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节 题名:从万米高空降临 作者:larivegauche 简介:是飞机降落地面,也是爱也降临心间。飞行员x空管 三年前,陈嘉予执飞的416号航班赶上严重引擎事故,他操纵着满载乘客的空客a330以超过进场时速100节的危险速度滑入香港国际机场最长的跑道。这本被称为近十年民航史上最成功的迫降让他的名字家喻户晓,却成了他的噩梦和诅咒。他本以为,他一辈子的好运气,都在三年前的香港用完了。然后,他遇到了方皓。 方皓是喜欢掌控的人,他创造并保持着大兴机场单小时内指挥飞机最多架次的记录,处理过无数特情险情,天塌下来都不带眨眼的。可是,碰到陈嘉予,他发现他失控了。 温柔又霸气的明星机长 x 有点一根筋认死理的空中管制员 陈嘉予 x 方皓 两个都在感情中在生活中在工作中摸爬滚打受过伤的人,两颗有着厚厚外壳的心,彼此接近,互相救赎的故事。是飞机降落地面,也是爱也降临心间。 ——————————————————————————————— 声明: 1. 文中仅沿用现实中的城市、机场和航司名,所有人物皆为原创无原型,所有情节皆为架空杜撰。 2. 非相关从业人士,本文为尽力考据和搜集资料后写的,与现实中民航行业各岗位真实工作生活肯定存在很大差距,如有出入一切以真实从业人士说的为准,请大家海涵。参考了现实中的一些空难案例,部分陆空对话灵感来自、取材自或改编自公开atc录音。文末会列出主要参考来源。 ——————————————————————————————— 副cp周郎的故事:**《尾钩》** 第1章 国航416号航班 20xx年9月15号,周五,广州白云机场多云转阴,很普通寻常的一天。国航1332号班机的乘务组清点完毛毯、耳机等物品,确定一切就绪了,就等着机组进来。 “今天居然跟嘉哥一起飞,我真是要发个朋友圈。”新来的空乘杨飞飞挺激动的,说完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儿。 旁边乘务长程萱则是什么都经历过,行前准备会也早就见过机组,倒未感觉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起飞,落地,广州到北京,北京到广州,一样的路线,千百遍地重复。除了今天的机长是国航的名人以外,没有任何不同。 “你打算要自拍啊,”程萱调侃了杨飞飞一句,“那等飞完再照。” 杨飞飞点点头:“那肯定的,萱姐,工作第一嘛。” 不一会儿,机组就上来了,机长陈嘉予,副飞是徐桁川。两个人礼貌地和空乘组一一问好。 其实,关于陈嘉予,国航内部有很多的传闻。 三年前,他赶上了国内民航近五年最最严重的航空事故。他驾驶的国航416号班机在印尼雅加达的苏加诺-哈达机场加油时候因为机场航空燃油管道施工问题导致燃油内部掺进杂质,继而导致飞机在巡航高度时供油阀突然卡住,在万米高空,双引擎同时出现严重故障。陈嘉予当时刚刚升机长才一年多,在距离香港国际机场五十海里的地方喊出mayday的时候,那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到了大陆所有民航人的耳朵里。 杨飞飞当时还在航空大学,是事后才知道的,但是程萱有印象。她当时还在东方航空当空姐,当时正值换班休假,他在另外一个空乘姐妹家里,全程用电视收看了陈嘉予在香港机场的生死时速紧急迫降。 原本终点站是上海的飞机,能不能在成功赶到陆地上,到有跑道的机场迫降都是个未知数。如果海上迫降,飞机上238人里面大部分绝无生还可能。全美航空的萨利机长在哈德逊河迫降之所以称为奇迹,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那是风平浪静的哈德逊河,不是风浪滔天的大海。南中国海上的浪高两米,在接触海平面的瞬间就能把飞机撕裂,或者导致侧滚翻,分分钟机毁人亡。 最严重的是,他的一个引擎因燃料输送不上来而失速,而另一个引擎虽然他经过十几分钟的摸索,得以缓慢操纵着将推力增加到70%,但此后推力就完全卡在了70%收不回来。虽然能够提供足够的推力让飞机飞回香港而避免灾难性的海上迫降,但是也直接导致他降落时丝毫无法减速。 最终,陈嘉予操控着这架空客a330,以超过正常进场时速快100节的危险速度滑入香港国际机场最长的跑道,落地后右侧的反推竟然也未能及时反应,他只能将急刹踩到底。最终,飞机滑完了几乎整条跑道,堪堪停在了距离跑道尽头海边仅仅200余米的地方。香港媒体全程转播了这一惊险着陆,称之为“416号奇迹”,更有人说这是近十年国内民航最成功的迫降。从机组到乘客无一伤亡,最严重的也就是擦伤。疏散完全体乘客以后,陈嘉予和当时他的副飞常滨才从驾驶舱出来,几乎是在跳出来的那一刹那,轮胎因落地时高温过度摩擦而燃起大火。这一足以进入史册的成功逃生场面被赶到现场的记者捕捉到了,之后在国内外媒体被转播无数次。 最开始,国航内部有意压住这个新闻,因为事故的起因还在调查中。但是,在场媒体的录像和乘客的一些照片视频很快传遍了网路,民航圈子里自然也都知道这个英雄机长是谁。 随着调查结束,事故起因明显是雅加达机场所用的航空油管问题,而陈嘉予和常滨没有任何操作失误。相反,他们出色的飞行能力和临危不变的素质直接导致所有人能够逃生。所以,上面也没有再压这个新闻,而是大幅度宣传了他们的英雄事迹。陈嘉予上了数不清的新闻,访谈、节目,甚至直播,他起初不愿意去,但是书记硬让他上,所以到最后,除了“感动中国”联系国航的时候硬被他给拒了,其他的他都没拒绝。国航可能真是中了大奖,不但事故无一死伤,连个骨折的都没有,陈嘉予还是个明星机长,身高一米八五长的很帅且不说,还出身双飞家庭,有个飞行员爸和乘务长妈,和一个空军的爷爷,简直是板上钉钉的宣传材料。 他的名气大出了民航圈,所以新来的空乘像杨飞飞这样的小姑娘觉得天上掉馅饼能跟他飞一班,也是很自然的事。 机组正做完飞前检查单,徐桁川问陈嘉予:“嘉哥,今天是你这周最后一班吗?” 陈嘉予点点头:“嗯,之后在北京休息两天,然后再来。” 其实陈嘉予无论资历、飞行记录还是名气加持,前几年都是稳稳在国航飞国际长线的,而且只飞空客,尤其是国际大四段,容易上小时,一礼拜就一个来回,活少钱多。这些航班无疑也是任何一个航空公司里面最抢手的。但是,陈嘉予放着他的大好国际长线不飞,还改装培训了波音的执照,前段时间刚刚调过来飞短线,徐桁川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他和陈嘉予不熟,也不想冒然问他。 虽然陈嘉予是机长,但是这次他不打算主飞,而是让徐桁川来主要负责操控飞机,正好让他积攒主飞的经验和小时数,而他则负责执行检查单、无线电通信等。这对徐桁川也是很好的锻炼。他们很早就完事了,但是白云机场调度有点问题,让他们生生又等了半小时。 徐桁川是广州人,经常从白云飞,他看出陈嘉予有些不耐烦,但是仍然在绷着,所以解释了一下:“最近经常这样,不知道是地面缺人了,还是最近就是流量大。上次我和另一个机长延误了四小时。” 陈嘉予开了个玩笑说:“延误四小时,你们直接别飞了。” 徐桁川无奈道:“没办法,塔台不给力呀。机场也是该扩建了。” 陈嘉予眼睁睁看着比自己晚到的东方和国泰两架飞机纷纷在他前面滑出,更是有点窝火。不过,广州不是他的地盘,他开了无线电还想跟地面争两句,但是又觉得没必要,就把无线电给关上了。 客舱因为延误而聒噪得很,几位乘客百般刁难,就一个热水冷水的问题抓住杨飞飞不放,差点把杨飞飞弄哭了,甚至陈嘉予都从驾驶舱出来检查情况——今天徐桁川主飞,所以他就担起了一切其他的任务,当然也包括确保客舱一切秩序寻常。他一眼就看到杨飞飞在用纸巾偷偷抹眼泪。他皱了皱眉,但是看到乘务长程萱扶着杨飞飞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示意,陈嘉予这才坐了回去。 “怎么了嘉哥?” 徐桁川问他。 陈嘉予说:“没事,你飞你的。”他掏出手机检查了一下,没有短信也没有微信,又把手机滑进口袋。 和客舱相反,驾驶舱内安静而沉默。在四十分钟的等待后,徐桁川安静操纵着波音737-800,将他滑出跑道。 时不时地,陈嘉予会想起两年零十个月前的那一天,在飞往高空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也不止是他和他的副驾驶常滨这两位肩膀四道杠的模范机长,416航班上形形色色的旅人,无论是事业有成的银行家,时刻是空中飞人的创业者,亦或是囊中羞涩的背包客,两百多人的生命自那一天起永远改写。他们变成了“幸存者”。 他记得最初引擎处传来卡顿、机身晃动时候,他的片刻惊慌,也记得仪表盘上,两边引擎推力瞬间滑到刺眼的0%,飞机如滑翔姿态在南中国海的上空直坠上千米。他清楚记得这个过程的每一秒钟,像是留声机刻碟一样在他脑子里留下深刻的记忆,又像读碟一样,在之后是一千多个日子里,反复播放。每当这时候,他就强迫自己忘记。 “国航1332,滑出,跑道2r,右转航向090离场。”他拿起无线电,低声复诵着塔台的指令。 在巨大的推力下,飞机的速度很快升起来,他目不转睛盯着速度表:“v1。”这是决断速度,达到这个速度以后,飞机是无论如何也是要起飞的。 “抬轮。”波音737的机头抬起,朝着白云机场上空飞去。 -------------------- 非民航从业人士,尽量去查阅资料了,如有不切合实际的地方请见谅。 mayday:飞机出现最紧急情况时的呼号,来自法语m'aider(救我)。 大四段:指从a飞到b再到c再飞回b最后回a,一共四段。如果是a-b-a就是两段。 第2章 爆胎 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北京塔台和管制中心。刚刚建成不久的大兴机场有7条跑道,每年吞吐量达到70万架次,忙的时候每小时800架次的飞机,统统掌握在小小塔台内十几位空中管制人员的手中。每分钟,空管手里都掌握着十余架飞机的起落动向。 九月的北京并不热,塔台的空调也一直给的很凉,但是进近管制员王展博仍是出了一头薄汗。他刚毕业两年,从吉林一个小机场调岗到北京,北京机场的客流量大,他仍然在适应期。周五因为有许多周末出行的旅客,是一周中最忙的时候。最忙,也就最容易出错,他牢记他师父的教导,尽量准确快速地发出每一个指令。还好,今天有他师父坐镇,他心里面也就踏实点。长长的白班在这种紧张和兴奋中,竟然很快就过去了大半。 方皓就是王展博的师父,其实乍一看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甚至刚开始还有飞行把两个人弄混,以为王展博是方皓的师父。可能因为最近两年他都把头发剪的很短,有种大学生的气质,其实他已经二十九了,是北京大兴机场的高级管制,也从首都机场调过来大兴的第一批管制员。今天他不拿话筒,但监督着徒弟王展博的工作,他的神经也丝毫没有松懈下来。 眼见着晚上航班渐多,王展博有点目不暇接,他一边发指令,一边求助性的眼神看了看方皓。方皓也没多少交流,点头示意一下,然后椅子滑进了王展博的位置,从他手中接过了话筒。 “白鹭237,北京,雷达识别了,etude-10号离场,继续上升至2200米保持,修正海压998。” “东方3488,上升标压3600保持。” “神鹿157,联系北京123.5,再见。” 刚送走两架,进场的飞机也不少,达美航空的一架在波道里面打了招呼:“beijing approach, good evening, delta 230, with you.”(北京进近,晚上好,delta 230,听你指挥。) 方皓看了一眼,用英语回复:“delta 230, radar contact, right turn heading 090 to jvn, descend and maintain at 2400m.” (delta 230,雷达识别了,右转航向090到jvn点,降高度2400保持。) 达美230复诵道:“heading 090 to jvn, descend and maintain at 2400m, delta 230.” (右转航向090到jvn点,降高度2400保持。delta 230。) 王展博如同看偶像一样看着他。英语是他的弱项,不管口音怎样,对方能听懂且正确复诵就可以。但是方皓的发音那么标准,跟他在美剧里面听到的差不多了。 他想夸他师父两句,但是眼下实在是忙,短短一分钟内方皓已然啪嗒啪嗒发了20多条指令。 “白鹭237,上升标压3500。” “东方3488,上5000保持报。” “南方898,北京,雷达识别,vak01号进场,跑道17l,下标压3600保持。” 这一波小高峰过去了,方皓把话筒递给王展博,不忘安慰他一下:“多练练,你也行。”王展博点头如捣蒜。方皓说:“我去塔台走走,你没问题吧?” 空中管制也是按照管辖区域分工种的,大的机场有区调、进近、塔台之分,分别管不同的空域。进近管理的半径大概是距机场50-100公里范围内,负责安排飞机从航路进场到对准跑道、或者从离场引导到航路上,而塔台的管辖半径只有10公里左右,主要负责指挥飞机的滑行、起飞和降落。只有塔台管制在塔台最上层,能见度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所有航班起落,而进近则是在下层盯着大屏幕的雷达参数发指令。方皓最开始选了进近,因为比起看得远,他更喜欢管得宽。 塔台上,是楚怡柔在值班。她声音很温柔可爱,刚刚上岗那会儿,很多飞行都转弯抹角打听新来的塔台管制是谁。 眼下,楚怡柔正给跑道滑行的荷航发指令:“klm 1237, runway 17l, cleared for take off.” (klm 1237,跑道17左,可以起飞。) 方皓能看见荷航漂亮的天蓝色涂层,衬的北京的天都不那么蓝了。空客a330机身很大,在空中滑出一道优美的上升曲线。 突然,方皓隐约听到很轻微的啪一声。他凭直觉抓起望远镜对准在空中上升的荷航a330,几乎是立刻发现了问题。右后侧的轮胎看起来是爆了,橡胶坠着一晃一晃的,又看不太清楚。 但是方皓没有犹豫,这种事情宁可看错也不要存疑。他立刻走到岗位上按下了通话:“klm 1237, daxing tower, looks like you had a tire burst… please confirm.” (klm 1237,大兴塔台,从这边看你们好像爆胎了,请证实。) 片刻后,也许是检查了仪表,飞行的声音传来:”affirmative. had a tire burst… em, on the left side. klm 1237.” (正确,我们左侧有个轮胎爆了。klm 1237。) 方皓拿着话筒,声音还是很冷静:“roger. maintain heading 030 at 1500 height. please confirm intentions.”(收到,保持航向030,高度1500。请明确意图。) 荷航那边语气也并没有紧张:”we’re gonna return and land in daxing. maintain heading 030 at 1500 height, klm 1237.”(返航降落北京大兴。航向030,高度1500,klm 1237。) 方皓已经播下了紧急通话键通知地面和地勤:“17左跑道,荷航1237爆胎故障,让紧急车辆准备吧。跑道暂停使用。” 楚怡柔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她刚刚在指挥别的飞机降落,也没看到荷航在空中的情况,所以眼下都是听方皓的。 方皓跟她说:“估计他们得降下来。给他们跑道20右吧,我去进近那边雷达引导。”飞机即使起飞时出了故障,也不能立刻掉头回来降落,他们需要雷达引导重新飞五边,然后再回到跑道上。 楚怡柔也毫不含糊:“好。” 方皓挂了电话就赶紧跑到楼下,接过王展博手里的话筒:“有情况,荷航爆胎了,这段我来指吧。” 王展博赶紧给他让出位置。 怕什么来什么。地面正手忙脚乱,空中的飞机可不等人,眼下又有两架海航和上航的飞机进来了,方皓又给他们分别调整了跑道,确保两架飞机都用不到17左——刚刚荷航爆胎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胎压,也许是因为跑道上有遗散物品,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要确保跑道干净无障碍物才可以继续使用。这在繁忙的周五最繁忙的傍晚五点左右,无疑是火上浇油,不由得一点出错。 这一切做完了,他检查了雷达上荷航爬升到了2100米高度层,于是快速跟进道:“klm 1237, can you climb to 3000? you can use 20r. i have contacted emergency vehicles for landing.” (klm 1237,可以上升到3000高度层吗?可以用跑道20右降落。我已经联系地面紧急车辆准备好了。) 荷航接的很快:”we are a full flight with… 221 passengers and fuel. we are climbing very slowly and we need to dump fuel. confirm climbing to 3000 but give us some time. klm 1237.” (我们这班载了221位乘客,爬升太慢,需要倒油料。正在爬升3000,但是给我们一点时间。klm 1237。) a330满载乘客,需要上升到一定高度,把多余的油料抛掉,减轻机身重量,才能保证剩余的轮子在落地的瞬间能承受住同样的冲击力。 方皓确认后,赶紧又对五边还没进场的飞机发指令,调出了3000的高度层给出故障的荷航: “锦绣3185,左转航向270,降高度4000保持。” “左转航向270,降高度4000保持。锦绣3185。”锦绣机长一字不差地复诵指令。 “南方287,减速到240,可以开始下降到2500。跑道10,修正海压1014。”紧接着是南航。 “减速240,下降2500,跑道10。南方287。” 这时候塔台又有一辆飞机进入雷达区域,方皓扫了一眼,ca 1332。国航的飞机,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架波音737-800。 “北京进近,晚上好。国航1332,高度4500,通波h。表速300,申请盲降17左跑道。”机长的声音很低沉,有点哑哑的感觉,让方皓稍微楞了一下。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节 复诵:标准地空通话中,飞行员要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空管的指令,然后带上自己的呼号。这就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其中一个人口误或者听错导致的悲剧。 第3章 值班电话 陈嘉予捏着无线电。北京傍晚无风,能见度也不差,但他的心情就是好不起来。他拨进来塔台的频率两分钟,就听到一通的指令,甚至插不进去话,看起来今天飞机多,又有的等了。 北京塔台的这位空管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好好的播音腔非得加上点京片子。他诧异了一下——之前北京塔台这个点一直是他民航大的同学卢燕值班。陈嘉予跑这条线也跑了一个多月了,有几天总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回到北京,总能赶上卢燕值班。卢燕跟他太熟了,如果他问的话,卢燕也会给他走个后门让他先起飞或者先落地。可是今天好像换人了。 果然,方皓很快否了他的请求:“国航1332,地面有状况,17左跑道不行,降低高度3500保持。” 陈嘉予立刻回道:“那申请20右跑道,国航1332。”他着急降落,所以凭着他对机场的了解,选了一条新的跑道,并不知道20右是给荷航留的。 方皓还是说:“国航1332,20右也有活动。” “请给个新的跑道。国航1332。”陈嘉予立刻跟上。 而方皓晾着他没回,他还是担心往6000米高空爬升的荷航,所以是先呼了他们:“klm 1327, how is your situation?”(klm 1237,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荷航的机长有几秒没回,方皓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低下头确认飞机的航向、高度、位置都正常,如他上次指示的那样,且看到机组挂出了紧急代码,他才稍稍放下心来。飞机的起飞和降落两段太容易出事了,80%的空难都是发生在这两个时间,所以出了丝毫状况他都不敢怠慢。 过了五秒钟,荷航那边机组才确认:“we need radar vectors to fuel-dumping area. klm 1237.” (我们需要雷达引导找个地方倒油。klm 1237。) 方皓立刻给出指示:“klm 1237, roger. we’re gonna take you southbound to dump fuel. climb 6000 and maintain, fly heading 220. fly heading 220, klm 1237.” (klm 1237,收到。我会引导你你向南飞倒油。先爬升6000米保持,航向先飞220。) 说完一大长串以后,他仍然没有忘记陈嘉予这边,在频道里跟进:“国航1332,有冲突啊,你再等等吧。” 陈嘉予则直接提出要求:“可否用04跑道,可以接受偏航。国航1332。”他是机长,机长不能谦让,第一要事就是为自己全机的乘客考虑,所以陈嘉予在波道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客气。 方皓又否认:“04那边也排了两架呢,你前边……”他抬头看了一眼显示屏,“你前边就南方和锦绣了,你还是原地等待吧,国航1332。” 陈嘉予他们在下高度的时候就赶上限流,被区调带着在9800和10100高度层上上下下,此刻有点气,就抗议了一句:“我油就45分钟了,白云离场的时候指路航向绕了远,到大兴以后又在上面绕圈-,今天什么情况这是?” 方皓当然也不跟他客气,很公事公办的语气:“国航1332,宣布油量告急吗?” 驾驶舱里,徐桁川难为情地看了陈嘉予一眼。 陈嘉予想直接就是一个宣布,但是他想到这一程的主飞是徐桁川,他那意思明显是不想搞事,所以他忍了:“暂时没有。但是你……” 他还想说什么,竟然被关心klm的塔台打断了。方皓跟进了一下klm那边的情况,随后又给了南方航空降落许可,并且看着klm 上升到5000后,让锦绣继续下降高度到3000。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才回到陈嘉予这边:“国航1332,干扰了刚刚,请重复。” 无线电通信不像语音通话,不能两个人同时说,出现这种情况需要说“干扰”并重复。可是刚刚明明没有干扰,是进近那边生生把自己打断了好吧?还没等陈嘉予这边说什么,锦绣的机长发话了:“锦绣3185,那个……国航1332,油量少你就先下吧,我们可以等待。高度4000保持。锦绣3185。” 陈嘉予终于有点笑模样,他不太在乎出名与否,但有时候名气确实好使,能达成了他早点落地的目的,这还是让他很爽的。不管是对方机长在甚高频就凭声音和航班起始到达的路线认出自己并且如此承让,还是对方今天到的早了不着急落地,他不在乎。 没想到,方皓反手又是一个否定:“锦绣3185先下高度层,你排位都在前面。跑道10。下高度3000,立刻下。”锦绣机长只好接受。 方皓恢复他那懒洋洋的语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是的:“国航1332,注意前方747尾流,你间隔比较短。” “我操。”陈嘉予无声地骂了一句,等锦绣落下去了,然后才打开无线电:“锦绣排位在我们前面,但我们比他们低高度。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皓也不让步:“国航1332,跟你解释了地面有紧急情况,区调那边也跟你说了小范围延误。我们值班电话12349,还有问题的话随时欢迎投诉。” 陈嘉予看对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能黑着脸听指挥在高空原地继续等待。他心想,进近的这个空管是谁?是不是卢燕带的哪个新人,怎么口气这么大?陈嘉予决定,下飞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卢燕问清楚。 第4章 飞行单 荷兰皇家航空1237号航班从北京飞往阿姆斯特丹。机上有二十几位中国面孔,大部分则是欧洲旅客和因公事来北京出差的人。所有人看到机长的时候,都有片刻的诧异。 机长郎峰是百分百的华人面孔,他是荷兰皇家航空唯一的亚裔机长,而今天是他作为机长的首飞。赶上轮胎问题,他也并没有惊慌,升机长前刚刚巩固的考试和训练内容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他让副飞打开a330的快速参考手册检查步骤,按顺序检查了引擎推力和液压仪器都正常,起落架也未见故障,他知道这算是走运的。看来,只是左侧一个轮胎损坏而已。塔台的通知当然是如及时雨,否则,他很可能带着一个破损的轮胎飞过整个欧亚大陆,落地之前才能发现问题,那时候备降的选择就不多了。 方皓恨不得手把手带着荷航在大兴机场上空兜了两个大圈。晚间交通多,一个半小时内飞机不断地起起落落,所以他不停地在提醒别的飞机荷航在倒油,并且给他腾出高度层。但是,他不能只负责荷航一家,即使有紧急情况,机场别的航班照样需要降落。这大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已经指挥了二十多架飞机进场离场。得知荷航的燃料倒完了,他更是一分钟都不敢耽误地安排他们在刚刚腾出来的跑道降落,同时指挥两架消防车过去。少一个轮胎落不是特大事故,但是其他轮胎可能会因此承重更多,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此时,地面也打电话来通知他:“方哥,17左跑道检查过了,没有遗散。”方皓打了个电话往上面通知,得到批准后重新开了17左跑道。爆轮胎之后掉零件、掉铁片的,他这几年在塔台也都遇上过。别看小小一个铁条,法航当年的协和客机就是因为高速起飞的时候压上了前面dc-10引擎盖掉下来的铁条,导致轮胎爆裂、引擎起火,当场坠毁,全员丧生。在航空航天业久了的人都知道,看似越小的事情,越需要重视。 荷航稳稳降落后,地勤人员立刻检查了轮胎使用状况,得到肯定回答后,机组开始下客。这时候,无线电波里传来klm飞行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竟然是非常标准的中文:“klm 1237,今天谢谢你们指挥了,报个名字吧,有机会我请你吃饭。”连呼号,他说的都是“幺两三拐”,一看就是懂行的。 方皓稍微惊讶了一下。他是有听说过郎峰这号人,所以排除中文超溜的老外的可能性,就也只有他了,在航空圈子里也算小半个名人。毕竟长得帅加上亚洲面孔飞荷兰皇家航空,确实挺扎眼的。 方皓等了半天说:“那个……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他一直不善接受表扬,也很不经常有人在波道里这么真诚地谢谢他,所以想了半天才回复。 “那好吧,频率里不好说,改天我来找你。”klm飞行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很多。 因为这档子事情,他又拖了一个多小时才交班——今天他来代另外一个资深管制员卢燕的班,这一段时间他连值了几个小夜班的,偶尔突然换了个白班还挺不习惯。他收拾了一下桌面,打算跟王展博交代两句问问他学到了什么,就准备回家了。 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就想起国航1332和他在波道里的一番争执,于是就问王展博:“展博,你调一下刚刚国航1332的飞行单。” 王展博也有印象:“广州到北京的?”说着在电脑上翻了一下,就调出来了——原来这些数据文件都是纸质的,现在统一执行电子化管理了。 他凑到电脑前一看,一下就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对方的声音耳熟了。 飞行单上面赫然写着,ca 1332,广州——北京,徐桁川;陈嘉予。 王展博当然也知道陈嘉予的大名,顿时卧槽了一声:“大名人儿啊。师父,你是不是得罪人家了。他不会最后把我们给投诉了吧?” 方皓冷笑了一声:“他不会的。谁得罪谁还不一定呢。”然后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行了,别看了,下班吧。” 他和陈嘉予是不熟,但是他知道卢燕跟陈嘉予关系很铁,是发小也是同学。民航圈子里,隔着一层关系的基本上也都可以算朋友。更何况,他们都是民航大毕业的,卢燕和陈嘉予一届,比他高几级。在学校的时候,包括后来在首都机场、在大兴机场,他都算是打过照面。加上网上铺天盖地的那些新闻报道访谈节目,谁不知道陈嘉予是国航乃至整个民航的大红人,他听他的声音都要听腻了。 大概半小时后,徐桁川架着这架737才滑入停机位。 送走所有乘客之后,他看陈嘉予心情不好,就说自己留下来整理一下文件数据就可以了,但陈嘉予摆摆手说没事。他站起来的时候经过了杨飞飞,又问她:“刚才是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听起来很温柔。 杨飞飞简直是受宠若惊,没想到陈嘉予还记得起飞时候的事,赶紧说:“啊,就是乘客要了热水,然后又嫌太烫,让我加冰,加上延误,来来回回的他不耐烦了,坐在那就开始发脾气。没事的,萱姐帮我处理好了,谢谢嘉哥关心。”她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她应该叫陈机长的。 “不是……谢谢陈机长。”小姑娘有点局促。 陈嘉予笑了笑,没在意:“哦,没事就好。” 这么一折腾,杨飞飞竟然忘记要合照了,但是,虽然没有要到照片,却让男神主动来安慰自己了一番,这不是比合照还要满足。 下飞机的时候,晚霞满天。陈嘉予抬头看了看,大兴机场孤零零的塔台,就在不远处。 “我们值班电话12349,随时欢迎投诉……”脑子里又想起了进近频率里的这个声音。他真就考量了一下打电话投诉对方这个选择,然后自顾自摇摇头——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对方做的没有错,自然也轮不上什么投诉,他也懒得废那功夫整理语音记录和提交一堆报告表格。但是,想必对方也是拿捏住他这一点,知道他不会真的投诉,才敢那么横,直接一个“不满意就来投诉”堵住他的嘴,陈嘉予想着就来气,多年训练出的起飞降落都很平稳的心率都要飚上去了。 他拿出手机刚想给卢燕发微信,就看到已经有人在微信群里说这事了。这个群是常驻北京的各航机长和副机长的群,最开始大部分是国航的,后来你拉我我拉他,就拉进好多别的公司的飞行。 东方的一位机长先发话了:刚刚是不是出什么事故了,进近带着我兜了也就得有八圈了。 里面有看到的人解释说是荷航爆胎了。 知道情况的八卦了一句:是不是荷航那个华人飞行?长的挺帅的那位?据说今天是他作为机长的首飞呢。大家纷纷附和点儿真背,虽然爆胎不算是一等一的紧急情况,群里不乏陈嘉予这样履历资深的机长,飞了十多年各种机械故障也都经历过,但是这个情况确实也够让一个年轻飞行手心出汗的了。 情况算是搞清楚了,但是陈嘉予心里还是气不顺。平时抢位置的时候他们也会跟塔台互相拉扯一番,大家都想先飞先落,急了的时候情绪都不好。但是这么公开呛的确实不常见,而且陈嘉予也不是一般的年轻飞行,当然不会直愣着脖子给塔台欺负。 然后就有听到他们波道里面争执的人提了一句:【嘉哥,你去投诉,塔台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什么情况啊这是。】 国航另一位机长附和说:【是不是赶上实习管制了。】 另一位头像名字他都不认识的机长这时候出来圈他:【@jiayuchen 嘉哥,本来今天想让你先落地的,对不住啦兄弟。】 陈嘉予点进去他主页看了看,知道了他就是锦绣的那位机长,心里了然——果然,对方是在甚高频认出他来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就回复说:【心领了】,然后发了个拱拱手的表情。 南航的机长呵呵了:【实习哪敢这么说,你这是赶上小方总了吧?】 陈嘉予在这个群本来不怎么说话的,这会儿愣是没忍住,追问了一句:【谁?】 南航机长:【方浩啊,他确实难搞,这号人物送礼都搞不定。】 陈嘉予看着这个名字,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似的,但是具体记不得了。 这下好办了,陈嘉予退出群聊框,点开卢燕的头像,问她:【今天是你徒弟代你班呀?】 卢燕被问懵了,发了个一脸黑线的表情:【我啥时候又收徒弟了?】 陈嘉予:【方浩不是你徒弟?】 卢燕可是个人精,脑子转的很快,里外里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方皓在指挥他航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让陈嘉予他们等着了。管制经常就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众口难调,等级再高的管制员的工作也永远有人不满意,他们不出事的时候是无名英雄,出了事经常是第一个背锅。这一点,她跟陈嘉予这么多年关系再好,对方作为一个机长,也是未能理解。她给陈嘉予发了个:【不是,他是我同事啊。我们平起平坐的。】 陈嘉予心说,看来果然不是实习管制,实习管制不可能有这种底气,这么说也算对上号了。 卢燕又补了一句:【也是我们的师弟,你应该见过的啊。】 陈嘉予心想,怪不得听着名字耳熟。 卢燕还没说完,很较真地补了一条:【是方皓。】不是浩瀚的浩,而是皓月当空的皓。 卢燕转手就点开了方皓的微信,问他:【今天代班没出什么事儿吧。】 方皓刚走到自己车旁边,简直是感叹消息传播之快,然后打了个小算盘,看来陈嘉予没去投诉塔台,而是找熟人来告自己的状了?但是他也不想多解释,只是回复说:【有个爆胎的,但是地面安全解决了。都挺好的,燕姐放心。】 他知道卢燕是最熟悉自己工作能力和状态的人之一,她不会多想。 -------------------- 飞机出现紧急状况时的快速操作参考手册(quick reference handbook, 又称qrh)对于比较常见的如引擎单发失效这样的情况,都有给飞行员列出一步一步要做什么的清单,比如:引擎回归慢车位,打开apu ……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飞行员的压力,确保紧急情况下降落的成功率。 第5章 约会 把车停在车库以后,方皓就上了楼。也许是突然夜班变白班的缘故,他真是有点不习惯,甚至肚子都不太饿。他家住在机场旁边的一个居民小区。空管员的工资普遍不算高,但是是事业编制,各种五险一金包括住房等等待遇还算不错。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打算出门夜跑,清空一下脑子。 他从高中、大学就是田径队的,到现在已经坚持了十几年,算是个爱好。雷打不动每天十公里,如果想跑比赛刷新个人成绩的话还会制定更加严格的训练计划。但是因为调到大兴之后这一年排班变密集了,夜班之后其实也很难休息好,所以他白天不怎么再跑十五公里以上的了。 换跑鞋之后,他手机叮的一声弹出来一个消息。 方皓斜着眼看了一下,名字写着顾淳,问他:【方皓,这周末上班吗?要不要来我家喝一杯。】 居然把他的名字的单字皓给写对了,不愧是学霸,方皓给他默默点了个赞。 他和顾淳是一周之前在一个lgbtq酒吧遇到的,对方好像是个证券业的分析师,总之响当当的白领,一表人才。他不算多喜欢,但是对方温文有礼,看着很是顺眼。他想起他也有点醉,跟着对方回了他在金融街的大公寓,然后又喝了一点,两个人共度一夜。这一夜的印象也跟他对顾淳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似的,不好不坏,但是因为对方有礼貌,而且让他在上面,很是顺遂,所以体验不差,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他又想到,做完爱,他出了一身汗,躺在顾淳的席梦思大床上抽事后烟。 顾淳问他:你是学生吗?然后好像吓到似的,突然坐起来:大学生? 方皓告诉他,我今年二十九了。他的长相显年轻,加上比板寸长不了多少的发型,所以很多人根本不信他二十九。 顾淳:所以,你家住哪啊? 方皓说,在大兴那边。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根据这个问题给他画了三六九等,他也不太在乎那么多,毕竟只是看对眼了约一下,又不是发展职业关系网来了。 顾淳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节 方皓依旧如实回答:我是做空管的,就是空中交通管制。所以住在大兴机场旁边。 这是个冷门职业,顾淳显然是没听说过:所以,就类似交警? 方皓笑了笑,就说:差不多吧。 把空管比作交警,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掉价,指挥飞机是三维的,不但有航向位置,还有速度、高度两方面信息,加上每个航空器的大小和特点,每个空管脑子里都是快速检索的引擎,大量的经验积累使得这个引擎精准而高效地运作着。 不过,方皓也没想怎样去把这个职业描述的很辉煌,毕竟高压低薪已经是行业常态。指挥完流量大之后的成就感,又一次力挽狂澜之后的庆幸,这些都是大部分人无法理解的,个中苦乐冷暖只有自己清楚。 他不觉得顾淳会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放弃约他,果然,一周之后,他的消息就来了。他闭了眼,想了想要不要去。从他家到顾淳他们家,开车得差不多一小时。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衡量标准,方皓一直告诉自己,愿意开车一小时赴约的才是真正愿意去的。 但是,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犹豫,顾淳的消息很快跟过来:【要不这次我去你家那边吧。】 过一会儿,又一条:【顺便一起吃个饭?】 方皓这下没理由拒绝了。 顾淳有点像他的前任路家伟,都是白领,稳定的生活,稳定的收入,甚至背影都有点像。他和路家伟分手两年了,分的倒是干干净净,因为路家伟出轨了。但是,分手后的谈话却一直缠着他。路家伟宁可铤而走险不断出轨并且在自己有他家钥匙的情况下就带人回家,也不想跟自己坦白提出分手。这一点,一直让方皓很难接受。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理解。虽然最开始是路家伟追的他,他也没有对对方一见钟情,但是久而久之方皓也喜欢上了他的陪伴,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直到他下了两个夜班也要开车一小时多去路家伟家给他一个惊喜,却撞破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大男孩在客厅就滚作一团的场景。 路家伟是个国际大律所的律师,很能说会道,直到被抓包的那一刻也不见有什么惊慌。之后两个人找了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这时候路家伟显然就有备而来了,跟方皓坦白说:我们的生活太平淡了,我想结束很久了,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因为每次你的情绪都很负面,事情超出你掌控的话你会崩溃,我不知道你是会怎么反应,所以一直拖着没说。但是,我越来越厌倦这样的自己,也厌倦看到你,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所以这几个月一直没想跟你多见面…… 方皓冷冷地想,路家伟这算是在情感操纵他吧,明明百分之二百他做得不对的一件事,反过来又成了自己不好。本来约他出来聊是想给这段感情画个句号,也让自己更容易接收一些,没想到对方的理由那么牵强潦草。那时候,他对路家伟还有感情,所以他难受,又觉得说不出的委屈。 从头到尾 ,方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做错了什么,让路家伟竟然觉得见到他就烦。但是他一向说不过对方,所以只好匆匆离开了。 那以后,他竟然就这样单身了两年。之中,他也不刻意猎艳,有去酒吧和朋友放松小聚的时候,遇到看对眼的也会约一下,比如一周前遇到的顾淳。更多的时候,他就在大兴的公寓里面喝点小酒,看看书,制定长跑计划,偶尔给他弟弟方晟杰远程连线看看电影,然后默默重复着机场、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也许,他就是挺无聊的一个人吧,路家伟说的总是对的。 第6章 互相理解 休息两天后,陈嘉予发现在进近频率迎接他们入京的是熟悉的女声——果然,卢燕回来了。陈嘉予心情不错,在飞机不多的时候,还跟卢燕聊了两句。 就在他心满意足准点飞完最后一班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他路过咖啡店,突然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特别面熟。然后,他的大脑还没怎么反应,腿就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等等。” 方皓急着买杯冷萃黑咖啡,然后赶紧去接卢燕的班,所以没怎么看路,这会儿被挡住也是惊了一下,看着来人两秒钟之后也反映出了对方是谁。陈嘉予太出名了,别说机场了,有时候上个微博都能看见他那张脸。 陈嘉予则没注意看他脸,而是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进出机场的证件,确认了是进近管制人员,且姓方名皓,果然刚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陈嘉予这才叫了他的名字,不紧不慢地说:“方皓。那天的进近管制是你吧?” 方皓心里大概猜到了他来哪出,但脸上仍然淡定:“哪天?” 陈嘉予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上周五晚上入场的时候。” 方皓当然没打算骗他,敢做就敢当,直接说:“啊,是啊。国航1332?”他记忆力很好,仍然清楚记得陈嘉予他们当时的班机号,还有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陈嘉予看他这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本来在心头平复了一礼拜的火星好像又有点窜起来了。他说:“当时虽然没燃油告急但是也算是有情况,前面机长都发话让我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处理……看我们很不顺眼嘛。”他的语气有点像开玩笑似的,但表情又挺严肃。 方皓一时间摸不清他想法,两道利落的剑眉也皱起来了:“当时……17左跑道有个爆轮胎的,出了两辆消防车,紧急降落又占一条跑道,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后面也知道了吧,哪有机会顾得上猜谁是谁,先来后到是老规矩了,真不是针对你。”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骂了陈嘉予一通,所以知道他是谁就得让着他吗?搞什么特权主义。 陈嘉予看他没有想要让步的意思,也觉出来自己这样是费力不讨好,所以语气也就没那么冲了:“好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师弟呢,以后工作大家互相理解吧。”算是打了个感情牌,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方皓苦笑,他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捏,他早过了那个阶段了。于是他逮住机会就找补了一句:“陈机长,您要是真理解我,就不会看着地面忙成那样还在那儿一分钟提八个请求了。”这个台阶,他就不让陈嘉予下了。 他哪里提过八个请求,有这么夸张吗?陈嘉予脸上十分难看。但是,他在飞行里面即使资历再高,名气再大,手再长,也伸不到空管这边。只要坐进了驾驶舱,就得任方皓他们处置,说走就得走,说停就得停。这是基本规矩。陈嘉予大概琢磨到了他在方皓这儿占不着便宜,所以就让步了:“行吧。怎么说都是你对,还好你不值白班。” 方皓看他不继续跟自己口舌之争,心里有点快感,所以又很损地追加一句:“哦,这个啊,我马上要轮白班了。” 陈嘉予这下彻底无语了:“那好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后悔了刚才看见方皓就一心一意上来要堵他,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早知道方皓是这么刀枪不入,他就换个策略,找机会送礼物塞红包了——虽然,群里别的机长也说过,他送礼都搞不定。 