荷官轻笑着接了过来,他蹲在地上,一把揪住王二的发髻:“老子家里有牛有马,要你作甚,还不如拿你这烂泥杀鸡儆猴来的划算。”他扫视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呲着牙道:“我看看,往后还有谁敢欠我们财气赌坊的债!” 王二的头皮似乎都要被扯掉了,可他已然麻木,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哭求着:“大爷,大爷,小的给您当苦力,我什么都能干,真的,什么都能干!” 第七十章 出手相救 荷官却早已经听惯了这些求饶的话,他皮笑肉不笑的一手按住王二极力想要蜷缩的手指,一手高高的举起菜刀:“要怪就怪你自己,下辈子托生好个人家,我还伺候您大爷玩几把!” 寒风刮过刀尖,凛冽的光晃得王二眼晕,他紧盯着那把菜刀,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 一股子臊臭味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只见他下身湿了一大片。 王二听不清周围哄笑的声音,只闭上眼睛,道了一声:吾命休矣。 “别,别,别砍!”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它微弱,而显得有那么点没底气。这声音熟悉啊,王二眼泪直流着嚎了一声:“沈大伯救我,救我!” 这是自己三番两次上门坑骗的沈家人,他也觉得愧疚,可浓烈的求生欲望占据上分,谁还管什么脸面。自个儿三十啷当岁,却好意思管四十出头的沈成喊大伯。 他恨不得爬到沈成脚底下给他舔鞋,只要这人能救救他。 沈成面对这些人,双腿也是打颤,他习惯性的弓着腰,却又往前站了一步:“好汉,别砍他。” 这一边,杨承礼顾不上朝着沈成投去钦佩的目光,便是道:“这孩子是我村中晚辈。”他拱了拱手,接着道:“诸位好汉,有事好商量,和气生财才是啊!” 荷官手里的刀抖了抖,只拿眼打量两人一眼,便判定这二人穷酸,根本还不起钱。废话不多一句,又一次举刀便要砍下。 沈康当即连考虑都来不及,心里只想着不能让沈成贸然多话以免他惹祸上身,开口便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当街砍人手足,还有没有王法了!杨相公!咱们刚才从衙门见过县尊大人,看来是得回去一趟,同县尊说说今日这事了!” 荷官本就迟疑,只听沈康半句话,便停下了落到的手。王二吓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只觉得这一会举刀,一会放手,一会儿举刀,一会儿放手,实在是,太他娘的吓人了! 荷官撇着嘴站起身来,未想到这几个穷酸竟然还有秀才公,且还认识西平县尊? 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着?你们是打算替他还钱不成?”他顺手将菜刀递给身后的壮汉,一摊手道:“三十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列位,拿钱。” 沈康冷哼一声道:“还不还钱我们说了算,想不想要钱,就是你的事了。” “怎么说?” 沈康斜睨了王二一眼,只见王二眼神中全是恳求,他再看向荷官,道:“容我们与这厮说上几句话。” 什么是大爷?有钱的是大爷! 他沈康有钱,替不替王二还债,全在他一念之间,他才不会为了这个小人说什么软乎话。 这位荷官常年混迹赌场,说是阅人无数也不过分,只一见沈康那做派,便断定这小子有钱,而且全然没将三十两银子看在眼里。 说到底,他不过是求财罢了。 他轻声笑了笑道:“说吧,我让你们说便是了。”他指了指沈康道:“小子诶,休要惹恼了我。”说着,背过身去。 沈成急着上前,一把将王二搂了起来:“你,你咋样?” 王二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整张脸都皱了一块儿:“沈大伯,沈大伯,往日是我不是人,我不该欺负沈宁,不该上你家撒泼,沈大伯救救我,救救我吧,我娘,我娘还在家等我,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我,看在我娘的份儿上,求求您,救救我吧!” 杨承礼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可得记住今日这话。”他转而道:“沈成,我知道你家中有些积蓄,但三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还是等回村,我想想办法,看看能否凑的出来吧。” 沈成沉着脸道:“王二,你可不能再赌了!你瞧瞧自己,这是个什么样子!” 王二急切的点着头,他都已经看清了赌坊是个什么地方,哪里还会再去赌。他哽咽着,急忙道:“不赌了,这辈子再也不赌了!” 沈康冷哼一声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王二连连摇头,道:“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沈康看向父亲,慎重的道:“爹,不是儿舍不得钱把银子,这事不是这么做的,且让我同他说上几句话行不行?” 沈成自来相信他,点了点头,这边却是放开了手臂,要退到一边去。杨承礼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沈家的爹反倒要听儿子的话,但却明白不能过多掺和人家的家务事,也是要退去一旁。 王二一见这两人走开了,浑身不自觉一打颤,低声求道:“沈三,你,你救救我,我再也不赌了。” 沈康看着两个大人都到了一边去,转过头来,眼神忽然一凛,他一手捻着另一边的衣袖,浑身寒气侵袭向王二。 “王二,大道理你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你一句也没听进去,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我一句也不想与你废话。” “不是,我真的...”王二急切的想要表达自己绝赌之心,他真的怕了,真的不会再赌了! 沈康摆摆手,有些不耐烦,连一个笑脸也懒得给他。 他接着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再敢做一点牵扯我们家的事,我就让你消失。你或许不信,也可以不信,只待那时,你瞧瞧我能否说到做到。” 王二只听过有人要打断他的腿,有人要揍得他满地找牙,有人要杀了他,却从没遇到一个人,对他说,让他消失的。 消失是什么意思?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不敢想,这话怎么从一个九岁小儿口中说出来,也忽略了全身凝固的血液。只看着沈康缓缓的站起身来,朝他露出一个充满了厌恶与寒气的表情。 沈成与杨承礼回到了王二身边,沈康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着道:“杨里长,别犯愁了,这钱我们家出。” “这...这不合适吧。”杨承礼犯难的瞅着他。 第七十一章 慈母败儿 “这...这不合适吧。”杨承礼犯难的瞅着他。 沈康摆了摆手,道:“不过不能白给。” “那是自然,自然。” 沈康道:“三十两银子,即便将这烂赌鬼卖十个来回也不够,我们也不指望他能赚银子还回来。只是您也知道,我们家才市了几亩田,也需要有人做工。” 杨承礼听了他的话,立马明白了沈康的用意,他点点头道:“也好,那便让王二替你家做工还债吧,有我作证,他赖不掉的。” 沈康拱拱手道:“那就多谢里长大人了。”他转眸看向王二道:“养好了伤就开始做工,若确实勤恳,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他厌恶的哼了声气,补充道:“三十来岁的人了,再作甚么恶事,便想想家里的老娘。你忍心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啧啧的摇了摇头。 他又看向沈成问道:“爹,如此可还妥帖?” 沈成长叹一口气,点头,然后道:“王二啊,你好自为之吧。” 王二明白,沈家人这是给了他一条活路,他也知道沈家人善良,所以才敢多次上门寻衅,如今这情景,他又一次痛哭流涕。 往常和颜待他的女人,是个蛇蝎妇人。对他非打即骂的,却是真心诚意救他脱离苦海的。 他不禁想,若是自己与沈家人换个角度,他不上前啐上几口唾沫就不错了,哪里会拿银子救人,又给人生路呢? 他一贯是不耐烦那些说教的夫子,但这几个人以德报怨的德行,却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幸运,什么叫无以为报。 他哭的涕泗横流,一边拿衣袖去抹脸上的泪,一边哽咽道:“沈大伯,多谢,多谢,沈康,我谢谢你,里长,谢谢,谢谢!我,我不是人!”他不顾着裤裆里那湿濡粘腻,两腿跪在地上,又是叩头,又是自扇嘴巴。 沈康不耐烦看他那副痛改前非的模样,只想着,若是他能改过自新,那就给他活路,若是敢再做什么对不起他们家的事... 配些火力强的“爆竹”出来应该不难,不知道人原地爆炸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请饶了他憋闷的很。 一旁的荷官挑着脚坐在人背上,也不急着上前催促,只远远的瞧着王二一会哭一会笑,不怕那两个大人,倒像是惧极了那个小娃娃似的,心里觉得有些不解。 这时候,沈成上前来,拿着人们常用的小称,仔仔细细的称量了三十两银子出来。他弯着腰道:“三十两银子给您,往后可莫要再让他进门去赌了。” 荷官拿眼一瞧,过到手中略微颠了颠便知道三十两不少。笑着道:“我们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推出门去的道理。” “这...” 沈成语塞。 荷官斜睨着沈成剩下的几两银子,笑眯着眼道:“这位爷,我看您天生富贵相,要不要到小店来玩儿上两把?小的包您稳赚不亏啊!” 沈成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土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往常见的市井小人实在不多,见这荷官一脸坦荡的伏低做小,简直无法相信这和方才要砍人手脚,凶神恶煞的是同一人。 沈康从他身后站出来,和善的笑着,刻意扬高了声音道:“他再去赌,我们不拦着,只不过到那时候,我们不会再平白的拿银子出来买他的手脚就是了。”他拱拱手,笑容可掬的道:“劳烦大哥到时候手起刀落,千万不要留情。”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他没有刻意去看王二的反应,却也能感受到来自身后,那惊惧的眼神。 荷官狐疑的打量着他,笑着拱手道:“小少爷天生不凡,小的方才有眼不识泰山了。” 沈康泯然点头,回道:“我不是您的金主儿,大哥何必与我多礼。”说完,他抬头看向父亲,道:“爹,咱们回家吧。” “诶。”沈成憨直的笑了笑,转头扶起双腿虚软直不起身的王二。 一行人刚到了牛车边,一股臊臭迎面袭来,沈昌一边抬袖掩住口鼻,一边伸手去扶王二,嘟囔道:“咦...这什么味儿。” 王二歉意的红着脸道:“我,我溜边儿靠着就行了。” 沈康蹙眉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婆妈些什么,赶紧坐下吧。” 王二不自觉的压低了脖子,到底还是靠在车尾的边角处,两手抱着腿,不敢动弹。 沈昌看王二下身湿着,不禁啧舌,拢拢身边的干草盖在他身上,一是遮羞,二是怕他冻坏下身。 王二感激的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哽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坐在车前面的沈康倚靠着,只叹一声,无巧不成书。若今日没遇上他,王二的半条命也就交代了,偏偏就让他们碰上了。上天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不知他能否改掉那一身的臭毛病? 当天夜里王二洗干净身上的脏污,坐在炉灶前头,两眼失神。 王母拿着一件单衣,颤颤巍巍来到他身后,将衣裳盖在了他的肩上。王二浑身一颤,似是受了惊吓,转眸看向老娘,没有言语。 “儿啊。” “娘。” 王母脸上的皮肤沟沟壑壑,分明是将将五十几岁的妇人,却如七十来岁的老人似的苍老。她两眼因长年在昏暗的屋子里做针线活、编竹篓子,而显得尤为浑浊。她的十指,第一节骨头都呈现出畸形的弯曲状态,在现代,这种病有个称谓,叫做类风湿性关节炎。 她将一双劳累变形的手,放在他的腿上,用昏花的眼睛看着他,缓缓的道:“儿,娘...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 王二让出自己坐着的矮凳,扶着她坐了下来,蹙着眉,略有些不耐烦的道:“娘,您说什么呢。” 王母摇摇头,坐在矮凳上,只是抚摸着他的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的道:“今日你落得如此下场,不怨别人,都怪我啊。” “怎么能怪您呢!是儿不争气。” 她摇摇头道:“人说慈母多败儿,当年你大兄才出生几日就夭折了,娘是怕你...怕你也随你大兄走了,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娘都顺着你,只要你活着,娘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怕。” 第七十二章 市井朝堂 王母浑浊的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滚落,热泪滴在王二的手背上,王二竟觉得发烫,这种烫,让他的心都跟着颤抖。 她接着道:“可今日,你因为赌钱,差点儿就让人砍了双手,娘就想...就想将你从我肠子里塞回去,权当没生养你,也免得让你受那等苦痛。” “娘!”王二登时“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王母抽抽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又抬手拭去他的眼泪,爱怜的道:“沈家人,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你没死在外头,是人家施舍的恩德。打从今日起,除非沈家人原谅你,你便别唤我娘。你记住了,记住了。” 她说完这一番话,站起身子,王二又去扶她,却被她缓缓的推开。看着老娘颤颤巍巍的背影,这比打他的嘴巴更让他难受。 他咬着唇,连磕了三个响头:“娘!儿错了!儿改,改!您别不认我,别不认我啊,娘!” 王母叹息着,却是没有回头。 这声叹息,饱含着人世苦痛,直击人心。 次日一早,又是新的一天。 沈家兄弟挥别父母,踏上了去往墨斋的小路。这厢,王二起了个大早,来到了沈家门外。 正逢杨承礼来到沈家,要带着沈成去山上丈量田地。 王二摸着布满青紫红肿的脸颊,略有些羞赧,道:“沈叔,我来了,有啥活儿让我做的?” 沈成先是一怔,继而回道:“带上锄头,今儿先量地,然后咱俩将地从头到尾翻一遍,其他的等我家小三下学了再说。” “诶。”王二拎起锄头,跟着杨承礼与沈成出门去。 屋里的沈宁略挑开门帘瞅了一眼,收回目光,笑道:“娘,王二竟主动过来找活儿干呢。” 沈王氏放下手里的绣活,也是挑帘看了看,撇着嘴道:“算这小子还有良知。”顿了顿,她转头嘱咐道:“俗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你可躲着他点,切记跟紧了我别落单。” 沈宁蹙蹙眉,点头道:“我知道。” 且说这一日,春日晴朗,顺天府大栅栏儿一如全大明的集市一样,开始贩卖各色兰花应三月三的节景。 因着当朝陛下崇信道教,在这即将到来的,同是真武大帝寿辰的日子,香火气也较之往日更加浓烈起来。 就在这岁月无限静好的时节,京师繁华的街市上却不时的出现,操着山西口音的乞丐。因为身旁熙攘的街市太过热络,往来的王孙大臣衣袂飘动太过富贵,这些乞丐显得更加刺眼。 路边一个小摊贩低笑着,满嘴的京腔官话,尖着嗓子喊道:“又是一群老醯子,怎么着,山西道的济养院容不下他们了?偏上咱京里来算怎么回事儿。” 听他这尖酸之语,一旁卖蒸饼的老汉怯怯,连忙低声劝道:“醯子个锤锤!可别介么言语。咱大明国和外邦不一样,太祖严令善待乞丐,你这么着胡乱说话,被逮到了,那是要杖责撒!” “哼!”小摊贩不满的瞥了瞥嘴,似乎这些流民乞丐是给他抹黑了一般,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身价,令他看不起除了顺天府以外所有地区的百姓。 这时候,数名济养院的青工纷纷钻进了人海之中,一面拉拢流民去暂时安顿,也有的拿出钱财来,请这些人悄悄离开。 流民皆是跋山涉水来到了这安定繁荣的花花世界,哪里肯离开?规劝不得之际,唯有都带回济养院再做安顿。 小摊贩见此情景,又是一声尖酸冷哼,与当地人一般的拉长了声音,口中似是含着果核似的,懒洋洋的说着:“瞧瞧,到京师来讨生活的老醯子又不是一二个,谁还能管他们一辈子?依我看,这些人就是四肢不勤,来咱京师捞好处来了!” “呸!”老汉猛地啐了一大口,羞怒道:“老汉我也是外阜来的,俺们吃你家米面撒?凭甚的受你白眼?往上数三代,谁家还没落过难,讨过饭?偏你嘴快能说!” “哟!打人了喂!快来人呐!快瞧瞧吧!” 老汉拎起了擀面杖,迎头就是一锤:“打死你个锤锤,让你晓得啥子叫巴适!”一边茶摊上的老婆子自来相中这老汉,一见他嘴上吃了亏,忙撸起袖子站在街口大骂起来。 “打就打!让你抻长了音儿,很怕旁人不知道你是顺天府坐地户,家穷的四面漏风,十八口人拥在一个窝里叠罗汉,扒灰的扒灰,偷人的偷人,自己个儿不行,打从八大胡同儿里弄坏了下头,还迎个外阜的小媳妇回家,这是让人家姑娘熬寡还是给你当后娘!” “我,我,我恁死你这老货!” “诶哟,打起来了,大伙儿快去瞧瞧!” 街市上方才开演小小的闹剧,庙堂之上,却即将拉开演技与智慧的拼杀。 夏言近来身体很奇怪,即便在这春光乍暖的寒暑交替之际,仍常觉心火旺盛,身体中总像是有一股暴热的气息蓄势待发。 再过年,他便到了花甲之年,也难怪会觉得身上难过。他站在春日之下,额上不时渗出薄汗,便是不断的以软巾拭汗,显得有些局促。 陶仲文身着潇洒飘逸的交衽道袍,踏着风雅轻慢的步子而来,身后跟随着两位徒弟,略甩拂尘,躬身朝着夏言施了一礼。 夏言拿眼狎了他一眼,心下有些不悦,转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皮笑肉不笑,憋憋闷闷的露出了个笑容,道:“陶神仙。” 夏言竟与他说话?陶仲文心中暗自惊讶,面上却是满含恭谨,连忙搭话道:“夏首辅面色不太好,是否近来身上不适?” “呃...”夏言迟疑一瞬,点了点头,又抬手擦擦汗,道:“许是日光太烈。” 陶仲文微微蹙眉看看巍峨紧闭的宫门,转头对身后的徒儿道:“去取龙胆三钱、天麻二钱、地黄五钱、葛根三钱,送去夏首辅府上。”他抬眸看向夏言,善意的笑了笑,接着道:“此乃葛洪葛仙公流传下来的方子,将粟米煮熟后放在冷水里,浸五日使水变酸而浮上白花,取水煎药。” 夏言微微怔了怔,这叫个什么方子? 陶仲文接着道:“这水叫做酸浆,调中引气,开胃止渴,解烦去睡,调理脏腑,可解夏首辅盗汗之苦。方才那些药材是三副药的量,若是服后觉得有效,可再徐徐服用三五副。但毕竟是药三分毒,不可长久依赖。” 夏言微微一怔,心中暗想,这小人阿谀之面真让人厌恶,若非得人之计,他死也不会与这人斡旋。 “那便多谢陶神仙了。” 第七十三章 星星之火 陶仲文面容微喜,看来夏言是允许自己攀附了! 他一介方士,虽眼前得圣宠,可是与那些门人清客又有何分别,说得好听,得一声“神仙”的称谓,是位极人臣,说的不好听,还不是供人愉悦的下等人? 眼下他家大业大,年纪也不浅了,若有一日自己撒手人寰,陛下也驾鹤西去,那他这一家人可怎么办? 夏言身居大明首辅,为人刚正不阿,若能攀附上他,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他喜笑颜开的拱了拱手,半点也没隐藏自己的喜悦,连忙道:“夏首辅,老道先进殿去看看陛下。” “请。”夏言微微点头,便不再看他。 耳听得大殿门开又关合的声音,自鼻尖发出一声不齿的轻哼。 是药三分毒,连刚会走的小娃娃都明白的道理,怎么陛下就是不懂呢?怎么这些方士就一门心思的喂给陛下那些药丸子呢? “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陶仲文走入门去,大殿中若有似无的香火味幽然钻入鼻尖,两侧朱红门柱悬挂着黑底金字,右侧为: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左侧是:山岳长生皆有清风。 四面空阔的大殿,发出轻微的脚步回声,前方黄铜大鼎不时的传来“啪啪”的薪火燃烧声。 陶仲文瞬间冒了一身薄汗,他侧眼看看身后的徒弟,示意二人停在此处,二人泯然退下。 “陶真人来了?”一个中年中官笑容满溢的走过来。 陶仲文一甩拂尘,颔首点头道:“黄伴。” “嗯。”黄锦压低声音,道:“陛下正烦着,蓝神仙已进去许久也不见出来,真人快去吧。” 陶仲文想了想,同样压低声音道:“夏首辅已经等在外头了,他年岁不小,身子也似有不适。” 黄锦微笑道:“咱家知道了。”他略顿了顿,道:“陛下在等春祭的青词呢。” “啊...”陶仲文身体停滞一瞬,点了点头,不再提起夏言,抬步走入门去。 陶仲文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黄锦黄大伴可是自陛下未承帝位前就陪伴在陛下左右,他的话看似轻飘飘,但分量极重。 严氏父子那一手青词,入了陛下的眼,眼下正得圣宠,怕是连夏首辅也不能与之相比。 若是夏首辅不这么古板,也能圆滑些,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是...夏首辅那性子,哪会改变呢? 目送陶仲文进了内堂,黄锦走出大殿去,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铜磬声,伴随着殿门再次关合的吱呀声。 门外此时已来了七八位大臣在此,司礼监的中官相携而来,一见黄锦,诸位大臣与中官相互朝他行着礼打了招呼。 黄锦一一点头示意,瞧见秦福站在司礼监众中官之首,他拱手笑道:“秦掌印。” 秦福一边笑,一边推辞道:“黄伴莫要取笑咱家。” 黄锦不置可否,转而假嗔着笑道:“秦掌印新官上任,不知何时在外府摆上几桌,请咱家吃上几杯酒,也容咱家沾沾喜气。” 秦福笑道:“初初上任,还有许多公务需要熟识,哪敢摆什么筵。”他顿了顿,接着道:“待过几日,黄伴不当值时,咱几个小聚一番吧。” “那敢情儿好。”黄锦嗔笑着,朝秦福身后几个中官道:“瞧瞧,秦掌印真是抠门儿,咱大伙儿可不能轻轻放过他。” 陈洪居于秦福下首,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若无秦福此次强插一脚,他便是顺其自然的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听黄锦这揶揄之言,陈洪低笑道:“黄伴可得带上您内官监的老小们,咱一同敲回掌印大人的竹杠。” 黄锦笑而不语,连连摆手,敷衍道:“你阿你,还真是雁过拔毛儿的主。”看向秦福道:“秦掌印可小心着他。” 秦福笑容微微凝滞,斜睨了陈洪一眼,又挂满笑容道:“正是这个理儿。” 陈洪面色一白,看向黄锦的目光也带上些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陪着笑,假装听不懂。 黄锦又点了点头,转而走向一众大臣那一侧,眼瞅着夏言、瞿銮与户部李大章、工部尚书钱淑甫正谈些什么。 他连连拱手笑道:“夏首辅今日脸色怎地发白?是否身上不适?” 听见黄锦说话,几人纷纷停下了谈话,与黄锦见了礼。夏言满不在乎的道:“老夫身子大好,何来不适。” 黄锦见他面色虽不怎么好,但中气却足,也就放下心来。心里也了解夏言的个性,更不在意他冷言冷语,拱手道:“夏首辅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吧?您多年以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可得保重身体,再多多为大明谋几十年福祉啊。” 夏言冷冰冰的道:“哼。不过三十年就被人视为眼中钉,再几十年,还不让大虫生吞活剥了。” 黄锦微微一怔,问道:“哪儿来的大虫,敢吞了夏首辅?” 夏言自知失言,却挺直了胸膛,道:“自是那忘恩负义,一心媚上的小人。” 黄锦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夏首辅有防人之心便是好的。” 他一腔的弯弯话也就不必再出口了,黄锦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复又像漫不经心似的道:“昨儿咱家陪同陛下在御花园赏景,竟见到一株正开着的并蒂莲。陛下说,冬日引热汤活水温养莲花,竟能使莲花早开,真是妙哉。又瞧着并蒂莲,说两莲开于同一株,虽开的小些,但互相争艳,使得莲塘更具风采。最后下了一句:山肆寒门门阶绿,藕花深田田相接的评语。” 夏言听了这话,满腔愤懑,咬着牙根道:“老夫自有主张,与尔阉人何干!” 黄锦听了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口外,自己好心倒是被他辱骂一顿,即便知道夏言向来口无遮拦,却忍不住气恼。 多年的为官经验告诉他,这夏首辅再如此下去,便是活不长了。 他刚要甩袖离去,瞿銮却上前道:“黄伴莫走。” 黄锦胸前不停起伏着,随着瞿銮的步调去到了一边,侧目看夏言还气的满面通红,黄锦咬着牙道:“瞿大学士还有何话说?” 第七十四章 可以燎原 瞿銮笑了笑,捋捋胡须道:“夏首辅是做给旁人看的,您也知道,大人一贯是独臣,黄伴可别当真恼了。” “嗯?”黄锦有些诧异,只听瞿銮接着道:“黄伴多年伴随陛下左右,劳苦功高。首辅新得了一把九峰山人斫的琴,送到了您的外府上,说是给您解解闷儿的。” 黄锦摇摇头,道:“首辅若真有这等心思,哪至于被人连连暗算还不自知?”他拱手道:“多谢瞿大学士保全咱家颜面,琴...还是算了,我一个下等阉人,不敢附庸风雅。” 说完,他一甩袖子,昂头走开。 来到正殿门外,黄锦高喊一声:“刘青!夏首辅累了,送把椅子过去!” 一个小中官连忙应和:“是!” 正当刘青去搬动椅子的时候,严嵩父子相携而来。严嵩身着绣着锦鸡的绯色公服,头戴世宗赐给的香叶冠,为表尊敬还罩着青纱,真是高冠鲜衣,须眉蔚然。 离的老远,他便抖抖过手的长袖,朝着夏言恭敬的拜了拜,继而捋捋花白长须,笑脸相迎道:“首辅大人。” 夏言一见他那副小丑似的装扮,便是满脸不悦道:“内诏入宫,瞧瞧你这身衣带,成何体统!” 严嵩泯然一笑,拱手道:“首辅大人教训得是。”转而,看向严世藩道:“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尔要谨记。” 费宏字子充,十三岁成为信州府童子试的文元,十六岁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状元,连中三元的大才。正德年间与杨廷和,杨一清共治天下的武英殿大学士,历经三朝,逝于嘉靖十四年。 而今,严嵩将夏言与费宏相提并论本没什么不对,也有些阿谀奉承的意图在。可夏言这人除了少数几个对脾气的清流,便是一个遭人恨的独臣。 这样的话被旁人听去,不免更加嫉恨。 严世藩惯常的见人带着三分笑意,携着一身清风淡雅,此时的笑更是堆满了脸,显得恭敬而慎重。心中暗笑,恭谨的拜了拜夏言,回道:“东楼谨记。” 这时候,刘青与另一个年岁较小的中官抬着椅子过来,拱手俯身道:“夏首辅请。” 若是往日,夏言二话不说便会坐下去,而今日,却是摆摆手道:“陛下日夜为国操劳尚且不言劳累,为人臣子怎敢托大。” 严世藩惊讶的看向严嵩,却见严嵩恍若未闻,也不劝夏言落座,转而退到了一边去。 不远处的黄锦看着这情形,嘴角抽了抽,暗骂自己怎么肚量如此狭隘,若夏言真的坐下去遭了陛下不悦,自个儿可不是造孽了。 他松了一口气,垂下双眸,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入定一般。 严世藩随着父亲越走越远,来到了殿外角落处,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心慌,右眼角也突突的跳个不停。 严嵩无奈的低叹了一声,缓缓的道:“往后多加小心吧。” 严世藩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严嵩摇摇头:“不知。” “他,他是知道什么了?” 严嵩咬牙低骂了一句:“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告诉你多少次,稳着来,稳着来!旁人笑你,你要笑着,旁人骂你,你要笑着,旁人看你不起,你要笑着。待将来再一一的还回去!瞧瞧你这副惊慌的样子!” 严世藩左右看着满廷大臣,心下又是一阵慌乱:“父亲...陶文忠,陶文忠怎么敢不受内诏?” 严嵩心头突的跳了一下,随即抬起眼角扫视了一周,面色倏地惨白。 严嵩一手暗自扶着严世藩,以免自己站不稳当。这,这是他们私下里商谈的事,没人知道今日陶文忠会利用户部亏空的事大做文章,没人知道他们要借机将户部尚书换成自己的人,没人知道他要在夏言上谏南阳玉之事时被他倒打一耙! 可恰恰今日,陶文忠却消失了。 他不知道,今日清晨,陶文忠在骑马上朝的路上,被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惊了马,惊慌之下跌进停在路边的夜香桶里。 一股浓稠而原始的味道瞬间呛进了他的气管里,就这么一个寸劲儿,陶文忠,户科给事中,青年才俊,一命呜呼了。 严嵩此时还没得到讣告,只看陶文忠不在场,便料想道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今日朝堂的风向恐怕要调转。 他不能输,不能输。 只要还活着,只要陛下对他还有怜悯爱护之心,他就还有机会。 严嵩微笑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甚至还朝着不远处的几位熟识的大臣点头问好。嘴里却轻声道:“仇鸾,仇鸾活不成了。” “我们怎么办?”严世藩连忙问道。 严嵩镇了镇心神,自远处收回目光,缓缓的道:“待郭国公自两广回京,即刻...”他停了停,心中盘算着,自己羽翼未丰,往常夏言缠斗于郭勋等人,给了自己机会。可若是夏言对自己起了戒心,那自己这官路恐怕也就到头了。 他缓声道:“东楼我儿,为父要卧病在床,你一会儿找机会将青词递给陛下,切记要弃了你往日那些做派,定要恳切悲痛,其他的事情回府再谈。” 此时的严世藩还没经过太过官场斗争,到底是少了些历练,一时间风流扫地,清癯的脸庞盛满了慌乱与惊恐,两眼无神乱转,一边应下,一边害怕。 只见严嵩不顾自己六十高龄,朝着前面直愣愣的扑了下去。 他的头重重的磕在青砖地面上,鲜血迸溅,本意假晕此刻也是真的撞晕了过去。严世藩怔了一瞬,连忙高喊道:“父亲!父亲!快来人救救我父!” 他这一喊,廷前众臣纷纷围拢上去,有人蹲下身子去喊:“严尚书?严尚书醒醒!” 严世藩侧眸看了看他,是个不起眼的国子监官员,具体是哪一个却是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是个姓赵的小官,似乎从前上门拜访过。 赵文华一面同严世藩将严嵩搬起,使他面朝上,一面拿出软巾盖在严嵩头上,急急的喊道:“人呢!快来人啊!” 第七十五章 龙虎交锋 赵文华急切的那副模样,仿佛严嵩是他的亲生父亲一般,连严世藩都被吓住了。 另一边的夏言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严嵩倒地不起,心中也是忧虑重重。这时候,数名中官上前,赶紧着将严嵩好生抬起来,送往太医院救治,严世藩自然的随着一行人暂时离开前廷。 这时候,殿门却开了。 黄锦站在门外高喊一声:“宣,众大臣进殿!” 黄锦声音洪亮,面色红润,神态举止坦然大方,三分谦逊七分自持,较之阁臣的气度也是不遑多让,难怪会得到世宗多年圣宠不衰。 方才的一点插曲,让众大臣各自心里盘算着,他们按照品级,依次进入大殿之中。 朱厚熜身着青色道服,头戴香叶冠,手持精致的铜锤,在铜磬上敲了七声响,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缓缓的从后堂踱步出来。 这一身清雅风度,面上带着善意而亲近的笑意,像个道士,像是普通人家的管家公。 然而,隐匿在皮囊之下,却是不为人知的狠厉与威严,独属于帝王,别无二家。 下首大臣纷纷拱手而拜:“陛下圣安。” 朱厚熜淡然的坐在中间的龙座上,一手扶着栩栩如生的龙头,一手把玩着小小的铜锤,笑道:“都是国之肱骨,吵嚷些什么。” 黄锦拱手笑道:“陛下,是严尚书厥过去了,外头才嚷了几声的。” “哈。”朱厚熜笑道:“他这是...积劳成疾还是未卜先知啊?” 黄锦抿着嘴道:“说不好。” 朱厚熜面色缓缓的凝滞,一双淡然的眼眸忽而一凛,抬手指指秦福,又指了指夏言道:“你们东厂还有内阁,该整顿整顿了。” 秦福与夏言如出一辙的垂首,拱手回道:“是,陛下。” 朱厚熜冷哼一声,全然不见方才的笑意,冷森森的目光掠过二人,一抬手,将铜锤递给黄锦,接着道:“听说山西道来了些流民,有没有人收到山西承宣布政司衙门传来的奏章?究竟是怎么回事?” 瞿銮拱手回道:“回陛下,今日清晨才收到了李庆邱的奏章,说是年前大同府遭到北虏偷袭,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山西一道损失三百五十余万两白银。” “大同府兵变?”朱厚熜眸色微转,瞟了眼身后仪仗的锦衣卫,似是笑了笑,接着目光一转变得凛然连珠炮似的问:“年前的事为何才上奏朝廷?大同府的都司卫所呢?李庆邱在包庇谁?” 吏科给事中沈良才上前一步,朗然道:“陛下,年前大同总兵仇鸾上奏,称其去年绞杀北虏东夷共计两千七百余人,吏科查证后发现,那些所谓的“北虏东夷”竟有许多是束发的。” 束发的? 北虏东夷皆是马上民族,大多是编着辫子或是剃光了头的,唯有汉人才会束发! 这仇鸾竟敢以汉人作北虏东夷来请功? 众大臣都以为朱厚熜会发怒,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下来,以求不被波及,众人此时也才明白,为何严嵩会晕过去了。 朱厚熜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沈良才,问道:“何来的束发北虏?” 沈良才头也不抬,拱手回道:“经查证,仇鸾私自分割无主之田化为己有,将治下兵卒派去耕田,致使兵将毫无战力,应战之际多有伤亡亦不上报仍吃空饷。那束发的北虏,便是死而不报的大明兵卒!” 朱厚熜双瞳微微缩了缩,又问:“仇鸾胆大妄为,为何吏科毫无察觉?” 谁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去问罪仇鸾,倒是先问起吏科的罪责了,难不成是看在严尚书的面上? 正在此时,严世藩已经从太医院赶回,正在门外听到这一段话,心里顿时有了托底。浑然忘记了方才父亲的嘱托,陛下心向着严家,他又何必对那些老匹夫伏低做小? 他静静的站在门外笑了笑,朗然走入殿门,目不斜视,只垂眸瞅着朱厚熜,俯身行礼。 “臣严世藩请陛下圣安。”他习惯于面带三分笑意,说着这话,一如自己英俊潇洒的容貌一般,抑扬顿挫,声音煞是爽利。 朱厚熜微微挥了挥手,道:“分宜怎么样?” 严嵩老家在江西分宜,朱厚熜这是表示亲近的爱称。 严世藩道:“太医说父亲积劳成疾,需要卧榻歇息些时日。” 此话一出,朱厚熜面色倏地一变。随着他面色的转变,严世藩却从袖中拿出一篇青词来,青藤纸上用朱红颜料书写的文雅小字,洋洋洒洒数千言,让人看起来就赏心悦目。 这正事还没议完,严世藩这番惺惺作态给谁看! 夏言一股气顶在胸口,登时脸色一变就要发火了。 身侧的瞿銮见状不好,因头冠两边长翼阻拦,又不好交头接耳,只轻咳了一声。 夏言胸口急急的起伏着,满脸通红,强压着气,垂下头去。 是啊,早就变了。 以士大夫为尊的时代过去了。 如今的士大夫,无论你如何饱读诗书,如何身居高位,只要是陛下不悦了,便可以将你推到左顺门外去杖责。 早就变了。 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少年。 他自己,也不再简在帝心了。 是啊,早就变了。 夏言垂着头,感觉浑身像被火烧一般,两只眼睛干涩着,干涩着,哭不出却也无法压下这口恶气。 他,夏言,独臣,刚正不阿。一切,从今日开始,改变。 不远处的严世藩抖抖衣袖,双手呈上青藤纸,笑道:“这是父亲昨夜才完成的青词,请奉于陛下。” 朱厚熜眼睛眯了眯,歪着身子,轻飘飘的问:“东楼,你可习过孝经?” 严世藩可是国子监出身的官员,虽然没有经过科举,但其学识才能绝不亚于殿前学子。而孝经,可是蒙学孩童背诵的教材。 此话一出,方才还有些得意之色的严世藩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他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朱厚熜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大殿里再次的沉寂下来,所有人的心都七上八下的,等待着世宗下文。 第七十六章 群众吃瓜 朱厚熜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大殿里再次的沉寂下来,所有人的心都七上八下的,等待着世宗下文。 朱厚熜点了点头,笑了笑,道:“严嵩身上欠妥,你回去照顾老父才是孝道。”他抬手招了站在身后的陶仲文,缓缓的道:“陶真人为朕祷病有功,进礼部尚书,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封其妻为一品夫人。” 他说的轻飘飘,仿佛决定今日的饭菜...呃,不,是今日吃红药丸,还是白药丸,还是不红不白的药丸。 陶仲文却下意识的想要推却,更察觉到四面八方朝他飞来的眼刀与各色眼神交织在一起,让他如芒在背。 没想到,这些大臣们党争,竟然便宜了自己? 不不,这哪里是便宜!世宗口中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便宜的! 他双手微微颤抖,明白世宗的意思。 他是对严世藩说,你爹身体不好积劳成疾,那就回家养着去,你也去伺候你爹。做了错事却不知道诚心悔过,扎你父子俩的老心脏,看你们想不想的明白。 拿个破青词来糊弄事儿,真当世宗是好糊弄的小绵羊? 可他陶仲文一大把年纪,却是个无干之人。想到严嵩睚眦必报的性子,连夏言对他有天大恩情的人都遭到他屡屡构陷,何况自己这样卑微之人呢? 真是...他心想着,陛下到底更宠幸蓝道行一些,这不就将自己推出来挡刀了么? 他颤颤巍巍的跪倒地上,俯首带着哭腔,面上像是感动,心里却流下千行骂娘的老泪,惶恐不安的拉长了音儿,回道:“谢陛下圣恩,臣,臣...” 他如此小意奉承着,希望世宗能看在自己一把年纪陪伴在他身边的份上,多多关照自己一些。 看着往日精神矍铄的老人感动成一滩软泥,朱厚熜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虚扶着他道:“陶尚书,起来。” 陶仲文抹着泪,乖觉的退到了一旁,心中长叹一口气。 这时候,没有人再去探寻严世藩的懊悔与低声抽泣种种动作。 夏言拱手道:“陛下,大同府总兵仇鸾以兵当虏,迫害百姓,其心不正!守城不严,致使数千百姓遭到北虏屠杀,损害高达三百余万两白银,兵者废弛,其罪当诛!南...” 他本想说南阳玉的事情,又想起了高怒的话,便是放弃了。 接着道:“那严嵩身为仇鸾义父,文武勾结,是乃大明律十恶之三,谋判是谓谋背本国。大臣结党,内外勾结,实乃奸党罪,有都察院核查属实,恳请陛下示下。” 这接连的打击,让严世藩站不住脚了。 他下意识的看向夏言,却撞上沈良才与夏党言官邹正龙笑盈盈的神情,仿佛在说,震不震惊?惊不惊喜? 没想到吧? 他们根本就放弃了在南阳玉之事上做文章,那件事,陛下心中早已有数,没做深究是什么心态他们不知道,但应和陛下的心意总是没错的。 从另一方面,从兵之一字上去扳倒仇鸾,从结党营私四个字去令陛下设防,看看陛下对你家的宠幸,到底经得起多少根钉子! 陛下生性多疑,就这样一根根的钉子插进他心里,就这样徐徐图之。一如当日沈康在六博棋前,微笑着问:“我们缓缓图之如何?” 若将所有的火力集中于一子之上,虽然最有可能取得棋盘中心的“鱼”,但更有可能被敌方吃下先行之子。唯有六子共进退,才能保住所有的散子。 这一次,没有言官自命清流,以死跪谏,他们只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软刀砍君手足罢了。 严世藩背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一边颤抖着想要跪下去,一边思考着如何求饶。 方才一来一回的跑,头上的香叶冠也不稳当,随着他身子摇摇晃晃,香叶冠在众目睽睽之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没等他蹲下身子去捡,邹应龙“砰”的一声跪了下去:“陛下!严世藩不敬圣赐之物,恳请陛下降罪!” 朱厚熜想了想,往日严嵩来京复官,可是夏言一路扶持上来的,今日是怎么了? 转而想想夏言那副牛脾气,也就明白了。 夏言当真是举贤不避亲的刚正之人,而亲近之人犯了错也不包庇,更加说明了这一点。又想着三百余万两白银,真是对仇鸾恨到了牙根痒痒。 念及锦衣卫传回来的消息,证明这一切属实,陆炳大事上不含糊,倒也是好样儿的。 夏言看着身边的官员们,不知何时,这些人已经跪了一地。清流,宦官,方士,奸党。 这些人,仿佛构成了巨大的漩涡,将所有的,作为读书人的尊严与人性都吸入深渊。 他双膝颤了又颤,构陷,自己做的不也是很自然么?他缓缓的,缓缓的跪了下去,在这一刻,终于他又抛弃了一些做人为官的底线。 朱厚熜停顿了三息,笑着道:“仇鸾攀附新贵,又延误战机,待内阁票拟了奏章,让司礼监批红。” 他又顿了顿,眯着眼,淡然的道:“弃市。” 当他得知仇鸾参与私贩南阳玉之时,便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听话尚可苟活,死人也敢给他增添烦恼,那就只能让他死透了。 说是让内阁决定,但下决定的还不是他自己?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朱厚熜将目光看向严世藩,刚要说话,严世藩连忙跪行了几步道:“陛下,父,严尚书晕厥之前,让臣转告陛下,那盐政的确是出了问题,恳请陛下彻查。” “只有这些?” 严世藩点着头:“是,只有这些。” 朱厚熜叹了一声气,到底是护短不舍得严嵩,便道:“你父亲亲近外臣,还是武将,罚俸一年,不得再犯。”又指着他颤抖的手道:“将青词留下,回家照顾你父亲。” “是!谢陛下!”严世藩连连磕着头,额头红了一大片,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一见他这副可怜的模样,朱厚熜又有些后悔方才一气之下让陶仲文任礼部尚书,这将严嵩放在哪里呢?自古以来哪有两个礼部尚书的朝代? 转而一想,又觉得严嵩可恨,便当作小惩大诫吧。 听严世藩说起盐政,夏言敏感的政治触觉灵动着,严嵩一个礼部尚书,陛下怎么会让他去查什么盐政? 第七十七章 尚书为狗 听严世藩说起盐政,夏言敏感的政治触觉灵动着,严嵩一个礼部尚书,陛下怎么会让他去查什么盐政? 来不及想那么许多,只知道不能再让严家触碰盐与户部这两块,否则不知他还要贪墨多少。 他拱手道:“辛丑正月,太祖始议立盐法,置局设官以掌之。皇商贩盐每二十分朝廷取其一,以资军饷。陛下圣明,近来户部并无盐课少税的奏本呈上。” 这是自明太祖时就立下的规矩,朝廷有专门管理盐政的各地盐课提举司,有地方上设煎盐的灶户,也有专门为朝廷缴纳高税的皇家盐商。这一切早已经形成了一张巨大而缜密的关系网,怎么能轻易破坏?这是要动国之根本的! 一听他这话,严世藩心里便松了松,悄悄的站起身,从侧边退出大殿去。 夏言这么说话,可是一点也没站在世宗的立场上,他要修道,要修宫殿,没钱啊!不从大头儿入手,从哪儿找钱来? 国库空虚,内库空虚,陛下怎么办! 暗自骂了一声蠢货,他微微勾起唇角,挺直脊背,偕去眼角的泪痕,风情淡雅的离去。 父亲回到朝堂,指日可待。 朱厚熜顺着夏言的话,接着道:“正盐倒是无碍的,只是往日灶户每多交一小引余盐,可得米一石。总有些灶户不顾绞刑,夹带私盐出场,私盐的事,自太祖起便屡禁不止。” 他指着夏言道:“夏首辅是大明国的当家人,可有什么法子严禁此事?” 这一问,可将夏言问倒了,夏言的官路是自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掌院士,随之升为礼部左侍郎,仍掌翰林院,后来做了礼部尚书,直到嘉靖十五年擢任武英殿大学士,入主内阁。可以说是没走一点弯路,平步青云。 户部的事,盐课的事,他哪能顾及那么许多? 但却有人早就给他递上了“万金油”来应对这样的场面。 夏言作势思考了一番,拱手俯身,慎之又重的道:“还是从地方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入手为上,官清民才清。此事还是要都察院来查,或是派下巡按去探查走访一番才是。让那些领头儿的大贪、巨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 夏言心里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将那些地方官员喂饱了,谁来替朝廷做事?却更盼着这句话,能够给整个大明朝堂大清洗! 朱厚熜点头赞同,缓缓的道:“那便依夏首辅之言,从地方上的官员查起。内阁择日,委派重臣为巡按,下各布政司彻查盐政...等事物。” 他指了指户部尚书李大章,道:“你也要多多督促,各地的收支与平账,到底是哪一道出了问题,争取今年各地多收几百引盐。”顿了顿,接着道:“两淮盐场产盐最多,嘉靖八年时下达的疏销积引,那些纲法,是时候整顿了。还有玉、茶、马,不要样样让朕来点拨!吏部查,哪些官员虚报功绩!敢中饱私囊,严惩不贷!” “是,陛下!” 满廷大臣纷纷行礼,好一派众志成城的场景! 官员皆震慑于朱厚熜的雷厉风行,却又觉得奇怪,陛下这是怎么了?各人心里猜测着,是否锦衣卫已然查到了什么,陛下在借此机会整顿官场风纪?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相信世宗已经从道门中跳脱出来,不过是心血来潮吧? 朝堂分散,夏言今日并未坐轿,而是步行着走出宫廷。 阳光滋养着世事万物,空气中漂浮着繁荣的馥郁芬芳。京师的黎民百姓洋溢着欢欣的笑容,迎接新一年的春光。 夏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将心底的浊气吐了出去。又步行数百步,身后的清客低声道:“老爷,下面的人回话,说陶文忠气运不好,死在了夜香桶里面。” 夏言点了点头,道:“处理干净了?” 清客慎重的点了点头,回道:“因陛下笃信道家,以严氏为首,陶文忠也弃轿骑马,却是死在了惊马上,可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夏言放了心,缓缓道:“罄南啊,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吴罄南泯然一笑,道:“一旦郭勋等人与严氏父子联合一处,首辅大人只会陷入绝境。阳春之曲,和者必寡。首辅大人是想要徒留清明存世,还是要大明再现盛世?”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严氏父子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唯首辅大人顾年同乡之谊,屡屡帮扶狼子。” 早年间,严嵩刚调入京师时,家中另一位清客便提醒过夏言不要心软。夏言一怒之下,将其冷落,心里却对严嵩起了戒心。是以,那一次严嵩宴请,他才托词不去,最后还是严氏父子上门来跪求,他心软之下,更是怒骂那清客是非不分,去到严府赴宴。 可严嵩,当真暗地培植党羽,屡屡对他暗箭中伤,宫里的那位蓝神仙就是拜倒在严氏所赠金银之下的其中一位。 夏言沉吟了半晌,道:“杨曲也还在府中吗?” 吴罄南笑道:“杨曲也家中尚有八十老母要赡养,功名上又屡试屡败,哪能离开府上呢?”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杨相公有未卜先知之能,我亲眼所见,他曾预测多次朝堂变幻,屡测屡中!实有大才!” 夏言即便再不相信什么神仙诡道,却无法否认杨曲也早年的测算,更是对他有些愧疚之心。想了想,便道:“带重礼去高府一趟,改日设宴,请高无咎来府上,请杨曲也来作陪。” 吴罄南舒心一笑,却是不再提起杨,而是问道:“老爷是相中了那锦衣卫总旗了?” 夏言苦笑着,道:“若无他这周全的连环计,我恐怕又要致仕了。我致仕是小...”他看着熙攘人群,微微笑了:“只是舍不得着黎民百姓,落入虎狼之口。” 委屈? 心里的这点委屈,哪及得上百姓重? 终究是苦涩,他叹了一口气,便再也没有开口。 夏言走了数步,突然停驻了脚步,转头看向吴罄南,狐疑道:“严嵩能心甘情愿的让出盐政一块让我们接手彻查?” 吴罄南忽然如遭雷击的定在那儿,转而苦笑道:“难怪...他这是要让您树敌满朝文武,最后孤立无援啊。” 夏言面色一暗,冷声骂道:“直娘贼!上竖(尚书)为狗,尾垂为狼!” 吴罄南见着夏言一代贤相气得口吐恶语,不由得哑口无言,只缓缓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第七十八章 多谢先生 早些时候,高怒身边的人出去给陶文忠下绊子,却是不凑巧将人弄死了。这人跑的倒是快,急忙回到高府去询问办法。 高怒心里也是害怕,想着要不要找个人去顶包?可等到散朝也没人提起陶文忠的讣告,一问之下才知道,顺天府尹并未彻查,只当陶文忠气运不好摔死了。又因为他的死相实在难看,陶家便对此事缄口不言,无声无息的将尸首领回府去安排后事。 另一边,更多的好消息传了回来,一说严嵩当庭晕厥,已经送回府上。二说陛下身边的方士陶仲文得了圣宠,已然去礼部走马上任。三说,陛下下旨,将仇鸾弃市。 高怒知道,自己的危机终于解决了,也终于可以“病愈”了,连忙派人去汝宁府,给那身居山野乡村的小童报个平安。 但却万万没想到,自这一日起,他再也无法逃脱朝堂的漩涡,一如沈康。 匆匆数日,转眼间辛阳河已经开化,玲珑山西南边依山傍水的三十亩山地,经过多日的翻土修拢,形成了浩大的梯田。这样的景象在南方多见,但在北方却是绝无仅有的奇景! 沈家兄弟正在午休,与师娘刘孙氏在小亭中习琴,而二人的启蒙之师,正在前堂会见他们的父母。 刘源讲清了自己即将离开,将自己想要送沈昌与沈康,到县里的鹿鸣书院进学说了出来。 沈成和沈王氏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自是连连感恩,恨不得下跪祈拜。 夫妻二人拜别刘源,喜滋滋的返回家去不提,单说这一日习过了琴棋又下晌和先生读读四书章句集注。 其实沈康也能理解刘源这种先集注后学四书的教法,因此书就是朱子为四书作的注本,先理解后硬背,不得不说不是个上上佳的好办法。 刘源放下书册,扫了一眼二人在空白宣纸上面记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深深的舒了大口气,道:“时辰差不多了,笔墨收了吧。” “是。”二人分别伸手去理文房四宝,却听刘源絮絮的说道:“朱子说,先读《大学》,立其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得《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 他笑了笑,道:“于我看来亦是如此,四书之中,先取《大学》,后《论语》,《孟子》次之,最后列《中庸》为佳。”他合上书页置于案头,接着道:“为师即将离开此地,想来你二人也知晓了。”由沈康作那首送别诗,便知道了。 “你二人后面的教学,我已交给先父好友,此人空阔达明,学贯两酉,学问上,为人处世上乃至为官之道,此公皆胜我无数。”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两日以后的三月三,此公将来玲珑山与友踏青,若想见浩然公,届时可报上我的姓名。” 又道:“因到县城进学,来往宿于村中多多不便,可在鹿鸣书院借宿。若觉不便,赁屋也可。刘术...便是往日接送你们的小厮,虽年纪尚轻,却是我刘氏的卖身奴,忠诚可嘉,且识字,往后他会跟随你们左右,照拂你们,但月银还由我来付。若有种种急情,可托他给我递话,为师虽不是位高权重,但总归有些人脉,或可为你们斡旋一二。” “但!切切不得触犯国法!否则,我决不轻饶!” 刘源说到最后,声音严厉,眼神却柔软的一塌糊涂,他已经竭尽全力为他们铺路,这股发乎于真心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寥寥数言,是先生最后的话语。 他没有要求他们取得功名,只是一心的不想埋没他们。他重重的凝望着两个孩子,看看沈昌,又看看沈康,两只眼眸微微泛着红,强压下酸涩,起身道:“下学。” 沈康站起身,腿脚并没有觉得酸麻,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跪坐的姿态。他慎之又重的拱起双手,恭敬的俯下身去,哽咽着声音道:“多谢先生赐教。” 耳边传来略有些慌乱的脚步声,刘源已经奔逃出了授业堂,而沈康,久久,久久的弯着腰没有站直身子。 眼泪“啪嗒、啪嗒”的砸落在身前的书桌上,墨迹晕染成一点点墨花。 “三儿,先生走了,咱回家吧。” 沈康狠狠的吸了吸鼻子,胡乱的抹去脸上的眼泪,清咳了一声被眼泪鼻涕糊住的嗓子,默默的将笔记和书案上的物品收入布包。 兄弟二人打内堂走了出来,刘术嬉笑着将他们送出墨斋去。沈康面对这墨斋大门,双眼看着那古朴的匾额,阳光闪过眼帘,他抬手遮住阳光。 缓缓的,双膝跪地,在雪水开化的泥泞地面上重重的叩了三个头。然后再也没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从墨斋到家的这条小路,两个人已经走了数十个来回,分明是春暖花开季,却独觉今日的路显得萧索。 “三儿,往后咱们要住在县里了么?”沈昌有些兴奋。 沈康想着家里的田地张罗的差不多了,又有银钱托底,即便住在县里,休学之日也可回村小住,所行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点了点头回道:“如先生所言,先住在书院吧。” 沈昌一想到住在别人家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道:“哎,不知道往后的路好不好走。” 沈康道:“其实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顿了顿,接着道:“人活着就得有点自命不凡的劲头儿,若觉得处处不如人,哪还有什么奔头?别担心。” 沈昌信服的点了点头,又道:“你想去看看那位浩然公么?” “你想去么?” 沈昌摇摇头道:“我是怕极了这些先生,能不见就不见...” 沈康笑着道:“我倒是想先睹为快,二兄与我一同吧,给先生留个好印象,对以后也有好处。” 沈昌连连摆手,一脸的害怕神情,道:“我是要考武科的,你自个儿去吧。” 沈康笑了笑,轻叹一口气,便没再强求。 第七十九章 鳏夫寡妇 次日清晨,三辆马车从墨斋悄然驶出,沿着蜿蜒向前的乡间小道,朝着村外官道上走去。 沈康默默的站在村外的大树后,目送着刘源夫妇远去,一如前世的缄默。 那时的沉默,是先天所致,今时的沉默,是情感所发。 他看见,打头的马车突然放缓速度,紧接着,三辆马车接连缓缓停下。刘源似有所察觉一般,挑开马车的帘幕回望着隐居数载的小小村落。 沈康眼眸湿润着,这一世,上天给了他太多太多,温暖和睦的家庭,学高德重的良师。他微微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在帘幕放下以后,他沉了一口气从树后走了出来,朝着恩师远去的道路拜了又拜。 早起的村民瞧见这一幕,嬉笑着问道:“沈三,你先生走了,咋不上前去送送啊,躲在暗处哭鼻子真没种。” 沈康并不在意村邻的戏谑,只从容的笑道:“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先生若见我哭鼻子,会打我手心的。” “哈哈。”村人指着沈康道:“你这犟驴小子也有怕的哩!”又砸吧砸吧嘴脸色微红的道:“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恁好听。”说着,扛着锄头,继续朝着田间走去。 沈康食指摩挲了鼻子一下,释然的笑了笑,啥时候自己也能做出几首像样的诗词来,也能写出令人赞不绝口的时文,那才叫真的入门了,学海无涯,哎。 “沈三郎!”刘术远远的跑过来,白面略微泛红,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着少年人独有的嬉笑顽皮,他气喘吁吁的道:“满村子的寻你都不见,本想着追上老爷的马车去应天府,却又遇上你了。” 沈康笑道:“小哥儿,你没随先生离开?” 刘术半开玩笑的道:“若未寻到你,可不就走了。”他故作懊恼的摇了摇头,长吁短叹道:“这下子走不成了,彻底走不成了。” 他蹲下身子,望着离村的路满眼无奈,转而看向沈康道:“老爷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和沈二郎。”忽而,他像咬断自己的舌头似的,改口道:“让我督促你二人读书!有我在,你可得勤奋读书,切莫想着偷懒!” “嗯?”沈康低低的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与二兄从不敢懈怠学业,若是为了督促,小先生还是就此离去吧。”他惭愧的道:“怎能因我俩小儿,耽误了小先生的前途呢?您请自便吧。” 刘术本想做大一把,却被反将一军,正欲解释改口,却见沈康头也不回的往回走。他一边追一边道:“那怎么行?老爷的话,你不听么?” 沈康扬着头笑道:“先生的确让你督促我二人?想来不久以后先生会派人回来询问,若不到时候我亲口问问旁人?” 刘术一缩脖子,舔舔唇,暗道这小子不好骗。然后很是认命的笑道:“诶!沈三郎别说笑了,我就是个书童,书童...你别当真了。小的就是戏谑一二,您怎还当真了呢。” 沈康想了想,大概先生是出于关爱,才留下人来照顾自己和二兄,现在人已经走远,倒是不好推辞。 正想着,刘术又道:“小的已然赁下沈家隔壁的村屋,一切俸银都有老爷那边给出,不占您一砖一瓦,不取您一金一银,却是您忠心不二的书童,三郎可别再提起让我离去那些话了,说得人怪伤心的。” 虽知道“三郎”不过是个寻常称呼,但听着一半大老爷们儿这样叫,到底让人不舒服。沈康抿抿嘴道:“我知道了。” 说着,他更加快了脚步,想要逃离这人。 刚才走到家附近却远远的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又拐过了弯路,终于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围在自家附近。 沈康心一提,目光瞬间一凛,朝着人群中冲了过去。 “冤枉!冤枉!奴家夫君亡故,一心只想将孩儿拉扯大,哪里有那歪曲心思,诸乡亲父老,大家帮帮我,就当帮我家那死鬼了!” 沈康挤到了人群前面,这才瞧见自家父母姐兄都在马寡妇家的院子里。 马寡妇二十上下的年纪,眼梢带着些许幽怨,泪眼婆娑的看向众人,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介于半熟的状态,有着成熟妇人的魅惑,带着少女的青涩,是一种致命的别样魅力。 另一边马叟和七八壮汉立在院落的另一头,马叟坐在树墩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他开口道:“马奎媳妇儿,给马原媳妇儿加件衣裳,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诶!”一旁五大三粗的妇人爽利的应了下来,转头进屋去找衣裳。 马叟苦口婆心的道:“让你改嫁,又不是逼你去死,你哭个甚啊!瞧瞧马涛,这身板儿,好好的庄稼把式,只是丧了妻,也没有个一儿半女,你们娘俩过去是享清福的。” 马寡妇毫不领情,轻哼了一声,并用眼角促狭了一眼木讷的马涛,柔声道:“鳏夫配寡妇,族爷爷配的好!” 接着道:“这等清福谁爱享谁去,俗话说得好,好女不嫁二夫,奴家虽不是什么金贵人家的女儿,但也懂得这个道理。族爷爷今日来,不就是想让我们娘俩让出这个院子么?明告诉您,咱家的根还在呢,奴家绝不二嫁,您收不回这院子。” 马涛一听这话急了,慌忙目光看向马叟:“祖父...”五大三粗的男儿大丈夫,却像个孩子似的求救,自个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叟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接着道:“这年月,谁知咱这汝宁府能太平几日,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活?就靠那么几亩田?家里没个劳力,春耕秋收你能熬过去?难不成坐吃山空?” 坐吃山空...沈康恍然大悟,这位马叟该不会是,替自家孙儿觊觎马寡妇那点儿获赔的银子吧? 沈康回想了一下,似乎曹宗明也就给了马寡妇十五六两银子,值得这些人这样做吗? 他略微摇摇头,正迟疑着这事要不要管上一管。这边刘术却已经从人群中走了上前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术蹙眉看向马叟。 第八十章 玲珑书童 马叟一见赁屋的人来了,心里更急,挂上个尴尬不已的笑容抚慰道:“刘小哥,您且等等,这就给您腾屋子。” 沈康闭目一瞬,敢情儿刘术租的房子就是马寡妇家的院子。 刘术负手站在那儿,瞧瞧马寡妇,又瞧瞧马叟,顿时脸色一红,啐了一口:“这屋子我不赁了!这么大年纪了,瞧瞧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孤儿寡母本就不易,你怎,怎么还...” 马叟登时站起了身,道:“这屋子本就是我们马家的族产,马原去了,俺们也替马原媳妇安顿好了,刘小哥可不能无端的骂人!”他转而看向马寡妇道:“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我决不允许你做出抹黑我们马家的事!” 这话一出,马寡妇脸色倏地一红,目光也躲闪了些,可她身边的沈王氏可发了怒,不顾着马寡妇伸手拉着她的衣袖,上前便道:“话说清楚!肖云哪儿对不住你们家了!” 马叟脸色憋的通红,只是看着马寡妇,又问一遍:“我们家跟你丢不起这个人,你到底嫁不嫁?” 马寡妇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目光看向人群中间的某一处,似是盼望着什么,可紧接着,她眼神一暗,闭上双眼。 沈康微微蹙眉了一瞬,难道是自己想错了?他下意识的转眸看了过去,只见人群之中李申垂着头,正往人群外面钻。 沈康忽然想起来,娘似乎无意间说过,马寡妇听说喝羊奶能美容,也买了一头羊回家下奶。 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可是偏偏,她所托非人。 沈康这才明白今日马叟为什么逼迫马寡妇嫁人,他轻叹一口气,市井之中最见人心,果然如此。 他走上前去,拉着沈王氏道:“娘,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不该咱们管,回家去吧。” 沈王氏狠狠的耸开他的手,怒骂道:“小小年纪怎地一点爱人之心也没有!上回王二到家里闹,马肖氏还帮过咱们,现在人家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 沈康沉了一声气,转而看向马寡妇,低声道:“马婶婶,可别选错了人,误了终生。” 他还能说什么... 马寡妇自看见李申转头就跑那一幕,就明白了,那人不过是贪着自己这副身子罢了。她自己不自爱,落得这个下场又能怪谁呢? 她满含着热泪,摸了摸沈康头顶的软发,道:“你这个孩子,太聪明。”这事儿被人知道了,她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她爱怜的看看怀里的孩子,眼泪扑簌簌的落在孩子的襁褓上,转而一把将孩子塞到了沈王氏怀里,一头冲向门框。 说时迟那时快,沈康一把拉住马寡妇的衣角,又挡在门框上,只听“砰”的一声。 沈康差点被撞的吐了血,围观的村邻纷纷发出叫喊声,又几个人冲上前,一齐拉住了马寡妇。 沈王氏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这一阵的惊慌,惹得婴儿“哇哇”啼哭,一边晃着手臂哄那孩子,一边走上前去劝道:“你这是何苦啊!现在是什么年月,只要有理,还怕旁人什么!今日姐姐在这,谁也不得逼嫁了你。” 马寡妇脸色煞白,怔怔的看向沈王氏怀中啼哭不止的孩子,沈王氏赶紧将孩子递上前去:“孩子还这么小,又没爹又没娘,你让他怎么活啊!” 马寡妇抱着孩子,咬着唇,女性本弱,为母则刚。 她知道自己做下丑事,马家人不会饶过她,若非马叟心地善良甘做恶人,现在这些村邻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娘俩淹死。 死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烂命一条,可怜她的孩儿,除了亲爹亲娘,谁能好生抚养他? 她沉了一声气,抱着孩子跪在马叟面前,缓缓道:“族爷爷,我嫁。” 人群中一阵哗然,谁也不明白马寡妇究竟怎么突然就转了性,马叟深叹了一口气,道:“孩子,别怨我,我也是为了你和马原唯一的骨血好。” 马寡妇点点头:“是。” 沈王氏被沈康拽回家去,一路上还纳闷个不停,不住的碎碎念着:“怎么就同意了呢?怎么就嫁了呢?三儿?老二?大成?宁娘?你们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当日下晌,马寡妇抱着孩子,收拾了铺盖卷和行李,被马涛赶来的牛车接走。 沈康不知道这傻女人以后会过得怎么样,但想着人是马叟挑的,至少是憨厚踏实的,暗道了一声他娘的,老实男人真可怜,同时也暗暗期盼他们能过得好。 帮着刘术在马家的院子安顿下来,天色已然全黑了。望着漫天星斗,沈康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并期待着明日见识一番恩师口中无比敬重的浩然公,究竟是何等风神呢? “三郎。”刘术扒着墙头露出个脑袋来。 沈康转头看向他:“嗯?” 刘术抿着嘴笑着道:“明天你要去见浩然公吗?” 沈康撇撇嘴回道:“见如何,不见如何?” 刘术笑着道:“浩然公被士林推崇备至,除却学识过人,品德高尚,视钱财如粪土,你可知还有什么原因?” 沈康微微一笑道:“哦?是什么呢?” 刘术眯眼又是笑,抬眼看看左右四邻,发觉周围寂静的连犬吠声都没有,这才安心的压低声音道:“三郎,浩然公极为重视礼仪,当年上面那位继统不继嗣,浩然公言辞犀利凛然,差点...”他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手刀的姿势,接着道:“话说回来,也正因他的言辞太过犀利凛然,于朝堂上下乃至民间都掀起轩然大波,这才活了下来,有幸回到汝宁府安享晚年。” 沈康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你回去睡吧。” 刘术却又道:“三郎别嫌小的婆妈,汝宁知府之子白启常、还有青州江家的江柳愖也是人中龙凤,日后你们同是浩然公门下学子。三郎要勤奋向学,端正态度,才有可能得到浩然公的重视。若三郎一心走仕途,科考中每一关的名次可都是至关重要,决不能轻视了知道吗?” 沈康微微眯了眯眼,从容而笑,问道:“这些事,你都是从何处知晓的?” 刘术瞳仁儿向上一翻,扬着头道:“只要小的想知道,就凭这双顺风耳,这对千里眼,这颗玲珑心肠。上到庙堂,下至市井,就没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哈。”沈康舒心的一笑道:“我知道了,往后,就请刘小哥多多指教吧。” 见他客气,刘术反而不自在起来,红着脸道:“三郎唤小的阿术或是直呼其名便可,不必客气千万不必客气。” 白日里沈康就想,自己一个农家子弟,哪需要下人伺候,原来先生的用意在这里呢。 他释然的笑了笑,站起身道:“阿术,若是与先生通信,务必告知于我,也让我附上一二句话。” “这是自然,三郎安心。” 沈康点点头,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转头回房去。 第八十一章 陶然山野 转日一早,正是三月初三,轩辕黄帝的诞辰。 这一日,阳光大好,清晨的露珠顺着新发的嫩叶滴落在大地上。玲珑山上万物复苏,山林树枝萌发新枝,遥相一望,如见叠翠屏障。 步行于山间,只见树影之间,似有小兽一闪而过,惊起数只鸟雀腾飞而起。 山涧流水边,耕地黄牛垂头饮水,八九岁的牧童头戴斗笠,手持细鞭,悠然自得的骑在牛背上,享受着春日暖阳。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牧童声音抑扬顿挫,语气中带着掩藏不住的欢欣。 不远处翠屏高坡之上,站着三位身穿长衫的士人,一超脱,一温雅,一端方,却是一样的青衫临风,雅人深致。 长须美髯的文士名叫骆逋,字浩然,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士林尊称其为浩然公。他捻须而笑,缓缓的道:“士林之风大盛,连这小小牧童尚能吟诗。” 容止英气,气度温润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听闻骆逋此言,微微垂首,回道:“先生,会脱口而出靖节先生的诗作,定是入过学的。” 骆逋低声笑了笑,转眸看向一旁的短须文士道:“不如叫那孩子过来问问?” 短须文士身着道袍,气度疏朗清举,他微笑道:“难得浩然兄和启常有兴致。” 少年勾唇一笑,侧目摆了摆手,对小厮道:“去,把那牧牛娃娃带过来。” 小厮颔首应下,转头却挺直胸膛朗然去到沈康身边。 “小童。” 沈康侧眸看看他,不愧是汝宁府的文士,身边的一个小厮也是通身气派。 他笑着拱拱手,然后手肘拄在牛背上托着下巴,笑着道:“小厮。” 小厮微微一怔,接着道:“我家公子请你过去问话,快下牛跟我来。” 沈康摆摆手,童声童气的道:“我只给自家牧牛。” 小厮暗自笑了笑,这孩子真是个糊涂蛋,竟以为公子唤他过去是让他放牛? 他一本正经的道:“叫你去就快去,我家公子可是汝宁府知府之子白启常。”他转头看了看高坡上的三人,接着道:“瞧见了没,那长须的是鸿儒浩然先生,短须的是云极观宣雅真人。这三位贵人听你念了几句诗,想你也是读过书的,所以要见见你。你若表现的好一些,说不准他们还会赏你些什么,够你回村里炫耀一番的呢!” 沈康一脸的不情愿,踩着一旁的青石慢吞吞的走下来,拉着牛鼻环道:“好吧好吧,你可不能诳我,若不是浩然公,我要找你算账的。” 小厮斜瞪了他一眼,暗忖这孩子不晓事,听闻这三位的名讳身份还不赶紧上前,走的比牛慢,还不忘与他讨价还价。若非公子让他来,他才懒得和他多言。 心里这么想,脸上的神色也就更不好看了,从鼻间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总算是上到高坡,小厮拱手俯身行了礼,道:“小童请来了。” “恩。”白启常答应下来。小厮退到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 白启常见沈康并不情愿,便尽量和善的问道:“你可知道,方才吟的诗是哪位先贤之语?” 沈康一双晶亮的眼眸眨了眨,秀雅的小脸露出一丝笑意,彬彬有礼的拱手回道:“学生知道,是靖节先生的诗。” 浩然先生捋捋长须美髯,笑问道:“既然自称学生,那便是学子了。这诗是先生教的?” 沈康摇头道:“学生独爱靖节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之志,与其陶然田园之心,便多背些他的诗,以此告诫自己要承其志,学其心。” 骆逋微微一怔,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暗自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目光带着称赞,道:“好孩子,你可能将此诗背全?” 宣雅真人与白启常纷纷略有些惊讶,却没做声。 沈康自然的拱了拱手,深深一拜,接着,朗然抖袖吟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稚童的声音清亮,一字一句吞吐清晰,脸上的神色朗然自在,他抬眸看向骆逋又鞠了一躬,接着道:“回归田园,顺应本性,陶公之乐,俗人难以体会。” 骆逋低垂着眉眼,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当年那场血雨腥风,直至今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他想起来了,那日,无数清流文官在左顺门外,被锦衣卫按倒在地上杖责。 想起来那些被皇权碾压的士人,破碎一地的尊严与希望。 或许他早该明白,这是皇权统治的时代,而非士人为尊的时代,可他怎么就直到那时才真的相信呢? 在这样思念先人的日子,人的感情也会随之变得感性。他深深的想着,如今自己不过是个在野的士人,他是否还能为大明国做出贡献? 往年那些寒窗苦读的日子,那些斡旋庙堂的日子,在如今看来,都渐渐远去,显得不那么真实了。若非今日听到这令人感怀的诗,或许在很久以后,他仍不愿去触碰当年那些伤痛。 骆逋眸光闪烁,又拍了拍沈康的肩膀,道:“小儿师从何人?” 沈康不急不缓的拱手笑道:“村中学堂。” 白启常一时间有了兴致,笑问道:“先生,可否带此小儿到流觞宴上去吃些东西?也让这孩子见识见识士林之风?” 骆逋看看沈康的穿衣打扮,料想他大抵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若能带他去见见世面也是功德一件。便是点头笑问道:“小儿,随我去逛逛山林可好?” 沈康想了想,笑道:“文雅之处,能容下老牛牟牟?” 骆逋伸手招了招,道:“若有人揶揄于你,咱们就带老牛去上游喝水,让那人饮牛涎。” 沈康低笑了一声,这位浩然公也太随和可爱了。他牵着牛鼻环,道:“大人先请。” 骆逋道:“小儿慢行。” 说着,骆逋与宣雅真人并排走在前面,白启常紧随其后,小厮次之,沈康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心想着,若仅仅靠着恩师之托入鹿鸣书院,免不得要授人以柄,还得让浩然先生先认可了才行啊。 宣雅真人斜睨了沈康一眼,笑道:“紫府梦觉峰万变。” 骆逋捋须而笑,转而看向白启常和沈康道:“你们来对对看。” 第八十二章 曲水流觞 白启常眼眸一转,负手笑道:“山巅笑谈君上马。”他转而点点沈康道:“小儿也来一试?” 这对子太简单...沈康笑着摆摆手:“牛背豪饮杏花酿,我家老友似乎渴了。小子先行两步,喂饱耕牛。” 白启常看沈康急忙牵走牛,低笑道:“先生,这小儿随口就来?” 骆逋努嘴看向宣雅真人道:“小子嫌你出的对子太简单呢?” 宣雅真人捻捻短须,道:“浩然门下弟子人才辈出,不如让这小儿与他们比试一番?” “好无雅量。”骆逋笑嗔着他,接着道:“这小儿才多大年纪,做长辈的怎能与之计较。”说着,他转眸看看白启常,道:“为师与宣雅真人先行祭拜人祖,你带那小儿去流觞宴上耍吧。” 白启常心中暗笑,先生这意思分明是让沈康去与同窗们比试比试,却碍着面子不明说,让自己去办,啧,这恶人要由他来做了。 “先生慢行,宣雅真人慢行。”白启常拱手俯身送二位离开,转而看向蹲在石头上看牛饮水的小儿。 ...... 宣雅真人心小,这可是出了名的。先生,自致仕以后就一改原先的激烈个性,常喜私下玩闹,只可怜这个孩子,落入圈套还不自知。待会儿可别被那些同窗欺负哭了鼻子。 沈康摸摸牛背,唇角略微上扬,转眸看向白启常:“贵人,咱们还去吗?” 白启常摸摸鼻子,眼皮略垂,笑道:“去岁秋,我随先生去余姚拜访好友,也曾见过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童子,脱口便是千古名句。”他眼睛上下量了量沈康,又是一笑,收回手,负手而立道:“你可知,他今载,身在何方?” 沈康看着白启常这温雅少年,却总觉得此人眉眼中有些阴郁,心中觉得不太舒服。摇摇头,懵然不懂似的,从容微笑道:“还请贵人指教。” 白启常转眸看向低头饮水的耕牛,轻叹一口气,缓缓的又摸了摸鼻子。这孩子的举止太过寻常,面对自己,乃至于方才见到师长与宣雅真人,都没有半分改变。举止自然,自成一派,更像是在暗中观察似的,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图。 或许,他的顾虑是多余的,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多言教他了。 “贵人?”沈康疑惑的看着他。 白启常迟疑的瞬间,复又负手笑道:“进学堂了。” 沈康微微蹙眉,所以,这算是大明第一尬聊了吧? 他勉强的扯扯脸上的皮肉笑了笑,道:“贵人说的不错,聪明伶俐的童子,自然是要入学堂的,这很合理。” 白启常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像话,习惯性的摸摸鼻子垂下眼皮,脸色微微泛红,刻意的扬高声音喊道:“弄雨!帮小郎牵牛!” 白启常身后的小厮连忙垂头,上前接过了沈康手中的耕牛。似这等贵人家的小厮其实也同是公子爷的书童,平素的工作,大概也就是帮公子整理文房四宝,照顾起居,伺候手谈茶局等等。 设想一个自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第一次去牵这庞然大物的鼻环,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反应? 一边推,一边接。 没错! 沈康低低的笑着,眼看着弄雨左手紧攥着拳头,两眼狠狠的闭着,将脸扭向左边,右臂呢?却在半空中虚晃着摸索着,实是怕极了又不得不做,当真是为难极了。 沈康也不愿为难旁人,只笑了笑,扶着头上的斗笠,踩着青石跨上牛背,一边扬起细鞭一边道:“我既拿了鞭子出来,便要亲自将牛赶回家,你别碰惊了我家的牛。” 弄雨先是惊喜,连忙火速退后,待听完了沈康的话,撇撇嘴,暗暗嘟囔:“没见识的穷小子,什么好东西,还当个宝儿似的,哼...” 弄雨虽然是低声嘟囔,可这话却隐约的传入另外两人的耳朵中,沈康笑了笑并不怎么在意,恍若被人揶揄的并非自己...也可能是因为被这个人揶揄,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白启常先是狠狠看了弄雨一眼,然后恍若未闻般的略略抬头看向沈康,伸手道:“走吧,顺着这条路上山。” 沈康轻扬细鞭,“啪嗒”鞭子沾了水,甩在牛背上,声音脆亮。牛身上自来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稳优雅的气度。 每走一步路,无论泥泞水坑,还是田垄土道,总是缓缓的、徐徐的,脚踏实地的。 孔武有力的肩膀交替着拱起,稳健的步子踏在嫩草初生的小路上,蹄子踩踏地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与揉碎的青草香味相融合,嗯...好一派悠然自在。 过不多时,耳边逐渐传来男人的狂笑声音,越来越近,一众士人们的交谈笑语声渐渐映入耳畔。 拐过几重茂密的山林,于一处翠峦之上,素白的锦缎铺就长席,似银河般伴随着一处山涧流淌下来。 锦缎上有置矮桌团凳或是软榻,不和时令的瓜果随意的摆放着,精致的点心东倒西歪,酒壶倾倒,杯盏交错。 淡淡的兰香萦绕在空气当中,与酒香果香融合成一股奇异的味道。 何谓纵酒高歌?何谓疏放阔达? 这,大抵就是吧。 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狠狠的将手里的果子扔到了地上,满脸通红的道:““虚驭瑶席浣浊骨”怎么就比不上这句“芙蓉侍候锦瑟舒”?”少年气恼的瞪着另一个略高些的少年,冷哼道:“难不成如今士林之风,连诗作高低也要看门楣了!” 白启常低声道:“说话的是青州江氏的柳愖,这孩子是个混世魔王,自称诗作书院魁首...遑论谁也不能胜他一筹,今日许是又犯浑了。” 沈康问:“虚驭瑶席浣浊骨,的确比芙蓉侍候锦瑟舒胜一筹。”他琢磨琢磨,接着道:“三月三除祟秽,这一句应景些。” 若说实在的,那句芙蓉云云...真是狗屁不通。 这时候,那少年耳尖都烧红了,也不知怎么就听见沈康这一句话,登时指向牛背上的沈康,大笑着嚷道:“听到了么!连那放牛的娃娃也听得出,虚驭瑶席浣浊骨更胜一筹!你们这些老不休,耳聋眼花了么!” 第八十三章 暮松欺霜 “江柳愖,凡事不要太过。你的书院师长还在,还不退下落座。” 一个花白胡须的文士站起身来,他身穿着纤尘不染的长袍,头戴黑色儒巾,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的淡泊气,在站起身喊出那一声江柳愖云云以后,徒然升腾,又提手以叠起的折扇指向还有些懵懵然的少年道:“青州江氏的儿郎,自是一代更胜一代,还是你那句芙蓉侍候锦瑟舒更好。” 他满面的宽怀,转眸看向淡然跪坐于软榻上的少年,拱拱手道:“麓操,你的诗文大才,我却未想到,你身边的小小书童也出口成章,虽是输了一局,但输给江柳愖,也算不得丢丑。” 王麓操轻笑了一声,轻慢的抬眸看看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江柳愖,笑道:“啧啧,往年诗文风流的青州江家,当真实至名归?”他轻瞟了一眼方才说话的老儒生,垂下眼皮,如轻轻呢喃似的道:“胜过一书童,真让在下敬佩,敬佩。” 此话落地,掷地有声。 沈康轻哼着笑出了声音来,看来真相果然如江柳愖所言,如今的士林,评判诗文竟也要看门楣高低。 书童比不上公子爷,呵,合理,合理。 江柳愖面色通红,终于是相信了先前王麓操的那一番话,并非是自己的诗文拔尖儿,而是那些人都让着自己。 他随口一句芙蓉侍候锦瑟舒的狗屁诗句,怎么比得上那句风流雅致的,虚驭瑶席浣浊骨? 王麓操倏地站起身来,浑不管江柳愖如何的人格崩塌中,旋身看向身后的中年管家打扮的男人,单手“啪嗒”一声利落的打开折扇,于胸前轻轻的扇了两下,自信从容的道:“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家中,请父亲重新考量鹿鸣书院,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流觞宴上一片哗然,都说太仓王氏的王麓操年少英才,可这个性却怎么如此不好。 直到此时,白启常神色微变,低骂了一句:“太仓王家的子弟,太也目中无人,利用柳愖心性简单,在诸位文士面前抹黑鹿鸣书院,睚眦小人。” 沈康低声道:“贵人气的好没道理,贵书院的先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少爷输给人家的书童,这话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可那诗文差距太大,反倒惹人非议。自己不慎,被雕啄了眼睛,何故骂雕呢?雕错了吗?雕错在哪里?” 白启常道:“那雕是不满鹿鸣书院,盼着去县学让自己的才学大鹏展翅,故意设下陷阱,引人上当。” “可是,雕并没有错。”沈康捻着袖口,皮笑肉不笑,便是惯常那副蔫坏的模样。心里并不觉得王麓操做的有什么不对。 “啧!”白启常与他立场不同,一心心系书院名望,哪有心思和沈康拌嘴。顿时有些气恼的回头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转回脸去,又习惯性的摸摸鼻子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热闹闹的流觞宴,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 沈康暗自想了想,有明一代,宋、元时盛名鼎沸的大书院基本都关闭了,又有科举必由官学的规定,求学士子一般都会选择在县学进学不假。 但自王阳明与其徒将心学之风刮起,大明各地的书院如同雨后春笋竞相绽放。 眼下正是整个明朝中,书院文化最为强盛的时代,在野士大夫设立学院,为莘莘学子传授思潮,除却讲学,亦会浅议朝政,裁量人物。 此时亦是心学思潮奔涌凶猛之时,而这些书院,便是绽放思潮的摇篮啊。 能够多多接触新的思潮,又何必偏要去陈旧的照本宣科的官学就读呢? 总归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沈康又不是属中央空凋的,自然懒得问这些。便看戏似的杵在那儿。 方才言之凿凿的那位先生,早已尿遁,徒留一脸茫然的江柳愖,瞅瞅周围那些尴尬并带着虚伪笑意的脸,又定定的看着王麓操,大骂一声:“直娘贼!你敢诳我!” 王麓操风度翩翩的以折扇轻扇胸口,缓缓道:“小儿慎言。” 沈康看着骚气满满的王麓操,心中暗暗叹服,这得是多腐败的家庭能养出这么...贵气的人来。 生于社会主义旗帜下的青少年,沈康狠狠的羡慕了一把,然后又警告自己,不要羡慕那些自己没有的,好高骛远还不如多练几个字。 说到底,还是他娘的羡慕。 羡慕王麓操起跑线高,出身大族,想去哪读书,自己说了算。再怎么家里安排,只略施小计就能让所有人偃旗息鼓。 羡慕江柳愖,众星捧月,便是做了混世魔王,也有人给他兜底,有人替他扫清道路,更有人争着让他踩着自己往上走。 谁说唐朝以后无世家? 只不过是影响大小的问题罢了,社会阶级,从人一生下来就存在了,无论现代还是古代,没有哪一个世界能免俗。 即便是那个敏感特殊的年代,也不知有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的,希望自己可以出身红色家庭,成为“根正苗红”让人羡慕? 思绪扯远了,沈康倍感压力,感激科举,让寒门子弟有一条上升渠道。 感谢科举! 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白启常不知何时就不见踪影了,只留下弄雨瞪着两眼看着沈康。 沈康被他看得不自在,一边下了牛背,一边问:“你家少爷呢?” 弄雨又拿出自己那股清高劲儿,冷着脸道:“不知。” 沈康点了点头,无视他的冷眼,牵着牛往前走。一步,一步,与身边的耕牛似有相同。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有必要,告诉这个时代,他来了。 只见这牵着耕牛的小童缓缓走上前去,他拍拍身边的牛背,挑着细鞭,模样十分讨喜。 一老文士微微一笑,抬手招呼道:“小儿,你打何处来?” 沈康从容低笑,回道:“落野人家。” 那老文士笑吟吟的问:“欲作何事?” 沈康道:“拜访仙子。” “哪一位?” 沈康笑道:“空谷无偶客。” 第八十四章 与君何干 这空谷指的是兰花,无偶指的是兰花的香味独一无二,是以称作空谷无偶客。 老文士越问越觉得有趣,拿个果子扔给沈康,沈康非但没接,更侧身一让,使果子掉在地上。身侧那老牛哪管什么是非,垂头便吃。 老文士逗弄着沈康道:“牛嚼仙果,小儿哪知待女之香?” 兰待女子同种则香,故名待女。 这却是一语双关之句,一是说小孩子不明白兰之高洁灵秀,二是说...沈康只是个小孩子,不懂得女子之妙。 人群中隐隐的发出几声笑,连带着一旁的王麓操也用扇子掩着唇角。方才从山后返回的白启常与骆逋看着这场景,大抵也就明白是这些人在为难沈康,却是谁也没有上前一步,阻拦一句。 若换个寻常的小孩,大多是听不懂话中的意思,兴许被愚弄还不明白,平白招人笑料。 可这话听在沈康耳中,想想自己这二十八年“守护”的处子之身,除了左右手就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一朝穿越成个九岁的小孩,更要至少再死守七年。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滚油和水。 本想挑江柳愖这位书院诗作魁首开刀,沈康却临时改变主意,他暗自捻着袖口,咬咬牙,定定的看着醉意阑珊的老文士。 沉吟一息的功夫,沈康扬头撇嘴,一腿跨在大石上,挺直了胸脯,字字清晰的回道:“暮松欺霜,老骥可及春笋初发?” “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一阵阵最初隐忍,而后爆发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小孩儿,这小孩儿回答的也太有意境了。那话儿老了,可不就如暮松欺霜般变白了? 奋发耕耘的老马,还能动几年?哪里比得上即将发育的少年人呢? 你笑人家小,人家笑你老,你说公平不公平? 江柳愖大笑着上前来,拱拱手道:“你这算是一绝对,我此生难忘,此生难忘,你就算是我的一句之师了。” 方才还醉意阑珊的老文士,在众目睽睽之下羞得不住摇头,连连笑道:“小儿郎,好毒的口舌!” 沈康没想到,这人竟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笑得最欢,倒真的是有容人雅量,不禁心生敬意,回道:“老岳山,好阔的胸襟!” 岳山乃是古琴琴额上用以架弦的横木,算得上不可或缺的部件。沈康称老文士为老岳山,也是一句恭维。 这时候,这文士身后一青年男子倏地站起身来,憋红了脸道:“好猖狂的小子,谁教给你这骂人的法子,你家大人在何处!” 原本沈康对那文士反唇相讥不过是件风雅事,双方老少相视一笑,便是恩仇泯然,少不得日后被人提起,也算是一段士林佳话。 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偏要找沈康家的大人,也不知是脑子抽筋还是怎么的,偏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反倒让老文士下不来台气红了脸。 这气量,这脑筋,这是谁带来的,快领走! 沈康低笑,道:“兄台,请赐教。” 老文士微微蹙眉,转头看向那少年,沉声道:“不过是以文切磋,你恼些甚么,快坐下吧。” 站在人后的浩然先生却笑了,周身之人一见他,纷纷让出矮凳让他落座。骆逋也不推辞,略微点头谢过,便坐到了文士身侧。 那文士一见骆逋,脸色骤然变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的道:“浩然先生。”虽是笑着,但语气中却带着些疏远。 骆逋缓缓的捋捋长须美髯,笑道:“常教谕言重了,今日盛会朝时已严肃许久,下晌还要再进香一次,便容他们乐一乐吧。” 教谕,便是一学官名,主要负责县学的文庙祭祀,教谕所属生员的职责,其下还有训导二人。 今日这样盛大的祭祀活动,主办方便是县学教谕,也算是“课外活动”,或是“思想教育活动”吧。 一听自己方才骂的是县学教谕,沈康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心中不禁有种想哭的冲动,老天爷,他做什么亏心事了。 里长、锦衣卫、教谕,下一个是谁,还有谁! 关键是,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有点名望的人他快惹遍了,天知道沈康心里有多想骂娘。 不是他精神脆弱,是人人都有承受极限的啊! 那少年一听此话,连忙对骆逋拱手,微笑着看向常教谕,道:“请教谕允准卢罗与这位小兄弟以文切磋。” 沈康正咬着牙心里问候苍天老母,却听卢罗皮笑肉不笑着问:“小弟,你是读过书的吧?你先生是哪位?真想见见你的先生。” 沈康面无表情的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冷冷的道:“与君何干?” “嗯?”卢罗没听明白。 沈康闭目一瞬,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的道:“英雄不问出处,我家先生的名望是先生的,兄台可明白了?先生的名望是要珍藏于胸的,而非时刻挂在口边,若你我当真大才,还则罢了。若是宵小之辈、善欺弱者之辈、狐假虎威之辈,那便是不该时时刻刻提起师长,免得污了长者之名。” 卢罗胸中郁愤,那王麓操出身高门大户,江柳愖那小儿,鲁莽冲动却也有些真才实学,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也就罢了。 今日这不知何处跑来的乡野小子也敢对他说教一番,这是一个个都当他是好拿捏的软蛋了! 卢罗嗤了一声,道:“你我对赌诗文,我若赢了你,你必须带我去见教你的先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你这般没有教养的童子!” 沈康看着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也该懂事了吧,古代男子成婚早,这人现在也算是全熟青年了,怎么还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赌约呢? 与一个九岁小童比试,即便是赢了,很风光吗? 反过来说,沈康方才虽然是应下他了,但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看着对方这年纪,他还真是没有把握能赢。 装x不成,再被人打了脸,那可就尴尬了... 众人微微一滞,正好奇哪里来的小童,竟在流觞宴上没半点规矩?却见他拍拍身侧的牛,抬眸看向卢罗,轻叹了一口气。 卢罗奇怪道:“你叹什么气?” 沈康努努嘴,耸耸肩,无辜的道:“老友老友,咱们回家去吧,这里的人甚是无趣。” 卢罗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拦下,怒道:“你这小小村童,是看不起我们么!”他扯扯唇角,低笑道:“想逃?来得及么?” 沈康沉着的叹了一口气,略微抬起头,瞥着他道:“汝甚屌,可管海乎?” 第八十五章 兄长俗了 卢罗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拦下,怒道:“你这小小村童,是看不起我们么!”他扯扯唇角,低笑道:“想逃?来得及么?” 沈康深沉的叹了一口气,不尴不尬的笑了笑,又略微抬起头,瞥着他低声问道:“汝甚屌,可管海乎?” 追加着道了一声“无趣”。 好个不要脸没血性的! 卢罗只觉得一口气涌上胸口,有心扯着他,更想要破口大骂。 沈康温文有礼的拱拱手,然后突然扬声道:“世人皆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流觞宴乃是文人雅会,一味追究孰优孰劣,兄长,俗了。” 卢罗瞪着眼睛看着他,这,这小子...坏到骨子里了!他转而朝着常教谕拱手俯身,正要说话,却见沈康抿着嘴笑,恍若不知,悠然上前两步,便是站在了卢罗前方半步。 这等站法,卢罗很显然不能再失了风度抢着说话,咬碎了银牙,瞧着沈康。 沈康朝着骆逋和常教谕拜了拜,缓缓的道:“小子见识过如此盛宴,也算求仁得仁,不敢再打搅贵人雅兴。”说完,他踏上身旁的青石,跨上牛背,悠然扬鞭。 “啪” 一声鞭响,老牛随着沈康轻拉的方向调转回头,只听那渐渐走远的小童,怡然自得的缓缓吟道:“风传蝶影居幽客,策野行处叠翠来。夕照迎晚伴楚赋,欲咏国香渺芬芳。偶来归去故林中,山寺钟鸣袅人烟。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 沈康说,随风飘来兰花高洁的香味,我循着香味去寻找它。夕阳伴随着辞赋,咏叹这馥郁芬芳。偶然来到熟悉的山林,山上的道观钟声响起却并没有人。我这才看见,那些“高洁”之花,“高洁”之人,都随风依附于显贵之人的身边呢! 是大放厥词? 是挑衅寻事? 细细品过这诗作,却又觉得有一股常人难有的舒雅之气。于淡然的抒怀之中,吐露出自己的心性与感悟。 他没有半点的卖弄,只是随口说说,却是应情应景。这诗,不可说不美,不可说不妙。 如此美句,似是让所有人回到了那文人最为潇洒风流的年代。 那个以文采为上的年代,那个士大夫绝不受辱的年代,让人怀念,让人泪目。 沈康走了,正如他悄悄的来,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的,是啪啪啪数声无言的巴掌,重重的扇在卢罗的脸上,还有那些打算调笑戏谑他的人心上。 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叫了声感谢!感谢卢罗做了出头鸟,没让那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感谢,感谢。 于旁观之人看来,沈康他不屑与卢罗置气比试,却并非是认输的意思,他留下一段诗文,是潇洒也是胸襟宽广。 身后传来江柳愖震惊的呼声:“这小子!有大才!有风骨!好脾性!” 常教谕也是略微怔了一怔,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转头道:“王训导,去下面的村落问问,那孩子师从何处...” 卢罗媚笑着上前,扶着常教谕的手臂道:“教谕切莫被那小贼诓骗,那等诗句,岂是这小小乡野顽童能脱口而出的,相必,定是窃了哪位不出世的士人之言。” 常教谕不耐烦的道:“卢罗,你回家去吧。” 卢罗震惊的看着常教谕,浑身都凉透了,那小子三两胡言妄语,岂能当真! “王训导,看见那小童穿着虽然质朴,却异常整洁,该是住在近边的。” 随着常教谕的话音落下,又许多的声音响起,一时间,将这流觞宴推向了最高处!人们纷纷猜测,这诗文风流的孩子,到底是谁,他的夫子,到底是谁。 这一切都像是谜一般,唯有浩然先生骆逋,淡淡的笑了笑,起身道:“启常,走。” 白启常温润一笑,起身去虚扶着浩然先生,并问道:“先生,是要再上云极观还是去野处逛逛?” 浩然先生站起身子,垂眸看着常教谕,笑道:“改日启常会带我的新弟子去县学入籍,常教谕可不要为难小儿。” 常教谕先是没在意,并迎着王训导去问沈康的来路。浩然先生自是无所谓的,转身便要走,可常教谕却反应过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浩然先生,您说...” 骆逋挺挺腰背,道:“虽是我鹿鸣书院的学子,但也还是要受教谕大人照拂。” 由于“科举必由官学”的规定,即便是在书院进学,也必须要受到县学考校才可以参加科举。 “你,你说清楚。” 骆逋泯然捋须,目不斜视的道:“那是刘藏山的弟子,藏山临别之际将他交托与我,看来此子果真是有些才华值得栽培的。”他说的如此轻巧,可常教谕却有些气急败坏,这么好的学苗,又被鹿鸣书院抢先了。 一旁的卢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刘藏山...士林之中备受推崇的不仕之人,在野鸿门。 不说其他的,便是那身开国元勋的血统出身,全大明有几个? 那野小子竟然是刘藏山的弟子,竟然是,刘藏山的弟子,他何不早早说出来,现下让人丢丑,当真是可恶至极! 沈康勾着脚,在半空中荡啊荡啊,心中也浪的不得了。这次算是人品爆发了,这首诗拿得出手吧? 依着方才的那些热烈反应,应该是及格了。还是见的太少了,紧张,方才最后一句险些卡住。 “沈康。”身后传来一道呼声,是熟悉的少年之声。 沈康慢慢的转眸看去,正是白启常骑着马,身侧是一顶青帷帐的素净小轿。轿夫稳稳的停下来,另有弄雨前去撩开轿帘,露出一只方头锦履的鞋尖。 直到此刻,沈康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还好没玩儿砸。 他从牛背上滑下来,这边骆逋也下了轿,自有白启常虚扶着他的手臂。骆逋定定的看着沈康,沈康笑眉搭眼着,从容不迫的拱手俯身。 一言不发,便是作揖:“小子沈康,见过浩然先生。” 原本还有些责问之言,随着这虔诚的拜过,也就算了。 骆逋悠然的点了点头,问道:“你...” 你了半晌,却没说出下一句,沈康不禁微微抬头,骆逋笑意更深:“果真如藏山所言,看着老实,却是顽皮的紧,需要严加管教。” 沈康赞同的点了点头,恭敬的回道:“今日来得巧合,未能带齐拜师礼。”他略微想了想,接着道:“这几日春耕,小子想帮帮家里,十日以后,小子与父兄带齐束脩再登门拜师,如此也不算坏了规矩,先生意下如何?” 他口中唤着先生,又以礼数不全而没有鲁莽的行礼,让人感觉既亲近又守礼法,这孩子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 白启常道:“春耕,你又能做什么...须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岂能亲自耕种。” 第八十六章 钓个螃蟹 沈康笑了笑,并没想要就这件事讲什么大道理,只做呆憨状道:“田广人稀,没办法。等上秋,小子必定想办法解决此事。” 浩然先生点头道:“好,依你所言。” 白启常道:“沈康,你可知道多少富贵门庭之子,心心念念想要拜浩然先生为师,却被婉拒?你却不紧不慢,从容的很呐。” 沈康扬着头看着他,嘻嘻一笑,回道:“先生学贯两酉、博通经籍,但若问此事,小子实在身居闭塞之地...不知。但小子知道,凡事不必强求,顺其自然乃是上上之道。” 白启常摸摸鼻子,脸色微红着道:“方才那王麓操之兄长,尽管出身太仓王氏,但因其心不正,太仓王氏多次上门求先生,先生也不愿收其入门。是以,那王麓操才会对鹿鸣书院有敌意。” 浩然先生并不阻止白启常说这些事情,只道:“不必理他。”他又舒了口气,问道:“你二兄,沈昌在何处?” 沈康略微想了想,认为还是有必要等沈昌在场之时,再与浩然先生商量武学之事。于是回道:“二兄在家温书,并未来此纵野。” “哈。”浩然先生笑道:“随人分教所及,应量才施教,十日以后来书院吧。” 沈康又恭敬的拜了拜,这才牵牛下山。山下的辛阳河河水清澈冰凉,村中的少年少女三三两两的以野兰撩水,洗濯一年的祟秽,将最诚恳真挚的敬意,转达给先祖轩辕黄帝。 “三郎,你怎耽误这么些时候,可是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还牵着牛?”刘术迎面走来,一边躲着耕牛,一边质问。 沈康斜睨着牛,笑了笑道:“牧牛,不牵着牛,牵着你么?” 刘术怔了怔,问道:“三郎你没去见浩然先生?” 沈康努努嘴,坏笑:“你猜?”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刘术愣在原地,嘟囔道:“敢情儿昨夜那些话我都白说了,我,我真是还拂如对牛弹琴。先生啊,我要去应天府......” 将牛牵回家,母亲沈王氏刚做好饭,看见沈康吓了一跳,忙问道:“你没同老二在屋里写字?怎么牵着牛从外面回来?” 沈康笑嘻嘻的道:“娘,我去见浩然先生了。哪日有空,请为我和二兄置办束脩吧,浩然先生在书院,是极重视礼仪的儒士,与刘先生这位在野的士人大有不同,不但要备齐束脩六礼,还得格外一人备一贯钱。” “你说什么?”沈王氏惊讶的看着他。 沈康坐在桌子前,详细的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她,沈王氏听得入神。 听到有人暗骂沈康时,同仇敌忾,恨不得上手去挠那人几下。又细细的听沈康往下说,不禁乐道:“暮松欺霜,好坏的小子!” 沈康事无巨细的给沈王氏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他就是这家里的孩子,理当做令母亲开怀的事情,理当倾听母亲的唠叨,理当如此。 直到最后,沈王氏双手合十,自言自语道:“真是菩萨保佑,前几日刘相公才说你该去县学入学籍了,老天爷开眼,我儿要去县里读书了!” 沈康笑而不语,端起碗来喝了口茶,缓缓道:“娘别拜了,菩萨知道您诚心,所以才会如此帮助孩儿。如若不然,儿哪懂得那些金玉良言。” 沈王氏开怀的点了点头,很是信服的道:“是,是菩萨保佑,也是我儿争气。三儿等着,娘给你烙大饼!炖肥猪肉!” “嗯!” 时值下晌,天色渐暗至墨黑。沈成与王二一同下山来,回望着修齐的梯田,顿时开怀大笑。 沈成笑道:“去叫上你娘,来咱家吃昏食,免得再开火。” 这是沈成头一回请自己去家里,并且还要请自己吃饭,王二赶紧点头:“谢谢沈大伯,我这就回家问我娘去。” “去吧去吧!” 不过一会儿,沈成回到家中,闻到家里的饼香菜香,不由得食指大动。在院子里洗了农具,又将自己打理干净,这才回到屋里。 须臾,王二搀扶着老母亲来到了沈家附近,正巧李申与孙财几人在附近晃荡。 李申一见王二又朝着沈家去了,登时变了脸,一旁孙财道:“你冷着脸作甚,沈家都言明了不与你家做亲,现下连豆腐也不去你家磨坊买,沈宁的事儿,你就别想了。” 李申咬碎满口白牙,牙齿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冷冷的看着王二与他老母进了沈家小院。 闷声道:“王二狗改不了吃屎,说不准哪一天又犯浑,我看沈家人是昏了头了!” “哟,酸什么呐?” “就是,就是,哈哈哈。” 李申猛然回头看向孙财等人,眼神森森,似冒着凉意,那几人吓得先是一怔,紧接着嬉笑着接着打趣。 沈家院中,王母颤颤巍巍上前,问道:“他大伯,是真的请我儿来用昏食了?” 沈成看看王二,又看看王母,笑道:“那是自然。王二这孩子开始还不会干活儿,这几日学的很用心,往后怎么样,还要看他自个儿。” 王母抿着嘴,转头抚抚王二的手,泪目着道:“我儿出息了,会做农活儿了。” 王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愧疚的道:“娘,我学好了。” “好,好。” 沈王氏迎出门来,笑着招手:“饭得了,快进屋!” 昏食上,沈宁独自在房中用饭,并没有出来与众人同桌进食。餐后,王氏母子相携着离开了沈家。 次日一早,沈康与沈昌照常早起,二人在院子里活动过身体后,缓缓用过朝食,又一起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才算将早课做完。 这时候,沈成已经从县城请来工匠,准备丈量尺寸做一辆水车。两人没见过这情景,自是觉得新鲜,便跟去辛阳河边瞧一瞧。 沈王氏与沈宁正在院子里喂食鸡鸭,看着兄弟俩疯跑的模样,笑的合不拢嘴。 沈康刚才跑出门外,又急急的站住脚跟,喊了一声:“二兄等等,我回家取些东西来!” 沈昌嘟囔两句“麻烦云云”便站在路边等着。 沈康跑回家门,拖着沈宁进屋去。沈宁狐疑道:“怎么了?” 沈康眺了一眼还在院子里的沈王氏,低声问道:“大姐,你知道咱家的肉都放在哪了么?” 沈宁点点头,灵动的桃花美眸微微弯了弯,笑问:“你要生肉做什么?” 沈康回道:“钓螃蟹。” 第八十七章 山水童趣 沈宁点点头,灵动的桃花美眸微微弯了弯,笑问:“你要生肉做什么?” 沈康回道:“钓螃蟹。” “拿生肉钓螃蟹?” “恩!” 沈康解释道:“只是用线吊着肉放在河里,我想试试能不能钓上来螃蟹,钓不来,肉也能拿回来吃。” “我知道了。”沈宁转头去到厨房中,手脚麻利的切下一块长条的肥肉,装在布袋子里递给沈康,嘱咐道:“别让娘瞧见。” “诶!”沈康脆生生的应下来,转头如风般的跑出门去。 沈王氏还在院子里,懵懵然的嘟囔道:“疯跑!别再摔了!”也不知沈康听到了没有,直到他跑远了,沈王氏才转而无奈的笑了笑。 今日是个大日子,下南村的第一辆水车,就要架起来了。里长杨承礼,带着村中有名望的老叟们一同前来观看。 三五小童相互打闹着围上前来,大姑娘小媳妇儿也走出门纷纷巴望着。 工匠量了尺寸,对沈成道:“差不多哩,今日我回去备木料,明日就可以开工了。” 沈成连忙道谢,说道:“你看需要多少帮手,我好寻摸人手。” 工匠转眸瞧了瞧山上初初成型的梯田,问道:“你们请我过来架水车,莫不是为了给高处那些地灌溉?” 沈成怔了怔,道:“是啊,怎么了?” “嗨!”工匠指着半山道:“那么高的位置,哪里能汲水上去?这不是胡闹么!” 沈康听了这话,连忙挤上前去,拱拱手,问道:“敢问大叔,有什么问题?” 工匠没好气的道:“地势太高,要架起多高才能灌溉高山上的土地,亏得我多问一句,否则水车架起来也是无用功。” 沈康尴尬的笑了笑,自己太想当然了,没想到古代的技术根本做不到这些,可山上的三十亩田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父亲与王二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开垦,也不能就这么不要了啊。 他赶紧躬身,虚心求教:“大叔,可有什么巧方能给山上的农田灌溉。” “是啊,您帮着想想法子吧。”沈成急的满面愁容,心里比沈康更肉痛。 工匠撇撇嘴,略想想,回道:“南方多水,怎么都能灌溉,你们这儿...我是想不出法子,没得办法,没得办法。” 山下的辛阳河河水充沛,原本想着利用起来,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沈康略微垂眸,右手自然的捻着左边衣袖。 沈昌蹙着眉抬头看向沈成道:“爹,不行咱们就从山下背水上去,家中若是缺人手,我...我便暂且不读书了。” 沈成眉心蹙得更紧,道:“浑说!老子应了你们俩三年的书,你们就只管读书!不该你管的,操什么心。” “可是那些田是要交税的!” “那也用不着你操心!” 沈康咬着唇看向半山,静静的思考着,下面行不通,上面呢? 他忽而灵光一现,笑着抓住工匠的衣袖问道:“大叔,我们不从辛阳河汲水了,改在山顶挖塘蓄水,接引山上的山涧瀑布之水灌溉,如此,是否能从山上灌溉到田?” 工匠略微一怔,旁边的沈成和沈昌也是一愣,是啊,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山下的水不能用,山上的水可以啊。 只要在高处挖个水塘蓄足水,再接引到梯田,水流自然顺着梯田一层一层流淌下来,梯田之水终年不会干涸。 工匠也想明白了,笑着道:“行!那便在山上挖水塘,我在山涧边修一座小些的水车,将水引入水塘,再接引下来。”他迟疑一瞬,接着道:“这活儿可比先前谈好的复杂多了,工钱便不提,但一日怎么也得供应三顿饭食吧。” 沈成一听工匠同意,哪有拒绝的,赶紧道:“行,行啊。”又上前一步问道:“需要多少人,您只管开口。” 工匠摆摆手道:“隔行如隔山,人多了倒添乱,我自带三个学徒来,你再出三五个人帮着伐木搭架就行了。” “那行。”沈成满口应承,只盼着工匠能给好好的做水车。工匠自然高兴,应下了二十日的工期,便回头去准备开工。 这一头,沈康终于放下心来,挥别了家中大人,与沈昌撒丫子跑到了河上游。 俩人脱掉鞋袜,光着脚丫子,又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在河水较浅的石滩上寻找合适的下饵地。 两人将肉分散着挂在一条藤枝上,便静静的蹲在河滩上等着。 春暖花开,河水奔涌着,朝下游流去。河滩边不知何时绽放开各色野花,一只肥硕的青蛙静静蛰伏于鹅卵石与杂草中间,低低的吞吐着春意芬芳。 沈昌尽量压低声问:“能抓到么?” 沈康神情严肃,微微摇头:“不一定。” 沈昌抬手拢在嘴边,低声道:“今日我家的小诸葛可是连连失利了。” 沈康道:“我也有许多不懂的,还需要多多学习。” 沈昌点点头,会意的看向河面,沈康突然眉头一挑,一把抓住沈昌的手臂:“二兄。”他压抑的低呼了一声,手上的劲儿逾发重了些。 “怎,怎么了?”沈昌心头一沉,关切的看向他。 “脚...”沈康咬着唇道:“脚麻了。” 沈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该!” “沈二哥哥!沈三哥哥!你们在做什么呀!”杨四娘脱去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一身朴素的淡粉衣裙,小小的人儿显得活泼许多。 沈康连忙招手:“四娘!来!三兄给你钓螃蟹吃!” 杨四娘小嘴儿一抿,如燕归巢似的跑过来。沈昌轻哼一声道:“四娘,二兄给你捂鱼来吃。” “谢谢沈二哥哥,谢谢沈三哥哥。” 说着,沈昌又一次跳下河滩,在浅浅的河滩处不知挖着什么。杨四娘好奇极了,双手拢在唇边问:“沈二哥哥,你在做什么!” 沈昌憨直的笑了笑:“待会儿就知道。” 果然,过了一会儿,沈昌在河滩上挖了一条浅沟出来,又在水流下的一侧垒砌一排石头。上游流下来的水到了这一段便像是被短暂的拦截住似的,不过转眼的功夫,已经有数条鱼儿被拦在石磊的一侧不得逃脱。 沈康拉着杨四娘下到河滩,沈昌瞧着沈康专心踩着湿滑的石头,一捧水边泼向他。沈康下意识一躲,还是被淋了个透,一边喊着:“二兄!”一边弯腰取水泼向沈昌。 第八十八章 出离乡村 沈康下意识一躲,还是被淋了个透,一边喊着:“二兄!”一边弯腰取水泼向沈昌。 杨四娘可是被殃及了,小嘴一撇,松开了拉扯沈康的小手,捧着水撩向沈康。 “沈二哥哥别泼!” “沈三哥哥别泼!”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孩子们的笑声是全然的放松与欢乐的,笑声清爽,除了快乐,再不添一丝杂质。传遍了河滩,传到了山前,传到了旷野。 日暮之时,三人外衫上托着数条大鱼,将石磊给打破,让小鱼重归自由。沈昌下的钓螃蟹的肉呢? 早就不知道被什么给叼走了,连块肉皮也没剩下。 沈昌笑道:“咱们家的小诸葛也有算错的时候?螃蟹没钓到,肉也没了,可不就是人们常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康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回道:“失败是成功之母...” 沈昌忍着笑,道:“是吗?” 沈康...“是吧。大概。” 杨四娘笑道:“今晚让我娘熬鱼汤,一会儿我给你们送去。” 沈康忙点头:“杨夫人熬鱼汤最鲜了!那我让娘烙大饼,一会儿我和二兄给你们送去。” 沈昌连连点头:“鱼汤就饼,越吃越美。” “行!”杨四娘脆生生的应下来。 三人就在岔路口分开,各自回家去,虽然有些小遗憾没能钓来螃蟹,不过大家谁也不在意,只觉得满心的欢喜说也说不清,数也数不尽。 且说次日伊始,工匠带着三个学徒来到了下南村开始修建水车。沈家兄弟俩自然闲不下来,除却每日自己规定的早课晚课,大部分时间便跟着忙前忙后。 又抽空去了一趟县城,自鱼贩手中购得数千无人要的蟹苗回家,在河边垒砌了一块水塘,将蟹苗暂时养在里面。 可怜刘术,原本是刘源身边伺候的小厮书童,如今却不得不开始帮着沈家做起了粗活。 春耕的时节,家家户户无论大人孩子,都要下地干活儿。 女人们行走在田垄地头给男人送茶送饭,男人们挥动着锄头将汗水洒落,滋养这一方养家糊口的土地。 三十亩梯田加上十亩良田的耕种工作实在太繁重,仅凭着沈家这几口人根本忙不过来。无奈之下,沈家首次将村里的闲汉十几人也都一并雇佣了。 沈康第一次下田耕地,好好的文雅少年,不过半日就变成了活脱脱的泥腿子,黄昏回家,手脚酸疼的连炕都上不去,还得沈昌推着他,才勉强瘫倒在炕上。 到了第三日,刘术与沈宁沈王氏来田上送饭。 沈康强撑着自己酸疼的要折断的腰,依然忙碌于田间地头。刘术远远地看着烈日下的少年,暗自咬唇,心里骂了一声倒霉。 抬手将菜篮放到地上,三下五除二挽起裤腿子,脱下鞋袜,踩进了湿软的泥土。 沈宁喊道:“刘小哥,这哪是你能做的活儿,快回来!” 刘术咬着牙,强行让自己适应这种湿濡肮脏的厌恶感,头也不回的道:“倒了八辈子霉!” 然后一边笨拙的往前走,一边闭着眼睛,拼死了似的,没好气的喊道:“二郎!三郎!教某插秧!” 沈康一手扶着小腰,清晰的感觉到骨头与骨头之间酸涩的摩擦感,豆大的汗珠啪嗒一声滴在地上,抬眼看向刘术,道:“多谢!” 刘术气的哼哧哼哧的,道:“主人家干活儿,小的哪敢再歇着。”心里却是有了认命的觉悟。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擦擦脸上的汗:“生命在于插秧。” 刘术哭丧着脸,他还能说什么,只得扶着沈康,踩着湿泥,垂下身子...... 另一边的闲汉大队,有王二这位泼皮代表领队,这些人也不敢造次。 经过数日的抢耕,沈家这四十亩田地,总算是耕种完毕,只待下个月稻苗扎稳了根,便可以将蟹苗投入。 沈家这头牛闲暇不过半日,又被村邻借走,相互扶持着,下南村总算是安然度过了春耕时节。 谢老鬼死了,村民的田地都归还到自家,大家感叹着赶上了好时节,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也有欲求不满的,瞧着沈家日子红红火火,免不得不咸不淡的说上几句闲话。 只是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生活的调剂罢了,也没有谁真的去在乎。 十日时光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大半,半山腰上,高大的水车渐渐成型,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也完工一半了。原先蜿蜒曲折的山路,变成了一层层次第有序的梯田,倚靠着大山的形态而生。 梯田如同登天的台阶一般,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样的美景,令来往于此路的人们纷纷惊叹不已。 到了第十日,沈康与沈昌将早已整理好的行囊背在了身上,坐上沈成驾着的牛车,沈王氏满心的欢喜又满心的愁绪,沈宁扶着她,一直送两兄弟到村口。 “老二,小三,你们出门在外别怕花用银子,吃饱穿暖,别舍不得。缺什么了,短什么了,就托人带个话回来,让你爹给你们梢去。千万别刻薄自己。” “不要担心家里,咱家现在不缺银子。等你爹歇几日,就让你爹给你们俩扩扩屋子,修修房顶。休学日就回家来,娘给你们烙大饼吃。” 说着说着,沈王氏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沈宁见状赶紧递上软巾,安慰道:“娘,哭什么,老二和小三是出息,要去县里的大书院读书,旁人想去人家先生还不收呢。” 前来相送的杨武氏劝慰道:“孩子休学日就回来了,快别哭了。” 杨四娘走到牛车跟前,低低的道:“沈二哥哥,沈三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沈昌笑着道:“过几日。” “过几日?”杨四娘又问。 这可把沈昌难住了,他挠挠后脑勺,看向沈康。沈康笑着揉了揉杨四娘头顶的软发,缓缓的道:“二兄三兄回来给你带县城里的糖人儿。” “当真么?”杨四娘小脸一扬,眉眼弯弯,方才的愁绪一扫而空。沈康除了感叹孩子的自我修复能力太强,便是点点头:“当真的。” 第八十九章 鹿鸣呦呦 “好。”杨四娘抿着小嘴笑着道:“沈三哥哥不要诳我,四娘可都记住了。”她掰着手指头数着什么,接着道:“往后你们回一次,就要一人送我一支糖人儿,那我可以在村里开个糖人儿铺子了!” 沈康无奈的笑了笑,回道:“好,四娘开个糖人儿铺子。” 杨承礼缓缓牵过杨四娘的小手,对沈家兄弟道:“别宠坏她了。” “她是妹妹,宠她是自然的事。”沈昌满不在乎的道。 又闲话了几句,挥别家人与村邻,牛车总算是出了下南村,踏上去往县城的路。 沈昌今日异常的高兴,他终于有了“走出”山村的感觉。 沈康却没有这么轻松,走出去,并不仅意味着光明的未来。他捻了捻袖口,缓缓的道:“二兄,今日开始我们要交往更多的人,所以,我们都要做一些改变,比如言谈举止,不能再像在村里似的放肆。” 沈昌停下哼唱,转头看向他,笑道:“二兄晓得。” 沈康点头道:“不明白的时候,咱们就多看看旁人,即便闹出笑话也无谓,咱们就是山里走出来的,这没什么好羞愧的,为人坦荡才能交往坦荡之人。” “我明白。” 沈康相信他的通透,沉了一声气,肯定的点了点头, 牛车来到县城外五六里左右的郊区,沈成打听了几个路人,依照着路人的指引,顺利的找到了鹿鸣书院。书院坐落于县城外东边方向,依山势而建,下牛车以后复行至半山腰,终于来到门外。 沈康一直以为鹿鸣书院是在县城中,却没想到仍然在郊外,只是距离县城很近,步行的话约莫一个小时能到县城,坐车则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在外观瞧,白墙青瓦,悬山式的房顶,上梁有单色勾绘的密锦纹团科纹饰,规整的木条楔成一根根精细的屋脊,檐下挂着黑底绿字的匾额,上书“鹿鸣书院”四个大字。看着书院周边的环境,倒有些像是隐于此处的禅林道观。 两侧门柱上各挂着匾额,写了句勉励上进之语。上书:安身安命安天下以学为先,下言:立学立言立人间以书为本。 透过大门看向里面,能瞧见二门,恍然有人影缓缓走过,书院中自有打理日常的勤杂人员,譬如堂夫、厨夫、看司,也有受雇佣的小厮跑腿。 这边见了沈成父子三人大包小裹的上山来,看门护院的小厮连忙上前来。 “是来求学的么?”一小厮问道。 沈成点点头,道:“来拜见浩然先生。” “浩然先生?”小厮有些不相信似的,另一个小厮已然嗤笑了起来:“哪来的乡巴佬也想拜见浩然先生,先生是你能随便见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 沈成惯是憨直性子,如今被人瞧不起,身上那股不自信的劲儿又升了起来。他微微弯曲腰背,垂下头道:“劳烦...” 沈康一咬牙,挺身怒喝道:“我是下南村来的乡巴佬,今日便是来见浩然先生的,你二人再拦在此处,可别怪我出口无情,伤了你的颜面。” 就算是隐忍,他也没必要对这些人释放善意,沈家父子本就是个中央空调的个性,他若是再软,那可就要被人欺负到地下十层去了。 “啧?”瘦高的小厮惊讶了一息,抬手便要推搡沈康。 沈康侧身一躲,抬手就拍掉了冲他推来的手,怒道:“管好你的爪子。” “你...”小厮诧异的看着他,竟有些退缩了。 沈康斜睨着他,道:“眼中尽是黄白之物的俗物,还不去通报!” 小厮也是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一见沈康这幅面孔,便知道这小孩有些来头儿,再不敢上前去。 另一个小厮陪着笑道:“别伤了和气。” “住手!” 一声厉呼,白启常从门里跨了出来,英气的少年满面不悦,微微蹙眉看了小厮一眼,转而笑道:“沈康,我等你许久了。” 沈康微微蹙眉看着白启常,沉了一声气,又侧目看看那两个退到一边的小厮,道:“白兄,这两位小哥不让小子进门,也不愿替小子通报。” 两个小厮面色微微一变,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白公子分明与这穷小子相识的! 白启常温润和善的微微一笑,略带英气的面容略泛红,转而对二人道:“这是沈康沈小郎,乃是先生故人弟子,是来此求学的,你们还不向沈小郎赔礼道歉?” 两个小厮连忙拱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沈小郎勿怪。” 沈康没有回答,转而对白启常回首介绍道:“这是家父、家兄。” 白启常一一向二人打了招呼,接着笑道:“先生在前厅等你们,快来吧。”又狐疑的问道:“怎生你家书童先来了,你倒是后来的?我问了他,他又不回答。” 沈康微微一怔:“你说...书童?” “嗯。”白启常面色如旧,道:“叫作阿术的,已经先行去为你与沈昌打理住所了。” 沈康挠了挠头,这个刘术...来不来也不打个招呼,竟然自作主张。 踏入鹿鸣书院,一棵高大的橘树伫立在庭院南侧,虽是初春,但其叶繁茂一看便是经年老树。 见沈康目光不住的打量那颗树,白启常微笑着,和善的解释道:“民间有橘乃吉祥嘉瑞之说,此树是当年山长亲手种下,如今鹿鸣书院蒸蒸日上,说不得便是此树带来的祥气呢。” 沈昌笑道:“小三又贪嘴了?” 白启常低低的笑了笑,道:“待到上秋此树的确硕果累累,不过...淮北为枳,淮南为橘。这橘树结出的果子,却是酸涩个儿小不能吃的。” 沈康默默的抬头看着橘树的树冠,回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山长是告诫我等心志坚定不移,心胸开阔无私,内善外美,正直明理吧。” 白启常泯然而笑,道:“正是。”两字落下,他脸上善意的笑容愈加温润,只是眼底却升腾起阵阵凛然寒光。 第九十章 再度拜师 三两身穿儒袍的男子从院落中缓缓走过,沈昌与沈康随着白启常穿过二门,路过斋院、藏书楼、讲学弘道的明伦堂、走过书院祠堂,来到了文庙。 文庙外立有石碑,乃是拓写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为弘扬儒学,亲笔颁布全国的“敬一箴”。 此碑高耸,碑头雕刻着双龙戏珠之像,一篇小楷字风严谨,端丽秀美,沈康又一次驻足,抬头仰望着石碑,默默的在心中感叹着。 文庙外聚集着许多年龄相差极大的文人,有总角小儿,亦有耄耋老翁,这些人皆是站在庙门处,一脸谦卑,神色肃然。 白启常低声催促道:“改日再细看,先进去吧。” 一旁的沈昌有些紧张,暗中牵牵沈康的衣角,腿肚子打颤,强自镇定道:“三儿,小三,我,我。” 沈康深吸一口气,笑笑道:“二兄夜里上山扮鬼也不惧,今日青天白日的怕个甚?” 沈昌脸色微红,牙齿磕了磕,道:“怕,怕个鸟儿,谁怕了!” 沈康点点头:“大丈夫顶天立地,怕个鸟儿!” 说着,二人跟随着白启常,昂首挺胸的进门。 一进门,只见骆逋正坐在主位左侧,右侧是一方至中年的男子,二人皆是头戴黑色儒巾,身着圆领儒衫。 “正衣冠!” 不知何处传来一洪亮的喊声。 沈康与沈昌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有人在旁面无表情的念道:“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词令。” 方才喊话之人又道:“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沈康与沈昌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各自整理自己的衣襟袖口,最后端正的站直身子。 “行!拜师礼!” 一侧上来两个小厮,将两个蒲团放在了圣先师孔子像前,二人双膝跪地。 “一叩首!” “砰砰。” “二叩首!” “砰砰。” “三叩首!” “砰砰。” “四叩首!” 沈康与沈昌目光复杂的交视一眼,继续叩拜着。刘术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三郎,浩然公极为重视礼仪,当年上面那位继统不继嗣,浩然公言辞犀利凛然,差点... 极重视礼仪,果真如此。 一连叩了九个头,二人站起身来,小厮自上前来将蒲团挪到了骆逋与山长面前,又是恭恭敬敬的三叩首。 二人依次递上六样束脩之礼,骆逋终于点了点头。 “净手净心!” 两个小厮端着水盆上前,二人将手浸泡在水盆之中,又擦干净双手,不知何时,骆逋站起身来,他左手拢着右边袖口,右手提笔,在朱砂中点了点,分别在沈昌与沈康眉心点了一个红点。 “朱砂开智!礼成!” 骆逋缓缓的道:“你二人蒙师刘藏山已经将你们送入我门下,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的弟子。你们必要勤勉刻苦,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待骆逋训完了话,沈成又将两贯钱交给管家模样的人,便赶紧退出了前厅,蹲在门外等着兄弟二人出来。 鹿鸣书院的其他几位先生纷纷上前,夸赞了二人几句,又恭喜骆逋收了弟子,沈康不太习惯这种寒暄,沈昌也是一样,他们局促着,微笑着,柔顺的看着每一个衣身飘飘的人。 尽管不习惯,但他们都知道,从今日起,他们要学会接受这些。 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文士见沈成蹲在文庙门口,心中觉得不雅,便招过一旁的小厮,细细碎碎的说了几句,转身离去。 那小厮见文士离开,三步并作两步:“你是干什么的!送菜去后厨,自有厨夫等在那儿处,别在文人雅地碍眼。” 沈成尴尬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儿在...” “在什么在,还不快走!” “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沈成低着头,也不想过多解释,免得让沈昌与沈康被同窗笑话,只能闷声乱走。 刘术早已将沈家兄弟二人的屋子整理出来,又想提前出来迎一迎,这一迎就撞上了沈成。 “沈家大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沈成抬头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憨直的道:“人家不让我在门口,我想找个地方,等老二和小三出来,再嘱咐几句话。” 刘术料想定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厮为难老实人,心中气愤,安慰道:“小的正巧要去前厅迎二郎和三郎,大爷一起去。” 沈成不吭声,只闷闷的跟在刘术身后,那小厮见沈成又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开口便要骂人。 “都说了不让你在此浊了文士们的眼睛,你怎么又回来了!” 刘术不客气的回道:“狗眼看人低!这是里面那两位浩然先生新收的亲传弟子的爹,你骂他,就是骂那两位小少爷,就是骂浩然先生,我看你是不想要这饭碗了!” 小厮这等伙计,要的就是会看眉眼高低,懂得察言观色,此刻一见刘术是个硬茬子,又晓得浩然先生是山长勉强留下来的高人,哪里还敢再吭气。 小厮连忙缩了脖子,不住的拱手:“大爷,大爷,是小的狗眼看人低,求您饶小的一次。” 刘术看向沈成,拱手俯身:“沈家大爷,您说,放不放了他?” 沈成脸红脖子粗的憋着气,撇撇嘴道:“那,那就算了吧,以后别再犯了。” “是,是!”那小厮忙不迭的跑走,连头也不敢回。 刘术笑着道:“沈家大爷,您硬气点儿,您看看,这两位小郎多争气啊!家里称不上大富大贵,咱也是安居乐业的,谁的脸色也不必看。” “嗯,是啊。”沈成笑了笑,虽还是有些心虚,总算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慢慢的醒转适应过来。 厅里的人群渐渐散去,骆逋笑道:“你们今日才来,下晌启常会带你们去县学入籍。明日开始进学,每日临一副字,每三日默书一次,每月六篇时文,这是必须要完成的。若能按时完成,每十日休学一日,若是不能...” “时,时文?”沈昌瞪着眼睛,这太有难度了。 骆逋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沈昌看着他这笑,却是遍体生寒,连连摇头:“没有。” “嗯。”骆逋笑了笑,浅抿一口清茶,道:“回去吧。” “是。”二人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礼,然后退出门去。 第九十一章 题词攸居 沈成看着两个孩子,各自抚抚二人的脑袋,轻叹了一声气,不知是舒心还是窝心,闷闷的道:“这处地方不是爹能来的,你们俩千万...别受了委屈,若是不行就回家去,爹还有把子力气,可以供你们吃穿不愁。将来,爹娘不盼你们真是成了龙成了凤,就是能去考场里放个屁再出来,那也是沈家祖上积德了。” 沈成垂着眼皮,悄悄的打量了一眼身边高大气派的房檐,赶紧着垂下眼睛,低声道:“别惹祸,也别跟人不自在,这儿的人,咱吃罪不起。旁的,我不多说了,你们都长大了...” 似还想再嘱咐几句,到底是咽了下去,沈成满心欢喜的看着他们,又为他们担忧着,这个惯常憨直少言的男人,并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只是这么深深的看着二人,眼圈略微泛红,又抬手揉了揉二人的头发,闷声道:“爹回了。” 沈康默默的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看着他脸上的愧疚与无地自容,看着他总是不自觉弯曲的腰背,看着他,便觉得心酸。 他牵强的笑着,乖巧的回道:“爹说什么呢,咱不仅要在考场里放屁。” 沈昌傻笑道:“那还拉泡屎啊?” 一旁的刘术表示内心崩溃,无法直视这父子三人的对话,并一脸尴尬的退到一旁看着,以防路过的人听见这些话。 沈康也是大笑,然后笃定的道:“拉三泡屎。” 刘术...二脸尴尬,心里吹着口哨,假装接受。 沈康接着道:“顺便,考取功名” 考取功名,让您与娘都穿绫罗绸缎,让你们与有荣焉,让你们都能挺直了腰背,再也不弯曲。 刘术...三脸尴尬,敢情儿您是主要去科举考场拉屎,顺便考功名啊,佩服佩服。 沈昌笑了笑:“天色晚了,爹早点家去,给娘和大姐报个平安。” 沈康和沈昌却坚持送沈成直到门外,看着牛车回转,沈康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抬头看着书院的匾额,阳光略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遮,于半明半暗之间微微一笑。 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弄雨从门里跑出来,询问道:“两位沈公子,忙完了么?我家少爷有请。” 沈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四周:“沈...公子?” 刘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皱皱眉,暗地里推了推沈昌的后背:“二郎,三郎,白公子派人来请你们了。” “哦。”沈昌朝着弄雨笑了笑道:“谢谢你。” 弄雨拿眼角促狭了他一眼,轻蔑的冷笑一声,轻慢的转头道:“跟我走吧。” “是。” 这一路上,沈康缓缓的走着,并若无其事的打量着经过的抄手游廊,竟像是逛花园似的轻松。 随着沈康放松,沈昌也像是受到影响一般,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走起路来也不再垂眉搭眼。 刘术心里暗自叫苦道:这两个大爷,往后少不得得多提点他们,若是被外人笑话了,自己这个下人岂不是更加被人瞧不起? 要知道,公子少爷们有他们的交友圈子,做下人的自然也有自己的圈子,每个圈子里都有一条俗成的逼视链。 例如:做大官的瞧不起做小官的,做小官的瞧不起有钱的,有钱的瞧不起没钱的,没钱的瞧不起...所有人。认定了做官的必然是贪官污吏,有钱人必定是走狗屎运的暴发户。 刘术撇撇嘴,瞧着弄雨的穿着和气度,应该并非是白启常身边最常伺候的人,单说着眉眼里的尖酸刻薄,便难以入那样人家的眼界。他暗自点了点头,转而有了主意。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这做下人的,还要替少爷结交,哎...... 转过几折幽幽小路,一行人来到了学子住宿的后院,越过前面较大的院子,穿过一条狭长的游廊,便出现了两扇黑门,门上挂着匾额曰:攸居。 “攸”乃君子攸宁之攸,意为安稳。 黑门左右两侧分别挂着黑色的长木板,却是空着没有写下什么。弄雨指着一旁地上的篮子,道:“里面有笔墨,请二位沈公子为攸居题词。” 沈康略微点点头,便要过去拿笔,刘术却是看不下去了,一抬手拦住他,道:“三郎,小的伺候你们笔墨。” 说着,他两步来到弄雨面前,微笑着问:“连梯子也不给,总不能让我们家少爷跳脚写吧?” 弄雨斜睨了沈昌与沈康一眼,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真麻烦...”说完还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不情不愿的指着一旁的长凳道:“就踩那个吧。” “好。”刘术又笑了笑,转身去取长凳过来。 这边沈康和沈昌正蹲在地上,一个研墨一个取水涮笔,自己忙开了。刘术赶紧把凳子放在小台阶上,转头回来道:“二郎,三郎,你们何必亲自动手。” 沈昌回道:“我们是什么大人物,还要人来伺候。” “不是...你们...我。” 沈昌转头看看他,低笑着看了沈康一眼,又看向他道:“先生教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阿术还是平心静气吧。” 沈康眸光闪过狡黠之色,用赞叹又肯定的眼神看着沈昌,又抬眸看向刘术。刘术正气的快恼了,却突然撞上这么个眼色。 到底是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人,不过瞬息之间就明白了沈康的用意,他是在说,一切都是考验...是这个意思吧? 刘术转而拱手,俯身道:“二郎、三郎,小的受教。”病上前去端着砚台,请他们上前去写词。 沈昌写上联,他沉吟一瞬道:“小三,我也就粗识得几个字罢了,勉强写个景致。” 沈康点了点头,抬手道:“二兄请。” 沈昌略微颔首,转头在木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一行楷书,字迹端正,一丝不苟,粗看之下并不觉得亮眼,待你将目光移走又忽然想要转回去再仔细看上一看...... 第九十二章 真能吹啊 沈昌略微颔首,转头在木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一行楷书,字迹端正,一丝不苟,粗看之下并不觉得亮眼,待你将目光移走又忽然想要转回去再仔细看上一看。 待你再看之时,便带了三分品的意境去瞧,这时候,你会发现,沈昌的字,那一笔一笔少有牵丝连笔,字字孑然独立,笔势洗练,颇有些柳公权的风骨。 按照沈昌学字的时间来说,能写到这个程度意境是难能可贵,也不知他究竟写了多少才让当初那斗大的烂字成了型的。 再看其联:凝风槛月饮淡泊。 刘术看着沈昌的上联,只想说一句:淡泊个屁。忘了这十日怎么在泥里打滚了?还凝风槛月...地里插秧还差不离。 这时候,沈康转而簌簌写下七个大字,若说字如其人,那么,此时的沈康就是一个端正严谨,又有些小情怀的人。 他的字一如沈昌,是初初成体的,只不过,除了端正与一丝不苟这样的特点,他喜好在字里行间略微连带上那么一点儿牵丝,如此一来便显得自己多了些秀逸之风。更像是柳公权与赵孟頫相结合的混合体。 再看下联:笑枕猛虎论清真。 刘术顿时凌乱了...一个泥里打滚的在那儿淡泊,另一个笑着躺在老虎身上谈论真善美? 话说,清真,是真善美的意思吧? 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个人也太能吹了。古往今来,能与这两人相比的,还真没几个。 似乎,也就那位靖节先生,能一边种地一边吹出这样的语句吧! 这边,沈家兄弟俩,“嘿哈”一声,一齐从凳子上蹦了下来,又小心的将笔送回篮子里面。 刘术则将凳子抹干净放回了原处,三人行动浑然天成,仿佛弄雨不存在了一般。 弄雨这样的人,只不过想要显示自己并非低贱的,所以总是想去轻贱别人一下。可他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这两个他看不起的乡巴佬无法相比。他撇了撇嘴,上前推开门,竟略微垂下些头,道:“请进吧。” 刘术微笑着道:“二郎,三郎,这攸居就是浩然公弟子住的地方,方才小的已经将里面打扫过了。” “嗯,谢谢你阿术。” 也不知道是沈昌还是沈康谁说了这么一句,刘术只想说,小祖宗,不必谢! 白启常正与江柳愖坐在廊下,笑着道:“自今日起,我与柳愖也要在此打搅,咱们四人一个院子,你们兄弟俩可莫要烦我们啊。” 沈康拱拱手,回道:“白兄客气了,我兄弟二人是后来者,还请二位多多包容才是。” 江柳愖嘴角一勾,笑着上前,上下的打量着沈昌与沈康,挑着眉毛道:“改日休学,我请你们喝酒。” 沈昌挠挠脑袋,笑道:“你会喝酒?” 江柳愖大惊失色道:“你们不会连酒都没喝过吧?” “啊...”二人直愣愣的点头。 江柳愖大笑的前仰后合,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道:“白兄,你听到了吗?他们没喝过酒呢!” 白启常很不给面子的道:“上次江伯伯寿宴,你偷喝了一杯酒,至今仍不能忘却?如今反倒揶揄起人家来了。” 原来是偷喝的,还只有一杯啊! 江柳愖脸色微红,道:“再过两年,我十三,到时候自然是想喝多少喝多少,谁也管不得我。” 沈康笑道:“江兄是想弃了诗仙之号,改做那酒中仙?” “诶?”江柳愖脸不红气不喘道:“正有此意!”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脚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翩翩少年身着锦缎兰衣长衫,头戴黑网箍,手拿着纸扇轻摇,风度翩翩的走进门来。 “王麓操!”江柳愖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责问道:“你不是不来鹿鸣书院?如今又腆着脸来我们攸居做什么!” 王麓操“啪嗒”一声,把折扇收了起来,以扇子指着江柳愖道:“小儿慎言,莫要吃罪了你江家惹不起的人。你大概不知,你父江有津如今正在礼部任职,而我叔父正是他的上官,你可明白?” 江柳愖咬牙切齿的看着他,脸色登时红成了熟虾,大吼大叫着:“王麓操!我,我......”这一头白启常与沈昌连忙上前拉住了他,纷纷安慰,让他不要动怒。 王麓操“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慢慢轻轻的在胸口扇了两下,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书童小厮,让他们将东西搬进去。 他抬头看看艳阳高照,似是觉得干渴,转而头也不抬的来到廊下。一旁自有小厮上前为其遮阳纳凉,又拿出竹筒来给他饮水,悠闲自在,仿佛眼里根本没有那便大吵大闹的江柳愖。 沈康瞧着两头,捻了捻袖口,道:“白兄,该去县学找常教谕入籍了。” 白启常愣了愣,没想到沈康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却是拒绝不得,又不能将江柳愖扔在这里不管,只得与沈昌合力拖着他出了攸居的大门。 门外游廊拐角处,一个穿着短打,留着短须,三十来岁的男人,转身离去。 不过一会儿,那人来到致知居前,自然通过门房,一路上偶有路过的小厮婢女,皆是略微朝其点了点头,口称“许叔”以示尊敬,直到进入内堂,便看见骆逋正坐在窗前。 骆逋端着一册书,轻捻书页翻过一篇,在这一页用手掌压了压,反扣着放在了小桌上,转而端起茶杯,朝着来人扬了扬头示意他说话,并颔首去抿茶。 老许弯腰弓背,拱手道:“回老爷的话,两个孩子丝毫不在意弄雨的轻视,最后反倒是弄雨尴尬的收不了场,主动为二人开门。” “哦?”骆逋放下茶杯笑了笑,道:“沈昌亦是如此?” “是。”老许笑了笑,道:“沈昌还引用君子有三戒,告诫自家的书童,不要急躁轻易动怒。” 骆逋捋捋长须美髯,笑道:“藏山说,沈昌性子憨直内心通透,但极有容人之量,倒是不假。” “是。”老许接着道:“白少爷很宽厚,对待沈昌与沈康很是和善,江少爷年少爱玩,揶揄了几句并无恶意。王少爷来时,冲突了一息,不过是少年血性,不碍的。” 骆逋点点头,问道:“攸居,提了什么词?” 第九十三章 无疵之人 骆逋点点头,问道:“攸居,提了什么词?” 老许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沈昌书上联:凝风槛月还淡泊,沈康书下联:笑枕猛虎论清真。” 骆逋微微有些震惊,他选了“攸居”给他们二人居住,只是想试试他们是否是贪图安逸之辈,却未想到兄弟俩反应倒是南辕北辙。 沈昌宽厚些,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也只是疏豪一番。沈康这个...猛虎是能随便枕的?那必是打死了老虎枕在它身上,还谈论真善美? 骆逋不禁觉得后背一凉,脖颈子嗖嗖的冒凉风。 这同一句话,在刘术眼里只是这兄弟俩真能吹牛,往好听了说,是豪迈。可在骆逋眼里,便成了二人的个性/暗示。 他忽然有些怕了,沈康这个孩子,不过九岁的年纪,实在是夙慧,实在是冷静的可怕。 老许接着道:“冲突之初,白少爷与沈昌拉住江少爷,王少爷自在乘凉并不理睬。沈康先是未动,最后一句话便带走了三人。” 骆逋略有些笑了,问:“什么话?” 老许道:“沈康说,该去县学入籍。” “哈。”骆逋总算是展开笑脸,道:“我知道了。老许,他们是故人学生,自今日起,你去攸居照拂他们的起居,多多在侧提点一番。” 老许点点头,回道:“是,少年人总是争强好胜的。”说完,他便拱手退下,行动爽利的出门去。 骆逋微微蹙眉,许是自己想多了吧,八九岁的孩子,哪能想得这么多。他舒展眉心笑了笑,眼底却留有幽思。 江柳愖一路上大骂着王麓操泄愤,倒正和了混世魔王的称号。白启常则多是温声劝导:“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莫要因小人失了心性,修心养性。” 江柳愖哪能听他的,若真能听,也早就不骂了。 “我呸!瞧瞧他那么样子,浑像个泼皮无赖,便没见过谁家的公子长得那么白!” 沈康暗自翻了个白眼,长得白也不对,哎,小孩子的世界啊。 “别让我捉住他的痛脚,若让我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看我不上告山长,将他逐出书院。” 沈康终于忍无可忍,停驻脚步,板着脸道:“不要在式微之时去挑战强势之人,若真有心便在学业上胜他千倍百倍,将来在官场上永远不要被他压一头,若是做不到这些。你今日这些狂妄之语,便只是孩童撒泼没有半分意义。” “沈康你!”江柳愖急的满脸通红,刚要撒泼,沈康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我既从未食君之禄,便无须听君指责谩骂。” 江柳愖一肚子火打在了铁板上,往常那些小孩子的把戏通通被反弹了。他扁着嘴,唇角微微向下弯:“白兄...” 白启常长叹一口气道:“哎,王麓操已是童生之身,你还身无功名。今年便要下场了,你若真有心,那就如沈康所言专心学业,也为江伯伯争些脸面。” 江柳愖垂下头想了想,长呼了一口气,闷声道:“嗯。”继而又斜眼瞟向沈康与沈昌的背影,问道:“我是否被他教训了?” “你说呢?”白启常懒得理他,提步便走。 江柳愖一边追,一边震惊问:“啊?他才多大年纪?敢教训学长,看我不收拾他。” 白启常道:“你打算如何收拾他?” 江柳愖撇嘴,脸色愈加深重,缓缓的道:“我...我...我。” 白启常翻了个白眼道:“别你了,沈康的衣角都看不到了,快走吧!” “哦...”江柳愖扁着嘴,像是撒了气的河豚,垂头耷肩的跟在后面。 沈昌一边追着沈康的脚步,一边问道:“小三,我表现的怎么样?” 沈康低声道:“二兄极好,已然入了浩然先生的眼。” 沈昌转头看了看白启常二人,紧追了两步,问道:“等等他们吧。” 沈康道:“二兄可多亲近江柳愖与王麓操。” “那白兄呢?” 沈康脚步略微放慢,沉了一瞬,回道:“此人太过无疵,还是敬而远之为上。” 沈昌笑了笑道:“无疵不好?” 沈康也笑了,道:“非是不好,只是有瑕疵的人更适合深交。江柳愖鲁莽好斗,心思简单,王麓操清高自持,精于算计。有所求,有欲望的人让人放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交人有所保留,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往后二兄见的人越来越多,要记得,越是亲近之人,越是要小心交往,若有任何疑虑,必要早早相通......” “待你长大就明白了。” 说了这么一句,沈康神色一松,复道:“待我们长大就明白了。” 沈昌抿抿嘴,无奈的伸手拍拍沈康的肩膀,道:“小三,想那么多做什么,白兄乃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人,只不过我们身居乡野,少见多怪罢了。” 沈康轻出了一口气,心想着,一个人若想要磨其棱角,敛其光芒,需要多少经历与阅历的磨炼?哪里是那么一个少年能够培养得出的气度。 哪个少年没有冲动莽撞,率性真诚,刚猛豪迈?若真有,那便是与他一般,是个外表年幼,灵魂老矣之人吧。 他长叹一口气,自己的少年,又死在了哪一年呢? 他微微蹙眉,脑海中是那个漆黑的雨夜。潮湿阴冷的巷子,男人抱着年幼的自己,颠簸着跑出巷口。他回望深巷,雨水打湿眼帘,是那个渐渐远去的女人,模糊的脸。 沈康打了个寒颤,眼睛里无爱无恨,早已经没有了一丝情感。目光冷漠的重抬起眼,看向沈昌,目光才缓缓软下来,露出惯常的从容笑意:“二兄说的对,是我想多了。” 白启常与江柳愖总算是赶上前来,江柳愖红着脸喘着气道:“走那么快,累坏了本少爷,你们赔得起么?” 沈康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江柳愖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的躲了躲,强硬着道:“看什么看!” 沈康打了个哈欠,扬着头道:“犯法么?” “什么?” 第九十四章 作伪之学 “什么?” “我说。”沈康略微一笑道:“看你犯王法么?” 江柳愖撇撇嘴,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是没抬得起这个杠。嗫嚅着道:“你总气我做什么,我又没惹你。” 沈康无奈的道:“我何曾气你?”见江柳愖可怜兮兮,又道:“罢了,江兄,是小弟不对。” 江柳愖这才露出笑容,负手扬头道:“好罢,沈贤弟,江某无怪于你就是了。” 两人冰释前嫌,白启常笑了笑,催促道:“快走吧。” 四个少年来到县学中,有着白启常与江柳愖两张名人脸,几人没受到一点为难,顺利的进入学院,来到了常教谕办公之所。 骆逋早些时候已经与常教谕通过话,沈昌与沈康交出自己的“户口本”,给常教谕进行登记。 常教谕并不为难二人,查证过户帖上的信息便将信息登记,并择日一并送往县衙。 这个时代的户口本名叫户帖,是由户部核查每户乡贯、丁口、名岁、家庭财产状况等信息,装订成册,留存户部一份,再下发每户一份。 若是家中有个大事小情,抑或出门远游,必要手持路引,否则就算是“逃户”按照流民处置。 一般处置流民,一是遣返原籍,二是重新做一份户口在某处落籍。 常教谕看着沈康与沈昌笑道:“书院讲学皆是作伪之乱学,讲学者多是假好学。你二人现已落学籍,除却在书院讲学,也可来县学听众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授课,万不要耽于乱学,扰了正学之心。” 他说这话,又何尝不是给白启常与江柳愖听的呢? 见四个少年无动于衷,他接着道:“嘉靖十六年、十七年,朝廷两次平书院,尔等可知究竟为何?” 四人互相看了看,还是没有回答。 常教谕笑了笑,也不觉得尴尬,接着道:“乱学,不能长久。” 白启常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垂下眼帘,笑着道:“可朝廷越是禁止,民间越是兴办书院,常教谕学识深远,不能目光短浅啊。” 常教谕神色微顿,人人皆知,白启常乃是汝宁知府之子,可却不知道,他是汝宁知府的庶子。 其母风评不好,早年间便被赶到了一座偏远女观修行,白启常在白府长到了十二岁时,学业人品都受到重视,机缘巧合之下被浩然先生收入门下,这才离开白府来到鹿鸣书院读书。 一个生母贞洁受到质疑的庶子,如何成长为现在这个温润少年的,这其中经历过多少苦痛,谁也不知道。但其伴随数载,早已视骆逋为父,他不会容许任何人质疑骆逋一丝一毫,哪怕是与其相关的书院。 念及此处,常教谕勾勾嘴角,挥挥手道:“送他们出去吧。” 一旁下人伸出手臂道:“四位公子请。” 沈康随着几人一起往外走,不是他想要站队,而是刘源早就帮他站好了队列。来到鹿鸣书院,他的荣辱就早已与其化为一体,他虽然也想到县学看看,但如今却是不好来了。 又想着古人最讲究尊师重道,而那位浩然先生的脾性又太难捉摸,三月三那日,初见时是个通脱旷达有些可爱的长者,而后推波助澜的希望看自己与卢罗比试,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今日来进学,又是多番的试探,足可见此人多思,不好取信。 到底不是真正的蒙师,相处起来难免有所隔阂。他抿了抿唇,还得让沈昌多在鹿鸣书院留些日子,他好再打探些关于武学的消息。若是不好入武学,只能去寻个德行双佳的行伍来学武了。 白启常转头看向沈康,笑道:“今日的正事都做完了,不如我们去游湖吧。” 沈康微微一笑,道:“朝时从村里赶过来,现下有些疲乏,小弟先回书院歇息了。” 白启常略微蹙眉,转而温润一笑,转眸看向沈昌:“昌弟呢,是否同去游湖?” 沈昌为难的看了看沈康,到底是信沈康多一些,略有些歉意的拱拱手:“二位同窗请便,我还是同小三先回书院了。” 江柳愖不悦道:“你们俩真是无趣,不懂得享乐。”转头看向白启常道:“白兄,我们二人去吧。” 白启常点点头,对沈家兄弟拱手道:“那,二位贤弟先回吧。” “白兄慢行。”沈康略点头,转身朝不同方向走去。 江柳愖朝着两人背影跺了跺脚,不满的双臂环胸道:“两个穷小子,脾气还挺倔,白兄何必理睬他们,咱们走!” “都是同窗,你气恼什么。”白启常笑着道:“我们走吧。” 沈家兄弟回到书院之时,王麓操早已不见踪影,二人便回到房中,如往日一般铺上宣纸,抄着四书集注,一边吸收其中的道理一边练字。 期间,刘术便在一旁伺候笔墨,倒是得心应手帮了许多忙,转眼间就是黄昏。 门外响起三声叩门,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一手端着灯火,一手端着托盘,恭敬的垂着头道:“二位沈少爷,天色已晚,请用昏食。” 沈康与沈昌起身致谢,刘术这边将饭菜与烛火接了过来,送到桌子上。 沈昌笑问:“您是何人,我们如何称呼您?” “沈二少爷唤我老许就是了,攸居中五位少爷的起居由老奴安排。” 沈昌点了点头,问道:“许伯,那个王麓操呢?” 老许道:“王少爷与江少爷平日并不宿在书院,只在有需要时留宿。” 沈康微微一笑,原来这个时代就流行起住校生和走读生了。他笑道:“多谢许伯照料,待用完昏食,阿术会将碗箸送到厨房去,你不必管我们,回去歇着吧。” 老许似是想到了沈康的话,也不推辞,又躬躬身,退出门去。 沈康扭了扭脖子,只觉得脖颈僵硬,腰背酸疼,右手的手腕像是要断了一样,两只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酸涩。 刘术将托盘里的饭菜摆好,嘟囔道:“怎么都是些青菜,这是喂兔子呢,还不如沈家吃的好呢。” 沈康笑了笑道:“坐下吃吧,一年一贯钱,你指望有什么好菜。” 刘术别扭一息,道:“不坐了,你们用吧,这是在外头,我一个书童怎么敢与主人同桌进食。” 沈昌坐下身,笑道:“算了吧,你定是嫌弃饭菜太素,打算出去吃吧?” ...... 第九十五章 俗雅之论 沈昌坐下身,笑道:“算了吧,你定是嫌弃饭菜太素,打算出去吃吧?” 沈康瞟了刘术一眼,促狭道:“不必痴心妄想了,书院早就落锁了。吃不惯也垫个肚子,明日你去厨房打听打听能否另使银子加菜,能是最好,不能就到外面去买回来。” 刘术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拆穿也就不扭捏了,坐下身道:“三郎在吃食上倒是从不吝啬,从前在沈家每日朝食一碗羊乳,一颗鸡子是必定不少的,昏食荤素米面绝对不少。” 他顿了顿,笑道:“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衫后敬人。三郎不如将银子使在穿衣打扮上,让人多生敬意,也好与同窗好好交往,也免得应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 沈康道:“家财万贯不如有个身体健康,咱们还要长身体,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至于穿衣打扮,我一个农户家的穷小子,与那些公子争什么面子?换句话说,既然是狗眼,我在意那些又有什么意思。若真心深交之人,也不会看重罗衣这些外物。” 刘术努努嘴道:“真是超脱外物,好疏朗的三郎。” 沈康笑道:“若让你选,你是重吃食还是重穿衣?” 刘术道:“自然是吃食。” “那不就结了。” “这怎么一样,我可是下人。” “呵,你当我现在就是上人了?”沈康端起碗,道:“等咱们发迹了,还怕没好吃好穿?” 刘术看看他,微微一怔,赶紧抬眼看看外头,发现外面没人,长舒一口气,道:“三郎,怎能总是口吐俗言,全无一丝文人风骨。让人听去,免不得被人取笑。” 沈康轻笑一声道:“可我本就是俗人啊...这,这世上谁人不俗?偏要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才算得上超凡脱俗,清高过人?” 刘术翻了个白眼:“三郎你...连朱子都评说林公: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你怎敢揶揄此公!我真是不知你究竟是大俗还是大雅,诶...” 沈昌一边夹菜,一边笑道:“阿术,一看你就不了解小三,你与他拌嘴,没被活活气死已是大幸,村里那些泼妇都说不过小三呢。” 有吗?沈康鼓了鼓嘴,他很喜欢打嘴炮吗? 略想了想,他肯定的摇头,绝对没有,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文人风骨,究竟是什么? 风骨,若真有风骨,谁在意身外浮名?文人,难道不该胸怀天下,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身怀大才,却隐居于山林之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就是朱熹赞绝的文人风骨吗! 刘术舔唇,翻着白眼道:“你们兄弟二人,也太不注重名声了,还与村妇对骂,那是读书人做的事么!日后考取功名,为官从政,这些事都是会被人揪出来置喙的!哎...” 沈康与沈昌谁也不回答,只默默的吃着饭,越吃越香,刘术这话落地半晌,却发现没人接着话茬,再看那盘子里的菜,早已经去了大半。 他赶紧拿起竹箸:“你们俩给我留点。” 沈昌笑笑道:“你说是下人的,让让我们吧,小三说的对,我们还在长身体呢。” “我也要长身体!!!”刘术再也不敢多言,赶紧去抢菜吃。 三人都是半大小子,不过片刻之间,便是风卷残云的吃光了盘中餐,舒爽的打了个饱嗝。 刘术不禁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来,与这兄弟俩相处,真让人舒服。至于那些个规矩...他娘的往后再说吧。 他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问:“今日可见到了书院的山长?” 沈昌点头道:“见了,是位年逾不惑的文士。” 刘术问:“那位可不是鹿鸣书院真正的山长,只是朝廷指派过来约束书院讲学的。那你们可知真正山长是谁?” 沈康“嗝~”问:“谁?” 刘术笑道:“鹿鸣书院的山长,乃是文成公的嫡传弟子,绪山公,钱德洪。” 沈康正端着一杯茶往嘴边送,听闻这人的名字,手指在半空顿了半晌。一旁,沈昌眨巴着眼睛笑问:“谁?什么红?” “钱德洪。”沈康嘴唇微微颤抖:“文成公王阳明先生的嫡传弟子。”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从前便听说过书院讲学被封建社会的皇权所不容。 譬如明末的“东林党”,便是东林书院那群文人搞政治斗争,搞出了一个党派。沈康本来就是来读书的,只想要安心的科举做官,可自从踏入这间书院,他便成为了心学一派。 往后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名字之前都会带上鹿鸣书院,儒家心学弟子的前缀。 望着满脸不明所以的沈昌,沈康捻着袖口,微笑着道:“假如生活强女干了你,不要抱怨,不要气恼,反抗不得,便闭眼享受吧。” “你说...