方皓手上拿着刚买的咖啡,低头看了看表,好像在赶时间的样子,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尴尬,毕竟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陈嘉予点点头,盯着方皓穿过机场熙熙攘攘的人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皓好像跟大学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他在学校对他的隐约印象就是,瘦高个子皮肤黑黑的体育生。现在发现对方也出落得人模人样的,还是瘦瘦高高,还是很短的头发,但是长的还挺帅的,而且眉宇间气质不一样了。 不过,对方显然不把他们大学师兄弟的交情放在眼里,眼下他还是得解决问题。所以,他又求助于卢燕。 陈嘉予给他发了个微信:【燕儿啊,你怎么不值白班了,方浩这是要搞我的样子。】 卢燕差点笑出声,她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肯定上周五陈嘉予在方皓这儿吃亏了。具体发生什么了她没从方皓那儿问出来,方皓一向嘴巴很严,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所以她约摸着不是什么大事。她随便猜了一下,无非是流控,安排飞机等待时间太长了,或者谁先谁后这种问题。陈嘉予当机长舒服惯了,偶尔被管一下,不习惯也是正常,不过这种小事情也犯得着微信找自己?卢燕有点诧异。当然,她是不知道陈嘉予在波道里面吃了一次亏,然后在真人前面又吃了一次亏。 卢燕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陈大少,你就折腾吧,自食其果】 陈嘉予:【……】 过了一会儿,他显然不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主动问道:【要不我给他道个歉得了。】 卢燕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他知道陈嘉予不是真的想道歉,只是搞好关系对他有好处,免得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陈嘉予:【他微信名片发我一个。】 卢燕把方皓的名片发了过去。陈嘉予一看,是个侧脸,背景是山山水水的,从头像看不太清楚长这么样。名字是个方块的图形。 他谢过了卢燕。 本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卢燕突然说:【对了,嘉予,跟你说个事儿。】 卢燕很少用这么严重的语气,陈嘉予心里一沉:【嗯,怎么了?】 卢燕:【我要去上海浦东了。大概一个月之后走。】 陈嘉予猜了一下:【因为磊哥的事?】 卢燕的男朋友赵鑫磊是做轮胎的公司老板,两个人认识交往三年多了,差不多也该稳定下来了。之前他在席间也偶尔听到卢燕说赵鑫磊的公司在上海发展了挺多生意,所以听到她要陪他去上海,陈嘉予没有太意外。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卢燕说:【是啊,我不想异地。】 陈嘉予叹了口气,干民航的,无论是飞行还是管制,都是没个准点儿的,如果再加上异地,那真的就聚少离多了。这也是很现实的事。 他从大学到现在,跟卢燕也是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快十年,对方是他最亲近朋友圈里的人,所以失落也是真。 陈嘉予想了想,发了一句:【唉,舍不得你啊,但是为你和磊哥高兴。】 卢燕发了个小桃心,然后说:【同事我都没告诉呢,你也先别跟别人说。】 陈嘉予当然懂,说:【没问题。过两周去聚湘缘给你送个行吧?】 卢燕爽快道:【那必须的,我组局。】 第7章 盲降 次日晚上,陈嘉予飞到了广州,休息一会儿后继续从广州飞回来。这次,他搭班的是个比较年轻的飞行,飞737总共才200多小时,所以要陈嘉予带带。带新人总是比老人要累,和徐桁川这种比较有经验的副机长飞,他们俩可以除了执行检查单以外一句话不说,但是和新人就要多带带,有意去教他们特殊情况怎么处理。这次的新人叫杨维安,特别热情的一个小伙子,正好年前陈嘉予去他们飞行学院做了讲座,所以杨维安拉着他左问右问。 陈嘉予在香港迫降的英雄事迹传遍全国之后,领导有意想让他多承担带后辈的责任,光去飞行员训练基地培训做讲座安排见面这种事情,过去一年就整了不下三四次了,而且不止他自己公司内部的,他爸原来的老战友在其他民航公司的靠着关系也想请他。可他爸问他的事情,他嘴里说不出个不字,所以也得去。 他一直争取的就是做人面面俱到,所以别人的请求他能办到的就办,很少拒绝。但是,他主观上并不愿意一直提两年前那件事。一个是因为他和常滨都只是按规章做对了每一件事,包括让全体乘客先下飞机之后他们才能下,都是作为飞行员天经地义的,并没有所谓宣传的“牺牲自己救大家”的壮举。另外一个则是心理上的原因。每讲一遍这件事,他都要重新经历一遍那几十分钟的空中惊魂。 可是,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面对如同杨维安这样的一腔热情和热忱,他也只有交付,解答他所有的问题,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起飞前,杨维安把飞行单给他签字,然后又加了一句:“对了,嘉哥,我怕落地以后忘了,我能加你个微信嘛。”他说着拿出了手机。 陈嘉予低头在飞行单上用电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停顿导致杨维安以为对方就要拒绝了:“那个,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陈嘉予抬头看他,也掏出了手机:“加吧,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杨维安扫了他的码,然后特别开心地笑了笑:“回去我要跟我女朋友报告一下,她天天问我有没有跟你飞过,我之前一直说我刚刚毕业哪有机会呀,况且你也不飞国内线嘛,没想到竟然这样轮也轮到了,……” 杨维安是个话痨,不过陈嘉予倒不觉得烦,他清净惯了,一直有个人在耳边那叨叨也挺热闹的。 杨维安一提微信加好友的事情,倒是提醒了陈嘉予,他还没跟方皓“赔礼道歉”呢。他赶紧点开之前卢燕发过来的名片,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不过到起飞的时候那边都没有通过。可能他今天值班吧,陈嘉予默默算了一下,小夜班正好是现在。 两小时之后,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陈嘉予在甚高频说:“北京进近,晚上好,国航8182,高度5000,听你指挥了。” 片刻后,就是那个熟悉的带京腔的听起来懒洋洋的声音:“国航8182,北京,雷达识别。aw点03号进场,跑道……17右,下标压4000保持。” 陈嘉予复诵:“aw点03号,跑道17右,下4000,国航8182。” 他在频道里等了等,无人说话。看来今天晚上挺安静的。 “今天挺闲啊?”他打开无线电,向着无垠夜空说了一句。 身边的副飞杨维安以为是问他的,他在这边翻出落地前检查单正精神紧张,哪来的闲? 这时候,竟然是甚高频里传来了那个管制的声音:“小夜一般都这样,就两个人盯着。你今天飞晚班?” 陈嘉予看他回了,而且看出来自己飞的航班和原来不一样,还是有些诧异的。他回道:“嗯,周二飞的比较晚。” 方皓没再回他,过了一会儿,看陈嘉予他们的高度下来了,又发了个指令:“国航8182,继续下2200保持,左转航向290,修正海压1008。” 陈嘉予:“下2200保持,左转航向290,修正海压1008。国航8182。” 然后,大段的沉默夹杂着少数的指令,陈嘉予随着方皓的指令将飞机对准跑道,慢慢地将速度,高度都降下来。风声、仪器操纵声和无线电的刺啦啦形成了一种默契的节奏。 进近管制半径数十海里,虽然现代民航客机都有先进的ils也就是仪表着陆系统,但是也必须在飞机降到一定程度后才可以使用。有人说过,在这么大的一个范围内,将小小的飞机对准细窄的跑道,无异于射箭对准靶心,这个过程中没有管制员的引导,降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皓:“国航8182,下2500保持,调速280。” 陈嘉予:“调速280,下2500保持。国航8182。” 方皓:“国航8182,调速220,保持到接地点10海里。” 陈嘉予:“220保持到10海里。国航8182。” 方皓:“国航8182,保持1200,建立下滑道。盲降进近17r,航道报。” 陈嘉予:“保持1200,盲降17r。国航8182。” 陈嘉予:“航向290,17r盲降,航道报。国航8182。” 杨维安在旁边看着这一问一答,配合程度如同标准地空通话的教科书。 直到方皓说出最后一句:“国航8182,跑道17r,地面风330,4米/秒,可以落地。” 陈嘉予操纵着飞机稳稳着陆:“国航8182,落地了。” 方皓:“国航8182,前方b2道口脱离,联系地面124.2,再见。” 陈嘉予颇为轻松地说:“好了,再见,”之后又补了一句:“回去别忘了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 杨维安一脸惊讶,转过头看着陈嘉予,心想这个也是能说的么! 陈嘉予看了他一眼,一边滑行一边教他:“啊,对,跟管制人员搞好关系,这点也很重要。” 杨维安:“……” 这一班飞得实在是太晚了,陈嘉予有些困,从24小时便利贩售机里面买瓶零度可乐提神。还好凌晨的北京不堵车,50多分钟就到了双井那边的首都丽景。他打算先去他爸妈家看一眼,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陈嘉予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客厅内灯还亮着,满屋的烟味。他再仔细一看,桌上还有喝了一半的酒。陈嘉予能感觉到自己脑仁突突地疼。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节 “爸。”他叫了一声,然后先把酒瓶盖上,收到柜子最上头。 陈正没转头看他,只是摆了摆手,声音喑哑:“你别管我。” 陈嘉予垂手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爸,您少抽点吧,明天还要去看我妈呢。” 陈嘉予的母亲曹慧一年多前有很大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原来天天和姐妹去爬山跳操的,还去了海南玩了几个月。结果从海南回来以后,她突然就发烧感冒频繁,身体无力。等去检查发现胸部肿块,已经是乳腺癌三期并开始扩散到全身了。手术后,现在已经化疗一年,目前不好不坏,有时候集中治疗的时候为了方便就住在医院。她妈小她爸八九岁,本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应该享乐的,却赶上无止境的忧虑和病痛。癌症不只是病人一个人的事,这件事对他们家和他爸的打击很大,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老了。陈嘉予是独生子,又是飞行员这么一个职业,常年在外飞行,没法照顾两位老人,所以请了小时工来他们家上门照顾。最近几个月,小时工跟他说了几次,觉得他爸也有点忘事,有时候晚上就忘记了早上吃了什么。陈嘉予算了算,他爸今年六十五,按阿兹海默症来说也算是过早了些。他申请从国际航班变成飞短线,这就是主要原因。短线虽然累,最多的时候一天五六次起落,比如今天。但是,飞短线的机长每天晚上都能回家。 陈正咳嗽了一声,他在烟灰缸里面按灭了烟,对陈嘉予说:“怎么又让你飞晚班?” 陈嘉予语气很平静,说:“都是飞行,谁飞不是一样飞,晚班也得有人飞啊。”昏黄灯光下,陈嘉予能看到他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老态尽显。他想,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陈正有点为他打抱不平:“你在香港立了大功,之后怎么也应该给你点轻松的活吧。改天我跟你刘叔叔说说去。”刘恒是公司的副总,跟陈正喝过酒,不算太熟的关系,但是陈正总喜欢提起他。在空军和民航的人脉,是他父亲引以为傲的东西,他经常还活在陈嘉予还是个见习飞行员的阶段。可是,陈嘉予从头到尾都是好学生,没有惹过一点麻烦,没有让他动用关系求过任何人。 果然,陈嘉予不爱听这话,皱皱眉说:“爸,您别老提香港了,我心烦的慌。” 陈正换了个话题,不过还是在说他:“让你住到机场附近那边,你不去,非得跟我们这边,每天开车上下班多不方便,万一有点什么事堵车耽误你任务。” 陈嘉予把地上的烟头用扫把扫了扫,这样看着算顺眼了些:“我乐意的事,您别管我。” 陈正重重叹了口气:“你妈在家的时候你妈管我,现在她不在了,你开始管我。” 陈嘉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妈妈在家的时候,她是一家人的调和剂,父子两个人间经常要么是气氛沉闷,要么剑拔弩张。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寄希望于第二天看到他妈就好了,但是又会想起,这样的日子不会多了。医生给他们的预后只有一年了。和他爸在这个家的时候,他经常感觉是割裂的,一半心疼他父亲的操劳,一半被这种压力压到喘不过气,屋外乌云一片,天花板好像压着他的脊梁骨。 他原来在机场旁边是有个公寓的,但是在他妈妈确诊之后,他就把那边的房子长租出去了,在父母住的丽景买了一个公寓自己住,算是有点私人空间,也方便有点什么事的话照应父母。他好不容易说服他爸睡下之后,走回自己家,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又累又困,把包放在玄关就打算直接入睡。 这时候手机响了一声,他有点意外——各种群他都给静音了,这点找他的除了同事,应该没有别人了吧? 拿出来一看,“□”通过了您的好友请求。原来,是有帮人比飞行睡得还晚,还日夜颠倒的,就是空管了。 陈嘉予都快忘了这事,看来方皓是听到了他在波道里的提醒。 他发了个消息出去:【周五的事,确实是我不了解情况,给你道个歉,你别在意。】 方皓回的很快:【哦,公事公办,您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陈嘉予发了个ok的手势。他发现方皓在把天聊死这方面,好像挺有天赋的。 -------------------- 情节关系会把一些本来是塔台的通话分给方的岗位。 第8章 喝一杯? 方皓看到一个名字叫jiayuchen的来加他好友,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谁,还好有他波道里的提醒,才意识到是陈嘉予。他们今天在波道里不是挺正常的?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方皓不太懂,但是抬手通过了,他倒想看看对方有啥好说的。 后来对方发过来一句到道歉,方皓也没觉得他有多真诚,多半是正面交锋以后看他不能逞口舌之快,就换了个策略想要搞好关系。北京大兴机场管制几十号人,为什么陈嘉予非得跟自己搞好关系,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一向对办公室政治的嗅觉就很差,之前卢燕也旁敲侧击过,甚至放话说,方皓,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管制员,你可能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但是我为你捏一把汗。卢燕的画外音他也听出来了,这个工作不仅仅有指挥飞机,飞机不是百分百的机器,他后面是人操控的,空管要跟飞行员、公司、单位各个层面打交道,得罪了谁都不行。方皓想想就觉得头疼,尤其是他升职以后,不但要带徒弟王展博,还要参加各种安全规章会议。有些人,可能出生就有穿梭于各个利益派系间还能全身而退的能力吧,比如陈嘉予这种人。 暑假过去了,目前大兴的流量还好,他们是四班倒,就是做二休二,上两天班休息两天。大部分人除非节假日一周只轮到一个夜班,方皓这种比较有经验的高级管制目前要守两个夜班。夜班违背人体正常生理作息,所以特别累,但是越累越不能出差错。一个又一个的夜班,他就靠很多的冷萃咖啡,把管制室的空调调的冷冷的,还有抽烟提神来度过。 眼下,本来小夜班就要告一段落了,突然一起值夜班的塔台女同事楚怡柔过来敲门:“方皓,门口有人找你。” “诶,谁啊?”这个点来找的估计也只有同事和领导了吧,但是同事就直接进监控室了呀。 “好像是个飞行,制服不认识。”楚怡柔走了进来,然后抱了抱肩膀:“你们这层这么喜欢吹冷风呀,这空调也太凉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飞行员来塔台,一般都是被管制们叫来问话的,轻则挨他们副局或者某个管事的管制口头一顿骂,重则填写报告交上级。没事的话,一般没有飞行员会过来塔台。难道是……陈嘉予? 方皓摘了耳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没有任何活动,所以他跟同岗的人嘱咐了一声,就出门了,顺便揣上一包烟和打火机,正好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一出门,方皓一看,竟然是荷航的那个机长郎峰。 “方皓?”郎峰跟他打了个招呼。 方皓之前没跟他说过话,只是在机场偶尔见过他的脸,所以只能说脸熟,叫不上名字:“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郎峰看看表,又抬头看看他:“飞特别早的欧洲线,早点过来开行前准备会,顺便来找你。” “今天飞哪儿呀?”方皓礼貌地问了一句,抬头示意了一下往外面走,到吸烟区的位置:“我抽根烟,夜班太容易犯困了,你不介意吧。”说着侧过头点上一支,然后深吸了一口,稍微走到离郎峰有点距离的位置。 “还是阿姆斯特丹,”郎峰答道,并且摇摇头很礼貌地说没事,他没跟过来,目光却一直跟着他走。 “方皓,上周五多亏你发现轮胎的事,我来了就是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郎峰笑的很真诚。凌晨四点半,北京的天空还黑的很,夜晚开始变凉了。 方皓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来:“没什么的。”他遇到不讲道理的飞行太多了,像郎峰这样的真的不多见。说实话,他都有点不习惯,觉得受之有愧了。 两个人聊了两句那天的事故,方皓想问问他查出事故原因没有,郎峰只是摇摇头说并没有,维修记录他也看过,两个月前刚刚换的新轮胎。 “你可能也听说了,那天是我作为机长的首飞,所以……能顺利度过,挺幸运的。”郎峰看着他往夜空里吐烟圈,看得有点出神。他本来就是想找个不忙的时候,找到当时在塔台和进近的管制员道谢,顺便问问对方想要咖啡店礼卡还是什么东西答谢,却没想到,对方是个高个子帅哥,一双眼睛笑起来好像有光的样子。 “给个日子,我请你喝一杯吧。”夜里四点容易上头,郎峰想也没想,直接说出口了。 方皓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的gaydar这一刻终于拉响了。操!他是很会处理空中特情,也就是诸如飞机某部件故障、大规模起落、乘客病发这类的特殊险情,可是放到平常生活里,这个技能就不太灵光了。自己指挥过的荷航机长突然站在面前邀请他去喝一杯这种事情,应该算是个特情吧。 “那个……谢谢你了,真的不用。”方皓一边说服是自己想多了,一边尴尬回应着。郎峰挺好的,可以用人美心善来形容了,可是他五年前给自己立了规矩不跟圈内的人搞关系,无论是谈恋爱还是就打一炮都不行。 郎峰显得有点失望,他可能也觉得有些唐突了:“那要不喝杯咖啡?” 方皓点点头:“嗯,可以啊。哪天过来塔台找我。”他觉得再拒绝下去更不好了。 郎峰说:“嗯,那我打你们值班电话。” 方皓想说,那个电话一般都是飞行员打来投诉的,不过倒也行,可能是对方不想再越界要一次手机号吧。 送走了郎峰后,飞机流量不多,空余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刚刚发生过的事。下夜班的时候,楚怡柔应该是刚刚在塔台看到了他俩,过来和他八卦:“所以刚刚那个是周五跟你吵架的飞行吗?” “啊?”方皓一愣,他周五波道里那点事怎么现在谁都知道了。但还是回应了:“不是啊,刚刚那个是郎峰,荷航的机长。” 楚怡柔懂了:“爆胎的那位?没想到长的这么帅,是不是看上你了。” “你觉得呢?”这不是修辞,方皓是真的好奇,楚怡柔在塔台上不过是看了他们两眼,难道真的就看出了什么门道? “他看你的眼神,感觉不一样。”楚怡柔很肯定地说。 方皓摇摇头,还是否认:“不会吧。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楚怡柔披上外套打算跟他一起去停车场,顺势推了一把:“你就是做人太谦虚了。” 第9章 聚湘缘 卢燕的告别局约在聚湘缘,离机场挺近的一个湖南菜馆,卢燕经常光顾,逢年过节值班时还会在塔台叫他们家外卖。卢燕老家在湖南,所以给她送行,自然要挑她喜欢的。 这个局的构成还挺神奇的。一般来说,一堆飞行的局里面找不到管制,大家基本上都在说谁谁又被流控了,而管制的局里面基本上都在吐槽飞行,所以也找不到飞行。但是,卢燕的关系网很广,从民航大到大兴机场打过交道的同事,跟她关系好的都请过来了,最后在场的十几号人基本上是一半飞行、一半管制。管制里面有区调的老好人王源,还有就是楚怡柔,卢燕三年前一手带出来的,目前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管制员了。她也多了个心,叫上了方皓。 到场的飞行员也个个都是一流航司的大牌,里面自然有跟卢燕关系很好的陈嘉予,他在国航的同事郑晓旭,还有个挺活跃的海航机长叫周其琛,四川航空的机长吴越,外加一位短发、很干练利落的山东航空的女飞行叫粟莉,也是卢燕的老同学。 陈嘉予一落座就笑了:“燕儿,你这凑齐国航、山航、海航、川航,我们东南西北都可以打麻将了。”几位机长笑的不行。给十几个管制和飞行凑局真的太难了,所有人都是上班没点儿,在微信群里面投了几次票,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周五晚上是人凑得最齐的。陈嘉予和郑晓旭都是直接下了航班从机场过来的,而且他这周排的是周一周二、周五周六飞,所以明天一早还得去机场。 郑晓旭站起来给陈嘉予倒了杯茶:“嘉哥,你说咱俩一公司的,怎么一个多月没见着你了。” 郑晓旭是在飞国际大长线的,原来他俩搭过好几次班,最近他是飞北京到洛杉矶。同是一个公司的,陈嘉予知道。 “你一礼拜就回来一次,就是没赶上呗。”陈嘉予谢过他。 郑晓旭说:“嗯,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咱俩得喝一杯。” 陈嘉予举了举手里的茶:“明天早上要飞,就以茶代酒了。”民航有严格的禁酒令,起飞前十二小时必须滴酒不沾,在座的各位也都懂。 卢燕听到这句,转过头看他一眼:“你明天要飞啊,早知道我们定周六了,今天晚上就可以不醉不归。” 陈嘉予笑着摇摇头,打趣她道:“你的局,你不醉不归就行了。” 方皓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飞行和管制一派祥和的气氛。最开始没人看见他,他在那儿站了两秒钟,突然有个很不切实际的想法想转头回家。在座各位,他也就和卢燕、楚怡柔还有那个胖胖戴眼镜的叫王源的区调比较熟,另外和海航的周其琛打过交道,硬算的话,陈嘉予也算是认识。其他人,他一概不认识。 但是,楚怡柔很快看到了他,往他这边招手:“方皓来了,快点过来坐呀。” 卢燕也招呼他过来坐:“来来来,你们往那边去一点。”卢燕右边坐了她的女飞行好朋友粟莉,左手边隔两个位是陈嘉予,楚怡柔来的时候当然是一屁股坐在卢燕左手边,现在剩下楚怡柔左边、陈嘉予右边的位置。方皓看着在座几个机长穿着制服,他自己因为不值班所以穿的休闲服,白t恤和一个蓝色开司米的毛衫,深色的牛仔裤,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卢燕显然不在意,入座的时候还夸他外套好看。 他跟卢燕打了个招呼:“燕儿姐,路上有点堵,来晚了不好意思。” 卢燕不跟他客气,开玩笑道:“你家离这儿就十五分钟,这得自罚一杯吧,哈哈。” 方皓这会儿倒是很乖,点点头:“好。”话音刚落,陈嘉予就把酒给他满上了。 周其琛惊了:“我靠,这就来啊?还得看我们方总。” 方皓端起酒杯,往他那边抬了抬:“琛哥,好久不见。” 他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肚子里没有东西,周其琛再起哄他也没法一下子干了。方皓入座以后,这才往左边一瞥,看到陈嘉予很气定神闲地坐在那,整个后背都靠在餐厅的凳子上,特别放松的一个姿态,抱着胳膊抬起眼看着他。 方皓没想到他这么光明正大地在看自己,有点尴尬,只好也打了招呼:“好巧啊,陈机长。” 陈嘉予笑的有点不怀好意:“这么见外啊,咱俩好歹是师兄弟,都坐一桌吃饭了。” 方皓自然明白他意思,平时再有什么争执,他也不想搅卢燕的局,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叫了声:“哎,嘉哥。” 陈嘉予这回心里痛快了。 他看着方皓,突然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自然是说卢燕要走的事。 方皓答:“两天前,”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挺突然的。”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回看了陈嘉予一眼:“你知道的比我们早吧。” 陈嘉予点点头,没否认。 方皓也理解,毕竟陈嘉予是她最交心的朋友,又不像同事似的有利益关系,所以得到消息比自己早也不意外。他想了想,说:“不过对于你们来说,还是能经常见面,如果落浦东的话。” 周其琛接到:“对,燕儿,我们以后浦东塔台频率见了,我估计最近老飞浦东,还得麻烦你照应。” 卢燕跟他也很熟,也不怕揭他的短:“在北京就照应,现在一路罩你到上海呀。” 周其琛说:“那是,我们是滑是停不得看您脸色嘛。”周其琛这个人就是个活宝,特别皮,接梗接的可快了。其实他也不是卢燕或者陈嘉予的大学同学,纯粹是在大兴这两年跟卢燕特别聊得来搞好了关系,所以混成了一个圈子里的人。不知情的外人,估计怎么猜也猜不到他曾经是海军的舰载机飞行员,尖子里面的尖子,三年前转业到民航,是最后一批拿着军方推荐函的人。从此之后他就一直是海航的劳模了,是在北京地区的飞行员里面每年的执勤小时数最多的人之一,再有一年就查不多升机长了。 说到管制的工作,吴越突然提了一句:“话说,上周五荷航不是有个爆胎的,郎峰的a330机长首飞呐。” 听到要聊这个,方皓就有点头疼,他又想到陈嘉予在波道里面顶他这件事。还好在场的除了卢燕略知一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事发生过。这两个月大兴地面没出过什么情况,所以一派风平浪静也没什么可聊的,唯一的大新闻就是klm爆胎了。 周其琛这两天没到过大兴,所以这才听说。他一听郎峰的名字,耳朵也支棱起来了:“起飞还是降落爆的啊?没起火吧,这可是大新闻。” 在场安静了片刻,大家当时谁都不在场,也都是听传闻。方皓这才说:“是起飞的时候,还好没损坏发动机、起落架什么的。目前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跑道上没捡到什么东西,荷航的飞机他们应该这两周会派人来调查。” 卢燕冲着方皓那边扬了扬脸:“还得亏我怕我们方皓火眼金睛啊,上塔台溜一圈的功夫,结果居然用望远镜看到的。” 楚怡柔这才明白原委,她转过头,很有深意地看了方皓一眼:“原来是这样,那天郎峰来找你,你就应该让他请我们全体管制一起吃饭。” “哎,郎峰会说中文啊。”周其琛毫不掩饰羡慕之情。 方皓答:“嗯,说的可溜呢。” 周其琛开了个玩笑说:“方皓,你这顿饭吃完了,能介绍我认识吗。原来我担心语言关是个问题,看来他说中文,这也不是问题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5节 他的性向身边朋友也都知道,卢燕笑他说:“你不在海航练英语吗。再说了,人家方皓为啥要介绍给你。” 周其琛也很配合地笑笑,举起杯说:“得了,方总咱们再走一个。就为了你这个……拯救祖国的花朵。”祖国的花朵当然是指郎峰。他当然也就说着玩,反正他脸皮厚,不介意提供点茶余饭后的话题。 卢燕笑笑,拿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波浪长卷发披在肩后,怎么看都是五官出众的明艳大美女。方皓很顺理成章地掏出打火机来给她点上,停了半晌,他问:“还有么?” 卢燕点点头,也给他拿了一支南京,他低头给自己点上。 方皓夹着烟,没着急吸,又把话题拉回正轨了:“爆胎这事,其实算是小事,写个报告就完了。处理的不好才是大事。” 周其琛看着他说:“厉害厉害,方总咱俩干了。” 方皓也被他给逗乐了,“哪挨哪呀,琛哥你先。” 陈嘉予趁机也撺掇周其琛:“你自己快点,招呼别人半天了,自己一点没动。” 周其琛笑着打圆场:“那什么,凉菜都没吃几个,不敢不敢。”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陈嘉予还是没放掉这个话题,低声说了句,“还好没碰着别的部件。”飞机轮胎不同于汽车轮胎,他们要承受机身几万吨的压力,因此制作材料也不同,起飞时轮胎爆裂后,损坏的部分超高速弹出,如果碰到如引擎油箱等别的部分,就很可能出现更严重的问题。 周其琛感兴趣了:“怎么,嘉哥你爆过?” 陈嘉予很淡定:“嗯,爆过。” 卢燕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你这几年真是……唉。”她话没说的太直白,但是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听懂了。要说飞机故障和事故,陈嘉予不仅仅是赶上香港那一次。有些民航机长飞了一辈子,上万小时,全部是安全飞行。可陈嘉予这些年来,不但赶上过爆胎,起落架灯故障,赶上过引擎单发失效备降别的机场,还赶上过飞机上乘客突发哮喘,无线电不好使,等等各种情况。所以,当年从雅加达飞上海那一班飞机的引擎出故障的时候,他只是慌了片刻,随后便如同肌肉记忆一样开始检查。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所遇到的飞行问题里最严重的一次。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该惋惜自己接连的厄运,还是该感谢命运让他永远为最坏情况做好了准备。 “你当年在虹桥机场爆胎然后引擎起火的,当时只能硬着头皮起飞,” 郑晓旭给他补充了一句,“那次就上新闻联播了。” 陈嘉予笑笑:“嗯,别的飞机乘客有人把全过程给录下来了,说什么坐飞机变成坐火箭。” 周其琛说:“敢情嘉哥你是新闻联播的老熟人了。” 卢燕给他补充:“现在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得住陈大少了。” 陈嘉予见大家都说自己,转移了一下炮火,对着周其琛说:“你不是也赶上过鸟击吗,而且你那个刺激,直接跳伞。” 周其琛笑笑:“嗯,那个不能说。”那是他在军队演习的时候出的事儿,所以自然没有报道,也不能细说。但是,身上多处骨折的手术愈合伤和钢钉不会说谎。 卢燕还没放过陈嘉予,突然问他:“我听小道前两天不是还有个导演想找你拍在香港迫降的纪录片?” 陈嘉予点点头:“嗯,我没答应。” 卢燕说:“拍个纪录片不好吗?宣传一下民航事业。我看拍电影都肯定卖座。” 陈嘉予说:“时间排不开。而且飞行员一向曝光那么多,”他停顿了一下,看在座的几位管制:“要我说,应该宣传一下你们。守护共和国蓝天的卫士,对吧。”他眼睛含笑,最后一句话像是念宣传词一样,把卢燕都给整的不好意思了。 他这么一说,话题从飞行就成功转移到管制身上了,几位机长让他们也说说管制期间遇到的各种特情,北京的区调王源讲了个军队活动没通知区域然后差点两军机空中相遇的,方皓当时也在首都机场的进近,他接连点头。那确实是个严重事件,如果是民航的飞机这样做,那当事飞行员分分钟就是要被免职的。 轮到方皓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前几个月,我指挥一货机离场啊,北京到海南。我说后面有人排队你们尽快上高度到6000,然后那边说这个高度层太颠了,能不能上6200或者下5800。当时是暑假,客运高峰,真的调不开,我就跟他说不成,你克服一下吧。这两个高度层都有冲突,”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吸了一口烟,然后继续说:“结果那边说,北京,我这飞机上全都是种猪,要颠坏了客户要赔钱的。” 楚怡柔带头已经开始笑起来,不过也确实,空运什么货物的都有,不乏有动植物的。 卢燕却已经有点猜到了结局,但是她还是引导道:“所以呢?你给他换高度层了吗?” 方皓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继续讲:“那自然是没有。我跟他说,你跟猪一起克服一下。” 饭桌上大家笑成一片,方皓赶紧笑着补充:“更正一下啊。我给他换了个路线,让他下高度了,要不然以后海南猪肉涨价也该扣我工资了。” 陈嘉予也笑起来。他看着右手边方皓一本正经讲笑话的样子,觉得挺意外。他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古板的一个人,恨不得把“规章制度”刻在自己脑门儿上。这么一接触,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这一顿饭吃的意犹未尽,快结束的时候,方皓跟着周其琛已经喝了三杯酒,但是他吃了点东西,所以感觉还好。卢燕提议说:“咱们转场,再喝点?” 方皓说:“燕姐你说去哪,我们奉陪。” 几位有家室的机长和管制先撤了,本来陈嘉予今天有禁酒令是滴酒未沾,按说去酒吧也没意思,但是卢燕问到他,他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顾虑几位明天还要上班的人,他们还是在零点之前结束了。方皓喝得有点醉了,他数着得有五杯左右,但是不太明显。应该是睡一觉就能恢复的程度。 他走的时候给了卢燕一个拥抱:“燕儿姐,改天去上海看你和磊哥。” 卢燕说:“方皓,你也照顾好自己。不只是指挥飞机,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很认真地说道。方皓办公室关系方面不太敏感,之前一根筋办事得罪过领导,虽然他能力强,一路晋升的很快,但是塔台那么多人,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卢燕走之前,因为履历深,加上人脉广,还能处处替他说话,她走之后,只能靠方皓自己了。他自然知道卢燕是什么意思。 周其琛算是被喝趴下了,已经被郑晓旭他们架走了。方皓跟卢燕告别后就拿出手机软件开始叫车。他余光看到,陈嘉予和卢燕在道别。 卢燕说:“嘉予,有句话我不想在外人面前问,当时你和严雨,到底怎么了?” 严雨是他的前女友。陈嘉予是双性恋,喜欢过男人也喜欢过女人,所以圈子里把他传的风风雨雨的,站出来说跟他约会过的空少和空姐都大有人在。这里面,大部分是假的,真的只有两位,严雨是其中一位,曾经也是同公司的空乘,但是他俩在香港迫降那件事之后不久就分手了。 陈嘉予有点难以开口:“我不是瞒着你,改天我们再聊吧。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卢燕点点头,没逼他。她太了解陈嘉予了:“我也不是旧事重提,就是这两天她找我的一个朋友打听你的事,我就觉得你应该知道。” 陈嘉予愣了一下,这他倒是没想到:“嗯,我知道了。” -------------------- 运猪的货机的梗来自于b站某视频。 第10章 顺路 方皓在软件上面叫了车,不过周五凌晨的大兴没什么车在接单,要等一段时间。入秋一个多月,他现在算是真真感觉到冷了,同时在酒精的作用下,能感觉到自己的反应速度在变慢,以至于陈嘉予往他这边走过来他都没有察觉,直到人到近前了,他才发觉到。 “你打车呢?”陈嘉予看着左右交替脚站着的方皓。 “嗯。”方皓喝多了以后话不多,就一个字。 陈嘉予扬了扬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吧,我送你。” 方皓说:“那多麻烦,你绕路吧。” 陈嘉予看着他:“卢燕不是说你家就十五分钟吗?” 方皓没答应,脚步却跟上他了:“你家住哪啊。” 陈嘉予说:“双井那边。”方皓有点惊讶,那还真是够远的。 “哦,我家这里往北,我算算啊……”他职业病,这会儿脑子里已经开始拉距离算路线了。 陈嘉予倒是笑了,他大概知道方皓家在哪,在机场工作的也就那几个小区,他也认识挺多飞行住那边:“别算了,比机场还往南,那不得到河北去了?” 方皓没反应过来,只能说:“那,谢谢嘉哥。” 陈嘉予说:“没骗你的,真顺路。” 陈嘉予的车是一辆白色的保时捷马坎suv,虽然不是什么超级骚包的跑车,但看上去也够扎眼,车内外都一尘不染,可以说是低调奢华。机长最少也得有年薪百万,更何况陈嘉予这样的大红人,不止工资还有奖金,和各种节目宣传演讲的收入。方皓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方皓输入了他家地址。陈嘉予刚上车就把暖风和坐垫加热给打开了,乍从冷风进到车里,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倒是让他有点目眩。 “他们为什么叫你方总啊?”陈嘉予想到了,突然问他。 方皓嘴角扯出了个笑模样,似乎是不愿回答:“哦,这个啊。琛哥他们瞎叫的。” “不止周其琛。” “那还谁啊?”方皓问他。 陈嘉予才意识到他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是在微信群里别的机长背地里八卦,这也不太好告诉他,只能说:“就听别的机长也叫过。” 方皓反问他:“空管局局长知道吗?” 陈嘉予答:“嗯,不是方为民局长,”说完他才后知后觉:“方局是你爸?” 方皓苦笑:“没有,我爸都不在了。那都是别人传的,”言罢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小声说:“我倒是巴不得呢。” 所以叫小方总啊,陈嘉予这下明白了。加上方皓指挥人那气场,说他没后台都没人信。但是,事实总是简单而枯燥的,总是没有传的有意思。陈嘉予看着他侧脸,似乎有些懂了。 方皓不愿意总说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就反问他:“你呢,嘉哥。你为什么不愿意提香港的事?” 他这一问就问的有点尖锐了,也许是喝了酒。放到平时,恐怕他不会问,甚至想都不会去想。陈嘉予不想全说,但是也不想晾着,只能简单答:“本来做到了份内的事情,重复那么多遍了也挺没意思的。” 方皓没再答——他想,陈嘉予这么多年上了那么多新闻、访谈和节目,不是一遍遍重复吗?工资奖金到手了,豪车开上了,现在又说我吝惜我的时间,不想过度宣传,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但这话说出来,就逾矩了,方皓就很聪明地闭嘴了。 陈嘉予见他不说话,便问:“喝得难受吗?” 方皓摇摇头:“没事,喝得挺慢的,就是有点困。昨天是大夜班。”这也是实话,早上八点才到家,睡八小时也倒不过来。 大概是车里太沉闷,陈嘉予主动提起新的话题:“你平时休息的时候都干点什么啊?” 方皓老老实实地回答:“没什么太多爱好,会跑跑步,偶尔和朋友去拍拍风景。” 陈嘉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哦,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好像是田径队的。” 方皓惊讶于他的记忆力:“你记性挺好。对,那时候我跑一万米的,代表学校参加过几次比赛,不过成绩也一般般吧。” 陈嘉予说:“一万米,很厉害啊。” 方皓:“一万米挺短的,我也不是很擅长。” 陈嘉予问他:“那你跑多长的?马拉松?” 方皓点点头:“嗯,跑啊,马拉松,还有超级马拉松,就是50到100公里这种的。但是两年没比过赛了,比赛需要备赛,备赛需要跑量,所以需要时间。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陈嘉予自然理解:“大兴塔台缺人手吧,毕竟是新机场。” 方皓看着他,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一线管制一直缺人手,现在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有时候一早一晚,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流控你们,是真的叫不过来。”他这时候说话声音很轻,和他指挥的时候语气不一样。他坐得离陈嘉予也近,加上车上若有若无的香薰,明明才见两次,第一次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怎么看都有了一种熟人间的亲稔在里面。 他这么掏心掏肺地解释,反倒让陈嘉予内疚了,他怎么想都觉得周五自己是真的没大局,想必那个时候他指挥荷航一个多小时,心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可能有时间跟自己掰扯机位的问题。 方皓本来还想跟他再聊两句当时在咖啡店外面偶遇的那件事,他回想起来,当时他说话的语气是挺冲的,换任何机长被他这么噎一下也不舒服,更何况是那么爱惜自己羽毛的陈嘉予。可是,上车都十分钟了,陈嘉予只字不提这事,方皓心里想,看来这事在他那儿早就翻篇儿了。 陈嘉予开进小区,执意把方皓放在单元门口,然后看他进了楼门,楼门慢慢关上了,才倒车出去。开回丽景的一路上,陈嘉予都在想着刚刚方皓跟他说的话。 第11章 17l 往后一周,陈嘉予在波道里面见到方皓两三次,每次都风平浪静的,大概也是没赶上高峰期,他按程序飞,有申请方皓见到也都批了。 只有周五晚上,不巧赶上了下雨天。民航也是靠天气吃饭的行业,飞行员如此,管制更是如此,但凡有点天气状况,他们的工作量立马加倍。 但是这点状况也难不倒方皓,他指挥的照样很熟练顺手,对各种航班都多有照顾,提醒天气、提醒油量,总之一呼百应。 方皓给陈嘉予他们排在前面一架飞机后:“国航1560,北京进近,雷达看见。保持高度4500,调速350。预计……跑道17右盲降。” 陈嘉予拿着无线电,说:“哎,北京晚上好,申请一下跑道17左可以吗。跑道17左,国航1560。”17左和17右,别看一字之差,实际上是两条向北运行的跑道,距离上差了好远,降落17右的话,光滑到停机位就得滑二十五分钟起。他最近三次都连着去17右,所以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申请了,不过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这会儿虽然飞机不多,但是天气不好,他按照程序飞对于进近和塔台来说是最省事的。 方皓看了一下:“国航1560……稍等。”陈嘉予心想,难道有戏? 过了一会儿,方皓在频道里面呼前面的一架飞机:“南方3788,地面情况怎么样啊。” 南方的机长回复:“跑道有一点积水,但是整体状况可以。可以降落。”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6节 方皓又转回来:“国航1560,17左有积水,还有点侧风,风向260,风速7米秒,你看可以吗。” 陈嘉予今天开的747大家伙,在天气不好或者气流较大的时候就体现出体重优势了,他听了条件没问题,赶紧确认:“确认接受,国航1560。” 陈嘉予没排队就在最近的跑道落了航班,他心情挺好,听到方皓说“终止雷达服务”把他移交给塔台时,他没忍住就贫了一句:“收到,国航1560。谢谢方总指挥啊。” 方皓拿起话筒:“国航1560……”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啥,就来了一句:“没事的话别占用波道。”话虽然是这么说,起头还挺严肃的,后来的语气倒好像是带着笑的。 陈嘉予从善如流:“没有,就是感谢你的工作,国航1560。” 方皓按下开关不知道说什么,又默默给关上了。 还在频道里的几个机长估计此刻都在那笑呢,波道里面贫两句的大有人在,尤其是遇到声音好听的女管制的时候,大家也会起哄。不过敢跟方皓拿话筒的时候贫的,陈嘉予算是头一个。 最后方皓只好说:“不用谢,应该的。” 国航的波音747-400稳当当在湿滑的跑道降落了,然后减速,慢吞吞滑行到道口。 他离开了进近的频率以后,见陈嘉予他们落了17左,后面几架飞机也接连申请落17左,但是国航的飞机还没滑走,而且后面也排了一架,方皓就把它们的申请给拒了,还是导流到原来的跑道。 方皓有所不知,楼上楚怡柔在塔台的频率里面呼陈嘉予他们:“国航1560,你这……滑的也太慢了吧,快点滑呗。” 陈嘉予:“塔台,地面积水呀,我们尽量。” 有个听起来像是东方的机长公开吐槽了一句:“中国皇家航空啊。”这也是个老梗了,国航是国内唯一的载旗航空公司,分到很多最好的航线,所以飞行们难免会开开玩笑。 南航的接了一句:“嘉哥啊,值得这待遇。” 方皓破天荒跟了一句:“顺风降有积水的跑道这叫待遇好呀?”,然后认真起来:“东方570,你们不是油量快不够了么,17左现在阵风,降不下来要复飞的呀,你看看你的油量。” 东方的机长赶紧说:“没有没有。北京,证实我还是进近04跑道。东方570。” 方皓肯定:“正确,东方570。” 他也没在意,只要程序不出错,他倒不在意几个机长吐槽两句。只不过,所以一直以来在意陈嘉予搞特权的,其实只有他自己吗? 下班以后方皓拿出手机,发现有三条微信。 一条是楚怡柔的,约他下班去吃机场旁边吃串串香。他们俩同一班,自然下班也是同时,方皓这会儿正饿着呢,跟她说ok。 一条是顾淳的,商量周六晚上约饭的事情,给他连发了三个餐厅让他挑一个。方皓有点头疼,一般来说他不抗拒被安排,有人愿意花心思的话他就可以省心思,但是他们才见了一面,他之前ok的是约饭也并不是约会,他觉得顾淳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再往上,最后一条竟然是陈嘉予的,是个图片。 方皓没忍住,点开了,一条信息:今天谢谢了。 下面是张图片,国航落下不久后,雨停了,雨过天晴,晚霞照的大兴机场有种空灵的世外的美。他照片是从驾驶舱拍的,别有一番意境,前面停机坪外就是跑道。 好像还不够似的,他底下又补了一条:17左的风景真好。 方皓这才看出他意图,手快地回复:后面有人吐槽你中国皇家航空。 陈嘉予:谁啊? 方皓:没带呼号,不记得了。 他当然记得是东方570的机长,说不记得就是糊弄陈嘉予一下而已,他可不想挑起什么事端。 陈嘉予:下次还给我17左,我请你喝咖啡呗。 方皓心里呵呵一声,果然在这儿等着呢,陈嘉予他是不是不搞特殊待遇不舒服啊。但是这次他倒对对方讨厌不起来了,只是敷衍一句:那今天的份儿呢? 陈嘉予表现得很积极:你下班了吗?现在请。 五分钟以后,方皓就走到koza了,跟他招了招手:“嘉哥。” 陈嘉予已经在点单了。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问他:“你喝点什么?冷萃?”说着拿出koza的会员卡。koza是机场离他们比较近的咖啡店,据塔台、空乘和飞行几个月的经验,他们家做的咖啡最好。 “你怎么知道我喝冷萃?”方皓有点意外,这猜的也太准了。但是方皓这会儿要下班了,所以不需要咖啡因续命了。他站在菜单前面选了半天,最后选了个带花的decaf抹茶拿铁,选完以后开玩笑说:“我就选个最贵的,坑坑你。”其实也就是二十和二十五块的差别,但是他知道陈嘉予不差钱,所以说的也理直气壮。 “你随便选,便宜了我心里还过意不去呢。”果然,陈嘉予说,“法式甜点要不要?” 方皓摇摇头说不用了,问他:“17左跑道他这么香吗。你17右下来滑行二十五分钟直接回家,或者17左滑行一刻钟,埋单十分钟,不也是一样的。”他一本正经给陈嘉予算了笔账。 陈嘉予不干了:“我刚哪有滑行一刻钟。”但是心里却想着,这小子是一辈子没怎么占过便宜吧。 方皓说:“你是欺负我看不到是吧。怡柔吐槽你们滑的慢呢。” 陈嘉予故作潇洒地笑笑。他们聊了几句这几周的排班,其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一下子十几分钟就出去了。 楚怡柔从塔台下班走的时候,到楼下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方皓,结果收到他微信说koza汇合。他再走到koza,看到的就是方皓和陈嘉予靠着koza黑色的吧台说话的样子。方皓上白班所以穿的制服衬衫,外面套了个灰色羊毛衫,黑色西裤。陈嘉予则是飞行制服,批了个黑色大衣,挺惹眼的。koza是露天岛屿设计,他俩就在路中央这么杵着,一路走过去引得很多姑娘往回看。 方皓先看见了她:“哎,这边。” 楚怡柔看到陈嘉予有点意外,打了个招呼:“嘉哥。”然后他跟方皓说:“等你半天了,我还以为你被领导叫走了呢。” 方皓看来是真的心情不错,用下巴指了指陈嘉予:“喏,肩膀四道杠,算不算领导啊。” 陈嘉予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很轻快,虽然他也知道是玩笑话。他倒接的不动声色:“不敢不敢,跟上边飞的时候,你们俩都是我领导。” 方皓笑而不语。 陈嘉予问他:“你们去吃晚饭啊?” 楚怡柔则有点不太好意思——陈嘉予个子这么高,宽肩窄腰,在外面十几个小时还保持着发型,加上他那双双眼皮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帅气是真的帅气。他近距离看着楚怡柔两分钟,能给她看脸红。 楚怡柔还是看在两个人吃过饭的份儿上,邀请他了一把:“那个,嘉哥,跟我们一起吗?” 陈嘉予看看表,他是挺想答应的,但是知道人家也就是客气一下,况且之后还要去医院看他妈,所以他说:“我在深圳那边吃过了。今天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请你们啊。” 楚怡柔点点头,方皓也跟他道了别。 楚怡柔看他走远了,小声嘟囔:“你俩现在关系不错啊。” 方皓抿了一下他的抹茶拿铁,说:“不打不相识。” 楚怡柔又吐槽:“我怎么敢当他领导,今天你是没看到,他和那个副飞简直是龟速滑行。” 方皓噗嗤一声笑了:“他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 首都机场的36l / 36r就差很大。 第12章 分寸 一般来看他妈之前,陈嘉予心情都很不好,他不喜欢医院,消毒水味道刺鼻,空中弥漫着庄严和无望。但是今天航班早到,他又贿赂有方,所以心情不错,一路哼着歌开车到了医院。可他的好心情在拿出手机的那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 微信里,一个好久不联系的头像蹦出来,他其实根本不想去点开,但是看到信息内容,他不得不点开了。 是严雨。 她说:嘉,听说阿姨在三院? 她叫他单字一个字,因为两个人名字都有“雨”这个音,好几年的也是习惯了。 过来一会儿,又发来一条:我爸也在这边检查身体,想顺便探望一下阿姨。 陈嘉予瞬间烦躁。他和严雨半年多没联系了,上次还是他妈妈刚刚确诊的时候,严雨打过来个电话安慰了一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严雨也是被她自己的父母捧在手心里的类型,她从来也没动过心思主动关心陈嘉予的父母。如今俩人分手了,她突然要说去三院看他妈,估计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陈嘉予当然不傻,他本来就想不理得了,但是想到严雨这个人真的说风就是雨——也真的应了她爸妈给起的这个名字。他不想让严雨见到他妈,到时候再给人添堵。 他只好快速回了:打电话说吧。 五分钟之内,严雨的电话就进来了。 “怎么了?”陈嘉予招呼也没打,直接问。 严雨的语气很温和,慢声慢气地,她说:“我在三院陪我爸体检,想到你说你妈也在,就问你一下。” 陈嘉予皱了皱眉:“……严叔叔身体还好吗。”严雨虽然公主脾气,但是她爸妈都是很善良的人,尤其她爸爸是退伍的海军,挺喜欢陈嘉予的。 严雨说:“就是体检。老头还问起你了呢。” 陈嘉予不知道怎么答这事,最后还是狠下心来:“严雨。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吧。我妈最近情绪不太好,我怕她受不了刺激。而且,咱俩分手都快两年了,老太太记性不好。” 为什么叫受刺激,他话外有话,严雨也不是听不出来。 最后,她说:“好吧,我就是想聊聊当年的事。” 陈嘉予叹口气,又是当年的事,他觉得他已经翻来覆去说过很多遍,两个人也都聊得差不多了:“又怎么了。” 严雨说:“你当时……是不是介意络凯源,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跟你分手两个月了,之后半年我们才在一起的。” 陈嘉予猜了个大概其:“你跟络凯源分手了?”严雨一直不缺人追,陈嘉予发现她好像有点恋爱体质,不谈恋爱就精神空虚。眼下她来联系自己,陈嘉予一下就猜到了为什么。 严雨说:“嗯,对。” 陈嘉予说:“咱俩已经分手了,原因也不是络凯源,我也没怀疑过你俩有什么……咱们就是不合适,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严雨见说不过他,就放软了口气:“嗯,你说的对。我就是……我就是想你了,我也知道不应该给你打电话,但我就是……”她说着都要带哭腔了。她有句话她想说却没敢说——就你对我最好,别人都没你那么好。这是实话,但是说出来,就太难堪了。 陈嘉予挺难受的。他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眼下见对方哽咽,他也不想再追究什么。毕竟分手的时候,是他提出的好聚好散,以后有需要帮助的话再找他。现在,严雨“需要帮助”了,就来找他了,似乎在对方来看是很合理的事。 最开始,严雨跟他一个公司做空乘,其实按脸来说严雨不是最漂亮的,比他更漂亮的空姐大有人在,但是严雨性格很冰山,长了一张模特脸,同事都说她很高冷,陈嘉予就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的。他追严雨追了半年多,两个人才在一起。 可是在一起以后,他发现好像严雨就变了,她经常一点小事就很苛责,在她眼里陈嘉予必须是完美男友,在外拿得出手,回家孝敬长辈,轮休时打扫卫生,在家时要做饭,下馆子要结账,飞国内线要每天回家,飞国际线要给她买化妆品。陈嘉予最开始觉得,为了她开心多做点也是应该的。他的往届恋人没有一个在分手后指责他哪里做的不够好的。后来他发现,他们的恋爱模式其实一开始就不太对,他一直一直在付出,严雨一直一直在索取。陈嘉予突然意识到,他前半辈子就在“超过期望”这件事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在意身边父母和伴侣的看法,他要做的比他们想要的更好。这不赖严雨,严雨只是用他自己思维的怪圈,牢牢圈住了他,且接受得心安理得。 大概是香港迫降那件事之前的一个多月,他开始发现不太对。严雨提出来结婚,陈嘉予自他们恋爱以来,第一次拒绝她。 香港之后,严雨红着眼睛又提了一次。陈嘉予第二次拒绝了她。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在一篇深度见闻报道里面偶然读到,经历了生死时速且幸运生还的国航416航班上的很多对情侣或恋爱中的旅客,之后很短的时间内都只有两种结局:结婚,承诺永远在一起;或者分手,生命太短暂,意识到彼此不合适,要寻找真爱。 他意识到,他和严雨是后者。 方皓和顾淳约在他家旁边吃了顿饭,最后地方还是顾淳挑的,方皓说他选择困难症。 顾淳坚持要请他,而方皓坚持aa。其实他也知道你请我是有后话的,下顿就是我请你呗。 顾淳是好心,跟他说:“那天我查了查你们行业,据说挣得不是特别多,工作还特别辛苦。” 放别人说可能就唐突了,但是顾淳很礼貌,方皓笑笑,并不介意:“嗯。一顿饭还是吃得起的。” 而且他居然挺上心,还去了解了空管是做什么的,方皓没想到。 顾淳争不过他,就让他分单了。 吃晚饭以后到了方皓家,顾淳左右看了看,然后说:“你们家挺好看的,真有人情味儿啊。” 方皓的公寓在大兴机场旁边,所以地方比较大,他这一年多也给公寓添砖加瓦的,挂了一副地图——他很喜欢地图,虽然平时工作每时每刻都在和雷达地图打交道,但是他还是看不腻。他这几个月还冲洗了一些他的黑白照片,有一个柜子放和父母、弟弟的合照,还另外有一个柜子放他收集的飞行器模型。整个家具风格是比较复古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说是中世纪现代风,很多家具是在二手市场淘的,屋子里漫着挺温馨的气息。 顾淳看到飞行器模型,有各种各样的民航客机,觉得有点意思:“你收集这个呀。” 方浩说:“嗯,大学时候开始的。后来工作的原因,很方便收集,就越攒越多了。” 顾淳觉得新鲜,拿起一架dc-9,然后又拿起一架emr-15:“这是客机吗?我在机场从来没见过这种小飞机。”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7节 方皓说:“国内客流量大,基本上都是737起飞了,美国有挺多地区航线飞这种小飞机的,我还坐过一个7人客机呢,”他又指了指旁边:“你经常出差吧?这里面你应该坐过挺多的,737,747,777,787,还有空客a320,a330……” 顾淳看他专注的样子,有点被吸引住了。方皓看着飞机模型,而他看着方皓的侧脸。他按说五官不算特别惊艳,一双剑眉,单眼皮,眼尾向上,鼻子小小,嘴唇挺薄,每个地方单独看都很普通,放到一起又特别合适,很耐看舒服的长相。 他们在客厅看了半部电影,是个欧洲文艺片,绵长温柔的,带着年轻人的情欲。电影没看完,他们把下半场带回了方皓的卧室。 那天晚上,顾淳看方皓没有要留他的意思,他就告辞回家了。坐到车上的时候十一点整,顾淳叹了口气。他一直知道分寸。 方皓在窗口看着他开走,也叹了口气。他看出来了顾淳对自己有意思,但是他还并没有心动的感觉。 第13章 转向 北京今天是个大雾霾天,方皓在进近管制室里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凤凰367,继续上升至6000米保持。” “响箭1732,下降至2000,修正海压1009。” “东方3536,左转航向330,离场程序etude-01号,继续上升至2400米保持,修正海压1009。” “航向330,etude-01号,上升至2400米,修正海压1009。东方3536。”飞行员按通话按得晚,但是方皓听复诵说的航向和程序都对,就暂时看向进场——此时,有两三架飞机紧凑地进场,他盯着进场飞机调间隔,一个个分配好高度,确保各机型之间间隔合理了,再转回头看,这东方3536竟然右转了! 飞行明显是理解成了连续右转航向330。 方皓的声音都提高了,赶紧冲话筒里吼:“东方3536,立刻左转!左转航向330。”大型机场的离场都是有程序的,大家排队先飞往这个点,再飞往下一个点,他眼见着东方3536就往右手边去了,虽然没有特别近范围内的飞机,但是他保持这个方向再飞半分钟,和离得最近的另外一架客机也是要到雷达连线距离告警的程度了。虽然连线距离告警和真正撞上还是差着时间,但是告警出现就算严重工作失误,而且管制员很可能要一起跟着挨罚。 还好,过了几秒收到东方机组的回复:“左转航向330,东方3536。证实连续左转是吧?” 方皓说:“正确,”过了片刻看飞机开始左转了,他才放心一些,在波道里面说了一句:“你们看着航图都能飞错方向?太危险了,以后注意交叉核实。” 东方机组也意识到了问题严重,赶紧辩解说:“北京,抱歉,我们以为是连续右转飞330。” 如果都按照自己以为的来开飞机,那全都得乱套。方皓被气的够呛:“不要‘你以为’,下次复诵说明意图,有不清楚的地方要证实。” 那边机长也乖乖挨骂,回复说:“收到。东方3536。” 方皓听到答复以后,没再追究,如果这要是进场飞机,他就直接请到塔台问话了。但是他仔细思考了一下,他说完左转航向330以后,东方3536并没有复诵“左转”这个部分。真要深究起来,恐怕自己也很全身而退。 因为东方3536转错方向这件事,方皓剩下的时间里都绷紧了精神,不敢有一丝松懈,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已经非常累了。 陈嘉予今天是飞了两班,北京到深圳,深圳到北京,四点多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好赶上郑晓旭从纽约飞回来,比他还早到一些,两个人在机场餐厅一边吃饭一边坐着聊天。 郑晓旭有点艰难地开口说:“那个,嘉哥,跟你打听个事儿。” 陈嘉予看到他这样子就猜到一二:“又看上哪个空乘啦?” 郑晓旭被他猜到意图,有点害羞,笑了声说:“不是空乘,就……那天我们和燕儿姐一起吃饭的那个。” 陈嘉予瞬间懂了,在座的几位女士,卢燕排除在外,粟莉是个利落飒爽的女机长,他料定郑晓旭没胆追,不就剩下年龄最小的楚怡柔。 “哦,小楚啊,你看上人家啦?” 郑晓旭看有戏,问他:“你有她微信吗?能给我加一下吗,或者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陈嘉予笑话他:“你自己问人家啊,那天吃饭怎么不问。” 郑晓旭以手挡脸:“这不是怂了吗。” 陈嘉予也不难为他了,说:“那你去问卢燕,我跟小楚也不熟啊,我没她微信。” 郑晓旭说:“那个,燕儿姐什么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她肯定转头先告诉人家了。这不是看着你人缘好,让你帮我问问吗。”姐妹一家亲,卢燕又一向护着比自己小的妹妹,更何况是楚怡柔。 陈嘉予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答应下来:“那好吧。我帮你打听打听。” 这事儿算是了结了,郑晓旭倒没完,继续给他八卦说:“我的天,今天你们是没赶上,有个东方的飞机离场的时候飞错航向了,整个一个大乌龙。” 陈嘉予也吃了一惊:“飞错方向?”这么初级的错误,别说机长了,任何飞行学校系统培训出来的飞行员身上本不应该犯。 郑晓旭说:“那是,好像是左转飞成右转了,机长不知道在想什么呢,当场被进近给骂死了,那气氛可真够紧张的。” 陈嘉予的耳朵倒是支棱起来了:“谁啊?” 郑晓旭说:“东方的机长,我不认识,估计是个小年轻儿的。” 陈嘉予纠正他:“我说进近。” 郑晓旭想了想,说:“听声音好像是咱们方皓呢。他训人可真是……嘉哥,你是没赶上过。”陈嘉予听他这么说,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赶上过。不但赶上过,才曾经是他训的对象呢。 话正说着呢,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陈嘉予眼瞅着方皓和楚怡柔结伴往机场这边走。 他给郑晓旭使了个脸色,然后招呼方皓他们。 他招手两个人隔着来往的旅客没看到。下午四点正是机场繁忙的时候,没看到也挺正常的,陈嘉予就叫了一声:“方皓!” 方皓在人群中被喊名字,先愣了一下,很快分辨出来方向,一看是陈嘉予,又看了看楚怡柔,楚怡柔很理解地说:“你先去吧,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方皓谢过她:“就冷萃吧,谢谢你啦。” 结果是方皓一个人过来的。 “嘉哥,郑哥。” 郑晓旭跟陈嘉予一样自来熟,赶紧说:“你几几年的?”然后算了一下说:“别管我叫哥了,叫名字吧。” 方皓看着他俩说:“今天最后一班飞完了?” 陈嘉予说:“今天就一个来回。” 方皓回忆了一下没听到他的声音:“我指挥的你?1518?哦,3307吧,你从深圳回来的?”他隐约记得陈嘉予上周请他喝咖啡的时候说过下周的排班。 陈嘉予再次惊讶于他记得清楚:“嗯,3307是我。” 他看了看郑晓旭,说:“晓旭你是560是吧,纽约回来的?”郑晓旭这一班没拿无线电,但是他知道郑晓旭飞哪几个线路,加上他刚刚回来,三下五除二就算出来了。 郑晓旭点头。陈嘉予问他了:“刚刚怎么回事啊?” 方皓前后一猜,估计是郑晓旭进场的时候正赶上了他在波道里面说东方的机长,所以解释了一下:“我让左转,东方给飞成了连续右转,吓我一跳。” 陈嘉予问他:“附近有别的飞机?” 方皓皱着眉答:“离场,附近没别人。要有别人我真是……直接别干了。”他明显情绪不高。 郑晓旭指了指让他坐:“这么严重呐。来来,坐下,吃点东西。” 方皓摆摆手:“没事,不坐了,你们好好吃饭,我不打扰了。”陈嘉予一听他这客气的,明明是自己招手把对方招过来的,他非得说自己打扰。 陈嘉予又给郑晓旭使了个眼色,搞得方皓都奇怪了,两个人在这挤眉弄眼的干嘛? 郑晓旭倒是明白了,说:“那个,方皓,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方皓觉得自己懂了,眉头一皱:“你也想落17左?”他隐约记得今天国航560是架飞越洋航班的777,给分配到了最远的跑道,这大家伙是得滑行挺久的。 郑晓旭赶紧否认:“不是不是,就是……” 他憋了半天,可能在方皓面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脸都有点红了,也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陈嘉予帮他说了:“他想问问小楚是不是单身,能不能介绍给他认识。” “哦,”方皓乐了,这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要问她的呀,我做不了她的主。要不我给她叫回来?” 郑晓旭赶紧阻止:“别别。她要是有男朋友的话,那不就尴尬了。” 方皓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说:“应该是没有。我去叫她一下,你们不着急走吧?” 他办事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没等郑晓旭说什么,已经要转身走了。但是陈嘉予多了个心,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低下头。 方皓没办法,就弯下身,陈嘉予把手拢起来,好像故意不让郑晓旭听到似的,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帮他说两句好话再叫过来。”他声音本来就低哑,气息拍打着方皓的耳朵。 方皓嘴上答应着。郑晓旭没听清两个人咬耳朵都说了些啥,他的心早就开始小鹿乱撞了。 方皓把楚怡柔又叫了回来,楚怡柔有点搞不明白情况,方皓跟她解释说:“那天卢燕姐饭局上的那个国航的机长,姓郑的那位,好像想要你的手机号。” 楚怡柔想了想:“姓郑的那位?”完了,方皓心想,这看来是不记得了。 过一会儿,她说:“好像人挺好的,那就……加一下呗。” 方皓赶紧顺着说:“对,人是不错,你过去吧,我先回了。” 郑晓旭加上了楚怡柔的微信,又跟她聊了一会儿,整个人都笑开花了,等楚怡柔走了以后,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陈嘉予:“嘉哥,你说方皓和怡柔……不会有点啥吧?” 陈嘉予挺不屑:“你对自己有点信心,而且他俩都一起工作一两年了,要有啥早有了。” “哦哦,”郑晓旭说,“你说方皓他一表人才的,你可得帮我盯着点。” 陈嘉予笑了,他也觉得郑晓旭这样有点可爱:“我帮你盯着。不过谈恋爱要靠自己啊,你没问题的。” 郑晓旭突然说:“你说方皓提17左跑道干啥?你不是趁没人注意贿赂人家了吧?” 陈嘉予看他提起这事,只好承认道:“贿赂也得成功了才叫贿赂,”他又说,“我觉得你去贿赂小楚比较更加可行一点,塔台可是直接管跑道的。” 郑晓旭说:“那不行,我要光明正大地约人家。” 他寻思着,约会就是约会,要有诚意,而不是借口约会找机会占塔台的便宜。在爱情面前,滑行远点算什么? -------------------- 郑机长gets it 第14章 晟杰 方皓本来以为,东方3536转错方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第二天他到进近室就发现没那么简单。北京大兴空管的阎雄副主任把他叫进去,上来就问他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阎雄阎副主任跟他有点不对付,这事不仅方皓自己早就看出来了,连刚刚来见习几个月的王展博都看出来了。起因大概是一次规章会议的时候,方皓提出来目前的规章有不合理之处,不符合实际操作。领导大部分没做过一线管制员,当下被问到,第一反应就是维护了两句规章,但是方皓还是当场坚决表达不同意,并且提出要改规章。这事搞得领导很没面子,阎雄是空管局大领导和管制员之间和稀泥的官,按理说他是要代表一线管制员的想法,帮他们跟领导交流,但是说到头来是领导给他发工资发奖金,所以对他来说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阎雄看方皓这种人不爽很久了。要不是他业务能力强,指挥过各种特情险情,创造并保持着大兴机场单小时内指挥飞机最多的记录,估计他早就被阎雄等人调任到别处了。 那事情之后,卢燕问过他为什么当时非要坚持,一屋子二十多号人面前,领导能说点什么?同意,当场改规章?不同意,炒你鱿鱼?怎么搞都下不来台。 可是方皓只是说,规章会不就是为了改规章开的,这时候不提这件事,平时提起来肯定也没人响应。民航的规章就是应该一直改的,现在不改等发生事故了再改?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卢燕也拿他没办法。 此次阎雄又念叨他两句:“你平时也挺仔细一个人,这要是进场出现这种情况,再忙一点,不就出大问题了,你好好反省一下。”方皓低头听着,其实阎雄说过的这些话,他早就对自己说过。但是这次,真的十分之九的责任在于不会看航图的机组。他知道阎主任也就是想出出嘴皮子的气,所以他忍下了,没说。 阎雄又话音一转,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卢燕走了以后,进近就少了一个主力啊,郭姐也马上要休产假了,这段时间你要顶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郭知芳今年三十五,是北京进近的二级管制员,是进近最资深的一位了,做事细心稳当,平时她在的时候,方皓的心就放一半。但是他们毕竟要倒班,方皓跟她同时值班的时间其实很少。这几年,有几位更加资深的管制员都转行了。这份工作在很多人眼里是高压、低薪又枯燥的。能坚持五年以上的人,是少数。 因为阎雄找他,方皓心情有点郁闷,下班回家以后给他们家里面拨了个电话。 说是家里面,其实就他妈妈和弟弟两个人。方皓他爸五年前心脏病去世了,才五十四岁,实在是事发太过突然。他妈妈近两年从失去伴侣的痛苦中刚走出来,最近几个月在尝试约会。而他弟弟小他整十岁,在英国上大二,暑假的时候在深圳一家银行实习,现在正赶上实习结束。 他跟他妈妈聊了两句她最近在忙什么——他们家住朝阳,他连休两天或者周末的时候才回去,其他时候都在大兴自己的公寓。结果还没说两句呢,就被他妈妈反问:“你最近怎么样呀?有没有去约会什么的,赶快跟我们分享一下进程。”他弟弟也一个劲儿的附和。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8节 方皓只好说:“没什么好分享的……”,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有一个,可以算是吧。” 他妈妈一听,有戏:“叫什么,长什么样啊,快给我们看看。” 方皓无奈道:“这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合适的话再告诉你们的。”他和顾淳虽然可能是没戏了,但是他也不想让他弟和他妈觉得他工作外没有任何社交生活。到时候,樊若兰就又要给他介绍对象了,这两年方皓也见了两三个,每次都搞得很尴尬——说看的上眼,被强行撮合,说看不上眼了吧,又伤感情。 樊若兰也就放过他了,转而问:“怎么最近都不让我去你家了,是不是加班没时间收拾,家里面特别乱啊?” 方皓举起手机给他妈妈展示了一圈:“哪里有,你看这收拾的挺干净的。我轮休的时候净在家里做家务了。这不是晟杰马上回北京了吗,让他到我这儿住两天。” 方皓的妈妈樊若兰说:“你们哥儿俩有什么计划啊,别又天天带着晟杰去机场转悠。” 方皓笑了,说:“晟杰想干嘛就干嘛,等我休息带他去看电影吃香喝辣的,这回不去机场了。” 方晟杰才十九岁,但是已经很懂事了,赶紧说:“哥你最近上班这么忙,我一个人待着就行,不用非得陪着我。” 樊若兰有点心疼方皓:“你说你们单位也真是……唉,这么忙,不多找一个人顶顶啊?” 方皓无奈道:“没办法,只能庆幸她不是暑假流量高峰期走。” 樊若兰安慰他说:“累了就歇会儿,我知道你想做的最好,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 方皓“嗯”了一声,看樊若兰那边有人叫她,他抿着嘴笑了笑——看来最近妈妈的感情生活还挺丰富。他打心眼儿里为她开心。 樊若兰先走了以后,电话上就剩下方皓和方晟杰两人。方皓想起来,问他:“晟杰,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回来,落哪个机场啊?买好票了吗?” 方晟杰早说:“早买好了,落你们机场,嘿嘿。” 方皓去一旁拿出了笔:“航班号和时间给我一下。” 方晟杰小小年纪就出国留学了,经常飞国际长途。每次方皓都会问到航班,然后默默在手机上追踪着,刷新直到航班落地。这么多年早已成习惯了。 方晟杰翻了一下手机,说:“ca 1462,9月29号,晚上七点五分到大兴。” 方皓在纸上写了下来,然后有点惊讶地问:“买了你生日那天的票呀?不在深圳和你实习的朋友一起过生日?” 他弟弟在那边笑:“30号我北京高中同学聚会,所以想提前一天回来。我跟深圳的朋友就提前庆祝了。”他说完了不忘补充一句:“哥,你可别给我买蛋糕什么的,最近我减脂呢。” “那……”方皓停顿了一下,“你想要点啥啊?” “我什么都不用,都挺好的。”方晟杰很体贴地说。 方皓叹了口气:“哎,好吧,那我可看着办了。” 兄弟两人聊了两句就挂了,因为还有不到一礼拜就能见到面了。 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方晟杰长大得太快了,不但个子一下子就赶上自己了,为人处世也成熟了很多。他在英国留学,学的是金融数学,早就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还自己在深圳找到了实习。他也知道,对方是到了这个年纪,眼界心境一下展开,辽阔如高空飞行时望到的地平线。而跟方晟杰的生活比起来,他的生活像不断重复循环的慢生活电影。他也知道,在父母有方皓的时候,他们家经济状况只能算普通中产。父亲是会计,母亲樊若兰是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也就十年的功夫,父亲和母亲都跳槽离职,尤其是樊若兰在一家新开的国际学校的管理层任职,家里一下有了很多闲钱。所以,当十五岁的方晟杰说我想出国留学的时候,他们家有了那个底气资助他。樊若兰曾经某次深聊到午夜的时候问过方皓,你介意吗?晟杰是幸运的那个。方皓想了想,说,我当年成绩也没那么好啊,想出国也出不去吧。 他又说,为什么会介意,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我比晟杰,多了爸的十年。 其实,他还有很多其他幸运的原因,他没跟樊若兰说。比如,再散养的父母也会对子女有所期望,有了方晟杰,他肩膀上没有任何压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想爱的人。又比如,方晟杰是个小太阳,放在谁身边都暖暖的。工作压力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他逗逼两句心情就会变好。 和前男友路家伟分手的真正原因,方皓都没敢告诉过樊若兰,他觉得丢人。可是他告诉了方晟杰——自此之后,方晟杰拒绝以全名称呼路家伟,只称呼他为“渣男”。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晟杰,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方晟杰当时十七岁,初恋过一次,无果告终,可是他看着方皓的眼睛,问他:可是,这个人是你的男朋友,他让你难受了,却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不就是他的不对?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也是,事情也许就是那么简单。 第15章 告别 陈嘉予这周排班排的轻松,有两天都只飞了三小时。他刚回到丽景没多久,就接到常滨电话,请他出来喝酒吃饭。 香港迫降一事之后,陈嘉予是事件主角,公司给了他很多的好处,把他一屁股按牢在现在的位置。而当年四十九岁的老机长常滨曝光没他多,公司也没有太多的表示,所以两个月以后,他被高薪挖到了海航。他知道常滨有个读高中的宝贝闺女,常滨两口子有意送她出国读书。他去别的公司多挣点钱,接一些不那么累的任务,自然是好的,他也为老搭档高兴。 也许是因为到了海航,常滨就驻首都机场了,跟他的交集越来越少,两个人有些疏远了,算起来得有一年多都没再见面。所以,如今接到常滨的短信,他喜出望外。 常滨约他去的一家家常菜馆,他先到的,点了几个凉菜。 陈嘉予到了以后,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老常。太久不见了。豆豆最近怎么样?”常滨的女儿常艾容小名叫豆豆。 常滨笑了笑,说:“挺好的,正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呢。她说她刷微博能看见你呢,让我叫你多发发微博,你有好多粉丝。” 陈嘉予有点不好意思:“有意思的内容没法发啊,我还想直播教大家开飞机呢。这能发么这。” 两个人闲扯了两句,点了菜,等第一个正菜上来的时候,常滨给陈嘉予满上了酒,说:“嘉予啊,我这突然把你叫出来,也是要跟你说个事。” 陈嘉予听他的语气,以为是要求自己帮什么忙,赶紧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常你可别客气。” 常滨苦笑,否认说:“不是这个。我要退休了。” 陈嘉予是确确实实的没料到,第一反应就是:“公司怎么了?你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 常滨摇摇头:“不回来了。也不去别的公司,就是不想干了。” “滨哥……”陈嘉予猜也猜不到,常滨请他吃饭是这个,此刻他再会说话也想不出说什么好了。惋惜?对方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仔细思考过所有的可能。祝贺?常滨曾经是带陈嘉予出来的老飞行的兄弟,他做事非常严谨,是陈嘉予认识的最爱飞行、最会飞行的人之一,手持多种机型的执照,除了空客之外还能飞embraer-175和庞巴迪,还有几类小型飞机如塞斯纳的执照。民航的机长飞到六十岁还不退休的大有人在,他知道常滨的飞行生涯远远达不到世俗意义的完美。所以祝贺的话,他说不出口。 良久,陈嘉予开口道:“是不是……还是香港的事情。” 他凭直觉猜的。果然,常滨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席间突然沉默了。常滨喝了口酒,说:“嘉予,接下来的话,我没跟别人说过。本来我想谁也不告诉,但是我马上退休了,就打算跟你直说了。香港之后,我小半年没再飞过,你应该也知道。表面上是因为换公司走手续,其实是因为我需要适应。后来我恢复飞了,这两年我发现,我越来越抗拒这件事。一切正常的安全飞行时间我没问题,但是稍微出一点小的故障,小的问题——再小的问题,我都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坏结果,我做不了决定,我怕这次的决定没法把我们带回香港的陆地线。” “两个月前,我飞香港到新加坡的一个航线,起落架灯出了点故障,我以为是前起落架放不下来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必死无疑了,在香港迫降那天,老天实现了我所有的愿望,之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甚至开始想,还好我给豆豆留遗书了。” 陈嘉予压抑着声音,问:“后来呢?” 常滨说:“还好那天不是我主飞,主飞的机长拉低空让地面帮忙检查了,才确定其实就是灯泡坏了,起落架没事。但那次以后,我再也飞不了香港了。我试过跟心理医生聊,他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多休了两周的年假。但是我解决不了,曾经——你也知道,飞行就像我的一呼一吸一样。现在,我开始厌倦这件事了。” 陈嘉予接下他的话:“你喜欢飞行的时候,他是可以控制的事。你努力半辈子,学到了所有飞行员该学到的东西,练熟了所有飞行员该练熟的技能。然后你发现,这件事,他不可控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要听不清。常滨的心情,他太懂了。因为他们共同经历那极度的恐慌,共同背负过肩膀上让人窒息的238条生命的重量。他们一起,努力把理性从恐惧中剥离,一个接一个检查清单,排查故障,一个接一个做决定,一起看着仪表降高度度秒如年。 常滨看他的眼神有些痛苦:“其实,嘉予,这两年本来有机会多见见你,但是,那时候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件事的影响——看到你,我就想到当初。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陈嘉予的手一下就颤抖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个人奇迹生还后,那么多一起接受的采访,却没有聊过当年的经历。但是之后每一次飞行的谨慎,每一次遇到故障时的恐惧,陈嘉予从未直说过,但是他知道常滨都懂。他知道他懂,可是他没有主动问过常滨,你感觉怎么样?还会想起当初的事吗?也许是碍于面子,也许是出于一种侥幸,常滨比他经验更多,他一定接受得比自己更好。可是他不知道,常滨也这么难受,比他还更难受。如今想起,他当然不怨常滨这两年的疏远,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没能早点伸出手。 最后,他只能说:“别这么说,滨哥。三年前的416,能跟你搭班飞,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果心里觉得过不去,以后都不见我也行,只要你心里好受,怎么着都行。” 常滨赶紧说:“那是最开始的时候。现在好了,退休了,我也调整的差不多了,以后天天到你眼前晃。” 陈嘉予勉强笑笑。 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虽然,最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但是陈嘉予知道常滨的坦白挖掘出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不安。416号航班香港迫降这件事,注定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坎。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迈过去了,但是它又找回来。 第16章 雷达 休息了一天之后,陈嘉予要执行北京到上海的任务。那天和常滨的一席话让他有些烦躁,连续两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天气有点阴,北京秋天的早晨灰蒙蒙一片。他去父母家,因为时间太早他母亲还没起床。父亲下楼遛弯了,他给母亲煮了个南瓜粥,把各种米、杂粮和几块南瓜丢进电饭煲,设好定时,然后去卧室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最近几个月,这像是一种沉默的仪式,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这次他飞747,与他一起搭班的副机长是同样驻北京的岳达超,有千余小时的747飞行经验,所以两个人一人去程一人回程,算是比较轻松的任务。 去程的时候陈嘉予主飞,一路顺畅,他昨天晚上辗转睡不着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并没有成为现实。上海天气很好,落地直接拉飘,平稳顺畅。据乘务组说,落地瞬间好多乘客都给他鼓掌了,岳达超也哇了一声。 可回程的时候,却赶上了局部强降雨。陈嘉予这回坐副驾,在频道里面问华北区调天气情况。北京区调说大兴机场天气还行,但首都机场那边连着几架落不下来的,都跑去大兴备降了。 岳达超惋惜了一下自己这个月的节油奖。陈嘉予安慰他说:“只要天气给力,多几架备降的也没事,让他们都排我们后面。” 岳达超表示赞同:“对对,反正他们的节油奖已经飞了,公司应该内部协商一下,保我们。” 陈嘉予笑笑,可他脑子里却想到方皓了,这几天都没在机场碰着他,他还是听郑晓旭从楚怡柔那说,最近进近还挺忙的。 今天本来是王展博值班,天气有点阴,能见度900米左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方皓他们接到了首都机场那边强降雨和强气流的气象报告以后,就做好准备了——一旦有这种天气,首都机场的航班肯定要来大兴备降,能冲出一个流量高峰。 今天,郭知芳不在,整个进近控制室里面就数方皓最年长。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习惯了。流量大起来的时候,他和王展博换了个位置,王展博坐在他后面一边看一边记笔记。 空调房里,方皓贴着话筒,一句句指挥调度航班。 “南方1577,jvn点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 “jvn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南方1577。”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到180。” “保持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180,上航7318。” “神鹿4355,保持6200高度过dules。” “保持6200,神鹿4355。” “联航2612,上到1800.” “上1800,联航2612.” “海南6713,直飞soas,恢复自主领航,上到2100保持。” “直飞soas,上2100保持。海南6713。” “南方3189,高度4200,应答机1010。” “南方3189,北京,落地跑道30左,先降到3900保持,调速220。” “上航5439申请航向360。” “现在飞机比较多,暂时不要申请。” “air hong kong 439, contact departure 124.5. good day.” …… 大概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动也没动,一口水也没喝,就在那里稳如泰山地坐着。王展博坐在他后面看得出神,方皓的背影不算宽厚,甚至只穿衬衫在这么冷的空调房里都显得单薄了,但是王展博就觉得他的后背特别牢靠。 他仔细思考着,模拟着现在这种大流量情形,想自己上的话该怎么指挥。突然,雷达屏幕连续闪屏了。王展博心道不好,他几个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果然,在闪了几闪之后,所有的雷达都彻底黑屏了! 王展博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和钢笔直接滚落在地上。 方皓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大概有一秒钟,他立刻恢复了通讯:“所有单位,立刻停止发话,开始程序管制。”程序管制,即雷达管制的前身,管制员无法精确掌握航空器位置,无法实施检测飞行幅度、高度等重要信息,所有信息都需要飞行员报告。 雷达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方皓仍然临危不乱地一条一条发着指令: “南方1577,jvn点继续等待。”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 “神鹿4355,报告过台时间。” “联航2612,上到2000。” “海南6713,上到2800,报告过台时间。“ “南方3189……继续下降到3600保持,调速200。” 每发一个指令,他手上就挪动着那个航空器的飞行进程单,用笔快速记录着相关信息。王展博的冷汗顺着后背流下来了,他发现他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在雷达黑屏的那一刹那,所有飞机的位置、高度、航向、速度,已经印在了方皓的脑子里。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9节 小高峰加上首都机场过来备降的飞机,这简直是地狱般难度。程序管制中,因为管制员不能及时准确地拿到航班信息,所以航空器间要求的间隔要至少十分钟。最开始进来的飞机间隔还是按雷达工作时候调的,所以安排他们拉开距离是最难的,而后面到的飞机,只要严格按照程序在上面等就可以了。 四分钟后,雷达终于恢复正常了,方皓看了一眼屏幕——十架飞机出现的位置和自己指挥的、脑中模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轻轻出了一口气。 “所有单位,可以恢复雷达管制了。……上航7318,下到2500保持,左转航向290。” “下2500,左转,航向290,上航7318。”上航机长说完以后不忘补充一句:“别的不多说了,太厉害了,兄弟。” 有年轻的机长没经历过,就问了一句:“北京进近,刚刚……是雷达坏了么?” 方皓依旧回答得很平静:“对,雷达突然黑屏了。” 另外一个没带自己呼号但听声音很熟悉的机长在波道里说:“方总,就两个字,牛逼。” “给你点赞,真的,我都没发现。”另外一个机长说。 进近管制室里面,王展博小声说了一句:“师父,刚刚……” 方皓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是头一次。”