啥?” 沈康笑了笑,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起身道:“洗漱,睡觉。” 沈昌追着沈康往外走:“小三,你说谁女干了谁?” “心学,女干了我们俩!” “啊......耽误我考武举么?” 沈康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坚守本心,管他什么标签也耽误不了你。” 沈昌站在院子里挠脑袋,刘术则在一旁看着二人笑个不停,沈康咬着牙根瞅着他,压着声音,恨恨道:“再笑...你就回家插秧去!” 刘术...笑容凝滞,一本正经:“何人发笑?”抬眼看看四周,道:“二郎,三郎,小的看看去。” ...... 次日一早,沈康与沈昌照常早起,在庭院里做运动。 二人练完了五禽戏,便绕着攸居外围慢跑起来,一是为运动,二来也是想要探索一下附近的路线,免得迷路。 这时候已经有些许学子起床晨读,见这两人不紧不慢的跑步,纷纷觉得奇怪,便驻足观瞧起来。 一个身穿青衿的学子问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另一人茫然摇头,迟疑的道:“许是发生什么事了,跟去看看罢。” “说得对,是发什么什么事了吧。” 又有一些人对同伴道:“咱们也跟去看看。” “是啊,看看,怎么了。” 于是乎,沈康与沈昌身后便尾随了许多行色匆匆的少年,这些人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探寻,却没人上前与这两个身着短打的陌生面孔对话。 白启常夙夜未归,才从前院回到攸居附近更衣,正瞧见一群人跟在沈康与沈昌身后,两人也不知跑了多久,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衣襟与后背都已经打湿了,却是面色红润,并无气喘的样子。 他上前拦住二人去路,问道:“二位沈贤弟,你们急匆匆的这是去何处啊?” 沈康一边端着手臂保持慢跑的姿势,两腿交替着抬起,回道:“哪儿也不去啊...白兄何以发此问?” 白启常指着他们身后,道:“二位且回头看看。” 第九十六章 戏精在世 沈康二人顺着他的手指往后一看,神色微微凝滞,紧接着,两人相视而笑。 沈康停下两腿,稳稳当当的站在那儿,一拱手,微俯身,笑道:“各位贤兄贤弟,何以跟着我们兄弟二人?” 一人道:“你们,你们因何而狂奔不止?可是发生什么急事了?” 沈康道:“非也,我二人正在晨练,并无他意,若是打扰诸位学习,还请见谅。” “晨练?这是何意?”白启常问道。 “晨练...”沈康回道:“即是清晨起床后进行锻炼,长久坚持,可以强身健体。” 那些人依然凝滞着,没有恍然大悟的意一丝表现。 一人道:“强身健体?我等文人,又不必下地耕作或是上阵杀敌,何必。” 这时候,江柳愖缓缓走来,嗤笑着道:“许是沈康想要学文成公上阵杀敌呢。” 一旁有人哄笑,道:“哈哈,若真如柳愖所言,那这位学弟倒是多思啊。” “哈哈...” 又有一些人跟随着笑了起来。 这就尴尬了,这些人有病吧,从众心理这么重吗。 沈康尬笑,接着道:“诸位皆知乡试要在号房中坚持三日,但若是入过考场的同窗都知道,越到后面,体力越会不足。每年大考都有许多同窗因身体虚弱而被抬出考场,我们兄弟二人为防此事,便想出经常晨练的方法来强壮体魄。” 沈康这话很实在,而且对于这些常年体弱多病的文生来说,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听了这句话,一众学子立马展现出不一样的热情来。 一个文弱少年上前一步,拱手问道:“这位贤弟,你口中的晨,晨练,当真可以强壮体魄?” 沈昌回道:“那是自然的,年前之时,我家小三还是体弱多病之人,不过短短数月坚持晨练,你们看看他现在,哪里还有一点病弱模样了?” 江柳愖嗤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你俩太小题大做了。” 沈昌道:“小三说的,定是实话,你不信便罢了。” “哈。”江柳愖笑着走到了白启常身侧,道:“白兄,我们快去更衣吧,一会儿要上早课的。” 白启常微微点头,又会沈康与沈昌行了礼,道:“你们也快去洗漱吧。” “是。”二人分别应下。 随着这二人离去,一众学子也渐渐的离开,有的抱有狐疑,有的却是相信了几分。常听人提起,有些体弱的考生考到第二日就体力不支晕倒,致使满腹才学付之东流,科举考试的成败因素中,体力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环啊。 金乌冉冉升起到半空,清晨的书院中散发着清新的气味,朗朗读书声从窗棂纷飞到各个角落,新的学旅终于开始了。 沈康兄弟走入学堂,入眼是四列五行排放整齐的书桌,已有十几位学子落座于屋子里。沈康微微一怔,原来说好的入门弟子,也是要与一众学子共同进学的啊... 寻了个靠近窗边的座位,沈康二人便坐了下去。 沈昌低低的笑了笑,道:“小三,这儿人可真多啊,光这一间屋子就有二十人,其他还有那么些间屋子,也不知道这书院到底有多少人。是不是整个儿汝宁府的学子都在这儿了?” 一旁一个衣着简朴的小童笑道:“仁兄猜对了,咱们鹿鸣书院文风鼎盛,整个儿汝宁府,即便是县学的规模也无法与咱书院匹敌。倒是毗邻的南阳府阅文书院、归德府龙塔书院和藏英书院可以一较。” 这孩子说着话眸光灵动,一股子机灵劲儿由内而外的冒出来,看他的打扮,家境应该也是贫寒的。 沈康自来不在乎旁人的家境如何,只是觉得这个孩子说话条理清晰,又热情解答,应该好好交往,他拱手笑笑,问道:“敢问仁兄高姓大名?总不能愚兄仁兄的称呼下去吧。” “哈哈!”小童笑道:“在下姓宋名渊,年十二,家中经营酒庐,若有机会...”宋渊笑着挠挠头,接着道:“待来日,你们来宋家酒庐,只要报上我的姓名,酒钱分文不取。” 沈昌拱手道:“愚兄沈昌,年十三,家中世代务农。” 沈康拱手道:“小弟姓沈名康,年九岁。” 宋渊恍然大悟般的道:“哦!昨日浩然先生新收的一对兄弟为弟子,便是你们二人吧,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沈康笑问。 宋渊道:“你二人风神俊秀,一见便知并非凡夫俗子啊。” 沈康低笑着,这孩子生在商人家中,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也学的这么精明了。这个装傻充愣的戏,演的活灵活现,简直戏精在世。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来接近他们呢? 沈昌“吭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小三,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如此夸奖呢。” 沈康道:“二兄...”他瞟了一眼宋渊,笑道:“这是客气。” 沈昌扬着头道:“从前村邻就夸奖咱姐弟三人生的好,依我看宋贤弟是个老实人,这话就是实实在在的。” 沈康翻翻白眼,道:“男儿大丈夫,皮囊好坏有什么打紧的...” 沈昌道:“娘说过,男人要想找到好看的媳妇儿,要么有权有势,要么生得好看,两样全占是上佳,再不济也得占着一样。咱家没权势,也就只能靠这张皮囊才能找到好看的媳妇儿了。” 宋渊挠挠脑袋,道:“真的吗?” 沈昌道:“我娘从不骗人!” 宋渊赶紧整整衣裳,笑问:“那沈兄看看,小弟这外表如何?” 沈昌认真的打量一番,转道:“我娘说,女子不喜精明之子。” 宋渊满脸无奈道:“我哪里精明,哪里精明!沈兄方才还说咱老实呢!” 昨日他们俩拜师时这人分明在文庙外,方才却假做不相识的模样来攀谈,不是精明是什么?果然奸商。 沈昌低低的笑了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如何才能说?”宋渊追问道。 沈昌舔舔上唇,问道:“你家是卖酒的啊...那你喝过酒么?酒闻着恁辛辣刺目,喝着该是个啥味儿啊。” 宋渊窃笑道:“喝是喝过,不过喝完了头疼眼花还会呕个没完,没啥好喝的。” “嗯?”沈昌抬着眉毛问:“那些大文士动辄饮酒三百杯,酒后还能作诗作词呢!” 第九十七章 书院引赞 宋渊连连摇头道:“依我看,那些人都是胡吹的,不信你喝喝试试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沈康笑道:“小孩子喝什么酒,及冠了再说...” 沈昌撇撇嘴,吃瘪的模样,不再追问下去。 宋渊见这情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问道:“你兄弟二人怎生本末倒置?兄长像弟弟,弟弟反而像是兄长的模样呢。” 沈康笑道:“宋兄此言差矣,只是我家二兄礼让罢了。” 三人正谈着,这边又走过来三名少年,为首的少年身穿青衿长衫,相貌端正,彬彬有礼的拱手,朗然笑道:“二位沈小郎,愚兄邱志存,乃是鹿鸣书院的学子引赞,待今日下学以后,愚兄可带领你二人到书院各处熟悉一番。” 沈康与沈昌赶紧拱手回礼,沈昌问道:“邱...邱兄,敢问何谓引赞?” 邱志存微微一笑,回道:“愚兄在鹿鸣书院读书多年,对书院内外了解,是以被山长委任为引赞,为新入书院的学子引导之意。” 沈昌恍然大悟,道:“多谢邱兄。” 邱志存善意的笑了笑,转眸看向沈康,道:“沈小郎,那日流觞宴上,卢罗与你有些误会,今日下学我唤上卢罗,咱们将误会解开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卢罗...沈康轻叹一声气,那个二百五。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那日刘术说的,书院山长本是钱德洪,如今的山长乃是被朝廷委任的。 流觞宴上,自己不小心戏谑了县学常教谕几句,卢罗这才挺身而出要与自己文斗。如此说来,这位书院引赞与卢罗都是现任山长的人? 沈康拱拱手,从容回道:“那就有劳邱兄了。” 邱志存意料之中似的,微微一笑,转而斜睨了宋渊一眼,淡淡的道:“年少之时交游广阔是好事,只是人分三六九等,你二人前路光明,莫被小人牵累才是。” 沈康怔了怔,宋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商户籍还真是可悲... 他转眸看看宋渊,只见宋渊仿佛习惯了一般,只是笑而不语,那双眼中,却带着些羞恼,假装毫不在意的勉强一笑。 沈康收回目光,拱手道:“多谢邱兄提醒,只是小弟以为,为庸人所见,皆为庸人,大道以心为上,身外浮名终究如梦幻泡影,交人交心才是上道。” 宋渊一怔,原本垂下的头猛然抬了起来,双眼盛满了不可置信,连笑容与感激都抛诸脑后。 他早已习惯了书院中人的鄙夷不是么? 怎么会有人当着众人的面,为了他一个商户之子驳斥引赞呢? 邱志存也是一怔,他瞪着眼睛看着沈康,双唇嗫嚅着,蹙着眉道:“随你。” 沈康微笑点头,屁话,老子要和谁交往自然随我! 他就想要老老实实的读个书,这些人却像是蚂蟥一般一撮一撮的冒出来,卢罗当日在流觞宴吃了瘪,以为找个引赞过来就能找回场子? 老子偏不给你脸,你能咋地!反正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被归类到浩然公--乃至钱德洪这一阵营了,虱子多了不痒。 谁也不知道沈康那副从容微笑,温文尔雅的面孔下藏着多少句妈卖批,只是他越是这么笑,越是让人下不来台。 邱志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众学子都傻了眼,虽说邱志存屡试不第吧,但在书院中还是很得脸的人物,朝廷委任来的山长,可是对其青眼有加呢! 这个山里来的穷小子是昏了头吧! 宋渊见邱志存离去,一把拉住沈康呃衣袖,低声道:“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康弟,你何必为了我这样的人忤逆他的意思,邱志存最会作伪,往后少不得在书院给你使绊子。” 沈康耸耸肩,哼笑着坐下身去,扬声道:“沈康行事光明磊落,作为随心,山人有灵,何能被樊笼所困?” “说得好!!!”江柳愖一只脚从门外跨进来,白启常自是与他一同。江柳愖一出现,一众学子纷纷下意识的后退半步,谁人不怕这浑犟犟的名门之子? 江柳愖扬着头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小子,有大才,有风骨!”他上前几步,笑着瞥了一眼宋渊,问道:“我见过你。” 宋渊......“见过。” 娘的,我和你同窗两年了! 江柳愖道:“往后谁敢揶揄于你,便是与我青州江柳愖树敌。”又看向沈康,道:“你也是。” 沈康就这么被人收为小弟了? 他微微顿了顿,正瞧见白启常摩挲了自己的鼻子一下,脸色也微微泛红。虽然想不透白启常因何而脸红,但大抵与江柳愖那句保护宋渊与自己的话有关...难道白启常也是被江柳愖收为小弟的? 沈康自然而然的点头笑道:“多谢江兄照拂,那便看看,谁人敢与你树敌吧。” 这些人动不动就冒出来个什么吓人的身份,沈康乐得被人保护,也乐得与江柳愖这样简单豪气的人交往,你情我愿,何乐而不为? 江柳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沈康揶揄几句的准备,却被猝不及防的认同了。他尬笑了两声,转而坐在了宋渊的座位上,正好与沈康毗邻,随手将他的笔扔到了他怀里,道:“你去后头。” 白启常看着沈康,微笑道:“沈贤弟,此座乃是愚兄惯坐的。” 沈康“嗯?”收收笔墨道:“那我去后面坐。” 江柳愖伸手一拦,道:“沈康坐着就是了,先生就快来了。”又抬头看向白启常道:“康弟个头儿如此矮小,白兄让他一让吧。” 白启常泯然一笑,道:“柳愖细心。”他转而朝着沈康拱拱手,笑道:“是愚兄疏忽了,既然如此,贤弟安心就坐便是。” 沈康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才九岁啊,个头儿怎么和这些十几岁的少年相比,拱拱手道:“多谢白兄礼让。” 白启常摸摸鼻尖,似是歉意模样,眉眼里却是一片冰寒。 江白两家自来交往密切,白启常虽是庶子,但与江柳愖为同窗,他又是多番忍让,二人乃是挚友早已人人皆知,可今日沈康一句话,江柳愖便转头与沈康交好了。 白启常害怕的事情,正在一一变为现实。 先生! 还有先生! 他陪伴先生多年,早已与先生如父子般相处,这份情分,谁也夺不去! 白启常乃是温润君子,只是朗然与宋渊毗邻而坐,微微点头后便自顾自研墨准备写字。 第九十八章 品饮香茗 须臾,一位王姓夫子走进门来。 书院中的学习,多以自学为主,而夫子所做的也就是在学子有疑惑的时候解答一番。 这份束脩好赚得很。 沈康低声问:“王麓操在何处?” 江柳愖道:“那厮过了府试,已是童生之身,除却先生讲学,不与咱们一同进学。” 沈康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初级班...话说,江柳愖不是自问诗书书院魁首?怎么还没过府试呢? 还有白启常,跟随浩然先生多年,至今还没有功名在身,这不科学啊。 仔细想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一个上午的时间,沈康都在枯燥乏味的默书中度过,时过午时,白启常、江柳愖、沈康、沈昌四人便去到“明伦堂”听骆逋讲学,四人到达的时候,王麓操已然泰然自若的坐在堂中。 骆逋稳坐在书案后,端起论语,道:“子曰......念。” 沈康与沈昌各自将誊写的论语拿出来,与所有人一齐念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王麓操却是不念,含着笑看着骆逋。 这一句念完,骆逋微微抬手示意众人暂停,抬眸看向王麓操问道:“你因何不念?” 王麓操缓缓起身,拱手俯身道:“学生早已在宗学学过四书五经,并考过府试,现如今该习作文,而非论语。” “哼。”江柳愖放了个白眼。 白启常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江柳愖倒是很听他的,嗫嚅着双唇,却没有说话。 骆逋淡然一笑,问道:“依我看,你的论语,倒是没有学透。” 王麓操微微蹙眉,回道:“学生自认倒背如流。” 骆逋问:“方才那一句,你独自重复一遍。” 王麓操轻哼一声,这有何难?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骆逋点点头,语气突然加重问:“何解?” 王麓操恍然明白了什么,面色微微泛红,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孔子说:时常温习学过的知识,不是很愉快吗?有志同道合之人从远方来,不值得高兴吗?别人不理解我,也不生气,难道不是君子吗? 骆逋微微一笑,道:“朱子曰:入门之道,积德之基。尔口出狂言,能将经义倒背如流,却连首句也做不到,岂非可笑?” 他转而指向白启常道:“启常,里仁。” 白启常站起身来,拱手俯身,然后缓缓的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骆逋转而指向江柳愖。 江柳愖满脸兴奋,站起身拱手俯身,然后朗然接着道:“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骆逋点了点头,指向沈昌:“雍也。” 沈昌起身的片刻,江柳愖坐下身去,转眸看向王麓操,满脸的嘲讽。而王麓操呢,原本只是想要找找骆逋的麻烦,如此一来,却被狠狠打脸。这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只觉得满面烧红,脸颊作痛。 沈昌道:“子曰:“雍也可以南面。”” 骆逋指向沈康,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已。下一句。” 先生不按套路出牌啊,人家背论语,到他这就脑筋急转弯拐到了大学...沈康起身行礼,回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沈康答完,缓缓坐下身去,其实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加在一起也就五六万字,他会背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能耐。 这书院里面,能将四书五经全部默背下来的人不知凡几。 这王麓操来鹿鸣书院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对夫子找不痛快呢? 他略微抬眸看向骆逋,只见一缕笑意从他眼中闪过。 沈康恍然大悟,原来骆逋早就知道王麓操会这般行径,故意设下陷阱,要杀杀他的锐气呢。 沈康含笑垂眸,这位先生,真是坏啊。 骆逋侧眸看向王麓操,对所有人道:“子曰...继续!” 五个少年纷纷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从头开始:“子曰:“学而时习之...”” 课堂里面的尴尬延续到了下晌歇息,论语一万多言被反反复复又念又背了五六遍,五人皆是口干舌燥。 老许带着四名小厮从门外走进来,各自端着茶盘,分别奉于五人面前。淡淡的茶香瞬间溢满了室内,染得一室清香。 王麓操缓缓端起茶杯,鼻尖在茶杯边上闻了闻,笑道:“白鸡冠。”又抿了一口,茶水过喉,接着道:“茶汤橙黄明亮,是为上品。入口甘香滑软,气味丰润。” 又自斟一杯,唇角笑意更浓,抬眼看看骆逋,放下茶盏,不再入口。 一旁的白启常与江柳愖也是浅浅的饮下一杯,各自浮现出欲作呕的神情,便不再入口。 唯独沈康与沈昌,二人相视而笑,笑容如同两百斤的孩子一般憨厚,滋滋有味的饮个不停。 一旁的王麓操已然露出鄙夷之色,白启常只看着他们,却不开口,江柳愖倒是急了,筋着鼻子道:“真是牛嚼牡丹,尝不出个所以然还牛饮个没完,快别喝了!” 沈昌笑的憨直:“挺好喝的。” 江柳愖蹙眉看着他们,刚要再说话,王麓操嗤笑道:“人家觉得好喝,谁让你多管闲事。” “你这人真是...”江柳愖撇撇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沈家兄弟,道:“没见识的土包子。” 沈康恍若未闻的自斟自饮,眉心舒展着,眼中尽是享受之色。 骆逋问道:“沈康,此茶如何?” 沈康这才放下茶杯,拱手微笑回道:“正如王同窗所言,上品的白鸡冠,三泡茶味不减,水中仍有余香,难得一见。” 骆逋微微蹙眉,不再说话。 这时候,沈昌道:“只是用河水炮制,可惜了好茶,如若采用冬梅枝头的霜雪储至此时来烹制,味道定然更佳。” 沈康点点头,赞同道:“的确。”然后饮下最后一杯,接着道:“学生不喜水仙入茶,此香过郁,难免掩盖茶香。若非要以花入茶,大可选用兰花,挑兰蕊入此茶,兰香与茶香相辅相成,味道亦会更上层楼。” “你,你们......”江柳愖大惊,转而笑了起来:“哈哈,你们是故意的,还算有些见识,嗯!”说到最后还笃定的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白启常也笑了:“既然口味不佳,又何必饮尽?二位同窗真是促狭。”他转眸看了看王麓操,道:“为人心胸开阔才是上佳。” 第九十九章 汝母婢也 沈康看着白启常,笑容愈加浓了。 白启常对自己的恶意沈康能感觉到,当你不喜一个人的时候,浑身散发的都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白启常虽然句句亲近,称兄道弟,但话里的意思却拐弯抹角的抹黑他。不过是饮个茶,也能如此上纲上线。这若是搁在那黑暗十年,自己恐怕要被戴高帽批判了。 沈康笑道:“想来白同窗是有所误会了,我与二兄并非存心促狭某位同窗。诸位同窗皆知,我出身农户之家,深知为农者之辛劳,怎能浪费一针一线?康不忍好茶平白浪费,是以,才会将茶饮尽。此乃对待茶的尊敬,亦是感激种茶之人的辛劳。” 沈昌点头,赞同道:“这样的好茶,平日里哪能时常轻易品到。栽种茶树、采茶、炒茶、运输、贩卖,这些茶中有许多人的汗水,不该因冲泡方法不对而弃如敝履。” 原来这两兄弟并非是没有见识,也并非是要打谁的脸,仅仅是出于对种茶人的敬意而诚心诚意的品这带有瑕疵的茶汤。 江柳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往常喝茶,非上品不入口,即便是喝了,也淡淡的两三杯便作罢。剩下的那些茶,也就都浪费了。 不但是茶,还有餐桌上的鱼肉。 他轻叹一口气,拱手道:“二位同窗言之有理,柳愖受教了。” 白启常亦是拱拱手,微笑着道:“二位沈贤弟果真人中龙凤,如此谈吐胸襟,启常拜服。” 王麓操顿了顿,抬眼看看骆逋,又看看沈家兄弟,沉了一声气,略微拱手道:“行事自成一派,不因旁人促狭而更改一分,你们很好。” 骆逋点点头,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又生出一丝玩心,便淡然的道:“既然如此,尔等便将这茶汤饮尽吧。”他站起身来,微笑扫视五个少年,道:“不饮尽,不可出门。” 说完,似得逞般扬长而去。 骆逋走出门去,江柳愖发出一声哀嚎,凑到白启常身边道:“白兄,此茶,实在无法再入口,您帮帮小弟吧。” 白启常勉强的笑了笑,他也不想喝啊,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壶茶,又看看江柳愖端来的一壶,摸了摸鼻子道:“好,好...愚兄尽力而为。” 王麓操倒是豪爽,直接打开壶盖,在壶口吹了吹,一捏鼻子,如同灌药一般瞬息之间将茶灌进腹中。 “啪”的一声将茶壶放在桌子上,满口水仙浓香令他略有些作呕,暗自呕了两下,蹙蹙眉,强压着恶心,将桌子边的扇子拿在手上,扇扇胸口,想要将味道扇走。 见他如此难受,江柳愖就高兴了,他晃晃悠悠的走到王麓操面前,负手弯腰,调笑道:“哟,王大公子,这等劣茶也能入您这矜贵之口?” 王麓操鼻腔里都是水仙味儿,却是毫不在意的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愿喝,便将那茶赏给他,你们这同窗情谊倒是像主仆情深啊。” 原本白启常就是处处牵就江柳愖,让王麓操这么一说,倒真的戳破了些什么。 “我。”江柳愖转头看向白启常道:“白兄,我没有。” 白启常温润一笑,点点头道:“无事,不必在意。” 王麓操哼笑一声,眼中尽是轻蔑,转而看向沈康与沈昌,目光倒是和善许多。却是清高自持的没有开口,站起身来,独行侠似的走出门去。 江柳愖看着他的背影道:“汝母婢也!何不以溺自照!” 沈康微微一怔,笑道:“既然他说的都是屁话,江兄又何苦置气?”除非是,被他说中了? 江柳愖撇撇嘴,不做声,忽然神色复杂,下意识的看向白启常,眼中带着些歉意。 白启常却像是没听到他骂人的话,只是和善的笑着。 沈康觉得有些奇怪,便笑了笑,起身道:“二兄,我饿了,阿术去买了酱肉回来,我们去垫垫肚子吧。” 江柳愖眉开眼笑的上前:“同去同去。” 沈康转眸看看面前还有两壶茶水的白启常,道:“白兄也同去?” 江柳愖也反应过来,茶喝不完不能走...他上前抄起自己的茶壶道:“我自己来!” 白启常面色尴尬,伸手阻拦道:“算了,让愚兄来吧,你们先行,愚兄稍后就到。” 江柳愖嘻嘻一笑,放下茶壶,拱手回道:“多谢白兄!”说着,转头拉起沈昌与沈康的衣袖道:“诶,连口点心也没有,我早已饥肠辘辘了,快走快走。” 三人往外走,沈康笑着揶揄道:“好好的公子哥儿,怎么稀罕酱肉这等粗食,真是没见识。” 江柳愖轻哼一声道:“嘁,只要本公子乐意,这酱肉便是人间美味,谁敢说个不字?” 沈昌道:“嗯,那水仙白鸡冠茶呢?” “呃...”江柳愖作呕状道:“这是人间极品,本公子欣赏不来。” “哈哈哈...” “哈哈哈...” 三人哄笑着走远,独留白启常在学堂中,轻酌慢饮那人间极品。 老许走进门来,看着白启常,心里有些不忍,问道:“白公子,不如老奴将茶处置了?” 白启常笑了笑,端起茶杯道:“不必了许伯,便是毒草熬水我也喝过不知多少次,何况这个。”说着,他抬手仰脖,一饮而尽。 老许沉了沉气,走上前去:“老爷不过是戏谑之言,公子不必勉强,下晌还有课业,快回攸居歇着吧。” 白启常自斟自饮,温润而笑:“十年历尽凄霜苦,一朝成名天下闻。我陶然其中。” “公子胸有乾坤,终会有一鸣惊人之日。” 白启常微笑着抬手举杯:“那就借许伯吉言了。” 三人回到攸居,王麓操并不在,刘术见江柳愖与沈家兄弟交好,心里甚是欢喜,连忙张罗着买回来的熟肉,又花了大价钱在书院厨夫手中买得些时令果子让几个孩子吃。 三人吃着果子和肉,各自说起过往见闻的趣事,本就是互相看着顺眼,又无人从中作梗,越聊越是投机。 时至黄昏,天色渐暗。 白启常还未归来,江柳愖不禁有些急了,唤来身边的书童,打发着去明伦堂看看怎么回事。 岂料,这小书童一去不复返,连句话也没捎回来。 第一百章 闲事莫理 几人左等右等觉得不对劲,江柳愖道:“白兄恐怕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吧。” 沈康狐疑道:“书院之中也有护院,何来出事二字?” 江柳愖刚想要开口说,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住了嘴,嗫嚅着前思后想,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此事也并非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要记得万不能在白兄面前提起。” 沈昌笑道:“啥大不了的事儿啊?至于江贤弟如此?” 江柳愖沉了一声气,道:“白兄生母,并非白知府之正妻。” “庶出?”沈昌大惊失色。 须知,在这个时代,庶出的孩子就是半奴半主的。 紧接着,江柳愖道:“白兄生母名声上有些瑕疵,被白伯伯赶到了女观中修行。但是白兄学业精进,颇有雅量,乃是实至名归的谦谦君子,并已过到白伯伯正妻名下。白夫人为人良善谦和,只是白家的兄长却看白兄处处不合眼,常会私下里找白兄的麻烦。” 沈康点点头道:“你是怀疑白家来人了?” 江柳愖道:“说不准。” 沈昌道:“再怎么说也是有血亲的关系,怎能欺辱亲弟?走,我同你去看看!” 沈康暗自翻了个白眼,沈家父子的中央空调个性真是难以改变,他该怎么做才能让沈昌改掉这爱管闲事的毛病。 “呃。”沈康笑道:“书院引赞邱兄白日里来找过我们,二兄,你忘了么?” 沈昌一拍脑门:“诶呀!怎生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沈康道:“江兄你自去看看白兄如何了,小弟与二兄答应邱兄在先,不可失信于人,待见过邱兄,再去明伦堂寻你与白兄吧。” 江柳愖点点头道:“那好,我先走了。” 沈康与沈昌拱手,送江柳愖出了攸居小院。 沈昌道:“小三,咱快走吧。” “走?去哪儿?” 沈昌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的,去见邱兄啊。” “兄个屁!他又没有胸,我去干什么。” “啊?” 沈康道:“他邱志存来寻我是为了帮卢罗说话,我沈三没吃过他家一粒米,没朝他叩头拜师,凭什么听他教训...还得自动送上门去听他教训?” 沈昌拉住沈康将要离去的衣袖,问道:“那为何不去看看白兄如何了?” 沈康转头道:“二兄忘记那日市集我说的话了?” 沈昌蹙蹙眉道:“小三说,不喜交无疵之人。可也不能冷眼旁观同窗受辱啊。” 沈康气笑了,索性也就不走了,一屁股坐在攸居门口的台阶上,自然而然的捻着自己的衣袖,缓缓的道:“二兄,小三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人,相貌千千万万,绝无两人相同。人貌在其外,尚且千人千面,人心在胸,何能探寻?” 沈昌眨眨眼,蹲下身子,问道:“小三,你这话的意思我听懂了,是不能轻易与人交好,可若是不将真心待人,如何能有人真心待你呢?” 沈康泯然一笑,道:“二兄,真心待我之人,我自能知晓,正如你,如爹娘,如大姐,如刘先生,如四娘,甚至于今日江柳愖。旁人真心相对,我必不负。但白启常此人年纪轻轻,心思叵测,今日一堂讲学,他已差点在言语上让我交恶王麓操,甚至有可能令浩然先生厌恶。小三从不怕那明刀明枪之人,可白启常这样躲在暗处,还与你笑脸相迎的,恕我无法亲近。这暗箭中人,其深次骨,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备也。不得不防!” 他沉了一声气,道:“二兄,从前我总想要改变你,但今日我却明白了,各人各心,你若还是想去,小三不再阻拦了。” 沈昌坐在沈康身边,道:“你是我弟,旁人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痴傻到放下你去管旁人啊,傻孩子。” 沈康怔了一瞬,转眸看向他,扬唇而笑。 接着道:“方才我说的是我真实的心意,此外,即便是亲朋好友遇上这般事二兄也不能轻易伸手。” “亲朋好友也不管?”沈昌有些惊讶。 沈康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关上门来是一家人,咱们去管这闲事,吃力不讨好,免不得还要被人背后责骂。我们是外人,怎能轻易管人家的家事?” 沈昌挠挠后脑勺,尴尬的笑笑道:“你早说这话,我肯定不管了。”又拍拍沈康的肩膀道:“小三你放心,往后这等闲事谁爱管谁管,我绝不上前去。” “好。” 宋渊从远走近,衣衫略有些凌乱,眼角带着一些淤青:“那,那个...沈兄,沈贤弟,能不能借宿一宿?” 沈康二人赶紧站起身来:“你这是怎么了?遭歹人了?” 宋渊笑道:“偷酒喝,让,让我爹揍了。” 沈昌为难的看看沈康,像是在问,这个,可以管不? 沈康笑笑,道:“宋兄,酒是你喝的,我们兄弟俩又没喝到,万一令尊令堂追至书院,我俩可不得不偿失?” “你,好歹咱们也是同窗......” “诶...”沈康拉长了音儿,瞥着宋渊怀里鼓鼓囊囊的地方,意有所指的道:“才同念半日书,同窗之情还未培养出来啊。” 宋渊抱着怀里的酒壶,一咬牙道:“得了!这半壶酒,算我的宿资还不成么!” 沈康低笑,接过来,递给沈昌道:“二兄,咱也尝尝酒是啥味儿。” 沈昌早就想尝尝,若非沈康拘着,定要找机会出去,没想到小三这么好啊。 沈康自然知道,沈昌有了这个念想,还不如让他大醉一次,知道自己年幼尚且不能承受酒力,再也不敢多想的好。 兄弟二人勾肩搭背进了攸居,却没人请宋渊进门,宋渊跟在二人身后,苦着脸喊道:“我是客人!付了宿资的客人!” 沈康笑道:“做一个令主人喜欢的客人,才能有机会再次上门,今夜就委屈宋兄与我家书童同宿了。” 呸! 宋渊上前抓住沈康:“这壶酒我才喝了一口,这宿资不合算。” 沈康略微歪头道:“宋兄打算抱着酒壶在课堂宿一夜?” 宋渊嘻嘻一笑:“一起喝一起喝。” “不。” 宋渊...瞪着眼睛看二人走远,冷风吹过,似有乌鸦于头顶飘然而去。 感谢书友千语千叶100币打赏,感谢书友770715一万币打赏,感谢书友叮叮当当3500币打赏,感谢书友觉哥信徒500币打赏,?(????`)比心 第一百零一章 大学明德 这一夜,是纵酒狂歌的一夜,这一夜,是少年狷狂的一夜。 半夜里,攸居响起连声作呕声。沈昌抱着如厕的木桶痛哭流涕,鼻涕眼泪与呕吐物交融着。 “还喝不喝酒?”沈康淡然坐在院中,微笑着问。 “不,不喝了。” 沈康歪歪头,笑问:“哦?酒不好喝么?” 沈昌连连摇头,眼泪狂甩:“不好喝,辣死了!” 宿在刘术房中的宋渊扒着窗户看向外面,只觉得这一幕甚是诡异,低声问:“诶?你家沈三郎,平素就是如此霸道?” 刘术顺眉搭眼,瞅了外头一眼,笑道:“嗯。” 宋渊收回目光,问:“那是他兄长,他怎么如此教训兄长?” 刘术道:“二郎想喝酒,三郎为其换酒,此乃自作自受,难道不该有此一着?” 宋渊的三观都被颠覆了,苦着脸道:“看着像爹教训儿子似的。” 刘术摇头,关上窗户道:“我瞧着倒是兄友弟恭。” 次日一早,沈昌宿醉头痛,照着铜镜,分明还是那个自己,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昏昏沉沉的也没能通沈康去晨跑。 倒是宋渊,听闻晨练能强身健体,便跟随沈康出去锻炼身体了。自从昨日的众人围观以后,沈康决定还是到山林里锻炼,避开人眼比较好。 岂料,方才路过明伦堂,便见到五六个学子站在路边。两个年龄在十七八岁的,三个是与沈康年龄相仿的。 年龄稍大的少年走上前来,如弱风扶柳般的身子歪了歪,道:“沈三郎,在下王陆安,昨日听闻小郎提起晨,晨练,有益于强身健体,不知可否与小郎同行?” 沈康微微一怔,一旁几人也都围上前来:“可否与小郎同行?” 沈康笑了笑,拱手道:“只要诸位愿意,自可跟来。小子在家中之时,父亲曾教过五禽气功,若是诸位身体太差,也可先练练五禽气功,之后再酌情慢跑,待以后身体好了再进行力量训练...” 王陆安闻之说得头头是道,连忙拱手道:“小郎若是肯教愚兄,愚兄感激不尽。” “这有何难,兄长不必行礼。” 宋渊笑道:“五禽气功,我也会啊。” 一旁的几个小童道:“那咱们一起练吧!” “大善!” 沈康的晨练队伍,从最开始的一个人,到影响了沈昌加入,直到现在已经快有十个人了。 运动本来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能够有这些人一起,沈康觉得很高兴。 他一边自己练一边教导身边的同窗,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不就是现代学校里的广播体操的雏形了? 几人虽然是在野外,但此处到处都是鹿鸣书院的学子,经常有人从身边路过,一开始几人还有些局促,到后来发现这些人驻足观瞧,甚至有的还自发的跟在后面学习,几人索性也就放开手脚。 时至卯时,一日的课业即将开始。 清晨王夫子照常板着脸,摇头晃脑的听学子读书,沈昌的宿醉没有半点好转,昏昏沉沉了大半日。 下晌是一个时辰的琴课,是一位姓孔的夫子来教学。孔先生是位落第秀才,才学一般,但是琴艺却堪称一绝。 一首“猗兰操”奏的清风淡雅,令人久久难以自拔。 有孙饴在前启蒙,沈康与沈昌学起来也并不费力,反而在一众学子中还有些佼佼者的势头儿。 琴课以后,时过下晌,五人照常来到明伦堂,听骆逋来讲学。 骆逋坐在五人面前,道:“明德。作文。” 四个字落下,五人分别开始研墨,是研墨也是在思考题目。 白启常看向江柳愖桌头的笔洗,低声道:“这笔洗样式好精!” 江柳愖低笑道:“这算甚,父亲新送了我一对寿山石镇纸,玉料上乘,雕工更是上品,改日我拿来给你把玩把玩。” “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柳愖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却是很满足的模样。 沈康无心理睬什么笔洗镇纸的,只默默的思考着题目。 明德二字,出自《大学》。 原文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中的“大”指的是“太”亦或“泰”,大学的意思,是指大学问,治国安邦的学问。 孔子说的大学问,是开明的仁德之政,弘扬好的德行,在于体察民情,顺应民意,直至到达至善至美的境界。 明德,就是光明的德行,开明的德政。 制文的第一步就是破题,用两到三句话,将自己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点明。 沈康托着衣袖的手指不自觉的捻了捻袖口,思考了一瞬,泯然一笑,落笔生花:一夫而为万世师表,大道兴而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是孔子晚年提出的理论,它是理想化的社会,也是难以达到的境界。 孔子心中的天下大同是老人有送终,孩童有所教,壮年有活儿做,鳏寡孤独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没有阴谋作伪,没有窃盗兵祸,社会到达一种高度文明。 《大学》中的明德,在实行到最后,所期望达到的,不就是天下大同么? 骆逋高坐在讲坛上,心里却有些急,他真想看看沈康思索不过片刻就落笔,究竟制文功力如何。 他对这个有着超乎想象的冷静与智慧的孩子,有着一种奇异的好奇心。不同于对白启常的怜爱之情,也不同于对江柳愖的栽培之心,更不同于对王麓操的管教之意。 他想要多多的了解这个奇怪的孩子,了解他的心性,了解他的才学。 他始终抑制江柳愖与白启常过早的下场科举,而是希望他们耐下心来做好学问再考取功名。 他能够看到,沈康这个孩子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有一个生满了坚硬棱角的心,圣人之言,能否将这个孩子教化? 对待沈康,他是想要磨平他的棱角,让他成为一个真正拥有智慧并有宽厚仁心之人。 他缓缓起身,假做踱步来到沈康身边,舒雅的捋捋长须美髯,驻足瞥着沈康簌簌而动的笔。 第一百零二章 好友之辩 《大道畅行,天下为公》 一夫而为万世师表,大道兴而天下大同。 君子之学,贵乎其心而正其道。欲行大道,必先教民,欲行教民,必先安国。 今夫百姓昌平,毗邻胡祸不止。 尝思大道,攘外乎,自重乎? 虽曰学以致用,学明德之治。身体力行以治学治书,学之道,奈何纸上谈兵? ...... 骆逋先是在眸底闪过一丝和善的欣喜之色,旋即,微微蹙眉,沈康这样的文章放出去是要得罪人的! 他说的是没错,君子之学,在于修炼自己的内心,坚定自己的道路。想要实行孔子所说的大道,应该教化万民,但要教化万民,首先要要一个和平而没有兵祸的国家。 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但边境的胡人兵祸却屡屡发生。沈康想着大道,是要平兵祸?还是武装自己呢? 人人都说要学以致用,要靠近明德之治。所以人人都用自己的学问去做学问,去书写学问和道理,可学问的最高境界,就是坐在家中纸上谈兵么? 沈康想说,文人啊,在谈论时事政治之前,先将自己的学问用在务实的地方吧!再看回第一句,君子之学,在于修炼自己的内心,坚定自己的道路。 骆逋不知道沈康的内心是什么,他自己的道路是什么样,但却想要与他谈一谈,趁他年纪还小,让他的大道成为真正的大道。 一个人的眼界与阅历,决定一个人的个性与处事方式。这篇文章在骆逋看来是真正能够实行的务实之政,但在考官眼中却是极尽讽刺之语。 他得告诉沈康,这样的文章只能给老师看,也只能给自己看。 他相信,在精雕细琢以后,在经历风雨以后,沈康可以成为一代贤臣,可以将大明朝靠近明德,只要一点点,足矣。 沈康将最后一个字落在纸上,回看自己这一篇文章,却是冷笑了笑。这样的文章,不过是愤青批判社会罢了,和网络上的喷子没什么区别。 写出来,不过是给骆逋看的。 若问沈康真正的想法,他希望先扫除朝堂上的党争,北虏南倭杀的汉人,远远不及朝堂上那些阴诡算计给国家的伤害大。 仁政,只能在特定的格局下才能达成现实。 沈康泯然一笑,他自认是个简单的人,意外来到大明,他诚心感谢上天。如若让如今的他说什么改变大明,连他自己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他的初衷,只是希望自己,带领着一家人,活的有尊严,未来有希望,仅此而已。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连孔子都说,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要按照自己的主张施展抱负,推行思想。当国家不需要你的时候,便要将自己的抱负与思想收起来。 事实上,孔子的确是这样做的,当年鲁国为大司寇,孔子与季氏思想理念不合,他知道无法改变自己的母国,只能离开故土。 沈康也希望理想抱负能够实现,可党争之祸,能够给他这个机会吗? 既然是论明德,那就避免不了谈论时事政治。好吧,他承认,他认为,党争,只能以党争来治。 这样的思想若是被骆逋知道,还不将他的腿打断赶出明伦堂?摸了摸自己的双腿,沈康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还是希望做个健全人的。 时过一个时辰,五人先后将自己的时文交给骆逋。 骆逋一一看过,不当堂作点评,反倒是与几人畅聊起来。 他将镇纸压在宣纸之上,缓缓道:“数日以后,白阳山人将来此讲学,此番讲学并非谈论时局策论,而是书画。白阳山人擅作山水,写意花卉,为师曾有幸见过其“红梨诗画图”大作,深感不如,此番山长请来白阳山人实属不易。尔等五人,务必到场。” 沈康笑而拱手问道:“先生,这是与徐渭并称白阳青藤的白阳山人?” 骆逋微微一怔:“青藤?徐渭?何许人也?” 沈康也非全能,只记得徐渭是明代三大才子之一,与陈淳并称青藤白阳,也应该是嘉靖年间之人,可是听骆逋的意思,难道此时的徐渭还未成名? 实在是想不起徐渭的生卒年月,只得放弃。 他暗自笑了笑,又道:“学生曾听刘先生提起,山阴有位青藤居士,于书画上造诣极深,想来是学生记错了。” 骆逋笑笑道:“为师还以为青藤乃尔老友之名。” 老友? 沈康微微一怔,旋即想起那日流觞宴上自己与牛称友的事,没想到又被骆逋拿出来调笑了。 他拱手笑道:“家中老友乃是不出世的隐士,并无字号,先生会意有误了。” “哈哈。”骆逋笑笑。 江柳愖道:“我想起来了,沈康你说的是那头牛吧?” 沈康点头。 江柳愖笑道:“你与牛为伴,称其为老友,那我们这些小友岂非与牛相同?” 白启常笑道:“柳愖此言差矣,我等不及老牛。” 沈康忍笑,看向江柳愖道:“嗯?原来你发现了?” 呃...... 正常人不是应该辩白一下么? 江柳愖气道:“我可是青州江家子孙!”他指指王麓操道:“那是太仓王氏之子!还有白兄,是汝宁知府之子!” 沈康撇撇嘴,问道:“所以?” 江柳愖想说,所以,你应该极尽奉承我们,应该巴结我们,应该伏低做小以博取我们的好感! 哪有这样的傻瓜,还一句句的骂人,冷落人,口舌上一句不让,简直是疯了。 他讷讷的没有说出来,但表情动作早已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骆逋略微挑眉,笑着抿茶,只等着沈康作答。 沈康道:“沈康以为,交友最忌以权势财富相交。因权钱所交之人,待利益散去,亦或亲朋不能满足己愿,此情何在?唯有诚心相交、肝胆相照才能长久留存,长久不散。我真心与诸位相交,自会抛下那些身外浮名,仅此而已,若诸位同窗不能认同,那我们大概并非可交之人。如此一来,我便更不需要奉承谄媚,你说呢?” 听完这一席话,在座几位高门子弟纷纷缄默。 第一百零三章 知行合一 白启常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真心交往的希冀,他从没见过一个式微之人如此硬气,也第一次遇到一个让他觉得自愧弗如之人。 他习惯了在暗处,习惯了八面玲珑,习惯了取悦他人。 甚至于习惯了放弃自己的喜恶,只将自己放进一个规规矩矩的条框之中。他想,如果与这样坦荡的人交好,应该是很荣幸的事。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浓浓的嫉妒涌上心头。 他是汝宁知府之子,师承大儒,理应是天之骄子。但凭什么,他要承受那么多暗处的算计与白眼,而沈康,一介农夫之子,却能活的那么自在! 这世上,大概从来没有公平二字。 所谓的公平,只是假道学提出来,哄骗庸人的罢了。 白启常微笑着,一如往常的温**色,爱怜的看着沈康,缓缓起身,拱手躬身道:“沈康,愚兄愿放下权钱外物,与君永好!” 这样心思难猜之人,即便是说出肺腑之言,沈康也一个字不敢相信。虽不愿与白启常虚与委蛇,但尊师重德的儒家环境下,他不能为了一个无干之人影响自己的风评,是以,他必须要挂上同样虚伪的笑容。 沈康泯然一笑,轻撩衣摆从容起身,拱手俯身道:“来者泛泛,康愿与志同道合之人相交。” 两人同时站直身子,相互看向对方,熊熊火焰,就在目光相交的一瞬间浓烈燃烧。 这二人分明皆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分明笑容真诚,却谁也无法相信对方的话。 无论白启常有意无意间曾对沈康设防多少,但自这一刻开始,他都会正视这个孩子,将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对手来看待。 江柳愖哪里知道这两人隔空碰撞些什么信息,只是听着他们的话,觉得豪气干云。 不知不觉被二人的话感染,站起身道:“沈三郎,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自那日流觞宴我便知道,你这小子,甚是不凡。若三郎不弃,请与愚兄相交!” 沈昌笑笑站起身道:“诸位同窗可不能忘了在下。” “哈哈。”江柳愖笑道:“沈兄阔达,柳愖自是不敢相忘。” “那便好,那便好!” 四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诚心而笑,一旁的骆逋捋捋长须美髯,深感欣慰。他也曾想过,沈家兄弟出身寒门,恐怕不能与他们相融,但既是同门就该相互扶持,才能振兴本门。 正在此时,独坐一边的王麓操略有些局促,他打开折扇轻轻的扇着胸口,面色微红道:“沈康,你这小子倒是与某志同道合,来日可与我把臂同游。” 这是王麓操第一次与沈康正面交谈,沈康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吾心乐哉!” 王麓操微微点头,算作应答。 江柳愖低笑道:“真是个口硬的。” 王麓操毫不在意,一副任君评说、我自清高的模样。 骆逋轻咳一声,对众人道:“文成公立言: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尔等有何思潮,尽管畅所欲言。” 此言是说,王守仁立言:说人若想要成为圣人,原本是很容易的,只是不能抑制自己的私心杂念,于是变成了无法得知自己的本心,无法按照本心做事,也就很难成为圣人了。 白启常拱手,笑道:“致良知,人本心存良知,心即是本。万物创生,因心而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白启常是说,求得感悟,人心本就存在“良知”,所以人心就是一切的根本。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因为有了一个想法而创造出来。在他看来,有心在推究万物之前,推究明了世事便有个更高级的想法。 骆逋微笑,问道:“文成公立言:知行合一。启常此言,却是将“知”“行”分开?” 白启常道:“圣人立言你不敢驳斥,只是顺应天理人性,知必在行前,知之昭昭然,明理而后格物,或益或损,行于大道!” 王麓操冷哼一声,道:“非也!” 他“啪”的一声将折扇收起,理理衣襟以示尊敬,然后拱手道:“心之所向,必是行之受阻而生,文成公立言知行合一,便是悟透此道。”他略微抬手,在半空摆了摆,然后问:“恕在下无法与君苟同。悟道...乃是心有所想,但若无踏实格物,如何能悟道?由古至今,某从未见一圣人独坐家中不问世事,便能得道。” 白启常回道:“世事万物为道,周行不怠,明理岂非早已在你我之间?只不过你我无法感知罢了。” 沈昌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云山雾罩,什么知行合一?什么格物?什么致良知?什么道?什么跟什么? 但渐渐的,他只是听着,便觉得沉迷其中。原来,世间竟然有这么多的道理啊?原来,除却四书五经,还有这样新奇的思想。 沈康不敢轻易说话,他在仔细听他们的立意,从前在书上看过心学的资料,知道这个学说在周边国家都很受重视,但却不明白为何在自己的国家渐渐消失殆尽,甚至于年青一代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只知有孔孟老庄,有鬼谷孙子,却不知有这么一位圣人提出这样的先进的思想。 心学,无疑是泱泱华夏思想精华啊! 他似乎明白了心学为何湮灭于历史的洪流,因为,这是一门开启全民智慧的学说。由古至今,领导者最不愿意看到民众的智慧。 只有愚民才更容易统治,不是么? 王守仁说,无论什么人,只要有成圣人的想法,只要行为与思想都朝着愿望的方向,那就有可能成真!说致吾心内在的良知,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如果人人拥有伟大崇高的志向,脚踏实地的去实践,那国家将变成什么模样啊?沈康打了个哆嗦,那将是一个自由开放,积极向上的社会! 他缓缓的捻着衣袖,静静的思考着,如今正是心学思潮向上发展的时代,所以有许多在野士人宣扬思想,而书院,也就应运而生了。嘉靖皇帝恐怕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嘉靖十六年、十七年先后两次平书院。 但在这个节点,思想是无法掐灭的,所以书院在经历狂风暴虐后,再次遍地生花了。 第一百零四章 国之栋梁 中华士人每隔数年便会来一次狂放的时代,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赵宋文官的俸禄堪称历史最高,民国时期的文人言论自由。明朝的朱八八同志一直对文人明尊暗贬,明面上给予文人许多的优厚待遇,但只要有谁忤逆他的心思,还不是直接推出门去打屁股? 如今这个时间节点,正是文人醒悟的时代,而这屡禁不止的书院文化,直接造就了明末东林党的形成。 沈康啧舌,嘉靖皇帝有大智慧,如此远见,古往今来,复有凡几。 他想起一句话,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 崖山之战,是宋朝最后一次有组织的抵抗元军,那一场大战战败,十万汉人投海殉国,宁死不降,用最后的这一跳,抱保全了汉人仅有的尊严。 经过蒙古统治,汉人经历了漫长的四等公民待遇,汉人的脊梁,软了,汉人的尊严,磨灭了。明朝灭亡,文人纵诞,自诩清流,却只有一个柳如是并进全资,襄助抗清义士。 悲哀。 他早已知晓刘源与骆逋乃是心学流派之人,但却没有站队的打算,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了解了这一学说的立意有多么深远,它将会带给一个时代什么样的影响。 他深深的叹息着,沈康何其幸哉,得此重生之机!得此良师益友! 沈康冷静的明辨自己的内心,长舒一口气,慎重的拱起手,斩钉截铁的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已。分析明辨本就是人心所欲,康愚见,知行合一便是天理,心明行出便是天理。多言数化,不外乎心。” 王麓**朗一笑,站起身来,疾步来到他面前,沈康随之站起身来,二人面面相对长施以礼。 王麓操道:“老子曰: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宣扬无为而治,当局者心慕老庄,岂知守中之言几多愚昧!” 沈康哼了一声,轻蔑道:“猛虎环伺,何来的守中之治。” 王麓操更高兴了几分,复道:“三郎亦是主战派?” 沈康道:“九边究竟有几边守得住城?泱泱大国首都,竟然靠蓟州镇几座青砖防御,不打他娘的,等着被袭入京?” 白启常摸摸鼻子,道:“三郎过矣,你口中那几座青砖,可是居庸关三重城墙啊!沿线众多关口,东、中、西三段防守!” 沈康转而拱手,外表是从容不迫,内心却是热血沸腾,朗然道:“当年崖山海战,十万汉人军民投海殉国。自此以后,元蒙压制汉人近百载!而今,汉人夺回政权快两百载,竟然还要时时刻刻防备胡狗?我汉人的脊梁,究竟是何时软成这般模样!” 沈昌一掌拍在桌面上,“腾”的一下站起身子,他几步走到几人面前,面色微红着,脱口便道:“世人常言国之栋梁,可栋梁是什么!”他一手指天,道:“那是脊檩!是正梁!能做房屋大梁的木材!大梁,哪有一个是能弯了腰的!” 王麓操眼光更亮,挥手道:“文成公,文能提笔落下传世之书,武能捉刀上马荡尽乱臣贼子。我等少年合该学公,文武双全,才是大才!” 在这个重文抑武的时代,也只有心学流派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旁的骆逋听王麓操的话,并未有一丝阻拦之意。 沈康想要趁此机会试探骆逋对于从武的想法,笑道:“正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射排第三。即便是文人,也弗该弱不禁风。” 王麓操笑道:“家中勒令愚兄来书院进学,但却以允准学武为交换。若三郎...”王麓操还是有些矜持的,有心想要邀请沈康与他一同学武,但却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沈康却上前一步问道:“王兄,可否允我兄弟二人一同进学?”他微微一顿,接着道:“不知武学之师束脩几何?” 王麓操道:“甚束脩!教授我武学的是一行伍,你与沈昌若是愿意,大可来我府上同学便是。” 他虽然对学武有兴趣,但社会地位与自小接受的教育早已根深蒂固,从内心出发,他仍然看不起行伍粗莽之人,打心底里不当这些人做老师。 骆逋还是没有反对之声。 沈康当即应下:“二兄,快与我一同谢过王兄!” 沈昌赶紧拱手:“多谢王兄!” 王麓操两步上前,一把抓住沈康的手臂道:“康往日宠辱不惊,却血性至此,果然人不可貌相,麓操早该与君深谈!” 沈康挺直了腰背,道:“谈或者不谈,我就在这里,不躲不闪。” 骆逋转眸看看日垂西山,长呼一口气,也就只能谈到这里了,缓缓的道:“老子曰: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是以,天下寄托于谁掌中,便是天下之爱。尔等莫要走入犄角。须知,取其所长,避其糟粕,才能更进一步。” 五人各自拱手,恭敬的回道:“多谢先生教诲。” 骆逋拿起案前的几篇时文,起身负手道:“门内无阻而往,门外抱诚守真,思论不得落笔。” 他说:明伦堂里,他们可以畅所欲言,明伦堂门外却要遵循社会的眼光,所有的思论不能写在纸上以防被人捉住把柄。 防的第一个人,便是如今在书院中的山长,更有他发展的那些眼带钩子的学子。 “是。”众人又答。 骆逋点点头,笑道:“下学。” “先生慢行。”众人起身,齐齐躬身行礼。 骆逋面带微笑,朗然出门。 江柳愖满脸的不自在,却是挪动步子来到王麓操面前,扬着头道:“改日我也让家中请行伍来教我骑射!” 王麓操笑而不语。 江柳愖转头对沈康兄弟道:“二郎,三郎,你们来我家中学武吧!” 王麓操收好文房四宝,笑道:“青州江家代代诗书传家,你便别回去讨骂了......”他顿了顿,接着道:“若实在想学,便私下里同沈康二人同来。” 江柳愖红着脸,道:“我,我家也许能同意。” 王麓操轻哼一声:“随你。”转而对沈康道:“三日后下学,你们与我一同回家。” “多谢王兄。”沈康拱手俯身行礼,并道:“江兄同去?” 江柳愖轻慢的道:“既然三郎请我,我便一同去瞧瞧吧。” 第一百零五章 坎宅巽门 王麓操轻轻摇摇头,这边王家的书童从门外走进来,接过王麓操的锦绣布囊,又递上软巾擦手茶水清口。 王麓操淡然的接受这一切,待做完了,拿起折扇,轻轻的在胸口扇了两下,道:“听闻你新得了一对寿山石镇纸,带上同来。” 江柳愖瞪大眼睛:“你说甚!我这对镇纸可是上好的田黄冻的料,一只就能买十个八个行伍回来,你真是狮子大开口!”又看看沈康兄弟,道:“你怎么不问沈家兄弟要东西?” 王麓操垂下眼帘,淡然的笑着:“本公子,心随所愿。” 言下之意就是,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江柳愖撇着嘴,道:“别的东西行不行?” 王麓操轻笑道:“回去和你父亲说,将镇纸送给我,你父亲会感恩戴德的,说不准,还能再给你买更好的。” 他微微顿了顿,朗然道:“告知你父,我王家虽占了太仓王氏之名,但却不会因这些俗事去扰了在朝同族的清名,令堂便不需整日派人从顺天府捎带什么物件过来了。王家衣冠诗书传家,你青州江氏也非无名尔尔之门,若再为俗事上门,别怪我父翻脸无情,到时谁的脸面都过不去。” 说完这一番话,他神色略微松了松,转而笑道:“这是家父令我转达的,你听明白了么?” 江柳愖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胸口不断的起伏着。憋着气,转身就胡乱的将桌子上的文房四宝推到地上,破口大骂道:“母婢也!” 沈昌有些急了,平常人被人骂了娘是做小的,一定会气恼至极,动手伤人也可能。 对于他的谩骂,王麓操直接选择无视,满眼尽是轻慢,仿佛江柳愖就是跳梁小丑自娱自乐,而他是一个冷眼旁观之人,不屑与小丑争上一争。 江柳愖顿时更气,上前问:“你哑了么!” 王家的书童拿脚扫开地上摔了一地的物件儿,王麓操淡淡的斜睨了他一眼,轻笑了笑,轻挑眉梢,一边漫不经心的拢着衣襟,一边道:“江柳愖,你可曾见过翱翔九霄的雄鹰与鼠辈争长论短的?” 话音落地,王麓操悠然走出门去。 此时的沈康真的难以体会王麓操的心情,他的高高在上,是由内自外散发出来的,举手投足,为人处世皆是高人一等的。 儒家讲究的容人雅量是什么境界他不知道,但王麓操的这所谓雅量,倒是让人除了干瞪眼没一点法子。 沈康暗暗道了一声,王麓操就是江柳愖天生的宿敌啊。 他转而一怔...按道理来说,王麓操不该做这样落人脸面的事。 江柳愖的父亲,那日王麓操说过,江有津在礼部任职,顶头上官就是王麓操的叔父。那...江有津定然是对王麓操之叔父有所求的吧? 啧啧...江家在巴结王家呢,若江有津知道自家儿子在书院骂王麓操,指不定这位小祖宗要被打断腿呢。 他略微想了想,太仓王氏乃遗古名门,明清两代家门亦不曾衰落。名臣代出,但却似乎没有王麓操这号人物啊...... 当真是不愿因俗事去扰乱同族? 沈康觉得不像。 又想到,这些名门直系旁支数不胜数,大抵这居于汝宁府的王氏,便是支系吧。 沈康斜睨着他,道:“江兄,钱财乃身外物,怎地堂堂江家还出不起一对镇纸不成,何必动气?” 江柳愖眼珠忽而一转,道:“是啊!我气恼个甚啊!给就给呗,一对儿镇纸罢了。” 自个儿忽然想通,江柳愖认定王麓操就是个贪人爱物的小人,能用钱财收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实在的,他可在江家说一不二,但若说学武,父亲会选择让他退学回家,在宗学进学的。 若是那般,哪里还有机会出来交友游玩? 认定了这笔买卖合算,江柳愖大笑:“白兄白兄,与我同行吧!” 能够与太仓王氏子弟交往,白启常自然不会拒绝,泯然一笑道:“父亲新送了我一只官窑出的笔洗,样式精致得很,我便出这个。” 江柳愖笑了笑并不做评价,只道:“说定了。”便告别三人,出门返家。 到了傍晚,沈昌早早上床睡去,这一日的课业都落下了。睡前又承诺再也不敢贪杯,求着沈康别将这事告知爹娘。 沈康见他诚心悔过,便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加入晨练队伍的人又多了几个,宋渊与王陆安经过一日锻炼,深觉晨练以后头脑更加清醒,身体也觉得很轻松,理所当然的开始在学子中宣传起来,到了第三日,加入晨练的已经有二十余人。 晨练队伍的迅速扩张,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碍眼的存在...... 第三日下学,白启常和江柳愖各自带着礼物,与沈家兄弟乘着江府的马车进城,同去王家做客。 王府位于西平县城正北方,坐北面南,乃是整个县城最佳方位。此宅用两厦悬山顶,远远看去样式严谨古朴。又用仰瓦铺设,入门可见江南地区普遍建屋所用的天井布局。 沈康看了看,这种样式的屋子在北方可是极为少见的,看来宅子的主人很是思乡啊。 几人穿院而入,清晰可见正房在北,大门在东南,乃是北方时下流行的“坎宅巽门”的吉宅。在第二进的院子中,可以看到第三进的后院中有一座楼房,而二三进之间用一堵又高又厚的青砖墙隔开。 这南北相融的宅院构造当真新奇,外观上严谨端方,而内室陈设却处处精华典丽。 首次邀请同窗上门,王麓操显得很高兴,请几人在堂屋前廊的花厅小坐,自上卧房去换衣裳。 沈康仔细的打量着屋内外的陈设,只见前廊单步梁被作成月梁,看样子是为了突出这间堂屋在整个院子中的地位。 屋内雕饰清贵,陈设摆件无一不精,确实不负衣冠诗书之名。 白启常看向门外,不知为何,轻呼了一声:“咦?” 江柳愖自然转头问道:“白兄,何事惊诧?” 第一百零六章 逾制之梁 白启常微微蹙眉似有所思,心想着,这王家虽然在西平县得脸,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太仓王氏的支系,也不知为何远离太仓而迁到了汝宁府来。 虽说王氏高官无数,可他王麓操之父是个举人,候补官缺之人,而非在朝为官。大明律明文规定了,官员造宅不许用歇山顶、重檐屋顶,不许用重拱、藻井。 可王家这宅院,却是以穿堂将前后两堂连接,这间堂屋内木梁仍用歇山转角,斗拱也如此华丽。 应该是为防逾越之罪,将开始建造的歇山屋顶改成了悬山两厦的外形,内部的架构却没有更改,从屋里看,大梁仍然分支四面! 虽不知为何会建成这般模样,可若是从这间宅子下手,治王家一个“逾制”,应该不难。 眼下白启常正想要与王麓操结交,自然不会当着众人说出这些。 江柳愖见他不言,又问:“白兄?白兄?” 白启常微微一笑,转而笑道:“方才有蜘蛛自斗拱悬丝而下,俗言说:早见喜晚见财,这不早不晚的是祸害,是以为兄才没说出来。” 江柳努努嘴:“原来如此。” 沈康顺着白启常方才的视线看向斜上方,蜘蛛? 过不多时,王麓操自门外再次走进门来,他身着月色绸衫,利落又舒雅,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摊开,笑问:“诸位可品了茶?” 沈康拱拱手,回道:“早春时节能饮到如此清香袭人的碧螺春,小弟今日是好口福了。” 王麓操笑笑,落座于主人位,回道:“家乡茗茶,家父常饮之,久而久之,我便也喜好这口清香。”他转而问道:“诶?三郎,往日你爱饮何茶?” 沈康笑了笑道:“大红袍。” 王麓操微微一怔,这可是皇家贡茶,沈康如何能品到?却不知道,大红袍在后世乃是家喻户晓的茶。 转而一想,听闻沈康蒙师乃是刘藏山,心里也就明白了。料想藏山公大抵是对这个弟子极为喜爱,不吝赠茶。 他微笑着点点头,道:“改日三郎再上门,我吩咐下面为你烹红袍。” 沈康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王兄了。” “区区小事。”他摆了摆手,转头问江柳愖道:“镇纸呢?” 江柳愖撇撇嘴,却是乖乖的挥了挥手,让下人奉上。 白启常道:“王贤弟,今日不请自来,愚兄为你备了份薄礼,望贤弟不嫌粗陋。” 王麓操自来对白启常有几分好感,微微点头,礼貌的道:“不敢,那小弟就厚颜收下了。” 白启常心下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请。” 沈康看着白启常,不知不觉的双唇上扬,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启常想要交往王麓操啊。 他转而看向江柳愖,连这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也能被白启常收服,何况王麓操? 两个都是翩翩公子,站在一起倒像是一类人。 他微微撇嘴,也不像。 王麓操那股子矜贵,那是由内而发的,举手投足皆是清贵之气。但白启常这温润,却是带着些功利味。 一旁沈昌低声道:“小三,还得寒暄到啥时候啊?” 沈康以手挡唇,低声回道:“分明废话连篇,还要当兰因絮果。” 沈昌不耐烦的蹙蹙眉,低声道:“见面三句话又是兄又是弟,不明之人还以为多熟悉。” 沈康轻声笑笑,回道:“二兄不也与他们称兄道弟么?” 沈昌轻哼一声,回道:“我又不傻。” 沈康扬了扬眉毛,满眼的不信,那眼神仿佛说:真的?真的不傻么? 沈昌一瞪眼睛,一撇嘴,像是威吓一般。 沈康连连低笑,忙拱手,似讨饶一般。 沈昌憨直的“嘿嘿”笑了一声,左手需握着右手手腕,似在说:“知道哥的厉害了吧?” 沈康“噗”的轻笑出来,撇着嘴点头。 上座的王麓操听闻轻笑,转头看向沈康,笑问:“三郎也愿同行?” 沈康根本没听见王麓操说什么,闻听此言微微一怔。 江柳愖道:“过几日白阳山人就要来书院了,咱几个想求先生给咱说说,请白阳山人与我等同去踏踏青,兴许能一睹白阳山人作画的风采。” 沈康眼光一亮:“甚好!”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是我并不精通书画之道,恐怕只能做个看客。” 江柳愖略有些得意的道:“白兄精于此道,到时自然可以指点我等,更有白阳山人在侧,还怕学不到?” 沈康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白启常精于书画,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接近白阳山人陈淳搏些什么。 他本就无与他争夺之心,又技不如人,便从容的、甘心情愿的做个陪衬吧。 沈康朗然一笑,回道:“能够一睹白阳山人作画风采,小弟求之不得,怎敢推辞。” 江柳愖欣欣然,道:“流光且莫喧,神笔绕蜡牋。寻芳蕉鹿梦,使吾映丹枫。” 沈康闻之微笑,问道:“文魁又诗兴大发了?” 江柳愖颇为自负,俨然忘记了上一次流觞宴上的事,笑道:“正是,康弟是否也作一首?” 沈康摆摆手道:“我就算了,文不成武不就,便不班门弄斧了。” “三郎哪里的话。”江柳愖笑道:“上次你在流觞宴那首诗,可是臊得卢罗好几日不敢出门呢。” 沈康可不比这些自小受到文学熏陶的子弟,这点子小才还是能省则省吧,免得真用时对不出句来,便道:“侥幸灵光乍现罢了。” 白启常略微凝眉转而道:“沈贤弟太谦虚。” 见他推辞,江柳愖也不勉强,转而看向王麓操,道:“王兄?” 王麓操微微一笑回道:“天色将暗,还是先过后院见过行伍,改日再斗诗文吧。” 那眼色,分明是不屑与他比试的。 江柳愖自知诗文上大概是不如王麓操的,也不愿自讨没趣,挥动:“那便改日再斗。” 一行人这才在王麓操的带领下出门去。 沈昌腹诽:妈呀,见一次行伍就要和他们寒暄这么久,暗自啧舌。 一旁的沈康也觉得这样实在不是个办法,一次两次还好,若是日日来打扰,终究难免给人家添麻烦。 看来这事还是得另想办法。 第一百零七章 成长之痛 王家请来教授武艺的行伍,是位三十几岁的汉子,既是富贵人家请的人,技艺上自然不低,且容貌端正,行事谦卑有礼。 对着五人行过礼,一旁自有人牵来马儿,沈康打眼一看,便知道今日来此算是瞎了,什么也不会学到的。 那马啊...匹匹都是矮小的品种,个性温顺,又有仆人在旁牵着。 这是多怕这几个人受伤啊,哎! 深深叹了一口气,骑在马背上,自认为俊逸绝伦的几人,又接着方才堂屋里的话茬聊了下去。 这哪里是练习骑射,根本就是休闲娱乐。 待王府下人来传话用昏食,沈昌与沈康以需要在书院落锁前回去为由告辞,江柳愖坚持让二人乘坐自家的马车离去,沈家兄弟谢过,这才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此时此刻,临近鹿鸣书院所在的山脚下酒庐中,刘术正被三个身穿青衿长袍的学子围坐着。 一人抬手夹了一筷子什么菜,放进刘术的碗中,笑问:“刘小哥,你是沈康买来的书童?” 刘术低低的笑了笑,垂首吃着碗里的菜,又转手去拿酒杯,自有另一边的年轻学子上前斟酒。 酒水温和的滚入喉间,刘术暗道一声舒爽。 再次闷头用餐。 夹菜的人略微蹙眉,有种想要掐死这个下人的冲动,却是耐着性子,抬眼看看对面而坐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口。 那人得了命令,微笑着道:“刘小哥打何处来?我瞧着你可不像是下南村人。” 刘术恍若未闻,并不回答,只是专心致志的吃着。 “沈康平素在那村里交往何人?我听说沈康可是个侠义心肠之人,曾怒斥里长,也因他挺身而出,才让一村之人摆脱那恶人的管辖?” “沈康曾当众作诗,如今想来还是觉得句句皆是绝句,不知刘小哥可有沈康私下作的诗作?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啊。” “有个名叫王二的泼皮...村民,是受雇于沈家的?月银多少?” 刘术又满饮了一杯酒水,抬手唤道:“小二!两只烧鸡包上,我要带走!” “你!” 一人瞪大了眼睛,气恼之极,挺着身子就要要和他理论。 另一人拦了拦,转而轻轻一笑,问道:“刘小哥,我等皆是沈郎的同窗,请君用餐也是想要诚心交往沈康,你一言不发,这是看不起我等?” 刘术笑道:“非也非也,只是腹中饥饿,这才没顾得上回话。” 那人又笑,和声问道:“刘小哥,如今可饱了?” “嗯,很饱,撑死我了。” “那...是否能多说几句了?” 刘术咧着嘴笑了笑,斩钉截铁的道:“不行!” 一旁的学子站起身道:“别给脸不要!不过一个下人!” 刘术一努嘴,起身道:“诸位,那小的就告退了。” “客官!您的烧鸡!”店家拿着油纸包追上前来。 刘术接过:“多谢店家。”转而朝三人拱手笑道:“多谢,小的这就走。” “你!可恶!” 刘术蹙眉:“这话从何说起?小的听从诸位意愿前来用饭,只是太过饥饿少言了几句。”他看看自己手上的油纸包,道:“难不成几位是因这烧鸡不满?若是如此,小的不拿便是了。” “滚滚滚!” 刘术咧嘴一笑:“是。” 喝了几杯酒,难免晕头转向,他晃晃悠悠的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邱兄!何不拦住他,怎能让这小人如此猖狂,当我们邱兄这书院引赞是什么!”卢罗挺着胸膛道:“我就说沈康这小子狂妄目中无人,没想到他身边的书童也敢如此目无尊卑,枉邱兄还想解开误会。这哪里是误会!分明是小儿不将您放在眼中!” 邱志存沉了沉气,面色沉着的道:“罢了,寄希望于那小小书童本就是可笑,此事我自有主张,定叫那小儿知道鹿鸣书院究竟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他猖狂!” 另一边,一人怯道:“毕竟是浩然先生的弟子。” 卢罗哼笑道:“现在书院是山长坐镇,便是浩然先生也要听从调遣。邱兄乃是山长门生,亲自上门请那小子,那小子却不来见邱兄,若不给他颜色,他哪能知道轻重!” 那人见卢罗这语气,也不敢争辩,只能讷讷的点点头。 邱志存眯了眯眼,道:“过几日,待过几日,且看着吧。” 卢罗拱手而笑:“善!” 回程的路上,沈昌与沈康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被送回书院,进入攸居大门,两人才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沈昌道:“往后与人都要如此交往?” 沈康点点头,苦笑道:“累么?” “嗯,不是身上累,是心里,觉得比插秧还累,比抡锄头还费力,就连说话也不能好好说,咬文嚼字儿,生怕旁人不知咱读过几日书似的。”沈昌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还是村中有趣。” 沈康笑问:“当初二兄可是整日想着离开下南村的。” 沈昌轻叹一口气,看看半空中沉到屋檐的夕阳,想起往日在墨斋进学,每日下学兄弟二人路过的那条小路,想起和玩伴在山林间打鸟摸鱼,只能感叹一声去日苦多啊。 沈康微扬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淡然的道:“成长之痛,在于割舍。我们得到了更好的学习机会,就要以自由作为交换,这就是代价,二兄有鸿鹄之志,也定能适应眼下的一切。” 沈昌点了点头,琢磨着他的话却问:“小三,你也是不喜欢这些的吧?” “嗯。”沈康点头,接着道:“不是不喜与他们交往,只是与二兄一样,还不能适应他们的方式。” “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很融洽...”他笑笑道:“小三比兄强多了,我常说不出话来,想夺门而逃呢。” 沈康很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安抚他。但却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只是笑着,却不回答。 长久的沉默,天色不知不觉便暗了下来,刘术拿着油纸包从门外回来,走路一步三晃似是喝过酒的样子。 “给!二郎三郎!”他一伸手,将油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画大家 “给!二郎三郎!”他一伸手,将油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一股浓浓的酒味儿迎面而来,沈康微微蹙眉:“这是去哪儿野了?” “嘿嘿。”刘术打了个酒嗝,笑道:“山下酒庐,三郎的同窗请我喝酒。” “谁?宋渊么?” “不是!”刘术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似乎有些站不稳当,沈昌扶了他一把,接着道:“是三个没见过的,一直打听三郎,说想要和三郎结交,问我你的喜好平日喜爱去何处,读什么书。” 沈康微微蹙眉问:“他们叫什么?可有一个叫卢罗的?或是邱志存?这三人都是什么模样?” 刘术咧嘴一笑,大着舌头道:“猜得准!” “刘术!” 刘术摆摆手道:“我啥也没说!” “嗯?” 刘术笑嘻嘻的道:“有人请宴,怎能不去?何况我还给你们带了肉回来呢,我又不傻,几句胡话就将那几个小子气的面红耳赤,见我叫了店里的烧鸡带走两只,你是没见那几个人的脸色...噗,哈哈哈。” 沈康轻呼一口气:“真有你的。” 刘术打开油纸包,道:“趁热吃,许伯来送过饭食,见你二人不在就又端走了。” 沈昌低低的笑了笑,一边打开油纸包撕下鸡腿递给沈康,一边瞟向刘术,调侃道:“阿术不过跟在小三儿身边几日,行事作风便像极了他,学的真是快啊。” 沈康咬着鸡腿道:“不像,我哪里如他无赖?” 刘术蹲在一旁,暗自“呸”了一声,心里想着,若是沈康遇到这事会怎么做呢? 沈康接着道:“既然他们想玩儿,小爷就陪陪他们。” “嗯?” 沈昌转过头去,正吃的满嘴流油,刘术一个健步冲上前去,用巾子擦向他的嘴角:“二郎珍惜着点儿,书院洗衣裳若要烧火是要格外交柴火银的,这几日井水还凉,小的冷水洗衣实在冻手。” 沈昌接过巾子,一边小心的接着鸡腿上滴下来的油,一边不好意思的道:“明儿我来洗衣。” 刘术瞧着他一手扯鸡腿,一手接着油脂滴下那模样,就像个粗枝大汉做女红般小意,忍不住笑了笑,道:“二郎说甚傻话,若事事由你们亲力亲为,小的哪里好意思领月银。” “那正好,给先生省银子了......” 刘术,风中凌乱,哑口无言。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一边撕着鸡腿,一边挑了挑眉梢,总之是树敌了,总之是不可避免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事由挑到明面上来,免得来日被人陷害旁人看不出事由。 他迅速的啃了半只鸡,擦干净手,召唤上刘术一起转身进门去。 时光荏苒,数日以后,正是白阳山人陈淳来到鹿鸣书院讲学之日。 这日清早时,下了一场短而急的春雨。 春雨过后,山间的空气真是水洗过一般,清新的让人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书院前院那棵橘树的叶子更翠,偶有雨水珠儿俏皮的自叶脉间滑落,滴到树下之人的肩膀上。 院落两旁才搬出来的大青花缸里,几片零星浮萍随皱水摇动,几枝中空外直的莲茎舒展着花苞。缸里几尾锦鲤欢快摆尾,低喃着你我听不懂的私语。 鹿鸣书院全体学子列于院门之外迎接陈淳,山长郑东门列于队首,其余夫子分左右两行站列。 青衿长衫,随山风轻飘缓动,宛如清扬。 陈淳乘于马车上,心中有些急见学子,他挑开车帘,略伸出头向前张望,只见小路尽头那一副生机勃勃的场景,一边拍着侧壁,一边低声道:“慢些,慢些。” 赶车的把式闻言,果然放缓速度。陈淳身边的小书童挑着眉问:“老爷紧赶慢赶十几日,那鹿鸣书院分明在眼前了,怎生又要慢下来?” 这头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头捏着绣有花鸟图文的帕子,闻听此言抬手以帕子掩着唇角,笑着道:“阿恩也不细思几分,祖父乃是明贯士林的大家,若巴巴的赶上前去,还不让人看低?” 陈淳闻言先是笑了笑,转而故作严肃的道:“珑儿,离家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小姑娘嘟嘟嘴,有些不乐意,却是垂下头道:“此次允准珑儿跟来,珑儿不可多言,不可私下会见外男,不可行差踏错污了闺誉,凡事听从祖父的,祖父不在就听良儿姐姐的,绝不可以私自外出乱跑,否则即刻回家。” 一旁的婢女正捏着火钳挑动炭火低低的笑了笑,转而斟上一杯香茗,双手奉给陈淳,福福身道:“老爷尽请放心,小姐懂事,不会出错的。” 陈淳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警告似的看了陈珑儿一眼,对良儿道:“懂事?哼,懂事就不会藏在车后悄悄跟来了!看好小姐,出了差错,别怪我不念情分,将你发卖出去。” 良儿略抖了抖,连忙低头道:“是,良儿明白。” 陈淳这才略微放心,低头抿了一口茶。 陈珑儿却是在他目光不能及的角度,悄悄的撇了撇嘴,少女眸光灵动,再添上这么一个俏皮的动作,惹得良儿和阿恩忍不住低笑,又怕小姐被责罚,只得忍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也不敢笑出声来。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外响起洪亮的声音:“白阳山人远道而来,郑东门感激不尽,特率夫子学子迎接。” 陈淳微扬唇角,点了点头。阿恩这才撩开车帘跳下车来,又摆好了脚蹬,撩着车帘请他下车。 陈淳已是接近花甲之年,但身体还很硬朗,虽然是被阿恩扶着,但也只是虚扶,利落的下了车。 上前两步,拱手笑道:“郑山长客气了。” 郑东门笑道:“今晨厨夫在山里采来野茶,虽然比不得名茶,但也别有风味,白阳山人快请入门尝尝。” 郑东门抬手引荐自己身后的邱志存,道:“此子乃是鹿鸣书院的引赞,为人宽厚有礼,这几日可随侍左右,为白阳山人引导。” 邱志存拱手俯身:“晚生邱志存,拜见白阳山人。” 陈淳点头道:“那就劳烦了。” 邱志存拱手垂头:“晚生荣幸之至,白阳山人万勿客气。” 第一百零九章 笑看盈波 这一边,陈珑儿被良儿扶着下了车,乖巧的站在陈淳身后,并不作声,仿佛一个大家闺秀。 郑东门惊讶一瞬,转而笑道:“这位小姐是...” 陈淳面色略有些尴尬,回道:“这是老夫的孙女,自小喜爱书画,这次随我一同出来学习。” 郑东门忙道:“好个端庄的小姐,陈老有福啊。” “珑儿不才,多谢山长伯伯夸奖。” 陈淳泯然一笑,是接受了这一句奉承,垂眸看了看陈珑儿这乖巧可怜的模样,心里软的化成了水,脸上的神情不自觉的和暖着。 站在山门前的沈康,隔着无数的人头瞧着陈珑儿,这小姑娘身穿一种浅色画裙,裙幅数层,腰间每褶配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色如月。 因为年纪小,她的头发还有些发黄,看起来极软极柔。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双颊微微鼓起,似乎在生闷气。灵动的双眼眨巴眨巴,莹莹生辉。整个人娇娇软软,一开口说话,那声音软糯,活像个画儿里走出来的小小玉女。 他目光渐渐下移,看向她裙下的小脚,那双小脚上穿着一双一香樟木为底的高底弓鞋,一看就是缠了足的小脚。 沈康不由得微微蹙眉,难以想象,这样娇软的小姑娘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心中惋惜又可怜,神情也软下来。 看着郑东门将邱志存举荐于白阳山人,沈康眉梢略微一动。 直到这时候沈康才略微明白了一些,这位白阳山人是来鹿鸣书院挑选弟子的吧? 其实此事也不难推测到,其一,一般讲学,这些大家都会选择在家乡周围进行宣扬,而白阳山人年纪一大把,千里迢迢来到汝宁府,若非顺便,只为一次讲学,这事说不过去。 其二,白启常是浩然先生第一个弟子,那日在王麓操家中,他提起想要创造机会,亲眼看一次白阳山人作画,而他本人便精通作画之道,当时沈康便想白启常大概是想要趁此机会搏些什么,当时没想明白,但今日结合郑东门举荐邱志存的做法来看,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想通了这件事,也就说通了骆逋为何要可以提点他们几人,必须要来听陈淳讲学了。 能得当世大家真传,这种诱惑可是不低。他暗自笑了笑,既然在白阳山人面前露脸是邱志存想要的,他若不趁机阻挠一番,更待何时呢? ...... 沈昌低声道叹:“好漂亮的小姑娘啊。” 一旁的江柳愖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个女人家,生得好看有什么用。” 沈昌道:“你这样会娶不到媳妇的。” 站在几人身后的宋渊低声笑了笑,问道:“沈二郎,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儿啊,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沈昌皱眉道:“啥萌不萌动的,我还要读书呢!” 白启常笑道:“读书也可以娶妻啊,大学有言: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心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沈昌脸色更红,道:“我还小。” 王麓操调侃道:“何处小?” 沈昌面红如袁公道:“我我...咱们彼此彼此!” 几人不由得纷纷低笑,江柳愖状似无意的道:“罢了罢了,再怎么说,欺霜暮松也不如那春笋初发。” 沈康这才发觉这几人是在调侃自己那日怼教谕的句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咳咳!” 前面的骆逋发出一声低咳,虽然目光没有看向身后几人,但很明显实在警告几人。 几人纷纷耸肩,停下了窃窃私语。 山长将陈淳一行人请入了书院,后续作何安排暂且不提,单说几个少年为了完成骆逋安排的课业,闷在书院许多日。这日下学后,总算是将课业做了个小结,一时兴起,便一同结伴去山间散步踏青。 时至日暮时分,少年们行在前头,书童小厮跟在身后。 一路上,江柳愖很是高兴,一边走一边乐得作诗,左一首右一首,抒发自己的情致,却无人相和。 白启常是礼让,沈康是瞧热闹,沈昌是插不上嘴,王麓操是懒得理他。 作诗这种事啊,最好就是比着来,你用词精美,我口若悬河,一来一往才觉得有趣,到了江柳愖这儿,却是自娱自乐来得痛快。 “少逢清友日登高,垂暮难离别秋心。巢燕低语近尘嚣,山花南北再逢君。” 江柳愖转眸看向四人,挑着眉问:“我这一首如何啊?” 白启常低低的笑了笑,回道:“甚好。” 王麓操轻哼一声,用以表示自己的不屑,然后敷衍的回道:“甚好。” 沈昌撇撇嘴,嗫嚅了一瞬,不作回答。沈康道:“好是好,不过,这几句意境并非层叠递出,有些突兀,并若再稍改几个字,便是佳品。” 江柳愖正愁无人与他讨论,忙到沈康身边,兴致勃勃的问:“三郎何解?” 沈康缓缓的道:“傍梅春醒日登高,巢燕低语近尘嚣。垂暮渐离别冬霜,人间余几看盈波?” 江柳愖咧嘴一笑道:“还是三郎实在。”转而指着那三人道:“瞧瞧,瞧瞧你们,身为兄长的,却是极尽敷衍之句,我胡口乱诹几句还甚好甚好。” 他一抬胳膊,搂着沈康的脖子道:“来首清平乐试试?” 沈康道:“我文才实在一般,入学时日又短。” 江柳愖嬉笑道:“无事无事,此处又无采诗人,咱同窗几个乐呵乐呵,不作数的。” 沈康一想,作诗作词这玩意不也是练出来的么,总是拘着自己怎么能进步,反正自己在几人中年龄最小,做不好也就不好了,谁还能怎么样。 他点头问:“题目?” 江柳愖想想,道:“月!” 沈康捻着袖口,转息之间便有了,缓缓的道:“揽将好在,弯月一十二。四望好花尽苍茫。能使桃李举新。光摇窗纸堂深,云归河汉吴牛。芳意高楼既望,愁中醉倚梧桐。” “且不说词是好是坏,你这也太快了!”江柳愖有些不可置信。 王麓操道:“曹子健尚需七步成诗,沈三郎三步作词,如此急智,兄自愧弗如。” 白启常笑问:“菩萨蛮?” 沈康问:“题?” 白启常回道:“还是月。” 第一百一十章 着实水深 沈康思索一息,回道:“君将照著垂青问,溪桥横索一瓢酒。静宿莫为何,垂瞭天下事。浅溪天地尔,徒以德泽降。袅袅放梅开,戎途再太平。” “好!”江柳愖击掌赞了一声,然后道:“好句!好论!好急智!” 沈康轻呼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执干戈以平天下,终究无奈。” 沈昌狐疑道:“不是说以月为题?怎地我没见一个月字?” 王麓操笑道:“君将照著垂青问。此君便是月。” 白启常接着解释道:“此词便是以月为目,看遍人间喜悲,虽无一个月字,却句句都是月。” 白启常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沈康的智慧,他将一个孩子的急智,称为智慧。不仅是因为他作的两首词,而是他的格局与目光太远,称得上智慧二字。 白启常太明白了,一个人的文才不需太多,只要中庸即可,一个人的底蕴无须太深,懂得积累学习即可。 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不是文才,不是底蕴,而是格局。 你的眼睛能看见柴米油盐,你的未来便只有柴米油盐。你的眼睛能看见功名利禄,你的未来就会朝着功名利禄努力。你的眼睛能看见家国天下,你的胸怀便无限宽广。 作为自小接受高等教育的高门子弟,他们必定眼界比一般人开阔,这个道理白启常明白,王麓操与江柳愖也明白。 便在此时,他们看向沈康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几人边走边聊,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江柳愖乐道:“这地方是我与白兄常来的,今日便宜你们一同来观瞧,你们可得一人作一首诗来买这好景。” 王麓操轻笑一声道:“江涛如素盖,柳色烟相似。心(愖)逐晓旌悬,痴人何用疑。” 说完,他面带微笑,翩然越过江柳愖,朝着水声来源之处走去。 江柳愖凝了凝眉,脸色骤变,一边追赶他,一边叫嚣着问:“作诗就作诗,你藏什么头!没个正经!” 得,王麓操成了没正经了。 王麓操笑笑,并不回答。 沈康道:“江兄爱诗是好,但如今我等还是该将心神放在四书五经上才好。” 江柳愖哼了一声,道:“诗文播馨远达,与茶道、琴艺、棋局一样,是雅艺。既是顽儿,自然要钻一项。”他丝毫不觉得惭愧,很是自然的道:“论茶道,我没那个耐心。论琴艺...嘿嘿” 他干笑两声,接着道:“我父亲说,琴棋书画,我是样样平平,虽然能品评,但却钻研不得。也就这么一样儿是可以磨炼的,自然得精进着来,否则,什么诗书传家,将来让人笑话。” 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规矩。 作为一个标准的文人,若想要进入这个圈子。气节居首位,文才次之,再次之,便是雅艺。 说白了,你不但要有气节,有才华,还要有品位,要会玩儿。 这里的玩儿,包括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博杂众艺倒不需全精,只要能聊得上话不跌份便可。 这种种雅艺清玩,钻研一样,足矣。 沈康一直不明白,在这个科举至上的时代,为何刘源、骆逋都不约而同的在潜移默化中教授他们那些玩意儿,直到听了江柳愖这一番话,他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他笑了笑,深感文人圈子水真深,对于两位恩师的感激之情更深了。 江柳愖又笑笑,问道:“你与沈昌的乡音不重,倒是有些应天府官话的味儿,是藏山先生教的么?” 此言一出,沈康再一次怔了怔。 回想起刘源每每授课之时那一口端雅的南京官话,更知他对待自己与二兄的教育之心有多么深远。 他点了点头,回道:“先生教人于无形,得此恩师,如同再造。” 江柳愖赞同又羡慕,道:“藏山先生隐居多年,让你们二人碰到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沈康愣着神,不知不觉间,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大。 待越过一片茂密的山林,树影之间出现了一条被人踩平的小路,不远处,一道从天而降的悬瀑露出一角。 越往前走,耳边的水声逾发激昂,随着树影越来越稀疏,一条恢弘的瀑布跃然眼前。 瀑布高三四十丈,宽七八丈。那湍急的水流自高山上源源不绝的砸入深潭,溅起晶莹冰凉的水花,映着落日余晖,如同奏响一曲宏伟庄严的军乐。 这里便是真正的高山流水! 沈康忽觉心胸开怀,脚步急切来到水潭边,再看那悬瀑流水,正巧瞧见那一片赤霞水影中,几片绿叶顺流而下,待流入深潭之后,却被狂放的落水击沉。 沈昌踏上一块巨石,转眸笑道:“江兄,这处地方,简直仙境。” 江柳愖颇为得意的道:“那是。”微微一顿,接着道:“若是清晨时分,这儿雾气大,再来看此悬瀑,水潭上方圆数里云雾缭绕,更有仙韵。” 白启常抬手请王麓操先行,一边道:“王兄觉得此处如何?” 王麓操抿唇垂眼,回道:“的确值得一首诗。”说着,他促狭的瞟了江柳愖一眼。 江柳愖晃晃脑袋:“岂止一首,我看...”他伸出一个手掌五根手指,道:“一手才合算。” 王麓操讽笑:“作诗与母鸡下子不同,定要有感而发,若为作而作,实乃落了俗套。” 言下之意:你作诗如同母鸡下蛋,没有情致,人也俗套得很。 这几日几人交往起来,江柳愖才知道,王麓操这人还算不错,除了嘴毒些倒没什么坏心,时间一久,也就免疫了一些,甚至有时还会反唇揶揄,你来我往的乐此不疲。 他略想了想,回道:“母鸡下子,总是下得出来,比不下子的强。” 江柳愖说,小爷作诗是母鸡下蛋,总归是下得出来,量产也是产,总比你下不出蛋强得多。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激将法,迫使王麓操发威么。 大佬,大佬。 沈康低笑一声,道:“几位兄长才情如同海泄,嘲谑之间尽是套路,佩服佩服。” 王麓操不理江柳愖,转而问道:“何谓套路?可是那成套的武艺之术?” 沈康坏笑笑,道:“原意的确如此,小弟这句是个比喻,意为人不按照正常思维做事,实乃夸赞江兄急智聪慧。” 王麓操了然,拱手对江柳愖,泯然一笑道:“套路,套路。” 王麓操分明还是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沈康却不由的发笑,并越笑越欢,越笑越坏。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师恩如山 沈昌自是了解沈康,一见他这蔫巴巴的笑,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坏事。 他狐疑着沈康究竟做了什么,压根儿没想他会这么无聊,做这种小孩子的事情。 他转眼看向一池深潭,满目苍山,心间似找回了在村中的感觉,只是迟疑了一刻,便纵身一跃。 只听“噗通”一声,沈昌如游鱼入海一般,那被夕阳折射成橘红的波光溅起,少年身量在波浪里翻涌,浮浮沉沉。 “诶呀!”江柳愖发出一声惊呼。 王麓操脸色白了白,忙道:“来人!快将沈昌捞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康咧着嘴笑,刚要制止,白启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两臂交替着游向沈昌。 紧接着,下人们乱作一团,下水的下水,找绳子的找绳子,场面一时间混乱。 “那,那个......我,二兄他,闹着玩的...” 江柳愖白着脸蹲在水边,根本没听沈康的话,只一心在白启常身上:“白兄,快点快点!” 王麓操却是听到了沈康的话,闭目一瞬,扯了扯唇角,尬笑。 白启常几下便捉住了沈昌的衣角,一个胳膊搂住他的脖颈,死命的将他往回岸上拖。 沈昌挣扎一瞬,想要说明,但却见到数名下人游过来,又怕连累白启常,只得认命的、似死鱼般的被他拉回岸上。 白启常将沈昌先送到岸上,然后在一众下人的托举下才上岸,从头到脚滴着水,狼狈不堪,脸色唇色苍白着,满目盛满急切,高声问道:“怎么样!” 沈昌摇摇头,心里却是一暖,尴尬的笑了笑道:“多谢白兄...” 王麓操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沈昌道:“白兄,其实我,我会水的,方才是下去玩玩,惊扰到你,真是抱歉啊。” 白启常愣了愣:“你是说...你下水去玩的?” “啊...” 白启常双唇微微发抖,咬着牙质问道:“那水是好玩的?!你可知那是会淹死人的!好没轻重!” 说完,他一甩湿透的衣袖,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昌一脸懵:“他。白兄气恼什么?” 江柳愖跳上巨石道:“你真是...太也随心!”他看了看白启常逐渐消失的身影,道:“白兄少时曾被人推入水中,差点溺毙,自那以后便怕了水。今日你以此为乐,是将他真气到了。” 沈康微微蹙眉:“怕水?”他分明方才下水救人了。 江柳愖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不再惧水...想来,他那样的人哪肯服输,即便是怕水,也终究是学会浮水了。” 沈康心里隐隐的有些敬佩起白启常这个个性,他点点头,转而道:“我兄弟二人往日在村中野惯了,抱歉。” 江柳愖只是担忧白启常,自个儿却不觉得怎么样,突然玩心大起,道:“咱一同下去乐呵乐呵吧?” 沈昌拒绝:“水冷得很,啊嚏...小三,我先回去换衣裳。” 沈康笑笑道:“罢了,我与二兄一道。” “别走啊...”江柳愖哀嚎。 王麓操缓缓道:“好了,闹了一通也够了,明日还要听白阳山人讲学。” 江柳愖不满的撇着嘴,将脸扭到一旁去,却发现迟迟无人规劝,再转过头,发现那三人已然走远。 他赶紧追上前去:“等等我啊!好狠的三人啊!我恨你们!” 沈康在想,方才白启常的举动。 即便并非出自同窗之情,但他那一系列动作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全是出自真心与本能。 又想起江柳愖的一番话,这样自强自矜之人,真是世间难寻。 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瑕疵,算是瑕疵么? 他笑了笑,却是记下了白启常这一份人情。 是夜,骆逋临窗,与白启常对面而坐。 “今日下学后都做了什么?” 白启常一五一十的道:“与同窗去...戏水了。” 即便他不自己说出来,许伯见到他一身湿透,也定然早就告知骆逋了。 骆逋笑笑,问道:“何时起不惧水的?” 白启常抬眸看向他,回道:“那日落水后的一个月。” “掩藏了如此之久,却为了救沈昌被人知晓,值得吗?” 方才为何自己会下水去救沈昌? 白启常暗自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做法。 不喜沈康是真,救助沈昌是真,他是白启常,他有自己的底线。 白启常无奈的笑道:“原本也并非什么刻意隐瞒的秘密,只是无人问起,也不必解释。” 骆逋轻叹一口气,道:“还恨吗?” “恨。” “该放下了。” 白启常道:“背负太久,已与血脉相连,恐怕,终生也难放下。” 骆逋摇摇头道:“你啊,从不肯对为师隐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白启常扬唇微笑,道:“先生待启常恩重如山,情同亲父,启常此一生瞒天瞒地,绝不会对先生辜负一丝一毫。” 骆逋怅然道:“启常,你知道为何为师对你另眼相待吗?” 白启常摇头。 骆逋并不作解释,他就是看中白启常这份与常人不同的能忍之心。 转而道:“当年收下你,还是你母亲求来的。” 这事白启常知道。 当日他生母被赶离白府,而后几次三番自己险些殒命。正巧骆逋受邀到白府做客,自己想尽办法,才在宴会上见到了这位最后的救命稻草。 骆逋在宴会上表明了对自己的青睐,原本白夫人想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举,眼见无望,只能顺势恳请骆逋收自己为弟子。 在那以后,又将自己过继到名下,在外博了个贤名。 就因为这些,至今外界对这位白夫人的风评都是上佳。白启常不与白夫人撕破脸,但恨便是恨,无法抹去。 白启常微笑道:“是。” 骆逋看他敷衍的回答,终是摆摆手,待他离开,才缓缓的道:“这孩子,若是胸襟广阔些,眼光长远些,来日成就必上两层。” 白启常也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令骆逋不悦,但却正如他所说的,这一生,永远不会对骆逋说谎。 先生,是他对人情最后的希望,是他最后的依靠,是他永远也不愿失去之人。 脚踩着被月光照的发亮的石板路,白启常脚踏实地,缓缓微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存心阻挠 次日一早,陈淳的讲学在明伦堂开始了。 骆逋门下几位弟子遵循师命,已搬好小板凳,早早的来到明伦堂就位。 邱志存被郑山长引荐于陈淳,自然是得天独厚,随侍在了他身边。 沈康侧目瞧瞧白启常,见他一身寻常的青衿长衫,却是仪表不凡,无怪乎浩然先生器重于他。 白启常感受到了沈康的目光,略微转头看向他,沈康点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白启常摸摸鼻梁,泯然一笑。 邱志存即将出风头的大日子,卢罗怎能不到场? 他与有荣焉的占了前排的座位,与几个相熟的学子坐在一处,不时的朝着讲坛上面的邱志存挤眉弄眼,却是在向众人说明:瞧见了没,我邱兄站在白阳山人身边呢!那是我邱兄!我们熟得很! 到最后却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看向他的这些小动作,索性便转过头去,将脊背挺的直直的,以此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陈淳端正的坐于讲坛,左边是随侍的邱志存,右侧是自带来的书童小厮阿恩。和颜悦色,缓缓的道:“尔等皆知,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作画之道,首要之重,就在于掌握此五色之变化。” 他一手揽着衣袖,一手执起身前的长锋羊毫笔,在半空之中挥道:“话虽如此,但若想要将此五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老夫可用了数十年啊。” 他转眸看向邱志存,道:“你来说说,于你而言,作画首要为何啊?” 邱志存暗自腹诽,您老人家都说了,首要是掌握五色,还让某说些什么,但却不好不回答,拱手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生以为,理当是备好笔墨吧?” “嗯。”陈淳笑了笑道:“有道理。” 眼见邱志存占尽先机,白启常心间有些急切了,略想了想,起身拱手,果断的道:“学生以为不然。” 陈淳有些惊讶,但见白启常却是笑了笑,抬手道:“尽管畅所欲言。” 邱志存微微蹙眉一瞬,山长明摆着将自己举荐,白启常却当中反驳他,怎能不让人生厌? 虽是如此,他还有些风度,略笑了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启常分别朝着陈淳与邱志存拱手,然后朗然道:“学生以为,作画,意境为先。所谓意境,先人早有所言,一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此中意境,需以真情实意感知,方得佳品。” 陈淳不自觉的捋须而笑,甚是满意的点头:“不错,常言道以诗言志,殊不知作画,亦是以画言诗,以画言心,以画言志。” “呵。”下头的卢罗冷笑了一声。 邱志存心知白启常的回答更有深度,但也不自觉有些不悦之色。 陈淳略微挑眉,目光扫过卢罗,并无一丝态度,却看向斜邱志存,问道:“志存有何见解?” 邱志存哪能容白启常占了先机,见陈淳还问自己,心间微喜,连忙道:“是。”他抬眸看向白启常,语气舒缓而态度和善的道:“诚然,白贤弟之言不假,但白阳山人所问,乃是作画首要......” 卢罗在下面站起身,拱拱手,接着道:“邱学长所言甚是。”转眸看向白启常道:“此言未免有些答非所问、哗众取众了吧?” 白启常微笑,并未理睬卢罗的问话,只回道:“于邱兄所见,乃是器之所重,于愚弟所见,乃是心境之所重,千人千见。私以为,并无不可。” 邱志存闻听此言,也有些按耐不住了,扯扯唇角,道:“贤弟,为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白启常虽脸上带着如春风般温润笑容,却暗自咬唇,这人真是无赖又难缠,分明说不过自己,还要强词夺理,让人生厌。 正在此时,沈康缓缓站起身,用极为合乎年龄的神情,无辜的看着邱志存,道:“邱兄,小子素闻学长于书画之道精通,鹿鸣书院人尽皆知,但小子入学时日尚短,还不曾见过您的墨宝,不如今日趁此机会,求引赞让我等见识见识吧!” 邱志存昨日也曾故意让陈淳见过自己的画作,但却并没有得到他的首肯,正愁没机会展示自己,这不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种境况之下,邱志存也来不及多想,胸有成竹的道:“这有何难?”紧接着,他转眸看向陈淳:“只是不好耽搁白阳山人讲学,还是另寻时机吧。” 沈康扁扁嘴,道:“白阳山人,小子见邱兄与白学兄相持不下,有一计,可否容小子一言?” 陈淳家中自有陈珑儿似的晚辈,人到了暮年之时,皆是一见这唇红齿白的小儿,便显得亲近。 是以,他略微压低身子,似乎想要和沈康平齐似的,笑着问:“小儿但说无妨。” 沈康放开手上的衣袖,眉目一转,笑道:“邱兄立言,说作画首要便是利其器,白兄立言,说作画首要便是寻心境。我等门外之人听来觉得各有各的道理,倒不如请白阳山人设题,请二位兄长规定时间同时作画,再有白阳山人品评谁者更佳,由此判断谁言为真,如何?” 沈康的意思很简单,这俩人僵持不下的说个没完,不如让他们比试比试,谁画的好,就证明谁说的对,这多简单? 白阳山人本就是为寻传人而来,听闻此话,哪有不应的道理,毫不犹豫的道:“甚好。” 然后道:“不仅此二人,在座学子皆可参与其中。”他将手中的长锋羊毫笔摆于面前,接着道:“既是比试,便要有个彩头。”他摊手道:“此套毛笔,乃是老夫平日作画常用之品,虽不值什么钱,但做个彩头,勉强也拿得出手。一个时辰之内,画作最佳者,老夫就将这套比送与他罢。” “白阳山人果然慷慨!”沈康拱手,诚心诚意的赞了一声。 陈淳笑问:“小小学子,你是否要下场一试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儿出题 沈康身子往后躲,连连摆手笑道:“小子学艺不精,还需向诸位兄长多多取经呢,今日便不班门弄斧啦。” “哈哈。”陈淳拿手指点了点他,便道:“如此,便由你来出题吧。” 邱志存一听这话便有些慌了,再看沈康,正瞧见他朝白启常笑的得意,心下便知自己无意中落入这小子的陷阱了。 他眉心一蹙,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目光便看向了坐在下方的炮灰二百五。卢罗接收到了邱志存这个眼神,却是不解其意,满面狐疑的顺着邱志存的眼神看向沈康。 沈康负手站在那儿,小小的孩童,面带着从容温文的微笑。 卢罗就这么看着他,逐渐的,眼神便得失焦,竟打了个哈欠。 台上的邱志存急的满脸通红,气的胸口一起一伏。 沈康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上虽是和善的笑容,心里却已经笑疯了。这是什么套路啊? 正常情况不是应该卢罗赶紧朝着陈淳进言的么?这家伙,这家伙竟然没看明白队友的眼色不说,还死盯盯的瞅着他打起哈欠来。 这人,简直太搞笑了。 如此一来,沈康终于明白他为啥二十来岁还没功名,并屡屡做出那些金刚小葫芦的事儿来。 邱志存,实在让人可怜呐。 无奈之下,邱志存只得自己拱手道:“白阳山人有所不知,沈康这小儿与白启常同属浩然先生门下弟子,由他出题,未免有失公允吧?” 此言一出,沈康略笑了笑,暗暗点头,总算说出口来了,差点憋死了吧? 沈康扬眉,用童稚的神情看着卢罗道:“卢兄此言差矣,亚子说过,公正是赏罚分明者的美德。康无愧于心,邱兄大人大量,怎地会心眼却如此小呢?卢兄未免多虑了吧。” 诶呀呀,他是否又打嘴炮了? 这不能怪他啊,二十八年没说过话,好容易重活一遍,实在不想忍着呐。 他接着不乐意的轻哼一声,朝着陈淳拱手道:“白阳山人,您瞧,这题还是由您来出吧。” 邱志存记得,沈康不是说话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的孩子么? 怎么今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每一句每一词却都如针一般扎着他的后背,什么亚子?那是哪一位啊? 他也来不及多想多问,只此更加肯定,这小子和白启常串通一气!他们有备而来! 沈康微笑的看着邱志存,目光懵懂而天真,只唇角的笑容却意味深长,似乎在说,怎么样?你还能怎么办呢? 邱志存当即心虚了几分,他还没见过白启常作画,谁知他功力究竟几何啊? 直到此刻,卢罗幡然明了,原来方才邱志存是这个意思啊,他暗自脸红,复道:“正是!白阳山人不知,这小子自来与我...和邱兄不睦呢!如此时机,保不准他搞什么小动作要害邱兄呢!” 靠... 沈康翻了个白眼,这种事点到为止就行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果然猪队友。 他瞥向邱志存,这一回,他的眼神是带着可怜与安慰,就像在说:自己找的队友,咬碎牙也得挺着啊。 邱志存接收到这个眼神,心中名为“自尊”的一角轰然碎裂,风一吹,都化成碎末飘走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娘的,早先就知道卢罗脑子不好,可没遇上事,也就不知道他脑子能蠢到这种地步啊! 白阳山人是当世大家,是外人,卢罗当堂说出鹿鸣书院学子不睦的话来。又指明是鸿儒浩然先生的弟子,与自己这个山长门生不睦,这话传扬出去,外人得怎么想啊? 鸿儒浩然先生的弟子被朝廷派来的山长暗中挤兑? 在野士人被朝廷挤兑? 那陈淳就他娘的是在野士人啊!!! 卢罗是谁派来的,是谁!!! 赶紧领走吧!!! 邱志存,恍然泪目。 陈淳轻哼一声,直接道:“小儿出题便是,作画一事看的是功底与心境,以一个时辰为时限作画,弄不得虚假。况且评判之人乃是老夫,若是认为老夫会与谁私相授受,做出有失公允之事,那大抵不必参与其中便可。” 邱志存和卢罗一口气憋在胸口,被人当面这么怼,就算对方是大家,也难免让人气闷。 可他是个什么货色? 哪里敢对陈淳老人家生气撒野?于是乎,卢罗这所有的怨气便都凝成了利刃似的目光,狠狠的朝着沈康飞了过去。 却没发现,邱志存也同样以那种目光死盯着自己。 沈康似感受不到这目光,朗然一笑,道:“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随手拿起手里的诗集,道:“此乃白氏长庆集。”他斜睨了卢罗一眼,极快的冷笑一声表示不屑,然后道:“为证明公允,小弟便随手翻一页,诸位兄长以诗作画,如何?” 沈康曾为宋渊得罪邱志存一次,此刻宋渊也看明白了,沈康这是在坑邱志存的,他微微一笑,回了一声:“沈三郎此举光明磊落!公道自在人心,请吧!” 一旁的数名学子亦是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做法。 宋渊微笑了笑,你邱志存不是说人分三六九等? 你这上等人,世间第一等的上品之人,某便看看你如何作上等人之事咯。 沈康闭上眼睛,随手便是一翻,他看也不看,直接将诗集递给了邱志存道:“邱兄请念出来吧。” 邱志存接过了诗集,垂头一看,瞬间脸色一变,目光慌了一息,沉声念道:“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白居易说:太阳高升,我睡得很足,赖在阁楼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床(这是最早的赖床吧...)我倚靠着枕头,听遗爱寺传来阵阵钟声,伸手撩开帘幕,香炉峰的雪地积的厚厚的。虽然我官位卑微,但隐居在庐山这样风景迤逦的地方,已经很好了。只要内心宁静舒泰,处处皆可为家。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堂作画 你不是说意境不重要? 可偏偏这半阙诗,句句意境! 邱志存有些傻眼了,他擅长的是花鸟啊...他想知道,沈康是如何准确的翻到这页诗的,真的很想知道。 沈康从邱志存手中接回诗集,然后在那一页狠狠的压了压。朝着邱志存微微一笑,拱手道:“邱兄请吧!可千万不能藏拙呀!” 白启常,由始至终都没有看邱志存一眼,只是瞧着沈康的一举一动。 他想,沈康与他并不亲近,为何会突然挺身而出为他争取? 白启常擅长山水写意,通常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一片意境山水,而沈康随手一翻,便真的翻到了合适的诗作。 他注意到,那本诗集是江柳愖的,当初购来随手翻翻,便因不喜白居易诗作之风而扔到了一边垫桌脚...... 沈康对着邱志存狠狠的压了压那一页...噗,白启常笑了笑,他明白了。沈康提前就在那一页压出痕迹了,随手一翻,翻到的肯定是那一页。 沈康诚心帮自己?可他从始至终看也没看过自己,并从未私下里找过他沟通一二。 陈淳缓声道:“开始吧。” 白启常收回目光,与一众学子拱手,然后提笔提肘,专心于画上。 白启常作画乃是偏向浑厚圆润一路,与其个性相符,在长锋笔毫之间圆**中可见锋芒。 初初落笔便已经将整幅画的格局拟定,远处侧锋晕染几笔,便见远山在朦雾之中若隐若现之貌,的确让人赞叹。 紧接着留白一片,是为云深不知处。 沈康转眸看向了邱志存,邱志存构图亦是远山近山的对比,又有一行白鹤由近向远将飞未飞之状,也是突显闲适,不可小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一个穿着青衿长衫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小脑袋趴在门口处,一双小脚站了太久,似有些不稳。 良儿在后左右扫视,面色略急:“小姐,咱们回去吧,若被老爷见了您这副打扮跑出门来,必定要将奴婢发卖了。” 陈珑儿扁了扁唇,作可怜状:“好良儿,让小姐再瞧瞧吧,我想看看究竟谁能赢。” 良儿最是见不得她这双清亮中透着可怜的眼色,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姐若被老爷发现,定要为良儿好言几句。” “知道啦知道啦,良儿真是胆子小,你看祖父每每说些狠厉之言,又有哪次真的罚了我,放心吧,祖父心软着呢。” 良儿望天哭,不罚你,那是因为你是小姐,我可是个二两银子卖身给陈府的奴仆啊。 这能比吗? 陈珑儿到底年纪小,又裹了小脚,站了半个时辰,这双小脚就撑不住了,她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正想着蹲下身子歇歇,忽而从远处走来一个小厮。 “小少爷!怎么不进明伦堂?” 这一声问话,陈淳与一众堂内学子,下意识的转眸看向门外。 陈珑儿满脸焦急,想要用手挡住这人的嘴,可却身高受限,又有心里那些女训拘着,到底不能也不敢,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她咧着小嘴笑着,缓缓转过身去。 沈康看着她,微微一笑。 陈珑儿一看他那笑,便觉得他不怀好意,娇嗔着瞪了他一眼。沈康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好玩儿,却被人姑娘瞪了一眼,无辜的眨了眨眼,转过头去。 这时候,陈淳已然气势汹汹走出门去,高高扬起手臂,眼看着一巴掌就要落在小姑娘脸上。 这副情景,在沈康看来,就是大人教训自己家孩子,自然是不管的。 “啪”的一声脆响。 陈珑儿眼眸渐渐浮起水雾,委屈的扁着小嘴,泪珠儿扑闪闪的顺着柔腻的小脸滑落下来,便是臊红了脸,疼得哭了出来,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哭出声来。 一旁,数名学子已经涌到门外去纷纷劝解。 咦? 这个和现代的熊孩子不一样啊? 沈康又看了过去。 许是怪沈康不懂得怜香惜玉,见此情景也不阻拦,透过众多高大的身影之间的缝隙,小姑娘又瞪了他一眼。 沈康心里略有些不舒服,有点儿可怜这个小姑娘,想去安慰她。但却斩钉截铁的转过身去。 沈康作势踮脚,再次看向白启常的画作,也不知怎么了,脚下一个不稳,旁边的沈昌等人抬手极力的去扶他。 可沈康的身子却直直的朝着白启常的桌面上扑了上去,白启常哪里想到这个变故,下意识的并非躲开,而是抬手去护住画。 谁料... 沈康的手肘却打翻了桌角上的砚台,手指轻轻一勾,一片略长的墨迹划过山间,又几点零星散墨溅到了画面上各处。 白启常看着晕染在自己衣袖上的墨迹,又看看画上的墨迹,瞠目结舌。 这骚动引得众人纷纷停笔观瞧,卢罗先是讶异,紧接着大笑道:“啧啧啧,可惜咯,启常呐,好好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 白阳山人也是蹙蹙眉,想开口给白启常延时,可先前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好再出尔反尔呢? 江柳愖急了,面色难看的埋怨道:“沈三郎,你看便看,怎么如此不小心!” 沈昌先是埋怨的看了看沈康,紧接着支吾着道:“小三他不是故意的。” 江柳愖恼道:“谁也没说他是故意的!我便是知晓他并非故意,否则早一拳打过去了!” 一见江柳愖动怒了,邱志存不由抬眼促狭一笑,似是胜利者一般看着沈康。 沈康面色通红的看着他,又歉意的看向白启常,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搁在此刻的他身上,再融洽不过了。 王麓操道:“行了,沈三并非有心,埋怨他又有何用。” 江柳愖一听王麓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砰”的拍了一下桌子:“你惯会向着沈康,岂知白...” 他想说,每一次出头的机会,对白启常来说都是来之不易,他比谁都勤恳,却就这么被沈康破坏了。 他不仅是气沈康,更是为白启常感到遗憾难过啊! 白启常沉着脸,勉强的笑了笑:“无事,别怪沈康,方才这一切来的急,谁也没料到。” 这是白启常能给予沈康,自己最后的风度。 第一百一十五章 挥智之剑 沈康面色涨得通红,显得更加笨拙,连连拜着:“白兄,白兄勿怪,我实在是不小心的...不过这画看着更好了,那墨迹像极了流水,墨点似飘絮一般,还似有远客将至呢。” 门里的骚动,让门外的陈淳又一次走进门来。 “哈哈哈。”卢罗大笑道:“小子,你可知作画最忌讳被人打断?说这等话,又有何用?这画算是毁了,毁咯!” 沈康看着白启常,只是这么看着。 白启常凝视着自己的画,久久,才看向沈康,微笑着回道:“三郎别急,无事,为兄自会想办法的。” 卢罗又道:“想什么办法?还有一炷香的时候就到了,你还想重新画一幅不成?” 陈淳真是厌恶极了卢罗这样的尖酸刻薄,当即道:“启常,事出意外,你重新画过吧。”言下之意,就是为白启常延时了。 邱志存这一回头,才发现陈淳还在,当下看卢罗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 白启常摩挲了鼻梁一瞬,然后拱拱手,笑道:“多谢白阳山人,学生愿意遵守约定,不能为启常一人令诸位同窗感到不公。” 沈康拱手道:“白阳山人,白兄的画是学生不小心毁的,能否由小子出些主意?”他微顿了顿,道:“自然还是白兄落笔的。” 陈淳抿抿唇,道:“事出有因,便依你吧。” 白启常虽不一定听他的,但却不能当着陈淳说不,拱手道:“谢白阳山人。” 陈淳见白启常宽厚,不由得又点了点头,虽然目光还有些担忧,更多的却是肯定。 白启常重新审视自己的构图,就着长浓墨迹之处,依就山势,寥寥几笔,勾勒一副气势恢宏的瀑布出来。 陈珑儿便是被打得哭花了脸,也还是小意的挪动着步子走到了门口,略略踮脚看向门里。 看着白启常满画卷的墨迹,众人只觉得白启常输定了,纷纷摇头。 这时候,沈康却笑着靠近白启常,江柳愖忙伸开双臂挡着他。 沈康轻呼一口气,只道:“江兄,某不会再不小心了。” 江柳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火,缓缓收回手臂:“那你可小心着。” 这一边,王麓操以折扇隔开江柳愖的肩膀,道:“让三郎看看。” 沈康得以上前,专注的看着白启常的画卷,低声道:“白兄,布局已定,不得再更改,只是,此画虽有古风,却缺点生气,你觉得呢?” 白启常审视着自己的画,画山是山,画水是水,可却没灵气,略点点头。 沈康道:“这处,正是墨迹,能否加几笔,改成金钟?”他顿一下,接着道:“是摇动的金钟。” 白启常垂眸看着,笔下是一片山峰连绵起伏,一气呵成,以浓墨染出危峰兀立之貌,只见那一座座山峰之间,有一宁静小寺。 他左手揽着衣袖,试着下笔,金钟微摆,似能听见那摇动的金钟撞出清越之音。 若说画山是山,那么这一笔,便是借画听音,是极为高级的表现呐! 白启常没想到,这一笔,能将画增添如此情致,抬眸看向沈康,笑了。 沈康泯然一笑,抬手指着瀑布下方,道:“独居山中实在孤寂,若添上几多来客,如何?” 白启常略想了想,道:“此处,画人便丢了通脱之感。” “鹿呢?” 白启常信服的笑了笑,再次下笔,将那些零星墨点,勾成了水花溅起,重墨之处,便是几头野鹿或是垂头饮水,或是提腿欲奔。 再配上这远近山势,浓淡雾气,好一副闲适悠然之图! 当此画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无人不是半张着嘴惊讶着,谁也没想到,一副毁掉的画,能够重获新生! 谁也没想到,这样动静相宜,远近相迎的画作就在这一炷香之内成就了! 沈康走出门外的时候,里面传来陈淳高声赞扬:“启常作画恢弘大气,画中动静相宜,实乃上佳之作!又兼具临危不乱大将之风,当拔头筹!” 沈康慢慢的走在石板路上,白启常与邱志存各自擅长什么类型的画,自然是刘术打听来的。结果正如刘术当日夸下的海口一样。 此人的确耳听八方,心思细腻,能干得很。 他费力这样做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原本,是要给邱志存难堪,方才又气又吓,并断了他拜师陈淳的种种,也算是够了。 他不是中央空调,不能因为白启常救了沈昌一次,就将他先前对自己的种种行径忘得一干二净。 让白启常赢一次,但却不能白赢。 于是乎,便撞了墨,存心令其发急。 报了当日那些小仇,再指点他如何改画,来报他舍身下水去“救”沈昌,这一跃之恩。 与众人不同,这首诗是他提前选好的,对于如何作画才能更突显诗中意境,有意无意的,他也想过一些了。 该怎样才能让白启常这幅画更令人眼前一亮呢? 他想着,想着。 白启常的画中,金钟摇动的确是点睛之笔,但整幅图还是显得太过于静,而适当的添上流水与动物,却可以显示此山主人的乐在其中。 若说与诗相和,这样的安排应该更能表现当时白居易的心情吧。 吾心归处,即为家。 山中只余一人,何来称家呢?这是他在沈家体会到的,家,必定要有生气,否则,便只是一座容纳身体的房子罢了。 里面的人还在喧闹,白启常兴奋之余,目光不住的寻找着沈康。 旁人听不出沈康的指点,但他却能听懂。他想,沈康真的懂他,能补他之短。 他如此帮助他,他想问问,为什么? 陈淳带着书童走出门去,明伦堂一下子如炸开锅了一般,几十个学子围在白启常面前恭喜他拔得头筹。 江柳愖笑着道:“嘿!沈康打翻的墨迹,还真是恰巧,让白兄的画作更上一层楼,沈康这小子,有些福气。” 王麓操翻了个白眼,不屑于与他争辩,出门去寻找沈康的踪迹。 他相信,如此帮助同窗之人,是真正不畏人言的坦荡君子,是真正值得他深交之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八颗白牙 江柳愖这一句话,旁人听在耳中不过尔尔,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是成了锥心之言。 比如,输了比赛的邱志存。 邱志存白着脸恭喜白启常,笑着道:“白兄此番获胜,可是得感激那打翻墨迹之人,如此喜事,怎能如此轻轻揭过?不说请同窗出去乐一乐,怎么也不能忘了请沈康啊。” 白启常泯然一笑,回道:“正是。” 本想让白启常难堪,却听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两个字,邱志存裹了裹**,笑道:“白贤弟毕竟是庶..” 他没将话说完,在场众人却都听出了他的意思,邱志存恍若不小心,歉意的笑了笑,接着道:“银钱上不方便,不如由为兄做东,宴请白贤弟与沈贤弟?为白贤弟庆功吧!” 白启常再好的修养,听了此言也是面色微微一变,专爱揭人之短,还真是小人呐! 他拱手一笑道:“不必了,多谢邱兄好意。愚弟与三郎乃是同窗好友,虽是寒窗苦读,但也懂得苦中作乐,享乐之事,便留待功成名就之时再说吧。更何况,我白家之人,也非贪图享乐之人。”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何况少年乎? 白启常轻哼了一声,与江柳愖等人走出门去。 宋渊王陆安等人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江柳愖咬着牙问道:“白兄,那邱志存处处恶语相向,这事可不能这么草草揭过。” 白启常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渊一听这话,眉心不自觉的蹙了一瞬,然后拱手道:“今日白公子大获全胜,实乃可喜可贺,待来日,可去我家中酒庐庆贺一番,今日已然下学,我便先行回家去了。” 王陆安道:“正是此话,该乐还需乐,不能因这小人扰了心性。”他拱拱手,笑道:“明日再见。” 白启常点点头,拱手与他们道别。 离开了白启常和江柳愖的视线,宋渊却没有离去的打算,反而在书院里逛了起来。王陆安笑问道:“你不是要归家去?” 宋渊抬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找人去,你们先走吧。” 王陆安道:“怎地?小弟能找人,为兄便不能?” “你?” 王陆安笑道:“原本我也没在意,但联想先前沈三郎仗义执言帮了白公子,而后又提点了他,便知那一撞是故意为之的了。” 宋渊笑了笑道:“不知沈贤弟去了何处啊......江公子如此揶揄于他,那小人儿也不知是否伤了心。” 王陆安大沈康一倍的年岁,往素跟着沈康晨练,也喜爱这个孩子从容而温文,一想方才明伦堂里那情景,自己人微言轻也没能帮他说句话,更觉得有愧。 “咱们分头找吧。” “嗯。” 此时,那被众人心系之人,却正站在前堂橘树下赏莲观鱼。 陈珑儿跟在他身后,咬了咬唇,这个恶人,方才那么些人帮她说话,他却不说话,对那穿白衣裳的却那么好。 她扬声问道:“小儿,你,你方才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沈康转过头去,于阳光树影之下又是一笑,这一笑,小姑娘心头停跳一分。 “方才若是无人发现你,只白阳山人瞧见你,他是不会对你动手的,打你,是为了彰显你们家门风严正。大人教育自家孩儿,多是人越多越要教育个没完。自家的孩子,还是他自己最心疼,总归是不会将你真的怎么样。” “哼。”陈珑儿笑道:“如此,我还要谢你?” 沈康又是一笑:“小姐何必多礼,小子实在是没做什么。” 陈珑儿脸色微红,上前一步:“你这个小子!” “沈康。” “什么?”陈珑儿微微一怔。 沈康道:“我的名字,沈康,而非小子。再敢叫我小子一次,你试试。”他眸光微闪,唇角略微勾起。 陈珑儿当即双手一叉腰:“小子,小子,小子,小子,小子!” 沈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抬手朝着那粉嫩柔腻的小脸掐了一把。 “恩?” 陈珑儿愣住了。 从小到大,谁掐过她!那女儿家的身子,哪能被一个外男触碰! 沈康保持着掐着她脸蛋的这个姿势,低声道:“看见这来往之人了么?现在你穿着学子的衣裳,他们还认不出你,再叫小子,我便喊你的名字了。” 陈珑儿两眼发直,只知道流眼泪,“啪嗒,啪嗒”眼泪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委屈的浑身抽抽。 “我是谁?” 陈珑儿咬唇,不肯认输。 沈康笑的更加欢快,手下一点也不留情,抬起两只手来,左右对称的捏着她的脸蛋。 陈珑儿眼泪落在他手上,哭喊着道:“全无半点风度的小人!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小人是沈康,是沈康!” 他又成了小人了。 罢了罢了,他双唇微微扬起,展露八颗洁白整齐的小牙。 他嬉笑着松开手,递上帕子:“别哭了,小姑娘要多笑才惹人喜欢。” 陈珑儿恨恨的瞅着他,那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竟然如此令人气恼,她越看越气,越气越恼,抬起小脚踹在了他小腿上。 “诶哦!”沈康低呼一声,不知是疼还是爽。 陈珑儿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扭身就跑。 说是跑,更像是落荒而逃。 沈康笑着低喃:“还是四娘可爱些。” 下晌,沈康与兄长如往常一般,在攸居中练字。 沈昌还有些心愤难平,写起字来,难免不稳,挑眉问道:“不解释?” 沈康下笔镇定,字迹较往日更开阔些,缓缓笑道:“无须解释。” “江柳愖就是个棒槌!” 沈康微笑,提笔沾墨,抬头看向他,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子。” 沈昌哼笑道:“你不是小孩子?” 沈康哑然...“姑且也算。”定了定,接着道:“不过小事,无须辩白。” 沈昌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方才,二兄也误会你了。” “小事。” “那些人,过后想明白了,一定更加恨你。” 那些人,自是指代邱志存等人。 沈康垂头看字道:“小事。” “样样都是小事!你阿你!” 沈康笑道:“我不做这事,他不会少恨我一分。” “可做了,他就更加恨你!” “嗯哼。” “哼个屁!” 沈康:“哼哼。” 沈昌长吸一口气,内心更加气恼。 ps:感谢骨头巨的章推支持,苏苏虽然没什么号召力,不过也厚颜推荐一下骨头巨的新书《司礼监》,大神出品的品质就不多说了,最近也是霸占了历史类各榜单和推荐的,大家支持下哦~ 第一百一十七章 婉拒陈淳 陈淳派人找到白启常,这事本是意料之中的。但同请之人,却有沈康。 沈康来到陈淳住所的门外,正逢白启常在门内与陈淳对答。 陈淳微笑着问道:“山长门生是否对你等素有恶意?” 白启常摩挲了鼻梁一瞬,微笑着道:“否。只是正常的学思交汇,并无恶意。” 据陈淳看来,邱志存等人对待浩然先生门下弟子多有恶意,这一问,是想看看白启常是否当真有宽宏胸怀。 白启常此答不得不说是稳妥又得体。 陈淳笑笑,又问:“礼仪如何?” 白启常泯然垂下眼帘,拱手道:“请白阳山人赐题。” 陈淳捋捋胡须,问道:“公食大夫礼。” 白启常回道:“公食大夫之礼。使?大夫戒,各以其爵。上介出请,入告。三辞。宾出,拜辱。大夫不答拜,将命......” 话还没说一半,陈淳“诶。”他摆摆手道:“老夫想听听你自己的理解。” 白启常心想,如今又有一些思潮,许多在野士人宣扬恢复古礼,陈淳既然问了,许是也是那些人之中的一员吧。 他缓缓道:“飨礼、食礼、燕礼三者,乃是古人贵者款待宾客之礼。其三者,食礼以吃食为主,燕礼以饮酒为要,飨礼二者兼有之,乃最为隆重之礼。学生以为,古人流传之礼皆为汉人瑰宝,理应传承。” 陈淳笑道:“当局者以为古礼乃是糟粕,具废之,启常不赞同?” 白启常拱手回道:“往日进学,先生多令我等同门各自畅所欲言,学生深受启发。私以为,如今士林之风大盛,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必有些人愿意奉承阿谀,而这些人,也大多不懂得真正的古礼。一族得以流传不败,首先便是有其不能弃之处。想当年五胡踏入中原,乱我华夏,结果呢?却逐渐被汉人同化,泯然于民族之林。而胜国(代指元),则更是如此。学生以为,一个民族生生不息,首要便是传承我们的礼仪,其次是文化,再者便是,仁德。” 陈淳略微点了点头,他倒是并不赞同废除古礼或是传承古礼,只是觉得白启常并非虚有其表,并且讲起话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的确是个好苗子。 沈康站于门外,突然就不想进门了。 古代的少年与现代的不一样,太不一样。 他想想,现代十几岁的少年在做什么呢?是打游戏还是萌二次元少女?而眼前的少年呢?却已经能在人前侃侃而谈,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是种种傍身了。 这就是白启常口中的,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吧。 他轻叹一口气,轻轻叩门。 白启常与陈淳同时抬头看向门外,只一见沈康,白启常脸色略变。 陈淳笑着招招手:“进门来。” “是。”沈康一边回答,一边进门。 “坐吧。”陈淳笑容更浓,并抬手道:“阿恩,去取些果子点心来。” “是,老爷。”阿恩垂首走出门去。 沈康扬唇,露出稚气的笑容:“多谢白阳山人。” 陈淳喜欢的,就是沈康身上那股子内敛的聪明劲儿,见他年纪小,也不多问旁的,只开门见山道:“沈康,老夫想要收你与启常为弟子,传授你二人作画之道,你可愿意啊?” 沈康学着沈昌的模样,憨直的一笑,摇头道:“不愿意。” 谁也没想到沈康的回答,连白启常都变了脸,阻拦道:“三郎,你可知白阳山人乃是当世名家?” 沈康点头道:“小三知道。” 沈康啊,不想学画,打心眼里对这个没有兴趣。即便对方是人人敬仰的当时名家,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 他微笑着拱拱手,站起身子道:“白阳山人有礼。小子沈康,自小长于山野之间,心中所想,心中所愿,尽是温饱。小子不懂得墨之五色,也不懂得深远意境,只愿安心读书。山人出身高门大户,想是从未见过多少山野村夫。” 他想了想,接着道:“就像家父,只是见到说话硬气之人,就不自主的弯下腰。小子每每见到父亲弯腰,便心痛如绞,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 他笑了笑,坦然的道:“考取功名,让我们一家人,活得有尊严,未来有希望。小子入蒙学时日尚浅,学业不精,作画之道,于我而言,实在深远。” 陈淳从没想过会有人拒绝他的盛情邀请,本来心中的种种疑虑,在沈康声情并茂说完这一番话后,荡然无存。 他是无法体味沈康的感觉,却更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的坦诚与孝顺。 他长叹一声道:“倒是可惜了,但若为孝道,也情有可原。” 沈康字字恳切,绝无虚言,是以,那小小的腰背挺的更直,如杨,如柏,如翠竹。 他转而对白启常拱拱手道:“恭喜白兄,入得白阳山人门下。” 白启常心中有些疑惑,是不是他自己太傻了,防备惯了,只见这么一个好孩子,就活活的给自己弄出了一个假想敌。 他面色略红,诚恳的拱手道:“还要多谢三郎于明伦堂指点布局,才让兄侥幸获胜。” 这边阿恩已经取了时令果子和点心来,为三人倒上了茶,又摆好果盘。 陈淳爱怜的笑笑,道:“用些茶点。” “是。”二人齐声回道。 “真是个蠢蛋。”陈珑儿躲在通向内室的门后,暗自咬咬唇骂了一声,跺跺脚,气愤不已的转头就走。 几人一边用茶,一边闲扯,直到日落月升之时。陈淳与白启常约定好,待其考取秀才功名,再到长洲陈府去安心学画。 数日后,在书院的文庙之中,白启常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礼,算是终于做实了当时名家白阳山人门生的名号。 山中不知岁,整日上学下学,平淡却也有趣。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顺天府,却在这平静之中,渐生波澜。 七月里,内阁派出的巡按终于离京。而代帝南巡的郭国公郭勋,也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返回顺天府了。 这位郭国公于正德初年袭封,正德年间,镇两广入掌三千营。 何谓三千营? 那是由塞外降军组成的,京军三大营之一,后于嘉靖年间改为神枢营。 能掌京中大营,郭勋的风光可见一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起波澜 朱厚熜初初继位,爆发了震惊朝野的大礼仪事件,郭勋揣测帝意,首当其冲,帮助张骢等人,与当初的杨廷和对峙三年之久,为嘉靖皇帝取得了大礼仪的胜利,也因此得到了朱厚熜的宠幸。 于是,在嘉靖初年督禁军,加至太师。直到嘉靖十八年,晋封翊国公。 至此,这位国公爷却画风突变,挟持圣恩,大榄政事,传说其京师内外,包括应天府、德州、徐州等地店舍多至千余间...更有私役兵卒、强占内官财物、铸造违式器物等等数条大罪。 这郭国公名下店舍是否当真有千余间,谁也说不准,是九百九十八间还是一千零一间,总归是以夏言为首的清流官员安置在他身上的罪,是否真有其事谁在乎呢?只要那高高在上的陛下一日不信,这便是流言蜚语尔尔。 扶持两代皇帝的郭勋,巡视南方有功,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京师来,适逢严嵩于家中养病,听闻郭勋回京,严嵩当即起床。 严世藩正白日宣淫于后院之中。 三名美人儿盘亘于其腰间或是床榻头尾,或抱或搂,或压或被压,场面惊人。 严世藩敞着衣襟,露出一片白嫩的胸膛。一边如驰骋沙场的将军般耸动身体,一边却腾出一只手来,“啪啪”的拍着美人雪臀,激动的双目失焦,满面潮红。 “叫爹爹!” 突如其来的闷吼,于三位美人儿来说却是习以为常。三美娇娇软软,柔媚万千,那一点点粉嫩红唇微微颤抖着,吟出一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当真是媚到了骨子里,让正值高峰的严世藩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舒爽。 他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了,更加卖力的耕耘着水田。 “少爷,老爷有请。” 门外一声轻唤,严世藩那双迷离双眼陡然一震,将手上可疑的黏液胡乱的蹭在美人臀上,轻轻一推,将人推到了床里。 赤脚踩在温暖的羊毛毯子上,不慌不忙的系上里衣的带子,拎起屏风边上的外裳,朗然出门去。 一旁娇喘连连的美人儿,巴巴的看着男人毫不留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当中,才问了一声:“箭在弦上,公子怎么就忍得住?怎么能忍得住?” 一旁年纪略长,容色偏艳的女人,挑着染成嫣红的指尖,勾起了薄纱,漫不经心的覆于曼妙胴体上。一边下床,一边嗤笑道:“公子忍得住,你我忍不住,所以,公子是做大事的爷们儿,你我不是。” 那女人笑笑,道:“姐姐忍不住?不如妹妹来帮帮你?” “哼。”艳色女人又是一声嗤笑:“你我不过是供公子欢快的器物,忍不忍得住有什么相干?这么久了,你竟还当自己是个人?呵哈...” 听闻严嵩传唤,严世藩即从温柔乡中脱出,整肃衣冠容止,匆匆赶至。 “父亲!”严世藩衣带还有些散乱,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喊话进门。 严嵩站在屋里,一旁两个侍婢帮忙穿衣束带,他打眼瞅了严世藩一眼,便知道他方才做了些什么。 严嵩不禁蹙眉,沉声道:“青天白日,你又与那些姬妾顽,若是传将出去...”他顿了顿,哼了一声气接着道:“你还嫌严府不够乱么!还嫌那些言官没得弹劾么!” 严世藩心间一颤,连忙拱手道:“不是的...是赵文华登门拜访,送了些朱钗玩物,儿便赏给后院的女人了,并非是故意为之。” “赵文华?” “是。” 严世藩略抬眼看了看,接着道:“当日父亲在内廷晕倒,赵文华也是急忙上前,儿见他的确心向父亲,这才招待他一些。” 严嵩面色略微和缓,却还是不爽快。 严嵩于发妻欧阳氏相守一生,终生没有纳一妾,这在封建时代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痴情男儿了。可到了儿子这一辈儿,却是姬妾无数,如何让人不气? 他“嗯”了一声,这边侍女已经将衣带整好,他抖抖衣袖,负手道:“若你母亲得知你青天白日与那些女人厮混在一起,因这等事责骂于你,传将出去,好听?你若还要脸面,便克制些,莫要年纪轻轻被那些姬妾坏了身子。” “儿子明白。”严世藩又拱了拱手。 严嵩轻呼了一口气,接着道:“为父要去国公府一趟,你随我同去。” “是。”严世藩略笑了笑,神情恢复往日模样,道:“父亲已等郭国公多日,总算将他盼回来,儿那私库里有一顶价值连城的金丝帐,是否一同带上?” 严嵩略微沉吟一瞬,点点头道:“郭国公素喜黄白之物,便送此物吧。”他顿了顿,接着道:“再准备两间收益好的铺子,给秦福和陈洪送去,万万不能怠慢。” 严世藩微笑道:“父亲无需担忧,此事儿子早已办好了,黄锦下面的几个中官也都打理到了。” “嗯。”严嵩这才露出往日的笑容,正正衣冠,朗然走出门去。 严氏父子登门拜访郭勋暂且不提,当日夜里,宫里的“钟鼓司”的钟声却突然响起响起。 肃静的暗夜之下,皇宫狭长的甬道如同一头张着大嘴的野兽,甬道两旁的盏盏宫灯,便是指引方向的迷幻之物,引导着人们跳入野兽口中。 一声声沉重的钟声响彻遍野,甬道上的内监与宫女一时间骚动起来。 朱厚熜正卧于宽大的睡榻之上,与某妃阴阳和合,研习道教中的房中之术。忽然听这钟声,朱厚熜心神一荡。 伺候在侧的一众内官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 朱厚熜心间微微一震,自那睡榻上起身来,撩开薄纱幔帐,问道:“多少声?” 黄锦俯身跪地,哀痛的道:“回陛下,十二声。” “啊?”朱厚熜面色一变,匆忙起身:“更衣!!!” “是是!”黄锦站起身招呼身后之人:“快点!给陛下更衣!” 一侧的一众宫女或内监纷纷起身,随时心间惊慌,但却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洁面,更衣,修容,不过片刻,便将朱厚熜打理整洁。 朱厚熜心急火燎的走出门,黄锦自上前紧随其后,刚才来到了殿外,陈洪由远至近急匆匆的走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昭圣皇太后,薨了!” 其音切切,其语哀哀,悲不自胜。 可一听此言,朱厚熜却是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是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官复原职 宫中两位皇太后,一为朱厚熜的生母蒋太后,二为昭圣皇太后,也是他的伯母。其生母蒋太后,早于嘉靖十七年薨。 虽然伯母昭圣皇太后从未给他找过麻烦,但到底占着慈安宫,每逢国家大典或是初一十五,他也得与她见面。 因为当年给生父生母争夺地位,只要与伯母见面,便总是有些尴尬。 死了好啊,死了她轻松,他也轻松,大礼仪之争,也能随着她离世而最终划下句点了吧。 一晃神的功夫,吩咐道:“照规矩办。” “是。” 下首两人口中称是,但这规矩,是按照皇太后的规矩,还是按照皇帝伯母的规矩?其中的弯弯可就多了去了。 陈洪暗地里看了黄锦一眼,却发现黄锦目不斜视,这个老鸡贼在想着什么呢?陈洪拿不准主意,心里却想着,大不了先做些鸡毛蒜皮的准备,其他的,等旨意下来再说吧。 次日内诏,群臣立于殿前。 郭勋与众臣一同口呼圣安,立于人前。 朱厚熜穿着一身缥缈道袍,头戴蓝道行亲手编织的珍珠花冠,虽是风流舒雅,却格外的不像个皇帝。 他微笑着道:“郭国公此番南行劳苦功高。” 郭勋笑着,有些得意,拱手道:“托陛下的福,南边暂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天下太平。” 朱厚熜轻呼了一口气,抬眸看向蓝道行道:“蓝神仙为国祷福有功,理应论功行赏。” 蓝道行略微躬身,点头笑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今日礼部侍郎赵大人已将琉球上供的贡品送入宫来,一百三十件瓷器毫发无损。” 他笑了笑,接着道:“正德年间琉球亦是岁岁进贡,但每次都有些许折损,似这等毫发无损的,真乃一奇闻。陛下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牍,见天道。心诚则灵,万民安康,是陛下之功。” 当皇帝的哪有不贪名声的,饶是朱厚熜这千古第一道帝也不能免俗。 听闻此言,朱厚熜不由得点头微笑,侧眸看向黄锦道:“蓝卿家,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加封为一阳真人。今日与朕同进斋饭。” 蓝道行自是感激不尽,他略甩拂尘,双膝跪地,谢道:“谢万岁圣恩。” 朱厚熜侧眸看看下方的赵文华,笑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 赵文华拱手道:“此乃陛下福泽所至,臣不敢贪功。”他神情凛然,言语恭谨,不掺半点虚假恭维。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 朱厚熜高兴的大笑:“哈哈,赵文华赏彩织锦缎、妆花丝绒各十匹。” 赵文华喜笑颜开的跪倒在地,声音洪亮的喊道:“谢万岁!” 朱厚熜很满意他的反应,却是泯然一笑,转而问道:“昭圣皇太后一生恪敏瑞嘉,昨夜却急病而薨。内阁,丧服,应该是何规制?” 夏言拱手回道:“《礼仪》曰:不杖,麻履者;祖父母,传曰:何以期也?至尊也。世父母,叔父母;传曰:世父,叔父,何以期也?与尊者一体也......陛下与太子理应身着齐衰之服。”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服齐衰之服,不用丧杖,而穿麻鞋的情况是:孙为祖父、祖母,传文说:孙子为什么要为祖父祖母服丧一年呢?祖父、祖母是同宗中最尊贵的人。为伯父母、叔父母;因为他们是父亲的兄弟,兄弟是一体的...... 朱厚熜着齐衰之服,乃是因为亲生父亲兴献王与伯父孝宗是亲兄弟,这是无可厚非的。 他朱厚熜闹了三年之久的“大礼仪”事件,就是为了闹明白他继承皇位的步骤。其中的曲折我们暂且不提,只说官家公布的结果。 他继承皇位的礼仪是“兄死弟继、父传子继”这么两个步骤。 落到具体上,就是伯父孝宗去世,父亲继承了伯父的皇位。父亲又将皇位传给自己。便是活活的将武宗给踢了出去。 趁着昭圣皇太后薨,为了再一次昭示这一点,他身着齐衰之服为伯母发丧是理所当然的。 若是从这方面来论,对于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朱载壑而言,只需要为昭圣皇太后着轻丧服即可。 太子若也身穿齐衰之服,是将昭圣皇太后当成亲祖母了吗! 夏言是在提醒自己不该认亲生父亲,而是管自己那死去的堂伯伯孝宗叫爹爹!让自己这一脉绝后? 这不仅是一身衣服,更是关乎到了皇族的体面,他朱厚熜继承皇位的礼仪! 朱厚熜的面色愈加沉了下来,正当此时郭勋却上前一步,拱手道:“夏阁老此言差矣,陛下乃是承亲父兴献皇帝之皇位,为伯母着齐衰之服是正当,但太子却不需如此重丧。” 这话是说到了朱厚熜心里头了,朱厚熜不看夏言浑身僵硬,只问郭勋道:“郭卿家意下如何呢?” 皇上叫了“卿家”,那是亲近的意思。 郭勋心下一喜,回道:“陛下着齐衰服,太子...轻丧便可。” 朱厚熜眸色略深,转而扫视群臣问道:“众卿意下如何?” 众大臣纷纷呼道:“臣附议。” 夏言浑身冷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句错话,是直戳了陛下的心窝子。 他喉咙上下滚动一下,颤颤巍巍的握紧了双拳。 郭勋轻慢的瞪了夏言一眼,轻哼一声,又拱手道:“陛下,昨日进城,臣前去礼部找寻严尚书商讨藏地进行诏谕,九月里令各族酋长举故官,至京授职。却得知礼部尚书换作他人?” 嘉靖略微笑了笑:“陶尚书不能掌事?” 郭勋一听这个口风,便知道朱厚熜想听的,正与自己肺腑之言相和,他随即一笑,回道:“这礼部若是女儿红,那严尚书一走,便成了花雕(花凋)。” 朱厚熜朗声一笑,指着郭勋道:“郭国公还是如此善谑。”他侧眸瞥了一眼夏言,正见到夏言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未闻状。 一时间心间大喜,道:“陶尚书到底还需历练,便至应天府任礼部尚书,严嵩...官复原职。” 第一百二十章 齐衰之服 一言祭出,就将陶仲文赶到应天府留都养老去了。 堂下的官员纷纷拱手道:“陛下圣明。” 朱厚熜看着夏言的头顶,忽然定了定,这事情有些奇怪。 严嵩被赋闲在家,是夏言奏的。郭勋与夏言素来不睦,朝臣皆知。今日夏言的不作为,便是大作为。 夏言,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在想什么? 夏言深知,内阁的权利有多大,全看陛下的恩宠有多少,他憎恨严嵩忘恩负义,憎恶郭勋恃宠而骄贪墨无度,但却无能为力。 近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盗汗,待汗散去,便觉得像是打了一场仗似的,浑身无力。 他似乎力竭了,似乎无法抵挡郭勋与严嵩的联合了。再加上方才说错那一句话,他忽然就没有信心了。 他感受到了朱厚熜的眼神,却并不理会。他的确老了,但却不改如此没有底气。正如杨曲也所言,如今的陛下不知,他夏言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 他需要找寻一个适当的时机除去郭勋,也让陛下知道大明朝离不开自己,但不是现在。 是以,他选择缄默。 ...... 昭圣皇太后的丧礼大典上,朱厚熜往素清风淡雅的神情,也不免带着几分悲憾。 他头戴冠,身着齐衰之服,并未手执丧杖。其服以粗疏的麻布制成,衣裳分制,缘边部分缝缉整齐,故名齐衰丧服。这一身衣裳,是标准的为伯父母丧事准备的,重臣一看这制服,便知朱厚熜的意思。 这位皇帝,是再一次借丧事,昭示自己的皇位,乃是从亲父兴献皇考继承来的,昭圣皇太后是他的伯母,而非母亲! 大殿上静的连人呼吸声都异为明显,众臣为表哀悼敬佩,纷纷赠衣衾,由太监内官一一接过,并奉于身侧绣台。 棺椁沉重,前方设置一帷幕遮挡着。 商祝主持丧礼,为尊贵的皇太后尸身蒙面、塞耳、着衣。 礼成以后,朱厚熜神情悲痛的道:“昭圣皇太后位亚长秋,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今太后薨,朕心甚痛,天下通丧一年。” 一年守制丧期,这是彻底将昭圣皇太后当成皇戚伯母,当成了孝宗之皇后,而非母后了。 下方众臣叩首,声声呼喊:“陛下仁德!” “平身!”朱厚熜竟然露出一丝笑意。 下方众臣与皇亲国戚缓缓的起身。 一代女杰,弘治皇帝之后,正德皇帝之母的丧礼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这自然是明面上的事情,可朝堂上,围绕着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昭圣皇太后丧礼结束后,夏言诚恳的向皇帝认错,并以年事已高,恶疾缠身为由,自请致仕。 这一日,正是大明嘉靖二十年的八月十日。 嘉靖皇帝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挽留他,事实上,在嘉靖看来,夏言是犯了大忌,若不自请致仕,他也会寻个由头将他贬斥。 想来夏言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抢先一步请罪。 夏言站在西苑斋宫门外,将头冠取下,将自己的官服与帽子平整的叠好奉于托盘上,那一身大红官服杂色文绮、绫罗、彩绣,帽珠用玉真是极尽奢美。 他双手捧着官服跪倒在了地上,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罪臣为官数十载,先后致仕两次,有愧于陛下圣恩普泽,臣!有罪!” 他一连叩首三次,眼泪落在面前折叠整齐的官服衣身上,悲痛更加不能自己。 夏言身后一左一右两名清客互相交视一眼,吴罄南上前虚扶着夏言,并递上软帕,低声道:“京山侯今日当值西苑,方才马车已然离去。” 夏言闻言接过软帕,清咳了一声,擦擦眼泪,转头看向杨曲也,问道:“那十四篇策论此刻已然到了宫里吧?” 杨曲也拱手而笑,道:“刘青传消息来,言说陛下看着那些策论怔了半晌,最后长叹一口气,言说世人皆有老去一日,夏首辅虽已老去,但爱国之心仍然不减。”他侧眸看看无人的街角,幽幽的道:“剩下的,便看京山侯如何行之了。” 夏言终于长呼一口气,抖抖两袖,道:“京山侯崔元未发迹之时,常被郭勋欺辱。咱们家去吧。” “是。”两位清客纷纷拱手而笑。 且说崔元见到夏言“悲憾”的表演以后,心中长久难以自抑,心想着夏首辅劳苦多年,却被郭勋那小人坑害到如此地步,心中悲痛。 又想起自己家中十几间店舍,被郭勋族人欺占,更是恨的牙根痒痒,当日夜里心神难定,辗转反侧,总算是熬到了天光初明,匆匆洗漱后,便启程进宫去也。 崔元是陛下面前的新贵,入宫随侍是常事,一路上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来到殿门外,黄锦已然在门外等了许久,见崔元匆忙而来,他面色一喜,紧接着上前拱手。 “京山侯,数日不见,您似乎更加意气风发了?” 崔元赶紧恭敬的回礼,道:“岂敢岂敢。”他略微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陛下心境如何?” 黄锦故作迟疑一瞬,压低声音道:“自夏首辅致仕以后,陛下连静修也无法安下心来,大抵是想念夏首辅了。” 他轻叹一口气,接着道:“瞿大学士虽然在内阁历练多年,但若论办理国事,还是不如夏首辅得心应手。今日早些时候,郭国公称病在家,那藏地酋长进京述职之事又搁浅下来,陛下不胜烦扰啊。” 崔元先是一怔,接着问道:“不是安排那些人九月入京?这都八月下旬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病个甚?” 黄锦扬扬眉,努努嘴,表示无奈。 看了这表情,崔元眼珠一转,问道:“他在等陛下催促夏阁老离京?” 黄锦不置可否。 崔元大怒道:“国事当前,他真是越老越不知轻重了!”随即一拱手道:“恳请黄伴代为通传,崔某要见陛下。” 崔元为人照比那些官场大拿来说,是简单些,但却也不是无脑之人。他不会随便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对郭勋的不满,却是睚眦必报,蛰伏至今日事关夏言这位大人物,才想起来要报复郭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少年无愁 崔元之所以对黄锦做这些态度,是因为黄锦的地位与立场。 郭勋横行霸道惯了,近年来言官们更是传出他抢占内官太监的财物之言,这其中,就有黄锦手下的一个叫刘青的小太监。 太监本就是不健全的残缺之人,心里的骄傲比常人更甚,郭勋以为自己不过是侵占一个小小太监的财物,却没想到,黄锦会因为此事恨上他。 似黄锦这样玲珑心思之人,自是不会对任何人表现出来,他只会静静等待时机,在合适的人面前透露一些消息罢了。 黄锦微微点头,重进门去,不过一会儿,便有人出来请崔元进殿觐见。 崔元陪在朱厚熜身边,按捺住自己的内心,等待着一个好时机“顺其自然”的开口。 陪着朱厚熜到豹房玩了一上午,重新回到殿内,朱厚熜看着桌上那些杂物,心中不禁有些气闷。往常夏言在时,何曾有这么些的烦心事,夏言才走了几日,怎么内阁就变了样。 他沉吟着思考着,眼下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入主内阁。抬手想要去挑挑熏香,崔元俯身上前,为他打开了香炉盖子,又递上挑针。朱厚熜接过挑针,轻轻的拨了拨炉中的妙洞真香。 熏香冉冉升至半空,如一条灰白色的细线一般,在上空打了个圈儿,泯然消散。 香气钻入鼻间,心情渐渐的平静些许,他轻叹口气问道:“夏言与郭勋,同是国之肱骨,为何偏偏针锋相对呢?” 崔元沉吟一瞬,回道:“臣下不知。” 朱厚熜暗道一声崔元狡猾,转而斜睨向他,接着问:“夏言已然离京了?” 崔元拱手回道:“昨日臣当值,无意间见到桂洲公(指夏言)跪于西苑斋宫门外痛哭,想来是思念陛下,大概是要等到陛下圣诞之日过后才会离京。” 闻言,朱厚熜眉梢略动,侧过脸去,似闲谈似的问道:“你可知郭国公生得什么病?” 崔元略想了想,笑道:“挟恩自持。”他又是一笑,宽慰道:“陛下不必忧心,待桂洲公离开京师,郭国公此病必然痊愈。” 这话说的,当真艺术。 说白了,不就是说郭勋假病,以此威胁陛下,让陛下赶紧将夏言赶走么? 朱厚熜初继位时,曾受够了那些老大臣的“挟持”与威逼,最恨的就是旁人威胁于他。他本就是个护短的人,此刻目光看向那一摞厚厚的策论,又想到夏言年事已高,竟然独自一人跪在斋宫忏悔,心里不免泛起酸楚与怜惜。 他不但恨被人挟持,更怕朝臣权利集中于一方,他忽而想起郭勋开口让严嵩复官的事,这不是拉帮结派?如此,对待郭勋又升起几分厌恶来。 眼下瞿銮办事如此不利落,内阁的无法全然重托于他一人身上。很显然,瞿銮不是能够制衡郭勋之人。 他浑然忘记了前一刻对夏言如何痛恨,道:“朕乏了。” 崔元拱手跪地:“臣告退。” 崔元退出门去,朱厚熜蹙眉问道:“夏言病重,可曾派过御医去看诊?” 黄锦回道:“回陛下,桂洲公已然致仕...”再说了,没有陛下首肯,御医哪能轻易出宫给大臣瞧病去? 朱厚熜明知这些,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随即道:“传旨让院使带几个御医去瞧瞧。”说完此话,他更冷静下来几分,接着道:“今年四月琉球进贡的美酒,也一并给他送去。” 夏言重获圣宠了! 黄锦脑海中闪过这几个字,他笑笑,回道:“老奴这就去办。” “恩。”朱厚熜舒了一口气,从桌角拿起一个小瓷瓶,自里面倒出了一粒金灿灿的丹药含入口中。 金丹入口,朱厚熜神情舒展,面色略微潮红,强盛的欲望由内而外似要喷发出来一般。 他抬抬手,道:“摆驾长春宫。” 朝堂上的风向瞬息万变,这一边皇帝派去夏府的御医与美酒刚到,众位朝臣便知道了陛下又变心了。 众人虽不知他究竟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但却看准了风向,一众朝臣言官不需要夏言开口,当机立断,将一本本弹劾郭勋的奏章奉于内阁,与之同上的,还有这些人搜集来的罪证。 言官的“血性”是压也压不住了,一时间群情激愤,奏章越写越激动,越激动越多。 雪花般的奏章飞到了内阁大学士们的桌子上,累积在一起,竟然满满的装了两三箱子。 对于这些奏章,瞿銮保持着中立态度,只是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了陛下面前。 这些人太明白什么叫做趁热打铁,也明白怎样做才能将朱厚熜的怒火推到最高处。 可当这一切摆到朱厚熜面前之时,他又有些迟疑了。这一切都太自然了,自然的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真的吗? 他决定,再给郭勋一次机会。 ...... 汝宁府鹿鸣书院,火辣辣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将院子里的橘树照得晃眼,夏蝉在树干上匍匐着吱吱呀呀的叫个不停。 一碗冰得牙尖发酸的梅汤下肚,沈康双颊凉丝丝的,随即,那种酸爽又让人仿佛倒了牙。 他爽得眯上双眼,浑身一颤,呼出一口凉气:“真凉啊!” 一旁的几位少年无不与沈康一个表情,一旁的老许不由得摇头笑笑,道:“冰梅汤用多了是要寒脾胃的,用些江米点心中和中和吧。” 沈康拱手谢过,拿起盘子中雪白的江米团儿,咬上一口,江米团子香甜可口与冰梅汤正是绝配。 王麓操轻轻拿牙齿沾了沾江米团子,正瞧见江柳愖啃光了一个又伸了手,不禁调笑道:“你们江家饿着你了?” 江柳愖狠狠的咬了一口,似故意气着王麓操,道:“关君屌事?” 王麓操怔了怔:“屌,为何物?” 江柳愖扬眉瞥向沈康,道:“三郎说就是关你什么事的意思,屌...大概就是何物、何事之意吧。” 沈康闷头啃着江米团子,心想着,若有一日他们穿越到现代,知道屌是什么,会不会想打死自己呐? “三郎,是这个意思吗?”王麓操显然有些不信。 沈康...“恩。”含糊着肯定,转而又怕古代真有某个地方会有这个俚语,若是几人真的学去了,被知晓之人听到,会不会惹事啊。 气就气在,这个字并没有被收录到字典中,所以自己也不能肯定它的来路。 他笑着看向老许,道:“许伯,可以给我拿些糖么?” 老许笑笑,道:“沈公子等等。”说着,便出了门去。 待老许走远,沈康正色道:“江兄抱歉。” “啊?”江柳愖正没心没肺的啃着江米团子,忽听沈康道歉,不禁狐疑:“何事?” 沈康略带歉意,又带着些难以自抑的笑意,回道:“屌...并非是“何事”之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文十只 “啊?”江柳愖扬高声音,又是一声怀疑。 沈康接着道:“事实上,此字乃是一俚语,形容男儿阳刚之处,若用在他人身上,便是一句市井脏话。” 江柳愖嬉笑一声,问道:“倒是新鲜,除了关君屌事,还有其他用法吗?骂惯了死公、非人哉、直娘贼,终于有个新鲜的。” 沈康想了想,回道:“屌爆。这是一句玩笑,形容一人大能。”又道:“若形容一人甚丑,亦可称其,容止类屌。” 江柳愖重复道:“容止类屌...有趣,有趣!一人若生的如那话儿,还真是丑至极点了!” 王麓操脸皮红了红,微微蹙眉道:“休得再学,有辱斯文。”又道:“三郎...你年纪尚小,不懂是应该的,但往后万万不可在人前吐此俗言。” 沈康点点头:“是。” 江柳愖嗤笑一声,看向白启常:“不过是同窗玩闹,有甚的。白兄觉得有趣么?” 白启常摩挲鼻梁,脸色微微泛红道:“又狠又辣,有趣得紧。”随后看看王麓操,正色道:“但读书人不该学这些市井之言。” 江柳愖努努嘴,又笑道:“三郎,改日等这两腐儒不在,咱们再行钻研。” 沈康想说:这种事,不必钻研吧...面色略显尴尬。 正逢午间歇息时间过去,骆逋从门外走进来,自有两个小厮将门关上。 他将昨日的时文搁在桌上,撩着下裳,坐在了桌前缓缓的道:“郭勋下狱了。” 经过前几日骆逋的介绍,在座几人都对朝堂有了一些认识。闻听骆逋此言,沈昌站起身来,笑着道:“大快人心!陛下当真是圣明!”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先生,那夏首辅呢?官复原职了吗?” 骆逋微微摇头,道:“夏阁老虽已复了武英殿大学士之职,但仍在病中,想来得等他病愈以后,才能重新入内当值。” 江柳愖兴奋的笑道:“苍天有眼,愿夏阁老早日痊愈。” 师生就此事开始了讨论,可坐在其中的沈康却像是屁股底下扎了钉子似的,一切又依照着历史的走向而去了。 他只能这样看着吗? 高怒已经许久没有传来消息了,他是否应该写信去让高怒提醒夏言小心呢?眼看便是年底,还不知高怒能否阻止那场宫变呢,哪能再寄希望于他。 依照历史上的记载,很快,郭勋就会被夏言搞死在狱中,大批朝堂官员被清洗换血。紧接着嘉靖皇帝要为太子选寝宫,想要在“慈宁宫”和“慈安宫”之中选择一宫作为当今太子朱载壑的寝宫。 夏言先是不同意嘉靖的想法,随后又怕大兴土木浪费国库资源,改口称在两宫之间选择一宫。 嘉靖皇帝也因此事不满夏言,而后严嵩趁机上奏,痛诉夏言霸道,内阁乃至朝堂上下是夏言的一言堂。 嘉靖大为不满,夏言因此事,在嘉靖二十一年七月第三次致仕。 当二十四年夏言再回朝堂时,大明朝堂已经被严嵩紧紧把持,这一次,夏言疯狂打击严嵩,却在三年后被构陷致死。 夏言一死,大明朝就彻底开始走下坡路了。 不知是因为这半年多以来耳濡目染,还是因为自己置身其中,他的想法略微有了一些改变。 既然自己要置身其中,也就不该再冷眼旁观了,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于他,朝局动态往往是木已成舟才传到自己耳中,即便提前知晓,他也无法左右。到最后这些忧国忧民,也只能化作一句“天佑大明”的祈祷,别无二用。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间便来到了金秋十月。 正逢休学之日,沈家兄弟为多在书院学习,已然两三个月没有回家。这一日向骆逋告假三日,沈康托人传信儿到下南村家中,下晌时沈成便赶着牛车来书院接二人回家去了。 此番时节正是抢收的时节,再加上沈家梯田里的那些螃蟹待收,家中早已经忙得团团转。 虽然有王二为代表的那些泼皮无赖做帮工,但还是忙活不开。 牛车上,沈成闷声道:“今年丰收了,山下的十亩良田收了十六石粮食,今年的吃穿用度照比往年多了一些,刨除用度与赋税,倒是没剩下什么。山上水田收成虽然比不上山下,三十亩也收了四十石。折算成银子,能有二十两。总算是没赔钱。” 刘术一听,高兴极了,连忙拱手道:“恭喜沈老爷,二位沈小郎。” 沈康坐在牛车上,闻听此言也是惊喜,扬高声音问道:“稻蟹呢?” 沈成顿了顿,道:“怪爹没事先找好酒楼商户收蟹。” 沈康心下一沉,有些诧异,问道:“他们不收稻蟹?” 沈成沉了一声气,道:“经人说,时下人们多喜食南方的蟹子,对于本邦产的稻蟹,倒也不是不收,只是价格太低了,只一文钱十只,无论大小。” “啊?”沈昌大惊,蹙眉问道:“一文十只?那起子酒楼里卖的螃蟹,动辄就是一两二两一只呢!”他丧气的喘了喘接着问:“咱家收了多少只稻蟹?” 沈成哭丧着脸,双肩耷拉着,闷声道:“多少只?这怎数啊?价钱也没谈妥,哪敢收蟹?只能先养在田里。求着里长帮忙称过一亩的蟹,算下来,三十亩大概能有二十石重!约莫着有近两万只,按照商家酒楼给的价钱,折算成银子,能有二两。” “二两啊!”沈昌笑道:“那多好啊!今年能多赚二两银子,加上稻田,那就是二十二两呢!爹怎么还不乐意呢?” 沈成道:“浑小子,你懂什么!能这么算账吗!” 沈康捻着袖口,叹口气,慢声问道:“爹别急,慢慢说,咱们一块想想办法。” 刘术也跟着安慰着:“正是这个理,先别急,俗言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沈成“嘁”了一声,嘟囔道:“别信这些骗人的话,若是真的,大明得有多少诸葛亮?” “呃...”也是。 沈成叹口气,接着道:“王二那些人帮着抢收粮食,干得都是体力活儿,因为农忙雇不到人,只能一日供他们三餐。又得一人给日三十钱的工钱,十五个人,抢收十日,加在一处,那就花费了三两多银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这还只是收稻的费用,若要收蟹...还得再拿出这么些来,忙碌一年,一来二去,还能剩下个屁?” 沈康微微凝滞一瞬,不行,稻蟹的价格必须提上来,否则就真的白忙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是谁不懂 沈康眸光一定,道:“爹,快快回家!” 沈成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怎地了?急个啥?” 沈康拉住他的衣袖,回道:“爹,咱有办法了!快回村里去!”他抬头看看天色,道:“今日咱们得赶路,必须要赶在落日前办完这些事!” 一听有办法了,沈成咧开嘴笑:“好好!小三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沈昌一时间有些兴奋,拉着沈康问道:“小三儿,怎么了?” 沈康笑道:“让我再细思虑一番,待回到家中,小弟再给二兄讲明。” 沈成心里急,今日的牛车赶得格外快,他是真的心疼啊,想想买地的那些银两,又有自己和王二翻地的辛劳,春耕时候为了抢耕,连自家两个读书人都成了泥腿子,整日在地里插秧,累的炕都上不去。 辛辛苦苦一年,到最后这些螃蟹却输给南方的?这让人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牛车拐进下南村并没有到家,而是朝着山脚下去了。 车才停稳,沈康一个健步冲下车,直朝着山上的梯田跑了上去,沈成下车,嘱咐道:“阿术,你留在这儿帮沈老爹看着牛车!” 刘术还没来得及琢磨这“沈老爹”的称呼,便见到沈成和沈昌朝着山上跑去。 沈康跑的气喘吁吁,因为稻田还没收完,山上偶然能看见几个来帮工的老爷们儿,也顾不上和人打招呼。 越往上越难走,沈康心里又急,几乎手脚并用的往上走。 王二正在地里干活,一见沈康脸上露出笑容,抬手招呼道:“咱沈家的文曲星回来啦!” 沈康没有理会,自走上前,询问道:“王二,快帮我捉些螃蟹上来。” 王二见他急,也不含糊,一边从身侧的稻子杆儿上捉螃蟹,一边扬声问道:“王七!找个网子来!” “哎!来喽!”不远处一个精壮的大汉答应着,并低头去找。 金黄的稻子杆儿上趴着几只二两左右重的螃蟹,有的咕噜噜的冒着水泡儿,有的缓缓挥动大钳子像个身披大氅的威武将军。沈康拿手一挑,螃蟹也没搂住稻子直愣愣的要摔下去。 沈康拿手捏着螃蟹腹部,转过来一看,“嗬!”他暗叹一声,雪白的腹部鼓鼓的,一看就是满膏的好蟹! 这样的螃蟹敢要价一文钱十只?这些商人还要脸吗! 沈康转头看向一个路过的大汉,一把拉住他:“大叔!帮我个忙。” “啥事儿?”大汉笑问。 沈康道:“下山找我娘和我家大姐上来,帮她们把家里的大锅带来,再找人去寻村长一家人过来,然后给我找两个人手收拾收拾,弄个野灶。” 大汉笑着问:“沈三,你是要吃蟹吧?” “不是我,是我们!”他转眸看向一望无际的梯田,道:“辛苦一年了,咱不能亏了自个儿,先尝个鲜。” 大汉一听自己也能吃到,连忙应下:“哎!好嘞!我这就去!” 这时候沈成和沈昌也已经上来了,看着王二不停地捞螃蟹,又有人张罗着起野灶,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 沈成问道:“小三儿,你要干啥?” 沈康仰头看着他,问道:“爹,别告诉我,您一只螃蟹也没尝过?” 沈成挠挠后脑勺,笑道:“这是卖钱的,哪舍得自己家吃。” “嘿...”沈康笑着道:“爹!你自己都没吃过这稻蟹,也难怪没信心了。今儿咱们就一块尝尝它,你就知道咱们这螃蟹应该卖多少银子了!” 沈昌倒不是没吃过螃蟹,不过却是辛阳河里摸来的小虾小蟹,他一见沈康手里那二两多的螃蟹就觉得很大了,弯着腰看着,惊叹道:“真他娘的大啊!” 沈康道:“稻蟹和南方的大闸蟹比不了大小,人家的螃蟹的确是大,但是却没咱们的香。就咱家这个螃蟹,我随手拿一只,个个满膏,城里那些大老爷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蟹。” 他随手将手里的蟹子扔到网里,道:“不信,咱们就尝尝,看看是否像我所说的,终生难忘。” 沈成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心中充满了自信。他转眸看了看,问:“刘术呢?” 沈成道:“方才你说要急着走,我就让他在山下看着牛车了。” 沈康笑笑道:“现在不急了,等咱们饱餐一顿,明日再说。”说完,便自己往下走:“我去陪阿术送牛回家,顺便迎娘和大姐。” “小三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成嘟囔着。 沈昌道:“爹,我猜啊,小三心里想的是奇货可居。反正天还暖和,螃蟹养在田里也不急出手,等小三做决定吧。”说完,他脱下鞋,整齐的摆在一边,然后挽起衣袖裤腿,走到田里去,帮着王二摸螃蟹。 沈成原本是听不懂沈康说话,现在连沈昌的话也听不明白了,他只是傻坨坨似的笑着,两个儿子都越来越能干了,他由衷的感到高兴。 沈康下山,刘术正傻笑着坐在车上,一见他,连连招手:“三郎!” 沈康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傻笑什么?有什么喜事儿?” 刘术低低的一笑,道:“没事儿。” “恩?”沈康不信,却是牵着牛鼻环,道:“上车,送牛回家。” 刘术虽然不会牵牛,但也不好意思上车坐着,便陪在沈康身边缓缓往家走。他见沈康不问了,反倒挺挺胸膛道:“那个...你怎不问了?” 沈康斜睨向他:“说不说?” 刘术扭捏着,脸微红,道:“方才,沈老爹...你爹,让我叫他沈老爹。我...我是卖身奴,家里都不要我了,你爹却要我。” 他的眼圈略红,眼泪汪汪,看在沈康眼里,却觉得无比恶寒,他打了个冷战道:“别露出那么恶心的表情好吗?” 刘术抿抿唇,道:“你真是不懂。” 沈康深呼一口气,道:“你虽长年在外,却也是个孩子。现在,你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孩子。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你怎么才明白?到底是谁不懂?”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口鲜 刘术眨眨眼:“我就是个奴仆。” 沈康笑道:“我家三代贫农,我爹眼里会有这个阶级吗?” 刘术想笑,又忍着不笑。恶心的、不自觉扭着脖子晃了晃头,像是牡丹开花儿了似的。 沈康仰天长啸:“刘术!你给我恢复正常!” “我,不能。你,等会儿。” 刘术与沈昌和沈康一样的心情,似乎一回到村子里,心里就不自觉的放松了。这里的景色单纯、淳朴,养出了与之相同品性的人们,只要置身于此,人们就由内而外的觉得舒心。 拐进熟悉的小路,沈王氏和沈宁迎面走来,身后跟着方才那大汉背上扛着铁锅。 “小三!”沈王氏和沈宁小跑着过来。 沈康松开牛,朝着二人跑过去。 “娘!大姐!” 三人见面,沈宁不由流着泪,一双桃花美眸泛着盈盈之波:“小三,长高了,也胖了些。”她抬手捏了捏沈康的脸颊,笑道:“在书院有没有顽皮?” 沈康摇头:“没有!我和二兄整日进学,闲暇时就一起练字,或是和同窗们吟诗作对。” 沈宁点点头,这边沈王氏一把搂住沈康,爱怜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娘的小三啊,又长大了。” 沈康闻到,母亲身上有烟火味儿和茉莉花的刨花水味儿,是平凡人,亲人的味道,他深深的记住了。 沈王氏扬眸看向刘术,抬手拉过他,问道:“你怎么却瘦了呢?”说着,低头问沈康:“是不是你和老二欺负阿术了?” “我没...” 刘术笑的腼腆:“沈夫人,二位沈小郎很照顾小的,只是书院吃的太素,这才瘦了些。” 沈王氏一扬头,无比骄傲的道:“等着,今晚上,我给你们炖猪肉,烙大饼!两日就给你补回来!” 炖猪肉,烙大饼,是什么好东西?那是对不同的人来讲的,对于沈家一家人和刘术来说,这就是人间美味,吃着踏实。 刘术回道:“太好了!在书院时,小的就整日念着这口儿呢!” “嗨!”沈王氏嗔了一声,道:“想吃就回来嘛!” “是!”刘术笑的嘴都咧到了耳根子,并不停的咽着口水。 将牛送回家里,关好了院门,一行人再往山上去。 还没到近前就闻到了柴火燃烧的味道,这个时节很好,路边长的野豆子成熟了,只要架起火来,把整根的豆扔到火里。 您就听吧! 火里传来啪啦啪啦的声音,不过一会儿,将那火扑灭,从草木灰里扒拉出烤熟的豆子,又香又脆! 沈昌撸了一把豆子,扔到火里,抬手招呼道:“娘!大姐!小三!我找到豆子了,等会儿一起吃!” 沈王氏走上前去,抬手捏住沈昌的耳朵,拎着他的耳朵让他站起身来:“兔崽子,回来了也不说先回家让娘看看!” 沈昌被她提着耳朵,疼的龇牙咧嘴:“诶哟,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我方才下田干活去了,才上来一会儿,别,别,别!” 沈王氏这才松了手,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重重的搂了搂他,狠狠的捶了他后背两下,才道:“浑小子!我看你是怕挨揍!” 一想起沈王氏标配的扫帚疙瘩,沈昌下意识的摸摸屁股,笑着道:“哪能呢...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 沈王氏笑道:“好了,快架锅,娘给你们蒸蟹。” “好嘞!”蹲下身去,拿木棍挑着烤熟的豆子,一边扒拉出来,一边抬手去拿,烫的不停“嘶...嘶!嘶...”的。 沈康、刘术和沈宁蹲在他旁边,沈宁捂着嘴笑:“给我给我,我来吧。” 沈昌:“没事儿。” 沈宁抢过木棍,道:“再这么下去,你就成青城山下的白素贞了。” 沈昌:“啊?” 沈宁慢条斯理的挑着火里的豆子,道:“戏文里说的啊,青城山下有个修行千年的白蛇。你在那嘶嘶嘶个没完,可不就是要变成白蛇了。” 沈昌憨直的跟着笑:“嘿嘿,嘿嘿。” 终于把豆子都扒拉出来了,四人赶紧拿衣服兜着,去到一边吃,将火让出来,便架上大锅等着蒸螃蟹了。 四人一人抓了一大把豆子,一边往嘴里扔,一边嚼的嘎嘣脆。 因为草木灰粘在上面,只要吃了这豆,就会粘的满嘴黑灰。四人看着别人的脸,纷纷发出笑声。 “沈二哥!沈三哥!”杨四娘从远至近跑了来,一头冲进沈康怀里。 沈康只觉得胸口一疼,“咔吧”一声脆响。 杨四娘笑着,眯着眼睛问:“沈三哥哥,我撞碎了啥?” 沈康捂着胸口道:“我的心...我的心啊!”说着,便倒在地上。 一旁的几个人自是知道沈康在开玩笑,根本不理他,纷纷拿着豆子嚼的更脆。 杨四娘却是不懂,方才的笑脸徒然一变,满脸焦急的蹲下身子,小手上下摸索着他的身子:“沈三哥哥!你死了吗!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沈康心尖一疼,睁开双眼,手指偕过她脸蛋上的泪珠,道:“三哥没事儿。” 杨四娘惊喜的抱着他的双臂:“没事了?没事了吗?” 沈康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杨四娘接过,问:“是糖人儿吗?” 沈昌笑笑:“原本可能是糖人,现在嘛,可能是糖末末了。” 杨四娘打开纸包,一看,糖人真的碎了,满脸可惜,却捏着一小块糖碎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她又露出笑容来。 “真甜呀,谢谢三哥。” 四娘这小声音啊,软绵绵的,比糖人还甜,沈康笑着道:“少吃糖,对牙齿不好,先收起来,吃点豆吧。” 沈昌递上一把豆子道:“二哥烤的豆可香了,尝尝。” “谢谢二哥。” 蒸螃蟹的大锅已经烧开了水,一股股鲜香味飘散在空气中。 过了不一会儿,大锅开了盖子,沈王氏的手似乎不怕烫,连忙捡出了十多只螃蟹,拿衣裳抱着给几个孩子送过来。 “快趁热吃!” “谢谢沈婶婶。” “谢谢沈夫人。” “谢谢娘!” 几个孩子也不怕脏,就地坐了下来,开始七手八脚的扒螃蟹。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以门为题 另一边帮工们不知是谁大呼一声:“好肥的螃蟹啊!” “是啊!” “太香了!” “娘的!真香!” “瞅瞅,这么多蟹膏,这得多少银子一只啊!” 王二带头,扬声喊道:“谢谢沈大伯!谢谢沈大娘!” 一旁众人随着他一起喊道:“谢谢沈大伯!谢谢沈大娘!” 沈王氏假嗔一声:“呸!”接着道:“王七!刘五!你俩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了吧,怎么好意思管我叫大娘,这么好的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王七笑道:“辈分不是这么排的...俺们是随王二叫,哈哈哈哈。” 沈康认认真真吃着蟹腿,然后将吃完的蟹腿放成一小堆,这才去开蟹壳。见他沉吟,沈昌低声问道:“小三,你在想什么?明日咱们怎么办?” 沈康两眼不离蟹,道“明日,接上浩然先生,请上几位同窗再来吃。” 沈昌...“你说,明天还吃?” 沈康一开蟹壳,不由得笑起来,拿蟹脚扒拉着蟹膏,一口吃到嘴里,香的他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接着吃!” 沈昌见他那个爽得不行的表情,不由的口水分泌,再也不问,垂头去吃螃蟹。 次日一早,沈康果然如言,全家人起了个大早,由沈王氏与沈宁、沈昌、刘术上山去招呼众人拾叨野灶,沈康则与沈成又踏上去往书院的路。 这几日正是天气短暂回暖,竟然和夏日一般的暑气腾腾,沈家父子也怕暑热,这才挑在清晨太阳还不算烈的时候出门。 待到了鹿鸣书院,天光已然大亮,沈成在山下看着牛车,沈康独自一人上了山去。 这个时间正是上午大课的节点,沈康猫着腰,在学堂外瞄着里头。 宋渊坐在靠窗的位置,沈康努着嘴:“喵!” 宋渊听见一声猫叫,下意识的转眸看了过去。沈康咧嘴一笑,指着侧面的门,做着口型:“出来,出来。” 宋渊微微点头,抬眼看了看昏昏欲睡的先生,将手里的笔搁下,站起身朗然来到了先生面前,拱手躬身:“先生,学生想去如厕。” 先生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 “是!”宋渊又是躬躬身,转过身压着步子走了两步,紧接着差点要跑起来,出了学堂的门。 沈康低低的笑着,和他来到了墙角。 两个少年蹲在墙角,沈康问道:“江柳愖他们怎么不在?” 宋渊道:“早些时候碰到江柳愖了,他说是白阳山人要回长洲了,那几人陪着浩然先生给白阳山人践行。” 沈康点了点头,接着道:“我家的稻蟹丰收,要不要来尝尝?” 宋渊一听“稻蟹”这新奇的名词,眼色一亮,问道:“啥叫稻蟹?” 沈康道:“总之是一种螃蟹,你吃过就知道了。” 宋渊连连点头:“去去去,咱这就走?” 沈康道:“等一会儿间歇,你帮我叫上王陆安、孙周、李哲还有廖明辉,就是咱们一块儿晨练这几个相熟的。我爹在山下等着,没有车的可以坐我家牛车去。我还得去找找江柳愖他们,咱山下集合。” 宋渊道:“行,山下见。” 沈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走啦。” “恩。” 听说是要给白阳山人践行,沈康也就没去明伦堂,而是径直往骆逋居住的致知居。来到门房,正见到白启常身边的小厮弄雨。 弄雨行了礼,沈康问道:“白阳山人走了吗?” 弄雨虽是不太愿意搭理他,但人家问话,也不好不回答,便没好气的道:“里面呢。” 沈康不再理他,朝着门内走去。 正堂大门敞开着,沈康见骆坐在主位,陈淳坐于其下首,几个小辈的...连坐都没得坐,各自站在一旁。 也不知他们聊些什么,一阵阵疏朗的笑声传了出来。 老许抬头,正看见沈康,紧接着江柳愖也看见了他。江柳愖刚要开口,沈康已经从门外走进来。 他站在门口处,对众人行礼:“见过先生,见过白阳山人,见过诸位同窗。” 白阳山人笑道:“方才提到了你,站在门口作甚么,快过来。” 沈康走上前去,露出八颗牙齿微微一笑,问道:“山人说提到我?” 骆逋不会又对人说自己暮松欺霜之言了吧...沈康暗自翻了个白眼,却听白阳山人缓缓的吟道:“风传蝶影居幽客,策野行处叠翠来。夕照迎晚伴楚赋,欲咏国香渺芬芳。偶来归去故林中,仙府钟鸣袅人烟。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好句啊!” 陈珑儿见到沈康,是分外眼红,暗自摸摸脸颊,还记得上次被他捏的痛。她笑眯着眼睛,缓缓的道:“骆爷爷,此生竟来得比长辈还晚,好没规矩,该罚。” 骆逋笑道:“珑儿想如何罚他?” 陈珑儿娇娇软软的回道:“都说他文才妙,有急智。不如,珑儿出一题目,请他当堂作诗一首吧。” “珑儿!”白阳山人轻轻的瞪了她一眼。 “无妨。”沈康从容而笑,缓缓道:“既然陈小姐开了口,我男儿大丈夫便不能退。”说着,他看向陈珑儿:“小姐请出题。” 陈珑儿暗自咬唇,这会儿你倒是大度起来了!有胆的,你再来捏我的脸试一试! 她转眸看看外头,笑着道:“门。” “什么?”江柳愖道:“谁会以门为题作诗,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陈珑儿以手帕挡着嘴,似是厌恶江柳愖说话传出“臭气”,缓缓的道:“就是门。” “你!” “我在啊。”陈珑儿微微一笑。 江柳愖皱起眉,看向骆逋道:“先生。” 骆逋微微一笑:“沈康,作不作得出?” 沈康道:“容学生思量片刻。”略想了想,他缓缓的道:“不闻三声猿,闻之将泫然。不愿朝阙去,问卜安冥数。” 沈康念完,抬眸看向陈珑儿。 陈珑儿轻慢的哼了一声,道:“我是说以门为题作诗,你这是什么东西?”她转眸看向陈淳,两只小手搭在他肩膀上,推了推:“祖父,您瞧,果真是浪得虚名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肠公子 白阳山人看着沈康笑了笑,一边拍拍陈珑儿的小手,一边对骆逋道:“早知他还有这等文才,当日我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他,就该强行让这小子拜我为师才对。” 骆逋扬扬头,道:“竖子一个,何必争抢,你若喜爱他,便就此拿去吧。” 可一旁的陈珑儿还在云里雾里,一脸懵的看着他们。 白启常微微一笑,拱手道:“三郎作的,是一首藏头诗,而藏头的四个字,是一个谜面,小姐不妨展口一念,便知白阳山人为何夸赞了。” 陈珑儿低声念叨:“不闻三声猿,闻之将泫然。不愿朝阙去,问卜安冥数......不闻不问?” “不闻不问。不用耳听,不用口问,便剩下一个门。” 江柳愖道:“是两个门。” 陈珑儿诧异的抬头看向沈康:“谜底是门。” 沈康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陈珑儿转眸看向白启常,白启常略微点了点头。 这么短的时间,不但做了一首诗,而且是藏头诗,藏头四字又是谜面,将谜底藏于其中,好狡猾! 陈珑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知文才逊于沈康,虽心中还有不满,但却是打心底的佩服他。 她咬了咬唇,略微福身,道:“沈三郎好文采,好急智,珑儿拜服了。” 沈康从容微笑,点头以对,却并不将一个小姑娘的夸赞当回事。 而骆逋是对白阳山人说了,喜欢沈康,你带走就是。可白阳山人怎么可能拿的走沈康? 二人哄然大笑。 “你这人啊,竟如此促狭,心小的很!” 骆逋毫不在意的道:“行了行了,走吧,给你践行。” 如此,便是将方才这一试给揭了过去。 白阳山人随着他站起身,转头看向沈康,笑道:“看看,你家先生赶我走呢。” “怎么会呢!”沈康从容而笑,转而对骆逋拱拱手道:“先生,既然是给白阳山人践行,不如请白阳山人吃些咱们汝宁府当地的美食?” 沈康给骆逋争了脸,骆逋心中自然高兴,笑笑道:“一块去落霞楼陪着宴饮吧。” 沈康摇头道:“先生有所不知,昨日学生向您告假,便是急着回家看看。这一回家才知晓,今年家中竟然大丰收!” 骆逋有些狐疑,白阳山人却道:“农户丰收,国之大幸!沈康啊,你家种的都是些什么作物?” 沈康回道:“桂香扶菊广寒宫,两个鲈香不如他。执螯泼醋伴姜花,青衣公子却无肠。”他微微一笑,接着道:“若是学生猜得没错,我家田中那物,可谓汝宁府第一鲜。” 白阳山人微微怔了证,问道:“蟹?” 沈康泯然一笑,点了点头。 骆逋也是一怔,问道:“汝宁府,何曾产蟹?莫不是辛阳河中的河蟹吗?” 沈康摇头,道:“此为稻蟹,乃是养在稻田之中,食稻香而肥,先生何不亲自一尝,便知此蟹究竟如何不同凡响。” 骆逋抿抿唇,心中知道沈康不会无故大放厥词,但始终不肯相信,稻田里能产蟹吗?若是真的能,他倒是真的好很好奇,稻蟹,是什么味儿的? 白阳山人看向骆逋,问道:“若是能见这奇景,倒不如走一趟。” 骆逋点了点头,道:“老许备车,我们去下南村一趟。” “是,老爷。” “呲...”江柳愖小声叫沈康。 沈康转头看过去,默默的走到他身边站着,江柳愖以手挡着唇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康低声道:“我家稻蟹卖不上好价钱,你得帮我去造造势。” 江柳愖恍然大悟,略想了想,道:“不如让我们家买来吧。” 沈康道:“不行,你若想吃,我送你便是。这稻蟹必须打开市场,否则以后的买卖怎么做大。” “嘶?”江柳愖转头看向他:“你怎么这么拗!”摇摇头道:“不对,是俗!好好的读书人,做什么买卖。”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道:“我没有做买卖,我们家是农户,种出来东西当然要卖,不然等着烂在田里?” “所以就说了卖给我...” “行了行了,一会儿若觉得好,多做两首诗传出去,就是帮我大忙了。” 白启常站在江柳愖左侧,听见二人一问一答,隔着江柳愖问:“三郎放心。” 沈康点了点头。 王麓操站在一边,听见三人的话,只是颔首不言。 不一会儿,老许安排好了车马,一行人重新走出致知堂来。 王麓操道:“我家马车要下晌才会来接,我便与三郎同行。” 沈康调笑道:“王公子坐的惯牛车?” 王麓操整整衣襟,回道:“旧时贵人便喜于牛背上架起帷帐,坐于其中可卧可饮,三郎好会享受啊。” 沈康暗想,人家那牛是专门养来供贵人游玩乘坐的,是躺在锦榻上,隔着帷幕赏建康蒙蒙细雨之色。他家那是耕牛,是躺在干草上,吞吐扬尘古道灰烬尘埃,这能比吗? 见王麓操不在意,沈康也就不多言,江柳愖与白启常是乘着一辆马车,骆逋独坐一辆,陈淳与陈珑儿一辆,三驾马车先行,直朝着下南村而去。 沈康与王麓操下了山,这才见到沈家牛车上已然做了六七人,而牛车边,还有四五辆没有挂族徽的小小马车。 沈康一来,宋渊背着个小布包,站起身挥着手:“沈三郎!” 沈康笑笑回应着挥挥手,上了牛车几人分别依着车沿坐下来。同处一般境况之下,众人穿的也大多都是青衿长衫学子服,可明眼人一打眼看,便能看得出王麓操出身不凡。 很多时候人们都会拱着手满脸谄媚的说:“这位公子,我看你一表人才器宇轩昂,绝非池中之鱼啊!” 事实上,这“一表人才”与“器宇轩昂”从哪看出来的?便是你的仪容外表、一言一行。 此刻牛车上的学子年纪大的似王陆安,已有二十余岁,小的似沈康不过九岁,他们来自这个社会的各个阶层,这些人大多是习惯性的歪在车上,有的相互打闹着,只有寥寥几人,是以端方之容色,以正襟跪坐之姿,他们时而侃侃而谈,时而从容微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矜贵。 沈康仔仔细细的观察着他们,心中思考,当日刘源偏要自己和二兄跪坐受教,也是在潜移默化中教他们这些动作吧。 贵气,还真是从细节透露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不擦车 沈康点了点头,学着王麓操的模样理了理衣身,舒展双肩,挺直脊背,将两腿绷直目光平视前方,不仰头看人,也不垂眉搭眼。 沈康整个人,仿佛从双脚中间绷起一条钢丝紧紧的拉住头顶,让这个人从侧面看去,是一个挺拔无比的姿态。 姿态一变,沈康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王麓操鼻尖不自觉的蒙上一层细细薄汗,脸色一点一点的变红,微微侧身于沈康耳边道:“你家的下人,多久没有打扫过牛车?” 沈康瞅着他...道:“王兄抱歉,小弟家中并无下人。” “刘术。” 沈康道:“那是先生留在我身边,用意在于提醒我,时时刻刻不敢做违背师命之事的。” 王麓操凝眸看看他,点头道:“我懂了。”又憋着气待了一会儿,问:“何不擦车?” 沈康笑道:“等到我家中,我把干草换一换,保证味道立马就散了。” “恩。”王麓操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问:“你不打算嘱咐我些什么?” 沈康抬手摸摸后脑勺,笑道:“尽情吃喝,一切随心即可。” 王麓操微微蹙眉,问道:“从哪儿买来的螃蟹?你想做什么?若不提前告知我该如何行之?如何配合于你!” 沈康眨了眨眼,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他定了一瞬,道:“螃蟹,我家养的,蟹苗,春耕时在集市买的。” 王麓操眉心蹙的更紧,问:“你,此言当真?” 沈康点头。 王麓操突然绽放笑容,始终提在胸口的气也瞬间似泻了气的皮球一般,烟消云散。他面色露出几分轻松吗,道:“汝宁府当真能养螃蟹?若是真的,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沈康打了个哈欠,懒懒的伸了个懒腰,歪在车上,喃喃的道:“我太困了,麓操,到了喊醒我吧。” “恩,好。”王麓操依旧神色疏朗而带着矜贵。 沈康闭着眼睛,耳边是同窗们的笑声,心中暗暗思考他一家做到底不如百家兴,如果能打开市场,将稻蟹,作为“汝宁蟹”这个品牌,销往全国,那场面就该不一样了吧。 不出所料的话,明天开春,有些闲钱的人家就会考虑着买山地了,没钱的也会在已有的田里养蟹了。 如果不打开时常,沈家的生意会越做越窄,稻蟹的价格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平衡。 在沈康的意识中,过高或过低的价格,都不是真正的平衡。 他家第一个卖稻蟹,必须得创造个奇迹出来,才能够让人们永远记住沈家。 又想,怎么才能不漏痕迹的结识宣雅真人呢? 那个老头儿心眼太他娘的小,必须想个办法让他对自己完全的放心才行啊。还有夏言,千万撑住! 高怒,许久没有消息了,哎。 胡思乱想着,沈康越想越精神,那些睡意,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沈康又打了个哈欠,实在睡不着,只能尝试放空自己,暗自的数水饺。 宋渊低声问:“王兄、徐兄,转眼已经数月不曾去过玲珑山也,咱们要不要一会儿去那云极观拜上一拜?” 王陆安与徐聪点头:“甚好、甚好。” 徐聪笑道:“咱再求两粒朱丹吧。” 王陆安微微摇头,略看了宋渊一眼,转过眼睛微微蹙眉道:“某,这段时日每日与沈三晨练,感觉身体强健许多,便不服朱丹了。” 徐聪轻笑道:“晨练好是好,只是太累,且,若晨练再加上朱丹相互配合,或许效果更佳啊。” 王陆安一听此言,也觉得有些道理,遂道:“如此,那便再求三粒吧。” “什么两粒三粒的,为兄送你五粒药!” “徐兄...” 徐聪一扬手道:“别和我说谢,只要你的时文借某参照参照便够了。” 王陆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徐兄还是如此善谑,徐兄时文做的比我好许多,哪里用得着向某借鉴啊。” 徐聪痴痴一笑,回道:“只要你不提钱,说啥都行,诶哟真行,真恶心,铜臭味啊...... 宋渊羡慕的看着他们,问道:“二位兄长,三年后就要再下场了吧?” 徐聪笑道:“自然要去!” 王陆安则笑着摇头:“山长言说,三年又过,为兄的学业并无长进,我还是再等等,巩固学识以后再说吧。” 宋渊轻叹一口气:“诶。不知何时,我才能下场一次啊。” 王陆安道:“在考房之中度过三日,考上了考不上都要生一场大病,哪里是那么好考的。更何况,自南北分卷考试,随着南方学子学识越来越上进,北方,一代不如一代,无论是大势还是自身,我都越来越产生怀疑了。” 宋渊笑:“听说有不少南方学子考不上,便来到北方冒名顶替进考场。” “这南北卷之分,对于我们北方学子来说,难道不是耻辱么!”徐聪认真的道,顿了顿,笑道:“若有一日,咱们北方学子去南方考,还考出了好名次,那北方学子也就崛起了。” 廖明辉闻听此言,“噗呲”一笑,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痴傻之人,明知北卷容易,还上赶着去考南卷。” 徐聪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兀自笑了笑,不置可否。 时至午时,太阳展露其凶牙,炙烤着大地。 牛车上的少年们渐渐感到疲惫与困倦,随着越来越热,众人的话也越来越少,一个乘坐马车的少年撩开帘幕,一面拿着汗巾擦脸,一面问道:“沈大叔,还有多远能到啊。” 沈成想了想,下意识的转眸看向自己身后睡着的沈康,回道:“再有两炷香时候便到了。” 沈成心想,自家的小三,也就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最像个孩子。一旁的王麓操,想法如出一辙。 王麓操“啪嗒”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口微微扇了扇,然后,恍若自然的将扇子遮挡在了沈康脸上,使阳光退畏。 阳光自扇骨之间斑驳在沈康眼前,他轻哼一声,转头大睡。 宋渊低略惊,王麓操竟然亲自给沈康打扇,这二人地位相差何止一星半点?宋渊问:“王兄,您这是...” 王麓操缓缓而笑,道:“晒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真国色 王麓操缓缓而笑,道:“晒扇。” 宋渊挠挠头,问:“能...在我脸上晒不?” 王麓操轻慢的瞥了瞥他,道:“你,敢让我在你脸上晒扇?” 宋渊想了想,的确不敢。 他笑笑道:“戏谑罢了,王兄何必认真,何必认真。” 王麓操一边替沈康挡着阳光,一边目视前方,仿佛全然感受不到周身的窃窃私语。 牛车缓缓停在了村口的树下,围绕着这一圈,早已停有七八驾马车。 沈康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而过,是王麓操快速的收起扇面。王麓操轻咳一声道:“你年纪小身体弱,劳碌奔波总是不好。” 沈康赶紧拱手感谢:“多谢王兄爱佑小弟。” 王麓操泯然一笑,微微摇头。 几个村邻路过此地,纷纷驻足观瞧着,年轻后生与老叟挽着甩着泥水的裤腿子,他们肩上扛着满满的谷子,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发亮,这是浓浓的生命力的颜色。 沈昌和沈宁早已经在村口等候多时,见到众人纷纷踏至,沈宁迎上前来。 “爹,累了吧。” 沈成摇摇头,一边牵着牛,一边道:“你回家去吧。” 沈宁抬眼撇撇沈康,沈康眨巴眨巴眼,抢先介绍道:“诸位师长同窗,这位是家姐。” 一旁众位同窗看向沈宁的目光先是一滞,紧接着纷纷呆怔起来。 沈宁利落的福身,道:“见过诸位长辈、公子。” 说完,她起身,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一瞬间,只对沈康道:“这一路热坏了吧,我做了酒糟江米酿,镇的冰凉,先来家喝一碗解解暑热吧。” 沈康拱手笑道:“大姐贤良淑德,多谢大姐。” “油嘴。”沈宁娇嗔着,并轻轻的瞪了他一眼。 沈昌来到沈康身边,低声道:“酒楼的采买都到了,王二陪着在山上看田呢。” 沈康点点头:“阿术呢?” 沈昌眨眨眼道:“收田。” 沈康压低声音问道:“稻蟹上锅了吗?” “恩。”沈昌道:“他们几个蒸了两大锅稻蟹,再有一炷香就能出锅了。” 沈康点点头:“先陪着,过会儿咱们上山,不要理睬那些酒楼来的,咱们自吃喝起来。” 沈昌笑着道:“小三。”拍拍他的肩膀:“论变通,二兄差你远矣。” “兄弟二人,别提谁差谁,若论胸怀广阔,小三怎敢与二兄相比?” 沈昌不好意思的笑笑,红着脸,转头去与同窗打招呼。 江柳愖一见沈宁,两只眼睛都要掉下来了,他几步来到沈康身边,一边拱手对沈宁见礼:“见过沈家长姐。” 沈宁福身以对。 江柳愖笑的像个傻坨坨,一边半张着嘴点头,一边拉着沈康到一边。 “江兄...江兄,你做什么?” 江柳愖瞪着眼睛问:“你大姐,你家的美人儿姐姐,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你有个大姐?” 沈康笑道:“我为何要无故提起自己有个大姐?” 江柳愖转眸看看沈宁,只见她一身粗布衣裳,却是身姿玲珑有致,雪白的颈子优美的如同天鹅一般。 她明眸闪烁着,便是一番烟雨清韵,她贝齿轻展,笑容自信而明亮。 江柳愖心间突突的跳跃着,喃喃的道:“比之高贵之女,全无之美艳如***之美艳之女,全无之纯良贤德。比之贤德之女,又哪有之一分生动可人?” 沈康闷声笑道:“现代诗?” “嗯?”江柳愖转眸问。 沈康摇摇头:“没啥,你看吧,别将我大姐看个窟窿出来就是了。”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骆逋说。 白阳山人笑道:“庸脂俗粉算得甚,此女才是真国色。” 当然,这些话是私底下的。二老怎么也不会当着诸位学子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女人陈珑儿端详着沈宁的身姿,略微挺挺胸口踮踮脚跟,却还是不如她。陈珑儿是真的羡慕啊!除了羡慕,有些嫉妒,更多的是浓浓的喜欢。 一个女人让男人喜欢并不难,你可爱、你美丽、你魅惑,无论哪一种,自有人来爱。 可是,一个能让女人都喜欢的女人,无疑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完美女人,那是一般女人羡慕不来的。 陈珑儿有些气馁,那么鼓,怪不好意思的,那个...走路不会不舒服吗?会不会晃?陈珑儿脸越来越红,越老越红,像煮熟的虾子一般,一阵眩晕,赶紧将走递给良儿:“扶我。” 良儿扶起她,悄悄猫到马车后面去喝点水,调整呼吸。 沈昌伸手请二位长者:“先生,白阳山人。”又抬手朝四周拱拱:“诸位!家姐备下些野果和冰饮,请来舍下暂歇一下吧!” 骆逋微微点头,与白阳山人随在沈昌身侧一同前行。 沈康则与沈宁混迹于同窗中间,缓缓行之。 白启常不止一次的悄然转眸看沈宁,连王麓操这惯常矜贵之人,也忍不住悄悄打量沈宁。 沈康笑道:“大姐,别怕。” 沈宁笑道:“你们书院的学子,还真是品德不错的。” 江柳愖问:“大姐何出此言啊?” 沈宁似是想起什么,眉心不自觉一蹙,摇摇头,道:“没什么,我的意思只是说,你们这些孩子进退有度,很懂礼。” 白启常轻咳一声,道:“沈...沈姑娘,若有何事,尽管与我等开口便是。” 江柳愖连连点头,抬眼瞥了王麓操一眼,追加一句:“我们是同窗,亲如手足,咱们自然也是亲近之人。” 沈宁微笑着抬手摸摸江柳愖的头,回道:“好孩子,谢谢你。”抬眸看看白启常,道:“多谢公子。” 江柳愖脸都白了:“我是孩子...他是公子。” 王麓操忍不住笑了笑,道:“江贤弟,好孩子。” 小小男人的尊严,轰然而碎。 进了沈家院落,沈王氏与众人见礼,然后利落的从井中摇出冰在里面的冷饮,一碗酒糟江米酿下了肚,甜香满溢不说,更是冰的牙尖发酸。 路上的暑热,在这一刻算是彻底的开解了。 院内院外入眼皆是青衿衣裳的身影,来往的村邻不是悄然观看,便是热情的进门打招呼,送上一把甜枣或是野果,然后自发的帮着沈家干些活儿。 过了不一会儿,杨承礼满头大汗的跑来。找到沈成,道:“山上都准备好了,可以上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铜臭难闻 不一会儿,杨承礼满头大汗的跑来。找到沈成,道:“山上都准备好了,可以上来了!” 沈成拱手:“多谢里长。” 杨承礼摇摇头,抄起水瓢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的喝下肚。 沈康心里感激,杨承礼本也是读书人,更是秀才出身的。现在为了自己家,出人又出力,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心中念着杨家三口人在开春的时候搬出了谢敬的大宅,在另一边搭了三间简陋的小屋,眼下已是秋日,若是入冬,那房子定然撑不住的。 心中有了计较,沈康微笑道:“先生不信汝宁府可养蟹,不如移步山间,看看我们家的田吧。” 骆逋略歪头,笑道:“走吧,既然都被你诳来了。” 这一路白阳山人也折腾的够呛,却笑着道:“那某便舍命陪君子吧。” 一行人在沈家已经重新整理过仪容,又解了暑热,此刻便更加气度不凡,浩浩荡荡上山去。 李申、孙财两人蹲在草稞子里,正迎着微风徐徐让污脏之物泻出体外。 李申随手扯了一把路边的草叶子,往秘密之处抹了一把,一边看着远处那一行清风淡雅之人。 “呸!”孙财啐了一口,接着道:“瞧那一家人能的。” 李申好奇道:“王二呢?” 孙财道:“约莫半个时辰之前,王二那小子带着一些人上山去了。” 李申好奇:“不是熟面孔?” 孙财摇头:“一个也不认识啊,看着都是有钱的富户,不知那找来的。” “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财还是摇头。 远远地看见沈宁走在那些人中间呢,李申狠狠的咬了咬牙,牙根相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孙财哼笑道:“这一回,沈家就算将沈宁嫁给王二,也没你的事儿了,别看了,那啥擦完了吗,我这边没有草。” 李申撇嘴,把用过的草塞到他手里,慌忙提上裤子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后上了山。 简易的草棚子在半山腰蔓延许远,草棚四面通风,却可以遮阳。山水泡着野茶自有一股清新味道。 桌子上各自放着榨好的姜汁和清醋,一盘盘的稻蟹流水似的摆上桌去。 野灶上沸水仍然在不停的翻涌着,将稻蟹的鲜香味道溢满山野。 三十亩的梯田,每一阶都像是巨人登天的台阶,在烂漫山色之间,蜿蜒着,伸展着。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梯田?汝宁府?田里,竟然同时养着稻子和螃蟹呢! 沈康拱手道:“先生、白阳山人,如今眼见为实。” 陈珑儿半张着小嘴道:“祖父,蟹,还有这种养法?” 白阳山人摸摸陈珑儿的头,对沈康道:“经你一家试行,此法着实可信。” 骆逋道:“品品此蟹吧。” 沈康笑道:“请。” 一众人进入草棚,看着蒸煮的红彤彤的稻蟹,闻着缕缕香气,纷纷抬手去取蟹。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掰开了蟹壳。 金黄的蟹油伴着蟹膏映入眼帘,满满的一口啊,怎一个鲜香可以形容? “好蟹!” 白阳山人眼光一亮,道:“你看这蟹一双大钳生有黑毛,竟与南方蟹相似得很啊。味道嘛...可以说各有千秋。” 沈康虽然知道螃蟹好,但没听到他们的肯定,终究不敢放松。此刻,终于暗自呼了一口气。 他转手摆了摆,王七上前,将一个红布包裹放在沈康手中。 沈康微笑道:“今日秋高气爽,我等同窗师友同聚山林,实乃沈家三生有幸。若有哪位有诗性,不妨以“蟹”为题作诗,康愿拿出家中今年的蟹王,作为彩头!” 说着,他抬手扒开红布,一只足有七八两的稻蟹,挥舞着大钳,张牙舞爪的示威着。 想来来之前的那些话,江柳愖站起身:“这蟹王彩头...着实有趣的紧。我来!这蟹王彩头,我江柳愖势在必得!” 紧随其后,宋渊起身道:“便是作伴,宋某也不能落后。” “哦?”江柳愖问:“你想与我争?” 宋渊笑道:“有何不可啊?” 沈康拱手道:“先生、白阳山人,可愿为大伙儿作判?” 骆逋笑了笑,道:“若不赋诗应景,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想,如果这个方法可行,是否可以推行到全汝宁府?如此一来,是否可以让汝宁府的百姓又多一生计?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到不禁想要站起身,再一次去到稻田边看一看,这是真的吗! 陈淳同样点头微笑:“甚好,甚好。” 江柳愖扬唇:“正愁没有对手,宋渊,你可给小爷听好了!” 沈康适时的笑了笑,将蟹王放回木盆中,自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饶有兴致。 一队酒楼的采买躲在另一侧的田边上,一个采买问:“那些,是鹿鸣书院的学生吗?” 王二笑道:“是啊,我家两位小郎,可都是鹿鸣书院的学生,有几位相熟同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刘术正在王二身边,见王二说话不露怯,也就放下心,只不紧不慢的走到一边,假装捞螃蟹,对一切身后的视而不见。 另一个人赶紧上前:“那,那是,是...”他指着浩然先生,说不出话来。 这样名声品德都是上佳,且曾在朝为官的大儒,竟然莅临这乡野之处,还吃那螃蟹津津有味。 仅凭着这一点,这螃蟹能差了? 更何况,那么些鹿鸣书院的学子纷纷品尝,不说那些人吃的多香,就说金秋十月,数名青衿学子一边品蟹,一边作诗,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风雅美谈! 沈家的稻蟹本就个头不小,品相漂亮,若上市,价格只高不低。 螃蟹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沈家在文人界有人啊! 眼下这俩孩子是小,可看看人家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将来肯定差不了!心中存了一些奇货可居的心思,一个采买道:“我出,一文五只。” 都是混迹在商场的,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些人自然也明白了。 “我出一文三只!卖给我!” “我出一文两只!卖给我吧!” 王二一见他们争抢的模样,不由得暗自发笑。沈康还真说对了,这些人的反应,和他预计的八九不离十呢! 几人一边争抢,一边看王二,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价码合适啊! 待几人加到了一文一只蟹,王二才缓缓的道:“主家公子是读书人,说铜臭难闻,不喜欢计较这些,各位别争抢了。” “啥?”众人惊疑。 第一百三十章 五斗之米 王二缓缓坐在石头上,叉着腿道:“主家公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螃蟹不能卖给一家。” “公子的意思是?”一个微胖的采买问:“我们平分?” 王二道:“公子的意思是,不按个数卖,按照重量卖。如此才是两方合算。” 王二低笑着,想起沈康咬牙道:“这些奸商,只想着挑大的市,等剩下小个儿的,定是谁也不肯要,这无形中又要折损不知多少。” 一旁众采买不吭气。 王二接着道:“我家公子说...不为五斗米...五斗米。” 田里的刘术翻了个白眼,却没有转头看去,只要大方向是对的,细枝末节不必在意。 “五斗米,五斗米...”王二仔细想着。 “折腰!”一个采买急道,这家公子就不能派个能说清楚话的人来吗?这是成心不愿理睬他们啊...... 想想,也是。人家可是读书人,对于这些钱财俗物,理当不在意的。 “哦对!”王二连连点头:“就是这一句。公子说,一石二十两银子,不二价。少一文,诸位便请原路返回。这稻蟹,送给同窗好友便是了,嘿嘿。” 众人一听,这哪是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这家的公子是会算极了!这田里的螃蟹大约能有两万来只,一只一文是两万文,二十两银子。 这还不算收蟹方挑拣出去的,以及剩下的小蟹折损。 人家这回,不论大小,直接一石二十两,二十石稻蟹,可出四百两银子,还不许挑拣大小。 众人心中自是觉得贵,虽然南方蟹比较这个还要贵上五成,但时下人们就兴那一口啊。 无论采购多少回来,都是会被一抢而空的。 可这个呢? 太多的不确定性摆在这儿,而相应的利益,也让人无法轻易拒绝,真是难以抉择啊! 王二适时的道:“主家公子说了,南方蟹的确好,而且大,但从打捞到运送至汝宁府,中间隔了多少时日?不说采购成本多少,运费也是一大笔出项吧?南方蟹运送到汝宁府,路上必会有死有伤,品相便是下了一等,又有活着的蟹饿瘦,哈哈。我们家这些可是活蹦乱跳的肥蟹!若是卖不上一石二十两,我们家不会出手,诸位自行思量吧。” 他一口气说出这些,那是拿出了从前在赌场骗人的全部演技了! 悠然坐在石头上抠着脚,王二心里直打鼓,怎么办,该不会办砸了吧。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太仓王氏公子麓操!拔得头筹!” 众人抬眼朝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小个子少年将红布包着大蟹,送到身量清高举止合度的少年手中。 “太仓王氏的公子?”一个采买都笑的合不拢腿了,一边笑,一边两腿欲跑似的。虽然忍住没有上前一把抓住王二,却眼光闪媚。 随即,一人道:“一石二十两,我们落霞楼要五石了!” 王二微笑道:“此次乃是汝宁稻蟹头回上市,公子交代务必要大家同乐,正所谓有钱一起赚...”王二想了想,原话是啥来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家酒楼限购一石。” 草稞子里的李申满脸苍白,他晃荡着身子下山去,沈家,发财了! 孙财呆怔的模样与他如出一辙,他们这个穷山沟,要出富户了! 他们该去谄媚沈家吗? 不,不! 不久以前,他们分明还是一样的农户人家! 甚至,沈家还不如自己家呢! 李申还记得,自家娘亲磨豆腐手艺很好,他们家是下南村有头有脸的人家呢。可是跟如今的沈家一比,还比什么啊! 孙财清咳一声道“那个,我先走了。” “你去哪!”李申发出近似于嘶吼的声音,双眼冒着红光,似乎要吃人一般。 孙财道:“我,没事儿。” 李申两只眼睛迅速的打转,把心一横牙一咬,娶沈宁,必须娶! 稻蟹用完,白阳山人还要上路,这便与骆逋同行回转。 马车颠簸,骆逋与陈淳做着最后的道别。 骆逋微笑着拱手道:“你我年纪逾长,再见之日,许就是黄土埋身,泉下相会了。这一别,山高水远,你可要保重。” 陈淳轻叹一口气,也是笑了笑,道:“此次来到汝宁府,能够收得启常一徒传承我派画技,我也算是求仁得仁。那沈康小儿夙慧,心地却也纯良,我已将他让给你,你可要早早让启常来长洲啊!” “甚的你让给我!那本就是我的弟子,在文庙三跪九叩,行过拜师大礼的。” 陈淳哼了一声,道:“我若强求,那小儿还能不应我?” “你!”骆逋嗤笑道:“倚老卖老。” “那又怎样?” 骆逋摇摇头,无奈的笑道:“不怎样。” 陈淳顿顿,道:“你也知,我儿劣性,陈家子嗣凋零,而今,我只能将一身画技倾囊相授弟子。若有一日我不在了,那陈家,也就败了。” “白阳...” 陈淳摆摆手,接着道:“生死有道,我早已看开了。但珑儿,我不得不为她想。” 骆逋道:“你且安心,若有一日你不在人世,我自当替你养育珑儿,为她觅得佳婿,保她一世平安富贵。” 陈淳道:“我珑儿熟读春秋,理诗,女学雅言一日不辍。自小于画技上又有天赋,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儿。我想...将珑儿与启常定亲,他二人皆得我真传,再繁育后代,也算将我陈氏传承下去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骆逋略想了想,回道:“倒是一桩美事。” 陈淳道:“将来二人结为夫妇,第一个孩儿,可否姓陈?” “这。”骆逋道:“你想让启常入赘?这绝无可能。”骆逋连连摆手道:“启常乃是汝宁知府之子,而非凡家之子,万无可能入赘。” “非也,非也。”陈淳道:“这几日我也略有耳闻,启常虽家世显赫,但出身并不高贵。乃是庶子。”陈淳看了看骆逋,接着道:“只要他愿与珑儿结为夫妻,保珑儿一世平安喜乐,并将一子改姓陈,陈家财产自由他予求予取。”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狡兔三窟 骆逋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遑论白知府,便是启常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陈淳微微蹙眉,勉强的道:“好吧,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见他面色深沉,骆逋于心不忍,道:“往年是我压着启常,不许他过早下场取得功名。”他解释道:“少年得志,只恐又多了一位仲永。而今既然他拜你为师,我便尽早让他下场,待取得功名一二,便令他去长洲伴你身边学艺几年,待到那时,两个孩子年龄稍大些,也就懂事了,我帮你探探白知府的口风,再论小儿女的婚事吧。” 陈淳这才点点头,展露笑容:“如此,倒也妥帖。” 说完,陈淳还有些遗憾的道:“可惜我只有一个孙女,否则,哈哈,再许给沈康小儿一个,那便更妥了。” 骆逋捋须而笑,道:“沈家寒门,你怎生如此饥不择食了?” 陈淳笑道:“你我在野,难道就是鸿门?当些年的官,你倒也学那些腐儒眼界如此窄。” “你就这么喜爱沈康?”骆逋问。 陈淳由衷的道:“我觉得这个孩子不简单,那日启常作画,虽是不错的,但经沈康那么一撞,略微指点几处。整幅画作的布局便开阔起来,又有灵动在其中,哈哈,小儿有眼界,有文采,有急智,品德佳,我喜他甚深啊。”陈淳奇怪的看向他,问:“你不喜沈康?” 骆逋道:“倒也不是,只是总觉得这孩子透着些妖异,与寻常孩童大不相同,总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当做一般稚儿。” 说到此处,陈淳点点头:“你啊,就是思虑过甚。这也是为官之人的惯性?那能五岁熟读诗文,七岁作诗之子你又如何说?况且沈康之才虽是万中无一,却也称不上天才,顶多算是个鬼才。得此鬼才为弟子还不知满足,亏你还被称为浩然!你若当真不喜,我带他走!” 这叫什么事儿啊,骆逋虽然对沈康有些疑虑,但日常教育也没短了缺了,更是不自知的较旁人多关注沈康许多。 不过是说了几句,这就有人要抢人弟子了! 好的坏的,那都是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弟子,是能说抢就抢的吗? 骆逋道:“我康儿举家长居汝宁府,不得远游!” 你康儿? 陈淳低笑了笑,道:“酸儒。” 骆逋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时至下晌,玲珑山上的学子们也终于玩闹够了,学子们分别与沈家人道别,重新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去,又有王二赶车,刘术陪着,将坐牛车来的学子们一朝送了回去。 沈家人早早关上了大门,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摞红契,上面压着一包定银。 是啊,稻蟹终于倾数卖了出去。 不但回本,更是赚出了大笔的盈余。 沈昌呆呆的道:“这得买多少肥猪肉啊?” 沈成瞪了他一眼,沈王氏道:“买什么肥猪肉,要买地!”她看向沈成和沈康,问道:“咱们再市三十亩...不,一百亩地!那来年,不是能赚更多银子!” 沈昌笑道:“娘真聪明,钱生钱,我就不懂。” 沈王氏得意的笑了笑:“别以为念几日书就能了,你呀,还得跟爹娘学着呢。” 沈康垂下眼帘,想了想,道:“杨里长一家往素对我们家帮扶也不少,没有他作保,就没有这三十亩低价地。眼看着入冬了,咱们家该出钱为他修缮屋子。王二此次立下大功,分给他些银两,别寒了人心。” 沈成点头道:“爹知道了,明儿酒楼的人称完蟹,咱家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爹找人给里长家修葺房屋。” 沈康微微一笑,想起杨四娘甜美的笑容,心中暖和,这个小姑娘,可以过一个暖和的冬天了。 沈王氏问道:“三儿,买地吗?还买吗?” 沈康笑笑道:“爹娘若是喜欢,那就再置十亩良田吧,凑齐五十亩田,家中也有盈余,遑论旱涝,能够衣食无忧了。” 沈王氏道:“傻孩子,多买些不就能多赚?” 沈康笑笑,从容和善的道:“娘,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想要保持稳定持续的发展,那就势必不能迅速扩张。一来,我们根基不稳,二来,惹人记恨,三来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就能征服天下的道理。如果希望稻蟹打开市场...我的意思是,如果要保证年年都能赚钱,那就得形成市场,具体的意思,就是,将下南村乃至汝宁府发展成稻蟹,蟹米的发源地。” 沈康说的极缓极慢,并一边挥手表达自己的意思,务必让沈家一家人都明白自己的用意。 沈宁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小康的意思是,我们若想将稻蟹做大,必须集众家一同种养,对吗?” 沈康泯然一笑:“大姐聪慧。” 沈昌缓缓明白,回道:“我知道了小三,你说得对。等有一日咱们汝宁稻蟹与南方蟹一样天下皆知了,哪里还用搞出这么些事情才能卖的出去?那些采买还不求上门来举高价收?” 沈康接着道:“这事需要官府推进,有浩然先生,咱们不必多管只待那日到来吧。至于银钱一事,不该过于强求。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沈家的财富不宜太过,这不是现在沈家能够守住的。” 沈成面色渐渐凝重,点了点头道:“对,咱们是穷人家,不该奢求太多,以免遭祸。我赞成小三的话,就再市十亩山下良田,年年的进项足够十个咱们家花销了,往后不再随意置地了。” 沈康又道:“俗语说得好:狡兔三窟。咱们要在汝宁府外再购一屋,并置办些产业,以防将来汝宁府不测,还有个退路。” “不测?”沈王氏拔高声音道:“能有甚的不测?咱家世代在下南村扎根,什么兵祸战乱没见过?小三啊,你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沈康想的,不仅仅是兵祸,还有内乱。不得不防。 他不想无端的引起恐慌,但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娘,信我。”沈康双目炯炯的看着沈王氏,面色诚恳。 沈王氏一时间没了主意,下意识的看向沈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鬼迷心窍 沈昌想了想道:“这发家的银两是小三赚来的,稻蟹是小三的主意,能够再获横财,也是靠小三的安排。爹、娘、大姐,咱就信小三吧!” 沈成又迟疑一瞬,才道:“好吧,小三你说,咱在哪儿置地?” 沈康心中的选择很多,斟酌三息,缓缓的道:“首先是县城,再便是广州府或陪都选一处。” “广州府?这山高水远的,再说了,广州府临海难免有倭寇侵扰啊。”沈宁有些不敢相信。 沈康道:“倭寇,早晚会平定的。” 沈成又问:“置何产业?” 沈康略微想了想,现下自己羽翼未丰,也没有何合适的人手去差遣,现下置办产业也是白搭。 回道:“再等等。” 黄昏,沈家人一起吃了顿家常便饭,各自早早歇下了。 饭后,沈康独自坐在院子里许久,直到小小的身影被月光映照在地上,被拉的老长。 身披银辉,刘术送来衣衫:“三郎,秋日里了,别受了风寒。” “诶,谢谢。”沈康认真的将衣裳穿好。 刘术问:“小的应做之事。” 沈康摇头:“谢都谢了,便当作我的嗜好吧。” 刘术点点头:“三郎早些回屋,我先回那院儿歇了。” “去吧。” 刘术离开沈家院子,沈昌从屋里悄悄跑出来。 “小三,小三,快回屋去,夜里凉着喱。” 沈康道:“二兄,等这次回书院,我们就找机会去问问武学的事。” 沈昌双眼一亮:“当真?” 沈康点点头道:“这一年,你的蒙学与字已经学的很好,虽然在书院不拔尖,但去武学也能露些头角了。武学是文武双修,那是培养将才的所在,二兄,小弟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要为武官?” 沈昌见他问的认真,也不由得敛眉,正色道:“是,二兄确认,想要为国杀敌!” “好。”沈康道:“小弟会倾尽所能,助二兄一臂之力的。” 沈昌咧嘴一笑,蹲在沈康身边:“小三,怎么和爹娘说啊。” “说,等你转到武学以后,再说吧。” “为啥?” 沈康笑笑,转眸看向他:“你认为咱们能说服爹娘?无论我们如何解释,他们都会将武学和大头兵混为一谈。谁能舍得,自家孩儿上阵杀敌?” 沈昌想想道:“的确说不通,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二老负荆请罪吧。” “恩。” “嘿!沈二沈三!外面抓贼呢!快来看热闹啊!”篱笆院外一个小孩喊了一声。 “抓贼?”沈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朝外面走去。 下南村这个地方,居然会有贼人来光顾,是被抓到了还是正在抓不知道,总之是好奇,二人走出院外,却发现那小孩不见了,只是远处有些人影与火把闪动。 二人越走越远,沈家里屋却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 李申笑眯着眼走近沈宁,一边脱掉自己的外衫,一边道:“别喊了,你那两个傻兄弟出去了,你爹娘...”他摇摇手里的药瓶,道:“都喝了茶睡着了。” 沈宁手持着尖锐的发钗,一边将棉被拢在胸口,朝炕角躲去:“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李申脱掉最后一件上衣,微笑着道:“宁娘,你怎么就不懂?我对你这一片真心,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沈宁眼神慌乱,冷汗隐隐溢出,挺秀的鼻尖上晕出一层薄汗,柔亮的发丝粘在秀美洁白的脖颈上,显得更加柔媚。 她抄起炕上的枕头扔了过去:“你别过来!” 李申一把接住枕头,扔到了地上:“宁娘别怕,我知道你是个雏儿,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我来了!” “来人啊!爹!小三!救命啊!救命啊!”沈宁两声惊呼,屋里传来东西打翻的声音来。 此时院子外头发生了一些响动,孙财敲打着铜锣,满村的大喊着:“有贼啊!有贼啊!” 声音由远至近,村民最恨贼人,纷纷披着衣裳拿着农具为武器,随着孙财往沈家赶来。 “乒乓!”几声响动又传来。 沈康二人还没到近前,却发现那些人是冲着自己家来的,沈康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转头抓着沈昌的衣袖道:“二兄!快回家看看!” “怎么了?”沈昌狐疑着。 沈康道:“孙财李申平素孟不离焦,今儿这领头抓贼的是孙财那厮,却不见李申。我想,这事和李申脱不掉干系,我尽量拖住他们,你快回家去看看有事没有。” 沈昌眼珠转了转,惊呼一声:“狗贼!”说着,调头就往回家跑去。 沈康跑的慢,待他到门口的时候,那些村民已经越来越近,他朝着屋里看了一眼,爹娘的房间竟然没有亮灯,他甚至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更加慌乱。 但他明白,此时不是慌的时候,他拉过长板凳,横亘在院子里面,一抖衣摆坐在院中。 这时候,围在沈家院子外面的村民已经有二三十人。 孙财将火把扔到了地上,一脚踹开沈家的院门,喊道:“我亲眼看见贼人跑进沈家的院子,大家伙儿快冲进去抓贼啊!” 王七刘五几个有些狐疑,着怎么不像抓贼,倒像是来抄家的呢? 沈康气定神闲的坐在那儿,拿眼角斜睨过孙财,然后温和的拱拱手,对村民们微笑着道:“诸位乡亲,你们这是做什么?” 孙财道:“我亲眼看见贼人逃进你们家,乡邻们过来抓贼,你快让开,别让贼人逃跑了!” “你是说我们家窝藏贼人?”沈康微笑着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孙财大哥,你可要想清楚。” 王七上前道:“孙财,你可看清楚了?你这么带着大伙闯进人家家里,若是没抓到贼,你该当如何?” 此刻是箭在弦上,孙财怎么还能改口,只得将心里的不安压下去,挺直胸膛道:“自然!看的清清楚楚!我孙财对天发誓,若是有一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沈康轻笑一声道:“天打五雷轰?孙财大哥,你说神仙哪有那么闲工夫看着下面这些凡人发誓?你这誓言,可太虚了。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没有,孙财,你该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三章 螃蟹之论 孙财道:“我给你磕头赔罪!” “磕头赔罪?你踹坏了我们家的大门,煽动乡亲们来我家闹事,磕个头就能算了?那不如我朝你磕吧,一个头值多少银子?我磕到你倾家荡产。” 等你家大姐嫁给李申,还赔个屁的罪! 见沈康还是不让开,孙财心里有些急了,不能让他拖延时间。 他嗤笑着问道:“你一直挡着我们,不让进去,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还是你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说你们家怎么忽然就发了大财,该不会是搞什么邪门歪道吧?还是说,那贼人就是你们家的人?” 说着,孙财气势汹汹的走上前来,一把推开沈康。沈康身子一个趔趄,回首抓住孙财的衣袖道:“孙财,做人是要负责任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选择。” 王七和刘五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道:“孙财,你是不是骗我们?” 孙财一把撇开沈康的拉扯,道:“滚开。”说着,直直的冲进里屋去。 “孙财!强闯良民门户!我沈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哄而上的村民都想要看看,沈家发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们不出言阻止孙财的做法,只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些特别的声音,细微,却刺得人耳膜呼呼作响。 “我就说嘛,买那么些地,原来是走邪门歪道了。” “嘿,有几个闲钱,烧得。” “显摆个什么劲儿,买了那么些牲畜还买三十多亩地,添上原先十亩田,沈家可是足有四十亩田呢。怪不得瞧不上人家李家了,这是想着攀高枝儿呢吧。” 你见过螃蟹吗? 河塘里的螃蟹,若是见到一两只,那必要用盆子扣住,螃蟹才逃跑不了。但若是见到一群螃蟹在盆里,那便不需要着急了,便是你不去扣住它,只要有一两只螃蟹将要爬出盆去,下面的螃蟹也会用威武的大钳子胡乱挥舞,将那快逃出生天的螃蟹给拉到下面去。 人人心中幻想着自己暴富,这是人之常情,可当旁人暴富了,人们却又恨不得一人踩上几脚,再轻慢几句,如此才显得自己超凡脱俗,若是能够趁机将快逃脱贫困之人拉回原点。 哈! 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正如今日,村民看着孙财强闯沈家,人群中那些个低低耳语。 世人常说愚民,但咱们还有一句俗语,叫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看不出这件事有猫腻? 未必吧。 村民中自然有人看明白了一些,孙财强行要闯进沈家,就是有猫腻的。可他们真想看沈家出事啊!真想看沈家重新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穷农户! 他们就这么跟着孙财冲进了里屋,沈康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要看看里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随着众人进门,里屋突然亮起灯来。 地上赫然是一滩血迹,沈成光着脚,头发散乱披着衣裳掌灯站在那儿。 “你们干什么!”沈成是真发怒了,他抬腿,一脚踹在孙财小腹上。 孙财“诶哟”一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农具也随之掉到了地上。王七一见这情形,连忙陪着笑道:“沈大哥,你们家没进贼?” 沈成皱着眉头道:“除了你们,再没有贼了!” 众村民微微一怔,连忙纷纷露出尴尬的笑容,各自脸红着。 “还不快滚蛋!”沈成喊道。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后面几个村民直接吓得调头就跑。孙财疼的龇牙咧嘴,站起身道:“你心虚!沈成!你让开,让我们进屋搜查,如果真的没有贼,你心虚甚。” 沈成抡起拳头,“砰”的一声打在孙财的脸上。 沈王氏摇晃着身体从里屋走出来,大骂道:“我们家遭没遭贼关你屁事!轮得到你在这吆五喝六的,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老娘打穿你的屁股!让你没鸟生儿子!” 孙财又是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李申骗了自己? 沈家人都在这儿了,谁也没迷晕了啊! 娘的! 孙财暗自啐了一口,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冷着脸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孙财这一走,村民们纷纷面面相觑。 “大成啊,不好意思啊,我们就是听说贼人逃进你们家,这才进来看看。” 另一个笑着道:“是啊,是啊,见你家无事,咱们就放心了。” 沈成冷着脸道:“哼,不送了。” 沈成这样憨直的人,何时与人红过脸呢?众人一见沈成真的动了怒,也实在不能再腆着脸待下去了,纷纷灰溜溜的离开。 直到这时候,里屋的沈昌才把菜刀从李申的脖子上拿了下来,那双手颤颤巍巍的,脸色煞白,明显是吓坏了。 实际上,李申已经被打晕了过去,就算不用菜刀逼着,他也说不出话来。 菜刀落地,李申脖子上出了一道血印子。 沈康进到屋里,就见到李申这么倒在地上,沈昌脸色煞白的瘫坐在地上,沈宁紧抓着胸口的衣裳,眼泪不停的往下流。 沈康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沈宁披在寝衣外头,然后拉过沈宁推到了沈王氏身边,沉声道:“娘,带大姐去您屋里安歇。” 这本就是男人的事情,沈王氏没有多言,赶紧拉着沈宁走。 沈康冷冷的看着李申,道:“二兄,毒鼠的砒霜,家里还有么?” 沈昌想也没想,答道:“有!” 沈康眯着眼睛看着李申,微笑道:“烦劳二兄取来砒霜,多谢。” “三儿,你要干什么!”沈成有些害怕的问道。 沈昌则已经站起身,转头出去拿东西了。 李申这样的人,做出这种局实在不是什么意外,沈康只是在想,自己真的要杀了这个人吗? 杀了他,会有什么后果? 沈康将地上那小小的药瓶子捡起来,揣进了怀里,沈昌拿回炭火,和家里毒鼠剩下的砒霜,放在地上,问:“小三,你要干什么?” 沈康拿起砒霜,道:“二兄看好他,我出去一趟。” 沈成一把抓住他,问:“你干什么去。” 沈康道:“爹别管。”说着,便走出门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人报仇 秋夜之中,一阵冷风吹来,沈康浑身打了个冷战,他站在李申家门外。小小的院子,院里的黑狗似听到了些响动,扬起头来看看。 沈康推开院门黑狗站起身,露出凶狠的目光,森森银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凶悍。沈康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黑狗恐吓似的扔了过去。 黑狗瞬间趴在地上,沈康转头摘下李家晾在房檐下的腊肉,扔到了狗窝里。 黑狗记吃不记打,叼着腊肉闷头吃了起来。 沈康推门走进屋里去,这屋子的格局和沈家也差不许多,他摸索着,来到了李母门外。 推开门,李母睡的正熟,沈康镇定的不像话,他心情平静,绝无一丝波澜。默默的倒了一杯水,将李申那瓶药粉倒在杯子里。 略微晃了晃杯,来到李母的炕头。 “你儿子,想要女干污我大姐,我不能忍,也不能杀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们一家消失。”他突然一把捏住李母呃下巴,李母被突如其来的痛惊醒,下意识的乱摆身子要反抗。 沈康压住她的头,将杯里的药灌进她嘴里。 药水流出来许多,但大部分还是被灌进了李母的口中。 李母以为她吃了什么毒药,不断的抠着喉咙,一边想要看清楚来人究竟是谁。当她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眼前一阵眩晕“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沈康抿着嘴微笑:“抱歉了。” ...... 李申缓缓晴转过来,只见自己正光着身子躺在地上,沈成,沈昌,沈康正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此刻李申有些后悔了,他,是不是想错了? 他已经看过了沈宁的脚,看过了她那薄薄的寝衣,她不嫁给自己,难道要去死吗?可是沈康,让沈昌拿那些东西,这是,要杀了自己吗? 他一滴冷汗滴下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去你的吧!”李申突然站起身,冲向门口,要夺门而逃。 沈成哪里能容他跑,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脖颈子:“往哪儿跑!” 李申空旋了一个圈,愣是没跑出去,沈昌此时已经回来。 沈康执起夹着炭火的火钳,直朝着李申下身烫了过去。 李申正被沈成抓着,而沈成和沈昌谁也没想到沈康会这么狠,一股子燃烧毛发的焦味儿瞬间钻进鼻尖。 李申顿时吓的尿了出来,沈成则吓的松开手,一把扯住沈康。 “啊!啊!啊!”李申失声惊呼着,两手捂在宝贝处生怕小李申出了什么事。 沈成去拉沈康:“小三!你!你想要毁了他吗!” 沈康转头喊道:“爹!爹!爹!”沈康气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李申微微发抖,强忍着发火,咬牙道:“他要逼死你女儿!宽厚也没有你这么宽厚的!他不死,你是想看着我大姐撞头去死吗!” 沈成愣住了,他一直是一个弱者,可是,为父为夫,他天生就有保护妻儿的天性。方才太惊险,他竟然一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李申是偷偷闯进女儿闺房,欲行不轨的恶人! 他没了主意,他不知道能怎么办。 送官? 沈宁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地弄死他? 他们一家要惹上官非的!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有胆的,你杀了我,沈康,你要是没这个胆子,沈宁我娶定了!” 沈康微笑着道:“好啊,你笃定我们家不会报官,不会宣扬出去,只能将大姐嫁给你。没错,我们是没办法了,你回家去吧,等着我们家给你消息。” 方才沈康还要打要杀,一瞬间却换上这幅笑容,谁能信他? 李申知道自己已经被识破,眼神略显慌乱,道:“我都看见了,你大姐胸口处有一颗红痣,若是三日之内我没收到消息,你们试试!” 沈康微微颔首:“好。说定了,只要你今夜悄悄回去,我们家三日之内定给你个交代。” 李申看看沈成,只见他满脸的懊悔和不知所措,如此,他就放心了。 李申得意洋洋的捡起地上的衣裳,一边套在身上,一边往外走。 沈成抿唇坐在屋里,咬着牙道:“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沈昌道:“我去杀了他。” 沈王氏一巴掌拍在他头顶:“杀什么杀,给你能的。要去也是娘去!我舍了一身剐,就不信治不了这兔崽子!” 沈康缓缓道:“治不了,他早就存了你死我亡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我们比不得他没脸没皮。” “那怎么办?就看着你大姐整日被他觊觎?”沈成问。 沈康道:“多思无益,爹娘安寝吧,剩下的交给我与二兄,小三保证天亮以后,李申再也不会来骚扰大姐,这次我们永除后患。” “你们俩不许涉险。”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睡得着?”沈王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她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不要脸又阴狠的人,她真是想不出法子治这个人。 她拉过沈宁的手道:“今晚和娘睡。”又抬眼看看沈成道:“你去和老二小三挤挤。” “好。”沈成沉着脸应下,又道:“有啥事大声喊。” “行了行了,知道了。”沈王氏心烦,有些不耐烦的应下。 沈宁将沈康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青衿衣还给他,随着沈王氏往里屋走,目光看着沈康,直到出门。 沈成和沈昌一边解衣裳一边道:“睡吧,小三,愣着做什么?” 沈康道:“爹在家看好门户。二兄,咱们走。” “走?去哪啊?干什么去?”父子二人一同回头看向沈康。 沈成劝道:“小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 沈康捻着袖口,扬唇微笑,从容不迫的道:“爹别说了,君子不君子是讲给外人听的,我沈康可就是个九岁小人儿。他送给我们这么一份大礼,咱们得回一份厚礼啊。” 沈昌道:“对,来而不往非礼也。” 沈康一边披上衣服,一边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两只眼睛晶晶亮,抄起墙角的棍子,拎在手里颠了又颠,缓缓的道:“咱可得快点,兵贵神速啊...” 次日一早,村民照常起床做饭,出门务农收地。 李家的大门大敞着,篱笆院墙东倒西歪,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撞的,走进小院一看,院子里的牲畜笼子也一如大门的敞开,里面的鸡鸭鹅狗,自然也早就跑光了。再联系那篱笆,便知是畜生跑出去,一起把篱笆撞坏了。 “李氏?家里有人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恶报恶 “李氏?家里有人吗?”村民试探的喊了一声,却没有一丝应答。 村民心里有些怕,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李氏!在家吗?你家的畜生都跑光了,快出来瞧瞧啊!” 还是没有动静。 “诶哟,这是怎么了啊。”他低头捡了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用自己的衣裳兜着,然后放进在一旁的磨盘上。 环顾这个静的出奇的院子,他有点不敢往里走了。这时候,又三个结伴下田的村民路过李家,见院门大敞开,也觉得奇怪,便走进门去看。 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诶哟。” 那三个人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那人道:“你看,畜生都不见了,不知咋回事儿。”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一人道:“进去看看,别是出事了。” “说的是,说的是。” 四个人也不知谁先进门去的,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呼,四人跑出门来,大喊道:“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 “快来看看啊!” 李申缓缓睁开双眼,身上一片清凉,他打了个哈欠垂目看去。 只见熟悉的母亲正衣衫不整的躺在他怀里,李申瞬间浑身冰凉,他僵硬着身体,去拍打李氏的肩膀。 “娘!娘!醒醒娘!” “喊什么,叫魂儿呢!”李氏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去。 而目睹李家母子衣衫不整相拥而眠的村民们,此刻已经跑到了村子里四处散播。里长杨承礼和马叟纷纷又惊又气,带着村民们火速赶去李家。 村西头,孙财尚在梦中,却被院子里的一声惊呼猛然惊醒。 待他坐起身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那是娘的声音,怎么了?孙财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了起来,满脸的懵懵然。 “怎么了,谁,谁来了!” 孙财推推身边的大哥,一边披上外衫,一边下地:“大兄,快穿衣出来!” 孙家老大又晃了晃脑袋,目光游离一会儿,拎起衣裳,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来。 孙氏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倚在地面上身上,一边哭一边骂:“挨千刀的!你有胆量来毒死我啊!你杀人家的牛羊,简直是猪狗不如啊!” 孙财环视着院落,耕牛死了,奶羊死了,十几只下蛋的母鸡都死了,就连看院子的狗,也死了。 满地被毒死的牲畜,孙财发了狂。 是谁,用这种手段来害他家? 人群之中,王二刚才扛着锄头来到门口,开口问道:“孙财,你家里咋了?” 这一句话才脱口而出,打四面八方便传来了无数不信任的目光。 也不知哪个妇人喊了一声:“王二毒死的!” 只淡淡五个字,王二傻眼了。 孙氏一边捶打着地面,一边哭天抢地的骂道:“你是不是招惹过王二!那就是条野狗,见肉就咬!都怪你!都怪你!” 孙财看着王二,蹙蹙眉,迎头上前,闷声道:“是不是你狗崽子毒死我家的畜生!” 王二挑挑眼帘:“你说啥呢,发病了吧?谁害你们家的畜生了,我看你才是野狗呢。自己家做损被老天报应了,还怪到爷爷头上来,真是给你们脸了。” 一个青年跳出重重人墙,喊道:“拿王二去官府问罪!毒杀耕牛,毁人牲畜,看县尊老爷怎么判他!” 这正义凛然的登高一呼,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也是,自从王二刚开始染上赌瘾,全村上下都被他借遍了。 他前脚借,王母在后脚还,借来借去,还来还去,全都成了糊涂账。 很多人心里恨自己穷困潦倒,可当看见旁人更加穷困的时候,就恨不得将身体中的尖酸刻薄发挥至极致,如此才显得自己视钱财如粪土,正如今日所有村民都相信了,就是王二看不得孙财家日子舒坦,暗地里害死人家的牲畜。 “王二,哼,从小就是那个样儿。” “狗改得了吃屎?” “呸,我才不信呢!” 王二成了所有人的宣泄物,成了众矢之的。 刘五、王七还想帮王二说几句好话,可看着群情激愤的村邻已然绑了王二,而这间院子里横七竖八的牲畜尸首,看起来也太骇人,让两人也只能这么看着,不敢说话。 孙氏心疼的嘶喊道:“可怜这老牛啊......”随即,她双眼喷火似的看向王二,恶狠狠的道:“报官!” 王二看着孙氏的眼神,心生一句“嘿嘿”,嘿嘿嘿嘿。 王二任由他们捆绑,不慌不忙的像个傻坨坨,笑着道:“我真没毒他家的牛羊,我昨夜给沈大伯家看地,在山上住了一宿,方才回家去用了些饭,这才出门。一早下山的时候还遇上马叟了呢,不相信,你们去问马叟就是了。” 一听是马叟能作证,那些人也就静了下来,不是信王二,而是信马叟。 那些正正义凛然捆绑王二呢,一听这话,纷纷停下来。 孙财哭着喊道:“我知道是谁了!” 他知道了! 他想起来了。 沈康,他说过,人做事要负责任。 这就是他要负的责任吗?他恨啊!他想要报复啊!可是他敢吗? 沈康,他都敢下毒毒死他们家所有的畜生,再招惹他,会不会毒死他们一家人? 他早就知道,沈康不是一般人。 想想谢老鬼是怎么死的?谢家是怎么败落的?沈家又是怎么在短短一年之间就富了起来的?听说沈康还拜了有名的文人为师,那是有背景的人! 他早就知道沈家已经不好惹了,若非李申答应他,事成之后分给他十亩地,他怎么会去冒这个险? 如今看着自己家大半财物都死的凄惨,他心中没有恨,只剩下了害怕。 “儿!是谁!谁毒死咱家牲畜?老娘宰了他!”孙氏扑腾着身子就要起来。 孙财哪里敢当着众人,说自己和李申干了缺德事儿被人报复?他又想了想,自己没有证据啊!就算说是沈康下毒,他娘的,谁信啊! “狗崽子!!!你给我等着!!!”孙财哭着,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满裳。 王二被松开了绳子,重新捡起地上的锄头扛在肩头。想起昨夜沈康来找他,给了他一份契约,现在自己已经是沈家的人了。 以后沈家收成里,也有他的...公子管这个叫啥?分红,对,分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居于县城 以后沈家收成里,也有王二的...公子管这个叫啥?分红,对,分红。 他要努力干活,带着老娘,吃香喝辣,咱也过过好日子,吃吃肥猪肉!经过昨夜,现在他是公子的心腹了吧?算是了吧? 他斜眼看看孙财,缺德的。 暗自啐了一口,小样儿,就是老子毒死的,你能拿我怎么样?公子找好了证人,咱没事儿,再敢干缺德事儿,弄不死你...... 他与王七、刘五上山,瞧见沈家一家人正在地里干活。 王二上前来:“主家别介啊,让我来。” 沈成笑了笑,道:“你还是叫沈大伯吧。” 王二挠挠脑袋,道:“沈大伯,我来。” 沿着山道,数十辆马车来到玲珑山间,山上,有人捞蟹,有人看称,有人计数,有人装车,一切进行的井井有条。一车车满载稻蟹的马车,又沿着山路下山,运送到汝宁府各县的酒楼去。 李氏母子被捆绑起来,由里长押着送往县衙判罪。 沈家人送走了所有的稻蟹,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要送沈昌兄弟俩回书院去,路过李家破败的门口,沈康略微停了停步子,往里走了几步,正瞧见一只被人踩破的布鞋,应该是李申的吧。 沈康觉得无比的舒心,这叫什么?沈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申呢?自作自受吧。 他拎起那只鞋,狠狠的一扔,正扔到了李家的房檐上面。 “嘿!这会儿,我们沈家的回复已经给你了,你可要收好了,承住了。” 沈康叉着腰,又站了一会儿,才满意的上车去。 “阿术,茶。” 刘术笑着问:“三郎这是怎么了?今日这么高兴?” 无论是毒人家畜,还是害人母子相渎,都是上等人看不起的腌脏手段,还是不宜让刘源知道的。 是以,沈康决定瞒住刘术,绝对不让昨夜的事情泄露出去。 沈康微微挑眉道:“我哪日不高兴了?” 一阵小调传来,刘术看向沈宁,只见沈宁今日面色格外红润,乐不可支的哼着歌,一会儿摆弄着头发,一会儿看看沈康。 又看沈昌,他两手拄着下巴,倒是有些担忧模样。 这一家人,怎么回事? 沈昌低声问:“三儿,他们会怎么样?” 沈康道:“与二兄何干?” 沈昌想了想,不要脸的货,活该!应该活活骟了他,让他断子绝孙才对。 “县尊老爷大怒了!李家母子俩杖刑一百,判流放了!”路过的村民互相说道着。 刘术微微蹙眉,问:“昨夜的事儿?” 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笑道:“是啊,我亲眼所见,那两个人光着大白屁股搂在一块儿,诶哟,没脸说了都。” 刘术面色尴尬,沈康回头看向那人,问道:“大叔亲眼所见?” “是啊!”那人骄傲极了,挺直胸口道:“我看见啦!李氏还一个劲儿的扭着屁股叫唤呢,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这是不可能的事,那两个人都昏迷着,怎么可能干出这些事呢?只是,原本是不守礼法,现在已经有了莫须有的目击证人。 那...就怪不得判的这么重了。 想来,公堂之上,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看见的,还大有人在呢。 人心善变,也正因善变,才容易利用。 “三儿,喝一口蜜水。”沈宁递上水囊。 沈康接过了水囊,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蜜水,抬眼看看沈宁,问道:“大姐,你往后留在县城好不好?” 沈宁容貌太过,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沈康寻摸着在书院给沈宁找一个好归宿,但总要沈宁看上眼才行啊。 他习惯将一个女人看做一个女人,而非是一个附属品。是尊重,也是现代人的习惯。 他爱沈宁,是对于亲生姐姐的爱,他由衷的希望沈宁嫁的有情郎,幸福一辈子,而不是像那些古代女人似的,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狗屁! 不是嫁给爱情,就为了传宗接代,那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不敢说出来这些话,但却一定要这样做,一定要为沈宁寻一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沈宁抬眼看看沈康:“小三。”又垂下头,一绺秀发自耳边垂至胸前,道:“姐没事,不要为了大姐分心,你与老二,只要好生读书就是了。往后大姐必定更加注意。” 沈昌道:“还要如何注意?难不成让大姐将自己锁在屋里不成?这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大姐,当初你离开村子,不也是为了躲王二吗?现下王二是老实了,又出了个李申。谁知明儿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凑近沈王氏沈王氏道:“娘,您说对吗?” 沈王氏转眸看看沈宁,抿唇道:“宁娘,你这容貌...说到底还是怪你爹。” 赶车的沈成不乐意了,喊道:“该我何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宁娘不是你的种啊!”沈王氏狠狠的捶了沈成一下。 沈昌和沈康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怎么保证沈宁的安全呢? 沈康双眸微微一转,问道:“咱们托掮客帮忙在县里寻屋子,让大姐先在县里住下,等到冬日农闲,咱们全家就暂时搬离村中,开春了再回去。我们分别将书院里的同窗带到家里做客也方便,让大姐在暗处相看...” 说到此处,沈康脸色有点泛红。 沈昌一笑,“啪”的一声在沈康后脑勺拍了一下:“小三子!你坏水一肚!” 沈康嘿嘿低笑道:“总要让大姐挑个满意的。” 沈宁脸色红了一瞬间,又想到,沈康小小年纪如此替她周全着想,这点羞怯也就压了下去。 她一抬头,看向沈康道:“王麓操。” 王麓操,三个字脱口而出。 沈康略有些讶异:“大姐...王兄年纪与大姐相同,倒还算合适,只是这人有些小性儿,不好相与的。你怎么会看上他?我还以为,女人家都偏爱白兄那类。” “王麓操是谁?”沈王氏问道。 沈宁抿唇一瞬,忍不住娇羞一笑,道:“就是少言寡语,总在远远站着,用扇子扇着胸口的那位。” 沈王氏恍然大悟道:“呀!就是那个把咱家蟹王赢走的小子吧!” 沈宁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一个小小的动作,却风情满溢。 她的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微笑着道:“是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清凉小巷 沈康又问:“大姐可知白启常白兄?你没注意到他吗?” 沈宁道:“那是个空心之人,大姐看不透,不可托付终生。” 沈康笑道:“你怎么看出他是空心人?” 沈宁略微撩撩发丝,面色羞红着道:“就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沈康惊讶的想,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吧,真是准的让人背后发凉啊... 沈康蹙眉想了想,道:“小三明白了,会帮你与王兄说合着问问的。” 沈王氏道:“哪有女人家做这些事的!你就去问那小子,稀不稀罕咱家宁娘,若是稀罕,择日上门来提亲,若是不稀罕,也免得你大姐做那些下作事。” 沈康瞥向沈昌,沈昌也是面露难色。 讷讷的道:“娘,若是旁人还好说,可王兄,出身不凡,咱们家...高攀不上。只能是看王兄自己的心意。” “是吗?” 沈王氏一下子就像泄气的皮球,方才那股子硬气也荡然无存了,只道:“出身不凡,能有多不凡,凭我宁娘的容貌,就是进宫做皇妃也绰绰有余,他若是看不上咱家,咱也看不上他,哼。” 沈康微微蹙眉道:“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娘...” “别与我咬文嚼字,听不懂。”沈王氏略有些不悦。 沈宁倒是略微颔首,若有所思似的。沈康这话本就是说给沈宁听的,只希望沈宁别抱有太大的希望惹得独自伤心。 兜兜转转,一家人来到了西平县城中。 刘术下车步行,去到了城中最大的掮客行。掮客也称牙人,民间的掮客与今日的经纪人或是中间人大体是一个工种,平素做的事情也就是帮助买卖双方穿针引线,因为赚的都是中间抽成,可谓是夹缝求生的一类人。照《客座赘语》所言,叫做“攫攘而浮兢”,很是精明能干,同时也把利益看得很重。 这掮客一见刘术的谈吐气度,便知他是出身大贵之家的,哪里有不小心伺候的道理? 刘术道:“一独门小院,前后两进,有五间屋即可。” 此人是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娘子,听闻刘术的话,又上下打量几番。这么小的院子倒不是没有,可作价低,中间的佣金自然也就不多。 她试探着问:“是给府上哪位娘子置嫁妆吗?若是如此,咱手中大小产业可多了去了,小哥儿可一同照顾奴家的生意啊。” 刘术笑着道:“哈哈,您可真会说话。与您明说了吧,咱们主家就是不想显山露水,劳烦给找个幽静的小院,等往后再要置办什么产业,自然首选您这做事漂亮的。” 掮客笑笑,心知今日赚不得大钱了,但听这话口,也还有希望,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她翻开小簿子,查查找找,让给刘术看:“小哥儿您看,这南街有一间院子,原是屠户家的,屠户娘子是个有心人,院子打理的好极了。” 刘术不满道:“南街贱地,三教九流混杂,主家有两位读书的公子,一位未出阁的小娘子,这地界能住么!” 掮客一听这话,连忙陪着笑,两个读书的公子,这家不落魄啊...然后连忙道:“东街有巷,巷名清凉。这清凉巷里有个姓楚的人家,原来也是富贵之家,但楚家老爷早逝这就家道中落了。楚家独子来年八月要上京赶考,这屋子带着书香气,正合适小哥儿的主家。” “上京赶考?”刘术问:“上京赶考,何必卖屋?” 掮客娘子笑笑:“嗨,小哥有所不知,这上京赶考的路费,人家出得起。但在京中过活,那就不容易了。便是市了这屋,在京中也就能过两三载。” 刘术想了想,又问:“我们主家可要的急,这屋子能今日就腾出来?” 掮客娘子道:“能能能,这小相公也盼着早日上京多熟悉熟悉,这几日正催的紧呢。” 刘术一想,东街地贵,往来之人皆是县里有头脸的,再者这户的前主又是有功名在身,这屋子再合适不过了。 “好吧,咱这就去看屋,若是合适,这就去县衙将红契办妥。” 掮客娘子连连福身道:“小哥先行。” 这厢沈家一家在城门附近的小茶馆一等就是一半天,沈昌问:“小三,阿术还不回来,不如去找找吧。” 沈康请抿了一口茶,道:“寻牙人又要相看屋子,再去县衙办红契,时候短不了,二兄莫急再等等。” 正在此时,刘术喜滋滋的迎面走来。 “沈老爹!沈大娘!宁姐、二郎、三郎,都办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过户好的红契房契与剩余的银两拿了出来。 沈成拉他坐下,沈王氏则将银子收回包袱里,沈康与沈昌各自拿起房契与红契看了起来。 沈成笑道:“累坏了吧,喝口茶歇歇。” 刘术连连摆手,笑道:“不累,市下的屋子在东街清凉巷,巷子幽静,院子呢大小合宜,前后两进的,入门有水井小园,前厅敞亮待客正好,后院八间屋,怎么都安排得开。县衙门就在东北方向,走路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又方便又安全,来往租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往后再有宵小之辈想打宁姐的主意,可得问问县衙门的杀威棒了!” 沈王氏瞪大眼睛,拿手比划道:“八间屋子!那得多少银子啊!” 刘术笑笑道:“不贵,一百八十两银子。” 沈王氏只觉得两眼漆黑,脑袋里像是十个和尚敲钟似的“嗡”的一声,险些晕了过去。 “一百,一百八十两,一百八十两......” 沈宁赶紧扶住她:“娘!” 沈康沈昌上前,一左一右的撑着她的身子。 “娘,咱家发达了,哪有赚了银子不花销的道理,你想想咱家山上山下的地,以后年年的进账有多少?咱们脚踏实地的赚银子,总想着埋在地下是攒在一块等着被人盗走吗?” 沈昌低低的笑了笑,道:“谁说种地没出息的。娘,还让俺们去做学徒了不?” 沈王氏略略缓过来,激动的道:“快,快去看看咱们的新屋。” 沈成将房契和红契交给沈王氏,让她好生收着,一家人欢欢喜喜去往东街。 走入东街,身边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声明显远去,可谓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地界。清凉巷中只有六户人家,一家人进入小院,正逢原主在让家仆打理行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真乃缘分 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名为楚逢,是个三十来岁的举人,这个年纪能考取举人,真可谓是年轻有为。 因着常年读书足不出户,这人的面色显得尤为苍白,又有些不堪入世的清高劲儿,还未说话,便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上下打量沈家人,心中略有些不满,这是哪里来的土包子? 沈成笑着拱手:“在下沈成,多谢举人老爷将屋市与我家。” 楚逢略略拱手,并不多言,转过脸去沉声道:“快快装箱。” 沈成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可那腰背却再没有弯下去,他扭过脸道:“宁娘、老二、小三,静等原主离去才可以进门。” 三人心领神会,乖巧的应答:“是,爹。” 楚逢略有些惊讶,这家人倒是懂礼。却还是不多理睬,待家仆将东西都装好了,他转过脸来,拱拱手,神态照比方才谨慎了许多。 “屋子交给你们了,山水再会。” 沈成弯弯腰拱拱手:“楚老爷慢行。” 楚逢总算是抿唇而笑,略微点点头,满意的道:“好。” 楚家人离去,刘术将大门紧闭。 “哇!!!我们家!这是我们家了!!!”沈昌兴奋的连蹦带跳,一边往屋里走去。 沈宁也高兴的搀扶着沈王氏:“娘,我,我真是到了今日,才明白银子的好处。” 沈康与沈成站在一处,笑着回答:“钱不花销,那就是废铜烂铁,大姐自然体会不到钱的好处。” 沈成心里却正想着别的事。 他不怕那些人了,即便人家冷眼相对,他也不发抖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沈昌走进前厅,穿厅而过来到了后庭。 后院之中栽着几重繁花,莺莺燕燕好不亮眼,沈昌道:“这读书人,还真是讲究情致的。方才那人一副腐儒的模样,还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沈康打眼一看,满心欢喜,拉过刘术道:“找人将墙角一侧种上竹子。”转头对沈昌道:“待到夏夜,咱们坐于竹侧,闻一身清雅,品三两老酒,岂不快哉?” 沈昌一听喝酒,忍不住的打嗝:“饮酒还是算了...” 沈康笑着长吸一口气:“该喝的时候就要大醉一场,大丈夫要懂得适量而饮,饮酒不酗酒。抒发豪放之气也好,伴酒谈美也罢,总要绷着自己最后的那根弦,保持三分清醒...” “小三啊,别说了,爹娘和大姐都去挑屋子了!” 沈昌说完,转头朝着屋里走去。 沈康独自坐在院子里,两只小手忍不住的发颤。 秋风徐徐,一股清香自花间飘来。他长呼长吸着,吞吐着自穿越以来这一年的所有情绪。 人生最难的就是第一桶金,现在的他,不会担心银钱了。他的家人,这几个诚心待他的人,也终于安稳了。 这一刻,他才明白“攸”之一字。 攸,是恬淡,是历经艰难后,心的宁静。 攸,是半酣,是越过世事后,独立人世。 沈康不害怕未来,也能够面对过去,耳边传来堂前屋后熟悉的笑声,他的心再一次掀起波澜。 活的有尊严,未来有希望。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二兄!回书院了!”沈康站起身来,朝着屋内跑去。 沈王氏坐在屋里的小榻上,眼角的皱纹都是笑。摆摆手让沈康到身前,沈康笑问:“娘,还满意吗?” 沈王氏道:“娘在想,若是当日真让你和老二去学徒,那就是为娘耽误了你们。” 沈康笑道:“娘放心,便是做匠人,我与二兄,也是最好的。” 沈昌几步来到沈王氏面前,问道:“这屋里家具摆设太少,还得添置。” 沈王氏道:“没事儿,让你爹去找给咱家架水车的匠人,打上几套家具,找个熟面孔,也能省钱把银子。” “可还是要花销的。”沈宁道。 沈王氏轻哼一声,坐直了身子道:“娘想开了。怕个甚的,咱家花销得起,自打今日起,你就住在那厢房中,做那戏文里待字闺中的小姐。什么女训女德女红,都捡起来。” 沈成道:“正是,你兄弟都上书院了,你也得识字。” 沈宁哪能不愿啊,如如燕归巢般,一把扑进沈王氏怀中,哀哀切切的喊了一声:“娘!谢谢娘!” 沈康笑着道:“爹娘大姐,我和二兄该回书院了。” 沈成道:“爹去套牛车。” 沈王氏站起身送兄弟二人道外头,一路走一路絮叨着:“家里的事不用多想,该置办的娘都会去张罗。你们就安心读书,休学了就让阿术报个信儿,你爹去接你们。改明儿让你爹买匹马,来回接送你们也好看些。娘再去布庄扯几匹好料子,给你们做两身行头,外头那些小人还是以貌取人的,不可因外表让人小瞧了去。” 沈昌摆摆手道:“娘,咱家还是农户人家,穿好衣裳作甚。” 沈康缓缓道:“我想着,来年可以多雇佣些人手帮忙春耕,您和爹也少受累些。” 沈王氏点头:“是,你爹年岁也不小了,这么干下去,干不了几年的,咱们不能将田佃出去,就雇人最划算。行了行了。” 说话间到了门口,沈王氏道:“好生读书吧。” 沈康与沈昌一左一右重重握握她的手,上了牛车,朝着书院去。 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到了书院已经是黄昏,沈成担心家里,连忙赶回城里去。 刘术将二人行李带回攸居,沈昌与沈康则去到致知居拜见骆逋。 致知居中较之往日要热闹一些,堂内,骆逋正欲与西平县尊张忡、卢镗用昏食,一听说沈家兄弟回来,张忡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方才说到那下南村的稻蟹,这二人就回来了。” 骆逋点头微笑道:“哈哈,那就让他们来讲讲这稻蟹种养吧。”说着,他朝着许伯点点头,让他带二人进门来。 张忡转眸看卢镗道:“上次与刘藏山在县衙一别,再就了无消息。不过,他那小弟子还在,现下正在浩然先生门下求学,正是这稻蟹种养第一家的幺儿。” 卢镗怔了一瞬,道:“听刘藏山言语之间,对这沈康小儿是喜爱不已,倒是无缘一见。这次我带来的稻蟹,竟然就是这小儿家中种养,真乃缘分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加盾养浩 卢镗怔了一瞬,道:“听刘藏山言语之间,对这沈康小儿是喜爱不已,倒是无缘一见。这次我带来的稻蟹,竟然就是这小儿家中种养,真乃缘分啊!” 骆逋捋捋长须道:“他现下是老夫门下弟子。” 卢镗于张忡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一笑,连连拱手讨饶:“浩然公莫怪小辈口无遮拦。” 看来,这小儿是真让人喜爱啊!连骆逋这心思缜密细致之人也打心眼里爱重呢。 说话间沈昌与沈康来到堂内,原就知道师长在待客,却不知究竟是谁。 沈康有幸见过张忡一面,打眼便认出他来,却并未显露卑微,二人彬彬有礼拱手道:“学生沈康、沈昌,见过先生,见过二位长者!” “来坐下吧。”骆逋道。 沈家兄弟各自上前,撩袍而坐,目不斜视,真是好英气的少年啊! 张忡问道:“沈康,沈昌,你二人可知我们今日因何宴饮啊?” 二人自进屋就闻到了稻蟹煮熟的味道,却没想到这三人聚在一起就是因为稻蟹,纷纷摇头。 卢镗笑道:“愣子!”然后看向张忡道:“式仁啊,你快将县尊老爷的官威收一收。别卖关子了,吓坏了浩然先生和藏山的爱徒,看你怎么收场。” 张忡笑而不语,卢镗道:“这是张式仁,乃是你们西平县的县尊,我姓卢名镗字声远,原也是在朝为官,眼下正在丁父忧赋闲在家,我们二人皆是你们蒙师刘藏山的至交好友。你们,不必拘谨。” 沈康微微一怔,卢声远,卢镗,就是那位履遭冤污贬谪的抗倭名将! 汝宁府,是,是,他的老家可不就是汝宁府吗! 想到眼前这个不拘小节的大汉将来的遭遇,沈康两眼发酸,他拉着沈昌站起身,朝着卢镗重重的一礼。 卢镗怔道:“你二人,这大礼是...” 沈康压下心里的酸涩,拱手道:“小辈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长者帮扶。” 卢镗于张忡互视一眼,抬手道:“贤侄请起,有何要事,尽管说来,只要我能帮上忙,绝不推辞。” 沈康起身,朝着骆逋拱拱手,又施一礼,诚恳的道:“先生,家兄沈昌自来向往抗倭将领,毕生所愿便是竭一己之力,扫净战乱。只是那武学只收将领之子之亲入学,这才一直未能达成所愿。” 骆逋心中有些惊讶,又想到那日在明伦堂,几人辩论之时沈昌的反应,便是对上了。 他点点头,笑道:“胸怀大志是好事,为师心中甚是欣慰。”又看向沈昌,问道:“既然无缘武学,又为何不入营为卒呢?” 沈昌明白沈康的意思,是想要请卢镗介绍他如武学,但必须先让恩师点头这事才能进行下去。 他一拱手,眉目间的憨直显得清亮许多。 “先生,只要大明国应征,我沈昌必会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哪怕只杀一倭一虏,此生也不虚此行了。但学生更知道,要救国救民,就要扫清战乱,一个兵卒,能杀一个倭寇,一个北虏,却不能救国救民啊!” 卢镗一直将目光方才沈康身上,此刻却被沈昌夺去目光。他站起身来,撩袍来到沈昌面前,问道:“重文抑武是常态,你当真愿意弃文从武?” 沈昌斩钉截铁的道:“无论文武,急民之所急,便是好官。学生不在意旁人的眼色,只想做个有用的好官。” “有用的,好官。”卢镗凝滞着,拍拍沈昌的肩膀,看向骆逋,道:“您教出来的好学生!” 骆逋心中感动,与他看来,沈昌憨厚,言语不多,他惯常的会忽略这个勤奋可靠的孩子,可今日,他才知道,在这个孩子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珍贵,多么通透的心! 骆逋长呼一口气,道:“为师允了,沈昌,你虽还未及冠,但今日为师赐你字,往后你的字便叫做养浩。” 张忡略微点头,道:“在乾之姤,匿景藏光,加盾养浩,韜韞儒墨。好个养浩!” 骆逋心知不能留下沈昌了,但学生的一腔热血与忠贞却让他感动,他捋捋长须,道:“养浩为人宽厚,心地仁德,这一身浩然正气,当的起这两个字。” 沈昌仿佛一个擦去蒙尘的明珠,他的光芒圆润不刺目,却无法让人忽视。他感动着骆逋赐下的字,心中升起丝丝不舍,一边撩袍,一边双膝跪地,诚之又诚的拱着手道:“养浩,多谢先生!” “砰!” “砰!” “砰!” 他俯身叩头,声音清脆而响亮,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卢镗来到沈昌身边,低头对他道:“好孩子,你只管回家与双亲禀明此事,三日后,我带你去武学入籍。” 沈昌拱手拜谢:“多谢长者。” 卢镗爱怜的笑笑,道:“哎,若你蒙师知晓我擅作主张将你送去武学,必定要写诗骂我。” 张忡低低的笑了笑,道:“不怕,你卢声远孜孜不倦气恼刘藏山也非头一遭了,不差此一招。” 卢镗朗声一笑:“你啊你,何必在孩子们面前戏谑与我,促狭,促狭的紧!” 骆逋招招手对沈康道:“你过来。” 沈康拱拱手,走到骆逋面前,垂首不语。 骆逋问道:“怎被霜打了么?” 沈康道:“回先生话,学生无事,只是即将与二兄分开进学,心中难免感伤。” “小三。”沈昌面色也显得不舍。 骆逋道:“你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来相互扶持,共同为国尽忠,这是好事。” 骆逋少有的柔声说,沈昌道:“小三,二兄会成为有用之人的。”他微微笑了笑,道:“成为能承房屋的脊梁。” 沈康扬唇一笑,伸出一只手,道:“二兄。” 沈昌伸出右手,两人的手“啪”的一下重合,相互紧握着,目光看着彼此,各自在心中道了一声好兄弟! 这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将要走向不同的道路,往年在下南村中漫山疯跑,赤脚下河的少年,也都化为昨日,深藏于心底,留给余生追忆。 张忡满眼的开怀,摆摆手道:“沈康啊,你过来,与本县说说,那稻蟹种养究竟有何玄机?” 骆逋道:“去吧。” 沈康拱拱手,回到了桌前坐下,略微捻捻衣袖,眸光转而清亮,道:“稻蟹种养乃双生之计。蟹以虫害杂草为食,稻以蟹粪为养,此自生自养,互惠互利,所产之蟹。”他微微一笑,两指相叠,指着盘中蟹道:“诸位一试便知。” 第一百四十章 夜有所梦 沈康微笑着道:“便是此田所生之米,可称为蟹田米,亦别有风味啊!种养之重,一为抢耕。二为水质。三为蟹苗选优。其他的细枝末节,待学生今夜细细写于纸上,整理成册,再奉于县尊大人吧。” 张忡心情有些激动,问道:“何谓抢耕?水质何求?” 沈康道:“县尊大人且想,这蟹,既然食杂草,那必然也会食稻苗。所以,必须抢先将稻子种下去,待其生至一月以后,稻苗健壮,便不怕蟹苗损害了。” 张忡如今虽贵为知县,但也是贫寒出身,对于农耕之事略有了解,只听沈康说了几句,便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了。 他连连点头,忽而问道:“孩子,你究竟如何知晓稻蟹种养的?” 沈康笑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养,是为道。” 世间万物就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生态圈,现代人将之称为生态,而我们的古人老子则称之为道。 听沈康提起道,骆逋有些惊奇,问道:“你读过《老子》?” 沈康心下略微顿了顿,骆逋无疑是心学流派的传人,而心学又属儒。可骆逋又与云极观上宣雅真人为友,那就是他并不排斥老庄了。 他拱手回道:“也只是读过。” 骆逋心下一乐,看出了沈康在隐藏,捋捋长须道:“何谓梦?” 沈康略微想了想,回道:“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乃梦之本。” 骆逋笑道:“既是思,未成,何以生梦?”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 你问我什么是梦,我说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又问我既然是思考,是大脑中的活动,并没有成真,又有什么样的能力化为梦呢? 这是哲学问题,沈康也说不明白。 但并不代表他无法回答。 沈康捻着袖口,慢条斯理的道:“昔日,庄周梦蝶,梦醒惊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蝶,恰如止与始。何人知晓何时为止,何时为始呢?” 沈康引经据典,说庄周梦蝶,梦醒以后不知是他梦到了胡蝶,还是胡蝶梦到了他。就像宇宙中的时间,开始与停止。谁能说清楚,什么时候是停止,什么时候是开始? 除非你给我指出来,什么是时间的开始,什么是时间的停止,否则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二人你来我往,寥寥数言,却都是深奥的理论思潮。 “咦?”张忡惊讶的笑了一声。 骆逋也是一笑,抬手指着他,接着道:“予,是真是幻啊?若你我...”他笑着指着盘中蟹道:“只是稻蟹一梦,又该如何啊?” 骆逋又将问题推了回来,他说,你是真是假?如果你我是稻蟹一梦,你该怎么办? 好难缠啊。 沈康松开袖口,朗然拱手,笑道:“思与实无法相称,乃是“旨不至”。相称而无止境,乃是“至不绝”。先生与学生乃是“道”中一尘埃,何能识得真理?” 沈康回答说,梦想与现实无法相称引用“庄子”之言是为“旨不至”,而相称又是没有止境的,叫做“至不绝”,道是无穷无尽的,你与我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我们所认识到的真理,也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永远也不能真正认识道真理。 二人相论,旁人不得插嘴,这是礼节。张忡想要插嘴,但碍于礼仪,不能开口。卢镗也想插嘴,但却根本无从下嘴。沈昌,则是如闻天书,道了一声:“究竟至不至!” 还没等沈康反应,骆逋捋着长须缓缓的笑了:“是啊,究竟是“至”还是“不至”?” 沈康道:“存在,即是至。吾等可知,可感,可触,可见,即是至。吾等不察,便是不至。” 骆逋还能如何辩回去呢? 他微微摇头,垂眸微笑,又抬眼看向他,道:“你倒擅长清谈,往后亦想以青词博官?” 铺垫了这么久,真正想问的,恐怕就是这一句吧。 沈康知道先前的半遮半掩让骆逋生出不悦,所以才有攸居题词一试,明伦堂明德时文二试。 骆逋能按捺至今日,又选了个自然无比的情景,自然而然的三试,又有耐心,又有心机啊。 沈康问心无愧,双眸炯炯看着骆逋,拱手朗然道:“学生从未想过以青词博取官职,但亦愿天下大同...无论身后之名。” 无论夏言还是严嵩,都是嘉靖皇帝创造的“青词宰相”。 可二人的行径却相去甚远,无论因何得官,路在心中,在脚下。 骆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当年那场大礼仪,不但改变了他的命运,还改变了数十位,曾与他一样在朝为官之人的命运。 杨廷和当真是为了“礼仪”二字,才屡屡逼迫陛下的吗? 骆逋何尝不知,杨也有心以老臣之名压制新皇? 可杨是清流啊! 那与杨站在一起的,都是清流啊! 那与新皇站在一起的,都是媚上之流啊! 骆逋以浩然为字,却也在朝堂争斗之中,下意识的选择了更加清高的一队,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浩然。 名声,沈康说他不在乎名声? 他的年纪还太小,他还没有体会过,名声二字的重要性。 若非有这些浮名,他骆逋恐怕早已被陛下设法处死了! 这孩子,到底是个孩子,是个胸怀远大值得栽培的孩子。 骆逋轻叹一口气,缓缓的道:“安心读书。” 沈康拱手:“学生退下了。”又朝另外二人拱手:“晚辈退下了。” 沈昌连忙一同拱手:“学生退下了。” 卢镗笑道:“回去吧,往后得闲,可以来汝阳县卢府顽。” “多谢长者慈。” 二人先后退出门去。 待二人走远,张忡顿了顿,问道:“浩然公,可是忧心沈康小儿?” 骆逋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想了半晌,却没能想出一个形容词来。 张忡捻捻胡须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浩然公不必多想。” 卢镗道:“哈,藏山便是个怪脾性,门下弟子怪一些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他转眸看看张忡,似在说,这孩子心思多,和浩然公也像。 张忡微微蹙眉,点头,意思是:多像啊。 想来也是,也只有两个多思之人凑在一起,才会有这么精彩的戏肉可看呐。 “来来,品蟹品蟹。”张忡笑着抬手做请。 “恩,这蟹我只得此些,闻着就不一般,快尝尝吧!”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是将是帅 夜里挑灯,沈康伏案,仔仔细细的将稻蟹种养的原理与方式一则一则的写下来,其中的注意事项更是写的明明白白,方便张忡日后推行或上报朝廷。 刘术送上一杯热茶,转手将单衣披在他的双肩上,轻声道:“三郎,明日再写吧,你年纪还小不必如此勤奋,更深夜半,太累眼了。” 沈康抬手取茶,于唇间轻抿一口,将茶杯放回原处,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案牍。 刘术掰着手指头细数道:“来书院这几月,你早起晨练,白日进学,下学便一头钻进藏书楼,夜里还要练字,今日才从家中回来又要熬夜。你是要累坏自个儿吗?早些歇了吧。” 沈康转眸看向他,笑了笑:“今日不行,县尊大人日理万机,为西平县百姓谋福祉,我得让他早日安心才行。” 刘术微微摇头,絮絮道:“拗不过你,待会儿小的去给你备些点心。” “多谢。” 刘术转身拾叨着什么,笑道:“这西平县的百姓得计,日后必一茬茬的发达起来,人人称颂父母大人实行利民之政,又有谁会对三郎言语一个谢字?说不得,还有小人暗自笑三郎痴,将这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告与旁人呢。” “痴便痴吧,人不能贪心。” “哎。”刘术摇摇头,却是笑了:“佳节将至,小的要送信去应天府问候老爷,三郎可要带什么话?” 沈康这才抬头,转眸看向刘术,露出笑容:“是吗!对啊!又要过年了啊。” 他泯然一笑,转眸看看鼾声正浓的沈昌,道:“是得送个信儿给先生。”他打开最近常读的书,正翻开的一页中夹着写了一半的信。 铺开纸来,将最近常看的书与见解写下,又交代了家里发生的变化,以及沈昌即将去往武学进学之事。 只见那毛尖簌簌于纸上潇洒落下,不知不觉已是洋洋洒洒数千言。 古人写信大多简练,像沈康这种一写写好几张的,也是少见了。 他捧着最后一张纸,吹吹墨迹,然后兴高采烈的叠上,交给刘术。 刘术笑道:“三郎当真想念老爷啊。” 沈康低低一笑,回道:“是啊,当真,很想念先生。”眼睛盯着烛火,怔怔的一瞬,想起墨斋之中听刘源讲述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小亭之中品茶识器,风雪之下谈梅论骨。 收回目光,重拾笔墨,继续书写稻蟹种养的细则。 窗外月是半圆,浮云飘过树梢,微风中间夹着枯黄的落叶,乃是离人心上秋。 隔日,天更寒。 刘术将沈康写好的薄薄一册《稻蟹要述》送到了县衙,随即便马不停蹄的赶去邮驿,将书信送了出去。 次日沈昌便要离开鹿鸣书院了,下晌下学,江柳愖、王麓操、白启常、宋渊等等相熟的同窗做局,请沈家两兄弟在县城落霞酒楼吃饭,以此为沈昌作别。 十几个少年齐聚一堂,场面热闹是自然的。 江柳愖大笑道:“还记得当日咱们首次在明伦堂谈思,沈二郎始终不开口,却是谈及崖山海战之时,拍案而起。” 他学着沈昌的模样,一掌拍在桌子上,将脊背挺的直直的,道:“世人常言国之栋梁,可栋梁是什么!那是梁檩!是正梁!是能做房屋大梁的木材!大梁,哪有一个是能弯了腰的!” 众人中大多数没有见到那一日的情景,只是看江柳愖惟妙惟肖的学,却也个个觉得热血沸腾。 王陆安面色微红,讷讷的道:“沈兄,好气节啊!” 江柳愖道:“却没想到,你这憨直之人,当真选择了这最直接的法子为国尽忠。”他晃到了沈昌面前,略微弯腰看着他的表情,问道:“你当真不在乎武将位低?” 沈昌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尴尬的挠挠后脑勺,回道:“我本就是个农户人家之子,哪里会在意什么高低的,只要于国有用足矣。”说到此处,他咧嘴一笑道:“感谢诸位同窗为养浩践行,咱今日以茶代酒,多谢!” 王麓操酒至半酣,以扇扇胸,笑道:“饮些酒吧!” 想起那日酒醉的丑态,又宿醉后头疼,沈昌转眸看向沈康。 沈康微微点头道:“情之所至,二兄饮罢。” 沈昌虽有些后怕,但也觉得这情景不喝不好,硬着头皮唤了酒杯,再拱手道:“养浩酒量不济,诸位可别笑某。” 王麓操目光略微有些迟缓,往素那份矜贵更加凸显,他缓缓收了扇,举杯道:“来日再聚,共为栋梁。” 众人一同举杯:“干!” 从酒楼出来,天色已然暗了,王麓操问道:“乘我的马车回书院吧。” 沈康摆摆手道:“多谢王兄美意,只是我家已在县里置屋,今日天色已晚,便不回书院了。” 王麓操有些惊讶,沈家竟然能在县里置产了,又想起稻蟹,也就明白了。 他点点头道:“倒也方便,那便送你们回家吧。” “多谢王兄。”二人一同拱手致谢,登上了王府的马车。 沈康撩帘对车把式道:“劳烦,东街清凉巷。” “是。”车把式垂首应下。 王麓操转眸看了看沈昌,问道:“沈兄,来日作何打算啊?” 沈昌似是没明白,打算? 入了武学,精进学业,来日考武举,为国征战呗。 一看沈昌茫然的神情,王麓操微微摇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道:“武学旨在培养将才,但有明一代,又有几位名扬天下的将才呢?” 沈康知道,王麓操是要说给沈昌干货了。 只是侧耳倾听,并不打断。 沈昌疑惑道:“这是为何?” 王麓操缓缓的扇着胸口,道:“武学与书院不同,在学期间学业好坏并不重要,取得官位全赖武举,而武举中的问策...却形同虚设。这便是为何武学多出骁勇善战的战将,而少有运筹帷幄的将帅。”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今,有倭寇北虏虎视眈眈,我皇较之往代更重武学。但武举出身到底比不上科举,走上官场以后,武举出身更是被文人轻视。养浩,你想成为战将还是将帅?” 沈昌双拳微握:“将帅。” 王麓操意料之中的点点头,道:“其一,不要只重武功而忽略问策与兵法谋略。其二,要学会与那些老腐儒相融,得到他们的拥戴。你,明白了吗?” 沈昌虽然憨直,但却一点就透。 他明白了,想要为将帅,必须通晓问策谋略,这是先决条件。而想要当大官,必须得学会和文官沟通,这都是在告诉他,不要以为做武官就不需要动脑子了。 王麓操微笑着拍拍沈昌的肩膀,缓缓的道:“儒将,是条捷径。”说完,他慎之又重的看了看沈昌,而后又笑了起来:“究竟如何,还要看养浩自己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东街狮吼 儒将! 好个儒将! 沈康拱手道:“多谢王兄为我二兄指明道路。” 王麓操道:“这并非是愚兄一己之见,乃是我与父亲闲谈提起养浩之事,家父说起的。” 沈昌道:“多谢王兄,多谢王伯父。” 本想轻松揭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让沈家兄弟对自己产生什么感谢的心,此刻也不可能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巷子口,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把式隔着车帘道:“公子,清凉巷到了。” 王麓操轻哼道:“区区小事,你二人便别谢了。方才饮酒醉了,你们请我喝茶吧!” 正中下怀啊。 沈康道:“让家姐给王兄烹一壶解酒茶吧。” 经沈康一提,王麓操想起了沈家大姐的倩影。他微微一怔,迟疑的道:“不好不好,更深夜重,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吧” 沈康笑着道:“好吧,明日书院见。” 沈家兄弟下了马车,目送王麓操离去,沈昌蹙眉道:“哎,差一点就能让大姐见到王兄了。” 沈康则垂目道:“往后在家中莫提此事了。” 沈昌转眸看他:“王兄这是不喜大姐?” 沈康摇摇头,道:“喜是不喜我不知,但却明白,我们家门楣配不上王家,王兄也并非只看相貌不问门第之人,再将大姐往前送,便是要送她去王府做妾了。” “妾!”沈昌怔住了,他根本没有想过大姐给人做妾去。经沈康这一说,才惊的一身冷汗,大姐那么美好,怎么可以给人做妾呢。 “我看...”沈康迟疑一瞬,道:“算了,再说吧。” 沈昌没再问,大姐,过年便十五岁了,这一及笄...婚事上就更耽误不得了,也不知爹娘怎么打算的。 哎。 “爹娘,开门。” 门里传来沈成的回声:“老二小三吗?”沈王氏趿拉着鞋披着外衫走出门来,问道:“这俩小的,怎么这时辰回来?” 沈成开门,兄弟二人进门来,待沈成关好了门户,只听“噗通”一声,两人齐齐跪倒在地。 “孩儿不孝,明日将要去都司卫武学进学。” 时间仿佛静止了。 耳边秋风狂卷,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沈成惊的瞠目结舌:“甚!” 沈康道:“爹,娘,二兄心念为国尽忠,无论文武,皆是国之栋梁,此事皆是孩儿的主意,爹娘责罚孩儿吧!” 沈昌蹙眉,一手将沈康挡在身后:“不,是我想考武举。”他站起身来,心里突突的直跳,径直走到墙根底下,拿起扫帚递给沈王氏:“娘,你打吧。” “沈昌。”沈王氏喊着他的大名,平静的出奇。 一息停顿,也只是一息的停顿,突然举起扫帚:“你给老娘摆那个脸就当老娘不敢揍你了是吧!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唰”扫帚划过空气。 “啪”响亮的打在了沈昌身上。 沈昌疼的一咧嘴,紧接着,下意识的抱着头便跑:“别别,娘别打了!虽是木已成舟,儿不会改变心志,但是这个事儿...” “啪!” “诶哟!娘!” 沈王氏满院子的追着沈昌跑着,沈康尴尬的跪在那,跑啥啊,不跑,结结实实捱几下就结了。这一跑啊... 他站起身来,拍拍双膝上的土,扬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笑嘻嘻的道:“爹,每年死得不明不白的文官可比武将多多了,这件事,您可以换个角度看。” “看?”沈成举手就朝着沈康打去。 一见情形不好,沈康掉头就跑。 “诶,爹,咱们慢慢谈啊...” 四个人相互交叉着,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哀叫间杂着叫骂回荡在幽静的小院里,连隔壁也亮起灯来。 沈宁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情景,想拦沈王氏,却是不敢,想拦沈成,却是拦不住,只能干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人终于累得筋疲力尽。 沈王氏胸口重重的起伏,心里较之方才却静下许多。她站在院子里,用扫帚指着沈昌,道:“跪下!” 沈昌“噗通”一声,跪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 沈王氏目光定了定,又看向沈康:“还有你!” 沈康走到沈昌旁边,规规矩矩的跪在了他身边,兄弟二人目光交错,然后各自收回目光,垂眉搭眼默不作声。 沈王氏抬眸看看沈成,道:“当家的,你来说。” 沈成蹙蹙眉,大步上前,从沈王氏手中接过扫帚,只听“嗖”的一声,扫帚向化开空气似的,紧接着“啪”的一声落在了沈昌背上。 沈昌闷哼一声,身子一动不动。 沈成又抬起手,“啪”的一声打在了沈康背上。 “啪!” “啪!” “啪!” “啪!” ...... 沈康觉得后背似乎皮开肉绽了似的,火烧一般的又疼又麻。 沈成咬着牙,将扫帚扔在了地上,愤愤的道:“当初要读书的是你们,读了一年,又要去武学。”他指着沈康道:“你二兄没那个花花肚肠,定是你出的主意!” 沈昌抬头看向沈成:“爹!不干小三的事儿。” 沈康道:“不,的确是我出的主意。” 沈成怒骂道:“竖子!我哪一点对你不起!你为何要害你兄弟!” 沈康心头狠狠的窝了一下,缓缓的道:“二兄有从军之心,唯有考取武举才有出头之日,小三不明白旁的道理,只知道官越大的人才越不容易死在战场上。” 沈宁蹙眉上前,劝慰道:“爹,老二大了,有自个儿的心思实属常态。小三不过是个娃娃,您这话说的偏颇,这不是扎小三的心吗!” “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回屋去!”沈成怒道。 从小至大,沈成从未对沈宁有一句重话,一听这话,沈宁不禁凝滞住了,双眼瞬间蒙上一层氤氲。她默默的跪在了兄弟二人身边,仰头看着沈成道:“爹,女儿的确非男儿身,但我是老二和小三的姐,长姐!今日他们犯错,那也有我的不是,您若想打,便打我吧!” 沈成举起扫帚道:“你给我滚开!” 沈宁握紧了双拳,张手将两兄弟挡在身后:“不!”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风溶月 “大姐你让开吧”沈康沈昌纷纷劝她。 沈成恨恨的看着她,高举扫帚:“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躲开!” “我不!” “啪!” 这一下,重重的打在了沈宁的右臂上,沈宁紧咬着牙关。 “大姐!”沈康连忙拉过她的手臂,转眸看向沈成道:“爹!” 沈昌挺身而出,一字一句的道:“去武学有甚不好的!爹娘就是看不起我!我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他双手握着拳头,嘴唇发白的道:“我沈二是爹生娘养的,您二位若想打,便打我一个就是了,何必牵连大姐和小三?二老若实在阻拦,我不去就是了,明日清早...不,我这就去山上出家去当道士去,余生就为您二老念经祈福!” 沈成气的浑身发颤,怒道:“你敢!” 沈昌道:“我出家也不行么!” “好好好,你敢这么对你老子说话,看我不打死你这不孝子!” 沈王氏一见这情景,竟上前拦住了沈成:“让你说让你说,你倒打起孩子来了!你还有完没完!” 沈成一把将她推开:“你别管!我今日若打不服这浑小子,算我白活!” “姓沈的!你敢搡我!”沈王氏惊讶的看着他。 沈成这时突然冷静下来,面色微红着,挺直腰背道:“我,我不小心的。” 沈王氏却上前,挺着胸脯道:“打打打,你打死我们娘儿几个算了!” 沈成面色更红:“你这是做甚。” 沈王氏揪着他的衣袖道:“怎么不威风了?” 沈成闷声喘着气:“哎!”接着,将扫帚扔在了地上。 沈王氏哼了一声,转而拉起沈宁,低声问:“打疼了没有?” 沈宁摇摇头,眼泪却似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沈王氏这个心疼啊...她抬手给她擦擦眼泪,转头道:“老二留下,老三,带你大姐进屋擦药去。” “是。”沈康扬眸看看沈昌,似在说,兄弟,自求多福吧。 沈昌点点头,目送两人进了屋去。 沈康拉着沈宁的手,沈宁则道:“我自个儿上药就是了,你伤在背上,坐着歇一会儿,等一会让老二给你上药。” 沈康执拗的摇摇头,一边将沈宁的衣袖挽了起来。沈宁的手臂柔弱无骨,肌肤如腻,霜白的手臂上赫然是一道青紫色的痕迹。 因着这手臂太也细嫩,太也洁白,这痕迹显得尤为狰狞。 沈康不自觉的蹙着眉:“再遇上这事,大姐只管躲开,我们俩能应付。” 沈宁微笑着道:“说甚的傻话,没听我对爹说么?我是大姐,什么事都该我在前头。” 沈康将药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臂上,这条温软的手臂轻颤着,沈宁顿了顿,道:“对付爹爹,还得娘来才行。” “恩?”沈康抬眸看向沈宁。 沈宁灿然一笑,道:“我是假哭的,没那么疼。娘虽然下手打咱们,但是打在你身痛在娘心,她是有轻重的,爹不轻易打人,可毕竟是男儿大丈夫,手上没轻重,你越是逼他,他越是要狠狠的揍你们,这时候,只有娘心软了才有用。” 说着,她拿指尖轻轻的推了沈康的额头一下,道:“傻孩子,不用担心老二,这事儿到这就算完了。” 沈康又是一声“恩?” 上好了药,沈宁收回手臂来,将袖子放下来,微笑着道:“老二脾气拗,娘怕他真出家,方才不是已经逼爹放手了么?你没看出来?” 沈康扬唇笑了笑:“我知道娘心疼咱们了,却没想到爹娘这是同意了。” 沈宁微笑道:“我两个兄弟都有出息,姐欣喜得紧。老二何时启程?” 沈康道:“明日一早。” “这么快?”沈宁略有些惊讶,然后笑道:“看来老二这回是下定决心了,也好。不行,老二离家我甚也未准备,既是出门,我就给他做双鞋吧。改明儿得空,再给小三也做一双。” “大姐,多谢大姐。” 沈宁抿着小嘴笑了笑,道:“我整日闷在家中,左不过是闲着。”她微微晃了晃手臂,伤痕还是发痛,微微蹙了蹙眉,抬手斟了两杯茶水,自个儿拿一杯抿了抿,又将另一杯推给沈康,微笑道:“我听见,你们俩是坐马车回来的?” 沈康微微怔了怔,然后点点头:“是王兄送我们回来的。” “他?”沈宁桃花没眸蒙上一层惊喜,似还想问什么,却碍于沈康是个男儿,没能问出口来。 沈康低下头,道:“大姐,恐怕...王兄他出身大户人家,到底是比咱们小门小户讲究规矩,这事。” 话说一半,沈宁心中已经明了:“大姐明白了。” 沈康抬眸看向她,只见她释然的一笑,道:“这事本就是我想错了,我不该存这样的心思。他察觉了么?” 沈康道:“应该是没有,我也只是试探一句。” “那还算好。”沈宁安心的笑了笑。 “好什么?” 沈宁笑道:“悬崖勒马,免得日后传扬出去,让你们之间再生出嫌隙,那就是姐的罪过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沈家爹娘和沈昌各自回房的声音。 沈宁抬眸看了看,笑道:“看,我没说错吧,你快回屋让老二给你上药吧,别耽误了。” 沈康能够感受到沈宁的不自在,女儿家的心思他一个兄弟,也不方便多问,只能心中记下这件事,起身出了她的房间。 房门开了又合,沈宁枯坐在灯前,目光定定的盯着烛火闪动,两只手紧紧的绞着帕子,心头一阵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她紧咬下唇,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在手上,碎成无数瓣,如少女芳心一般。 沈康回到房间,沈昌正等在里面,他少有的露出贼兮兮的神情,眉飞色舞的迎上前来:“三儿,三儿,爹娘答应了。” 沈康笑了笑:“那可恭喜二兄了。” 沈昌狠狠的拍拍沈康的后背:“趴下,二兄给你上药。” 沈康被他拍的疼,牵扯着背后的上,龇着小牙道:“二兄,你不疼?” 沈昌方才太过兴奋,竟忘记了背上的伤,经沈康这一提,才觉得后背火辣辣的。 “那个...一会儿你也给我上些伤药。” 沈康笑笑:“恩。” 第一百四十四章 窈窕淑女 沈昌一边给他上药,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二兄走了,往后在书院你可要好生念书,若是邱志存卢罗等人敢招惹你,尽管告诉二兄,看我学了武以后,定将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他摩拳擦掌,笑道:“你看二兄,像不像个大将军?” 沈康只是从容微笑的看着他,道:“学武可不容易,还要兼顾课业,二兄可别没当上将军而中道崩溃。” “崩,崩溃?” 沈康咧嘴笑笑:“啊,崩溃,词多指人因过度的刺激或悲伤,超过了本人的心理承受极限而彻底的情绪失控,绝望,无法自制。” 沈昌念叨着:“崩溃,崩溃,好词,好词!” 伤药上好,他然后拍拍沈康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沈康穿上寝衣,换沈昌趴下。 沈昌笑问:“记得你曾说过,背过甚?字典?改日告知二兄书名,二兄也背一背。” 沈康抿唇道:“一时...忘记了。” “改日想起来记得告诉为兄。”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是。”他收起药瓶道:“睡吧,明日要早起。” “恩。”沈昌打了个哈欠,套上一件外衫,抱着自个儿的衣裳,笑着出门去。 沈康透过窗棂看向院子,风浸溶月,叶卷秋风,真冷啊。 明朝正值小冰河时代,沈康却没想到,才十月就能冷到了这个地步,不知南方的气候会不会好一些呢? 伸了个懒腰,来到书桌前,例行练字。 次日一早,鹿鸣书院下聚集了二三十名学子,卢镗骑马在一旁,笑着看着沈昌与诸位同窗道别。 沈昌拱手道:“多谢诸位相送,咱们来日再聚!” 白启常笑道:“你要去都司卫武学,那可是要去汝阳县的,再聚也难啊。”他顿了顿,笑道:“你尽管安心去吧,有缘再聚。” 江柳愖若有所思,勉强的笑了笑,扬着头道:“怕甚的,咱们得空,可以相约去往汝阳县看望养浩。不如...明年十月蟹熟,再去玲珑山开个蟹王诗会,哈哈,岂不乐哉?” “蟹王诗会?你是贪嘴沈家的稻蟹吧?”王麓操调侃道。 江柳愖似想回嘴,也不知想到什么,又堪堪的住了嘴,微微一笑。 沈昌摆摆手道:“不碍事,就去我家,稻蟹管够。” 沈康抿抿唇,道:“二兄,一切小心。” “放心吧,你二兄我行的端做得正。”他拍拍沈康的肩膀,微微点头,轻声道:“二兄会擦亮眼的,放心。” 沈康这才点头:“常回家来,爹娘和大姐会念你的。” “知道了。”沈昌转眸看看,沈家人却并未来送他。 他略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朝众人拱拱手,长施以礼:“诸位,再会。”说着,他转身上了一匹矮小的母马。 “卢伯伯,咱们走吧。” 卢镗问:“不再等等家人?” 沈昌笑笑,道:“爹娘家中有事耽搁了,大抵是不会来的,咱们走吧。” “好。” 二人策马离去,身后的同窗们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伸长脖子看去。 待到两骑马消失在视野之中,王麓操拍拍沈康的肩膀道:“回吧,该上早课了。” “恩。”沈康也收回目光,释然一笑。 “小三!” “小三!” 一驾陌生的青帷马车急急驶来,沈宁将头伸出车窗喊了两声。本要回转的沈康听见熟悉的声音,转眸看去。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把式撩开车帘,沈宁抱着个包袱下车,抬眸四面扫视问道:“老二呢?” 沈康道:“已经走远了。” 沈宁丧气的一叹气,微微蹙起秀眉,道:“这个蛮牛,我连夜给他缝了一双新鞋,到底没赶上。” 江柳愖不知何时来到了王麓操身边,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王麓操前行两步,去到了人多之处。 江柳愖眉心微蹙,赶紧追上前去。 他笑眯着眼睛上前,若无其事的笑道:“大姐,你来啦?要不要上山来喝口茶?” 沈宁看了看他,微微福身,微笑着摇头:“多谢你,我还要赶快赶回家去。” 王麓操目光不自觉的追随这沈宁的一颦一笑,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只觉得这姑娘率性又温婉,生得如此美丽,整个汝宁府也少见。 沈宁分明感受到了这目光,却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他一眼,将鞋推给沈康道:“等你脚长大了穿。” 沈康笑着接过:“那二兄呢?” “你们这年纪脚长的快,等他回来我再给他量脚,重做一双。”她轻叹一声气,道:“姐走了。” 说完,她没有迟疑半刻,登上雇来的马车,朝着来时的方向回转。 江柳愖一把抢过包袱,打开包袱看那双鞋,一旁数人围在旁边,纷纷啧啧称奇。 “手真巧啊!” “就是啊,生的如此貌美,个性又温婉,偏还有一双巧手。” 王陆安笑道:“三郎,你家大姐...”他面色微红,问道:“说亲了么?” 沈康夺回鞋子,笑道:“我家大姐尚且待字闺中。” “当真?” 数人回头,问道:“沈康,你家大姐当真还未说亲?” “沈康,哪日得空,可否让我们去你家看看你新家是何模样?” 宋渊笑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廖平道:“在酒,在酒,怎么不在酒了。” “哈哈。” “哈哈。” 沈康道:“正巧我家刚才在县里置了屋,改日诸位可去我家中顽,不过丑话先说,我家大姐嘛,自是居于深闺,相见无缘。来是不来,端看诸位了。” 江柳愖道:“我家中定然不允,否则我定然要请媒人去给我说说。” 他侧眸看向白启常道:“白兄,你怎么不说话?我看那沈家大姐与你倒是相配。” 白启常抬手摩挲着鼻尖,江柳愖无心之言,说他家中不允,为何不允?不过是因为沈家寒门,配不上青州江氏门楣。 又说沈家与自己相配,为何? 不过是因为他白启常是庶出的! 白启常暗自将手握成拳,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我现在还无功名在身,无心风月啊。” 江柳愖低低笑了笑,又问:“王...兄,你呢?你是看呆了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卖身少女 江柳愖低低笑了笑,又问:“王...兄,你呢?你是看呆了吧?” 王麓操轻哼一声,将折扇舒展,于胸口扇了扇,道:“我早已有亲事在身,过年便要完婚,不敢唐突神女。” 王陆安笑道:“若你们要出手,那我可不没了机会,此番正好,正好啊!”他看向沈康道:“三郎,你看愚兄如何?” 沈康泯然一笑,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婚姻之事还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对,你说得对。”王陆安心下荡漾,面色微红,一副怀春模样。 “诸位公子,该上早课了!”不知何时,许伯来到众人身后。 一听许伯出言提醒,众人纷纷拱手,然后朝着山上走去。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朝廷传来郭勋下狱的昭告,夏首辅官复原职,整个书院都是欣欣向荣之景,学子们期盼着将来也可以有参与朝堂其中的一日,无不奋发读书。 唯有江柳愖和王麓操二人,面色却一日比一日的凝重,问其究竟,二人却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语。 沈康猜想,能将这二人联系在一处的,唯有江柳愖之父与王麓操之叔父同在礼部为官这一条。严嵩重回礼部,大抵是开始了纠集党羽,贬斥异党的动作。 休学之日又到,因现下沈家人居于县里,沈康便收拾好东西与刘术下山回家。 一路上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二人走的意趣非凡,心间也就乐了起来。行至县城门口,正好瞧见一群人围拢在一起,沈康觉得新鲜,便往前头靠去。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着孝服,头插稻草,跪在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面前。 少女面容姣好,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意志,她分明是弱势的,却不知为何,始终强硬的将腰背挺的笔直,颇有一番宁折不弯的味道。 她双眸清冷,苍白的小脸嘴唇嫣红,见她身前的尸首,大概是亡了亲近之人,可面色上全无痛苦,只是森冷的盯着尸首。 往常在电视里遇上的卖身葬父、卖身葬母,无不是小白花戚戚苦苦,恶少调戏,主角救下少女这种桥段。沈康驻足观瞧,左等右等,却没等来恶少让他英雄救美一番。 再看眼前这位,不像凄苦,反倒是愤恨。 这又是为哪般呢? 妈卖批,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沈康四下看了看,指指点点的人不少,上前询问的却一个也没有。他走上前去,蹲在少女面前笑问:“小姐姐,你卖身,多少银两啊?” 少女抬眸看向沈康,两只眼睛像是一道寒剑一般,但见沈康是个孩子,便收敛了一些:“小子,走开。” 这是这个女孩对沈康说的第一句话,沈康微微一怔,反倒嬉笑起来:“小姐姐,我有银子。” 少女上下看看他,见他穿着青衿长衫,知晓他是个读书的孩子,两只手握的紧紧的,那双手泛着白,与她的面色一般。 她咬着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道:“我只卖苦力,不卖身。只卖五年,并非此生。” 沈康笑了笑,用眼睛瞟了地上那尸首一眼,问道:“这人不是小姐姐的父亲吧。” 少女微微蹙眉,道:“不是。但他曾以衣衣我,以饭饭我。他死,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好有义气。”沈康赞了一声。 少女冷声道:“十两银子,你买是不买?不买就滚开。” 沈康站起身,用胳膊肘拐拐刘术,目光一刻没从她身上挪开:“阿术,银子。” 刘术道:“三郎要买她?” 沈康道:“用十两银子,买一姑娘家最美的五年,如此划算,为何不买?” 少女闻言看向他,道:“小小孩童,你口无遮拦,枉读圣贤书...” 沈康笑道:“你别怕,我虽买你五年做工,但不会强占你,咱们去衙门立下红契,如此你可安心?” “强占...”一旁观瞧的老汉笑了笑,调笑道:“小娃娃,你那话儿长毛了么?如何能强占这姑娘?” 沈康咬牙,总有一天,会长的! 他面上毫不在意,又问少女:“如何?” 少女顿了顿,终究是点了点头:“好。” 沈康笑着将银子递给她,眼睛瞅着她,对刘术道:“走,买棺材去。”沈康乐得嘴合不拢,分明是开怀不已,哪有买棺材的模样啊。 少女利落的起身,问道:“先去衙门吧,你不怕帮葬下他以后,我逃走了?” 沈康道:“你分明恨他,却为义之一字舍身五年,这样的人,我怎会怀疑?” 说完,他扬着头,自走在前头。 少女看着他走远,眉心微蹙,咬着唇,追上前去:“公子,我叫赵婉兮,家中行九,您便唤我九娘吧。” 沈康摇摇头,笑道:“赵姑娘,名字是一个人的尊严,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卖身五年罢了,不必委屈自己。你年长我几岁,我便唤你婉姐吧。” 赵婉兮没想到,这小孩竟然如此通情达理,一时间心间有些感动,眼神也柔和下来:“你怎知我出身大户人家?” 沈康道:“你的一言一行,虽拒人于千里之外,却难掩气度,脚的也比平常人家的姑娘要小一些,应该是幼时缠过足,后来又放开了。我却想不通,为何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会武艺呢?” 赵婉兮又是一惊:“你,你又怎知我会武艺?” “你的手啊。”沈康道:“你的手,虎口有薄茧。方才你一握拳我便看到的。” 赵婉兮沉了一声气道:“我家祖籍岳州,几年前,家父出门行商,一去便没了消息。就此,也就家道中落了。后来各个商户上门逼债,母亲一病不起,撒手西去。大兄将财产偿还了债务,我们兄妹几人,便离开家乡讨生活。不久以后,我...” 她眸中升起愤恨,道:“就被那人拐走了,他是个跑江湖的杂耍卖艺人,教我舞刀弄枪,是为卖艺赚钱。” 沈康凝眉想着,原本好好的大户人家小姐,命运却如此多劫,如今沦落到卖身葬仇人,也是可怜。 他泯然一笑道:“好在,他已经死了。” 赵婉兮道:“是啊,死了......”人死了,是恩情还是恨意,也就不重要了。 刘术推着尸首,车轮子碾压在路上,免不得颠簸,那死人脸上的白布随风一抖一抖,就像是在呼吸一般。 天哪,先生,我要去应天府!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戏她一戏 好不容易到了棺材铺,赵婉兮将十两银子全部交给棺材铺老板,道:“银子就这些,您依着银子给他装殓下葬了吧,至于葬在何处,我不管了。” 说完这一席话,她转身出门头也不回。 沈康暗暗乍舌,想来这小姑娘这些年没少被他欺负,这恨都凝成冰了,着实可怕。 棺材铺承接了这一笔钱,才不管其他的,欢欢喜喜的送沈康出门去也。 三人又去往县衙门,找官牙办好契约,双方各执一份,县衙留有一份,就此,赵婉兮便正式卖给沈家五年了。 “叩叩叩”三声门响,刘术欢喜的喊道:“沈老爹!沈大娘!公子回来了!” 里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是沈宁来开门。 沈宁笑道:“小三,你回来啦!快进门。”又看见赵婉兮,有些狐疑:“这位姑娘是...” 沈康道:“大姐,这位赵姑娘会拳脚功夫,往后她便跟随你左右了。”又问:“爹娘呢?” 沈宁笑道:“爹娘睡不惯这床榻和院子,回村里小住几日就回来。”她抬手拉着赵婉兮问道:“呀,好美的姑娘,你多大了?” 赵婉兮手指冰凉,心间微微打颤,她...好美,这双温暖的手拉着她,她竟有些眼睛发酸。 多少年,没有人如此温柔的对待她了? 她略有些发慌,眼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十,十三。” 沈宁笑道:“竟只比我小一岁,快进来说话吧。” 刘术关上院门,沈宁道:“小三,你带赵姑娘进屋,姐去给她烧些热水沐浴一番。” 赵婉兮再次凝滞了,这家人,不是买自己做奴仆的吗,哪有主人为仆人烧水沐浴的。 她几步上前,连连躬身:“小姐,不必,不必,我自个儿来吧。” 沈宁拍拍她的手道:“看你一身孝衣,定是家中生变,先进屋歇一会儿,去吧。” 沈宁转身走开,刘术追上前去:“宁姐儿,小的来帮你添柴。” “哈哈,阿术越来越勤快了,快来吧。” 赵婉兮看着沈宁走进厨房,环顾着这静谧的小院子,心里的温暖如温泉流水一般的涌上心头。 过了不多时,热水烧好,沈宁将她带到了后院紧挨着自己的一间房,又找出自己的衣裳放在一旁,刘术将热水填满,二人推出门去。 赵婉兮走到门口,从门缝间看见两人走远了,重新插好门闩,脱下衣裳,走进木桶里。 热水一股一股的漫到胸口,赵婉兮哽咽着,压抑着,两只手握紧了胸前用细线穿就的一颗浑圆明珠,眼泪随着脸上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情难自已。 “爹,你在哪里啊。”手中的明珠犹在,当年送她明珠的亲人却不知所踪,多年的凄苦,她从不落泪,却在今日,遇上这么一家人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前堂中,沈宁坐在一旁,一边绣花,一边笑问:“小三,你从哪儿领回来个小美人儿?快快如实招来,否则...别怪大姐不收她。” 沈康连忙解释:“她卖身葬...师,我见她可怜,又知道她会武,这才领回来保护大姐的。” 沈宁抬眸看他,用绣花针抿抿鬓角,道:“若真是看赵姑娘可怜,小三会将银钱送于她,让她离开,却不会将她带回家中,还说什么五年...我是你大姐,你的心思,瞒不过我的。” 沈康一瞪眼睛...是吗?他,有其他的心思? 沈康捻着衣袖,脸色微微泛红,道:“就是如我所言,大姐,别胡思乱想。” “好吧好吧。”沈宁笑了笑,道:“小三红了脸,大姐不问便是,只将她当做未来的三弟妹相待就是了。” 沈康哭丧着脸,宁大美人儿,别胡说啊。 “大姐只管使唤她,我可花了十两银子呢,没旁的事,我,回房看书去了。”说着,他行了个礼,出门去也。 沈宁看着沈康逃也似的跑走,低低的笑了笑,哼着小调,继续做女红。 沐浴以后,赵婉兮换上了沈宁送来的衣裳,沈宁身量纤纤却着实有料,正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姑娘。赵婉兮呢,多年饥寒交迫,又练习武艺,照比沈宁瘦一些。这衣裳穿在她身上,便显得宽一些。 虽然如此,赵婉兮还是很满足,她将衣袖挽起来,一桶一桶的将水倒出去,动作利落麻溜,一点也不费事。 沈康坐在廊下看书,秋风瑟瑟,赵婉兮来来回回往返于门里门外,他不自觉的抬眸瞟向她。 沈康没有开口要帮她,他要让她在这个家找到立足之地,让她住的舒坦,是心里舒坦。 赵婉兮收拾好房间,走出门来。沈康起身道:“跟我走。” “去哪儿?” 沈康转眸看她,鄙夷的道:“既然是我们沈家的人,我怎能让你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惹人笑话?” 赵婉兮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这小孩子怎么回事,方才是让人不舒服的温柔,这么一会儿,就变了个冷脸相待。 沈康走在前面,低低的笑了笑,突然,他脚下一滑,赵婉兮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 沈康垂眸看着她的手,轻轻的抓了抓。 赵婉兮抬眸看他,沈康冷脸道:“本公子崴了脚,你扶着我。” 这孩子,怎么阴晴不定呢?赵婉兮微微蹙眉:“是。” 沈康拉着她的手,心里发笑,脸上的表情也露出难掩的笑意。 二人行之主街上的成衣铺子,沈康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成衣铺子老板两眼冒光,低头哈腰的上前:“小公子,您要些甚么啊?小的伺候您?” 沈康转身坐在了供客休息的圈椅上,道:“给这小娘子找秋冬衣裳。”他抬眸瞟过赵婉兮:“婉姐,你去挑吧。” “是是是。”老板笑着请赵婉兮上二楼去挑选衣裳。 赵婉兮凝眸看看沈康,跟随那人上楼。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沈康终于露出笑脸,他双眼晶亮,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舒爽又奸诈。 过了不一会儿,赵婉兮穿上新衣走下楼来。 沈康转眸看过去,只见赵婉兮一身白色襦裙,襦裙衣襟下摆嵌着青蓝色裹边,真是清冷瑰姿,只是有些幼小啊。 赵婉兮已许多年不曾穿过新衣,略有些不适,再加上沈康这眼神,始终清冷的面色不自觉的发热泛红,连带着耳根也微微泛粉。 这对耳垂,好可爱。 “过来。”沈康摆摆手。 赵婉兮走上前去,不自在的垂着头摆弄衣角。 沈康抬眸看着她,站起身,头却只到她肩膀处。有点扫兴。 沈康笑着点点头,满意的道:“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明珠相赠 望着沈康小小的背影,赵婉兮哑然失笑,这孩子喜怒不定,怎么说走就走。她追出门去,却见沈康正往家相反的方向走。 “公子,走反了。” “没反。” “家在东街...” “胭脂铺在西街。” ...... 赵婉兮咬咬唇,这小儿,怎么像个爷们儿似的...她是说,像个大人。她虽不贪他买的东西,但却发乎于心,天然的觉得沈康变高大了。 于是乎,胭脂铺、首饰铺...沈康啪啪的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只是那一句:“买!”别无二话。 时至下晌,赵婉兮拎着大包小包的随着沈康回到家中,刘术早已与沈宁做好了饭菜。 沈宁迎出门来:“小三,你们这是买了一条街回来么?” 沈康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大姐拿着。” 沈宁接过盒子,笑问:“这是甚?” “镯子,看了一下晌,也只这一对镯子配得上大姐,大姐拿着顽罢。” 沈宁笑着打开盒子,拿出一双羊脂白玉镯子,她一双眼睛都软了:“小三,这镯子,好美啊。” 刘术递上茶来,沈康抿了一口茶,笑道:“喜欢便好。” 刘术道:“公子,快用饭吧,宁姐忙了一个时辰,净做了你爱吃的。” 沈康点点头:“你们俩也坐下吃吧。” 赵婉兮后退一步道:“不敢,奴婢去厨房用饭便可。” 这妞儿怎么这么拧。 沈康撇撇嘴:“去吧。” 她这一走,刘术也不好坐下了,只道:“小的也去厨房用饭。” “哈哈。”沈康笑笑。 沈宁抬手夹了一筷子鸡子放在沈康碗中:“多吃些。” 沈康点点头,道:“爹娘还在气二兄么?” 沈宁笑道:“过几日便好了,待到年下,老二回来,二老一见他定会消气的。” 沈康笑笑,道:“这不年下了,我们书院快要考校。为防考校不过,我近来就常宿书院读书不回来了,有婉姐陪着你,我也放心。等年下,书院休学,得到十八才复学,到时候在家好好陪陪你们。” “恩,你安心读书吧。往日我独自在家也是烦闷,有了赵姑娘作伴,自是好的。”她抬眸看看他,笑道:“小三越来越不同了。” “恩?” “没什么。”沈宁笑笑,小口的用饭。 是夜,叶卷秋风,赵婉兮独自坐在廊前月下。 她将脖子上的明珠摘下,握在手心中,多年以来漂泊无所定居,她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累得睡着。 突然闲适下来,她竟睡不着了。 沈宁走出门来,微笑着问:“怎么还不安寝?” 赵婉兮站起身来行了礼,低下头道:“给小姐守夜。” 沈宁歪歪头,看向她手中的明珠,问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珠子。” 赵婉兮回道:“这是家父离家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 “那可要好生保存。你的事,小三都告诉我了,往后就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吧。我们家出身贫寒,没那么些规矩,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与我做做女红。” 赵婉兮泯然一笑,道:“小姐可喜读书?” 沈宁摇头:“我不识字的,家中境遇也是这一年间才好起来,年后家父家母会请女师来教导我。” 赵婉兮微笑道:“奴婢倒是粗识得几个字,可以先教小姐念念女德女训。” “诶呀!”沈宁高兴的抓住她的手:“那敢情儿好啊。” 赵婉兮很高兴自己有用处,她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来,道:“奴婢去公子那儿借笔墨,这就给小姐写出女德来,明日便可以学。” “夜深了,明日再写。” “无事。”赵婉兮头一回发自真心的笑了笑,微微福身行礼退下去。 她脚步急匆匆的走到沈康门口,手中握着珠子,没有重新带回脖子上。 “谁在门外?”沈康在门里问道。 赵婉兮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回道:“奴婢,赵九娘。” 沈康正在练字,一听是她,便将笔墨放回原处,道:“进来吧。” 赵婉兮进门来,福身行礼道:“奴婢想要写字,可否借公子笔墨一用?” 沈康“恩”了一声,拿起桌角不用的笔墨递给她:“拿去用吧。” 赵婉兮一手接过了笔墨,另一只手,将握在手中许久的明珠放在沈康桌前。 “这是何物?”沈康蹙眉问道。 赵婉兮低着头回道:“今日公子花费许多银两,九娘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有这颗家父留下的明珠算得物件,就此,便抵给公子。” “你!”沈康一咬牙,蹙眉道:“本公子说了,婉姐是沈家的奴仆,那些东西是我赏给你的,不行么?” 赵婉兮微微一笑,道:“奴婢是卖身五年的长工,不该收这重礼。” 沈康道:“那是你父留下的,你当真要给我?” “是。”赵婉兮抬眸看向他,道:“公子一家是好人,奴婢心中有数,公子留下它,奴婢才能安心。” 沈康气恼的点头:“好,好,你退下吧。” 赵婉兮面无白青的微微俯身,退出门外,将房门重新关好。 沈康砸吧砸吧嘴,将明珠拿了起来,这小娘子,真够味儿!他低低的笑了笑,又摇摇头,将明珠拿起来。 他细细的在灯下观瞧明珠,珠子圆润生辉,中间打了一个孔洞穿以细线,往素赵婉兮便是将它贴身戴着的吧? 只是这颗珠子较之一般珠链,略微有些大了吧?而这孔洞,配细线,未免有些宽了。 揣进怀中,贴身放着。 次日一早,沈康与刘术用过朝食便要离开家。 沈宁送到门外,嘱咐道:“路上小心。” 沈康点点头:“大姐回吧,记得看好门户。” “你放心去吧。”