肾上腺素刺激着他,此刻握着进程单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他想,他知道,王展博也知道,刚刚他们经历了死亡四分钟。 陈嘉予和岳达超他们连上北京进近的频率的时候,就听到各路机长都在波导里面感谢方皓。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国航1588,高度5000,应答机3037,听你指挥。” 方皓说:“国航1588,雷达识别了,gredo-7号进场,跑道17左。” 陈嘉予进来后,就没有人在波道里面说刚才的事了。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难道又有飞机爆胎了吗?他甚至没去想,方皓刚刚给了他17左跑道。 他和副飞岳达超做完降落前检查单后,方皓把他们移交给了塔台的频率。陈嘉予没有分心再去想刚才的事情——他要准备降落了。 方皓那边,另外一个接他班的管制员付梓翔正好早到了二十分钟,方皓看他来了,竟摘下耳麦说:“梓翔,麻烦你今天早替我一会儿吧。” 付梓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说好。他和方皓在大兴进近一年多,从未听到方皓求任何人一次,今天是怎么了? 方皓看付梓翔坐在他位置接手了,站起来走到休息室,洗了把脸。他明明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却控制不住地想要吐。他干呕了一阵,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就用凉水洗了把脸。四分钟,十架飞机,按每架飞机一二百人算,近两千人的生命,刚刚就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这个事实像一发重磅炮弹一样迟缓地击中了他,钝钝的感觉从前胸扩散到后背。波道里面的机组感谢他,可他感觉不到任何骄傲,只觉得心有余悸。 王展博见他走远,才小声跟付梓翔说:“翔哥,刚刚进近的雷达全坏了,整整四分钟。” 付梓翔说:“我靠……” 王展博补充:“小高峰,还赶上首都机场那边有天气,一堆过来备降的。” 付梓翔没说什么,他已经懂了。 方皓回到控制台,先给领导打了个电话通知情况,紧接着一个电话打给电工师傅检查雷达仪器设备。刚刚那四分钟的黑屏不知道是设备还是电路原因,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个隐患,要趁早解决。师傅家住机场旁边,但是也得半小时才能到。方皓不放心付梓翔和王展博他们,就打算等师傅排查好了再说。 管制席位上,付梓翔有条不紊调配着航班,现在进入小夜班,流量小了一些,但因为首都机场的天气,这边还是一架接一架进场,七个跑道一排全开。 方皓的微信已经要炸了。先是塔台那边知道了,楚怡柔不上班,但也听说了,给他发短信慰问。然后是郭知芳问他情况怎么样。他不敢怠慢,一个个都回复了。 接着就是他所在的大兴管制的工作群,拉了常驻大兴的飞行们,本来这个群就是为了宣布一些事情建的,平常没什么人说话,结果刚刚在波道里面的常飞的几个机长就纷纷出来艾特他,感谢他今天困难时候的指挥。方皓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光荣,但是看到机组认可他的工作,心里也是有点欣慰的。 陈嘉予也在那个群里,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给方皓发了条微信过来:【刚刚怎么了?】 然后过几秒钟,又一条:【我来的晚没赶上。】 方皓说:【没赶上是你走运。】 陈嘉予:【?】 方皓:【进近雷达失效了。】 陈嘉予:【我靠】 方皓想发点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发了个头撞墙的表情。 陈嘉予盯着手机笑出来。旁边岳达超看着飞行单,还叫了他一句:“嘉哥,咱们这趟还省油了哎。每次落17左跑道都是中大奖了。” 陈嘉予没说,他其实早就不在乎节油与否了,不过岳达超倒是提醒他了,方皓给了他最好的跑道,他得兑现承诺。 他很自然地,给方皓发了一条:【请你喝杯饮料压压惊?】 方皓本来就想一个人待着,平复下心情。可眼下陈嘉予邀请了,他寻思着等师傅来检查仪器也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也就没拒绝。 两个人很默契地又约在koza。陈嘉予快步走过来,四下扫视了一下,在吧台旁边没看到方皓的身影,才看到他已经在吧台旁边一个小桌子坐下了,身体靠着墙壁,大号水杯放在桌面上,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发愣。 “这次你到的早,”陈嘉予把飞行的工作包放下,大衣脱掉挂在椅子背上,问他:“想要点什么?” 方皓才意识到他来了,对着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就普通拿铁吧,要热的,小杯。……燕麦奶,不加糖。” 陈嘉予看他像发指令一样发完这一串,就很自然地接道:“热拿铁,小杯,加燕麦奶,不加糖。” 方皓没反应过来,问:“怎么了?这个……很奇怪吗?” 陈嘉予笑笑,说:“我正确复诵了嘛,北京。” 方皓有点无语,看他走到吧台点单,才意识到——陈嘉予刚刚是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吗? 陈嘉予自己买了杯普通黑咖啡,还自作主张买了两个蓝莓玛芬蛋糕。 “你一个我一个,吃点东西吧。”他坐下来,长腿一翘,把玛芬蛋糕推到方皓跟前。 这机场咖啡厅空间有限,布局也是一切从简,都是只能容下上班族一个电脑的那种迷你小圆桌和小圆凳子。整个koza也就四五张桌子,在角落的位置显得及其逼仄,陈嘉予坐下来以后,小腿都要碰着方皓的膝盖了。 方皓谢过他,说:“我微信转你钱吧。蛋糕就不吃了,今天真的没什么胃口。” 陈嘉予一脸斥责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客气。再说了,不是说好你给我17左我就请你嘛。” 方皓被他说愣了:“我给你……?” 陈嘉予也愣了:“今天降落的时候,是你指挥的我们啊。国航1588?” 方皓皱起了眉,好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还是放弃了:“不好意思,我有点记不得了。” 所以,方皓不是认出了自己而好心安排了他们降落17左,安排到那个跑道其实纯属意外?意识到这一点,竟然让陈嘉予觉得有一丢丢的失望。 可眼下,陈嘉予也觉出来方皓的反常,反而安慰他道:“没事,今天太忙了吧。” 方皓却没有被安慰道:“我从来不会忘的。之前……”之前他指过的每个陈嘉予的航班,或者是熟人的航班,下班以后若有人问起,他都会记得航班号。可是今天,不但他记不得航班号,而且他甚至不记得在甚高频听到过陈嘉予的声音。 “你们是几几分落地的?”方皓还是执着于没认出他航班这件事,他想确认是自己执勤的时候他们落地的,不是之后付梓翔接手后。 陈嘉予说:“我33分落地的。” 方皓无奈道:“那确实是我。我可能……没注意到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沮丧,陈嘉予在对面看着,只觉得他这个表情和反应都有点熟悉,好像是有点吓着了。 陈嘉予试探性地问他:“雷达坏了多久啊?没有备份系统?” 方皓说:“嗯,整整四分钟。备份系统也全挂了,都是黑屏,什么信息都没有。” 陈嘉予开始吃那个蓝莓玛芬,一边吃一边说:“太吓人了。光听你说,就觉得可怕。” 方皓点点头说:“嗯,是后怕。万一记错一个位置,调错一个高度……我不敢想。” 陈嘉予又试图安慰他:“万不得已了,飞机上都有tcas。” 方皓当然知道,他背各个飞机性能参数也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嗯,真要到tcas,那我这辈子都别想拿话筒了。而且……如果我发一个指令,tcas发一个相反的指令,飞机听谁的?” 真要到这一步,可能就一脚迈进大空难了。乌伯林根的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 陈嘉予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目光有种平静的力量。 良久以后,他说:“我发现,方皓,你这个人挺悲观的。” 方皓小声回了句:“是吗。” 陈嘉予说:“嗯。” 方皓没正面回复他。他悲观吗?管制是一门考验掌控能力的熟练工种。方皓是喜欢掌控的人。他指挥天上的飞机按序飞行,拿相机按下快门捕捉瞬间,或者跑步二三十公里心率严格控制在一百五以下,他喜欢把命运握在手心里。他只是很讨厌失控而已。 过来一会儿,他说:“嘉哥,后怕这种事情,其实我觉得轮不到我说。我可能体验到不到十分之一。” 陈嘉予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香港迫降那件事。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多提,所以说的那么委婉。他说:“压力和痛苦是没有量级的,也没有可比性。真算起来的话,你们手里拿着的人命是飞行的十倍。” 方皓也看着他,目光毫无躲闪:“所以,你怕过吗?” 陈嘉予答得也毫不犹豫:“当然。” 方皓说:“我们模拟过很多特情险情,7700,7500……但雷达失效完全没有模拟过。但是真正发生了的时候……我发现,除了继续做下去,继续发指令,好像也别无选择。” 陈嘉予觉得他这番话说到了他心上:“你知道,作为一个飞行员,每年考核都要模拟单发引擎失效迫降。这是必考科目。可是没有人模拟单发引擎失效,另外一发推力减不下来,要怎么进场,什么襟翼构型,怎么截取下滑道,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落地。真正发生了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你,你只有做下去。” 这是他在香港之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什么节目或者采访都没说过的一番话。可看着方皓的眼睛,那黝黑的瞳仁里面好像有光,他就一股脑全说了。陈嘉予身边有很多人。以他为傲的父母、领导、老师,想巴结他的,想追他的,想求他办事的。但是这里面,跟他能说句实话的人不多。有些人是碍于他脸色,有些人是出于维护他们心中陈嘉予的形象。 香港过后,你怕过吗?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没有人问过他,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没事,他可以,他是超人,别人都不行他也一定行。可是,简单的问题总有着简单的答案。他怕过,当时怕,后来怕,现在也还会怕。 方皓端起他的小杯燕麦热拿铁喝了一口,好像是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没想到陈嘉予会突然跟他说起当年的事。更没想到,他们之间,共同点远比不同要多。 陈嘉予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方皓。方皓无疑是帅气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帅气带着少年感,还有一股执拗在里面,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会微微昂起下巴,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毫无遮掩,坦坦荡荡倒出。 他最开始要到方皓的联系方式给他道歉,包括之后吃晚饭顺路送他回家,也都是力所能及顺手一做,为了在机场搞好人际关系,或者多交个朋友,没有别的想法。可是今天,这感觉不一样了。陈嘉予觉得他心里有根弦被拨响了。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很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不会这样心动了,以至于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觉得,他远远没准备好。 -------------------- 雷达失效的情节参考发表在民航事网站的「我做空中交通管制员这七年」这篇文章写的。 第17章 生日歌 方皓是很能把控生活节奏的人。雷达失效一事过后,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特意打电话给郭知芳调了班。他其实是很不好意思的,因为郭知芳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他从前都是能不麻烦她就不麻烦她。可今天实在是特殊情况,方皓自己也知道,干他们这行不像普通工作,容错率几乎为零。一个状态不好的管制员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他状态不好,心里没底,自然就是请假调班,是对他自己负责,也是对身边所有人负责。即使他平时大小事从不求人,在飞行安全面前,自己的脸面也要放第二位。 昨天和陈嘉予一聊竟然就聊了半个小时,直到塔台值班室打来电话说电工师傅来了,他才跟陈嘉予道别。走的时候,陈嘉予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一个纸袋子,非要让他把另外一个蓝莓玛芬带走,他就勉强收下了。开车回家的路上,车里面都是蛋糕的月桂香味,他一路闻着竟然也有点饿了,回家上楼的路上就把蛋糕两口吃掉了。吃蛋糕的时候,他想,看来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陈嘉予这个人,他也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精致利己,好处占尽,还处处要求被特殊对待。即使今天请他出来是出于跟自己套套近乎的目的,跟他一聊,确实让自己的压力小了一点。而且,一个人真诚与否,聊天当中也是可以感受出来的。至少,这半个小时里,坐在他对面的陈嘉予很真实,很真诚。 临走的时候,方皓又问了陈嘉予他之后几天的排班,当陈嘉予说“还是深圳和上海”的时候,他有意多问了一句:“深圳的哪几个航班?” 陈嘉予说一时间想不起来,应该就还是原来的那几个他常飞的时间,得回去发给他。方皓摆摆手说不用了,其实他也没想好问来这个自己要做什么。陈嘉予则是挺自以为是:“怎么了,要请我吃饭啊?”虽然这是玩笑话,但是他内心觉得,对方都问他排班表了,不就是为了找自己吗? 方皓本来想开个玩笑就拒绝了,但是仔细一想,陈嘉予都下班了,有家不回,来安慰自己,可能是要请他吃顿饭吧。于是他说:“嗯,谢谢你了今天,改天请你吃饭吧。” 回家以后,他本来都要忘了这事,但他收到了陈嘉予的信息:【周四飞3307,周五1462。】 方皓看到1462的时候,左眼皮一跳——不会吧,这么巧?正是周五晚上方晟杰订的那个晚七点的航班。他在大兴进近也快两年了,陈嘉予之前飞国际航线有时候也会从大兴飞,但他们完全没有过一点交集。可是自从认识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就不断地偶遇,先是聚会上遇见,然后在机场里面能碰见,在波道里也常常见,如今方晟杰订个机票都能订到一起去。 他心里渐渐形成了个计划,不过,倒没打算跟陈嘉予说,打算等他们航班落地了再讲。 周五的时候,方皓值白班。因为雷达一事和郭知芳调班,他周四值了小夜,回家睡了几个小时,洗了个澡就又回来了。郭知芳本来看他的排班,说周五也继续和自己对调,继续值小夜班,这样他可以多一些休息时间。但是方皓周五的班是特意调的,因为他弟弟方晟杰的航班晚上到,他能接上他一起回家。 得到方晟杰“已经登机啦,一会儿见”的短信后,方皓就满意地回席位继续工作了。虽然是周五晚上,但是今天的流量还可以。在期待他弟回家的心情中,只休息几个小时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了,余下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 果然,他六点半左右就迎接陈嘉予他们的国航1462回京了。他不紧不慢地指挥着:“国航1462,北京进近,雷达看见。保持高度5500,调速320。预计……跑道17左盲降。” 陈嘉予听到方皓的声音和“17左”,感觉北京的天都突然放晴了一样。他复诵了一遍:“保持高度5500,调速320,跑道17左。国航1462,”然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他当然是不知道,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是方晟杰的生日。 他一向是这样,想说的就说了,如果波道里面忙,方皓自然可以不理他,继续发指令。 果然,方皓没回复他,而是叫了他前面的一架:“南方1470,下4000保持。谁给你的调速指令啊?”显然是嫌他们速度太慢。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0节 他语气挺严肃,南方1470的机长一哆嗦,赶紧解释到:“我以为……一般进来了以后都是……让我调300以下的啊。” 方皓一听,得了,这又来一个“我以为”学派的。但是他心情好,所以懒得说对方:“没接到指令就不要调速。你刚才在5000飞280,后机都要把你给超了。赶快下4000,调速300。” 南方1470说:“哎,收到。下4000,调速300。南方1470。” 方皓给南方1470和国航1462两个人的间隔调开了,在波道里提醒陈嘉予:“国航1462,切五边的南方737是降落04号跑道的。保持目视间隔。” 陈嘉予答应道:“收到,国航1462。” 等南方慢悠悠落下去了,方皓指挥了两架货机离场,才过来指挥陈嘉予他们:“国航1462,航向090,可以建立17l航向道。” 陈嘉予:“国航1462,航向090,跑道17左,航向道建立。” 方皓:“国航1462,保持1200,建立下滑道,可以盲降进近17左。” 陈嘉予回:“保持12,建立下滑道,盲降进近17左。国航1462。” 方皓最后一句说:“国航1462,速度高度自己把握,联系塔台123.4,再见。” 陈嘉予利落地答:“123.4,国航1462。” 方皓其实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但他等着指完陈嘉予他们,然后上楼走到塔台——今天,正好是楚怡柔刚开始值小夜班。眼下,他看着国航在17左潇洒落地了,正在减速滑行。 方皓看她没忙,就坐到了她旁边,问她说:“我呼一下国航1462。” 楚怡柔刚刚指挥着这架飞机落地,也知道频率那边是陈嘉予,但她并不知道方皓有什么计划,所以她直觉觉得他和陈嘉予有事:“你和嘉哥又怎么了?”难道两个人又有什么争执,在进近的频率没吵完,还要换个频率接着吵? 方皓被她这想法吓一跳:“哪敢。我再跟他呛,也不敢影响他落地啊,你放心。是晟杰在他们飞机上,今天是他生日。” 楚怡柔懂了,乖乖交出话筒:“啊,原来如此。” 方皓拿了话筒,叫了那边一声:“国航1462,塔台叫。” 陈嘉予听到他的声音,也挺意外的。一般来说,塔台接手了飞机以后,进近是不会再来接管的,除非个别情况有机组拨错频道。但是,陈嘉予都接了塔台一堆指令了,他知道自己频率没错。那只剩一种可能,就是方皓上来塔台叫他了。 他赶紧回道:“国航1462,你说。”都不说请讲了。 方皓说:“国航1462……我有个小请求。” 陈嘉予的语调很慵懒放松,毕竟飞行任务完成了:“嗯,塔台你说。国航1462。” 方皓继续:“国航1462,我弟在你们航班上,今天正好是他18岁生日。请你……广播祝贺他一下生日快乐,好吗。” 陈嘉予着实意外了一下,然后自然是答应:“塔台,没问题。你弟弟叫什么?座位号有吗?我找人核实一下。”毕竟要确认一下,要不然搞错人就尴尬了。 方皓说:“方晟杰,27c。” 陈嘉予电话把乘务长叫过来,让她去核实了一下旅客名单。他突然想起来,他几天前问过自己深圳都飞哪几班,原来是这个目的。怪不得自己把航班号发过去了之后,对方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后就没有回复。陈嘉予心中有点复杂。他是自来熟的人,自己以为和方皓已经挺熟的了,但是竟然不知道他还有个宝贝弟弟。 等着乘务长的这功夫,陈嘉予又拿起了无线电:“没想到啊,方皓。你还挺浪漫。” “嗯……”方皓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晚上虽然飞机少,但是也没准有人听着呢,陈嘉予直呼他大名,他已经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 还好,乘务长很快核实好了。陈嘉予说:“我们确认好了,让我机长广播一下啊,你等等。” 他打开广播,说:“各位旅客,大家好。欢迎来到北京,现在地面天气晴,气温是摄氏11度。另外,有一条特殊的消息——送给坐在27c的,方晟杰。祝你18岁生日快乐!大家给方晟杰同学唱个生日歌吧。” 方晟杰是完完全全的没想到。他还在收拾耳机和ipad呢,就被周围人的各种生日祝福砸晕了。他本来就是喜欢热闹的人,大家一起哄一唱生日歌,他可开心了,还拿手机录下来了。 下飞机的时候,他看到眼角带笑的陈嘉予,第一反应是——这不是那个力挽狂澜紧急迫降的明星机长吗? 陈嘉予叫住了他,又亲自祝贺了一遍:“方晟杰是吧?生日快乐啊。” 方晟杰有点受宠若惊了:“谢谢机长,您是……我哥的朋友?” 陈嘉予成全了方皓一下:“嗯,对,全都是他的主意。” 方晟杰又说:“太谢谢你啦,我感觉好幸运啊。” 陈嘉予笑着说:“十八岁当然是要特别一点。你有托运行李吗?一会儿我带你找你哥。”这部分当然方皓没要求他,是他自己主动的。 方晟杰挺懂事的,第一句就问他:“有。那个……不麻烦您吧?” 陈嘉予跟他挥了挥手说:“不麻烦。我签几个表,取行李的地方等你。” 第18章 火锅 塔台是管制区域,自然不能闲杂人等随便进,所以眼下陈嘉予带着刚下飞机的方晟杰,也只是在门口等方皓下来接他们。 他刚刚推开门,被秋天的冷气吹了一下,抬眼就看到陈嘉予和方晟杰站在塔台楼底下。陈嘉予拉着自己的公文包,和方晟杰的一个箱子一个袋子。 方晟杰从英国直接回深圳实习然后再回的北京,所以带了一个大号行李箱、一个托运箱子、一个大袋子和一个背包的东西。本来他都要取行李推车了,但是陈嘉予执意要帮他,所以两个人就拖着全部家当来了。 方晟杰看到他了,挺激动地扑上去了:“哥!” 方晟杰是肢体语言很丰富的人,方皓也是,哥俩得有半年整没见面,自然要好好抱一下。陈嘉予手里拉着方晟杰的行李,看方皓迎面给他拥抱——他的拥抱很瓷实,手臂收紧到甚至能看到手上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和方晟杰耳朵贴着耳朵。陈嘉予在远方看着,笑容也爬上嘴角。 方皓放开他,说:“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他自己有一米八一,但是方晟杰上大学了还在蹿个儿,现在真的有点超过他了。 方晟杰说:“没有没有,脱了鞋都一样。” 方皓看了看陈嘉予,说:“谢谢你送他过来啊,本来我正要去取行李的地方接呢。”他真的是心情很好,拍了拍方晟杰的肩膀和后背,说:“让我看看有没有少胳膊少腿儿啊。” 陈嘉予笑说:“赶紧检查检查,二十四小时内公司可以赔偿。” 方晟杰看他们在这儿开玩笑,自然是默认了两个人关系很好,所以推了推方皓说:“哥,你不给我介绍介绍啊?” 方皓这才晃然,说:“哦对,忘了。晟杰,这位是陈嘉予,你叫嘉予哥吧。” 方晟杰笑着看看陈嘉予,道:“其实我认出来了。但是,没敢相信,嘿嘿。” 陈嘉予了然:“现在敢认了?” 方晟杰说:“我觉得你真人比电视上帅多了。” 这话陈嘉予爱听,他揽过方晟杰的肩膀说:“还是你比较会说话,考不考虑来塔台工作啊。” 三个人闲聊两句,方皓看时间也不早了,赶紧跟陈嘉予说:“你先回家吧,这都挺晚了。飞一个来回也挺累的。”他表面上体贴,实则忙着赶人呢,陈嘉予不是听不出来。 可是他坚持说:“来都来了,今天晟杰生日,怎么也一起吃顿饭吧?” 方皓习惯性地就想礼貌拒绝,可是方晟杰抢着就答应了,他一犹豫的功夫,陈嘉予乘胜追击了一下:“除非你们俩有别的安排?” 方晟杰说:“没有没有,我们不也就是吃饭嘛,对吧,方皓。”他调皮的时候就不叫哥了,叫方皓的大名。 方皓想,他今天就当好人当到底了,所以同意说:“行吧,晟杰想吃什么。” 陈嘉予抛出几个餐厅的名字,有一家新开的台山小馆方皓挺想去吃的,但是方晟杰刚从深圳回来,不想再吃粤菜了,反而想吃正宗四川牛油火锅,所以他们就决定去川城香了。 陈嘉予问方皓:“你开车来的吗?要不坐我车走吧?” 方皓说:“嗯我今天开车来的,我们各开个的吧。地址发我一个?” 陈嘉予说:“你就跟我屁股后面开呗。” 方皓皱了皱眉:“一个红绿灯就跟丢了,”说着翻出手机上的高德地图,“地址,赶紧的。” 虽然输入了地址,到最后他也是跟在陈嘉予那辆拉风的保时捷后面出去的。晚上这个点,三环还是有点堵,陈嘉予开车挺猛,一路上不耐烦地按了好几次喇叭,而且有一两次变线没打灯。方皓跟他车尾巴后面,跟得很不舒服,一边拉着安全距离,一边教育坐副驾的方晟杰:“我跟你说,开车就不要像这种人学习。”方晟杰正说暑假要报个驾校呢,可得提前竖立好榜样。 方晟杰乐了:“人家好歹是机长呢。” 到了火锅店,三个人坐下了,方皓还没忘记这事,跟陈嘉予说:“我要是知道你开车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弟坐你开的飞机。” 陈嘉予眉毛一扬:“我又怎么了啊。我的车,你又不是没坐过。” 方皓一想,还真是,可上次——“坐过,还好那次喝多了,记不得了。” 陈嘉予还在自顾自解释:“可能是因为开飞机太压抑我的天性,总是得听你们管制的。一会儿上这个高度,下那个高度,一会儿调速,一会儿做个机动的,还又调速又机动。” 方皓呵呵了一声:“我看南三环也挺压抑你天性的。” 方晟杰看着这两个人间噎来噎去的,也觉得挺有意思。他性格更外向,一来一去地和陈嘉予还挺有共同话题,从球队聊到在深圳的实习,还聊到switch里面好玩的游戏——那是方皓给方晟杰买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火锅快吃完了的时候,陈嘉予站起来,借口去卫生间。 方皓直接把他按下去了:“你可别去结账。” 陈嘉予这么直接被揭穿目的也有点尴尬,说:“你怎么……” 方皓想都没想:“你都去过一次卫生间了,又没喝酒没喝水的,还去啊?”他一向是快言快语的人,也懒得掩饰,就直接说了。 陈嘉予讪笑了一下:“不是晟杰过生日吗。我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他。” 方晟杰插话道:“你给我广播生日祝福了啊,这个礼物最特别了。” 陈嘉予心想,方晟杰小小年纪,嘴怎么这么甜,方皓要有他一半……他想到这里,及时打住了这个想法。 最后方皓去买的单,陈嘉予没再跟他争,毕竟也是人家家里的事。他起身去前台的时候,方皓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连震动几次,新信息就直晃晃显示在屏幕上。 一个叫顾淳的人,发了三条:【方皓啊,这周末值班吗?】 然后:【要不要来城里玩】 最后:【我和朋友去destiny,我想带你一起来。】 陈嘉予本来不想看的,但他和方皓坐的挺近,他手机又就光明正大放在桌上,他想看别处都晚了。destiny是哪里他也知道,号称京城最好玩的gay吧,他早在大学的时候去过一次。所以,方皓确实是喜欢男人的,他几乎是确定了。其实之前他有感觉,大概是看他和卢燕、和楚怡柔这样的漂亮优秀的女人相处,怎么看都有种朋友闺蜜家里亲的样子。比如他抬手给卢燕点烟那一次。再比如和楚怡柔,两个人年龄相仿、关系很亲,说话的时候脸也会贴很近,而且被别人发现或者叫住也完全不会避嫌。若换了百分百直男,即使是直男直女间的纯粹友谊,应该也会稍微保持些距离。所以,那天郑晓旭突然问他方皓和楚怡柔之间关系的时候,陈嘉予下意识地就觉得没有,因为他直觉方皓不喜欢女生。如今,也算是侧面证实了吧。可是,这倒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忍不住又揣测了一下方皓的情感状态,这三条信息里面前两条倒没什么,普通朋友也会发,就是约去玩嘛。但是最后一条,玄机可大了。和朋友去玩,想带你一起,这言外之意就是方皓不是这人的朋友。不是朋友,要带着见朋友的,不就是约会对象吗。是约会对象,又没见过这人的朋友的,不就是新的约会对象,或者说暧昧对象吗。陈嘉予这想着想着,就停不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向来想得多,与其瞎猜不如光明正大地问方晟杰,或者方皓本人。可偷窥毕竟是心虚的事,他犹豫了一下,没开口。也许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等方皓回来,他也是看到了新信息,陈嘉予观察着他表情,他好像是若有若无地抿嘴笑了下。但他没立刻回复。 “走吧,”方皓估计是根本没想过陈嘉予是不是会不小心看到了顾淳给他发的信息,他很自然地招呼两个人起身离开了。 这时候,又是陈嘉予接了个电话,他一看来电人是公司,跟方皓说了一声:“公司电话,我接一下。”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回来了,方皓礼貌性地问他了一下:“有什么急事吗?”接上方晟杰,又吃了顿火锅,现在已经九点半了,这个点公司来电话一般不是什么好事。 陈嘉予摆摆手:“没事,就是下礼拜排班又要调。” 反倒是方晟杰关心了他一下:“飞行员的排班都这么不规律的吗?” 陈嘉予说:“是啊,极其不规律,周一邮件里面飞行计划安排的好好的,一个电话就全乱了。” 方皓前一天晚上休息的不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方晟杰走在前面,陈嘉予看了方皓一眼,见他没有要问的意思,就自己说了:“下礼拜排我飞香港。” 方皓撑到现在已经有点累了,所以反应也慢了半拍,良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停顿了一下,脚步都跟着停了,然后低声开口问:“这是……你第一次?”他觉得,都快三年了,整整三年,陈嘉予飞国际也飞国内短线,之前那么长一段时间里,随机抽奖的话总也会抽到飞香港吧。 可是没有。陈嘉予确认了一下:“是三年以来第一次,”他说,“可能就是这样,该来的总会来。” 方皓累了的时候说话是很直的,他不喜欢跟人打太极:“你倒是可以拒绝,但是……”他又深深看了陈嘉予一眼,“但你不想。你想去直面它,对吧。” “嗯,没错。”陈嘉予说。如果不能面对,那就是有问题了。这点方皓猜的没错。但是,有件事他说错了,就是陈嘉予其实也没那么好拒绝飞行任务。说时间不合适?下次总能排到他。说身体不舒服?那怎么能只赶上飞香港的任务的时候不舒服。理由千千万,唯一不能说的就是真话。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1节 方皓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这是陈嘉予自己的事,他自己一个人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一定没问题的。” 陈嘉予笑了笑,只是说:“希望如此。”两个人在餐厅门口别过。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方皓已经困了,就抓着方晟杰跟他多说说话。方晟杰趁机问他:“哥,所以你们俩……” 方皓没跟上他的思路:“我们俩?我和陈嘉予?” 方晟杰说:“你觉得你俩合适吗?”说完还补了一句:“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方皓彻底晕了:“什么合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啊。” 方晟杰好像有点意识到自己是搞错了情况,索性把话说明白了:“你们不在约会吗。” 方皓猛点了一下刹车,他都有点结巴了:“没……我们,没有啊。” 仔细想了一下,他算是明白了这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从几天前和家里面视频聊天的时候他说到最近约会两次,合适了再介绍给家里面,其实说的是顾淳,而且他也压根儿没打算介绍给家里面。但方晟杰看到两个人这么熟悉,加上陈嘉予帮他拿行李,送他到塔台楼下,还主动提出来吃饭,这一切都给方晟杰一个肯定的信号,就是他就是我哥的神秘约会对象,我哥肯定是觉得时机合适了所以安排我们见面了。方晟杰一般不会为难任何人的性格,但是基于这种假设,他才使劲撺掇三个人一起去吃火锅。 方晟杰也尴尬了,说:“我刚刚说一起吃饭,就是以为你俩……” 方皓比他更尴尬,只能安慰他弟说:“没事,反正是我请客的,他就算是蹭吃一顿了。” 方晟杰“哦”了一声,但他还不甘心:“你们真没点啥吗?我看他也挺乐意的。” 方皓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陈嘉予……是直男吧。”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这种事情他当然是没有直接问过,但是陈嘉予和他前任严雨的恋情也是圈内人人皆知了。严雨从国航离职之后,去做平面模特了,微博上面也几十万粉丝,可以说是自媒体网红了。在挺多人眼里,他们是名人搭配,门当户对,虽然后来分手了。方皓没那心思跟人打听,可架不住大家都传,传着传着就众人皆知了。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晟杰的话入了他的耳,方皓还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下最近几周他和陈嘉予的种种,确实觉得他对自己挺上心的。可是,他俩认识和熟起来的前提是卢燕一个月前去上海了。他推测陈嘉予那种性格肯定是向来被惯着的,各种意义上的被“捧上天”了,在卢燕走了以后,他自然要找一个新的靠山,所以各种跟自己拉近关系,各种小恩小惠照顾得到位。况且,方皓判断好感和性信号,很大程度上靠肢体语言,比如拥抱,比如触摸,比如站的很近,搭肩膀,手指蹭到,每一个动作都是信号。或者,如果像郎峰那样打直球,直接请他喝一杯,也是个明显信号。但自始至终,陈嘉予既没请他喝杯酒——而是从头到尾都是机场咖啡厅,省事省时;也没有对他有过任何超过朋友的动作。方皓想了大概一分多钟,过去两个月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他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最后他得出结论:应该百分之八十是没那个意思。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他没去想,他也不太敢想。 方晟杰说:“啊,可惜了。他挺帅的,我觉得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方皓笑笑:“我有什么类型吗,你倒是说说。” 方晟杰这可知道了:“就是,任何不是路渣男的,都可以。” 这下方皓笑不出来了。 方晟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我不是说……那件事,”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轨,“就是,你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你喜欢人间潇洒的。” 方皓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然后把这个框架安到陈嘉予身上,良久,自己都摇摇头:“陈嘉予可不潇洒,那都是表面上。” 这话,方晟杰就没再接。 第19章 航程追踪 方晟杰听从周五席间陈嘉予的建议,买了几个switch的游戏,包括分手厨房。然后他就体验到了方皓在这个游戏上的碾压般操作——“分手厨房”是效率协作类游戏,玩家需要统筹安排好时间去完成切菜、配菜、上菜、洗盘子等任务,普通人从不习惯到找到节奏上手,需要一段时间。可方皓不是普通人,一心n用,短时间内快速记住所有步骤章程,高压条件下,脑子里多个时钟同时倒计时,这不就是管制的老本行嘛。方皓可是逮着机会,带着方晟杰一个礼拜把分手厨房全部打通关了,这还不算什么,他拉着方晟杰又刷了一遍,一颗星通过还不行,他必须要把所有关卡都给刷出满满三颗星。 周一来到的时候,方晟杰长出了一口气——他听着这个游戏的配乐已经快吐了。还好方皓一大早六点钟就起床去机场上班了。 跟方晟杰度过了一个快乐打游戏、看电影的周末后,方皓也是心情大快。但是几乎是在他迈进办公室的第一步,这气氛就变了。刚刚值了个夜班的付梓翔跟他说了一句:“皓哥,阎主任找你。” 方皓嗯了一声,把包放下,就进去了。他知道就雷达失效这件事肯定还没个完,机组表扬他不说,郭知芳、付梓翔还有徒弟王展博也都私下赞过他了,但是领导那边一直没信儿。他等来等去,等到“阎雄找你”这四个字,他基本上也就猜到了不会有好话。有好话的话,一般也不会是阎雄来说。 也许,真应了那天陈嘉予说的,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阎雄在夸了他两句“特情实在紧急,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你处理的算不错了”之后,话锋一转,递给他一个文件:“因为情况比较严重,安全部门周末复了盘,重新听了那天你波道里指挥的录音,给你提了这几点建议,下周你也写个事故报告。方皓——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这个,但是,忠言逆耳,咱得听得进去,才能改善啊。” 方皓事到如今对阎雄这种爹味发言已经很免疫了,只是伸手要报告。其实那天之后,他因为后怕,在脑子里把四分钟里面的每一秒钟都重新过了好几遍,他几乎百分百确定他的指挥没有问题。所以,他还真就不信了,他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到位? 报告上面写了几条,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一条是说他在指挥机组的时候未按照程序管制的标准用语,有的地方太简略容易产生歧义。另外一条是说航空器进程单填写不合规范。总之,都是这种鱼刺里面挑骨头的小事。方皓甚至有些怀疑阎雄是忘了当时情况,或者没理解透彻——这可是雷达坏了的四分钟,而不是什么抽样质检,随便在波道里面挑了哪天截取的录音啊。这四分钟里,他完全看不到任何飞机的任何飞行信息,换没有经验的或者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可能直接断档了,后果不可想象。和机组对话和进程单记录也都是为了指挥这件事来服务,他是有的地方省略或者简写了,因为当时是晚高峰加上几架首都机场过来备降的飞机,而没有原则性错误。 能够达到了高效率低出错率的效果,就已经很好了。 他跟阎雄说:“阎主任,那天雷达屏幕所有都失效了,备份系统也全部黑屏,我……” 还没等他解释完,阎雄大手一挥:“小方啊,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越是难的工作,咱越要迎难而上,你说对吧?” 方皓实在是忍不住了:“阎主任,您没拿过话筒,不知道那种感觉。” 这话可就太冲了,阎雄脸上也不好看,但还故作客气说:“方皓。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这么说。要不领导都要直接来找你谈话了。” 他说话就是这个特点,总是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实际上根本不会从你的角度出发。 方皓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指望阎雄突然良心发现或者突然体会到一线管制工作的压力是怎样的大概是不太可能,他就想敷衍一下得了,然后告诉自己别往心里去。 可是他回到座位上了,连上耳麦,登入系统了,他还是没能缓过来。管制席位一直有资深管制员离开,走的人比来的要多,他们整体上是入不敷出的情况。这些走的人里面,一部分人是发现自己不喜欢,不合适这份工作。但也有一部分很厉害的管制员离开,其中原因,方皓前几年一直不明白。现在,他有点开始明白了。他倾尽全力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在领导眼里,还是只能看到瑕疵。他原来是心累,现在是心寒。 楚怡柔发现了他心情不好,午休的时候拉他去吃饭散心,给他讲了讲八卦。这一周,她和郑晓旭进展倒是挺顺利,两个人不但在机场约了一次饭,都一起去看过一个小众音乐演出了。方皓听她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心情确实好了一点。 楚怡柔起身去拿个饭的功夫,方皓拿出了手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北京香港,国航”这几个字。底下第一行,就是北京飞香港的国航3701。他点开flightradar看了一下,显示一个小时前已经起飞。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就是陈嘉予到香港的第一飞了吧。他想起来,都觉得手心有点出汗,赶快又把屏幕锁了。 可是楚怡柔眼尖,看见了,就问他:“晟杰又要走啊?不是周五刚刚回来?”她知道方皓有在flightradar追踪航班的习惯,也仅限于自己家人,或者说仅限常年飞国际航班的方晟杰。 方皓赶紧收起了手机:“没有啊。” 可方皓追踪的航班上明晃晃写着,beijing to hong kong,楚怡柔确信自己没看错,“不是晟杰的航班?” 方皓只能硬着头皮说:“嗯,周五那天吃饭,陈嘉予跟我说他今天第一次重新飞香港。” 楚怡柔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有点耐人寻味。但是她没直说,只是猜测道:“会有媒体报道什么吗。” 方皓说:“那应该不会吧。飞得不好才会有新闻。” 楚怡柔点点头:“我要是香港的塔台,我肯定热情欢迎嘉哥。” 方皓轻声说:“对于香港机场来说,他是个福星吧。可是对于他来说,香港可不是。” 楚怡柔惊讶于他的视角转变,但是她仍不点破:“你还挺替他着想的。” 方皓笑了笑,这回很平和地说:“他也没我想象的那样。都是朋友嘛。” 楚怡柔点点头,不说话了。 时隔三年,又降落香港机场,陈嘉予心中感慨万千。今天是个好天气,蓝天白云,海上碧波荡漾。和他搭班的又是徐桁川,他这周是排了个国内四段线,从白云到北京,从北京到香港,从香港到北京,北京再飞回白云,重复两次。陈嘉予那天在火锅店外面接到的公司统筹的电话,则是安排他连飞两天北京到香港,香港到北京。所以,两个人只有第一天重合。徐桁川是经验很丰富的副机长,陈嘉予觉得他很靠得住,让他觉得心里又踏实几分。 去香港的这一程,本来徐桁川说自己来主飞,陈嘉予都要同意了,又改了主意说:“没事,还是我来吧。”徐桁川向来很尊重他,所以根本没问其中缘由,就直接交过了驾驶权。 陈嘉予操控着手中的747,准备完成最后的进近。机场信息核对,高度表核对,无线电调频,检查剩余油料和左右油箱的平衡,检查起落架和襟翼都处于收起状态,检查天气。 他告诉自己,手中的是波音不是空客,降落的是短一些的10l跑道,不是最长的26r,尽头也不是海平面。他空速是标准的180节左右完成五边,不是可怕的246节——对于有经验的飞行来说,他们能感受到飞机最细微的姿态变化,速度当然也是可以感知到的。150节进近和250节进近,差的太远了,基本上是民航飞机和宇航的航天飞机的区别。眼下他节奏把控得很好,从速度、位置、下滑道,到即将选择的跑道,和当初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陈嘉予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顶住面前一排仪表。高度表、空速表、引擎推力、姿态指示器,所有的仪表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正常的。 直到徐桁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嘉哥,我们开始降落检查单吧。” 陈嘉予才道:“嗯。”他发现,自己握杆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 “航向道水平飞行。” “与航向道水平飞行。” “安全带指示灯。” “安全带指示灯。” …… 飞机的轮子接触香港国际机场的陆地的那一刻,徐桁川没看见,但陈嘉予悄悄地,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陈嘉予在滑到停车位的时候,顺手检查了一下胎压胎温。 回北京的时候是徐桁川主飞,陈嘉予乐得在旁边管执行检查单和无线电。拨入进近的频率的时候,他有过大概一秒钟的期待,但是听到那边不认识的声音的时候,便知道了他也没那么幸运凑巧,不是每一次都能赶上方皓。他不认识这个进近管制,但是塔台是楚怡柔值班,陈嘉予落地以后就多问了她一句:“今天方皓在塔台吗?”