沈宁笑道:“别似个老夫子似的啰嗦。” 沈康抬眸看看,赵婉兮竟然没出来送他,小娘皮,好无情。心下不是滋味,又看看自己的身体,穿越一年,他头一次恼了这孩子身体。 回到书院,前院的橘树落了叶,树上结出了几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青色小果,秋风一吹,凋零的树枝轻轻摆动。 刘术笑问:“三郎为何对九娘那么好?” 沈康眉头动了动,道:“发浪呗。” “恩?”刘术不明所以。 沈康傻笑两声,道:“回攸居去吧,我要去讲学堂了。” “呃...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书院大比 沈康走进讲堂,江柳愖站起身,抬手招呼道:“沈三过来过来,方才徐夫子来过,让大伙儿写时文呢。” “甚题目?”沈康走过去问。 “学而。” 沈康四下看看,问道:“徐夫子呢?” “听闻徐夫子收了一位秀才为弟子,那人今日到书院,徐夫子去见他了。” 沈康努努嘴道:“秀才啊,哎。” 白启常道:“快作文吧,再半个时辰夫子该回来了。” “恩,多谢白兄提醒。”沈康赶紧坐下身子,安心开始作文。 紧赶慢赶,总算是半个时辰写了出来,赶在徐夫子回来之前,将时文交了上去,徐夫子随意抽取了几篇出来点评一番,又急匆匆的离去。 下晌,沈康、王麓操、江柳愖、白启常聚在明伦堂。 骆逋一身圆领儒衫走进门来,目光看着沈昌的空位三息,收回目光,扬声道:“作文: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至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沈康心里暗自叹气,这怎么又作文了... “是!”众人齐声回答,各自铺展宣纸,研磨润笔。 这句话出自《大学》,意思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在于认识研究万事万物,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说,如果想要明白了解什么事情,必须要亲自去接触事物,彻底的研究它。 这句话虽然出自大学,但朱熹也极为推崇。 沈康略微想了想,现在是开始训练他们用程朱理学来作文了?难道骆逋想要让他们下场? 在此四人中,数沈康年纪最小,大概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一个时辰以后,四个少年分别将时文交给骆逋。骆逋扫视一眼便压在了书桌上,沉吟一瞬,缓缓道:“即将年底,书院要进行考校,这是常态。但不同的是,今年的考校,要与南阳府的阅文书院、归德府的龙塔书院和藏英书院一同进行。” 沈康瞪眼,考校是考校,可怎么就赶上了四大书院一同考校? “四间书院一同考校?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江柳愖笑问道。 骆逋目光扫过他,神情凛然道:“这是四位山长的意愿,一为增进四间书院的联通,二,我们行省之中,唯有这四间书院最为繁盛,要一较高低,是迟早的。” 王麓操眸光微定,问道:“先生,此事可是关乎钱大人下狱?” 这位钱大人,指的自然是创立鹿鸣书院的山长,王阳明先生的学生。 骆逋眉心不自觉的一蹙,沉吟了半晌,道:“钱大人依照国法,判处郭勋入狱并无不妥,待郭勋案真相大白,钱大人自会安然无恙。” 他又顿了顿,抬眸看向四人,道:“庙堂之事庙堂定夺,无关尔等,尔等只管在书院大比中,大施拳脚便是了。” 沈康兀自笑了笑,四间书院大比啊,不知届时将是何等壮观场面呢。 鹿鸣书院乃是心学宣扬最为繁盛的一家,为了心学之名,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他抬眸看向骆逋,骆逋正蹙眉出神的看向窗外。 “叩叩叩”三声门响,邱志存在门外低声喊道:“浩然先生,山长请您到斋舍一叙。” 骆逋微微蹙眉一息,然后缓缓的道:“尔等自去藏书楼读书吧,记住方才之言,好生准备着。” “是。”四人纷纷起身拱手,将骆逋送出门去。 骆逋一出门,江柳愖转眸看向王麓操问道:“王麓操,我听我父亲在家提起过,最近朝堂动荡,礼部官员更迭频繁,没牵扯到你叔父?” 王麓操缓缓的收起折扇,垂眸缓道:“不知。” 江柳愖面色略急,转到了王麓操书桌前,双手拄着书桌,慎之又重的道:“无论如何,你我也是同窗,这同窗之谊不假吧?你给我透个话,有甚的不妥。” 王麓操抬了抬手,自有书童上前来为他整理书册与笔墨。见他还是不说话,江柳愖面色更急了,他转眸看了看沈康和白启常,一副放弃人生的神情,道:“你们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就明说了吧。” 他转过脸道:“王兄,王兄!”他拱手,长施以礼道:“实不相瞒,我父亲近来常传书信回家来,若是往日我必然不会太过在意,但见父亲字字焦急,甚至有交代后事之意。我...我只知你叔父亦在礼部任职,只是想知晓究竟发生了些甚么,想为父解忧,王兄。” 他字字恳切,全无往日那“江霸天”的浑样儿,见惯了江柳愖的自负与倔脾气,王麓操也是怔了怔。 他蹙蹙眉,回道:“月前,叔父曾传书信来家中,我虽未窥见书信之言,却也见父亲愁眉不展。家父回信以后,书信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我是当真不知,并非有意欺瞒。” “休矣。”江柳愖说了这两个字,后退了两步,白启常凝眸深思的一瞬间上前扶住他。 自从夏言致仕后复宠,郭勋就注定了要败下阵去。但郭勋下狱,牵连的人却太广泛,钱德洪是一位,还有一位名人,王廷相,乃是明朝文坛“前七子”之一,却不知王麓操之叔父姓甚名谁。 这位叔父暂且不提,只说钱德洪下狱,王廷相是直接被罢免了。这当初是世宗下旨彻查的,查完了又要判判案的官员是为哪般呢?当今陛下反复无常,谁也摸不准他究竟是何居心。 沈康微微蹙眉,想着,他并没有从某一方出发,只是细数着这件事之后的局势。 首先,昭圣皇太后、两朝老臣郭勋先后去世,能够压制世宗的人再也没有了。 夏言在次年再次被罢免了,真切的让朝臣知道皇帝“宠幸”的重要性。 东厂掌印太监弃市,锦衣卫中的势力也被重新划分,交托给了世宗近臣。 纵观全局,整个朝堂被大清洗,权利重新分配,世宗掌握了整个朝局。 如此说来,最大的赢家不是他又是谁?那么,是不是这一切都是在朱厚熜的有意引导下促成的? 若无次年世宗因宫女谋杀,这桩事情。世宗不会因惊惧,而离开内廷,去往西苑常住修炼。 正是今年发生的这些事情,为往后世宗三十年不上朝,仍然能够牢牢掌控大明天下,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这其中的变化太多了,只要哪一环没有做好,那就功亏一篑了! 想明白这些,沈康不禁后背发凉。能够设下如此庞大的局,明世宗真是比史书记载的,要高明太多了。 明世宗,太可怕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盖天下 沈康暗自蹙眉,会不会是他想多了? 历史不就是由无数个巧合连接形成的吗?他不该以上帝视角来看待这些事,这也太腹黑了...吧。 他无奈的摇摇头,为自己的智商告急感到无力,望向江柳愖,安慰道:“江兄无须多思,伯父入仕多载,必然能渡过难关。” 江柳愖讷讷的点点头,轻叹口气道:“我,当真无用。” 沈康微微蹙眉,道:“陛下圣心圣断,二位伯父都会安然无恙的,王兄,江兄还是安心学业吧。” “是。”王麓操道:“我等多思无益,还不如多多读书,一朝金榜题名扬名天下,才能为亲人分忧。” “恩。”江柳愖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自己家中有事,谁又能真的做到心无旁骛呢? 四人各自若有所思的来到了藏书楼,往日,他们必然会聚在一处读书,看到惊奇或有歧义之处,更会大声的互相争辩。但这一日,却是不约而同的沉默。 沈康翻着手中的《六韬》,安下心来,默默背书。 另一边,骆逋去到斋舍,见到了郑东门。 见骆逋到来,郑东门起身相迎,拱手笑道:“浩然先生,多日不见,您似乎更加精神矍铄了。” 骆逋微微一笑,拱手回礼,然后坐到了正位上,抬手拿起茶杯,缓缓的推了推杯盖,吹拂着热气,问道:“郑山长有何事需与老夫一谈?” 郑东门双眸微微一转,笑着坐到了他对面,道:“自是书院中的事情,晚辈拿不定主意,这也是万般无奈,才来劳烦先生。” 骆逋心中生疑,却是不急不缓的抿了口茶,待放下杯子,才道:“书院中大小事务,皆该由山长定夺,老夫不敢越俎代庖。” 郑东门故作为难的道:“若是平日里的杂事,晚辈万不敢劳烦先生,只是此事事关先生弟子,晚辈这才斗胆请您过来询问。” 骆逋斜睨着看向他:“弟子?哪一个?” 郑东门微笑着道:“太仓,王麓操。” ...... 沈康合上书册,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黄昏,将书放回原处,转头过来笑道:“挺利索的。” 三人一怔,纷纷放下手中的书和笔。 “三郎,你说甚?”白启常问道。 沈康转到另一侧,接着道:“我也读过武学。” 然后转回原处道:“你们这些锦衣卫可真有意思,老在天台见面。” “我不像你,我光明正大。我要的东西呢?” “我要的你也未必带来。” 王麓操蹙眉道:“三郎...在一人演绎两人。”又凝了凝神问:“你们二人可见过这出戏?” 白启常与江柳愖摇头。 沈康凝眸凛然,喊道:“对不起,我是锦衣卫。” “谁知道?” ...... “明明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快十年了大哥!” ...... 三人渐渐看得津津有味,沈康微笑道:“这出戏怎么样?” 江柳愖道:“的确颇具意趣,但不知,前事究竟如何,后事又如何发展呢?” 沈康道:“这出戏名叫《无间道》,主要讲两个男人身份混淆的故事。刘健明是倭寇手下,按照倭寇头领的命令潜入锦衣卫。刘健明平步青云,升至锦衣卫千户。陈永利是武学中的天之骄子,还未参加武举便被朝廷派至倭寇之中,他隐瞒身份,很快便成为了倭寇的二把手。......邻邦属国要走私一批货物至广州府,朝廷锁定目标要抓捕案犯,不料此事却被倭寇洞悉...” 沈康将无间道修改成大明朝发生的事情,很容易将他们带入其中,最后三人无不拍案叫绝。 江柳愖大赞道:“这故事,简直设计精妙!三郎,这是你想出来的?” 沈康连连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只是几日前偶然翻起闲书,看到了此戏。” “书?哪一本?为兄也想看上一看。”白启常道。 沈康面露难色,暗道自己嘴快,道:“恕小弟实在想不起了。” 王麓操轻哼一声道:“你来鹿鸣书院区区数月,这藏书楼中三万藏书,你背下的可有百部?你说不记得,愚兄还真不敢信。” 沈康...“我没有。我不是。” “甚?”江柳愖大惊道:“三郎,你已经背了一百本书?” “没有...那么多。” 白启常也有些惊讶,道:“那是多少?” 沈康道:“三十二本,近来看的这本六韬字数略多,有两万言,其中的处世谋略与兵法也很晦涩,已经读了第五日,还是不能融会贯通。” 王麓操低低的笑了笑,并不出言。 说一百本,不过是诈一诈沈康,是他随口说说的。即便是三十二本,也足够王麓操敬佩的了。很难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拥有如此强于常人的勤勉与坚韧。 江柳愖面色略白,沈康究竟是什么怪物啊! 他道:“若再过几年,我恐怕要对三郎望尘莫及了。”赶紧翻开书,道:“不行,我要读书,你等别拦着我。” 白启常不由得凝眉深思,握着手里的书册紧了,更紧了,纸张被他的手搓成弯曲,乱的却并非只是纸,还有他的心。 王麓操去到沈康身边,翻开桌上的“六韬”,道:“哪一段不懂?愚兄来与你相谈一二。还有,那些戏,往后再看,你这个年纪...不适合。” “恩。”沈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书上的字:“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 书上说以宏大的气量覆盖天下,这样做了以后,能够容纳天下。以诚信覆盖天下,这样做了以后,能约束天下。 王麓操点头笑笑:“三郎以为,何以信服天下,约束天下?” 沈康捻着袖口,从容而笑,缓缓的道:“天下是什么?小弟以为,是万民。万民...”他笑着道:“若不看书册,小弟以为,只要万民衣食无忧,便能够信服,只要律法合度,就能够约束。” 他轻叹一口气,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仍然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读书更是奢求。来到大明朝一年,他看到了泥土中刨食求生的百姓,也看到所谓中上流社会人们的闲雅生活。 由古至今,所有的统治者都在实行愚民之政。它不人性,但却有用得很。 纵观史书,那些一呼百应的反对者,无不是在大灾之年,或是趁着王国内忧外患之时,凭借一个“天生异象”,才能拥兵自重。 换言之,只要老百姓吃得饱,鬼才跟你拼命! 王麓操笑道:“我似乎知晓你为何不能融会贯通了。” “恩?”沈康疑惑。 王麓操道:“这些书是给什么人看的?” “读书人。” 王麓操笑笑:“对啊。”他压低声音,在沈康耳边道:“允许发行在全大明的书,自是陛下认为希望读书人看到的。你只知道愚民之政,难道读书人不是民?全天下,所有有远见、有学识之人都被陛下的科举笼络其中。陛下需要你做一个迂腐之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表现出爱民如子,民,是陛下的民,不是你的。明白了么?” 沈康微微蹙眉,王麓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继续吧。” “是。”沈康抬藕拱手:“多谢王兄点拨。” 王麓操道:“这些话是父亲教我的,我代他传授给你,你可不要外传,哈哈。” 沈康自然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让旁人听见的,泯然一笑,点了点头。 “咦...”江柳愖努着嘴道:“藏私,哼哼。” 王麓操笑道:“就是藏。” 江柳愖:“哼!” 王麓操:“哈。” 少年疏朗一笑,似乎拨开了满布乌云一般,藏书楼中的气氛终于好转。 急促的脚步由远至近传来,门响三声,王家家仆进门,面色焦急目光慌乱,勉强行了礼,拱手道:“公子,老爷让小的今日早些接您回府。” 第一百五十章 书院风云 急促的脚步由远至近传来,门响三声,王家家仆进门,面色焦急目光慌乱,勉强行了礼,拱手道:“公子,老爷让小的今日早些接您回府。” 王麓操眉心微蹙,身子微微晃了晃,面色苍白着抓起桌上的书册,笑道:“诸位同窗,麓操先行一步。” “王兄慢行...” 王麓操转身离去,白启常看着他背影,双眸却是看向江柳愖。 看这情景,大概王家是出事了,江家...倒还没有消息。 前院斋舍。 骆逋笑着,将手边的茶杯推到了更远处,紧接着,面色一冷,道:“山长多次询问麓操学业。麓操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教养之事,不劳山长亲力亲为。”他略微昂头,双手拄着膝盖,便要起身,一边道:“这茶喝了三泡,已然无味,若是无事,老夫便回了。” “先生。”郑东门一见他要走,抬手阻拦道:“王应质入狱了。” 就知道是有事,可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事! 骆逋心下一惊,王应质身为礼部左侍郎,郭勋之事怎会波及到他了?那便是因礼部内斗了? 想来此刻王应质应该还没有被定罪,否则这消息哪里会压得如此严实。 再者,这事王家应该还未收到消息,郑东门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就停顿了这么一瞬间,骆逋的心思却已经想了许多,他心绪稳了稳,道:“王应质入狱与麓操何干?” 郑东门笑道:“麓操天资聪颖,出身名门,晚辈对其也是有爱才之心的。但眼下其叔父入狱,那就是戴罪之身。又逢我鹿鸣书院将与其他三大书院共同大比,晚辈思前想后,还是不宜让罪臣近亲参与大比为好,您说呢?” 骆逋并未坐回去,只是负手与郑东门相立而视,唇角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问道:“王应质可是被定罪了?” 郑东门笑笑道:“先生应该知晓,如今礼部尚书乃是严嵩严大人,王应质为官数载却不懂得谨侍上官,这一入狱,再出狱便遥遥无期了啊。” 骆逋垂眸深思着,郑东门泯然一笑,又道:“此时让麓操扬名并不是时候,闻听先生之言,王麓操的确有真才实学,哪里怕将来再无时机呢?晚辈的确是为其考量,不得不忍痛割爱。” 郑东门从何得知王应质入狱骆逋不知,但他明白,郑东门只是借题发挥,想要让骆逋门下学业出色的弟子不能参与大比,将风光让给他自己门下。 骆逋虽然愤恨他这捧高踩低的行为,可若消息属实,再过不久,这个消息必然传遍四野,王麓操自小受尽众星捧月,大比之时适逢家中经事,他能够承得起? 心中迟疑,他眉心越蹙越紧。转而一想,生为男儿,哪能连这么点打击也经受不起?如若如此,他还能成甚的气候! 骆逋转过脸去,冷着脸负手道:“山长已经决定,却来假意询问老夫的意思,好!老夫便照实相告。哼。”他冷哼一声,接着道:“麓操虽是王应质之悌侄,但圣断还未下,麓操更是只在书院奋发读书,与朝堂无关。山长便不需多劳心思在他身上了。”他一甩衣袖,大步走出门去。 郑东门对着骆逋的背影轻哼了一声,他骆浩然留在鹿鸣书院,最大的原由就是这书院的创立之人是钱德洪。 钱德洪不在,骆逋要为心学留守于此。 你要留,我不赶你,但他始终是书院山长,即便骆逋不满,也不该如此落他的面子。 邱志存打从门外走进来,拱手道:“志存见过山长。” 郑东门坐下,抬眸看向他,问道:“近来学业如何?” 邱志存略感汗颜,勉强的道:“尚需精进。” 郑东门怒道:“读书十载,还是个童生之身,榆木脑袋,你便回乡种田去罢!” 邱志存赶紧拱手俯身,恳切的道:“山长,来年院试,志存必然考中。” “诶!”郑东门恨其不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王麓操聪慧颖秀,幼时便能读数万言书,年纪较你年幼五六,却早已是童生。白启常与江柳愖虽然还未下场一试,但早已声名在外,一个是跟随浩然先生多年的大弟子,一个称书院诗文魁首,现在还多了个流觞宴上一首诗文一鸣惊人的沈康。此次四大书院大比正是扬名之机,该如何做,你可心中有数?” 邱志存心思略动,山长不想让王麓操参与大比? 他拱手道:“学生,会设法的。” 郑东门面色略微和缓,接着道:“试题我过几日交于你,若此般你还不能拔得头筹,便不需跟在我门下了。” “啊!”邱志存双眸发亮,喜笑颜开溢于言表,拱手施礼道:“多谢山长爱佑,学生必然一举拔得头筹,为山长增光。” “去吧。”郑东门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由得有些气恼,自己当日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只会作伪言辞之人为弟子,若此次大比再被骆逋压一头,他的脸要往哪里放。 邱志存走出门去,卢罗正等在门外。 “邱兄。”卢罗笑着迎上前去,问道:“山长寻你何事?” 邱志存腰背挺的溜直,傲慢的道:“不该你问的别问。” 卢罗笑脸凝滞,点点头:“是,是,邱兄说的是。” 邱志存心想着,沈康到底还年幼,即便聪慧也不足为患,听闻,他也不过才读了一年的书,即便偶然念了首高明的诗句,也说不定是其师帮其修改过的,实在是不必在意。 可白启常、王麓操与江柳愖就不同了,这三人自幼读书,江柳愖于诗文上有些才智,也不过是小道罢了。倒是白启常和王麓操,实在是大敌。 上一次为了博得白阳山人青眼,白启常初露锋芒,弄得他没脸下台。与其自己亲自分心与他们斗,还不如设法让他们自相残杀。 邱志存忽然驻足,问道:“近来白启常与王麓操之间关系如何?” 卢罗面露难色,道:“上次比画以后,邱兄不是让我离那些宵小之辈远些?我哪里知晓啊。” 邱志存怒道:“找几个面生之人与他们近一近。” 卢罗面色微微一滞,问道:“邱兄,难道你...” 邱志存点头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总算聪明一次。” “啊!”卢罗震惊道:“原来邱兄当真是要与他们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啊!”他连连点头道:“在下佩服佩服,佩服邱兄胸怀如此广大!” 邱志存如石雕一般凝滞在原地,一股血气翻涌到喉头,久久不能回神。 “诶诶!邱兄缘何要走?” 邱志存急急的往前走头也不回,卢罗一手提袍,小跑着问:“邱兄,你等等小弟啊,等等,邱兄别不理小弟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与君共勉 且说王麓操回到家中,刚下了马车,连衣裳也没换,便径直去到了王愔的书房之中。 散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书房中的王愔微微蹙眉,将茶杯搁在身侧小桌上。 王麓操走进门来,拱手行礼:“见过父亲。” 王愔抬眸看他,问道:“长将气度纳三江,不折芳馨遗世徒。我王氏,以衣冠诗书传家,尔遇事切忌焦躁。” 王麓操料想方才自己脚步散乱被父亲听到了,面色微微泛红,躬身答道:“孩儿知错。” 王愔凝眸看着他,微微点头,道:“坐吧。” “是。”王麓操行至王愔下首,略撩衣摆,朗然坐下身去。 王愔道:“你叔父,现正被押解于都察院,为父要回太仓一趟,与族中叔伯相商此事。你母亲与小妹皆是女人家,我不在,你要照看好她们。” 王麓操拱手道:“孩儿记住了。” 王愔道:“此一行,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我必然返回,如若家中遇事,你要承得起家。”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若是实在难以抉择,便送信到太仓王家,无论我在否,都会有人帮你。” “父亲。”王麓操问道:“太仓王家是何模样?儿何时可以回乡一次,拜见族中叔伯?” 王愔神情微滞,道:“待你来日连中三元,自可衣锦还乡。” 王愔抬眸看看外面,道:“堂屋老木腐朽,明日便拆除重建吧。” “父亲。”王麓操道:“此屋乃数代相传,此前已然依照大明律改建,此时叔父身陷囹圄,我们大兴土木...” 王愔摇摇头道:“你心系叔父安危是好,越是危急之时,便越要风度不减,此事便如此办。” 王麓操点头道:“是。” 王愔见他愁眉不展,心下也是叹了一口,转而问道:“你那同窗,可去了武学?” 王麓操点头道:“是,儿已将父亲之言照实相告,沈家兄弟极为受用,连连感激。” 王愔笑笑,道:“寒门子弟不易,往后可多请他二人来家中走动。” 王麓操最是了解父亲,虽然他话说的轻,但其中的意味可深呢。既然允许沈家兄弟常来家中,那便是鼓励自己多与他们交往,深交。 父亲是看好沈家兄弟了。 他拱手笑道:“是。” 王愔抬抬手道:“去拜见你母亲,然后好生读书吧。休得在你母亲面前提起想要还乡之言” 王麓操起身行礼:“孩儿记下了,孩儿告退。” 他转过身出了门,一边往后院走去,一边沉思着。他分明是太仓王氏子弟,这是上了族谱的,可为何父亲却不让他回乡呢? 父亲并非第一次告诫他,不许在母亲面前提起回乡之语。他隐约能猜到,这事和母亲有关系。想着母亲那双没有缠足的脚,又从未拜见过外祖家,料想母亲出身不好。 他虽然能猜个大概,但年纪越大,他便越是想要去自己的家乡看一看。 除却父亲,他唯一见过的王氏亲人便是叔父。叔父爱重自个儿,即便无法年年得见,却时常通信,一想到他此时身陷囹圄,王麓操眉心深锁,挺直了腰背,这个节骨眼,他即便无法帮忙也不能添乱。 父亲不在,他要撑起这个家。 心想着这些,已经来到了母亲居住的院子,抬腿进门,脸上挂起笑容:“母亲,麓操拜见母亲。” ...... 王愔走后数日,王应质被捕入狱的消息便传遍了汝宁府的大街小巷。王应质乃太仓人士,若非本地有王愔一家人久居,这消息也不会传播得如此广泛彻底。 而今,凡事路过王府门口的,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士农工商,都忍不住驻足观瞧一番,恨不得进门去打探打探小道消息用以下饭。 王麓操还像往素一般每日来到书院进学,下学后依然与江柳愖几个在藏书楼比着背书。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心中如何焦急,这几个人呢,也都齐齐缄默不提。 这一日朝时,沈康照常来到树林中晨练,人群中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些时日加入晨练团队的人不在少数,谁也没有多在意。 张阁悄然来到了王陆安身侧,一边跟着慢跑,一边问道:“阁下可是王兄?” 王陆安见此人眼生,狐疑道:“兄台是...” 他拱手道:“在下姓张名阁,乃是跟随徐先生的弟子。” 徐先生举人出身,多年候补,官位也没能落到他身上,年纪愈大,便来到鹿鸣书院教书,一是想着培养几位才华出众的弟子长脸,二来,也是安身立命。 这位先生是书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之人,能被他收入门下,这人该是很合乎徐先生的脾性吧? 王陆安问道:“未知兄台现在是何功名啊?” 张阁略感汗颜,笑道:“今年乡试又落败下来,前几日来到鹿鸣书院想着静心读书,为三年后再做准备。来书院之前,早就听闻咱们书院的学子时常结伴锻体,今日便来了。” 王陆安微微一怔,问道:“兄台,现下已是秀才之身?”他脚步略微停滞,恭敬的拱手俯身行礼:“小弟唐突了。” 张阁笑道:“兄台快快请起,你我同窗,何必行此大礼。” 似张阁这类落第秀才,在书院中只有三四个,大部分有功名的,还是愿意在县学读书的。 王陆安更疑惑了,笑道:“兄台倒是不类徐先生的脾性。” 一听此言,张阁便笑了,回道:“徐先生虽不喜变通心慕古礼,但却很是和蔼,我一介穷酸秀才,多蒙先生照拂了。” 王陆安安慰道:“三年以后,兄台必定榜上有名。” 张阁拱拱手:“那便借兄台吉言了。”他远眺着慢跑的队伍,道:“咱们快跟上去吧。” 王陆安点点头,两人便随着队尾跑了起来。 “兄台如何想起来参加晨练呢?” 张阁一边跑一边道:“体力不济,第二日便晕在号房中...” “啊?”王陆安蹙眉问道:“兄台可否与小弟道其一二?” 张阁摆摆手,苦笑道:“那贡院中有上万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想要躺下歇息一会儿也是奢望,只能蜷缩着勉强捱过去。进门一人只得三支蜡烛,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号房之中,特别是今年秋,天气愈发寒冷,一到夜间,便是抱着火炉子也是前胸暖后背凉。我...病了一月,前几日方才能下地,便来了书院读书。” 说到此处,张阁微微叹息,然后道:“三年之后又三年,谁知还要蹉跎多少个三年?我想让自己强壮一些,三年以后,再不能倒在号房中才是。” 王陆安点点头,笑问道:“诗仙有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兄台定能达成所愿。” 张阁拱手点头:“与君共勉。”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神药朱丹 跑在前头的徐聪发觉王陆安不见了,连忙抬眸四下寻找,宋渊笑问:“徐兄,您这是找王兄?” “是啊。”徐聪问道:“你可见到陆安了?” 宋渊道:“方才见王兄与人交谈,似在队尾。” “好。”徐聪慢慢的让队伍先行,王陆安与张阁迎面跑来,徐聪问道:“这位仁兄是...” “在下张阁。” 王陆安道:“这位张兄是秀才之身,特来参加晨练,想要强身健体的。” 徐聪略微惊讶,然后道:“张兄,晨练的确能锻体,但若服上几枚丹药,那就更加事半功倍了。” 徐聪平素最爱以丹药送给相熟好友,身上经常带着丹药瓶子。 他随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张阁,道:“这是常春观玄一道长炼制的朱丹,食后飘飘欲仙气力大增,兄台试试。” 王陆安连连称赞道:“是啊,玄一道长炼制的丹药远近闻名,缙绅们大为追捧,时常一丹难求。”说话是吹捧这药,但也是告诉张阁,这个丹药价贵,心中希望他不要接受徐聪的豪爽馈赠。 张阁接过丹药,问道:“这...别是五石散之流啊。” 五石散源于秦而兴于魏晋时代,是名士们极为追捧的药物,可以短时间提高*能力的壮阳之物,使人神志开明,让人浑身飘飘欲仙,可到了最后,人们却是死在药下。 甚至到了唐代,丹药还是被文人们追捧着。 我们耳熟能详的诗仙李白便是其中之一,其诗作中也有体现,如: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更有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李世民死因乃是“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唐太宗死后,宪宗、穆宗、敬宗和晚唐的武宗、宣宗等几位服丹而亡的皇帝们前仆后继的以身试药。 唐代以后,人们便知晓其伤人不浅,逐渐不再服食。 至于丹药在大明的再次兴起,真是要感激我们当今陛下嘉靖皇帝。似乎由古至今每一个皇帝都有一个不死梦,并且每一位皇帝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绝不会步前一位的后尘,终生寻不找长生不死之药。 当朝,嘉靖心系修道人人皆知,下面的官宦必然追捧,这风气也就自然而然的兴起了。 张阁还算这些人当中比较清醒的,得知了“朱丹”的功效,不但没有为其所动,反而询问了这么一句。 他这么一问,王陆安便更急了。他抬眼四下看了看,廖明辉已然数日未来书院,今日晨练依旧不见他...徐聪的药,便数廖明辉用的最多。 王陆安平素很少主动服食丹药,但在徐聪这位狂热爱好者的带动下,也免不得用上几丸,可自从廖明辉病倒,他却是一丸也不再碰了。 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徐聪,王陆安是尴尬,张阁倒是坦然。 徐聪笑道:“哈哈,你们且看这丹药朱红似血,这是朱砂炼制的,朱丹之名也是由此而来。此药只会强身健体,不会伤人的。” 张阁心想,朱砂乃是安神之物,大抵是不会有甚的差错,拱手感谢,收下了瓷瓶。 徐聪笑道:“哈哈,张兄用完了丹药再来寻我,我白送给张兄便是。” “这。”张阁看看王陆安,又看向徐聪道:“这怎么使得。” 徐聪豪爽的一挥手,笑道:“银钱换来之物,没甚的稀奇,张兄不必多思。” 张阁拱手道:“兄台真也慷慨。” 徐聪连忙拱手回礼:“张兄秀才之身,在下哪敢托大,快快收好丹药,咱们跟着晨练吧。” 开玩笑,他一个童生,哪敢接受秀才的礼,真让人头大。 晨练一个时辰,沈康对诸位同窗拱手笑道:“今日便到此处,诸位明日再会。” 宋渊几步跑上前去,笑道:“三郎,养浩兄走后你更少出门了,若不今晚咱几个聚上一聚?” 沈康与他一同往回走,笑道:“即将年末考校,你便不急?” “急甚?这功夫废寝忘食念书,多是临阵抱佛脚,我观你不也是照常念书?” 沈康笑笑,除了照常念书,还能做什么?又想着他们几个近来因为王麓操家中出事,也都缄默许久,若是几个少年热闹一番,或许能解解王麓操的烦闷。 “好。”沈康道:“今日昏食来攸居吧,我来做东。” “哪能让你使银子,还是我来。” 沈康道:“别争了,下回你来。” “恩。”宋渊挠挠脑袋道:“也好。那就说定了?” “恩,说定了。” 行至攸居门外,宋渊与他分道扬镳,沈康进了攸居,王麓操、白启常与江柳愖早已在院子里等他。 江柳愖道:“又去晨练?” “恩。”沈康自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就着寒风脱下上衣绑在腰间,冲洗着身上的汗水。 “刘术呢?这小子怎地又不在?”江柳愖道:“读书之人,身边哪能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事事亲力亲为,成何体统。” 沈康利落的清洗好身子,叉着腰道:“我让他回家去看看大姐,问问是否有重活儿要做。我换身衣裳,立马出来。” “快去吧。” 沈康进门去,江柳愖与白启常道:“这刘术一个人始终忙不过来,得让沈三再寻个伺候的人才行。”他瞥了一眼弄雨,道:“便是这弄雨,也知道紧着伺候自家公子再忙旁的。” 啥叫便是弄雨...弄雨连连微笑,心里翻着白眼。 白启常斜睨了弄雨一眼,道:“先去讲堂等我吧。” 弄雨点头应下:“是,公子。”说着,背上书袋,走出门去。 见弄雨走远,江柳愖两眼一耷拉,道:“白夫人还是爱护白兄的。” 白启常轻声“恩”了一声,道:“是啊,恨不能让弄雨每日十二个时辰都黏在我身边,将我一举一动都告知于她,我那二位兄长却都不如我这般,得此“爱护”。” 说话间沈康已经换好衣裳,背上布袋清清爽爽的走出门来。他几步上前,笑道:“几位兄长,月前家中卖蟹,三位兄长竭力相帮,前几日始终忙着二兄去往武学之事,没能及时感激。今晚我做东,在攸居请几位用些家常便饭,三位可得赏脸啊。” “啊...”王麓操是担心家里,实在不想来,但想着沈康做东,也不好拒绝,便应下道:“唯恐家母担忧,用了饭食得赶快回去。” “那是自然。”沈康笑道。 江柳愖倒是高兴:“行啊,这多事之秋,真真让人生厌,是得松快松快了。” 白启常道:“既然如此,愚兄便却之不恭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如何能服 约好了昏食在攸居用,王麓操便先行去其他先生那里进学,其余三人照常去到讲堂接受四书五经的洗礼。 说实在的,这四书五经听起来恐怖,但字数并不太多,潜下心来,一年的功夫,谁都能通篇的默背下来。 可这东西,难就难在了其中蕴含的重重典故,这些典故之间相互串联,那势必要关乎其他典籍。 科举重在八股文,八股文是从四书五经出题,许多学子穷尽一生之力去研究四书五经,就是为了做好八股文。 若想做出一篇好的时文,你首先要知道人家问的是什么吧?然后,要学会用古人的口气来作文,能做到有理有据,经得起推敲,而文字又纯正典雅,具有时下推崇的“温柔敦厚之风”,这就难了。 今日讲学的先生正是徐先生,这位老夫子惯常的迂腐,认为做学问是没有任何捷径的,便是一字一句让学子们默背中庸。 江柳愖不胜其烦的蹙着眉跟着背,心思却早已飞到了窗外。 徐老夫子看出江柳愖心不在焉,略微抬手,众学子噤声,只剩下江柳愖的声音。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 突然发现只有自己的声音,江柳愖转过头来看向众人,又看看徐老夫子,住了口。 徐先生轻哼一声道:“背!” 江柳愖浑身的不自在,只得背下去:“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见江柳愖一言不差的背诵出来,徐先生一腔的教训说不出口,面色微红,道:“江柳愖,作文!” 江柳愖虽然不忿,虽然冲动,但也不敢对教授自己的先生口出恶言,只能拱手道:“是。” 徐老夫子道:“当年朱张会讲二位先贤在岳麓书院讲学两月,又共得诗一百四十九篇,合编为《南岳唱酬集》,下衡山,自岳宫至槠州一百八十里,二位于船上论中庸,三日三夜未曾合眼,这才是作学问!今,尔等不过学子,怎敢轻怠?” 江柳愖面色通红,拱手起身道:“先生,学生错了。” 徐老夫子摇摇头,道:“你看启常,数年以来,学业早有所成,有那一日敢怠慢的?” 白启常起身道:“学生不敢托大。” 徐老夫子微微点头,又道:“那新进学的沈康,不足一年,学问与启常也不相上下,沈康较你还要年幼几岁,你自去反省吧。” 沈康起身拱手行礼:“学生不敢托大。” 白启常凝眸不悦,与沈康不相上下? 真的吗? 他转眸看向沈康,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先生们面前得到这么高评价的? 徐老夫子摆摆手,三人先后坐下身去,白启常恍然觉得空气变得稀薄,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是不是,在先生眼中,他与沈康,也不相上下了呢? “主簿大人到!” 三声高喊,两个衙差敲响了锣声,一台青色小轿抬进前院,两行十名衙差跟随于后。 众人纷纷惊讶,徐先生起身走出门去,问道:“主簿大人到来,所为何事?” 衙差走上前来,笑道:“先生,请问沈康,沈公子可是在此进学啊?” 衙差的声音一字不落的传进门来,江柳愖拍拍沈康问道:“何事啊?似是寻你的。” 沈康满脸无辜道:“你问我,我也不得而知啊。” 衙差道:“贵书院沈公子,献上《稻蟹要述》,于县中民生大有裨益,县尊父母特赐墨宝一副,以示嘉奖!” “稻蟹要述?”江柳愖问道:“你,你竟然将稻蟹的种养方式写出来?” “是,怎地了?”沈康问。 宋渊道:“你这痴人!”他拍着桌子道:“你是不知现下这稻蟹,在落霞楼,一只要一锭银子都吃不到呢!” 江柳愖道:“物以稀为贵,你当时不就想要让稻蟹卖个好价钱?如今全县农户人人都可种养,你亏大了!” 沈康调笑道:“都过了吃蟹的时令,便是两锭银子也吃不到。” “你真是...”宋渊道:“你便不想赚银子?” 沈康抿唇微笑,道:“一家兴不如百家兴。” 白启常面色微白的问:“三郎,你,当真九岁?”这样的胸怀与远见,当真只有九岁? 沈康扬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双眸清亮的道:“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 不贪钱财,这种话人人都能说。但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有几个人能分享给其他人?白启常不知道沈康为何而将这稻蟹种养的方式,通过县里传授给所有的农户,他只知道,那稻蟹的确味美,不远的将来,稻蟹将会遍布西平县,市往全大明。 沈家的稻蟹,再也不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白启常羡慕沈康的胸怀,也嫉妒他的境遇。一股难以言喻的,既惺惺相惜,又恨不得此人消失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山长郑东门,携带门下几位弟子匆匆赶来,迎着西平县主簿拱手笑道:“史大人,郑某有失远迎啊。” 史宏一身绿袍官服,脚踩云履黑靴,面容含笑,回道:“沈康在何处?” 郑东门拱手道:“在下这便着人去寻。”说着,转眸看向徐老夫子,端着架子问道:“沈康今日可是在你处进学?” 徐老夫子不满这态度,冷着脸道:“是。” 郑东门道:“还不快将沈康请过来。” 天下哪有先生请学子的道理,徐老夫子一动不动,却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郑东门眸色微寒,不悦的道:“志存,去请沈康。” “是,山长。”邱志存不屑的瞥了徐老夫子一眼,转身进了讲堂。 众多学子之中,邱志存一眼便看到了沈康,他微笑着道:“沈康,还不快出来?” 沈康略拱拱手,随之出门,邱志存和善的拍拍沈康的肩膀道:“好贤弟,为兄便知你胸怀广大,此番你算是扬名西平县了,往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鹿鸣书院九岁学子不贪钱财,将这一本万利的稻蟹要述献于全县百姓?”说着,他轻慢的瞟了白启常一眼,嬉笑着道:“胸怀大志,果然不同寻常。” 白启常被这眼神刺得全身不自在,他也知道邱志存在挑拨自己个沈康的关系,但他就是受不了这种眼神! 往日里,何人见了他不恭敬的行个礼? 他是知府之子!是浩然先生的大弟子!如今,也是白阳山人入门弟子! 为何,为何他要被这小小山野村夫之子压上一头?连这个手下败将邱志存也敢看不起他! 他如何能服!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君子喻义 沈康看见史宏,拱手道:“拜见主簿大人。”又朝着郑东门略微施礼:“见过山长。” 史宏上前几步,笑道:“县尊大人去治下村舍了,此番公务繁忙,只能由我来送这份礼。”说着,他斜睨一旁衙差道:“呈上来。” 一旁的衙差,双手捧着一个长形木匣来,身子弯到了九十度,恭恭敬敬的呈给沈康。 沈康略微颔首,双手接过木匣。 史宏道:“打开看看。” “是。” 一旁同窗也都跟了出来观瞧,宋渊挤到前头,道:“我来帮你拿。” 沈康点点头,将木匣递给他,然后打开盒盖。 衙差帮他打开卷轴,上书:君子喻于义。五个大字。这五个字下,张忡提名盖章。 一介知县,自是饱读诗书,不说这字好坏,只说这五个字。君子喻于义,下一句是,小人喻于利,典出论语·里仁。 不过五个字,便将他的谢意表达出来,又是赞沈康为“君子”。 九岁的神童多,九岁的君子呢? 沈康拱手拜谢道:“多谢县尊大人谬赞!” 一旁的学子目露艳羡,又自问做不到沈康这样的大义之举,纷纷投向善意。 史宏道:“沈康,不过九岁之年,便能晓以大义,舍弃蝇头小利,堪得此赞。”又面向众学子道:“尔等应学沈康之举!” “是!”众人齐声回答,声音整齐划一,是发乎真心的敬佩。 沈康面色微红,手指悄然捻着衣袖,江柳愖笑道:“三郎羞了!” “哈哈哈!”众人一边笑,一边调笑着。 白启常被抛在众人之后,眼看着沈康的热闹,心下一片冰凉。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人前的,随着众人的欢笑赞美这沈康,整个人浑浑噩噩,行止僵硬。 徐聪问道:“沈三郎,你可真是个福星,自你来了书院以后,咱们书院学子的身体逾发强健,都是晨练的功效。本以为你是个农家小童,却不想,你暗自做了这么件大事啊!” 沈康泯然一笑,道:“只不过举手之劳,徐兄何必赞我。” “赞得,赞得。”他转头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是啊!” “赞得!” 史宏微笑着拍拍沈康的肩膀:“好孩子,改日来县里,我给你备下了一套文房四宝,来日四大书院大比,你要替西平县争脸。” 沈康道:“多谢主簿大人。沈康不敢,沈康学无所成,尽力便是了。此番大比还要仰仗诸位兄长。” 瞧瞧人家说话,进退得宜,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小子,若真被这位大人的话自觉得上了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应下来,那往后在书院,他也就别出门了。 史宏笑了笑,道:“好罢。不过这文房四宝一定要来取!” “长者赐不敢辞,学生记住了。” “恩。”史宏转身道:“回衙门。” 一旁的衙差撩开轿帘,史宏坐进轿子,又朝着沈康笑了笑,轿帘放下,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书院。 宋渊帮着沈康将字收回木匣,道:“先将此字送回房去吧。” 沈康摇头道:“不了,还是先回讲堂进学,待稍后下学再送回去。” 江柳愖道:“哎,论勤奋,咱俩不相伯仲。现在,论胸怀,咱俩也算是不相上下。看来你的确与我是同道中人啊。” 呸,这个不要脸的。 在场众人无不撇嘴。 沈康笑笑道:“是吧?还真是。” 江柳愖面色一红:“你,至于如此不确定?” 沈康笑道:“我有么?”说着嬉笑着朝门走去。 “沈康!你又气我!” 沈康看向白启常,问道:“白兄有心事?” 白启常温润一笑:“不,为兄只是为四大书院大比烦忧。” 沈康努努嘴道:“多思无益,尽力而为吧。总归重任是在诸位兄长身上,我嘛...不丢脸便可。” 白启常笑道:“你也要尽力。” “恩。自然,自然。” 话是这么说,可这种书院大比,必然是看佼佼者。他肚子里这点墨水,可不敢上前去献丑,他只要能够顺利通过考校,那就是阿弥陀佛。 白启常眸色略定,沈康不过入学一年,学问照比同年是出类拔萃,但与自己相比,还是天差地别的。 他要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服气,要让先生对自己满意,势必要在大比之中成为佼佼者,沈康眼下虽春风得意却不是他的对手,若论起大敌,王麓操,却是不可忽视的。 他眉心微蹙,看向窗外,王麓操。 徐老夫子得知了沈康的大义之举,心中对他肯定,面色鲜少的和善,笑道:“来,默书吧。” 一上午过的飞快,沈康与江柳愖结伴先回攸居送字,白启常则先去明伦堂等候他们。 行在路上,白启常心间烦忧,还是绕不过沈康。 如今江柳愖与沈康交好,他是有些气恼。看沈康一日日的名声远播起来,他是有些嫉妒。 可是,他也记得当初白阳山人考校作画,沈康着实帮过他一次。 如此权衡起来,心间更是难以平衡。 此时,一个不甚相熟的面孔正等在廊下,见沈康走来,廖明辉虚软着身子拱手笑笑。 白启常回了礼,并未打算与他交谈,便兀自往前走。 廖明辉轻咳几声,追上前来:“启常。” “何事?”白启常问。 廖明辉笑笑,道:“下月便是四大书院大比了,你准备的如何了?” 竟是这件事?白启常面色略微缓和道:“我倒还好,你这身子,怎么虚空成这般模样了?” 廖明辉笑道:“我无事,一会儿找徐兄买几颗药就行了。只是听人说起书院大比,这正是扬名的好时机啊,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四大书院魁首之名。” 四大书院魁首? 白启常双眸缓缓转亮,是啊,想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做什么,而今先生已然应允他下场科举,又逢四大书院大比,他该想办法扬名立万才对! 看见他这个反应,廖明辉笑了笑,道:“只是不知你与王麓操孰优孰劣啊?王麓操可是出身名门,也就启常你能与之一较高下。你可要好生温书,定不能输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饮宴攸居 白启常见过王麓操所作的时文,一听廖明辉说起他,他不由得心下一沉,蹙眉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胜负优劣全凭本事。”说着,他狐疑的看向他,问道:“我与廖兄交往并不多,您在此等我,便是为了说这话?” 廖明辉眸光一转,道:“哪能呢。”他摊摊手道:“家中断了我的月银,启常...方不方便借我钱把银子?我一有钱必定立马双倍奉还。” 白启常眼眸升起一丝不耐烦,面上却还是温润公子的模样,掏出几两碎银子递给他,道:“临近月末,某也不宽裕,廖兄先应急吧。” 拿到银子,廖明辉大喜,道:“启常放心,四大书院头名定然是非你莫属,别看王麓操学识好,脾性却不如你!”想起方才向王麓操借银子不成,他眼中又升起愤恨,道:“你去吧,愚兄走了。” 另一边,江柳愖与沈康走在返回攸居的路上。 江柳愖道:“我还真是有些敬佩你了。” 沈康:“恩,多谢。” 江柳愖“啧。”正色道:“我说真的,还未下场一试,便已经得到县尊大人的青眼,哈哈,若与你同年下场考试的学子可该犯愁了。” 沈康道:“为何犯愁?” “知县大人必定点你为头名魁首啊。” “名声只是一方面,我嘛,主要是靠才华取胜的。” “哼。你这人真是不会谈话。” 沈康道:“那是因为,我不愿与你虚情假意的互相奉承。” 江柳愖微微凝滞,道:“你待人坦诚,旁人学至不来。哈哈,待以后咱们都有了功名,一起结伴游学吧。” 沈康道:“那是好,我想,去江南看一看。” “为何先去江南?” 沈康道:“蒙师藏山公身处应天府,既然出门,自是要先去拜见。” 二来... 秦淮风光,啊... 风月无边,啊... 温香软玉,啊... 沈康脸色微微转红,两只眼睛眯成一条,嘴角的笑容成了诡异的弧度。江柳愖从未见过沈康这种笑。 他“砰”的一声,狠狠的打在沈康后背上。 沈康一激灵,背上被爹打的伤还没痊愈,疼的他脸色更红:“你失心疯啊!” 江柳愖连连双手合十的拜:“可算回魂了,方才你失心疯了。” “呸...你才失心疯,我是,期盼。” “期盼什么?” “诶呀,刨根问底,你十万个为什么啊。” “十万个为什么是何物?” “什么也不是!” “不对,你这小子,有事瞒我。” 沈康...“江柳愖,江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话痨的。” 江柳愖狐疑:“是吗?不知,今日话怎么就多了起来。” 其实这也是自然的事,人们自然的会与喜爱之人多言,与厌烦之人少语。 黄昏,攸居之中正是热闹之时。 下晌刘术回来,沈康便交代他去落霞楼带几个菜回来。 沈康看着这一席,样样精品,赞了一声:“阿术办得好。”又问道:“你给自己留了么?” 刘术点头道:“宁姐与九娘下厨,小的在家用过昏食了,三郎不必担忧小的。” 沈康点点头:“她们都好么?” “好得很。”刘术笑道:“宁姐学字极快,九娘不住夸赞呢。” 如此说来,赵婉兮与大姐相处的很好了,沈康这才放心,抬眸看着那那些菜肴,肚子不由得救开始打鼓。 现代人经常觉得古代调味品匮乏,做出来的菜式不如现代美味。可现代人焉知古代的调味品何其丰富? 葵韭葱薤蓼苏姜,芜荑盐豉醯酢酱,芸蒜荠芥茱萸香,老菁蘘荷冬日藏。 现代人臆想中,觉得古代菜肴不好吃,只是因为古代的烹调方式和许多配料方式早已失传。 来到大明一年,沈康从没有试着去做什么现代的菜肴,因为这些口味已经足够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了。 王麓操几人都在院子的廊下读书,直到日月交替之际,王陆安、宋渊、徐聪、孙周、廖明辉来到了攸居。 与之同来的,还有今日才结识的张阁。 王陆安拱手上前:“麓操、启常、柳愖、三郎,我们来了。” 众人拱手回礼,沈康笑道:“诸位再不来,那菜便都被猫儿偷没了。” 江柳愖面色微红,道:“府中早已饥肠辘辘了。” 王陆安笑笑,拱手将张阁让于人前,道:“这是张阁张兄,徐先生门下,已是秀才之身。” “张兄。”四人纷纷拱手行礼。 张阁道:“我字高台,年二十有一。”他转眸看向王陆安等人,道:“你们便唤我高台吧。” 孙周道:“这哪里使得,张兄身负功名,我等哪有不敬之礼。” 廖明辉道:“正是此理。” 张阁道:“那好吧。” 沈康拱手道:“诸位快入席吧。” “好。” “好。” 众人应答,便进了攸居的前堂,围坐在圆桌周围。 刚才坐下,孙周便笑道:“三郎,听闻你今日获赐县尊的墨宝,此物珍贵,我便不看了,这便敬你一杯,恭贺你扬名啊。” 沈康拿起茶杯,回道:“多谢孙兄。” 孙周并不在意他以茶代酒,转眸看向廖明辉道:“诶?听闻你病了好几日,如今可是痊愈了?” 廖明辉面色还是有些发白,点点头道:“不知怎地,近来时常浑身无力。” 白启常问道:“看过郎中了么?” 廖明辉点头道:“说是虚火上升,并无大碍。” 江柳愖放下筷子看向他,这人脸色苍白,目光虚浮,唇色发紫,哪里是甚的虚火这么简单。道:“庸医误人,还是换个郎中看看吧。” 廖明辉点点头,转眸看向徐聪道:“徐兄,我倒发现唯有服用过朱丹,身子才能清爽些,前几日家人也曾上常春观找过玄一道长,可真人只说药没出炉,不知您那儿...方不方便让我几颗?” “诶呀。”徐聪歉意的道:“我这儿着实没有了,犹记得家中还有几颗,我这就着人回家取来给你服用。” 廖明辉拱手拜谢:“多谢徐兄!” 沈康低声问王麓操:“朱丹,何物啊?” 王麓操道:“此物不可多食,你告诉柳愖往后远离徐聪,你也是。” 沈康见他不愿多提,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他碰碰江柳愖的胳膊,用手挡住嘴,低声道:“王兄让我告诉你,往后远离徐聪。” 江柳愖正把一口青黄纳入口中,低低的笑了笑,道:“我知道。”然后目光诧异,看向沈康,低声问:“你不知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乘夜而行 沈康摇摇头,不明所以。 江柳愖拿软巾擦了擦手,起身道:“三郎,你那本书给我看看。” 这是有话要和沈康说了。 沈康道:“我俩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 二人出了门来到转角处,江柳愖坐在廊下,打了个嗝:“嗝。廖明辉提起的那位常春观玄一道长,俗名徐荣,是徐聪的伯父。徐聪服药是假,拉拢学子服药是真,这事书院之人大多知晓。” 沈康问:“这朱丹,到底是什么?” 江柳愖道:“我又没服过。” 沈康微微蹙眉,道:“书院不管?” 江柳愖笑道:“那徐荣靠着朱丹大获盛名,赚得盆满钵满,与山长更是好友,书院管什么?当今陛下酷爱服食丹药,你说服药不对?你说方士炼丹不对?你嫌命长了?” 沈康知道不对,但却不敢说。 “王兄,我是说王陆安王兄,还有廖兄,他们不知服药不好?” 江柳愖道:“王陆安,应该是知道几分,自开始与你晨练后,面色好转许多,大抵是不用药或是少服了吧。至于廖明辉...你见人明知前路是悬崖,还拼了命的往前走,何必理他?” 想起方才席间,廖明辉还主动与徐聪购买朱丹,沈康暗恨。 这东西,应该出口国外才对啊。 江柳愖道:“这件事,看你如何看待。现下时兴服药,文人追捧,高门大户总有那么几个不羁的去尝试,别想了,这不该你管。” 沈康点点头,却道:“改日我们去常春观看看吧?” “都说了你管不得,你何必呢?” 沈康捻着衣袖,笑道:“我不管,只是去看看。” “好罢,好罢。”江柳愖算算时日,道:“三日以后是休学之日,我们便去常春观逛逛。” “好。” 江柳愖瞪着眼睛道:“你可不能胡来。” 沈康无辜道:“江兄多虑了,我哪里是那么不知轻重之人。” “诶。得了吧你。” 白启常几杯水酒下腹,却还不见江柳愖二人回来,心中有些好奇,这两人是去看什么书了呢? 他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走出门来,正瞧见沈康与江柳愖在门口谈笑风生。他目光倏地一凉,面带微笑走上前去,问道:“你们怎么躲这儿来了?” 江柳愖道:“我给三郎说说那个徐聪的事。” 白启常轻笑道:“若你不喜,往后便少结交他就是了。” 江柳愖道:“哈哈,白兄,你说三郎痴不痴?来了这么许久都不知徐聪的事。” 沈康泯然一笑道:“我看你们平素也都很好,哪知他...” 白启常道:“三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哈哈。” 江柳愖嗤笑:“那时才相识,你不也常气得某说不出话来。” 沈康拱手道:“江兄莫要记仇。” “哈!本公子胸怀大度,怎会与你一般见识?” “这个喘啊...”语出: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江柳愖一呲牙:“诶你怎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说些俏皮话来气恼某!” 二人一来一往,白启常发现,他竟然插不上话。 他干巴巴的站在那儿,心里别扭,更似如芒在背一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微笑着道:“三郎真是好口才,每每揶揄于人都让人回不得嘴。不过我等乃是同窗好友,柳愖心性简单,看在愚兄面上,三郎口下留情啊。” 什么叫看在你的面子上口下留情?白启常又犯什么病了。 沈康面色一丝不变,笑道:“白兄,多虑了。” 江柳愖道:“行了,出来许久,快回去吧。” 沈康笑道:“我看你是又饿了吧。” “是有点...”江柳愖与沈康先行,走出数步才回头道:“白兄快来啊。” “恩,好。”白启常站在那儿,看着那二人走远,心里如被扎了刺似的。 也不知王麓操是何时走出门来的,他让开身,让那二人先行进门,缓缓的展开折扇于胸口扇了两下。 待白启常走近,王麓操笑道:“上次白阳山人来书院,沈康暗地里帮你一次,使你如愿拜师,你可不要忘记了。” 白启常眉心微蹙,目光凛然道:“麓操,你此言从何而来啊?”他的笑还是让人如沐春风的,他的气度还是温润的谦谦君子,只有目光,无一丝温度。 王麓操道:“自三郎入书院,你多番在先生面前进谗言,好在三郎一一化解,也从未放在心上。而今江柳愖与他交好,料你心中不忿,我只是警告你,让你知晓轻重,不要白白失去同窗之谊。” 王麓操这话说的明白,白启常面色铁青,道:“我于你心中,便是如此小人?” 一阵秋风袭来,冷至彻骨,白启常面色不改的扇着扇子,缓缓的道:“小人坦荡可为君子,君子作伪便是小人,小人还是君子,还看君如何行之。”说着,他拂袖而去。 白启常蹙着眉,他与江柳愖同窗读书两年,巴结奉承还要留己颜面,如何艰难?岂料沈康突然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 而今他是要下场的人了,对于这些小事可以不在意。但在下场之前,取得名望是必须的。 府试头名,是知县所点,他父亲是知府,这个面子,知县必定要给。府试头名,若是四大书院大比的魁首,这名望就更高一层了。 可他能胜得了王麓操吗? 白启常狠狠的握拳,朝着廊柱击去。 张阁远看这一幕,眉心微蹙着,若有所思。 王陆安拍着桌子唱道:“梦寐衡岳之胜,亦尝寄迹其问,独未得登绝顶为快也。” 这歌是张栻作词,究竟曲调从何而来,便无人知晓了。 众人纷纷应和着唱道:“予独与元晦决策,明当冒风雪亟登。而夜半雨止,起视明星灿然;比晓,日升旸谷矣” 沈康是没听过这些的,只是随着节拍拍着桌子。 只听着这疏朗豪放的曲调和词句,心中便觉得开阔,他起身道:“今夜正是明星灿然之夜,我等何不登高夜游!” 王麓操道:“走吧!此处甚是烦闷,快快出门。” 徐聪笑道:“昔日狂士七人把臂同游,今日我鹿鸣十杰夙夜登高,真乃大幸!” 这杰是不杰,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才算,在座的大多是没有功名的,再便是童生几人,唯有张阁是个秀才,十杰之语,真是欺世盗名之语,难为徐聪说得出口。 除了徐聪自己,所有人的面色都不太自在。 沈康却应和着笑道:“正是!”然后转眸看向江柳愖道:“去何处呢?” 江柳愖目光一滞,这小子,要去常春观!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难以抉择 江柳愖尴尬的道:“常,春观?” 沈康抿着唇笑:“常春观是何地啊?” 江柳愖“...” 徐聪接话道:“甚好啊!我伯父乃是常春观的观主,那道观四面环山风景秀丽,今夜可宿于观中,咱这就去吧!” “好啊!”宋渊道:“我还未去过呢,此番可以见识见识这常春观。” “走!”徐聪一招手,便先出门去了。 江柳愖拉着沈康的衣袖,看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问道:“你要干什么!” 沈康抿着嘴笑:“怎么了?”说着,要拉出衣袖抽身。 “你有阴谋!”江柳愖紧拽着他,道:“我知你愤恨那些妖道祸乱书院,但凭你一己之力哪能成事?你恨这蛇蝎道人,难道我们便不恨?我江柳愖痴长你两岁,难道不许我除魔卫道?你告诉我,你究竟要作甚?” 王麓操问道:“三郎,你想作甚?” 白启常微微蹙眉,上前来道:“你告知我们,我等也可为你出谋划策不是?” 沈康很冤枉啊,他真的是想去看看那玄衣真人到底是妖是魔,但却没想搞事情。可被他们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说没计划了。 他捻捻衣袖,想着,想着,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明,不该让此人横行。他赚的脏银,足够他下地狱了。” 白启常摩挲着鼻梁,低低的笑了笑:“你看,你说了,我们不也好帮腔么。” 沈康恨“毒”,魏晋时期,国人拼了命的比着食用五石散,鸦片战争,岛国人引诱国人接着吸。 吸没了一个国家的志气,吸出了几百几千万的大烟鬼。 嘉靖这一代,在史书中只有寥寥数言说服药成风,没有大肆渲染。原因很清楚,国家没有灭在此,史官哪敢口诛笔伐? 由帝到官到民,还真他娘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具体,如何行之?”王麓操问。 沈康沉思着,眸光一定,道:“计划便是...” “是...?”白启常问。 沈康扬唇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随机应变。” “我。”江柳愖一咬牙,道:“走走,快走吧,他们该下山了。” 几个少年下山去,各自乘上马车,朝着常春观而去。 路上饮酒酬唱是自然的,众人的心情却各自隐匿在马车之中,不由外人去看。 廖明辉给徐聪奉上了几两银子,面色发白的道:“徐兄,徐兄,给我丹药吧。” 徐聪垂眸看了看,将银子纳入袖中,笑道:“恩,可够了一丸的银子。” 廖明辉双眸微微发红:“那是十五两银子!” “是啊。”徐聪笑道。 廖明辉道:“先前都是五两一丸,而今怎么就变了?” 徐聪道:“你也知那是先前,今时不同往日,廖兄不满,大可不买。” 廖明辉咬着牙,恨恨的道:“你敲竹杠,我知道你不怕我上告山长,知县呢?县尊大人你也不怕?” 徐聪歪歪头,笑道:“廖兄,你最好聪明些。没有我,就没有丹药,你自己大抵也知道,若无丹药吊着命,你会英年早逝的啊。想想家中老父老母,他们如何舍得你就此一命呜呼呢?想想吧。” 徐聪嗤笑道:“十五两银子一颗丹药,我买得起。明日带一瓶十五颗来。” 徐聪狐疑:“当真?” 廖明辉笑道:“自有人双手将银子奉于我,不劳徐兄过问。”他嗤笑道:“带那些同窗去常春观,你也是想要将他们都拉下水吧?” 徐聪撇嘴笑笑:“我不问你银子从何而来,你也不要过问我带他们去观中何意,闭上你的招子,闭上你的嘴,学聪明点对你我都有益。” “哼。” 另一辆马车中,宋渊低声问道:“王兄,我怎觉得今日不太对劲?” 一旁的孙周狐疑道:“我也觉得不对,方才席间,沈三几个出去好几次,不知是有何事。” 王陆安眉心略微一抖,道:“廖兄服食丹药过多,已然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今日沈三郎想去常春观,却是江柳愖开口的...这常春观并非善地,待会儿到了你便假装腹痛难忍,我们不上山。” 他又蹙紧眉宇,道:“诶呀,我这是将张兄拉下水了,这可如何是好?” 孙周道:“稍后寻个原由你们就回去,我跟着三郎他们上山,沈三郎与江公子年纪还小,某恐怕他们会做出甚出格之事,若是惹怒了玄一道长,他告到山长那处,便不美了。” 王陆安点点头道:“江公子、白公子与王公子皆是好出身的,山长不会怎样,只是三郎危险,不行,我得跟着他们。” 宋渊道:“徐聪这人皮厚又会作伪,先前王兄你也是被他蒙骗了,往后可不能再服他的药了。” “诶!”王陆安道:“你看廖兄,往后甚的灵丹妙药我也不敢再碰了。”他略微想了想,道:“不行,我得陪他们上山去。” 他转眸看向孙周问道:“孙兄可愿与我同行?” 孙周笑道:“那是自然!某愿与王兄共进退。”他略微顿了顿,对宋渊道:“一会你......” 宋渊听着他说话,一双灵动双眼显得格外慎重,一边点头一边记下他的话。 说话间,已然到了常春观所在的金明山脚下,几辆马车相继缓缓停下。 众人分别下了车,宋渊脸色惨白着,被王陆安搀扶着。 王陆安来到张阁身边,道:“张兄,宋渊他腹痛难忍,想来是吃坏了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张阁赶紧去扶住宋渊的另一边手臂,弯腰询问道:“你怎么样?还能走么?” 宋渊忍痛道:“不行,得去医馆。” 徐聪见状道:“不如上山去让我伯父看看吧,修道之人略通医术,总比你们赶回县去要快。” 宋渊咬着牙道:“不行,不能走了。”他抬眼道:“劳烦哪位仁兄送我去医馆吧。” 王陆安道:“诶,我与玄一道长许久未见,真想见见他老人家。” 徐聪和廖明辉自然是不会走的,孙周微微蹙眉,缄默不语,那另外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也是难以抉择。 张阁见状,只能道:“若你信得过愚兄,便由我送你去医馆吧。” 徐聪遗憾道:“可是张兄...你不是想要强身健体,都来到了常春观,过门而不入,当真可惜。” “也只能如此矣。”张阁惋惜的道:“下次我再来拜会真人。” 徐聪勉强的点点头:“张兄慢行。” 张阁扶着宋渊上了一辆马车,车把式一扬马鞭,马车飞快的回转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长须老道 这边几人沿着山路上山去,徐聪状若无事的哼着小调,沈康则走在他身边,笑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这金明山真是风景秀丽啊。徐兄常来此处么?” 徐聪笑道:“我原就住在此处,是随伯父在观中长大的。后来年纪愈长,也是伯父送我入书院进学。” 沈康笑道:“我家住玲珑山下,玲珑山上的云极观也是颇负盛名,来日徐兄可来逛逛。” “哈哈!”徐聪笑道:“未想到山野乡村能出你这般有灵性的孩子,来日一朝登科富贵了,可莫要忘记徐聪啊。” 沈康捻着衣袖,笑道:“不敢不敢。” 徐聪转眸看向白启常道:“启常,你近来可见过启仁与启庸?” 白启仁乃是白家大公子,白启庸为二公子,白启常行三。 听徐聪提起两位兄长,白启常温润一笑,回道:“书院学业繁忙,未能与兄长一见。” 徐聪道:“白家二位公子都在县学进学,唯有你来了鹿鸣书院,兄弟分道,到底不好。”转而笑笑道:“我近来常在书院,上次休学回观里来,还听伯父提起,两位白公子来了几次,就此错过未能聚上一聚,当真遗憾。” 徐聪不知道白启常不喜那两位兄长? 他既然与那两位公子交往,便不可能不知晓这些事情。可今日他却恰恰要屡屡提起他们,便是在告诉白启常:我与你兄长交好,不该说的话你不要说。 白启常恍若不明,道:“前几日母亲才着人寻我回家去,眼见年下,考校之后我便要回府去了,是否要我带什么话给二位兄长?” 白启常说:我虽然是庶子,但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我这般说话。 徐聪微微一怔,还是怕了。笑道:“我备上几样礼,劳启常帮愚兄带去家中吧。” 白启常微笑着道:“眼看年下,徐兄既要拜访家兄,不如一并将东西带上。” 徐聪笑笑:“是,也对。还是启常想的周全。”他转过头去。 白启常轻哼一声,江柳愖朝他连连肯定的点头,是赞他话说的妙。 白启常微微一笑,似找回了往日的感觉,走起路来更利落了。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到了观外,徐聪上前叩门,不久便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小道士前来开门。 “咦?徐公子回来了?” 徐聪笑笑,像是回到家中一般,招呼身后众人道:“诸位同窗快进门吧!”又问小道士道:“伯父就寝了么?” 小道士道:“玄一道长在炼丹房看丹炉呢,小道去通传一声吧。” 徐聪摆摆手,道:“不必了,我带同窗过去看看,你去忙你的。” 小道士抬眼看了看徐聪身后大大小小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安下心来,道:“那徐公子自便吧。”便转头去关上大门,去一旁的门房打瞌睡了。 徐聪抬手指着正堂道:“这里供奉的神明与其他道观差不离,却有一尊神,你们定没见过。” “是哪一尊?”沈康问道。 徐聪道:“保生大帝啊,医神!洪熙五年被仁宗追封为:恩主昊天金阙御史慈济医灵妙道真君万寿无极保生大帝,这保生大帝在南方常见,北方鲜少知其名,唯有我家伯父心向医神,念着为百姓谋福祉,特地供奉了一尊医神。” 沈康拱手道:“佩服佩服,玄一道长真伟大。” “伟大?” 江柳愖道:“徐兄别在意,三郎偶尔便会如此造词,这伟大,大抵是夸赞玄一道长的。” 沈康连连点头:“是,没错,是我词不达意,冒犯了。” 徐聪咧嘴笑道:“无事,我伯父是疏豪的世外之人,不在意这些小节。” 娘的,夸你伟大还得道歉。 沈康心里暗自骂了一声,随着徐聪越过前院进到后院,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门外。 透过纸窗看去,只见一人站在屋子中间,正弯着腰,身体微微抖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徐聪正要敲门,却听里面传来奇怪的吟声。 这一声轻微而婉转的吟声,徐聪听得清楚,年长一些的少年也都瞬间红了脸。 “咳咳!”徐聪高声咳了一声。 正要翻山越岭,到达生命巅峰,创造亿万子孙的玄一道长浑身一凉,连忙提起裤子,又伸手去合上面前的春宫画册,惊慌失措的扬声问道:“谁?” 徐聪道:“伯父!是我!带我的同窗好友来观里看看,便先来拜见您。” “你越来越没规矩,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啊!等等,我研究完这味药就出来。” 玄一道长瞬间脸色通红,自渎...被看见了,吗? 沈康有一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我们才夸赞您老人家生的伟大啊,您能否有点超脱世俗的样子,怎么就这么巧,让他们碰上伟大的道长自撸了。 真是,真是巧合。 徐聪脸色通红的等在那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边笑道:“我伯父往素便是如此的废寝忘食,全为了多提炼丹药,为民造福。” 果然皮厚,王陆安心道。 沈康高声道:“徐兄,方才里面有怪声啊。” 这孩子...王麓操脸红道:“莫要追问了。” 沈康道:“王兄,我是怕玄一道长以身试药,别是出了危险吧?”说着便要去撞门。 徐聪大惊失色,连忙拦住他:“别,别。” 沈康呢,其实也不过是假装的撞门,吓吓徐聪罢了,他可没有观看旁人大宝贝的爱好。 他故作委屈的撇着嘴道:“不进便不进...究竟,为何发出那等声音呢,奇怪。” 白启常在暗处笑了笑,他才不信沈康一点也不明白。这小子,还真是坏到家了。 “吱呀”一声,房门由里面打开,一个四十岁上下,长须飘然过脐,略微发胖的道人,笑着站在门里:“进来吧。” 徐聪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装作无事的问:“伯父,夙夜叨扰,未想到您还未就寝。” 玄一道长笑道:“是啊,本道夜观星象,得知今夜有贵客来访,便在炼丹炉房等着,果不其然。” 徐聪道:“伯父算的准!”说着,拱手介绍道:“这位是白知府家三公子,这位可是太仓王氏的子弟!” 玄一道长眯缝着眼睛,笑道:“那是自然。” 沈康迎合了几句,绕到了炼丹炉所在的小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宝贝们 沈康迎合了几句,绕到了炼丹炉所在的小厅,打眼一看,嗬! 好些大宝贝! 好不做作的毒药大集合啊! 铅粉、水银、硫磺、朱砂、没熔炼的碎金块、各种各样的矿石和叫不上名字的树皮草根,好一锅化学药剂,各个要人命。 他转眸看看廖明辉,命真大。 随即,他倒是佩服起玄一道长了,这些所谓的灵丹妙药,没有一样是可以大剂量服用的。他是怎么控制用量,让那些人迷上丹药,又让这些人活到现在的呢? 高手,高手。 玄一道长感受到一道激动的目光,下意识的转眸看去,正是沈康,用无限敬仰的目光看着他。 电光火石之间,玄一道长感觉超然的奇妙。 沈康拱手,长施以礼。 玄一道长当即就想收沈康为徒,但知道沈康是徐聪的同窗料想是不可能的,只能勉强自己,用遗憾的眼神看着他。 瞧瞧,瞧瞧沈康那惊为天人的眼神。徐聪微笑着,果然没做错,带他们来就对了。 玄一道长道:“几位小友来的正巧,本道新得了些明前龙井,我们去前厅用些茶吧。” “啊哈。”江柳愖笑道:“明前茶,贵如金,此番清风朗月,能饮一杯明前茶,真是妙哉。” 玄一道长笑笑,捋捋过脐长须,道:“小友好识货。一会儿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这位道长好爱显啊,却道:“甚的好东西?” 玄一道长神秘兮兮的道:“是好物,也是巧物,诸位小友虽是名门出身,却不一定见过此物。”说着,他略有些犯难道:“此物虽看着妙,看模样是个淫巧之物,不过贫道参详许久,却未能参透其来历与用途,诸位小友见多识广,或许能为贫道解答一二。” 沈康捻袖一想,这玄一大抵是得到一件宝贝,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问成年人吧,张不开嘴拉不下脸,正巧他们几个过来,经徐聪介绍知晓他们出身不凡,认为他们有可能知道些什么,这才要拿出来现。 兜兜转转进了道观的后院斋舍,玄一推门进去,一个小道士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听闻身后传来声音,小道士连忙起身行礼。 玄一道:“去备茶,将前几日孙员外送的明前龙井沏上一壶。” “是,道长。”小道士起身出门去。 过不多时,茶送进门来,众人各执一杯,品了起来。 这茶汤一入口,沈康微微蹙眉,抬眸看向正坐在身侧的王麓操。王麓操也是蹙着眉,再看白启常与江柳愖,面色同样略有改变。 玄一笑问道:“此茶如何?” 王陆安点头拱手道:“好茶。” 廖明辉道:“此茶茶色清亮,入口甘香,果然不同凡响。” 徐聪连连点头道:“好喝是好喝,却没喝出与平素有甚不同。” 玄一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不识货,平常那些好茶给他喝,真都浪费了。他抬眼看向沈康几人,问道:“怎么?这茶不合几位小友的口味?” 沈康喝的美滋滋,捧着茶杯道:“好茶是好茶,却是雨前龙井而非明前龙井,成色照比明前龙井差上些许,不过不碍事,已经是难得了。” 自进了这个门,王陆安想的就是快点离开,一听沈康开口落了玄一道长的面子,便开口补救:“三郎他们师承浩然先生,吃穿用度与常人不同,难免嘴刁,道长莫怪。” 徐聪两只眼珠快速的转了转,尴尬的笑道:“明前雨前都差不离,差不离,入口一样甘香。” 玄一闷了闷,站起身道:“沈小友,可否随贫道到后堂一叙?” 沈康起身,撇过脸,转眸,看了看江柳愖,得逞似的一笑。 江柳愖顿时心下一沉,这小子,是料到了什么?他是故意出这风头,要与玄一单独说话。 他下意识的站起身要阻拦,白启常却扬声道:“柳愖!” 江柳愖转眸看他,白启常端起茶杯,温润而笑,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的,配合着吹茶的动作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冒进。 江柳愖微微蹙眉,只得坐回原处,只是那两只眼睛,却盯着徐聪。 徐聪哪知道这几个人打的什么主意,不明所以的看着江柳愖,笑问:“柳愖,怎地了?愚兄可是哪里不对?” 江柳愖撇着嘴道:“关君屌事。” 且说沈康随着玄一道长到了后堂屋中,玄一小心的将门关好,道:“沈小友,这件淫巧之物贫道得来不易,未免被人传扬出去,是轻易不许人看的,方才那一杯茶,的确是雨前龙井,在座数人,唯有小友品出门道。贫道料想,小友必定是个识货之人,贸然请小友来此,还请小友休要见怪啊。” 沈康笑了笑,回道:“道长哪里话,小子不过一介书生,能见奇宝乃是大幸,怎敢托大怪罪。” 这小子真上道啊。玄一微笑着点了点头,抬手请沈康坐下,转身在书阁中取出一个长形小盒。 玄一走到沈康面前,将木盒放在桌子上,转身坐在沈康对面:“还请小友参详。” 他抬手打开木盒盖子,一座鎏金器物便映入眼帘。 此器物乃是一美人形状,美人双眼半睁半闭,肩若削成,腰似约束,一抹香肩半露,大臂上搭着一块披帛,半遮半掩着,煞是香艳。 此美人两臂交相,怀抱着一柱,柱高过美人头顶上有镂空底座,底座上还有一根似绣花针粗细的小柱。 粗看之下,还真辨认不出这是个什么物件。 玄一面色略急,问道:“小友,如何?” 沈康略微蹙眉问道:“敢问道长,此物从何而来?” 玄一道:“买来的。” 沈康摇头,收回视线,两手互相插入袖口,笑道:“不对吧?” 玄一双眸略微转了转,问道:“小友见过此物?” 沈康泯然一笑,故作神秘,缓缓的道:“道长且说此物从何而来,小子必定将这物件为甚告知于您。” 玄一道长左思右想,到底没能抵挡求知的诱惑,道:“但请小友切莫外传。” 沈康微微点头。 第一百六十章 暗仙器座 玄一踌躇着,停顿三息,缓缓的道:“去岁之秋,有一外乡人途经金明山,慕名而来,求取丹药。贫道与之相谈甚欢,便将丹药送与他几丸,此人服用过后深觉大好,便将此物送与贫道,后来,此人不告而别,至此,贫道便一直在钻研,此物的来历与用处。小友且看此器,上有一小柱,若是照常理,此柱应是配它物之底座。但若说是烛台...底座也未免太小,你说呢?” 沈康听了这话,心下笑笑。 前半段大概是真的,这后半段嘛,就值得推敲了。 他将自己当成孩子骗,却不知沈康并非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儿。 沈康略微扬唇而笑,问道:“那人临行,并未送与您其他物件?” 玄一茫然的摇摇头。 沈康道:“此物,乃是器座,这个道长应该知晓。但有一点您大概是不知道。” “还请小友快快讲来啊!” 沈康转眸看向他,心中突然灵机一动,道:“小子口渴,可否请道长传人讨杯茶水?” 玄一道长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却是看出沈康知道这东西的来路,起身道:“贫道去取茶来。” “劳烦道长了。” 玄一本想将器座先收起来,转而一想,沈康就在这里,料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随即走出门去。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沈康从怀里拿出贴身放着的明珠。 他眸光看看器座,又看看手中的明珠,鬼使神差的将珠子上的细线取下来,用孔洞对准器座上绣花针粗细的小柱。 “啪” 清脆的一声响动,珠孔正巧穿过器座小柱,稳稳的立在上头。 烛火之下,鎏金器座与浑圆明珠相配,浑然天成,美轮美奂。 没错了,这两样物件,原本就是一体的。 当日赵婉兮将明珠送与沈康,沈康就觉得奇怪,作为线孔,这也未免宽了一些,方才一见这器物,他就有种预感,将玄一道长支出门去,他才确定了。 沈康不知为何,眼前就出现了赵婉兮那双不服输又深藏脆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动。玄一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想来这东西的主人,也就是赵婉兮之父,早已被其谋财害命葬身常春观了。 沈康长叹一口气。若无买下赵婉兮,若无他发浪,送与赵婉兮那些东西,若赵婉兮没有以明珠相赠,今日沈康见到这件东西,也认不出玄一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只能叹一声,无巧不成书。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迅速的将珠子收回袖中,恍若无事的在灯下观瞧着器座。 “沈小友,请用茶吧。”玄一将茶水放在他面前。 沈康抿了一口清茶,又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有抿了一口... 玄一道长瞪着眼睛看他一口口的小口喝茶,气不打一处来,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脸红脖子粗的喘着气,不断的拿手捋着飘然长须。 直到他再也忍不住,开口道:“沈小友!夜长漫漫,你慢慢观瞧,千万别急!” 沈康抬手起身,缓缓的踱步:“道长别急啊,且听我慢慢道来...” 玄一“...”你他娘的快说! 沈康缓缓走了几步,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玄一“...”他还吟诗。 沈康转眸看向他,笑道:“这是唐代罗隐所作之诗。” 玄一点头:“是是是,贫道也曾耳闻。” 沈康摇头:“这位士人罗隐,当年数次科考不弟,一张铁口嬉笑怒骂,品评人世沧桑。相传罗隐乃是地仙转世,连玉皇大帝也惧其几分,玉皇大帝怕其捣乱乾坤下界称帝,便在他转世之时剔去了他一身仙骨,唯独剩下一口牙骨没来得及剔除,是以,其转世后留下了一张“圣贤口”。” “这与这器物有何相干?”玄一道长是真急了啊,这传说便是小娃娃也听过,他哪里会不知道,还用这小子讲起吗。 沈康道:“当年罗隐自广东去往广西,途经一条大河,此水河床太高,经常冲毁村庄田地。罗隐乃是地仙转生啊,便要移走石山,欲将大河阻流。岂料这石山中住着一位貌美女神,石山入河,几乎要淹没了。女神虽有神力可以逃生,却不舍得石山一草一木,紧紧抱住石山不肯放手。河边的百姓得救,女神却濒临仙去。罗隐见状甚是自责,便将自己的神仙内丹吐出口外,罩在了石山之上。神仙内丹光芒普照之处,女神便可呼吸。罗隐离开此地以后不久,便与世长辞。世人皆以为罗隐死于病痛,却不知,他是失去了神仙内丹,命数竭尽而亡。” 沈康胡说八道着,玄一道长却听得认真,他也是道门中人,最爱听这些传奇。当沈康讲完了,玄一问道:“这,这难道是真的?” 沈康点点头道:“我家师父...”话说一半,他住了口,回到桌前,指着那器座道:“此器座应和罗隐传说,乃是一件暗仙座,上面这绣花针似的小柱,便是对应一颗带有孔洞的明珠,用以观珠赏玩之用。换言之,此物应是一套,还缺了一颗明珠,若是能寻到这颗明珠,才算圆满。那么这件东西的价值可就无法限量了。” 玄一两眼转了转,明珠?那人身上还藏着一颗明珠?他拱手道:“小友真是才高八斗,寥寥数言将来历用途说的一清二楚。”玄一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有了底,此刻他正心系另一件事情。 沈康微笑着摆摆手道:“不过是听长者说起过,算不得本事,道长无事,小子便出去了。” 玄一伸手一拦,问道:“小友,还未请教,你口中的师父,是浩然先生么?” 沈康泯然微笑道:“浩然先生乃是小子在世之师。” 在世之师,那不在世的呢? 玄一心间惴惴,如揣了一只小兔子似的,起身道:“方才小友所言,真是博大精深,贫道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罗隐当真是神仙转世?这世间真有神仙?” 沈康轻捻袖口,从容不迫的扬起唇角,笑道:“道长是修道之人,是真是假,还用小子评说?” “我不信,难不成,沈小友见过?” 沈康道:“点石成金,不知道长是否耳闻过?” ...... 上架感言:以拳拳之心,邀诸君共进 7月31日,是《大明寒士》发表第一章的日子,至今,也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了。众所周知,苏苏原本是个女频作者,这一次转战男频多亏了诸位书友的支持,才让我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苏苏写文至今,近三年时间,无论节假日,从未有一日断更,所以,大家可以相信苏苏的人品,只要我开书,无论成绩如何都会坚持更新,坚持完本。 可能因为我是女子吧,从未想过自宫呐,哈哈哈。 这三个月,小说完全处于免费的状态,说起来我都不知道这三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今天午夜十二点钟,就是寒士正式上架的日子了,苏苏恳请大家支持寒士的正版订阅,您的每一个订阅,对于苏苏却是莫大的支持与鼓励。 从第一本到现在,好几位书友一直默默的帮扶着苏苏,每逢失意时,都是你们在支持我,订阅也好,打赏也好,还有帮苏苏向大神要章推,或是一次次的安慰,让苏苏屡败屡战,一次次的挺直了腰杆儿坚持下去。我心里都默默的记着大家,你们都是我的伯乐,是我的避风港,很温暖,很厚重,让我有无限的安全感。 我诚心的感恩大家。 居士是本书的第一位盟主,对他的感激之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居士将苏苏引荐给许多读者,开心群里的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每当苏苏开新书或者上架,都给予我无限的帮助,感激居士,感激快乐,感激无限,骑士、侯爷,楚楚,木子,血姨,蠢炎,倩倩,小咩咩,阿谋感谢大家的无限支持与帮助,庆幸有你们,让我写书的这条路不那么寂寞。 此外,还有从蜉蝣过来的阿醉,叮叮当当,苏摩,阿鱼、兔爷还有许多默默支持的盆友们,感激你们。我的基友允人、漫漫、千语还有东方,谢谢你们。 应该感激的人太多,太多了。 诸位老朋友,谢谢你们一路相伴,诸位新朋友,谢谢你们在茫茫书海中选择了寒士。今日午夜上架,要说的感动却太多,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苏苏,支持寒士正版订阅,让寒士开出更加繁盛的篇章,这本书的每一点滴成绩,都是来源于你们的陪伴。 苏苏以拳拳之心,诚邀诸君共同进退。 最后,鞠躬。 第一百六十一章 点石成金 玄一面带讥讽的一笑:“你这小娃娃会点石成金?小娃娃,诳我甚深!看我不上报书院,让你们山长责罚于你!” 沈康如气急的小孩子一般,面色涨红着道:“我见过神仙!还拜了神仙为师!我家师父乃是下凡的仙人,还曾教了我点石成金之术,我家原先在下南村就是穷苦农户,如今却衣食无忧,我与二兄还上了学堂,你不信便去打听!” 点石成金啊! 玄一两眼冒光,世间真有这样的法术吗? 他轻哼一声道:“你若能在我眼前点石成金,我便信了你,若是不能,贫道定要将你诓骗我之事告知山长。” 沈康一抿唇,双眉紧蹙道:“哼!变就变!” 玄一起身冷哼道:“来吧,我看着你变!” 沈康道:“今日为了宴请徐兄他们,已然用过一次此术,明日才能再变,你若不信,明日我变给你看。” “好!明日你若是变不出金子,别怪贫道不留情面。”玄一一伸手,让沈康先走,自己则默默跟随其后。 出了后堂屋,沈康一撇嘴笑了。 人啊,不怕他贪婪,就怕他不贪。玄一道长,不好意思,你的遗产我沈康要替你去造福乡里了。 回到前堂,沈康面色带着不忿,坐到了原处,玄一道长斜睨着他,心下一笑,这样的秘术,传给一个孩子,神仙还真是有眼无珠。 他轻慢的转眸看向徐聪,道:“带你的同窗去就寝吧。” “是,伯父。” 徐聪起身,带着众人去到外面,招呼着道:“各位同窗早些安睡吧,明日晨起咱们还得赶回书院呢。”说着,他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几粒药。 “睡前服上一粒药,可以安寝,请。”说着,将药丸子递给众人。 众人纷纷取了药,在小道士的带领下,回房安睡。 沈康仰面躺在床上,双眸轻轻闭着,耳听得房门响动,几道黑影便到了窗前,他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只见王麓操、白启常、江柳愖、王陆安正齐刷刷的站在他床头,狠狠的盯着他。 王陆安压低声音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若想行事,何不提前告知于我,吓得我整晚提心吊胆,只能趁夜幕之下四下无人摸来询问。”他转眸看看那三人,道:“若非遇上他们,你们是甚的也不会与我言说了?” 沈康笑嘻嘻的道:“见你安排宋渊与张兄回去,我们便知道你定会来。”他抬眼看向窗外。 王陆安蹙眉怒道:“还笑。”目光随他看了外面一眼,低声道:“孙周在外帮你们守着呢。” 沈康略有些讶异,往素他与孙周不过点头之交,今日孙周却以身试险帮他。他点了点头,也只有危急关头,才能认清一个人。 江柳愖凑到前头,问道:“咱们怎么办?” 沈康问道:“你有银子吗” 江柳愖摸了摸身上,拿出两锭金银:“出门急,就这点...” “还有吗?”沈康问其他人。 王麓操、白启常、王陆安纷纷摩挲身上身下,统共拿出了三十多两金银,沈康将金银揽到怀里,一个藏到腰间,一个藏在袖口,四下分散之后,拢好衣身,道:“齐活儿。” “啊?”四人狐疑的看着他。 沈康笑道:“诸位兄长请先回去吧,我得就寝了。” 王麓操微微蹙眉,道:“好吧,果真是随机应变。” “你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江柳愖问道。 沈康笑笑:“点石成金啊。” ...... 次日一早,玄一道长穿戴整齐的在院中踱步,书院来的几个人早早便洗漱好,出了门,互相笑着问好,便去了前厅用朝食。 玄一紧跟着沈康,却见他一直不提起点石成金之事,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待用过朝食,众人准备回书院,玄一才寻到机会,他悄然来到沈康身边扬声问道:“小子,你敢诳我?” 沈康轻叹了一口气,道:“师父曾交代过,这点石成金之术不可炫耀,我...”他顿了顿,接着道:“道长若实在想看,那便只此一次。” 玄一面露欣喜:“好好,只此一次。” 沈康道:“走吧。” “去哪儿?” “炼丹房。” 炼丹房中玄一眼睛紧盯着沈康,并准备好了一大堆的石头放在地上。 玄一朝门外喊道:“你们,都退出院子,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进门来。” 门外的小道士纷纷垂首应下,退出院子外面。 “啧啧。”沈康看着地上那一大堆石头不禁咂舌,这人可真贪心啊。 沈康道:“我想喝茶。” 玄一左右看去,他生怕旁人知晓此事,却早已将人驱逐出去,只得自己去拿茶水:“等我回来再开始。” “道长去吧,小子等着便是了。” 过了不一会儿,玄一急匆匆的端着茶水回来,正看见沈康百无聊赖的坐在房中。他关好房门,将茶递给他。 沈康轻柔的吹着茶水,慢悠悠的抿了两口。 “你还不快点!”玄一真的急了。 沈康轻哼了一声,伸手道:“银子。” “什么银子?”玄一狐疑道。 沈康道:“要点石成金必须要有金银做引子,世上何来不劳而获之说?” 玄一微微蹙眉,不甘不愿的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沈康。 沈康颠了颠,道:“谁家铸的银,一锭九两,哼。” “别挑剔了,快快变来!”玄一咬着牙,双目赤红,已然是忍到了极致。 沈康起身,将银子扔到了石堆中,走到桌前,抬手拿起一杯白水,朝着地上的石堆泼上去。 随即,他后退数步,大喊一声:“巴啦啦乌拉拉长黑又圆小魔仙!变!” 那白水泼到石堆上,只见“吱啦”一声巨响,一阵浓白烟雾乍然而起,紧接着,浓浓的酸味儿冲进鼻尖。 没有防备的玄衣险些被这股味道呛晕了,下意识的觉得危险,后退了数步,屋子里都是强酸的味道,沈康掩着鼻子,走到窗口,悠然的打开窗户。 “小贼!你害我!”玄一上前抓住沈康的脖颈,抬手作势便要打他。 沈康一只胳膊拄着窗口,一手拦住他的手,笑道:“道长急甚,您往那儿看。”说着,他目光移向地面。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顽童为师 强酸的浓雾散去了,只见地上流满了乌黑的不知名液体,而在那液体当中,便有金光隐现。 玄一两眼发直,几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拿那金液。 沈康笑道:“道长若是现在去拿,便会灰飞烟灭。” 玄一果真收回手去。 沈康笑着上前,随手拿起桌子上包药的纸,扔到地上“吱啦”又是一声响起,淡淡的白烟之下,纸张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康轻慢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回到桌前,拿起茶杯,悠然自在的抿着茶:“道长,您真是节俭,昨日待客用雨前龙井,到了今日,就变成了最次的茉莉花。” 玄一围着地上的金液转来转去:“小友,小友,沈小友,这,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取得金子啊?” 沈康笑道:“这便不能让您看了。” 玄一笑着直起腰:“好好,不看,不看,我,贫道这就出去。” “恩。”沈康缓缓的点了点头,玄一目光依依不舍的看着地上的金液,蹙着眉头走出门去,房门关合上,沈康起身。 他笑着来到窗前,探出头去,毫不意外的在窗台下看到了蹲着的玄一。 玄一不尴不尬的笑了笑,自觉的走到更远的地方,沈康轻笑一声,将窗户关上。 沈康拉起一旁榻上的棉垫子扔到地上,迅速的擦着地上的酸液,又到门脚将水桶抬过来,离得老远将水桶推倒。 热气升腾起来,沈康低低的咳了两声,一边看着门外,一边大喊道:“乌拉拉!大宝贝!阿爸哎唷!呼呼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院子中间的玄一道长只听着这乱七八糟的咒语,一字字的记在心间,并跟随着默念:“乌拉拉!大宝贝!阿爸哎唷!呼呼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末了,他蹙着眉头哑然失笑,捋着过脐长须嘟囔着:“当真玄妙啊!我一时间竟参详不出个所以然来,奇哉妙哉!” 收拾好了地上的强酸,沈康将藏在身上的金银放在丹炉中,加上柴火熔炼着。 玄一只听门里响起丹炉开关的声音,料想“点石成金”之术太过高深,若是沈康不教给他,他还真参不透,只是不知道,那一锭银引子能炼出多少金银呢? 想到此处,玄一捂着嘴闷声低笑,发财了啊! 金银熔炼好,沈康熄灭丹炉便不管了,他负手走出门去,道:“金银已然炼好,小子告退了。” 玄一理也没理他,冲进门里,径直来到丹炉前,瞪眼一看,那金液正在缓缓凝固,看样子足有三十多两! 一锭银子炼出三十多两金子! 划算! 玄一道长追出门外“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沈康万万没想到,他穿越来大明朝能收获这么大岁数的一个徒儿,他侧过身去冷着脸道:“玄一道长...太难看了,快快起身。” “不!”玄一双膝行走绕到沈康面前,两手抓着沈康的手臂,执拗的道:“求师父收下徒儿吧!” 沈康摇头道:“不行,你入不得我这一门,玄一道长起身吧。” 玄一蹙着眉,慎之又重的道:“师父!只要您收下徒儿,徒儿甚都不惧!” 沈康轻叹一口气道:“不是我不想帮您,您且想来,徐兄与某同窗,小子与道长又一见如故,只是本门门规甚重,您真的不行。你我同属道门中人,凡事要讲求机缘,许是您的机缘还未到,此事还是作罢吧。” 玄一连连摇头:“不不,只要师父收我,甚的门规,弟子都全力以赴!” 沈康道:“本门师传纯阳子一门,入门必要两袖清风。您且想,当年我家中也是家徒四壁,才能入得师父法眼。您...”沈康上下打量着他,摇摇头道:“您家大业大,哪能轻易舍弃呢?” 纯阳子是吕洞宾的道号,相传,当年吕洞宾厌弃官场遁入道门,最终才能成仙。如此说来,坊间还真的流传不少吕洞宾点石成金之说,看来这小子没骗自己。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要学会点石成金,过不了多久,他可以买一间更大的道观,就买玲珑山上的云极观! 他朗然笑道:“还以为是甚的门规,这一点,弟子定能达成。” 沈康担忧的道:“这道观,还有您的银钱,您都不要了?” 玄一点头道:“是!弟子这就去盘点观中银钱,下晌便将这道观的房契地契一同送去县衙门。” 沈康道:“不妥,官府岂会随意收受这些东西?难不成您要将小子会点石成金之事昭告天下?” 那哪能呢! 玄一道:“师父您说,弟子该如何行之,弟子全凭师父之言。” 沈康抿唇点头,小手拍拍玄一的肩膀道:“你啊,能够晓以大义散尽千金,果真是我辈中人。”他想了想,道:“便将财物送于乡邻,再上书奏请佛道司收回道观,如此既能造福乡里,又做到两袖清风,你说呢?” “是是,就照师父的意思。” 沈康道:“切记要暗中行事,为师知你钱财巨万,若是让人知晓是你给的钱财,乡邻必定会问,何以玄一真人身家巨万?难道皆是民脂民膏?若是如此,反倒不美,对么?” 玄一此刻逾发信任沈康了,点石成金他亲眼所见,又有如此智囊,岂是普通九岁顽童能有的? 他连连拜道:“全照师父的意思办!” 忽然间,他想到了后院枯井中之物,眉心微微一蹙,不行,将道观还给佛道司之前,他还得处理这件事。 他笑脸道:“徒儿做好准备,再去书院寻您。” “恩。”沈康点点头,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书院众人下山去了,返回书院,照常是读书听学,可金明山上的常春观却不平静。 玄一写好了上书,表明自己要隐遁世俗归隐山林之念,言辞恳切,请朝廷收回道观,上表写好,又将近一年的账册打理好,一同交给一个小道士,让他送信去也。 观中众道士各个换上俗家衣裳,将玄一的银钱收藏一一打点,往山下派去。玄一则带着两个小道士来到后院枯井边,望着枯井,他眉心紧蹙,久久没出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坐等山雨 小道士道:“师父,这...这是作甚,您当真要舍下常春观了?” 玄一面带笑意,回道:“大千世界任我游,为师要出远门了。” 小道士怯怯的看着枯井,道:“可您是常春观的观主,即便远游,常春观在,您也有归处啊。” 玄一轻笑,只要学会点石成金,大房大屋任他买来,何必在这小小道观委屈着? 他道:“打开石头,将尸首抬出来。” 两个小道士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咽了口唾沫。这井里的人本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商,路过常春观时露了富,玄一多次索要钱财,富商却不肯施舍。 一气之下,玄一伙同在场这两个道士,谋财害命,扔到了这枯井之中。 如今已然过去数年,若非玄一执意要离开常春观,这件事情也不会被翻出来。 两个小道士哪里敢忤逆玄一的意思,只能一人拉着麻绳,一人下到井中去抬尸首。 小道士下到井底,一股恶臭味儿直冲鼻腔,他虽心中害怕,却忍不住朝着尸首看去。 因为环境不够干燥,这具尸体表面已然油脂化,高度腐烂的尸体上依稀可见当年这人穿着的布衣裳花纹。 玄一扒在井口问道:“仔细查查,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物件?” 小道士不敢张口说话,更加不敢呼吸,忍着恶心与恐惧,闭着眼睛胡乱的将手伸了过去摸索一番。 当年早已被洗劫一空的富商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小道士心中暗骂玄一,朝上面喊道:“没有!” 玄一狐疑着,照沈康的话,那座鎏金器座上应该还有一颗明珠之类的东西,怎么没有呢? 许是在别处,并未带在身上吧。玄一不做他想,对一旁的小道士道:“拉他上来。” “是。”小道士低头回答。 玄一负手道:“将他扔到后山去埋了。” “何不直接烧掉,毁尸灭迹啊?”小道士问。 玄一捋着过脐长须,笑道:“烧了?冒了烟不惹人怀疑?让你埋了便埋了,费甚的话。” “是是是,还是师父想的周到。” 玄一做着美梦,他想,只要学会了点石成金之术,将来他可以买下一整座山,买千亩良田,买百八十个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吃遍山珍海味,天下哪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呢? ...... 当日夜里,山下的村民正准备安寝,却听到院里传来了“咚”的一声重响。秋夜中,常有山上的野物下山来觅食。 炕上的女人坐起身来,推推身边的男人:“快去瞧瞧,别是狼来叼鸡了。” 男人睡眼惺忪的打个哈欠,走出门去,借着月光瞧见地上有一个小包袱,他四下看看,隔壁邻居老叟也走出门来了。 老叟隔着墙问:“我听外头有声儿?” 男人道:“是啊!我也听得了。院里有个东西。” 老叟低头去看:“咦?” “老叔,怎地了?” 老叟顿了顿,如痴傻一般讷讷的道:“银,银子!” 男人闻听此言赶紧跑了过去,两手扒着院墙,只见老叟傻坐在地上,手捧着一个小包袱,有银锭子散落在地上。 这时候,又有几家传来了惊呼声,惊喜的叫声哭声骤然传遍了山村。 “多谢财神爷啊!” “财神爷赐宝啦!” “财神爷显灵啦!” “呜呜呜,爹,咱家有钱了,有钱了,可以给娘医病了。” “是啊,是啊,你娘有救了!” 躲在不远处的刘术眼见着这幅情景,心中百感交集。读书人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这些百姓哪里来得及学“渔”救急呢? 有了这些银子,病中的人可以医病早日康复,老无所养之人可以温饱,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去读书识字,农户人家可以买来耕牛。 又是年下,金明山下的人们,能过一个欢欢喜喜的年,能吃上包着肥猪肉的饺子,这就是普通人最大的幸福啊! 他长呼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消失在黑夜之中。 沈康独坐在屋里练字,烛火并不能将房间照得通明,写久了,眼睛免不得发酸。他端着手腕,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静”字。 “三郎,小的回来了。”刘术在门外轻声喊道。 沈康略微停顿,将笔墨放下,一边晃动着酸胀的手腕,一边道:“进来吧。” 刘术推开门,走进来,拱手行礼。 沈康问道:“都查清楚了?” “是。”刘术道:“果然如三郎所料,天刚黑,两个小道自后门出来,抬着东西上山去也,他们走后,小的上前查看。一包是藏匿的金银财物,另一面...是一具尸首。” 想起那尸首的模样,刘术略微泛呕,事实上,他的确“呕”了一声。 沈康笑了笑,将茶杯递给他:“压一压。” “多谢公子。” 刘术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茶水,总算是将这阵恶心压下去。 他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道:“尸首小的重新埋上了。”然后将一块布条递给沈康,沈康接过布条,握在手中看着。 刘术接着道:“那一包财物,小的带回来了,其中是有一件鎏金器座。” 沈康点头道:“哼,这时候他还不能舍了所有东西,给自己留着一条后路呢。这些东西,若我猜的不错,都属于赵婉兮的,先留着,等到真相大白再归还与她。” “是。” 想起那具尸首可能是赵婉兮的父亲,刘术也是叹了口气,接着道:“夜里,山上的道士都下来了,将财务包成小份,从山下的村子一直分发到二十里外的宁福村才散完。” 回完了话,刘术问道:“下面,还需要小的做些甚么?” 沈康略微想了想,道:“坐等山雨来。” “叩叩叩”三声门响。 沈康抬眸看了一眼,并向刘术使了个眼色。 刘术高声问道:“何人敲门?” 门外之人清咳两声,回道:“在下张高台,沈三郎就寝了么?若是就寝了,在下明日再来。” 张阁? 沈康有些惊讶,他起身,刘术便先去开了门。 张阁微笑着问:“沈三郎,不请在下进门么?” 沈康仔细的看着他的动作表情,却没看出一丝变化,他捻着袖口,让开半身,笑道:“张兄请进。” 张阁笑了笑,进门来,坐在了待客的椅子上,沈康转头道:“阿术,备茶。” “是。”刘术点头应下,出门而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救命之果 沈康转过身来坐在了张阁边上,拱手道:“张兄乃是秀才之身,若是有事,尽管着人通传一声,小弟上门去便是了,何必亲自上门呢?” 张阁微笑着问道:“那妖道之事,愚兄这几日也算了解了许多,若沈三郎有事需要官府帮助,尽管与愚兄说来,也让愚兄为民除害出些力量。” 官府? 沈康凝滞一瞬,再次抬眸看向张阁,面色缓和,惊讶道:“张兄...乃是县尊大人家的公子?” 张阁微微歪头,笑道:“张式仁,正是家父。” 沈康一拍脑门,懊悔道:“我竟没有察觉,我竟没想到。”他起身又躬身行礼,恳切的道:“这几日正是多事之秋,小弟怠慢了,张兄勿怪。” 张阁爽朗一笑,回道:“无怪于你,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也,谁能想到如此之多。” 他顿了顿,拉沈康坐下,道:“家父中举多载,因家中贫寒,无银侍上官,许久不得候补官职。全赖尊师藏山公帮扶举荐才能博得官职,往日家父碍于颜面不能将这话与你说。今日愚兄便与你交底,只要你在西平县一日,有何所求,我张家都不会推辞。如此,你可否与愚兄实说,那常春观中的妖道,你要如何治他?” 沈康略微顿了顿,张阁轻笑着,道:“我家小厮可是一路跟随你家书童上山下村,忙了一整日了。” 都被看见了。五个大字映在沈康脑海中。 “那具陈年旧尸,究竟为何从常春观中搬出来?你既然派人查看,定然知晓其中枝叶。” 罢了罢了,此番不和盘托出是不行了。 沈康从怀中拿出那颗耀眼的明珠,缓缓的放在了桌子上,道:“这一切,还要从这颗明珠说起。” 刘术重回到屋里,奉上茶水点心,张阁饶有兴致的端起茶来,点着头:“三郎便徐徐道来吧。” 沈康沉了一声气:“且说那日休学,小弟与阿术回家,途经城门......” 这一夜,沈张二人促膝长谈,从常春观截杀,讲到妖道炼丹害人,从古礼法律,讲到唐宋诗词,从品茶识器,讲到棋局琴画,从兵法策论,讲到古今战役,越说越是投机。 攸居的灯火燃了一夜,直到清晨,灯火燃尽,二人才发觉,一夜就这么过去。 张阁从未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可以拥有如此广阔的见识,他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连声道:“我倒还罢了,多是自己读书,你还要进学,否则某定要与君再谈个三日三夜。” 沈康笑道:“与君一谈,沈康当真畅快无比,待得空张兄使人告知,小弟登门再与张兄谈天说地。” 张阁点头起身,头脑还活跃在方才沈康讲的心学见解,耳边突然一静,听到了浅浅的呼吸声,转眸一看,刘术正外在小凳上昏昏欲睡。 沈康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刘术一夜没睡,他起身将一件外裳盖在刘术身上,抬手送张阁出门。 二人来到门外,张阁压低声音道:“愚兄做主,下晌派一行伍来,往后再有涉险之事,可不能让那位书童小哥儿去做了。” 沈康心想,是啊,刘术一个忙里忙外,早晚要累垮的,更何况他不会武...被人跟踪一路都不知道。 沈康点点头,也不推辞,拱手道:“多谢张兄。” 张阁笑道:“此人早年乃是武僧,一双长拳虎虎生风,但有一点,此人好酒,是被逐出僧门的。家父见他饥寒交迫,便收留了。所以...礼仪上差了一些,还要调教。” 沈康泯然一笑,回道:“若能教我些拳脚功夫,用以强身健体,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张兄。” 张阁笑道:“家父乃公门中人,我身边不缺人手,急人之所急,才是为人好友之道啊。” 经过一夜长叹,张阁言语之间已经几位放松,最后这么一句话,便是抛开了沈康的年纪,与他结交为好友了。 沈康目送走张阁,匆匆洗漱,然后出门去讲堂。 刚才到了讲堂,宋渊便上前,问道:“三郎,今日怎没来晨练?” 沈康歉意的笑笑,道:“一夜未眠,实在提不起精神。” 宋渊点点头,低声道:“你瞧,今日廖兄又没来进学,不知是否又病倒了。” 江柳愖笑道:“病倒了?那便去求神药延年益寿嘛。” 沈康微微蹙眉,回想了一息,道:“我方才似乎见到他匆匆走过,他竟没来进学?奇了。” “恩?”宋渊也觉得稀奇。 这边江柳愖道:“白兄,也没来。” 沈康凝眸看向白启常的空位,他为人如何暂且不提,但于学业上却是十足的勤勉,怎么会没来呢? 徐夫子走进门来,面容一如既往的严肃,坐于讲坛上,道:“默书,中庸。” “是!” 众学子齐声应答,沈康按捺下心中的狐疑,垂首默书。 书院后山,白启常跟着廖明辉穿过密林,来到了一处山洞外。 白启常蹙眉道:“廖兄,究竟是何急事,偏要带某来到此处啊?” 廖明辉走在前头,虚汗一股一股的冒上来,他一边拿汗巾擦着脸,一边闷声道:“往日我在书院中少有好友,上次你将钱财借给我,我便认定了你心地善良,将你视为某毕生好友。你可知晓我因何而病入膏肓么?” 白启常微微蹙眉,道:“丹药所致。” 廖明辉微笑道:“我,我体力实在不支,愚兄当真没有人可以托付,能让我暂且活命的,便是那洞里一棵树上的野果,求贤弟,帮我把果子摘来救命吧!” 若是放在往日,白启常不会理睬他,但听他最后那两个字“救命”。 廖明辉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同窗,这人求到这个份上,白启常如何能坐视不理? 他深叹一口气,却还维持着温润文雅的气度,道:“廖兄稍候片刻,某这便去摘来。” “多谢,多谢贤弟!”廖明辉脚下虚软着,身子摇摇欲坠,扶着巨石,坐在了地上。 白启常走近洞中,洞里黑暗超乎他的想象,可见廖明辉可怜,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洞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邱志存从一边走出来,垂眸看着廖明辉,道:“你确认,白启常会将那东西下给王麓操?”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舍有得 廖明辉脸色苍白,活像鬼一般,事实上,此刻,为了吃得起丹药,他已然变成了被丹药奴役,失去心志的鬼怪。 他嗤笑道:“白启常心窄,经我挑拨几番,已然对王麓操起了戒心,放心吧。”他抬眸看向邱志存,问道:“银子呢?” “你还要银子?”邱志存面色带怒,道:“前前后后,我已给了你五十多两银子!” 廖明辉扯了扯唇角,笑道:“是四大书院魁首之名重要,还是区区几十两银子重要?邱兄若说不做了,小弟这便回书院去歇着,也免得伏低做小,陪着那母婢之人逛荒山。” 邱志存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充满嘲讽的扔在了地上:“拿去买药吧,别大功未成,你先死了。” 说着,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廖明辉捡起地上的银子,喊道:“再给五两啊!这都不够一丸药的!” 邱志存咬着牙,转眸看了他一眼:“再喊,我便钱把银子也不再给你。” 一听这话,廖明辉连忙噤声,他假笑着道:“邱兄,再给五两吧,让我买上一粒丹药,求你。” 邱志存沉气,不耐烦看他那副模样,摸出一些碎银,撇在地上:“拿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开。 廖明辉一丝被人轻贱的感觉也没有,他想去捡银子,可两脚却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如狗一般的爬过去。 在枯草之中,将银子捡起来收入囊中,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笑容。 “太好了,太好了,有丹药吃了。”说完,便昏了过去。 白启常深入石洞,走了约莫一刻钟,才算是找到了廖明辉口中那棵树。 正值秋日,这颗小树上缀满了红彤彤的小果子,白启常抬手摘下几枚敛在怀中,原路返回,走出山洞。 “廖兄?”白启常高喊一声,却没见到人影,想起廖明辉那身子,不由得蹙了眉,四下寻找,终于在一片枯草间发现了廖明辉。 “廖兄,你怎么了?”白启常晃着他的身体。 廖明辉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他,笑道:“多谢,启常。” “我,我喂你用药。”白启常将廖明辉放平,剥开红果子的硬壳,将白肉喂到了廖明辉口边。 廖明辉只闻到了一股鲜甜之味,便顺着白启常的意思,将果子吞下。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忽然,无数奇异的昆虫铺天盖地飞来。廖明辉突然坐起身子,疯狂的挥舞着双臂:“别过来!别过来!走开!走开!” 白启常被他这举动吓坏了,直接坐在了地上。廖明辉站起身来,他听到无数只虫子震动翅膀的声音,在这...在那儿! 他狠狠的挥手驱赶昆虫,虫子掉在地上,他踩了上去“咯吱”一声,虫子的身体碎了,五脏六腑沾了他一脚。 忽然,耳边静了下来。 他空挥了挥手,愣在原地。 他俯视着地面,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眼前,细微如同蚂蚁,蚂蚁搬动食物,绕过了他的脚边。他的脚变大了,越来越大,地上的东西越来越小,他变成了一个巨人。 他俯视着世间万物,微风拂面,他闻到了花香,一个美丽的姑娘从远处朝他跑了过来。 他挥挥手,笑道:“仙子!”他往前走去,脚踩在地上,却像是踩在云朵之上:“好软。”廖明辉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白启常看着这样的廖明辉,整个人都傻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忽然之间就疯成了这般模样。 他这是怎么了?什么虫子?什么仙子? 为何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他愣愣的转眸看向地上的红果子,是它! 一滴冷汗从白启常额角落下,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他慌乱的将几颗果子揣进怀中,强爬起来,转身就跑。 数日以后,朝廷传回的批文下达到了西平县,礼部僧道司将常春观指派给了另一个不知名的道士为观主。 新任观主来到,玄一带领他参观道观,又将观中田产财物交接,所有的手续就算是都办完了。 新任观主俗名王矶道号玄真子,原是宣雅真人的弟子,求仙问道多年,一心都在道学典籍上。此外,此人更是个书画高手,乃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他得知玄一道长要抛弃俗世遁入山林,心中甚是敬佩,由衷的道:“道友脱出世外,可称为俗世仙了。” 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玄一抬掌念道:“无上天尊。多谢道友,贫道这便走了。” 玄真子回礼:“无上天尊。道友走好。” 玄一捋着过脐长须,带着两个徒儿下山去也。 因为所有的钱财都散尽,另外私藏的那些埋在后山又不能动,他只能是步行着往鹿鸣书院走去。 小道士问道:“师父,您带我们去哪儿啊?” 玄一笑道:“到俗世中去。” 另一个小道士问:“那么些银钱,师父不心疼?” 玄一道:“有舍才有得,值得,值得!” 下晌时,三人终于是来到了鹿鸣书院门外,玄一多年养尊处优,已然许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了,两条腿又酸又胀直发抖。 赶路便免不得沾上灰出些汗,往常一尘不染的道袍,此刻显得脏旧,一张圆脸也混画魂的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师父,太累了,咱们歇歇脚吧!” 玄一头也不回的往山上走:“不行!就快到了!”他仿佛不知休息的机器,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上山,找沈康,学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他可以把身后这两个狗东西先变成金子,两尊金人啊,换成银票,方便携带。然后呢? 回家去看看,摆上十天半月的流水席,然后买大屋,不不,他要自己盖一座山庄,也弄一个酒池肉林来与美人嬉戏。 人活一世,唯有如此才不算虚度! “来者何人!”书院门外的护院冷声问道。 玄一抬袖擦擦汗,道:“贫道玄一!” 那护院仔细一看,果然是郑山长的好友,常春观观主玄一道长啊!他怎会如此风流扫地呢? 护院赶紧笑脸相迎:“道长,不巧了,今日山长大早便出门去了,听引赞说是去县里与其他三大书院山长会面。” “我不找他。”玄一挥挥手道:“沈康,你们书院浩然先生的弟子,贫道有事求见于他。” 求见... 护院狐疑了一瞬,也不多问,抬手招呼一旁的护院道:“你看着院门,我带玄一道长进去找人。” “好。”那人不情不愿的应答下来,心里冷哼,好事都让你占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天下归心 时至下晌,沈康正在明伦堂听骆逋讲学。 今日讲学的题目是“天下归心”。 骆逋负手在堂内缓缓踱步,他眸光从四人面上扫过,笑道:“惠风和畅、政通人和;国利民福,天下归心。” “沈康,你来说说。” 沈康起身,拱手俯身长施以礼,回道:“何为天下?私以为,是万民。万民,是士农工商,是皂伶奴妓。善为政者,于士,欲除烦去苛,并官省职。于农者,取于万民,兴旺六畜,开农垦地,居所安定,丈夫治田有功,妇人织纫有尺。” 他接着道:“于工者,以程艺动上意。于商者,促进贸易,沟通经济于海内海外。于皂伶奴妓者,以常心以待而不轻贱。以君子之心待人,以仁爱之心治国,是为良政、善政。天下自然归心于上。” 沈康口齿清晰利落,一番话有理有据,听得让人不住的双唇上扬。 骆逋笑问:“天灾兵祸横行,治国者如何爱民?若无苛税,如何救民?如何御敌?” 沈康捻捻衣袖,双眸清亮直视着他,回答道:“以百姓之肉肉百姓,以百姓之血退强敌,岂非动摇国本?” “以你所见,又该如何?” 沈康拱手,长施以礼,起身后,诚恳的道:“学生所言或许猖狂,但却是诚恳之猖狂,若有错处,先生尽管责罚。” 骆逋捋捋长须,笑道:“你说吧。” 沈康点点头,回道:“太祖在位三十年间,五次颁发禁海令,当今陛下自继位至今,于海禁乃是从宽趋严之势。与《大明律》相较,《嘉靖问刑条例》乃是重典。学生举例说明:携带一般违禁物下海,大明律规定杖刑一百,嘉靖问刑条例却规定发边卫充军。携重要违禁物下海,大明律绞刑,嘉靖问刑条例却是斩刑并枭首示众。官吏通同犯罪,大明律除死罪外,罪止杖刑一百,不连累子孙后代,嘉靖问刑条例却规定除死罪外,问发边卫永远充军,并剥除子孙承袭。” 他转眸看向身边的江柳愖问道:“江兄所见,于禁海之事上,是历代刑重还是我代刑重?” 江柳愖不假思索的道:“照两律比较,还当真是当代更重。” 沈康微微一笑,又看向骆逋,道:“学生读书闲暇之时,翻看律例与典籍,发现此事。于是便钻研我朝经济。我大明国乃是农耕之国,但如今田地却多掌握于士人手中,而士人又不需缴纳国税。国家不征收平民百姓,便再无一丝进项。如此长此以往,国家怎能不穷困?国家穷困,天灾、兵祸便是灭顶之灾!学生以为,若要强国,必要富民,要想富民,必要先打开海禁!” 骆逋道:“多年以来,于海禁之事上,朝堂始终争论不休。一说打开海禁,倭寇必然更加肆虐。一说海外贸易通行,可以富国强民。只是当政者始终烦恼倭寇兵祸,认为兵祸猛于虎,猛于穷困。并且,若想要沟通经济,也不能全赖海贸一条,是以,一直没能打开局面。” 沈康道:“的确,但海贸却可以成为一条重要经济命脉,只要国富民强,必定马强兵壮,打他丫的!打服那海外小国!只要贸易通流起来,我大明富,毗邻小国怎能不富,这便是带动经济,协同发展!” “有见地!只要百姓富起来,谁愿去海上漂泊。”王麓操笑道。 白启常站起身来,对骆逋俯身行礼,然后朗然道:“先令沿海行省富起来,然后带动中原。” 沈康道:“让沿海行省富起来容易,带动中原地区却不太可能,到时,只能形成南昌北贫的状况。” 王麓操起身道:“如若可能,北方可打开马市,与草原通流,南北共同发展,是为大益!” 沈康点头,笑道:“这正是小弟所想。”他朝王麓操笑了笑,接着道:“学生知晓士之利益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所以只能是另辟蹊径。” 骆逋心念,这些年轻人,果然头脑活络,各个都有所见地,若这一代成长起来,大明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啊。 他正要说话,门外却响起敲门声,并传来一人说话:“浩然先生,玄一道长有事求见沈少爷。” 骆逋却不悦有人打断学生们的思潮沟通,他冷声道:“候着。” 门外的护院转眸看看玄一道长,见他脸色不好,只能又道:“浩然先生,玄一道长是常春观观主与咱们山长乃是好友。” 骆逋更加不悦,根本不回答他。 护院等了半晌,却没得到回答,顿时心虚起来。他这是招谁惹谁了,早知如此,何必自告奋勇带着玄一过来,现在可好,里外不是人。 沈康略微想了想,在宣纸上撕下一条来,匆匆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将字条折好递给了江柳愖。 江柳愖打开字条,匆匆看过,微微蹙眉,转眸看向沈康。 沈康略微点头,江柳愖一呲牙,似乎在恼他不提前告知,然后抬手唤来后面的书童,在书童耳边说了两句话。 书童得令,拱拱手,然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骆逋等着那人离去,却不想,玄一一步也不挪,就死等在门口,这堂内之言,是不能传扬出去的,又怎能让这些人听? 他微微蹙眉,笑道:“作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四人齐声应答,然后各自拿起笔来,全神贯注的作八股文。 骆逋垂眸看向沈康,那玄一道人可不是善类,沈康如何与他相识的? 玄一坐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了,方才一路走来的一身汗,早已经被吹干,此时才发觉秋日寒风瑟瑟,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旁两个小道士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可气坏了玄一,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明伦堂门前,牙齿咬的咯咯响。 “浩然先生,请容贫道见沈小友一面!” 骆逋目光从书上移开,转眸看看门口,冷哼一声,转回目光继续读书。 若不怎说沈康是骆逋的弟子呢,这二人气起人来,还真是分毫不差。 没有回音,玄一又抬高声音一些:“浩然先生!请容贫道见沈小友一面吧!” 虽然声音大了,但语气却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骆逋这一次,连头也没抬。 第一百六十七章 替你报官 这时候,也不知邱志存从哪里得知玄一来了书院,赶紧带着几个同窗赶来了明伦堂门外。 邱志存远远的看见,玄一正踮脚站在明伦堂外,巴望着看向门里,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邱志存顿时蹙眉,走上去拱手行礼:“玄一道长,学生有失远迎。” 玄一转眸看看他,似有些面熟,便是点点头,问道:“小友能否帮贫道请沈小友出门来?” 邱志存问道:“道长何以要见沈康?” 玄一微微蹙眉道:“你帮我请他便是,问那么许多作甚。” 邱志存平白无故的被呛了一句,心里也是不痛快,可此人毕竟是长辈,又与山长交好,借他几个胆子也不不敢出言以对啊。 邱志存拱手道:“浩然先生,学生邱志存,乃书院引赞,可否见沈康一面?” 这腔调,是怕旁人不知你有个书院引赞的名头? 骆逋理他,那才出鬼了! 这时候,明伦堂门外已然汇集了数十名学子,纷纷观瞧这边是有什么新鲜事儿。 江柳愖的小厮打门外进来,瞅着门口汇集的人,只是垂下头,又从后门回到屋内。 沈康见他回来,扬眉是问。 小厮点头,是答。 沈康双唇微微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两眸晶晶亮,像是得逞什么一般。 他“咳咳”清咳两声,站起身来,朝着骆逋长施以礼,将写好的时文奉于先生桌上。 骆逋抬手拿起时文,默默的看了起来。 他匆匆扫了一眼,然后搁在了面前,微微点头道:“尚可。”然后看看门外,问道:“你是否要见玄一?” “先生不必担忧,学生还需见他最后一面。” 他微微垂眸,心下轻笑,这老不死来的倒快,他急着死,谁还拦着不成? 此刻骆逋还不明白,沈康口中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他略微点点头,道:“今日课业到此,下学。” “多谢先生。” 骆逋站起身,推开前门,走出门外。 玄一正守在门外,房门开启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无数金光灿烂的财宝,随着骆逋走出门儿来到自己面前。 他两眸锃亮,越过骆逋走进门去:“沈小...师父!” 此话一出,一旁众位看热闹的学子纷纷怔住。 邱志存面色尴尬道:“道长?这是沈康,您莫不是找错人了?他,一介小儿,怎可为您之师?” 玄一冷哼一声道:“有眼无珠,滚开。” “嘿嘿。”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了出来,邱志存满脸涨红,猛然回头看去:“是谁发笑!” 一旁跟班纷纷上前,对人群指指点点:“何人敢对引赞发笑!” “散开散开!” “都别瞧了!” 若是一两个人,这些话或许好用,可架不住人多啊,这些人越是喊,这处便越是热闹,不但没能将人喊退,反而有路过的学子又围上前来。 沈康微笑着上前去,拱手行礼:“这不是玄一道长?学生方才进学,有失远迎,还请道长见谅。” 玄一微微一怔,沈康这话,不对劲啊? 他不知缘何,心下一沉,却还是不肯放弃,上前两步,道:“师父,弟子已然散尽家财。”他抖抖宽大的衣袖,转身招呼小道:“文书拿来!” “是。”小道士从衣袖中拿出一纸公文,双手递给玄一,玄一接过来,又双手奉给沈康,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师父您看,这是朝廷收回常春观的公文,弟子都办好了。” 沈康扬唇微笑,小牙闪闪发亮,略一挑眉道:“道长,您失心疯了吧?怎生管学生唤起师父来了?” 邱志存也道:“道长,您是经了何事,有事咱们去斋舍说吧。” 玄一彻底懵了,他两眼一瞪,刚要发火,又软下身子,两手拉扯沈康小小的衣袖:“师父,师父说过修道之人要讲究机缘,您老人家是在考验弟子是吧?” “弟子是真的没银子了,两袖清风,与您说的门规一样的!” 生怕沈康不信,玄一还抖抖衣袖,示意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沈康微笑道:“道长,别激动。”他转眸看向江柳愖等人,笑道:“玄一道长一把年纪还如此善谑,他胡子都比我高,还一口一个师父,真让人脸红。” 玄一猛地一颤,他瞪大了眼睛,怒吼道:“竖子!你敢诓我!” “你诓我啊!” 他指着沈康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你是不是诓骗于我!” “玄一道长,您冷静些,您说什么啊,学生听不懂,学生何时诓骗于您了。” 江柳愖在旁笑道:“玄一道长有所不知,莫看沈三郎年纪小。可咱们沈三郎,可是连县尊大人都赞一声君子的人物,您说他诓骗于你,莫说旁人,本公子第一个不信!” 孙周轻笑一声,扬声道:“玄一道长!世人行骗总是以牟利为先,您且说说,沈三郎他骗了你何物?” 玄一两眼发红,一把扯住沈康道:“你诓骗我说你会点石成金之术,骗我散尽家财,让我失去居身之所,小儿!你好毒辣啊!我玄一与你有甚深仇大恨,你要如此害我!” 王麓操笑笑道:“哦?照玄一道长所言,您是自个儿散尽家财的,沈三错在何处?” 白启常抬手摸摸鼻梁,转眸看着王麓操,温润而笑道:“何人能信九岁少年能够点石成金?”他嗤笑道:“莫不是道长魇着了?” 这些人说起话来如同连珠炮一般,将玄衣打得头晕脑胀。 他眼前黑了一黑,险些站不稳,一口老血自胸腔翻涌而上,直冲喉头。 沈康小手轻轻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道:“老人家,修行之人切忌怒火攻心,您年纪大了,怎能如此动怒?您说清楚,谁骗了您?学生替您报官啊。” “是你!”他嘶吼着,指着沈康:“你骗我!”说着,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鲜血洒在地上,玄一倒退了两步,身后两个小徒赶紧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这时候,徐聪不知从何而来,他拨开人群,喊道:“伯父!您怎么来了?” 此时的玄一已然状若癫狂,他放开两个徒弟,几步跑到徐聪旁边,一把抓住他:“你!是你伙同他骗我!狼崽子!”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死个明白 玄一抡圆了手臂“啪”的一声,照着徐聪脸上就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徐聪晕头转向,玄一因为用力过猛,倒在了地上。徐聪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上前去扶他。 玄一一把推开他:“滚开!” 徐聪倒在地上,玄一爬起来,一边朝沈康走来,一边嘶吼着骂道:“兔崽子!你骗的我好苦啊!我掐死你!”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乍然蹦起一个皂衣男子,只听得耳边风声撕破长空,落叶席卷而起,那人一棒打在了玄一背上。 玄一惯性的往前一倒,“啊呀”一声,重重的摔了个狗啃屎。 “好俊的功夫!”江柳愖赞道。 “玄一!你说,你要打死谁?” 人群分散两边,张忡负手挺身走过来。张阁紧随父亲身后,几名差人抬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首,携带着一身正气与烂肉味从天而降。 张忡并指指向尸首,怒目而视,问道:“你且瞧瞧,这人是谁!” 沈康不着痕迹的退到了一旁,王麓操折扇掩鼻,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沈康笑道:“自作自受。” 两班衙役便在这院子里升了堂,张忡坐在椅子上,两个衙役直接将玄一双手反剪扣在地上,他面前,正是赵婉兮的父亲。 玄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大喊道:“冤枉啊!” 张忡冷哼一声,道:“本官还未问你,便口喊冤枉,可见心虚。来人啊!别过枷梢来,打三十下杀威棒。” “诶呀!”玄一连连叩拜道:“大人冤枉啊!贫道冤枉啊!这棍棒一下,老道受不住啊!” 张忡眯了眯眼睛,道:“实话与你说,你谋财害命之事,本官早已了然于胸,若是识相的,便给本官一一道来,若是不认,别怪本官的棍棒不长眼!” 玄一自见那尸体摆在面前,便知道事情生变,此刻他多悔啊,若是当日冒些险,将他一把火烧光了,岂不是死无对证么! 此刻他已然顾不上什么点石成金之说了,只希望能逃过一劫,保全性命。 他颤颤巍巍的道:“贫道不知,不知。” 张忡冷哼一声,转眸看向那两个跪的远远的小道士,问道:“好好好,你既然年迈,本官便不为难你。” 他指着那两个小道士道:“那二人与妖道狼狈为奸,却是年轻力壮受得住棍棒,打!” “是!”衙差齐声应和,自上前去,四人一组,两人分值小道左右用棍棒将他压倒,另两人扒下小道的裤子,撒手便打。 “砰” “砰” “砰” “砰” 厚板交错着打在小道雪白的屁股上,不过数下便见青紫一片,小道士哀嚎连连,求饶不止。 “大人别打,大人别打!都是玄一做的!都是玄一做的!” 张忡抬手,衙差停下棍棒,问道:“细细说来!” 玄一疯了一般的吼道:“你闭嘴!” 小道士浑身一颤,果然住口。 张忡冷哼一声,道:“堵了他的嘴。” 两个衙差上前,将一块烂布狠狠的塞到了玄一嘴里。玄一死命的挣扎着,用威胁的眼神死盯着那两个小道士。 张忡冷哼:“再打!” 说着,小道士再一次被按倒在地,另一个小道士屁股上早已鲜血迸溅:“我说!我说!让我说吧!” 张忡点点头,道:“说来!” 小道士泪涕横流,倒不是悔过帮助玄一杀人,而是太疼了。他一边哭一边道:“五年前,正是嘉靖十五年,那年六月,一个商人路过金明山,夜里投宿到了观里。此人姓赵名兴,是从岳州到汝宁府来贩南阳玉的。” 另一个小道士见状,赶紧抢着道:“我说,我来说!师父让我伺候赵兴,我知道的更多!” 玄一泪流满面,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咒骂。 “好,你来说。”张忡道。 小道士分明听见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父在骂,却头也不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道:“师父最爱和来往的客商亲近,当晚便请赵兴喝酒。两人一来二去,竟谈的十分融洽。赵兴酒后忘形,称自己有一样宝物,那宝物价值连城,美轮美奂,让人爱不释手。至此,师父便盯上了他。费力将赵兴灌醉,从他包袱中发现都是些普通的金银、玉镯等物,唯有一件东西,乃是鎏金所制。师父认为鎏金并不值钱,但却觉得赵兴说的宝物便是它,于是便想要据为己有。” “正在此时,赵兴醒了酒,瞧见师父翻弄他的包袱,大为不悦,与师父争执起来。师父向他索要那件鎏金器物,赵兴自然不应,言说那物是他宝贝的。师父又想索要钱财,赵兴还不不肯。于是...” 小道士说到此处,终于定了定,看了玄一一眼。 可玄一,已然是失去希望了,他头发散乱着与胸前的飘然长须混杂在一起,一身名贵道袍也扑腾得不成样子,全没了往日的光彩,倒像是落魄乞丐一般。 小道士一咬牙,转眸看向张忡道:“师父抢夺那件器物,并用它,用它...将赵兴打死,扔到了道观后院的枯井里。直至前几日,师父要离开道观,放心不下赵兴的尸首,便使我二人,将他埋在了金明山南面。” 玄一耷拉着脑袋“呜呜”的痛哭着,微微发胖的身体颤抖着,他目光看向徐聪,多么希望徐聪能帮他说一句话啊。 可徐聪早已经听傻了,待明白过来,更是后退好几步,想要隐匿在人群当中。 见此情景,玄一不住的摇头,满眼失望。 张忡转眸看向玄一,道:“将口布拿下来。” 衙差扯出堵嘴的布,张忡接着问道:“你可还有话说?” 玄一摇头,眼泪滴落,缓缓的道:“无话可说。贫道认罪。” 张忡满意的微微一笑,抬眼看看沈康,又是一笑。 沈康拱手,俯身行礼,然后置身事外。 张忡摆摆手,衙差上前去,将他们供述写明,便让玄一签字画押。玄一匆匆的签了名字,待到要按手印,却突然停住了,他抬眸看向张忡道:“大人,贫道自知罪孽深重,此番必死无疑,只有最后一件事,求您定要应下,让贫道死个明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弥留之言 张忡冷哼一声,道:“说来听听。” 玄一道:“我有一句话,要问问沈小友。” 张忡抬眸看看沈康,沈康微笑,从容不迫的走上前去:“学生愿为县尊大人分忧。” 张忡点点头,沈康走到玄一面前,蹲下身去,和善一笑,仍然拱手行礼:“玄一道长想问何事?” 玄一目光复杂,顿了一息,缓缓问道:“世间,真的有神仙吗?点石成金,究竟是真是假?” 沈康没想到,这老道还真是执着啊。 他又上前一步,趴在他耳边,缓缓道:“......”说完,他抖抖两袖,又朝他拱拱手,转身站回原地。 玄一瞪大了眼睛,又是诧异又是悔恨,他“嗷”的一声痛哭出来,大喊道:“我好悔啊!我好悔啊!我好悔啊!报应!报应!” 众人纷纷惊疑,沈康究竟和玄一说了什么? 为何他突然之间就疯了似的忏悔呢? 即便众人知晓他罪有应得,可听着这么一个老人,痛心疾首的哀嚎,还是有许多人生出怜悯。 玄一画了押,如一滩死肉,被人拖走,张忡一行人也打道回府了。 江柳愖狐疑的问道:“沈三郎,你到底与玄一说了什么使他当即癫狂?” 沈康笑道:“你说,当日我与玄一说话,还有第三个人听清我的话么?” 江柳愖摇头:“你趴在他耳边说,声音细如蚊蚁,怎会有第三人听见。” 沈康抬抬眉毛,背起布包,笑着走出门:“走,去藏书楼读书。” 江柳愖蹙眉,转眸看向白启常道:“他什么意思?” 白启常欲言又止,笑了。 王麓操轻笑道:“沈三说,他压低声音便是不让旁人听见,你又何必问呢?” 沈康走出门来,正瞧见张阁和一男人站在门外。 他拱手行礼,笑道:“张兄。” 张阁点点头,转而道:“这位便是我朝时与你说起的行伍。”他转眸看他,道:“这是沈公子,往后你便跟随他左右。” 那人走上前来,拱手道:“小人魏七,见过公子。” 魏七啊。 人家公子身边的护卫不是追风就是追月,魏七,没气势啊。 他略微歉意的点点头,询问道:“魏七,我可以为你改名么?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 魏七拱手低头道:“请公子赐名。” 嘿,同意了! 沈康想着,魏...魏忠贤? 不妥不妥,人家健全着呢,给人家取个太监名,太不吉利了,也不厚道。 郭靖...魏靖,胃镜。噗,沈康自己都笑了。 花无缺。魏无缺? 东方不败。魏不败? 虽然很有气势,不过还是太监。不如,就综合一下,魏无败。 他暗自想想,以后一有事,开口便喊:“魏无败,将这厮拿下!” 诶哟喂,想想都爽。 他笑笑,问道:“魏无败,如何?” 张阁先赞道:“恩,不错,朗朗上口,又具侠义之风。”他转眸看向魏七,道:“还不谢过公子?” 魏七拱手的道:“魏无败,谢过公子赐名。” 江柳愖等人走出门来,一见魏无败,登时便瞪大眼睛。 江柳愖走上前来,惊道:“方才一棍打翻玄一的,便是他吧?” 张阁点头笑道:“正是。” 江柳愖连连点头:“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王麓操道:“连我家中的行伍也比不上这一位身手利落。” “哈哈。”江柳愖笑道:“你们家的行伍,只能帮你牵马在院子里晃一晃。” “哼。”王麓操轻打折扇,缓缓的道:“武学不易,你当那戏文里说的,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是轻易能做到的?”说着,他瞥向魏无败,问道:“你能么?” 沈康心里暗笑,往素一个个都似个大人模样,此刻见魏无败这样的人出现,便是王麓操也忍不住兴奋呢。 魏无败拱手道:“回公子话,小人不能。”他略想了想,接着道:“但小人可以一当十。”他略微抬眼,看向沈康,似乎是极力的想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沈康被他这眼神一看,才发觉出这个时代的阶级体制多么严苛,他笑了笑,回道:“魏无败,你便跟着我吧,我们要去藏书楼读书,你守在外面。” 沈康没有嫌弃他无能,魏无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默默的站到了他的身后。 这人虎背熊腰怎么也有一米八,在这个时代是很少见的身高,他一站在沈康身后,便像一座大山一样,还真让觉得有些安全感。 张阁问道:“你们去藏书楼么?不如一道?” 白启常道:“荣幸之至,张兄请。” 沈康这时候是真的有些厌恶白启常了,先前不知张阁是张忡之子,白启常何曾对他热络过?翻脸真比翻书还快。 沈康越来越坚信自己当日的判断,越是外表无疵之人,越应该防备,不是真君子,就是伪君子。 真君子,瞧不上沈康这个性,不会与他相交。伪君子,沈康厌恶,恨不得避如蛇蝎。 世上哪来那么些伟光正,特别是在十几岁的年纪,谁还没点毛病? “咦?”沈康抬眼,正瞧见廖明辉走过前堂。 白启常闻声也是抬眼,一看见廖明辉,他下意识的蹙眉。他没死,难道说,这红果只会让人发疯吗? 廖明辉瞧见他们,远远的点了点头,笑问道:“诸位,见过徐聪徐兄么?” “无!”白启常冷声回道。 温润儒雅的白启常竟如此待人,如何不让人心下生疑? 廖明辉见白启常如此态度,却是笑了,如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摇摇头,转身离去。 江柳愖问道:“白兄,你与他有何过节?” 白启常:“恩?”他醒转过来,摇摇头:“没有,我们去藏书楼吧。” 江柳愖转眸看看沈康,又看看王麓操,三人各自生疑。 五个人去到藏书楼,一坐便到黄昏。 说起来,秀才的功名还真不是白给的。张阁的确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人进退有礼,与四人都相处融洽,虽年龄相差,但却不知不觉间与他们打成一片。 几人也觉得累了,纷纷将书送回原处,一边往外走,一边闲聊起来。 江柳愖又问沈康:“沈三,你就告诉我吧,究竟你和玄一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怜香惜玉 “当真想知道?”沈康笑问。 江柳愖重重点头:“真的!” 白启常道:“说起来也真是怪了,怎么那一句话就让他疯了?” 这么一提起来,张阁与王麓操也起了好奇心。 张阁问道:“我猜,你是告知他事情原委了,他得知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会悔恨吧?” 王麓操缓缓打扇,道:“为财杀人,他会良心发现悔不当初?我倒不信。”他看向沈康,问道:“你究竟说了些甚?便告诉我们吧。” 沈康上下打量江柳愖一番,略微想了想,道:“我似乎见你用了一支新的宣笔,唉,也不知宣笔与普通的笔有何不同呢?写起字来,会不会更流畅呢?” 江柳愖一撇嘴:“你们怎地都爱敲本公子的竹杠?你可是县尊大人都夸赞的君子!夺人所爱还能算君子么?” 这句话里,自然也带上了当初向他索要镇纸的王麓操。 王麓操假作不懂,并不理他。 沈康笑道:“不为其他,只因四位之中,江兄最想知晓啊。” 江柳愖一扁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便是想气恼我,让我一气之下不再询问!”他转头看向小厮:“拿我的宣笔来!”想了想,又追加一句:“拿我的紫毫鹤颈宣笔来!” 沈康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宣笔,拿在手里真是爱不释手,他转头将宣笔递给魏无败。 然后笑道:“他问我,世上是否有神仙,我给他看的点石成金之术,又是否是真的。” “你怎么回答?” 沈康笑道:“我就说,门规必要你两袖清风,才能得道术。你且仔细想想,可曾犯了门规。否则怎会被门规反噬?” 张阁略微一想,玄一藏在赵兴尸首边的财物,是给自己留的后路,这自然不是两袖清风。 再一想玄一疯狂的模样,他惊讶道:“他竟落到如此田地,还坚信不疑认为你会点石成金?” 沈康努努嘴,是啊,还信呢。 王麓操笑了笑,沈康对人性琢磨的真透啊,这样的回答,足够玄一抱憾终生了,恐怕他到死,也会追悔自己私藏那些财物吧?这样的惩罚,远比斩首还让人煎熬。 江柳愖微微蹙眉,于是,问题又来了。 他咽了咽唾沫,问:“那个...点石成金,又是怎么做的?还有,鎏金器物虽然珍贵可也称不上至宝吧?难道赵兴口说自己怀有珍宝,是骗玄一的?为一谎言而死,简直可笑啊!”紧接着他后退一步,指着另外几人道:“别浑说你们不想知晓,他要甚,你们也要出钱出力!” 张阁歪头一笑,问王麓操和白启常:“你们想知道?” 二人轻笑:“不想。” 沈康忍不住笑出声来:“江兄,他们不想,哈哈哈。” “你,你,你...” ...... 是夜,赵婉兮裹着描边绣雀的青蓝色斗篷,来到沈康房中。 她抬眸看着他,问道:“究竟何事如此急切,不能回到府上说,偏要将奴婢接到书院来?” 沈康看向魏无败,道:“婉姐冷了,你去让阿术备些热茶端来。” “是,公子。”魏无败转身出门去。 房门重新关合,沈康起身,抬手道:“婉姐坐吧。” 赵婉兮秀眉微蹙,却是顺从的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上。 沈康转手,将一个长形木盒放在了赵婉兮身侧的小桌上,道:“打开看看,你可识得此物。” 赵婉兮心下狐疑,抿着唇,打开了木盒。打眼一瞧,正是那一尊鎏金所制,双手托举的美艳仙子器座。 赵婉兮的双眸在瞬间凝滞住了,她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向沈康:“你...你从何得来?” 沈康将浑圆的明珠拿在手上,缓缓的安置在器座之上。 阔别数载的两件器物,终于重新合为一体了。澄黄的烛火,灯芯如豆,火光覆在明珠之上,使之散发着润泽柔腻的光芒。 赵婉兮双唇微微上扬,是微笑的弧度,一双澄澈清冷的眼睛,却在这一瞬间氤氲着泪光。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双手捧起它,看了又看。 她深吸一口气,将它重新放回桌子上,道:“明珠乃是奴婢抵还美衣的,公子请收好,夜深了,奴婢还要回府为小姐...”她哽咽了一下,瞪大了双眸,似乎要强行让眼泪回转一般,接着道:“为小姐生炉火。” “奴婢告退。”她微微俯身行礼,低头的瞬间,眼泪“啪嗒”一声砸在了地面上,正当她旋身要离去的瞬间。 沈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婉姐,谋害赵伯的凶手已然认罪,现正关押县衙大牢。” 赵婉兮仿佛封住了自己的五感,她一点点的挣脱沈康的手,回道:“奴婢,告退。” 她宁愿选择不相信,选择听不到,而非去报仇。她怕,太怕,面对,至亲的离去。 这一次,沈康没有再强留她,只见赵婉兮推开房门,一阵风霜迎面扑来,她几乎逃也的冲进凛冽寒风之中。 这一眼,沈康的记忆仿佛定格了。 他看见一个坚强又脆弱的小姑娘,身披着青蓝色的斗篷,渐渐消失在漫天枯叶之中,狂风骤起的瞬间,斗篷上勾勒的鸟雀,仿佛要挣脱丝线,展翅于飞。 魏无败与刘术没有去准备茶水,而是站在门外守候。 沈康凝视着她许久,缓缓的道:“魏无败,远远的跟着她。” “是,公子。”魏无败一个起跃,紧随赵婉兮消失在暗夜之下。 刘术倚靠着门廊,笑道:“她竟不感谢公子为她报仇,小的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女子。简直...不可理喻。” 沈康道:“我若不告知于她,她至少还有个希望。如今,我却打破了她最后的希望。再怎么假装强硬,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嘿嘿。”刘术笑道:“公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会怜香惜玉,小的真不敢想,公子长大以后会是何等模样。”他满脸坏笑,顿了顿,问:“若是如此,公子该追上前去,好生劝慰九娘一番。” 沈康转眸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道:“你可曾见过草原上的雄鹰劝豺狼不要吃羊?” “恩?”刘术微微一怔。 沈康道:“我不喜欢多管闲事。” 刘术笑了笑,却是更加不解:“既然如此,公子何必管这件事,还大费周章的将玄一道长拉下马来?” “不理闲事,不代表要做个冷漠的人,这是本公子做人的准则,也是我处事的态度。”说完,他转身回到屋里。 刘术微微蹙眉看着沈康,他重新坐回了书桌前面,揽袖提笔,神情没有一丝改变,就这么静静的练字。 寒风卷着枯叶吹拂着干枯的树枝,树枝嘎嘎作响,乌云退散,露出一轮清冷明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玩儿法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嘉靖二十年,十二月中。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但今年的大明却只是干冷,而未下一场雪。这样的异常气候,让朝上朝下的大明人都坐如针毡。 俗语说得好,瑞雪兆丰年,于百姓而言,今冬一场雪都没下,来年的收成已经几乎可以断定,必然不好。 于官员而言,没有好的收成,就意味着国税难收,必然影响未来一年的国库收支。一旦国情有变,无论是天灾还是兵祸,都会让大明措手不及。 这其中,最烦心的人,就数嘉靖皇帝朱厚熜了。十月无雪,再等等。十一月无雪,坐立不安。十二月无雪... 当月,连续三封罪己诏接连下达。 可是即便如此,老天却一点面子也不给,雪,仍然不下。 如今已经是年根儿底下,为了彰显自己是诗书传家,前门东街的严府挂上了崭新的灯笼,大红灯笼上题字“福祉”“庆安”“顺和”等等,皆是当今礼部尚书严嵩亲手所写。 严嵩的字好,好到了什么程度呢?礼部公文,只要是呈给朱厚熜的,必须严嵩亲自誊写。换言之,整个礼部,唯有严嵩的字最让朱厚熜青睐。 前门东街乃是朝廷一品大员的聚居区,来往的官员家眷纷纷撩开马车车帘,观瞧严府的热闹景象。 与这马车交相而过,是长长一队编着号码的青帷小轿,按照顺序,进了严府的大门。 赵文华翻身下马,自有严府的奴仆来牵走马,严府管家走上前来,笑着拱手相迎:“赵大人。” 赵文华和善的笑了笑,道:“通报东楼一声,就说山西道来的二十秀女到了。” 管家垂头称是,转身去禀报。 过了不一会儿,严世藩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迎出门来。 严世藩清风淡雅的泯然一笑,缓缓的拱手行礼,热络的道:“大哥来啦。” 赵文华拱手回礼,问道:“干爹身子如何?” “父亲身体尚好,劳兄长牵挂了。” 赵文华回首对身边的仆人道:“东西拿来。” “是。”仆人又是一挥手,四名仆人两手捧着厚礼,交给了严府下人。 自赵文华拜了严嵩为干父,每每来严府,必然送上大礼,给严嵩,给欧阳氏,给严世藩,甚至是严世藩二十几位小妾也不落下。就此,这位干少爷,在严府的人缘可是大大的好。 严世藩又整了整腰带,笑道:“大哥太客气了。” 赵文华揶揄道:“哪位夫人,将东楼伺候的如此意气风华啊?” 严世藩也不脸红,朗然回道:“十九,不知怎地改了一口吴侬软语,一呼一唤,妙得很。” 赵文华低声笑了笑,道:“你可知今年有个进士,现下在行人司,掌管朝觐聘问名叫鄢懋卿?” “啊。”严世藩似乎听谁提起过,但又不太熟悉,回道:“似曾耳闻。” 赵文华回道:“听没听过倒是无谓,只是鄢懋卿却是个同道中人。方才听东楼提起十九夫人近来改了吴侬软语,便想起他与为兄提起过,他房中的一个小夫人,学了一口宫廷腔,哈哈,也是极妙啊。” 严世藩转眸一想,这倒是个新玩法。他笑道:“改日见他一见。” 赵文华点点头。 严世藩笑了笑道:“山西道的秀女如何啊?” 赵文华泯然一笑,双掌相击“啪啪”两声,一排二十顶轿子被站在外面的仆人一一拉开。 一个个秀女迈着小步,走下轿子,整齐有序的站成了两行。 赵文华指着第二排一个娇小的姑娘道:“那个,姓周,名叫朝露,善舞。” 善舞,身段也就比平常的姑娘柔软了。 严世藩不自觉的口干舌燥,身下一挺,道:“就她了。” “周朝露。”赵文华喊了一声。 这位姓周的姑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身边的差人给带走了。而另一边,一个衙差从外面带来一个候补的秀女,直接塞到了周朝露的位置上。 严世藩低声道:“昨日夏阁老又作了一篇福寿宁疏,陛下本就为无雪之事烦忧,夏阁老的青词却越作越敷衍,陛下之怒可见一斑。” 赵文华低笑,回道:“愚兄这便去给陛下送福寿。”说着,他眼眸瞟过二十顶小轿。接着道:“东楼也要赶快作一青词,来应和夏阁老啊。” “哈哈。”严世藩大笑,拱手作揖:“小弟送大哥出门。” “好!” 二十顶盛着鲜活生命的轿子列成一排,去往那吸取她们生命的深宫。 京城街市上的商人妇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一旁卖茶的老妇却道:“不知这一批是去熬寡,还是去享福的?” 赵文华出了严府,直奔皇宫,他在欣喜。如今有了严府做靠山,他的官位越做越大,他的财路越来越广,原来当官也不是件难事嘛。 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福,照着文牒谱系清点了秀女的名字后,将盖印公文交还给赵文华,赵文华这一趟的差事就算了了。 秦福侧眸看向身后的陈洪,问道:“陈公公,您去给陛下报喜吧?” 陈洪暗自轻哼,面上却全是笑容,回道:“陛下闷了多日,总算是有件喜事,合是该掌印公公您去报喜。” 听了陈洪的话,秦福微笑,似是为了彰显自己胸怀宽广,似施舍般的道:“陈公公,与咱家同去吧。” “是,谢掌印公公。”陈洪垂首,秦福越过他,走出门去,陈洪略微抬眸看了看他,目光越来越冷,轻哼一声,整整衣襟衣袖,跟上前去。 秦福来到朱厚熜的寝宫,正瞧见黄锦守在宫门外。 二人相互作揖,黄锦道:“自打入冬以来便没下雪,陛下独自在殿中焚香斋戒祈雪,心里边儿不痛快,若不是好事...”他又拱拱手,道:“咱们下边的人能同舟共济,便得过且过,别扰了陛下静心。” 秦福点点头,回道:“是赵文华从山西道回来了。” “原来如此啊。看来八月时山西道闹流民的事儿都算过去了。哎,今年死的人太多了。” 秦福抬眸看看殿门,道:“陛下静修,我便在这儿候着,得空再进去吧。”于是,便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 黄锦抬头看着阴暗压抑的天空,眼看过年了,不知初雪何时才能到来,天佑大明吧。 哎。 黄锦叹了一口气,热气呼出唇外,化成薄雾在半空升腾消散。 第一百七十二章 命途两处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殿内传来铜锤敲击铜磬的清越之声,七声为单,陛下有事唤黄锦。 黄锦朝秦福点点头,道:“咱家先进去看看,再代为通传。” 秦福拱手:“有劳黄伴了。” 殿门外的小太监推开门,黄锦走进门去,熏香缭绕在半空飘散着,只听朱厚熜缓缓的道:“今日夏言可曾来过?” 黄锦走上前去,正瞧见朱厚熜盘膝坐在一副仙风道骨的画卷前面。 朱厚熜双眸微阖,身体一动不动,问完这一句话,嘴唇依旧微微颤抖,不知是在念什么经文。 黄锦微微一怔,用他独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回道:“今日西苑无梁殿落成,夏首辅亲自去西苑查看,许要等到下晌才能回城。” 无梁殿落成,也算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朱厚熜笑了笑。 趁着朱厚熜这一笑,黄锦回道:“司礼监掌印秦公公,在殿外求见陛下。” “恩。”朱厚熜睁开双眼,黄锦赶紧上前去扶他,撑着黄锦,朱厚熜站起身来。他转眸道:“让他进来回话吧。” “是。”黄锦利落的应下,出门去传。 过不一会儿,秦福带着陈洪进门来,二人皆是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朝着朱厚熜跪地行礼。 秦福跪在地上,笑道:“万岁大喜,赵大人已将山西道的二十名秀女送入宫来了。” 朱厚熜又是一笑,缓缓的道:“用蓝神仙的丹方,给她们净身。黄伴,你去看看,选十名送去钟粹宫,留十名宿在边殿,便使王宁嫔教养她们礼仪吧。” 去钟粹宫的,是留着伺候皇帝的,留边殿的,是不破女儿身熬寡的。 这熬寡嘛,便是终生不破女儿身,只许食桑叶喝露水,每月经期将经血献出,给朱厚熜做药丸子吃。 而王宁嫔,原先不过是一个戏子,因其嗓音美妙而被朱厚熜临幸,也正是因为王宁嫔这好嗓音,朱厚熜突发奇想将她送到蓝道行设的祷礼做了侍读,吟诵青词。 当初的王宁嫔当真是风光无两,可当曹端妃入宫以后,朱厚熜便全心迷上了这个善舞的新人。 王宁嫔虽然失宠,却意外的怀有身孕了,朱厚熜子嗣单薄,闻听此事大为欢喜。又将王宁嫔接回偏殿居住,怎奈王宁嫔天生体弱,根本坐不住胎,好生将养到了六个月,还是流产了。 她生怕自己再次失宠,又嫉妒曹端妃得宠,便陷害曹端妃在自己食物中下毒。朱厚熜宠爱女人可不是有眼无珠,他大为恼火王宁嫔的所作所为,一句口谕将她贬去尚衣监做缝衣宫女,有时也会担任新入宫秀女的礼仪嬷嬷。 听闻朱厚熜提起了王宁嫔,在场几位内官纷纷遐想。 黄锦知道,朱厚熜是又念起了王宁嫔曾为他怀过龙种的情,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是他找机会让陛下自然的见王宁嫔了。 他拱手回道:“是,万岁,奴婢明白了。” 朱厚熜面色恹恹,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是。”三人齐声回答,躬身退出门去。 殿门关合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朱厚熜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眸凝望着高高在上的太上大道君,虔诚的道:“入冬三月,大明始终无雪,朕心甚躬,身甚疲,恳请太上大道君垂怜大明,为大明降雪。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焚玉炉,心寸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 周颂之瞧着黄锦一行人朝钟粹宫而去,唤来一旁的锦衣卫力士。 力士走上前来,垂头询问:“周佥事。” 周颂之微微垂眸想了想,道:“你跑一趟,去午门悄悄的看一眼,今日高总旗是否当值,如若当值,请他午夜下值在宫门外等本官。” 力士笑笑,道:“周佥事可是约高总旗同去红袖招,见那羡仙姑娘?” 周颂之笑道:“羡仙姑娘的艳名,连你小子都听说了?” “那是。”力士笑道:“全京城,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红袖招的当家花魁金羡仙姑娘?小人虽没亲眼见过,但料想羡仙姑娘定然与八大胡同那些小娘皮大有不同,否则...嘿嘿,周佥事与高总旗怎会一得闲就去红袖招守着呢?瞧瞧人家这名儿,羡仙,羡仙,听着就是一个字儿,雅!” 周颂之与高怒未当官之前,皆是这京城内外有名的纨绔。而今虽然碍着官声收敛了些,但到底改不掉这风流脾性,自月前红袖招请出了这么一位美人儿,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在京城爆红了。 近在咫尺便有如此佳人,这二人哪能按捺得住? 俩人足足在红袖招守了一个月,只隔帘听了金羡仙一曲琵琶,就这么一曲,足够让人毕生难忘了。 至此,两人更如打了鸡血似的蹲守红袖招。 只不过今日,周颂之约高怒,却不是为了金羡仙,而是依着高怒的托付,要将内廷新进秀女的事情相告。 “行了行了。”周颂之正色道:“正当值呢,别让人瞧见,快去。” “是,大人。”力士嬉笑着转身离去。 且说黄锦来到内廷,二十位新进的秀女各个乖巧的站在那儿。黄锦也不愿意做这样丧失人性的事,他居于深宫多年,他太知道这些姑娘的未来将是什么样,但皇命难违啊,他仔细打量着,连指了三人。 “你,你,你,去钟粹宫。” 这三人都是二十名秀女中相貌最突出的,选的倒是容易。 他双手交叠着,自然的放在小腹上,缓缓的走上前仔细打量。又选了四五人去往钟粹宫。 这时候,还留在原处的秀女都有些急了,她们哪里会没听说过陛下用处女经血制丹药的事。 若是被留下来...无穷无尽的寂寞,餐不果腹,那是要将一生都葬送在深宫中,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的啊! 她们瑟瑟发抖着,两只手相互攥紧着,不知不觉,在这干冷得令人骨头都冒风的季节,竟然汗湿了后背。 留下来的终究留了下来,要走的也终究要走。十名如花般的少女眼睁睁的瞧着另外十名少女结伴站在宫殿门外。 一名内官抬高声音喊道:“净身!”随着声音落下,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玉骨芳魂 钟粹宫的格局为二进院,正门向南,名曰钟粹门。 沿着钟粹门进门,前院五间挺括面门乃是正殿,歇山顶上鳞次比浮着明黄色的琉璃瓦,端庄又大气。前门廊下,沿着檐脊安放着五只走兽,檐下施以单翅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 秀女们望着这步步锦门,纷纷装入痴醉。 黄锦看惯了这些女子们的眼神,也知道她们年轻,见识短浅,又没学过宫里的规矩,也并不怪罪她们,只招来钟粹宫的管事嬷嬷问道:“王宁嫔近来身子可还好?” 刘嬷嬷抬眼看了看他,这位黄伴口中说出来的,可从来没有一个字是差了意思的。王宁嫔已然被贬,宫人常唤其王氏云云...她心中有些狐疑,却满脸堆笑,回道:“王宁嫔身子尚好,咱们宫里往素对她也照顾得紧,毕竟也曾是伴驾过的。” “恩。”黄锦不管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直截了当的道:“那便请嬷嬷带路,我要见她一面。” “甚?”刘嬷嬷目露惊慌,旋即咧嘴笑道:“她这人素来懒散,这时候兴许还未起床,不如奴婢前去代黄伴传唤一声吧。” “哼。”黄锦面色一变,冷声道:“带路。” 刘嬷嬷心知他动气了,再也不敢推脱,赶紧躬身笑道:“黄伴莫气,奴婢前头带路就是了。” 穿过前廊,走过后院,便是一排低矮的奴仆房。很难想象,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还有这样破落的房屋。 黄锦越走越气,问道:“如今,钟粹宫的奴婢便住在此处?” 刘嬷嬷硬着头皮笑道:“回黄伴的话,现如今钟粹宫的奴婢都搬到了二院中,这是先前未曾修葺的房屋原本已当作库房,只是王宁嫔素来喜静,偏生要独自住于此处,奴婢们哪敢违抗啊。” 王宁嫔滑胎以后,身子便更加不好,风寒、失眠是常事,一到了寒冬之际,便是面色虚白小腹坠痛,站也站不稳了。 