他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到底是有什么计划,只是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冲动想去问,这句话就冲出口了。 楚怡柔回答说:“不在哎,今天他值小夜班。有事吗?” 陈嘉予想,他有事吗,那自然是没有什么确确实实的事。可是,他倒期盼着能和方皓聊聊天,也许对方会像当初自己安慰他雷达事故那样,也知恩图报,安慰安慰自己。可是,不凑巧就是不凑巧,方皓明显不值班,他也不可能原地等两小时等他上班,然后让急着交岗的方皓陪自己聊闲天,这太不现实了。况且,那样的话,就真的太明显了。 他只好对楚怡柔说:“没事,想起来个事,我私下跟他说吧。谢谢小楚。”然后断掉了塔台的频率。 飞香港体力上不算累,和飞广州没差别,但是对于他来说是精神太累,从头到尾绷得很紧,容不得一点差池。还好,陈嘉予想,和自己搭班的是徐桁川。 飞行员被训练去信任飞机,信任机器,信任仪表。他们可能会重复一个平安顺利的从起飞到降落的过程上千次,但一个小小的故障可能就会颠覆之前所有的训练、固有习惯和对飞行的认知。 很多机长副机长飞行经验五六千个小时,但这五六千全都是安全小时,而遇到事故的训练小时数相比之下少得可怜。所以,模拟仓模拟各种事故训练才格外重要。即便如此,真的事故发生的时候往往驾驶舱内是混乱至极的——机身大幅度抖动以至于看不清仪表,或者飞机暂时失控发生疯狂的翻转,需要机长强力推杆或者拉杆改出,或者五六个警报同时响,驾驶舱客舱内烟雾弥漫。在这之上,两位飞行员需要搞明白哪里出了故障,然后翻出手册执行这个故障的检查清单。整个过程中,最骇人的并不是这些程序,而是心理压力,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就拴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上的这种认知。 其实,陈嘉予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他是好的飞行员,各种考核都名列前茅,从技术项到人际关系方面的考核,他从来没有失误过,在公司里面顶着好多“最年轻”头衔,他升副机长的时候是最年轻副机长,后来升机长的时候,又是最年轻的机长。但是,不说别的航司,就同公司内部,和他一样资质的飞行员不说上千也有上百。比如,身边的徐桁川就是一位。416号航班的力挽狂澜成功迫降,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做对了什么。他只是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幸运而已。 那天晚上,陈嘉予做了一个梦。他仍在香港迫降,以200多节的速度落地,落地的瞬间前起落架突然折断了,机头重重地拍在地上,一路擦出火星,最后冲进了大海里。海水漫入了驾驶舱,他想出去,想打开舱门,可是他的手臂有千斤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海水漫过自己…… 他从床上弹起来,那一瞬间几乎是被这种憋气和窒息的感觉惊醒的,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了好久,才平复了呼吸。 成功的飞行只有一种,但是坠毁的方式却有千万种。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关于香港迫降的噩梦了,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 他记得很清楚,迫降之后几周,有一天夜里三点多他被噩梦惊醒,辗转反侧难以睡着。他身边,严雨啪地一声打开了灯,睡眼惺忪地埋怨他:“陈嘉予,你能不能别翻来翻去的了,太吵了,我明天还有早班。” 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起来睡了沙发,或者说躺了沙发一夜。他争不过严雨,他也不想争。 第20章 香港 次日早上,陈嘉予起了个大早,去对面单元他爸妈家。他本来要做点早餐,但是他爸爸已经晨练回来,顺便带来了路边摊的早餐,两口子正吃早餐呢。 他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家里客厅被刚升起的晨光照到,他爸和他妈面对面喝着豆浆吃油条的场景。 “爸,妈。”他叫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行李包。 他妈妈曹慧见到他一身制服,就知道他今天有飞行任务,叫他到:“嘉予啊,快来坐下吃点。” 陈嘉予本来想说去公司吃,但是他难以拒绝,就坐了下来。 他喝了两口豆浆,就这咸菜吃了两筷子,他妈妈笑着叫他小名说:“嘉嘉,昨天没睡好呀。”也许是看到了他的黑眼圈,也许是看着他神情疲惫。也许,仅仅是因为在一个需要上班的早上,他还是提前来看他爸妈了。他知道他妈妈向来是细腻且善于观察的人,他自觉得这点他随他妈。 陈嘉予放在手中的杯子,看着她说:“嗯,昨天终于飞香港了。”他没想隐瞒什么。 这话吸引了他爸的注意,陈正问他:“飞得怎么样?” 陈嘉予点点头:“还可以。”这也确实是实话,从飞行表现上来说,确实是很正常的一次飞行,毫无疏漏。 但他妈妈好像一下子就懂了,她说:“你心里压力大,我们也知道。” 陈嘉予放下了筷子,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 席间无言,陈正就问他:“今天还飞吗?” 陈嘉予说是。 曹慧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肩膀。本来是很普通的安慰一下,但是她的手停在了那里,良久,曹慧站起来,走到陈嘉予背后,低下身子拥抱了他一下。 她轻声说:“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嘉予,你要相信自己。” 陈嘉予顿时变得很僵硬。他突然握不住筷子了,他的心跳的很快,满足感和痛感几乎要同时撕裂了他。太早了,太早了。他没吃几口就说快要赶不及了,跟父母告了别,拿起包就离开了。 陈正送他到门口的时候还在嘱咐他:“记得读仪表,越是熟悉的任务,你越不能掉以轻心。” 陈嘉予哪敢掉以轻心。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就敷衍过去,坐到车上的时候,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觉得眼眶发紧。 他曾经发誓不会因为曹慧的病这件事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她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他也只是心疼她,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她的痛苦,请假陪她去旅游,或者给她带她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而不曾如此伤心。可现如今,竟然是一个拥抱,几乎把他的防线全面瓦解。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2节 他有个感觉,不知道人生里面三十多年怎么过的,但是美好的东西太少了,似乎很少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母亲曹慧是其中之一,也许是唯一一个无条件爱他的人。但是,上天也很快会把她收回,这何其残忍。 第二次从北京出发去香港的时候,陈嘉予心情很不好。他甚至有想电话给公司说他发高烧没法去上班。此时距离机组行前开会,只有两小时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时候突然说不去,对于公司是怎样麻烦的一件事。公司要在早上七点把很多位本应轮休的机长叫起来,问能不能在一小时内着装整齐赶到公司,直到有机长给出肯定的答复。只因为陈嘉予突然决定高烧不飞今天的航班,而且只提前两个小时给通知。哦,这还恰恰是去香港的航班。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决定还是照常飞。 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陈嘉予都会后悔这个决定。 飞行是需要绝对理性和判断力的工作,他强迫自己把情感和理智剥离开来,默念程序步骤,这样确实让他的心态平稳很多。坐进驾驶舱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与昨天和徐桁川搭班时候无异了。只是,和他搭班的副驾驶不是徐桁川了,而是另外一个比较陌生的面孔,叫段景初。 段景初左一个嘉哥右一个嘉哥叫得挺殷勤,但陈嘉予跟他开了大概十五分钟飞机,就有点绷不住了。 起因是离开北京的时候流量比较大,他们在跑道外的滑行道排队排了大概十分钟。去香港是陈嘉予主飞,执行完检查单后,段景初竟然一个招手就把当天的空乘孔欣怡叫进了。 孔欣怡很漂亮,好像是什么公司内部投票的十大美女榜上有名,陈嘉予也有点印象,之前一起飞过一次。他前脚迈进飞机,就看见段景初的手搭在孔欣怡的肩膀上说着什么。他本来以为两人是一对儿——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虽然段景初长相普通了一点,但是飞行配空乘本来就很常见。但是,走近听清两个人的对话,他就意识到两人明显不熟,而且孔欣怡并不想在这里跟段景初拉家常。 段景初这番把孔欣怡叫过来了,目的竟然还是闲聊天:“欣怡啊,你刚刚说你家住哪来着?” 孔欣怡也不敢得罪他,只能回答说:“就是机场附近,挺近的,好多同事也住那边。” 段景初转过身,一只手这回更大胆,直接搭上了孔欣怡的小臂,作势要抬起她手腕。 孔欣怡顿时僵硬了。 段景初说:“手链好好看,在哪买的呀。” 孔欣怡的手绷紧了:“在……在巴厘岛。段副机长,乘客那边有点要求我得处理一下。” 陈嘉予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我还在滑行道。”从飞机开始移动那一刻开始,机组就不应该讨论任何与飞行无关的事。在滑行阶段因为聊天分心而出事故的机组这么多年数不胜数,faa为此特意制定了“一万英尺以下静默驾驶舱”的规定,在三千米之下,飞行员或飞行工程师除飞行外不允许有别的交流,在国内也是写进了规章制度的。 段景初一笑,放开了孔欣怡,后者赶紧退出了驾驶舱。 他一脸讪笑的看着陈嘉予:“嘉哥,我不像你,平常都没机会跟这种类型的美女打交道,实在对不住啦。” 他想到段景初的嘴脸就觉得有点反胃,但还是压住了情绪,语调平静地说:“不是对不起我。孔欣怡明显也没那个意思,你还是专心飞行吧。检查单做完了,但是你副驾驶的帽子可没摘呢。” 段景初不敢说别的了,他知道陈嘉予不吃这套。 北京大兴塔台旁边的吸烟区,方皓和王源默默抽着烟。楚怡柔说最近进近和区调都忙,这是真的。 大概就是两天前,郭知芳早产,去了医院。实在是事发紧急,郭知芳在去医院候产的路上,连父母都没通知,第一时间就让她丈夫给塔台值班室打电话。她当天晚上本来有小夜班,所以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方皓手机上了。方皓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从凌晨守到早八点的,本来夜班就违背人体正常生理作息规律,夜班的八小时集中注意力不错不乱,之后比白班需要更长时间恢复。他原来的排班是第二天一整天都休息,再过一天才上白班,如今为了替郭知芳的班,他休息几个小时就起来值小夜,一天以后又值了小夜,所以算下来连续三个夜班没有轮休一天。 “郭姐那边打电话怎么说?”王源看他脸色很憔悴的样子,两个人不说话闷声抽烟得有五分钟了,他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主动打破了沉默。 方皓值夜班的时候抽烟比较厉害,嗓子有点哑:“昨天接到她老公电话说母子平安,挺为她高兴的。真的不容易。”他笑了笑,这是真心的。 王源说:“那就好。就是辛苦你们了,未来两个月可怎么办啊。”郭知芳本来安排工作安排的很好,她休产假的时候,也正好有一位新的见习管制员入职。但是,宝宝的提前到来打破了所有的计划,她一走,大兴进近就属方皓了,未来两个月估计每个人都要累一些。 方皓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只能说郭姐那边一切都好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上的事,我和付梓翔他们多顶一顶,也是可以的。” 王源点了点头,又问他:“你的报告写的怎么样了?“ 方皓狠狠抽了口烟,说:“没开始呢。阎主任说这周之内,我就周五交吧。”他心情不好,除了连值夜班之外,还有就是写雷达失效四分钟的事故报告。写报告也并不是新鲜事了,一年到头总能赶上几回特情,处理的好不好都要写报告。虽说事故起因并不在他,但是既然被领导抓着鸡蛋里面挑骨头挑出一堆小错,还要再重温这四分钟的表现,让他压力很大,也就莫名烦躁。本来打算周四回家歇歇再写,但是又觉得这么一件让他坏心情的事情,不如早写完早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下起来小雨。王源愁眉苦脸地说:“得了,看预报今天晚上有强降雨,估计又是没法消停的一个晚上,”他拍拍方皓的肩膀:“别太放心上,我们都被阎主任叨叨过,估计你写了交上去,他也是不看,直接收抽屉柜里。” 方皓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理他都懂,但是,很难不往心里去。重听这死亡四分钟,重新经历雷达黑屏那一秒的慌乱无措,重新审视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这个过程本来就很艰难。方皓是对自己很苛刻的人,这无关阎雄是否想找他麻烦,他总是想,能做的更好,再好一点,再完美一点就好了。 恶劣的天气对他们的指挥工作来说是一种挑战。能见度很低,地面情况不好,有些飞机无法降落需要复飞,极大增加了管制们的工作量。虽然双岗制,让值班管制有机会去喝口水上个卫生间或者抽根烟,但是两个人看见下雨了,也没聊两句,就都回到管制岗位上了。方皓心想,他也不图别的,赶紧平安结束这个小夜班,他回家熬两个小时把报告赶出来,这样明天可以睡个安稳觉。 可事情就是这么寸,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果然是出事儿了。 第21章 着陆灯 就像所有航空事故的根源问题总是几毛钱的部件一样,大事的起因往往再小不过。 和段景初飞这一路,没有再出别的事情,可能是段景初被他滑行时候说怕了,后半程都是乖乖执行程序,驾驶舱里面的气氛有点尴尬,在巡航高度两个人也没说几句话。不过,陈嘉予此刻到是乐得耳边清闲。北京到香港来回四趟,他们已经在最后一趟上了,马上这次任务就完成了。他需要一些时间调整情绪,也许和曹慧再聊聊天,能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 这次,陈嘉予坐副驾驶,由段景初主飞回北京大兴。到了北京进近,他拨进去频率,听到那边一个闷闷的声音——还是上次那个管制,不是方皓。他暗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最近他真的是太反常了。 他看了段景初一眼,对方乖乖在按程序飞五边了。他便如同之前几千次飞行一样,开始执行最终进近检查单。 “进近流程。” “进近流程已确认。” “进近设定。” “进近设定已完成。” “空速。” “空速220节。” “eicas。” “eicas已检查。”段景初这接得有点快,陈嘉予顿了一下,他在想他是真的检查了吗?他侧过头看了一下引擎和警报系统仪表一切正常,就也没说什么,继续往下念。 “着陆灯。” “着陆灯开。” “扰流板。” “扰流板已预位。“ “自动刹车。” “自动刹车已设定。” “襟翼。” “襟翼5度。” 段景初操纵着飞机,北京赶上了大雨天,但是飞机飞得仍然平稳。 陈嘉予想,就要回家了。 “北京大兴塔台,晚上好,国航3146,04号航道建立。” 塔台频率那边是楚怡柔,她很快确认了陈嘉予他们的降落跑道:“国航3146,大兴塔台,盲降04号跑道。修正海压998。” 过了一会儿,楚怡柔突然打开了频道:“国航3146,你们着陆灯没开。” 陈嘉予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着陆灯,着陆灯在操纵面板的主驾驶那一侧,陈嘉予这边并不方便看到,但是他把身体侧过来,果然是看到了,指示灯是灭着的。 “额……着陆灯打开。”段景初也尴尬了,抬手这才把着陆灯打开。 单论着陆灯没开这一件事并不是什么重大安全隐患。着陆灯的作用之一就是为了帮助其他飞行员在夜间可以目视其他飞机,在航班起落密度比较小又有塔台和进近指挥的前提下,不可能仅因为没开着陆灯就发生大事故。但是,这本是检查单里的一步,陈嘉予念了,段景初口口声声说执行了,却没有执行。这是能反映一个飞行员是否遵守章程的,这个错误这很严重。陈嘉予想,他从早上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就有意识到了段景初不靠谱,那时如果他对孔欣怡骚扰严重,自己完全可以把他举报了然后拉一个别的副飞临时搭班。那件事,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陈嘉予啪一声关上了无线电,片刻后,他冷下声音说了三个字:“我来飞。” 段景初也读得出这句命令的严肃程度,所以他也没争辩什么,立刻服从了:“你来飞。” 陈嘉予按下控制杆按钮接管了飞机驾驶权,然后降空速、调襟翼20度,放下起落架、襟翼放满、断开自动驾驶,将飞机完美地放了下来。 下来以后,他才打开无线电对塔台说:“国航3146,落地,前方p5道口脱离。” 楚怡柔确认了:“收到,”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个……刚刚着陆灯没开,麻烦下来以后来塔台填个报告吧。我们有规定要报的。”她也认出来是陈嘉予了,此刻也有点为难。 陈嘉予在塔台频率里只说:“好。” 段景初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也打起鼓了:“我记得我调了着陆灯……” 陈嘉予瞥了他一眼:“你说是机械故障?” 段景初又怂了:“那有可能……我其实还在查eicas,然后灯就忘记了,实在不好意思。” 陈嘉予没肯定也没否定,很中立地说:“关车,之后去塔台说吧。” 两个人下了飞机以后就去塔台了,楚怡柔很客气,给他们开门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嘉哥,实在不好意思呀。” 陈嘉予看不出表情,说:“没事。找你们主任吧。”他心情不好,哪个四道杠机长因为没开灯被塔台叫来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更何况是他陈嘉予。他可是从不出错。 楚怡柔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比较复杂的表情——楚怡柔是那种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的人,她的情绪很好猜。陈嘉予看她这个表情,突然有点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楚怡柔对他俩说:“那今天……是方皓。代班主任。你们去楼下找他吧,应该填个事故经过就可以了。”郭知芳早产还在医院,一两个月之内不会回来岗位,所以本来她的班就是方皓代了。 陈嘉予脸上也僵硬了一下。说实话,现在碰上谁都比碰上方皓要好,哪怕是遇到办事从严的管制领导真的要写报告交给公司。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肯定也不能转身走人。 方皓之前就听付梓翔说有两个没开着陆灯的飞行被塔台抓到了要过来写报告,他就叹口气——这么一来,又得晚回家。可他看见没开灯的这两个机长迎面走来了,居然有陈嘉予,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意外,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他说:“怎么是你?”他目光中有问询,可又没完全说破,大概是看段景初还在场。 陈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穿着飞行制服,衬衫衣服严丝合缝,帽子都戴的很周正,全身上下都有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最后还是方皓先开口了:“那……进来填个事故经过吧。”他在办公室坐着,从旁边拿出了两个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段景初见这个阵仗,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我……我记得我做了呀。检查单明明叫到了。”方皓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徘徊一番,大概就明白这么回事了。看来是段景初主飞,陈嘉予副飞的这一程。所以,是陈嘉予执行的检查单,但是段景初不知怎么却没做到这一步。 陈嘉予看到他遇事的怂样,结合之前在滑行道那一出,也有点憋不住怒意,话也说重了点:“你想看证据证实的话,我们回去以后可以调飞行数据记录看。” 这话其实是对着段景初说的,但方皓有点不爱听,他皱了皱眉说:“楚怡柔说了她没看到,这个也算证据吧。”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有没有可能她看错了?”他问这话时语气语调其实挺平静。毕竟,不排除控制面板的着陆灯指示灯或者电路故障的可能。 方皓听着这话,感觉他在质疑楚怡柔,陈嘉予态度看起来非常冷硬,让他有点不太舒服,所以他也没让步:“塔台瞪大眼睛就看你一架飞机,能看错吗。那行,你调数据吧,反正我没意见。” 他寻思着,陈嘉予也认识楚怡柔,楚怡柔叫他一声嘉哥,他也叫她小楚,算是朋友相称了。可是,到了触碰自己利益的事情,陈嘉予怎么就突然不信任她的观察了? 陈嘉予听他这话也不太高兴,就解释了一句:“我就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他没在塔台工作过,不知道夜晚又是雨天,他们视野多远,能见度如何。 可方皓以为他这是护着段景初,看着段景初那个敢做不敢当的样子,他也有点来气,顿时拉下脸了,这回是冲着段景初说:“段副机长,你是不是以为这是小事。今天没开灯,明天没放襟翼呢?” 但是陈嘉予听到他这个语气,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也轮不到你说他吧,方皓。” 虽然他也知道方皓说话比较直,这件事也确实是段景初做错在先,可他把这话说的,好像飞行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撸起袖子就能做似的。明明之前两个人还有过比较交心的谈话,他袒露过一些心里话,但是如今这个场合,方皓看见是他,也没有问他你怎么样,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从香港飞过来的。相反,他一副颐指气使、兴师问罪的样子,恨不得早点把自己赶出办公室早完事。陈嘉予面子上过不去,本来着陆灯没开被塔台指出来那时候他脸色都看着没什么异常的,现在脸色倒是很难看。 方皓看他这态度,他心里的火也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压都压不住:“我怎么不能说?他要明天不放襟翼,或者落错了跑道算谁的?不又得赖到管制头上。”也是陈嘉予他们赶得不巧,飞行在明处,管制在暗处,飞的好都算飞行的功劳,出事故都算管制的责任,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他连值三天夜班,今天大雨天容易出事,值完班自己又要写雷达失效那件事莫须有的事故报告,他情绪也是绷到了极点。 陈嘉予压着声音说:“怎么飞怎么降这个是我们的事。你们是管调配的。”这会儿,他还在忍着,算是勉强解释了一句。 方皓更不爱听了,他只觉得胸口一口气不吐不快,就直接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抓你们?那也行,跟我领导反应吧,反正你是大名人,说不定最后我们领导听你的。”他一时间说是说痛快了,可这话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有点过了。 果然,陈嘉予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他坐下来,拽过平板开始填事故经过。他大概两分钟就填完了,他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把平板合上,然后啪一声扣在桌面上,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段景初看了看方皓,又看了看陈嘉予,他完全傻眼了。两个人从头到尾没让他插一句话,似乎争执的内容早和他自己无关了。他开口想说点什么:“那个,方主任,我……” 方皓只是看着门外,过了大概几秒钟,他说:“你先等一下。”然后也追在陈嘉予后面出去了。他之前和陈嘉予再吵,也是波道里面争一争胜负,从来没有面对面互相呛过。他心里也有点打鼓。 外面,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陈嘉予伞也不打,直接往航站楼停车场的方向走。 方皓跑了两步追上了他,叫他的名字:“嘉哥,等等。” 陈嘉予停下了脚步。 方皓见有希望,就说:“刚刚,到底怎么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3节 陈嘉予仍然忍着脾气,说:“事故经过里我都写了。” 方皓也咬住不放:“我想听你亲口说。” 陈嘉予回头,看了他一眼。方皓没有什么制服外套,是穿着衬衫出来的,此刻白色薄衬衫已经打湿了大半,脸颊也挂着水珠。 陈嘉予并不想说。无论自己这两天来的情绪,重新飞香港让他感觉到的深深的脆弱无力感,还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着陆灯没开恰巧赶上方皓值班来抓这件事,无一不让他感觉到难堪。他只是克制地说:“你别管了。” 方皓此时倒是有些回过味来,他知道国航3146的行程单,所以试探性地开口:“是不是从香港过来这一路……”雨夜容易出事,他本来已经精神疲倦,加上要写事故报告的心理压力,实在是说不出别的悦耳的安慰的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陈嘉予是真的不想说。方皓的试探和执着让他心烦意乱,所以他声音提高了,神色也厉害了些,对方皓说道:“我说你别管了!回吧。” 言罢,他也不等方皓反应,转身就走了。他料定方皓也不会再死缠烂打,再怎么样,能上来抱住自己不让走不成? 等他走出去一大段了,他才舍得转身,转过身来才看到,方皓还站在那里淋雨,和自己走开时候的姿势一模一样。距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具体表情,但是他显得很茫然的样子。 陈嘉予坐到自己车里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脑子里反复闪回方皓在雨中愣着的样子。他知道他是迁怒了,但是他不该。他气段景初这个副飞心思不在飞行上,犯这么基础的错误,搞得两个人都很没面子,也气自己在段景初当时明显违反规定不专心驾驶,还去骚扰孔欣怡的时候,没有直接打电话给公司举报。还有,这个事赶上谁不好,恰好是赶上方皓是代班主任,要换其他人他可能也就直接一言不发走程序,废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但是他最失望的,是方皓最后讽刺他大名人的那句话。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方皓对他是怎么样的看法,到现在看明白了,他最开始显得那么冷淡有距离感,所有的要求都礼貌拒绝一下,明明也算是师兄弟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还跟自己这么客气,是因为不待见自己啊。 他在意方皓,更在意自己的在意。 他是想给方皓发个微信问他淋着没有,又想跟他说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你做的没错。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他也是要脸的人,不想自讨没趣。 第22章 秋雨 楚怡柔在门口忐忑地等了好久,见方皓从大雨中跑进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方皓……”她叫了他一句,好像才把出神的方皓叫回到现实里来。“你有别的衣服穿吗?去擦一下吧,别着凉了。”刚刚方皓和陈嘉予在办公室里面声音不算太大,但是她隐约听到了一些。眼下看方皓的状态和浑身上下淋透了的样子,她认识他三年多都没见他这么狼狈过,她也是吃了一惊,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方皓只是说:“啊,没事,等一下。”他想到被他和陈嘉予这一出吓的够呛的段副机长还在办公室,就走了进去。 段景初本来看方皓挺年轻的样子没觉得有什么事,但是陈嘉予是什么人啊,这个小小管制室代班主任居然敢这么跟陈嘉予说话,他便捏定了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说话的语气也很恭敬:“方主任,刚刚给您带来那么多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方皓的心早就乱了,段景初的道歉也不怎么真诚,他也就敷衍了一下:“不用叫我主任。我就是代个班接个报告,也没有别的打算。” 段景初可算磨磨唧唧地把他那份写完了,签了名,还给了方皓。 他走了以后,方皓还是有点恍惚——刚刚的十分钟,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衬衫和裤腿仍然是完全湿透的,贴着皮肤很不舒服,好像冷冰冰的罪证。他说了一些挺狠的话,陈嘉予不高兴了,然后他意识到了,追出去想解释一下,但是陈嘉予什么也不愿意说。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就有了距离感,感觉隔阂一下就竖起来了,之前那些朋友间的熟悉还有你一句我一句玩笑话的宽容都荡然无存了。方皓想,他确实是不应该把话说那么重,但是陈嘉予……怎么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甚至好像是有些厌烦不断上来追问情况的自己? 还好他的柜子里算是有一套换的工作制服,他换下湿掉的衬衫和裤子,在进近管制室勉强值完了小夜班。 他太累了,脑子完全转不过来了,他需要好好睡一觉。 陈嘉予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收到了方皓的微信,很简单一条:【嘉哥,报告我看过,交上去了,应该没你什么事】 他收到信息的手一抖。说实话,他没想到方皓昨天晚上会追上来,也没想到他还会放下脸面继续给自己发微信说这件事。方皓是简单痛快、直来直去的人,这样做的背后只写着坦荡荡两个字:关心。 只可惜,方皓坦荡,自己并不坦荡。 陈嘉予点开了信息,盯着对话框良久,看对方一直“正在输入中”。他有点好奇,就一直看着,看见这样的状态闪了几次,大概一分钟以后,却没有任何信息进来。 看来,方皓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他想了想怎么回复他,说没事?那是假话,他们在雨里真的闹得太僵了。直接对质一下最后方皓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就显得他太介意了。 陈嘉予甚至想,如果方皓给他道个歉,为了他最后那句讽刺的话,可能他也就不气了。可是,站在方皓的立场上,如果这就是他的真实感受,他为什么需要道歉?早先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方皓一直在说自己搞特权,不理解管制工作,这完完全全就是他的真情实感,只是之前他太礼貌,是自己一直在抓着他喝咖啡、吃饭、拉家常,当然没给他机会表达这种真情实感。 他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一直晾着没有回复。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他想,他是有点喜欢方皓,但是喜欢而已,这种没有目的的妄然的冲动总会过去。也许,着陆灯这件事注定了要发生,若方皓自始至终是这样看待自己,他们不可能一直逢场作戏,装作亲密无间的好朋友,甚至自己单方面期许更多。现在发生了,也就顺其自然了,也许他们就这样渐渐疏远了吧。希望,是最最可怕的东西。 方皓那边,发了信息之后他倒没想特别多,觉得昨晚自己压力大、状态不好,陈嘉予看起来摊上这么一号不走心的副机长也是受罪了,两个人都各自对不同的事情有怨气,说到头来就是个误会,把话说清楚就好了。虽然大雨里面陈嘉予显得那么有距离感,那可能是因为当时他还在气头上,缓一缓就好了。方皓期望如此,所以这条信息也是他求和的信号。 可是发过去信息了一小时都没回复,他以为他在飞,又过了半天,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方皓心里有点没底了。这件事好像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过了一天,接着两天,直到方皓在北京进近的波道里面遇到陈嘉予了,陈嘉予都不曾回复那条信息。 之前上下打点的殷勤全都不复存在,好像一夜之间,陈嘉予就像把自己这个人给忘了。方皓在进近忙得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导致他几乎没时间分心去想这件事,但是每每想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过了一周,陈嘉予从杭州飞北京,进场的飞机不多,陈嘉予说了句油量只剩四十分钟,方皓直接给了他越过一切程序直飞本场和17左跑道盲降的指令。这是最最好的待遇,当时波道里羡慕声一片。可是,半小时之后,方皓在koza眼看着陈嘉予和副机长岳达超谈笑风生地从飞机上下来,看都没往koza看一眼。 当时,楚怡柔和方皓正在koza坐着喝咖啡,楚怡柔也看到陈嘉予像风一样地走了过去,又看了看方皓状态这么不好,便问他道:“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啊?嘉哥能够忘记开着陆灯?” 方皓答说:“不是他主飞,副机长主飞的。”想起这个人他就气,要不是段景初作死,念出了检查单的步骤却不执行,就不会有塔台一事,他本来是计划着问问陈嘉予飞香港飞的怎么样,作为朋友也关心一下,他们怎么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楚怡柔也看出了情况,问他:“你和嘉哥是不是吵架了。” 方皓叹了口气,道:“那天我是说了他那个副驾驶两句,连个checklist都不会做?然后我俩呛了两句,可能我话说重了,惹他生气了吧。” 楚怡柔觉得有点愧疚:“哎,真对不起你,没想到这么麻烦。” 方皓反倒过来安慰她说:“你做的一点都没错,不赖你,真的,”他顿了顿,说:“这种事情不报、不罚的话,下次他也会犯一模一样的错误,那时候影响可能就不仅是一个着陆灯了。” 楚怡柔试探地问了一下:“那你发短信问问他嘛。” 方皓叹口气,说:“我第二天就发了,但是他就一直没回,”他揉了揉太阳穴,又低声加了一句:“可能他也忙吧。”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回一个微信就是一两秒的事,哪怕发个“嗯”也承认一下自己收到了信息,这不是什么难事。不回信息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想回。不过方皓想来,陈嘉予不理他应该也挺正常的,之前他上赶着理自己,反倒不正常。 第23章 改天 楚怡柔安慰了方皓两句,就起身先走了。方皓本来坐在koza发呆,站起来想走的时候,突然看到陈嘉予其实没走远,而是站在航站楼灯光明亮的大厅里。他身边也不是三道杠的岳达超了,而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女空乘。两个人谈笑风生,这角度只能看到女孩,女空乘笑脸盈盈的,过一会儿两个人掏出来手机——似乎是在扫码加好友。方皓就这样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决定还是上去再问陈嘉予一下。他不擅长发信息,感觉怎么也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反而见面了会比较好。这次,陈嘉予不可能再转身跑掉吧? 他想了想,空手出现似乎不太好,就转身回到了koza点了一杯拿铁,拿在手里走过去了。 这周,陈嘉予的排班挺好的。飞了香港两次之后仿佛老天开眼,给他排的还挺轻松,几乎没有特别晚落地过。他和岳达超下了飞机聊着天,就看到孔欣怡穿着一身空乘制服从他身边走过。孔欣怡认出他来了,他也看到孔欣怡了,很礼貌地挥了挥手,没想到孔欣怡跟身边的几个女空乘打了声招呼,然后又折返回来找他了。 岳达超一看这么一个长发飘飘的大美女过来找,他也是明白人,立刻找了个机会先告辞了。 孔欣怡先打了招呼,很客气地说:“陈机长,那天在3146航班……真是谢谢你了。” 陈嘉予那天下飞之后就十万火急地跑去塔台了,两个人没说上话,所以他自然也是回复得体贴得当:“不用谢谢我,欣怡,是他当时那样做太不应该了。” 孔欣怡看他态度这么支持自己,内心自然感激一片:“你这么说,我真是……唉,之前也和他飞过一次,那次就是这样。” 陈嘉予点点头,很肯定地说:“你要是想报告给人力,可以跟他们说我的名字,让他们有问题来问我。” 孔欣怡嗯了一声。她见陈嘉予没有走,便又多问了句:“那天下飞以后……没出什么事吧?”那天飞到大兴之后,陈嘉予和段景初两个机长火急火燎地走了,之后也没出现在航站楼里,她做空乘好几年,自然感觉出事情不对。 陈嘉予也无意隐瞒,只是说:“嗨,段副机长着陆没打开着陆灯,所以我们被塔台叫去写事故报告了。不是你之前那件事。” 孔欣怡叹口气,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好笑:“真是麻烦啊。”多的她也不敢说了,毕竟段景初是飞行员,她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陈嘉予也笑笑,不说话了。 孔欣怡抬起头,往前站近了一步,问他:“对了,可以叫嘉哥吗?我看大家都这样叫。”说这话的时候,她拂起一下自己的头发,眼睛弯弯,笑容很温柔。 陈嘉予是八面玲珑的人,也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点点头道:“嗯,都可以。” 孔欣怡见他回答肯定,大胆地问:“那,加个好友方便吗?有机会请你吃饭。” 陈嘉予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知道,孔欣怡的几个朋友在远处看着呢,他不想当着她们的面拂了她的好意。 等孔欣怡走远了,似乎是和她同路的几个女孩说了些什么,大家都偷笑起来,有几个人还往陈嘉予这边偷看了一眼。但是,这些陈嘉予都没看见,因为方皓从koza往他这边走来了。 他真的就考虑了一毫秒要不要转身走掉,因为他没想好怎么面对对方——但是方皓皱着眉头走的很急的样子,两个人目光都对上了,现在再走或者装没看见就太晚了。 陈嘉予只好原地杵着,等方皓走进了,跟他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 方皓也有点没想好怎么开口,他找上来也是挺冲动的。眼下,他只好找了个话题:“今天……飞得顺利吗?” 陈嘉予话不多,就说:“今天挺好的。”他也只字不提刚刚燃油快要紧急,然后方皓给他便宜的事。 方皓只好主动问他:“后来……着陆灯的事情,不严重吧?” 陈嘉予回答得中规中矩:“后来也没我什么事,公司可能找段景初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方皓见他这态度是不想聊,但他手里还拿着咖啡,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那天我在气头上,话说重了,你别放心上。给你买的,就……算补偿一下吧。今天,刚刚,也算补偿一下。”他是指降落直飞和给他最好的长跑道这件事。言罢,他就把咖啡推给他。 陈嘉予点点头,嗯了一声,只是说:“谢谢了。”他接过了咖啡,但是也没喝。 方皓觉得气氛有点太冷淡,但他还是坚持了一下:“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吗?”他想问问他,到底是哪句话让他那么生气,是不是归根结底是因为香港的事情。他隐约感觉到陈嘉予是有心结的,那天吃火锅的时候他点到为止,没有说更多,但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 陈嘉予张口,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表说:“在这儿说吧?” 方皓也有点尴尬,航站楼人来人往的,实在不好聊那么私人的事情:“额……那,要不算了,改天吧。” 陈嘉予见正合他意,就说:“嗯,改天有空吧。” 方皓看他还是不想聊,也不想再打扰他,毕竟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就说:“嗯,那我先走了。”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开。 陈嘉予这才叫住他:“方皓。” 方皓立刻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难道是有希望? 可是,陈嘉予只是说:“17左不17左的这件事,算了吧,我不应该问你的,以后你也不用给我开例外了,就忘了我之前问过你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眉垂下来,没有再继续看着自己,声音也很冷静,不像是还在生气,可语调却还是疏远的。 这回轮到方皓愣住了:“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不是看你们燃油紧急吗,而且今天飞机多,按程序飞没准儿就要排队了。” 陈嘉予说:“我是说以后,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方皓明白了,他这是介意自己说他搞特殊,现在想割席了。这让主动好意提出帮助的自己挺难堪的,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只能勉强应了:“那好吧,如果你想的话。” 陈嘉予又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坚定了信心,点点头。 方皓突然有些感慨,他似乎之前一直没有仔细看陈嘉予的脸,因为曾经有段时间他的名字在电视网络上铺天盖地,以至于方皓觉得他很熟悉了。他从来没发现,陈嘉予似乎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温和注视,或是含笑不语,他曾经从这双眼睛里面看到过一百种不同神态,但最近却只有一种,就是冷静旁观。 他说改天聊,这话是客气话,方皓比别人都清楚,他就是不想聊。其实,陈嘉予搞特殊这件事,他从最开始两个人起冲突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的态度和想法也没有瞒着他过。陈嘉予当时虽然不满意这个说法,但也没有显得太介意,现在怎么就突然讳莫如深了?这件事方皓左右想不通。 可事已至此,他大雨里面追过、短信发过、咖啡买过、道歉说过,陈嘉予那边还不松口,方皓也觉得招数用尽了。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本来觉得两个人可以做不错的朋友——陈嘉予最开始看起来也有此意,但是现在又变回了陌生人。他想到之前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刻,比如陈嘉予在波道里面逗他,耐心满足他对方晟杰的生日祝福,还跟他在koza三天两头碰面,在雷达事故之后安慰他——这些时刻汇成小小河流,在他心里面浇灌着,然后一夜之间河流干涸了,露出干枯丑陋的河床。他想,也许他比遗憾更多了点别的感受,但他不想细想,细想心里就揪着难受。到现在这种程度,方皓倒巴不得陈嘉予再跟他闹一场,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开一次也好。陈嘉予看起来冷静,他心里却慌了,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溅不起一点波澜。 他走开的时候,方皓觉得有些挫败,似乎他们聊了,说上话了,但是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突然之间,表面上一切都没变,但是一切都变了。 下午五六点钟开回双井的路上果然堵车了,陈嘉予有些无奈地想,要么就是六七点钟航班进场赶上晚高峰,但是开车回家一路畅通,要么是下午四五点钟航班降落无阻,但开车回家堵得不行。今天,恰好是后者,让他有了很多天马行空瞎想的时间。 其实,陈嘉予决定不回方皓关心他的那条信息之后两天,他就在波道里赶上了方皓值班。他们的对话很简短,公事公办,泾渭分明,不需要的废话一句都没多说。可对方的声音到语调都太过熟悉,勾起了他之前的那些回忆,好的坏的,总归都是有陌生人以上的交流,比现在一切清零要好。那时候,他就有点后悔。如今,两人之间横亘着这么一道沟壑,本来他都下定决心就这样维持现状,两个人也就渐行渐远了,可方皓大胆往前迈了一步,他又动摇了。 他知道,如果他也想往前迈一步,重新跟方皓聊聊,总还是有机会的,再晚他也是可以找个借口去回复方皓的信息。这想法像个执着的羽毛,一直在他的心口挠痒痒。他平时绝不是优柔寡断的类型,该做决定的时候杀伐果断,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416号班机上面200多名乘客的生命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这次,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都决定放下了,他是还会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放在座位中间的隔档——那里完完好好放着一杯拿铁咖啡,是方皓给他买的。他平时会要脱脂奶不加糖,但是方皓不知道他习惯,应该要了全脂牛奶,他抿了一口就发现了。但是,这出乎意料地竟然很好喝,奶香浓郁,温暖丝滑,整个车上都是咖啡的香气。按说下午五点喝咖啡太晚了,他平常中午十二点过后就不会再喝任何带咖啡因的饮料。但是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交集,所以冒着晚上十点睡不着觉的风险,陈嘉予也甘之如饴。 第24章 遗憾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4节 到了丽景之后已经八点多,陈嘉予打开手机叫了个外卖,然后还是如往常一样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往常要么是陈正要么是护工小赵会接起,可是他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这确实有点不同寻常,所以他到小区停好车后连飞行箱都没拿下车,第一件事就打算去父母家看看。最近他妈妈曹慧刚上了新的疗程,副作用的反应比之前大很多,听他父亲说,白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睡觉。 还好,陈嘉予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卧室昏黄的灯光,父亲不在,而曹慧一个人躺在床上,电视机放着晚间新闻,但声音很小,似乎无人在听。 “妈,我回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声,“爸呢?” 曹慧看了他一眼,情绪稍微高昂了一些,勉强笑笑,说他爸去和战友聚会去了。 听到这话,陈嘉予皱起了眉:“大晚上的又出去,估计又要喝酒了吧。” 曹慧也叹了口气,说:“小赵开车送他去回的,应该还好。” 陈嘉予立刻说:“我给小赵打给电话问问。” 曹慧没回应,倒是陈嘉予走到客厅用座机拨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小赵一直靠谱,嘟嘟两声便接起来了,跟陈嘉予说他在西城哪个饭店外面守着陈老爷子呢,保证人一出来就给请上车。陈嘉予谢过他以后,就挂了电话。 “爸不应该这样让您一个人在家,我晚上跟他说说。”他安慰曹慧道。 曹慧叹了口气,说:“说也没用的,到时候你俩又吵,”她看了一眼电视,又对上陈嘉予的眼睛:“可能天天待在我身边,你爸也觉得闷吧。” 陈嘉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您别这么说。”自从曹慧确诊,陈正的心情就没好过,经常自己一个人闷声抽烟喝酒,很不省心。要不是有小赵照应着,陈嘉予光分心在他爸这儿就能累死。不过,自己累点倒是小事,他希望她妈妈余下的时光过得快乐自由,他爸爸也能和这件事和解。可陈嘉予扪心自问,却不知道陈正在乎的到底是他母亲过得怎么样,还是在乎所谓家庭健全,妻子年轻美丽、儿子事业有成的表象。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是前者,可是不断地就有事情和细节跳出来告诉他,不能忽视后者的作用。 曹慧没说话,只是拍拍床旁边的凳子,示意陈嘉予过来坐,然后就这样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她的情绪看起来不太高,往日的秀发几乎都掉光了,整个人从脸到身体也消瘦非常。这变化并不是一夜间的,可陈嘉予却觉得今天她格外憔悴,也许是心境使然。 陈嘉予看出了她有心事,便说:“怎么了,妈。” 曹慧最开始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夜色。过了半晌,像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她小声却坚定地说:“其实,我总是说这辈子不遗憾,还是有遗憾的。” 陈嘉予赶紧说:“是想去哪玩吗?我年底跟公司再请请假,我们去趟日本?” 曹慧摇摇头说不是的。 银灰色的月光描绘着她的轮廓,昔日美丽的面孔在病痛的折磨下,也显得格外苍老。陈嘉予似乎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他其实不想听,但是他知道曹慧想倾诉。也许是药物的缘故,也许单纯是心理受折磨,曹慧最近没有最开始确诊时候那几个月的乐观和积极了。 曹慧缓缓道:“我和你爸,最开始是合适才再一起,后来有了你,再后来你也知道……嘉予,我不后悔生下你,你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但我确实希望过,我能够再勇敢点,再坚定点,早点做出选择,早点……走出来。”他定住了,曹慧以往不会把话说的这么直白,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顾虑他的感受。如今,话说出来了,整个房间好像都安静了,陈嘉予只感觉自己耳膜被电视乌拉乌拉的嘈杂背景音冲刷着。 曹慧和陈正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当时她读了大专就出来参加工作,为了逃避她母亲窒息般的管控。因为个高漂亮,她被选中进了空乘培训项目,然后在同公司遇见了二十九岁刚刚从空军退伍加入民航的的飞行员陈正。陈正一心追求她,她只觉得他对她好,于是满心欢喜地答应。她想,结婚了就走出来了,就离开她的家了。结婚后第二年,陈嘉予出生了,生命终于画成一个完整的圆。她起初欣喜万分,为小小的家日夜奔波,甚至每天晚上骑车上夜大的管理和计算机课程,期待着送陈嘉予上小学后可以寻找别的工作。可随后,她和陈正之间的矛盾日益显露出来,她碍于夫妻两人共同的社交圈,还有共同抚养的孩子而一直没有离开,结果从一个牢笼走入了另一个牢笼。因为要照顾陈嘉予长大,她也一直没有放弃稳定的空乘职位转行,然后就越拖年龄越大,到最后想转行却为时已晚。飞机、航班、驾驶舱,对陈正这样的飞行员来说,是驰骋千万平方公里大地的壮阔梦想,但对于曹慧,却仅是小小的几百平米的密封舱,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的温室。 曹慧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回忆往昔:“你记得两年前我去过一次海南,呆了好几个月。” 陈嘉予记得,她当时是去海南找一个曾同是一个公司空乘的阿姨度假散心。他记不太清楚起因,也许是跟他父亲吵架了,也许是退休以后在北京呆得太闷了。他当时正因为香港迫降事件陷入舆论中心的漩涡,自己生活忙得不可开交,竟也不曾问起曹慧她突然出走海南的真正理由。可如今,她却主动说了,是因为那时候想拉出一点距离,狠下心和陈正离婚,两个人分开生活。 谜底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嘉予只觉得,真相其实离他如此之近,他却被自己的问题蒙蔽了双眼,未曾发现。他其实早就意识到,父母脾气不合,也只是勉强维持在一起,但是是第一次听母亲亲口说起她曾经想过离婚。他回想起他们持续不断的争吵,总是从非常小的事情开始,陈正的冷暴力,曹慧的妥协,每次都有着相似的起因经过结果,伴随他从出生、上学到毕业成为飞行员,像轴心一样贯穿他生命始终。陈正在这个家庭的权威就像阴影,笼罩了曹慧也笼罩他自己。而曹慧对待陈正的方式就是做到一切完美、无可指摘,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考虑事情面面俱到、处处小心,单方面不断地包容和忍让。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永久幸福,可一切过后,她发现并非如此。 从海南回来后,曹慧苦下了决心打算追求自己的幸福,然后因为身体不适去体检就确诊了癌症。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捉弄人。在你好不容易做好准备拥抱新的生活的时候,通往新生活的列车竟然已经从站台离开了。她害怕孤单,不想在这个时候结束婚姻,一个人面对可能的生命终点。 曹慧对着他说:“当初你和小严分手,我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说可惜,但我知道那是你的选择,你做出了选择。” 陈嘉予点了点头:“我们从来没聊过,但是……我知道,你看出来了。” 曹慧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最近几个月才想到,虽说路很长可以一直选,可是有时候人生也很短暂,路档口你就得做出选择。很遗憾,我当初选错了。” 陈嘉予看着他母亲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又很想流泪——他遗憾她的遗憾,惋惜她的惋惜。他的出生成长,是这个快要破裂的原子家庭的纽带,是曹慧日复一日枯燥重复生活的唯一慰藉,却也是她人生遗憾的完整载体。虽然曹慧口口声声地说他不后悔要孩子,不后悔生下自己,也确实一如既往地爱他关心他,但是陈嘉予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他的一岁岁长大、一分分长高伴随着曹慧的青春流逝,变成了衡量她错误选择的标尺。 他突然就觉得,他之前所在意的一些事情,在生命的长河里,可能都不算什么。曹慧说她自己选错了,潜台词是陈嘉予选对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主动地选择过什么,但是如今想起,也许这个决定他潜意识里早就就做了,就在三年前一个除夕夜里。他终究要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黑暗中,陈嘉予握紧了曹慧的手。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悸动,让他心跳的很厉害。明明,曹慧跟他说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但是她的坦白竟然让陈嘉予觉得有些轻松。好像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一个人背着的重担,突然被分担走一半。 从父母家出来以后,陈嘉予才想起自己的飞行箱还忘在车里,于是他回到车上取。取包的时候,他顺便也拿下了驾驶位旁边的那杯咖啡——他基本已经喝完了,眼下拿起了杯子,才发现杯子套着的牛皮纸封上用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方”字,大概是咖啡店小哥叫单的时候写上去的。 那天晚上,陈嘉予久久难以入眠,也许是那杯咖啡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别的。 第25章 四道杠 顾淳约他去destiny玩,方皓最终还是没应下来。一来方晟杰还是在他家,他借口要陪他弟玩,委婉拒绝了顾淳的心思。二来,他有点感冒,也许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经常昼夜颠倒,想赶紧趁着不上班休息一下。顾淳是聪明人,里外听出了他的意思,没再来找他过。 周末的时候,他难得一次睡到自然醒,倒是方晟杰突然来掀他被子,问他能不能请陈嘉予来家里打游戏,正好用方皓买的switch。 方皓当时很尴尬地说:“那还是算了吧,我们俩最近……就不太好。” 方晟杰惊讶了,问他:“怎么了吗?” 方皓不想跟他讲前因后果,涉及到工作的事情太复杂了,他只是说:“工作上面有点冲突,然后我们吵了一架,现在……就是不怎么说话了。” 方晟杰问他:“你生他的气了?” 方皓叹口气,说:“是他生我的气了。” 方晟杰也劝他:“那你去道个歉嘛,大丈夫能屈能伸。” 方皓看着他弟真诚的脸,摇摇头说:“试过了,没用。” 方晟杰的嘴角耷拉下来:“可惜了。我还挺喜欢嘉予哥的……” 方皓心想,是啊,谁不是呢。谁不喜欢陈嘉予,他面面俱到,他名声在外,天生一副好皮相,跟他有关的传闻一抓一大把,但没有一个是说他不好的。 那天短暂的对话过后,方皓就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他和陈嘉予的问题。他其实想过,要不发信息找共同好友打听打听,后来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虽然窝心,但是说到头来他们也只不过是一般朋友。他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时间抚平一切,最好两人都彼此退回熟悉的陌生人状态,不再有纠葛。 周二的时候,塔台的值班电话响了,然后值班的新晋塔台管制员孙耀阳走过来说有个自称机长的人找方皓。 方皓心里一动,难道是不可能的可能,陈嘉予真的想改天聊?可是,他有自己的联系方式,打值班电话怎么也不像是他的风格。 他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才发现,他又一次猜错了。 “方皓,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最近排大四段,一走就是一两周。我中午请你吃个饭吧。”声音年轻而洪亮,方皓认出来了,荷航的华裔机长郎峰,还惦记着两个月前爆胎的那件事,正要请他吃饭呢。 方皓看了看表,也就答应了:“不用你请,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要不12点半乔凡尼见。”乔凡尼是家意式餐厅,在航站楼里算是难得的高档次,还有非常好的服务,当然也有不错的酒单。方皓感冒加上是值班当中,自然不能喝酒,但他想没准郎峰下了飞想自己喝一杯。 餐厅其实在koza咖啡店旁边不远,有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方皓就坐在临窗边的位置。郎峰走过来,和他主动地热情拥抱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 对于这次见面,方皓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也异常轻松,毕竟他不欠郎峰的,对方如果有心思,那他就打算礼貌拒绝然后做朋友,如果没心思,那可以直接做朋友更好。 郎峰也是很直接的人,坐下来以后点了份牛排然后点了杯红酒,小酌一杯就打开了话匣。 “那次之后实在是很忙,竟然一个多月了才来找你。”他说。 方皓并不介意:“你太客气了,当时我们也没有帮到你什么,是你自己在空中处理得当,”他顿了顿,又说:“要真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你和你的副飞,及时回复无线电通话,全程迅速告知你们的意图,要不我们急都能急死。” 郎峰笑了笑,说:“我觉得吧……嗯,我们也算是挺有缘的。” 这话说的有点暧昧,方皓抬起水杯喝了一口,附和说:“算是吧。” 郎峰不介意他的模棱两可,反倒继续说:“其实我见你第一面就有点意外,但是那时候时候不太合适,之后一直想找机会直接问问你——你是单身吗?” 方皓又一次被他的直接惊讶到了,细说的话他还是挺佩服郎峰的,不遮不掩,落落大方。从这方面来讲,虽然郎峰黑头发黄皮肤,中文说的倍儿溜,但是他从小在阿姆斯特丹和法兰克福长大,思维上还是很西方的,不吝啬夸赞和感谢,也会很直接地表达情感。郎峰的气场是很年轻活力而外放的,他欣赏对方,他也确实长了一张英俊标致的脸,可惜并不是方皓喜欢的类型。从见第一面起,他也并没有感觉到心动。更何况他还立过规矩,不搞圈内人。 方皓抿嘴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实话实说:“我是。” 郎峰继而问:“那,可以约你出去吃个饭或者看个电影吗?” 看他直接问了,方皓只能直接回答。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本来想多说两句,但是郎峰的直球速度还是大于了他脑子里的计算能力,他一时间没找到聪明的说辞可以安慰到对方。 郎峰哦了一声,好像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自己开了个玩笑说:“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收到的最快的拒绝了。所以,你有喜欢的人了?” 方皓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没有,就……断断续续有在见人吧。但是,我不想见圈里的,太复杂了。” 郎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好吧,这样说我也死心了。” 方皓看他这么大方,心里也没了负担:“你单身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对象啊,肯定很多人想追你。”他心里想,我这就知道至少有一位——他想起聚湘缘对郎峰表达爱慕之情的周其琛来了。虽然周其琛这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而郎峰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但是没准俩人就能合拍呢。 他说着翻了翻手机,把周其琛的微信名片拉出来:“喏,我朋友,一直想认识你呢,加个好友吧?”方皓平时不是什么爱牵线搭桥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被搭桥的对象,但是今天他也觉得对不住郎峰,所以想赶紧兑现一下诺言。 郎峰笑笑,出于礼貌就当场同意了,但是又说:“我觉得还是我给你介绍可能性比较大,你不是不想找圈里人吗,荷兰帅哥喜不喜欢?我认识好多。” 两个人分别拿出手机翻了一下,郎峰直接给他翻到相册里的照片,把他心目中长得帅的几位一个个给方皓看。本来有些暧昧的约饭瞬间变成了相亲大会,让方皓也有点忍俊不禁。 陈嘉予从t1航站楼最忙的枢纽走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意式餐厅里,方皓嘴角含着笑,对面坐着黑发黑眼一身飞行制服的郎峰,胸口别着荷兰皇家航空的飞行翼标志,放在餐桌上的帽子上有一副红白蓝三色小旗,袖口罕见的银色四道杠亮得晃眼。虽然面对面坐着,但两颗脑袋跨过餐桌倒是凑的挺近,好像在手机上写写画画。 其实,在他印象里,方皓不怎么经常露出笑模样,尤其是放松的、毫无戒备的笑容,就像现在这样。他多看了几秒,结果是郎峰先注意到了窗外的陈嘉予。他并不太认识他,但是他一抬眼,方皓顺着那方向也看到了。 陈嘉予知道,他得继续往前走了。于是,他就朝着方皓两人的方向点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迈开步伐走了。 也许,方皓就是一直坐在那里,自己这个四道杠走了,但总有新的四道杠到来。陈嘉予笑自己的患得患失,到目前为止,方皓和他最多也就算是朋友,不是什么共生的植物,更不是卫星绕行星,没了自己方皓也照样过他的日子,而且好像还过的很好。他在意的那些东西,颜面也好,声名也罢,在一些人的世界里,永远是很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东西,他想的太多,到头来其实是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给困住了。 第26章 上海 陈嘉予这两天飞上海。刚刚落地浦东,在地面加油的时候,地勤人员发现飞机的加油接头活门有点小故障,重新对接后仍有漏油现象,这一下延误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地勤人员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嘉予的时候,因为联想到三年前印尼雅加达机场的燃油问题,他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和他搭班的副机长可能经验不足,也可能是担心自己这个月的执勤小时数不够多,所以还想说向公司申请一下能不能继续飞,把陈嘉予气得不行——他当时就把话撂下了,说,你还想再来一次416号航班是吗,到天上发现问题就晚了!反正我这辈子的双发失效额度算是用完了,不想再来一次了。 副机长被他说的不敢言语了,后来陈嘉予看着他这样也怪过意不去的,就给公司负责排班的打了电话打听了一下。管排班的行政叫王翔,跟他关系不错,告诉他正好当天晚些从浦东出发的有个机组缺人,陈嘉予就替副机长说了两句好话,让公司安排他去代执行那一班的任务了,留着他自己在浦东机场等第二程临时调别的飞机过来。 航班一下延误出去五个小时,陈嘉予和机组其他乘务也就在浦东机场原地等着。他想着,等着也是等着,正好给卢燕发微信问她要不要来吃个饭。 卢燕那天正好不值班,她家住的离机场近,就开车过来见陈嘉予了。这两个月,陈嘉予也飞过两次上海,但是每一次都是同一架飞机来回,中间休息时间很短,而且陈嘉予几乎不在外地过夜的,他当时申请飞短线也就是这个目的。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和在上海的卢燕坐下来聊天。 卢燕坐下来就跟他说:“你看看,让我休息日还开车往机场赶的,也就你这么一号人了。” 陈嘉予笑了笑,帮他倒上了水,说:“这不是一个月都没见过你吗。和磊哥怎么样?” 卢燕说:“我们目前没住在一起,不过在找房子了。” 她聊了两句搬来上海的近况,就转过来问陈嘉予:“你呢,最近怎么样?大兴机场怎么样?” 陈嘉予没答第一个问题,倒是说:“听说你走了之后,大兴管制现在忙成狗。” 卢燕有点意外,笑道:“哟,陈大少知道管制的工作强度啦,”转而又好奇了:“我走了之后,进近的一个资深管制员回家生孩子去了,我听说最近是忙得不行。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嘉予深吸了口气,还是没想瞒着她:“嗯,一个是郑晓旭和小楚搭上线了,可以说在约会,或者在发展关系吧。而且,我和方皓也比较熟了,所以这个听他们俩都说过。” 这一下信息量有点大,卢燕赶紧点了一支烟压压惊:“看来我走了你们倒过的挺好,全内部消化了啊。”她指的是郑晓旭和楚怡柔,本来没想到陈嘉予和方皓身上去。 但陈嘉予听她的意思,就直接往枪口上撞了:“说到这个,我倒是有意问问你。本来想微信问你,但是打算见到你人再说。” 卢燕吸着女士香烟,以为他要替哥们儿郑晓旭打探楚怡柔的情报,所以鼻子里哼了一声,点头示意陈嘉予往下说。 陈嘉予顿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了:“方皓他,是单身吗?” 卢燕刚刚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觉得郑晓旭看上楚怡柔这件事情挺有意思的,她哪知道两个人约会进展顺利,而后院着火的是陈嘉予和方皓这俩人。 她惊讶归惊讶,但是很快就平复下了心情,想了想前因后果,有点明白了:“其实这你应该问他自己的。” 陈嘉予没说话。他今天没打很多发胶,大概也是延误的时长比较久了,他微长的头发从额前垂下来,比起平时利落飒爽的样子多了些温顺。 卢燕跟他认识太久了,所以见他不说话,她就知道自己猜对八九分,便又补充了一句:“别用那些‘我替一个空乘问的’什么的理由来搪塞我。如果是替别人,你直接问方皓本人就好了。你大老远跑来问我,你为了他的大事小事你前后找过我多少次,我就当你看上他了?” 陈嘉予皱皱眉,纠正了一个事实性错误:“最开始问你的时候真没有,就是想处好关系。” 卢燕唉了一声,又笑了笑,说:“没想到啊,陈嘉予,不过我也早该想到。可惜了,方皓没跟圈里的谈过。这么多年,追他的大有人在,他答应的一个都没有。”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5节 陈嘉予哦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让人很难琢磨。 卢燕弹了弹烟灰,抿了口酒,又笑他道:“这事,你真应该问他自己。无论在我这儿问到什么结果,你到头来不都得跟他对账。” 对面人听了这话,倒也没否认,他只是解释了一下:“他不一定要知道。” 大概是觉得陈嘉予这番有点反常,卢燕歪了歪头,没接他的话。 陈嘉予知道她在想什么,就挑着重点把着陆灯没开以及他和方皓之后的冲突跟卢燕讲了,听到最后,她有点听不下去了,说了他一句:“你怎么那么拧巴?想知道什么跟他问一下就好了啊。” 陈嘉予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口道:“这话没法说。我们之间……好像打开方式不太对。”说到底,方皓一句讽刺的话在陈嘉予看来格外伤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太在意方皓的看法,以至于这句话基本上在他听来就是对他这个人全盘否认。所以,即使后来方皓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努力且真诚地道歉了,陈嘉予还是没解开这个心结。 卢燕被他说得有点愣,站在他的角度想了想他的逻辑,最后还是不能赞同:“那你就晾着人家?你到底什么打算呀。” 陈嘉予跟她交了底:“是打算把话说开的,但是算来算去觉得我的赢面儿不大。” 卢燕轻声笑了笑,她倒是理解为什么陈嘉予这么反常了。卢燕从学生时代认识他,知道他向来是会主动出击的类型,也向来为感情不吝啬付出时间金钱精力,所以这种把自己置身事外,明明是明确了心意却要隔岸观火的态度,实在是不像他。 她顿了顿,说:“我总觉得,爱情又不是输赢。之前你总是喜欢赢,和梁亦南你赢了,他本来没看上你的,最后你得到了。和严雨你也赢了。但是你也不能一直总赢,或者说,一直总有这个念头。”梁亦南是陈嘉予大学时代的前男友,毕业两个人就分手了,梁亦南后来去了外航。 因为是陈年旧事,所以大概有几年都没人在陈嘉予面前提这个名字了。这样露骨剖析的话,卢燕之前没和陈嘉予说过,一直都是藏在心里面。可是眼见对方有迷茫,她也向来待朋友真诚,就没掩饰地都说了:“方皓是很有原则的人,但每个人的原则都有界限。我不知道他的这个界限在哪。”她本想说,看他有多喜欢你了,但是没看见过两人互动,她也不好妄下结论,就止于此。 陈嘉予顿了几秒,没有否认,只是对着她说,“你是情感专家,有你猜不到的走向?”卢燕确实是他们一圈朋友里面的军师,有谁为情所困了都会约她出来聊聊。陈嘉予想,她认识自己十多年,认识方皓三年,预测一下他俩有没有可能,不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 可卢燕仍然坚持道:“如果有感情,那感情也是靠谈出来的——你得自己去谈啊。” 陈嘉予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卢燕开了个话头,就接了下去:“之前你说到严雨的事情。”在聚湘缘的那一次,他们就开了个这个话题,但是那时候没聊下去。 卢燕点点头,接上他的话茬:“你想说的话,就聊聊。你们当初分手的时候,真的……传什么的都有。” “哦?”陈嘉予来了兴致,“都传什么啊,你说说。” “这个啊,有说她劈腿的,有说她不想干了要辞职你们闹矛盾的,我听过最真的应该是她想结婚但是你不想。”谣言全靠一张嘴,陈嘉予和严雨虽然不算什么高调情侣,但是圈内人基本也都知道他俩曾经是一对。陈嘉予自个儿心里清楚,整个分手的原委他一个人都没告诉过,所以他知道,传言肯定要么完全是假的,要么是严雨说出去的。 “嗯,最后一个最接近事实。但也不能算全对。”他说。 卢燕坐得靠前了一点:“怎么说?” 陈嘉予坦言道:“她确实问过我要不要结婚,我说暂时不想,但是不是因为她问了才分手的。” 他慢慢回忆了一下快三年前。那时候,他和严雨的关系其实已经不太好,但陈嘉予是念旧情的人,他努力说服自己无视他们感情中不太贴合的点,然后凭着惯性走下去。两个人当时也都挺忙,一个机长一个空乘,都没有个规律的时间作息,不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多。所以,若想蒙着眼戴着面具生活,其实是比揭开真相、彼此坦诚要容易很多。 这样庸常的惯性,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他从雅加达飞上海最终危险迫降香港机场的那天。作为机长和主飞,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努力保障飞行安全上,甚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留遗书,如果真的死在这场事故里,他的身后事怎么交代,父母由谁照料。可是他记得,在庞大沉重的机身最终停止滑行在跑道尽头站定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父母,想起了他的朋友——他获得了重生的权利,走出这机舱,就可以再次见到他们了。可是,他记得,他没有想起严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想起她了。 在香港迫降之后,他有相当一段时间处在惶恐、不安和自我怀疑中,那时候他需要肯定和陪伴,而严雨恰好在他身旁,所以他当时并未想和严雨分手。而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三个月之后,大年三十晚上,陈嘉予执飞了最晚一班后开车回家,开到了家以后,他没有想立刻上楼见到严雨。相反,他就坐在车里面,看着夜色听着鞭炮声直到午夜,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和平。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可以不上楼,他有选择,他可以选择别的。不是说别人,而是……选择另一种生活。 他知道,严雨需要一个把她捧在手心里视如珍宝的人,她以为陈嘉予就是这个人。这也不全赖她一心幻想,因为从最开始陈嘉予自己都以为他就是这个人。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能再扮演这个角色了,他也会累,他也会倦。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也想被捧在手心里。他意识到他不爱严雨了。 所以,当严雨在那之后再一次提起结婚的时候,陈嘉予终于跟她坦白了想分手。其实,这话说出口后,对严雨来说也不算是晴天霹雳。亲密关系里的双方,可以说早有预感。可是,她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好好地陈嘉予就突然不爱了——陈嘉予没忍心把话说的太明白,因为不想一场关系走到头还指责对方的种种缺陷。时至今日,陈嘉予推测,严雨都觉得他们分手是因为在香港事件之后她对他的支持和安慰不够。这话也对也不对,那确实是促成的原因,但是症结并不在此。所以,他们分手后,严雨几次三番来找他,就是因为她知道他一直单身,可能是她认为是陈嘉予还念旧情,他们还有复合的可能。 卢燕听他讲到这里,突然问了一句:“对啊,你为什么这几年一直都单身。其实,和严雨的事情,你早就走出来了吧。” “嗯,和她是早就想通了,之后……也没有遇到合适的吧。家里面事也很多。”陈嘉予也没有直接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他其实自己都没想过。 接到机务电话通知飞机ready的时候,陈嘉予有点意犹未尽——卢燕说的话他的确都听进去了,她说方皓不跟圈里人谈对象,这点他也听进去了。但是,他想,万事还是要试试才能知道。如果说香港事件教会了他什么,倒不是任何飞行上的经验、技巧或能力,倒是一种不信邪不信宿命的劲儿。他可是和命运逆风单挑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第27章 风切变 陈嘉予没想到,他的这个契机来得这么快。 从上海飞回北京的时候,原计划下午两点出发的航班已经延误到了晚上八点,但他在机场等待不计入执勤时间,所以晚上他还是能飞。起飞前签放的时候,他看到天气预报知道北京有强雷雨,心里就叹了口气——要不是油箱问题,早几个小时出发,现在可能都在家坐着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到北京的时候天气能够好点。 然而事与愿违。他进入北京区域以后,一看这天气,心里面又一沉。雷雨天,加上阵风,可以说是任何飞行员最不愿意遇到的状况。他看了一眼油量表,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倒是还行,可以试着落几次,不行的话可以去备降天津甚至沈阳。 频道里面声音有点嘈杂,他进入进近管制区域的频率就听到密集的指令。陈嘉予愣了一下,管制的声音很低,但语气语调听着又太熟悉了…… “国航1328,北京进近,雷达看见。跑道17右盲降,先保持高度4000米。”叫到自己,他才意识到,是方皓在话筒那边,但是他声音太哑了,哑得不成样子,陈嘉予差一点就没认出来。 他看着雷达,说了一句:“保持400,国航1328。申请航向……350。” 方皓顿了一下,问他:“国航1328,是准备往五边飞吗?现在我们正在换跑道运行方向,17左右跑道向南进近的飞机都拉起来了,因为地面风的问题。”陈嘉予听到这个,心里面牵动了一下——风切变是指瞬间风向的变化,是对于飞机起降来说最危险的条件。好在现代民航客机的天气雷达都安有风切变预警,所以进近时候探测到前方有风切变,飞行员就会选择复飞。可这雷雨天,加上风切变,五六架飞机同时复飞,加上跑道换方向,管制可能已经忙到冒烟了。 陈嘉予很简短地答了一句:“是准备五边。申请航向350,国航1328。” 方皓同意了:“国航1328,航向350同意。另外看下油量,我现在在终端区引导你延误半小时,有问题吗?” 陈嘉予也知道天气状况,便说:“目前看没问题。”他没提油量一个半小时的事,毕竟他也想早落,乘客们延误五小时早就坐不住了,都是人之常情。 方皓那边打开了话筒,但是好像听到他咳嗽一声,断掉了一秒,然后又打开:“国航1328,收到。我们雷达……看到天气可能得半小时过去。” “嗯,没问题。” 陈嘉予这次倒是很好说话。 过了一会儿,方皓在频道里问:“国航1328……您帮我看一下这儿天气,在您10到11点钟方位20海里这个地方。” 在天上的航班靠塔台的报告掌握地面气象,同样在塔台的管制有时候也需要依赖天上航空器的气象指示作出决定。方皓不会没认出他来,但他很客气,用的敬称。可陈嘉予要专心监控飞机情况,天气不好的时候最容易出事,他没办法分心去想这些。 陈嘉予很耐心地回答说:“我这个位置来看,本场上空是一大片黄区。风是300,32节。” 方皓回他:“国航1328,收到了。” 过了一会儿,方皓又给他新的信息:“国航1328,刚才04跑道第一架进近的飞机已经落地了,要不掉头回来落04。” 陈嘉予看了一下自己的雷达,说:“04是吧……我现在不太好转方向,左右两边都有天气。” 最开始进近的时候,是按照17右跑道引导他飞的,但是17右跑道落不了,他就算是飞过头了,得绕个圈再回来,重新对准别的跑道。 方皓看着他眼前的雷达,默默给他出方案:“国航1328,右转一下,然后掉头怎么样啊?” 陈嘉予还在看天气算着飞行路线,方皓又说:“要不这样,我引导你先向北,然后向南,飞出个三边来落04怎么样。” 陈嘉予默默摇了摇头,从他飞机上雷达看,这两个方案都不太行:“都不太行,左右两边有天气,从我雷达看的话,要保持现在航向飞20海里。” 方皓那边沉默了大概两秒,又拿起来话筒:“那……转360向北,然后……”他又咳了一声,很快又接上:“更正,转360向北,然后引导你左转向南飞,这样呢?” 陈嘉予很无奈地说:“5到10海里都有天气,不行啊。” 可方皓仍然耐心地画饼,又出来个方案:“那保持这个航向,然后向南……最后转180进近怎么样?” 他为了陈嘉予他们能快点安全降落,也是操碎了心,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出来四五个走位方案了,还要指挥场内别的复飞的飞机筒形绕圈,就听到,南方有架飞机已经复飞三次了。 陈嘉予不忍心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比方皓还急了,天气倒不是问题,他对自己的操作有信心,油量也够,再降不下来可以去别的机场备降。他主要是心疼方皓那边,他已经一句不停哑着嗓子说了五分钟的话了。他想要高效率一些,所以自己主动提出个新方案:“要不我往右先飞这20海里,然后连续左转,这样吧。” 方皓无奈道:“国航1328,可以,但是你连续20海里就出我区域了。” 陈嘉予:“……那我连续右转?飞180先?” 方皓看了看地图,说:“可以。1328先飞航向200。” 陈嘉予乖乖复诵:“航向200,国航1328。” 过了十几秒钟,方皓给出了新的指令:“国航1328,航向210,下降到3500,修正海压1001。” 陈嘉予接的很快:“3500,1001,航向210,国航1328。” 方皓确认:“国航1328,预计04落地,继续进近。” 陈嘉予在波道里说了句:“跑道04。国航1328。” 方皓最后跟他说“雷达服务终止”的时候,他心里漏了一拍,想对他说点聪明的话,但是想到波道里面忙得不行,只是说了句:“收到,谢谢指挥。”便转接了塔台频率。 在04跑道落地结束滑行后,他心里面就记挂起方皓那边的情况,打算关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方皓感冒了一周多,本来他觉自己常年运动底子好,熬一熬就能熬过去的,结果也许是休息日还要陪方晟杰出去玩一下累着了,也许是这两周值班极不规律,普通感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两天愣是发展成了高烧。加上扁桃体发炎,喉咙冒火沙哑,浑身都绵软无力。他本来要找个人替班,但是郭知芳不在,付梓翔家里有事请假了,剩下的管制员一个比一个年轻没经验,方皓就还是留下来监督了。又赶上这么恶劣的天气,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全靠方皓在高扇区的指挥导流,这样整个进近的压力才稍微缓和些。 他是计划夜里零点下班的,指挥完陈嘉予他们这一波赶上风切变的大流量之后,离下班时间还有一小时,但是流量好了很多,从进近的雷达和地面报告来说,极端风切变天气都好了很多,雷雨也大有减弱的趋势。 方皓感觉到怀里手机振动,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很久没有看到的名字——是陈嘉予。 陈嘉予的微信很简单,就几个字:【你怎么了?】 方皓了然,大概是他在甚高频认出他了,他今天声音不对,打电话的时候楚怡柔都差点没敢认,也难怪陈嘉予注意到了。但是,本以为他们之间僵持不下,突然收到他的关心,方皓还是意外,意外之余心里觉得暖暖的。 他开始打字,但是没打完,对面又飘过来一条:【差点没敢认你。】 方皓回:【啊,有点发烧】 过了一会儿,他补了一句:【谢谢关心】 陈嘉予这次可以说是秒回:【发烧还值班啊】 然后:【什么时候下班?】 方皓看了一眼雷达屏幕没有太多动向,就回复说:【还有一小时就交班了。】 陈嘉予这次倒是挺直接地问他:【吃点夜宵吗?我等你。】 方皓其实病得没食欲,只是一直在逼自己喝热水代谢排毒,但是陈嘉予邀请了,他不想拒绝——能从他嘴里撬出个字来挺不容易的,他看起来是想聊天。 于是他回复了好。 第28章 有期徒刑 方皓下了小夜班以后,按照约定好的,走到了停车场跟陈嘉予见面。他算了一下,陈嘉予落地关车后跟他联系的,所以他是在车里等了自己四十分钟。看来,他想聊的诚意十足,方皓心里面稍微踏实了一点。对于怎么聊,他就也更有了点把握。虽然眼下自己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但是择日不如撞日,还不如早聊早畅快。 陈嘉予的保时捷马坎在一众飞行员的豪车跑车里面其实也不算最拉风的——飞行员年薪百万,这里面就没有低于五六十万的车。但是,干干净净的白色很扎眼,方皓在一众车子里面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从窗外看了看,确定是陈嘉予在驾驶座上,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的样子,或者干脆是睡着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叩了叩车窗。 陈嘉予立刻睁开了眼睛,给他解锁了车门,这速度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 “来了?”他跟方皓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上来坐。 方皓没上来,只是探进来个身子,跟他打了个招呼:“嘉哥,”陈嘉予这里凑近听了,发现刚刚频道里一点也不假,方皓的嗓子完全哑了,鼻音也很重,听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今天小夜班,我自己开车来的,要不你说个地方我开过去跟你汇合。”方皓平时白班会乘班车,节能减排也省力,晚班就只能自己开车去回机场了,所以他也是开了车,不跟这帮飞行员的宝马香车放一起,而是在另外一个停车场。 陈嘉予皱了皱眉头:“你发烧,就别开车了,我送你回家,你下次坐班车来然后再来取车开回家吧。”他考虑得倒是挺周全。方皓想自己现在脑袋昏昏沉沉的,缺觉、生病加上工作疲劳,乐得不开车,于是没再说什么,开门坐到了副驾的位置。 “你烧的厉害不厉害,退烧药吃过了吗?”陈嘉予这才问。他语气温和,言语中处处是关心,这和之前他那“别提17左不17左”的态度似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方皓有点不适应了。 他回应得没有太殷勤,只是说:“还行。值班怕困,不能吃药,回家补吧。” 陈嘉予打着了车,滑出车位,问他:“我带你去吃点东西?面条,还是吃点粤菜?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新开的那家台山菜。” 方皓笑了笑:“其实我不饿,就是想跟你聊聊。” “那就直接送你回家吧,”陈嘉予说,“可以聊聊。想聊点什么?” 车开起来了,方皓才觉得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陈嘉予开车太猛,还是他发烧烧得头疼,他把头靠着右侧冰凉的车窗,才稍微好些。 陈嘉予余光看了他一眼,他应该是病得不舒服,倦容满面。方皓往常都是利落精神的模样,无论是进近雷达全失效,还是大雨天连续指挥航班,好像天塌下来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只是会认真皱皱眉。陈嘉予没看到过他这一面,所以他只看一眼,心里就柔软一片,主动跟上说:“你嗓子不舒服,要不你别说话了,我来说说吧。” “嗯。”方皓把脸转向他,单音节一个字默许。 陈嘉予咬了咬牙,说:“着陆灯那一天,我连续执飞两天北京到香港到北京,那次是最后一段了,所以挺希望一切完美不出任何事情,然后早早下班回家。所以,知道因为没开灯要去塔台的时候,心情就不太好。我估计那天你们……你也压力很大,具体因为什么,我猜可能是之前雷达失效那件事的影响吧。”