宫中之人多是捧高踩低,你风光无两之时锦上添花的多,可你跌落尘埃了,又有几人会理睬你? 王宁嫔没有银钱去御药房疏通买药,宫里的嬷嬷们也不许她去。唯有她为妃嫔时伺候她的一个宫女,一直照顾她。这宫女的名字,叫做杨金英。 杨金英个性豪爽,又有侠义心肠,无论是谁遇到难处她都愿意伸手帮上一把,更何况王宁嫔这位旧主呢? 数九寒天,王宁嫔缠绵病榻,杨金英疏通了御药房的小太监,为她偷了些药材回来。 她一边将制好的汤婆子递给王宁嫔,一边转头去盛药汤。 王宁嫔手捧着温暖的汤婆子,眼泪如注,一张消瘦的小脸上全是感激,道:“多谢姐姐。” 杨金英盛出药汤,坐在了她床前,借着外头虚光看着她,心里替她不值。她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别难过了,谁让咱们进了宫。人的命啊,都是注定的。快喝药吧。” 王宁嫔咬唇,点点头,将汤婆子放在小腹上取暖,接过药碗来,一口一口,如行将就木般的喝着苦涩不堪的药汤。 杨金英心痛不已,却强颜欢笑着,道:“妹妹别嫌药苦,下回姐姐给你弄些蜜饯回来佐药,今儿忍忍。诶?对了,你从前最爱听昆曲儿,今日想听什么?让姐姐给你唱上一段佐药吧。” 王宁嫔脸上的泪痕干涸,微笑着道:“那就来一曲痴心女子薄幸郎的吧。” 杨金英笑容微微凝滞,王宁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笑的。”她想了想,道:“还是听长生殿吧。” 杨金英点点头,她站起身来,把手那么一搭,似手中拿着一把小扇一般,略微清清嗓子,唱道:“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 杨金英的嗓音清脆,如黄莺一般婉转动听,王宁嫔微笑着合手打拍,接着她唱道:“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两人目光相交,唱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想的却是各自的命途。 黄锦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王宁嫔的声音依然似从前一般的动听。他转头离开,刘嬷嬷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离去,只看了门里一眼,紧随其后。 黄锦知道王宁嫔日子过得凄苦,他要将这份陛下给的恩德,让陛下说出口来,否则,她即便重获荣宠,也会记恨陛下。 “寡人回驾马嵬,将妃子改葬。谁知玉骨全无,只剩香囊一个。后来朝夕思想,特令方士遍觅芳魂......” 婉转的戏腔悠悠扬扬,黄锦站在二院中,刘嬷嬷浑身战栗着站在他身后。 “刘嬷嬷,你可明白什么叫做同人不同命?” 刘嬷嬷勉强的笑着:“奴婢明白,明白。” “呵。”黄锦笑了笑,道:“主子永远是主子,奴婢永远是奴婢,你认清了这一点,对你有好处。甚杖责的话咱家也就不多说了,端看你是想要趴着出宫,还是走着出宫。” “奴婢,奴婢走着。” 黄锦点点头,转眸看向她,笑道:“可你却不是这么办事的。” 刘嬷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她不住的叩头,道:“求黄公公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黄锦轻慢的看了她一眼,道:“陛下有旨,令王宁嫔教新来秀女的礼仪,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刘嬷嬷道:“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御医来医治王娘娘,保管她不出七日,定能生龙活虎。” “恩。”他冷哼一声,道:“新人都送来了,陛下还记得王宁嫔,陛下是个念旧的人。” “是,多谢黄公公提点。” 见她确实明白了,黄锦才安心离去。 看着离去的黄锦,刘嬷嬷暗自咬了咬牙,她是钟粹宫的管事嬷嬷,平常自然是威风八面的,如今却因为那个小娘皮平白被折辱一顿,如何能令她咽的下这口气? 心里是这样想,可听了黄锦的话,她也不敢明面上再苛责王宁嫔,只得另想它法。 她站直了身子,拿手抿抿一丝不苟的鬓角,扬起头走出钟粹宫,去到了曹端妃居住的翊坤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圣宠无边 “啪”的一声,瓷器碎了满地。 刘嬷嬷垂首跪在地上,脸上却带着笑容。 曹端妃大怒道:“你这奴才说甚!陛下令黄伴去见了王氏那个贱人!” “是,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曹端妃咬牙切齿的道:“都已经要病死了,还敢狐媚陛下!她怎么不病死!她怎么不去死!” 曹端妃自来就是这么个不会掩藏心性的性子,所以才会为妃多年,却不如当年的王宁嫔受宠。 刘嬷嬷道:“奴婢有一计,娘娘可愿听一听?” 曹端妃冷眼看着她:“说!” 刘嬷嬷眼珠一转,笑道:“王宁嫔身子不好,若无杨金英那小蹄子照顾,早就病死了,不如娘娘将杨金英调到翊坤宫,一来可以看着她,不许她帮王宁嫔,二来,王宁嫔身边一没了人,便是病死了,又有谁知道呢?您说是么?” 曹端妃微微一顿:“你是说,你要...” 刘嬷嬷叩首在地上:“奴婢不敢。” “哈。”曹端妃缓缓的坐下身子,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宫娥:“今早上御膳房做的桂花糕,给刘嬷嬷包上一包。” “是。”宫娥小心的退了下去。 曹端妃道:“传本宫旨意,本宫相中了钟粹宫的宫女杨金英,让她今晚就来翊坤宫伺候。” “是,奴婢领命。”刘嬷嬷再次叩首,微微一笑。 黄锦回到朱厚熜身边时,他正在用下晌的小食。这餐小食是一碗当归粥,总共可食八口。 朱厚熜用完了粥,抬眸看向黄锦。黄锦拱手道:“陛下,奴婢并未见到王宁嫔娘娘。” “哦?”朱厚熜微微蹙眉:“为何啊?” 黄锦回道:“王娘娘正在病中。” 朱厚熜心中一时有些心疼,问道:“她病的重么?” 黄锦轻叹一口气,回道:“王娘娘起不得床,奴婢隔着窗,听她唱起长生殿,声音凄婉,最是那一句: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啊。” 朱厚熜听着这一句唱词,讷讷的舔了舔唇。道:“她本就是唱昆曲的,想当年,她头一回承欢,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他笑了笑,接着道:“她怕朕,哆哆嗦嗦的缩成了一团。朕让她唱曲,她便一直唱,那日,她就是唱这段长生殿。” 黄锦咬咬唇,问道:“陛下,可要摆驾钟粹宫?” 朱厚熜站起身来,抬步来到窗前,道:“等下雪吧,若不下雪,朕哪有心思。”说着话,一粒晶莹的雪花随风飘进了窗。 朱厚熜微微一怔,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瞪大了眼睛,只见一片片晶莹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着。 窗外的内侍们欢喜的大叫道:“下雪了!” “下雪了!” “下雪了!” “下雪了!” ...... 无数欢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朱厚熜疾步走到门前,一把将殿门推开。 “呼”好大一阵寒风迎面吹来,随之而来的,偏偏冰凉落下他眼帘。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诚心祈雪,终于达成所愿,为大明求来了一场瑞雪啊!” 朱厚熜笑看着黄锦道:“摆驾钟粹宫!” “是!”黄锦舒心的笑着,赶紧招来小太监:“摆驾!” 这一日,杨金英与王宁嫔失之交臂。 杨金英被调到了翊坤宫,伺候曹端妃。曹端妃哪里是好相与的,刚才进入翊坤宫,便是一顿杖责毒打,杨金英遍体鳞伤的被关押在柴房中,望着明亮月光,鹅毛大雪,心心念念着王宁嫔来救她。 王宁嫔重获圣宠,夜里,婉转清亮的女声回荡在宫殿之中:“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 王宁嫔当然可以趁着重新获宠,将杨金英调到自己身边,可她太明白在这皇宫里生存的规律了。 今日她花红满目,明日呢? 她需要杨金英留在曹端妃身边,甚至成为曹端妃的心腹,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所以,她只能静等时机。 午夜。 高怒下值,换上一身便装,在午门外徘徊着。 这雪也是怪,要么不下,要下就停不下来。寒风冰雪交融着,狠狠的撕破长空,风雪灌进高怒脖颈里,冷得他直跺脚。 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冰雪相冲,凝结成冰霜伏在他的眼睛眉毛上。 周颂之远远的跑来,拱手道:“无咎。” “大兄。”高怒抽抽鼻子,问道:“你让吉田传话,是什么事儿啊?” 周颂之道:“内廷有变。” 高怒微微抬眸,问道:“何事?” 风雪呼啸,周颂之道:“走,去红袖招暖和暖和,坐着说。” “好。” 红袖招的金羡仙姑娘矜贵着呢,自是见不到的,这二人今日有正事,也没唤任何一个姑娘,就点了壶美酒,坐在雅间里暖身谈事。 高怒高声道:“甚?王宁嫔又获宠了?” 周颂之拉着他袖子:“你坐下,急甚。” 高怒缓缓坐下,一边摇头一边道:“杨曲也想了那么一个阴诡计谋,咱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将她贬为奴,这不过几日的功夫,怎么就又获宠了呢?杨曲也到底行不行啊。” 周颂之微微蹙眉道:“行不行又怎么样?他是夏首辅的文胆智囊,夏阁老信他就是行。” 高怒张了张唇道:“杨曲也言王宁嫔不详,说来也是毫无根据。哼。”他嗤笑一声,接着道:“咱们一群爷们儿,竟一同算计一个小小宫妃,让人知晓,定抬不起头。” 周颂之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无用,用不着天亮,这事便会传到各府了,等杨曲也想法子吧。” 高怒轻哼一声道:“他又不会写青词,接连几篇青词,差点没让夏阁老获罪,我真是顶看不上他这样只会动嘴皮子,还眼高于顶的家伙,若非夏阁老赏他一口饭吃,他非饿死不可。” 又顿了顿,道:“过几日休沐,我去汝宁府一趟。” “恩?” 高怒笑笑道:“半年多没见我那小兄弟,年下了,怎么也得去一趟。” “哈!”周颂之道:“过年府里府外烦得很,你是去躲清静的吧?” 高怒笑着举杯:“知我者子鱼兄也。” 周颂之举杯道:“你小子...干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釜底抽薪 无论鹿鸣书院的学子们如何紧张,四大书院同比之日终究来了。 汝宁府鹿鸣书院、南阳府阅文书院、归德府龙塔书院和藏英书院同属河南布政司汝南道。 四大书院的学子加起来,统共有三四百人,唯一能够同时容纳这么多学子应试的,只有鹿鸣书院这一间,是以,其余三大书院的学子只能纷纷赶到鹿鸣书院来。 大比前三日,往日清幽的书院便开始迎接络绎不绝的学子们,负责接待的,就是书院引赞邱志存。 别看邱志存心眼不大,但在这种场面下,他还是很会做人的。莫说其他,便是这一表人才,彬彬有礼的模样,也足够令旁人望尘莫及了。 常有人管读书人叫做“书呆子”,究其原因,这些人都常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日面对的都是书本,时间一久了,自然便不敢说话,不会说话了,也不喜说话了。 可邱志存不是啊,他是非常习惯做场面事的,试想,在一众缩手缩脚的书呆子中间,只有这么一个,没根基却圆滑懂事的人,也无怪乎能够被郑东门相中了。 虽然明日便是大比之日,但骆逋还是照常在明伦堂给几人讲学,书桌下,白启常手攥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目光游离的瞥向王麓操。 骆逋问道:“重关市之赋,则农恶商,此非良策。” 他是说:加重交通要道的市集上的税收,那么农户便不敢轻易经商,所以这不是一个提高国税的好法子。 江柳愖微微撇嘴,默不作声。 骆逋点到:“麓操,你来说说。” “是,先生。”王麓操起身,拱手作揖,然后轻轻将扇子在胸口扇了两下,回道:“学生想到,秦时商君曾经立言:以商之口数使商,令之厮、舆、徒、童者必当名,则农逸而商劳。” 沈康笑道:“按照每户人口数量来委派徭役赋税,让商人家的奴仆都按照官府登记的数量承担赋税,如此一来,农户家赋税自然轻省,而商人无形间加重了税收,这法子只能解近渴,却不能分远忧。” 想要实行这条法规,前提是...计划生育。 看官别笑,且往实处想想。 在这个时代,像沈家这样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还是少数,大部分村舍中,农户们家里越是穷就越想要壮劳力,于是乎就没完没了的生孩子。 若是按照商鞅这条法规实行,那些拖家带口的农户还不反了? 到时候再流行起卖孩子、残害女童等等恶性事件,当政者如何挽回? 骆逋道:“启常,你有何看法?” 白启常正出神的想事儿呢,没料到忽然被点了名,胸无腹稿,站起身行完礼,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略微顿了顿,道:“诸位同窗所言皆有建树,启常惭愧,还未想出合适的律法能够圆满的征税。” 王麓操笑笑,道:“事实上,国家富庶并不能只靠征税这一条。江南织造局那边便是个例子。” 骆逋微微蹙眉看向白启常,旋即收回目光,问道:“说说。” 白启常摩挲着鼻梁,斜睨向侃侃而谈的王麓操,心中难以平复。 课后,几人照常去往藏书楼读书,张阁如约而至。 “沈三郎,魏无败呢?” 沈康笑笑道:“我请他去县里帮我置办点笔墨。” 张阁笑道:“你那书童也同去了?” “恩。” 张阁笑笑,转眸看向众人道:“做沈三郎的奴仆还真是轻省啊。” “谁说不是。”江柳愖道:“买个笔墨还要两人同去。” 沈康道:“他们日夜陪伴在我身侧,无论寒暑皆无休假,无事之时让他们松快些也是应该的。” 白启常道:“弄雨啊,你也去歇歇,喝点茶去。” 弄雨倒是想去,可又不敢轻易离开他身边,只能颔首笑道:“小人不累。” 白启常越过他,看向一旁,廖明辉躲在柱子后一眼一眼悄悄的打量着这边。 他冷声道:“让你去便去,哪里学的规矩,敢违抗主人的话?” 弄雨想了想,不过是离开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拱手道谢:“多谢公子。”说着,便离开。 王麓操道:“刚下过雪,冷得很,先进去吧。” 众人一齐往里走,白启常顿顿,道:“诸位先行,我去方便一下。” 江柳愖道:“白兄快去快回。” “好。”白启常转身,朝着恭房而去。 白启常走的慢,脚踩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脚印,不出所料的,身后传来尾随的脚步声,他咬了咬牙,顿足。 廖明辉两步上前,笑道:“启常,真巧啊。” 白启常背对着他,问道:“你究竟受何人指使?因何而屡屡挑拨我们?” 廖明辉闻言却是笑了,道:“启常...明知故问?” 白启常倏地转身,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将攥在手里的红果扔到了地上,缓缓的道:“告诉邱志存,我白启常不会受他人蛊惑任人摆布。他,看错人了。” 廖明辉微微一怔,道:“你,你便不怕输给王麓操?” 白启常笑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是输了,那是我学艺不精,理应甘拜下风。似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你们还是留给旁人用吧。” 他微微停顿一瞬,道:“若有一日我金榜题名,那必定是凭借学识取胜。” “你!” 白启常冷笑,道:“你见过歇山顶的房屋么?” “甚?”廖明辉不解的看着他。 白启常笑道:“我曾有幸去过王府一次,王府的房舍,便有那么一厅,外看是悬山两厦,内看,哼,却是歇山顶。”他温润一笑,恰似谦谦君子,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行脚印。 一阵寒风吹过,冷风钻进廖明辉的脖颈,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冷战。 他略微想了想,白启常知道自己是邱志存派来的,明确的拒绝做任何伤害王麓操的事情,却在临走时搁下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足矣要了王麓操一家人命的话! 他是想...自己不动分毫,而让邱志存去对付王麓操。 好一招釜底抽薪,杀人不见血。 廖明辉心间一动,忽然觉得更冷了,讷讷的道:“好毒辣。” 第一百七十六章 抄家问斩 廖明辉寻到邱志存时,邱志存正在屋里练习作文,一见廖明辉,他略有些不悦,问道:“说了多少次,不要来这里寻我,有事让卢罗传话,你来干什么?” 卢罗道:“邱兄,他执意要见你。” 邱志存微微蹙眉,摆摆手道:“罢了。”说着,转眸看廖明辉:“究竟何事?” 廖明辉道:“他不会动手了。” “甚!你是说白启常不会将英女果给王麓操了?”邱志存紧蹙眉宇,咬牙切齿的看向他,怒道:“当日是你答应我,你若是办不好,哼,你不要银子买药吃了?” 廖明辉想起风雪之中的白启常,想起他那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与唇角的笑,他又是浑身一颤,道:“五十两银子,我帮你彻底解决王麓操,至于白启常,只能邱兄自己想法子了。” 邱志存冷笑道:“你还未睡醒吧?” 廖明辉抬眸看向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冷声道:“从开始到如今,你也花费百十两银子了,还差这最后五十两?” “你究竟有何法子?” 廖明辉撇嘴一笑,并不回答。 邱志存双唇紧抿着,将荷包摔到了他手中:“拿去!只多不少!” 廖明辉微微一笑,打开荷包看看,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些散碎银两,他将荷包抽绳拉紧,然后揣进怀中,道:“白启常让我转告邱兄,王府的房舍外观乃是悬山两厦顶,内看却是歇山式,其他的,我便不管了。” 邱志存一听此言,一把拉住他:“你说甚?此话当真?这是逾制之罪!是要抄家问斩的大罪!” 廖明辉歪头看他,道:“信不信由你了,邱兄。” 邱志存蹙眉,双眸慌乱着,白启常要干什么! 廖明辉离去,卢罗问道:“邱兄,廖明辉是何意?白启常是何意?” 邱志存道:“白启常看出来了,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却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希望我能够置王麓操于死地!” 卢罗大惊失色道:“啊?同窗之间争斗,若是小打小闹,这还说得过去,可白启常这做法,是要害死王麓操一家人啊。” 邱志存轻哼道:“哼。庶子就是庶子,天生低贱,即便生于知府之家,也是一样。”他转眸看向卢罗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 卢罗眼眸转了转,道:“小弟不提便是,只是你、我、廖明辉、再加白启常,已然是四人知晓。邱兄数错了。”说着,他还扬扬眉毛,表示自己的机灵聪慧。 邱志存“...” 卢罗笑了笑,道:“邱兄,那几个人的事怎么办?” 邱志存摇摇头,想要把卢罗的混账俏皮话甩掉,然后正色道:“去买些巴豆...到时候给他们...” 卢罗:“嘿嘿嘿。” “明白了?” “明白,绝对明白!” 邱志存不太想信他,也只能信他,复又嘱咐道:“别搞错了!” “不会的!”卢罗拍着胸脯道:“小弟的本事,邱兄还不知道么。” “好吧。”邱志存无奈的应下,却不自觉的想起白启常,这个人,实在可怕。 白启常站在藏书院外,只听门内谈笑风生,正是一团和气,一股由来已久的孤独感迎面袭来。 这时候,弄雨悄然来到他身边,拱手垂头,道:“公子,大公子与二公子请您到落霞楼一趟。” “什么?”白启常转眸看向他,问道:“现在?” 弄雨垂着脸,嘴角略微一扯,面似恭敬的回道:“正是。” 白启常问道:“明日便是大比,究竟何事二位兄长要见我?” “小的不知。公子还是自己去问吧,去晚了,二位公子会不高兴的。” 即便是白启常这样,素以温文尔雅的面孔面对所有事情的人,也有些挂不住脸面了。他保持着微笑,道:“好,那便走一趟吧。” 坐在马车上,白启常一点点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微阖双目气息均匀,如同一条蛰伏在草丛里,与周身环境渐渐融合为一体的蛇。 马车缓缓停下,弄雨撩开车帘:“公子请下车。” 白启常利落的跳下马车来,信步走进落霞楼的大门。 一个小厮见到他,连忙迎上前来:“三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在二楼等您呢。” 白启常泯然点头,和善的笑了笑:“带路吧。” 小厮也不多话,直接将他引到了雅间门外,垂头道:“三公子,到了。” “好,多谢。” “哈哈哈!”门里传来一阵嬉笑声,只听白府大公子,白启仁大笑道:“那个庶子这就来了,你们可得装的像点儿,我得让你们瞧瞧,我如何将他当猴儿耍。” 白启庸道:“别太过分了,让父亲知晓。” 白启仁冷哼着笑道:“他不就喜欢到父亲面前装可怜么?本公子让他耍个够!” 白启庸道:“大兄耍弄他,小弟没有意见,只是到底都姓白,他丢脸,你我面上就好看么?” 白启仁一挥手,将他推开,道:“老二,方才可是你提起他的,我让人去召唤他,你也没吭气,这会儿装出这副模样,晚了点儿吧。” 白启庸面上有些挂不住,刚要说些什么,一个白面无须的少年笑道:“启仁兄,启庸兄,何必因他而坏了兄弟情义,咱们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说着,另一边一个少年给白启仁递上一杯酒,白启仁满脸不高兴的接过酒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他重重的将酒杯摔在桌子上,道:“多少时候了,怎么还没来!他越来越大胆了!” 那少年朝着一旁的伎女使了个眼色,道:“还不给白兄揉揉胸口,让他消消气?” 伎女眼眉一挑,笑着上前,一边斟酒一边劝道:“白爷,奴家敬您。” ...... 白启常双眸森冷,长呼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推门而入。 “大兄!二兄!许久不见,二位兄长可还好?小弟甚是想念啊!” 白启仁一见他,立马来了精神,他笑着倚靠着椅背,道:“你可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吧。” 白启常笑了笑,走上前来,只见满桌的残羹剩饭,酒杯东倒西歪,并无干净的杯子,他刚要回头去找伙计要个杯子,白启仁道:“小桃,还不给我们家三公子敬酒?” 伎女惯常周旋于客人们之间,自是了解。她站起身来,缓缓来到白启常面前,将酒杯斟满,递给白启常。 “白三爷,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桃花深浅 白启常沉了一口气,笑着接了过来,一仰头,将酒饮尽。酒杯刚刚脱口,伎女又斟满:“白三爷,请。” 白启常微笑着,举杯朝众人拱拱手,又是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白启常面色微微泛红,道:“大兄,罚酒喝完了。” 白启仁坐直身子,指着他道:“恩!没错!”他手指头点了点,道:“怎么不敬我们三杯么?” 白启常唇角机械的保持笑容:“好。” 伎女为他斟满了酒杯,他举杯道:“敬诸位兄长。” 事实上,除了他,并没有人举起酒杯来。 酒水划过喉咙,白启常腹中和暖,心中冰凉。 “启常,你跟在浩然先生身边也许多年了,不知文采是否更上层楼了啊?”白启庸问道。 白启常点点头,道:“多蒙先生照拂,小弟甚好。” 白启庸笑道:“那便给我们作首诗吧。” “对!”白启仁从腰上取下玉佩,递给身旁的伎女,让她送上前去,道:“就为小桃作首诗,这是赏给你的,快作吧!” 场面一瞬间凝滞住了。 给伎女作诗,还收赏赐,这是将白启常当成什么人了?他的地位,还不如那为他斟酒的伎女? 白启常笑容僵硬着,缓缓的道:“美人遥望西南,桃花谷口深浅。如今嗟叹迟暮,花落闲看道书。” 白启仁满意的大笑道:“好一个桃花谷口深浅!”说着,他挑了挑眉笑道:“你可想试一试,这桃花谷口,究竟是深是浅啊?” 白启常略微拱手,笑道:“大兄玩笑了,这位桃花姑娘是大兄所爱,小弟不敢不敬,方才一句,也是替大兄所作。”说着,他朝在座的纨绔行礼:“诸位兄长,启常明日还需参加考校,今日便不多陪了。”说着,他将酒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转身就要离去。 白启常走到门口,白启仁突然扬高声音喊道:“等等!” 白启常顿足,回首笑道:“大兄还有何吩咐?” 白启仁撇着嘴笑,道:“玉佩,你忘了拿。” 白启常回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玉佩是大兄随身佩戴之物,太过珍贵,小弟不敢收。” “说了赏给你的,你就只管拿着,莫要对父亲说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爱护你。” 伎女走上前去,双手将玉佩递给他。 白启常看着那枚玉佩,咬紧了牙关,接到手中。伎女收回手来的瞬间,白启常手指轻轻一勾,只见玉佩落地,“啪嗒”一声脆响,碎成了两半。 白启常微笑着道:“大兄,抱歉,小弟手抖了。” 白启仁略歪着头看着他,一把脱下自己的靴子,朝着白启常迎面摔了过去:“谁借你的胆子!” 靴子打在白启常身上,摔落在地上。 白启仁一脚穿靴,一脚赤足,气势汹汹的走上前来,指着白启常的鼻尖骂道:“别以为你拜了个师,读几日书就能改变什么!你这个婢女生的庶子!只要你在白家,一辈子也别想压过我这个嫡长子!我赏你一口饭吃,你就得给我心悦诚服的舔干净。” 他伸出脚道:“给大兄穿靴!” 白启常不知自己是如何蹲下身子的,他恍惚间听见周遭的笑声,这笑声男男女女,带着醉意,带着讥讽。 “婢女之子!” “啊哈哈哈哈!” “让你穿靴你就得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啊哈哈哈哈!” 他摇摇晃晃的走出落霞楼,弄雨上前道:“公子上车。” 白启常抬眸看着他,冷冷的道:“滚。” 弄雨轻蔑的哼了一声,并不强求。 白启常缓缓的走在路上,西北风嘶吼着,不知何时,已是满面风霜。 鹿鸣书院,邱志存跪在郑东门面前,恳切的道:“山长,学生已经准备好了,必定能拔得头筹。” 郑东门怒问道:“为何浩然先生门下那几人还好端端的在书院?你这酒囊饭袋,简直废物!” 邱志存抿抿唇,回道:“学生有办法,学生买来巴豆,明日下在攸居的饭食之中,定能使他们几人不能参考。” 郑东门冷哼一声,问道:“王家房舍有逾制之嫌,你为何不利用这一点将他们连根拔起?” 邱志存微微一怔,震惊的看向他。 郑东门冷笑道:“你狐疑本山长如何洞悉此事?” 邱志存没有回答,可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郑东门道:“若非徐聪将此事禀报于我,你这废物便打算用巴豆了事?心慈手软,没用的东西!”他越骂越气,索性站起身来,一脚踹在了邱志存的肩窝。 邱志存被踹的身子一歪,然后又重新跪好。 郑东门咬牙道:“往后再敢瞒着我,你小心前程!” 邱志存走出郑东门的房间,知道这件事要闹大。 山长,想要借此机会除去浩然先生门下的几名弟子,说不好,这件事还可能将浩然先生也攀扯进去。 卢罗上前,问道:“邱兄,你还好么?为何近来每次你从山长房中出来,都是若有所思的?” 邱志存摇摇头道:“无事。”顿了顿,接着道:“山长会安排明日之事,你将巴豆深埋地下吧,此事不必你我管了。” 说完此话,他惊觉,自己说多了。 无论明日发生何事,卢罗这个傻子万一抖出去,那就糟了。他慎重的嘱咐道:“无论明日发生任何事,你都要置身事外,不许你多嘴一句,若是你祸从口出,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卢罗想问:“这句话什么意思?”但见邱志存认真的神情,到底没敢问出口去,拱手道:“是邱兄,小弟明白了。” “哎。”邱志存长叹一口气,将心理的疑虑压下去,看看卢罗,竟然笑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现在啊,真怕走夜路。” 卢罗笑了:“邱兄玩笑。” 邱志存哼笑:“但愿玩笑。” 且说白启常在街上酒庐买了酒,一边步行回书院,一边喝酒,本就失意至极,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又在冷风里大口喝酒,走回攸居之时,已然是醉了八分。沈康在屋里坐累了,正在院子里散步,见白启常失魂落魄的进门,问道:“白兄?你怎地了?” 白启常讷讷的抬头看向他,道:“无事。” 迎面而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沈康微微蹙眉:“白兄喝醉了?” 白启常哼笑,道:“醉了,醉了,醉了好啊。醉了,便不需听凭他们折辱”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比伊始 沈康闻言微微蹙眉,他可不想管别人家的事,却是抬眸看向弄雨,道:“你家公子喝醉了,快扶他回房吧。” 弄雨冷眼看了看他,却不得不上前来,作势去扶白启常。 白启常一把将他推开:“滚开!吃里扒外的东西!” 弄雨被他这么一搡,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呆立在一旁,再也不肯上前,带着些埋怨低声嘟囔道:“大公子与二公子不过是善谑罢了,公子何必如此心小。” 沈康一嘬牙,白启常在白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连一个下人也能趁他喝醉揶揄他。 沈康转头道:“魏无败,扶白公子进房。”又道:“阿术,煮碗醒酒汤去。” “是。” “是,公子。” 魏无败上前来,强健的手臂将白启常箍得紧紧的,原本以为白启常会回手拒绝,却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推却,可见酒醉三分醒,他还有意识的。 沈康抽出手来,将白启常交给了魏无败和刘术,自己则没有进门去。走到门口,白启常转过头,看向沈康,醉蒙蒙的道:“多谢。” 沈康仔细的想了想,似乎是头一次看见白启常露出如此真诚的眼神。 他略点了点头,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白启常目光悲凉,一仰头,似昏睡过去一般,被魏无败架进门去。 沈康转眸看向弄雨,微微蹙眉道:“你不将我放在眼中,我不在乎,可你要知道,他白启常是是主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如此爱嚼舌根,这就是白夫人教你的规矩?这话传扬出去,你可还想活命!” 弄雨不忿的抬眸看他,目光带着些愤怒。 沈康冷哼一声道:“收起你那眼神,你就是生在这个时代,就是个下人!不满,忍着!你最好收敛一些,白兄绝非池中之鱼,早晚会有鱼跃龙门之日,你想死,就继续方才那个德行!” 沈康是也有现代人那些人人平等的思想,可这种思想在封建社会就是个屁。 他能平等对待心思良善之人,却不是对弄雨这等小人。 他从未想过与白启常有密切交往,但却看不惯弄雨的态度,弄雨若是聪明,就该学会在夹缝中生存,而非一味的倾倒哪一边。 弄雨到底没敢再说什么,隔着窗,低声道:“公子,小的给您烧些水喝。”说完,转身离去。 白启常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一言不发。一阵恶心涌上喉头,里面偶尔传出白启常作呕声,过了不一会儿,刘术将煮好的醒酒汤晾凉,送进门去。 许是一盏茶的功夫,魏无败与刘术先后走出门来。 刘术道:“公子,他睡了。” 沈康点点头,道:“我也该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小的伺候您。” “不用了,我洗过了。” 刘术抬头看看身边的魏无败,魏无败扬扬粗眉,道:“公子,那白公子怎会如此失态?” 是啊,白启常那样的人,怎会如此失态? 沈康略微想了想,道:“我怎知这些。” 他略微回想了一下,徐聪曾提起过白启常的两个兄长,启仁、启庸,而他,是启常。 仁,亲也。 庸,用也。 常,平也。 仁、庸、常,高下立分。 他略微摇摇头,幸亏没生在大户人家。 沈康转身回房,走了两步,他顿足,忽然转身看向魏无败,道:“你喝醉也会如此?” “恩?”魏无败怔了怔:“公子说甚?” “张兄说你因喜酒被逐出佛门。” 魏无败咧嘴一笑道:“公子且安心,小的从未醉过。” “嚯!”沈康笑了笑:“好大的口气啊。”他摇摇头,转身进门。 刘术用手肘拐了拐他,问道:“你当真没醉过?” 魏无败自信满满的点头:“从未。” 刘术努努嘴道:“我不信,这世上哪有喝不醉的人?” 魏无败挠了挠侧脸,道:“月钱就那么点儿,一日只能喝上二两,想醉也不容易啊。” “啥?原来是月钱太少,买不起酒。”刘术大笑道:“你这人说话忒有意思!” 魏无败撇撇嘴,道:“我说的是实话。” 门里的沈康听见二人对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隔着窗户喊了一声:“魏无败,月钱减半!剩下的本公子替你攒着当老婆本儿。” 魏无败大惊失色,哀嚎:“公子!” 沈康脱鞋,躺在床上,道:“公子睡了。” 魏无败八尺大汉哀怨的看着刘术求救,刘术一手遮唇,低声道:“往后一日只能喝一两了,这下...你更不会醉了,哈哈。” 次日一早,便是大比之日,沈康照常早起,在树林中晨练。 自那场大雪以后,晨练的人日趋减少,今日更是考校的大日子,来的人就更少了。 王陆安、孙周、张阁、宋渊在树林边一边热身,一边等着,瞧见沈康过来,几人互相打着招呼。 “沈三郎。” “张兄、王兄,孙兄,宋兄,早啊。” 宋渊笑道:“天太冷了,原本我都不想来了,但转念一想,你们定然是一日不缀,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得过来。” 孙周笑道:“昨日下学,我碰到徐聪了。” “恩?”宋渊问道:“自玄一道长入狱,再没见徐兄来书院,孙兄在何处碰到他的?” 孙周道:“县城啊,昨日下晌,我瞧见他和廖明辉一同在酒庐,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 王陆安叹了一口气,似有些自责的道:“徐家遭逢大变,徐兄也是可怜之人。” 沈康略微挑眉,看向张阁。 张阁无奈的笑了笑,道:“陆安,后悔了?” 王陆安略微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同窗一场,有些于心不忍。” 沈康道:“他给你们吃丹药,想要借此敛财,让人变成受药物控制的行尸走肉,廖兄便是一个例子。这样为了钱财而残害同窗之人,哼,该勒令其退出书院。” “我也知道玄一道长罪有应得。”王陆安垂下头。 孙周笑道:“罢了罢了,别说这无关之人了,咱们快点跑起来吧,待会儿还要参加考校呢。听闻监考乃是四大书院的先生,若去晚了会被除名的。” 几人也不再耽误,便绕着树林慢跑起来。 宋渊道:“头一场是作文,也不知题目是什么,说起来还真有些紧张啊。”他笑问:“三郎,你怕不怕?” 沈康前世今生也没参加过几次考试,说起来还真有些紧张,他抿唇笑笑,回道:“有点儿。” 宋渊咧嘴笑道:“去年我头一回参加考校,也是与你一样,无事,凭你作的时文,一定能顺利通过。” 沈康笑道:“怕也得上,不怕也得上,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宋渊“啧啧。”他笑道:“你真行。” 辰时,太阳升高,鹿鸣书院十二间讲堂改成的考场,在同一时封闭。 四大书院的大比第一场,开始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知府查案 从这一刻,直到考试结束,一个学子也不能进出,除非中途弃考。 原本以为写完交卷就可以离开考场的沈康,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始了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考试。 来到这个时代,沈康从一个不会用毛笔的人,到今日能写出像样的文字,甚至仿古人口气来写有思想,有立场的八股文。 不得不说,不同的教育环境,造就不同的人生。 他平静的坐在考场中,与所有学子融为一体,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考试进行过半,沈康的时文也作到结尾之处,突然之间,考场外传来呼喊声。 “汝宁知府查案!王麓操、沈康何在!” 沈康所在的考场只有他和王陆安是相熟的,二人皆是微微一怔。 沈康不明所以,错愕了三息,只听外面的人接着喊道:“什么考校不考校!官府查案,没听见么!快将那二人交出来!” 监考未来唤他,他心中狐疑,究竟什么案子与他有关?听这些官差口气不善,看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低头看着即将完成的时文,咬着牙恍若未闻,将束股簌簌落笔。 这时候,两个衙差推开大门。 沈康既然决定必须要写完,即便此刻这些人走到自己面前他也不会停笔。他头也没抬,一手揽袖,不住的捻着袖口,一手下笔如飞继续写着。 衙差喊道:“沈康何在!” 监考的四名先生纷纷面面相觑,徐先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道:“现在是书院考校大比,诸位有何事,能否稍待片刻。” 衙差拱拱手,声音也压低了一些,回道:“这位老先生,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老先生指认一下。” 徐先生微微凝滞:“这...” 这时候,沈康缓缓的将毛笔搁下,他吹吹墨迹,手捧作好的时文站起身,走到徐先生面前。 他微微颔首,道:“先生,学生作完了。事出突然,可否先行离开考场?” 徐先生哪能不同意,他接过沈康的时文,转头问道:“敢问沈康犯了何事,要抓他问审?” 衙差道:“包庇谋反!” 此言一出,在场考试的学子纷纷抬头看来,脸上不约而同的呈现出震惊的神情。 沈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道:“小子...包庇谋反?何人所告?可有凭据?人证,物证,何在!” 衙差笑了笑,直接上前将他反剪住,扣着他的手臂往外押去:“到了公堂,你便都知晓了。” 饶是沈康再怎么从容,也忍不住挣脱起来,他努力的压低自己的声音,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喊道:“小子一介书生,过了年才堪堪的十岁!官爷说小子包庇谋反,总要拿出证据来才能拿人啊!” 官差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扣着他,便要给他上重枷。 沈康一边挣扎,一边道:“把话说清楚!否则沈康断然不能与你们去府衙!” 衙差见沈康只是个小小孩童,也纷纷觉得这件事太过儿戏,这么些个老爷们儿,来强压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罪名还是足以让人抄家灭族的包庇谋反大罪,这事换谁也是会觉得难以置信。 一个络腮胡官差下手捏着沈康的肩膀,将他推出了考场,低声道:“你别吵别闹,有人告了状,自然要过审,且到了公堂之上,再看如何?” 沈康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他微微颤抖的问道:“敢问官爷,小子父母亲人可好?” 包庇谋反啊! 血亲能不被牵累吗? 讲堂里一个官差笑着拱手,道:“多有得罪。”说完,考场大门再次关合上。 络腮胡官差回道:“已有衙差去往你们家中暂时扣押你们的家人。” 扣押,那也就是还没抓人了。 他点点头,这时候,一个官差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块堵口布,趁着沈康要说话,将堵口布狠狠的塞进他嘴里。 “别说了,有甚的话,到公堂上再说!”说着,重枷往沈康脖子上那么一扣。 闻讯而来的魏无败高喊一声:“放开我家公子!” 刘术道:“公子还不满十岁,怎能给他用重枷!你们是要毁了他的前程!” 官差道:“别废话,想要听审去府衙,我们奉命行事,什么也不知道。” 刘术双眸略微一动,走上前去,将一个小荷包悄悄递给衙差:“通融通融。” 官差眼眸转了转,将荷包收进怀里,回道:“王麓操与沈康是重犯,没得通融。” 没得通融你还收银子! 沈康呜呜的喊了两声,用眼睛说着。 刘术和善的道:“差大哥,我家公子要说话,你将这堵口布拿下来吧,他难受。” 官差微微迟疑,然后警告道:“你小子把嘴闭上,再说一句废话,看我不堵你嘴。” 沈康无奈的皱皱眉宇,无声点头。 官差拿下堵口布。 魏无败道:“我家公子整日在书院念圣贤书,怎会犯法呢!公子小小年纪晓以大义,将稻蟹种养的法子写成书册造福乡里,连县尊大人都亲自题字赞我家公子是“君子”!你们查清楚了么?若是胡乱扣人,我们不答应!” 官差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拔刀:“再大吵大嚷,别怪官爷不客气!” 刘术见状赶紧拉住魏无败,问道:“公子,可有交代?” 见到这般情景,沈康也知道,今日不随他们回去调查,这件事是搞不清楚了,他嘱咐道:“你们两个听着,现在就赶回家去看着爹娘和大姐,府衙过审之前,不可以离开半步。听清楚了么!” “公子!”魏无败还想再说。 沈康抿唇,然后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们若是信我清白,便无需多言。” 沈康被众目睽睽之下押出了考场,出门之时,只见王麓操也是一脸苍白迷茫的被强押着。 沈康看着王麓操,谋反,究竟何来的谋反啊! “王兄!” 王麓操微微蹙眉道:“这怎么回事?” 沈康无奈的摇摇头道:“小弟不知。” “案犯不许交谈!”押着王麓操与沈康的衙差纷纷狠压了他们一下。 第一百八十章 登高一呼 这时候,王麓操与沈康被知府下令抓捕的消息已然飞似的传到了后院。骆逋带着许伯急匆匆的赶到。 他远远的指着那些衙差道:“住手!” “先生!”二人喊了一声。 可押着他们的衙差却不管那些,直接将二人押出了院子,另有数名衙差挡住了骆逋的脚步。 “浩然先生稍安勿躁,有人到知府衙门击鼓告状,知府大人请您两位爱徒过府询问,究竟如何还得到公堂上说,您别让我们下边的人难做了。” 因为罪名重大,两人虽然年幼,却被拷上了重枷,押上囚车去。 重枷压得沈康脖子都抬不起来,他只能半跪着让枷前面拄在囚车上,如此才能减轻一些重量。他渐渐的平息着自己的心情,思考着如何才能脱身。 王麓操靠着囚车一角,狠狠的道:“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往日叔父在朝为官,他白知府哪敢给本公子上枷!让我知晓是谁诬告于我,我定不饶他!” 沈康轻咳了一声,道:“本想这几日大比完去汝阳县接二兄回家过年,没想到今日要提前去了。” 王麓操微垂眼帘,闷声道:“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 沈康撇嘴笑道:“我的罪名是包庇谋反,那么王兄呢?” 王麓操顿了顿,道:“谋反。” 沈康又是一笑,道:“有车坐,公费旅游,有啥不悦的?更何况,王兄还比小弟罪重,如此一比,小弟恐怕更该窃喜了。” “你这小子...” 王麓操气到气结,一旁押解二人的衙差听了二人的话,不由得纷纷抿嘴笑。 一个络腮胡衙差笑道:“小相公,你还真是半点也不怕啊?” 沈康笑了笑道:“虽是欲加之罪无妄之灾,但着实快吓尿了。”说着,笑得更欢了。 络腮胡微微一怔,道:“当真?” 沈康的脖子疼啊,他歪着脑袋看他,道:“又疼,又冷,又他娘的怕,若非不住的掐自个儿,早就尿了。” 络腮胡看他笑得喜悦,根本不相信他,竟笑着拿指头点了点他:“小相公真爱说笑。” 王麓操却发现,沈康的腿,在微微发颤。 他一时间冷静下来了,劝道:“别怕,你都说了,我谋反,你只是包庇,比愚兄罪责轻呢。” 沈康扭着头,费力的看向他,道:“我只是个普通人,哪能不怕呢?”他顿了顿,接着道:“多活一日都是我赚来的,我得到的太多,反而更怕死了,怎么办呢?” 强作镇定的沈康,陷入了绝望。 二人离去之后,整个鹿鸣书院掀起了轩然大波。 张阁自座位上起身,拱手对监考道:“学生想要暂离考场。” 四名监考面面相觑,一人道:“张高台,你可知你现下离开,便是如同弃考?” 张阁笑了笑,回道:“至交好友身陷囹圄,高台不去相帮便是不义。而学生已然全无心思作文,强留于此,写下的也都是满纸荒唐,相较之下,只有离开。” 说着,他又是拱拱手,对四人长施以礼,夺门而出。 眼看着张阁离去,孙周磨牙,一狠心,将毛笔扔到了面前的笔洗里,起身道:“四位先生,学生弃考!” 王陆安垂眸看看自己写了一半的时文,一闭眼,起身道:“学生弃考!” 四名监考中,有一位是鹿鸣书院的先生,他一见连续三人弃考,心下焦急,起身道:“你们,你们追上去又能有何作为!王麓操与沈康若是清白,你们便是白白浪费了考校的机会,他们若是罪有应得,你们便是朋党!” 王陆安道:“好友落难,我等如何能袖手旁观?” 孙周道:“此为义,为节,为骨,不可以利益相权。” 张阁已然先行离去,此考场的大门大开着,孙周眼光一瞥,正瞧见江柳愖和白启常从同一考场急奔而出。 他再不停留,向四位监考长施以礼,夺门而出。 王陆安匆匆行礼,紧随其后。 此时一个方口圆脸的书生站起身,他朗然朝着监考行礼,然后道:“学生藏英书院林轩之。” 来自藏英书院的监考微微蹙眉,道:“轩之,你坐下!” 林轩之回道:“此番四大书院大比,每间考场皆有四间书院的先生作为监考,所为,便是公平二字。此刻鹿鸣书院数名学子为大义而弃考,学生便是拔得头筹,也是名不副实。学生倒是情愿与他们同去看一看,这位被西平知县大人赞为君子的学子,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被官府如此折辱!” 他朗然撩袍,昂首道:“学生倒是不信,能作出: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这样风骨凛然之人,会犯下重罪。” 林轩之的学识人品,在藏英书院是出了名的高超,号召力也不是一般的强。话说到此,又有数名藏英书院的学子起身。 一人道:“为求公平,学生也愿弃考,与林兄同去瞧一瞧。” 王麓操与沈康是鹿鸣书院的学子,而此刻,连其他书院的学子都愿意为公平二字放弃考试,何况鹿鸣书院? 随着林轩之等人离开,又有数名学子起身,纷纷抱拳道:“学生胡瑜鸣,愿意弃考。” “学生赵德元,愿意弃考。” “学生范枢,愿意弃考。” “学生周琼,愿意弃考!” ...... 阅文书院与龙塔书院的学子纷纷起身。 “鹿鸣书院学子大义,藏英书院学子坦荡,我等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咱们走!” “一起去看看,官府何以如此折辱布衣!” “走走走!” “不考了!” 留在座位上的人越来越少,先前离开的人,大多是为了骨气,为了情义,而蔓延到后来,就成了“人家都这样做,我不做,便显得品行不如人”这样的思想。 大批的书生从各自的考场受到感染,纷纷弃考,有的甚至追下山去,势要去看一看,为何官府要给布衣读书人套上重枷,强行从考场带走! 囚车顺着官道朝着汝阳县而去,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瞧,天呐,一个十四五虽的少年,一个八九岁的小童,竟然被套着重枷,关押在囚车上,着两个孩子能犯什么大罪啊! 这样的行为,先不论罪,就已经算得上游街示众了! 换句话说,这两个人,已然背上了无法磨灭的污点。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同窗之情 王麓操面红耳赤的坐在囚车里,他眼神闪烁着,气息越来越不稳,咬牙道:“可恶!” 沈康脖子被压的通红一片,半跪着让枷锁着地,以此来减轻脖子上的重量,他嬉笑着道:“王兄,我给你讲个趣事,你想听长的还是短的?” 王麓操微微蹙眉道:“你倒坦然。”顿了顿道:“听短的。” 沈康微微一笑,道:“从前有一蚊子,它飞啊飞,嗡嗡嗡。” 王麓操微微一怔,苦笑道:“这算甚么趣事?那长的呢?” “从前有一蚊子,它飞啊飞,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行了行了。”王麓操低低的笑了笑道:“别再嗡了。” 沈康微笑道:“王兄且想,有几人能在少年之时坐上如此重刑囚车,带上重枷?你我兄弟二人,难道称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麓操又笑了,恍然忘记了此刻情况危急,大笑道:“好!能与沈三郎同坐囚车,也是畅快!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大笑着,形容坦荡,行止猖狂,让那些沿途观瞧的人们感到更加奇怪。 “麓操!!!” “沈三郎!!!” 不远处传来呼喊声,二人转头看向囚车之后。 只见三四辆马车飞奔一般的朝着他们靠拢着。 他们看见,江柳愖、白启常、宋渊等人,他们撩开车帘大喊着。而这三四辆马车后面,还跟着尘土飞扬,不知是多少车马。 沈康微微一怔,拖着重枷往前跪行两步,双手抓着木栅喊道:“你们怎么来了!大比呢?” 江柳愖弯着腰,尽量将头伸出车外,手扒着车框,喊道:“你们有性命之忧,本公子还考个屁!” 情急之下,江柳愖姜然口吐俗言。 白启常咬了咬唇,喊道:“我与你们同去,问问我父亲究竟发生何事!” 另一车里,王陆安大喊道:“麓操!沈三!你二人别怕!我们来了!” 孙周瞧他们笑的开怀,自己也笑了,喊道:“你们怕不怕!” 沈康大笑:“吾惧矣!” 王麓操笑道:“甚惧!” 怕,他们怕,他们却笑的畅快又猖狂。一旁押解的官差纷纷面面相觑,心里头生出一丝异样,他们押解过许多的人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 可是这样的,这样犯了重罪,却一点也不怕,甚至有些兴奋的犯人,他们第一次见。 长脸的官差暗自啧舌,道:“这叫什么事儿,关在囚车里的,反倒比咱们还欣喜。” 络腮胡官差道:“这叫甚?这叫风神,叫气节。” 而后赶上来的林轩之等等其他书院的学子,见到王麓操和沈康二人,纷纷震惊着,这两人临危不乱的气度,似乎将囚车当成了一处悠然之所,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他们被关在囚车里面,还是自以为在外面的人,才是真正被关起来的呢? 林轩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扬起,他泯然而笑,道:“此番来到西平县,总算不是毫无收获。” 王麓操心下猛烈的起伏着,他没想到,这些同窗竟然为了他们走出考场追上来。弃考,他们没想过后果吗? 他们跟来又有何用?又能解决什么呢? “他们,何必。” 沈康也是感动,点点头道:“是啊,何必呢。” 江柳愖转眸看向白启常,笑了笑,道:“白兄何必同来,若是错过考校,会被白家人...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愿见他们。” 白启常微微蹙眉道:“无事。即便我夺魁,他们也不会说甚的好话。他们突然被抓,我去问问父亲,好歹...他也会与我说几句。” 王陆安道:“浩然先生呢?” 江柳愖摇摇头,道:“方才分明一同下山,一转眼就不见了。” 白启常摸摸鼻梁,道:“先生定是为他们搬救兵去了,只怪他们这罪名大的吓人,先生也有些吓到了。我思前想后,还是不明白,究竟何来的如此大罪。” 话音刚落,他忽然浑身一凉,想起那日一气之下,曾对廖明辉说起过王家的房梁... 白启常双目失神的跌坐到了车座上,他似乎,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双目游离着,带着点慌乱,怎么办...逾制大罪,王家逃不掉了。王麓操自然再无翻身之日了,沈康... 白启常微微蹙眉,想到,自己好歹也是汝宁知府三公子,所以他们不敢告自己。江柳愖...他微微侧眸看了看他,青州江家也不是开玩笑的,眼下江有津是礼部新贵,他们惹不起。 王麓操叔父刚刚下狱,王父又不在汝宁府,正是失势之时,沈康家底微薄,好欺负。于是,这件事就只牵扯了他们两个人。 白启常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两个坐在囚车里,身负重枷的同窗,是自己的杰作。耳边皆是同窗的猜测与议论,白启常紧蹙眉心,手扶额头,暗暗面露愧疚。 囚车赶到汝阳县的时候,刚才巳时。此时已经临近中午,但还是冷得令人浑身发寒,让来往的行人更加快了脚步。 由于沈康一路上的俏皮话儿,押解他们的衙差也面色好了几分,将二人带下囚车时,还用手托了重枷一下,以防二人一蹦,被重枷伤了脖子。 知府衙门庄严自不必说,占地也比县衙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白知府在后堂急的团团转,又一次回首问道:“你们确认?” “是啊!”主簿回道:“此次乃是四大书院联同大考,也不知怎么地,有四五十名学子跟来了,后面还有马车,说不得过一会儿还要有增。” 白知府“哼!”他咬牙切齿的道:“这些学子,还未有功名在身,不过一介布衣,也敢来挑衅官府。” 主簿道:“大人气恼是应该的,可眼下,下官该如何行之啊。” 如何解决? 都是读书人,又没犯错,只不过团团围住知府衙门大门口,你打他?他们还不写酸诗骂死你?白知府不要政绩了?不要口碑了?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赶赶不走,当真磨人! 他沉了沉气,一闭眼,道:“公审王麓操沈康!他们想看,那便让他们看个够!” 主簿拱手道:“大人...” 白知府道:“郑东门不是传信说这两个学生心术不正?更说徐聪为人老实,所言“应该”不假?公审就公审!本府正大光明的,怕甚!” “是。”主簿点点头,下去安排开审事宜。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对簿公堂 知府衙门传话要公审此案,一众学子与汝阳县的老百姓纷纷来到了前堂,等候升堂。 公堂之上,两侧树“回避”“肃静”两块大木牌。 站立两旁的衙差齐喊堂威道:“威!武!” 这声音肃穆而低沉,让人不自觉的紧张起来,沈康竟有些被这气场压制住的感觉。 白知府头戴乌纱,身着团绣绯色云燕的团领官服,腰佩束带,迈着大步来到公堂之上,朗然坐下。 这时候,徐聪自门外被衙差带进门来。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喊道:“大人,学生有状要告!” 沈康,王麓操,连带着堂后观瞧的一众学子都愣住了。 怎么会是他? 转念一想,这是徐聪要给伯父报仇啊! 本该找上沈康的,可却无从下手,只能从王麓操身上找。 沈康微微蹙眉,转眸看向王麓操,苦笑道:“这次,是小弟连累王兄。” 一见是他,王麓操反而安下心来,他笑了笑,看向徐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徐聪怒目看向他,眼神瞟向沈康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只听见“啪”的一声,惊堂木脆响传来,白知府厉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三人同时抬眸看向白知府,徐聪拱手,高声道:“学生徐聪,回大人话。太仓王氏落户西平县,竟在府中私设歇山顶房屋,私用逾制之梁,罪同谋反。”他指向沈康道:“此学子与王麓操乃是至交好友,明知此事,包庇不报,罪同王氏,请大人明鉴!” 白启常的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看着他们。 白知府责问道:“王麓操,沈康,你二人有何话说?” 王麓操微微颔首,回道:“王府并无逾制之梁,徐聪所言之谋反,更是为泄私愤的诋毁之言,并无根据,请大人明察。” 沈康拱拱手,朝着白知府道:“学生沈康,有话要讲。” 白知府摊手道:“讲。” 沈康缓缓的,从容叙述道:“学生曾有幸得王兄邀请,去到王府做客。王家属于太仓王氏一族,学生去到王府,只见处处风雅谦和之风,实不负衣冠诗书传家的风范。至于徐兄口中那逾制之梁,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转眸看向徐聪,问道:“徐兄可曾去过王家?你口中那逾制之梁,是亲眼所见还是耳闻?若是亲眼所见,敢问,何时所见?若是仅凭耳闻便来此状告王兄,那便是不经查实之言,是诬告!我大明太祖皇帝在世之时,定下了大明律例,徐兄可知,诬告他人,是要杖责八十,监禁三年的!而视其轻重,还可酌情重判!你诬告王兄家族意图谋反,可是下半生都想在知府大牢中度过?” 沈康说的缓慢,语气却一点点加重,他眸光如一道古井般平静,不带一丝威胁,只是陈述事实。 堂下的林轩之笑了笑,对一旁的同窗道:“思绪清明,铁齿铜牙,这沈康的唇舌可真是了不得。” 一旁的年轻人笑了笑,道:“据说昭谏公亦是自小便是一双铁齿铜牙,莫非此子如昭谏公,天生一张圣贤口?” “哈哈。”林轩之笑了笑,目光转回公堂之上,心里的紧张竟然荡然无存了。 徐聪愤恨的侧眸看向沈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他拱手笑道:“大人,学生有人证!”却是一句不提是亲眼所见还是耳闻。 白知府转眸看向师爷,似是询问。 师爷略微想了想,上前趴在他耳边道:“此前徐聪并未提起证人。” 白知府点了点头,看向徐聪,道:“何人可以为你作证?” 徐聪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道:“便是知府府上三公子,白启常。” 此言一出,惊便四座。 江柳愖侧眸看向白启常,狐疑道:“白兄?他在说甚?” 白启常嘴唇微颤,只听堂下徐聪字字清晰的道:“白启常曾做客王府,亲眼见证王氏逾制之梁,并亲口将此事告知学生,此外,青州江柳愖也同是包庇谋反之人,请大人传那几人上堂对峙。” 他这是想要将他们都拉下水啊! 沈康忽然眸光一凛,问道:“徐兄,信口开河可是要有证据的,玄一道长多行不义必自毙,实在是罪有应得。你如此诬告同窗,便不要名声前程了?” 沈康在方才的一瞬间都想明白了,无论这件事是否是从白启常口中传出来的,今日这般局面都不是徐聪能设计出来的。 他想到了四大书院大比,想到了郑东门,想到了邱志存,并快速的将这一切串连在一起。 郑东门嫉妒浩然先生,牵连到了先生门下弟子。他想要让邱志存借四大书院大比脱颖而出,利用徐聪,利用这件逾制的案子,为邱志存扫清道路。更重要的,是让浩然先生名声扫地。 沈康对于古代建筑知之甚少,实在是不知道王家的建筑究竟犯了什么忌讳,可听徐聪言之凿凿,又真的有些担心。 若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白知府听闻徐聪的话,眸色越来越深。这个徐聪,报案之时只说王麓操与沈康犯下大罪,故意不提白启常和江柳愖,而今到了大堂之上却开始攀扯起来,令他骑虎难下,实在可恶。 他管辖境内发生谋反大案,那是要影响政绩的,何况亲生儿子也牵涉其中呢! 江柳愖几步从后堂走出来,对着白知府一拱手,然后撩袍跪地,扬声道:“白知府,学生江柳愖也曾去过王家做客,若是王家有逾制之处,所见之人皆是同罪,请大人治学生的罪吧。” 这话说的干脆,也是带了些孩子气的怒意。 白知府哪能如此轻易的给江柳愖判罪?他微微蹙眉,喊道:“传人证,白启常!”语调已然带了怒意。 白启常还没想好要如何言说,王家的房梁的确逾制,若他此刻改口说没有,待官府查证,他也会被牵扯。若是承认?他日后又如何面对流言蜚语? 徐聪连他也想害! 白启常被衙差带出人群来,他咬着牙看向王麓操,似是在询问一般。 王麓操却是笑了笑,什么暗示也没给他。 只一瞬间的功夫,白启常转过头,双膝跪地:“学生白启常,叩见知府大人。” 礼貌又疏远的口气,让人产生幻觉,是否堂下堂上这对父子,只是同姓的陌生人? 白知府却是习惯一般,问道:“白启常,本府问你,你是否在王家见过逾制之梁?并将此事告知徐聪?” 白启常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犹豫着,犹豫着。 后堂的王陆安、孙周、宋渊等人纷纷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果断的否认此事。 江柳愖转眸看向他:“白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闹公堂 徐聪冷哼,笑道:“启常,你忘了?你亲口将此事告知于我,又指使我来报官,此时却犹豫不决,不肯作证,是要将愚兄置于何地啊?” 这家伙已经开始添油加醋自说自话了。 白启常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不可否认,自从先生收下王麓操与沈康,对他的关注便不如从前了。前几日发生的种种,他也是真的厌恶嫉妒过他们。 到底要不要一次将他们置于死地? 沈康虽从不对他亲近,却是曾维护过他的人,他曾帮助自己拜师白阳山人。 心理的天平在这一瞬间,反复的倾倒着。 他该怎么办? 徐聪逼迫道:“启常!此事有是没有你心中清楚!若是作了假证,白大人查实此事,你亦罪责难逃!” 白启常难逃罪责,那么白知府呢? 包庇谋反大罪,是要株连的。 江柳愖牙咬的咯咯作响,喊道:“徐聪!你休要逼迫白兄!” 白启常闭上双眼,喉头上下滚动,回道:“是!” “啊!”后堂传来几声惊呼。 堂下的王麓操与沈康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冰寒。 白知府两指相叠,指向他,问道:“是甚!” 白启常朗然拱手,抬眸看向他,沉声回道:“学生曾见过王府有逾制之梁,但念同窗之谊,一直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双手拄地,一叩首的瞬间,认命的闭上双眼。 他心里升起浓浓的愧疚,他感到在回答的一瞬间,自己变得无限渺小,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鄙夷的眼神,但他无从选择。 王家的逾制之梁是存在的,他如若否认,被查证出来是要被牵连的。 他还有许多事未完成,他不能败在这件事上。 他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可为什么,他还是感到愧疚,甚至于觉得自己卑微。 他抬起头,又一次重重的叩首。 抬起头,再叩首。 一连三拜,然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白知府,希望能为王麓操与沈康求情。 这眼神,在白知府眼中,却成了示弱与孺慕之情。 小儿子外表温文尔雅,实则坚韧冷情,自小便与自己不亲近,年纪稍长便离家求学,白知府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心中竟有一丝热流。 徐聪大笑的看着王麓操与沈康,道:“沈康,我将你视作好友,你却害我伯父,今日便是你的报应!” 沈康深吸一口气,哼笑道:“徐兄,既然你在公堂之上提及此事,那我就与你辩一辩!你家伯父玄一道长,谋害过路商人赵兴,以此霸占赵兴的钱财,如今真相大白,被知县大人判处,那是罪有应得。我沈康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有意将他所犯之罪大白天下,你要恨我,便该针对我一人。我虽九岁之年,却也懂得仁义礼智,王兄待我如同亲生手足,我不能连累他。” 接着,面色微微凝滞,道:“为真相大白而死,我死而无憾!你若是个大丈夫,便朝我一人来!” 徐聪笑道:“你们一个个,都脱不得罪,你们都要给我伯父陪葬!” 此话一出,堂下已然是阵阵低呼,谁也没想到,前几日玄一道长认罪伏诛之事,竟然是沈康一手策划,原本还有几人不信,可一听徐聪的回答,这不就是默认了? “竟是沈三让玄一下狱的?” “我就说,县尊大人怎会忽然查起陈年旧案,原来根源在这儿呢!” “太了不起了,沈三,真是个智勇双全的神童啊。” “就是啊!” “如此大义,怎可被这小人构陷!” “正是!” 听到此处,孙周大喊一声:“沈康与王麓操为让恶人认罪伏诛,竟被人记恨,否则哪里有这等大祸!徐聪!你这厮为报私仇陷害同窗,枉为读书人!” 王陆安喊道:“此二人为公理正义而被陷害,求知府大人放人!” “正是!”孙周大喊道:“求知府大人放人!”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不知多少学子大声喊了起来:“求知府大人放人!” “求知府大人放人!” “求知府大人放人!” ...... 王麓操轻笑,道:“罢了,士为知己者死。” 沈康狐疑的看着他:“你...” 王麓操略微挑眉,笑了。 白启常跪在一旁,他心情太过复杂,以至于无法抬头面对任何人,而身后的声浪越来越强烈,更是臊得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白知府面色略急,忙抬手:“衙役!” 三班衙役纷纷听命,举起了杀威棒朝着越来越激动的书生们推了过去。 为何是推而非打? 原因便在于这些人是读书人啊,衙役们身份低微,没有白知府明确的指示,根本不敢用力更不敢打。 “徐聪分明是构陷之言,白知府怎能扣押他二人!” “放人!” “放人!” 书生们群情激愤,纷纷朝着里面冲去,白知府眼看着这些衙役压不住书生,已然是站起身来想要逃去后堂暂避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堂外一声高呼传来。 “西平知县到!” 闻听此言,书生们纷纷一怔。 张忡身着官服走到正堂,呼道:“本官来还他二人公道,你等还不退开?” 王陆安眼神一亮:“拜见县尊大人!” 一众书生纷纷弯腰行礼,趁着这个空档,白知府坐回堂上,张忡走进门来。 白启常摇了摇头,先生请来的救兵,也无法为王麓操他们掩饰罪行啊。 张忡拱手上前,微笑着道:“下官拜见知府大人。” 白知府略有些诧异,问道:“张知县匆匆赶来,所为何事?”他略带迟疑的问:“难道也是为了这案子?” 张忡微笑道:“事出紧急,下官逾越了,知府大人所言不差,下官的确是为此案而来。” 白知府问道:“张知县请坐吧。”说着,他抬手指挥一旁的衙差,在堂下偏位放了一张椅子。 张忡拱手谢过,回道:“知府大人,下官赶来之前,下令三班衙差仔细查看过王家里外,的确没有逾制之处。” 闻言,白启常心脏忽然停跳一瞬,他转眸看向张忡,眼中盛满了震惊。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们诓我 白知府略有些狐疑,照理说,这件案子罪名重大,况且徐聪已经越过西平县,直接告到了汝宁知府这里,张忡不该伸手管这件事的。 白知府笑了笑,道:“本府知道了。”他也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出谋反这样的重案。 徐聪拱手道:“知府大人,这些人蛇鼠一窝,他们,他们狼狈为奸,所言皆不足采信!” 白知府道:“辱骂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 徐聪自知失言,连忙拱手:“学生失言。” 白知府朝张忡点了点头,却不可能轻信他,朗声道:“此案关系重大,还需本府亲自查验才能定夺,王麓操、沈康暂时收监,等待判决,徐聪乃原告,随本府同去王家查看。” 江柳愖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拱手道:“徐聪也将学生攀扯上了,知府大人将学生一同收监吧!” 白知府暗道江柳愖不懂事,微微蹙眉,没好气的道:“江柳愖,一同收监。” 原本可以拖上一拖,可江柳愖一入狱...他一个汝宁知府,怎会愿意得罪礼部官员?他只能立刻出发,去往西平县查看了。 张忡起身,来到几人面前,道:“怎么样?” 沈康摇摇脖子,道:“回县尊大人话,脖子,要断了。” “啧。”张忡有些心疼,道:“知府大人,这二人尚且年幼,并已然被收监,能否先除去重枷?” 白知府也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张忡的面子,何况两个小儿被关押着,根本逃不掉了,他挥挥手道:“去重枷。” “是!”堂下却是络腮胡官差跑上前为他们除去重枷。 沈康低声道:“多谢。” 络腮胡官差道:“别客气。” 白启常灰溜溜的站起身来,江柳愖怒目而视道:“白兄!某看错你了!你为何要为徐聪作证!徐聪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当真是你将王家的事情告诉他的吗?你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不是同窗么!” 白启常面色略微泛红,解释道:“柳愖,不知者无罪,你别执迷不悟了。王家的房梁的确逾制,你莫要与他们相交一处了!否则我父亲即便想帮你,也帮不上啊!” 江柳愖冷哼一声道:“口口声声说要为王麓操和沈三郎求情,到了公堂却说出那么一番凉薄之言,白兄,你我友谊到此为止。”说着,他对衙役道:“劳烦借我一把刀。” 衙役狐疑:“江少爷,您要刀作甚?” 江柳愖怒道:“我又不杀人!快拿来!” 衙役抽出佩刀,递给江柳愖。 江柳愖拎起衣角,道:“江柳愖今日与白启常,割袍断义,永不相交!”说着,他手起刀落... “噗。” 沈康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然这个场面实在不应该笑出声来,可江柳愖学古人割袍断义,却因为年纪小手臂短,只将将割下了巴掌大的布片... 这的确有点好笑啊。 江柳愖一记眼刀飞来:“笑?” 沈康正色:“不笑。” 衙差上前来,架起几人道:“几位,请吧。” 江柳愖一脸的无谓,将刀还给衙役,将搁下的布片扔在地上,潇洒的随着衙差走出门去。 白启常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如坠深渊。 因为有江柳愖同行,这几人关押的牢房还算干净,即便如此,这股子酸臭味儿还是差点将沈康熏吐了。 沈康尚且如此,何况王麓操和江柳愖呢? 二人直接各自在一个墙角,抱墙痛吐了起来,如此一来,味道就更加复杂了。总之是恶心它娘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沈康抱膝坐在牢门前,非常希望能够换一间牢房。 二人吐到只能一阵阵的干呕,便远离墙角,坐到了沈康身边。 沈康扶额道:“二位兄长。” “恩?” “恶心够了?” “恩。” 沈康抿唇,道:“何不吐在门外?” 王麓操想了想,道:“顺风之处,迎面来风满是酸腐之味。墙角乃背风之处,相较之下...取其轻。” 江柳愖道:“王麓操,怎么办,咱们三个都要死了。” 王麓操冷静的道:“是,若查实此事,我们三门都要抄斩。” “啊!”江柳愖后知后觉的愣住了,他讷讷的道:“满门抄斩!我,我。” 王麓操蹙眉道:“抱歉,为兄未想到你竟没想到这些,方才该阻拦你才对。” 江柳愖蹙眉,还保持着震惊的模样,眼圈微微泛红道:“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他悔不当初的两手抱着头。 沈康笑道:“王兄还有闲情逸致拿江兄寻开心,看来我们是不必死了。” 王麓操努努嘴,道:“你该晚点开口,好让柳愖明白任性妄为的后果。” 江柳愖倏地抬起头来,看向二人。 “你们说...” 王麓操道:“你猜猜。” 江柳愖简直无法相信,问道:“当真?” 王麓操笑道:“现在还是想想,弃考缺考该如何收场吧。” 沈康微微蹙眉,道:“不,还有一件事,更重要。” 王麓操神情转正,道:“我们与他有何深仇大恨,要将我们害死不可?” 江柳愖轻声问道:“你们说,甚?” 王麓操无奈的看看他,露出一个“真羡慕你这么单蠢”的眼神,笑了。然后,接着道:“待我出去以后,给太仓修书一封,定要他担当不起!”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鹿鸣书院的山长,郑东门。 他王麓操从小到大,从未受到过如此待遇,他实在无法咽下这口气。 沈康轻轻捻着衣袖,双唇微微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笑道:“恩,让我们狐假虎威吧。”他极为认真的道:“仗势欺人,挺好。” 白知府与张忡、徐聪带着三班衙役赶至西平县王府,众人进门,王府下人热情招待,并主动带着他们四处查看,全院无一处隐瞒,无一处有疑。 搜查一遍,王家下人还怕衙役没有查看清楚,更是主动要求再反向带路,重查一遍。 白知府倒是无所谓,只是白启常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站在那日他们喝茶的花厅门外,一寸一寸的看着房梁。 没有了,那逾制房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白知府问道:“你说的房梁呢?” 白启常支支吾吾的道:“原先,曾有的。” “哼!”白知府冷哼一声,道:“为何要陷害同窗?” 白启常连忙摇头,拱手回道:“父亲,儿没有!” 白知府冷声道:“回书院去!别给我丢人现眼!”说着转身离去,他走到大门口,高喊一声:“经查实,王家并无逾越之处,徐聪挟私报复,诬陷同窗谋反重罪,判处杖责八十,监禁十年,小惩大诫!回府!” “是!”衙差齐声喊道。 随着这一声“是”,徐聪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哀嚎道:“诓我!你们诓我!你们诓我!!!”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暂别汝宁 白启常混在人群之中,张皇失措的逃出王家,他跌跌撞撞的走在大街上,竟发现除了书院以外,自己无处可去。 他知道,他们几人就快要放出来了。 无论他又多少的理由与借口去为自己辩白,他却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一关,他再也无颜与他们面对面的相处。 白启常长叹一口气,只能朝着鹿鸣书院回转。 下晌时分,沈康三人利落的走出了汝宁府衙的大门,与同窗们一同返回书院去。 这么闹了一场,沈康是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觉得后怕。他差点害得王麓操一家与自己一家人满门抄斩。 此时已然无事,但回想起来还是可怕。 他微微摇头,摸了摸被重枷压得生疼的脖子,心里有些烦闷。 江柳愖还像个怨妇似的不停嘴的骂着:“往日那么好,这时候却来落井下石,算我江柳愖瞎了眼,看错人!说甚的一起同窗读书,做大明的栋梁之才,他,他不配!” 沈康轻叹一口气,道:“你别骂了。” 江柳愖冷哼道:“我骂他,与你何干!”虽是骂在嘴上,江柳愖却是很伤心,他平素那么维护白启常,他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 方才在公堂上,他甚至还让江柳愖也别管了,真是小人之心立现。 沈康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你是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才会觉得不忿。你平心静气的想想此事,莫将感情带入其中,便会发现,气消一半。” 王麓操轻叹一声气,道:“他也是为自保,所作所为无可厚非。既然无可厚非,又何必责怪他呢?” 江柳愖蹙眉问道:“你们便不怒?” 沈康摇摇头,笑道:“不怒。” 江柳愖看向王麓操,问道:“你呢?” 王麓操轻慢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怒。” 江柳愖轻叹一口气,讷讷道:“可他,不该在背后暗算你们啊,我们是同窗啊。”他说完此话,神色略带失望的坐在车上,看向车窗外的滚滚尘埃,再也没提一个字。 骆逋临窗,与白启常对面而坐。 “为何想要离开书院?” 白启常道:“无颜面对同窗。” 骆逋笑笑,问道:“若是据实所言,问心无愧,何来愧疚?” 白启常无奈的笑道:“学生,一念之间,曾想置他们于死地。” 骆逋不笑了,他凝眸看着他,问道:“缘何?” 白启常道:“嫉妒。” “哎......”骆逋长叹了一口气,心魔已生,便再也无法开解了。他既不愿再在书院,又不能回到白家,也唯有那一条路了。 他缓缓道:“白阳山人临行之际,曾与为师提起为你与陈小姐定亲,只需将产下一子随母姓,此乃唯一的条件,你是否愿意?” 白启常双眸酸涩,坚定的道:“学生愿意。多谢先生。”他拱起手,弯下腰,长长的一拜。 即便他有再多的理由为自己脱罪,可他却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眼下父亲对他更加厌恶起来,书院同窗也对他疏远,汝宁府,恐怕是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他却不想放弃,想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抬起头,朝着骆逋一笑,至少他守住了最后的尊严,最后的底线。 他没有对恩师说谎。 白启常是骆逋第一个弟子,骆逋自来知晓他心思深沉,却怜悯他的命途坎坷。将他放在自己身边,就是不希望他走错了路,今日之事,白启常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大错,但他曾动了要加害于人的心念,便是教不严,师之惰,他相信白启常已经在自省,可是需要自省的人,又岂知白启常一人呢? 骆逋深叹了一声气,他不希望白启常留在书院被人指点耻笑,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送他去白阳山人身边,说到底,还是爱护他的。 白启常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微笑着道:“先生,学生错了。” 错。 不该嫉妒王麓操出身不凡,嫉妒他学识高超,嫉妒他由来已久的矜贵。 不该嫉妒沈康的从容不迫,嫉妒他无视一切阻碍,嫉妒他心思旷达。 最不该的是,存了害人之心。 骆逋拍拍他的肩膀,道:“回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回汝阳县求得白知府的同意,然后让许伯送你去长洲。” 白启常拱手拜谢,落寞的走出去。 伴随着房门长吟声,骆逋深叹了一口气“哎”。 人最怕的,不是罪孽深重,而是心魔难度。 骆逋带着白启常来到白府,白启常被他留在门外,他则独自进门去与白知府相商。 三言两语,骆逋将来意说明。 白知府大为震惊,拱手道:“浩然先生,启常虽不才,但也绝无为人赘婿的可能啊!” 骆逋回道:“只一子姓陈,为陈家延续血脉,并非赘婿。白阳山人名声在外,交游广阔,能成为他的孙婿,是旁人求之不得的。老夫为启常之师,为他定下一门好婚事,有何不可!” 骆逋有“浩然”之名,从未有过如此咄咄相逼的行为,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将白启常送去长洲,要为他安排一段好姻缘。 白知府蹙额道:“浩然先生别动怒,启常...他自己愿意么?” 他虽然不甚了解白启常,但身为男儿大丈夫,有几人愿意为人赘婿呢? 骆逋回道:“白阳山人来到鹿鸣书院讲学,陈家小女随行而来,此女生的亭亭玉立,行事皆是大家风范,启常愿意与她结亲。” 白知府还是有些不愿意,这事传扬出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放啊。 骆逋道:“知府大人,启常去到长洲,继承白阳山人的衣钵,并与陈氏小女结亲,皆是出自师命不可违这五个字,日后不会有人揶揄白姓之人。”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白知府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了,他终于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启常何时出发?我为他拨些钱财带去。”多年的不管不顾,在这将要离别的一刻,却让白知府生出了一些类似愧疚的感情。 他道:“穷家富路,本府总不能让孩儿被人瞧不起。” 骆逋道:“现在出发,黄昏还能赶上到达临县驿馆。” “这么急?” 骆逋推开房门,看向白启常:“与你父亲作别。” 白启常面上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润笑容,他点点头,撩袍,就地跪下身子,朝着白知府重重的叩首三次:“孩儿,拜别父亲!”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太不真实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到白知府还没消化上一个决定,就要迎接下一个定局了。他心里五味杂陈,抬手道:“起来吧,来日成亲...定好日子要告知为父,婚后要常带你媳妇回来,这里到底是你的家。不要记恨你母亲与二位兄长,他们是你的至亲,人不能没有亲人,你可明白?” 白启常抬起头,回道:“启常知道了。” 白知府微微蹙眉道:“你母亲指派给你的弄雨...便别带他走了。为父给你再派两个得心应手的,远走他乡,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行。” 听闻父亲要留下弄雨,白启常双手不自觉的握起拳头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但却不理不管,不闻不问。 任谁也无法体会,白启常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他苍白着脸,露出笑容:“多谢父亲,大恩大德,孩儿必将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骆逋究竟是如何说服白知府,将白启常与陈珑儿定下了婚事的。这日下晌,许伯赶着马车,带着白启常悄然离开了汝宁府。 无人知晓。 这一次,没有弄雨随行。 可被困“囹圄”多年的白启常,何时才能真的自由呢? 沈康与王麓操各自回到家中,对亲人着实安抚了一番,然后又赶回了书院。 经过四间书院统计,此次缺考弃考的总人数,竟然达到了七十八人之多。这其中有因情义或公正而弃考的,当然,更多的则是随波逐流的跟风之人,他们都不可能得到补考的机会。 这是规矩,谁也不能打破,也不论是什么原因。 缺了一门时文考校的成绩,众人只能想办法提高后面考试的成绩,力求不被送去县学修学。 四大书院大比第二日,上午进行策问,策问,也称为“对策”,是将政事或经义方面的问题写在简策上,发给应举者作答。 此次策问为求意趣,增加了一些体制的调整。由应试者用矢投射,再来解答射中的疑难问题。 说白了,就是抽签考试。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调整,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做法就是多此一举,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郑东门大发雷霆,将茶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骂道:“骆逋这个老匹夫!” 邱志存抬眸看看他,拱手道:“山长,学生该...” 郑东门道:“抽签应试,你还有甚把握夺魁?” 邱志存微微蹙眉,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开考,学生可以再看看其他题目。” 郑东门一挥手,道:“不行,来不及了。” 他微微蹙眉,想了又想,缓缓的道:“弃考!” “甚么!”邱志存惊疑上前,问道:“山长,学生虽然不才,却也非废材,虽不能拔得头筹,可也不至于要弃考啊!” “你在与谁说话!”郑东门斜睨着他,冷哼一声。 邱志存虽然心中不忿,却只能按捺下来,垂头拱手道:“学生,不敢。” 郑东门又是一声冷哼,笑道:“你第一场应试,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第二场突然变得粗制滥造,你能丢这个脸,我丢不起!” 他沉了沉气,道:“弃考吧。”语气不容置喙,由不得邱志存愿不愿意。 于是乎,一个时辰以后,邱志存突生疾病,接下来的两日考试,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直没能在书院露面。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四大书院的大比结束了,评比成绩下来以后,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四大书院的头名魁首,竟是藏英书院的林轩之,龙塔书院刘继尚第二,鹿鸣书院张阁第三,王麓操第四。 顺位排下,江柳愖第十九,沈康排在第二十名。 这个成绩的结果,除了沈康,旁人都觉得很合理。 他震惊的看着骆逋,怯怯的道:“先生,学生并未作弊。” 骆逋不言。 江柳愖笑道:“沈三,你说甚的傻话呢!” 沈康还沉浸在惊疑自己在四大书院中排到第二十名的情绪中,笑容略有些勉强,道:“你,不觉得这成绩太不真实?” “哈哈。”江柳愖笑的前仰后合。 王麓操略微摇头,以折扇舒缓的扇着胸口,笑道:“你只当这四大书院的学子多,可联同这四间书院,每年又有几个能考中功名的?整个汝宁府,十年才出了三位举人。你曾是藏山先生的弟子,而今又有先生调教,若排不进前二十名,恐怕先生就要赏你板子吃了。” “是啊。”江柳愖笑道:“就凭你的聪明与勤奋,那些人在书院耍个十年八年也比不上你。这第二十名,你还要想,咱们有一门时文是没有计算在内的呢。” 沈康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学的不错啊。 骆逋却沉着气,不露一丝笑容,淡然的道:“王麓操尚可,你二人,尚需勤奋上进,过了年,便去参加府试。” “是,先生。”三人一同拱手行礼。 行过礼以后,沈康还依然在发怔着,想了一会儿,缓缓道:“这前三位,也都是缺了第一日考校之人。” 王麓操笑道:“魁首林轩之,是当日第一位弃考的外间书院学子,听闻他是为求公平而弃考的,如今看来,此人当之无愧这魁首之位,实在是令我输得心服口服啊。”他长舒一口气,朗然笑道:“看来三年之内,归德府要出一英杰了!” 骆逋站起身,道:“年后十八复学,各自回家吧。” “是,先生。”三人又行礼,骆逋起身出门去。 三人各自整理自己的文房四宝,聊着闲话。 王麓操显得高兴,低声道:“我父传信回来了,大约腊月二十八能赶回家来,又说我叔父的案子有了转机,年后寻个日子,咱们聚聚乐一乐罢。” 江柳愖笑道:“过年过年,年年都是一个样儿,我最烦与那些宗亲来往,拜了这个拜那个,没完没了,还不如往日来的清闲,咱就别约年后了,初五,初五就聚吧。” 沈康点点头:“甚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送上门来 沈康道:“自我家搬来县里,你们还都没来好生坐坐,只是家父还是希望在村中过年,过了初五,我就与大姐先回县里来。到时候唤上张兄、孙兄、王兄、还有宋渊,咱们几个一块儿的热闹热闹,请二位仁兄一定要来啊。” 王麓操与江柳愖纷纷点头应下,王麓操问道:“沈二郎过年回来么?” 沈康点点头,道:“是啊,这几日考校忙昏了头,我竟忘了,头几日二兄送信回家了,说是今儿便到,我得赶紧回去了。” “哈!”王麓操笑道:“那可太好了,我真想见见武学的学子是何模样呢。” 江柳愖眼光锃亮,道:“咱们初五见!” 三人匆匆作别,各自离开书院。 刘术笑着接过沈康的布包背在身上,问道:“公子,多少名?” 魏无败两眼看着沈康,目不转睛,道:“是啊公子,多少名?” 沈康歪歪头,道:“二十。” “啊哈!”刘术拱手笑道:“恭喜公子。”然后瞥向魏无败。 魏无败满脸懊悔,呼道:“公子不是才进学一年的功夫?怎会考到如此成绩...” 刘术轻哼一声,抱臂而笑道:“公子进学,一日不缀。四书五经,礼仪春秋,倒背如流。便是那一手楷书,也是集柳赵之风,独具一格。取得第二十名,实属令人惋惜,若非下狱风波,必然能进前十名。” 他与有荣焉般的一昂头,道:“快拿银子,别赖账。” 魏无败乖乖的掏出一吊钱来,递给刘术,目光中全是不舍,道:“公子小小年纪却满腹诗书,无败佩服。” 沈康摇摇头,道:“快走吧。” “啊,公子。”刘术唤了一声。 沈康转头:“还有何事?二兄今日回家,咱们得赶紧回去。” 刘术道:“有两位没见过的京官要见您,正在攸居等候。” 沈康“恩?”京官? 他想了一息,突然露出笑容来:“你怎不早说!”说着,他转头朝攸居急匆匆的走去。 推开攸居大门,正瞧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院子里。 沈康扬起笑容:“高大哥!” 高怒闻言转过身来,一见沈康,他心下略感诧异,难以想象,一年以前那个瘦弱苍白的孩子,竟能长成这样。 沈康身姿挺拔,体型纤秾合度,面容唇红齿白,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不同常人的光彩,盛满了喜悦。 高怒笑着点点头,迎上前几步,问道:“你可还好?” 沈康点点头,道:“甚好。” 高怒拍拍他的肩膀:“身子结实了,看来这一年你没少吃苦啊。” 沈康摇摇头,道:“我过的很好,高大哥,怎么想起来来看我?是不是有公务在身啊?” 高怒笑道:“非也。我这是休沐了,要等到年后十八再回宫当值,便想着来见见你,怎么,不欢迎?” 沈康道:“哪能呢!高大哥来汝宁府,小弟自然要扫榻相迎,大哥尽管在我家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高怒眯起狭长的眼睛,灿然而笑,道:“走吧,带我去你家看看。” 二人久别相逢,心里都觉得很高兴。 于高怒而言,当日沈康曾帮他解决南阳玉案,而后他被夏言相逼作伪证,又是沈康帮忙想办法,将他从中解救出来,并且未取分文。 这是什么? 这就是情义! 他可以不提起,但却不能忘记的情谊。 坐着马车到了清凉巷的宅子,高怒抬眸看着“沈宅”的匾额,笑道:“小子,可以啊,这一年你家中竟能买得起这样的宅院的。” 沈康笑了笑,回道:“农耕之家,不过是土里刨食,哪能和顺天府名门高家相比?高大哥别再揶揄小弟了。” 说着话,二人笑着进门去。 院子里牛车上装满了年货,沈成正在检查车套,沈昌正抓着一把草料喂给老牛。沈王氏穿着厚实的棉衣喜气洋洋的从屋里捧着一套茶具,道:“瞧瞧宁娘与九娘给马叟挑的礼。” 听闻门响,三人一起朝门口看去。 沈康笑道:“爹,娘,二兄,我回啦了。” “小三!”沈昌迎上前来。 沈康展开手臂,二人抱了抱分开,沈昌拍拍自己的胸脯,问道:“瞧瞧二兄这段日子练得如何?” 沈康点头:“二兄更结实了,看来在武学过的不错啊。” “恩!”沈昌笑着。 这时候,众人都看见了高怒,沈成与沈王氏上前来,问道:“小三,这位,是你的同窗?” 沈康转眸看看高怒,高怒温和的一笑,拱手道:“在下高无咎,是沈三郎的义兄,拜见伯父伯母。” “义兄?”沈成迟疑了一瞬间。 沈王氏笑道:“好好,好俊俏的公子啊,快请进屋暖和暖和吧。”说着,就用胳膊肘拐了拐沈成,挤眉弄眼。 沈成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沈王氏推到了前头去。 沈王氏一边打量着高怒,一边觉得满意,笑着进门喊道:“宁娘!宁娘!小三带客人回家了,快出来!” 沈成这才明白沈王氏打的什么主意,不禁有些面红,抬手道:“屋里请。” 沈康面露尴尬,抬眸看高怒,高怒却是从善如流的微笑,半点没有当日初见的戾气。 沈康抿抿唇,不知该如何与沈王氏说,不能将大姐随便推出去啊... 沈昌转眸问道:“小三,今年书院大比,你考的怎么样?” 沈康笑道:“第二十名,先生准许我与江兄开春去参加府试。” “啊?”沈昌瞪了瞪眼,道:“那江柳愖考了多少名?” “十九。” 沈昌不禁连连摇头,道:“小三儿,你可太厉害了!这就要有功名了。” 沈康笑笑,道:“二兄呢?考的如何?” 沈昌挠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道:“策问,作文,考的倒是好,只是武艺太差,考了个第四十九。” 见他不太痛快,沈康劝慰道:“武艺不是一日能习得的,二兄别忘了当日王兄说的那一番话。” 沈昌点点头,道:“我省得。” 说话间进了门,沈王氏热情的招呼高怒坐下,又让刘术去烹茶,这送上门的女婿,怎能不好生招待。 沈王氏笑问道:“无咎啊,你现在是什么功名啊?家里也是汝宁府的么?家里有几口人啊?作甚的营生?” 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话,高怒一一回道:“伯母,无咎靠着家中荫蔽,得了个七品小官,家母早逝,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幺妹。” 沈王氏眼眸闪了又闪,更加热络:“啊,那无咎就是还未成亲啦?” 高怒这下微微顿了顿,略微脸红,道:“家中也曾张罗过,却没有合适的人家,拖着拖着便到如今了。” 满意。 沈王氏眼睛里只有这两个字“满意”! 第一百八十八章 漫谈习武 沈王氏笑问:“不知无咎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娘。”沈宁走到屏风后面,正听到沈王氏这一番话,不由得羞的满面烧红,她身着粉白色的襦裙,梳着个利落又温婉的桃心髻,怀中抱着个暖炉,从屏风后走出来。 一见沈宁来,沈王氏笑着道:“这是高公子,快见见。” 沈宁转眸看向高怒,神情一滞。 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手指冰凉的握起了拳头,这个男人,曾经下令要杀了她。 就是他,让她明白了人命有多贱。遑论他今日笑的多么温和,即便他化成灰,沈宁也忘不了。 “还不快见礼。”沈王氏推了推她。 沈宁秀眉微蹙,一双桃花美眸垂着,不敢看他,微微福身,道:“见过,高公子。”她的嗓音似乎都干哑了一般,冷漠的道。 “怎么这么失礼,给你请的女师都教了你甚,怎地还不如从前周全了。”沈王氏埋怨了一声。 沈宁倔强的道:“女儿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说着,转身离去。 “这是怎么了。”沈王氏再怎么不明白,也看得出沈宁对高怒的抗拒。 高怒讪笑,道:“伯母,无咎有一事相求。” 沈王氏微微醒转,转眸看向他,道:“什么求不求的,你可是我家小三的义兄,有事尽管开口就是了。” 高怒道:“无咎想要在汝宁府过年,可否借住家中几日?” 沈王氏一听这话,眼眸立马亮了起来:“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紧接着,她面露难色,道:“可是,咱们得回村里啊,若是回村,那便住不下了。” 沈康道:“娘,不如您与爹先回村里打点,我们几个先留在县里玩几日,待到除夕,我们一起回村守岁,然后再回县里来住。” 沈王氏点点头,这个高公子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人家到了家里,那就必须要热情招待才行,虽然心里有些舍不得几个孩子,但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大人在旁,或许宁娘就能与高怒多聊几句,或许能成也说不定呢。 这么一想,沈王氏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吧。”说着,转头看向沈成道:“东西装好了咱就走吧。” 沈康道:“无败,送爹娘回村,回来时捎二斤好酒。” 魏无败拱手道:“是,公子。” 高怒起身拱手道:“多有叨扰了。” 沈成道:“无需多礼,好不容易得空,你们几个孩子好好玩罢。” 送走了沈氏夫妻,几人又回到屋里来。 高怒略感歉意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昌笑道:“高大哥能来我们都很高兴,何来的麻烦,您只管安心住下吧。” 高怒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而对沈康道:“你大姐她...” 沈康挠挠额头,道:“高大哥你和我二兄先喝茶,我去看看大姐。” “好,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高怒啊,当日那种情形,他为了不让南阳玉之事泄露出去,杀个把人算什么。在他眼里,沈宁不过是个皮囊生得美丽的平民百姓罢了。 可事到如今,他与沈康成为真正的结义兄弟,他也希望能够缓和自己与沈宁的误会,误会...暂且说是误会吧。 沈康来到沈宁的房门前,正巧赵婉兮出门来。 “公子。”赵婉兮颔首福身行礼。 沈昂点了点头:“婉姐,你去作甚?” 赵婉兮略带担忧的看了看门里,道:“小姐哭了,我去弄条软巾来。” “哦,好。”沈康走进门去,正看见沈宁伏在桌子上嘤嘤哭泣。 沈康这才知道,高怒已经成了沈宁心里的一个阴影。女人啊,柔弱而美丽,让人心疼。 沈康微微蹙眉走上前去,拍拍沈宁的肩膀,柔声道:“大姐,不要再难过了,当日之事,是各自立场不同,你别怪他。” 沈宁抽抽鼻子,抬眸看向他。一双桃花美眸氤氲着水汽,鼻尖微微泛红,看见她这美态,沈康才明白何谓“梨花带雨”。 沈宁道:“我并非是怪他,只是一见他就想起那日。如同烂泥,被人踩在脚下,轻薄,也是无能为力。我,我不想见他。对不住,小三。” “沈宁!” 高怒站在门外,唤了一声。 沈宁略有些诧异,讷讷道:“你,你做什么!” 高怒道:“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来见你一面,向你请罪。”他拱手行礼,道:“当日多有得罪,抱歉。” 沈宁自来温柔似水,即便心里不甘愿,听了他这一番话,也不好让人下不来台啊。她点了点头,回道:“高总旗,你能来说这一番话,实属不易。小女看得出,你与我家小三情谊深厚,我,虽无法原谅你当日罔顾人命的做法,但也不会阻拦你们的交往。” 如此,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高怒虽然还想说,却又明白,覆水难收,他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拱拱手,道:“抱歉。” 沈康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用,吩咐拿了软巾回来的赵婉兮,好生陪伴沈宁,自己则与高怒同去前院了。 正值冬日,精心修剪过的庭院里腊梅盛放,白雪红梅,好不风雅。 高怒、沈昌、沈康三人,坐在梅树下喝着温烫过的水酒,北风一吹,腊梅枝头的雪花伴着零星花瓣在半空中纷纷扬扬。 雪花落在酒杯中,带着清香。 沈昌道:“原来高大哥是习武之人啊,不瞒兄长,我才去了武学进学几个月,实在是武艺不精,不知可有何速成的法子提高武艺啊?” 高怒笑道:“学武哪有一朝一夕能成的。那都是实打实的功夫。” 沈昌略有些失望:“哎。” 高怒却又笑了:“不过,我这里有一套刀法,如若勤加练习,可以增进反应能力,并且威力不小。你若想学,这几日我就教给你吧。” “太好了!”沈昌笑着站起身:“多谢高大哥。” “别客气。” 沈康道:“我也想学学。” 高怒笑道:“你一个读书人,学甚的武,不怕被人揶揄?” 沈康笑道:“高大哥有所不知,小弟两位恩师皆是心学门人。” “原来如此啊。”高怒点头笑笑,道:“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教你们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论及朝堂 高怒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只见他旋身而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半圆的痕迹。 他脚尖点地,手腕自然的挽了一个刀花,右脚轻触地面,身子微微向后倾斜,转瞬之间,刀锋迸出,欺身上前。 他腰身一转右路攻下盘,一个旋身,转身身子腾空而起,枯枝刺向地面,虽说他手中的是一根枯枝,可沈康分明看到空中的花瓣被它劈作两半了。 枯枝之刃飞舞之间,带起零星的落花,高怒翻身连续劈砍而去。 梅树微微发颤,梅花并着雪花漫天飞舞着,刀锋所过之处,似乎要将空气撕裂。 这刀法气势宏大,大开大合,那步履宛若飞鸿飘摇,煞是威风。 沈家兄弟看得入迷,纷纷惊叹着。 沈康略感汗颜,道:“我向来不肯认输,但这一回,还真有些怀疑能否学得会了。” 沈昌苦笑道:“别说你了,我在武学学了几个月的拳脚,也不确定能学会这套刀法。” 高怒利落的一旋身,收敛树枝,笑道:“别作懒,说了要学,若不教会你们这套步法和刀法,我便不回顺天府了。” “好!” 沈康二人站起身来,学着高怒,在地上捡了根树枝。 高怒在前示范,二人在其身后有样学样,沈宁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笑了笑。 “小姐?”赵婉兮问道:“这暖炉还送么?” 沈宁摇摇头,道:“咱们回去吧,老二和小三今日定是会累坏了,晚上做几样好菜犒劳他们。” “是。”赵婉兮笑笑,道:“依奴婢看来,那高公子英伟不凡,与二位公子又如此要好,还真不失为个好归宿。” 沈宁轻哼一声心道,那就是个笑面罗刹,谁若嫁给了他,定是倒了八辈子霉,口中笑道:“九娘可莫心悦他,还是等我家小三长大吧。” “小姐!”赵婉兮面红耳赤道:“公子过年才十岁。” “哦?”沈宁笑道:“你怎知我说的是小三,而非老二呢?” 赵婉兮羞愧的无地自容,道:“奴婢去择菜...” “哈哈。” 晚上,三个男人一同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沈宁则独自在房里用餐。一连几日,沈康与沈昌都跟随高怒学习刀法,虽还显得笨拙,但都学会了招式,剩下的,就是刻苦练习,才能看出成效了。 转眼间,便到了除夕,高怒同沈家人在下南村过了个安静又温馨的年,转日便又回到了县城里。 每日吃着沈宁与赵婉兮做的家常饭食,高怒还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这一日,三人在一块而学了会儿舞刀,就着身子的热乎劲儿,便在小亭里坐着喝茶聊天。 高怒笑着道:“近来顺天府出了位大美人儿,名叫金羡仙,为兄只是搁纱听了她弹奏一曲,便再也难以忘怀,可惜这金羡仙素喜风流才子,对我这等武夫根本是不屑一顾,哎。” 沈昌撇撇嘴,不屑道:“再怎么美,还能美过我大姐么?” 高怒摸摸下巴,笑道:“这女人的妙处,可不仅仅是一副皮囊。”他摊开手,比划道:“才情,性情,风韵,这些可不是好皮囊能比的。” 沈康笑了笑,道:“高大哥,那你说,男女相交,是男人愉快还是女人愉快呢?” 高怒略想了想,回道:“乐趣在于男女都愉快,若偏要分个高下...”他指着旁边的刀,接着道:“我且问你,你用石磨刀,是刀得宜,还是石得宜?” 沈康想了想,笑道:“自然是刀。” 高怒点头:“正是啊,所以男人才要爱着宠着女人。” 这个回答,可当真不负高怒这纨绔子弟的风流本性。沈康兀自笑了笑,却觉得还真是有道理的。 沈昌迷蒙的看着二人,脸色微红着道:“你们,说的是...那个啊?” 高怒放声大笑道:“哈哈!我忘了,你二人还小呢,这些事儿,还是等往后你们自去体味吧。哈哈!” 沈昌道:“我已到婚配之年了。” 沈康道:“二兄别急啊,还是等娘为你说门好亲事吧。” 沈昌轻哼一声,仰头道:“我才不稀罕。” 沈康摇头暗道,我稀罕啊,可我还小啊...... 话说到此处,高怒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些,道:“倒是有些饿了。” 沈昌道:“我去看看有什么点心。” “恩,多谢。”高怒笑了笑,看着沈昌离去。 沈康捻着袖口,笑问道:“高大哥有何事要说?” 高怒拿手指隔空点了点沈康,笑道:“你还是如此灵慧啊。” 沈康笑而不语,高怒道:“京城里,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你大概也知道一些吧?” 沈康点点头,道:“听闻朝廷派下巡按,巡视盐事。昭圣皇太后玉碎了,夏首辅致仕又复官,郭国公下狱惨死狱中,更有数名朝廷命官被牵累下狱,六部之中,现下最为混乱的便是礼部了吧?” 高怒一点也不诧异沈康知道这些,他承教于骆逋,便不可能不知朝廷大事。 他顿了顿,道:“但你可知,这些事背后,皆有一人操纵。” 沈康略有些诧异,抬眸看向他:“是谁?” 高怒沉了沉气,回道:“夏阁老身边的清客,名叫杨曲也。” 这些朝廷大事,全都与史书不谋而合,沈康再怎么多智,也料不到这一切竟然是出自一清客之手。 他沉吟着,问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是往日,沈康必然不会问这种问题,只是这人的手段太厉害,由不得他不生出好奇心来啊。 高怒回道:“此人乃是顺天府人,祖上曾做过一任道观的观主,祖上去了以后,家中便在无人有甚名气。他曾读过书,也考过功名,却仕途不畅。我曾见过他一面,这人举止倒是有些不凡,思绪也比常人转得快,你可知此人为何没考中功名?” 沈康摇头。 高怒笑道:“他八股做得也还算通顺,却写不好馆陶体。” 沈康微微蹙眉:“啊?”馆陶体是应试科举必备的笔体,竟有人因为写不好字而考不中功名,想想也是可笑。 第一百九十章 冰释前嫌 高怒道:“他帮着夏阁老灭了那郭国公,夏阁老对其自然是信赖,可他写的青词却上不得台面,被夏阁老呈给陛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让严尚书钻了空子,重新以青词回到朝堂。” 高怒轻叹口气,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 沈康道:“他错了。” “恩?”高怒猛地抬头看向他。 沈康道:“他做得很好,却唯独做错了一件事。” “何事?” 沈康回道:“他太急躁了,让夏阁老将郭国公害死在大牢里。他应该再耐心些,静静的等陛下圣裁。毕竟,随着昭圣皇太后玉碎,郭国公这些老臣,也必然都会湮没于朝堂。何必让夏阁老因此被陛下记恨呢?” “哎。”高怒道:“是啊,陛下明面上是不满夏阁老的青词,冷落于他,而去偏爱严尚书等人。可事实上,谁知道陛下是否是在气恼此事呢?” 沈康笑了笑,道:“此人甚是有趣,待日后,我必要见见他。” 他顿了顿,转而道:“高大哥此次回京,定要旁敲侧击告知瞿大学士,让他为夏阁老守住内阁,万万不能让内阁落于他人之手,否则。” 沈康长叹一声道:“大明的百姓,就苦了。” “啊?”高怒问道:“三郎,你实言相告,是否夏阁老要出事?” 沈康理解高怒,他也是怕夏阁老出事连累自己,想要提前做安排啊。 他拱拱手,郑重其事的道:“是否有事,全在夏首辅如何去做。”他深吸一口气,叹气,道:“陛下以科举取士,他最不缺的,就是善于奉迎,才学出众的臣子。一个政治家,他可以有千面嘴脸,只要施政为利民之政,便是好官。可我不确定,夏阁老究竟是想做个好官,还是想做个胜者。” 高怒微微蹙眉,狭长的双眸略微闪动,道:“你告诉我,若你是夏阁老,会怎么做?” 沈康想了想,笑道:“六韬有一章名曰“动静”。乃是武王问太公“两军对垒,旗鼓相当,该如何让敌军心生畏惧,大败而归。”。” 他起身揽袖,拿起刀柄,缓缓的在半空挥舞着,道:“如此者,发我兵去寇十里而伏其两旁,车骑百里而越其前后,多其旌旗,益其金鼓。” 他说:如果两军对垒旗鼓相当,想要占领先机,就要派遣士兵到敌军前后方十里之处,多举旌旗,多备战鼓,等待大战一起之时,在四面八方竖旗擂鼓。我军乘胜追击,哪有不胜的道理? 至于派谁去,如何做,那便是他们的事了。 高怒微微点头,记下了他说的话,忽而想起杨曲也设计陷害王宁嫔的事,便当做笑话的道:“你先别练刀了,我与你说件趣事。” 沈康一边舞刀,一边道:“身子冷了,我动一动,高大哥尽管讲来。” 高怒道:“那杨曲也,说他智谋双全吧,又常做些怪事。他竟给夏首辅进言,要害一个深宫嫔妃,口口声声称其不详,将自己当做方士了,你说怪不怪?” 他一摊手,道:“我等七尺男儿,竟做这等腌脏事...说起来都惭愧。” 沈康身子忽然一滞,他几步走到高怒面前,问道:“还有呢?他还做了什么?” 高怒有些诧异,道:“怎地了?” 沈康问:“你们害的那嫔妃,可是王宁嫔?王宁嫔身边,可有一个杨金英?” 高怒微怔:“是,是有个宫女,名叫杨金英,一直陪伴在王宁嫔左右。王宁嫔被贬斥到钟粹宫做宫女,杨金英一直伺候她。日前王宁嫔重获圣宠,杨金英却被调到了翊坤宫伺候曹端妃。” 沈康挠头,道:“我有个同窗名叫廖明辉,常常服食丹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人也几乎是废了。他的丹药取自常春观,而常春观的观主,竟是个杀人掠货的贼人。这件事在汝宁府是人人皆知的,高大哥可否将这件事带回顺天府?” 高怒不解其意,道:“我在与你说王宁嫔的事...你这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沈康摇头,从容不迫的回道:“有关。” 他既然无法左右王宁嫔与杨金英,是否能打动嘉靖皇帝,不那么的迷恋丹药呢?如果能,那么就不会有杨金英伙同一众宫女谋杀皇帝。话句话说,不是杨金英,难道就不会是别人? 如果不能改变...... 沈康微笑道:“高大哥,近来宫中可有新进秀女啊?” 高怒疑惑道:“是有,从山西道来了二十位新娘娘,有十人去了钟粹宫等待伴驾,有十名留在陛下边殿,是...供药的药女。” 沈康问道:“陛下并未传召她们?” 高怒点头。 沈康微笑道:“高大哥口说那位金羡仙姑娘,不知能否与曹端妃娘娘与王宁嫔娘娘相媲美呢?” 高怒略有些震惊:“你是说...” 沈康微笑,双唇扬起,道:“高大哥不必自行去做,只需将你我的对话转达给杨曲也,他自有办法。” 他笑容一如既往的平和而从容,缓缓的道:“动静之策,可真是万试不爽之策啊。”他双眸晶亮,虽是温文尔雅,却暗含着深潭百尺,让人琢磨不透。 高怒早已不愿去置喙,沈康究竟是通神还是夙慧,但他相信,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只识得这一小童。 他来到汝宁府是想要躲避家中纷扰,却也存着向他求教的心思,如今策略已然有了,他哪还能有什么不快的? 赵婉兮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朝二人略微行礼,道:“昏食已然备好,小姐请二位过去用饭。” 沈康略微抬眸:“大姐今日与我们一同?” 赵婉兮点点头。 沈康与高怒互相看了一眼,高怒咧嘴笑道:“你家大姐看着温柔可人,却是个倔脾气,今日怎么想开了?” 沈康回道:“大抵是见你教授小弟与二兄用刀,便谅解了从前种种吧。” 高怒微微点头,笑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沈康笑了笑,与他一同去往饭厅。 一进饭厅,只见沈宁与沈昌正坐在两边等候,四人纷纷互相行礼。 沈宁道:“高公子请坐吧。” 高怒讪笑,道:“多谢。” 沈宁面容没有一丝松动,只道:“高公子远道而来是客,却不辞辛劳教授老二与小三武艺,小女身为长姐,自是要出面感谢。” 她微微一笑,道:“请用吧。” 高怒心道,这小娘皮还真是够劲儿,那日初见,便是抵死不从冯硕一,宁愿一头撞死。而今看来,还真是个懂得进退,知道高低的。 他诚心与沈康交好,自然是愿意与沈家人和睦相处。见到沈宁这般行事,心中格外喜悦,这一餐,吃的是宾主尽欢。 见二人冰释前嫌,沈康心里高兴,道:“大姐宽宏大量,真是女中英杰。” 沈宁嗤笑道:“油嘴的小子,快尝尝这饺子,好不好吃?” “恩。”沈康笑的欢欣。 第一百九十一章 前尘事了 次日一早,四人用过朝食,高怒回房将行囊打理好,再回正厅时,道:“我来汝宁府叨扰多日,也该回京了,这便与几位辞行,今早就上路。” 沈昌略带不舍,道:“高大哥何时再来?” 高怒笑道:“待你娶妻之日,高大哥定来汝宁府,送上一份厚礼。” 沈昌面色微红,道:“我,我还得考武举呢。” 高怒笑了笑,不再逗他,转而对沈康道:“来日再会。” 沈康点头,拱手道:“高大哥,保重。” 人生,就是不断地说幸会,不断的说再会。然而,谁也不知,这一次说的再会,到底还会不会再会。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说的保重,是不是最后一次的祝福。 每逢相见,人们都欢欣着,每逢离别,人们都满腔愁绪。 沈康望着高怒打马而去的背影,心中这样想着。 纠缠于阴诡而变幻多端的深宫,高怒从一个纨绔子弟,变成了锦衣卫总旗,从一个不起眼的七品小官,被纳入夏言一方。 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是错。 但是,却只能朝前走,绝对不容回头。 人生的身不由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人生来就是身不由己的吧。 谁让我们,都是充满欲望、充满梦想、充满思想的人呢? 沈康微微扬起唇角,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一双清亮的眸子,充满了希望与信心,轻声的道:“再会。”说完,转身进门。 高怒离开沈家,扬鞭打马赶出城去。刚一出城,便有七八人策马迎头而来。 高怒勒紧缰绳,随着热气自口中升腾到半空,喝出一个“驭”字。 八个身着便服的锦衣卫力士整齐有序的停在高怒面前,众人拱手颔首道:“高总旗。” 高怒狭长的双眸微微一眯,似射出冷光一般,冷声问道:“如何?” 为首的锦衣卫回道:“高总旗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恩。”高怒轻哼了一声,转眸看向西平县的城门。 他仰头大笑道:“不知何期能再来?”他的声音分明扬高,语调却带着些不舍,与方才的潇洒离别简直判若两人。 “驾!” “驾!” “驾!” 一行骏马飞驰而去,卷起滚滚黄沙,将这座静谧而古老的小小城池,远远的抛在身后。 袅袅升起的青烟在半空中打着转,一对酒杯倒在桌上,晶莹的酒水从桌子上潺潺的滴落地面。 浓浓的酒气与熏香味道,蔓延在满眼嫣红的女子闺房中,一道急促的呼吸声伴着低沉的闷哼声此起彼伏。 随着床榻上那人身体上下起伏,嫣红的锦被微微抖动。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的青楼女子“诶呀!”一声尖叫,划破了嘈杂的人声。 嫖客听闻女子尖叫,纷纷停止了调笑,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 而房中的郑东门满面潮红,正不知疲惫的趴在一个男人身上进进出出,辛勤耕耘的汗水打湿了素白的寝衣,他像是着了魔一般,对于身边的一切没有丝毫感知,只是机械的运动着。 伎女双眸盛满了惊慌,尖叫着喊道:“郑山长!奴家倾慕于您才华无双,只不过是出门取些水酒回来,您竟非为奴家而来...而是,而是。” 一旁的嫖客都看呆了,瞠目结舌了半晌。 一个商人颤着嘴唇问道:“这人是谁?你说,是郑山长?” 伎女满脸羞红,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哭道:“奴家也不知,郑山长竟有断袖之癖啊!否则,奴家怎会留宿郑山长。” “哈哈哈哈!”一个男人大笑道:“便是有断袖之癖,也用不着与那老乞丐燕好啊,郑山长的喜好,还真是旷古难寻呐!” “呜呜呜呜。”伎女以手帕遮面,扭头就跑。 “嗤。”男人冷笑一声:“一个吃腿儿饭的小娘皮,羞个鸟啊。” “哈哈哈哈哈。” 见这伎女羞得无地自容,一旁的看客却情致更加高涨,嬉笑着喊道:“郑山长,去年小人带犬子去拜您为师,您非是不收,难不成,是因为看出我家犬子当不得您的**。”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看向身侧的几个人,笑道:“难不成郑山长门下那位弟子...哎呀呀。”他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没脸看,没脸说了。 一旁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郑东门仿佛听不见这些声音,随着身体抖动越来越烈,只听“啪啪啪啪啪”连续不停的响声贯彻天地,他浑身一哆嗦,力竭的倒在一旁。 浓浆从老乞丐不可说之处潺潺淌了出来,老人扯起棉被擦了擦身,提上裤子,高声喊道:“郑山长,往后再想做这事儿,少十两银子俺可不干!” 郑东门一声不吭双眼紧闭,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在梦中。老乞丐提溜着一包银子揣进怀中,夹着腿,踉跄的走出门去。 一旁的看客笑的前仰后合,扶着门边笑道:“郑山长与一老乞丐燕好,要花费十两银子呢?” 又一人调笑道:“郑山长!敢问此乞丐,是否物超所值?那后庭花难不成比春柳姑娘还销魂?” “山长大人,爷们儿可不是这么当的啊!哈哈哈!” 郑东门疲惫至极,头脑虽还昏沉,却也恢复了三成神志。耳边的污言秽语,让他满面愤怒,他扯着脖子高喊一声:“是谁害某!” 随着这一声高喊,鹿鸣书院山长郑东门借伎女之房行分桃之癖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便了汝宁府的大街小巷。 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成了汝宁府百姓人人皆知的笑谈。 于家中读书的王麓操听说此事时,先是一怔,然后狐疑的看向小厮,问道:“此话当真?” 小厮嬉笑着道:“千真万确,公子不信,尽可出门在街上走那么一圈儿,老百姓说的全须全影,做不得假。” 王麓操直觉上认为此事不同寻常,定然与他和沈康下狱一事有关。 他哑然失笑,道:“竟然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厮笑道:“听闻是邱志存将郑山长接走的,郑山长蒙着脸逃走,被人瞧见是出城了,却不知去了何处。公子,咱们要不要痛打落水狗?” 王麓操笑道:“不必了。”他抬手执起折扇,轻轻展开,于胸口轻轻的扇了那么两下,接着道:“派人去追回送往太仓的信。” 小厮狐疑道:“公子,为何不趁机...将他查办,若来日他东山再起,也是个祸患啊。” 王麓操道:“遑论汝宁府,往后世上,都再无郑东门此人了。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郑东门遭此奇耻大辱,定然恨不得泯于世间,哪里还敢再抛头露面?而书院休学之前,浩然先生已经下令,年后开春,沈三与柳愖都要下场去考童试。 王麓操怎考过童试多年,或许也该去乡试走一遭,试试自己几斤几两,还是读书要紧。 定下心声,他放下折扇,再次将目光转到了书册之上。 耳边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厮肩上披着雪花,生怕将寒气传给了王麓操,站在三尺之外,拱手道:“少爷,沈家来人请您过府一叙。” 王麓操抬头,问道:“今儿初几?” 面前的小厮笑道:“公子过糊涂了?今日初五啊,那日休学,公子与同窗约好了今日去往沈家做客的。” 王麓操一拍脑门,道:“我竟忘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对门外的小厮道:“去回个话,就说我这就过去。” “是。”小厮拱手答应,转头去传话。 王麓操道:“更衣,备礼。” “是。”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人作白猿 三四辆车马涌进东街清凉巷,原本狭窄的巷子显得更加拥挤。沈家大开门庭,沈康与沈昌站在门口迎接到来的客人。 雪花轻飘飘的坐在地上,落在房檐上,落在行人的肩膀上,宋渊与王陆安、孙周恰巧同来,三人笑着撩袍进门,几人纷纷拱手行礼。 王陆安笑道:“养浩,你回来了?待会儿与我们讲讲,这武学里面究竟是个甚么样啊?” 沈昌笑道:“王兄近来可好啊?” 王陆安点头,道:“你也知道,我们不过就是成日的念书,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孙周接着道:“反倒是麓操和你家三郎,到知府大狱里走了一趟,着实吓人。” 宋渊转头看了一眼书童,小书童拎着两个坛子上前。宋渊笑道:“这是我家冬藏的好酒,家父让我带来两坛,给诸位同窗尝一尝。” 沈康笑道:“阿术,收下。正好一会儿佐宴。” “是,公子。”刘术上前接过了两坛子酒。 宋渊接着道:“家父还说了,下回请大伙儿到我家的酒庐去聚一聚,也让我们家蓬荜生辉一番。” 这个精明的小子。 沈康笑了笑,道:“也好啊,待到我们考取功名之日,便去你宋家酒庐豪饮一次!” “甚好!甚好!”宋渊笑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几人正聊着,张阁独自走进门来。 他缓缓上前来,拱手笑道:“今日人真齐啊。”说着展目四下看去,问道:“麓操与柳愖呢?” 孙周道:“还没来呢。” “谁没来?”门外一声清脆的高喊,江柳愖身着一件茄色哆咯罗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缞,头戴金藤斗笠,脚蹬沙素靴子,就这么迎着雪花走上前来。 张阁调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瞧瞧柳愖,靛青的袄子配上石青的靴子,更显得头乌黑,脸雪白,活生生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啊。” 江柳愖笑道:“这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是我父亲从京城寄回来的,说是时下最兴的样式呢。”他四下瞧了瞧,笑道:“啊哈!王麓操真不守时,总算本公子不是最末的一个。” 王麓操踩着素白的雪地,耳听得江柳愖狂肆的笑声,嘴角不由得牵了牵,他扬声喊道:“江柳愖,你可知为君子者,最忌背后谈人是非?” 沈康低笑道:“哈,王兄来了。” 及至近前,只见王麓操头戴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抹额,身着烟灰色起花八团倭排穗卦,脚蹬青缎白底小朝靴,肩上罩着一件落雪不沾的貂裘,打眼这么一看,真是个玉树临风的儒雅少年郎。 他手打折扇,轻轻的在胸口扇了两下,笑问道:“这雪越下越大,你们怎生在此站着。” 孙周道:“二位贵公子到了,咱们也别在此侯着了,快进门去暖和暖和吧。” 沈康道:“是我们招呼不周了,诸位快请进。”又转头道:“阿术,带着几位同窗的书童小厮去厢房暖和暖和喝喝茶。” “是,公子。” 这边几人就往里走了,王陆安笑问道:“养浩,三郎,你们大姐呢?怎不见她呢?” 沈昌道:“大姐在房里习字呢。” “你大姐识字?”王陆安惊讶的笑问。 沈昌道:“才开始学,不过大姐天资聪颖,正在读烈女传呢。” 王陆安笑了笑,道:“真是个好姑娘。” 孙周笑道:“王兄啊,别只盯着人家,快请媒人上门吧。” “哈哈哈。”众人哄笑。 王陆安抬眸看看沈昌和沈康,试探着问道:“今年我就下场试试,若能考取秀才功名,定然上门提亲。只希望二位沈贤弟,帮忙与令尊令堂说和说和,别,别让令姐定下别家。” 王陆安为人品行是好的,与沈家兄弟交好也非一朝一夕,若是他能够与沈宁成就良缘,沈康心中是愿意的,可是沈宁呢? 姑娘家的心思,沈康哪里能猜得出来。她早已心悦王麓操,虽说这小小火苗一早就被掐灭了,可是她真的能心甘情愿另嫁他人? 沈康笑着点点头,道:“小弟会与家父家母说的。” 王陆安笑着点头:“贤弟放心,愚兄此次定能榜上有名!” 张阁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王贤弟如此朝思暮想啊?” 沈昌道:“我家大姐,美貌是全汝宁府万中无一的,又贤惠又温柔,是世间难寻的好女子。” “嚯。”张阁闷声笑了笑,道:“养浩,三郎,你们还有另一位大姐么?” 沈昌连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就只有一个。” “啧,可惜。”张阁语调调笑,心里却是实实的这么想。 赵婉兮捧着托盘走进门来,为几人一一送上热茶,然后默默的转出门去。 沈康抬眸看了赵婉兮一眼,然后笑道:“尝尝,这是恩师刘先生离开以前留给我们的,我和二兄一直没舍得喝。” 众人拿起茶杯,淡淡的抿了一口,面色不由的亮了。 王麓操道:“好一杯茶!” 他笑着放下茶杯,道:“香气馥郁,有兰香,更有岩韵,难得。” 江柳愖啧啧嘴,点头道:“水也好,活甘清轻。” 沈昌道:“柳愖说对了,这水着实得来不易。是小三带着魏无败上玲珑山,从泉眼刨出一大块冰抱回来的。” 张阁道:“细写茶瓯无半影,语合疏处落如织。茶水再妙,也不如身侧有志同道合之友。”他举起茶杯,道:“多谢二位沈贤弟招待。” 沈康从容而笑,捻着袖口道:“张兄太客气了。” 江柳愖听完张阁吟诗,眼珠一转,道:“香沫白雪刎颈伴,丝纶经雨泗滨西。” 他抖抖靛青衣袖,笑道:“说是刎颈之交,可这二人却恼人得很,张兄可别被他二人这模样诳了。” 与江柳愖有刎颈之交的,自然是王麓操与沈康,令他烦恼的,也自然是这二人。 王麓操闷笑一声,这小子,你不理他,他还浑身的不舒服。 他冷眼看向他,打开折扇,风情淡雅的在胸口轻轻扇了两下,回道:“人生尽如寄,作蛩石壁里。白雪乍回散,猿啼山不断。” 江柳愖微微一怔,却见沈康低笑,他乍想起上次王麓操作诗骂他痴傻,便顺着诗的第一个字念了一遍。 “人、作、白、猿...”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王麓操!” 王麓操略微挑眉看向他,江柳愖脸色通红,转头看向沈康:“三郎,这厮骂我!你倒是说句话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怀袖雅物 沈康连连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王兄于寒冬腊月里尚且要以雅为先,手不离扇,足可见王兄不畏严寒。无论愚弟说出甚的冷言冷语,恐怕王兄皆会不屑一顾...” 他学着王麓操的模样,空攥着手,像拿着扇子一般,缓缓的挑着眉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哈哈哈哈。”江柳愖大笑道:“学得像,学得像啊!” 张阁笑道:“好个沈康,口舌恁的毒辣。” 闻听此言,王麓操果然扇着扇子,缓缓的道:“此乃怀袖雅物,遑论天寒地冻,便是泰山崩于前,亦不能脱手。” 张阁笑道:“柳愖这话真没说错,果然是恼人的刎颈之交。” 江柳愖大笑道:“这几日过年在家中都要闲出鸟了,总算是出来放风,哎...进学时成日的想着休学,休学了,又成日的想着进学。” 王陆安笑问:“你们可曾去几位先生家送年礼了?” 沈康点头道:“初一便去了。” “那就好。” 孙周略显苦恼道:“我想着初一初二登门的学子必然络绎不绝,便今日才去各位先生府上送年礼,走到城门口听说...山长...便将东西从侧门递进去,没敢多留。” 话音落地,他似忍笑似痛苦,面容纠结的抬眸看向众人。 郑东门在青楼女子的卧房中,以十两银子买了个老乞丐的屁股,这事儿听着不像话,倒是个十足的笑话。 几人面面相觑,却见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痛苦,也不知谁发出“噗”的一声,紧接着,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江柳愖道:“家中长辈听说此事,都气得脸色铁青,直说败坏风气,要让他退位让贤。” 沈昌笑道:“若是能让浩然先生做山长,那可就是大幸了!” “不可能的。”沈康道。 众人一齐看向沈康,沈康自知多言,便嬉笑道:“我去看看饭菜准备好没有。”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众人面面相觑,江柳愖问道:“沈三为何说浩然先生不可能作鹿鸣书院的山长?” 王麓操道:“他说的,你自去问他,何来问我的道理?” 江柳愖一撇嘴:“哼。” 沈康走出门来,穿过庭院,来到了后堂等候,瞧见手边有果子干果,信手抓了几颗蚕豆嚼了起来。 过不一会儿,沈宁姗姗来迟。及至近前,她娇嗔笑道:“别吃零嘴了,待会儿还要用饭。九娘备了一桌好菜,你都不吃了?” 沈康笑着点点头,将蚕豆放回盘子中,拱手问道:“大姐相看的如何?可有哪位同窗能入大姐的妙眼?” “去,你这小子,竟拿你姐戏谑。”她眼波流转,微微一笑,道:“小三,大姐还想再留家几年,你说,爹娘能愿意么?” 沈康心中一沉,沈宁话中有话,便是谁也没相中的意思了。 他略显担忧的蹙蹙眉,问道:“王陆安王兄对大姐一片痴心,大姐当真不愿?” 沈宁眸光闪烁看向自己的鞋尖,低声道:“罢了,爹娘若是做主同意,我也没甚的法子,总不过是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是过日子,能嫁个知根知底的好人,便如此吧。” 都说女子性柔,沈宁个性中却又有那些普通女子没有的刚烈,否则当日冯硕一威逼,她也不会以死明志。 可到了婚姻大事上,她却又不得不依顺古代礼教的禁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两句话,包含着多少的委屈啊。 沈康微微蹙眉,回道:“大姐若是不愿意,小三便去回了王兄。”他略微想了想,问道:“大姐,我有法子可以再为你拖上几年。可你要想好了,似你如今这般年纪,正是嫁娶的好年华,再过几年,恐怕更难觅得良婿佳缘。” 沈宁听了这话,心里像是敲起了小鼓似的,沈康说的都是自家话,句句为她考虑。 再过几年,便是她生得美丽一些,也难找到年纪相仿的未婚好男儿了。 可是,她真的愿意就这么顺从父母媒人的安排吗? 沈宁抬眸看向他,斩钉截铁的道:“哪怕年华流逝,我也不想委屈自己,委屈他人。” “三年,够么?” 沈宁泯然一笑,微微点头:“好。” 沈康微笑点头,道:“大姐等着便是。” 沈宁不由得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人也轻松明媚了几分。她微笑着站起身来,道:“叫你的同窗都去膳厅用饭吧,我回房去,再过几日你和老二又要各自离家,我给你们做的春装还差几针。” 她抬眸看了一眼门外,喊道:“九娘,你进来。” 门外的赵婉兮利落的走进门中。 沈宁笑道:“阿术要陪着那些公子带来的小厮书童,魏无败又是个粗人不方便靠上近前,待会儿你就在小三边上侍宴。咱们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不能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赵婉兮略有些诧异,却是点点头:“是,小姐。” 一听这话,沈康不由得笑了。他抬手道:“婉姐不必侍候他们,便在一旁看着就行。” 赵婉兮面无表情的道:“是,公子。” 就不能多说两句话么? 沈康轻叹一口气,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招了赵婉兮的不待见,现在她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暗自咬牙,恨自己这副身子不争气,否则非要狠狠的箍着她问一问,究竟是怎么了。 “走吧!”神康起身,负手走出门去。 赵婉兮在原地低声嘟囔:“小姐。”语调带着些小女子的哀怨。 沈宁低笑,桃花美眸带着些调皮,缓缓的道:“小三在书院时,你不是时常提起他?如今他回家来,你却不愿多与他说一句话,我非要治一治你这脾性不可。” 赵婉兮扁扁嘴,道:“小姐真是多此一举了,三公子还小,奴婢没那些心思,若说提起他,那也是将他当做弟弟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酒大伤身 沈宁一嘟唇,轻哼一声,道:“哼,再过两三年小三可就能说亲了,还小?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我若不向着你,待过几年小三另娶娇娘,看你如何。” 这段时日,赵婉兮听沈宁说了很多关于沈康的传言,她才知道,沈康不仅仅是个年仅十岁粗识得几个字的农家少年。 他智斗恶霸,为下南村的村民讨回田地。 他孤身涉险,在绝境下救回沈宁安然无恙。 他大公无私,将稻蟹种养写成书册造福乡里。 他计治妖道,为她这么个孤女的父亲讨回公道。 他身陷囹圄却面不改色,身负重枷仍说笑如常。 他被两位名震士林的在野鸿儒收为弟子,是西平县父母大人都赞美的少年君子。 可她呢? 赵婉兮娇羞的容色微微凝滞,摇了摇头,她略抬起手,拢过耳边的碎发及至耳后,轻缓的道:“三公子仁心厚德,乃是人中龙凤。奴婢不过是个卖身沈家的孤女,万不敢生出逾越之心,污了公子的名声。小姐好意,奴婢心领,但此事,还请小姐万勿再提。” 沈宁缓缓的站起身来,纤纤玉指扶了扶发髻,面色略有些诧异。 是从何时开始,沈康逐渐的变化着,到如今经赵婉兮这一番话,沈宁才如梦方醒。 她家的小三,再也不是游戏山野的孩童了,而是人人称道的鸿儒门生,人人赞叹的少年君子。 她轻叹一声,道:“分明就是我家小三,可我,怎么却有些恍然了呢?” 沈康自走在前头,却发现赵婉兮并没有跟上前来,于是乎,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干脆站在路边上等着。 今日这场雪,从四更天一直飘到现在,似乎是老天爷要将前几个月缺了的雪一次补回来似的。 雪花成团的黏在一起,扑簌簌的落在他的肩膀上,不过一会儿,肩上头顶便白了一片。 他口中哈着热气,不自觉的笑了笑,自个儿这是干什么呢。想想赵婉兮的反应,他没趣的撇撇嘴,人家将他视作无物,他还自讨没趣个什么劲儿呢。 想到此处,嘴角又是一抿,转头疾步走回前厅去。 “沈三!你可回来了。”江柳愖笑道:“你知道么,王夫人竟然为王麓操挑了三个通房丫头!”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次三个,王夫人真是贤德,爱子之心,不言而喻。” 沈康听闻此事震惊不已,转头问道:“此话当真?” 王麓操泯然一笑,道:“为让我安心读书洁身自好,母亲作此安排。” 沈康真不理解,怎么安排通房丫头还成了洁身自好了呢?古代人的脑回路果然与今人不同。 他是没见过这等世面,就是眼馋了! “王兄...你那个,办了么?” 王麓操:“恩。” 沈康初初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两条眉毛不自然的挑动着,低笑着问:“那个...嘿嘿,怎么样?” “你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江柳愖扬头问道:“那几个丫头,伺候的如何?” 王麓操淡然的扇了扇胸口,缓缓的道:“人间至味,女儿香。” 孙周笑道:“我得记下此话,回家与我娘子说,她定然开怀。” 王陆安笑道:“尊夫人贤良淑德,哪里听得了这样的俏皮话?” 孙周道:“闺房之乐,你不懂。” 宋渊看着他们一来一往,讷讷的道:“哎,诸位,你们说这些真是有辱斯文,咱们可是读书人...另外。”他转眸看向沈康,笑眯着眼问道:“何时用饭?” 此言一出,众人转眸看向他,纷纷低笑,孩子就是孩子,说起女人的事儿,是半点不感兴趣啊。 江柳愖一挺腰,笑道:“别年纪轻轻就学那些腐儒说些酸话,若读书人尚且不解风情,那粗野凡夫又如何?天下的女儿家岂非没得半点意趣,抱憾终生?” 沈康笑了笑,道:“人还说,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又作何解?” 此话说完,众人纷纷怔住。 宋渊疑惑道:“这是何人所言?” 王陆安也问:“是啊,我怎么从未听过此句?” 沈康略微顿了顿,猛然想起,此话虽是出自明朝,却是万历年间闽中十子曹学佺所言,至今隔了好几十年呢。 他笑了笑,道:“啊,忘记是从哪本书上瞥到的了。”又揽袖伸臂,接着道:“家姐张罗了一桌薄酒,都已准备好了,咱们去膳厅吧。” 沈昌起身道:“如此一说,我这也饥肠辘辘了,咱们快去吧。” “走吧。” “走。” 众人走进膳厅,只见一桌的席面已然妥妥当当的摆在那儿,赵婉兮手持酒壶,朝几人俯身行礼。 赵婉兮生得面容姣好,亭亭玉立,一身清冷的气质更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她看向众人,微微一笑,略微福身行了个礼。 沈康有些气闷,这小姑娘,对着自己就冷若冰霜,对着外人倒是笑得温婉。 冷声道:“斟酒。” 赵婉兮略感诧异,她做错何事了? 她生怕自己丢了沈家的面子,热情侍宴,倒惹得他不悦了。迟疑了一瞬,上前为其倒酒。 沈康笑道:“二兄,来让大家举杯吧。” 沈昌道:“你能喝酒?” 沈康回道:“休学无事,浅饮上几杯不碍事的。” “哦。”沈昌转而举杯道:“感谢诸位兄台今日莅临寒舍,咱们闲话不说,干!” “干杯!” 众人一同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大家不必客气,请用。”沈康笑着道。 江柳愖举起竹箸道:“哎,方才还不感觉,这一闻到饭香,就饥肠辘辘了,我就不客套了。” 沈康抬眼看了看赵婉兮:“斟酒。” 赵婉兮微微蹙眉,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方才还笑的开怀,这会儿便横眉冷对。看来他的确是不满自己。 她一手执壶,一手揽着袖子,又为他满满的斟了一杯。 王麓操笑道:“看来今日三郎酒性大发啊,来,愚兄陪你干一杯。” 沈康一笑,举杯:“干杯!” 江柳愖闻言抬头,将口中的菜缓缓咀嚼,然后咽了下去,开口道:“三郎与他喝了,也得与我喝一杯吧。” 沈康点头:“那是自然。”冷声道:“斟酒。” 赵婉兮秀眉蹙得更紧,他一个十岁少年,这么个喝法,是要喝醉的! 为他斟了一杯酒,眼看着他一饮而尽,忍不住俯下身子,低声道:“公子酒大伤身。” 第一百九十五章 撩拨风月 赵婉兮这轻轻的一弯腰,一股幽香便悠悠的钻进沈康鼻尖,随着她的低声细语,温热的香气吹入他的耳洞。 沈康身子微微一僵,一股暖流蹿过身体某处,浑身酥了一酥,没有作声。 张阁举杯道:“在座诸位数我年龄最长,我便提一杯,预祝诸位早日登科,金榜题名。” “好!”孙周大笑道:“来!干了!” 一杯饮罢,沈康笑道:“干巴巴的饮酒也是无趣,不如咱们游戏一番?” 江柳愖道:“好啊,既是你起的头,又是主人,便由三郎决定玩什么吧。” 沈康转眸看向赵婉兮,道:“将我准备好的壶拿来。” “是。”赵婉兮微微屈膝,然后转身去到门边,将一个口小肚大的瓷壶拿了过来。 瓷壶到了眼前,通过窄窄的壶口才能看将里面放了十几枝竹简。 沈康将胳膊伸进壶口,在里面搅了搅,取一支竹简来,念出竹简头儿上的字:“射覆。” 闻听这两个字,在座一半人都面露难色。 张阁笑道:“相传,曹魏术士管辂甚爱此戏。只可惜古时戏法早已失传,今时传下来的,多是后人攒的新玩法,却是这些令里最难的,在座有一半人都不会。不如毁了,再选个雅俗共赏的来顽?” 沈康点点头:“好。”说着,又将手伸进去重取了一支竹简出来。 “投壶。” 投壶是从古时“射礼”发展而成的游戏,今人酒席间常爱玩此游戏。 首先要选定一人,命为“司射”。由司射来判断投壶者中与不中,通俗说来,就是游戏的裁判。 参与者以荆木制成的箭矢,投向相隔数米的靶壶,投中越多者,即为胜,输了便要罚酒并令其奏琴。 “这个好。”江柳愖起身道:“咱们中间张兄为长,就由张兄先来吧。” 张阁也不推辞,起身道:“好,愚兄就献丑了。” “请。”沈康起身道:“屋子里太小,咱们到院里吧。” 赵婉兮微微屈膝行礼,缓缓的道:“方才奴婢做主,请魏无败将小亭四面安上帷幕,升起火炉。若是公子不嫌弃,可移步阳雪亭,也不必站在雪里冻着不是?” 沈昌笑道:“九娘这个提议好,不如就让九娘做司射?” “好啊!”众人起身,来到了门外。 门外飘雪如絮,纷纷扬扬,一种少年相互笑着出门朝着前方火烛明亮的小亭子走过去。 阳雪亭乃是个八角小亭,亭子四周围着半透明的帷幕,其内四角摆着坐地长灯,数个暖炉在帷幕之下,为亭子供热。 少年们相携走进去,他们言辞文雅,举止合度,情义真挚。在这个风雪飘摇之夜,快意狂肆。 一杯一杯,不知不觉,几人都已酒醉七分。 江柳愖道:“养,养浩,你这段时日在武学都学了什么?” 沈昌醉眼迷蒙,笑道:“举举石锁,练练三十二路长拳,又有马、沙、李、杨四家枪法,着实累人。” 江柳愖努嘴道:“真是精彩,不似我等,乏味得很。”他眯眼笑笑,问道:“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沈昌想了想,回道:“枪法我还未学全,不如给你耍几路拳吧。” 江柳愖异常兴奋,拱手笑道:“快请。” 沈昌站起身来,兀自走出膳厅来到了院子中间,众人便纷纷离席,随着他走出门来。 沈昌站定身形,脚踏白雪,身形微微一晃,突然直臂出掌,反手一撩,攥紧落于手心的雪花握成拳头。 只听耳边寒风呼呼作响,他身形一摆纵步前行,两臂贯拳而去。他步法或起或落,拳风干净利索,似心中有节奏一般,将拳使得虎虎生风。 一旁众人都是书生,哪里见过甚么真功夫,早已经看得目不暇接。 沈康面色僵硬却保持着微笑,身体僵在那里,随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一套拳法行罢,沈昌面色微红,气息也重了几分,胸口不停的起伏着,道:“待过些时日,你们再看。” 张阁赞道:“已然有模有样了,养浩不简单。” 沈昌拱手一笑:“谢张兄谬赞。” 王陆安看看阴沉的天色,道:“今日时日不早了,天色不好,咱们就此散了吧。” 王麓操带着些醉意,点头道:“甚好。” 几人拱手道别着,相约来日书院再见。 沈家兄弟将同窗好友送至门外,眼看着一辆辆马车驶出清凉巷,沈康一扶门:“扶我,去茅房。” 沈昌也是半醉半醒,嘟囔道:“谁让你逞强,喝了那么些酒。” 赵婉兮连忙上前,扶住了沈康的右手,小手揽过他的腰,道:“二公子回房歇息吧,奴婢来伺候三公子。” 沈昌咧嘴笑了笑,闷声道:“女人家到底比爷们儿知道轻重,那你好生照顾小三,我走了。” “是。”赵婉兮一面答应着,一面让沈康半倚在自己身上,将他带回房去。 沈康闻到清新的香气,就着醉意,抬眸看向她。 赵婉兮感到一丝视线,不由得面色微微泛红,问道:“公子,你看什么?” 沈康笑道:“看,世上最美之人。” 赵婉兮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听过这样的话,顿时就红了脸,责备道:“公子孟浪了。” 可这责备啊,却带着娇羞,听到人耳中,更像是欲拒还迎的娇嗔,沈康不由得笑了笑。 他面无表情,接着问:“婉姐,可以帮我洗个东西么?” 赵婉兮点头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公子想要奴婢洗何物?” “喜欢我。” 赵婉兮“...” 她浑身一震,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竟然站定了脚步,半晌没有动弹。 沈康略微歪着头,扬起唇角,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一双明亮的眼眸带着调笑与中肯。 一阵寒风吹过,赵婉兮身子微微颤抖:“外面冷,先走吧。” 她再次重新抬手去扶他,沈康一脸坦然,赵婉兮却浑身不自在,触摸沈康的小手,半推半就,着实让人心痒。 沈康却作愠怒的模样,蹙起眉宇,道:“本公子不喜欢等。” 第一百九十六章 梦会神女 赵婉兮见他这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这小子出口孟浪,搅的她心神难安。 “不喜欢等,那公子喜欢什么。奴婢照做就是了。” “我喜欢你。” 她霞飞双颊,小小的胸口一起一伏着,咬唇道:“看来公子实在是酒量过人,并未喝醉,奴婢去给公子打水净身,公子自回房等着吧。” 她一转身,气冲冲的往厨房走去。 沈康看着她的背影,嬉笑着道:“酒不醉人,是婉姐令人醉心。” 闻言,赵婉兮又是一顿,紧接着,垂着头,恨不得逃也似的跑了起来。 “嘿嘿。”沈康兀自笑了笑,晃着身子回房去也。 他躺在床上,头晕目眩着,只觉得身体发热,双颊发烫,酒醉的滋味真是不好过。 恍惚之间,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努力的睁开双眼,瞧见赵婉兮提着热水走进门来。 “咣当”一声,他又躺回了床上。 耳听得潺潺水声,脑补着赵婉兮正用那双柔胰轻撩水面的场景。这双纤纤十指在灯火下必是几近透明的,水珠沿着她的指尖滑落在他的身上。 水流过处,如同点点火苗蹿过。 “婉姐。” 赵婉兮将打湿的软巾叠了几折,来到床边轻轻地坐在了他身边,埋怨道:“劝了又不听,醉成这般模样。” 然后抬手为他擦脸,温热的软巾掠过面颊,沈康舒服的哼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顺便...抬手攥住了她的如雪皓腕。 “你做什么。”赵婉兮下意识的身体向后蜷缩。 沈康道:“吃东西。” “恩?”赵婉兮一怔:“吃什么?” 沈康笑道:“你。” 他似自暴自弃了一般,全然不顾形象修养,身子一挺,打了个滚,脚冲床里,头则直接搭在了赵婉兮的腿上。 “膝枕。”沈康眯着眼睛,半醉半醒的嘟囔着:“好软,好舒服。” 赵婉兮浑身一僵,满面羞红的道:“你,你起来。” 沈康挣扎着,却是直接拦腰将她抱住,嘟囔着道:“掏耳朵。” “甚么?” 沈康不高兴的嘟囔:“姐姐,耳朵好痒,不舒服,恩...给我掏耳朵。” 赵婉兮见他醉得厉害,也不好强行推开他,看着他稚气未脱的小脸,心下笑了笑,还是个孩子呢,自己这是多的什么心呢? 她少有的露出了一丝温柔笑意,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去搬动他。 沈康一撇嘴,不满的抬眼看向她。 赵婉兮轻叹一声气,无奈的柔声道:“你侧躺着,我才能借光看到你的耳中啊,不然...如何为你净耳。” 沈康这才勉为其难的侧过身子,将面朝向赵婉兮的小腹,乖觉的躺在那里。 赵婉兮兀自笑了笑,抬手拔下了头上的发簪,依着灯火,以发簪的尖头儿打着转,在他耳中瘙痒。 她时常不敢仔细打量他,如今却是被他言语撩得心猿意马,忍不住的细细观察起他的容貌来。 沈康自来身上就有一股清雅从容的气度,她知道他长得好,一如沈家的姐弟,都是生得好模样,却没想到,这少年生得这般好看。 他一双眉眼如若星辰,永远是神采奕奕,永远是从容不迫。鼻梁像水墨画上笔直的远山,嘴唇轻抿着似乎正遭受着极为难耐的折磨,也因为紧抿着,所以唇色略微泛红。一头鸦青的头发就这么铺散在她的膝头,如此文雅清隽的少年,也真是难得一见。 她面上维持着端庄清冷的模样,心里却不由得砰砰直跳。 “公子,好了么?” 她声音略微压低,原本清脆的嗓音,似蒙上一层韵味,如小勾子一般勾着沈康的魂。 沈康略微睁眼,抿嘴笑了笑,天真无邪的看着她,问道:“婉姐姐,早些歇息。” 听到这句话,赵婉兮竟有些怅然若失。 她神色如常,将他扶到了枕头上,又盖好了被子,道:“公子歇吧。”说完,她转过身去,提起门口的水桶,走出门去。 沈康困倦了,没有精力再坚持下去,伴着她留下的满室芬芳,沉沉睡去。 很热。 她坐在床边,为他轻柔的打扇。 沈康抬眼看向她,却见她穿着青蓝色的小肚兜,下半身穿着素白及脚踝的裙子,柔软的素裙随着她脚尖挪动,而微微颤动。 她赤着足,足尖点着地,肌肤白润柔腻。 沈康心尖颤着,转身下了地。 赵婉兮微微挑眉,一双杏眼眯了眯,问:“你,逃什么?” 沈康浑身僵直着道:“婉姐姐,你自重。” “恩?”赵婉兮身子向后一仰,一手搭在太阳穴,眼神勾魂摄魄一般的勾着他,笑道:“你不来,我可睡了。” 沈康努力的想要移开眼神,却不自觉的瞟着她的赤足。 她的脚踝细长,小脚柔软可爱,五个小小的趾头嫩生生的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僵直着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她面前。 赵婉兮缓缓的荡着脚,由他的小腿缓缓的往上攀,于那不可描述的一处停了下来,如揉如搓。 “死就死吧!”沈康心里喊了一声,脸上却绽开了难以描述的坏笑。 他一把攥住她细白的脚踝,转身欺身而上:“婉姐姐。” 她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似邀请,似羞恼。 “嘤。” 这女人也不知是如何发出这般又哀又喜的嘤咛,让人再也难以抗拒。 他两眼冒火,一把扯掉她身前最后一块遮掩,可怜的肚兜被抛到了地上。锦被翻转着,温热的气息吹在彼此的脸颊上,她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青蓝的色肚兜在澄黄的灯火之下显得格外清冷,一声声快意的哀叫声却为其蒙上魅色。 沈康浑身一震,一股热流奔涌而出,把裤子淋了个透。 他猛然惊醒过来,终于发泄了浑身的燥火,滚烫的身躯渐渐凉了下来。 “草!” 他忍不住爆了个粗口,上一世在现代,他第一次跑马遗精可是十三岁,这一次,十岁就来了。 窗外清月朗朗,间或几片薄雪压上檐铃,檐铃脆响,传至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他苦笑了几声,翻身下地,擦洗身体,然后换了一件干净的寝衣,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高怒折返 翌日一早,沈康出奇的没有去晨练,而是来到院子里打水洗裤子。 蹲在结冰的井边上,他一边笑,一边狠狠搓洗。赵婉兮知道沈康宿醉,怕他难受,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做些清淡的朝食,却瞧见她眼中高人好几等的公子,正在井边洗衣服! 洗衣服! 赵婉兮揉了揉眼睛,只见他身子一颤一颤,正猛力的搓洗着。 她不由蹙眉大惊失色,几步走上前去,道:“公子放下,奴婢来洗。” 沈康拿人家做了意淫对象,自觉得理亏,更因这裤子上沾着的东西不宜让人看,连忙挡住木盆,道:“婉姐起的真早,你快去忙你的,我这就做完了。” 赵婉兮抿着唇,杏眼微微竖起,显得极为不悦:“公子是读书人,哪能做这些粗活儿,若传出去,还让奴婢这些下人怎么敢在沈家做工。”说着,她上前,要去拿木盆。 沈康侧身一挡,道:“婉姐!” 这一声喊得突如其来,吓得赵婉兮一退。 沈康连忙解释道:“此处只有你我,传不出去的。何况我连童子试都没应过,算甚的读书人,男女有别,婉姐不宜动男子贴身之物。” 赵婉兮瞪着眼睛,气恼不已,闷闷的道:“男女有别?哼!公子昨夜扯着奴婢衣袖叫姐姐,还...那时怎不提男女有别?”她说完此话,又有些后悔,面色更加懊恼,扭身就走。 虽知道赵婉兮气恼了,可沈康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呼”... 他一闭眼睛,恍然间有看到了昨夜梦中的景象,他的汗珠,滴落在她胸口...先是痴痴一笑,继而狠狠的摇了摇头,精虫上脑,这不活生生折磨死人么。 他猛地转身,将水桶里的瓢扔在地上,捧起冰凉的井水洗脸。 他默默的呐喊:老子要长大! 转眼间就是复学的日子,沈康与沈昌在家中短暂的相见,又要各自离开家,踏上截然不同的求学之路。 沈宁终于赶在二人回各自书院之前,为他们一人做了两套春装衣裳。由抹额发冠,到长衫腰带,由鞋袜荷包,到装纳书本的布包,没落下一处。 沈宁对于这两个兄弟的疼爱之情,全在一针一线当中。看着沈宁连日以来熬红的眼睛,两兄弟各自心疼着。 沈成夫妇俩为了准备春耕事宜,还是要回到村中居住,就此将宅子交给了沈宁,嘱咐赵婉兮看好家中门户,便一同离开了县城。 家中一下子冷清下来,沈宁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她回到房中,看了一眼装着针线的笸箩,是再也不愿意做女红了。 转而来到了窗前的书案,端起烈女传,逐字的看了起来。 房门呼扇着动了动,她抬眸看了一眼,扬高声音问道:“九娘?” 静默,无人应答。 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她又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书,谁知道,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风声,再抬眼,便见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蒙着脸,站在她面前。 “你...” 似乎是女人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她试探的问:“高总旗?” 黑衣人顿时蹙眉,自己这伪装的功夫退步了?一个小娘子都能一眼认出自己来。心里这个挫败啊... 他抬手拿下了面巾,不尴不尬的笑了笑,道:“沈姑娘好眼力。” 沈宁不由升起一丝怒意,冷眼看着他,问道:“光天化日,你蒙着面闯进姑娘家的闺房,究竟是何意图?即便高总旗身居官位,恐怕也讲不出个理来。” 高怒略微笑了笑,道:“你对着旁人可从未如此咄咄逼人,何以一见了在下,就似炸了毛的猫儿一样?” 沈宁抿唇道:“二弟三弟都已回书院,高总旗若是寻他们,请去书院,再不走,我便喊人了。”她顿了顿,又道:“高总旗恐怕不知,我家的婢女可是会功夫的!” 高怒扬唇而笑,若他想要欲行不轨,一个小小婢女的三脚猫功夫能挡得住他? 心下这么想,却又觉得沈宁这恐吓之言有趣,兀自闷笑。 须臾,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布包,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缓缓的道:“初见之时,我行事鲁莽让你受惊,始终是我的过错,思来想去,还是该来见你一面,道一句歉疚。” 他负手而立,狭长的双眸微微一眯,笑着道:“这是件不值钱的小玩意。”他拱手,微微俯身,道:“望沈姑娘海量汪涵。” 沈宁心下有些迟疑,这人若来赔礼,只管光明正大的走进门来就是了,何必要像个贼人一般蒙面而来。可若说他是来捣乱的,人家又是备礼,又是诚恳道歉。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赶走他再说。 沈宁站起身来,道:“小女知道了,高大人请回吧。” 高怒眼眸瞟过桌子上的物件,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拱手道:“姑娘珍重。”说完,转身离去。 沈宁见他走远,来到桌子前拿起他留下的东西,打开布包一看,只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银梳子。 虽然不是贵重物品,但此物看起来着实可爱,拿在手中把玩起来也是温软贴心。她抬手用梳子梳了梳鬓角的发。 突然,定在了原处,“啪嗒”一声,将梳子扔在了地上。 她虽然出身农户家,但也知道男女之间馈赠梳子,是有定情之嫌的。 她怔了一瞬,又慌忙的捡起梳子追出门去。 清凉巷本就是清静的地方,今日开市第一日,更是格外冷清,街头巷尾,哪里还有高怒的影子了? 沈宁怒从心起,这人是小三的义兄,早晚还会见面,暂且收着东西,待来日当面还给他,再也不同他多说一句话! 她气闷的一跺脚,扭身往回走去。 沈家大门重重的关上,高怒却从巷尾的树上一跃而下,他低低的笑了笑,很是满意自己的做法和沈宁的反应。 他只不过是在京城见到了这件东西,觉得雅致可爱,也不知怎么就想起沈宁来了。 头脑一热买下梳子随身放着,自此,却时常想起沈宁这双水一般的桃花美眸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县试在即 这双美丽的眼睛,它曾愤怒的、悲哀的、惊惧的、逞强的、冷淡的、温柔的,处处都是生机,与那些木头桩子一般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 因着此事,他就像生了怪病一般,鬼使神差的告了假赶来,将梳子送给她,总算是了却心病一桩。 只是,这心病了了,他本该一身轻松,却不知为何,留在暗处偷窥人家的反应。 高怒没再多心,将斗笠戴在头上,策马而去。 这边回到书院的沈康,便已经开始了毫不紧张的备考阶段。 沈康不慌不忙也并非没有道理的,童试考试内容以八股文为主,诗、经、律、论、赋为辅。一共分为三个部分,其一为县试,其二为府试、其三为院试。 县试与府试一个是通过性测试,一个是选拔性测试,一个在县里考,一个在府衙考,但却都是科举的第一步。 说白些,只要你认真的读书,县试是绝对可以轻而易举通过,且没有名额限制。通过县试以后,获得参加府试的名额,而府试难度相对大一些,并且只有五十个通过的名额。 通过府试以后,你就能够拿到再上一级考试“院试”的名额,通过院试,恭喜,你终于结束了童试,成为了见官不需下跪的秀才身份。 然而,却也是刚才摸到科举路的门槛。 照比年前四大书院会考的结果看来,通过县试、府试,对于沈康来说实在是小意思。 院试...却是没有把握了,不过眼下也不必纠结院试,眼高手低可不是好习惯。 沈康突发奇想,觉得科举考试,就像是玩游戏一样。读书就是练手法,拿装备,考试就是练级,反正科举也没有限制考试次数,下南村的王允,不就是活到老考到老么。 如此一想,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参加县试需要准备自己的履历,包括姓名、年岁、籍贯、体格、容貌特征,以及以上三代的基本情况。 另外,为防止作弊的发生,需要五名考生互结对子,写明保单,作弊五人连坐。 为了保证考生不是冒籍替身考试,并且身家清白,非皂吏优伶之子孙,要请本县廪生具保,称为廪保。 以上履历、互结、廪保准备妥当,要一同呈交给县署礼房,通过了报名与认证,方得考试资格。 今年鹿鸣书院有七十多位学子参考,所以,五名参加县试的学子好找。沈康、江柳愖、宋渊已是三人,另寻了两个相熟的考生,就算解决。但,这廪保的廪生可就不好找了。 最后还是江柳愖发动家中的力量,在县学中找到一位廪生,才帮沈康解决了此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县试之日就在眼前,沈康暂停了背书的日程,每日下学以后,便在藏书楼彻夜读书,将全身心放在了四书五经及四书章句集注之上。 骆逋并没有刻意的催促他们读书,更没有因为他们即将要参加考试,而改变往日的教学方式。 师生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我们都不说,但我们心里都懂。 这一日,已然是二月十四,次日便是县试考试。 骆逋高坐明伦堂,缓缓的道:“郑山长回乡两月,常教谕不日将委派新的山长来接任。此人姓孟,乃是一举人。” “孟举人?”江柳愖笑了笑,回道:“此人已然七十高龄。” 骆逋微笑道:“是啊,孟举人年长,待其到任,尔等要尊其敬其,不得顽劣。” 三人拱手回道:“是。” 看骆逋的神情语态,大概是比较满意这个人选的。 骆逋点点头,又道:“江柳愖,沈康,此次县试不仅是你二人,更有许多学子要参考。你们要明白,县试是科举的第一步,不可掉以轻心。若是能够拿出往日的学识,沉着应对,便是上佳,一旦出现问题,要冷静面对。” 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县学之中亦是藏龙卧虎。