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6节 方皓点点头,又嗯了一声,他确实猜得没错。 “总之……就是事儿赶事儿,撞上了。本来不是大事,你和小楚处理的没什么不对的,我也都接受了。”陈嘉予最后总结说。 方皓认真在听了,等陈嘉予说完之后,他像陈述事实一样地说:“但是你生我气了。” 陈嘉予本来想解释一下,但是他想,这不能真解释,真解释的话,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他反而问方皓道:“你对我第一印象挺差的吧。” 方皓几乎是习惯性地否认:“没有。” 陈嘉予到这会儿也是豁出去了,笑笑说:“说实话。” “没有说很差,”也许这会儿已经到凌晨,也许是他疲累至极没有力气伪装,方皓这会儿很老实地说:“就是……这也不赖你吧,公司想要宣传曝光什么的。”大概是情绪平稳下来,争端过去了,他说的很含蓄,没有几日之前那么锋芒毕露了。 陈嘉予心里一沉。果然,即使说他大名人的讽刺是气话,所有的气话也都是有根据的,在方皓眼里,他确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这类人。 “我猜到了。”他说。既然今天是坦诚聊天,他也不想刻意隐瞒,要有诚意才是平等交谈的基础。 方皓还是解释了一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指挥你这种机长,就特别累。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我给你道歉。”他想起卢燕临走前对他的嘱咐,他在上下打点工作关系这方面不是生来擅长,但是他也在努力了,比如现在。 也许是习惯了方皓在波道里指挥时候的意气飞扬,眼下他低声下气跟自己说好话,陈嘉予觉得自己经受不起,甚至有点心疼,所以赶紧说:“别,你这样挺好的,要道歉也是我跟你道歉。” “所以……?”方皓被他突然缓和的态度弄得有点无措,他本来过来聊天,是做好对方来问责的准备的,毕竟自己言重在先,是自己不占理。没想到,陈嘉予竟然主动后退了一步,方皓一脚就踩空了。 陈嘉予只是主动说:“咱别吵了,好不好?”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工作上遇到冲突互相吼了两句的同事,倒像是闹别扭的情侣。方皓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弟弟方晟杰的推断和联想,然后很和时宜地又让自己打住了。 他说:“那好,”然后他不太甘心,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想这样,我说话比较冲,下次如果有这种情况,你当场跟我说清楚好吗。” 陈嘉予知道,在方皓看来,他这两周的冷淡处理仍是个没解开的谜团,所以他只能应道:“嗯。没有下次了。” 车厢里面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方皓觉得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平心静气聊过了,问题也算是解决了,所以这种沉默其实让他舒服而心安。他突然想到,忘记在gps里面输入自己家住址了,可是眼下陈嘉予竟然不需要问他家在哪,也没看地图——应该是卢燕的送别聚会那次第一次送他之后,他就记住他们家住哪了,开得轻车熟路。看来,认路和方位感也是机长的添加技能。 方皓趁着夜色,乘虚而入,问陈嘉予:“所以,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香港飞得到底怎么样。” 陈嘉予叹了口气。这件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希望方皓或者任何其他朋友仔细问,但当有人真正问出口的时候,陈嘉予又觉得一块石头落地了。 “这两次飞得倒是很正常,除了着陆灯没开以外也算是顺利,但是有那件事情在,这个路线在我心里的重量就不一样。”他说。 方皓默默看着他,听他讲述,给他十足的空间和尊重。陈嘉予继续说了下去:“香港那次迫降……我这辈子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像一场噩梦。外人看到迫降全程五十多秒钟,很多电视台都反复播了那段视频,但是最煎熬的其实不是那五十秒钟,而是从发现事故到飞到香港机场上空这两个半小时。” 方皓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其实看到,窗外的景色已经很熟悉,陈嘉予已经开进了他小区了,但他还在讲话,方皓也不想阻止他。 “这两个半小时里,一半的时间我觉得飞机一定会坠海,因为当时两边引擎推力都是百分之零,基本就是一个滑翔机的姿态,入水只是时间问题,我花了挺久算以当前的高度和速度到底能飞多久,同时常滨——我的副飞,在执行海上迫降检查单。那天风挺大,海上浪也高,当时我们知道,基本上入了水,就是九死一生了。后来我尝试慢慢推杆,发现左边引擎的推力能够恢复一些,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海上降落。这一个小时里,我们的生还希望是最大的。可是,开始进近的时候,我发现引擎推力降不下来了。” 方皓突然打断了他:“嘉哥,你能跟我说这些吗。”416号航班迫降事件后一年,印尼、中国、美国三国都前后公开了事故调查报告,作为民航从业者,这些报告方皓其实还看过,只不过当时他着重看的是国航416和空中管制交流的部分。但是,陈嘉予跟他讲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很私人的,并不在报告里。 陈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想说。”他见对方点头,便继续下去:“在上空盘旋了半个小时把燃油耗尽之后,我知道我只有一次降落的机会,一次决定生死。” 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反过来问方皓:“你飞过模拟机吗?” “737模拟仓飞过。”方皓答。为了更好地熟悉和协调管制工作,方皓前两年真的自掏腰包学飞过737的模拟机,还顺利通过了测试。 陈嘉予说:“模拟机可以模拟出正常进场时速降落的感觉。可是226节……”从方皓的角度,他看到陈嘉予英俊的侧脸,眉毛拧起来,很隐忍的表情。 “太快了。”方皓应道。 陈嘉予没再看他,但他的脸色严肃和阴沉,有几分痛苦在里面,声音也压低了:“你知道,在一边手动操作着飞机降落的时候,一边收到飞机的近地警告,叫你拉起,是什么感觉吗……” terrain, terrain! pull up! pull up! (注意地形,注意地形!拉起!拉起!) 伴随着驾驶舱内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这是很多机长一辈子也不想听到一次的,如同宣告死刑般的可怕告警,在国航416号班机在香港国际机场迫降的时候响起了。因为进场时速太快,飞机再智能的飞行电脑系统也无法测算出这是在迫降,反而以为是机身要撞击地面了,所以才会响起近地警告。所有的机器和系统,你受过所有的训练和身体的全部感官都告诉你,这样是错误的,这样不行,但是除了硬着头皮执行到底,相信自己做出了对机上全体机组和乘客来说最理智的决定,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方皓光听着他说,冷汗就出了一手。 对于这一片刻,陈嘉予没再多说,大概是那段回忆太刻骨铭心了,余下的只能方皓自己想象。 他继续讲道:“我的飞机失控了。一万多小时的安全飞行,然后这件事情发生了。香港之后,我对飞行错误的容忍就变得极低,我不能容忍别人出错,更不能容忍自己。着陆灯没开那天,是段景初主飞,我做检查单,我念了项目他复诵了却没执行,但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没去检查。那天起飞前,在滑行道等待的时候他其实就有违规骚扰一个机组成员,当时我如果决定不飞,我们完全可以滑回,然后我跟公司申请换副驾驶。但是我想赶紧回来,我相信他一个三道杠副机长,几年的训练,一千多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不可能不会开飞机。我存在侥幸心理。所以,那天我有很大的原因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波及到你,实在是……实在不是我本意。” 方皓再侧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嘉予没有了往日的风光模样,自然也不像他那么多电视和采访里面那样,收放自如,谈吐得当。他受三年前所谓的英雄事迹的折磨,为自己的过失而懊恼,刹那间好像有个人把他推下了神坛,但是他眉目表情都具体而生动了起来。 方皓心里一动,但嘴上仍规规矩矩地说:“我不介意了。着陆灯这件事上,从程序来讲,你也没做错什么。如果当时不让段景初飞,你要从滑行道滑回来,跟乘客机组公司都不好解释。当然——”方皓顿了顿,想起两个人之前的争执,所以自己补了一句:“你也不需要我告诉你这些。公司看了报告以后,应该早就跟你说了。” 陈嘉予叹口气:“我其实不在乎公司怎么说。”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他自己对着陆灯那个小事故还是很难接受。方皓想到自己和雷达失效时候发的指令是否完美这件事,这点上,他们其实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方皓自己知道,他在用言语安慰人这个方面一向很拙劣。所以,在陈嘉予跟他聊完了,给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方皓本来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忽然被一种冲动的向心力拉回来,然后他想也没想,就转过身来,给了驾驶位的陈嘉予一个拥抱。 车里面空间紧凑,所以他们一瞬间,耳朵贴着耳朵,胸膛挤着胸膛。方皓的手越过他肩头在他后背拍了拍,这个拥抱也并不拖泥带水,他拥抱了两秒也很快抽离了,只是在抽离的时候,握了他的小臂和手一下,像是安慰似地拍拍,也像是温和地抚摸,短暂又模糊。 陈嘉予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他一向是强大且坚定的人,从未向任何人索取拥抱或者慰藉,即使和自己最亲密的家人都未曾有过。那天早饭时候曹慧给他的一个拥抱,已经让他绷紧的情绪一下断裂开来,悲伤、惋惜、内疚、和未竟的遗憾,各种感觉如潘多拉魔盒一般倾泻而出。如今方皓给他的这个拥抱不似那一个,是坚定且坚强的,不柔软也不温存,但是却戳中了他心里面最脆弱的一环。他十分迟钝地,想抓住点什么,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皓的手已经抽走了。 “都会好的。”方皓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声音仍是哑的。待他撤回到安全距离时已经过了一秒,他错过了陈嘉予眼中片刻松动。 陈嘉予只好笑笑,眼波温柔,对方皓说:“谢谢你。”他手重新握上了方向盘,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抓得很紧。 其实,香港迫降的余波影响他更久,在和常滨吃饭之前,他就意识到了。只可惜,飞行员父亲只在乎他的飞行数据,而公司大部分高层只在乎他带来的金钱价值。他无人问津的担忧和恐惧好像是被判了有期徒刑,只孤立折磨他一个。当方皓过来,叩他车窗的那一刻,统统刑满释放了。 他当时有个冲动,就是想贴上去,抓住眼前人吻下来,自己身体力行测验一下方皓对他有没有感觉。可是,他犹豫几秒的功夫,方皓就走得没影儿了。 第29章 调班 方皓从陈嘉予车上下来之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楼门口。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得很快,甚至呼吸都有点发紧了。他抬起手看了看,攥紧又松开,手上还是刚刚摸到陈嘉予的小臂时候的触感。陈嘉予还穿着短袖制服,所以他那一下摸得真切。他到底是怎么了?方皓自诩是定力很强的人,从不轻易被扰乱阵脚,所以当下也是困惑起来。 难道是太久没真刀真枪地谈恋爱过,他对这种明明也可以发生在朋友之间的,再普通不过的肢体接触都心跳加速?和陈嘉予之间发生的一切,方皓没有细想过,之前是一直告诉着自己没情况、不可能,往后,着陆灯那一场冷战过后,他更不敢想。 可是,退一步讲,陈嘉予是圈内人,他也不该想。无论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该破规矩。想到这里,方皓又有点坦然,既然结局是注定不可能,那么中间什么过程也无所谓了。 他本想着回家跟方晟杰聊聊,但是进了家门才想起来,方晟杰昨天回他妈妈城里的家了——他回来的时间也不长,跟自己这里待了两个周末,樊若兰已经开始电话跟自己要人了。看来自己是烧糊涂了,方皓放下行李,从柜子里找出退烧药,喝了大半瓶水之后就把自己放平在床铺上。他解决很多问题的方式都很简单,就是先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说。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起来觉得没那么烧了,一测体温下来好多,可以算是半恢复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之后几天排班任务挺重的,还有几个行政会议要开,要是他就此倒下的话,其他同事身上的担子也太重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方皓就又接到陈嘉予的微信消息。对方倒是不知道他昨晚上的内心困惑,也丝毫不给他消化困惑的时间空间,上来就问他:“你还烧吗?” 方皓报了个数据说37度8。他一看表,大白天的陈嘉予来找他说话,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他今天也休息,于是他问:“今天没任务?” 陈嘉予说,“今天休息。明天早八飞郑州。你呢?” 方皓一看自己的排班表,明天是八点的白班,但是七点要开会,就如实跟他这么说。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早六点半并没有班车,方皓的车前一天晚上又放机场了。 最后,陈嘉予那边“输入中”了有一会儿,然后他先提起了:“这么早,你没车吧。我去你家接你?” 方皓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拒绝反而更显得做作,何况他车确实不在,他俩也确实同点顺路,这都是客观事实条件。于是,他就坦然接受了,两个人说定了时间。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陈嘉予准时把车停到他公寓门口。他也没发信息没打电话,几乎是同时刻,方皓也提着文件和水壶下了楼。两个人像对待飞行任务一样,都有种心照不宣的精准,恨不得约见时间都要说世界协调时,而不是北京时间。 时隔三十多小时,方皓再次坐上熟悉的副驾驶,熟悉的浅色皮革内衬,一坐上去就闻见车里面的咖啡香味。陈嘉予好像心情不错,笑着跟他打招呼。 方皓说:“早啊,”然后挺不好意思地跟了一句:“千算万算,忘了今天早上要开会,要不那天我其实应该自己开车回来。真是麻烦你了。” 陈嘉予说:“别客气了。反正接你也顺路,”他一打方向盘,指了指驾驶座中间的两个杯架:“你的咖啡。” 方皓低头一看,大杯冷萃,正是自己每次去koza都会点的。koza的吧台小哥用了两个月才记住他的点单习惯,但是陈嘉予只用了两天。 他拿起来咖啡,谢过他:“谢谢,你有心了。” 陈嘉予补充说:“是我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店,可以开车路过点单的店不太多,我没试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方皓喝了一口,评价说:“挺好的。够苦。” 陈嘉予其实自己也点了一杯,放在给方皓的冷萃旁边,方皓就低头拿起他的杯子,看了看上面打印的单据,然后念出陈嘉予的点单:“中杯拿铁,脱脂牛奶,两个espresso?” “嗯,对。”陈嘉予说,“我比较俗,咖啡要兑奶才喝得下去。” 方皓小声说了句:“那天给你买的那杯……忘记要脱脂牛奶了。”他是很较真儿的性格,好像上次不记得陈嘉予他们的航班号,一点小小细节能够记很久。曾经,陈嘉予不了解他,觉得这是老古板,现在他只觉得是方皓有原则的体现,仔细琢磨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陈嘉予当然是不在意,笑笑说:“脱脂比较健康,你买的比较好喝。”这也是真话,不过好喝到底是咖啡甜还是心里甜,就只有他清楚了。 还有五分钟到机场的时候,陈嘉予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在隔档上面的,来电联系人写着“陈正”两个大字。陈嘉予只瞟了一眼,就挂了。他其实平时不会轻易挂他爸电话,但是他知道他爸没有大事不会找他聊天,一找他就是大事,放到现在这大事十有八九是家事,所以他不愿意在方皓面前接起。可是,半分钟以后,那边执着地又打进来了。 方皓也看到了,他猜也能猜到是陈嘉予父亲,所以主动说:“你接吧。” 陈嘉予嗯了一声,电话通过蓝牙放出来。 “爸,”他叫了一声,“有急事吗,我开车呢,车上有朋友。” 陈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他也一反常态,跟他寒暄道:“去机场呢吧,你今天有任务?” “嗯,今天晚上六点差不多能回来吧。”陈嘉予回答说。他没具体说是什么任务,因为他不太想打开他爸这个老飞行的话匣子,尤其是方皓还在他车上坐着。 陈正倒没往那个方向提,而是直入主题说:“嘉予,刚刚接了个电话,周五下午医院大夫叫开会,你排班有空吗。人家要快点给答复。” 果然,陈正找他要么是为了飞行的事,要么就是为了他妈妈的事,陈嘉予猜得没错。 “等一下,我得看一下。”他点了刹车降下速度,打灯换到慢行道,然后单手操作着手机,想调出邮箱里的排班记录。可是他一边开车一边操作小小的屏幕实在是不方便,尝试了几次都无果。 方皓小声说:“我帮你?” 陈嘉予没拒绝:“帮我点一下邮箱吧,然后发件人搜一下王翔,拼音。” 方皓拿过他手机,噼里啪啦一番操作,他对各种软件很熟悉,几秒钟之内就找到了:“10月21周排班表?”他也看到,陈嘉予的邮件里有一千多封未读,果真是大忙人。 陈嘉予说:“对。看看周五……” 方皓不是飞行员,但是常年和飞行员打交道,自然懂得怎么读他的排班表,眼下就念开了:“周五……10月25号,是北京大兴到广州白云,14时30分去程,然后1815回程。”他念的是协调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和晚上四点各一班,自然是下午没空。 陈嘉予叹了口气,果然是不巧。他对电话那边说:“我周五白天要飞广州,我调个班吧。” “影响不好就不要调,我们下周可以再约时间。”陈正语气严肃。 “周五还早,还差三天我调班很正常。倒是大夫没那么好约时间,早见早踏实。”陈嘉予碍于有外人,压抑着语气,其实每次陈正就飞行相关的事情对他指手画脚,他都烦躁非常。 陈正说了一句“那你自己看着办”就挂了电话。 陈嘉予也挂了,然后反手拨了个电话给刚刚邮件里那位王翔,应该是公司的统筹经理,商量调班的事情。这个王翔倒是挺好说话,一分钟之内就给他找到了合适的周六的班,告诉他周六是岳达超跟另外一个机长飞,有人愿意换班就行。陈嘉予没等王翔说什么吗,主动说:“我知道周末和周中对调的不好调,要不我跟达超说一声,他同意的话我再微信你。” 王翔一看这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赶紧说可以。陈嘉予谢过他,说:“加上上海那件事,我又欠你个人情,改天在公司碰见请你吃饭啊。” 挂了王翔的电话,他又马不停蹄打给岳达超,电话忙线的时候,他看了方皓一眼,看对方可能觉得听着他各种工作和私人电话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好像是在低着头刷手机的样子。他想说点什么,但这时候电话接通了。 陈嘉予还没解释两句,岳达超一看是他,很爽快的就同意换班。陈嘉予谢过他,刚要挂电话,岳达超突然说:“对了嘉哥,可以八卦一下吗。” “八卦什么?”陈嘉予打电话就是想调班的,一时间想不起来他说的什么意思。 岳达超语气挺神秘:“那天咱俩下飞以后,是不是孔欣怡孔大美女来找你啊。” 陈嘉予想起来了这事,然后他仔细一想,不就是方皓也来找他那一天。 他回了句:“啊,之前跟她飞过一班。”心道,没看出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岳达超竟然有一颗八卦之魂。放到平常,他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可今天太不巧,方皓就在他的副驾坐着,他觉得再多解释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着让人误会。 “哦。”岳达超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挺失望,他解释了一句,“我妹和孔欣怡认识,欣怡让她帮忙打听的,她想请你吃饭呢,让我探探口风。”他想起来之前岳达超跟自己聊天的时候说过他有个在其他公司做空乘的亲妹妹,这倒是不假。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7节 陈嘉予更觉得尴尬了,只好打太极道:“你别跟着八卦了。” 岳达超也是个会说话的,他跟了一句:“不是,嘉哥,看在我跟你换班的份儿上,我得给我妹一个交代啊。” 他早知道给岳达超打电话惹出这么多麻烦事,那他还不如骚扰另外一个机长,反正国航内部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找熟人只是他不想欠不认识的人一个人情。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那实在对不起,就说我有喜欢的人了吧。” 岳达超觉得他说了实话,也通情达理道:“哎,好吧,谢谢嘉哥,那祝你顺利啦。” 他这一通社交组合拳打完,早就进了机场。他都没跟方皓说上几句话,眼下到都到快要到了,只好说:“不好意思,一会儿签到了就不好再打电话了,调班的事情比较急。” 方皓冲他笑了笑,没提之前孔欣怡的事,只是回答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谢谢你送我,”他想到什么,换了个话题,小心地问了一句:“叔叔阿姨身体不好吗?” 陈嘉予没否认,也没细说:“嗯,有一段时间了。” 方皓这时候脑子倒是转的飞快,眼下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了,他说:“你住这么远,放着国际航线不飞,要天天飞这么累的短线,是为了回家吧。” 陈嘉予点了点刹车,车子猛地制动了一下,他也没为自己的驾驶技术道歉,而是转过头看着方皓的眼睛:“啊,被你猜中了。” 他没有介意他的揣测。 方皓觉得眼下再多说什么都是自作聪明了,他不想妄自菲薄,滥用对方的好意。所以,就说了一句:“你辛苦了。” “那倒也谈不上。”陈嘉予道。在家庭责任上面,他向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选择或者放弃任何。在沉默中,汽车到达终点,陈嘉予把方皓放在塔台门口,再往里就是管制区域了,需要刷卡进。 方皓再次礼貌谢过他,陈嘉予说:“别客气,改天有空一起吃饭。” 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估计和他跟那个排班的王翔一样,陈嘉予说请吃饭的人和次数可能都多了去了,这都是社交礼仪。 方皓开完早七点的会,还不到值班时间,所以就去t1买了个早饭,结果就偶遇了在咖啡店坐着聊天的楚怡柔和郑晓旭两人。楚怡柔也是八点的白班,跟他时间差不多。 他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刚坐下来还没说两句话呢,郑晓旭先起身走了。“这周飞大四段,在欧洲呆两天,下周才回来,”郑晓旭临走不忘问楚怡柔道:“有什么想从免税店带的吗,发微信告诉我啊。” 等他走了以后,方皓说了句:“晓旭这么上心啊。” 楚怡柔对这刚刚萌芽的感情挺满意,说:“我真觉得他挺好的,我们在一起也挺有感觉的。” “我也看好你们。”方皓也颇为欣赏地笑道。 “哎,我觉得他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有一个小点……”楚怡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今年三十一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也没结婚,是不是有点奇怪。” 方皓想了想,说:“我也马上三十,也没恋爱没成家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可能以前有过?” 楚怡柔才意识到,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年龄大,就是不知道他以前的恋爱历史。” 方皓表示理解:“嗯,”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啊。” 楚怡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顿悟了:“你……你和嘉哥又和好啦?” “嗯,算是吧。”方皓说,然后低头喝了口咖啡。陈嘉予早上给他买的那大杯冷萃已经要被他喝完了。 “怎么搞的呀,你说说。”楚怡柔好奇。 方皓揉了揉太阳穴,个中原委他其实自己也没完全明搞白:“可能他压力比较大,加上从香港飞过来精神紧张,对于没开灯这种低级错误觉得很难以接受吧。” “那也不应该牵连到你。”亲眼目睹了方皓那天晚上大雨打湿衬衫的样子,楚怡柔自然是站在他这边。可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他手里的塑料咖啡杯上的“陈”字——普天之下姓陈的虽然多,但是结合之前自己在koza偶遇他们的那一次,楚怡柔当然猜到了是哪个姓陈的投其所好买咖啡给他,不由得一惊:“后来他给你赔礼道歉了?” 方皓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也看到了。其实他早上都没发现咖啡杯上的玄机,这么一看确实暧昧,只得解释说:“说来话长。前天下班他送我回家,但我的车还停在机场,所以他今天早上又来接的我,才有了这个。”言罢托了托手中快见底的咖啡。 “哎,我说你们……”楚怡柔终于憋不住了,说:“方皓,你俩这一来一回的,真的不像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这么闹别扭然后这么和好吗?普通朋友会查对方的航班追踪,会明明知道你有车还坚持送你回家?因为方皓嘴很严,所以楚怡柔不算是最懂内情,也并不知道这所有事情背后的铺垫,她仿佛隔山观火,之前也都是看破不说破。可她这观了几个礼拜,终于是看明白了,火烧得挺旺,大有燎原之势。 方皓再怎么迟钝,此刻也懂了她意思,于是很正经地说:“我是一直抱着好好做朋友的心,”然后又不太甘心地补了句:“有的话,那也是他出尔反尔。”他是指之前两个人因为着陆灯闹别扭一事,他自然是抱着简单真诚的想法想挽回友谊,所以他自然问心无愧。 “哎……”楚怡柔揣测说,“你听说过这四个字吗,关心则乱。” 方皓只是推托说:“不太可能吧。他不是前两年还和另外一个空姐谈恋爱吗。” 他倒是只字未提车上他听到陈嘉予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这件事,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完全消化这个事实,没能理解其中意思。现在细想起来,无非有三种可能:第一种,陈嘉予真的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岳达超逼问才随便编了个理由——但是,孔欣怡很漂亮且有气质,方皓亲眼所见,他推断真的单身直男遇到这样的姑娘不会连饭都不吃就拒绝。第二种,他心里有人了,所以才会不答应岳达超的撮合。方皓觉得这一种可能性最大。第三种,才是楚怡柔说的,就是陈嘉予对自己有意思。可他一直是慢热的人,不喜欢妄自菲薄,人生原则就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对于陈嘉予这个人,他心里是埋下了点蠢蠢欲动的种子,也许是前天高烧烧糊涂了,也许是这段时间陈嘉予都在无心插柳地栽培,到现在方皓已经觉得大事不好。 第30章 协和 周四晚上,因为第二天要去医院的事,陈嘉予一晚上没睡好觉,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跑过了这种各样的可能性,一闭上眼睛,曹慧在他人生过去三十三年的画面就不断闪回。他父亲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如他一样在疼痛煎熬中度过,还是已经默默接受? 唯一让他稍感轻快和些许慰藉的事,大概是那天送方皓到机场的时候他的反应。陈嘉予觉得自己话说的够明白,我有喜欢的人这几个字,放在谁耳朵里都是颗深水炸弹,能余波荡漾一晚上。陈嘉予投了炸弹后,便在旁边观察方皓的反应,然后他直觉是有那么点意思。 按理说,方皓没回应他这句话,对他和孔欣怡的事情没调笑,没八卦,也没过问。可正是因为没回应,陈嘉予才暗中觉得有戏。换了别的直男朋友,在他身边旁听到了这个八卦,肯定不少调笑两句。当然,不排除一个原因就是方皓不想随意打探别人的隐私,他觉得这样是越界。可是这两天过后,他们再不舒服的话题都聊过了,他不觉得两个人之间生分。所以,剩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方皓故意避开不谈。故意不谈,就是因为心虚呗。 到了周五下午,他驱车载上陈正去医院,一路上他们也没交流昨晚过得怎么样,气氛沉闷得很。到医院以后,医生跟他们看了一堆化验结果和单子,一众医学名词让人晕头转向,可最后的结论很简单:现在到了这个截点了,让病人和家属选择生命的长度,还是选择生命的质量。维持现状继续化疗,是常见医学手段,但是也会带来相应的副作用,让病人本来脆弱的身体更加难以承受,严重影响生活质量,属于痛苦地活着。曹慧之前本来对疗程的反应就很大,需要一直住院。现在,在部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的情况下,是可以选择保守治疗,不继续化疗。 其实这和陈嘉予前一天晚上预想的也差不多,没有什么奇迹,也再没有什么幸运。眼前是他母亲的检测样本,化验数据,还有冷冰冰的医学事实。他有点不太舒服,便借口去卫生间站起来到外面走了走。 最后,是陈正走到外面迎上了他,叫住他说:“有什么事都一会儿再忙,我们先去里面签字。”陈嘉予闻言愣了一下,道:“签什么字?”陈正竟然没看出来他情绪不对,而是以为他接工作或者私人电话来了。陈嘉予也觉得这事挺荒唐,父亲能跟自己聊737的性能聊一晚上,可到了现在却猜不到彼此心思。 陈正很理所当然地说:“下一个疗程的家属知情通知书啊。” 陈嘉予这下明白了,对于陈正来说,这根本不是个决定,或者说他早就替曹慧做了这个决定,根本没想把她卷进来。他感叹他们想法想去甚远,但眼前事还要解决,所以他反对说:“继续还是不继续治疗,这个要妈来决定,不是我们两个的决定。” 陈正坚持道:“那肯定还是继续治疗,不用她操心这种事。” “正是这种事才需要她操心。”陈嘉予竟然也一反常态,对陈正的话全面否认了,从头到脚都要跟他对着干,“不她操心是谁操心?这是生命尊严的事情。” 父子俩面对面、脸对脸地站着,陈嘉予高出半头,他站得笔直笔直。 陈正被他的气势压住,也罕见地没有回嘴,只是说了一句:“活着不就是尊严吗。” 陈嘉予说:“那是对于您来说。”再不好听的话他不敢说了,若要他自己选,他当然也会选长度,因为他不想失去至亲。可是,那知道那会是他的私心作祟,他会让曹慧用痛苦来成全自己和父亲,成全一个虚伪的“家庭健全”。 他抬起头,医院外面的树林已经枯黄了,十月底的北京秋风萧瑟,吹打着稀疏的树干,树干剪破天空,留下不可弥补的沟堑。曾经父亲年轻的时候高大英俊,陈嘉予青年时候一直被父亲的老战友说“怎么这么像他”,半像称赞半像诅咒。可是他们像吗?他越来越觉得,不是说他们父子两人渐行渐远,而是他把“不要活得像陈正”当成了人生目标了。 最终,陈正没掰得过他。陈嘉予和“轴”这个字沾不上边,他向来左右逢源,从来不把话说死。可在这件事上,他就是一口咬定听曹慧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父子两人回家,慢慢把事情曹慧说了。曹慧倒是他们中接受得最坦荡的一个,她只是说“其实我早就在想这个了”,反而安慰了陈正和陈嘉予。 因为这意料之中的消息,陈嘉予心情很差,他有点后悔和岳达超换班了。他周六就想在家躺着,和曹慧一起看个什么喜剧电影,或者和朋友胡吃海喝一顿。他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了翻,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找到一个公众号文章,在微信联系人里面往下翻了几页翻出来一个人,发了过去。 方皓收到陈嘉予的微信的时候刚刚跑步回来。难得他不值班且不需要倒夜班时差,正好跑一个稍微长一点的长距离。秋天气温是最舒适的,他跑了两个小时,感觉整个人都很畅快,正期盼着赶紧冲澡冲掉一身疲劳。 他拿起手机一看,是个大众点评公众号的链接,上面写着“台山小馆开业迎宾优惠,全场八五折,截止10月31日”,然后陈嘉予跟了一条消息:【最后几天打折,要不要去啊】 他起初挺意外,没想到陈嘉予说改天吃饭是真的上心了。方皓是在他面前提过一次想吃这家台山菜,就是上次跟方晟杰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最后因为在广东呆了一假期的方晟杰吃腻了粤菜,几个人就去了川城香。没想到,陈嘉予一直记到现在。 对于陈嘉予这个人和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方皓自觉自己想明白了。反正,对方也没明说喜欢自己或者怎样,他要是很避嫌地直接拒绝陈嘉予吃饭的邀请,反而可能是自作多情。于是,他采取最土的办法,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反正,方皓料定陈嘉予这种人绝不会像郎峰那样直接。 于是,他回复说:【好。周几有空?】 而陈嘉予则恨不得现在开车去大兴吃这顿饭去——他的情绪需要个出口,他也需要个什么东西来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但他还是沉得住气的,和方皓对了一下排班表,然后约了周一晚上下班之后。正好,陈嘉予的小算盘打得挺充分,他算好了方皓上白班的话不会开车,吃完饭可以再送他回家一程。 到了周一,方皓知道他飞哪班,在进近频率里迎接他回京的时候语气亲切:“国航1332,雷达看见,降高度到5000保持。” 陈嘉予很配合,乖乖飞程序。他在tcas的雷达屏幕上看了一眼,前方7海里左右有一架海航的飞机,高度4000,他算了一下水平间隔挺小的,所以参考终端建议的15海里间隔,自主开始降速度了,从300海里减到了250。 方皓刚想给调速250的指令,就看着陈嘉予这默契地调好速度保持好间隔了。现在飞机也很少,他就说了一句:“怎么这次这么晚回来啊?”他有他的排班表,即使没有,起降时间他想查也都能查得到。 陈嘉予回得挺快:“在白云又延误了呗,再多一小时我就超执勤时间了。” 方皓算了算时间,也确实,比原来延误了快一小时。他其实动了个心思,看了一眼17左,有架联航的飞机刚刚落地,后面隔着十海里排着海航,便问了一下:“海南371 heavy,要申请全跑道落地吗。”海航371是从东京来的,是a330重型大家伙,起飞落地要至少3000米。 海航飞行的声音他太熟了:“哎,得申请一下。海南371 heavy。”这不是周其琛吗,这下波道可热闹了。 听着熟人的声音方皓心情也挺好,说:“好,海南371 heavy,继续进近17左,”然后转过头来跟陈嘉予他们说:“国航1332,盲降进近17右吧。”言外之意,我试了,今天这忙就帮不上了。 陈嘉予在甚高频笑声低沉,说:“海南371——咱俩地面算账啊。” 周其琛声音挺吊儿郎当,也笑说:“国航1332,您慢慢在屁股后面跟着吧。” 方皓笑着给周其琛发出了可以建立盲降的指令,转过来给陈嘉予他们发出最后一条指令:“国航1332,左转航向330,继续进近,雷达服务终止。联系塔台118.2,再见。” 陈嘉予复诵了:“左转航向330继续进近,国航1332,”然后又加了一句, “一会儿见。” 周其琛拨走频率之前最后一秒,听到的就是陈嘉予这句“一会儿见”。他从机舱走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微信找陈嘉予试探一下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想验证下自己猜测。 陈嘉予拒绝得干脆利落:“这次不成,我等人。下次吧” 周其琛也是对这种事情很有第六感,他也几年都持续走在八卦第一线,所以结合今天波道里听到的,他就直接问出来了:“你约了方皓?” 陈嘉予也说得很理直气壮:“对啊。” 周其琛觉得自己好像了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方皓从塔台下了班,就收到郎峰的信息,让他在t1等他,说有个东西给他。方皓上次和他的聊天记录还是停留在他把周其琛的名片发给郎峰那时候,他摸摸后脑勺——后来这事怎么样了,他也早就忘在脑后了,看来他这个红娘当得也太不合格了。 郎峰笑着迎上他,手里还拿这个小袋子。方皓眼下见了,暗自皱眉。他倒是不觉得郎峰是会死缠烂打的人,他说了不感兴趣,郎峰明显当场就很豁达地放下了。他只希望别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因为他真的不想收太贵重的礼,收下的话要回礼,要么就得拒收,怎么着都很尴尬。 郎峰跟他打了招呼:“方皓,好久不见啊,”然后他直奔主题地说:“那天吃饭你也不让我请客,所以就送你点东西稍微表达一下感谢。” 说着就递上了袋子。 方皓一看,上面有法航的logo,并不是荷航的,瞬间有点好奇了。把礼物拿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更是片刻惊讶。不是什么名表,不是什么名牌钱包卡夹之类的,而是一个航空器模型。 而且,不是一般的模型,而是协和客机,法航和英航联合研发的全世界唯二两种超音速客机之一,也是唯一的三角翼客机,巡航速度2.2马赫,机头高耸如鸟类尖喙,翼展如雄鹰翱翔蓝天。虽说后来随着经济亏损和法航4590号失事的阴云蒙蔽而在2003年就退役了,也可以说是民航科技和航飞历史上绚丽的一笔。 方皓真是喜欢极了,谢过郎峰说:“我真没想到可以收到协和的模型,”然后他问:“怎么搞到的呀?” 郎峰笑了笑:“嗯,是限量版呢。我托了法航的朋友,在欧洲搞来的,然后跟我了一个越洋航班呢。” “谢谢,”方皓又说,“这是我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他拿着左看右看,可以说爱不释手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个更关键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收集这个?” 郎峰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跟他说了:“哦,我问了周其琛。” 方皓想到自己非常甩手大爷似的牵线搭桥行为,此刻也有点羞愧,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 正犹疑着呢,他就看陈嘉予从附近的停机口出来了。他也老远就看见了方皓,跟副飞说了两句话,就自己过来了。 方皓只好介绍陈嘉予和郎峰两个人认识了。上次在意大利餐厅外面,其实陈嘉予就碰到他们俩一次,其实从上次到现在方皓统共才见过郎峰两次,两次都让他给碰上了。这事情说巧也不算巧,t1是大兴最忙的航站楼,早晚高峰多架航班起落,经常十几位机组人员在航站楼穿梭,碰上熟人熟面孔也是时常有的事。陈嘉予之前就见过郎峰挺多次,但是因为郎峰是外航的,没有直接交流过罢了。 陈嘉予不动声色,走进前了,主动很礼貌地跟郎峰握了握手说:“久闻大名啊。” 郎峰热情回握了,连忙说:“哪里哪里,这话应该我说。” 陈嘉予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低头看到方皓手里拿的东西,也点评道:“协和啊,好气派。什么场合?你生日吗?” 方皓否认说:“啊,没有。” 陈嘉予想起来什么,突然对着郎峰旧事重提:“那天在17左爆轮胎的是你吧?” 郎峰说:“对啊,多亏方皓看见了,所以我来感谢一下。换个人的话恐怕我得在上面飞二十分钟才能下来。” 方皓又笑着说:“没有的事。” 可陈嘉予心里面却想,他也感谢郎峰,要不是他爆胎导致自己和方皓在波道里面吵了一架,他也不会认识方皓。 郎峰知道陈嘉予是来找方皓的,所以他很识趣地寒暄了两句就告辞了。走开以后,他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两个人一眼。他直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尤其是联想到上次在意大利餐厅外面碰到他——当时方皓在看手机没注意到,可是郎峰看到了,陈嘉予在玻璃窗外站着,往这边看了好几眼。但是,联想到方皓义正辞严跟自己说“不跟圈内人谈”,郎峰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他倒是没有听见,远处陈嘉予问了方皓一句话,后者低声回答说:“我生日是11月12号。” --------------------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8节 “全世界都觉得你们在谈恋爱”系列 1马赫音速 ps上次私信我的那位鱼鱼,谢谢你抓虫,已经修改了。我等级不够暂时回不了私信,就在这里喊话了> 第31章 单身 陈嘉予身上有挺多隐藏技能点,比如认路记路,这个结合他的职业也不算是意外,但是也有的完全让人想不到,比如很会点菜。之前在聚湘缘,菜就主要都是卢燕和陈嘉予两个人点的,在座的无一不称赞点得好。现在到了台山小馆,两个人在僻静的小包间坐下了,打开了菜单,陈嘉予便主动问他想吃点什么。方皓是点菜需要看图片的人,翻来翻去看到有图的一个招牌菜猪肚鸡汤觉得不错,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想法,看什么都觉得好吃。 “你来过吗?”方皓问陈嘉予。 陈嘉予点点头说:“来过两次,”然后他很善解人意地说:“要不我点两个菜,你看看有想吃的再添。” 方皓一算,人家开业一个月他来了第三次,便开玩笑说:“合着薅人家八五折的羊毛哪。” 陈嘉予看起来心情不错,也笑着接他的梗:“这不是你没薅着吗,所以请你来。” 方皓好像是想起来什么,突然严肃了表情道:“先说好了啊,今儿得aa。你别想先抢结账。” “哎。”陈嘉予应了一声。这和他计划的不一样,不过方皓坚持,就随他的。 最后陈嘉予拍板,两个人要了一个汤,一个烧鸭,豉汁炒花蛤,又点了道青菜。 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姑娘,记完两个人点单以后,支吾着开口:“那个,不好意思想请问一下,您是陈嘉予机长吗?”陈嘉予今天又是下了任务过来的,虽然外面披着自己的夹克,但里面还是穿着飞行制服,想抵赖都不行。 “嗯,我是。”他就点了点头。 服务员小声问道:“可以……和您合个影吗。” 陈嘉予估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了,他看了看方皓,然后看着服务员姑娘说:“今天有朋友在,等我们吃完吧?” 服务员点头道了谢,然后飞也似的出去了。 方皓看她走远,说了句:“你经常被认出来啊。” 陈嘉予摇摇头:“也不是,大部分时候不穿制服谁认得出来。” 方皓还想说点什么,陈嘉予把话题岔开了,转过来问他:“你生日快到了啊。” “嗯。”方皓说。 “可以问多少岁生日吗?”陈嘉予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个人满上了茶。 方皓坦然:“都是朋友,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我属虎的,三十岁生日。” 陈嘉予其实知道他大概年龄,因为在学校他们上下差三届,但是这时候从他嘴里听到,他还是又感叹了一下:“你长得太显年轻了。” 方皓笑笑:“大家都这么说。”