为师不奢你二人谁能连夺小三元,只希望你们脚踏实地,不愧对书中圣贤。” 沈康突然微微一怔,他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 四大书院会考,只是民间书院,县试,是要与县学学子一起考的。他哪里知道县学学子学识高低啊! 他微微点头,拱手行礼道:“学生明白了。” 骆逋微笑着点点头,问道:“往日为师不曾强教尔等诗词歌赋,只因古文机要全在见识高卓,气派雄浑,可取之处不能全然举尽,只看各人的慧心领会。但科考在即,总是要问两句的。” 他低笑笑,接着道:“否则他日他人问起,恐怕你等责备为师呢。” 沈康泯然一笑,今日骆逋心情极好,否则是不会与他们说这些笑话的。他恍然又想起去年在山上初次见到先生的情景。 免不得也就想起了白启常,那日翠屏高坡上,白启常浑身的温润文雅,少年得意。不想这短短时日,一切都变了样。 走神的片刻,只听江柳愖起身道:“唐以诗选士子,有唐一代,多出诗匠。若是推崇起来,大抵李杜二人是首推。” 骆逋赞同的点点头,道:“吟上一首。” “是。”江柳愖拱手,然后舒展双臂,自然的一前一后分置两手,以抑扬顿挫的古朴语调,缓缓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好!”王麓操赞了一声。 骆逋点了点头,笑道:“麓操,你也吟一首吧。” 王麓操想了想,回道:“柳愖吟诗一首,那么学生就吟一段赋吧。” 他略微顿了顿,接着道:“于是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 他节选一段吟罢,朝着老师与同窗分别拱手行礼。 骆逋微笑点头,道:“不错。”接着看向沈康:“你来。” 沈康站起身来,缓缓的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骆逋似完成任务一般,流水线生产而来的表情,满意的点点头,然后道:“恩。”他长舒一口气,道:“若不通过,别再回明伦堂!”说完,他站起身来,昂头挺胸的走出门去。 还是没忍住,跨出门槛的骆逋抿唇蹙眉,略感后悔。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披荆斩棘 老许从侧面迎上前来,伴着他往前走。 骆逋不语低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暗自发笑着。 老许疑惑的拱手问道:“先生,您因何发笑?不如讲出来,也让老奴乐一乐?” 骆逋笑着道:“三个孩子各有性格,却又情同手足,让人不免觉得有趣。” 老许更加疑惑了,问道:“老奴看来,这三位公子志趣相投,结成至交好友实属平常啊。” 骆逋微微摇头道:“你可曾听见方才三人所吟?” “是。” 骆逋道:“柳愖出身不凡,性子不免有些不羁,方才那一首诗,潇洒落拓。麓操...选了一段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格调高妙。沈康,虽与柳愖同选李太白的诗,但这一首,却是饱含激情,语言精练。如何能说这三人相同呢?” “江柳愖所思所想乃是奢华豪放,王麓操心慕风流洒脱,沈康取其峭拔,不同,不同。” 老许这才略微回过味来,连连点头道:“这倒是合乎情理,与三位公子的出身与心境极相符啊。” 他顿了一下,拱手笑道:“先生高妙,不过寥寥数语,就将三位公子看透了。依先生之意,这三位公子哪一位能有大成呢?” 骆逋心中自有计较,哪一个适合接任家族,哪一个适合做学问,哪一个适合在朝为官。但却不想过早的下评断,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于是,他捋捋长须美髯,笑道:“你当你家先生是通天的神棍不成,能够预测吉凶?” 老许笑了笑,躬身回道:“老奴错矣。” “走吧。”骆逋道:“许久未见宣雅真人,今日心烦意乱,倒适合与其驳论一番。” “是。” 翌日天还没亮,沈康翻身起床,洗漱完毕以后来到后山晨练。他踩着积雪往前走,迎着黯淡月光瞧见有几个人影正在路边交谈。他笑着招招手,走上前去,及近跟前,瞧见王陆安、宋渊等人似约好了一般,来的更早。 沈康笑了笑,口中的呵气盘旋着,问道:“宋兄也来了?” 宋渊笑笑道:“待会儿一块进场。”他显得很是兴奋,两眼却有些飘乎,啧吧啧吧嘴,道:“我去方便一下。” 王陆安微微摇头道:“宋渊太急躁了,恐怕影响应试。” 孙周亦是点了点头,转眸看向沈康问道:“柳愖呢?他是直接去县学,还是来书院与你们汇合?” 沈康道:“到县学见。” 张阁笑道:“你们三人要平心静气好生应试,若是能做到这一点,定能通过。” 沈康长呼一口气,抬眸看看,宋渊正跑回来。他连续深呼吸,道:“原本还不觉得怎么着,见宋兄如此,却是也有些急了。” 宋渊大口的喘着气,问道:“聊什么呢?”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快跑起来吧。”沈康也感觉到尿意了,他一边转身跑着,一边默默的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 身体的疲惫,让他暂且忘记了考试的紧张,他奋力向前奔跑着,仿佛奔向未来。 晨练结束,少年们各自回房整理仪容,再在书院门外集合时,天空如墨如烂,启明星锃亮的挂在当空,少年们已是神清气爽的模样。 马车吱吱呀呀的行在雪路上,冷空气不时的从车帘钻进来,沈康索性一把撩开车帘,让冷气灌进车内。 魏无败赶着车,正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拿着酒囊打算嘬一口,却忽然暴露在了沈康的眼皮下,他略转过头笑问:“公子,太冷了,别冻着。” 沈康长呼着气,笑道:“我热啊...”瞅着魏无败手拿酒囊,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不由得笑了笑。 接着道:“喝几口御寒便罢了,今日在外,莫要饮醉,到时候公子考完了试还要搀着你回家。” 魏无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放下酒囊道:“是,公子说的对。” 沈康摇了摇头,转眸看向刘术:“我倒从未见你饮酒。” 刘术笑吟吟为回道:“小的受不了酒味儿。” 沈康又是长呼长吸,披星戴月,披荆斩棘,这条去往县城的路,真长啊。 来到县城,主街两旁林立的商铺今日格外热闹。 许多店铺挂出了应和县试的招牌,什么及第粥,金榜蹄膀,妙笔包子,配合着适时的,抑扬顿挫的吆喝声,让人有些目不暇接的错觉。 街道上的学子,在这一日突然多了起来,沈康从未注意到,西平县竟然有这么多的学子呢。 他们皆是身着青衿长衫,有的是和沈康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还有年龄更小的童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翁。 他们志得意满,胸有成竹,仿佛应试不过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沈康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刘术看见小摊上有卖包子的,笑道:“公子等等,小的去给你买些热包子装在篮子里。” 宋渊问道:“怎么没提前备下?” 刘术拱手笑道:“宋公子,小的料到今日集市人多热闹,索性便将食物置办放在今日,入口之物不宜久放。” 说着他抬眸看了沈康一眼,沈康微微点头,道:“去吧,我等你。” “是。”刘术转身去买包子。 宋渊拎着自己的篮子,微微蹙眉,这篮子里的包子蒸饼早已经凉透了,想想要在考舍里吃冷包子冷饼,不由得道:“三郎这书童真是机灵。” 说着话,刘术已经跑回来了,他拿着两个油纸包,一个放进沈康的篮子里,一个双手递给宋渊,道:“祝宋公子马到成功。” “这...”宋渊迟疑一下。 沈康道:“把你那冷包子让书童带回去,不过是几个包子,你犹豫甚。”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宋渊高兴的收下来。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考场门外,两三百名学子等在门口。江柳愖坐在对过的茶棚,见到二人连忙挥手:“你们怎么才到啊。” 两人坐下,宋渊道:“沈三郎要走着来。” 江柳愖道:“来早了也是等着,越等越心焦,还真不如晚点到。” “我看也是。”宋渊回了一声,不自觉的转头看向人头攒动的考场大门。 一股无形的压抑感悄悄蔓延着,让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少言起来。 第二百章 跨过龙门 “今年县试首名定是吴兄无疑!咱们兄弟几个先以茶代酒,恭祝吴兄马到成功!” 旁边桌子的几个少年大喊着,茶棚里的学子们纷纷看了过去,一个中年学子道:“是吴大元。” “常教谕的门生,吴大元?” “是啊,就是他。” “听说今年首名要点他。” “是吗?”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也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吴大元生的魁梧,十五六岁的模样,他大笑道:“等考过了再庆祝不迟,你等如此庆贺,若到时张县尊点了旁人为首名,我这张脸往哪儿放啊。”话是说的漂亮,可听起来却像是在等人接着捧他一般,十分的言不由衷。 同桌一人道:“听说鹿鸣书院的学子有七十多人来参加县试呢,县尊大人不是曾经赐了一幅字给那个...那个叫沈康的学子,说不准偏帮他呢。” 听到此处,沈康三人纷纷面面相觑,他们竟然知道沈康这个人? 吴大元不悦的拍着桌子道:“我已查过!那沈康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十岁小儿,写了个甚破烂物什得到张大人青眼,投机取巧的小人,必然胸无点墨,何必在意他!” 沈康几人在书院读书,对于县学的情况可以说是空白一片,可他们倒是很了解沈康的样子啊。 沈康笑了笑,不置可否的抬手去拿茶杯。 江柳愖却气得面红,他轻哼一声,道:“是否头名要考过了才知道,考场还没进就自称头名,难不成是说县尊张大人意图徇私舞弊?” 江柳愖是谁? 青州江家的公子爷! 他能容得下旁人在自己面前猖狂? 开玩笑! 此言一出,果然,茶棚一下子静了下来。 吴大元“腾”的站起身来,五尺身高迈着大步来到三人面前。 “方才那话,是你说的?” 江柳愖正举杯喝茶,听见他说话,顿时“砰”的一声,将茶杯摔在了桌子上,扬声喊道:“武阳!这茶棚子不干净!苍蝇到处乱叫,你听不见么!还不将苍蝇赶出去!” 沈康是太习惯江柳愖平素吃瘪的样子了,突然见他这般,倒有些不习惯,只是笑着不说话。 江家的小厮得令,略一摆手,上来七八名壮汉。 武阳拱手道:“这位公子,您是自行出去,还是我们请您出去?” 吴大元鼻孔放大,脸色通红的厉声问道:“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如此对我,我要呈报教谕大人,对你除名!” 江柳愖略微歪头,看向他,道:“我,江柳愖。”又抬手指着沈康道:“他,就是你口中胸无点墨的小人沈康。” 吴大元微微一怔,沈康从容不迫的抿了口茶,抬眸看向他,笑着道:“我是否胸无点墨,还要由考官决定,兄台,出口伤人可非读书人的本分。是谁教了您这些刻薄之语?说出来让我等见识见识。” “你,你。”听了沈康的话,吴大元哪里还敢说自己是常教谕的门生? 羞也羞死了。 他闷闷的指着沈康和江柳愖,道:“咱们走着瞧!” “小弟静候佳音。”沈康微微颔首,文质彬彬的,气得你跳脚。 俗话怎么说?无言装13最风骚。 吴大元走后,整个茶棚却更静了。 邻桌的一个少年笑着拱手走来:“沈贤弟,在下秦正,对贤弟的文名与品行早有耳闻,今日终得一见,幸会!” 沈康顿了顿,感觉到整个茶棚里的人都在看自己,仿佛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一般,他从容不迫,微笑着拱手:“幸会。” 两个字落地,一旁数名学子走上前来。 “沈贤弟,幸会啊!” “早就听闻你在去年流觞宴上大放异彩,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朗朗上口,引人深思,真是好句啊!” “沈贤弟,那稻蟹种养,官府传至我家中,家父家母今年都打算照着法子试一试呢。” “诶?我听说沈贤弟与同窗被上了重枷,押送至汝阳县,一路上面不改色......” 沈康一一点头,微笑着应对:“某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子,不敢应承诸位兄台的谬赞。”又道:“这位江柳愖,却是我们书院的诗文魁首。还有这位宋渊,偶得佳句,也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是啊,早就听闻江贤弟的诗才之名,今日一见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沈康顺便将身边的江柳愖和宋渊带入了话题,一块聊了起来,缓解了尴尬的局面,也让自己得到喘息。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数名搜子手持兵刃来到了县学门外。 一众考生,在一息之间静了下来。 县学大门打开,县试,即将开始。 这边的学子见此情景,纷纷朝三人挥别,然后乌央乌央的拥挤到了考场门外去。 刘术抬眸看了看,道:“公子,咱们等等吧,进了门还要等唱保,不急这一时,别被人挤坏了。” 宋渊笑了笑,道:“你们家公子身强体壮,较之那些文弱学子不知强多少倍,被你一说,我还以为沈三郎是纸做的呢。” 沈康笑吟吟的道:“阿术,提篮放下,你去马车上等着吧。” 刘术点头,将提篮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嘱咐道:“公子稳住。” 沈康长舒一口气:“放心吧,没听到宋兄说的么,你家公子身强体壮,还能镇不住这小小应试么。” “是。”刘术相信沈康可以做的好,只是心里忍不住的反复嘱咐,反复啰嗦,都是因为对他爱护敬重啊。 见刘术走出茶棚,沈康转眸看向考场门外。 今日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学子,将来又有几人能得天所佑投报朝廷呢?大多数人,经过一场一场的考试,最后还是难以如愿以偿,折戟沉沙在这漫漫科举路上。 他看见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与一个八九岁的小童站在一起。他身穿着洗的发白的青衿长衫,袖口发毛,是缝了又缝的,他独自提着篮子,弓着背,略微踮起脚,在考场台阶下面,巴望的瞧向门内。 考场门口的搜子,将学子们的衣衫扯开,一一搜查着他们的提篮。突然一个搜子大喊道:“将时文夹带在笔中!真亏你想得到!”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齐齐的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书生身上。 “来人啊!拉下去!” 书生脸色铁青,不住地作揖拱手:“让某考吧!官爷!让某考吧!” 搜子冷笑道:“夹带小抄,你这样的读书人配进考场么!快拖走!” 随之而来的皂吏铁面无私,将他连拉带扯的拖走。 江柳愖长叹一声,道:“每逢考年皆有如此妄图蒙混过关之人。” 下面等待的学子们忍不住的心尖颤抖,一面骂着那人所作所为有辱斯文,一面骂搜子不过下等皂吏,也敢不尊重读书人,却又不得不在此等候着。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沈康忽然有些心酸,在后世,学历不是唯一考量人的标尺,没有学历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能够在社会上力争上游。 可当今这些人不行,他们念书,念一辈子书,他们不能放下身段去操持俗事,不能经商,不能做让人看不起的任何营生。 科举,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看着眼前的情景,他更能体会到,当初父亲与他和二兄定下三年之约的深意了。 人群渐渐进了考场,沈康三人站起身来,跟在队尾走上台阶。 搜子冷面无私的将他们仔仔细细搜查,然后放进考场。 踏进考场的门槛,江柳愖道:“此门名曰龙门。” 沈康笑了笑,道:“江兄不早说,我这鲤鱼跨过龙门就这么随随便便,可惜了。” “嘿嘿。”江柳愖道:“只要你考下去,往后跨龙门的机会多着呢。若能参与殿试,那才叫真正的鲤鱼跨龙门。” 第二百零一章 鱼与熊掌 沈康抬眼打量着院子,自己进的门是院北正门,再往北,有三间大厅,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张忡正坐在过道,背西面东。而再往北,便是一座座连在一起的草棚子,是为学子考试的“考舍”。 学子到齐,天色也已经蒙蒙亮了。 常教谕与另外几位考官纷纷起身,朝着张忡拱手行礼,然后立于张忡身后。另一边,数名为考生做保的廪生被带到了张忡面前,一齐向他行礼。 张忡泯然点头,廪生们有序的去到他身后,站成了两排。 史主簿走上前来,手持名册,高唱道:“县学,刘强,年十三,具保廪生:吴敏!” 考生上前一步,朝着张忡长施以礼,张忡身后的廪生应答道:“是。” 张忡点头,此考生被带到了一旁拿上考卷,对应着考卷上的座号,走进考舍去。 宋渊低声道:“得亏了阿术让咱晚些进来,看情形,且有得等了。” “恩。”沈康应了一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院里的考生一一走进了自己的考舍,沈康被分在了壬申号,算是中庸的地点,不必闻到茅厕飘香,也不必在大门处听到墙外人声,更不必在中间时常被巡查的皂吏打扰。 他沉下心来,将笔墨砚台摆放好,看了一眼考题。 鱼我所欲也。 出自《孟子》一书,是孟子的代表篇章之一。他在人性方面,他主张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就具备仁义礼智这些品德。在社会政治观点方面,孟子突出仁政、王道的理论,提出民贵君轻的主张。 这篇文章,直抒胸臆,将道德与生命摆在一个对立面,他义无反顾的选择道德,教育人们要有选择的对待善恶,即便是生命受到威胁,也不能舍弃义。 作时文的第一步,就是破题。 破题的关键,不但是点明主旨,更要切合当代人的礼义方向,能做到这两点,文章就属上佳之作,若是再能语言精练让人眼前一亮,那就更加锦上添花了。 自方才见到吴大元,沈康便升起了一些好胜心。他想试一试,竭尽全力的面对这场县试,自己究竟能拿到个什么名次。 考虑到文章大致主旨,又开始回想四书集注上的内容,他缓缓的...拿起了提篮里的包子,默默的在心里打着腹稿,并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考试开始,衙役手持牌灯巡行考场。 张忡作为这场考试的考官,也是满怀着意气风发,他坐了良久,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站起身来,对身后的考官们道:“咱们也下场走走吧。” 常教谕点头,笑着拱手道道:“张县尊,请。”然后对一旁的考官道:“各位,同行啊。” 张忡笑了笑,便由中间过道开始巡视着,每每站定一个考舍外,便歪着头往里看上一眼。 这些考生,有的伏案疾书,恐怕来不及纾尽胸意似的。有的困顿不已,满面愁容,连连摇头。 也有的沉着应对,落笔纸上,皆是妙语。 张忡指着考舍问道:“这个考生叫什么?” 常教谕回道:“这是县学学生,吴大元。” 张忡点点头,笑道:“孺子可教。” “多谢县尊大人夸赞。”常教谕挺直了腰背,脸上有光,笑容也更多了。 又走了几个考舍,见到江柳愖正一改往日的模样,认真的写着,也是点点头。直到...来到了沈康的考舍前面。 寒风凛冽,吹得考舍门帘不时荡起。他透过门帘看向里面,只见沈康一边喝着冒着热气的茶,一边小口小口,极其文雅的啃着包子。 张忡微微一怔,眉心不由蹙起,常教谕见他这副神情,觉得好奇,也顺着门帘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他瞬间蹙眉,这孩子,不就是刘藏山和浩然先生的门生沈康么! 人家都是考完了,饥饿难忍才吃些干粮,他可倒好,刚一进来就吃起来,看他那副悠闲的模样,若非在考场中,还真以为他在哪郊游呢! 考官看了沈康生气,若是其他考生看见,说不得要如何讥讽呢。 张忡摇摇头,感到极为的失望,一气之下,便是不想再巡查下去了,负手朝着西边的大堂走过去。 待到了内堂,常教谕闷声道:“这孩子,太也无理取闹,若不诚心应考,何必来此凑这个热闹!” 一旁考官道:“这不是成心添乱么!” 张忡不悦的将茶杯“啪”的一声,搁在了桌子上。 “浑小子!” ...... 此时此刻,考官们眼中的浑小子已经将茶喝完了,他把小泥炉放到脚下,暖着脚,将剩下的包子重新放回篮子里,取软巾擦擦手,终于把镇纸压在考卷上,提手揽袖执起了惯用的毛笔。 《鱼我所欲也》 匹夫胸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之义同流。 孟子之义盖以生先,民之既取义而舍生,君岂有独死也?犹若深言匹夫尝可畏,以告孟君。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吾间阎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俯育者无忧矣。 田野之间,如茨如梁,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 百姓既足,君何为而独贫乎? 夫生也,为义犹可弃。夫义也,尝思惟明!不可不已义而为先焉,怠义持此明为鞘兮! ...... 既然打好了腹稿,沈康写起来便是如有神助的快。他往日拿出大块的时间来练字,在今日这个节点,好处便全都展露出来了。 考场应试,首选台阁体,它与楷书一样,强调规范、美观、整洁、大方,能写一手让人赏心悦目的好字,不但是读书人的脸面,对于阅卷学官来说,也是大幸。 士子风靡台阁体,多是侧重于如何写的严谨,这字,一严谨起来,横平竖直,让人看了不免生厌。 沈康不是自小学字的所以不受那些严谨的思想,个性里也不似古人刻板,体现在书面上,就显得字里行间姿美韵正,博大昌明。 这考卷上有红线竖直道格,每页十二列,每列十二字,一篇时文写下来,没有一处涂改,卷面整洁从容,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他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小心的将毛笔扔到笔洗中,吹拂着墨迹直至墨干。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起来了,隔壁考舍,传来东西打翻的声音,皂吏径直走过来,问道:“何事!” 第二百零二章 下场再见 只听那考生颤颤巍巍的回道:“手冻僵了,砚台打碎了。” 几个字说完,那人已然欲哭无泪,嗓子眼里带着焦灼的哭腔。 沈康略微摇摇头,方才在外面站了那么长时间,若不是自己喝点热茶吃点东西暖和过来,哪能写出好字来? 这人更惨,没了砚台,还怎么往下写? 沈康将考卷卷起来,放在一旁,低声道:“衙差大哥。” 皂吏听到有人低声喊他,言语有礼,不由得觉得暖心,闻言走过来,询问道:“你有何事啊?” 沈康拿着砚台来到了门帘边上递出去:“衙差大哥,某作完了时文,听闻隔壁兄台有难,想请您将砚台递给他。”顿了顿,补充道:“某绝无夹带,与那位兄台也不相识。” 隔壁的考生闻言大喜,趴在门帘边上恳求道:“衙差大哥,求求你,帮帮忙吧。” 衙差迟疑一瞬,那人连忙从洗得发毛的破旧袖口,拿出了些散碎银子:“求求你。” 衙差蹙眉想了想,又抬眸四下看看,一把接过沈康的砚台,一把接过隔壁考生的银子,将砚台递给他。 做完这个动作,他转身就走,仿佛没来过一般。 隔壁的考生连句谢也来不及说,连忙如获至宝的继续写文章。 沈康带来的炭火快用光了,就着仅余的火光,他将包子搁在泥炉边上。过了不一会儿,淡淡的,面皮烧烤的味道袅袅传了出去。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考试的最后时刻,考生的体力和耐心都即将消失殆尽,忽然闻到这股子香味,这不是折磨吗? 不知多少人在暗骂着沈康,沈康呢?他拿起烤的表皮焦黄的包子,也不嫌烫手烫嘴,趁着热,啃的那叫一个香啊! 临近收卷了,张忡等考官再次从里面走出来,做着最后的巡视。 还没走几步,便闻到了这股包子香味。 张忡气的直咬牙,顾不得其他,几步走到了沈康的考舍前面,一鼓作气,撩开了门帘。 沈康嘴角又是油又是黑炭,啃得正欢,却突然以这副尊容面对诸位考官。 他赶紧咽下了口中的包子,站起身来:“考官大人。” 张忡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从敲梆子吃到正午!你何时能吃饱!” “啊?”沈康呆呆的看着他。 张忡冷声道:“你的考卷呢!” 沈康将包子放在泥炉边上,从提篮里扯出软巾将手擦干净,然后把写好的时文双手递给他。 张忡又是一声冷哼,接过时文看了起来。 考舍太小了,张忡站在门口挡住大半个门,常教谕好奇心切,挤进来半个身子,在他身后瞟着沈康的考卷。 只一眼,他便不由的道:“好俊的字。” 张忡的表情逐渐从横眉冷对,到冰山融化,只用了两行字的功夫。他一边蹙眉一边笑,将考卷放回了沈康桌子上。 随即,负手走出门去。 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竟然大笑了好几声。 沈康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两句,又莫名其妙的送走了诸位考官,莫名其妙的坐回椅子上,道:“到底,什么事儿啊?”说完,拿起半个包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别浪费。” 随着三声清脆的梆子响,县试第一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结束了。 衙差们伴着学官捧着托盘,逐个的收回考卷,沈康上交了考卷,东西也已经收拾好了。走出考舍时,听见不远处有人哭喊:“再给我半盏茶时候!求求你们!” 心中轻松,却也叹息了一声。 “沈三!”江柳愖与宋渊相携而来,两人的表情都很轻松,看样子是发挥的不错。 沈康笑着上前,道:“走吧,去我家用些便饭,这几日就宿在我家,待五场都考完再回家,免得来往麻烦。” 宋渊笑道:“行啊,我正想着,明日还要早起,连续几日,谁也受不了。” 江柳愖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别给你添麻烦就行。” 沈康道:“我大姐独自在县里住,许正闲的发慌呢,你们去了,她一定欣喜。” “呀,那位神仙姐姐在啊?”宋渊作势拢拢衣襟,笑道:“走啊。” 江柳愖颇为不齿的撇撇嘴,然后笑吟吟的道:“不能空手去打扰,路上给大姐买几样小玩意。” “啧啧。”这次轮到宋渊不齿了。 三人正要往外走时,一个面容清瘦的学子追上前来。 他身长七尺,眉清目秀...与其说是眉清目秀,不如说是面黄肌瘦吧。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脸色有些发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神采。 他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走上前来,将砚台拿出来。 “在下方咏,这砚台,是你的吧?”他将砚台举到沈康面前。 沈康看了看他,笑着拱手道:“兄台收下吧,这砚台虽不是上品,但足可以描画大鹏展翅,希望兄台早日高中。” 方咏看着他,面露窘色,迟疑了一瞬,又推了出来:“某,怎好夺人所爱?” 沈康笑笑,道:“那就请兄台代为保管,他日高中,再十倍还某可好?” 他看向身边的江柳愖和宋渊,笑吟吟的道:“我赚大了。” 江柳愖点头道:“是赚大了!”又看向方咏道:“兄台就收下吧,一块砚台,不值当推来推去。” 对于江柳愖来说不值当,但对于家境窘迫的方咏来说,却是解决了大问题,他感恩沈康赠送的砚台,更感谢他为了照顾自己的颜面,说出那一番“赚了”的话。 方咏将砚台收到提篮里,道:“来日再见,望诸君皆得偿宏愿。” “多谢!”三人朝他拱手,沈康道:“那就此别过了,有缘,下场再见。” “好。”方咏点头。 沈康三人出了考场,来到了街角,江柳愖与宋渊各自对小厮说明将去沈家小住几日,乘上马车,回到了清凉巷去。 沈宁一见家里来了客人,赶紧张罗着为他们烧热水沐浴,又与赵婉兮商量昏食,忙的不亦乐乎。 三人分别安顿下来,也没有吟诗作对的心思,只盼着能通过考试,各自在房中看书练笔就此不提。 翌日一早,他们照常活动活动筋骨,带上沈宁起早烙的饼,收拾好提篮,便又去到考场处。 第二百零三章 县试关键 考场门外汇集了更多的人,其中不但有考生,还有考生的家人。 远远看去,人流比肩叠踵,大有连衽成帷之势。 “有我!有我!”一个考生大笑着对旁人道。 “我也上榜了!”另一个考生兴高采烈的大喊着。 “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我呢?” 一个老翁“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失魂落魄的连连摇头,连哭,都哭不出来。 考场门外的大榜,汇集了人间百态。 吴大元来到榜前观瞧,一旁的同窗似恶霸一般,将看榜的考生推到一边。 “吴兄,有你啊!”一个青年男子喊了一声。 吴大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自己的名讳榜上有名,志得意满的神色更加意气风发。 “等着吧,一会儿还要考第二场。” “咦?” “吴兄,那个沈康也在榜上。” 吴大元微微蹙眉,转头看去,随即轻笑一声:“还有四场呢。便是过了县试,还有府试,院试,他一个区区农户子,能过几关?” “就是!”一旁应和道:“侥幸过了县试头一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吴大元听惯了这些人的吹捧,越听越觉得说得对,于是又笑道:“昨日在考舍,那小子从入考舍便开始吃包子,一直吃到了考完。甚么少年君子,不如叫他沈包子吧!哈哈!” “吴兄如何知晓?” 吴大元笑道:“先生当做笑谈告知于我的。” “哈哈哈,既然如此,往后便叫他沈包子吧!” “沈包子,沈包子,读起来朗朗上口,吴兄真是才情高筑。” 沈康与江柳愖、宋渊就站在他们不远的人潮之外,可谁让这几个人的声音太尖利呢,想听不到都难啊! 沈康指着吴大元,笑着道:“江兄、宋兄,二位可曾见过跳梁小丑?” 他这话一脱口,吴大元等人立马就听到了,下意识的看向身后。 吴大元后背一凉,怎么他每次提起这几个人,他们就在身边,真是倒霉催的。 心里这么想,面上可不能露怯了。 吴大元拨开身边的同窗,走上前去:“你这小儿,说甚的混账话!” 沈康略微歪歪头,淡然的看着他,温和又从容的微笑道:“依靠踩低别人,来抬高自己。太也肤浅、太也无德。与跳梁小丑何异?” 沈康出身是不好,可这一年之间,他相信自己已经拓展了人脉与基础,通过昨日的考试,他相信自己有真才实学,不该听别人的这些诋毁。 若是今日他还要唯唯诺诺,那真是白活了。 想到此处,他向前踏了一步,又是一笑:“吴兄,可愿当着某的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吴大元难道不知道背后说人不道德? 他读这么多年圣贤书,当然知道这些。 眼下被人撞个正着,又被怼得没脸,他哪有颜面再说一遍? 可是,就这么示弱离开,更不是吴大元的个性。他一仰头,道:“有本事,咱们县试榜上见!” 沈康笑道:“我若胜你如何?没有彩头的赌,有甚的意思?” 吴大元轻笑一声,对身旁之人道:“瞧见了?穷小子就是目光短浅,等着要赏呢!”话音落地,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翠绿的玉佩,拎着璎珞晃了晃:“瞧,这可是快上好的玉佩,若你赢了我,我便将它赏给你。” 在场众考生纷纷气愤,这哪是打赌,分明是折辱人啊! “好!”沈康一声应下。 “沈三!”江柳愖拉拉他的衣袖,道:“甚么破烂物事,你答应他作甚!” 吴大元扬唇就笑:“哈哈,痛快!” 沈康微笑着看着吴大元,双唇缓缓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小牙道:“玉佩我可以收下,另外,还要你在榜前,对我磕头道歉。” 吴大元微微一怔,一旁众考生也是一怔,紧接着,一片哗然。 沈康道:“我从入学至今不过一年时候,你难道怕输?” “自然不是!”吴大元冷哼一声道:“就依你!” 沈康得逞的一笑:“好。”说完,他退出人群,朝着考场大门走去。 江柳愖追上沈康,问道:“你有把握吗?” 沈康耸耸肩:“没有啊。” “那你还!”宋渊大惊失色。 沈康笑道:“我只说了赢了拿他的玉佩,让他给我磕头认错,又没说我输了如何...” “你...”宋渊登时就笑了:“你可真是满腹坏水。” 沈康清咳一声,不尴不尬的道:“赢了包养嫩模,输了回家看书,能怎样。” “包...养...嫩...模?” 沈康笑笑:“当我没说,哈哈哈哈。” 第一场考试放榜只是将通过的人名列出来,并不列出名次。随着大榜一放,就此剔除了一半的考生,考场中也清爽起来了。 第二场考试为招覆,亦名初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是孝经论一篇,默写“圣谕广训”。第三场称为再覆,试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篇,第四场连覆,主要试骈文诗赋。 一日一日,参考的学子越来越少,可这些对于沈康来说,都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转眼间,沈康三人顺利来到了第五场,是此次县试的最后一场,也是决定胜负的一场。 这一场是作一篇骈文,一篇试帖诗。 题目分别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以及,碧玉妆成一树高。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语出《楚辞·渔父》乃是屈原所作。文章以屈原在江边遇到一个打渔老人,与之对话来展开。 这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要顺应社会的变迁,改变自己,一个说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决不放弃。你可以将渔父看作是简单的对话,也可以看作是诗人内心矛盾,将这份矛盾化成一个人。如何体味,全看自己。 沈康捻着衣袖想,揣摩出题人的意图与审题和下笔同样重要。 这考题,明摆着是要表达爱国情致的啊。 既然出题的意图,就在于要听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爱国情怀。如此说来,也就不需要恪守往日的内敛,可以尽情发挥极致华美的辞藻了? 虽然夏言曾经立言,要科考试卷侧重务实平雅,裁约就正,但为今之计却是要展露才华与情致的,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他略微蹙眉,回想着朱熹曾作的《楚辞集注》,大致思想,还是要跟着潮流走的。打定主意,沈康默默的点点头。 不管了,赌一把! 还是那句话,赢了包,养,嫩,模,输了回家看书,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百零四章 热血高歌 他沉了一声气,在素纸上打起了草稿。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余滋幽篁之百亩,又栽桂枝以繁兮。折芬芳缀以环佩,乘麒麟以驾云兮。朝寒而饮露,岁暑而栖梧。觅明德之君以奉幽篁桂枝,吾将披荆斩棘道君先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盖以君臣之义,拂辟章句。盖以国家之义,清者自清。 吾将攀蜀道,斩赤豹,犹饿体肤,撰刀刻笔...... 沈康说啊,他种了百亩的竹子,栽了茂盛的桂花,将芬芳挂在环佩之上,乘上麒麟驾上云朵而去。喝露水,栖息在梧桐树上。寻找明德的君王,将自己的竹子和桂花献给他,为他披荆斩棘开路。 沧浪的水清,他可以洗自己的缨带,沧浪的水浑浊,可以洗脚。他对君臣之间的义,不是一章一句能说清楚的,他对国家的义,只有自己才知道。 为了国家与君王,他可以攀最难走的蜀道,可以斩灭凶猛的豹子,可以忍饥挨饿,可以用刀笔斩去奸邪。 世上真正清廉的人,是不需要向人证明的。世上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是不需要名声的。他的出身低微,却有一颗贵重的心,如果有人看见他,也不需要认出他来。 他只希望君王安康,国家安宁,百姓平安。 沈康放下笔的时候,胸口依然像有一团火焰燃烧似的。他曾对恩师刘源说过,他要做一个好官。 好官,他不一定清廉,但却会造福国家与百姓。 沈康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但他清楚的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要活的有尊严,未来有希望。这份尊严与希望,同样寄予父母亲人,和所有的大明人。 好胜之心驱使下,是无法写出这样感人的文章的。更是因为他心中的这份使命感,这份正义感,让他无须斟字酌句,便将一腔热血挥洒在素纸之上。 当这份试卷被张忡捧在手中时,不过短短的三百余字,却让他感到无比沉重。少年的一份忠贞之心,一份浓烈的爱国之情,以及胸中的浩然正气,令张忡深深的叹服。 这样热血狂肆的年纪,他也有过,这样赤诚的士子之心,他也有过。只恨时运不济,岁月无情,将他浑身的棱角磨净。 结合前四场的好成绩,加上最后一场高水准的深情之赋,张忡几乎没有迟疑的,在沈康的名字上批红。 县试案首,沈康。 又综合了江柳愖与吴大元的文章,和两人的身家背景,把第二名划给了江柳愖,吴大元排第三。 从考场走出来的沈康神采奕奕,五场县试,令他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骨子里,身为汉人的情操,都被潜移默化的激发出来了。 江柳愖显得很高兴,拍着沈康的肩膀道:“今日落霞楼,为兄做东!” 宋渊闻言笑道:“这县试才结束,落霞楼定然人满为患,我现在满心忧虑,不知能否顺利通过,不如去个有美酒的清静之处...譬如,宋家酒庐,哈哈!” 江柳愖笑道:“你小子,三番五次让我们去你家酒庐饮酒,好吧好吧,今日大喜,就去你家见识见识,你口中的清静美酒,究竟是何模样。” 宋渊拱手道:“包君满意。” 这时候,吴大元一行人也从考场里面走出来了。 吴大元瞧见沈康,笑的得意洋洋,负手而立,作势高杆的模样,喊道:“你们等着瞧吧,看那穷小子沈包子如何对本公子甘拜下风!” “你得意甚么!”江柳愖气得直咬牙,恨不得将自己的武师喊出来,将吴大元打个鼻青脸肿。 沈康抬手拦了拦,笑道:“江兄,咱们走吧。” “哈哈哈!”吴大元笑道:“这会儿知道怕了吧!晚了!” 江柳愖气得高喊一声:“武阳!!!” 沈康连忙阻拦,低声道:“仗势欺人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江兄还要不要前程了!” 江柳愖气恼的哼了一声,指着吴大元道:“走着瞧!” 这时候,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路中间,车帘撩开,王麓操端坐在马车中间,笑着道:“远远地听闻犬吠,还以为县试许犬儿参与了呢?走到近处才发觉,竟是个口吐狗言的人呐!” “王麓操!”江柳愖笑了,走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在家读书?” 王麓操笑了笑,缓缓的以折扇扇着胸口,回道:“你们应考,我也不愿多理,如今考完了,想来找你们陪我去松快松快。” 他的语气轻慢,仿佛从未将吴大元放在眼中,却惹得人更加气愤。 吴大元上前一步,怒问道:“你骂谁是狗!” 王麓操轻慢的笑了笑,转而将目光瞟向一旁。 沈康从容微笑,语重心长的道:“兄台耳朵也不灵了?我们啊,骂您呢。” 沈康的语气笃定,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吴大元愣在当场,这些人,太嚣张了!!!等到想要反唇相讥的时候,却瞧见马车绝尘而去。 一旁观瞧的考生都觉得意犹未尽呢,只瞧见吴大元站在原地,气的满脸涨红,恨不得跳脚骂人。 那些俗语...啧啧,没脸听呢。 宋渊坐在王麓操的马车中,哭丧脸笑道:“今日又不能去我家了。” 王麓操道:“改日吧。”又接着道:“书院里相熟的同窗都在等你们,今日不论县试好是不好,只管一醉方休。” 江柳愖撇撇嘴道:“好话不会好好说,方才不是说你得闲了,来找我们陪你玩乐?原来早就寻了相熟的同窗设宴。” 王麓操缓缓的扇着胸口,轻慢的瞧了他一眼,却无意理他。 沈康点点头,笑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吟完诗句,大笑道:“品味古人之作,常觉自己才学欠妥,真是望尘莫及啊!” 江柳愖哼笑,道:“你才几岁年纪,如何能与那些诗仙诗匠相比。你啊,只管与我们比比就罢了。待到日后,咱们未必不能在青史留名啊!” 宋渊应和道:“就是,你瞧瞧那些考生,有哪个不知沈三郎你那句名句?” “就是。” 少年们相聚的地方不在别处,就在沈康家中,原来王麓操早已派人与沈宁说起过此事。沈宁乐得沈康能够轻松一下,着赵婉兮和刘术魏无败,协助王家的下人,设宴沈家。 沈康几人踏入门庭之时,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正等在门里,他们踩着积雪,欢声笑语,飘散在静谧的清凉巷。 第二百零五章 县试案首 沈宁为了避嫌,并未出来招待,沈康寻到沈宁房中。 沈宁笑问:“怎么不在前院与你同窗们相聚?” 沈康问:“大姐,爹娘...他们问过我考县试之事么?” 沈宁摇摇头:“没有。” 沈康想了想,哑然失笑道:“爹娘...根本不信我能榜上有名吧?” 沈宁低低的笑了笑,回道:“爹娘都是老实人,轻易不会相信祖祖辈辈以农耕为生的家里,能飞出金凤凰。小三懂事,姐知道,你不会怪他们,对么?” “自然不会。”沈康笑了笑,道:“大姐若是闷,也可以到前厅来。” 沈宁摇摇头,回道:“你去吧,姐不去凑热闹了。” “是。”沈康推门走远,不由得笑了笑,这次县试,他必然榜上有名,只是不知道成绩究竟如何,若真输给了吴大元,还真有点丢脸。 “沈康!快来啊!该你行令了!” 沈康笑着跑去:“来了!” 转眼之间,数日已过,县试的大榜贴在了考场门外。 考生们蜂拥而至,在大榜上寻找着自己和熟人的名字。一队队报喜的皂吏,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奔赴各家。 书院在这一日彻底沸腾了,前十位的考生可以得到喜报,如今鹿鸣书院已经占了三位! 宋渊,第十名。是第一个接到喜报的。 所有的同窗都上前恭贺他:“宋渊,你小子可以啊!” “就是啊!” “你何时变得如此出众了?我们都不知道!” 宋渊笑了笑,满脸的喜悦,控制不住的往外溢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这么一句,就已经足够表达他对于张阁、王陆安、孙周、王麓操、江柳愖、沈康这几个人的感谢。 他一个贫寒微贱的出身升斗小民,能够进入他们那个圈子,全靠当日沈康仗义执言,帮他骂退了邱志存挽回尊严。 他考过了县试! 他,宋渊,一个酒庐人家的小子,考中了县试第十名! 紧接着,徐先生的两个门生都得到了喜报,分别是第七和第六位。那两人出身殷实家境,读书时日不短,榜上有名也属平常。与宋渊相比起来,冲击力要小得多。 明伦堂内气氛一低再低。 江柳愖一滴汗珠,顺着鬓角淌到了衣领里。 师徒四人谁也不说话,骆逋只是看着自己的书,仿佛感受不到一切似的。王麓操微微蹙眉,望了窗口一眼,太吵了! 沈康? 心里默默的数着“3.1415926......” 圆周率,使我安心... “喜报!喜报!鹿鸣书院学子江柳愖,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一甲第二名!” “呼。”江柳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抬眸看向骆逋。 骆逋略微点点头:“去吧。” “是。”江柳愖起身,走出门去。 沈康咬咬牙,将头低下,心里默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这心啊,如何能静下来啊! 骆逋抬眸看了看窗外,微微摇头,转过头看看向沈康,极尽心平气和的道:“沈康啊,今年若是不中也无须灰心...” “喜报!喜报!鹿鸣书院学子沈康,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一甲第一名!” “沈案首在何处啊!” “快将沈案首请出来!” 沈康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骆逋。王麓操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来,猛的拍了沈康的后背一下:“呆甚么!快出去给喜钱,报喜人还要去你家呢!” 沈康脸上瞬间绽放笑容,他朝着骆逋拱手:“多谢恩师教诲。” 骆逋脸上忍不住笑意,索性大笑出来,捋着长须美髯,道:“前路迢迢,切莫得意忘形。” “是!”沈康脆生生的回答。 骆逋赶紧扬手:“快去!” “是!” 沈康与王麓操同走出门去,报喜的皂吏笑着上前,拱手道:“沈案首年纪真轻啊。” 刘术递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银锞子的荷包:“有劳了。” 皂吏满意的接过荷包,笑道:“小的这就赶去沈案首家中。” “多谢。” 从皂吏手中接过了以素绫为轴的喜报,沈康着一颗心,总算是落下了。 “沈三郎,恭喜你!”一旁同窗围上前来。 “县试案首,府试必取!沈康,你可要好生读书,早日考过了院试啊!” “是是,多谢诸位同窗关爱。” 骆逋站在窗里,看着沈康,不由得笑了。他在热闹之外,看着沈康的热闹,只有要更加深切教育他的心思,希望他能够更加优秀。 这便是为人师者,最深切,最质朴的希冀。 报喜人敲锣打鼓,走过大街小巷,踏着乍暖还寒的风,来到了下南村。 村里的人们正忙碌于挑选谷种,清理田垄地头间的杂物,为春耕做着一切的准备。 “喜报!” “喜报!” “喜报!” “下南村沈康沈三老爷,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第一名!” “下南村沈康沈三老爷,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第一名!” “下南村沈康沈三老爷,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第一名!” 村头的马叟吧嗒吧嗒的吸着老旱烟,听闻这声声喜报,竟忘了烟抽进一半,被呛的直咳嗽。一旁的杨四娘抬头看向杨承礼,问道:“爹爹,那些衙差伯伯说甚么?” 杨承礼牵着女娃娃的小手,走上前去:“请问,是下南村的沈康中了县试案首吗?” 皂吏笑着道:“是啊,您是...” 杨承礼赶紧拱手,道:“吾乃本村里长!”他笑的合不拢嘴,与有荣焉的挺直了腰背,伸出手臂道:“官差这边请,沈家就在前头。” “那就有劳杨里长了。” 皂吏敲着锣鼓,一路上,无数的村民都翘首观瞧着,待听清楚了皂吏口中所言,纷纷不住的惊叹。 “天呐!沈家出了个案首大老爷!” “沈康...还是那个沈康么?” 村邻们自发的跟着衙差一路,往沈家走去,一个老汉道:“这沈康刚出生的时候啊,红云满天,喜鹊就在沈家飞来飞去,当时我就说了,这小子来日一定不是个凡人,你瞧,我说中了吧!” “吹吧你就!” “真的!” 沈王氏正在院子里打理鸡舍,远远地听到锣鼓声响,好奇的扒着篱笆看向外面,一面喊道:“当家的!快来瞧瞧,外头甚么事这么热闹啊!” 沈成搁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手上全是泥土,挽起的袖子却耷拉下来。他走到沈王氏身边,道:“帮我把袖子挽起来。” “你瞧,外头那些人,怎么都朝咱家走过来了?”说着话,沈王氏瞅着外头,手上却帮沈成挽好了袖子。 第二百零六章 神棍解围 杨承礼远远瞧见沈成,小跑了几步走在报喜人前头。 “快,快准备赏钱,官差来给你家报喜来了!” 沈成疑惑道:“报什么喜?” 杨承礼急道:“沈康!你家小三,考中了县试头名案首了!” “甚么!”沈王氏大惊失色。 还没等夫妻俩反应过来,报喜人已经来到跟前了。 “下南村沈康三老爷,应汝宁府西平县县试第一名!” 沈成夫妻俩如同遭到雷击了似的,两人凝滞在当场。 小三,他们的小三,竟然考过了县试,还一举夺得头名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争气啊! 沈王氏眼泪滚滚的流下来,她一边哭,一边道:“谢,多谢大人。您等等!”说着,头也不回的跑回屋里去。 报喜人看着沈成,这一身旧衣裳,两手沾满了泥水,不禁心中感慨。 寒门子弟,能像沈康这样争气的实在寥寥无几,也难怪这夫妻二人如此失态了。 沈王氏走出门来,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到了敲锣的皂吏手上,面带歉意的道:“请官爷们喝酒。” 报喜人掂量掂量,嚯!足足有十两银子呢!难为这家人舍得。 他笑着道:“沈案首不简单,来日再报喜,咱还来!” 再报喜,那就是再高中的意思了!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 沈成却微微红着脸道:“哪敢呢,中一次是运气。” 皂吏闻言微怔,摇了摇头,拱手告别,离开了下南村。 杨承礼在一旁听得却不乐意,道:“读书人做文章,哪有运气一说,沈三有才学,被县尊父母点为头名,全是功夫,绝无一丝作假!沈大哥,你是为人父母的,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沈成怔怔的听着,他是打心眼里不相信,沈康,那个刚生下来只有耗子那么大的孩子,真的出息了! 一旁的王二连连赞叹道:“公子有出息,公子真有出息,说不定,咱们下南村又要出个秀才爷了!” “那是自然的!”杨承礼笑着道:“县试案首,府试必取,院试也就是名次上的事儿,总之,沈三这秀才功名,是手到擒来了!” 一旁的沈王氏可不管那么多,张罗着道:“各位村邻,今晚都到咱家来!咱们也摆上几桌,庆贺庆贺!” “好啊!” 马叟笑着道:“沈康出息啊!一定得来吃杯喜酒!” 杨承礼点着头:“好样的,好样的啊!” 杨四娘在人群里抬头看着这些叔伯大爷们,他们那么高兴,那么兴奋,小小的四娘扬唇,甜甜的笑了。 沈三哥哥,真厉害。 沈康对于村里的热闹一无所知,好好的将颁发下来的卷轴收藏,便躲在攸居里读书,以应对四月份即将到来的院试。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做另一件事情。 房门推开,刘术走进门来,拱手道:“公子,人带来了。” 沈康放下书卷,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衣裳都换好了?” “是。”刘术回道,说着,他侧开半身,让进门来一个身着道袍,长须及脐,浑身仙风道骨的老人。 老人进门,略显局促,抬眸望见沈康,便赶紧的弯下腰来,不敢再看一眼。 沈康站起身来到老人面前,低声询问道:“老丈,那台词您可背熟了?” “台,台词?”老人迟疑一瞬,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回道:“是,是,公子爷,小老儿都记下来了。” 沈康微微点头,嘱咐道:“必要让街坊四邻都听清楚听明白,一个字也不能漏。” “公子爷放心。” 沈康抬眸看看刘术,刘术缓缓上前,将一个荷包递给老人,道:“先付你一半银子,待事情办妥,你便出城去,下一个驿站附近,有人会把余下的银子付给你。” 老人双手接过荷包,连连道谢:“是,小老儿记下了,办完事立马出城。” “去吧。”沈康道。 老人悄悄的从书院后门下山,然后在山下,上了来时租用的马车,直奔县城东街清凉巷。 临到了巷子口,马车缓缓停下,车把式撩开车帘道:“老丈,就到这儿了,余下的路不长,您自个儿走过去吧。” 老人“诶。”应了一声,下了马车去。 他踉跄走到了清凉巷口,整整衣衫,一甩拂尘,高声唱道:“沈家有女名曰宁,体迅飞凫貌幽兰。飞来彩凤栖凡尘,良媒相托在后来。” 他吟了第一遍,而然路过的行人不由驻足观瞧,这时候,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似乎在看热闹一般。 老人捋捋假胡须,笑着吟唱道:“沈家有女名曰宁,体迅飞凫貌幽兰。飞来彩凤栖凡尘,良媒相托在后来。” 邻家姑嫂出门来看,笑着问:“道人,你唱的是甚么意思?是说隔壁沈家那个姑娘吗?” “吱呀”一声长长的门响,沈家大门被从里面打开,赵婉兮扶着沈宁站在门口,冷声问道:“道人,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意思?” 老人瞧见沈宁,心中惊讶不已,这姑娘,果真生得如仙女下凡一般啊! 他怔了片刻,笑着道:“沈家姑娘天命不凡,乃是来凡间历练的仙女,前身如何,老道儿不可泄露,只奉劝一句,三年之内不可出嫁,否则将引来弥天大祸!” 沈宁面色略变,不由上前一步问道:“敢问仙人,那三年以后呢?” 老人笑吟吟的道:“三载一过,沈家姑娘的俗世历练就算完结,姑娘天命所归乃是凡人女子求之不得的旺夫命格,到时自有天作良媒降临门庭,富贵百岁,荣华不尽。” “仙人可有破解的法子?实不相瞒,小女已到了及笄之年,恐怕...” 老人笑着摇头,转身就走。 沈宁焦急的看了一眼赵婉兮,赵婉兮身手利落,赶上前去,苦苦哀求道:“仙人将话说明白啊!我家姑娘待字闺中,年华正好,怎能就此蹉跎三载光阴,您若要求财,我们家不会亏待您的。” “天命,天命!天机不可泄露!” 无论赵婉兮怎么苦苦哀求,老人就是头也不回,既不要钱,也不要东西,半点情面不讲。 沈宁蹙起秀眉站在门庭,满面愁容。赵婉兮劝道:“小姐别在意,不过是个疯道人的话,岂能当真?” 沈宁抬手以手帕掩面,哀哀切切的道:“三年之内许配人家将有弥天大祸,谁家还能来求亲?呜呜呜。”说完,她转身就要进院子。 老人的话街坊四邻可是听的清清楚楚的,一个年轻妇人劝着:“沈小姐莫哭,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你没听那道人说么,只要三年一过,你这凡尘历练就算完了,有凡人女子求不得的旺夫命格啊!到时候求亲的人家还不挤破了脑袋?” 沈宁擦擦眼泪,点头称谢:“多谢夫人关怀,小女明白了。”说完,她转眸看向赵婉兮道:“快去租个马车,我得回村里去寻爹娘拿个主意。” 那妇人伸手拦道:“你家的马车不在家?便用我们家的吧。” 沈宁歉意的道:“太麻烦您了。” “怕甚,左不过是在家闲着,我让下人将马车牵出来,送你一趟,你等着。”这妇人也是麻利,转身进门就去喊人。 沈宁长呼一口气,瑰姿艳逸的脸庞,露出笑容。 第二百零七章 君子胸怀 随着沈宁回到下南村走一趟,她三年之内不能嫁人的消息传遍了下南村,沈王氏一边直呼:“作孽。”一边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三年之内不给沈宁谈婚论嫁。 就此,沈宁终于暂时得到了喘息,不用担心随时被当做猪肉一般称斤轮两的推出家去。 那假充道人的老叟,不过是个路过西平县随行商队的脚夫,魏无败将剩下的银子交给他,他便换回了原来的衣裳摘掉胡子,随着行商队伍,继续往北行去,泯然世间。 转天过来,就是县试上榜的学子去到县衙谢恩的日子。 一大早,沈康收拾好了自己,穿着一如往日的青衿长衫,与同窗同到县衙。 数十名榜上有名的学子...此时已经可以称他们为童生了,数十名童生在衙门前院等待着知县父母的训话。 茫茫人群之中,却不见了吴大元。 沈康倒是无意去寻那棒槌的麻烦,江柳愖却笑道:“那只苍蝇却是没来?” 宋渊笑笑,回道:“许是没脸见人了吧。” 沈康不置可否的随之一笑,正在此时,吴大元徘徊在县衙门外,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门去。 常教谕坐着轿子来到了县衙,瞧见吴大元,抬手喊道:“吴大元!” 吴大元身子微微一滞,总算站住了脚跟,朝着恩师长施以礼,道:“恩师。” “你怎还不进门去?都甚时辰了?” 吴大元有苦说不出,面色纠结,回道:“学生没能作好时文,给恩师丢颜面了。” 常教谕捋捋胡须,笑道:“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沈与江所作制文为师看过,的确可圈可点,尤其是沈,立意标新,眼界不凡,且行文之中带有一股忠勇之气。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些文赋出自十岁小儿之手。”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儿不凡,大元可多与其交集。”他温和的笑了笑,抬手道:“制文一事,除却学得制艺,通晓经纶,还要讲求个灵秀。大元虽没能在县试拔得头筹,院试却是不在话下,莫要灰心,进门吧!” 恩师好言相劝,吴大元哪里还好意思不进门去?他硬着头皮走在常教谕身后,只听看门皂吏高喊一声:“县学学官,常教谕到!” 紧接着,又喊道:“县试第三名,吴大元到!” 一众童生皆朝着门边看了过来。 “别喊,别喊!”吴大元死的心都有了,他极力的朝那皂吏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皂吏怔了怔,却为时已晚。 “哟,来了。”江柳愖笑着将双手付于身后。 此时,一个面生的书生笑着朝吴大元拱拱手,高声问道:“吴兄,那日你与沈案首在考场榜文前立下的誓约,还算数不算?” 常教谕略有些迟疑,转眸看向吴大元,似乎在问,什么誓约? 吴大元展目看去,往日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所谓兄弟,现下都站在人群之中,却无一人挺身而出为他解围。 他咬紧牙关,怒道:“甚的誓约!某不记得!” 还真是无耻啊。 沈康暗自笑了笑。 江柳愖调笑道:“忘了?那某便替你回忆回忆。”他略微顿了顿,看向宋渊。 宋渊一笑,接着道:“你那日言之凿凿说沈三胸无点墨,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还立下誓约,若是沈康在县试中胜过你,便要双手奉上家传宝玉,并在榜文前下跪认错。” 与沈康等人同来的鹿鸣学子还有十多人,听闻宋渊说完此话,众人纷纷扬声道:“输了县试是小,若是失了德行...哈哈哈。” 有人笑问:“吴兄,敢问此刻,何人是小人,何人是君子啊?” 一句一句,这些话简直臊得吴大元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县试,他可是县学中成绩最好的,若是没有这么一件事,他理应接受同窗们的掌声与奉承,然而此刻,他却沦为笑柄。 他愤恨的道:“想让某下跪认错?沈康,你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 沈康微微蹙眉,一撩衣袍,越众而出,挺直了脊背笑问:“誓约,可是某逼兄立下的?若今日是沈康输了,吴兄还会如此云淡风轻?” 他自鼻尖发出一声轻哼,充满了不屑的看着他,缓缓的道:“都言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亦有君子言必行,行必果之言。当日立约,沈康从未强逼,今日应誓,沈康依旧不会强逼。不是沈康怕了吴兄势大,而是某容得下这营营小事,此非天经地义,望吴兄往后谨言慎行,莫欺少年穷。” 在沈康眼中,他吴大元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罢了,放在现代,这也就是个初中生而已。真让他下跪磕头,那沈康未免也太没有容人之量了,况且,人家的恩师常教谕就在一旁。 若是强行逼着吴大元下跪,要让常教谕的老脸往哪放? 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也有理有据,彰显了沈康胸怀广阔,也让常教谕对他更添好感。 早在当日流觞宴,常教谕对沈康就印象深刻,此次县试,沈康力战群英拔得头筹,又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今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除了对吴大元的年少无知强出头感到气闷,更再一次对沈康产生好感。 果然,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没有看错。 吴大元听了沈康的一番话,只觉得脸上如同火烧,读书人的气节与胸怀,在沈康这少年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一面气不过,觉得憋闷,一面心中佩服,这种煎熬的感觉令他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他抿着唇,拱手道:“是愚兄着相了,还请贤弟莫要挂怀。” 呼。 沈康暗自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得了面子也得了里子,幸亏吴大元知道进退,否则僵持下去,还真不好收场。 沈康微微一笑,回道:“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快快请起。” 吴大元红着脸从腰间取下那枚通体翠绿的玉佩,双手奉上,道:“这件东西雕工出自名家,玉质也属上乘,正所谓美玉配君子,还请沈贤弟收下此物,让愚兄聊表歉意。” 沈康顿了顿,说起来,吴大元也就是求胜心强,口无遮拦了一些,倒算不得可恨。 他笑了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吴大元摇头,略微抬起身,看向沈康,道:“沈贤弟夺得县试案首,愚兄的确落败了,若是贤弟不收下此物,叫愚兄如何心安。” 沈康双唇微微扬起,露出从容自信的笑容,拱手道:“那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他收起了战利品。 第二百零八章 治治沈三 “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常教谕赞了一声,然后道:“县学与书院本都是教书育人之地,实属同根。望尔等往后兄友弟恭,亲如一家!” 说着,他垂眸看向沈康,目光里都是赞美,更加似乎在说:“好小子,会办事儿。” 沈康假装看不懂他的眼色,与一众童生拱手行礼:“谨遵教谕教诲。” “哈哈哈哈。” 一阵疏朗的笑声由远至近的传来,张忡伸手请骆逋先行,二人走出前厅。 张忡笑道:“远远便听见你们说的正欢。” 一众童生见到张忡,纷纷拱手跪地:“拜见县尊大人!” 张忡抬手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尔等无须多礼,起身吧。” “谢,县尊父母。”众童生起身。 张忡瞧瞧骆逋,拱拱手以示尊敬,又看看常教谕点点头,然后笑着道:“两个月后便是府试,尔等切记戒骄戒躁,好生读书应对府试,待来日金榜题名,本县再贺喜尔等!”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后堂已然设宴,尔等去乐一乐罢!” 原本只是谢恩,却没想到张忡如此厚待学子,竟以县尊之尊,设宴款待这些童生。众人感恩戴德,又是行礼又是谢恩,这才去到后堂饮宴。 转过天来,又是进学的日子。 因为府试在即,沈康等人也不适合再与初入书院的学子一同去讲堂读书。便只每日在明伦堂或藏书楼一同读书备考。 这县试魁首的名头压在沈康身上,外人看着是风光无两,可对于沈康而言,却由不得他不紧绷。 他有一种感觉,只要放下书,心里就极为的不安。 一连数日,他埋头在书海之中,一日只休息两个时辰,朝昏两餐也得过且过,废寝忘食的学习充实。 这一日,江柳愖将一本看起来极厚的四书集注放在桌上,翻翻看看,便递给了沈康。 “你瞧瞧,这本是家中拿来给我研读的四书集注。” 沈康略有些诧异:“怎生如此厚啊?” 说着,他翻开了书册,这一翻开,他却更加惊讶了。这书里的字极小,却写得密密麻麻,又翻了几页,他才看明白。 这本书,竟然是江家家主所作的四书集注注释,几乎是将每一章每一句都按照自己的理解给翻写了一遍。 这样的书,是外面买不到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本! 沈康抬眸看向他:“这书...” 江柳愖笑了笑,回道:“一块儿看吧,若无人陪本公子读书,我恐怕又要昏昏欲睡了。”他笑了笑,接着道:“昏昏欲睡不要紧,可是,白日睡多了,夜里便睡不下了,着实难忍。” 沈康哪能不懂江柳愖的深意,他拱手道:“多谢江兄。” “谢甚么。”江柳愖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能将这一本也背下来,哈哈,那本公子才算是服了你沈三。” 江柳愖行事坦荡,并未因沈康在县试压他一头而藏私,更不屑以任何不公平的手段赢过沈康。这让沈康很是感动,再一次的见识了古人贵族子弟的教养与胸怀。 他笑道:“背书也不难,只要书写上百遍,便是不能倒背如流,也可理解其中章义。” “你是说...” 江柳愖面色略白,这人,好不正常! 王麓操正在一旁翻书,捻了一页书,笑着将桌子上早已准备好的四本书拿了起来。缓缓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将书放在了沈康的桌角上。 “这是家父作的时文与章义,家父让某拿来给你们看看,是否派的上用场。” 沈康这就不理解了,他们与王麓操之父可从未有过交集,这位怎么会如此帮助他们呢? 王麓操笑了笑,道:“看看罢,若有不懂的,也可来问我。” 江柳愖五官都纠结到一起了,他哭丧着脸道:“沈康要将这本四书集注注解抄写百遍,而今又多了四本,你,你,王麓操,你故意的吧!” 王麓操微笑着,缓缓以折扇扇扇胸口,轻慢的道:“我又未强求,抄写与否,全看自觉。”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府试乃童子三试中的关键,你若想来日输给其他县的童生,榜上无名...哼,丢的是你江家的脸面,与我何干?” “王兄说的是。”沈康蹙蹙眉,道:“如今县试已过,各县有才学的童生一同考府试,若拿不到好名次...别说咱们二人说不过去,还会让人看低了鹿鸣书院,乃至西平县的学风。” “是啊。”江柳愖想了想,讷讷的道:“咱俩一个案首,一个魁亚,若拿不到好名次,可就不是自个儿一个人的事了。” 想到此处,江柳愖“恩”了一声,点点头,揽起衣袖道:“咱们抄写起来!” 沈康点点头:“好。”说着,坐下身子,开始了抄写。 沈康擅长时文,科举道路最关键的也是时文,他打算,强攻时文一门,将这个优点发挥到极致。他深知,一个人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唯有找到自己的强项,并加以强化,才有脱颖而出的可能。 于是,便从王麓操借的时文集册抄写学习起来。 抄写这些时文,能够让他学习作文者严谨的构思与论点,习惯古人的口吻与表达方式,这是他欠缺的,也是眼下最应该学习的东西。 王麓操见二人写的认真,不由得笑了笑,又沉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情。 他不是不知道沈康太过紧张,但他却只能尽量的帮助他,他知道,只有这些书,能够让此时的沈康心安。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下晌,黄昏已至,落日余晖将整个书院笼罩上了一层柔美的光芒。 老许端着茶水点心送进门去,又见堂内太暗,赶紧着手把烛火点燃。忙活了一圈,却见三个少年都极尽全力在自己的事情上,竟谁也没发觉他进门来,生怕打搅他们念书,便退出门去。 门外刘术拱手问道:“许伯,公子们用了么?” 老许摇摇头,低声道:“如此熬下去可不好,你也得劝劝你家公子。” “是啊,小的如何不知呢,现下书院里都传开了,说公子读书读疯了,走在路上也捧着书。”刘术蹙眉道:“昨日魏无败劝公子早早歇息,当下就被公子赶回村里插秧去了,小的那还敢开口。” 老许不禁笑了,问道:“你家公子看着温文尔雅,还会赶人?” 刘术学着沈康的模样,微微一笑道:“魏无败,我瞧你是闲的发慌了吧?那就回村里去做做体力活儿吧!” 老许哑然失笑。 刘术摇摇头,道:“公子学业繁重,放心不下老爷夫人,这才是根源。这不咱家大小姐独居县城,公子就算再忙,隔几日也要回去用顿饭,看大小姐无事才又匆匆赶回来,实在是仁孝友爱。可怜公子读书用功,一日睡不上两个时辰,还想着家中父母和亲姐,哎。” 老许点点头,道:“我去请人来治他!” 刘术早有此意,连忙拱手:“多谢许伯。” 老许摆摆手,连忙转头去往致知居。 第二百零九章 作文要述 “许伯好。” “许伯好。” 来往的小厮下人纷纷朝他点头行礼,老许匆匆摆摆手,便来到了书房。 “老爷。” 骆逋正在书案前练字,听闻来人,将最后一笔写完,这才放下笔墨,抬眸看去。 “老许?” “是,老爷。” “近前来看看这幅字。” 老许泯然上前,先是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道:“字如其人,先生为人坦荡,这字瞧着也大气磅礴。” 骆逋笑了笑,道:“你匆匆而来,可是有何事?” 老许点头,拱手道:“沈公子,这几日瞧着不太对,整日的念书抄书,一日安寝不到两个时辰,再如此下去,恐怕身子有碍。” “这孩子,心思竟如此的重。”骆逋微微蹙眉,问道:“再有一个月就是府试,这孩子初入科举便声名压身,也难怪他如此绷着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去瞧瞧他。” 走出门来,夕阳已然落下,只留有一丝余光,还在天边赖着不走。 明伦堂内,江柳愖累得手腕酸痛,脖颈麻木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他双眼酸涩的眨了眨,转眸看向沈康。 “沈三,咱们歇歇吧。” 沈康埋头抄写着,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没有留下痕迹。他的手腕依旧保持着最适宜书写的角度,身体依旧挺直得如同翠竹,而江柳愖的呼声,他也根本就没有听到。 坐在二人身后的王麓操有些迟疑,抬眼看了看,起身来到沈康身边。 王麓操的身影遮挡了部分光线,这让沈康很不满意,他微微蹙眉,抬眼看去。 王麓操蹙眉道:“歇息片刻。” 沈康道:“颜公立言: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那也不必不吃不喝!”江柳愖真有些发怒了。 沈康习惯性的捻捻衣袖,从容回道:“可我,并不觉疲惫。” 骆逋站在门外,听这几个少年的对话不由得一阵心酸。饶是贫寒出身的学子再刻苦,也极少有沈康这样苛刻自己的。 他再不迟疑,推门走进明伦堂。 眼见着骆逋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三个少年赶紧起身行礼:“先生。” 这么一行礼,沈康才觉得自己的手腕脖子,乃至后背都已经僵硬了,两条腿因久坐而肿胀着。 他略微蹙眉,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骆逋眸光掠过他,恍若未见,道:“今日十五,乃是月圆之相,你们来与为师同进昏食。” 江柳愖显得高兴,笑着拱手问:“先生来的正好!只是,怎么这么晚还未用昏食呢?” 骆逋轻哼一声,笑道:“快来致知居吧。” “是。”三人一同行礼应下。 一行人来到了致知居,走入膳厅,瞧见桌子上摆着七八样菜式,虽不是极致精美,却也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骆逋端坐在主位,废话一句不说,提起竹箸便道:“用吧。”说着,率先夹起一块嫩生生的豆腐。 “多谢先生。”三人纷纷感谢,然后各自拿起竹箸埋头苦吃。 “咦?这豆腐真是滑嫩啊。”江柳愖忍不住品评起来。 王麓操道:“食不言,寝不语。”说着,抬眸看了骆逋一眼。 江柳愖努努嘴,他怎么忘了,是与长者恩师一同用餐,恩师不开口说话,他怎么倒没规矩起来了。 骆逋却道:“就似在家中一般,无须拘束。” 三人纷纷一怔,江柳愖试探的道:“先生,今日月圆,怎么不回家中呢?” 骆逋轻哼一声,回道:“明日到了明伦堂,为师要将从前讲过的章义重新讲上一遍,自明日起,你们三人,谁也不得回家。” “啊?”江柳愖惊讶一瞬,原来这几日先生是在做这个准备啊。 事实上,在书院读书,大体上都靠自觉,很少有哪位先生会逐章逐句的去帮你理解。 听到有这样的好事,沈康不由得喜笑颜开,他放下竹箸,拱手问道:“先生,要讲甚么?学生想要准备准备。” 骆逋笑笑,道:“只要你们随着为师用心学,可保功名不缀。” 压,压题。 在骆逋说完那一番话以后,沈康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是啊,骆逋曾经官居四品,又是士林之中推崇备至的大儒,他若是愿意耐心指点,他们还怕什么科举呢? 再也没有比曾经参与过数次科举,更加让人放心的老师了!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腹中也开始打起鼓来,他微微笑了笑,拱手道:“感激恩师。” 骆逋道:“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一个月以来,沈康第一次吃了一碗安心饭,夜里,他足足抄写了三篇时文,爬上床去安寝,不过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准备好夜宵的刘术轻轻推开门,见到沈康安寝,不由得笑了笑,又退出门去。 且说次日一早,明伦堂中。 骆逋端坐讲坛上,徐徐讲道:“四书五经乃是科举之本,圣谕广训乃是科举之风,其余似性理孝经,或试帖律赋,皆是辅助。若要获得上品,还需落在那时文上。欲作繁茂之文,实属简单,但若要言之有理,理之有据,却是不易。” “首先,便要从政论谈起。莫要因尔等年少无知,提起过度政论,为官者心慕昌言是好,可你们的昌言,却有可能成为旁人的武器。再则...” 他缓缓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接着道:“历朝历代,作文皆有忌讳,言辞不当,轻则剔除考场,重则牵连家族。说起这忌讳,哈。”他轻笑一声。 接着道:“还就数本朝最多。众所周知,当今陛下心慕道教,这第一条,就是不能抑道。二来,朝堂风云动向,党争四起,尔等如何能知晓阅卷学官是哪一位,他又倾向哪一派?是以,不可轻易倾倒党派。” 他顿了一息,接着道:“其三,当年为师官途,就是折在了大礼仪之上,去岁,昭圣皇太后玉碎,紧接着郭国公等人非死即伤,亦说明,陛下还未放下此事。尔等作文之时,绝不可在礼仪一事上,过多赘笔,否则可能会因小失大。其余,似圣上名讳,公卿家事,等等,皆要有意避讳。你们,可明白了?” “是,先生,学生明白了。”三人一同回答。 “好。”骆逋点点头,接着道:“那今日,我们就从政论讲起,说说这何为正论,何为负论,又该如何将正论说得头头是道,令阅卷学官叹服。” “因循守旧的君王继承衰败的国家,就像乘坐在一辆破旧马车之上。如何找到合适的巧匠,修治车轮?如何将断裂的车辕接好?如何将松懈的楔牢?补新换旧,车子才能一直延续下去。早年间陛下实行“一条鞭法”,其深意,就在于此充盈国库,增强国力,一条鞭法上承唐代两税法......” ...... 第二百一十章 勇战府试 时光一转,已经到了临近府试的三日。 沈康勉强抄写学习了上百篇时文,又在这一个月以内,聆听骆逋灌输的当代法律与政论,因为准备充足,所以人也自信了起来。 为了适应考场,沈康等鹿鸣学子都在这一日启程,要去往汝宁府提前做准备。 书院山下,无数的考生家人前来相送,他们有的乘坐华丽的马车,衣着光鲜,也有的乘坐牛拉板车,衣裳破旧,只有眼中期盼的神采,是别无二致的。 沈家爹娘和大姐也同样在这些人当中,这一日,沈成笑的很高兴,甚至穿上了过年都没换上的新衣。 沈王氏与沈成一样,衣裳虽然简朴却是崭新的,她垂手拢拢沈康的头发,满含柔情的道:“三儿啊,去到汝宁府可别到处乱走,你瞧瞧,那些同去的童生们都比你年纪大,你若走丢了,娘可怎么办。” 走丢... 沈康暗自笑了笑,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若是走丢了,那定能登上头条。话说,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报纸却有邸报,能登头条吧...哈哈。 沈宁以手帕掩着嘴唇,低笑道:“娘,小三长大了,你瞧,俨然是大人模样呢。” 沈康握住沈王氏的手,安抚道:“娘且放心,阿术和魏无败陪着孩儿呢,再说,同窗们会照顾我的。” 可怜天下爱父母心,孩子无论长到多大年纪,在父母眼中依旧是个孩子,沈康自然不需要人照顾,但,这句话却可以让沈王氏安心。 果然,沈王氏听闻此言,终于点点头,道:“考不考得上都无谓,今年雨水瞧着是不好,但咱家养稻蟹,依旧能有好收成,实在不行,你就回家来帮你爹管田,五十亩田,够你操心的。可别心思太重了,咱们...” 沈成接茬道:“实在不行,就当去考场里放个屁!没啥大不了的!”他笑的憨厚,闷声道:“咱老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没有能去府试考场逛一圈的,差不多就得了。” 哎...还是去考场放屁,沈康欲哭无泪的看着父母大人,若让先生听到这话,定然气的吹胡子瞪眼。 “就是,就是。”沈王氏心里也是揪得慌,谁不希望孩儿高中状元,坐高头大马?她也盼着做状元娘亲啊,可是,那状元爷可是上天下凡来的文曲星啊! 三儿,小三儿真的能像杨里长说的,一路考上去? 她期盼,却也有点不信。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沈康才读了多久的书啊,咋能和别人比呢? 说这些话,是要给沈康宽心,让他别因为考不上而烦恼,万一读书读坏了脑子,他下半生可怎么过啊! 旁人家的爹娘,不是劝着多加餐食,就是祝福考得顺利,除了沈家爹娘,就没有能在这般情境下说出这一番话来的。 一旁的沈宁都听不下去了,这还没走,就说让沈康回家种田,小三能考好了就怪了! 她面色微笑,却是强硬的一把拉过沈康,慎而重之的道:“小三,姐问过了,知道县试案首,府试必取,这一趟,你就加股劲儿,再争他个府试案首回来!让人瞧瞧,咱们沈家的孩儿不比旁人家的差!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听了沈宁的话,沈家爹娘都有些不知所措。 沈康笑了笑,点头道:“大姐放心,我会应对的。”他转眸看向父母,眼眸轻眨,笑的狡黠:“爹娘,儿考完了去武学看看二兄,有甚么物事要我带去吗?” 沈成道:“不用!” 沈王氏却推给沈康一个小包袱,嘱咐道:“你不说娘还要提醒你,他是学武去的,一定费鞋,这里有两双鞋,还有些散碎银子...还有娘烙的大饼,你带去,让他好生照顾着自个儿。” “好。”沈康笑着点头,刘术在一旁接过了包袱,道:“老爷夫人小姐,你们就放心吧,有小的照顾公子起居,还有魏无败赶车保护公子,多齐全,咱们一定将公子全须全影的带回来。” 沈王氏还想再说话,沈成却拦住她,道:“别婆妈了,小三是去应考,又不是下大狱!” “呸呸呸!乌鸦嘴!” ...... 另一边,江柳愖喊道:“沈三!快上车吧!” “来了!”沈康高声回道。 沈王氏突然抓紧了沈康的手,道:“三儿!你可要当心!好好考!争口气啊!” 到了这个时候,沈王氏终于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康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个母亲最深切的爱,他重重的点头:“是!” 马车集结成队,踏着冰雪初融万物复苏的小路,奔赴比心更远的前程。 阳光和煦而温暖,这样的天气已然不需要抱暖炉了,也没有二月赴考时寒风呼呼的钻进车内,刘术将泥炉挪到了一边,烹着水。 过了不一会儿,小壶便滚滚的冒起热气,他用麻布垫着手,将壶拿下来,放到了通风的车帘处。 又挑些茶叶,待水凉稍许,他伸手摸摸壶身,点点头,拿起水浒,冲上一壶清茶,送到沈康面前。 就要应考了,沈康反而放开了,他接过茶来,品了一品,点头道:“沸水可激出茶香,却也容易溢出苦涩味儿,你这水温,把控的不错,与谁学来的?” 刘术笑了笑,道:“许伯教的法子。” 沈康还记得,那时他与二兄初到书院,许伯对他们只是礼貌,而今却已经在教刘术这些东西了,是时间改变人们的态度,还是他真的与从前不一样了呢?无论如何,这都是好的转变。 “恩,多与许伯学着,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是,公子。” 沈康撩开车帘看向窗外,车轮压过尘埃,驶向前方。路边的树影,人影,被逐渐抛到身后,不知是谁在车里唱起歌来,歌声悠扬而古朴。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骐驎前殿拜天子,走马为君西击胡。胡沙猎猎吹人面,汉虏相逢不相见。遥闻鼙鼓动地来,传道单于夜犹战。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府城偶遇 抵达汝宁府之时,正值午时,一众少年坐久了马车,刚到城门处便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纷纷下车步行起来。 一进城门,沈康顿时惊讶了一番:“汝宁府与西平县比起来,果然不同凡响啊!” 江柳愖嗤了一声,接着道:“上次不是来过了么?” 沈康翻了个白眼道:“上次?坐着囚车戴着重枷,谁有心思看这街道。” 江柳愖低低的笑了笑回道:“外人盛传少年君子沈康,戴重枷坐囚车面不改色,看来传言有虚啊。” 沈康毫不在意的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若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而死,自是不惧他,可若是不明不白的,还壮志未酬,呵,特娘的,不气不怕才怪。” “你怎么又口吐俗语...” 沈康笑了笑,道:“咱们先去落脚吧,整个汝宁府治下的童生都涌来汝宁府,去晚了,还不露宿街头。” 江柳愖一扬头一递眼神,喊道:“武阳,带路。” “是!”小厮拱手应下,伸手道:“二位公子这边走。” 江柳愖笑道:“与青州江家子弟同行,你竟还怕无处落脚,真是荒谬。” 沈康随着他往前走,打趣道:“早知道与青州江家子弟同行有如此好处,某该寸步不离才对。” “呸。”江柳愖啐了一口,道:“红袖添香乃是美事,蓝袖添香,那是怪癖!” “啧啧。”沈康不住摇头:“只愿天下女子嫁与有情郎...我为女儿身,嫁与有钱郎。” “哈哈哈!” “哈哈哈!” 刘术觉得自己的脸都没处搁了,亏得公子还笑的那么高兴... 江家提前定好的客舍,算得上是汝宁府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店,名曰闲云客栈,听这名字就不像是正经客栈,倒像是哪个酸儒开了间小店似的,这让沈康不由想起前世看过的大型古装情景喜剧。 客栈有两层楼,面南背北,是十足的招财方位,前院两边有下人房,仆役房,正厅对门是上楼的楼梯,左边是一间隔成四间雅室的大厅,右边是供散客就餐的大厅,并有账桌一张,掌柜的就站在账桌后面。 刘术与武阳前去与掌柜的交涉,不过一会儿就拿了两张木质小牌回来。 “二位公子,都办妥了。” 另有一瞧着机灵的小二跟过来,哈着腰,笑着道:“二位公子是读书人,二楼幽静一些,请楼上瞧。” 沈康道:“何处喂马?” 小二笑着道:“饮马池和马厩都在后院,一会儿小的帮您牵马。” “有劳。”沈康微微点头。 “小公子真是客气。”小二喜笑颜开的头前走,并不时的回头弯腰,请他们上去。 来到房间,沈康大大的失望了一把。 原本想着进门能瞧见与这家客栈相匹配的精致陈设,放眼望去,却是里外半隔开的一个套间,有窗,窗不大,挂画,画不美,只能算是通风见光。 江柳愖进门来瞧了瞧,满意的点点头,回首递给小二一个银锞子,道:“下去吧,有事儿再喊你。” 江柳愖大喇喇的进门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茶,道:“这家店还算尽心,怎么样,不错吧?” 沈康:“...不错。” “恩。”江柳愖提杯抿了口茶,只觉得满口苦涩,喊道:“武阳,给沈小郎送些好茶来。” “是。”门外武阳点头应下,立即去办。 江柳愖道:“养足精神吧,咱们各县前十位都是要提坐堂号的,白知府...对你我都没甚的好印象,我倒还好,出身在这儿,他到底不敢苛刻待我,你...恐怕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江柳愖自来知晓自己的出身给他带来诸多便捷,也为他挡去了许多麻烦,而今说了这一席话,是希望沈康能够小心应对,莫要遭了黑手。 提坐堂号便是在知府的监察下于大堂应试,如此一来,既可以避免作弊,又可以当堂面试一番。 府试与县试不同,县试考了五场,而府试只有三场,且三场连考。 又是提坐堂号,又是连考三场,的确是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沈康慎重的点点头,竟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白知府哪会与我这籍籍无名之辈计较,江兄多虑了。” “但愿吧。”江柳愖宽慰道。 沈康笑着,心里却有些打鼓,各县前十名都会享受提坐堂号的待遇,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恐怕万一到时候白知府一个不高兴,将他给驳了,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谁也不是圣人,白知府若当真因为白启常出离汝宁府而迁怒于自己,搞个诬陷什么的罪名,他自然有办法应对。可若是单纯的因为不喜欢自己这个人,进而厌弃他的文章,那就是有苦说不出啊... 读书人最强有力的武器就是才学,任他兵来水来,自己不动如山,生生死死都过来了,还怕个鸟啊! 想透了这些,他沉了一声气,笑道:“我要温书了,江兄一起?” 江柳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哈,我回房歇一会儿,春困秋乏,真是熬不过去,熬不过去......” 待到江柳愖出门去,沈康哑然失笑,道:“这客房,算是好的?” 刘术一边整理床榻,一边回道:“那可不,幸亏这回跟江公子同行,才能住上如此好的客舍。旁的客舍,大多是通铺,又脏又乱,说不得,还有虱子呢!” 沈康点点头:“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公子说什么?”刘术回头问道。 沈康笑了笑:“没什么。你和魏无败也累了,喂好了马就去歇着吧,我这儿没什么事,还要温温书。” “是,公子。”刘术将床角铺好,然后起身行了个礼,便走出门去。 沈康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从布包里取出书本,就着临窗的书案坐下,翻看起来。 “驭!!!” 一阵马鸣声传来,沈康抬头望向窗外,只见一个文弱书生倒在强行停住的马蹄下,书生身上挎着个蓝色布包,里面的干粮,笔墨,以及纸张散落了一地。 他略有些惊讶,只见那书生头上磕破了一块,流了血,而马上的人蛮横的道:“滚开!耽误了军爷送信,你担待得起么!” 书生勉强的爬起来,一身单薄旧衣裳明显的脏了一大块,他想要先去捡地上的东西,却又不敢,只是摸起摔碎的墨块,一面捂着头,一面跌跌撞撞的向一旁走去。 “可恶。”沈康微微蹙眉。 第二百一十二章 见义勇为 “驾!”驱马之人一声令下,骏马迅速的朝前飞驰而去,期间又不知撞翻了多少人。 只见那书生一边捂着脑袋,一边蹲在路中间,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笔墨等物。眼见着几块蒸饼被马蹄踩过,他想了想,还是捡了起来。 见此情景,沈康再也坐不住,连忙放下书,匆匆下楼来到了前街上。 沈康直接跑到了路中间,蹲下身,捡起一支毛尖零落的毛笔,和一叠散落的纸。 “多谢兄台,多谢兄台。”书生头也没抬,连声感激。 沈康暗自摇摇头,道:“若是不嫌弃,进门来喝杯茶吧。” “啊?”那书生抬起头来看向沈康。 沈康微微一怔,倏地笑了:“方兄?” 方咏也没想到,接连两次,自己都在最颓败的时刻遇上这个少年。 “沈小兄弟?” 沈康笑着拉他的衣袖:“若非一时好奇,便遇不上方兄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抬眸看看,发现方咏头上依旧在流血,道:“方兄受伤了,先进来歇一会儿。” 方咏是坐同窗的车来汝宁府的,而今还未找到落脚之处,哪里耽误得起时间?可是,看沈康这么热情,拒绝又不美,是能讷讷的点头:“好,好,那便叨扰了。” 带着方咏进了客栈,沈康拦住一个小二,道:“劳烦去后院唤一声魏无败,告诉他公子让他去请个郎中回来。” “好嘞。”小二连忙应下。 “不用如此麻烦,不过是小伤。”方咏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沈康没有回答,直接带着他上楼去。 房里,沈康与方咏才坐了下来,刘术急匆匆的跑上楼来,推门就进了房。 “公子受伤了?伤在何处?” 沈康...放下茶杯道:“这位是方咏,快叫人。” 刘术在二人脸上来回看了几遍,确定受伤的另有他人,总算是沉下心来,拱手道:“小的刘术,见过方公子。” “别,别多礼。”方咏面色微红的回道。 刘术接着道:“魏无败已然去请郎中了,公子稍候一会,小的去准备几样茶点来。” “劳烦了。”方咏点头致谢。 沈康回过神来,问道:“对了,方兄这次是来...” 方咏局促不安着,拱手回道:“侥幸过了县试,来参加府试。” “方兄过了?”沈康又疑惑道:“可是...上次去县衙谢恩,仿佛并未见到方兄啊。” 方咏点点头,道:“大病了一场,实在没能赶去。” 这方咏就是十足的文弱书生啊,考个县试也能病一场,往后可怎么办...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通过了县试。 沈康忽然想到,他这副样子,若是去睡上几日通铺,还不得再病几场... “方兄,可找到了落脚之处?” 方咏微微迟疑一瞬,斩钉截铁的点头:“是,找到了。” “方兄若是不嫌弃,可以在此落脚。” 方咏连连摇头道:“不必劳烦,已然给沈贤弟添了许多麻烦。” 无论方咏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无论那地方是什么环境,他只求个心安理得。 “好,那愚弟就不强求了。” “公子,郎中来了!郎中来了!”魏无败急匆匆的拉着一个长须老者过来。 那老人满面不耐烦的颜色:“别拉了,别拉了,骨头都要散了!” 沈康起身去迎:“劳烦医者来看看小子这位朋友的伤势。” 魏无败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看着沈康,公子,公子没事! 呼... 老人瞧瞧方咏,点点头,默默的打开随身背着的药箱子,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面道:“小伤而已,无须惊怪,过几日就好了。” 说着,撒上药粉,用绢布将伤口包了起来。 方咏拱手道谢:“多谢。”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了几枚铜钱递给郎中。 魏无败又去送郎中出门。 方咏却已经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沈贤弟施以援手,愚兄这就先回客舍温书去了。” 沈康愣了一瞬,然后点点头,回礼,道:“方兄慢行。” 方咏出门以后,沈康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喊来刘术,道:“去跟着方咏,看看他去了何处...若是他没有安顿下来,找一间差不离的客舍给他,方才见他的毛笔已然秃了毛,去置办一套可用的文房四宝一并送他,切记,不可让其知晓是何人帮他。” 刘术狐疑道:“为何不许方公子知道?” “施恩莫忘报。” 刘术点点头,笑的信服,拱手道:“公子放心吧,小的定办妥此事。” 沈康再次回到书案前面,想着自己的前生今世,若没有那些好心人帮助,就没有自己。这些小事是他能力范围以内可以办到的,何乐而不为呢? 这不是多管闲事,绝不是。 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他不由得笑了笑,与古人在一起久了,个性也越来越像古人。 且说方咏走出门去,看着天色将暗,心里不由着急,连忙随便寻了个方向混入人群。 刘术就悄悄的跟随在他身后,只见他一连进了三家客舍,不是因为价钱太高住不起,就是已经客满住不下,只能游荡在人群之中。 刘术摇摇头,这酸儒,都这样了还要拿性子,若非公子心善,看他这样子,就得露宿街头了! 他一转身,赶紧去办事。 方咏如同游魂一样游荡着,掰着手指头算,刨去给郎中的铜钱,还有三十个铜钱,三十个铜钱。 离开考还有三日,三场连考,若是幸运只需要一餐就能熬过去,可放榜还要两日呢,总不能不看榜就回家去吧。 他默默的摸摸自己的布包,毛笔应该能挺过府试,那就先不买笔了,身上的干粮省着点能吃四天。 可是三日住宿,和另外三日的口粮,这可怎么解决啊。 哎。 似他这般一脑门子官司的人,哪有闲情逸致临窗品茶?他不由得摇了摇头,今晚别吃了,多喝点水,干粮还得留到进考场再吃,否则若是饿晕了,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请问您可是方咏方公子?” 闻言,方咏抬眸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短打的陌生小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方咏点点头:“小哥找我何事?” 那人笑着点点头,心想,那小厮说的一点不差,只要在人中寻到一个背着蓝布包,满脸菜色的落魄书生,必然就是方咏,暗道了一声这书生遇到好心的贵人了。 “小的是六谈客栈的小二,有人为方公子定下了一间厢房,让小的来请方公子入住。” 方咏惊讶的看着他,转而问道:“那人可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小二摇头:“不是。” “那...是不是衣着素净,唇红齿白的小厮?” 小二得了人家的赏钱,自是不会多说话,笑而不语的上前接过方咏的布包,伸手道:“公子别多想了,天快黑了,快快到客栈沐浴洗漱一番安心住下吧。” 骨气,方咏有骨气。 但,他却无法拒绝沈康这一番好意。 他的确是没有出路,他的确是不能露宿街头,他还要考科举,还要上进,还要争气,他是全家的希望。 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驳了人家的好意,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家人失望。 只是这份恩情,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却让他毕生难忘。 暗处的刘术瞧见方咏进了客栈,终于笑了,转身回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府试来了 接下来的两天,无论江柳愖软磨硬泡,沈康却无动于衷,只是在房间中窝着温书。期间,宋渊也曾带几个相熟的童生来寻二人出去游玩,但见沈康埋头看书,连忙回去取来书,与沈康一同温习。 事实上,这个时候看书已然没有多大的用处了,沈康只是想要让自己始终保持这个状态,以免到了考场中不顺手。 好不容易捱到了四月十五,府试的日子。 虽然已经是早春时节,但天还是短的很。 卯时,卯木生持巳火,表示不冲不克,不刑,平衡安然。此时正是卯时一刻,天蒙蒙亮,街道上不时飘来各种早餐的香味。试院门外汇集着数百名,怀揣梦想的考生。 “公子,试院提篮里有包子有蒸饼,这时节还冷,你再穿一件,再穿一件。”刘术又将一件厚实的斗篷给沈康围在身上。 沈康自系着带子,道:“你就和魏无败回客栈等着吧,也无须急躁,随处玩玩,就当公费旅游了。” “公子又说怪话了。” 魏无败瞧着沈康,闷声道:“公子...” 沈康笑道:“怎么似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有话直说。” 魏无败蹙蹙眉,道:“这么多人,能考上吗?” “啧。”刘术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沈康笑道:“考中不难,只看名次。还是那句话,考上了包养嫩模,考不上回家看书。” “老爷和夫人说,若是考不上,让您回家管田呢。” 沈康哑然... “那就考上了包养嫩模,考不上下地干活。” “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刘术促狭的看了魏无败一眼,然后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公子定能顺顺利利,甚么回家种地的话,往后可别说了,先生若是听见,会笑的。” 刘术这句话里的先生,指的自然是刘源。想起刘源,沈康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先生如今过的怎么样,许久没有来信了,我也光顾着考科举,没能多问候他与师母。” 刘术笑道:“待公子考过了院试,可以对浩然先生请示游学,不就有机会去应天府看望先生和夫人了?” 沈康点点头,从善如流的道:“真盼着再见先生和师母。” “后面的!快点快点!”门口的皂吏不耐烦的喊道。 沈康回过神来,忙道:“回去吧!我走了。”说着,他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魏无败嗫嚅一息,问道:“公子...行吧?” 刘术一撇嘴,道:“你可知那是谁?” 魏无败狐疑的看向他:“公子啊。” 刘术笑道:“那是两位鸿儒的门生!我再问你,你看在场这数百人,谁能如公子一般,一日不缀读书、练字?谁能一个月背诵上百篇时文?” 魏无败抿抿唇,道:“我瞧着都乏味的很,莫说一日不缀,便是学一日,歇三日都嫌累。” “哈。”刘术笑道:“公子争气,勤奋无人能比。夙慧,又有名师指导,自他过了县试,我便丝毫不担忧了。” “可是,老爷和夫人说...” 刘术摆摆手道:“老爷夫人出身在那儿,没有这样的眼界,可他们是公子的父母,他们说,公子只能听着,不可反驳。你是谁?若非公子性子好,不与你计较,早就将你发卖了!” 魏无败七尺男儿,竟被刘术这少年吓住了,半晌没吭气,低声问道:“公子不会吧?” 刘术笑笑道:“此时公子年岁尚轻,不在意你没有规矩,待年龄再大些,就是不发卖你,也不会将你留在身边。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到了那个时候,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魏无败仔细的考虑了一下,道:“阿术,你教教我。” 刘术斜睨他一眼,轻笑道:“言传不如身教,你多瞧瞧我或者旁人家的小厮都怎么做,自然就学会了。” “恩...”魏无败如被霜打了一般,再不做声。 此时内堂,白知府端坐在正位上,一身官府凛然正气,显得十分精神。 这时候,幕客上前来,拱手道:“府台大人,各县教谕,已然在后堂等候了。并有开封府、彰德府、南阳府二十位书院山长及幕友,都已经到了。” 府试及院试中,各县的教谕学官有监察之职,却无评卷之权。 经过嘉靖早年间的内阁首辅,张璁张阁老的改革,避免学官舞弊,将评卷的权利交给五百里外,素有贤名的书院山长及其幕友,这项举措,从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徇私舞弊的可能。 白知府点点头,道:“什么时辰了?” 幕客汪俊回道:“卯时一刻。” 白知府点点头,道:“今年各县的案首倒都是年纪轻轻的,你可曾瞧过他们的文章?” 白知府明显的就是想听意见,汪俊沉着回答:“是,最小的不过十岁,是西平县鹿鸣书院的沈康,文章写得精辟,却不显孤傲,倒是有几分才气。反之,真阳县的案首,是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有二,文章却只是通顺而已,让人不免失望。” 白知府恍若没听懂幕客的提醒,抬眸看向他,道:“区区十岁小儿,也能夺得县案首?西平县令是如何治县的!” 汪俊心下一沉,脑子转的飞快,莫不是...知府大人念起了三公子远走他乡那码子事儿? 他陪着笑,回道:“大人说的是。读书人相互吹捧是常有的事,许是张县尊想着捧出位神童来,稍后提坐堂号,大人可在暗中多多观察沈康。” “哼!”白知府冷哼一声。接着道:“提坐堂号?本府就瞧瞧,他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剿袭舞弊!若是弄虚作假之辈,绝不姑息!” 说完此话,他微微蹙眉,道:“幕客去盯着龙门吧,别出什么事了。” “是。”汪俊应下,便转身出门去。 白知府抬抬手,唤来近前的衙差,低声道:“你去......” 衙差越听越惊讶,到了最后,震惊的看向他。 白知府双眼一瞪,道:“还不快去!” “是!”衙差不敢回嘴,赶紧应下来,暗道一声这位县案首倒霉。 还未踏进考场,门口搜子就将沈康检查了个底朝天,原本以为县试时的搜查已经够严格了,可到了府试这么一比较,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来呀快活 前头数人因夹带舞弊被匆匆带走,又是一番的鬼哭狼嚎,身边的书生也又是一阵的有辱斯文云云。 好不容易与一众考生鱼贯入场,在四名执灯小童的带领下,分批进入不同的四间考场,又在门口接受了一次检查。 除了感叹考场森严,沈康再无一言。 重新披上因为被检查而脱下来的斗篷,取了三场考卷,按照考引的指示,却是去到了一间号房。 号房偏靠临街,偶尔能听见叫卖吆喝声音。他搓了搓手,坐在案桌后,而他身后角落放着一个半敞口的恭桶,也不知道是没刷洗干净还是什么,味道有些刺鼻,令人作呕,紧挨着恭桶,是一个小水壶。一张只能侧卧着的木床,正对着恭桶。 狭**仄的空间,令人作呕的味道,偶尔传来的叫卖声,以及不时经过的巡查皂吏。 这些第一次考试没有遇上的事,在这一次纷至沓来了。 沈康一阵头大,咬着嘴唇走出门外,拦下一名过路的皂吏问道:“差大哥,小子乃是西平县县试头名,照常理应该是提坐堂号的。” 皂吏一蹙眉,冷哼一声,满脸的不耐烦,道:“许是下面的人事忙排错了,这应试就要开始了,你考便坐下,不考便出去。”说完,又上下打量沈康两眼,抬腿便走。 瞧瞧,人家说辞都安排好了,下面的人事忙。 此时他若是闹起来,无论结果,他这场府试都算泡汤了。 他轻轻的捻着衣袖,权衡之下,头一扬,背一挺,转身就回到号房里。 闭上双眼,海浪,烧烤,篝火熊熊燃烧,热情奔放的夏威夷女郎在朝他招手。 尼古拉斯沈三,来呀快活呀! 夏威夷女郎穿着高叉泳装...泳衣紧贴着皮肤,将她曼妙的轮廓勾勒的淋漓尽致,女郎一头金发,耳边插着一朵黄白相间的花儿。 沈康不由得笑了笑,他揽着女人的小腰,手指头轻轻在她肩带上一勾。 “啪嗒”一声。 泳衣弹性,让肩带又弹回了她身上。 “好坏好坏好坏。” “嘻嘻嘻。小妖精。” 一切仿佛都美好了起来。 “梆梆梆” 三声梆子响清脆入耳,将沈康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他再次睁开眼睛,心情已然平静许多,抬手揽袖开始磨墨,垂眸看向考题。 第一场乃是帖经,换句俗话来说,相当于现代的填空加默写题。出题人罗列上百道题目,有的是掩去一句话里的几个字,有的是给出题目,直接让考生默写段落。 这些题目考的是学生记诵的能力,以及书法的优劣。 这两样,都是沈康的强项,他将手帕塞进鼻孔里,用嘴呼吸,然后便开始了答题。 时光一点点流逝,考场前庭廊道两旁,精美的木栏上雕饰着两排飞仙椅,四面以帷幕半遮半掩,既可以挡风,又可以让监考学官们得到休息。 白知府端坐在正位上,他左手拿起茶杯,右手捏着杯盖,轻轻的拂去热气与零星茶沫,淡淡的抿了一口。 这时候,一个衙役走上前来,趴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那小子竟无一丝不适。”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白知府转眸看向衙役,面色犹为不善。 衙役赶紧弯下腰来,拱手道:“大人,小的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 在场的诸位学官以及各县书院山长纷纷看向他们,白知府微微蹙眉,起身,一言不发的走进花厅去。 衙役见状,赶紧跟上前去。 来到了无人之处,白知府心绪也平稳了几分,他缓缓坐下身去,抬眸看向衙役问道:“说详细些。” “是,大人。”衙役嗫嚅一息,接着道:“小人将沈康的号舍安排在临街之处,恭桶脏污不已,门外十几步,就是皂吏暂歇之处,可那小子...竟还频频发出怪笑,待梆子声响,便恍若无事的应考。皂吏几次路过,都不见他抬头。” 白知府微微蹙眉,闭目一瞬,道:“他竟不闹不叫?” 衙役道:“不曾。” 他若是闹了,他们大可以将他治个罪,堵了嘴打上几板子,还不吓破他的胆?到时候再将他逐出考场,不就顺理成章了? 就算事后他再闹起来,大不了一句下面的人安排错了,一切都与白知府无关。 可他万万没想到啊,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一个十岁的娃娃,他还真能沉得住气! 白知府沉思了一会儿,府试与院试评卷皆由五百里外较远的书院山长及其幕友当任,他难以掌控,再者,白启常虽然是因沈康和王麓操才远离汝宁府,但他为人父母官,也不好断人前程。 无论如何,当日也是启常有错在先,给他个小小教训,也就罢了。 想到此处,他便不由得思念起远在长洲的小儿子。说来也怪,从前白启常在他身边时,即便被正妻及兄弟欺辱,他都恍若未见。怎么等到他走了,他倒是日益思念起来了? “下去吧,盯着他,考完第一场,将他的卷子直接拿过来。” “是。”皂吏转身出门去。 这时候,汪俊从后堂走出来,拱手道:“府尊,若是有人追查起来,您有监察不力之责啊,万万不能不可因一小子坏了府尊的名声。府尊且想,当年南北学子大闹,闹出了个南北榜来,今日西平县案首被如此对待,恐怕到时候,西平县令难以服气,那张大人,可是个直性子的...沈康小儿出身贫寒农户,独创了稻蟹种养的法子却不私藏,今年西平县农户都学着做起了稻蟹种养,如今他遭遇如此境地,说不得还会引发众多寒门学子的不满啊。” 白知府嘴唇微微颤动,蹙眉道:“师爷言之有理,亏得有你提醒,否则本府要行差踏错了。”他点了点头,道:“你去瞧着点,待第一场考完了,便将他带到大堂,与众生同坐。” “是。”汪俊拱手应下,转身出去安排。 这为官之人啊,官位越高,怕的就越多。更何况白知府原本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做了这等昧着良心的事,难免心虚,此时汪俊再添一把火,可不就不敢再做下去了? 汪俊走出门来,常教谕证等在拐角处,常教谕拱手问道:“如何?的确是下面的人安排差了吧?” 汪俊笑着点点头,道:“是,多亏了常教谕提醒,府台大人生怕耽误沈康应试,允他考完了头一场,再搬去大堂就坐。” 幕客、师爷,不就是替幕主大人分忧的么? 他既不对白知府说出实情,也对常教谕隐瞒。一是为了保全大人的面子,二来,也不让常教谕做出头鸟,可以在往后和常教谕保持良好的关系。 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大动干戈呢? “劳烦王贤弟了。”常教谕总算是放下心来了,他笑笑,道:“某门下弟子从绍兴带回来两坛好酒,改日你我同去泛舟,品一品这酒滋味如何。” “哈哈。”汪俊拱拱手,笑道:“常教谕太客气了,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好。” 二人相视而笑,彼此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谁也不说出口,这就是交际的手腕。 第二百一十五章 提坐堂号 沈康很喜欢背诵,也喜欢默写,因为喜欢,所以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这第一场的试卷便已经答完了。 他暂时搁下笔去,又从头看了起来。仔仔细细的检察一遍后,他起身,将应答完毕的试卷放进门口的木匣里,拉拉提绳,响起一阵铃声。一旁的皂吏走上前来,将试卷取走。 “汪师爷,您怎么来了?” 汪俊笑笑,道:“快去呈给府尊大人吧。” “是。”皂吏赶紧离开。 汪俊唤过两个皂吏,随着他一同来到了沈康的号舍前面。 他撩开帘,笑着拱拱手:“吾乃汝宁府幕客,姓王名俊字振鸿。”他笑了笑,问道:“汝便是盖以君臣之义,拂辟章句。盖以国家之义,清者自清的沈康?” 这人竟然开口便诵出自己在县试中所作时文,沈康略有些惊讶,连忙起身拱手行礼:“回汪先生,学生便是沈康。学生不才,方才先生吟诵之句,便是学生的劣作。” 汪俊笑笑,点点头,目光中全是欣赏,转而侧开半身道:“县试案首理应提坐堂号,将东西收整好,随某去大堂就位,再行第二场应试。” 沈康诧异的抬眸看向他,紧接着,拱手道:“学生沈康,多谢汪先生。” “哈。罢了罢了,某还等着瞧你府试之文呐。” 沈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从方才寥寥数语中听得大概,汪俊大抵是曾经看过自己的文章,才会注意到自己,进而作此安排的。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困境,竟然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幕客而解除。 心中除了诚心的感激,再没有其他的思绪。 他拎上提篮,走出了污脏的号舍,朝着汪俊又是拱手。汪俊并不回应,只昂首带路。 沈康第一场的试卷已然传到了白知府手中,白知府瞧着试卷,不由得暗暗蹙眉,抛开先前的质疑不说,只看这一份帖经试卷便可以知道,沈康究竟有多么的勤奋与自律。 入眼是儒雅挺秀,标准的台阁体字迹,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处错处。 除非是将四书五经都搬到试场来,否则,绝无可能凭借剿袭舞弊而写下如此准确的答案。 这时候,沈康在汪师爷的带领下,走进了大堂,白知府从帘后看出去,只瞧见沈康又向汪俊作揖行礼,然后恍然瞧不见一旁考生的目光,落落大方的坐下。 揽袖,提笔,坦荡自若。 好从容的孩子。 白知府在想,若换成自己是沈康那个年纪,能否做到这样的胸襟和从容? 他自嘲的笑了笑,摇摇头。 沈康潜心应对府试,自是没有察觉到帘幕后面那双眼睛。 府试第二场,乃是杂文,题目:七。 所谓杂文,自古以来发展到现代仍然经久不衰,若说古代作品众家或许知之甚少,但说起近代的杂文大家,便是耳熟能详了。 鲁迅先生,就曾经著有一本杂文集。 杂文古体与现代的共同之处在于,短小、锋利、兼有教导与讽刺意味。 不尽相同的是,古代的杂文乃是有韵之文,并要有博雅辩盈之气,主要的文体分为三种,对问、七、连珠。对问与七相比较,都是以主客对答的形式进行,但对问不需呈现七项内容。连珠体制较小,而不必遵循主客对答的形式。 沈康左手揽着右边衣袖,并缓缓的捻着袖口,静静的思索着。 七体文。 需要七项对答,主客对问形式,具有一定意义,那么首先要先定主旨。 他缓缓的落笔于素纸上。 《七悟》 虚华真人,无缘列仙,长辞于世,愤懑不甘。化作幽魂,志犹不迁,三清天尊,怜其未造,于是临凡降世,与其游遍天地,为期七日,曰:“余虽蒙蔽,但天地且长且久,之所拂为己而长久,汝看世间七日,阅七情七景,抑扬阖镜,纵身应门,杂沓灼烁,拂如修心探道。” 一日,三清天尊曰:“重楼百幢,雕屋精舍,华阙连廊......” 沈康下笔如同入定一般,将自己的想法归结成精简的文字,呈现在一篇短短的杂文之中。 他说:有一位虚华真人,修炼一世却没能成仙,死后仍然感到气愤,认为自己的功德修为应该位列仙班,讽刺天地不公。 三清天尊乃是道家的三位神仙,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他们怜悯虚华真人没能参透七情六欲,白白折损了一生的功德,于是来到了虚华真人的魂魄身边,带领他游览人世七天,意在点拨他幡然醒悟。 于是乎,这第一日,便带他去到世间最为尊贵的地方皇宫,他们看见宫宇重重美不胜收,但却没有看见一个真挚的笑容,于是,虚华真人明白,尊贵并不能带来心的寄托。 第二日,他们去到了穷苦却安宁的渔村,见到宽阔蔚蓝的大海,与自由徜徉的飞鸟游鱼,这本是让人快乐的,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担心大海潮起潮落,出海危险重重,整日生活在担忧与惊惧之中,于是虚华真人明白,美景不能扫净人的欲望,安宁不能带走人的恐惧。 ...... 直到第七日,他们终于看遍了凡人的所有情感,虚华真人说,他资质愚钝,不能完全理解三清天尊的深意,但却明白了,人应该学会满足,应该学会用善意的眼睛看待世上的美好。明白了自己没能成仙,是因为太过执着于功名利禄,于是立下宏愿,来世做一个抄经人,无名无利也好,庸碌一生也罢,只愿度尽世人的欲念与痴念。 三清天尊相视一笑,带他去往天上。 文章巧思,腴辞夸丽,谦卑不俗,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沈康对于这篇临场发挥的杂文很是满意,他吹干了墨迹,将文章卷起,放在了木匣子里面,略作休息便开始了最后一场,也是最为艰难的一场应试。 时文,试帖诗,各一篇。 白知府翻看了几篇在座提坐堂号学子的第一场试卷,只有三五人是全部答对了的,而这三五人中,又有一二带有涂改,或是字迹潦草的。 这让他觉得很是失望。 一旁的各县学官和评卷先生瞧着他的表情,也是心下一沉,看来此次汝宁府的学子考的并不好。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赶出门去 汪俊将白知府翻阅过的试卷收整,然后赶紧递给各位评卷先生。 要知道,府试结束后两日就要发案,在短短两日之内,让二十位先生批阅上千张试卷,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最后,大多是潦草的看上几眼,字迹美观的,或许会看个开头结尾,遇上书法差劲的,那便直接略过。 而提坐堂号的学子,都是各县最为优秀的人才,他们可以享受到率先被阅卷的优待,也大大的提升了突围的可能性。 眼见着沈康做完了第二场的文章,白知府站起身,撩开半帘就要走出去,他想要看看,这个沈康的才学究竟如何。 汪俊见状连忙拱手,低声道:“府尊,莫要坏了规矩。” 白知府斜睨了一眼身后正在紧张阅卷的各位先生,收回手来,道:“是,你提醒的对。”又坐回案前,道:“将第二场杂文收上来吧。” 汪俊抬眸看看,回道:“时辰尚早,再过三刻,才可收卷。” 白知府微微蹙眉,眼睛盯着沈康身侧的木匣,心间仿佛被猫儿抓挠一般的难受。 时光一点点的流逝着,对于沈康而言,时文是他的强项,然而,对于这科举应试中最为关键的文体,他强,旁人也强啊。 眼见着题目是取自《中庸》文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这篇经纶主要的概念是外内合一。而中庸之道的天地合一,又合一于诚。这篇时文的论点,就在于一个“诚”字上。 越是简单的题目,在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显得越难,要抓住评卷先生的目光,要脱颖而出出类拔萃,实在不容易。 要讲诚,那不如就将诚落在实际上,在第二场杂文上,他已经用了太多瑰丽的辞藻,这时候,反而不需繁茂华丽的词语来衬托自己的才华。 从法诫入手,引用孔子与鲁王的对答引申出诚字之于民,士,君,国的重要性。再从经济、律法、延伸,最后落回到稽古,如此一来,一篇有理有据,平实务雅的时文就算完整出挑了。 接下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对于经过长久打磨,又突击训练和名师点拨的沈康来说,就如同游鱼入海,飞鸟于空一般手到擒来。 “梆梆梆”又是三声梆子响起。 一旁的众位学子有的心有不甘,扔在措辞杂文,有的是还没写完,耳听见梆子声响却不肯收手,奋笔疾书的想要挽回一些。 就连江柳愖也是在收尾关头,急匆匆的落下最后的论点,试卷便被无情的收走了。 瞧着一摞摞的文章被收过来,白知府竟然隐隐的有些兴奋。他假做无事的翻看了几篇杂文,看了几篇便忍不住摇头了。 其实也不怪乎这些学子做不好杂文,杂文之于科举并不是特别重要的科目,而且讲究个完整、锋利、辞如贯珠、磊磊自转。 他凝眸看着手上的文章,摆摆手道:“给刘山长瞧瞧这篇杂文。” 汪俊双手接过素纸,然后转送到了刘山长的手上。 刘山长起先还点头捻须,文至中间,面色便越来越青。他抬眸看向白知府,起身拱手道:“这位上蔡学子傅颐文风清冽,可却有剿袭马融马季长所作之文《七厉》之嫌。” 白知府点点头,闷声道:“看来并非是本府瞧错了。” 刘山长连忙道:“府尊进士及第,哪会看错小小学子之文。” 白知府摆摆手道:“刘山长着实处置吧。”说着这话,他已经失望到了极点,随手打开一篇文章。 上蔡县的学官闻之色变,赶紧上前拱手请罪。 “属下治学不严,请府尊大人责罚。” 白知府心情差到了极点,又失望又气恼,摆摆手,道:“学官只有监察之职,待回去,你再好生看看治下学子的学心!莫要为了名次而舍弃德行,得不偿失!” “是,是。” 白知府蹙着眉,连连摇头,烦闷之下,又随手抽取了一张试卷出来。 他展开素纸,垂眸一看题目《七悟》,不由笑了笑,倒是有趣,不知这些刚过县试的学子能悟出甚么? 儒雅端丽的字迹,让他很对胃口,他耐下心来,逐行读了下去。 这篇文章以神仙为背景,读起来倒是有趣,紧接着一日又一日,随着文章展开,他似乎也随着三清天尊看遍了世事繁华疾苦一般。 看透。 这两个字,在白知府脑海中挥之不去。 什么样的人才能看透呢?作文的这人,看透了人世沧桑,却仍然怀抱恳切的希冀,追求美好,正如文中的虚华真人,经历一世苦修,却难过心魔。 哎。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作文之人颇有智慧,胸怀雅然,辞藻瑰丽引人入胜,颇具遗古风,最重要的是,他分明字字明润夸丽,不带一丝棱角。读到最后,却有一种直戳人心的尖利。若真的文如其人,这定然是一个外表温润,内心坚定锋利的人。 总算是看到一篇让人忍不住赞叹的好文章,他拍案而起,大赞了一声:“好!” 一旁评卷先生听闻此声连忙起身,纷纷上前。 方才抓住上蔡学子剿袭的刘山长率先接过文卷,其余的先生也朝纸上看去。 白知府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样的文章,就是拿去南方,那也是拔尖的好文!看了这么扭捏或做作的文章,突然出现这么一篇,真是让人心神大振啊! “好,好,意荣而文萃,植义而识卓。洒脱自然,文道拔筹。” 一旁的先生接过文章,看了几眼,便目光大亮,连声赞叹。 不是这些先生没有见识,而是他们北方的确少出才子啊,方才又看了那么多不着边际的文章,突然看见这一篇好文章,就如同在泥潭之中偶遇清泉一般,如何不让人振奋呢? 眼看着白知府与一众评卷先生赞叹,各县的学官却为了避嫌不得近前一观,如何能不难过呢? 众学官坐如针毡,此时,堂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声线。 “学生西平县鹿鸣书院沈康,作完三场连试,求面府尊大人。” 这时候他又来凑什么热闹,真当第一个作完文章就可以随意面试了? 白知府一摆手,道:“将他的文章拿来。”顿了顿,又道:“既考完了,便清出门外等候龙门开栏。” 这是要赶沈康去院子里罚站,直到考试结束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人善谑 沈康微微蹙眉。 他本意是认为既然有嫌隙,就不应该躲着。希望面见白知府,打消他对自己的恨意,如今却遭来更多的嫌弃。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饶是他文章锦绣,可他这个人,被府台大人如此厌恶,这场考试也就算是泡汤了,倒真应了早上对魏无败说的那句打趣话。 赢了包养嫩模,输了回家种田。 哎。 他还没收拾完,就已经被皂吏一股脑的将文房四宝揽到提篮里,慌乱之中斗篷也没顾上拿,便被推到了门外。 举目四望考场,龙门紧闭,看看时辰,还得有一个时辰才能结束第三场。 早上披着斗篷还不觉得,这时候站在这,倒觉得春寒料峭。他抱抱肩膀,浑身打了个哆嗦。将提篮放在地上,伸伸腰腿,做着暖身运动。 沈康第三场的文章被送进帷幕里去,白知府毫不在意的将它散落在众多考卷里,众人还在为那篇妙不可言的杂文而讨论着。 “我说此文便就是表面之意,在于教导世人放弃功名利禄,凡事懂得取舍,才是大智慧。” 另一人争辩道:“否。作文之人是将自身比作虚华真人,以七日七悟之言,阐明自身为国尽忠而不求功名之心。” 又有一人摇头,道:“二位所言还是浅了。在下愚见,以为此文意在讽刺碌碌无为却心比天高之人,凡事理应先从自身掘原溯根。” 白知府满意的看着他们的表现,一边捻着胡须,一边笑道:“诸位莫吵,是非对错,便将作文之人唤入门来,一问便知。” 众人相视而笑,纷纷拱手作揖,道:“是,府尊大人。” 文章到了这时候,正被汪俊握在手中。白知府笑着问:“作文之人,是谁啊?” 汪俊面露难色,不敢开口说,就是被您无端赶去污脏号舍考一场试的西平县案首,就是方才被您赶出门去罚站的第一位完成府试三连考的沈康啊。 “汪先生?”白知府又问一遍, 汪俊自诩八面玲珑,这时候却被自家幕主逼得退无可退,他双手奉上文卷,弯下腰恭敬的行礼,道:“西平县案首,沈康。” 白知府微微一怔,复又问道:“何人?” 汪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提高一分:“西平县案首,鹿鸣书院,沈康。” “啊,就是方才自请面试的学生?”刘山长问道。 一旁观瞧这一幕的常教谕不禁双唇微微上扬,同时低下了头,暗自发笑。 这个小子,无心插柳柳成荫,竟被他报了白知府一箭之仇,哈。 白知府怔忡着,然后忽然在书案上翻找起来,那小子第三场的试卷,去哪儿了? 看着白知府翻找,众人纷纷无言,只是瞧着。白知府寻了半晌,却没能找到沈康的试卷,不由抬眸看向众山长道:“沈康第三场试卷,本府要看看其所作时文如何。” 众人微怔,然后答道:“是。”说着,埋头去寻找。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在这儿!” “呈上来。”白知府重新坐回长靠椅上,抿了一口茶,缓解了自己的口干舌燥以及两颊发热。 他接过了递上来的文章,迅速的打开,垂眸看去。 立意精准。 用词精辟。 小而明润。 当年张阁老曾立言,科举取士,务要平实尔雅,裁约就正。当朝夏阁老立言取纯正典雅,温柔敦厚之风。 若说方才那篇杂文夸丽风骇,是飞在天上的。那么这篇时文,就是平实敦厚,走在地上的。 一虚一实,相映成辉。 好个沈康! 他默默的点点头,将文卷递给汪俊道:“给诸位山长传阅一番,瞧瞧可能找到甚的剿袭之嫌。” “是。”汪俊将文章奉给近前的山长。 诸位评卷先生一个接着一个的传阅着,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先是诧异...诧异沈康文风多变,紧接着是中肯的点头,行文如同流水,有理有据,确实出类拔萃。 “如何?”白知府慢慢的端起茶杯,问道。 一名山长拱手回道:“此子当属此次府试的魁首。” 白知府又转向其他人,问道:“不必再看看了?” 众人拿不定白知府的意图,纷纷垂首,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知府笑了笑,垂首抿茶。 沈康的才学,的确实至名归这府试案首,饶是他再不想承认,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在他治下,能够出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少年,也是美谈。 他缓缓放下茶杯,汪俊将沈康的试卷再次放回到白知府面前,白知府站起身来,缓缓的揽袖提笔,在沈康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圈,写上“取”字。 汪俊意料之中的暗自笑笑,拱手问道:“府尊大人可要传见沈康?” 白知府哪里会见沈康呢?他摆摆手,道:“少年轻狂,便让其沐浴春光,吹吹寒风,权当磨砺筋骨了。” “哈哈哈。” 一众山长与学官们都笑了,称赞道:“府台大人当真善谑啊。” “哈哈哈。” 常教谕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下官多谢府台大人取西平县学子,为府试案首。” 白知府由衷的笑了,道:“沈康实至名归,常教谕治学有功,无须自谦。”他略微顿了顿,嘱咐道:“发案之前,莫要告知外人,本府要磨磨这小子。” 早说晚说这名次都已经定下来了,常教谕自然不会多嘴,从善如流的拱手笑道:“是。” 一旁别县学官纷纷上前:“恭喜常教谕。” “恭喜西平县再出才子。” “常兄往素便治学严谨,西平县风教不俗,恭喜啊!” “过奖了,过奖了。”常教谕谦虚的拱手回答,心里却想着:还是我治学有方,实至名归啊,哈哈! 梆子声又响,一张张承载着理想与热情的试卷,如雪花般的源源不断的被送入内堂,龙门开栏,学子们形成人潮,鱼贯而出。 意气风发,失魂落魄,悔不当初,自怨自艾,一切的情绪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勇往直前 由于人实在是太多,沈康也难以找寻到江柳愖、宋渊或是相熟的同窗,只是拎着提篮出龙门。 不知是因为人潮太拥挤,还是运动所致,亦或是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周身之人的热情,他浑身发热,闻着四月芳菲的清新,独自行走着。 周围的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说笑还是诉苦,各有各的情绪。只有他,没有怨愤,没有喜悦,没有任何感觉。 他像是独处在世间的“外人”,他努力的微笑着,让自己看起来充满自信,充满希望。 他挺直了腰背,扬声朗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来,事有始终...” “这孩子疯了吧?” “大抵是没写完,就似我这般...哎。” “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说疯就疯了?” “诶?你们谁识得这孩子?” 沈康恍若周身无人,恍若听不到这些,继续吟诵着。 “公子!” 魏无败在前挤开人潮,带着刘术杀出“一条血路”,挤到了沈康面前。 沈康忽然就灿然而笑,道:“喊甚?你家公子又非失聪了,我可是能说能听,能写能画,健全得很。” 刘术微微蹙眉,问道:“公子可还好?” 沈康将提篮递给他,负手而笑:“好。”他顿了顿,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他长舒了一口气,道:“回去,沐浴更衣,公子我要好生休息一番。” 魏无败真想管住自己的嘴,可是他忍不住啊... “公子没考好?” 沈康笑着摇头道:“很好。取与不取,皆不是我能左右的,心若在,人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走了!” 说着,他释然一笑,昂首挺胸,如战胜的将军一般,大步走去。 刘术连忙追上前去,问道:“休息一夜,明日咱们就先回家去?” “不行,我要等府试发案,要亲眼看到发案,而且还要去武学看望二兄。对了,你一会儿上街去买一柄好刀回来,别太重了,你若弄个八十斤的大刀来,公子我可拎不动...” “啊,对了,再买些上好的点心酒水什么的,还是我一同去吧,回去以后孝敬爹娘和先生,马虎不得。” 刘术一一应着,心里狐疑,公子这,究竟是太正常还是太不正常,他还是头一次拿不准一个人的情绪呢。 说干就干。 沈康好好的享受了一次热水桶浴,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的走出门去。 刚一出门,江柳愖等等鹿鸣学子就将他拦住了。 “诶?沈三,我说怎么到处寻不到你,你竟早就回来了?”江柳愖上下打量沈康,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同年们要一同饮宴,你可得来啊。” 沈康笑道:“小弟去街上买些薄礼待发案以后回县,带给父母师长,江兄同去?” “啊,对呀,是该置办。”江柳愖点点头,唤上武阳,便与沈康一同出门去了。 “嘿嘿,我与你说,今日考完,有个学子在街上背诵大学,想来是疯了,好多人都瞧见了。” 刘术在后,不由得暗自翻起了白眼。 沈康:“哦?当真?啧啧,可怜可叹。” 刘术真想问问:公子,您老是患了离魂症?江公子说的就是你!!! “是啊。”江柳愖没有察觉不对,笑着道:“年年应考之人何其多也,患得患失可不好。” 沈康点头表示赞同:“是,钢铁般的意志,也是科举必备的一项技能。江兄说的好。” 当日夜里,所有西平县来的学子齐聚一堂,就连方咏都到场了。 他们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宣泄着连续几个月以来的紧张情绪。张狂,是张狂。从前沈康不理解文人的狂肆,现在却能体会一二了。 这样高强度的压力,的确需要一个宣泄口。 若说放开是一种能力,那么不屈不挠就是一种异能,沈康的身体才十岁,他相信,他的未来还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的希望。 生而无悔,勇往直前。 明月初升,银辉落地,抛开一切烦恼与计较,人生本该肆意而为! 月夜之下,学子们喝得酩酊大醉,勾肩搭背笑谈古今。沈康提起今日刚买回来的刀走出门去,在闲云客栈的后院,舞弄起来。 沈康手握刀柄,一个健步冲了出去,夹带劲风劈向前方,势如破竹般的步步前行。 “三日少微星,英雄借几年。鹏举尚牢落,栖霞何垂泪?阳月犹有碍,缚壮不知天。猛虎声名久,凡花转纵横。” 他狠狠的将刀劈向树干,直震得自己虎口发麻,一片树皮被砍得掉在地上,刀刃刻入树干三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双唇微微上扬,转手将刀拔出树干,扛着刀,回房大睡。 他说,做三日的士人,真想向英雄再借几年。可是,岳飞不也曾被陷害入狱?埋葬他的栖霞山,可曾为他哭泣过?就算是四月阳月也可能遇到困难,困缚着不知如何解脱。虽然人人都惧怕猛虎的名声,但凡花也能扭转乾坤! 接下来的两日,沈康已经忘记了在考场说遭受的不公,他照常保持着往日的作息时间,晨起慢跑练功,用过朝食便在窗前看书,下晌默文,用过昏食,开始练字。 转眼间已经到了发榜的日子,一众考生纷纷去看榜,江柳愖却坐在沈康屋子里一口一口的喝着茶。 沈康许久没有与他说话,但听见不停的倒水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书,来到桌前坐下。 “江兄,你忘了,您可是青州江家子弟,旁人怕也就罢了,你何必惧之?” 江柳愖尿意不时传来,他又猛的喝了一大口水,将杯子扔在桌子上,道:“不是中与不中,是名次上的问题,你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他一咬牙,摇摇头道:“也怪我太自负。”抬眸瞧瞧沈康,闷声道:“若非是随着你与王麓操一同读书,或许考的还不如今日。”说完,又是摇头。 沈康摇摇头道:“这诗里有云,少壮不努力,老大也不迟。江兄经此一战,知晓了自己的不足,迎头赶上就是了。” “好好的长歌行,被你改成了歪诗,诗人若是听见了,还不夜里来寻你?” 沈康大笑,回道:“我若是作诗人,知晓自己的诗句流传百年,定要敲着棺材板鼓乐奏歌。” 江柳愖想象了一下,十岁身量的沈康满头白发,满面白须,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吹吹打打,不由得又是一笑,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已许久不见你如此轻松。” 沈康点点头,道:“是我太执着了,这现(代)人说的好,劳逸结合嘛。不管怎么说也考完了,再不放松,那不真成了吊书袋的呆子了。” “说的对。”江柳愖笑了笑,道:“特娘的,就如你说的,考上了包养嫩模,考不上继承家业。哈哈!” 江柳愖顿了顿,问道:“这嫩模,究竟是何物啊?包养,又是何意?” 沈康想了想,道:“嫩模,就是...稚嫩的美人儿,包养嘛,就是就是...就是白日供给稚嫩的美人儿衣食住行,夜里由着她爬上床沿。” “包养嫩模,包养嫩模,好精辟!”江柳愖赞道。 沈康凝视着从古人口中说出这几个字,抿着嘴,笑啊笑。 “报喜!报喜!” 连声的高喊从前街传来,沈康与江柳愖一瞬间被拉回了现实,几步跑到窗前去看,眼见着报喜人敲锣打鼓的走进了闲云客栈,二人相视一眼。 耳听得众人上楼的声音,咚咚,咚咚,声音一如沈江二人的心跳。 第二百一十九章 府试案首 “给西平县鹿鸣书院江老爷报喜!” “西平县鹿鸣书院江柳愖,应汝宁府府试,一甲第四名!” 江柳愖先是一怔,紧接着狂喜,转头道:“武阳!快!” 武阳闻言:“哎!”然后将准备好的厚重荷包递给差人。 “多谢,多谢江公子,江公子真出手阔绰。” 江柳愖摆摆手道:“稍后到府上报喜,还有重谢。” 四名差人一听还有厚赏,纷纷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又是一番感激,这才离去。 待回过味儿来,江柳愖转头看向沈康,笑道:“我中了第四,幸好,幸好,哈哈。” 沈康拱手道:“小弟先恭喜江兄,其次嘛...还得讨杯水酒喝啊。” 江柳愖道:“莫说一杯,百杯千杯也可啊。” 刘术暗自蹙蹙眉,推推魏无败,低声道:“你快去瞧瞧榜。” 魏无败点点头,悄悄的往外走去。 沈康轻咳一声,道:“魏无败,你去哪儿?又闲的发慌,想回村里插秧?” “没...”魏无败身形一滞,缓缓的转回身来,满脸的不知所措,可见插秧的威力有多大啊。 沈康道:“别偷偷摸摸的,待一会儿榜前人潮散去,我们一同去瞧。” 魏无败点点头:“是,公子。” 江柳愖拍拍沈康的肩膀,问道:“先前听说你一答完三场应试,就被白知府赶出去了,是真的?” “啊。” 江柳愖蹙眉:“你怎么不早说。” “嘿,这也不是啥光辉伟业,我宣传个什么劲儿。” “倒也是。”江柳愖抿唇道:“白知府官居四品,虽为官无甚建树,但在朝中却是有些人脉,若不,我给父亲写封书信,问个法子?” “江兄歇着吧,我已然够遭人恨了。小弟可不是九条命的猫儿,不敢以这点芝麻小事劳烦江大人,不过第一年考府试罢了,往后机会多得是。” 江柳愖叹口气:“你还真想得开。” “哈哈。”沈康笑笑,扬头吟道:“三日少微星,英雄借几年。鹏举尚牢落,栖霞何垂泪?阳月犹有碍,缚壮不知天。猛虎声名久,凡花转纵横。” 吟过此诗,他转眸看向江柳愖,问道:“前两日作的律诗,江兄给评评。” 江柳愖笑道:“往素你最喜作绝句,今日怎地想起作律诗了?不错不错,有理有节,可称得上一首好诗。” 沈康道:“作诗还真需有感而发。” 江柳愖点点头,又从头默念一遍,眉心不由一蹙,啧啧道:“越念越觉得意味深长啊。”他抬手拍拍沈康的肩膀道:“你比我强,只凭这份志气,就比我强。” 沈康道:“是富有限制了你的意志。江兄,咱们人活一世,不就活这口气么,若是这口气散了,那与死人有什么区别。不有那么句话么,叫,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却活着。有的人死在二十岁,却活到七十岁。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要活着的时候,就真真切切的活着,你懂么?” 江柳愖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道:“你,你再说一遍。” 沈康笑笑,道:“哈哈,时候不早了,小弟去看榜啦。” “我也去!” 沈康走出去几步,转头看看他,奇怪的道:“红颜相伴是乐事,蓝颜嘛...省了吧。” “呸!你小子!” “哈哈哈!”沈康仰头大笑着,甩着袖子走出门去,潇洒落拓,比朝阳更亮眼。 沈康才走出门去,官差便迎头赶来,锣鼓敲打着,方脸大胡子的官差眼眸一亮,问道:“沈小郎?” 沈康微微一怔,这不就是那日押送自己和王麓操去往府衙的那个官差吗! 他拱拱手,笑道:“差大哥,真巧啊,您这是去哪家报喜啊?” 官差笑道:“闲云客栈。” “啊?”沈康微微一怔,道:“真巧...” “哈哈!”官差拱手道:“在下高邈,与沈小郎也算是老相识了,他日沈公子富贵了,可别忘了在下啊。你们读书人怎么说的...”他迟疑一息,然后一拍脑门道:“叫苟富贵,莫相忘,对吧!” 沈康一笑,拱手道:“差大哥说笑了。” 高邈手一扬,喊道:“报喜!西平县鹿鸣书院沈康,应汝宁府府试,一甲第一名!” “啥?”沈康一怔。 紧接着,官差齐声喊道:“恭喜沈案首!” 沈康接着发愣,刘术与魏无败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二人齐声道:“恭喜公子!府试又拔头筹!” “啊,这就是那个沈康啊...”围拢的人群中,一个书生道。 另一人也是诧异:“传闻中他年近十岁,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这一边,刘术与魏无败已经上前去,将赏钱递给官差,连连感谢着。高邈瞧着沈康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一拍沈康的肩膀道:“诶!沈案首!” 沈康如回魂般的一激灵,然后泯然一笑,拱手道:“劳烦差大哥报喜,多谢了。” “哈哈!能给咱们汝宁府案首报喜,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差事,咱这就要赶去西平县了,再会。” 沈康拱手:“再会。” 他手拿着官府办法的绢轴,心中震荡,却对白知府这个人产生了新的认识。 “这人,小心眼又坦荡。” 他哑然失笑。 刘术接过沈康递来的绢轴,问道:“公子说谁?” 沈康笑笑,问道:“常教谕住在哪里?” 刘术回道:“各府来的山长及其幕友,以及汝宁府各县学官,都住在驿馆。” 沈康点点头,道:“去给常教谕送一张拜帖,明日辰时去拜会常教谕。” “是,公子。” 沈康笑着道:“魏无败,回去取来给二兄带的包袱,咱们汝宁府武学走一趟。” “是,公子。” 沈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摇头笑着,想起这两日的提心吊胆真是不值,不过,这份提心吊胆就算是白知府的惩罚了,即便他如今还是不愿意见自己,也不会再记恨他了。 “沈三!”江柳愖带着武阳等一大群家丁从客栈里跑出来,他一拳打在沈康肩窝:“好小子!你真行啊!” 沈康捻着衣袖袖口,微微扬唇而笑:“承蒙府尊大人不弃。” “哈哈,,是你真才实学打动府尊大人。” 沈康道:“小弟要去武学看望二兄,江兄同去么?” 江柳愖道:“都到了汝宁府,不去见见养浩哪里说得过去,唤上宋渊,咱们一同去。” “好!” 第二百二十章 武学见闻 与文试错开两日正是武试开始的日子,是以,武学中大多数学子都赶去应考或是瞧热闹了,沈康几人来到,请门房代为通传一声,等了不一会儿,便见沈昌喜出望外的跑出大门来。 沈康迎上前去,拱拱手:“二兄,近来可好?” “好得很。”沈昌笑着问:“这次府考考的如何?” 沈康还没说话,魏无败笑道:“公子是今岁的汝宁府案首!” “啊?”沈昌惊喜的抓住沈康的胳膊:“魏无败说的是真的?” 沈康抿唇笑笑,回手从魏无败处拿来包袱,递给沈昌道:“二兄,这是娘给你的。” “娘给我带甚好东西啦?”沈昌接过包袱便打开来,见到两双崭新的鞋子,高兴的道:“太好了,上回离家前大姐给做的鞋已经快磨漏了,娘真好。” 眼瞧见一个布包,他打开布包,竟然是沈王氏亲手烙的大饼,他当即拿起一张饼来咬了一口,脸上洋溢着笑意:“娘真好!我就想念这口儿呢!” “二兄慢吃。”沈康抿抿嘴道:“早知道,我就该先给你送东西才对。” “无事。”沈昌憨厚的笑笑,又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道:“小三真出息,考中了府试案首,这秀才功名就是手到擒来啦!” “养浩,沈三...你们兄弟二人能否招待我们一下?”江柳愖阴阳怪气的调笑道。 沈昌笑笑,赶紧把吃剩一半的大饼放回包袱里,然后道:“我们这儿轻易不让人进,你们多担待,等我把东西送回去,咱们山下喝酒去。” “养浩兄不忙。”宋渊笑着拱手道。 “好。”沈昌灿然而笑,露出一口银光闪闪的白牙,转身跑回大门里去。 这时候,守门的兵士笑了笑,道:“你就是养浩的兄弟沈康啊?” 沈康略有些诧异,拱拱手道:“小子正是。” 兵士瞟了一眼旁边的另一个兵,二人一同笑,他接着道:“养浩闲来无事便常提到你,说起这位兄弟,那真是天上有地上无,往日我们还笑他,今日一见,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另一人点头道:“是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没想到今年咱汝宁府案首便是你啊。” 沈康笑着道:“侥幸而已,二位大哥太夸奖了。” “哈哈哈。”兵士道:“养浩自来刻苦,又入了卢将军的眼,将来必成大器,你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若有一日能夺得文武状元,那可真是佳话啊。” 另一个兵士也随着笑,道:“你想得真远。” 沈康也是要面子的人啊,听了这话哪能不脸红。他一边笑,一边回道:“我们兄弟二人出身在这儿呢,状元不状元的不敢想,尽力而已。” 江柳愖道:“话不能这样说,今年府试,我这青州江家的贵门子弟不是也输给你了?是谁说的猛虎声名久,凡花转纵横?” “猛虎声名久,凡花转纵横?”一个兵士重复一遍,然后点点头:“好小子,有志气!现在养浩的话,某全信了!” 沈昌从院里跑出来,身边又跟了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抬手介绍道:“这是吴恺字晚清。” 这少年身穿短打,却是三梭锦衣,身材高大,一瞧就是出身富贵之家的,方口圆脸,一双浓眉尤其抢眼,他拱拱手笑道:“你便是沈三吧?府试案首?” 沈康拱拱手:“见过吴兄。” 沈昌又介绍道:“这是郑游之,字三戒。” 郑游之拱手笑道:“是君子有三戒的三戒,可不是守戒的戒。哈哈哈。”紧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笑声。 一旁的第三人,身穿粗布短打,身材却是最高壮的,他笑道:“人家是府试案首,还能不知道君子有三戒?你当这沈三是那些粗莽之人吗?” 说着,他瞧着沈康挑挑眉毛:“沈三,我说的对吧?” 沈康随即拱手,笑道:“哈哈,不过是府试而已,还未请教这位兄长。” 他一拍脑门,道:“啊哈,我姓周名承代,还未有字,家中行五,你叫我周兄,周五都行。” “周兄。”沈康拱手行礼,然后介绍道:“这是青州江门江柳愖,这位是宋渊,都是小弟书院的同窗,此次我们一同来府试的。” “啊,江贤弟,宋贤弟。”几人纷纷互相行礼。 吴恺道:“沈三中了案首,不知你们二位可都榜上有名啊?” 江柳愖拱手笑道:“小弟不才,区区第四。” “不简单啊!” 宋渊道:“虽在发案内圈了,却排到了第二十。” “哈。”沈昌笑道:“正好在内圈。” “是啊。”宋渊挠挠后脑勺笑道:“侥幸,侥幸。” 吴恺点点头道:“真行!哈哈!今日高兴,你们若是不嫌弃,就由我来做东,当是恭喜你们三人府试取得佳绩。” “这怎么行,初次见面,还是我来吧。”沈康道。 吴恺道:“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钉。” 沈昌也道:“别和吴兄抢了,下回我请就是了,咱们走吧!” “哈哈,这就对了!”吴恺大笑。 郑游之道:“晚清,这可才月中,别把银子花销光了,看你下半月怎么办。” 吴恺笑笑道:“不是有你们么?” 周承代道:“晚清兄,您一顿饭吃十五个馒头!”他不由得加重了口气,复道:“十五个!” 吴恺摆摆手道:“这人生在世就得是有酒喝酒有肉吃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大不了挖个沟沟,嘿嘿。” 众人一阵哄笑,勾肩搭背的往山下走去。 “十一娘!上酒啊!” 刚一坐下,周承代便喊了起来。 酒庐里走出个身着小花衣裙的,二十七八岁的妇人,她一手拎着一坛子酒,脸上没个笑容“啪啪”两声,将酒坛子放在了桌子上。 “喝喝喝,催命啊,就不能等一会儿!” 周承代满脸无辜的道:“十一娘,今儿这是怎么了?” 她撇撇嘴道:“刚遇上一队当兵的,喝了酒不给钱,特娘的,生儿子没**的东西!”她斜眼看看他们,问道:“哟,多了三个小子?” 沈昌道:“这是我兄弟,那两位是我从前的同窗。” “哦。”她意味深长的笑笑,道:“文人呐...生的真俊俏...”她亲昵的笑笑,弯下腰来,对三人道:“别空腹饮酒,不舒服。等我先弄三碗面给你们暖暖肚子,等着啊。” “十一娘!”郑游之道:“你咋从来不给咱们这么说话?” 十一娘轻哼一声,撇着嘴道:“上个月的酒钱你们结了么?喝酒还堵不上你们的嘴!看着这三个小兄弟的面上,今儿我大发善心,等着吧。” 沈康见十一娘扭着腰走进了后厨,问道:“二兄,你银子不够使?怎么还欠酒钱了?” 沈昌低声道:“十一娘是个寡妇,武学的人都知道,可怜她孤儿寡妇,一人欠几文钱,有时给了钱也当不知道,卖她面子,让她有依靠。” 沈康三人都没想到,江柳愖讷讷的道:“原来如此啊。” 宋渊拱拱手道:“几位兄长胸怀宽广大度。” “这算什么。”吴恺道:“有朝一日,咱们骑马上战场,征战杀敌,保卫大明,让大明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待到那时候,你再来夸我们。” 郑游之道:“保卫大明?不!” 众人纷纷看向他,他笑笑,接着,面向夕阳,豪情万丈的道:“南征北伐!让大明以外的大小藩国,都臣服!” “哈哈哈!” 众人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 沈康又一次感觉到了年轻的滋味,没有隐忍,没有从容。 夕阳西下,一间山间酒庐,破旧的幡布迎风飘荡着,少年们大声的笑,大声的谈话,大口的喝酒,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地动山摇 翌日一早,沈康已经忘了昨日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刚才起身,刘术便端着水盆上前来。 “公子起身了?小的正要叫您呢。” 沈康揉揉脑袋,问道:“昨天...” 刘术笑笑道:“哈哈,是魏无败和武阳将三位公子扛上马车带回来的,宋公子宿在外间还未起身呢。” 沈康歉意的道:“是我失态了。” 刘术道:“公子这阵子累坏了,难得如此高兴。水还热着,快洗漱吧,别耽误了见常教谕。” “好。”沈康接过他递过来的湿软巾,擦擦脖子,起身洗脸。 匆匆用了一碗清粥,便带着刘术出门去也。 来到驿馆,便有常教谕身边的小厮在门外迎接,也没费什么唇舌,便将沈康迎进门去。 进入门中,瞧见常教谕的床上摆着两个包袱,应该是打算回转西平县了。 沈康拱拱手,道:“学生沈康,见过常教谕。” 常教谕笑笑,道:“不必拘礼,坐吧。” 沈康撩袍而坐,笑着道:“此次府试...” 常教谕捋着胡须道:“你的文章很好,各县教谕与外府山长都让人抄写下来,打算拿回书院去给学生看看。” 沈康捻着袖口道:“学生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来感谢常教谕。” 常教谕笑着蹙眉,问道:“你怎知老夫帮了你?” 沈康道:“只是妄测。” “哈哈。”常教谕笑道:“小子。你诓老夫?” “学生不敢。”沈康赶紧起身行礼,一脸的惊慌。 “哈哈。罢了罢了。”常教谕摆摆手道:“坐吧。” “是。”沈康重新坐下身去,只见常教谕手指拨弄着茶杯,然后道:“还是白知府大人大量,你小子便庆幸白知府仍算得上是个好官吧。” 沈康笑笑,问道:“常教谕,敢问何谓好官?” 常教谕捋捋胡须,缓缓的道:“从小处说,要做好,大做小。”他顿了一息,笑道:“从大处说。”他的神情转眼之间一变,严肃的道:“万事,以大局为先。” 沈康微微蹙眉:“不是万事以民为先?” 常教谕摇摇头,道:“你若这样想,那就是你的格局还未能看到那些。等有朝一日,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便能做个好官了。” 沈康抿着唇,点点头,道:“学生,记下了。” “听老夫说过这番话的人何其多也,真能记住的,却寥寥无几。”常教谕笑道:“回去吧,老夫要启程回西平了。” “是。”沈康站起身来,长施以礼,道:“多谢常教谕教诲。” 常教谕哼笑道:“那转来县学吧。” 沈康微怔,面露难色,道:“此事还需与先生商讨,择日再...” 常教谕笑道:“不会掩饰与说假话的人,也做不好官啊。” 沈康更窘了,道:“学生...” “哈哈哈。”常教谕笑道:“你这小子真是有趣,快回去吧。” 沈康满面羞红,又是拱手,然后匆匆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瞧着沈康的模样,常教谕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 沈康走出门外,不由得暗自笑笑,幸亏身子还是个孩子,即便惺惺作态也不会让人厌烦。常教谕已经是第二次对自己提出去县学就读了,沈康心知肚明,科举必由官学的道理,将来总有一日是要记在县学之下的,对于常教谕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更何况,常教谕在这次府试又暗自帮助过自己,于情于理,都得尊敬于他。 “公子,您想甚么呢?兀自的笑,真有些渗人。” 沈康转眸瞧瞧刘术,大笑道:“你猜猜,猜中了,公子赏你一日休沐。” “当真?”刘术先是惊喜,紧接着,小脸一垮,道:“小的休沐又能作甚?方才竟想到回府上洗洗衣裳,又想到,还是去村里看看,这哪算是休沐啊...” “哈哈。”沈康笑道:“劳碌的家伙。” “说的就是啊...” 轰! 轰! 轰! 突然之间,三声巨响像是从天边传来,这震耳欲聋之声,连带着街边的房屋车马都随之动摇着。 “嘶!!!”骏马嘶鸣。 “诶呀!” “救命啊!” “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街上的人纷纷逃窜着,一拥而上的往路边的店铺里挤了进去。 沈康身子摇晃着,刘术自己站不稳,却还伸手去扶沈康,两人耳边爆发着男女老少惊慌失措的尖叫,越过人群,却正瞧见城外的一座山扬起浓灰。 “山,山崩了。地震,是地震!”沈康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简直不可置信。 他还记得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数年前的汶川大地震,以及所有国人心中永远的痛,唐山大地震。 “公子,咱们快跑吧,上旁边的店铺里避一避去。” “避什么避,快!”他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快喊屋里的人出来,如果发生余震,他们会被房梁砸死的!” 刘术微微一怔,沈康已经起身,他疯了一样的跑到店铺:“快出来,大地震以后必有余震,若是房梁坍塌,你们还如何逃出来!” 他说完这句话,赶紧往前跑:“快出来!大地震以后必有余震!房屋会倒塌的!” “快出来!” “快出来!” “地震以后必有余震!” “房檐上的东西掉落也会砸伤人!” “快出来啊!” 沈康跑了数家店面,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他走进人满为患的酒楼,便去拉近前的一个老叟。 “老人家,快出来!大家快出来!房屋倒塌会砸死人的!” 老叟一怔,将他耸开:“小小孩童,你懂什么!天塌了还有片瓦遮挡,出去,还不直接死了!” 刘术上前来:“小老儿!别不识好歹!我家公子可是汝宁府府试案首!是有学问的人!” 沈康急得直咬牙,又去拉老人,劝说道:“老人家,您快出来吧!”他忽然一怔,转头道:“阿术,快回驿馆去看看常教谕怎么样,一定要让他到空旷的地方,先别进房。” “是,公子。”刘术狠狠瞪了老叟一眼,转头就跑。 正说着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余震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案首落难 房里的人东倒西歪,有的相互拥抱着,有的紧紧搂着柱子,还有的爬到了桌子下面却仍然不肯走出门去。 就在这时候,房梁发出疲惫的吱呀声,沈康循着声音朝上看去,只见房梁极度的弯折着,眼看着就要到极限了,而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姑娘站在房梁下面。 沈康哪里还顾得上劝说,抄起一旁堵门的长棍冲进门去,嘶吼道:“快滚出去!否则,别怪小爷的棍棒不长眼睛!”说着,他竟真的挥舞起棍棒来了。 抱着孩子的女人一面搂着孩子,一面往外跑:“别伤了我家孩儿。” 随着女人往外跑,零星几个怕事的人也往外跑去,而房梁,在不停的摇动之下,已然难以支撑。 只听轰隆一声,片片青瓦从房檐上簌簌的往下掉落着。 门口的人见状赶紧跑出去,可沈康却来不及跑了,他一蹙眉,扔下棍子,直接滚到了柜台里面。 紧接着。 “轰隆隆!” 相互连接的数间房屋,在这一瞬间,倒塌一片。 “啊!” “啊!” “诶呀!” 无数的痛呼和哭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方才被沈康吓跑出去的人站在街头,瞠目结舌的看着倒塌的房屋,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那个拿棍子的哥哥,他在哪儿?” 女人抱着孩子,眼泪不可抑制的往外流,她紧紧的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捂住孩子的嘴,不让她说话。 侥幸逃出来的老叟“砰”的一声坐到了地上:“都怪我啊!那孩子,那孩子才十多岁啊!” 这时候,刘术搀扶这常教谕来到街上,瞧着这副惨象,常教谕早已经脸色发白行止僵硬,他不住的问道:“沈康呢?沈康呢?” 刘术白着脸,一把抓住坐在地上哭的老叟:“我家公子呢?” 老叟哭得双肩颤抖,却不敢说话。不单是他,连带着一旁的大人,全都不敢说话。 这时候,那被抱着的孩子低声道:“哥哥,在房子里。” “别乱说!”女人堵着孩子的嘴,赶紧逃跑。 刘术听了这话人都傻了,那还有心思去追赶,只是两只手紧紧地扯着老叟的衣襟,嘶喊着问:“我问你呢!我家公子在哪儿!在哪儿!” 老人被他摇的厉害,常教谕却恢复了些神志,蹲在老叟面前,问道:“老人家,我是来找孩子的,您告诉我,那孩子真的在房子里么?” 老人面色难堪,终于点了点头。 刘术倏地转眸看向倒塌成废墟的房子,站起身来,质问道:“我家公子舍命救你们!如今遇难,你们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你们还算是人吗!” “公子!”刘术哭着跑向废墟里。 这时候,老人站起身,用本就污脏的袖子擦擦眼泪,道:“我,我帮你找人!” 瑟瑟发抖的男人道:“应该在那边!”他指着一片废墟。 刘术转头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用手去搬石头。常教谕心间颤抖着,咬着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身后的小厮道:“去,去帮忙去。” “是,老爷。” 人还是太少了,难以有进展。常教谕不过看了三息的功夫,便撩起衣角塞进了腰间,又挽起袖子走上前去。 “老爷,您怎能做这种粗事。” 常教谕道:“沈康救了这么多人,就连你我都是因他而没有被压在屋子底下,能活命站在这里,老夫岂能袖手旁观?” 常教谕这话是说给小厮,也是说给旁观的老百姓听的。 他一边搬着石头,一边喊道:“沈康!沈康!沈康!” 一旁小厮也有样学样,喊道:“沈案首!” “沈案首!能听到吗!” “沈案首!” 正在此时,方才抱着孩子的女人,拉着一个男人,并身后跟着两个壮汉跑了回来。 “当家的!二弟,三弟,那小哥就埋在这边,你们快帮帮忙!” 男人焦急的道:“四弟还不知在哪儿呢,帮什么忙!” 女人如遭雷击一般的愣在那儿,顿了半晌,一咬牙道:“先救恩人!当家的,快,快啊!” “好啦,你莫哭了,带着孩子上那边人多的地方去,交给俺们了!” 三个男人也是死里逃生,满身满脸的灰,没有工具,就这么赤手空拳的去挖石头。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人,纷纷默默走上前去。 “沈案首!” “沈案首啊!” 呼喊声,在一片废墟哭声遍起的汝宁府街头回荡着。昨日的繁荣,在这一场大地震中,化为虚无。 老百姓望着倒塌的家,泪如雨下,苦不堪言。 沈康蜷缩在柜台下面,头上觉得有些痛,他摸摸头,湿了一片,在暗处捏了捏:“擦,流血了。” 方才是晕过去了吧? 他被灰尘呛得咳嗽两声,抬眼看看木板,并用被血糊住的手去摸,没有损伤,还好,应该能坚持到来人救他。 “沈案首!” 远远的传来人声,他高喊一声:“我在这儿!” 可外面的环境与里面不同,是听不到这声音的,他长呼长吸着,喊道:“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他知道有人在找他,这就是希望了,只能暂时闭上嘴,等待着。 静默,长久的静默。 “救,救救我。” 一声细如蚊子的叫声响起。 这里还有其他人?沈康喊道:“你在哪儿?” 那人呼吸短促,喘了好几声,缓缓回道:“我,我在桌子下面。” 是个女娃娃。 沈康问:“还有别人吗?” 女孩压抑着哭声,道:“爹不动了,呜呜呜。” “你别哭。”沈康略微挪动了身子一下,然后缓缓的,用尽量亲和的声音安抚道:“有人在找我们,我们只要等着,就会被救出去了。” 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这张桌子早已经塌了,她只能在逐渐冰凉的怀抱里等待,她知道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说过,人都要死,死,就是好人去天上,坏人去地下,她明白的。 她知道父亲去天上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哭。 “你别哭,哥哥给你讲故事。” 女孩咬着嘴唇道:“什么故事?” 这哭腔,让沈康感同身受,他蹙着眉,依然用温和的声音道:“从前,在江南水乡,有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小康。小康生来就是残缺之人,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能听见,能说话。” “忽然有一天,哈。”沈康笑了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 “就如平常一样的四月,那天下着雨,小康的爹爹抱着他,顶着雨,踏着夜,走出家门了。小康的娘亲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空气里有潮湿的雨水味儿,他看不清娘的脸。” 沈康顿住了,眼前的黑暗,仿佛就是那个雨夜的黑暗。 “后来呢?”女孩问道。 沈康被她拉回现实,笑道:“后来,他康复了。能听见,能说话,还有了虽然不是亲生,却掏心掏肺爱着他的家人。” 女孩问道:“那,小康原先的爹娘,是将他送与他人了?是医术高超的新爹娘吗?” 沈康闻言笑了,笃定的道:“是啊,他们医术高超,能医好世上所有的病痛。所以,你别哭。也许将来,你爹爹,还有你,都会有新的幸福。”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我,只想要我爹...” 沈康轻叹一口气,道:“你哭吧。就当我不在。” “恩。” “呜呜......”女孩咬着嘴唇哭着,她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胳膊,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爹!” 沈康默默的攥紧双手,道:“逝者已矣,我们只能记住他们,只要记住,他们就没有真的离去。” 女孩渐渐的止住哭声,道:“我叫苏淮京,你,你叫什么?” “沈康。” 苏淮京微微一顿,问:“那你说的小康是...是你自己么?” 沈康笑着摇摇头,道:“不,那只是我一个,朋友。” 第二百二十三章 长的短的 苏淮京抱着父亲的手臂,缓声带着哭腔的道:“爹,京儿不会忘记你的。怎么也不会忘记你的。” 又道:“沈康哥哥,这儿好黑啊。” 沈康笑笑,道:“京儿莫怕,有我在,还有你父亲,他一定还没走远,还在这儿陪着你。”他微微蹙眉,问:“我叫你京儿,可以么?” “恩。”苏淮京低低的回道。 “日后若有困难,你就到西平县东街清凉巷的沈家,报出我的名字,就一定会有人帮你。” 苏淮京道:“谢谢你,沈康哥哥。”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好啊。” “你想听长的还是短的?” “都好。” “先听短的吧。从前有只蚊子,它嗡嗡嗡。” “恩?那长的呢?” “嘿嘿。从前有只...” “沈案首!” “公子!” 两声呼喊齐声传来,一块屋顶被掀开,光束投入黑暗,照亮了二人的双眼。 苏淮京道:“沈康哥哥,长的笑话呢?” 沈康道:“等我们都逃出去,我再给你讲。” “公子,是您吗?”刘术趴在边沿问道。 沈康道:“我左前方有个小姑娘,先救她。” “可是...” 沈康道:“我在帐柜下面,定然无碍,先救她,快点。” “是,公子。”听闻沈康如是说,刘术总算放些心,招呼人往左前方继续挖去。 苏淮京蹙眉道:“沈康哥哥,你怎么不先出去。” 沈康笑道:“你不是怕黑么?我不怕,你先出去了,可以在外面等我。到时候,我给你讲那个长的笑话。” “谢谢你。”苏淮京虽然只有八岁,却明白很多事,知道这是生死关头,知道这个一直陪伴她,安慰她的少年,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总算,头顶挖动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了,直到最后一片瓦被掀开了。一个男人跳了下来,将压在苏淮京头顶的桌子搬开,将她的父亲搬开。 苏淮京死死拉着父亲的身体,恳求道:“求求你,帮小女将父亲拉上去吧,小女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男人不由同情的叹气道:“莫说这样的话,我帮你拉上去就是了,你先上去,好吗?” “多谢。”苏淮京腰上被套上了绳子,缓缓的逃离了这个黑暗的所在。 过了不一会儿,苏父的尸首也被吊了上去,让人搬到了路边上,众人这才去救沈康上来。 苏淮京跪在路边,用衣袖去擦拭父亲的脸,眼泪终于再一次忍不住掉了下来。 “小姑娘,你哭甚?怎么不回家?你的家人呢?”一个中年女人问道。 苏淮京抬眸看了她一眼,瞧着她衣着华贵,在这满眼污脏的街面上显得犹为扎眼,不由得起了疑心,转过头去,道:“大娘快走吧,小女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会儿家人会来接我回府。” 那女人轻哼一声,抬眸瞧向四方,眼下正是混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她一狠心,从袖子里掏出个手帕,一步上前,堵住了苏淮京的口鼻。 苏淮京惊惧的挣扎着,口中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呼声。 “小美人儿,你哪里知道,大户出身,价钱才更好谈呢?” 苏淮京只听见这么一句话,紧接着,浑身麻痹着一动也动不得,眼前一黑,彻底晕倒过去。 紧接着,街角跑出来两个男人,二话不说将苏淮京扛在肩膀上,又返回了街角,过不一会儿,马车赶了出来,女人手抓车门,肥臀一扭脚尖一点,坐上马车,一行人大摇大摆的随着逃窜出城的百姓走出城门。 整个过程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行云流水,配合默契,不留一丝蛛丝马迹。 待到沈康被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下躺在路边的苏父尸首。 刘术一眼就看见沈康头上的伤,连忙道:“公子受伤了,咱们去医馆。” 沈康展目看去,满城的慌乱,蹙眉道:“这种时候,哪家医馆还能开门?不过是皮外伤罢了,别紧张兮兮的。” 这时候,满脸污脏的老叟走上前来,还未开口就跪倒在地:“多谢公子救命大恩啊!” 沈康赶紧去扶他:“老人家,您快起来,切莫行此大礼啊。” 这一幕,让许多人都红了眼睛。 在旁等候的女人抱着孩子上前来,带着哭腔道:“多谢公子救了我们母子。是小妇人不知好歹,让公子假做恶人,更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康摇摇头,笑道:“我真的没事。” 常教谕摇头道:“沈康,不愧是汝宁府案首!有大德!好品行!” “是啊,是啊。” “沈案首真有德行。” “先前不久听说西平县县尊老爷给一个叫沈康的孩子题字,称其为君子吗,原来就是沈案首啊。” “是啊,同为读书人,真令我感到汗颜啊。” 沈康见此情形,连连摆手惭愧,一面四下寻找着苏淮京。 “阿术,方才救出来的姑娘呢?” 刘术指着路边:“不就在那儿?”说着话转眸看去,却发现,只剩下一句尸首停在路边了。 沈康微微蹙眉,赶紧跑了过去:“这,她人呢?” 随着他跑过去,常教谕也跟了过去,垂眸看了一看,霎时间脸色又白。 “苏大人!” 沈康转眸看向他:“常教谕,您识得此人?” “这是汝宁府都指挥使,苏茂春苏大人啊!老夫昨日才见了苏大人,怎么转眼之间,转眼之间就...”说到此处,常教谕不禁悲从中来,心中酸涩不已。 这天灾,当真是一视同仁的,即便为官又如何?在强大的天灾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了。他转眸看向那些倒塌的房舍,再看之时,他仿佛瞧见那一座座废墟下无数的生命,仿佛听见无数的冤魂在哀嚎。 生命之重,在此刻尤为凸显。 他再看沈康之时,不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论这是谁,苏淮京去哪儿了? 沈康四下张望着,一个老妪问:“公子,你是寻那个姑娘么?” 沈康点头:“老婆婆,您瞧见了么?” 老妪努力的回想,然后道:“方才一阵乱,后来,老身瞧见一辆马车驶去,那小姑娘就不见了。马车上坐着个妇人,瞧着可不像是好人家。” “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乱中寻人 沈康大惊失色,双手一拱,连连行礼:“婆婆,您可否详细说说?” “小公子多礼了。”老妪略微想了想,道:“老身瞧见小姑娘蹲在爹爹身哭着,后来那妇人上前攀谈,本以为是相互熟识的。后来...那小姑娘面色不太乐意,又有几个人从那边冲出来,一阵混乱,老身便没瞧清楚,再看过去时,马车走了,那妇人坐在车上,公子找的姑娘,就再不见了。” 沈康越听心越凉,略想了想,赶紧回首,拱手道:“常教谕,常教谕,您可听见了?这位婆婆说的话。” 常教谕点头,也是焦急,道:“可,此时根本不可能关闭城门啊,即便是官府,也不可能有人手去追啊。” “那,那也不能看着她...”沈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心脏咚咚的跳着,手指捻着衣袖,缓缓的道:“是学生逾越了,常教谕...既然您与苏大人是旧相识,可否劳您代为将苏大人的尸首送回府上?学生,学生还有事。” 常教谕点头道:“凡事量力而行,你走吧。” “是。”他匆匆的拱手,然后转头就跑。 刘术紧随其后跟上前去,亦步亦趋,问道:“公子,咱们去哪儿?” 沈康道:“客栈,寻人。” “是。” 回到闲云客栈,这里早已经变了样,人群之中,魏无败满脸满身的脏,牵着马车在路边,江柳愖与宋渊等人也完好无缺的站在那儿。 看见沈康,江柳愖赶紧上前,问道:“你去何处了?我们一直在等你。” “啊呀!”宋渊低呼一声:“沈三郎,你受伤了!” 沈康哪有心思说这些,只道:“魏无败,现在你就骑马出城去追一辆马车,记住朝人多的地方追,他们趁乱逃跑,一定会走的足够远才脱离流民。马车...上面有车夫赶车,有一个穿戴不凡的妇人,还有一个叫苏淮京的小姑娘,也许她现在不能说话,也许在昏睡,也许还不止她一个小姑娘。不论如何,只要见到奇怪的人,一定要将那女孩带回来,如果不行,也得拖住他们,等我赶到。” 魏无败道:“好,公子!小的明白了!” 沈康无暇去管他,转过脸来,道:“江兄,可否借你的人一用?” 江柳愖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看沈康焦急,也不问,只点头:“请。” “多谢。”沈康转过头道:“武阳,你脚程快,劳你跑一趟汝宁府武学,去寻我二兄,请他多带一些同窗,定要骑马出城,沿途只需询问有无小孩骑马路过便能寻到我。”这个时候,找一个骑快马过路的孩子,目标还算小么? “好,沈公子放心!” 说着,武阳也去牵马了。 就这么两匹马,两人各骑一匹,匆匆离去。 沈康展目四望,正好瞧见有个人骑马而来,他冲上前去,一把拦住那人的去路。 “驭!”一声令下,马蹄堪堪停在了沈康面前。 “你不要命了!”马上的人怒喊一声。 沈康拱手道:“得罪了,请问这匹马,可以卖给我吗?” 那人冷哼一声道:“这时候人人都要逃出城去,我凭什么将马让给你?再说了,你这小儿买得起么!赶紧滚开!” 沈康一咬牙,转头就走,却是去到卸下的马车边上。 “哼,还知道怕。”那人轻慢的冷哼着,双腿一夹马腹,便要离开。 正在此时,沈康提着刀跳下车,他一手提刀,一手将钱袋扔在地上:“给我马!!!” “小,小子,你疯了!”那人喊道。 沈康抬眸看向他,再没有往日的温和,一双清亮的眼眸寒光凛冽:“求你!”这些钱足够他再买一匹好马了,而沈康现在却的就是时间啊! “你,你,你,给你就是了。”说着,那人翻身下马。 “多谢。”沈康几步上前,翻身上马,手持缰绳,策马而去。 “沈康,你去哪儿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 身后江柳愖喊着,他却没有回头去看,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救出苏淮京,救出苏淮京,可怜的孩子,才失去了父亲,他还欠她一个笑话呢! 她应该过有希望的未来,不该堕入无边地狱。 他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救这个孩子摆脱地狱。 耳边唯有风声与马蹄声,天色将暗,他没有目标,只能循着官道,随着流民的队伍朝前奔去。 且说魏无败赶出城去,足足骑马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一个茶寮遇上了沈康描述的那么一队人。 一个满身风尘味的女人,两个学过武的车夫,以及一个伺候三人用茶吃食的小姑娘。 他不动声色的坐下身去,要了一壶茶,坐在几人旁边。 自魏无败坐下,那女人便有些警觉,抬眸瞧了瞧两个男人,道:“诶哟,我肚子疼,你们先吃着啊,我啊,去去就来。” “去吧去吧。” 说着,女人扭着身子,离开了桌子,而那女孩子却没有跟去,依旧木然的给他们斟茶倒酒。 “客官,您的茶来了,慢用啊。” 魏无败点点头,道:“多谢。”又拿出几个铜钱,扔在桌子上。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女人笑着走回来:“吃好了么?咱走吧。” “恩,天黑之前得去到归德府,快走吧。” “走。” 魏无败一拳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子上的筷子都跳了一跳,他厉声问道:“走?将那姑娘放下再走!” 女人抬藕看看魏无败,又朝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拉着女孩往后退了一步。 两个男人转过头来,一人问道:“你什么意思?” 魏无败问道:“那女娃娃是不是叫苏淮京?你今将她放下,咱们二话没有,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 他倏地转过身去,拉开双拳,两脚狠狠抓地:“别怪洒家这双拳头不长眼睛,打死了你们俩,咱还赚了一个!” 那女人在后喊道:“放屁!你是什么人!还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不成!” “你这样的娘们儿,咱以前割过两个头。” “打!”一个汉字突然喊了一声,紧接着两个人齐齐出手,迎头便打。 原来,那女人是在给这两个男人使暗号呢啊。 “魏无败!”沈康策马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 沈康虽然学了几日刀法,但到底没有真刀真枪的打过,此刻见着魏无败三人打得拳拳到肉,招招凌厉,才知道什么叫做功夫。 “公子!”魏无败喊道。 沈康哪有时间迟疑,只能强行控制自己不发抖,一跃而起,刀锋直接朝着一个男人的背砍了过去。 他的刀,没有一丝的停滞,也还没学会控制力道,这一下,便是见了血了。 那两人根本没想到沈康一个小孩子,竟敢杀人!只听一声惊呼,男人后背冰凉一片,继而是火辣辣的疼。 “杀人啦!”女人呼喊着。 魏无败也惊讶了一瞬,然后大笑道:“公子深藏不露啊!” 沈康则转而一把抓住那女人,问道:“苏淮京呢?你拐走的那小姑娘呢?” “什么姑娘,什么淮京,我不知道!” 沈康不会打女人,可若这人实在可恨,却也没有容她的心情。他直接将刀架在了女人脖子上,刀锋直逼喉咙:“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为时已晚 女人轻笑着道:“老娘行走江湖数十载,什么样穷凶极恶的人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沈康两眼一眯,刀锋直接从女人头上划过。 刀刃所过之处,落下一缕缕黑发来。 女人登时满面惊惶,两手去摸自己的头。 “说不说!” 沈康见状,两眼眯了一眯,道:“臭娘们儿,我可不会怜臭惜丑,你给我想好了!” 女人哆哆嗦嗦的咬着牙道:“不,不知道!” 沈康抬手就抓那女人的衣领子,将刀贴着她的头皮削了过去:“说不说!” “小三!小三!” 沈昌等人终于赶到了,沈康转眸看了过去,只瞧见二十多个身材高大的武学学子一并前来,吴恺等人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跟前。 “怎么回事儿。” 眼看着这么多人赶来,女人两腿发软,再低头一瞧地上的头发,发疯一般的摸向自己的头,脑皮上光溜溜的一片。 她几乎崩溃一般,跪倒在地上。 沈康张口就道:“老子是三联帮少帮主!臭娘们,你惹错人了知道吗!赶紧把我妹子交出来,否则,下一刀,我就割你的头皮,你知道人活着的时候,脑子是什么样的吗?” 他故作轻松的转眸看着呆滞的众人,笑道:“我也没见过,咱们试试吧。” “啊!!!救命啊!!!”女人终于崩溃了,裙下湿濡,尿湿了一片。 “已经卖了,已经卖了,坐船走了,坐船走了!” 沈康微微一怔,觉得胸口难以呼吸:“你,你说!你卖给了什么人?她走了多久了?说!” “不认得,不认得,我不认得啊。只知道是南方口音的,作咱们这一行的,都忌讳让人知道身份,哪能互相透露呢,帮,少帮主,您,您饶了小妇人,饶了小妇人吧。” 沈康讷讷的问:“她在何处上船的?” “黄酉河。” 沈康失魂落魄的双手抱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黄酉河河道复杂,你们,考虑的真是周全啊。” 这时候,始终不敢吭声的小姑娘突然跪了下来,脸色发白着道:“帮,帮主,我也是被拐来的,还有十几个女子正被关在查牙山上,他们见我听话才让我陪着出来,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沈康转眸看向一众人,拱手道:“小子沈康今日失态了,实在是事态紧急,恰逢大难,官府无暇来管这事,才劳烦了各位兄长。沈康在此谢过了。” 郑游之调侃道:“哈哈哈,你这小子,何时成立了三联帮?打算给郑大哥个什么官职啊?” “别调笑小弟了。”沈康接着道:“诸位兄长可愿去一趟查牙山?” 吴恺道:“我等入武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今日有此机会,你便是不让我们去,那也得问问我们的拳头答不答应啊!” 沈康转过头来问道:“姑娘,查牙山上有多少人,他们武艺都如何?” 小姑娘回道:“有六个人,都是流民落草,那两个人是武艺最高的。”她指着已经被制服的两个男人道。 沈康这才放下心来,道:“各位兄长,此事就交托给你们了,小弟还有要事要先走一步。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沈昌道:“几个小喽啰而已,小三不用担心,二兄这些同窗就是一人一个口也能将他们生吞活剥了,去忙你的吧。” “那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沈康拱手道。 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 “有缘再见。”他讪笑,然后骑上马,与魏无败往汝宁府赶回去。 此时,常教谕早已将事情的始末与都司卫所讲清楚了,当即,都司卫所派出了百人小队,追赶出城去。 沈康在回转的路上,便碰上了行来的一队人。 魏无败拦住带队之人,将那些人的去向与苏淮京的去向都说了个清楚。带队之人拱手感激沈康拔刀相助,拨出数人去往查牙山接应武学学子,剩下的人继续朝着黄酉河追赶而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康能做的都已经做尽了,他深深的无力着,对着夜空长叹一口气,等再进入汝宁府之时,看着满目疮痍,他微微蹙眉,道:“我们不走了。” “公子,咱们还不回西平县?”魏无败问道。 沈康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们回去客栈瞧瞧,找些人手去。” “好,小的也去帮忙。” 路边不时传来哭喊声,偶尔还有坍塌到一半的房屋再次的塌下来,沈康二人不敢去看,不敢停留。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需要的是系统的救助,他们需要医疗队,需要搜寻队,需要建筑队,这些都不是沈康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他需要大家集合在一起的力量。 好不容易找回了客栈,已然有许多鹿鸣书院的学子以江柳愖为首,聚集在那儿。 见到沈康终于回来,众人喜出望外。 江柳愖一把抓住沈康的手臂,焦急的道:“沈三!太好了,可算是等到你了!咱们除了三个同窗没有下落,都到齐了,咱们快回西平县吧!” 沈康蹙眉问道:“三个?都是谁?” 江柳愖道:“钱树易,柳昊还有邱志存。” “邱志存也不见了?”沈康大惊。 “是啊!”江柳愖抿抿唇道:“还问甚么,咱们快走吧!” “不行。”沈康凝眸看他,然后脚踩在散落的石堆上,大喊一声:“各位!” 众人闻声都朝他看了过来,宋渊问道:“沈三郎,怎么了?” 沈康抿抿唇,捻着衣袖想了想,最后,挺直了腰背,缓缓的道:“各位同窗。汝宁府大难当前,我等学子,怎能袖手旁观,落荒而逃?我知道,在咱们这些人中,我年纪最小,没有这个资格,来引这个头,说这个话,但我却不能不说,不能冷漠的看着这一切而无动于衷。” 江柳愖迟疑一瞬,问道:“你我都是文弱书生,能做甚么?这不是增添伤亡么?” 沈康道:“一个人,或许不行,但我们在一起,就有可能。”他转头看看满目疮痍的街头,道:“咱们能跑,能逃,可他们呢?他们能怎么办,能去哪儿?谁能去扶他们一把,帮他们渡过难关?” 第二百二十六章 同舟共济 沈康沉了一声气,转回头来,道:“我真没有道德绑架大家的意思,谁想留下,我在府衙门前等,谁若想走,也无可厚非,大伙不用当场明志。”说完此话,他跳下石堆,转头就走。 “沈康!”江柳愖喊了一声,可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宋渊略微想了想,最后道:“多个人多份力,我就算帮不上忙,给那些灾民跑个腿送个药还能干,我,我先去了,诸位慢想。”说完,他朝前跑去。 江柳愖迟疑着,转头看看武阳,他轻轻一笑,一扬头,道:“走,陪小爷伺候人去!” “诶!公子!”武阳显得很高兴,赶紧随着江柳愖走去。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声的沉默着。 当沈康再次来到汝宁府府衙之时,往日庄严肃穆的府衙门外已然坐了数以百计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有些受了重伤,衣身渗出鲜血与灰尘粘连在一起苦不堪言,一声声的哀嚎与痛哭,让沈康恍然来到了人间炼狱。 百姓们没有抗震的基本知识,出了事只知道往屋里躲,受伤以后又无法得到及时的救助,否则如何能落到这个地步? 他抬眼看看黑漆漆的天空,转头道:“魏无败,你见过人间地狱吗?” 魏无败七尺的汉子啊,看着听着,不由得双眼泛红,他狠狠的用胳膊搓搓眼睛,哽咽着道:“公子说怎么办,小的听公子的。” “好。”沈康应了一声,然后看向宋渊和江柳愖,道:“先去弄点水来,帮受伤的人收拾收拾伤口吧。” “好。” 沈康蹲下身去,对受伤的汉子道:“大叔莫要蹬腿,让我看看。” “诶呦,疼啊,疼死我了啊!” “阿术!按住他!” “是!”刘术绕到汉子身后,双臂紧紧抱住他:“大叔别乱动啊,让我家公子瞧瞧!” “恩!恩!我不动!我不动!”他紧咬着牙,全身都在使劲紧绷着,让自己保持不动。 “水来了!”宋渊江柳愖还有武阳纷纷跑来,有的拿着干净的绢布,有的拎着水桶。 沈康瞧瞧汉子,一咬牙,将他腿上的烂布扯开,只听“嘶啦”一声响,汉子大喊一声:“啊呀!” 他拿过绢布,在水里洗了洗,然后擦拭着他的腿。沈康忽略着全程环绕立体惨叫,在他的腿骨上下摸了摸,心下一阵凉,坏了。 这人的腿砸断了,他根本处理不了啊! 正当为难的时候,一声惊喜的喊声,从他身后响起。 “沈三呐?” “是沈三吗?” 沈康猛地回头看去,竟然是下南村的郑郎中。 “郑郎中,您怎么在这?”沈康站起身来,问道。 郑郎中几步走上前,低头看了看汉子,问道:“你能在老夫我就不能在?”说着,没好气的蹲在地上,迅速的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几块提前截好的小板子,挑去碎骨,上药,打板,行云流水一刻不停。 “沈三,你考完府试怎么不回家,在这儿晃悠啥?”他问道。 沈康道:“我想帮忙,就留下了。还有我这两位同窗,也是如此。” 郑郎中这一次没有嗤笑,竟然转头看了看他们,只见他们一个个都是撩袖子挽衣角,身上的青衿长衫也脏了,瞧着落魄的不得了。 他轻叹一口气,又转回头去,缓缓道:“方才好多读书人驾着马车逃出城去,你们竟然没走,真是又痴又傻。” “诶?你这老头怎么...”江柳愖不乐意的道。 话说了一半,郑郎中已经将伤者的伤势处置好,起身回头,一面背上药箱,一面道:“跟着我吧,给我打打下手。” 江柳愖:“咦?”然后笑道:“你这老头,怪人。” “哼。”郑郎中转头看去别处,道:“爱跟不跟,浑小子。” 说完,他穿过人群,去到一个老妪身边,又一次的蹲下身去,又一次的打开药箱,只是,蹲下的那两条腿,却微微颤抖着。 沈康跟上去,递上绢布。郑郎中低笑,道:“红色药瓶。” “是。” “郎中!郎中,先来看看老朽吧!我的背好疼啊。” “郎中,快来看看我吧,我的头撞破了!” 甚至于,一旁竟然有人开始撕扯他们的衣袖。郑郎中怒道:“再打扰我,我就给你们下毒药!” “啊?” 郑郎中处置好老妪的伤势,沈康赶紧帮他收拾药箱,郑郎中却一声不响的抓住他的肩膀,将金疮药洒在他头上。 “结痂就好了,皮外伤。” 沈康点点头:“多谢。” “谢个屁!药钱五十个铜钱,回村再和你讨。” “是是是。” 江柳愖跑过来,接过了药箱,道:“老郎中,小爷就屈尊降贵来帮你提药箱。” 郑郎中不瞧他,也不吭声,只是道:“伤者太多了,总不能让他们这么露天躺着,这可怎么办。” 沈康抬眸看看,他们这些人,加上江家的家丁也不过十人,光是府衙前的伤者就有上百,日暮之下,就要天黑,那些民房是不能住了,人手又不够,哎。 众人正发愁时,郑郎中道:“过来吧,一个个来。” 沈康道:“这样混在一起不是办法。”他抬眸看向刘术道:“阿术,将医治过的人,都带到南侧去。” 然后道:“郑郎中,您将轻伤用的金疮药分给我们,我们来处理简单的伤势。” “行。”郑郎中答应下来。 “魏无败,你将没受伤的人,给移到西南侧去。” “是,公子。” 沈康道:“如此一来,至少咱们能一目了然起来。” “没错。”江柳愖等人赞同的道。 天边夕阳如血,青山崩移,惨叫与哭喊夹杂在淡淡的腥风之中,沈康等人忙碌在灾民当中,在这大大的汝宁府显得那么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可他们却没有停下,真应了郑郎中那一句,又痴又傻。 “沈康!” “江柳愖!” “宋渊!” “我们来了!” 几辆马车驶来,几个相熟的同窗将头伸出车来。 刘蒙下车来,几步上前,道:“这些是我们从城外买来的东西,有吃的,有药品,咱们鹿鸣学子不管旁人,誓要与灾民同舟共济。”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民心能安 沈康惊喜的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将手上的金疮药就近递给身边的人,然后走上前去,道:“多谢刘兄,多谢诸位同窗大仁大义。” 郑郎中停滞了一瞬,然后低声,用唯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这才叫读书人啊。” 刘蒙笑了笑,回道:“就许你们大义凛然,不许愚兄也舍己为人一把?” “哈哈哈,刘兄别取笑我们了。” 刘蒙转头道:“同窗们,咱们都动起来吧。” “好!好!” “沈三,你是发起人,你来说,咱们现在干什么?” 沈康道:“这样,先把你们拉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孙兄,你来管理药品,吴兄,你来管理食物。王兄,你来管理御寒物品。” “行啊。”三人齐声回答。 沈康道:“灾民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咱们搭些简易的棚子吧。” 江柳愖道:“我来帮忙搭棚子。”然后转头道:“武阳,把人都集合起来,一起搭棚子。” “好嘞,公子!” 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说安邦,治国,平天下? 没错。 可那都是后话。 读书,最重要的是让人识礼,让人懂得道理,让人体味感情。舍身救人是对生命的感情,身先士卒是对国家的感情。这些学子年纪都不大,他们有些人除了考取功名,梦想为官,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要挑灯夜读。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守在窗前,朗读圣人之言,为的,难道不是把大明变的更美好吗? 这儿才是读书人。 胸怀天下,装得下万万里浩瀚,也胸怀黎民,装得进升斗小民。 沈康跟着江柳愖和武阳等人从废墟中扒出木材来,一点点的搭建起最简单的棚子。以三角为基础,蒙上几层棉布,用石头压上角,再将树枝顺着棚子的角度随意的扔在上面,如此便既能遮挡寒风也能防雨了。 这样的棚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着实不易,江家的家丁也都是做惯了体力活的,可你想啊,在大户人家做的体力活能和扛木头建棚子比么? 若没有沈康在旁边指导,这棚子恐怕也没人能搭得起来,但是这样的简易结构,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却是很容易的。看过几集荒野求生的人都能够做到。 这时候,几个青壮年的百姓走上前来,为首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衣裳一半穿在身上,一半搭着,露出的半个膀子上,缠着绢布,一看就是刚刚才得到救治的。 他面色凝重的道:“几位小公子,你们这人手不够,方才等郑郎中的时候,咱哥儿几个也看明白你们的棚子咋回事了,让咱们一块干活吧。” 没等沈康开口,江柳愖便蹙着眉道:“你受伤了,使不上力气,快去我们同窗那便领些干粮果腹,然后歇着吧。” “那怎么行!”汉子身后的人喊道:“咱们都是老爷们儿,怎么能闲在那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干活,小公子再说这话,咱们可不答应!” “就是说!”一旁的人应和道。 “好吧。”沈康看了看江柳愖,微微一笑,然后接着道:“左手不行就用右手,量力而行。” “好嘞!”几个汉子高兴的像个孩子,就这么自动自发的加入了搭棚子的队伍中来,有的扛木头,有的搬石头,谁也不肯落在人后。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跟在爹娘身后,一边在旁边捡拾地上的树枝,一边唱起了童谣来。 “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她唱的是丙子这天的清晨,当星星的尾巴消失在天边的时候,阵容整齐的晋国军队夺取了虢国的军旗。鹑火星亮耀眼明,天策星暗淡退隐;鹑火星居中时晋军到,虢君只得匆匆逃出城。 小小孩童唱的是击退灾难,是希望。她是随口唱起的,却感动着那些在灾难中失去挚爱至亲的人们。抹平伤痕吧,相信希望吧,我们一起,熬过苦难。 童稚的声音那么平和,那么清亮,人们的哭声压抑着,人们握紧双拳,一个个的站起身来。 这样的举动,虽然默默无闻,却感染了更多人,许多受了轻伤的百姓默默的站起身来,加入了鹿鸣学子的抗震救灾队伍中来。 这种时候,人们的凝聚力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根本不需要有人去号召。这就是大明人,无难之时,我们可以互相取笑,可当灾难来临,却是谁也不能旁观不理,声援也好,动手也罢,都带给人们无限的力量。 眼看着队伍壮大,一幢幢简易棚子拔地而起,从府衙前街延伸到东西两旁。年迈的老人以及伤重的病患井然有序的从露天搬到棚里,喝着粘稠的白粥,吃着馒头馍馍,得到暂时的安歇。 此时的白知府,正带领着府衙三班衙役与都司卫所的兵将们从城东与城西往中间聚拢着搜寻救援。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街面上的平静让汪俊感到一丝不寻常。他上前问道:“府尊,灾民怎么都不见了,就算是逃出城去,也应该有许多灾民受重伤,根本走不掉啊。按照常理来说,这时候不该这么安静。” 白知府也有些诧异,他恍然回神过来,问道:“诶?是啊?倒不该这么平静。” 这时候,留守府衙的衙役急匆匆的跑来,先是拱手,然后道:“府尊大人,沈案首在县衙门前搭起了棚子让灾民住,他们人数太多,小的不敢阻拦,唯有悄悄来报,您说,咱们要不要赶走他们?” “岂有此理!”白知府勃然大怒,起身掸掸那身上的灰尘,道:“走!去看看!” 衙役点头称是,道:“是啊,他怎么敢如此藐视府衙重地,府尊大人该严严的惩治这狂妄小儿。” 汪俊生怕白知府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想啊,再这样的情况之下,灾民们的情绪是极难安抚的。 在他们看来,沈康是救命恩人,白知府前去,言语只要有稍微的不严谨,灾民心能平?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知小儿 清客,幕僚,师爷,无论哪一个称呼,他汪俊都不过是条依附幕主的藤蔓,幕主好了,他才好,幕主不好,他岂不遭殃?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去,时至半夜,天空乌云密布。重大灾难过后,总会有异常的天象出现。 过了不一会儿,天空飘下雨雪来。 晶莹的白雪如棉絮一般,与雨水交织着从天而降。四月熏风转瞬之间变为了刀刀割肉的寒风,雨雪落在地上,让本来就难走的路面又湿又滑。 白知府走了几步,一个不小心,竟然滑到了。 他这踉跄跌倒,让心头的怒气更甚。 心中暗骂了一声,在衙役和汪俊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因为雨雪的关系,汪俊说话的声音比往常高了两度,他一面抬手帮白知府挡着头上,一边将手拢在嘴边,喊道:“府尊,先回府换身衣裳吧!” 白知府闷哼着,道:“换什么换!百姓不安,本府如何能安!”说完,又急匆匆的往府衙走去。 虽然下着雨,但搭建棚子的工程还是不能停,沈康将帮忙搭建的人们分成了三组,两组工作,一组休息,可以喝一碗郑郎中熬制的姜茶,烤烤火,半个时辰一过,立马轮换。 突如其来的雨雪天气中,一碗热乎乎的姜茶,让灾民们仿佛找到了家。没有一句的抱怨,只有无尽的感激。 “沈三!你给我回棚子里歇一会!”江柳愖大喊道。 沈康道:“我身体好!你去!”说着,又去搬动石块来压住棉布,一面招呼道:“快!快将树枝!” “好!”一旁的人一边回答,一边去干活。 “换班了!换班了!”郑郎中站在珠子亮的一个棚子门前,一面敲击铜盆,一面高声呼喊着。 里面的人跑出来,去拉在雨雪中干活的人们,可这些人正干在兴头上,哪肯去休息? “再干一会儿!” 沈康笑了笑,高喊道:“快去歇着!” “看,沈案首都发话了,快去!”那人接着劝说。 干活的人一听这话,忙笑道:“好,旁人的话咱不听,沈案首的话得听。” 白知府赶到之时,一眼就在雨雪黑夜中瞧见了沈康。 不因为别的,只因沈康的身量小,在这些五大三粗的人当中实在是显眼。 他看见,雨水已经将沈康的衣裳头发淋了个透,一旁的人们互相传递东西,却都是满脸的笑容。 他几步走上前去,抬手指着沈康。 雨雪在沈康的眉毛和睫毛上凝结成水珠霜,一滴滴的雨水从发鬓往下滴落着。沈康见他,连忙拱手长施以礼。 “白知府,学生逾越了,实在是除了府衙门外这条长街,没有空旷合适的场地,但请府尊大人莫要见怪!” 责备的话,如何说得出口呢? 白知府原想着对沈康能不见则不见,是惩罚沈康,也是免得自己想起白启常。今日这一来,本意也是驱赶沈康。 可当他见到了眼前的情景,见到沈康的所作所为,什么沽名钓誉,什么伪君子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安置这些灾民,本该是他自己的职责,他是管理汝宁府民生的知府啊! 可他真的是难以分身,人手不足,只能先挑危急的搜救工作来做。他本料到会遭受百姓们的唾骂,沈康,却帮他解决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 “好小子!”白知府由衷的道。 汪俊见状心中一松,连连点头。 白知府道:“你,辛苦了。”说着,拍了拍沈康的肩膀。然后。 他面向所有鹿鸣学子,所有的百姓,恭恭敬敬的拱手弯腰。 东、南、西、北,一方不落。 “本府,感谢诸位!” “感谢诸位!” “感谢诸位!” 他的眼泪被融化在雨雪当中,让人看不清楚。 江柳愖笑道:“府尊大人不必客气,沈三说的,自救者,天必救之。咱们汝宁府遭了难,也不是您一人之事。” 白知府抽抽鼻子,点头道:“自救者,天必救之。好啊,好啊!” 宋渊等人上前道:“知府大人,请来棚子里烤烤火喝碗姜茶吧。” 白知府不好意思的推却:“不不,这边有你们就好,本府放心。本府先去前方,这就先行一步。” 沈康劝道:“知府大人!您是汝宁府的支柱,您若是倒了,咱们这些人都依靠谁去?别推却了,快去吧。” 这一句话,便将所有的功劳都归结给了白知府,白知府可是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油条了,哪能听不明白? 虽说是奉承,可这话暖心啊。 他点点头:“好吧。”宋渊等人为白知府带路,将他带去郑郎中熬药的棚子里去。 沈康笑笑,不以为意的低下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雨雪整整下了一夜,翌日清晨,天气更冷了。 人们仿佛再一次的入冬了一般,没说出一句话来,都哈着热气。 沈康一夜没睡,因为一直干活,身上也没觉得冷,这时候却是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第一次进到了棚子里,郑郎中递上一碗药,道:“喝。” “诶。”沈康接过药碗,先暖了暖双手,然后一仰头“咕噜咕噜”喝得干干净净。 他脱下长衫外衣,坐在火边烤烤手,问道:“郑郎中,究竟您因何会来到此处啊?” 郑郎中闷哼一声,然后坐下来,道:“宣雅真人下山来配药,说近来瞧着汝宁府的天象不对,恐有大难。老夫想了想,便先来瞧瞧,刚一进城,就地动山摇了。” 沈康略有些诧异:“嘶?宣雅真人果真有大神通啊!观天象如此准确,而且提前了那么长时间,比气象局那些破烂机器厉害多了!” “你说甚?”郑郎中狐疑的问道。 沈康不尴不尬的笑了笑,道:“没啥。那宣雅真人还说什么了么?” “说倒是说了,不过这句话他从前就说过一次。” “是什么?”沈康笑问。 郑郎中回忆着宣雅真人的神情,道:“紫气充庭,天权星降凡耀世,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大明百姓,有福了。” 沈康笑笑,不以为意的道:“世上哪来的什么天权星?若说观天象测吉凶我还信,这种话。”要摇摇头,笑了笑。 郑郎中道:“无知小儿。” 第二百二十九章 灾难逝去 沈康闻言笑笑,道:“爱因斯坦,弗洛伊德,马克思,一个证明了空间是什么,一个传扬了人心是什么,一个说明了思想是什么。而神明是一种信仰,能给人以向上的力量的,那是值得发扬的,毁灭一切的偏激的,是为邪教,以个人主义为优先的,是利己的,同样是邪教的一种。就如同这个天权星,一个人怎么能拯救全世界?” 郑郎中蹙眉看着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心中暗道,好烫,这孩子果然烧糊涂了。 然后细细的为他诊脉。 沈康滔滔不绝的道:“我们的国家,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就如同墨子。儒家一直摒弃墨家学说,殊不知墨子乃是我国第一位探索宇宙的人,他提出的许多理论......” “你闭嘴!再说,老夫就毒哑你!” 灾难降临,但灾难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远离。 沈康喝过药以后,第二日便精神抖擞,郑郎中不是多嘴的人,虽然听了沈康在病中的许多胡言乱语,却也都当做是孩子烧糊涂的疯话,并未传给任何一个人听。 在白知府的支持下,由鹿鸣学子组成了救灾小组壮大的更加迅猛。 沈康结合现代知识,将队伍细分为医疗队,搜救队,后勤队,保卫队等等,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通常在这种大规模灾难过后,都会有疫症。沈康将自己的猜想与医疗队的各位郎中讲明,众人都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在救助受伤病患之余,开始了防疫工作。 到了第七日,灾情已然基本稳定了下来。汝宁府也终于得到了朝廷的拨款拨粮援助,开始了灾后重建工作。 就在这一日的清晨,鹿鸣学子悄悄的乘上了马车,离开了汝宁府。 由于一直没能找到邱志存与另外两名同窗,学子们在离开的这一日,心中的愁绪也终于被救灾的压倒,人人都愁容满面。 让沈康更加难过的是,那个与他共患难的小姑娘,就此也没了消息,他只能默默祈祷,但愿她能够平安,但愿官府能够解救她。 他透过车窗看向身侧疾驰而去的春景,缓缓的吟道:“春风一入幌,雨滞犹高卧。闲吟不在朝,易遣好年华。” 刘术奉上一杯热茶,道:“公子已然尽力了,不要过于自责。” 沈康点了点头,回道:“只可恨那些人贩子,拐卖童女,却无从追查。” 刘术笑道:“二公子不是去查牙山抓了好几个?还救了二十几个少女,公子宽心吧,这世上可怜之人不计其数,有被逼良为娼的少女,有难以果腹食不继日的乞丐,有老无所养老无所归的孤老,谁能改变什么呢?” 沈康点点头,道:“只有身居高位才能真正从根源上改变这一切。”他扬唇一笑,道:“谢谢你,阿术。” 刘术泯然而笑,拱手道:“公子啊,您说说,咱们做了这么些好事,理应受到百姓爱戴,结果却要趁着清晨人少逃出城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康抿了一口茶,回道:“哈哈。一来,我可不愿抢了白知府的功劳,这二来,想要扬名立万,还是在正途上吧,利用灾民,不道德。” 刘术点点头,道:“公子不愧君子之名,阿术佩服。” 沈康略微蹙眉,道:“你便说我迂腐就是了,何必假意奉承,酸臭的很!” “嘿嘿。”刘术低笑,却是不置可否。 车外的魏无败听着二人谈话,又想着自己跟随沈康的这些时日,在他身上看到听到的所有,心中对沈康更是敬佩的无以复加。 这样的年纪,拥有这样的智慧,被人承认的学识,以及他的勤奋,仁心,胸怀,他润物无声,替每一个人考虑周详,就像帮助方咏,为了给他留面子,也是悄悄进行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暗自点头,果然,他家公子是人中龙凤,来日必定成大器,阿术说的没错,自己应该学学那些规矩,才能长久跟随公子啊。 回到西平县,众位学子都解散开来,要各自回家去报个平安。 沈康就近先回到清凉巷,打算带着沈宁,一起回下南村一趟。 魏无败敲门,里面传来熟悉的赵婉兮的应答声,大门打开,赵婉兮惊喜的看看沈康,然后行了礼,问道:“公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听闻您考上了府试案首?还有汝宁府似乎有灾情,严不严重?” 沈康笑笑,一边进门,一边回答:“是,婉姐还听说什么了?几日不见,婉姐似乎爱说话了?莫不是有何喜事?” 赵婉兮悄然一挑秀眉,道:“我们沈家的公子考上了府试案首,这不是天大的喜事?” 沈康笑笑,道:“不过是府试罢了。” 一进二门,沈宁正从里面走出来,瞧见沈康,不由蹙起秀眉,责备道:“怎么这么多日子没有回家来?爹娘知道你考上府试案首高兴的要摆宴,却找不到你这个人。” 沈康撇撇嘴,面色委屈的回问:“爹娘还在气?” 沈宁轻哼一声,揪着沈康的耳朵道:“怎么会呢!爹娘现下将你捧在手心里都怕碰碎了你这读书人,还是让我来教训你吧!” 说着,提着他耳朵的小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我问你,府试案首的耳朵,我揪得揪不得?” 沈康故作疼痛的呼道:“大姐饶命,大姐饶命,小弟不敢了不敢了。” “噗呲。”沈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松开手来,摸摸他的头发,道:“好了,你要引以为戒,百善孝为先。” 这算是沈宁对沈康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沈康连忙拱手:“是,大姐,小三记住了。”说完,他笑道:“咱们一块回家去看望爹娘吧。” “好。”沈宁笑答。 过了不一会儿,马车缓缓行出巷子,悠悠的去往下南村。 马车行在蜿蜒小路上,魏无败在车外喊道:“公子,小姐,快到了!” 沈康撩开车帘,看到远处玲珑山起伏着,笑着转头道:“大姐,你看,山上都青了。” “是啊。”沈宁微笑,然后道:“记得那次咱们一同在山上捉雀子么?” 第二百三十章 抑制朝局 沈康点头:“是,记得,大姐,二兄,我,还有四娘,哈哈。”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拍脑门:“诶呀!” 沈宁扬眉:“怎地了?” 沈康面露窘色,回道:“我忘了给四娘买糖人了,当初离开村里,我与二兄答应四娘,每次回村都给她带一个糖人。这次回来的匆忙,忘了买,小妮子定然不悦。” 沈宁掩唇而笑,道:“罢了罢了,那便欠着吧,下次再补上。” 沈康挠挠后脑勺,笑道:“也是没办法的事。” 车子行进下南村,沈康与沈宁下车步行。瞧见马叟与村里老人证坐在村口的树下闲谈,二人走上前去,纷纷行礼。 “哈哈,沈三,你小子可算回来了!”马叟笑着说,猛吸了一口烟。 沈康道:“马叟近来身子可好?” “好,好得很。”他笑着回答,然后道:“你娘方才上山去给他们送饭去了,你们若是找她,直接上山去吧。” “诶!多谢马叟。”沈康笑着回道。 沈宁道:“马叟慢坐,咱们先去拜见爹娘了。” “好啊,好孩子,去吧。” 但此时此刻,汝宁府却不平静了。 灾民们奇怪,一早起来,那些帮助他们的穿着长衫的学子们都不见了! 白知府得知此事更加不平静,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康这些孩子竟然如此大义,连日辛劳亲力亲为的帮助他治下的汝宁府灾民,事情刚刚好转,他们却不抢功,不求感激,就这么走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鹿鸣书院能够屹立不倒,他们的学子,他们的德行,他们书院走出来的学子,不得不让人赞一声有气节! 他不能让这些孩子白白付出! 当下,便提笔请奏朝廷,为他们请功。 与此同时的顺天府,朱厚熜已然连续两日没能安寝了。 刚才度过冬日,却听闻了汝宁府的灾情,他身为一国之君,如何能够安然无事呢? “陛下,请让臣妾为您奏一曲吧?”金羡仙柔情似水的盈盈一拜。 朱厚熜抬眸看看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摇头道:“朕哪有心思听曲,你先回去吧。” 金羡仙略想了想,上前为他斟茶,一边倒茶,一边柔声道:“臣妾不懂得前朝之事,只不过,宅院里的事,倒是能说个一二,不知陛下,愿不愿听呢?” 朱厚熜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茶来,道:“说来听听。” 金羡仙道:“一个宅子里,若所有的事都要家翁来理会,采买啊,开销,人情礼往,煮粥烹食,那家翁岂不是要累坏了?所以啊,这些自然要由下面的人来各司其职。说是各司其职,可一个位置上放了十个人,那不就是浪费了?还得开源节流,一来呢,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花销,二来缩减臃肿人事,便于家翁一目了然,滋要是出了事儿,也不用看着那些人你推我,我推他的,这样,才能家宅兴旺啊。” 朱厚熜听着,听着,不由的笑了:“你倒是聪明,知道身为宫妃不可参与国事,便换了这么个法子来说。” 金羡仙掩唇而笑,道:“卑妾出身低微,不懂得那些大道理,只愿为陛下分忧,您高兴了,卑妾就满足了。” 朱厚熜阅女无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可金羡仙,却与众不同。 她聪慧,温柔,谨小慎微,懂得把握自己的分寸,即便受宠也不与任何宫妃冲突,更不与人交往。仿佛她这个人,就是一朵与世无争的解语花儿,让人忍不住又疼又怜又惜。 他是皇帝,也是个男人,他怜惜疼爱自己的女人。 他拉过金羡仙的手,道:“你说的没错,朝廷人事臃肿,那些大臣,遇上事就互相推诿,这才是朕烦心的根源。汝宁府知府办事利落,已然稳定了灾情,还算有用。待他三考一过,擢升是必然的。” “倒是户部那些老臣,就会哭穷!工部要银子,兵部要银子,没一个省心的!” 金羡仙不说只听,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只笑着道:“陛下,朝中也是有能臣的,您就别忧心了。卑妾为您煮的参汤,都要凉了。” 朱厚熜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他笑了笑,道:“好仙儿。”接过参茶来,慢慢的喝了起来。 翌日朝上。重臣论事。 随着袅袅升起的香烟,七声铜磬响起,朱厚熜高坐大殿。 夏言拱手道:“陛下,巡回盐地的巡抚回京了。” 朱厚熜问道:“哦?可有发现?” 夏言笑道:“正是。”他沉吟一息,接着道:“着盐官相互包庇,一年贪污几大引的盐都是少说,而这些盐流通出去,又与漕运相关,流通至全国各地,具体涉案之人俱已被查获,红本已然呈上陛下,还请陛下看过以后,再做定夺。” 朱厚熜岂能不恨? 这些人偷的,窃的,那是他大明的国库啊! 他咬着牙道:“哼,好啊!做得好!朕就要看看,他们有几个脑袋!”说着,翻看气面前的奏章,这一看之下,竟然各个大小产盐之地的官员都有涉案。 “夏言!你去办!着实的拷问!” “是,陛下。” 严嵩悄悄的抬眼看看朱厚熜,又看看夏言,心中慌乱,脸上却全是笑容,拱手道:“夏阁老扫清盐政,此番是又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啊!” 这是什么? 当面扎针啊! 朱厚熜忌讳什么他就说什么,夏言笑笑,却没有动怒,只道:“陛下善于选用,我等皆是为陛下所用,哪来的甚么功劳呢?” 夏言近来越来越怪了,往常听到这样的话,他不是该大怒斥责吗? 严嵩以不变应万变,陪着笑道:“夏首辅大仁大义,下官佩服。” 朱厚熜知道的,远比这些大臣以为的多得多。他曾看到过锦衣卫送来的画像,严嵩给夏言下跪请宴,也看到过夏言怒骂严嵩“尾垂为狼,上竖(尚书)为狗。” 他视而不见这些朝臣的斗争,因为他不能缺少任何一方来牵制对手,他乐得看到他们的斗争,他才更好掌控朝局,才能令他自己心安。 朱厚熜眯着眼睛看着二人,哼笑一声,道:“都是国之肱骨,就莫要互谦了。” “是,陛下。”二人拱手行礼,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第二百三十一章 孟不离焦 朝堂上的事情,自来不会只在朝堂上解决。 下朝以后,一众官员散于宫门。杨曲也与吴罄南已然等在宫门外许久,瞧见夏言昂首阔步走出门来,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赶紧迎上前去。 夏言捋须而笑,却并不说话,只是与二人登上车去。 马车悠悠行进,车中的仆人为三人递上刚烹好的热茶,便退出车外,坐在了车把式身边去。 吴罄南抿了口茶,微微点头,笑道:“这时节喝上一杯碧螺春,还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杨曲也笑笑,道:“这下火的茶,现下不适宜咱们喝,倒是该给严尚书品上一品,哈哈。” 吴罄南随之一笑,转而问道:“阁老,陛下,下定决心削减朝官了么?” 夏言缓缓摇头,放下茶杯,左右各看了二人一眼,道:“还得再添一把火。” 杨曲也微微蹙眉,迟疑一息,道:“不可太急进,金娘娘是咱们的内应,若是她露了马脚,咱们再想近前给陛下递话,那就难了。” 吴罄南摸着鼻子思考着,道:“前有金娘娘提及此事,今有盐官相互包庇亏损国库,削减臃政,清理人事理应水到渠成,陛下到底在等什么!” 杨曲也迟疑的张张嘴,斜睨了夏言一眼,暗自思忖着,道:“难不成,陛下是怕朝堂倾斜于内阁,怕内阁再行势大?” 内阁。 夏言是内阁首辅,杨曲也的话可谓一目了然。他猜测,或许陛下怕将这件事交给内阁处理,会让夏言趁机丰满羽翼? 夏言闷哼一声:“哈。”接着道:“老夫为国为民数十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竟然如此揣测于我,这官,当不当也是无趣!” “阁老!”杨曲也带着责备之调喊了一声。然后道:“您怎能又说这样的话?” 夏言不做声,却是气的双拳紧握。 杨曲也徐徐的道:“无论何时,您都要记得,您是国之肱骨,却也是陛下的臣子。为人臣子首要便是服从,没有一位皇帝需要自恃功高的臣子。您走了,是要将朝堂交给那些小人吗?您不管大明的江山社稷了?您不管那芸芸百姓了?这样的话在下已劝了您多少次,您怎么还能再说气话?” “禅荼!”吴罄南警告的道了一声。 杨曲也咬咬嘴唇,拱手道:“在下一心为阁老,言语无状,还请阁老莫怪。” 夏言轻叹一口气,摇摇头,抬手将他拱手的双臂拦了下去,道:“老夫只是气愤,多谢杨先生提醒。” 吴罄南责备的看着杨曲也,也就是夏言,不与他计较,若换成别的幕主,一个不悦便将他打将出去。 杨曲也歉意的道:“阁老,看在大明的份上,别再如此执着了。身为人臣,脾气永远不能大过人君,您说对吗?” “是啊。”夏言点点头,道:“这件事,你看...” 杨曲也问:“盐政之事,陛下如何解说?” 夏言道:“交与内阁,着实拷问。” 杨曲也道:“这件事理应交与三司圆司会审,陛下却说交给内阁,在下思量,应该是因为郭勋死于狱中之事,陛下还未能全然相信阁老,才借此事考量。” 吴罄南蹙眉道:“可郭国公分明是死于投毒,与严嵩父子脱不了干系,陛下既不查,又怪罪在阁老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杨曲也略想了想,却忽然一笑。 “你笑甚?”吴罄南问道。 杨曲也畅快的大笑了两声,然后道:“吴兄莫急,且听在下慢慢说来。” “当初郭国公下狱,陛下的本意就是舍弃了他,他是死是活,对陛下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小事。重点就在于,是谁不听话,是谁暗自搞了这个小动作。” “陛下知道夏阁老势力大,想害死郭国公不过动动手指,但内心也怀疑,一来夏阁老的品行是有目共睹的,二来,郭勋之罪已有定论,一死不过早晚,夏阁老犯得着去动这个手么?至此,陛下便隐约怀疑起此事来。” “而今,他将此事交给阁老,就是想趁机看看阁老是否忠心,又是否能查出甚么其他的东西。” 吴罄南狐疑的问:“其他的东西?” 杨曲也笑着摆摆手,然后拱手对夏言道:“阁老,将一切涉案人员押往北镇抚司衙门,就在陛下的人眼皮底下,坦坦荡荡的审问。真有严嵩的事儿,他跑不掉,若是没有,您也能博个陛下的信任,无论进退,这都是好事!” 夏言淡淡的抿了口茶,终于舒心的笑了。 杨曲也笑笑,接着道:“咱们能想到的,严嵩及其幕友也能想到,明日早朝,您就向陛下请奏,请锦衣卫派人从各处拿人来京,到时候再出什么事,可就与您无关了,这份功,阁老拿定了!哈哈!” “杨贤弟真乃智囊啊,哈哈哈哈。”吴罄南捋须而笑。 夏言坐定身子,朝左右笑笑,道:“杨吴二位,孟不离焦,都是老夫难求的智囊。” “阁老言重。”二人拱手自谦,各自笑着。 此时的内廷之中,曹端妃正与王宁嫔坐在一处,一同品茶赏花。 俗话说的好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女在内廷相互争宠已时日长久,互相都看不起对方,也懒得与对方多话,若非今日金羡仙横空出世,这两人就算打断了骨头也不可能坐在一起。 为何? 只因这金羡仙地位更加卑微,那是打八大胡同走出来的贱人,如今却独得皇上恩宠,怎能不让人恨到极点? 为取信王宁嫔,曹端妃特意将杨金英捧成了梳头宫女,贴身伺候自己,以此来博个面子。 杨金英对曹端妃恨到极点,她对她的种种欺凌侮辱,即便是今日让自己做了首领宫女,她也不会忘怀。 对于王宁嫔,则更加恨之入骨,她明知自己在翊坤宫遭受的一切非人待遇,却视若无睹,还假意欺骗自己是权宜之计,为的不就是让自己给她卖命么? 杨金英自小在内廷长大,什么样的勾心斗角腌脏龌龊没见过?她从前对王宁嫔有多么的侠义心肠,掏心掏肺,今日就有多么恨她。 她上前为二人奉茶,然后笑着去到角落里站着,恍若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第二百三十二章 高下立见 曹端妃眯眼笑道:“妹妹尝尝,这茶可是冻顶乌龙,常喝能保持身量纤细。” 王宁嫔端起茶杯来,双手举着道:“多谢姐姐。”说着,垂眸抿茶。 曹端妃放下茶杯,回道:“听说陛下要去西苑无梁殿小住,不知妹妹可在随行名册之中啊?” 听闻此话,王宁嫔面色略微尴尬,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嫔位,哪能容得上我去。”又迟疑一瞬,故作惊讶道:“呀,总不会连姐姐都没有吧?” 瞧瞧,就算是要结盟,这两人都不忘互相挖苦一番。 若是往日的脾气,曹端妃早就忍不住发火了,今日却按捺住性子,道:“说是小住,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是小住,你我不去,金贵人却要去。陛下子嗣单薄,若那贱人...金贵人,怀上身孕,那你我,可就再无立锥之地了。” 曹端妃说的,也是王宁嫔怕的。 王宁嫔不做声,面露苦笑。不由想起与朱厚熜初见,到失宠,再到复宠,直至今日,只觉得身心疲惫。 那个男人,是天下的王啊! 什么样的女人会不爱他呢? 可这本就靠不住的爱,在如吃人巨兽一般的宫廷之中,不就像风中残烛么? 王宁嫔苦涩的笑笑,道:“又有什么办法呢?” 曹端妃道:“咱们,可以求皇后娘娘。西苑不比内廷,只要到了那儿,她金羡仙是死是活,不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下了么?” 立于暗处的杨金英听得浑身骤冷,鸡皮疙瘩不由得往外冒。这个女人,心狠到这地步。她就没想过,没了金羡仙,还会有银羡仙,铜羡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陛下想要,她们杀得过来吗? 愚蠢的女人。 王宁嫔眼睛微微一转,道:“我只想有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 她曾有过孩子的,只不过她不够小心,没能保住。只要能有孩子,她母凭子贵,无论陛下宠不宠爱自己,她都有依靠了啊。 曹端妃笑笑:“只要时机到了,你会再有的,首先,咱们得一同去西苑,你说对吗?” 王宁嫔点点头,道:“好,咱们一块去坤宁宫吧。” 二女说走就走,王宁嫔竟然还上前去搀扶曹端妃,曹端妃也欣然接受,两人互相握着手就如同最亲密的姐妹一样,两人倒不觉得什么,可苦了一旁的杨金英,看的又尴尬又恶心。 杜康妃闲坐花下,一身的素色衣裳,显得整洁又干练。抬手穿针,也像做惯了这些活计似的,丝毫没有不适。 年轻的裕王朱载垕不过五岁,蹒跚着走近,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母妃。” 杜康妃抬眸瞧瞧他,笑着道:“乳母,都四月了,垕儿穿的太多了,将棉衣脱了吧。” “是,娘娘。” 朱载垕扑到杜康妃怀中,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紧紧的揪着母妃的衣裳,问道:“母妃,垕儿相见父皇。” 杜康妃想了想,笑道:“你父皇日理万机,哪能常常见你呢?这样吧,让乳母给你换好了衣裳,母妃带你去见皇娘娘,好不好?” “不。”朱载垕如拨浪鼓一般的摇着头,道:“皇娘娘不喜欢我,我也不想见她。哼!”说着,将头扭到一边,像赌气一般。 杜康妃微微蹙眉,道:“不许闹小脾气,皇娘娘是你的长辈,无论她喜不喜爱你,你都要一样的敬重她,要比敬重母妃更加的敬重她,做一个知礼懂孝的好孩子,知道了吗?” 朱载垕太小了,他只知道母亲在逼迫他去见不喜欢他的人,却不知道,他的未来都是这个不讲情面的母亲在为他铺设。 心不甘情不愿,还想说什么,却见杜康妃将脸扭过一边,乳母上前来抱上他,回房去换出门的衣裳。 当曹端妃,王宁嫔来到坤宁宫,拜见过方皇后以后,正好赶上杜康妃带着朱载垕的到来。 三个女人打眼这么一瞧,便都知道了对方的来意。 杜康妃向来与世无争,大皇子二皇子接连的夭折,朱载垕又是如今在世的这些皇子里最年长的,二女自然是尊敬杜康妃的。 三人纷纷见礼,方皇后瞧见朱载垕,却是笑了,摆摆手道:“垕儿,过来。” 朱载垕抬头看看杜康妃,杜康妃微笑着点点头,他小眉心微微一蹙,然后假装高兴的跪拜:“垕儿见过皇娘娘,祝皇娘娘添福添寿,青春永驻。” 小娃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又是极尽的乖巧模样,方皇后笑着拿起手边盘子里的点心:“快起来,过来。” “是,皇娘娘。”朱载垕起身来,笑着走上前去,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点心,咬了一大口,小小的脸颊撑得鼓鼓的,又俏皮又可爱。 方皇后看着他,便想着自己的肚子,心中便怎么也爱不起来这个孩子了。她一面用手温柔的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心中带着嫉妒。 小孩子是世上最敏感的,他能感受到她的厌恶,即便是深藏在浓浓笑意之下,每逢她抚摸自己的头发,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毛竖起,浑身不自在。 曹端妃笑着道:“裕王真是聪慧可爱啊,不知道此次陛下西苑之行,是否有裕王陪伴?” 杜康妃笑笑,回道:“陛下日理万机,而今西苑无梁殿落成,陛下好容易能去轻省几日,只要陛下高兴,咱们去不去有什么所谓呢?” 曹端妃笑容已凝滞,微微蹙眉,咬着牙笑:“是啊,杜康妃娘娘有子嗣依靠,与我们这些没依靠的女人不一样,不必时时提醒。” 方皇后闻言,面色一白,这个愚蠢的女人! 随着方皇后的面色变了,曹端妃自知失言了,连忙求救似的看向王宁嫔。 王宁嫔想了想,道:“许是陛下忙忘了。” 一对蠢女人。 杜康妃心下冷笑,然后一如往日的平和微笑,走上前去,为方皇后斟了一杯茶,并将一块绣着鸾凤和鸣图案的手帕双手奉上。 “皇后娘娘,这是臣妾闲来无事绣的,瞧着图样鲜亮,想着您能喜欢,便拿来了,您瞧瞧。” 方皇后笑着接了过来,这么打眼一看,还真是描金绘银喜庆得很,图样寓意也好,难为她身为妃位能有这份心思。 她满意的点点头:“是好看。” 杜康妃笑笑,道:“正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皇后娘娘喜欢就好,臣妾就不叨扰您休息了。” 说着,她招招手:“垕儿,拜别皇娘娘。” “是。” 朱载垕乖巧的跪地行礼:“垕儿告退。” 杜康妃也又行了个礼,方皇后笑着点点头:“垕儿真乖巧,回去吧。” “是,皇娘娘。” 母子俩笑着垂首,退出门去。 方皇后厌烦曹端妃,连带着同来的王宁嫔也得不到好脸色。方皇后扶扶额头,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缓缓的道:“退下吧,本宫累了。” 这两人还没能说明来意,却见方皇后要走,心里哪能不急呢? 曹端妃立马站起身道:“皇后娘娘,西苑一行,我们也,也......” 第二百三十三章 商君之策 方皇后面色不悦,道:“你没听到杜康妃的话么?陛下日理万机,好容易去西苑松快松快,带谁不带谁自是陛下说了算,你们来央求本宫也无用,回吧。” 说着,她抬起手来,一旁宫娥上前,轻轻地扶住她的手臂,便向内堂走去。 曹端妃又追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期期艾艾的喊了一声:“娘娘,可怜臣妾......” 话没说完,几名宫娥内监便上前来。 “端妃娘娘,回吧,皇后娘娘回去歇着了,您别为难咱们这些下人,娘娘若是发了怒,您面上也无光不是。” “你这狗奴才竟敢...” 话说一半,王宁嫔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她干净拉住曹端妃,陪着笑道:“端妃娘娘说甚的狗儿?卑妾那儿倒养了一条,您喜欢,咱们回我宫里去看。” 说完,连拉带拽的将她扯出去。 王宁嫔后悔啊,自己怎么与这么个爱冲动没脑子的女人来坤宁宫?好处没捞着,还要被那些奴才看不起,这不是自找的么? 曹端妃王宁嫔不欢而散,当日下晌,坤宁宫却来人传话,让杜康妃母子收拾衣物,一同随行西苑伴驾。 杜康妃听闻此事,大喜过望的叩头谢恩,又封了重重的红包给传旨太监,待将人送走,重新回到小亭中,拿着绣花针,面色平和的穿针引线。 朱载垕与她同坐,手中拿着笔,练着写字,心里却有些奇怪:“母妃,方才您不是很高兴,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呢?” 杜康妃纤纤玉指抿着绣花针,轻轻的在鬓边搔了搔,然后在图样上又穿着针,缓缓的道:“高不高兴,那都是平常人才能有的,我们住在皇宫里的人,不该有自己的高兴和不高兴。” “为什么?” 杜康妃笑着道:“傻孩子,为了活着啊。” “为了活着?”朱载垕还是不明白。 杜康妃抬眸看看他,眉眼露出一丝怜爱:“懦弱的人,才会被情绪左右。娘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懂才好,可你若是不懂,哪能有锦绣前程呢?在这儿,就算地位最高的人,都不敢让人看出情绪来。你得做地位最高的人,保护自己,保护娘。” 杜康妃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语气很重很重。目光微微闪烁,这一幕,是幼年的裕王永远不能忘怀的。 他感觉周身很寒冷,唯有身边的母亲,散发着一丝热度。那是一个母亲燃烧自己,所散发出来的光与热。 朱载垕眨巴着清亮的双眼,点头道:“垕儿做地位最高的人,保护娘。” “好孩子。”杜康妃笑着,摸摸他头顶的软发,笑道:“那就好生的练字吧。” 练字就能做地位最高的人吗? 朱载垕不知道,但却听话的握紧了手中的笔,仔仔细细的写画着。 因着前朝查问盐政之事耽误,这西苑一行,足足耽误到了七月里。 夏言处理盐政事物不偏不倚,除了处理当事官员,只有两个官员提及往顺天府送银子,再问几句,两人便抵死不从。 直到最后,牵扯出刑部主事赵文华曾私下见过二人,便再无下文了。 赵文华身为刑部主事,只说一句关心刑事,特此查问,谁也说不出什么错处来,可高怒哪能放过这些细节? 通过锦衣卫身份之便,私下将所知所晓绘于纸上,传给朱厚熜。 赵文华可是严嵩的义子啊,这事虽然没能抓住严嵩的小辫子,可朱厚熜却已经不再信任他们。 转过七月中旬,严嵩已然又有月余没能见到朱厚熜,这一日正赶上经筵,朝中学问好的大臣齐聚一堂讲经讲学。 这一回,正轮到了严嵩作为主讲。 严嵩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仍然精神矍铄,一口官话讲得流利动听,特别是他洪亮的嗓音笃厚的才学,让他在经筵上大出风头。 这样的人,让人如何不去惜才呢? 朱厚熜看着讲坛上的严嵩,不由得就念起了过往他绞尽脑汁为自己说作的那些青词来。 微微叹了一声气,起身,对身侧的黄锦道:“待经筵结束,让严嵩来见朕。” 黄锦心下惊讶,却也不得不佩服严嵩的才学风仪,拱手应下:“是,陛下。” 随着朱厚熜的离去,一众大臣起身相送,严嵩心里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努力的稳定心神,恍若无事发生一般的,将这次讲学坚持讲完,随着黄锦去往御书房。 御书房中一支线香于玉质精雕香炉中袅袅升起,烟雾于半空中打了个圈,又缓缓消弭。 空寂的大殿,朱厚熜独自坐在书案前,手拿着一册古卷,掩住了半面脸颊,让人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何表情。 严嵩觉得很冷,让他忍不住打哆嗦的冷。要说这古往今来,他敬佩的人只有三人,第一位是圣人先师孔子,第二位,是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第三位,便是面前这位主宰他生死的皇帝朱厚熜。 一位是以自己的言行教导了百世儒生,一位格物论理让心学发扬光大,而他眼前的朱厚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严嵩时常自问,什么样的人会让自己敬佩?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能比,不能及,不能胜。朱厚熜正是集三者为一之人啊。 他恭恭敬敬的拱手,双膝跪地叩了个头:“老臣拜见万岁爷。” 朱厚熜恍若才发现他在自己面前,放下书,笑着道:“起来,上朕跟前来。” “是。”严嵩起身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手脚冰凉了,行动起来难免僵硬着。 黄锦眸光轻轻扫过他,暗道严嵩是个能人,耐得住性子,来日不可小觑。 “陛下。” “恩。”朱厚熜指着书上,问道:“给朕说说商君策。” 严嵩转眸一想,陛下这是又在问国库了,他该怎么回答呢?他斜睨了一眼朱厚熜手上的书册,看到了一句: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心归于农。 严嵩微微蹙眉,心下一沉,这一篇,讲的是农耕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其中有几句最重要的,说一个国家,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闲着,另外的人都去农耕,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变成无可匹敌的强国。 如果一个国家,十个人有九个农耕,只有一个人闲着,那么国家也能富强,可若是只有一个人农耕,九个人闲着,国家怎么能不穷困呢? 天哪。 严嵩心中讶异着。 第二百三十四章 海下惊涛 朱厚熜是希望借自己的口,说出要让士族归还农田,还田于民,以此来提高税收,充盈国库! 一息之间,严嵩心中百转千回,这话是他能说的? 如若他真的按照朱厚熜的意愿,说了这个提议,陛下势必会顺势行此国策。 国库是有救了,可他严嵩呢? 举国上下的百姓都会感激皇帝的仁政,举国上下的士族阶层都会唾骂严嵩,用最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他。 待到那时候,严嵩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翻身之日了。对于朱厚熜来说,少了一个严嵩,还会有千万个严嵩来到他身边,他根本不会救自己。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话是有大深意在的啊。 严嵩笑了笑,回道:“陛下若希望充盈国库,何不发展马市与海市?” 马市是指打开与北虏交易的通路,海市是指与海外国家进行贸易,事实上,抛开北虏与南倭不谈,这绝对是发展国家经济的好办法。 问题,不久在于大明怕打仗么? 不久在于他们兵丁稀少,打不过人家吗! 严嵩提出这个问题,假装看不懂朱厚熜的意有所指,又假装关爱国家的发展,不得不说,太丫的狡猾了! 国库没钱,养不起兵,打不过南倭北虏,就不能开海市马市,问题又特娘的绕回来了。 朱厚熜笑了。 道:“回去吧,严尚书。” 严尚书,不是爱卿,不是惟中,不是分宜。 严嵩“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他知道,如果今日就此离开,他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他不是夏言,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等待有朝一日再回朝堂! 他跪在地上,垂着头,让自己花白的头发展现在朱厚熜眼前,一览无余。 “陛下!饶命啊!”严嵩哭得期期艾艾,喊道:“夏首辅权倾朝野数十年,现下的内阁有哪一位不是听命于夏阁老啊,陛下,微臣自知辩白无用,只是这一颗拳拳之心,不报国,不能平啊!微臣出身贫寒,但微臣爱国爱君之心,可不比夏阁老少啊!” “陛下!” 严嵩凄厉的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久久不能平息。 严嵩的眼泪,滴滴温热,落在朱厚熜的脚下,颗颗汇聚,成了一滩。 朱厚熜甚至有些怀疑了,难道如今的锦衣卫也被夏言所操控了吗? 朱厚熜谁也不信。 但他却知道,郭勋死了,他需要一个力量,来权衡夏言的力量,他在也不愿意如当年刚进京时一般,被那些哭爹骂娘的老臣威胁。 没有什么比掌控全局更加令他安心的,他谁也不信,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分宜啊。” 朱厚熜舔了舔上唇,笑了一声,问道:“朕不过是让你回府歇着,你哭甚么呢?来,起来。” 黄锦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声气,连忙上前,替朱厚熜去搀扶严嵩起身。 “陛下,您瞧,严尚书近来背都弯了,应该补补。” 朱厚熜点点头,赞同的笑了,略想了想,问道:“长白山的百年山参,御药房还有么?” 黄锦回道:“呀,应该是没有了。” “哦,对了。”朱厚熜道:“金贵人体弱,上次那两支山参都赏给她了。这样,从朕私库里取两支品相好的,给严尚书带回去。” 严嵩已然吓得个透心凉,此刻虽然知道危险暂时解除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拱手叩头,不住的拱手叩头。 黄锦连拉带扯的将严嵩带出了御书房,虽然是七月份,但京城的天气也不过是温暖适宜,然而隔着官袍,黄锦却感受到了严嵩汗湿的衣裳。 他温言劝和道:“严尚书,陛下还是爱重您的,您别太多心了。” 严嵩转眸看向他,花白的头发,惨白的面色,却是笑了笑,道:“黄伴,劳您费心了。” 黄锦垂眸而笑,摇摇头,道:“您先回府吧,稍后咱家去府上送赏赐。” “有劳,有劳。” 严嵩失魂落魄的拱手,自有等候在一旁的严府家丁上前,从黄锦手中接过了严嵩的手臂,踉踉跄跄的走远去。 黄锦站在气势宏大的宫殿门外,廊前檐下,一滴水珠从房檐上滴在他额头上,他抬手拭去水珠,闭目一瞬,长长的叹了口气。 “刘青,去御药房取两颗足百年的山参,待会儿咱家要去严府一趟。” “是。”一旁的小太监低声应下,然后赶紧转头去准备。 严嵩出了宫门,坐上自家马车,仆人递上打湿的软巾。 严嵩接过软巾,在脸上轻轻的擦了一把,左手提着右边袖口,将软巾扔回了仆人手中。 “回家便准备三万两银票,待一会儿给黄锦。” 仆人心下不由吃惊,三万两啊,那可是三万两啊。 “是,老爷。” 严嵩默默的琢磨着朱厚熜的话,仔仔细细,一字一句。 金贵人体弱,上次那两支山参都赏给她了。这样,从朕私库里取两支品相好的,给严尚书带回去。 金贵人体弱给了两支山参,这位金贵人可不是一般人,虽然出身低,可陛下喜欢她,宠爱她。 严嵩不是说自己出身贫寒? 陛下这样说,就是在说,虽然你严嵩出身贫寒,但我也喜欢你,只要陛下的这份喜爱在,那么他严嵩旧可以高枕无忧。 另外,陛下说两支山参给了金贵人就没有了,这次赏赐给他的,是从私库拿出来的。 一来是在说,国库是真的没钱了,你得给朕像个法子解决。二来,是说,他有里外之分,金贵人再矜贵,也不如严嵩。 严嵩不在意这两支人参,也不在意宫里规矩,皇帝赏赐嫔妃,大多是从自己内库里出,他在意的是朱厚熜这短短一句话所传递出来的意思。 待他吃透了这句话,一颗悬着的七上八下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夏言啊夏言,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今时今日,他所受的这一切一切,来日必当相还! 八月刚才冒头儿,朱厚熜携带内院淑女佳丽,以及方士真人,浩浩荡荡的出了皇宫内院,去往西苑。 第二百三十五章 鹿鸣呦呦 八月的青山,秀丽壮美,鹿鸣书院中的橘树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果。 这果子若是直接摘来吃,那是又酸又涩,甚至带着些苦味。但若能用泉水泡一日,再用蜜糖研制个十天半月,那便成了酸甜可口的蜜饯了。 沈康提起竹筷夹了一颗橘蜜饯扔进嘴里,又送了一口橘皮泡制的凉茶,别说多解暑解渴了。 王麓操抬眸瞧瞧他,又垂头看书,一边看,一边道:“方才柳愖又帮你劝走了一家子从汝宁府来谢你的人,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 沈康耸耸肩膀,无奈的放下竹箸,抬眸看向他去,无辜的道:“王兄啊,小弟实在是没得办法,若整日的迎来送往,那不就更加谢个没完没了了么。” 他叹口气道:“从四月到八月,已然过去四个月了,他们怎么还没忘。” 张阁在一旁低低的笑了笑,道:“听闻是白知府为你们向朝廷请赏了,不过不知为何,并未有回音,于是乎...”他又笑了笑,道:“白知府便在汝宁府整日的提起你们来,百姓都是善忘的,若无人提醒,哪有这么些人来道谢。” “原来是他啊!”江柳愖不屑的冷哼一声,然后将嘴里的橘核“呸”的一声吐到了老远。 接着,不屑的道:“当初他还差点将沈三安排去不毛之地应试呢!如今倒是念起他的好了。要我说...” 江柳愖用胳膊肘拐了拐沈康,道:“你就不必理睬他们,再来人,本公子也不去挡了,直接派武阳去。” 王麓操埋怨的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沈康,道:“明年乡试,再一年就是大比之年,你我去应试还是要过白知府这一关的。更何况,府尊只是感恩你们,不要似某人一样咄咄逼人,读书人要胸怀广阔,整日计较,哪来的万里鹏程?” 沈康点点头,笑着回道:“小弟本就无怨怼之心。”他瞧了一眼江柳愖道:“江兄也不必替某打抱不平,过去的就过去吧,人总得向前看。” 江柳愖冷哼一声,道:“再来人,你去应付!”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道:“便交给魏无败和刘术轮番应对吧,咱们几个还是要以读书为重。” 张阁笑道:“哎,说不得,再来年,愚兄要与你们共同上京赶考呢?” 沈康笑着摇摇头,道:“小弟并不打算再来年便去应试。” “恩?”三人同时看向沈康,满面的狐疑。 张阁道:“沈康,应试一事,就讲究个一鼓作气。你连夺县试府试两小元,说不定乡试...”他暗自瞧了王麓操一眼,道:“名次也不会差,至少是必取的。” 沈康倒是坦然,疏朗一笑道:“张兄也知,在座的王兄学识就在某之上,连夺小三元是不可能的,小弟只想考过乡试以后,能够出门游学。” “游学?”江柳愖问道:“你要去何方?” 沈康摇摇头,回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只想趁着年轻,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走就走的旅行。”王麓操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道:“也好,多看看民间疾苦,游览名山大川,是好事。” “你倒是洒脱。”江柳愖垂眸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恐怕走不得。” “哈哈。”沈康笑道:“那就逃走!” 江柳愖惊疑的瞧着沈康,诧异于他这样从容不迫的人,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他当下一拍桌子,豪气干云的道:“好!乘夜而走,谁还能将小爷怎么样!” “哼。”王麓操不紧不慢的笑了笑,道:“能怎么样?滋要是你兑换银票,那便要到票号。进出城门,便要呈交路引,你还怕你江家捉不到你?” 他满脸的嫌弃,摇摇头,似是在笑江柳愖智商欠佳一般。 江柳愖一时间下不来台,面色通红的站在那儿,嘴唇哆哆嗦嗦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康一扬头道:“江兄出身贵重,一切想好,只要你想好了,银钱上,小弟愿意出了。虽不能让你如往日一般风光,风餐露宿也在所难免,但总能温饱。” 江柳愖舔舔嘴唇,道:“等乡试结束吧,我,我与家中商量。”说完,他坐下身去,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种,特别的懦弱,简直抬不起头来了。 张阁蹙眉想了想,道:“别想这么多了,去藏书楼念书吧。” “好。”三人一同答应,然后纷纷起身,从橘树的树荫下走了出来。 清风吹拂着绿得闪光的树叶,随风而至,飘来一阵清香。四名少年身着青衿长衫,踏着树叶驳落在地上的光点,说说笑笑的离去。 有人瞧见他们的身影,不禁看呆了,怔怔的道了一声:“真是清雅儒生,风仪落拓啊!” 转日过来,又是进学的日子。 沈康三人照常坐在明伦堂中,过不多时,骆逋走进门来。 自府试结束,骆逋的笑容就一日比一日的明亮,连日来紧张的学习,三名学生也是紧跟脚步,让他很是满意。 他笑着坐在了书案之前,道:“今日不谈学业,便说说天文音律吧。” 江柳愖微微蹙眉,问道:“先生,从前您从未讲过这些。” 骆逋捋须而笑,回道:“这些虽是杂学,不说通晓,但也应该略知皮毛。” 他点头看向王麓操,道:“麓操,你来谈谈。” 王麓操起身,拱手行礼,道:“先秦之时有五星,分别为太白、岁星、辰星、荧惑和镇星。秦汉以后,五行之说遍布民间。史记,天官书说: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 骆逋满意的点点头,抬头看向沈康:“沈康。” 沈康笑了笑,起身拱手:“五星积于东方一说由来已久...五星聚合,几十年甚至百年才能有一次。不知先生所问是何意?” 骆逋不禁摇摇头,沈康这孩子,果然聪慧过人。 他抬眸看向众人,道:“宣雅真人言道,今年将有日离之相。” 日离,便是日食。通常这样的天象,在民间的认知,都是要发生灾祸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日离之相 不好意思,今天喝多了,我先更上保证全勤,一会就替换新的章节。抱歉抱歉。 八月的青山,秀丽壮美,鹿鸣书院中的橘树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果。 这果子若是直接摘来吃,那是又酸又涩,甚至带着些苦味。但若能用泉水泡一日,再用蜜糖研制个十天半月,那便成了酸甜可口的蜜饯了。 沈康提起竹筷夹了一颗橘蜜饯扔进嘴里,又送了一口橘皮泡制的凉茶,别说多解暑解渴了。 王麓操抬眸瞧瞧他,又垂头看书,一边看,一边道:“方才柳愖又帮你劝走了一家子从汝宁府来谢你的人,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 沈康耸耸肩膀,无奈的放下竹箸,抬眸看向他去,无辜的道:“王兄啊,小弟实在是没得办法,若整日的迎来送往,那不就更加谢个没完没了了么。” 他叹口气道:“从四月到八月,已然过去四个月了,他们怎么还没忘。” 张阁在一旁低低的笑了笑,道:“听闻是白知府为你们向朝廷请赏了,不过不知为何,并未有回音,于是乎...”他又笑了笑,道:“白知府便在汝宁府整日的提起你们来,百姓都是善忘的,若无人提醒,哪有这么些人来道谢。” “原来是他啊!”江柳愖不屑的冷哼一声,然后将嘴里的橘核“呸”的一声吐到了老远。 接着,不屑的道:“当初他还差点将沈三安排去不毛之地应试呢!如今倒是念起他的好了。要我说...” 江柳愖用胳膊肘拐了拐沈康,道:“你就不必理睬他们,再来人,本公子也不去挡了,直接派武阳去。” 王麓操埋怨的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沈康,道:“明年乡试,再一年就是大比之年,你我去应试还是要过白知府这一关的。更何况,府尊只是感恩你们,不要似某人一样咄咄逼人,读书人要胸怀广阔,整日计较,哪来的万里鹏程?” 沈康点点头,笑着回道:“小弟本就无怨怼之心。”他瞧了一眼江柳愖道:“江兄也不必替某打抱不平,过去的就过去吧,人总得向前看。” 江柳愖冷哼一声,道:“再来人,你去应付!” 沈康低低的笑了笑,道:“便交给魏无败和刘术轮番应对吧,咱们几个还是要以读书为重。” 张阁笑道:“哎,说不得,再来年,愚兄要与你们共同上京赶考呢?” 沈康笑着摇摇头,道:“小弟并不打算再来年便去应试。” “恩?”三人同时看向沈康,满面的狐疑。 张阁道:“沈康,应试一事,就讲究个一鼓作气。你连夺县试府试两小元,说不定乡试...”他暗自瞧了王麓操一眼,道:“名次也不会差,至少是必取的。” 沈康倒是坦然,疏朗一笑道:“张兄也知,在座的王兄学识就在某之上,连夺小三元是不可能的,小弟只想考过乡试以后,能够出门游学。” “游学?”江柳愖问道:“你要去何方?” 沈康摇摇头,回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只想趁着年轻,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走就走的旅行。”王麓操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道:“也好,多看看民间疾苦,游览名山大川,是好事。” “你倒是洒脱。”江柳愖垂眸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恐怕走不得。” “哈哈。”沈康笑道:“那就逃走!” 江柳愖惊疑的瞧着沈康,诧异于他这样从容不迫的人,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他当下一拍桌子,豪气干云的道:“好!乘夜而走,谁还能将小爷怎么样!” “哼。”王麓操不紧不慢的笑了笑,道:“能怎么样?滋要是你兑换银票,那便要到票号。进出城门,便要呈交路引,你还怕你江家捉不到你?” 他满脸的嫌弃,摇摇头,似是在笑江柳愖智商欠佳一般。 江柳愖一时间下不来台,面色通红的站在那儿,嘴唇哆哆嗦嗦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康一扬头道:“江兄出身贵重,一切想好,只要你想好了,银钱上,小弟愿意出了。虽不能让你如往日一般风光,风餐露宿也在所难免,但总能温饱。” 江柳愖舔舔嘴唇,道:“等乡试结束吧,我,我与家中商量。”说完,他坐下身去,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种,特别的懦弱,简直抬不起头来了。 张阁蹙眉想了想,道:“别想这么多了,去藏书楼念书吧。” “好。”三人一同答应,然后纷纷起身,从橘树的树荫下走了出来。 清风吹拂着绿得闪光的树叶,随风而至,飘来一阵清香。四名少年身着青衿长衫,踏着树叶驳落在地上的光点,说说笑笑的离去。 有人瞧见他们的身影,不禁看呆了,怔怔的道了一声:“真是清雅儒生,风仪落拓啊!” 转日过来,又是进学的日子。 沈康三人照常坐在明伦堂中,过不多时,骆逋走进门来。 自府试结束,骆逋的笑容就一日比一日的明亮,连日来紧张的学习,三名学生也是紧跟脚步,让他很是满意。 他笑着坐在了书案之前,道:“今日不谈学业,便说说天文音律吧。” 江柳愖微微蹙眉,问道:“先生,从前您从未讲过这些。” 骆逋捋须而笑,回道:“这些虽是杂学,不说通晓,但也应该略知皮毛。” 他点头看向王麓操,道:“麓操,你来谈谈。” 王麓操起身,拱手行礼,道:“先秦之时有五星,分别为太白、岁星、辰星、荧惑和镇星。秦汉以后,五行之说遍布民间。史记,天官书说: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 骆逋满意的点点头,抬头看向沈康:“沈康。” 沈康笑了笑,起身拱手:“五星积于东方一说由来已久...五星聚合,几十年甚至百年才能有一次。不知先生所问是何意?” 骆逋不禁摇摇头,沈康这孩子,果然聪慧过人。 他抬眸看向众人,道:“宣雅真人言道,今年将有日离之相。” 日离,便是日食。通常这样的天象,在民间的认知,都是要发生灾祸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道士下山 读书的日子总是乏味的,江柳愖通过府试的教训,态度上早就端正了起来。 嘴上是不说,但他心里却不服气。沈康才入学几年?沈康是何等出身?人家与他同窗读书,同场应试,却能拔得头筹。他江柳愖五岁入蒙学,怎么就能放下一张脸面不要屈于人下呢? 于是乎,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迎头赶上来。 除了每日下晌在明伦堂听骆逋讲学,张阁都与这三名少年在一处,一同谈古论今,一同读书练字。 人都是生来孤独的动物,而人的天性又是需要与人为伴的。这几人志趣相投,凑在一起念书,往往比一个人闷在房中来得更有收获。 转眼之间就到了十月,又是收获的季节。 这一年,西平县境内三万户农户大多选择种养稻蟹。更有缙绅大规模的收购山地,找到沈家,来学习如何开垦山地种植。 经过了一年的辛勤劳作,农户们终于开始抢收了。 这一年的收成照比丰年足足少了两成,但好在还有稻蟹补足,两相比较,明眼人粗略一算便知是赔是赚了。 这一日,西平知县张忡带领着县衙官差,以及洽谈好的酒楼采办一同莅临下南村。 村民们激动不已,纷纷隔得老远就开始跪拜感谢。 杨承礼迎上前去,拱手拜了拜,道:“学生杨承礼,拜见县尊大人。” 张忡高兴的点点头,回道:“收成如何?” 杨承礼拱手道:“回县尊父母,咱们下南村一百一十户,都已经抢收完毕了,现下各家就等着先量赋税,然后折算稻蟹,再结算盈余了。” “好。”张忡满意的点点头,道:“前头带路,咱们一起去称量。” “是。”杨成义拱手弯腰,做出请的姿势,张忡满面笑意,率先走出去。 沈成、沈王氏与一众村民送县尊先走,然后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沈成不禁感叹道:“可真威风啊,听王叔说,得中了举人才有机会做官呢,不知道小三...” 沈王氏也是一脸艳羡,啧吧啧吧嘴,道:“没听里长说么,咱们小三可是县试府试两案首了!考举人不在话下。” 沈成早就听人说了几百遍了,可是每次都还是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仿佛再听这么一遍,他的小三儿就不用应试,直接当官了一般。 想他沈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户人家,如果真出了这么一位有出息的官爷,还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怕了,如果是这样,以后他见到小三是不是也得恭恭敬敬了呢? 呀! 以前他还狠狠揍过小三呢。 他叹了一口气,一腔的喜悦与烦忧交杂在一起,可脸上的笑啊,却一分不减呢。 张忡在官员及村民商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玲珑山下,衙差早已排好了大秤,一旁临时架设了一个矮棚,棚子四面通透,只有棚顶遮蔽阳光。 棚子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张书案,并摆放椅子。 张忡直接被请进了棚子里,在主位坐了下来。另有主簿坐在一旁小书案前,添好笔墨,准备记录入库粮食。 等了不一会儿,各家各户倾巢出动,将粮食与螃蟹用各种各样的容器搬到前面,衙差们井然有序的称量。 稻米白啊,稻蟹青啊,张忡的笑容越来越盛,他起身来到称量完的粮食堆旁,捧起了一把米。 询问道:“此米甚白,原由难道也在稻蟹上?” 杨承礼拱手笑笑,道:“沈三说过,因为螃蟹吃了田里的害虫杂草,所以种出来的粮食照比原先的品质都会好上几分。” “恩。”张忡笑着点头,然后道:“当初沈三将稻蟹种养的法子写成书册,本县只赐了他一幅字。而今看这些粮食和螃蟹,才觉得,那副字,太轻太轻。” 杨承礼抬眸看看他,拱手道:“沈三此举,造福一方百姓,功不可没啊。” “言之有理。”张忡负手而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身道:“称量稻蟹之后,统一收价,不许胡乱扰乱市价。” “是,今年稻蟹头一年大批产出,难免有人想钻空子。”史主簿回道。 张忡点头,道:“正因是头一年,是以更要格外小心,哄抬市价,低价大批收蟹,都会影响往后的市场。” 史主簿想了想,拱手回道:“三年以后,便能稳定下来了。” 张忡转眸瞧瞧他,笑道:“你与本县想的一样。” 史主簿笑道:“下官不敢,都是跟随张大人左右学来的皮毛。” “哈哈。”二人相视一笑,齐齐看向一斗一斗的白花花的粮食,说不出的喜悦。 玲珑山上,无极观。 宣雅真人站在台阁之上俯视世间,不由得笑着,清风临衫,将他的宽袖道袍吹得呼呼作响。 他目光望着山下的忙碌景象,一旁的弟子捋捋胡须,道:“这位县尊还真是个成大事之人。” 宣雅真人道:“倒是雷厉风行,汝宁府,近年来少见能人,自天权星现,倒是改了一方水土的气运。” 一名弟子问道:“师父,敢问您可曾算出了天权星所指何人?” 宣雅真人凝眸,顿了一息,道:“世外来者,吾知其前生后世。但天机不可泄露,命中定数,来日,你我还需辅佐于他。” 弟子震惊,惶恐问道:“师父要去凡尘走一遭?” 宣雅真人笑笑,回道:“心中有道,处处皆是净地,心中无道,偏居深山又能参悟甚么?” 说着,他转过身来,俯视着跪坐在身后的四名弟子,点了其中一位,道:“无尚,无亦,你二人留在无极观。” 又看向另外两人,道:“无心、无斗,随为师下山。” 四人纷纷看向身边之人,没有一丝质疑,拱手一拜:“是,师父。” 稻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进市场,走上了士绅官员们的餐桌。从西平县收获的稻蟹,一时间风靡了整个汝宁府。 周边的各府也有少量流出,更有有心之人,将食用稻蟹的方法翻着花样的推出来,食肆酒楼门外大排长龙,只求一品。 第二百三十八章 风教典型 对于骆逋,张忡是名副其实的后辈,本县丰收之际,张忡哪能忘了提着特产去拜访呢? 连日来他走访各个村庄,总算是将这头一年的稻蟹给顺利销了出去,这一年西平县的经济一片大好啊。 他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提上十几只稻蟹,五斗稻蟹米,来到了鹿鸣书院。 虽说是身着便服,可书院中有几个不长眼的会不认识本县县尊父母呢?来往众人纷纷行礼,将他请到了致知居。 听闻张忡来访,骆逋很是高兴,放下琴弦,走出内室。 张忡拱手,恭敬的行礼道:“式仁见过浩然先生。” 骆逋也不托大,拱手道:“式仁来了,快坐吧。” “是。”张忡笑着坐下,然后对属下道:“将今年的稻蟹和蟹田米给浩然先生看看。” “是,大人。”下属回了一声,然后两步走上前去,撑开布袋给骆逋瞧。 骆逋垂眸一看,捋须而笑,道:“好啊,今年全大明农田收成了减了几成,恐怕只有西平县民有福啊。式仁你治县有功。” 张忡笑了笑,道:“托浩然先生的福。” “浑说。”骆逋道:“老夫整日蜗居山上,你托得我甚么福?” 张忡笑道:“这稻蟹种养是沈康提出来的,沈康又是您的门下弟子,怎能说与您无关呢。” “哈哈哈。”骆逋笑了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擅辩起来了。” 张忡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晚辈不敢。” “不过。”骆逋面色一变,严正的抬眸看向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该知道这个道理。” 张忡略想了想,拱手问道:“浩然先生的意思是?” 骆逋道:“应试上,他连夺两元,四月里汝宁府大灾,沈康带领同窗救助了许多百姓,又有今年这稻蟹与蟹田米,他年纪轻轻,怕承受不起再重的声名了。” 张忡凝眸想了想,道:“可这桩桩件件都是出自他手,总不能埋没了孩子的好品行。” “恩。”骆逋笑道:“并非埋没,只是暂搁,百姓们心中有数,知道这米与蟹从何而来,只待将来有用途之时,再将这份名声激出来。” 他略微笑了笑,斜睨向他,道:“民间老话不是说了,好刀要用在刃上,你明白么?” 张忡沉了一声气,点头应下。 他今日的来意,本是要为沈康向上头请赏,想先来与骆逋商量一番,哪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回来了。 他心知骆逋所言非虚,也念着为沈康留条后路,就此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骆逋门下弟子如此出类拔萃,他哪能不高兴呢?他笑了笑,扬手道:“老许,将螃蟹与米都蒸出来,留张大人在致知居用昏食。” “是,先生。”老许应下,然后出门去准备。 骆逋起身笑道:“你难得来一次,今夜要陪老夫痛饮几杯啊。” “那是自然的。”张忡笑着拱手,道:“早就听闻鹿鸣书院的青橘酒回味无穷,晚辈今日既然来了,必然得讨一杯尝尝。” “好,哈哈哈。”骆逋笑着道:“来看看老夫今日所作的画。” 张忡道:“有幸赏一赏先生的雅作,看来今日晚辈来对了。” 二人有说有笑,出门去往书房。 日落月升,沈康打了个哈欠,放下毛笔,揉揉眉心,问:“阿术,几更天了?” “二更了。” 沈康点点头,道:“歇了吧。” 刘术垂首道:“公子,您怎么就坐得住呢?一转眼,就练了两个时辰的字。” 沈康笑笑,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明知学识上不如人,还不努力,那不是废材么?” 刘术略有些惊讶,问:“公子是说王公子?” “恩。”沈康笑道:“乡试的首名,我恐怕拿不到了,但也不想就此服输,自是要废寝忘食。”他又笑了笑,摆摆手道:“我去练刀活络一下身子,你别等我了,就寝去罢。” 刘术低低的笑了笑,点头应下,将挂在墙上的刀递给沈康,便出门去也。 沈康接过刀,将长衫半撩,掖进裤腰,大步走出门去。 短刀寒光凛冽,沈康渐渐掌握了用刀的手劲,依照着高怒教给的路数学习,如今看来也是有模有样了。 舞刀三遍,他气沉丹田,宁心静气。 撩着井边桶里的水洗了一把脸,明月当空今时皎洁的月光与两百年以后的并无差别。只是沈康这个人,已然悄悄蜕变了。 他仰头看着明月,从容一笑,一转身,回到房中去。 白知府上奏朝廷的请赏并没有收到回信,他料想是前朝事忙,一个小小汝宁知府的请奏被人忽略了。 但总归是觉得亏欠沈康,眼看着要入冬了,汝宁府的重建工作却一半也没有完成。 看着白知府沉气,汪俊拱手问道:“府尊有何心事,不如讲出来,让在下参谋参谋。” 白知府抬眸看看他,蹙眉道:“自启常离开,便只有过节才收到一封问安信,总归是于心不忍。眼下汝宁府的重建又无法加快,本府更欠了沈康那小儿的人情,让人如何能不烦闷?” 汪俊闻言却是笑了,拱手回道:“三公子是府尊亲子,离家再远也有归期。重建汝宁府虽然慢了,但也是附近各府借调来的匠人日夜赶工,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只能潜心等待。再说沈案首之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沈案首是读书人,若想还了这份人情,不如让在下私下里与常教谕见一面。想汝宁府已然多年不曾出风教榜了,不如就推推这孩子,将来这孩子成人成器了,也会感念您的好。您说呢?” 以教谕之职出面来做这件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想那些自诩才子的读书人,整日奔赴各个大小诗会之间,不就为了扬名么? 将沈康树立为汝宁府的风教典型,省去了沈康多少奋斗? 白知府想了又想,抬眸看向汪俊,拱手笑道:“汪先生去做吧,本府一力支持,年前就要个结果。” “府尊大人放心,在下定然协助常教谕,将此事办个利索。” “好,好呀!十多岁的年纪,虽然算不上神童,却有建树胸怀,如何能埋没呢?好啊,好啊!” 白知府念叨了两句,抿了一口清茶,满意的点点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郁秀沈郎 絮絮语相酬,得香旧日烟。汉宫云路渺,白日更追攀。回面无人画,高城我自惭。绿杨风月下,郁秀见沈郎。 不知道从哪一日起,这首诗就在汝宁府传开了,作诗之人,便是常教谕。 刚开始,人们还在狐疑,这位沈郎,究竟是谁呢? 到后来,人们开始联想起来,是那位十岁的县府双案首沈康?是那位将自家稻蟹种养法传到整个西平县的沈康?是那位在汝宁府地震中,舍身救人,帮助灾民的沈康? 是吧。 除了他,还有谁称得上令人惭愧,令白日难以追赶? 除了他,还有谁称得上绿杨风月下的郁秀沈郎呢? 更何况,他的学识,在这个年纪的确让人钦佩。就这样,就因为这首出自常教谕之手的诗,沈康成为了汝宁府追捧的风教典型。 这一番传唱之下,又有数名读书人写上几首诗传出来,将沈康捧得高高的。更有甚者,竟结伴来到鹿鸣书院与沈康会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事,沈康却隐隐的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未想过会收获这样的名声啊。 下南村热闹起来了,清凉巷热闹起来了,每日都有三五结伴的读书人到访,只为看看这位郁秀沈郎生活的地方。 沈康不胜其烦,就在这件事发生的七八日以后,便开始闭门谢客了。他深深的知道,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明年的乡试。 然而,这些人哪能轻易放过他去? 不见面,没关系。各个诗会的请柬,如雪花片儿似的洒进书院中。 藏书楼中,众人围在一张桌子前面看书。 刘术匆匆跑来,大口的喘着粗气,双手奉上两张请柬:“公子,县学的吴大元给您送请柬,还有归德府龙塔书院的张世新也送来请柬。” 江柳愖斜睨了沈康一眼,笑着道:“沈三,你还是去吧,这么个躲法,能躲到何日?” 张阁抬眸看看二人,笑道:“躲百姓,躲诗会,若是旁人见此情景,指不定欢喜成何等模样,你倒是说说,为何要躲?” 沈康撇撇嘴,抬手告知刘术道:“去回了吧。” “公子,还是说您病着?” 沈康扬唇而笑,点点头:“恩,就这么说。” 刘术心中也希望沈康借此机会多多参与诗会,与同乡的读书人接触接触,可谁让人家才是主呢? 只得略带遗憾的叹口气,拱手道:“是,小的知道了。”说完,便转身出门去,用这千篇一律的回答,去应付送请柬的人。 沈康回过头来,道:“其实,也不是不想去,主要是小弟的诗拿不出手,若只为应付作诗,那就更加做不出好诗了。参加诗会,当真不适合小弟。” 王麓操笑笑,以折扇轻轻的扇着胸口,道:“也是没得意趣,不去便不去了。改日倒是可以再去你家中,咱们熟识的几人聚聚。” “哈!”江柳愖笑道:“王麓操,你究竟是想让我们聚聚,还是想去沈家,远远的瞧一眼沈家姐姐的风华姿态?” “哼。”王麓操耳廓泛着红,脸色却纹丝不动,一本正经的扇着扇子道:“期望犬儿口中,能吐出象牙来,倒是某的不是了。” 这二人可许久没有互怼了。 沈康和张阁相视一笑,却是不理二人,优哉游哉的看自己的书。 “你虚不虚啊?最看不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江柳愖气恼的道:“沈家姐姐是美貌,咱也爱看,却是大大方方的看,但无一丝亵玩之意。” 他哼了一声气,接着道:“不似有些人,嘴上句句言说自己已然定亲,却暗地里行这偷鸡摸狗之事。” 这话说的可就重了,甚至还牵连到了沈宁的名声。 王麓操冷笑道:“对牛弹琴。”说完,“啪!”的一声将扇子摔在了桌子上,两手一抖,将袖子滑下去,拿起面前看了一半的书,再也不想和江柳愖对话一句。 江柳愖笑道:“王公子,您只顾着恼羞成怒,连自个儿的怀袖雅物也不心疼了?哈哈,哈哈,有趣!” 沈康一扶额头,闷声笑道:“江兄且饶过王兄了吧,这话若让我家大姐听去,定再也不肯帮小弟为诸位设宴了。” 门外脚步声急匆匆,刘术进门:“公子,吴大元传话的人说,等公子病好,传个话过去,他再来主持诗会......” 沈康?蹙眉笑了笑,一面翻书,一面道:“他们不将我捧到云端,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座众人恍然了一瞬间,纷纷心下一惊。 沈康道:“去回他,明年乡试之前,某的病,都好不利索了。” 依然恍若未见? 另外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原来这些人,是想将沈康高高捧起,让他忘乎所以,再出一个“伤仲永”的沈三郎。 人心何其狡诈啊。 面上对你越是善意吹捧,私底下的心肠越是歹毒。 刘术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了一切,他连忙拱手道:“公子,是小人办事不利,扰了公子读书,小的这就去回了他们,再有请柬来,一律挡在门外。” 沈康点点头:“去吧。” “是。” 回过头来,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王江二人,纷纷互相递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别再吵了。 二人接到对方的目光,又嫌弃的撇了嘴,白眼一翻,读自己的书去。 就这样,沈康每日进行着自己平淡的日子,无论外面如何满城风雨,他自不动如山。 骆逋先前还担忧沈康被人捧得太高,恐怕他迷了眼睛,但见沈康的样子,也就安下心来了。 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皇帝仪仗穿过前门东街的繁华之地,浩浩荡荡的往宫里回转。 朱厚熜终于恋恋不舍的,从西苑回到内廷。这段日子,除了每日的讲经与方士在一起,便是金羡仙伴驾。 方皇后与杜康妃虽然也偶尔陪同,不过,她们哪里有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的金贵人来得妙趣横生呢? 年幼的皇子朱载垕,日夜想着能见他父皇一面,却也不过是在庭院中读书时,朱厚熜路过此地,父子二人相隔甚远,却没能真的见面。 在朱厚熜内心深处,他也不希望道士口中所言的两龙不相见是真的,可他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他不敢再冒险亲近孩子,更不敢贸然的册封太子。 杜康妃,只是要时时提醒朱厚熜,朱载垕的存在,如此便足够了,西苑一行,于她而言,收获颇丰。 但在朱载垕幼小的心中,却只是认定了,父皇不喜欢他。无论母妃如何促成,他都注定难以与不喜爱自己的父皇亲近。 第二百四十章 宫变伊始 回到宫闱之中,金羡仙却因为连日来的奔波而累病了。朱厚熜心疼之余赏下贵重药材,却不能孤枕成眠不是? 这个时候,他便想起来了,翊坤宫不是还有一个性格泼辣,容貌艳丽的曹端妃么? 数月不见皇帝的曹端妃,在皇帝回宫的这第一日,便受到召见,还真是扬眉吐气了。 曹端妃向来跋扈,自上一次与王宁嫔同求皇后伴驾西苑被拒,她就逾发的恨上了王宁嫔。 其实也不难理解。 皇帝,是她爱的,她不能恨。 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首,她不敢恨。 只有这个王宁嫔,出身微贱,眼下又面临失宠的境地,硬骨头啃不得,软柿子还捏不得么? 她要报复的对象,首选就是从王宁嫔身边来到翊坤宫的杨金英。 曹端妃稳稳的坐在梳妆台前面,杨金英跪在她身侧,双手捧着胭脂,垂着头,不敢看她。 身后为曹端妃梳头的宫娥也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的伺候着。 玉梳子一点点的梳理着柔亮的秀发,曹端妃突然一蹙眉头,满面怒气的转头看去:“小心点!” 宫娥连忙跪下:“娘娘饶命,娘娘息怒,奴婢错了。” “错了?哼。”曹端妃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一边从铜镜的倒影里看着跪在身侧的宫娥,一边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出游,体谅本宫身子弱,没让本宫伴驾出行。你们不是在私底下笑话本宫么?” 她缓缓的将头上的发钗取了下来,两块翠绿的翡翠,镶嵌在精雕细琢的黄金上,更加可贵的是,这两块翡翠经过匠人雕刻了三年,才雕成了这振翅欲飞,一双相伴的形状。 美轮美奂的发钗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得温婉可爱。 她把玩着发钗,笑道:“手臂。” 宫娥颤抖着,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只看着杨金英,希望她能开口帮她求求情。 杨金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怎么能不明白,曹端妃要慢慢的报复王宁嫔,她不会让自己痛快的死,而是会让她亲眼见证她的毒辣手腕。 让杨金英从心底里害怕,不敢反抗,日以继夜的承受这样的折磨,永无止境。 “啊!!!” 玉钗子上的蝴蝶双翅弹动,似真的要挣脱黄金的钗身而去一般。那黄金一头的钗子,就那么刺入了宫娥玉白的手臂。 鲜血如一条蜿蜒前行的小蛇一般,从手臂上滑落下来。 宫娥才喊了一声,曹端妃一把拔出钗子,抬起玉腿踢在了她的肩窝。 宫娥倒在地上,啜泣着,又跪了起来:“娘娘饶命啊。” “你喊啊?倒是喊啊!让翊坤宫上下都听个清清楚楚,让内务府的太监都听个清清楚楚,好让万岁爷嫌弃了本宫!” 曹端妃倏地站起身来,疾行几步来到宫娥身边蹲下。抬手用发钗逼在宫娥的脸颊上,发了狠的一字一句的道:“喊啊!” “不敢了,不敢了,奴婢不敢了。”宫娥颤颤巍巍的,求救的看向杨金英。 杨金英自来有一股子侠气,即便是知道曹端妃在做给她看,却是在忍不住了,她笑着叩头:“娘娘,饶了苏川药吧。您还得侍寝呢,沾了血气,还得再熏香,若耽误了时辰,岂不是让陛下等了?” 曹端妃利眸看向杨金英,冷笑道:“自何时起,你一个小小宫女也敢如此口气对本宫说话?” 她一转身,坐回了梳妆台前面,扬声道:“杨金英恶仆欺主,去洗衣房自省,不得本宫召唤不得歇息,不得用饭!” 都十月的尾巴了,天气越来越冷,她却让杨金英去洗衣房。一个醉仆,在那样的地方,能有好果子吃? 苏川药紧咬着牙,眼泪扑簌簌的滴下来,心知自己连累了杨金英,满怀的愧疚。 “好了,赶快来给本宫梳头,休要耽误了本宫面圣。” 苏川药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杨金英被人带出去,却只能咬着唇陪着笑上前,一面梳头,一面赞美:“娘娘的头发比丝绸还顺滑。” “哼,就你会说话。” ...... 月华铺撒在大地上,更显得宫中小路的清冷。 杨金英被人推进洗衣房中,几名五大三粗的宫女嬷嬷迎出门来。 “许公公,什么风将您老人家吹来啦?” 老公公笑了笑,拱手于侧,扬着头道:“端妃娘娘让咱家将这欺主的恶仆送来,不得娘娘口谕,不许给她饭吃,不许她偷懒耍滑,你们,可得好好的招待这位我们主子关照的罪奴啊。” 嬷嬷一听,便明白了。 她笑着道:“许公公,奴婢办事,您还不放心么,任她什么猴精八怪,滋要是进了我们洗衣房来,那就都得乖乖的听罚任打。” “哈哈。”公公笑道:“人交给你,咱家的差事算是了了。” “公公慢走,奴婢送您。”嬷嬷满脸堆笑,奉承着将老公公送出门去。 木质的大门开了又合,几个宫婢不知从何处抱来了成堆的衣裳:“洗!” 杨金英打眼一看,这些衣裳都是宫女装,有的甚至还有折痕,压根就没穿过。她们只是在用欺凌旁人,来抬高自己,满足自己罢了。 她笑了笑:“几位姐姐放心,奴婢这就洗。”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这人一点气性也没有,怎么就惹恼了曹端妃这个暴脾气了呢? 这时候,送走许公公的嬷嬷回来了,她一立眼,抄起一旁的晾衣杆子,照着杨金英的后背打了过去。 一边打一边骂道:“不长眼的奴才,让你洗衣裳,你还偷懒,看我不教训你!” 话音落下,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几个宫女。 宫女们得到颜眼色,上前去,胡乱的掐着杨金英。 “让你偷懒!” “让你嘴滑!” 杨金英的惨叫声传得老远,正赶来洗衣房,想私下为她疏通疏通的苏川药等几名宫女愣住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苏川药道:“再这么下去,咱们都会被折磨死的。” 另一个名叫杨玉香的宫女咬了咬牙,道:“除非,她先死。” 几人听闻此言,纷纷竖起汗毛。 空中飞过一只寒鸦,低低的吼叫两声,秋风乍寒,宫廷小径静默一片。 请假慎点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宫廷惊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洗衣房中一行宫人作鸟兽散。 杨金英的身上满是被凌虐后留下的伤痕,一条条,一块块,地上还散落着大把被撕扯下来的头发。 她抬起手臂,擦擦嘴角的血迹,无望的笑了笑。 “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 她颤抖的唱了两句王宁嫔最爱唱的长生殿,然后无言的垂下头去,一边摇头笑,一边落着泪。 杨金英自将真心付于王宁嫔,于她落难之时,姐妹相称。她身子弱,落了胎又落下一身的病根,是杨金英,是她,一次次的去御药房疏通,就为了给她弄些药,言语上被那些太监轻慢,还花尽了所有积蓄。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真的将她当成了妹妹看待。 而今,她得到的却是她的毫不理睬。 王宁嫔明知道曹端妃的个性,明知道自己没有好日子过,却连问也不曾问一句,叫杨金英如何不伤心呢? 一个好到极点的人,在遇到一重重的打击以后,便滋生出比常人更难化解的恨意。 曹端妃、王宁嫔,她们自诩高贵,都不将她当个人看。她就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得将她们置诸死地! 她狠狠的将手握成了拳头,抬眸看向天上的明月。 十月二十一,下弦月之相。 在杨金英抬眸看向天空的一瞬间,月亮却不知被什么遮挡住了,一点,一点的被掩去光芒。 正在此时,洗衣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杨金英转头看去,正是她今晚救下的宫女张金莲,带着几个与杨金英熟悉的宫女赶到。 张金莲与苏川药见到杨金英这一身伤痕累累,纷纷疾步上前,二女扶起杨金英,问道:“你怎么样了?” 杨金英抬眸看着她们,笑了笑,道:“今日还活着,大概明日就会死。” 一旁众人听闻此话,不由得各自叹息,一个边殿里的宫女道:“你是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她抻了抻自己肥大的衣摆,道:“若非金英姐姐时常为我们偷偷送些吃的,大概早就饿死了。” 苏川药道:“女人家的天葵能炼制长生药?若真如此,你我月月天葵,怎没见活的比谁长?” 杨玉香看看她们,又瞧瞧身边的宫女,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嘴唇。 杨金英笑了,道:“若想博个活路,就在今晚。” “今晚?”众人狐疑的看向她。 此时,天空中的一弯弦月已经几乎被全部遮挡住了,只留下一丝光圈还倔强的不肯服输。 杨金英道:“只要...陛下死在了翊坤宫,端妃娘娘就死路难逃。” “啊?” 她们方才也想过,但谁敢去做呢?却未想到杨金英胆子会如此的大,竟敢说出来。 她接着,缓缓的道:“你们想想,是谁将你们从家乡召进宫中?吃桑叶,饮露水,你们还能活几日?” 说着,她笑了笑,道:“上个月,我给端妃娘娘奉茶,茶凉了,她便罚我七日不得用餐,只是七日,呵呵,我就险些丧了命。我也想要活着,也不想冒险,可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咱们这些人,都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蚂蚁,哦不,是尘埃。” “我们的死活,没有人会在意。” 杨金英不知道自己联同这些人都会丧命? 她当然知道了。 她清楚的明白,只要做了这件事,她们就都活不成了。可她更无法忍受姐妹的背叛,与其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折磨死,不如轰轰烈烈的干一次大事! 方皇后自来不喜曹端妃与王宁嫔,否则上次她们去登门拜求方皇后,陪同去往西苑避暑,方皇后会那么不客气的拒绝? 皇后宫里的宫人,会那么不给她们俩脸面? 甚至,还答应了杜康妃随行,更加落了二人的面子。 今日这件事发生在曹端妃宫里,曹端妃必死无疑,按照方皇后的个性,定然将王宁嫔也一同治了死罪,就算她没这么做,她杨金英一张口,也足矣要了王宁嫔的命。 毕竟,她可曾经是王宁嫔宫里的人,不是么? 她目光扫视着眼前这几个宫女,与其如此朝不保夕的活着,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吧,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寂寞啊。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道:“错过今晚,就再无机会了。各位,你们是想冒个险博个活路,还是就这么被慢慢折磨死?” 杨玉香道:“金英姐姐,你大小进宫,见识比咱们强,你说怎么做,咱就怎么做。” 杨金英笑了笑,被苏川药和张金莲扶了起来,她缓缓的道:“这些年在宫里旁的没学会,阴诡算计,倒是学了个透彻。” 她道:“迷晕了他们,用绳子勒死陛下,再去坤宁宫报告皇后娘娘,嫁祸给端妃,如何?” 苏川药道:“姐姐想好了,咱们就做,即便被发现了,咱们姐妹一块死。” “死?”张金莲身子一颤,抬眸看向她们。 杨金英笑笑,道:“你年纪小,就在外头给姐姐们把风,放心,不会死的。” “恩。”张金莲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 天空突然全黑了下来。 月离之相,就在今夜。 一行宫女顺利的返回了翊坤宫,就如往日一般的做着自己的活计,却是各个心神难安。 皇帝的仪驾就在宫外,曹端妃身着水粉色的宽袖长衣,将自己的玲珑身姿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不堪一折的纤腰,扭啊扭啊,朱厚熜笑着道:“几日不见,自哪儿学的这般,快过来。” 曹端妃一嘟唇,不满的轻哼一声,娇嗔着道:“陛下已然数月不见妾,妾知道,自个儿性子不好,惹万岁爷烦了,又是练舞又是练曲儿的,等着您来,您却不喜欢么?” 她本就生的小巧艳逸,此时又拿腔拿调的,哪有男人会不爱呢? 朱厚熜笑道:“哦?还学了曲子?便唱上一段吧。” “是,陛下。”她清清嗓子,提手作莲,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第二百四十二章 壬寅宫变 朱厚熜爱昆曲,由来已久,当初的王宁嫔得宠,也就是凭着一副好嗓子。 乍听这往日小性儿的曹端妃唱上婉转的昆曲,又是游园惊梦,诸般的小女儿态,让许久未见曹端妃的朱厚熜,觉得新鲜又性致勃发。 曹端妃一边唱着,一边走近,小小的三寸金莲轻轻点地,腰肢轻摇,当真是风情无限啊。 曹端妃这双脚本就不能久站,为了留住朱厚熜,又是唱又是跳,脚早就软了。 她娇软的呼了一声:“陛下。”然后顺势就倒进了朱厚熜的怀中。 朱厚熜早就饥渴难耐了,顺着她的腰肢一路摸了下去。 “好肉。”一声赞美,他一把将她推进帐中,身子一转,便捉住了她的金莲小脚。 朱厚熜捧着她的脚,轻轻的在脚心搔了搔,曹端妃“诶呀”一声又娇媚又羞愧的叫声,便下意识的要收回脚去。 哪知道,朱厚熜却拉着她的足腕不松手,笑着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这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所作的一首《菩萨蛮》,专门来咏叹女子缠足的。 听闻此词,曹端妃有些失神了。 她一手攥着锦被,一手抬起,似是要抓朱厚熜,目光哀伤,道:“陛下,妾,就是死在当下,也值了。” 一个女人该是多么的爱慕一个男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可曹端妃却太傻,太痴。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嫁给了一个,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专心的男人? 情到深处,便是将眼蒙上,将耳堵上,看不着听不见,只能用嘴来表达自己的心。 这一句话,多么的动情,朱厚熜听在耳中,暖在心中。 他二话不说,散开寝衣,一手拦腰将她抱起,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带。 “你不死,你要常伴朕左右。” “是。” 灯火渐渐暗下,二人的青丝相互纠缠,耳鬓厮磨,大抵就是如此吧。 伺候在外间的宫女正是张金莲,她本就胆小,此刻心中又有事,听闻内间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也全然不觉得尴尬了。 她双手冰凉,提起一盏灯笼,悄悄的出了寝殿门。 这时候,几个身量纤瘦的宫女悄悄跑来下人房中。 “我们在陶神仙原先的寝殿翻找到了迷香。” 杨金英正坐在众女中间,她已经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盘好了头发,抬手接过迷香,道:“多亏了你们,多谢。” 宫女摇摇头:“不,金英姐姐,咱们这样的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杨金英闭目一瞬,心中纠结着。她们如此信任自己,却是不知道,她是地狱里回来人世的恶鬼,要复仇,更要拉上她们,一同陪葬。 她笑了,道:“走吧。” 一声走吧,她心中又热又急,如揣着几头野马一般的激动。 而她身后的那些宫女,却正与她相反,浑身冰凉,战战兢兢,冷到了骨头里。 张金莲是今日当值的宫女,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她能够先进去,于是,迷香便交到了她的手上。 同为当值的另一名宫女见她回来,笑了笑,指指内室,捂着嘴笑了。 张金莲面色惨白,敷衍的一笑,然后径直去到了香炉边上。那宫女习以为常,并未打量,张金莲迅速的将迷香点燃,搭在了原先的婴香上面,味道徐徐的溢满一室。 张金莲以袖子捂住口鼻,作干呕状,另一宫女微微蹙眉,关心的上前去。 张金莲摇摇头,夺门而出。 房门再关上时,那宫女疑惑的蹙蹙眉,随着香味弥漫,眼皮也开始打架,便就着外间的矮凳,坐了下去,不过一会,便打起了轻鼾。 鼾声一起,张金莲欠开门缝瞧进去,果然如她所想,屋里的人,都睡着了。 她转过转角,朝着杨金英等人点点头。 杨金英攥紧手里的绳索,一扬头,就如同要做一件天底下最扬眉吐气的事情一般。 她要让他们知道,她是个人。 她是个人!!! 走进熟悉的寝殿中,杨金英等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的绕过曹端妃,踩上床去。 杨金英一丝迟疑也没有,一把用绳子套上朱厚熜的脖子,道:“按住他!” 本是刚才陷入昏迷的朱厚熜和曹端妃都醒了。 曹端妃大惊失色,喊道:“贱婢!你们竟敢......” 一句话没说完,杨金英喊道:“打晕她!” 杨玉香手疾眼快,抄起一旁的灯座,朝着曹端妃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砸,可谓是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将自己这一腔恨意都砸了出去。 朱厚熜挣扎着,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说话,脖子上被越勒越紧,这种窒息感,让他顾不得害怕,就只是想要睁开眼瞧一瞧,究竟是谁,他们为何要害自己。 他只记得,天很冷,窗外无月,身边的暖玉越来越凉。 就在此时的门外,张金莲已经怕的浑身发抖了。 高怒带着方皇后,匆匆赶到。 “你们在作甚么!” 方皇后一声呼喊,门口的张金莲登时两眼一翻,直愣愣的朝后倒去。 高怒拱手道:“皇后娘娘,卑职前些时日,偶然发现这些宫女在一起密谋,但因是后宫女眷,并不敢盘问,今夜卑职当值,却发现月离之像,只能请娘娘一同来查。” 方皇后此时还哪有心思听这些,怒道:“冲进去!本宫倒要看看,谁敢密谋甚么!” “是!”高怒拱手,接着,一脚踹在宫门上,只见一个宫女斜躺在地上,已经昏迷多时了,而内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杨金英心知有人来了,心里那根弦就这么绷了,只愣一息,便放开手,抬手拔下发簪,朝着朱厚熜的身上扎了过去。 这一扎,朱厚熜果然清醒些许。 杨金英大喊一声:“陛下!是宁嫔娘娘和端妃娘娘要您死,您别怪我们啊!” 这话一脱口,一旁众位宫女都愣住了。 她们愣,自然是因为杨金英的话里带上了王宁嫔。 也只是顿了一息,紧接着锦衣卫冲进内室,一众宫女一同呼喊:“是端妃娘娘和宁嫔娘娘指使的,饶命啊,饶命啊。” 朱厚熜濒临死亡,下身湿濡一片,只隐隐约约看见高怒冲进来抓住了一个宫女,紧接着方皇后走进门来,痛呼着什么跑来他身边。 他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杨金英浑身颤抖着,抬眸看向了方皇后。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月离散去 皇后凤仪万千,此刻却只是坐在窗边上,远远的看着朱厚熜,太医急匆匆的上前医治。 她斜睨了一眼朱厚熜,然后转过脸来,一边用手指尖把玩着手上的甲套,一边问道:“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方皇后,她要在场众人,听个清清楚楚,以防陛下身子好了,再来秋后算账。 杨金英冷冷的一笑,在皇宫里行走多年,有几个是单纯无知的?她听得出方皇后话里有话,在场的锦衣卫以及太医,也听得出。 她笑着回道:“曹端妃,王宁嫔,嫉恨陛下出游冷落二人于深宫之中,让奴婢们趁今夜陛下歇在翊坤宫,来杀了陛下。” 所有人都在思考,她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会杀陛下? 陛下死了以后,曹端妃等人又打算如何脱身? 不,方皇后不打算问这些问题,她只要听到她们清清楚楚的口供,就足够了。 她转眸问道:“太医,陛下如何?” 数名太医战战兢兢的纷纷摇头,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敢治啊。 陛下性命攸关,谁敢上前? 太医院使许绅抬眸看看他们,一咬牙,道:“微臣,恳请下一例峻药。” 皇后只求陛下醒来啊,她可不想这么年轻就守了寡。 “下!这等关头,还瞻前顾后的作甚!出了事,本宫一力承担!” “是!”许绅虽说挺身而出了,可也害怕啊,他一边秤药,一边哆嗦着,冷汗一股一股的冒出来,止也止不住。 方皇后一甩衣袖,转过身来,冷漠的道:“锦衣卫总旗高怒听令。” “是。”高怒与一众锦衣卫半跪下,拱手听令。 “这群逆婢,并曹氏、王氏合谋弑君于卧所,凶恶悖乱,罪及当死,你们既已打问明白,不分首从,都依律凌迟处死。其族属,如参与其中,逐一查出,着锦衣卫拿送法司,依律处决,没收其财产,收入国库。钦此钦遵。” “是!”高怒应答一声,然后转身道:“都听到皇后娘娘的懿旨了?现在就办!” “是!”一众力士拿人的拿人,出门的出门,地上的宫女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而到了这一刻,也无人明白,到底她们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甚至连累了自己的族人亲人。 哭喊声弥漫在这无月的夜晚,凄厉,的声音,将这个夜晚盛满。 整个皇宫中到处都是锦衣卫的行踪,没有一个宫殿能真的入睡,却谁也不敢开门去看去问。 当王宁嫔被人从寝殿被拿时,她还如坠云端,根本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怒只做不说,将人拿了,便去向皇后回禀。 这一夜的尽头,被吓昏过去的朱厚熜缓缓醒转。 方皇后端庄的坐在榻前,一双柔胰抚上他的肩头,为他掖掖被角。 “陛下受惊了,好容易醒过来的,许太医险些丢了半条命才将您救过来。”她兀自笑了笑,接着道:“此次实属惊险,还好锦衣卫高怒机敏,若无他相报,恐怕要出大事啊。” 朱厚熜喉咙有些痛,更痛的,是他的心。 闷哼了一声,问道:“曹氏呢?” 方皇后微微顿了顿,笑道:“陛下唤其曹氏,那便是昏迷中也听到了些许。” 朱厚熜微微蹙眉,这个女人,的确救了自己,但却趁他昏迷给曹氏和王氏判罪,分明是在趁机铲除异己。 “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方皇后恍若不明一般,在侧取了打湿的温热帕子,轻柔的擦拭他的额头,一言不发,却包含千言万语。 这世上的女人,无论地位多么高,最终却天然的希望能有个依靠。曹氏、王氏是如此。方皇后是如此,杜康妃亦是。 只不过,前者二人太过痴傻,将一颗心都放在了取悦男人身上。后者,一人控制后宫,一人手握皇儿,无论何时,都要比前者更有退路。 正所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即便是金羡仙这样的女人,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摇摆之中,不断的寻找一个平衡点,而非将目光放在这位天下最伟大的男人身上。 高怒站在金羡仙身后,拱手道:“娘娘,杨先生传话,让您去看望陛下。” 金羡仙纤弱的娇躯披着斗篷,在这初冬的季节,却显得犹为清减。 她缓缓转过头来,柔美的面庞在启明星的映衬下,如流光一般的美丽。 “你们男人,总是自认聪明,却不知道,最了解男人的,还是女人。” 她的声音温婉,语调婉转,这是八大胡同出来的姑娘,改不掉的媚意。 高怒微微蹙眉,狭长的双眼眯了一眯,道:“娘娘是何意?” 她掩唇一笑,道:“妾早已写了一封信,请黄伴在适当的时机,交给陛下。” 她深呼了一口气,接着道:“都说男人无情,帝王无情,可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呢?此刻啊,陛下正是难以取舍的烦忧之际,我若露了面,岂不是惹人厌烦去了?再说,那皇后娘娘寸步不离的照顾陛下,我去了,皇后娘娘会不怨我?” “人啊,到甚么时候儿,都得谨守本分,只有本分的人,才能活得长久。”说完这句话,她微微垂下头去,似是自卑,似是想着什么自己的事,那微蹙的一双细眉,配上无辜含泪的双眸,让人怜爱。 高怒看得微微一怔,然后抿抿唇,细想了一下。这金贵人说的,倒也是个道理,想来天明以后就会有无数的后妃以及大臣求见陛下,陛下指不定多烦呢。 说到底,在看待男人的问题上,这小娘皮确实比他们这些爷们儿要仔细。 “好罢,我替你将话递过去,你在宫中,我们无法时时保护你,你要自己保重,切勿树敌。” 金羡仙笑着摇摇头,回道:“女人保护自己的能力,一定比你们想的强。高总旗来日高升,羡仙不能前去相贺,便掬一捧今夜星光,贺喜大人前途无量。” 这话说的多风雅啊。 高怒从没收到过如此贺礼,他抬眸看看四方天空上的点点星辰,笑了笑,道:“娘娘请回吧,高某要好生赏一赏这满天星光了。” 金羡仙嫣然一笑,微微俯身行了个礼,拢着身前的披风,转过长廊,消失在墨蓝的夜空下。 月离已去,大明的祸,不知是否随着月光重现而消散呢? 高怒倚靠着栏杆,长出了一口呵气。 第二百四十四章 凌迟之日 牢狱中的杨金英静默的坐在角落中,一旁的宫女哭的哭疯的疯,撒泼的撒泼,这一幕幕在她眼中,都像是闹剧一般。 她,自导自演的闹剧。 两名锦衣卫押着曹端妃和王宁嫔走进牢房,从前二人的风光,在这一日消弭殆尽。 曹端妃头上缠着绢布,面色煞白,一边扭着身子,一边要朝王宁嫔扑过去。 “你这个贱人!为了害本宫,你竟然不惜让你那姐姐去死!”她疯狂的喊着,忽然又笑了:“可你万万没想到吧!她竟然出卖了你!哈哈哈哈哈!” 又喊道:“本宫没有罪!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见陛下!” 此时的王宁嫔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杨金英在作怪。可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如释重负,并轻松的笑了起来。 她恍若瞧不见曹端妃发疯的模样,朝着杨金英笑,问:“姐姐,你竟恨我至厮?” 杨金英也仿佛重获生命一般,她木然的抬起头看着她,二人中间相隔着无数的疯狂女人,就这么对望着。 杨金英笑着道:“那日你唱的长生殿,真好听。” “快走快走!我们还得给皇后娘娘复命呢!”两个锦衣卫狠狠的推搡着曹端妃和王宁嫔。 王宁嫔听话的往前走,只是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看着杨金英的眼睛,拐过转角之际,一滴眼泪,不知不觉的滑落。 曹端妃大喊大叫的声音,在牢房中整整一夜没有停止。 她拍打着木栅栏,一双柔嫩的小手被木刺扎了也恍若不知。 “放本宫出去!” “陛下最为爱重本宫!” “本宫要见陛下!” “让本宫见陛下一面!” ...... 直到最后,她累极了,也失望极了,颤抖着,跪坐在牢门处,轻转过身看向墙壁上那一方小小的通气口。 她的眼里只有墨蓝的天空,她再没有了一滴泪。这一切,她不是早就知道的么?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啊,他有无数个女人,而她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所谓的爱重,所谓的宠爱,也都是求来的。 皇后所说的话,所下的懿旨,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 不但是她,还有她的家人,都要因她而受到牵连。早知今日,何必真心相对? 何必? 何必? 她忽然双手捂住了脸,不能,她不能这样去见陛下。 她缓缓的起身,来到了墙下漏光之处,一双小手抚上青丝缕缕,就像手里拿着梳子一般,笑着梳头。 又对着无人的空墙妩媚一笑,轻扫峨眉,慢点胭脂,妆点花黄。 她揽着袖子起了身,在地上慢摇腰肢,轻摆娇躯,一转身,微笑问道:“陛下,妾,美么?” “妾,美么?” 一众女子被处决的这日清晨,顺天府落下漫天的迷雾。 这场大雾,仿佛是老天爷在可怜这些年轻的女子一般,用雾气掩住她们的容貌,让人们始终记得,她们曾经鲜活美丽的样子。 民间百姓往日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少得可怜,一碰上斩首弃市什么的,就都愿意扎堆儿的看看。 更何况,还有凌迟这样的好戏呢? 老百姓跟随着迷雾中的囚车,一路去到西市。 刽子手已经磨好大刀,执行凌迟的行刑者,已经铺好了一套精巧的刀具,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王宁嫔微笑着看着一切,双手双脚却都在发软,颤颤巍巍的唱了一句:“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 后面的杨金英听得清楚,不禁笑了。 到了这种时候,她竟还想着她的“唐明皇”能来救她? 她,竟然到了这时候,也没与自己再说一句话。哪怕是怨愤的骂她两句,也没有。到底是谁错了? 是谁错了? “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杨金英咬咬唇,开声以唱词问道:“仙师,天路迢遥,怎生飞渡?” 王宁嫔想了想,蹙着眉,回道:“上皇,不必忧心。待贫道将手中拂子,掷作仙桥,引到月宫便了。” 她说,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待到九泉之下,她们再重来。 就这么一瞬间,杨金英泪如泉涌,呼喊道:“宁嫔娘娘是冤枉的!她是冤枉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王宁嫔笑着摇摇头,缓缓的,用她那哀婉的唱腔,引歌而出:“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杨金英放声大哭:“傻妹妹!你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啊!你这曲儿,究竟是唱给姐姐听的么!!!” 终究还是怨的。 王宁嫔微笑着唱着,眼泪如雨下,一幕幕,是她曾与朱厚熜缠绵被榻的点点滴滴,可再细想一番,竟然,就没有旁的记忆了。 接下来,是她失宠被贬。 所有人都弃她而去,只有她,始终陪伴在她左右。 她们唱曲儿,执手,她一口一口的喂她吃药,为她偷来点心,只看着她吃便是笑。 朱厚熜站在城楼上,厚重的披风,迎风微颤,目光看向浓雾下,听着这曲熟悉的曲子。方皇后站在他身后半尺之处,却只是看着他。 甲套深深的嵌入掌心,面上却还是笑着,温婉大方一如往日。 朱厚熜笑道:“多谢皇后及时赶到,将朕救下。” 方皇后微笑以对,自谦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应拨乱反正,这是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也是大明皇后的分内之事。” 朱厚熜笑道:“该赏。” 方皇后道:“谢陛下。” “啊!!!” “啊!!!”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弥漫在顺天府上空。 朱厚熜就这么看着,面色波澜不惊,心中默数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七十九刀、八十五刀...... 曹端妃已经疼的面容狰狞,口喊一声:“陛下!陛下!陛下!” 九十七刀、九十八...... 方皇后笑容满面,柔声道:“陛下,天凉了,臣妾陪您回宫歇着吧。” 朱厚熜微笑的转头看向她,回道:“朕要去往西苑住上一阵子,后宫,还要劳皇后多多留心。” 方皇后的脸,在一瞬间就灰败了,朱厚熜被黄锦搀扶着走下城楼,她浑身颤抖着站在原地。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围炉赏雪 一晃眼又到了年下,鹿鸣书院中大部分学子,都已经收拾好了简单衣物,各自道别准备打道回府。 或许是因为这一年,大明的百姓实在是经受了太多的苦痛,老天爷也在可怜他们,于是乎,半个月前,就已经降下了一场厚厚的瑞雪。 这一日,又是北风刮过大地,轻盈的雪花片,洒落人间。 沈康等人与浩然先生同坐一处,围炉赏雪。 炉火上的小泥壶滋滋的冒着白色的热气,沈康抬手将水壶取下,火炉灭掉,双手动作行云流水,将滚烫的香茗送到了师长与同窗手上。 浩然先生接过热茶,清新的香气萦绕鼻尖,热气喷得脸颊发烫。 沈康抿抿唇,笑着道:“许久不烹茶,有些手生,先生,几位兄长,尝尝味道如何?” 江柳愖龇牙一笑,回道:“你啊,整日闷在屋里读书,自是弃了这世间种种美好,如何能不手生呢,哈哈。” 说着,他低头去品。 王麓操抿了一口热茶,微微蹙眉,笑着道:“水太滚,激出了茶里的涩味儿,还是让愚兄来吧。” 浩然先生吹拂着热气,盖上盖碗,将杯送回小几上,笑道:“品茶品茶,茶却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品茶之人与烹茶之人的心。” 他疏朗的一笑,抬眸看向沈康,问道:“懂就罢了,也不必事事求个拔尖儿。” “就是说。”江柳愖拱手一笑,接着道:“先生说的对,人生在世,那就得求个自在。” “先生是这样说的?”王麓操疑惑的看向他。 沈康一笑,道:“恍然,有人借先生的话,说了自己的心里话,哈哈哈。” 江柳愖一扬头,道:“别以为就你们俩懂得多明事理,我且问你们......”他略想了想,接着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何解?” 沈康略微想了想,这句话是出自老子的,心里暗自笑了笑,江柳愖整日与他们一起读书,到底还是不喜欢受拘束,竟然暗自研究起道德经了。 这句话全句应该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 意思是有一个东西混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经存在。听不到它的声音也看不见它的形体,寂静而空虚,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独立长存永不停息,循环运行而永不衰竭,可以作为万物的根本。 这是老子又一次的为世人解释,何谓“道”。 沈康抿抿唇,拱手道:“王兄先说吧。” 王麓操亦是拱手,然后抿了口茶,缓缓的打着扇,道:“道,大道。” 说完,抬眸看向江柳愖,露出狡黠的一笑。 “你,你。”江柳愖出这一题,就是想让他们来说何谓道,这家伙竟然如此投机取巧,而他又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回答,于是乎,这份气就更加无处宣泄了。 眼看着江柳愖气得面红耳赤,沈康赶紧来打圆场。 笑嗔道:“王兄太不实在,哈哈哈。” 王麓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用眼神瞟向江柳愖,意思是说:没错,我就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沈康笑笑,然后从容不迫的捻着袖口,道:“当宇宙洪荒,天地万物还未形成之时,当人,还没有灵智之时。道,就已经存在了。它存在在日升月落,存在在五星聚散,存在在世间的任何角落。你我若不去寻找,不去看,便见不到它,但是它,却从未离开。” 他松开袖口,接着道:“高山流水是道,君子相交是道,人情爱恨是道,道,大到包容万物,小到细微尘埃。江兄若寻道,那怕是寻不到。” 他手揽衣袖,为在座几人缓缓斟茶,一边斟茶一边道:“仁义礼智信是道,亲家爱国亦是道,它是抓不住,寻不到的。” 说着,他抬眸看向浩然先生,笑问:“先生,学生说的可对啊?” 浩然先生促狭的一捋胡须,回道:“麓操滑头,你不也一样,哈哈哈。” 江柳愖对于沈康的回答还是很满意的,至少...看起来是经过思虑的,至少,很有诚意。 他一撩衣袍,端起茶杯,正逢一片雪花从窗外飞入茶杯,他扬唇一笑,应道:“兼炉雪飞斜,漫漫飞絮行。哈哈。” 沈康一歪头,眼眸一亮:“倒是有意境。” 王麓操道:“最好的一句,还是诗仙所出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江柳愖一呲牙,自讽道:“王兄,将我这未过童试的童生与诗仙相比,这也太勉强了。” 王麓操一努嘴,赞同又极为认真的点头:“没错,到是我高看你了,抱歉,抱歉。” “啧?”江柳愖一瞪眼睛,咬咬牙,道:“汝甚吊。” 突然听到江柳愖说这句话,沈康一口茶差点喷出口去,呛的直咳嗽。 他怎么还没忘呢。 浩然先生道:“你二人,休要拌嘴了,活像老夫妇一般。” 江柳愖一瞪眼睛:“诶呀!先生,您是说王麓操活像泼妇骂街,好没风度,对吧,哈哈哈哈!” 王麓操一脸的懒得理他,一边摇头,一边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却偏偏有人没有这一贵,可怜,可怜,啧啧啧。” 浩然先生笑道:“好了,雪也赏了,茶也喝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他点点王江二人,无奈的又笑。 “年后十八复学,回家去吧!”浩然先生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总算能清静几日了。” 这话说得太促狭,又配上浩然先生满脸的笑容,让二人尴尬的停了嘴。 江柳愖一脸无奈的起身,满不情愿的道:“诶,又要回家去了。”他用胳膊肘拐了拐沈康,问道:“今年初五还去你家耍吧。” 沈康泯然道:“自是欢迎,只是,初五以后,可得好好念书了,别等到院试考场,都傻了眼。” 王麓操笑道:“沈康,别崩的太紧了。” “是。”沈康笑笑,又道:“过了年,我想着与二兄一同登门去拜访王伯父,不知方便不方便?” 王麓操如意料之中似的,点头道:“自是好的,我回家与父亲说明,他会答应的。其实,哈哈,他早就想见见你们兄弟二人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路见不平 “诶,那我也去。”江柳愖笑着道:“能躲出家一日,算一日。” “你啊你。”王麓操摇摇头,笑道:“好吧。” “嘿嘿。”江柳愖笑道:“其实,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说完,他点点头,肯定自己的回答。 王麓操一翻白眼:“就此别过。” “初五再见。” 三人纷纷对对方行礼,就算是道了别。 魏无败赶着马车,刘术坐在车里,沈康撩开车帘看向车窗外,世界一片白茫茫,道路边的树林中偶然飞过鸟雀,虽然是隆冬季节,却仍然充满了生机。 他的世界,是一片清澈的。 他扬起双唇,灿然而笑,对刘术道:“阿术,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 刘术微微一怔,想了想,回道:“衣、食、住、行。” 沈康笑着放下车帘,转头看向他,无声的笑笑。 刘术疑惑的歪歪头,问道:“公子笑什么?小的说的不对?” 沈康点点头道:“没错,但还要有亲朋好友相伴,有理想,并为之付出努力,如此,就算是完整的人生了。” 刘术挠挠后脑勺,笑道:“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哪来的什么理想?”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若说理想,那便是希望公子早日金榜题名,然后买大宅,买他三五十个下人来让小的当头头,哈哈。” 沈康哑然失笑,嫌弃的道:“你就不能有再远大点的理想?” 刘术笑着将怀里的包袱放在身边,回道:“公子怎么不明白,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远大的抱负是像您与王公子,江公子这样的人才能有的,像小的和魏无败这样的人,只能想着伺候好主子,再往多了想,那就是不守规矩。” 沈康长叹一口气,微微蹙眉道:“你,想读书吗?” 刘术笑着揉揉肚子,道:“小的的肚子装不下那么些墨水,多谢公子好意。”他略显尴尬的又是一笑,接着道:“哎,好久没见着二公子了,不知道他这半年过的如何,武艺有没有精进,何时能参加武举呢......” 沈康依旧蹙着眉,心里有些不忍,回道:“若有一日,你想要读书,就告诉我。我,虽然出身不高,能力有限,但你与魏无败都是我身边的人,只要你们愿意...有何想法,都可以直言不讳。” 刘术心中一股暖流流过,拱手回道:“公子,小的何其幸也,能够跟随在公子左右。小的,小的,这一辈子都伺候您。” 沈康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那就,多谢了。” 马车车轮碾压过覆盖着积雪的青石板路,车外越来越热闹,不时的传来吆喝叫卖的声音。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刘术疑惑的撩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魏无败指着前面,道:“不知怎么了,聚了好些人,马车过不去。” 刘术道:“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那你照看公子。”说着,魏无败放下缰绳,跳下车,往前小跑过去。 人群一圈一圈的围拢着,魏无败努力的挤到了前面,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直朝着他的面门飞了过来。 魏无败一惊,然后跳起身子,一拳击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一面桌子裂成好几半,纷纷扬扬的掉在地上。 桌子落地,他再抬眼看去,这才瞧见,是沈昌与一群人打在了一起。 沈昌动作利落,一双铁拳虎虎生风,左踢右打,将一个人打倒在地。 人群一旁,一个身穿布衫外罩着厚实大衣的青年男子大吼道:“没用的东西!给我打,给我上啊!” 一个羸弱的女子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边看着,一边往后躲,并有两名家丁站在她们身后,不许她们离开。 见此情景,魏无败双脚蹬地,一跃而起,越众而出。 “二公子!小的来帮你!”说着,便加入了战局。 沈昌见状,一笑,回道:“来的正好!帮我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打倒!” 魏无败往日多是砍砍柴火,挑挑水,再不就是赶个车,一身的武艺都用来做粗活了,可算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他哪能不高兴。 于是乎,便更加兴奋的狠狠开打。 “噗!” 一拳重击在一人胸口,那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吓得围观众人又是惊叫又是躲闪的。 不过一刻时光,十多个家丁护卫,被二人打得倒在地上起不来。 沈康见魏无败迟迟不回来,不禁有些着急,道:“我去看看。” 刘术赶紧阻拦:“公子且在车里,小的去找。” “好吧。”沈康勉为其难的又坐了回去。 人群之中,沈昌双手握拳的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指使家丁的青年公子:“你,还打不打了?” 那人一咬牙,问道:“穷小子,你可知我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你是不想在西平县混了!” 沈昌轻哼一声,斜睨向控制那女子和小孩的家丁,一瞪眼睛。 那两人纷纷腿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沈昌一扬头,负手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沈名昌,汝宁府都司卫所武学学生,你若想寻仇,尽管来试试!” 说完,他又看向那女子道:“快走吧!” “多谢壮士,多谢壮士。”说完,她赶紧带着小孩逃走,连头也不敢回。 一旁的年轻公子听了沈昌的名字,先是一惊讶,紧接着,耳边听到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呀,这就是领头闯了查牙山,打退八十山匪,救了二十多个无辜女子的沈昌?” 刘术挤进人群的时候,只见数名家丁弯腰捂着肚子,从人群的哄笑声中,夺路而逃。 他怔怔的看着沈昌和魏无败,道:“二公子?” 沈昌身着烟灰色的短打衣裳,低头捡起了地上的包袱,笑着起身转头,问道:“阿术。”然后转头对魏无败道:“功夫了得啊!” 魏无败摆摆手道:“粗浅的拳脚功夫,原先...哈不说了!” 刘术赶紧上前,一边行礼,一边道:“公子在马车上呢,您快上车歇歇脚,小的帮您拾叨拾叨衣裳头发。” 沈昌笑着道:“哈哈,没想到刚入城就碰上你们了,前头带路!”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京城来人 沈昌等人上了马车,但聚集的人群却还没有散去。一个老叟低声道:“真是少年英雄啊。” 另一个青工打扮的男子笑道:“是啊,听说这个沈昌就带着十几个同窗去救人,竟然打退了一百二十个山匪呢!就想想这人武艺该有多高吧!” “啊?是一百二十个山匪?我怎么听说是一百八十个?” “什么一百八十个,我听说是三百多个!” ...... 马车缓缓从人群中穿过,这些议论的声音飘入车中。沈康忍不住低低的笑了出来,沈昌臊得满脸通红,闷声道:“想笑就笑,别憋出病来。” “噗...哈哈哈哈!”沈康大笑道:“二兄,二兄,这怎么越传越离谱了。” 沈昌努努嘴道:“是啊。自从都指挥使苏茂春大人意外离世以后,就是万大人上任。正好赶上了我们这些人从查牙山救人的事,万大人派人找了我和吴大哥与郑大哥谈了这事。” 沈康迟疑一息,然后了然的点点头:“我明白了。万大人是希望借这件事捧一捧武学,怪不得会越传越离谱了。” 沈昌挠挠后脑勺,憨笑道:“诶呀,别说我了。小三,你明年要参与院试吗?” 沈康点头回道:“是要试一试的。” 说到此处,沈昌不由得有些担心,微微蹙眉问道:“过年院试,再来年乡试,小三,你身子受得了吗?” 沈康拍拍胸口,笑道:“二兄放心,过了年考完院试,我想暂且歇上几年,四处走走看看。” 沈昌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好。” “二位公子,到家了!”魏无败拉紧缰绳,停下了马车,然后前去叫门。 “爹!娘!大姐!我们回来了!” 沈成面色微微泛红,与有荣焉的笑着,两只手各自拍拍兄弟二人的肩膀:“恩!回来了好!回来好啊!” 沈王氏拉过一双儿子,又看看刘术和魏无败,笑着道:“可算回来了。” 沈宁道:“娘和我亲手做了一桌子菜,快进屋歇歇,咱们吃团圆饭!” 沈康笑道:“谢谢娘,谢谢大姐。” 沈宁抿着嘴儿,笑着道:“一家人,谢什么。”说着,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道:“九娘去帮我买针线,怎么还没回来。” 一家人都知道团聚的日子短暂,所以才格外的珍惜。 由打沈昌勇闯查牙山的这件事开始,沈成对于沈昌的看法也有了改观。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可以这么威风,这么优秀。 席间,他看着自己的儿女,女儿温婉可人,儿子一文一武靠着自己,创出一片天地。他们都不会如自己这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们不会如此,真好。 他狠狠的扒拉两口米饭,米真香啊,他们家再也不用靠棒子面过冬了,还能顿顿吃肉,这一切都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器吃的汉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眶就这么湿润了。 他红着眼睛,匆匆放下碗筷,闷声道:“我吃饱了!你们多吃点!”说完,赶紧转身出门去。 沈昌疑惑的看着沈成逃跑似的背影,问道:“爹怎么了?” 沈王氏转眸看了看,笑着道:“你爹老了。”然后放下碗筷道:“你们吃吧,娘去看看。” “是。” 待沈王氏走出门去,沈宁笑着为二人夹菜道:“好吃吗?” 沈昌点头道:“好吃,太好吃了!” 沈康道:“在书院就常想着家里的这个味道,大姐贤良淑德,现在做菜的手艺也如此好,也不知哪个男人能有幸将我家大姐娶回家呢?” 沈宁面色一红,嗔怪道:“小三啊小三,这么些菜还堵不住你这张油嘴滑舌,快吃饭!” 沈康笑笑,一耸肩,赶紧埋头吃饭。 西平县外三十里的官道上,一匹骏马迎着北风飞驰而来。 马上之人,头戴斗笠,脚蹬官靴,身穿烟色锦衣,外罩着鹰羽大氅,寒风猎猎,将大氅上的鹰羽吹得乎乎而动。 风霜太大,纵马之人不得不眯着眼睛,脸上却都是兴奋的笑容。 噔噔噔噔,骏马进入城门,守城的兵卒问道:“何人进城?路引呢?” “驭!”他双手拉紧缰绳,抬手一撩,将鹰羽大氅拉开,露出了腰间的腰牌。 兵卒先是满不在意,紧接着瞪眼一瞧,这一看之下,他满面的惊慌,赶紧拱手:“原来是锦衣卫的官爷,小的冒犯了。” 高怒扬唇一笑,意气风发。他抬手从袖口里拿出了通关路引,道:“你照章办事,何错之有?”说着,将东西递过去。 兵卒看了一眼,竟然是个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他拱拱手,更加恭敬的将东西递回去:“原来是高大人,失礼了。” 高怒笑笑,将东西收起来,然后威风凛凛的挺直了腰背,双腿一夹马腹:“驾!”然后策马而去。 高怒从善如流的来到了东街,走进清凉巷,于沈家门前下了马。 叩叩叩,三声叫门,大门从里面被打开。 魏无败仔细看了看他,惊讶的道:“高公子?”说着,赶紧将他让进门里:“小的帮您牵马。” “多谢。”高怒将马缰递给他,然后被他引进门去。 沈宁他们刚吃完饭,坐在一处谈天,高怒一进门,几人纷纷怔了。 “高大哥!”沈康笑着起身拱手,然后问道:“高大哥来怎么不提早说,小弟也好去城外接接您啊。” 高怒目光瞟向沈宁,扬唇一笑,沈宁正看着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搅的心弦“砰”的一震。 他干什么来了? 他是来看我的吗? 他要住多久? 一瞬间,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她慌乱的垂下头,起身道:“我,先回房了,你们久别重逢,好好聊聊。”说着,起身便走。 高怒拱手笑道:“沈小姐慢行。”彬彬有礼,也没有任何的其他情绪。 沈宁走出门去,冷风打在她面上,让烧红的脸终于凉了几分。 “高大哥是公干还是专程来的?” 高怒笑道:“去年教了你们俩一套刀法,我不来看看,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勤加练习?” 沈昌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高大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意外消息 高怒道:“临过年了,总不好空手登门,马背上有些东西,是我从顺天府带来的一点心意。” 沈康疑惑的看了看他,高怒这个态度,未免也太好了吧。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欣然道:“爹娘一定高兴,高大哥就留下多住几日吧。” 这不就正中下怀了? 高怒笑着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是夜,沈宁在房中默默的看着书,高怒来到她房门前,轻轻叩门。 沈宁惊讶这么晚有人来找她,慵懒的起身开门。 高怒灿然一笑,问道:“梳子,用得还顺手么?” 沈宁微微蹙眉,道:“这么晚,高公子有何事?” 高怒笑道:“我,姓高名怒字无咎,出身顺天府高家,家中世代为锦衣卫,现任大明正六品锦衣卫百户。” 沈宁的脸,在这一瞬间“腾”的红了起来,两只小手狠狠的绞着帕子,问道:“你说这些是何意?” 高怒笑着递上一个红色帕子,道:“还不够明显么?”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你至今还未谈婚论嫁,我来娶你如何?” 沈宁瞪大了眼睛,头脑嗡的一声如被雷击中了一般。 高怒笑着道:“我们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我也不知为何,总是想起你。我有一个兄弟,名叫周颂之,他说,你我有缘。” 沈宁微微蹙眉,将他递上来的东西推了回去:“小女子是不过是个农户之女,匹配不上高大人家族门户是一。二来,谈婚论嫁需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出身低微,却也识得字。天晚了,高大人请回吧。” 说完,沈宁后退一步,将门关上。 高怒怔怔的站在门外,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是他唐突,而是他想要在跟父母提起此事之前,先确定沈宁的心意。 他并不希望,自己依靠门庭仗势欺压了沈宁。门户之见,他不是没考虑过,可他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沈宁是美的。但他却看到了她的内在,她外表柔弱,性情刚烈,就是这个脾气,让他喜欢的无法自拔,甚至在年下,冒着大雪从顺天府骑马过来,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表明心迹。 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的沈康忍不住笑出声来,高怒转头看去,正瞧见沈康从转角走出来。 高怒略显尴尬,蹙蹙眉,问:“你都听见了?” 沈康笑着上前:“走走走,高大哥,我陪你喝点酒去。” 高怒道:“你别喝了,我自己喝。” 沈康促狭的笑道:“未来姐夫,你不知道啊,要想将我大姐娶回家去,还得由小弟来出主意。” 高怒微微一震,满脸的纯情:“你,你,人小鬼大。” 二人就在沈康的房中,摆上了一壶酒,高怒一边喝,一边道:“你大姐不喜我。” 沈康笑了笑,回道:“我大姐何时说了不喜你呢?” “可她都拒绝我了。” 沈康道:“大姐说了两个理由,一是说门户高低,二是说三媒六聘,哪一句是说不喜你呢?” “可是......” 沈康接着道:“听你二人言语,高大哥曾送我大姐一把梳子?” 高怒更加尴尬,慌得赶紧抿酒,点了点头。 沈康笑道:“那就对了!” “对什么?”高怒抬眸看向他。 沈康道:“依照大姐的个性,若是心中对高大哥没有一丝情义,那必然会将东西还给你的,她既然还留着,哈哈.....” 高怒心里的小火苗“噌”的一下蹿了起来,放下酒杯,直视沈康:“此话当真?” 沈康笑问:“高大哥,小弟只想知道,究竟这门婚事,你能否做主?” 高怒笃定的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道:“我高怒说到做到。” 沈康点点头:“我相信你。如此,就等着你将家中说服,风风光光的来沈家提亲了。” 高怒笑道:“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甚么?” 高怒道:“还记得当初,你三百两银子卖给我的前程么?” 沈康抿抿唇,但他却并没有提前阻止这场宫变,朱厚熜依然按照历史的发展,在宫变以后搬去了西苑。 高怒接着道:“陛下遇刺,我带着皇后娘娘前去,将陛下救了下来,因护驾有功,得到擢升,现任正六品锦衣卫百户。” 沈康牵强的笑了笑:“恭喜高大哥。” 说着,他抬眸看向高怒,状似不经意的问:“高大哥,的确是在事情发生以后,才发现那些宫女图谋不轨的?” 高怒微微一顿,笑道:“那是自然。” 沈康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算漏了。 人都是有私心的,这无可厚非,只可惜了,可惜了这次机会。 高怒垂眸饮酒,他已然早知此事与后妃有关,注意她们的动向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的确在那些宫女一起密谋之时就洞悉了一切。 可是,天大的功劳摆在面前,他怎么肯就此出手呢? 只有陛下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见识了情况有多么危急,他的功劳才能放大。 不管怎么说,陛下毫发无损,那些罪有应得的妇人也受到了惩罚。 沈康凝眸想着,问道:“近来夏首辅可好?” 高怒点点头,回道:“夏首辅很好,先前经常病着,如今有了陶神仙荐来的宣雅真人,身子的确比先前更好了。” 沈康微微一怔:“你说?宣雅真人?” 高怒疑惑道:“怎么了?难不成,你认识宣雅真人?” 沈康摇摇头,道:“只不过有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高怒笑了笑:“真巧啊。” 巧? 这是巧合吗? 沈康很怀疑。 “宣雅真人的确有道行,月离前夜,他还特意嘱咐过夏阁老注意宫中动向。那一手青词写得落拓,夏阁老呈给陛下,令陛下龙心大悦。还有他炼制的丹药,的确有功效。” 高怒徐徐的说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沈康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大了。 宣雅真人常居深山,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去顺天府了呢?还是陶仲文介绍给夏言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很大的局,他隐隐的认为宣雅真人下山与自己有些关系,可又不太确定。 只道:“宣雅真人与浩然先生是好友,浩然先生一生行事光明正大,他所交往的朋友是可以信任的。” 高怒点点头:“但愿。” 第二百四十九章 除夕之夜 嘉靖二十一年的除夕之夜,沈家人与高怒都围靠在下南村的屋子里,经过一白日的大雪纷飞,窗外的星空墨蓝发黑,一颗颗明亮的星辰如点缀在银河上的钻石般璀璨。 鞭炮声声响起,并着孩童肆意欢快的笑声,沈家姐弟齐整整的跪在双亲面前叩头。 “爹,娘,过年好。”三姐弟笑着齐声道。 高怒在一旁躬身抱拳行礼:“沈伯父,沈伯母,过年好,祝二老阖家欢喜,年年平安。” 沈成笑着点头,看着高怒这副健壮的身板,怎么瞧怎么喜欢。 沈王氏道:“高公子说话儿真好听。”说着,将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递给三姐弟和高怒。 递给沈宁时,笑道:“娘祝你早日觅得良婿。” “谢谢娘。”沈宁垂着头,面色微红的收下红包。 递给沈昌时,沈王氏道:“娘祝你早日参与武举,博得功名。” 沈昌连连笑道:“娘,今年过年儿就下场试试。” “好,好。”沈王氏点头笑,接着,对沈康道:“娘祝你学业有成,可莫要太累了,你自小身子就不好,虽说这两年有改进,但也不可以一味的胡来。” “是,娘。”沈康收下红包。 沈王氏瞧瞧高怒,微笑着道:“高公子,伯母祝你早日成家立业。” 高怒笑了笑,双手接过来,回道:“谢伯母。” “好啦好啦。”沈王氏道:“这岁也守了,你们年轻人顽去罢,今儿过年,就不拘着你们了。” 沈康道:“爹娘早些歇息,儿去四娘家带她一起顽。” “去吧。” 沈宁起身来,对沈康道:“走吧,咱几个许久没上山了。” “大姐想上山?”沈昌有些好奇。 沈宁闷闷的点点头,沈王氏道:“这么晚上山,别踩空了。” 高怒笑道:“伯母放心,我会照顾好宁娘,他们。” 宁娘,叫的多亲近呐? 沈王氏一听,笑容就忍不住了,连连点头,起身将灯笼塞到了高怒手中,一手推着高怒,一手推着沈宁:“快去快去,去山上看看月亮星星,快去吧。” 这也做的太明显了吧,连沈昌都闷声低笑,憋的双颊通红。 沈宁更是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垂着头出门去,并快行了几步。 高怒提着灯,与几人一同走到杨承礼家,敲门一问,四娘也还没睡呢,听说要一起上山去玩,连忙套上自己的新衣裳,跑出门来。 杨承礼追出门来嘱咐着:“你们几个孩子,小心点,早点回来啊!” 沈康喊道:“里长放心吧,一会儿我送四娘回来。” 杨四娘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问:“二哥,三哥,县里面好玩么?” 沈昌道:“住惯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若想来,可以来汝宁府,我带你去街上吃好东西。” 杨四娘笑着道:“爹不让去。”然后又问:“那书院好玩吗?书院里都有什么?是不是有好多长胡子的先生?” 沈康笑道:“长胡子的也有,短胡子的也有,还有似你三哥我这般,不长胡子的。” 杨四娘歪着头笑了笑,道:“你们好久都不回来啊,回来了,也是匆匆就走了。今年,也就十月你们书院来开诗会的时候,我远远的瞧见你一眼。” 这话说的多可怜? 沈康心软的道:“傻丫头,你记错了,先前我也回来过的,你忘了那些糖人了?” 杨四娘停下脚步,闷闷的站在那儿,拉起沈宁的胳膊,扬着头问:“大姐,三哥说的是真的吗?” 沈宁抬手抚抚她的头发,摇摇头,道:“小三最坏。” 杨四娘一笑,道:“不对,三哥很好。爹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说三哥很争气,是他见过,最踏实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年轻人。” 沈康微微蹙眉,他发现,似乎四娘长大了一些,心智上已经有些成熟了。他不应该再像以前,对待妹妹一样的与她亲近。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行为会让人误会的。 他轻叹一口气,侧眸看看高怒,发现高怒正在闷声低笑呢,并且忍的好生辛苦。 “高大哥!”沈康喊了一声。 高怒一激灵,抬眸看他:“何事?噗,哈哈。” 沈康翻了个白眼,道:“高大哥遇到甚么喜事了,何不讲来给我们听听?” 高怒一抿唇,然后努着嘴,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个人小鬼大遇上另一个人小鬼大,有趣的紧,有趣的紧。等回京啊,我要讲给周兄去听,哈哈哈。” 沈康咬着唇,冷笑两声:“就怕高大哥讲完了,便娶不到媳妇儿了。” 高怒一听这话,立马就不笑了。 沈昌狐疑问道:“什么娶不娶媳妇儿?” 沈康张口,刚要说,高怒一大步跨了过来,一面挡在沈康面前,一面将灯笼递给沈昌:“你们先往上走,我有话要和沈三说。” 沈昌怀疑的看看二人,接过灯笼,带着沈宁和杨四娘先往山上去。 沈康双手环抱胸前,站成了一只细脚伶仃的圆规,一面颠着脚,一面扬着头:“高大哥什么话要说?” 高怒拱手道:“就当我错了,不该笑话你,你可得帮我给你大姐多说几句好话。” 沈康故作惊讶:“咦?高百户有事相求啊?态度不对嘛,求人不是该送礼的么。” 高怒微微蹙眉,问道:“你想要甚么?” 沈康眼眸一转,恢复了正常的站姿,低声在高怒耳边道:“就是...你们京城,时下流行的有没有哪位画师画过...” 高怒没听明白:“什么?你想要画?” “啧。”沈康舔舔嘴唇,道:“都是男人,不用说的太明白吧。” “男人?”高怒上下打量他,笑道:“好吧,勉强也算是半个了。”话音落地,他惊讶的道:“你要春宫画?” 声音太大,连林子里的鸟雀的飞起来好几只。 “高大哥!”沈康喊道:“你要让他们都听见吗!” 高怒“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堂堂汝宁府府试案首,居然想看春宫画都买不到。” 沈康一撇嘴,道:“阿术他们整日跟着,我又常在山上书院中闭门不出,上哪有机会去淘弄这些东西。” 第二百五十章 山顶风光 “罢了罢了,我懂了。”高怒贱兮兮的笑道:“啊,没想到啊,你人小倒是...挺快的啊,你可得记住了一滴惊三滴血,男儿那个东西,可不能太过了,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得节制可不行。” 沈康闷哼一声道:“我就是好奇而已,我是抱着批判的眼光来审视这个时代的画作,春宫画也是一种艺术。许多有名的画家都画过......” 高怒撇着嘴道:“哎,一晃眼,你都是个少年了。” “请高大哥别用一副你看着我长大的眼神来看小弟。” “跪求。”沈康追加了一句。 高怒轻松的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难道不是吗?哈哈哈哈!”说完,他狂放的大笑着,率先往山上走去。 沈康一翻白眼,低声嘟囔道:“小爷比你还大上好多岁呢!” 玲珑山是下南村的靠山,村里的孩子都是会走路开始,就漫山遍野的跑。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沈家兄弟来说都很熟悉。 这一夜无云。 他们登上山顶,俯瞰着山脚下的万家灯火,心里各自长舒了一口气。 沈康站在这儿,心里百感交集。 前尘往事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于他而言,甚至常常会想,会不会他本就是大明人,那现代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他回来了。 又或者,他是在现代做了一场大明梦。 梦里的一切都太美好,让他即便用尽毕生也舍不得醒来。 “啊!!!”他将双手拢在口边,大喊了一声。 很傻,是不是? 可人都是感性的动物,此时这番情景之下,他就想要狂肆的大喊一声。 一旁的几人都呆怔了。沈康笑着转眸看向他们,星空之下,他的眼眸比往日更加清亮了。 沈宁笑问:“小三,你喊甚么?” 沈康道:“大姐试试。” 沈宁摇摇头:“我不敢。” 高怒闻言,站在沈宁背后,道:“我试试。” 沈宁转眸,略微抬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迷乱。 高怒笑了笑,来到山边,学着沈康的样子,双手拢住口唇,大喊一声:“啊!!!啊!!!啊!!!” 回声悠悠的荡在山谷中,山下的人家,有只狗儿吠了两声。 高怒笑道:“宁娘!吾心悦于卿!” 沈宁瞪着一双桃花美眸,下一瞬,扬起笑容,缓缓的道:“郎君轻言,妾不敢当真。”说着,用眼睛瞟了瞟身边这几个孩子,接着道:“是真是假,全看你如何去做。” 沈康忍不住在心里给沈宁点了个赞,自己家这位大姐,绝对的厉害角色。先说他轻言是假,又留了一手,道要看他的行为。 对啊! 你三媒六聘的来家里提了亲,写了婚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当真。 男人的真心,从来都不是用嘴巴说说的。 多少姑娘就因为两句甜言蜜语深陷泥潭? 沈康点点头,好姑娘。 高怒扬唇而笑,道:“你等着!” 等着? 那就等着。 沈宁笑着转过头去,小脸缓缓浮现着笑容。 四娘来来回回看着他们,然后惊讶的道:“呀,原来这位高大哥在向大姐求婚啊?” 沈宁低声道:“小孩子别乱说。” 四娘歪着头看着他,转头看向沈康道:“三哥,这位高大哥怎么有些像那日在村口找你的官爷?” 她在说周颂之。 沈康笑道:“是啊,他们都是在一起上工的,不过四娘不可对旁人说,记得了?” 杨四娘点点头:“好。” 沈康抬眸看向高怒,高怒也看着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这小姑娘眼睛还真毒辣啊。 沈昌道:“高大哥,我和小三给你练一套刀法,你瞧瞧我们有没有精进。” 高怒点头:“好啊!” 四娘拍着手叫好:“太好啦!我还没见过二哥三哥练刀呢!” 沈宁拉着杨四娘来到一边的树下,静静的看着他们。 沈昌与沈康各自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二人相隔数尺远,对视了一眼,然后以树枝为刀,挥洒在夜空之下。 耳边吹过山风,更有两人的树枝划过空气的声音。 沈康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也是为了不久的将来,他计划的游学。 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才可以去做危险的事情。 兄弟二人对练,你来我往,只见沈康连续挽了三个刀花,右脚一蹬,欺身上前。沈昌腰身一摆,旋身来到沈康身后,攻其左边。 沈康抬腕以“刀背”格挡住,然后连退了数步,沈昌大喜,步步紧逼。 正在此时,沈康一转手腕,直接朝着沈昌腰间砍了过去。 “哈哈!”高怒大笑了一声,赞道:“好聪明!” 沈昌微微一怔,停下手来,道:“你,你怎么突然就攻腰了?” 沈康笑着收了“刀”,问道:“谁说不能攻腰?” 沈昌闷声道:“不对路数......” 高怒笑着上前,拍拍二人的肩膀,道:“哎,你这个直肚肠的。虽说练武就是要按照路数来,可是真正应战时要视情形而定啊。总不能人家都打到你脖颈子前面来了,你还要按照路数去打人家的腿吧?” 他笑了笑,道:“随机应变,也是习武的诀窍。你没听过,常有两个武艺相差无几的人对战,但打不过几招,就有人败下阵来?这就说明,脑子也得活泛。” 沈昌憨直的笑了笑:“讲郎从未说过这些,只叫我们按照拳谱刀谱去学。” 他转头看向沈康,道:“这回二兄记住了,再练一段时日,定不费吹灰之力的赢了你。” 沈康笑着拱手,谦卑的道:“随时奉陪。” “哈哈哈!你真不谦虚。”高怒道。 沈康笑道:“高大哥,依你看,我再练一年,能否自保?” 高怒点头道:“可以。” 沈昌忽然想到什么,道:“魏无败功夫不错,有板有眼。” 沈康笑道:“他本就是武僧,这不是犯了戒,才被赶出寺去。后来高台兄收留了他,又将他转送于我了。” 沈昌道:“怪不得,这人是个人才,也有些英勇的姿态,只要是信得过,可以保护你。” 沈康笑道:“二兄身边也缺个伺候的人,不如趁过年找牙婆或是官牙雇佣个知根知底的。” “不要。”沈昌道:“麻烦得紧,等以后再说吧。” 杨四娘远远的看着沈康,突然有些难过,小声的问:“大姐,我是不是配不上三哥?” 第二百五十一章 王家之行(上) 沈宁微微一怔,面色略显尴尬,紧接着,一股心疼涌上心头,她缓缓的**杨四娘的头发,回道:“世上的事都是说不准的,四娘还小,待你大一些,就明白了。” 杨四娘声音更加低了,道:“我会跟着爹爹多读些书。” 沈宁泯然一笑,回道:“好姑娘。” 沈宁遥望着沈康的背影,露出舒心的笑容,她家的小三,果然是不一样的。 明亮的月亮之下,山巅上的少年狂肆大笑,笑声竟比月光洒落得更远。 次日一早就是初一了,沈康依照当日在书院与王麓操的约定,带着几样简单的礼物,与沈昌一同来到王家拜年。 王家,沈康已经来过,又是提前约定好的,所以进门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王愔高坐在偏厅的上座,见到沈家兄弟进门,他露出笑容,捋捋胡须,点着头。 沈家兄弟利落的上前,落落大方的拱手行礼:“见过王伯父,见过王兄。” 王麓操笑着收起扇子,起身道:“养浩,你回来啦!” 沈昌点头笑道:“许久不见王兄了,看王兄还是一如当日啊。” 王麓操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你黑了,瘦了,看来在武学没少吃苦啊。”说着,他让开半身,接着道:“看我,太高兴了,你们俩坐下再说。” 然后又抬手对门口的下人道:“还不快上茶!” “是。”下人颔首应下,匆忙出门去准备。 沈昌笑了笑,回道:“本来功底就不如旁人,自己再不勤加练习,那还去武学有甚么用。” 王麓操点头道:“这习武与习文一样,都讲究个启蒙,苦了你了。” 沈昌灿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皮糙肉厚,王兄不必担忧。” 这时候,王愔道:“看你们兄弟二人与麓操相处融洽,原先你们在书院就如此要好?” 沈康拱手道:“回王伯父,晚辈兄弟二人承蒙王兄不弃,自来就是如此的没大没小,望伯父莫要见怪。” 王愔摆手而笑,回道:“你们是平辈人,理应豁达相交,来家里就当在自家一样,无须如此多礼。” 说着这样谦和的话,王愔心里却对二人很赏识。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可这兄弟俩眉宇之间皆是不凡,一个是勇闯查牙山的少年英雄,一个是县试府试案首,汝宁府的风教楷模,真是不容小觑。 任何一个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优秀的人在一起。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了。 王愔对王麓操的教养素来是用了十分心力的,无论是蒙学,仪表,风度,都不曾落下。可如今看着这三个少年在一起相处的样子。 这两个寒门子弟,竟丝毫没有受到王麓操的影响,各有各的风度,还能是平凡之人? 四人正聊的高兴,仆人进门拱手报道:“青州江家柳愖到。” 王愔笑了笑,青州江家的江柳愖,他也曾听王麓操说起过,素闻此子嘴笨,不知道是真是假啊?哈哈! 过了不一会儿,江柳愖身着海清色大氅,走进门来,不说话时这么一看,还真是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模样。 他先是朝着王愔行礼,然后笑着对沈康沈昌道:“你们兄弟真不厚道,也不知道等我一等。” 沈康回道:“我们一向如此啊,江兄竟时至今日才发现?哈哈!” 江柳愖抬眸看他,轻哼一声道:“说你什么好。在王伯父面前也如此无状。” 沈康低低的一笑道:“我不过是宾至如归,王伯父哪里会怪罪一个小孩子呢?” 王愔抿唇笑着,这孩子,说话真坏啊。 他都这么说了,自己若是怪罪,岂不是与一个小孩子计较,毫无胸怀了? 江柳愖怔了一怔,道:“怎生过了个年,还将你脸皮给过厚了呢。”他微微一顿,坐下身去,冉某看他,得意洋洋的一笑,道:“上回咱们商量的事,我家中答应了。” “上回?”沈昌疑惑的问道。 沈康道:“是院试以后,我们打算出门游学。” 王愔听闻此话却是一怔,道:“麓操,你怎么没有与为父提及此事?” 王麓操微微蹙眉,心下明白避无可避,这才起身拱手道:“家中不能少人照应,更何况,父母在,不远游。” 王愔轻叹一声气,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但却不该不去游学。”他这话一落地,王麓操眼睛都亮了,目光炯炯的看着王愔,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王愔笑着捋须,缓缓的道:“游学你理应同去,一来可以拜访士林鸿儒,增广见闻。而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将来你们可都是要入朝为官的,若等功成名就了,哪里还有机会出门去游学?院试结束以后,这个空档正巧,次年的乡试就暂歇,去看看我大明的万里河山吧!” “父亲。”王麓操抿唇微笑着,然后拱手道:“儿必然早归。” 王愔摆摆手,道:“当年为父也曾游学,本念着一年归去太仓,却是一走四年。大明的疆域太辽阔了,就是每一座山峰,也各自都有不同,你只记着每到一处,给家里报个平安就是了。” “是,父亲!”王麓操斩钉截铁的回答着。 他转眸看向沈康与江柳愖,矜贵的揽着袖子,缓缓的道:“那咱们就各自准备吧。” 沈昌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抬手按捺众人,道:“小,小三,你这话,与爹娘说过么?” 沈康扬起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灿然而笑道:“没有。” “你!” 王麓操与江柳愖同时看向他,提出外出游学的是他,他们都与家中商量完了,他倒是不紧不慢的没有动作。 万一到时候,沈家爹娘都不同意沈康年纪轻轻离开家里,他们这些准备岂不是白白做了? 沈康笑着道:“二位兄长莫急,小弟自有办法出门,有魏无败与阿术陪伴身边,爹娘也不会有意见的...吧。” “吧?”二人瞪着眼睛,气得青筋暴起。 沈康抿着唇,露出最最无辜的笑容:“恩。” 第二百五十二章 王家之行(下) 王愔笑着起身道:“夏季之时家中酿了葡萄酒,经秋冬收藏,味道已经到了绝佳,快来一块尝一尝吧,” 沈康扬眉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真是人生大幸,伯父费心了。” 王愔笑着点点头,回道:“果酒味淡,你们也可多饮两杯,若是醉了,便让我家仆人送你们回去,不必担心。” 三子拱手谢道:“多谢伯父爱佑。” 王愔笑了笑,捋捋胡须,率先走出门去去。 说起来,这葡萄美酒也是从盛唐时期才在神州大地兴起的,沈康一个寒门子弟,能对此有了解,另王愔略感惊讶。 毕竟是诗出诗仙李白,他也就没有多想。 沈康却想,从现代来到古代,第一次喝葡萄酒,可不能漏了怯。万一让人家看不上,以后他和王麓操的交往也会受限。 一行人顺着王愔的意思,来到了湖心水榭。 冬日的太阳和煦,天空澄澈,云卷云舒之间流溢着舒雅风情。这个时节,一般的小湖早就已经结冰了,但王家的小湖却引用了活暖水,在这隆冬季节却是水雾茫茫,莲花盛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拐角的房檐下,檐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檐上青瓦林立,颇有宁静气韵。 水榭中的小泥炉燃烧着新炭,味道小,保暖却很有用。 王愔与几个少年围坐在榻几边上,下仆鱼龙贯出,从连接水榭的小桥上徐徐走过。 过了不一会儿,榻几上摆满了时令水果以及下酒小菜,一壶葡萄美酒。王麓操颇有主人风范,抬手为众人斟酒。 江柳愖惊讶道:“这葡萄美酒,颜色真是绝佳。”又在杯边闻了一闻,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气味浓郁,好酒。” 王麓操道:“尝尝味道。” 江柳愖笑着点点头,举杯道:“多谢王伯父款待,晚辈有礼了。” 王愔抿唇不语,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品尝。 江柳愖笑着,一仰头,葡萄酒入口酸涩,回甘却长,酒水从喉咙顺势流下,倘进新心田,这时候,口唇之中那股甘香才缓缓的回转。 “啧。”江柳愖砸吧了一下嘴,将空酒杯重新放回面前,面色竟比喝了白酒还要难看。 他缓缓的点了点头,才笑道:“总归是不常喝,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确实不上头,应该可以多饮几杯,哈哈。” 王麓操笑道:“看你那模样,难受得紧,还不如给你来坛子酒庐里买来的米酒了。” 江柳愖龇牙一笑,竟然没有反驳他,反而随着他点头道:“要不,试试?” “嘿嘿。”沈昌爽朗一笑,抿了一口葡萄酒,先是一蹙眉,紧接着眉头舒展,扬起笑容:“我喝着,倒是觉得味道顺口。” 王愔笑道:“这葡萄酒喜欢之人是爱不释手,不爱之人也是犹如过江之鲤。看来养浩是同道中人啊。” 沈昌憨厚的笑了笑,回道:“王伯父这样说,倒是让晚辈不好意思了。” “哈哈。”王愔道:“你不是在武学一二年了?不如趁着酒兴,给我来练上一套拳?” 沈昌闻言拱手,行礼道:“晚辈领命。”然后,不由分说的站起了身,来到了小亭外的水桥之上。 王麓操一边看沈昌耍拳,一边低声道:“养浩的功夫比去年精进不少啊?” 沈康笑着点点头,回道:“只是不知文上有没有懈怠,二兄归家时日尚短,不如王兄帮忙瞧瞧。” 江柳愖摆手道:“哎...养浩是在武学进学,他们武学一向轻文的,还是别试了,免得养浩面上不好看。” 沈康笑道:“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二兄得知道自己的深浅,才能有进步。” 王愔转头看向他,笑道:“你这做弟弟的倒是不留情。” 沈康笑道:“我们兄弟二人,不分里外,王伯父莫怪。” 王愔摇摇头,倒是不介意,又看沈昌时,这一套拳法已经练完了。沈昌呼吸平稳,没有一丝变化一般,笑着回到水榭中,拱手道:“完成了。” 王愔捋须笑道:“不愧是勇闯查牙山的英雄,有几分气概。” 沈昌挠挠后脑勺,笑着道:“都是同窗的功劳,我...只是跟着去的。” 这时候,王麓操笑着起身,缓缓的打着扇,问道:“昔孔子作《春秋》?” 沈昌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看向沈康。沈康恍若不知一般,一边瞧着他笑,一边捻着衣袖,想着若是沈康答不上来,自己怎么圆场。 然而,沈昌也只是看了沈康一眼,然后胸有成竹的回答道:“褒齐桓、懿晋文、叹管仲之功。大岂不美文,武之载道......” 他回答得极为流利,几乎没有打磕绊,朗朗背完了这一章,拱手道:“王兄,如何?” 王麓操笑着问:“哈哈,我便知你性格类似沈三,知道你定能对答如流。” 沈昌笑着,回道:“小三自小勤奋,我这做兄长的,即使不能迎头赶上,也得加倍用功才对。” 王愔抿唇而笑,从见面,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总算是确定了沈家兄弟的性情。 从这时候起,他才算是真正的对这两个寒门子弟放下心来。 他笑着,神情逾发的和善了,抬手道:“养浩,不错。既然你喜欢这葡萄美酒...” 他转头对伺候的下人道:“再挖两坛葡萄美酒出来,给抬到沈家马车上,让二位小公子带回府去慢慢喝。” “伯父,您太客气了,这让我们如何好意思......”沈昌有些不自在。 王愔笑着站起身来,负手立在一旁,缓缓的道:“两坛酒罢了,无须客气。”顿了顿,又道:“院试以后还是要等放榜了,你们再走。” 王麓操哪里敢不答应,连忙笑着拱手:“是,父亲。” 王愔笑道:“好了,你们年轻人玩乐吧,我先回书房去了。” “难为父亲今日有雅兴,儿子恭送父亲。” 三个少年连忙跟着起身,拱手弯腰:“王伯父慢行。” 王愔看着几个少年,长笑着,转身离去,恍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至交良朋,而如今,能够继续交往的只有那寥寥数人。 但愿这几个少年,能够友谊长存吧。 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百五十三章 高怒突离 辞别王家之时,已然是日落西山。 马车悠悠轧过积雪的青石板路,沈康喝得三分醉,双颊微微泛着红,趴在车窗上透气。 沈昌倒是酒醉七分,显得很是兴奋,他调笑这道:“小三,你醉没醉?” 沈康转头瞧瞧他,道:“不上不下,还能再喝几杯。” “咦?”沈昌狐疑了一下,继而问道:“那方才你还脚下虚浮不稳,一副醉了的模样,莫不是......”他用胳膊肘撞了撞沈康,又低低的笑了笑道:“不用与二兄假装,你本来年纪就小,喝醉二兄也不笑话你。” 沈康缓缓扬起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从容并带着些狡黠的笑道:“我只会在自己家中喝醉。” “啊?”沈昌看见他双眼澄澈,这才相信了他的话,他挠挠后脑勺,道:“那你为何要装醉?” 沈康笑道:“我若不装醉,这酒还会再喝下去。若是真的在外面喝醉了,说些甚么疯言疯语,岂非贻笑大方?”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端正的对沈昌接着道:“人喝醉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论是今日还是来日,我们都不能给旁人留下把柄,因为一个酒,就更加不值当。” 沈昌微微点头,信服了笑道:“好,我明白了。” 沈康倒不是总想着教育沈昌,只是沈昌太单纯了,这些道理现在不教他,以后形成习惯和毛病,想纠正也来不及了。 当他们回到了沈家之时,高怒早已经独自骑马离开了。 他这个人,若只看眼前这些行事作风,还真有些像是武侠小说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似的。 沈宁坐在正厅中,面色有些黯然,绞着手帕闷闷的道:“这个高无咎,说来就来,也不提前送个信儿,说走就走,就留下这么张字条,真当我们沈家是菜市不成?哼!” 沈康与沈昌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各自笑笑。 沈康上前,双手奉茶一杯,弓着身子道:“大姐,小三替高大哥给您赔罪,您就别骂他了。您也知道,他是锦衣卫,如此慌忙的离开,连道别也没有,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急需他去解决的。咱们总不能与朝廷置气对不?” 沈宁面色一慌:“呀!小三,你说这是甚么话,大姐哪敢与朝廷置气。只是他太可恨,你们不在家中也就罢了,我这不是在家,怎么就急到不说一声儿?我,我也不是气他。” 沈宁双颊染上桃红,又是害羞又是气恼,模样可爱极了。 沈昌笑问:“大姐不是气高大哥?那是气甚么?” 沈宁惊慌的抬眸看向他,咬着唇,起身道:“九娘,这屋里容不下咱们,咱们回房去!” 赵婉兮抿着唇忍着不笑,回道:“是,小姐,咱们走,不与两位公子一般见识。” “哼!”沈宁不满的嘟着唇,起身就走。 沈康比划着沈宁的背影,低声对赵婉兮道:“婉姐,陪好大姐。” 赵婉兮泯然应下,赶紧追了出去。 沈康笑着坐下身,道:“能出什么事呢?这么急?” 沈昌一扬手,打着哈欠道:“反正跟咱们没关系,我去睡了。” 沈康独自陷入沉思,竟然没回答沈昌,就这么坐着,一边喝茶,一边回想,这一年到底还有什么事。 他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计着,一边蹙着眉,忽然灵光一现。 大明嘉靖二十二年,这是夏言任一品官满十年的日子。 果然。 沈康闭目深思,并叹了一口气。 高怒倾倒于夏言一方,沈康早已经知道,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大日子,夏言会请高怒一同参加庆祝。 一股强烈的不详感觉,涌上心头。 他面色煞白,然后双目一瞪:“魏无败!魏无败!” 他慌乱的大喊着,魏无败从门外急匆匆的跑进来:“公子,公子,怎么了?” 沈康站起身来:“备马,备马!快去!” 魏无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是赶紧着出门去,随后,沈康也跟了出去。 刘术问道:“公子,到底发生何事了?” 沈康眼眸闪躲了一瞬,然后回道:“高大哥落下东西,我一定要追上他,其他的别问。” 刘术微微蹙眉,心知沈康这话是在诓骗自己,定然是怕说出实情自己会转述给先生。他心中一黯然,公子怎么如此不信自己呢?他跟随他这些年,他竟还在防备自己。 虽然心中这样想,但他却万万不敢说出口来,只能跟在魏无败身边,将马车上的马给卸下来。 魏无败手忙脚乱的将马鞍挂上,沈康不由分说的牵过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公子......” 二人想要嘱咐沈康些什么,但沈康已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冲出沈家宅院。 马鞭扬起,沈康穿着单衣,连外衫都忘了披上,刺骨的寒风呼呼的灌进他的衣领,北风如利刃一般,刮过他的全身。 沈康冷极了,心里的焦急却如同热油一般浇灌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沈康怕啊! 他分明已经竭尽所能了,可是,两年前的八月,夏言还是致仕了。 他分明已经提前示警了,可是,去年十月,嘉靖皇帝还是特娘的差点被那些宫女给勒死。 他只是希望尽自己所能,不要让严嵩过早的在朝堂上横行,让大明的天下能清静一日算一日,让百姓少一日受到严嵩父子的毒害。 可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严嵩培植的党羽依然一日日的在壮大着。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进入朝堂的,是会誓死与严嵩父子斗到底的。 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由于自己的插足。本该在二十一年七月再次罢官的夏言,并没有依照历史的走向而被嘉靖皇帝厌弃。 如今,他投其所好,有了宣雅真人参与,不是应该风光大盛,春意正浓的么?他怎么敢如此糊涂,竟敢请高怒去参加筵席。 他就不怕被嘉靖皇帝恨上? 他不怕严嵩趁虚而入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小小动作,有可能会连累无数人的牺牲么! 他不知道,他的确没想到,远在汝宁府的少年,在寒风中,在冷月下,扬鞭打马,只是为了他不要走错一步。 第二百五十四章 雪夜追人 夏言,太自信了。 他以为朱厚熜离开内廷就不会再关心朝政了,他就可以像杨廷和一般成为把持朝政大局之人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为官之人,怎可给敌手一丝反击的机会? “驾!驾!驾!驾!”沈康一次次的扬起鞭子,狠狠的用尽全身力气的抽打在马屁股上,他早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了,握着缰绳和马鞭的手,连关节都不敢轻易动弹。 北方的严冬,数九寒天,马蹄飞驰之间,天空飘散下来晶莹剔透的雪花。 沈康呼出的热气,在眉毛睫羽上凝结成水珠,水珠又凝成冰晶,冰晶又变为一片白霜。 官道两侧的景物模糊着,沈康急的满脸通红,一头黑发随着北风胡乱的摆动着。 也不知道就这么扬鞭打马了多少次,天边的启明星升起,已是一夜过去。 高怒经过一夜的奔波,在野外驿站暂时停了下来,就算是他不需要吃喝补给,这匹马也受不了啊。 他看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这轮太阳,如同刚剥了壳的鸡蛋黄一般,阳光并没有带来暖意,却显得野外驿站的早晨,格外清冷。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他说走就走,也没来得及和沈宁道个别,那小姑子,定会恨得粉面微霜,暗戳戳的咬着牙骂他无情无义吧? “哎。”他笑着叹气,心里不知怎么就暖和起来了。 下一次,下一次再见,他定要将这小野马驯服得服服帖帖。 有朝一日,将她娶回家中,好生的将她揉进怀中。怎么? 怎么就这么的爱不释手呢? 他扬起笑容,眯着狭长的双眼,她会等他吧? 会吧? 当沈康从天边的暖阳处风尘仆仆的奔来之时,高怒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瞠目结舌的指着他。 “沈,沈,沈,沈康?” 沈康见到他,灿然一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就像落地了一般,急匆匆的翻身下马。 “高大哥!” 高怒几步上前,迎着他,双手抱住沈康的双臂,大笑道:“好小子!我不就是走得太急,没来及与你们道别么?你何至于还追了我一夜,赶来替你大姐骂我?” 沈康哪有心思理他这没正经的话,反手抓住高怒的手臂,问道:“高大哥!你是不是回京参加夏阁老的筵席?” 经他这么一问,高怒怔住了。 他不由得又开始怀疑,难道这小子真有通神的本领? 我的个乖乖。 哪儿能说理? 看高怒这个反应,沈康了然于胸,他焦急的道:“不能去!” 高怒蹙眉,瞪着眼睛道:“不行,夏阁老亲自派人送到高家的请帖,我家人又千里迢迢送来汝宁府给我报信,足可见这场筵席有多么重要,你怕我赶不上?” 沈康还没说话,高怒轻松的一笑:“哈哈!你放心吧!凭我的脚程,定能准时赶回去的。” 沈康连连的摇头,严正的看着他,慎而重之的道:“非也!” 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高大哥!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一个一品大臣,与陛下身边刚提拔起来的锦衣卫交好,甚至公开往来参加宴会。高大哥!你脑子不清楚了?你也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了?” 最后,恨恨的喊道:“你想要去死,还要牵连全家,全族的人吗!你特么忘了当今陛下,他是一头假寐的猛虎!” 话音落下。 周身万籁俱静。 高怒如同被当头棒喝了一般,是啊,陛下虽然搬去西苑了。但是陛下还是陛下。 就算夏阁老再怎么手握重拳,内阁再怎么能办事,他仍然是臣。 沈康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的看着他,目光里有期盼,有焦急,更多的,是不被理解的气恼。 高怒蹙眉道:“可是,即便我不去,夏阁老仍然请了许多当朝重臣官员饮宴,我们,该怎么办。” 高怒已经天然的将沈康化为自己队列中的一员,不是你我,是我们。 沈康长叹一口气,道:“宴会定在初几?” 高怒回道:“初五。” 闻听这个消息,沈康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高怒赶紧双手去扶他。 沈康狠狠的揪着自己的衣袖,咬着牙,苍白着一张脸,道:“来不及了。”他一边摇头,一边大失所望的摇着头。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京官定然都已经接到了他派人送去的请柬了,来不及了,陛下一定已经知道一切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高怒苍白着脸,面色凝重起来,心头忽然如同被巨石捶打一般,他好不容易选定的大树,怎么这么容易就要倒了呢? 好好儿的,办什么宴会! 他又想到,王宁嫔和曹端妃才刚死不久,陛下心情能好么? 夏阁老分明也知道,这两个女人,对于陛下来说尤为重要,他甚至为了她们的死,冷落方皇后娘娘,赌气的搬去西苑长住。 沈康闭着双眼想,真太特么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些大官怎么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 他长叹一声气,失魂落魄的转过身,想要离开。 高怒哪能容他走? 在高怒心中,沈康是能通神明的半仙,是他高怒的智囊。高怒能有今天,全赖沈康的一言一语。 今日高怒已经失去主心骨了,来汝宁府那日时,在城门马上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 “沈康!你不能走啊!”他狠狠的抓住沈康的衣袖子,恳求道:“我有今日不易,我不能......朝廷不能没有夏阁老啊!你帮帮高大哥,帮帮夏阁老,帮帮大明吧!我,我......” 他拱起手,半跪下一条膝盖,道:“我替全大明的百姓,求你帮帮我,想个办法吧!” 沈康于心不忍,是对夏言,也是对大明百姓。 他抿着唇,一手捻着衣袖,缓缓的回道:“为今之计...” “恩。”高怒应着。 沈康眸色深邃,道:“夏阁老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宴会取消。虽然宴会办不成,但此事终究是一颗钉子扎进了陛下心中。夏阁老需要谨慎侍奉陛下,稍有差池,他便是当日的郭国公。” 高怒心跳如脱兔,他咽了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缓缓的道:“沈康,你的恩情,我都记下了。来日,我定涌泉相报。” 沈康摇头,转身翻身上马,高怒起身,沈康跨坐在马上,道:“高大哥,来日我要离开汝宁府一阵子,是为外出游学。无论这些年发生什么,请千万记着,你的主,是九五之尊,而非他人。只要记着这一点,我相信,你能平安无事。” 说完,他拱了拱手。 第二百五十五章 红袖招招 高怒抿唇,看着少年奔向来时的路回转,飞驰而去的骏马上,单薄的少年,竟然连外衫也没披,就这么追了自己一夜,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有多么焦急。 于是,这份恩情,更让他深深叹息。 此时的他,不得不收起缕缕思绪,将目光放在京城。 他转身回到驿馆中,差人已经将马匹喂好,高怒不由分说的跨身上马,他双眼微眯着凝视前方,冷声喝道:“驾!” 骏马飞蹄,绝尘而去。 顺天府中的热闹,并未因朱厚熜迁出内廷而受到影响。相反,因为是在正月里,街市上竟然更加人声鼎沸了。 八大胡同的姑娘们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手携着精致的丝帕,倚靠在门庭前面,朝着过往的行人娇媚而笑,娇滴滴的呼喊着:“恩客,您来啦,快往门里请。” 一股若有似无的胭脂香风,淡淡的流溢着,路过的行人用眼角瞥了瞥,满眼的鄙夷,却在姑娘的手臂上狠狠的掐了一把。 “娘的,真有肉。” 说上几句下流话儿,又问着:“你们店里有什么特别的啊?” 姑娘轻笑着道:“咱们红袖招,可是八大胡同儿有名的所在。恩客进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奴家脸皮儿薄,大庭广众的,说不出呢。”一个“呢”字,尾音拉的长长的,配上妩媚动人眼神,真像是从古书中走出来的狐妖似的。 “哈哈!” 那人笑了笑,道:“走,让爷瞧瞧你这身肉白不白嫩不嫩。哈哈!” 大栅栏的这一条长街,皆是司礼监太监临时供货之地,趁着这个热闹时节,货品比往常更加繁多了。 一列列,一行行,交错的货摊,像排列无章的西瓜似的摊在那儿。 司礼监掌印秦福闲来无事,便从宫里溜达到了大栅栏,看见这热闹景象,不由得上前面去看。 陈洪与李章随着他往前走,陈洪瞧瞧的抬眸看秦福,见他眼梢带笑,赶紧拱手哈腰的笑着:“掌印公公,您瞧瞧,咱们大明这热闹景象,若是陛下见了,也必定心生欢喜啊。” 秦福满意的搭着眉毛,笑着点头:“咱家也是如此想的。” 李章眉眼一转,奉承道:“二位公公卓识远见,真让咱佩服。” 陈洪听了这话,心里是高兴的,他扬唇笑着点头,道:“你倒是会说。” 可秦福呢,却有些不太高兴了,陈洪的官职比他要低,将二人并列奉承,虽然省了力,却难免叫人不舒服。 陈洪正是得意时,哪能如我们的好朋友小哪吒似的,三头六臂眼观八方将秦福的神情看在眼中? 一旁的李章瞧着陈洪乐得开怀,目光悄然挪到秦福脸上,却瞧见一张向下的唇角,心中不由得一惊。 思来想去,这话却是跟不上趟,怎么也没能圆回来。 但,从这时,他终于看明白了。秦福虽然总是笑得像个弥勒佛,心眼却是不大,忌惮陈洪一惊到了一句话都容不下的地步,就是个笑面虎。 而陈洪呢,此人虽然聪明,却心性浅,眼界浅,只要稍加好处,就是一把好刀。 杀人刀。 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慌慌张张的穿行在人群之中,一不小心,竟将一个行人撞翻了。 那人刚要张嘴开骂,瞧见小太监的打扮,却没敢开口。小太监上前去扶他,连连道:“抱歉抱歉,是咱家没看清楚,您多担待。” 那人也只能笑一笑,摆摆手,推说:“公公多礼了,也怪咱没看路。” 二人说话间,就这么错开分行了。 小太监抬眸再一看,终于找到了秦福,他刚要上前,却见陈洪也在,不由得又退了几步,藏身于一旁的货摊边上,假装在瞧东西。 待秦福一行人离开了,小太监将随手戴在脸上的面具拿下来,清瘦的小脸紧紧的蹙着眉毛,嘴唇狠抿着,并齿咬了咬嘴角。 怎么办呢? 他得想办法,先引开陈洪,再去找秦公公说话。 正在这个当口,李章指着路边的酒楼笑道:“二位公公,咱们也走了好一会儿了,眼瞅着就到晌午了,不如,今儿咱在宫外用点儿?” 秦福年岁较长,平素又少做活,双腿已经有些发沉了,此言正中下怀。 他笑了笑,道:“好罢!咱们就去瞧瞧,近来这京城百姓都吃些什么东西。” 说着,他挺直了腰板,率先走进门去。 陈洪与李章在后,互相推让了一番,终究是陈洪先一步进了门。 路边的小太监双眼如同粘在了那三人的后背上,瞧见他们进了酒楼,紧随其后,潜了进去。 秦福三人直接被请到了二楼的雅室中,分上下而坐下,李章抬手为二人斟茶,额头上不知何时溢出了汗珠,他抬手从袖口里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赶紧塞回去,笑着道:“外头那么冷,这屋子里倒是暖和,哈哈。” 陈洪笑道:“你支支吾吾个甚么劲儿,哈哈,想吃些什么,尽管叫来,今儿让咱家来做东。” 李章拱拱手,笑着道:“还是请秦掌印做主吧,咱随着二位的口味,不挑甚么的。” 陈洪的话说得大气,不似平常太监的阴柔语调,倒是有几分男儿模样。 其实,这个语调,是陈洪特意暗自观察那些大臣们的模样学来的,太监嘛,都是残缺的男人。 可凡是个男人,谁能乐意让人知道自己缺了东西呢?而这东西却又是吃什么也补不回来的,长久的压抑与心理的缺失,让这些人都有些怪癖。 人们常说太监性格阴晴不定,都是龌龊的阉人,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陈洪是十二岁才被迫净身进宫的,这个年纪,放在普通百姓家已经算是初长成的少年了,加之古代人成婚又早,心理成熟。他对于男女的区分,已经有了很明确的界限。 他喜欢学着那些男人的模样,以此来弥补自己的不足,虽说是用处不大,但却让他在太监群体中显得很不一样,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似李章这种善于揣摩人心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对于陈洪,都是敬畏有加。 第二百五十六章 种瓜得瓜 说话间,秦福简单的点了酒楼里的几样招牌菜,陈洪也点了两个,过了不一会儿,一壶温过的水酒摆上桌,又上了三五道菜,三人互相推却一番,便就着温酒吃聊了起来。 “哇!哇!哇!” 三声乌鸦惊叫掠过,三人的眼睛都扫向对方。 李章笑着起身道:“二位公公先用着,咱家内急,去去就回。” 陈洪恍若不知一般,调笑道:“宫里人都说你是个直肚肠,咱家还以为是玩笑话,如今一看,倒是真的,哈哈!” 李章假笑着,退出了门外。 陈洪夹起一块豆腐,刚要放进嘴里,却又停下筷子,将豆腐放在跟前的碟儿里,抬眸看向秦福,笑道:“秦掌印,再喝一杯,来,咱家敬您。” 他站起身来,为秦福斟酒。 秦福很是受用的点点头,笑道:“你我于司礼监中有上下之分,说白了,你不就是我的晚辈么,不必与我拘束。” 陈洪暗自腹诽,晚辈?还说不用拘束?这话说给谁听听不出什么意思? 面上却笑着,道:“秦公公宽宥我们这些晚辈,可晚辈不能不敬重长辈不是?咱们难得空闲出宫一趟,您就让晚辈伺候吧。” “哈哈。”秦福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你这人但无旁的毛病,就是多礼,让人真真不舒服!哈哈!” 都笑成这幅德行了,还不舒服? 陈洪笑着道:“请,再来。”一边斟酒,眼珠子却不时的扫向窗外,不知李章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屋里二人眼看着是和气和善,实则是各怀鬼胎,鬼知道他们能装到什么时候。 这不就应了后世流传呃那一句名言,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章走出门去,匆匆的下楼,小太监躲在酒楼后院的树后面,其实那棵树并不粗壮,根本就挡不住他的全身,能挡住的......也就是一双怕被人瞧见的眼睛吧。 李章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衣服,不由得摇摇头,上前去,挺直了胸膛,颇有气势的问道:“何事需要如此急切的来报?没见掌印大人正在用饭么!” 小太监拱手弯腰,恨不得将身体弯成个直角,回道:“出事了。” 李章微微蹙眉,眼珠一动,并指指向他,道:“还不快说!” 小太监抬眸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上前一步道:“请公公附耳过来。” 李章略微弯了弯身子,侧耳过去,小太监趴在他耳边道:“红袖招...锦衣卫...他们发现......怎么办?” 李章越听神情越凝重,方才下肚的几杯水酒,暖得心肺舒爽,这时候却再也舒爽不起来了,他如坠冰窟一般的瞪眼问道:“他们怎么会去查!怎么回事!” 小太监躬身不语,并不回答。 李章也是又气又吓的糊涂了,否则不会去问他这番话。他烦闷的摆摆手道:“去盯着点,得空再暗地里去敲打敲打红袖招的那些贱娘皮。谁若是敢松口,就...”他以手为刀,利落的比划着自己的脖颈。 其中意味,不必多说。 看他这狠厉的模样,哪里有人能将他与方才和秦福陈洪在一起的人合二为一呢? 不过啊,他们这些人,谁还没个两副面孔? 小太监连忙拱手称是,道:“是,公公放心。” 里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摆摆手,然后转头往回走去。 从后院到二楼雅室,总不过百来步的功夫,他站在雅室门口,听门里人笑的高兴,机械的扯了扯自己的脸皮。 露出一个惯常对人的和善笑容,推门进屋,身上的气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点着头朝二人笑,捂着肚子道:“诶哟,真是贱人贱命,吃不得好东西。二位公公吃这些都无事,偏偏咱家,肚子疼的受不了啊。” 陈洪轻哼一声,然后笑道:“你尽管去,不必拘着。” 秦福斜睨了陈洪一眼,笑道:“瞧瞧,秉笔公公不悦了,你还不斟酒赔罪啊,去的也太久了,便是咱家也要说你两句,懒驴上磨屎尿多。” 这样粗俗的话,放在往日,秦福定然不会说出口来,可今日饮了酒,人也口无遮拦起来了。李章笑着斟酒:“是是是,怪我,怪我。” 另一边,小太监跑出酒楼去,腰背习惯性的弯曲着,又往八大胡同走去。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突然便装去了红袖招,不必说,定是冲着宫里那位正得圣宠的金娘娘。 金羡仙出身红袖招,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从前,那可是红袖招一块铁打的活招牌,独挑大梁的人物。 她生得盛世美颜,身姿柔弱,犹擅一把琵琶,让人拍案叫绝。就是那娇娇弱弱的解语花,怎么会招惹锦衣卫? 这件事,还是要从夏言的这场作死宴会说起。 一般的大户人家做请,一定要提前将宴客名单、席面酒水,这些东西提前整理成册。夏言到了今岁已然为一品大臣十年了,面子上的事自是少不了的。 于是乎,家中便按照规制做了这么一份名单出来。这本是简简单单的宴客名单,可落到有心之人眼中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份名单,却可以看出最为繁杂的关系网。 夏言自诩独臣,连常年伴驾的黄锦都不放在眼中,还曾在内阁开会的日子,当众辱骂黄锦是个阉人。 足可见,在没有杨曲也等人帮扶之前,他这人做的有多糊涂。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要开宴会,他请的人,难道不能被视作一种讯息? 锦衣卫无处不在,见缝插针是常有的事。这份名单通过锦衣卫传到了朱厚熜手中,朱厚熜一贯的谨慎小心,忌讳大臣揽权,便认真的看了名单。 这一看不要紧,旁的大臣也就不说了,新进的锦衣卫百户高怒,却在名单之中。 夏府仆人的一个不小心,锦衣卫的挑拨,朱厚熜的多疑加在一起,便让朱厚熜对于夏言进献的金羡仙,产生了怀疑。 怀疑,是一颗种子。 种子可能会永远不能发芽,被湮没在水土之中,也可能会生根发芽,长成藤蔓,长成参天大树。 然而,此时此刻的夏言还对这一切都没有丝毫察觉,微笑着迎接庆贺他为一品十载的大日子! 官道上马蹄飞驰,高怒归心似箭,却不知能否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阻止种子发芽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恩客来访 红袖招的姑娘将陆炳搀进了门,眼瞧着这位恩客身形高大,双目炯炯有神,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莫说他穿着普通的短衫打扮,言语刻意轻浮调笑,便是他拄着树杈捧着要饭碗,也能让人看出不平凡来。 职业的敏锐度,让她隐约感觉到,这位恩客不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定是那衙门口里走出来贵人。 京城这地界不同于旁的所在,这里的人,你就算走在大道上随便喊一嗓子“大人!”,说不得人群中就有十几号人回头的。 也就是因为见得多了,这位姑娘才不显得窘迫,反而有些暗自窃喜。 老话儿怎么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虽然昨日接了位假装富商的穷鬼,今日不久出门撞大运了么? 姑娘暗自在心里笑了笑,想着瑞德祥新进的那批首饰,不由得眼冒金光,心下说了一声“成不成就看这单生意了!” 然后,将脸上职业性的笑容放大数倍,一身的香气斜倚着陆炳,媚笑着道:“恩客,您怎么板着个脸?是奴家伺候的不好么?还是说,有甚么烦心事的,可以讲出来。” 陆炳垂眸斜睨了她一眼,扬唇一笑,勾着指头携起她肩上的一缕发丝,转着手指头,将头发把玩在手指之间。 乌黑柔亮的发丝凉丝丝的,让陆炳觉得很有趣,他笑问:“你叫什么?” 姑娘眯着眼睛笑,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一面抬手去为他斟茶,一面道:“奴家名儿叫范如梦,不过,不打紧的。” 她将茶杯递到了陆炳手边,抬眸看向他,微笑着道:“若恩客喜欢听别的名儿,奴家也可叫如花,如幻,随您高兴,就是小猫儿,小狗儿也可呀。” 这样的话,若是平常的姑娘也说不出口来,但范如梦不一样啊,她想得可明白了。总归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她一个卖皮肉的姑娘,和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哪能相比? 而今她已经二十有三了,这身皮肉也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她得趁着年轻多赚些钱,花销了也好、养了小白脸也好、存着养老也好,总归,有银子就行。 人是贵是贱,皆是从投胎就定下的事,她没有那个贵命,只能在贱命里,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陆炳闻听此言,扬唇笑了笑,抬手拉她,让她坐下。 范如梦顺从的屁股半搭在椅子上,任由他这么拉着自己。 陆炳歪歪头,笑着问:“想不想赎身?” 五个字说出口来,范如梦心头一惊,下意识的抬眸看向他去,错愕了半晌,目光又渐渐的变回原先那谄媚虚假的模样。 她笑着道:“恩客玩笑了,如梦与恩客初初相见,往日并无交往,奴家自知低贱,不敢痴心妄想能嫁得良人。” 陆炳勾唇而笑,抬手掠过她一缕发丝,仍如方才那般,缓缓的,带着节奏的去把玩。 他笑着道:“不是跟我走,是我替你赎身,给你一笔银子,你想要去哪里都由你选择。” 范如梦遇到过心理变态的客人,就会借着酒劲儿胡乱许愿,让她一次次的落空希望。曾几何时,她也曾万分笃定的相信他们的诺言。 到最后,她终于明白了,嫖客,妓女,哪来的甚么感情? 她收钱干活,他们给钱取乐,各取所需罢了,甚么欢场上的情呀,爱呀,也就能维持一夜罢了。 她笑着应付着道:“恩客说了,如梦自是愿意,不知恩客打算给奴家多少身价?”她媚笑着,眼睛里却是无边的深渊,无尽的永夜。 男人的话,自来是不能轻信的,说与做本就是两回事。有人愿意说,那便由他高兴吧。 这时候,陆炳从怀中拿出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恍若自然而然的,将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范如梦打眼瞧了过去,一,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啊! 她诧异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陆炳却是蹙蹙眉心,暗道一声:贪心的女人。 然后直接又拿出了两张银票,缓缓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做人不能贪心,贪心的人,都活不长久。” 三百两银子! 一户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这三百两银子,可以说是天大的一笔财富。一瞬息之间,她心里不由自主的开始算账。 她卖一次三两银子,过夜五两,若加上器具等等花样,可以要到七两。 做上一次,红袖招要收取八成的银子,她自己只得两成,还要打点上下,装扮自己,花销总是比进账要多。 她,她要卖多少次才能赚得到这么多银子啊! “恩...恩...”终究是没能算明白,可她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范如梦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双手紧紧的抓住陆炳的手臂,“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恩客,您,您可不要耍弄奴家呀。” 陆炳任由她抓着,从鼻尖发出一声轻慢的冷哼,扬唇笑道:“金羡仙。告诉我金羡仙的一切,这些银子,就是你的。” 范如梦诧异的看向陆炳,目光中露出一丝惊惧。 金羡仙曾是红袖招的头牌淸倌儿,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娘娘了。她走之后,老鸨便来再三警告,从那以后,遑论何人问起金羡仙,她们谁也不能透露一个字。 皇帝的女人,谁敢乱说? 胡乱说话,那是会死人的! 钱是好东西,让人爱不释手。可若是没有命在,金山银山留给谁?留给那没良心的小白脸么? 范如梦面容僵硬,扯了扯唇角,笑得勉强,缓缓的道:“奴家只知道金姑娘曾是头牌,其他的一概不知。您瞧瞧,奴家这样下等妓女,虽然是与金姑娘同在红袖招,可即便是见面,也不可能与她攀谈啊。” 她一边说服着陆炳,一边从地上站起身来,目光哀怜的瞟了瞟三张银票,紧紧的咬了咬牙,连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没能发现。 心里无限的委屈与可惜,让她不由得气闷。 陆炳哼笑了一声,抬手去拿银票,道:“你不愿说,自有人愿说,我的银子,只给听话的女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剃发之人 陆炳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曾被她紧抓着的手臂,回首瞧了瞧范如梦这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微微蹙眉。 他忽然转过身,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右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匕首银光闪耀了一息,范如梦惊慌失措的大喊:“爷!饶命啊爷!” 话音落地,匕首闪过她的后脑勺,一缕长长的发丝便落在了陆炳手中。 他笑着道:“贱人是贱人,可惜了一头好头发。”说完,从腰间摸出几个铜子儿,随手扔在了地上,抬腿便走。 铜子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范如梦却没去看,而是摸上了自己的头发。 只觉得手感有些涩,这一半搭在肩上的头发,被齐脖斩断了。 “啊!” “啊!!!” “啊!!!” 范如梦崩溃般的嘶吼着,紧接着,破口大骂道:“挨千刀的贱人!你说老娘贱人,你又贵到哪里去了!狗娘生的狗杂种!熬鳏的贱人!自己不举还要赖老娘洞儿生的不对劲儿!活该你生儿子不带把儿,生女儿屁股长到头顶上......” 陆炳本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听到身后的妓女连珠炮一般的破口大骂。谁能想到一个较弱的女人,会因为一把头发,连命也不要了的辱骂客人? 其实,想想也是正常。 古人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范如梦是妓女,可她也是爹生娘养的啊,头发被人用这样的手法切断,让她怎么能不生气。 可可气的是,没有哪个客人会和一个少一半头发的女人睡觉啊!不赚钱,她怎么过活! 断人财路犹如害人父母! 范如梦不要命的大喊之际,眼前出现一双圆头黑靴。她突然声音就小了下来,顺着这双鞋,抬眸看了上去。 陆炳扬唇微笑,问道:“你的话,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可好啊?” 范如梦清楚的看到,这个人将右手放在身后,地上投射下了影子,他背后的右手中,正握着方才那柄匕首呢! 她怎么敢忘了,他可是官家出身啊,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和这样的人叫嚣? 她缩了缩身子,牵强的笑,斩钉截铁的道:“恩客切的好,这头烦恼丝,碍了您的眼,就应该绞断了去!” 这女人倒是识相得很? 陆炳不由得笑了,他笑着蹲下身,抬手去搀扶她。 她先是一躲,却没能躲过这双大手,当这双手贴在她的腰间,她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人的温度。她僵直着身子,被他扶了起来。 “是我不好了。”陆炳笑着,毫不在意范如梦方才的疯癫,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他笑着道:“我是喜欢你的头发,但也该问过你愿不愿意卖给我才对。” 他笑着,她却在瑟瑟发抖着。 他温和的问道:“你愿不愿意将头发都卖给我呢?” 范如梦肯定,如果她敢拒绝,他会割了她的头,而非仅仅是头发。 “愿意!” 她笑得明媚如三月春光似的,又点头又流泪:“奴家愿意!愿意得很。” 陆炳笑着道:“好,那我就买了你的头发,你可不能吵,不能闹。” “好。” 陆炳抬手,毫不犹豫的从她的头顶开始,用匕首紧贴着她的头皮刮着头发。 范如梦不能躲闪,她却能清晰的感觉到,这柄匕首的凉意。 她甚至将匕首割断头发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眼泪一串串的滴落下来,掉在粉色的襦裙上,晕染出一片深粉,而头上,半个头已经露出了青色的头皮。 陆炳剃发的动作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高度的集中精力。他目光炯炯带着笑意,缓缓地问:“我不过是个剃发人,你便将金羡仙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吧,好吗?” 范如梦哽咽着抽泣了一声,道:“好,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奴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炳笑着道:“真是个好姑娘。” 然后接着道:“那便从头说起吧,说说她的作息习惯,说说与她相熟的客人,脾气秉性。” 范如梦已然浑身发抖了,她强行握紧了双拳,让自己抖得不那么明显,一边笑一边道:“金姑娘最喜欢桂花味的刨花水,喜欢宁福阁的水粉,墨兰亭的胭脂,喜欢吃西湖醋鱼,若哪一日有西湖醋鱼上桌,她定能多吃几口饭。” “恩,接着说。”陆炳剃头的动作逾发缓慢了起来,仿佛这颗青瓜头是稀世珍宝一般。 范如梦抬手擦擦眼泪,笑着道:“金姑娘矜贵,三日才出来奏一曲琵琶,她性格温婉,眼光却高,无论恩客出多少银子,也不肯卖出初夜。” 她咬了咬牙,接着道:“有一次,都已经给到一千两白银了。妈妈又是高兴又是惊吓,白着脸劝她从了,她竟然以死相逼,也不肯从。” “哦?”陆炳笑道:“还是个烈女子呢。” 范如梦道:“是。金姑娘烈性也聪明。男人不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宝贝,若是开了这个头儿,往后她也会沦落到我这般地步,她聪明,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实在少之又少。” 陆炳笑问:“她是如何离开这红袖招的呢?” 范如梦微微蹙紧眉头,停顿了一息。 陆炳不急,他自来很有耐心,便不说话,只是用匕首剐蹭着她的头皮,似调皮的搔痒似的。 范如梦却吓坏了,她止不住的打摆子,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回道:“那夜,我夜半起夜,便听到了前堂有人声,我瞧见一个人生得很是清瘦,浑身披着黑斗篷,与金姑娘分坐两旁说着些什么。” 陆炳扬唇而笑道:“你可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范如梦蹙着眉,道:“我离得远,而且并未睡醒,听得不是很真切,只是听到了几个词。听见那人说...改变,说进宫伴驾,好前程,得听话,就这么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陆炳削下她最后的,耳边的一缕秀发,问道:“你可看清那人的容貌?再见到他,能否认得出来?” 范如梦张目看着他,咬紧牙关,道:“方才谈好的银子,还做不作数?” 第二百五十九章 软刀磨人 陆炳闻言略微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低贱的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他笑了笑,道:“你的胆子不小啊?” 范如梦抬眸看向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涎,就这么直视着他,微微一笑。 陆炳扬声大笑:“啊哈哈!若是换成旁人,现下你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范如梦咬了咬牙,笃定的道:“可奴家并没有死。奴家知道,这点子银两,在贵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您也知道,奴家说完了那些话,认完了那个人,恐怕也就命不久矣了。倒不如拿些银子拼一次,逃得掉,就权当赚了,逃不掉,奴家也认命了。” 人被逼急的时候,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陆炳神情一凛,用冷冰刺骨的眼神紧盯着她,他一扬袖,将银票放在桌子上,回以眼神。 范如梦将银票收进怀中,然后道:“奴家可以将此人画出来。” 陆炳笑着起身,负手立于她面前,道:“恰好,我就是喜欢贪心的人。”他扬头笑了笑,并松了一口气,道:“快快画来。” 范如梦光着头,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柜子取来笔墨,抬手用茶水研墨,又取了一块头巾,将头包了起来。侧眸看了看陆炳,那双往常充满娇媚的眼睛,露出一丝恨意。 红袖招门外,小太监已然换上了一身便装,打扮得像是个即将弱冠的少年一般。他三五不时的看向门里,暗自焦急着。 “吱呀。”一声长长的门响声,红袖招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范如梦将陆炳送至门口,盈盈福身行礼,笑着道:“恩客,下回再来啊。” 陆炳勾唇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声道:“这段日子不要外出,你若敢私自逃跑,会后悔的。” 范如梦娇媚一笑,回道:“奴家不敢,一切听凭贵人吩咐。” 陆炳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声:“真是个好姑娘。”说完,转身走下台阶。 小太监瞧见他们窃窃私语,心中升起一重重的不详。他暗自隐身在人群之中,仿佛没有来过一般。 陆炳阔步而行,离开八大胡同,却并没有急着回宫。 他就像是一般百姓,混迹在街市之间。然而,饶是周身喧嚣,他却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只看着前方的路。 抬眸瞧瞧,已然即将日暮西山,他行到一间茶寮,便在草棚子下坐了下来。 小二上前招呼,问道:“客官,您喝点什么?” 陆炳回道:“一壶水。” 小二微微一怔,哪有人来茶寮只喝水的呢?上下打量一番,瞧着他也不像是连壶劣茶也喝不起的主儿啊。 陆炳忽然转眸看向他,冷声问道:“还不快去?” 这一道目光,冰寒到极致。小二竟然吓得连连后退三步,慌忙转身去,就像活见鬼了似的。 顺天府城门外,高怒一身风尘仆仆的赶到。他连身像样的衣裳也来不及换,就这么弃了马,将斗笠压低,朝着前门东街赶去。 此时的前门东街,各个官僚府门外都挂着写着吉祥话的灯笼。夏府门外,犹为热闹。 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 又有几人能在一品大臣的位置上,坐满了十年? 所以,夏言的得意,并非空穴来风。这是他理应该有的骄傲。 高怒站在街角,略微扶了扶斗笠,张望了一眼夏府门前的情形。 人太多了,还是不好从前门进。他转身绕过前门,来到了夏府的角门。 这角门,乃是夏府下人出入时用的,也是高怒这些不方便进出的人,常走的。 高怒又谨慎的抬眸看来看去,总算是确认了周围并无锦衣卫的人,这才抬腿阔步走上前去了。 这时候,陆炳笑着抬眸看向他,喊了一声:“高百户。” 高怒身子一顿,心间凉了又凉,下意识的扬起笑容,转过身去。 一见是陆炳坐在茶寮中,他笑着走上前去,拱手拜道:“指挥使大人。” 陆炳笑道:“真是巧了,某方才从八大胡同寻乐,来此喝杯茶歇一会儿,怎么就遇上高百户了?来来来,相见既是缘分,坐下喝杯茶。” 高怒微微迟疑一瞬,陆炳面色忽然一冷,问道:“高百户有事要忙?” 高怒见状,连忙绕过草棚的栏杆,来到了他面前,拱拱手,笑道:“没有的事儿,能陪指挥使大人喝茶,那是卑职的荣幸。”说完,一撩袍坐了下来,自顾自的抬手拿茶壶。 水倒进杯里,高怒才发现,这壶茶,竟然是白水。 他愣了愣,然后举起茶杯道:“卑职以茶代酒,敬指挥使大人一杯。” 陆炳颇为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并不举杯,只是冷漠的低声道:“与朝廷命官勾结,高怒,你好大的胆子。” 高怒心下一颤,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陆炳冷哼一声,道:“你急匆匆的从你那结义兄弟家中,赶回顺天府,是来庆贺他的大日子?” 高怒明白,陆炳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事情脉络,他既然与自己在此喝茶,那就代表他还没将自己的事呈报陛下。 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也果然如沈康所料,这场宴会,就特娘的是个祸害! 他拱手垂首,恳切的道:“求达人给卑职一次机会吧,卑职只是无枝可依......这才行差踏错了。” 陆炳凝视着他,问道:“不是他们逼迫你的?” 高怒微微蹙眉一息,然后道:“刚开始,卑职的确是被逼无奈,到后来,却是为了升官,心甘情愿的。” 陆炳随之一蹙眉,总算是端起了茶杯,在唇边抿了一口清水,将茶杯重新放回桌子上的同时,道:“如此说来,倒是罪有应得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高怒差点飙出眼泪来。 要不人家怎么是指挥使大人呢?这个磨人的功夫真是深厚无比。在高怒平生所见之人当中,也就唯有沈康能与之一较了。 您再次等候,分明是想放咱一马,或是有事要交代,能不能就别这样软刀子磨人了?! 第二百六十章 叫苦连天 想到此处,高怒心中忍不住的叫苦连天,面容上却是极为配合的僵硬而惨白,带着颤抖的语调,低声道:“求大人救卑职一命。” 陆炳咬着后槽牙,怒道:“别特娘的与我装,好好说话!” 高怒尴尬的笑了笑,回道:“大人......卑职这也是没办法的。” 陆炳道:“当初你进入锦衣卫,那是何等老实的一个人,虽然往日有京城纨绔的名声,做起事来却是认真,而今,不过是浸淫官场几年的功夫,便学得如此不成器!” 高怒被陆炳骂,那就像是被长辈教训的晚辈一样,全无上下级的感觉。 而高怒呢,也是悉听教诲,连连点头,绝不回嘴。 锦衣卫是皇帝的锦衣卫,也是陆炳的锦衣卫。高家世世代代承袭锦衣卫的官职,对于陆炳来说,他是特别的。 陆炳深叹一口气,全然放下了方才的那些面具,语重心长的道:“这些年,你接连破获南阳玉案等等差事,又在御驾前露了脸,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上的斗争,我们锦衣卫不该过多参与,你当这身飞鱼服这么好穿的?不会把握尺度,你想害死整个高家的族人?” 高怒面色尴尬,道:“事已至此,陛下已然洞悉,我,卑职该怎么办?” 陆炳冷哼一声,道:“你也知道无法进退了?” 高怒连连拱手,道:“求大人指条明路吧。” 陆炳长呼一声气,道:“夏首辅注定不能久留朝堂了,他身边的人...也是个个草包,竟让他办这宴会。你便做做样子,送上一笔薄礼给他,然后便待在衙门,不要出去,其他的,等这场大雨过后,再说吧。” 高怒垂首想了想,陛下定然知道夏言邀请了自己,若是不去,反而惹人怀疑。送上一些薄礼,以示尊敬,然后远离是非之地,倒会让陛下怀疑,夏言邀请自己,是否是无意之间的事情。 是妥贴。 高怒扬唇而笑,拱手道:“多谢大人。” 陆炳道:“行了,趁无人发觉你,快去准备吧。” 高怒起身拱手,长施以礼,道:“大人今日之恩,犹如再造,无咎必定时时刻刻谨记心中,再也不会参与朝堂争斗了。” 不参与,可能么? 这朝堂就是一个巨大的蛛网,千丝万缕。你一朝进入蛛网,还想再脱身? 陆炳摆摆手,然后兀自饮着白水,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高怒走出茶寮,心中却更加凝重了,他远远的望着门庭若市的夏府,长叹一口气。 西苑,无梁殿。 熏香袅袅,朱厚熜头戴珍珠香冠,身着宽袖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 “叮!嗡......” 七声铜磬声响起,黄锦走进来,拱手拜道:“陛下,该用药粥了。” 朱厚熜缓缓的睁开双眼,抬起胳膊。黄锦自然的去接住他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道:“这道药粥是夏阁老推举的宣雅真人奉上的,御药房查过了,并无错处。” 朱厚熜点点头,问道:“蓝神仙呢?” 黄锦回道:“蓝神仙与宣雅真人在偏殿诵经,陛下是否要传召?” 朱厚熜想了想,摇摇头道:“明日便是诵经之日,今日不见了。” 黄锦回道:“是。” 朱厚熜来到长桌前面,自有宫人奉上温热的药粥,药粥味道清香,并带着一股药香味,随着热气缓缓升起,钻进他的鼻尖。 这味道,倒是新鲜的。 他抬手舀起粥来,喝上一口,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见他的表情,黄锦暗道,这位宣雅真人倒是有些能耐。虽然从深山中来,见识却是广博,连先前的陶神仙,进献的药粥,都是改了几次的房方子,他这一碗,便已经让朱厚熜满意,还真是个厉害角色。 说不得来日啊,他会比蓝神仙更加得宠呢。 胡思乱想了几息的功夫,黄锦抬眸看向殿门外,正瞧见陆炳形色从容的来到门外。 朱厚熜吃完这一碗粥,一共不过八勺。身体由内而外的感到温暖,这种感觉温和而绝不霸道,让朱厚熜感到十分舒适。 他闭目一瞬,安逸的笑了笑。 再睁开眼睛,宫人近前传道:“启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到。” 朱厚熜抬手扬了扬,道:“传。” “是。”宫人转身去请。 黄锦低声问道:“陛下,奴才先行下去?” 朱厚熜点点头道:“去吧。” “是。” 陆炳与黄锦交错而过,互相点点头,算是见了礼。 “下官陆炳,拜见万岁爷!” 朱厚熜扬声道:“起来说话。” “是。”陆炳站起身来,一脸的谦和,接着道:“陛下今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与往日大有不同。” 朱厚熜笑道:“恩,朕也觉得浑身舒爽。”接着问道:“查的如何了?” 陆炳双眸微垂,笑着道:“下官亲自去查过了,去夏府赴宴的有六十五位大臣,另有三十二人送上礼物并未赴宴。具体名册,下官牢记于胸,可先写下来。另外,红袖招也确认过了,的确是夏府之人亲自去请的金贵人,并与高怒无关。这是那人的画像,乃是红袖招里的姑娘亲手绘出来的。未免惹人注意,下官将人暂时留在红袖招,随时供北镇抚司衙门提堂候审。” 这陆炳的亲生母亲,乃是朱厚熜的乳母。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朱厚熜相信他的话。 朱厚熜抬手道:“画像给朕看看。” 陆炳双手奉上,并未他展开画像。 朱厚熜垂眸一看,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不免狐疑,道:“此乃何人?” “回陛下的话。”陆炳拱手道:“此人姓杨,经下官核查,原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现下便充当清客,在夏府讨生活,家中上有老母年逾七十。” 朱厚熜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夏府的人,并与锦衣卫无关,那便权当此事并未发生,切忌漏了风声。” 他已经接连失去两个喜爱的女人,怎么舍得让金羡仙难做呢?原本的怀疑荡然无存,他竟升起一丝愧疚。 心下想着,从内库里拿些什么东西,私下赏给她。金羡仙生的貌美,若是能穿上一双蜀锦的莲花鞋,走起路来定然是聘聘婷婷,让人赏心悦目。 这便是男人的心态了。 但凡男人做了亏心事,对于女人都会格外爱重,用来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女人则恰恰相反,换做女人,便会将一切过失推卸到男人身上。 陆炳瞧出朱厚熜失神,拱手问道:“陛下?” 朱厚熜神志被拉回,抬眸看看陆炳,道:“你且回去,将宾客名单写下来,然后派人严密监视这些人,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及时呈报。” 陆炳拱手:“是,陛下!” 第二百六十一章 风云逆转 前门东街的夏府中,宾客齐聚一堂,华灯初上,戏台上正唱得欢,宾客推杯换盏,好不欢乐。夏言少有的如此铺张,实在是这一日太让他感到骄傲了。 此时他已经喝得五分醉了,舌头略有些僵硬。他自己能够感觉出来,说话不太利索,便少语了起来,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或微笑,或捋须,或是朝人点头招手,通身的首辅气派,丝毫不减。 杨曲也与吴罄南也都被安排了座位,这二人皆是登上正桌的,然而其他的清客,只能简单的在偏院吃上几杯水酒,从根本意义上就有天差地别。由此可见,夏言对于这两个人有多么的看重。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夏言严谨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却才第一次感受到,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今晚,应该是他为官多年,最为开怀的一夜了。 ...... 宾客喝得酩酊大醉,戏唱到了大半夜。一个仆人匆匆自长廊走来,在夏言身边停了下来,他双手一作揖,弯曲着身子,低声道:“老爷,角门有人来了,说是想见大人一面。” 从角门进来的,夏言第一反应就是高怒。 他点了点头,对着一旁拍手应和戏音的瞿銮道:“我去去就回。” 瞿銮拱手笑道:“阁老请便。” 夏言站起身,觉得有些飘乎,甩了甩不太清醒的头,负手往角门走过去。 夜幕之下,陆炳穿着黑色的斗篷,头上戴着斗笠,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很明显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夏言走到近前,挺直了腰背,轻咳一声,道:“你来了?” 陆炳扬唇而笑,将斗笠取下,沉吟了一息,抬眸而笑:“阁老竟然算到某来了?” 夏言先是一怔,紧接着,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微微蹙眉,问道:“陆指挥使,怎么是你?” 陆炳笑问:“不是在下还能是谁?高怒么?他虽然赶回京城,但这段时日都会留在北镇抚司衙门。阁老,您恐怕难再见他了。” 夏言眉心蹙的更紧,咬着后槽牙,问道:“老夫可是犯了什么醉,值得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自来缉捕。” 陆炳笑容渐渐散去,面色变为紧张又慎重。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陛下委派在下彻查红袖招、金羡仙、高怒、以及今日的这场宴会。吾已然将部分情况上报陛下。夏阁老做好准备应对吧。” 陆炳说这一番话,夏言倒是没有想到。他狐疑的打量着陆炳,冷声问道:“老夫不想解释甚么,既已成事实,便请陛下圣断吧。” 陆炳知道夏言这副臭脾气,并不与他计较。 他缓缓的道:“三年前,我一时贪心,利用职务之便,昧下了一百万两白银。陛下几乎洞悉。我求到了阁老面前,阁老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今日我来提醒,只是为保当年之恩,信或不信,且随君便。” 说完这一席话,陆炳一扬斗篷,利落的转身,将斗笠戴回头上,没有一丝停顿,垂着头走出角门去。 到了这时候,夏言才有些醒转过来。自己在王宁嫔和曹端妃刚死不久的节骨眼上,在陛下才离开内廷,搬去西苑的节点,做出这么大的排场,究竟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他相信陆炳的话。 当年陆炳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放过他,他本不愿意出手相助。到后来陆炳和盘托出,将自己贪污的原因痛哭流涕的说出来,并凑足了三十万两白银暂时交差。 夏言虽然铁面冷语,但却实则心软,面上拒绝了他,暗地里用那三十万两白银,为他堵上了这个窟窿。当初陆炳并未致谢,却是将这份恩情记到了今日。 夏言微微蹙眉,转身回到前堂待客。月华笼罩着整个大院,终于是宾主尽欢,宴席散去。 他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惧,只是将杨曲也与吴罄南请到书房,密谈一夜。 ...... 同样在前门东街,严府门外仍旧挂着他亲笔书写的灯笼,“福祉”“安宁”相对而挂。 已是花甲之年的严嵩,静静的坐在书房中,身边的木窗棂半开着,将室内的元君香吹淡了些许,他满头的白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风吹过来,也没有乱上半分。 熏香伴随着晚风缥缈着,他放下手中厚厚的宾客名单,灯火之下,名单上被朱砂红笔圈出了几个鲜明的名字。 吏科给事中沈良才、文渊阁大学士瞿銮、户部尚书李大章、工部尚书钱淑甫...... 严嵩长呼一口气,今夜,真静啊。 夜已是深夜。 往日萧条的藏书楼中坐着十几位学子,窗外一轮浑圆的明月,将银辉洒落人间。树上的小雀“吱吱”的叫个不停,晚风拂过高大茂盛的橘树,将映衬着银辉的绿叶,吹得沙沙作响。 藏书楼中鸦雀无声,只有偶尔翻过书页,或是毛笔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 沈康将书页压平,端正的坐在桌前,一手揽袖,一手执笔,在素纸上簌簌而写。 这时候,张阁压低声音,问道:“你那卷背得如何了?” 沈康略微抬起头,笑道:“还差十几页,张兄呢?” 张阁低笑道:“我还差二十页。”又顿了顿,接着道:“你还真是卯着劲儿,要争一争院试案首?” 沈康闷声笑道:“癞蛤蟆都能想吃天鹅肉,小弟想想院试案首,不为过,哈哈。” 张阁笑着摇摇头,道:“好罢,就让为兄看看你如何再夺魁首。” 沈康略一扬眉,心想,这院试案首估计自己是拿不到了,但总归是得努力一番,才能输得心服口服。他深深的明白,以自己的意蕴功底,大抵是胜不过王麓操的。 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对吧。 思量一番,他心情放松了许多,全然没有参加府试前那股紧绷了。或许,经过这几次应试,他已经习惯了科举考试的流程了,也或许是心态比那时候更好了,得失胜负看淡了许多,总归,算是好的转变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书院之夜 这时候,藏书楼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夜风席卷而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来人,那人已经开口道了一声:“不好了!” 不好了? 众人纷纷狐疑,再看此人,正是王陆安。 王陆安脸色煞白的闯进门来,神情凝重的道:“你们知道么?夏首辅致仕了!” 这样的朝局动态,老百姓可能并不关心,但这些参加科举的学子却都很注意。 张阁“腾”的起身,问道:“为何?夏首辅怎么会致仕?” 王陆安回道:“我也是刚才听到消息,说是夏首辅自愿致仕的,与他人无犹。这一次夏首辅致仕,礼部尚书严嵩严大人入主武英殿大学士,似乎都在同一时间,我也不解其意。” 沈康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他只将这件事移后了几个月。 夏言又一次致仕了,严嵩本该在二十三年才能入阁,却足足提前一年。 他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徒劳的吗?他默默的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太小了,它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知道,未来,夏言还会重返朝堂的,直至二十七年,被弃市斩首,含冤而死。 沈康凝神看着桌子上的烛火,他不该自作聪明。这种深深的挫败感,比科举失利更加让人难受。 王陆安走后,孙周又来了一遍,将那一番话复述。这一次,竟然添油加醋的说是严嵩为了进入内阁,而在背地里陷害忠良。 沈康不是不相信这样的话,只是,这些话又是从何处传扬出来,弄得人尽皆知的呢? 这样的话,究竟是想让谁听到,让谁起疑? 或许不必明说,一切也很明显了。 身为一个政治家,为了打败敌人,不择手段,这是经常会遇到的事情。沈康对于严嵩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人们的传说,他不知道真正的严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场朝堂暗斗之中,最大的胜利者就是他。 然而,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此事的确与他有关。 他暗自捻着衣袖的袖口,他入阁了,为了掌握内阁权利,集中党羽,很快的,会有一批严嵩名下的“干儿子”上位,例如,赵文华等人。 而原先拥护着夏言的一大批朝廷官员,也会被一个个的斩去羽翼。 他咬着牙,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他提前知道了历史的走向,只能默默的埋藏在心里,并无法如他人一般轻松的去评判这段历史。 历史,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扭曲转变,或许,从沈康来到大明朝的第一日,就已经注定了一切吧。 藏书楼中的学子热议着朝政,当然,是关起门来,在自家说一说。还没有哪个学子,敢在还未功成名就之时,嘲讽朝廷的决定。 沈康独自坐在一边,只有王麓操坐在他对面,没有动一下。 王麓操抬藕瞧了瞧沈康,缓缓的打开折扇,扇了扇胸口。问道:“你怎么不去与他们同论?” 沈康牵强的笑了笑,回道:“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却是今日才明白。” 王麓操疑惑的看了看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敲在沈康面前写满字迹的素纸上,略带怒意的道:“何能方兴?学而优则仕。你我将要外出游学,此时不专心学业应对院试,混想些什么?我可不愿你心不甘情不愿的输给我。” 沈康闻言微微一怔,然后拱手道:“王兄玩笑了,小弟会尽力而为的。只要是输了,便会诚心拜服,应试科举,绝无一丝的侥幸可能,小弟心中都明白。” 王麓操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摇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我应该狠狠呃打醒你。” 沈康扬唇而笑,回道:“我这套刀法在手,恐怕王兄打不赢我。” “聒噪。”王麓操轻慢并还不在意沈康的调笑,将折扇放在身侧,埋头看书,沈康见状也就低下头去,恍若听不到身边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一般。 忽然,王麓操低声道了一句:“顺其自然才是上策。” 这句话用来告诫沈康不要过于追求科举名次,可以。用来劝慰沈康想要改变历史,却没能撼动,也可。 只是听了这句话,沈康心中那股孤独感便散去了些许。 他点了点头:“是,是,是我往日太过执着了。凡事依靠他人去完成,本就不现实,待来日我...”到底还是顾忌着身边的这些人,他扬唇,灿然而笑,改口道:“待来日,我亲自上阵,不信就不能改他一改,变他一变!” 王麓操垂首轻笑了一声,默道:好大的口气。想着,却又是一笑。 对手也罢,良朋也罢,只有年轻呃时候,他们才能如此毫无顾忌的相互信任,相互帮扶。都说人越长大,就活的越累,这其中的累,来自于戒心一日日的增加,也来自于周身之人潜移默化的改变。 能有如此至交好友同窗读书,沈康何其幸也啊。 月亮挂在树枝上,鹿鸣书院的夜晚格外的静谧。许伯带着数名小童,端着各色夜宵,来到了藏书楼,为学子们增上一餐。 古人虽然习惯两餐,但是古人也是人啊,夜深人静之时,特别是提灯熬油的读着枯燥的文字,忽然闻到这股香味,大伙自然的饥肠辘辘了。 今日的许伯面色比往日高兴几分,进门来,便朝着各位学子略微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抬手道:“这是浩然先生吩咐,为诸位公子加的一餐,往后只要来藏书楼读书,到了这个时辰,都会有此美食。希望诸位公子食过热汤暖粥,能够更加勤奋读书。” 江柳愖当仁不让的第一个冲到前面,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笑道:“劳烦许伯了。哈哈,致知居的小炉灶做出来的美食,便是不食,仅仅闻上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难以自抑呀!” 王麓操哪能不怼他? 他起身道:“难以自抑的,还有君满腹的馋虫吧?”说着,他指了指江柳愖的肚子。 是,江柳愖近日来的确比先前胖了一些,最明显的就是这肚子了。 江柳愖自来个性强烈,如今被人当面调侃,众人纷纷安静下来,等待着江柳愖的爆发。 ...... 第二百六十三章 羡煞不来 江柳愖先是一怔,然后扬手回到:“吾腹中乃是经纶与墨水,王兄羡煞不来。”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位学子纷纷大笑起来。 许伯也是随之一笑,道:“老仆就不打扰诸位公子读书了,请公子们快快用餐吧。” 藏书楼中笑声清爽,沈康凝眸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自觉的扬唇而笑。一个巨大的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成型。 为了将来的科举路更加顺畅,为了能够早日有能力改变历史。 这趟游学之路,他,要扬名天下。 扬名天下,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易。要曲意逢迎当朝陛下的圣心,要让满朝文武皆知晓他沈康的名字,要让士林中人敬佩他的雄心壮志。 他要绘一幅海上沧浪,绘一幅壮美河山,绘尽所见所闻。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埋首去看手中的书册。 夜深了,学子们一个个离开藏书楼,江柳愖也熬不住了,张着迷蒙的双眼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问道:“这念书也非一蹴而就,咱今儿就到此处,回攸居吧。” 王麓操也觉得脖颈僵硬了,略微点头道:“走吧。” 沈康站起身来,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明日继续。” 多日以来的劳累,让江柳愖产生了无限的惧怕,甚至于惧怕太阳升起,因为,那说明,又一个奋斗不息的日子即将来临。 他心中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又深深的感激着王麓操与沈康等人,若无他们一同杨帆,他那会如此竭尽全力? 人活着,最开怀的事情,不就是有目标,并为之倾尽全力的奋斗么? 三个少年走在幽静的小路上,各自陷入了沉思。 沈康很感谢他们,在他最艰难的这几年,能够和他们同舟共济。人生若能得一二知己,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王麓操淡然依旧,道:“若来日你我年过古稀,仍能回到书院来,再走一走今日走过的路,便是人生少有的喜乐之事了。” 江柳愖大笑:“哈哈哈。”然后咧着嘴道:“这有何难?你说呢沈康?”他转眸看向沈康。 沈康笃定的点点头,道:“愿为一生至交,待青丝变为白头,咱们还能如今日一般。” 攸居门口,三人的小厮书童提着灯笼等在门口。 刘术一看见几人身影,连忙笑了笑,转眸对武阳等人道:“总算是回来了。” 武阳笑道:“走,咱近前接接公子去。” 几个小厮笑着上前,各自为自家主人取下书袋,刘术问道:“公子,您累不累?” 沈康笑道:“累。” 刘术接着道:“魏无败去柴房烧了热水,公子可沐浴一番,再去如睡。” “辛苦你们了。”沈康回道,然后又问:“爹娘回村里了么?” “是啊。”刘术笑道:“老爷夫人还是住不惯县里,说这大冷的天儿,就得将家中火炕烧得暖暖的,然后在炕头上摆几样干果,和村邻们聊聊家长里短,那才叫日子呢。” 沈康闻言微笑,道:“如此也好,二老高兴就行。” 江柳愖闻言,道:“诶?沈康,我家在山上有座山庄,若是伯父伯母喜欢居住,可以搬过去长住。” 沈康笑道:“不麻烦了,我家爹娘就是恋家,除了家里的那座院子,遑论是皇宫大殿,也一样是住不惯的。” 王麓操道:“真是淳朴。有了稻蟹种养之法,家家户户收入颇丰,你家中连种两载,连县城中的屋子也买得,二老却仍然留恋故土,怎一个淳朴能道尽?” 江柳愖笑道:“那是,养浩与沈康这脾气秉性,必定要有如此淳朴积善之家为背景。你听那些高门子弟经常将“寒门难出贵子”挂在口上。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大部分寒门之人皆是有许多令人不齿的通病?甚么贪图便宜,心智不坚,没得叫人看不起,那都是往小了说。咱们西平县前面那位县尊大人,也是出身寒门,一步步走上来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贪图钱财,昧着良心的做事,最后死在了钱眼儿里。” 难得江柳愖如此长篇大论,王麓操笑道:“你倒是看的透彻?” 江柳愖又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回去睡了。”然后喊道:“武阳,将本公子那套蚕丝被拿出来,昨日那床棉花锦被太过厚重,压得本公子做了一宿的噩梦,下次做事小心着,否则,扣月钱。” 武阳笑了笑,垂首拱手回道:“是小的疏忽了,再没下次了,公子大人大量饶过小的。” 江柳愖也没有板着脸,仿佛脱口而出的话就是自然而然的一般。 武阳接着问:“公子是说太夫人过年时上下来的那床,还是老爷从京城带回来那床?” “恩...用新的吧,旧的你自拿去盖着。”江柳愖懒懒的点头,揉着眼睛进门去。 武阳扬唇笑道:“小的多谢公子赏赐。” 嗬,好大的手笔啊。 这蚕丝被子,一床要卖到数百金呢!江柳愖就这么眼都不眨的送与下人了,难怪武阳对江柳愖如此尽心尽责。 三个少年各自道了别,便回去自己的房间中。 沈康一进门,瞧见魏无败正在屋里用木桶往浴桶里面倒水。见到沈康进门,魏无败转头看去,然后用手撩撩热汤,感觉温度何合适,又转头道:“公子,热水应该正好,您试试。” 沈康点点头,回道:“天太晚了,你们回房歇着去吧。” 刘术道:“公子,别再与我们客气了,主人不安寝,哪有下人休息的道理。您快沐浴更衣吧。” 沈康想着,别人家的小厮书童,做着同样的事情,却能得到丰厚的报报酬,不得不说,刘术与魏无败皆是拔尖的好仆从,放在大户人家也毫不逊色。 但见二人对待自己如此尽心,他也又对二人产生更多好感。将来再培植仆从,到底不是从小跟着的,他们二人就算是自己的心腹了,有两个得力的帮手,可以省却许多烦心事。 他笑着点点头,道:“好吧,那就不客气了。” 浴桶中的水汽袅袅升起,腾空到了房梁下,缓缓的消失在冷空气中。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舟涉江湖 次日一早又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沈康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来到了后山树林中慢跑练武。 张阁、王陆安与孙周、宋渊等人陆陆续续的来到,加入了队伍。 众人先做了一套五禽戏,然后便是慢跑了起来。 宋渊缓缓的跑到了张阁身边,笑问道:“高台兄,再过段日子就是院试了,我们之中,也就只有兄台参加过院试的应试,可否请高台兄为小弟等人说说,这院试的门道?” 张阁笑了笑,回道:“宋贤弟客气了,我虽然参加过院试,不过若说经验,却也谈不上。” 沈康笑道:“高台兄便别谦虚了。” 张阁泯然一笑,一边慢慢的跑着,一边道:“众所周知,所谓院试,便是童子三试的最后一关,也是最为艰难的一关,院试是由省里的提督学政主持,考取者,称为生员,啊哈,也就是常人口中的秀才。” 他神色略微黯然了一息,接着,扬唇而笑,道:“因还是童子试,所以考试也就在县里或是府里就近进行。余各府,则以次分期案临考试。正场一场,复试一场。揭晓称“出案”。录取者为生员,送入府、县学宫,称“入学”,受教官的月课与考校。” 他笑了笑,道:“这应试之中,其实与县试、府试大同小异。”他转眸看向沈康道:“你这县试、府试两小元便无须刻意准备了,定能取你入案。” 王陆安哄笑道:“就是说,我们听听也就罢了,你沈三便别听了,哈哈哈。” 众人说笑,张阁接着道:“说起院试,也就这么多,大体按照县、府试的流程就是了。不过院试以后的乡试,那才是真正开始科举路啊。” 王陆安微微蹙眉,道:“犹记当日初见高台兄,曾听你说起过一些。” 张阁牵强的笑了笑,眉头也不自觉的紧锁了起来,缓缓的道:“乡试与童子试不同,要去到贡院应试。那贡院中有上万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想要躺下歇息一会儿也是奢望,只能蜷缩着勉强捱过去。进门一人只得三支蜡烛,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号房之中,特别是前年年秋,也就是我应考之年。天气愈发寒冷,一到夜间,便是抱着火炉子也是前胸暖后背凉。我...病了足足一月,病愈之后,才来拜了徐先生,继而来到了书院读书。” 他语重心长的道:“今日你我在此晨练,为的就是强健体魄,若有缘来年乡试场上见,在无人如我当日一般身子不济,连二场都没能坚持下来。” 闻听此言,宋渊若有所思的垂头道:“是啊,每三年一次的乡试,有多少学子是折在了身体虚弱上,即便勉强考完了,也没能发挥出来原本的能力。” 他转眸看向沈康,道:“这几年某身子越来越强健,多亏了你当日带着我一同晨练。” 沈康抿着嘴唇笑道:“这运动,最好就是有一队人一同进行,才能坚持持久。宋兄说感激我,我却还要感激你们这几年的陪伴。” 气氛一时凝重,孙周看看他们,一边喘着气,一边笑道:“你们怎么像是要生离死别一般的?都是同窗,咱们就别谢来谢去的生分着了。” 他抬手拍拍宋渊的手臂道:“你瞧瞧愚兄我,就从来都不客气。哈哈哈!” 宋渊想说的是,多谢沈康当日在众学子面前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他家出身不好,他被人嘲讽也非一日两日了,而沈康,既从不在意,也从不让人揶揄自己,怎么能不感谢? 沈康笑了笑,回道:“孙兄这话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要离开书院一段时日。” 这句话一出口,可吓坏了众人。 “你要走?”王陆安蹙眉问道:“你要去何处?” 张阁早就知道沈康等人要结伴出门游学,并不觉得奇怪,只笑不说。 孙周哑然失笑道:“还真让我猜对了,怪不得你们方才那言语......”他转头看向宋渊道:“说,你是不是早已知道却不告诉我们?” 宋渊大呼:“冤枉啊!”然后问道:“沈三,你究竟要去哪儿?你说暂时,也就是不久就会回来了?” 沈康点点头,道:“院试一结束,发案以后我便要与江兄、王兄一同出门游学,亲眼见见大明的大好河山去。” 游学之事由来已久。 南宋的巩丰道:一日远游学,如舟涉江湖。 先秦时期,孔子首先开了游学之风。当年孔子周游诸侯国长达十四年之久,一生走遍了卫、陈、鲁、宋、郑、蔡、楚诸国。 不止是孔子,在那个时代,所谓的百家争鸣,各个名字里带着个“子”的先贤们,无一不是游学的先驱者。 这便是游学的兴起之源了,古代学子在科举取士确立以后,大多是为了功名前程而离乡远行,遍访名师。如韩愈、柳宗元、苏轼、王安石等“唐宋八大家”,均有丰富的远游经历。 当然了,也有少数人,为了游,而游,这也并不少见。 总之,古往今来,无数的读书人在取得一定功名以后,纷纷结伴或是独自,乘上轻舟一片,顺流而下,游历大江南北。 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游学二字,不在于单纯的“游”也不在于单纯的“学。”在游学期间,可以到访各地,游览名山大川,也可以拜访在野儒者,互相交流学习。 像是王陆安他们这个年纪,早就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这等时候,他们更注重的是科举是否顺利,也无暇去游学。 只有沈康他们,年纪尚浅,还有的是时间的去增进见闻,这就是年纪小的好处啊。 听说他要去游学,众人纷纷露出羡慕的目光。 宋渊啧舌道:“哎,当真潇洒啊。” 沈康笑道:“游历天下哪来的那么潇洒,自有许多无人知晓的苦楚的。比方说行走路途不对,夜里没能赶到城中,等等,这不就得风餐露宿了么?” 张阁笑道:“能有此经历,对于你们都有好处,愿你们前路坦荡。” 沈康拱手回道:“也祝诸位兄长早日登科,金榜题名!” “与君共勉!” 众人气势恢宏,将年轻的热血与未来的憧憬,洒落林间。 第二百六十五章 贫穷富贵 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四月里,全大明的院试便在四月二十日进行,而汝宁府辖内各县的考生,也都在这一日聚集于汝宁府。 沈康等一众鹿鸣学子,依照惯例,一同踏上路途。 去年的四月份,一同去往汝宁府参加府试的同窗少了许多,而又增添了一些新的面孔。这马车队,由十三辆马车组成,除了沈康、王麓操、江柳愖还有王陆安与孙周、宋渊也都在其中。 因为熟识的人比较多,这一路上自然是热闹非凡。 路途行到距离汝宁府城外十里之处,沈康遥望着官道两旁的葱郁树林,一时心情大好。他转头看向刘术,笑道:“叫停马车。” 刘术撩开车帘,对魏无败道:“公子要停车。” 魏无败高喊一声:“驭!”并勒紧缰绳。 车轮向前又行了数步,终于缓缓的停了下来。 后面的车间沈康将车停下来,也纷纷停了下来。 沈康跳下马车,抬头看看天空,是蓝如水洗过一般,又深深的呼吸着山林间的清新空气,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扬起。 江柳愖等人跳下马车,来到沈康身边。 江柳愖道:“怎么停车了?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城了。” 王陆安问道:“沈三,你是否何处不适?” 沈康笑着摇头,道:“我见道路两旁树林葱郁,想要在此稍做歇息。” 王麓操抬眸看看四周景色,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苍绿如同玉龙。近处的山坡上,嫩生生的小草钻出泥土,头顶这棵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树叶绿的发亮。 树叶在和煦春风中轻轻拂动,犹如婴儿的小手,柔嫩而充满生机。 他不自觉的扬起嘴角,收起折扇,对身侧的小厮道:“铺锦,我们要在此歇息片刻。” “是。”一旁的小厮垂头答应,然后又叫上几个帮手,从马车中翻翻找找,忙活了起来。 孙周大笑道:“诶,你们若是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此处风景竟然如此雅致啊。” 宋渊笑道:“孙兄狂放,自是见不到这景色的。哈哈哈。”说着,又是一阵爽朗笑声。 几人说笑之时,王麓操家的仆人已经在车里拿出一卷干净的素锦,就着这棵大树,在树下铺展开来。 又有仆人捧着厚厚的锦榻上前,将锦榻分置开来,精致的盘碗中盛着时令水果,淡酒清水,被一一捧上了素锦上。 这长长的素锦,在日光的照射下,犹如银河。炉火上的小泥壶滋滋的冒着白色的热气,清新的茶香萦绕在鼻尖,热气喷的人脸颊微微发热。 不过数息之间,这场野外盛宴就摆在了众人面前。 王麓操率先踏上素锦,稳稳的坐在了锦榻上,江柳愖也似平常一般的坐了上去。 王陆安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暗自啧舌,笑着道:“真是奢华啊。” 王麓操手持折扇,缓缓的扇着胸口,微笑着道:“诸位不必客气,快请落座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陆安拱拱手,带着一脸肃然起敬的表情,坐了上去。其余众人,又纷纷拱手对身边的人谦让一番,这才走了上去。沈康自觉年纪最小,等待所有人都坐稳当了,才最后上去,在空位上坐下去。 江柳愖垂眸看看面前的野宴,不满的道:“武阳,将我们带着的餐盒拿来。” 武阳拱手称是,然后钻进了自家的马车中。 孙周“啧啧”的道:“这么些食物,我们根本吃不完,江贤弟还不满意啊?” 江柳愖摇摇头,道:“非也非也。” 众人纷纷看着他,等待着江柳愖的高谈阔论。 众人这样的目光,让他感觉很是满意,他站起身来,踩着素锦缓缓的绕着众人踱步。 他一扬头,笑着道:“这人活一世啊,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劳一生,只为了一口饱食。还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不愁吃穿。更有些人,不但不愁吃穿,还要时时追求个“好”字。” 他一挺胸膛,道:“便如我,我出身青州江家,我们江氏一族,无论支系还是旁根,都是望门。这望门呢,自然要有望门的做派。否则,怎当的起一个“望”字?” 在座众人,门第都比不上江柳愖,听闻此话,只觉得豪门不愧是豪门,竟然从吃喝上,就有这么些的大道理。 沈康从明清小说中也了解一些,但是到底比不上亲眼所见,他还能说什么: 总归不过一句: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可江柳愖的话却还未说完呢...... 武阳从马车中取出一个六层的食盒,由两个仆人抬着,来到了素锦野宴的旁边。 食盒一打开,一盘精致的小菜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嫣红的是腌制过的果子,翠绿的是青菜,嫩黄的是菘菜芯儿,只不过撒上一把的盐,便是一道最简单最爽口的佐酒小菜。 江柳愖指着那盘菜,笑道:“这吃食上啊,也不需事事追求繁复,就像这道小菜,它就要清爽味儿,你多加作料,多加烹饪手法,那就是暴殄天物。” 这时候,第二盘菜被取了出来,说是菜,倒不如说是汤比较贴切。 江柳愖嬉笑着蹲了下来,道:“这叫建莲红枣汤。” 沈康笑问道:“这有什么门道?” 江柳愖笑了笑,道:“嘿嘿,莲子中最上品,才能称为建莲。这建莲,又叫通心莲,去了皮,去了芯儿取用,能够安神养心,红枣嘛,便不必多说了,补血补气的良品。再添上两片脆嫩的银耳,就成了这道药膳。” 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用清水把红枣和莲子分别泡上,红枣需要在清水中浸泡小半个时辰,而莲子需要浸泡整一个时辰,待浸泡过后,在砂锅中加入清泉水,然后把浸泡过的红枣和建莲一起放进砂锅里大火烧开,再转成小火煮小半个时辰,如若是喜甜的,可加些糖进去,等糖完全融化,便出锅,大功告成!” 穷人想象上层人的生活,就像是捧着窝窝头想馒头一样。若无江柳愖这一番说,他们怎么能知道贵族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 一道银耳莲子汤,他也能说出长篇大论,啊,不,是建莲红枣汤。 听着他说这些,王麓操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道:“先盛一碗来尝尝吧。” 江柳愖说的正起劲儿,见到王麓操如此捧着,而非轻慢,显得很是高兴,竟然笑着从武阳手中取过一个小碗来,将建莲红枣汤盛了两勺,递给王麓操。 “你尝尝。”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登案榜 王麓操心中偷笑,面上却是一派宁静,泯然接过了小碗,缓缓的舀了一勺纳入口中。 他眉心舒缓着,似是很满意的模样。 江柳愖扬手对武阳道:“取片法制紫姜来。” 武阳真想说:公子啊,您自小锦衣玉食,怎么人家只不过没有说你,你怎么就飘起来了,还干这伺候人的活儿? 可他哪敢说啊,只得将紫姜取了过来,递给江柳愖。 江柳愖又递给王麓操,扬扬头道:“含着。” 王麓操接过小碟,将紫姜噙在口中,一时间,一股的辛辣直冲脑皮顶上,是又通透又舒爽。 他含了片刻,将紫姜吐到了小碟中,放在了一旁,笑着道:“恩,伺候的不错。” “啊哈哈!”江柳愖道:“没错吧!我就说了......” 话说一半,江柳愖的脸“腾”的就红了起来,他好心的帮他,怎么还要被他揶揄呢! 他恼羞成怒的道:“王麓操!你过分了!” 王麓操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抿着嘴,笑着道:“好啦!便讲到这里吧,你若是再讲下去,他们可都要睡过去了,天黑之前还怎么赶到汝宁府?” 江柳愖这才转头看向四周,七八个少年听得烦闷,早已经昏昏欲睡,一对对的打着架的眼皮,不停的用力的睁开,强撑着听着江柳愖。 江柳愖迟疑了一瞬,面色才缓解一些,却又不肯认,抬眸看向精神奕奕的沈康,问道:“沈三,你说,我讲的闷么?” 沈康暗自将捻着袖口的手收了回去,笑道:“凡人的日子,到底与你们不同,不过,这些见闻皆是我平素见不到听不到的,所以,我很喜欢听。” 江柳愖的脸一下子就扬了起来,连眼睛都又亮了几分。 他站起身子,几步来到沈康身边,对一旁面生的同窗道:“本公子想和知己同坐。” 那人不尴不尬的起了身,拱拱手,便与江柳愖换了位置。 江柳愖一屁股坐在沈康身边,不住的摇头感叹道:“诶!我费尽唇舌,竟然只有你一个人懂我,哎......” 宋渊低低的笑着,江柳愖这人心性太过简单,一怒一乐都在一息之间,不过是几句话,就能让他情绪转变如此迅速。 他看了看沈康,然后对江柳愖道:“江兄,我饿了,咱何时开宴啊?” 江柳愖一挥手道:“大伙请用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多谢江贤弟。” “多谢王兄、贤弟。” 众人纷纷拱手以示感激,王麓操与江柳愖各自点点头,回以微笑。 一旁的众仆人上前斟酒、倒茶,或是为他们布菜取食。 一个少年举杯道:“今日我们鹿鸣学子同赴考,在此欢聚一堂,首先要感谢王兄与江贤弟盛情款待,然后,祝愿各位在院试中一举登榜,干杯!” 众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回道:“与君共勉!” 这时候,沈康左边的少年举起酒杯,拱手对沈康道:“我家中去年种养了稻蟹,多亏有你,让我今年又能来书院读书,沈三郎,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杯酒中,多谢!” 沈康略有些不好意思,同样举起酒杯,与他相撞,然后道:“这稻蟹是兄长家中辛勤劳作所得,小弟不过是出了个不成气候的法子,还要仰仗县尊父母,为民当先,落实了这件事情。兄长要谢,还是谢家中父母与县尊父母吧。” 那人笑了笑,道:“三郎便别推辞了。该感激的人,我都会铭记于心的。”说着,二人一同举杯,干了淡酒。 他接着道:“寒门子弟读书不易,往素,都是一日日捱过来的,家中捉襟见肘是常有的事,为了一年一贯的束脩,已经借遍了亲戚。这一次,再也不用怕了,再也不用怕了,我终于可以安心读书了。” 说着话,他竟然红了眼睛,暗自哭了起来。 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他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痛过往,让这个身在寒门依然坚持不懈的少年,在这赴考的日子,变得格外感性脆弱。 江柳愖用胳膊肘拐了拐沈康的腰,趴在他耳边道:“他喝醉了......” 沈康疑惑了一瞬,低声道:“淡酒而已。” 江柳愖低声笑笑:“哈哈,他哪里喝过酒啊。” 没喝过酒,所以,恩,两杯就醉的满口胡话,连情绪也控制不住了。 那人又倒了酒,身体倾斜着站了起来,搂过一旁的同窗道:“干!干!” 果然是喝醉了。 见此情景,沈康哑然失笑。有的人喝醉了喜欢哭,有的人喝醉了喜欢谈话,有的人喝醉了喜欢撒疯。 这位,三样全占了。 听说有的人喝多了还会变态呢,只不过沈康没见过这样的人罢了。 他兀自想了想,不由得摇了摇头,一定要控制酒量。 一众学子在青山路上谈天说地,推杯换盏,说前朝往事,也说上古传奇,说人世坎坷,也说少年无畏。 沈康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流觞宴一般,不同的是,当年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放牛娃娃。 而今,他却是县试、府试双案首,是汝宁府风教的榜样。 也不知是谁,先用竹箸敲了两声碗,紧接着便开腔唱了起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少年们的歌声徜徉在春风与阳光之下,苦昼短,苦昼短,因为夜晚漫长无边,所以人们都神往于这春光烂漫。 歌声越飘越远,将这一腔的少年情致带的更远,更远。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诸位!今岁踌躇科举路,来日登科扬名立!咱们一定要同舟共济!来日,来日...来日,咱们一起去京城,去看看贡院,去会试,去金殿上走一遭,才不枉费咱们苦读一生啊!” 沈康听着这一席肺腑之言,心中深深的被触动着,他举起酒杯,站起身来,那稚童体内沉静的灵魂,仿佛被笼罩上了少年的光芒,热血,年轻,奋斗,生生不息。 他举杯高喊道:“不登案榜,绝不归乡!” 一众学子热血沸腾,高喊着:“不登案榜,绝不归乡!” “不登案榜,绝不归乡!” “不登案榜,绝不归乡!” ......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再来闲云 王麓操泯然微笑的看着他们,然后拂拂衣袖淡然起身,以折扇疏朗的扇着胸口,道:“起行!” “哦!!!”一众学子纷纷应和着,道:“起行!” “起行了!” “起行了!” 众人重新回到各自的马车中,仆人则收拾这场野宴留下来的残局,见到几个仆人打算将刚才用过一次的素锦重新收起来,江柳愖撩着车帘喊道:“扔掉,扔掉。” 武阳转头道:“公子说不要了便扔在此处吧。” 学子当中有家境不好的,看见那上好的素锦被随手丢弃,难免觉得可惜,想要捡回去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低声叹息,瞧瞧自己身上洗得发毛的青衿长衫,又叹一声同人不同命啊...... 沈康瞧着江柳愖的做派,心里有些疑惑。话说从前开始,江柳愖吃穿用度便样样顶尖,只是不知怎么的,最近竟然逾发的阔了起来。 难不成与他在京为官的父亲有关系? 他略微思忖了几息,江柳愖的出手阔绰,就说明了其家庭情况,而最能影响他们家家庭情况的,便是其在京礼部为官的父亲江有津。 江有津乃是礼部官员,那就是与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嵩属于同事关系了。 而近来严嵩又刚刚入阁。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若说毫无关系,沈康是万万不信的。 若如此说来,江有津便是严嵩的人了。 只是浅浅的想了想,沈康便摇摇头不再细思。 他不能再毫无准备的去过多参与党争,他抬眸看向车窗外古朴而威严的城门楼,他的前方,他的路途,都要从此展开。 车轮轧过青石板路,耳边传来热闹非凡的人声。去年四月才经历过灭顶之灾的汝宁府,经过一年的建设,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这段时日从各县赶来的学子屡见不鲜,鹿鸣书院的车队也没有引来什么围观。一行人顺利来到了闲云客栈,店老板没认出沈康这位府试案首,倒是一眼认出了江柳愖这位小大爷。 江柳愖问道:“老板,还有没有空房了?我们这人多,怎么也得二十来间。” “哟,这位不是江公子么?”店老板笑着问道:“我说今日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叫,料想必定有贵人上门,也没敢将房间赁出去,就这么空等着您,没想到还真等来了。” 江柳愖笑了笑,扬头道:“先将本公子的同窗都安顿好。” 店老板笑着拱手道:“您就放心吧。” 说着,转头对店小二道:“快招呼着,将公子们安顿妥善,敢怠慢一位,有你好受的。” 小二哥也不生气,反而满脸堆笑着道:“老板放心!” 王陆安问道:“这客栈瞧着就价高,我本还想着去寻个小店呢。” 江柳愖转头看看他,笑道:“王兄且安心住下吧,若是觉得价高,这银子便包在我身上。” 看他这么大包大揽,王麓操很是自然的接过话头:“好啊,有人包了这食宿,我等还担忧甚?便住下吧。” 江柳愖转眸看他,很是不悦的道:“我说的是若负担不起,便由我来担待,你王麓操系出名门,还在乎这钱把银子的小事?” 王麓操一努嘴,一耸肩,道:“在乎。” ...... 江柳愖怔了一瞬,然后道:“你这家伙,惯喜诳我。” 王麓操笑道:“非也,非也,此乃成全。” 人家王麓操说的也没错,你喜欢摆阔,我便让你摆起来,你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江柳愖的确是有点爱臭显摆,可这话任谁听了也不会舒服啊,他:“啧?”了一声,转眸看向他。 沈康赶紧笑道:“江兄,你看咱们这么多人,除了同窗们,还有各家带来的书童小厮,也不知闲云客栈能否容得下啊?” 江柳愖抬眼看看客栈二楼,回道:“倒也是,先看店老板安排吧。”转脸的功夫,便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在与王麓操互怼。 沈康暗自笑了笑,江柳愖心大,有福啊,哈哈哈。 店老板带着伙计将闲云客栈整个二层都给收拾了出来,为了让鹿鸣书院的学子们住的舒服,更是将原先就住在二楼的散客给请到了别处去。 如此一来,所有来汝宁府赶考的鹿鸣学子,便都住在一起了,无论是念书还是相互通个消息,都很方便。 夜幕降临大地,月光洒落人间。春柳飘摇在小河畔,在柳枝如丝绦般拂过的河面上,驶过小舟。 一阵阵读书声,飘来河面,你若正站在月下,顺着月光循向书声,便能瞧见一扇推开的木窗棂,窗口里,少年踌躇满志,朗朗读书。 一连三日,众学子都窝在客栈里突击读书,到了第四日,便是四月二十,院试来临的日子。 清晨,汝宁府尚且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 街道两旁的商家却都已经早早的开了门,这些店铺大多挂上了应和院试的招牌,什么高中、金榜题名、妙笔生花种种吉祥话随处可见。 也真有许多的学子为了讨个好意头,纷纷去到店家吃上一碗及第粥,求个心理安慰。 赴考的学子既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翁,虽然同是一样的青衿长衫,有的是崭新的,有的却已经洗的发白发毛。 沈康等人站在龙门外,等待着龙门开闸。 宋渊笑道:“沈康,待会儿你是要直接提坐堂号的吧?” 沈康点头回道:“是啊,若是在考棚里,倒还自在些,提坐堂号却要时刻保持仪态,想想也觉得疲乏。” 王陆安笑道:“这次的主考大人是提督学院,说来,我们还都没见过这位大人,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文风。你去提坐堂号,有机会被提督学院面试,便当作为我们打前阵了。” 沈康摇摇头道:“簪花宴上,咱们都能见到学政大人。” 江柳愖笑笑,道:“提督学院巡历所至,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凡有兴革,会督、抚行之。河南道的这位提督学院与家父有些交情,先前我倒是曾见过他两三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勇战院试 众人闻言眼光一亮,纷纷凑上前去。 沈康问道:“令尊不是礼部官员?怎么会识得我们的学政大人?” 江柳愖笑道:“这位大人出身翰林院,与家父同是京官,相识并不奇怪啊。他姓陈名孺,字子扬,是位很亲和的大人。” 沈康凝眸想了想,古人的字,经常能显示一个人的胸怀抱负,这位陈孺陈大人字子扬。 他一时间倒是想不起语出何句,但从字面上理解。子,子谅、骄子、君子。扬,升高、飞起、扬旌。有成语骥子龙文、奋武扬威的意境。 这位大人倒是十分的清高啊。 沈康捻着袖口的功夫,前面龙门已经开闸了,数名衙差搜子站在龙门外,把持大门。 前面的学子一个个的接受检查,不但要将自己的提篮上交,让人翻看,甚至连干粮都被掰开,只是为了寻找是否夹带。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少年学子便被干了下来,他散落着衣袍,众人定睛一瞧,才看见那人略微敞开的胸口上竟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这能看见么?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只见那人的提篮里竟然掉出一块铜镜。 沈康不想笑,但是忍不住...... 先不说铜镜照人有多么的模糊,费那么大力气歇在身体上,他就不怕一出汗便将墨迹给晕没了? 众学子纷纷鄙夷的看着那人,摇头不止。 然而前方,却源源不断的又有考生被赶下台阶去。人群中的气氛渐渐的凝重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将众人笼罩在其中。 然而此时,考场后堂,白知府正与陈学台安静的分坐两侧,缓缓饮茶。 汪俊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门来,先是朝着白知府拱手行礼,又朝陈学台拱手致意,道:“入场过半了。” 陈学台一身凛然官服,面容清癯,留着一绺山羊胡子,从面相上看,大概刚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他缓缓的将盖碗放在桌子上,问道:“今年出类拔萃的有哪些学子?” 汪俊转眸瞧瞧白知府,白知府笑了笑,道:“院试由学台主持,本府不过是个提调,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汪俊拱手回答,然后道:“去岁府试案首沈康,出身西平县下南村一农户人家,今年不过十一岁,素有贤名,西平县教谕作诗赞其,絮絮语相酬,得香旧日烟。汉宫云路渺,白日更追攀。回面无人画,高城我自惭。绿杨风月下,郁秀见沈郎。” 陈学台微微一怔,表情带着些复杂,问道:“绿柳风月下,郁秀见沈郎?竟是写给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的?” 汪俊斩钉截铁的回答:“正是。” 陈学台满脸的不解,心中略有些气愤。这些各县的教谕常常如此,为了博取名望,将矮子里面拔大个儿,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贤名? 作出这样的诗句捧着,那不是为孩子好,而是害了他! 更可气的是,这沈康去年才十岁吧? 白知府竟然贸然将一个十岁的少年点为案首,将整个汝宁府的读书人放在何处? 汪俊见陈学台神情不对,连忙解释道:“这位沈案首的确有诸多过人之处......” “住口!”陈学台冷声道。 然后迅速的用目光扫过白知府,接着道:“还有哪几个?” 汪俊无奈的看看白知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接着道:“王麓操,出身太仓王氏,素有......” 一阵阵的冰冷目光射来,目光的发出者,当然是陈学台了。汪俊已经不敢说下去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来他的不快,牵连他对汝宁府的学风评判。 陈学台冷笑道:“他今年多大年纪?” 汪俊硬着头皮,道:“文书上说,十六岁。” 陈学台笑了笑,道:“好啊,好啊,汝宁府可真是钟灵毓秀,尽是少年成名,好啊,好啊!” 这时候,白知府缓缓的伸过手臂,然后“啪嗒”一声,将盖碗搁在桌子上。 陈学台微微一怔,转头看去。 白知府也恰在此时抬眼看向他,缓缓的道:“学台大人不信,尽可一观,上述几人都要进行提坐堂号,众目睽睽之下作文,总做不得腌脏之事。” 陈学台的意思太过明显了,明面上是嘲讽汝宁府出名的都是少年,暗地里还不是说白知府中饱私囊,说不定从中牟利多少,用科举士子的前途,来博取自己的利益。 白知府浸淫官场,浮浮沉沉也有七八年了,这点官话还能听不出来? 汝宁府前几年的确时运不济,所出的举人不过两三位,就连秀才也是屈指可数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鹿鸣书院在这几年迅速发展,除了沈康王麓操等人,还有数名学子也是出类拔萃得很,他们的文章白知府都看过。 他可以对自己的官帽保证,他们汝宁府的学风的确转变了。 可这个陈孺,真真可恶! 门缝里看人不说,还要当堂的冷嘲热讽,不但是对白知府不尊重,更加质疑他的人品,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若不说上两句话,还真让人当软柿子捏了! 饶是如此,白知府还是不愿意与陈孺争辩,只是阐述事实,让他自己去看看,亲眼见证他汝宁府是否当之无愧的钟灵毓秀! 陈学台笑笑,回道:“好啊,那本官就拭目以待!”说完,他拂袖起身,道:“前头带路,本官要坐堂,亲眼见证!” 汪俊也是一肚子的气愤,礼貌的拱手而笑,道:“大人请上座。” 你想看,那就让你心服口服! 凭着他汝宁府学子的文章,若是不能让陈孺心中写下个“服”字,他汪俊就枉读圣贤书! 这场考试,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后堂拉开了战线。 前面的考生们人潮拥挤,从龙门进入前院的学子静静的站在院子里,等待考官验证身份。 院试考试的程序虽然与县试、府试大同小异,但是能考到这个程度的学子,大多是有真才实学的。 无论是考场纪律,还是考题难易,都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沈康、江柳愖、王麓操已经被直接带到前头,取了考号,去到前堂,与一众提坐堂号的学子同坐。 天色从蒙蒙亮到大亮经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当天色大亮,所有的考生就位考舍当中,只听三声清脆的梆子响。 院试,正式拉开帷幕。 第二百六十九章 好个狂生 院试的考试规则仍然是需要糊名的,沈康这个府试案首也没有例外。并且,沈康对于这位督学老爷没有一丝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府试头名,院试必取,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沈康心中明白这一点,坐在堂上,一手撩着衣袖,一手从提篮中拿出笔墨纸砚,面色平稳从容,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息。 还是那句话,考上了包养嫩模,考不上回家种田。 现在这样的时刻,也就只有这样的心态,才能让人保持清醒,而不会因为过于紧张而失了水准。 沈康这边一马平川,反倒是一旁的江柳愖,和王麓操都显得与往常不太一样。 王麓操倒还好说,年龄略大一些,再加上家中有王愔的指导,心理素质到底比常人强上许多。 但饶是如此,他却还是手心冒汗,不停的暗自搓手。 江柳愖临场的模样,却是这几个人当中最为紧张的。 只见江柳愖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僵硬了,面色煞白,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两只手一会儿摆弄砚台,一会儿捋捋毛笔,手足无措的模样,让人看得一目了然。 沈康瞧着江柳愖的模样,便知道,他若是如此考试,这场院试就算是砸了。 可此时考试已经开始了,他怎么能与江柳愖交流呢? 他的眉心越蹙越紧,心中担忧着。江柳愖微微颤抖的提起毛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又提笔道素纸上。 谁知,那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了,这一笔下去,竟然直接戳在了素纸上。 沈康担心江柳愖,目光也就不自觉的瞟过去。 帷幕后面的陈孺指着沈康,问道:“就是他?” 汪俊拱手道:“回督学大人话,是。” “哼。”陈孺清癯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起身道:“本督学便去领教领教,这位从入考场便盯着旁人考卷的府试案首,究竟有何能耐,担当得起一句绿柳风月下,郁秀见沈郎?” 话音落下,他面色不善,一撩衣袍,一抖袖口,走出帷幕来。 眼见着提督学政走出帷幕,一众考生纷纷讶异,然后起身拱手行礼:“见过督学大人!” 陈孺几不可见的微微点头,然后道:“本官只是照例巡查考场,你等继续作文,不要耽误了应试。” 督学大人面色并不好看,众人哪里明白怎么回事,于是乎,落座以后的考生们,不紧张的也开始紧张,原本就紧张的人,变得更加紧张了。 江柳愖额上的汗顺着侧脸的弧线滴了下来,右手哆嗦着去拿笔,却没能抓住笔杆。 沈康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更加焦急了。 陈孺负手踱步,来到了沈康的面前。 “你便是府试案首,沈康?” 陈孺声音冷淡,语气不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屑。 沈康转头看向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起身行礼,回道:“学生沈康,的确是去岁的汝宁府府试案首。” “哈!”陈孺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指着沈康,转头质问汪俊:“这就是你们汝宁府的案首!!!一个十一岁的小童,自入场便盯着旁人,他能夺得案首?” 此话一出,一众考生纷纷怔住了。 沈康的文章他们也曾质疑过,可当他所作的应试之文流传出来,他们便已经心服口服,只当汝宁府出了个神童。 当常教谕作哪一首诗以后,沈康在一众学子的心目中,地位又稳固了一些。 而今,这位提督学政在院试考场上,公然质疑一个考生的才学,语气又是那么的不善,怎能不让人侧目观瞧? 紧张到神经崩成一条线的江柳愖侧目看向这一边,这位督学的话说的未免太难听了。他们曾经见过面,记忆里的陈孺,那可是位爱才又亲和的长辈,今日他对沈康说出这种话,让江柳愖很是奇怪。 他拱手俯身道:“学生江柳愖,拜见督学大人。”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是为让陈孺听清自己的名字,由此注意到,他的父亲曾与陈孺有交情。 果然,听闻此名,陈孺当真转头看了过去。 他眼神迷蒙了一息,迅速了想起了他,可这是考场之上啊,陈孺怎么会与他似往常一样的口称贤侄? 他面色微顿,问道:“你又有何事?” 江柳愖道:“回督学大人话,沈康与学生乃是同窗,他往素便极为勤奋,背书过千卷,日日练字从不缀。他的人品与才学,学生以项上人头作保,请大人明鉴!” 这一番话,江柳愖说的流利顺畅,方才那紧张得几乎要晕倒的模样,荡然无存。 沈康眼神一亮,竟然就这么治好了。 陈孺还是不信,又看了看沈康,问道:“一个十一岁的小子,能够力压群雄,杀上头名。当真?”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督学大人在上,学生沈康虽然夺得了去岁汝宁府府试案首,但却从不敢自骄自傲,如大人不肯相信,沈康愿意单独参加应考,如此便无一丝舞弊的可能了。” 陈孺轻哼一声,道:“你倒是自信。” 沈康听了陈孺的话,心中也是一笑,这什么人呢,偏要在这样的场合不断的质疑一个学生,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彻底的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能作出甚么好学问,不过他不怕,他沈康的才学都是累积出来的! 沈康微微扬起双唇,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面色从容,彬彬有礼的拱手回道:“学生不才,却只有这几分自信尚且可取。” 他又笑了笑道:“真金不怕火炼,是否当的起这府试头名,督学大人尽可一观。” 沈康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话,是会招惹陈孺反感的?更有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途。 可他却不能退缩,一步也不行。 他的名声来之不易,他是从泥潭中爬出来的。他的一切,都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他若是在此时退了一步,那就证明自己在亏心,所以,这几句顶撞,他不但要说,还要说得理直气壮。 无论这位提督学政大人是甚么个性,都容不得他退。 陈孺笑了笑,道:“好个狂生!那本官便拭目以待了!” 第二百七十章 心痒难耐 陈孺面带微笑着,拂袖而去,沈康微微颔首,神情不卑不亢,拱手送他。 待陈孺回到了帷幕之中,一众考生不由个个暗自瞧向沈康,而江柳愖也早就忘了方才刚入场时的紧张。 沈康从容坐下,呼吸平稳,不见一丝窘迫。感受到江柳愖的目光,他略抬眸看向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伏案。 江柳愖长呼一口气,看向帷幕中恍惚的人影,心中暗恨。再次看向考卷,心中坚定,决不能让人瞧不起,他们共同奋战的这些日日夜夜,其中的苦与乐,不足为外人道。 但他相信,今日的自己,早就不是当日那个混不吝的混世魔王。他更确定,当初陈孺对自己和颜悦色,都是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上。 这样一个心胸狭隘之人,他必要用自己的才学令他首肯! 院试考卷糊名,而沈康对考官的喜好又不甚了解,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那么需要顾及的。 一切按照“敦厚之风”来写,直抒胸臆,大体上就是没有错漏的。 院试考两场,第一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复试。依照惯例,科举考试是以八股文为重。而这当中,又以首场首题为重中之重。 第一场都是作四书文两篇,复试考五经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充分体现了四书五经取士的目的性。 沈康从容伏案,开始了科举路上童试的最后一关,为了取士,也为了正名。 帷幕之中,熏香袅袅升起,在半空画了个圆圈,消弭殆尽。白知府与陈孺分坐两边,缓缓饮茶。 陈孺面色相比方才见沈康之前,略有些转圜,松动些许,却依然绷着脸。 白知府心中也不知道陈孺的想法,只举起茶杯,道:“此乃武夷大红袍,算得上是上品,陈学台品上一品,看看这茶品质如何?” 陈孺几不可见的微微点头,一手捋着山羊胡须,一手拿起了茶杯,淡淡的呷了一口。 这武夷山的大红袍,色泽绿褐鲜润,冲泡过后,兰香扑鼻,汤色澄黄明亮,香气馥郁自不必说。 茶汤入口陈孺面色微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回道:“此乃大红袍中的上品,果不其然。” 白知府泯然一笑,问道:“学台大人已见过本府案首,是否还心存疑虑?” 陈孺自鼻尖发出一声轻哼,唇角却是带笑,回道:“劳烦白知府将此子府试之文,借本官一瞧。” 白知府点点头,抬手道:“汪先生,将沈康的文章取来。” “是,府尊大人。”汪俊垂首拱手,自去取来。 见到陈孺面色松动,白知府心下一笑,原来此人便是喜爱身携狂气的学子啊?沈康的表现,让他对先前的判断,产生了疑虑。 要知道,提督学政,省各一人。一般都是由翰林院或进士出身的京官担任,是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学政的官员,并且只有三年一任。 这些人的才学,在整个大明国,都是屈指可数的。而一般真正有才能的人,哪个没有一星半点的臭毛病呢? 想到此处,白知府心中不禁畅然,颇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重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汤,用以掩饰唇角得意的微笑。待你瞧过沈康所作之文,还不懊悔方才的种种举动? 须臾,汪俊手捧着沈康去年在府试上所作的几篇文章,重新回到后堂帷幕里来。 他双手将试卷递给陈孺,陈孺泯然接过,垂头看了起来。 虚华真人,无缘列仙,长辞于世,愤懑不甘。化作幽魂,志犹不迁,三清天尊,怜其未造...... 陈孺唇角露出一丝笑容,竟然带着笑意的轻哼了出来。 这是沈康临场所作的七体杂文,当初这篇杂文,便令白知府深觉倾倒。而今这文章到了陈孺手中,效果也没有减轻多少。 陈孺越是看,便越觉得喜欢,这样清冽的文风,精简的文字,巧思巧语,腴辞夸丽。 若非陈孺亲眼所见,他万万不敢相信,这样的文章,是出自一个十岁少年之手。 看来这一趟汝宁府,他没有白来! 这个沈康,也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神童,哦,不,是鬼才! 除却文章不说,便是这一手的台阁体,也是自己美观大方,笔体鲜明,让人过目不忘。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白知府肯破格提了沈康为府试案首。 因为,他当之无愧! 一篇杂文,一篇八股,文辞完整锋利,辞如贯珠,磊磊自转,看得陈孺酣畅淋漓。看过一遍以后,陈孺又一次翻回第一篇,字字珍惜的看起来。 倒不是说沈康的文章有多么惊世骇俗,主要是沈康的年纪太小,而且,这篇文章是府试中取得的,如此,便显得犹为难能可贵。 白知府看到此处,心知陈孺已经不再怀疑沈康,心中的舒爽又提高了一个级别。 陈孺转头看向白知府,面色毫不窘迫,也没有做错事情以后的愧疚。他的双眼明亮,笑容难以自抑,原本阴沉清癯的面孔,仿佛绽放光彩一般。 他笑着道:“此子!当取首名!” 说完,他站起身来,抬步就要往外走去。 这人怎么又要临场?还嫌考场不够混乱么! 白知府再也忍不住,起身上前。情急之下,竟然拉住了陈孺的衣袖,道:“学台大人,您,您这是做甚么?” 话外之音:控制,控制啊! 陈孺满眼笑意的回道:“本官要看看沈康此场的文章!” 白知府暗自发笑,脸上却是慎之又重的神情,蹙着眉道:“现时还在应首场正试之中,学台大人两番临场,恐怕惹人非议,那场上的诸子,也难免会心慌意乱。” 陈孺听闻此言果然停下脚步,可是最让他无奈的是,心痒啊! 一个如此优秀的学子,遑论汝宁府,便是整个河南道,那也是少见的。陈孺身为提督学政,管辖的便是学风,一见此子,生出爱才之心,也是难免。 他怔了须臾,捋捋山羊胡须,衡量再三,只得回到座位上,耐心的等待起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小儿休狂 天色将暗之时,这首场正试总算是结束了。 所有的考生将卷面上的性命浮签揭下,记明自己的座号,收取考卷的官员每收一卷便发给考生一张木牌。 待到出场之时,考生需将木牌递回给官差,才能出门。 经过一天的考试,所有的学子都累得筋疲力竭,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离开考场。 沈康与王麓操、江柳愖等人同出考场,众人一时无话。 因为疲惫,也因为还未从考试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刚才走下台阶,耳边传来一阵嚎啕大哭。众人转眸看过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考生,正像个孩子一般瘫坐在地上。 他胸前的衣衫散开来,露出精瘦的胸膛,他的眼泪顺着满脸沟壑,滴落在青衿长衫上。 “十次了!十次了!十次了啊!” 他哭嚎着,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仪态。是多么大的压力与多么无边的绝望,才能让一个年老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啊。 沈康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样无奈的哭声,让无数的考生停下脚步,围拢上去,观瞧着。 一个书生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劝慰道:“老先生莫哭了。”他转眸看看身后,又抬眼瞧着面前的这些考生,他们的年纪差距大,但都是怀着一份赤子之心,在一次次的应试。 书生一时泪动,哽咽了一下,接着道:“十次不过,咱就考上他十一次!十一次不行,就考十二次,十五次,一百次!我们这些人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考取功名,谁不是满腔抱负,谁不是满腹的委屈!” 老考生花白的头发垂下几缕散发,头发枯干发毛,被眼泪粘在了眼角。他戚戚然的瞧着众人,绝望的摇头,缓缓的道:“不考了,不考了。” 他睁开浑浊的双眼,用泪目看向周身的众人,又是无奈的摇头,长叹一口气,道:“不考了,考不上了。” 一次次的落败,磨平了一个老男人的自尊心,这股浓浓的绝望,让一旁的考生们忍不住双眸泛红。 若说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是现代男人的梦想,那么科举,就是古代男人最大的梦想与情怀。 当你为之努力了一生,当你再也看不到希望,大抵也就如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般痛哭的像个孩子了吧。 人生在世,谁不曾满怀梦想,谁不曾满怀希望? 你能坚定的相信,当自己奋斗到了耄耋之年,依然选择不放弃么? 梦想,是铠甲,也是软肋。 沈康暗自攥紧了双手,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他静静的站在年老的考生面前,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老人。 众人纷纷奇怪,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沈康,低语着问:“他就是沈康?县试、府试双小元?” 另一人回答道:“正是,西平县常教谕曾赞其绿柳风月下,郁秀见沈郎。方才院试首场,听说陈学台还当众与其交谈呢!” “啊!果然,英雄出少年。” 沈康就这么站在年老的考生面前,缓缓的,用手指尖儿捻着衣袖,忽然,他扬起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两排牙齿,他这么灿然一笑,周围观瞧之人竟有人看得失神了。 “郁秀二字,果然匹配沈郎!” 年老的考生微微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的少年,不解其意。 沈康负手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如竹,他朗然道:“那便别考了!” 周身之人纷纷诧异,这位郁秀沈郎,说话怎能如此尖酸刻薄? 扶着年老考生的书生微微一怔,气息愈加的快了,不忿的道:“即便沈郎乃府试案首,也不该如此刻薄!” 沈康垂眸看向年老的考生,自鼻尖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讥讽的笑道:“考了十次还是不能入案,这科举与他无缘,我看,何必勉强坚持下去呢?倒不如如了他的意,回家种田去吧!哈哈!” 说着,他狂肆的笑了两声。 年老的考生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大口的呼着气。 终于忍不住,喝道:“小儿休狂!” 沈康笑得更加肆意,用充满了不屑的眼神斜睨着他,笑道:“我狂,自有我狂的道理,全汝宁府,能够十一岁拿下院试之人,复有凡几?你这老翁学识不如我,我讥讽于你,你奈我何?” 年老的考生双手颤抖,突然暴跳如雷,站起身来指着沈康怒喝道:“竖子!你且轻狂,今年若是不入案,老夫来岁再战,必要考得这功名给你瞧瞧,老夫不过是时运不济!哼!” 他重重“哼”了一声,接着,提起地上的考篮,拂袖便走。 随着他的离去,周身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个考生低声私语道:“这沈郎怎能如此揶揄老童生,便是从礼仪上讲,那也是咱们的前辈,咱们理应谦卑以对啊。” 江柳愖看到此处,忍不住上前去拉扯沈康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沈三,你这是作甚么,你瞧瞧,都引了众怒了。” 沈康笑而不语,并不想要解释。 而身边的议论,随着沈康这傲慢的态度,也变得愈演愈烈。 这时候有人越众而出,指着沈康骂道:“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下去,也不过又是一个伤仲永!” 见此情景,江柳愖不禁有些气愤,双眼一瞪,怒道:“你再给小爷说一遍!” 与那书生一同的年轻人站出来,道:“他沈康当众挖苦年老的童生,还不许人说了么?他这番行事作风,如何担当得起郁秀二字,如何承担得起我汝宁府的风教典范!” 江柳愖一时情急,又犯了口拙的毛病,脸色憋的通红,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他面红耳赤的指着那人:“你,你,你...” 这时,王麓操缓缓的打着折扇走进人群,用惯常轻慢而疏懒的模样,缓缓的道:“事已完了,还不快走?” 沈康抬眸看他,笑道:“也是,此地已容不得小弟了,那便走吧。” 这二人一来一往的说了两句话,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二人已然走出人群,谈笑风生越走越远。 第二百七十二章 权衡利弊 这时候,江柳愖一拍脑门,咧嘴笑道:“原来如此!” 他遥遥的追上两人,笑道:“沈三,你这激将法用的太险,若那老童生当真没有再想考下去,你岂不背上了恶人的罪名?” 沈康笑了笑,回道:“你要相信男人的意志,是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殆尽的,即便再落魄的人,心中仍然会藏着一团火种,我不过是将火种再次点燃罢了。” 他略微扬唇而笑,接着道:“我相信,一个屡败屡战的人,是不会真的放弃的。” 王麓操斜睨了沈康一眼,露出无奈的笑,道:“你经常不像个孩子。”说完,他又摇头,笃定的道:“半点也不像。” 沈康几不可查的扬了扬眉,笑道:“王兄太敏锐了,没错,小弟沈康,已然三十有二了。哈哈哈!” 王麓操微微一怔,竟然有几分带着怀疑的相信。江柳愖先是一怔,紧接着,捧腹大笑,一边拍着沈康的肩膀,一边笑道:“哈哈哈!沈三,你说的如此认真,若非我们相识在先,恐怕我真要相信了!” 王麓操闻言也是随之一笑,奇怪自己方才怎么还有几分当真了呢? 是啊,他们是一起同过窗,一起历过险的朋友,他们三个人,谁不了解谁? 这边三人走远,是半点也没再提起方才那老童生的事情,而留在原地那些指责沈康的书生们,却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竟然丝毫不畏惧名声损毁,为了激起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童生的斗志,口出恶言,即便不被理解,也不去解释。 这是何等的情操啊。 然而事实是,沈康懒得理会这等小事,他要扬名,便不能局限在汝宁府一隅。 众书生不明所以,只当沈康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高尚之人,更加由心底敬佩起这个年纪小于自己,道德与才学高于自己的少年。 这个清雅少年的高杆行为,就这么留在了众人心中。 沈康等人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然全黑下来,众人今日的考试已经让他们身心疲惫,为了更好的迎接次日的高强度考试,便一起用了昏食后,各自沐浴休息。 漫长的黑夜,也总有启明星升起的时刻,坚定信念,并为之付出努力,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验到的,这其中或许苦痛,或许失望,但亦有让人难以言喻的快感。 沈康相信,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安然阖上双眼,期待着第二日的考试。 然而此时的汝宁府衙后堂,阅卷学官已经忙成了一锅粥。 当日的所有考生试卷,加在一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阅卷的学官却只有三十人。为了及时的将所有试卷都看完,学官们必定是加班加点,有一些,甚至是草草的扫一遍,便做了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手挺秀端丽的台阁体字迹,便显得犹为重要了。 提坐堂号的学子,是可以享受优先被阅卷的权利的。这样的权利也是一般考生艳羡不来的。 陈孺与一众学官共同挑灯,阅览学子们的试卷。 第一个要看的,自然是他最期待的沈康的文章了。这次的两篇四书题出的都比较朴实,一为“明德,之德。”出自《大学》,二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出自《论语·子罕第九》。 这两篇文章都是很浅显的,凡是读过书的学子,都是烂熟于心。 也就是因为它朴实,反而在写作与阐述的观点上需要追求立意新颖,否则千篇一律,这文哪能取出高低? 沈康刚去到鹿鸣书院之时,便曾经作过一篇关于“明德”的八股文。 当时他的制艺功底还浅,但以当时的水平来说,浩然先生也是点过头的。经过这两年的学习,这样的文章在腹中少说也有几十篇。 作这样的文章,首先立意就要明确,绝对不能违背儒家的思想,其次要融入朱子的理论,再找好一个新颖的切入点,很容易就能作出一篇出类拔萃的文章。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陈孺看到沈康的文章之时,便很是满意。 于陈孺来说,即便是抛开沈康的年纪不论,此文也绝对算得上是精品。看罢两篇文章,他满意的点点头,一边将试卷递给一位年老的学官,一边问道:“有没有出类拔萃的?让本官看看。” 老学官点头,拱手将一众考官从提坐堂号中选取出来的十篇作品,递给陈孺。 陈孺泯然接过,将试卷放在桌上,又将烛台挪到跟前儿来,让光线尽量的更加明亮一些。 这些学官选择出来的十篇文章,分别出自五人之手,其中两篇是来自西平县鹿鸣书院,一篇来自遂山鼎铭书院,一篇来自上蔡县学,一篇来自汝阳县学。 科举取士,不仅是考生们的考验,同时也是对主考官以及阅卷学官的考验。大明朝的文风历来是南胜于北,取士的金榜上,也经常性的南北失调。 由于地域的划分太过明显,洪武三十年丁丑科会试,此科说来倒也奇怪,出现了两榜,初榜公布的五十二人清一色皆是南方举子,落第的北方举子顿感不平,竞相大闹起来。 最后竟然不仅仅是榜上之事,而牵涉到了南北人之争。 由于当时的政局条件,朱元璋当机立断,即刻下旨,将当时的二十余名考官全体凌迟处死,这才平息了这场血雨腥风。 从那以后,无论是何等级的科举考试,主考官都会依照前车之鉴,将取士的名次与人数相互权衡,而非仅仅看重文章质量。 这样的做法或许对于许多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是不公平的,但却是平衡各地文风发展的办法。 况且,世上哪来的绝对公平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平存在,参加科举的学子选择这条路,便是默认这些做法的。 算上陈孺手中,沈康的试卷,诸位学官挑选出来的上品文章中,便有三人来自鹿鸣书院,陈孺掂量着手里的文章,心里默默的权衡着,究竟该如何圈定名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