他从来没有刻意打扮过,但是他生来皮肤就是健康的小麦色,在进近的小黑屋里面窝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变白,看起来可能就有种阳光的大男生的感觉,加上发型,确实是显小。 陈嘉予又问他:“打算搞什么活动吗?” “没啥特别的,就找几个朋友喝顿酒吧,”方皓说,然后又很认真地补充,“到时候提前发你时间?” 陈嘉予一听这意思,就是把自己划进去生日会邀请的名单里了,心里挺受用,说:“那你得提前发,我让他们给我排开时间。最好找一天第二天也休息的。” 方皓才想起来,说:“对啊,这几次吃饭都没见你喝过酒,都是第二天要飞。” 陈嘉予点点头说:“嗯,这两年不怎么喝了。”作为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的飞行员,其实他难得地自律,不烟不酒,每周规律去健身,每晚都回家。 方皓抢在他前头说:“那我生日的时候得跟我喝一杯。” “那必须的。”陈嘉予对他笑了笑,眼眉都眯起来了。 两个人动筷子开吃了之后,陈嘉予见席间安静,便主动说:“你看,我觉得你对我都挺了解的了,我还不怎么了解你,你也聊聊你自己的事儿呗。” 方皓正努力扒拉着盘子里的花蛤,见他突然这么问,也挺不好意思的:“咱都是朋友,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吗。”言外之意,不用刻意了解。可这是他短短十分钟内第三次提“朋友”这两个字,这回陈嘉予听出来了好像话外有话,觉得有些刺耳了。 其实他问这个问题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他是想多了解了解方皓,不过眼下他要解决主要矛盾,就是了解对方的感情状况。所以,陈嘉予见他的嘴很难撬开,就下了个决心,直接问出口了:“所以,你最近单身吗?” 方皓啪嗒一声撂下筷子。其实是他手一滑没握住,但这时机还挺有戏剧性的。他抬眼看了一眼陈嘉予。这人身上有太多意想不到了,方皓确实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就问。如果他想知道,方皓身边卢燕、周其琛、楚怡柔、现在又加上一个郑晓旭,这些人哪个都可以告诉他自己的情感状况。所以,这根本不是个问题,而是个引子。 他在原地卡壳了很久,在想怎么回他。陈嘉予这问题不出口,他大可继续说服自己一切如常,继续走友情剧本。可这句话一问出口,基本就没有回头路了。方皓也不傻,这时候是真真切切看出来了陈嘉予对他可能是有那么点意思。前面借口八五折找他来吃饭只是个铺垫,他也知道陈嘉予不在乎这点钱。 方皓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大大方方承认:“嗯,有一段时间了,”然后很打了个趣道:“怎么,嘉哥要介绍飞行给我啊?”他开的这个玩笑,表面豁达,可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也是一种自我防御,他一般都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好了,才会这么转移一下问题,抗拒更深一层次的探究。 可陈嘉予心里面一惊。虽然最近几年女飞行数量越来越多,但整个民航队伍还是凤毛麟角,所以方皓……这是在跟他出柜。 他虚晃了一枪,往后怎么个打法其实也没太想好,他今天只是想来勘察情况来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没打算兜底把自己心里想的都告诉对方。所以,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我认识的飞行真不少,帅的也不少。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方皓心里想,比你帅的应该不多了吧。可是他不想助涨陈嘉予的士气,就笑了笑婉拒说:“心领了。” 陈嘉予欲言又止,最后问他:“郎峰在追你吗?”他语气拿捏得挺轻松,感觉就跟朋友之间开玩笑无异。 方皓又把筷子拿起来了,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他见陈嘉予没接这话,又看了看手边那个法航logo的礼物袋,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不算是。” 他的意思是,原来想追过,谈完以后现在不追了。 可陈嘉予理解的是,现在不算是,以后可能会开始追。他看着方皓眼波流动,又低头看了看满桌饭菜,最后没说什么,倒是竖起筷子往方皓的盘子里面夹了几块花蛤过去。他看出来方皓格外偏爱这个菜,但是很多花蛤在翻炒的过程中,肉从两片壳里面掉出来的,壳成了空壳,而蛤蜊肉倒是七零八落。 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讲究时机的。当时,茶足饭饱,三碗猪肚鸡汤下肚,方皓没喝酒都觉得微醺。他看着陈嘉予给他夹菜,从胳膊看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最后目光飘到他的眼睛——他眼睫低垂正专心往盘子里转移蛤蜊肉,睫毛还挺长。他本来觉得,他和陈嘉予之间这几个回合,你来我往已经很平衡了。他给陈嘉予17左跑道的人情,陈嘉予也帮他给方晟杰送了祝福;他给陈嘉予送过咖啡,陈嘉予也给他送了。若真是友情,那应该点到为止,互不亏欠。答应他来吃饭,自己大概也是私心占多,愿者上钩了。方皓没把人看出个洞,却把他自己心里看出了个豁口。豁口开了以后,各种理智之外的情感和念想都倒涌进来。 他一边吃饭,一边琢磨着是否要这个当口跟他说点什么。可这时候,是陈嘉予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他挂断一次以后又打进来。于是他跟方皓示意了一下,就接通了。 对方报了姓名身份,听到是公司行政的人,陈嘉予本以为又是调班等事宜,也没想避讳,最开始就是在座位上接的。但是,听到对方说“接到举报,想了解一下3146号航班10月12日执行任务时的具体情况”的时候,陈嘉予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3146号就是着陆灯没开那一次。虽然之前就着陆灯的事情公司以及跟他打过电话,且保证过没什么事,但是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拿着电话就走出了包间,一边走一边说:“稍等一下,我在外面,找个人少的地方。” 大概聊了两句,他就明白了这电话和着陆灯没开那件事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涉及到孔欣怡对段景初性骚扰的举报。他当时在t1确实放话跟她说了,想举报给hr的话可以提我的名字,让他们来找我了解情况。时隔两周,看来孔欣怡是下定决心举报了。他有点诧异孔欣怡没有跟他提前说一声打个预防针,但是又想到自己托岳达超和他妹妹带话说对人家不感兴趣,可能孔欣怡也要面子,愣是什么也没说。 他是准备好了把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可是,来调查的行政人员却问了他一堆关于段景初资质的问题,以及之前一系列操作是否合格,是否有重大失误。陈嘉予耐着性子一一答完了,看从头到尾对方没提段景初违反静默驾驶舱的原则还去骚扰孔欣怡这件事,只得主动说:“你们不是接到举报,向我了解情况吗?问了半天,怎么还没问到具体事情经过。” 对方只得支吾一阵,然后让他说了。陈嘉予就把那天发生的始末讲了,讲完他还说,取决于飞机执勤的小时数,现在去下载座舱语音的话也许还能提取到当天的全部录音。但是,到现在他也大概也听出来了风往哪边吹,估计这个人找他问话就是走个流程,不是真的要追责,最后报告里很可能就写上一句:“当日执勤搭班的机长陈某肯定了段某的副机长资质,并且证实在操作飞机起飞和降落的过程中无重大失误”了事。他叹了口气,段景初的资历他也了解,二十七岁,刚升一副,难不成是他有什么后台?之前着陆灯没开那件事,公司也没听说有追查。放到现在的民航,各种法规和操作程序十分严谨,陈嘉予自己知道的连从出驾驶舱去个卫生间不合规的被发现了都会被罚款写报告,确实不太合常理。虽然他不觉得这事儿会波及到他,但他心里倒是为没权没势的孔欣怡捏了把汗。 挂了电话之后他回到包厢,方皓挺关心地问他:“没事吧?”也可能是眼看着他听到对方说了什么,就皱着眉出去接了,他推断这个电话内容敏感。 事关公司的保密调查,陈嘉予没想多说,而且多说了又要引出着陆灯那天的事,他不想凭白无故让方皓担心,所以只是说:“没事。” 方皓又小心试探了一下:“家里面,一切都好吗。” 陈嘉予了然,他看自己语气表情严肃,是联想到那天车里面听到他爸的电话了,所以猜是家里人有事。所以,他开口道:“是公司的事儿,没什么。吃完了吗?”他看方皓撂了筷子,之前给他夹过去的花蛤现在全剩下壳,自然是吃完了。 “嗯,你还饿吗?”他也问陈嘉予。 陈嘉予吃得差不多了,又被这糟心的调查电话分了心,所以也不打算再吃了,就伸手叫了服务员来打包。两个人之前那个暧昧的话题,当然也没来得及再续。时机都过了,谁都不好意思再提了。 方皓本来还想让他带回去点东西,结果陈嘉予说:“你都带走,我家里可以做。” 方皓又愣了一下,问他说:“你会做饭啊。” “嗯,”陈嘉予亲手上来装饭盒,挺认真地看了看这几样菜说:“猪肚可能够呛。剩下的都可以,就看着菜谱弄呗。” 方皓其实也会做饭,但是他基本上就是一个烤箱一个空气炸锅做做健身餐,没做过这么高级的。他脑内想象了一下陈嘉予脱下这身机长制服,穿着休闲家居服,围着个围裙颠炒锅的样子,然后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太违和了。 临走的时候,陈嘉予还没忘之前答应服务员小姑娘的,跟她在餐厅门口照了个相。结果被她别的几位服务员朋友看到,大家轮流排队照了相,老板娘也来了。到柜台结账的时候,方皓还没摸着自己钱包,老板娘直接把他们的单给免了。 方皓:“……”他本来想,两个人请来请去的,这次该扯平了。结果老天不开眼,去个家常菜馆还能被免单,这就又成了自己欠他的。 第32章 初恋 陈嘉予把方皓又一次放到他家楼门口。这回方皓没久留,他觉得所有一切跟陈嘉予沾边儿的事情都挺危险——他从敞开心胸接纳他,到因为他的突然的冷漠而困惑,再到因为他回心转意主动示好而心动,他的每一步好像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预测。他还没搞懂对方的全部意图,也没摸清自己的原则底线。所以,这次他没给拥抱,也不再犹疑,道了晚安就很利索地上楼了。留下陈嘉予,在温度渐冷的车厢里面轻轻叹了口气。他是想拽着方皓多聊会儿,看看他能不能松松口。但是他心里面其实还惦记着和母亲聊治疗方案,而且晚上要把车送去保养,所以只能先上路了。 方皓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抽出手机来给周其琛发了条微信,感谢他帮忙出谋划策给自己送礼这件事,也为自己之前颇为潦草的牵线搭桥道了个歉。 周其琛收到消息以后,也是长叹一声。之前方皓突然灵光一现把自己的名片就发给郎峰,然后郎峰还就真来加自己好友了,他当时接到好友申请一头雾水,觉得是不是昨天晚上买了什么桃花运的彩票,今早中了头等彩。等加上好友,还得郎峰自己出面解释了一句是方皓介绍的,他才大概摸清楚了缘由,只当是在卢燕的告别饭局上自己无心瞎说的一句话被方皓当真了。 不过,郎峰确实是帅,又一身正气,听别人说他从小在阿姆斯特丹、法兰克福和上海三地长大,正经机械工程系毕业,会说中、英、荷、德四门语言,又是公开出柜且收到父母和同事和朋友支持的机长,这如同言情剧走出来的男主角一样,周其琛反正觉得无论是交朋友还是谈朋友自己都不亏。 结果,两个人话都没说到两句,郎峰却问他,方皓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可能怕自己误会,对方又解释了一句:为了感谢他在进近指挥我们迫降,我打算送个礼物答谢,但是我不太了解他,想不出送些什么。 周其琛最后指点迷津,说我知道的方皓有四样喜欢的东西:跑步,摄影,他弟弟,还有飞机模型。前三样相关的东西不太好弄,要不你给他弄个什么荷航的飞机模型。 郎峰想了想,荷航现在飞机主力舰队和国内大的航司也都差不多,这些空客、波音的主力机型,他应该不缺,他能想到的比较有特色值得收藏的倒是法航英航当年的协和式客机。在周其琛的帮助下,他一分钟就想好了。 可怜了周其琛,里里外外捉摸着都是郎峰想要买个特殊的礼物来追求方皓,是把自己当备胎了。他当然不知道,正是因为郎峰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才引出来的互相介绍对象这事儿,才会加上自己的好友。 所以,在郎峰定下来要送协和模型,转过来对周其琛表示感谢,并且约他在机场喝杯咖啡的时候,周其琛非常自信且淡定地道:算了,不约。 所以,几周之后,他接到方皓短信的这一刹那,他心情特别复杂。 他跟方皓说:【郎峰追你也就追吧,为啥要介绍给我】,然后配了一个无奈的哭脸儿。 方皓才想起来也重要的前情没有交代,这才说:【一开始是有这事儿,后来我跟他说我俩不行,然后我们就说开了啊,说互相给介绍对象,我觉得你和他可能还挺配的,所以才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 然后方皓也意识到闹误会了,又跟了一句:【是我没解释清楚,不好意思啊琛哥。你们快点约见啊】 周其琛心想,妈的,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算了,不约”了,他说完那句话,果然郎峰那边也没消息了,人家一个荷航四道杠,欧洲帅哥遍地都是,又不用藏着掖着,确实没道理在一个礼貌答应同事牵的红线上面浪费时间。但是,周其琛自己心也比较宽,从来不钻牛角尖,反正圈里圈外喜欢他的人也不少,他出门去夜店溜一圈也有二十出头的小男生往上来贴,他自我感觉也挺良好的,没被这件事影响。 而且眼下,他也有同等重要的问题要关心:【所以……你和嘉哥什么情况啊这是?】 方皓看着信息摇摇头,从方晟杰,到楚怡柔,再到周其琛,大家怎么一个比一个消息神通甚至小灵通。还没等他说什么,周其琛追道:【那天你们一起吃的晚饭吧】 方皓承认了:【嗯对,去的台山小馆。】他想了想,31号还没过,转手又把大众点评的折扣文章也发给周其琛了。然后回复了第一条:【不算有情况……】。可也不算没有。 周其琛仔细回想了下之前在卢燕的饭局上两个人好像挺生疏的,所以所有一切都是最近两个月内发生的,就说:【进展挺快的。】 方皓发了一串感叹号,然后说了一句:【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挺直的。】 周其琛认识方皓挺久的了,他自认为自己的gaydar比他更准,加上他跟陈嘉予更熟,所以一秃噜就跟方皓说:【他可不全直啊,你知道他大学时候的前男友是谁吗】 【不知道啊。】方皓自然不知道,他没刻意了解过,听说的也只是传闻,捕风捉影的事,没有他三年前刚分手的前女友严雨这么确凿的信息。 周其琛非常懂地说:【梁亦南,据说是当年的民航大校草啊。】他这么一说,方皓有点印象了,虽然梁亦南毕业的时候他们这届才入学,但是江湖间流传着他的传说,是公认的校草。可他不知道陈嘉予和梁亦南居然还有过一段,估计大部分人也不知道。 梁亦南算是陈嘉予除了初中高中那种过家家恋爱以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也不知道是谁掰弯了谁,也许从最开始就不需要掰,最开始就顺理成章。两个人都年轻,当时喜欢得轰轰烈烈,毕业以后却分道扬镳。梁亦南早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已经和家里人出柜了,并且之后铁了心要出国,国外无论社会还是工作环境都更包容一些。而那时候的陈嘉予不会出柜,也不想出国,让他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抛下一切追随梁亦南出国,显然不太现实,他家里面也不可能同意。而且,陈嘉予是bi,他喜欢过女生,两个人之间从未明说,但是彼此都知道,他还是有机会能够走上世俗的传统的那条路——他后来也确实走了,他难以免俗地追求了当时在同公司做空乘的严雨,且同她在一起两年多。只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梁亦南毕业以后就出国了,三年之后考完了美国的商照等各类执飞资格,搞定了身份,最开始在阿拉斯加航空,现在跳槽去了美联航当机长,常驻纽约jfk。陈嘉予经常从首都机场飞的时候,两个人也偶遇过,包括后来在香港迫降之后,梁亦南也来问候过他,两个人看起来是一笑泯恩仇了。 陈嘉予自己开回家以后,看曹慧正在客厅等着他。他四下看看不见陈正的影子,然而卧室屋门紧缩,便猜到了大概其,他们俩一定是又闹别扭了,估计是因为周五大夫开会的事,看来曹慧对于要不要继续化疗已经做了决定。 果然,曹慧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点铁观音,然后问他:“嘉予啊,妈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 陈嘉予心里大概做好了准备,于是说:“不会的。您尽管说。” 可是曹慧没按他预想的出牌,而是问他道:“你这婚……是不结了吗?”她语气温柔,就是单纯在询问,没有苛责的意思。 “不想骗您,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了。我还单身啊,得先找着对象吧,然后人家也得愿意啊,这都是……指望不上的事。”陈嘉予平静地说。他说的也确实不假,虽然不算百分百的实情,比如他现在喜欢上了一个不能与之结婚生子的对象这件事。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9节 其实,他母亲撞破过他大学时候和梁亦南一次,那时候两个人也就是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小打小闹,没亲吻没拉手,只是神情举止亲密。加上那个夏天他们几乎天天鬼混在一起,让人很难不联想什么。陈正天天在外飞行,回家基本上就是倒头就睡,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但他不确定曹慧是否猜到了。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信者愿信,不信的能一直说服自己不信。无论怎样,结婚都是太遥远的事情,比起给曹慧虚假的希望,不如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实话实说。 如他所料,曹慧也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反倒是说:“你不要有压力,要放以前我肯定催你,但是这个病让我认清挺多事的,我也不催了。你暂时不想结婚,不要小孩,那我也断了这个念想,就活一天是一天吧。”她的声音很小,可能是顾虑在卧室的陈正,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人活到五六十岁,多少会想后代的问题,更何况他是陈家独子。陈嘉予和严雨在一起的时候,曹慧也确实催过他们几次,但那时候她身体健康,有时候也就是表面上开玩笑一样催催,没人真正着急。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曹慧越表示理解,陈嘉予反而心里越难受。这几个月,很多事情她都看开了,比如婚姻和爱情,错过的选择,还有和陈嘉予的关系。所以她的转变甚至让陈嘉予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好安慰曹慧道:“您放心,以后如果有小孩的话,我会给他们讲您当年的故事,多看看您的照片,会想着您的。”这话出来,他自己心底就泛着疼,跟眼前人说着身后事,即使是充满希望的话语,即使是意在安抚,也是徒劳。 曹慧则反复说:“你不要有压力,健康幸福最重要。”她说得虔诚,陈嘉予听着却揪心。你健康幸福最重要,他以前有多希望听到的一句话,陈正没有跟他说过,大概永远也不会说,曹慧早年间沉默而软弱,屡次屈服于陈正对他的规训管教,所以他也不曾从她嘴里听到这一句话。如今她终于说了,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陈嘉予深呼吸了几口,抬头对上曹慧的目光:“那,不化疗了是吗?” 曹慧点点头,说:“我想保守治疗。年底假期,我们去趟杭州,然后明年再去趟日本吧。” 陈嘉予说:“哎,好。” 从父母家出来的时候他有点木然,他没见到陈正的面,可能这样也是最好的。他反正已经在撑着了,如果他爸真的出来再说点什么,很可能把他的情绪推过临界点。曹慧今天则感觉还不错,可能是做了决定后反而觉得轻松,她坚持要乘电梯送他下楼。陈嘉予坐上车了,透过车窗还能看到他母亲单薄的背影,看到她头发稀疏花白了,也有点不自然的驼背——她原来是空乘,向来是踩着五厘米高跟鞋步步生风的挺拔模样。如今受病魔折磨,竟然千差万别,仿佛变了个人。 陈嘉予出了门以后又重新驱车北上。在北三环高速上面,两侧商厦高楼耸立,鳞次栉比,路中央川流不息。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阵疼痛,甚至要无法继续前进下去。 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在曹慧接起来的第一秒,他就说:“我们去杭州吧,不用等年底假。下周就去。” 在夜幕下,在黑暗里,他抓紧了眼前的方向盘,好像抓紧飞机操纵杆。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可控项,是他的定海神针。 第33章 pan 自从那天晚上吃过饭以后,方皓一周在大兴机场没见到陈嘉予。前几天他自己工作也挺忙,还没意识到,到了周五,问了付梓翔和楚怡柔之后才发现确实这一周谁都没见着他。楚怡柔看他打听,心又揪起来了,问他:“你们俩还好吧?不会是又……”她都不好意思把吵架这两个字说出口了。 方皓摇摇头说:“没,我们挺好的,周一刚一起吃饭呢。” 楚怡柔问要不要帮忙问一下郑晓旭,又自问自答说郑晓旭平常在t1也经常见不着嘉哥,估计没啥用,他也查不了他的排班表。 方皓赶紧说:“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问吧。” 除了郑晓旭,其实他也可以问周其琛,但是因为郎峰的事情方皓觉得辜负了周其琛,在把解决办法落实到位之前,他一直不好意思再找周其琛说话。 他算了算,下午就给陈嘉予发了条信息:【这两天你没在飞?】 自从他俩认识,他隔两三天就能看到他一次,陈嘉予是做四休二,平时这四天里面大部分是白班,早上7点到10点出发的这种,下午或者晚上不定时回来,总之离场或者进场两次,自己除非是大夜班总能赶上一次,多的时候同一班内两次,送他离场,迎他进场。 大概几个小时以后,他才收到陈嘉予的回复,他说得很简单:【嗯这周不在】 过一会儿才补上一句:【在外面休假。】 方皓仔细回想了一下,周一晚上他们见的时候他还只字未提后面几天休假的事,甚至方皓还有印象他们聊过排班,他原本是计划飞成都,由此两个人还聊到过方皓当年在地势险峻的号称最难降落的攀枝花机场做实习管制的经历。方皓知道自己肯定没记错。 但陈嘉予有所保留,多的他也就不想再问,就关心了一句:【你没生病吧?】结合前情,方皓唯一能猜到的可能性就是他病了。 陈嘉予很礼貌地回:【没有,谢谢关心啊,就是度假】 他的这个假度得太过突然,方皓只好又找了个话题说:【那下周我生日聚会还来吗?】他在聊天记录里面翻了翻,把定好的日期和地点发给陈嘉予。 陈嘉予这回回复得很肯定:【嗯,来的。】 大概也是察觉出他短信里面给的信息太少,陈嘉予主动问方皓说:【下周我回来我们吃个饭吧。】他寻思,有些事情其实就是不能等,比如突发决定和母亲去杭州,又比如和方皓的事。 方皓想着生日的时候再见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今,陈嘉予主动提出来了,他也就接受了。他觉得两个人之间有太多不清不楚的东西,多聊聊总没坏处。 陈嘉予在杭州的时候就着手安排下周的时间表,他跟排班的王翔纠缠许久,好不容易腾出了周三晚上是和方皓吃饭,然后周五晚上参加他生日聚会。这样做的代价是他被安排周六早上开会,下午飞北京到深圳然后在深圳过夜的航班,周日晚上才从深圳飞回北京。 他倒是期待周三和方皓吃饭好好聊聊,可周三来了,却又是方皓那边爽约。 这事情也真的不能赖他。方皓好好的白班值着,就差十五分钟下班的时候,突然进近频率里面传来一个货航1025号的pan-pan叫,说飞机有控制问题。 方皓听到“控制问题”这四个字,身上的血就凉了一半。货航1025是中国货运航空公司的老747货机,从北京大兴到新疆乌鲁木齐。方皓知道机上主要是货物,载的人包括机组成员在内应该不会超过十位。但十个人也是人,飞机一旦出了控制问题,就没有小问题。零件丢失、结构受损、液压系统失灵,这些都可能导致飞机控制困难,那就不是引擎单发失效迫降这么简单的事了,很可能导致飞行员无法操纵飞机,无法完成任何指令。 机长的声音很冷静,在波道里面呼了pan后就专注排障和开飞机,而方皓一刻不敢怠慢把大兴机场繁忙的管制空域给净空了,所有地面上没飞起来的飞机原地等待,所有准备降落的飞机全部高空盘旋。做完这一切,他很沉着地在甚高频对货机机组说:“货航1025号,可以降落大兴任何跑道。”他不知道货航1025号飞机受损程度有多少,只能尽自己所能为他们的降落清扫障碍。 当时,周其琛正操纵着海航的a320从东边进场,那天北京能见度好,他亲眼看着货航1025在空中上上下下。 “我们现在……应该是升降舵有卡阻。”他听到机组在波道里面更新情况。升降舵是在尾翼控制飞机俯仰角度的重要操纵面,尾翼任何一个地方受损带来的后果都是不敢想象的。然而在航空航天业待久了,就知道不敢想象的事情也会发生,哪怕一件事情发生的概率是万分之一,那么70万次起降,从概率上说,这件事就会发生70次。听到飞行员这话,不止方皓这边,波道里面一片静默,所有人都为货航1025捏了把汗。 接他班的人已经到了进近管制室,王展博和付梓翔也来了,全都看着方皓一个人,和他眼前雷达上面挂着7700紧急代码的货航1025号,一点点向本场上空移动。 还好,控制高度不方便了,但控制方向还是可以的。最终,1025号算是对上了跑道,也降下来了高度,因为高度太低而从进近的雷达上面消失了。方皓看不见了,他不知道结果,他也不能离席,还要继续指挥在天上盘旋等待了20分钟的其他飞机入场。 这应该是他工作以来最煎熬的等待,在三分钟过后,他隐约感到地面震动,紧接着大兴机场五辆消防车一齐出动,警笛鸣声震天响,他知道1025是落下来了,可并不知道是降下来还是摔下来的。塔台的电话此刻却打不通。 方皓在波道里问了一句:“货航1025号……有人目视吗。”可是进近频率里面距离地面近的飞机全让他指挥绕圈复飞去了,在4000到6000米高空的没人看得到,也没人答复。 他看不见,但是不值班的王展博和付梓翔一路用跑的跑到了塔台,眼看着白色的货航波音747-200飞机拍在了跑道远端。最后他们选的17左跑道,歪歪斜斜算是勉强对上了,在硬着陆的那一刻,起落架当场戳穿了机翼,飞机肚皮擦着跑道滑了几百米远,最后冲出了跑道,燃起火焰。随后,紧急疏散通道弹出,消防车当即包围了机身,开始灭火救人。还好,是降下来了。 最后,是付梓翔跑回进近控制室告诉的方皓,塔台接到货航1025的疏散指令了,无人伤亡。方皓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17左跑道被砸出个小坑,表面材料严重受损,肯定逃不了关闭重修,而且今天这个情况绝对要记入重大事故症候报告,但是方皓都不在乎了——全员平安,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陈嘉予到了约定好的七点不见人影,他在停车场又多等了快一个小时,期间也是听到远处消防车的声音,不过在机场消防也时常出车,十次里面有九次都不算大事,他当时并没多想。他前后给方皓发了信息,打了电话,都没收到回复,他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就决定先开车回家。他心里有些失望,但知道方皓一向是稳当靠谱的人,他绝对做不出出门手机没电这种事情,也不会无缘无故放自己鸽子,一定是有隐情。 就在回家的路上,他反复想着这事,突然好像脑子里接通电路一样,结合之前消防车笛声大震,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当时还在开高速,可是他也等不及了,在南三环高速紧急停车带把车停了,掏出手机就开始搜索“大兴机场”、“塔台”和“飞机事故”等关键词。搜了半天也没搜出结果,陈嘉予叹了口气,又给方皓留了条语音:“今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下班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结果没等方皓回电话,他回家以后就在机长的群里找到了答案——新中货航1025号遇到了升降舵控制问题,起飞以后立刻迫降,把大兴跑道砸出个坑,飞机整个报废,还好机组全体无伤亡。周其琛在群里,把整个过程添油加醋讲得很是惊险,陈嘉予看得眉头紧皱。 方皓十一点钟走出塔台的时候,事故已经被定性成了“11·10特情”,也陆续有媒体报道了。他看到手机上的信息,才意识到他整整错过了和陈嘉予约好的晚饭。 其实,在指挥完自己的白班那一岗以后,虽然有后续的事故流程要走,但方皓也是可以去看手机的。但那个时候,他还处于危机之后的平复期,心跳都要过速了,真的就把和陈嘉予约饭的事忘在了脑后勺。所以,方皓多半还是内心歉疚。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就给陈嘉予拨了个电话解释情况。他说明天晚上补请他,但不巧陈嘉予第二天安排的是凌晨到港的航班,两个人只能说好了生日聚会当天再见。 电话那头,陈嘉予又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他也了解到情况了,对于他爽约这件事没说什么,反而温和地安慰自己。 “人没事,就一切都好。咱们有的是时间。”他最后这么说。陈嘉予从不抽烟,但是天生有点烟嗓,声音很低哑,不能说多好听,但确实很独特。两个人第一次在波道顶嘴,方皓也是这样认出来他的。如今,那声音通过车载蓝牙放出来,掺着北京秋夜的风,酥酥麻麻的,流淌到他心里面。 -------------------- pan-pan:次紧急事态时发出的求救信号,暂时还未造成人伤亡。重要程度仅次于mayday呼号。来源于法语panne意为“故障”。 第34章 生日(1) 方皓生日聚会,定在了周五晚上,在南城某个某西班牙风格酒吧餐厅。邀请的人挺多,应该算是方皓记事儿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了,也许是因为三十岁生日的特殊意义。除了卢燕远在上海到不了,他请了方晟杰、楚怡柔、付梓翔、周其琛、陈嘉予,楚怡柔叫了郑晓旭,当然他也叫了工作之外的几个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陈嘉予自从台山小馆吃饭之后,自己突然一拍板决定去杭州和母亲度假,竟然是快两周没见方皓了。他早上出家门的时候,他熨了一套自己的休闲衬衫,下午在大兴机场下了飞,特意去休息室换了衣服。把四道杠制服脱下来挂起来,制服裤子换成更合身的西装裤,衬衫则是选择一件深蓝色带有非常细的浅蓝和金色暗纹图案的立领衬衫。他休闲衬衫并不太多,因为每周四五天都要穿制服,不穿制服的时候基本上就在穿休闲服,但这件算是个经典。方皓没说聚会有什么着装要求,所以他偏向更正式的,这样总不会出错。 周其琛则是黑色t恤和牛仔裤,一身休闲服走天下,在餐厅门口看到陈嘉予的第一眼,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今天挺帅的。”陈嘉予平常都是制服,不打扮则以,一打扮惊人,主要是身高优势,肩膀很宽,这种很贴合的衬衫更能衬得出他的身材。 陈嘉予依旧不动声色,翻了翻袖口,说:“是么。”然后,他抬了抬眼睛,扫过周其琛的休闲装扮,礼尚往来地说:“你也是。” 他直接去的餐厅,到门口以后不用服务员引路,两位飞行员5.0的视力,老远就看到方皓他们在角落里半开放的一个包厢。 也许是因为方晟杰、楚怡柔和周其琛三个人都是知情的,在安排座位的时候,方皓右边挨着他的那个座位如同烫手山芋,几个人左让右让,最后当然是让给了陈嘉予坐。 十人桌塞了十二个人,自然是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陈嘉予能感觉到他和方皓的膝盖几次碰在一起又避开。碰到的时候,方皓还会很自然地歪过头跟他说sorry,陈嘉予只好把自己的膝盖挪走了,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不过也有根本不介意这距离的。对面,郑晓旭和楚怡柔靠的很近,郑晓旭抬手摸过她细碎的头发一次,两个人已经还是若有若无地秀恩爱了,被周其琛调侃了半天。 几个人点好了菜,陈嘉予越过方皓把点单递给服务员,他左手就一直搭在了方皓背后的椅子上,直到服务员取走了菜单也没有抽回来。如果方皓此刻往后一靠,那就是妥妥当当一个拥抱。 方皓今天穿的也不算正式,但确实和往常不一样。他平时穿衣服都是极简风,面料普通,剪裁大众,如果上白班,大部分情况下是穿一个看起来挺舒服的亚麻衬衫。可是今天,他穿了个挺有设计感的白色羊绒毛衣,毛衣领口周围有一些图案,领口开得也比普通圆领要大一些宽一些,露出一截好看的后颈。最近的时候,陈嘉予的手臂和他脖颈也就差一个拳头的距离。他这毛衣剪裁得也合身,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很贴合肌肤,勾勒出他薄薄的两片胸肌。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直白,陈嘉予咳嗽一声,逼着自己转过了脸。 周其琛穿过整个桌子,跟方皓开玩笑道:“周三的那件事怎么样了?还好今天你能出来,要不然我们就该不带你庆祝了。” 方皓也笑了,知道他言有所指:“我们这两天是开了半天的会。” 周其琛对着陈嘉予和郑晓旭两位波音飞行员笑说:“这次747的sop又得改了,原来没听说过升降舵出问题的。”sop就是指标准化流程,作为飞行,经常要面对几周就修改sop需要记住新的流程,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周其琛自己开空客的,所以747怎么样也影响不到他,自然是高高挂起。 郑晓旭点点头说:“改sop是小事,停飞的话就麻烦了。” 陈嘉予道:“747-200的飞安记录很好,停飞应该不至于。”他转过身来问方皓和身边的楚怡柔他们:“塔台那边有信儿吗?”管制员们每天都在大兴,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调查员来了。 “昨天还在跑道测量数据,今天下午把飞机拖走了。估计还得调查一段时间。”楚怡柔说。 方皓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用只有陈嘉予能听清的声音开玩笑说:“砸的是17左跑道,你伤心了嘛。”他脸离得挺近,嘴角也弯弯地一副笑模样。 陈嘉予被这句悄悄话灼了耳朵,也晃了神,隔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居然是17左。”他想说,看来自己以后贿赂无方了,七条跑道一字排开给他们选,最后选了各位机长最喜欢的一条跑道砸。可他说出口的却是,“离航站楼好近,真的有惊无险啊。” 方皓点点头,说:“希望早点查出结果。” 陈嘉予接上了这话,问:“货航……知道运的是什么货吗?” 方皓说:“当时没看,如果想查的话我们应该能看到,但是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保密内容了。他又跟着陈嘉予的思路猜了一句:“你是说有大型仪器没绑好?” “嗯,货机加上升降舵问题,我猜有可能是起飞拉升的时候货物移位,撞出了货舱,可能撞坏了尾翼配平器,也可能……黑匣子也够呛,”他熟悉747的构造,货舱尾部就是飞行记录器俗称黑匣子,附近是液压管线和水平尾翼配平器,所以导致升降控制有问题。他看在座几位都陷入认真思考,赶紧又添了一句:“我瞎猜的啊。” 在场的飞行员都听懂了,没人说话,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分析的太有道理了。 “得了,出机场别说工作了,”周其琛看方皓的几个圈外朋友也在,赶紧把话题岔开了。不过那几个朋友包括方晟杰在内,倒都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他们一行人在餐厅闹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才结束,基本上年轻的人都说转场。对此,方皓其实早有安排,家里面买了点酒水饮料,也收拾了一下,所以后半场就转到他们家聚会了。 陈嘉予在餐厅没喝酒,载喝了两杯的周其琛走,而方皓带着自己弟弟和两位朋友,剩下的跟楚怡柔的车。 周其琛坐在他副驾,突然感叹道他们俩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然后问了问他妈妈的病情。陈嘉予叹着气说不乐观,跟他大概讲了最近发生的一切,突然去杭州的事,还有母亲选择保守治疗。 周其琛只能安慰他说:“你的心情,我可以想象,虽然和我情况不太一样,但是都是很难。” 对于他的故事,陈嘉予确实略知一二。他当年好好的海军舰载机飞行员不做,要转业民航,其实就是因为他的性取向在部队太难了,处处要遮掩躲避,处处不自由。他转业的决定很突然,家里人都觉得诧异。他起初编了几个理由搪塞父母,比如旧伤导致体检不合格,还有民航工资高待遇好等等,但是没能说服他们。周其琛也是个烈性子,被逼到头,就跟家里出柜了,再往后就是天崩地裂,三年完全断绝联系。 陈嘉予不想提他的伤心事,只能说:“大家都不容易,有些事情……也不是我们能控制。虽然难受,但是得接受,也没别的办法。” “嗯,”周其琛突然转了个话题,跟他说:“聊点开心的。有件事,我好奇,打探一下,你别介意。你心里面有人了?” 陈嘉予正开着车,目视前方苦笑了一下,说他:“你自己都看出来了的事,为什么还要问我。” 周其琛也确实没遮拦,就直接说:“确实,方皓……他真的很符合你一贯的眼光。” “怎么你们一个比一个都很懂我的类型,”陈嘉予想到他当时告诉卢燕的时候对方一句“我早该猜到”,让他都好奇了:“给我说说,是啥类型。” 周其琛也形容不来,甚至都要上手比划了:“就是那种……劲儿劲儿的。”他说。当时梁亦南就是,严雨也是,方皓更是。不过这些前任的名字他识趣地没提。 陈嘉予细想一下,最后难得承认一次周其琛说的没错。 但这一句话当然不足以概括方皓的全部性格,和与他相处的全部体验。他又想起方皓很多不同的场景下的样子,工作时候不怒自威,说一不二,平日里又挺随和;在有些事上心大得可以,又迟钝又不敏感,但某些事情上不容置喙,异常坚持。他觉得他很想深入了解他,吃两顿饭根本不够,方皓之于他像一本永无封底的书,陈嘉予翻开一页还想再看一页,他想顿顿饭都跟他一起吃,给他剥天底下所有的海鲜…… 最后还是周其琛打破了他发散的想象力:“那你们发展的怎么样了。” 陈嘉予说:“还在进行时。” “还没追到。”周其琛给定了个性。 陈嘉予纠正他:“那是时候未到。” 周其琛啧啧了两声,说:“从来没听说过方皓跟圈里人搞过……不过,我看好你啊。” 他这一路也在观察,看到陈嘉予开车到方皓他们家都不放导航的,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去过很多次开得轻车熟路了,看来方皓看起来这么守规矩的人也有破规矩的时候,这两个人没成,也是快了。 “怎么着,有故事吗?”陈嘉予趁机打听了一下。难道是之前跟圈里人谈过,但是谈崩了?这几周以来,也没人跟他讲过方皓的前任,他是真挺好奇方皓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0节 周其琛摇摇头:“这倒没听说过。人家是有原则。” 陈嘉予哦了一声,这话他从卢燕嘴里听过。然后他反过来问周其琛:“那你呢?最近还单身?” 周其琛倒是不介意聊自己的事:“我一直单身一族啊。其实之前遇到个还算喜欢的,在深圳。后来我常驻北京了,就散了。” 陈嘉予想想,只是说:“可惜了。说明还不够喜欢。” 周其琛看了他一眼:“哎对。是这个道理。” 周其琛和陈嘉予开进方皓他们家小区的时候,看方皓的深灰色本田雅阁已经早一步到了,就停在他们小区门口。陈嘉予还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不开进停车场,定睛一看就明白了——门口还歪歪扭扭停着一辆深蓝色特斯拉,车上靠着一个人,个子挺高,全身飞行员制服,帽子都戴的整齐,领带打得服服帖帖,肩膀银色四道杠。不正是郎峰。 其实,以方皓和郎峰这种统共见过三面,送过一次礼物的交情,按照往常,方皓是不会请他来自己家生日聚会的。但是,在知道自己微信上牵线搭桥没牵好差点闹了误会之后,方皓就动了个心思,抱着试试的心态邀请郎峰来他的生日party玩,当面再牵一次线。没想到,郎峰真的那时候在北京,爽快地同意了。 周其琛看到郎峰在那儿杵着,也纳闷儿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还在追求方皓,甚至生日都大老远从荷兰飞过来。然后他才想起方皓跟自己的解释,意识到其实方皓暗中下了功夫又把郎峰给叫来这个局了,心下顿时了然。方皓对待朋友确实真诚,够意思,他为自己之前的误会单方面感到汗颜。 而陈嘉予看到郎峰,心里却想到最近两次偶遇他和方皓的事情来了,想到方皓那句“不算是”。加上郎峰提着礼物来方皓家里的生日聚会,他很难不多想。可是,再多想都是心里的,他表面上仍然很光明正大,就摇下车窗跟他打了个招呼。方皓也上前去问候郎峰:“来了呀,没等很久吧。”陈嘉予在一旁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态表情,倒是不亲密不疏远,很正常的样子。 郎峰说:“刚到,不久的。今天延误,我到机场都八点多了,没赶上吃饭,就直接过来你们家了。”他解释了一下。 方皓之前接到过他信息,所以点点头说:“你在外面停好了我们一起上去吧?我停楼里,临时停车证我只有一张,给嘉哥了,不好意思。”说着他指指陈嘉予的车。 虽然知道那临时停车证就是方皓吃饭的时候坐他旁边随手一给,可在陈嘉予这看来,就好像分了亲疏远近,在他心里也挺有份量的。 郎峰赶紧嘴上说着没事,但是脚下没挪地方,然后又很为难地看着他:“可能得你们谁来帮我一下……” 方皓瞬间懂了——他们家小区外面的停车位挺紧张,除了能直着顶进去的几个平行车位早就被占了,眼前空出来的的需要侧方停车,空间还挺紧。 “我来吧。”方皓很善解人意地说。 郎峰说:“哎,麻烦了。”然后就走到陈嘉予他们这边来乖乖等着。 陈嘉予在车上也笑了,调侃郎峰了一句:“堂堂空客飞行员不会侧方停车啊。”他眼看着方皓坐到特斯拉里面,先上了一把,把歪歪扭扭的车给顺直,然后第二把把就把车斜着揉进了紧紧的车位里面,一寸空间都没浪费。 周其琛坐在副驾,给他解围道:“飞行学院又不考这个。而且飞空客就跟电脑游戏似的,你是不是老久不飞空客手生了。”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陈嘉予说的。周其琛自己和郎峰一样,也是只飞空客的飞行员,但陈嘉予改装之后这两年一直在飞波音。空客的设计是电脑高过人脑,飞行员更像是飞行程序管理员。空客的操纵系统也全部是电传而不是液压的,所以新的空客机型跟老一些的737机型比起来,就跟电脑游戏操纵杆差不多。 郎峰低下头来,似乎是往副驾的位置看了他一眼,跟他目光对上,解释说:“在欧洲没有这么小的停车位,不习惯啊。” 周其琛觉得他这一眼里面好像有点什么,好像又没点什么。 方皓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调侃,下车的时候也加入了讨论:“要我说,你一个空客飞行员开特斯拉其实还挺符合的,都是电脑在开车嘛。” 周其琛单独对着郎峰,诧异道:“特斯拉不是能自动停车入库吗?” 郎峰也低下身子,对他笑了笑,很礼貌地回答:“租的车,不敢尝试啊。” 第35章 生日(2) 陈嘉予第一次到方皓家里,就看到他客厅一柜子的飞机模型收藏。他虽然一个人独居,但是他们家,确实很温馨很有感觉。方皓在门口跟几个朋友叙旧,倒是方晟杰拉着陈嘉予参观方皓的客厅。陈嘉予拿起一个飞机模型,挡住了机身标识,逗方晟杰说:“晟杰,考考你,这个是什么飞机?” 方晟杰当然不知道,他支吾了一阵,盲猜:“那个……747?” 陈嘉予揭晓谜底:“是737,你坐过我飞的那班就是,从深圳宝安到北京大兴。” 方晟杰吐了吐舌头。 方皓在远处看着两个人聊飞机,觉得这个场景简直不像是真的,放到两个月前他自己可能都不信。 方皓这个局不知道被谁传开了,民航圈里面爱玩儿的来了一半,大家都知道了周五晚上有个管制家里面开party,从九点半开始就门铃声不断。最热闹的时候,他们家一百平的房子塞下快三十号人。方皓对着周其琛说,就知道是你拉的人,来的都是飞行和空乘,所以肯定不可能是管制们叫的,飞行里面肯定不可能是郑晓旭,也不是陈嘉予,那不就剩你了。 还好,他家酒精储备充足,郎峰还带了几瓶香槟作为生日贺礼。方皓打开冰箱门,就搬出一箱啤酒和几瓶烈酒来,还有准备好的苏打水,青柠和盐,说要给大家兑点鸡尾酒。 周其琛也心中有愧,让方皓去和朋友聊天,自己主动过去帮忙调酒了。方皓家厨房和客厅有道很高的分隔,就好像是个吧台似的。周其琛手法很熟练地兑起来,给陈嘉予调了个简单的金汤力,给楚怡柔一杯margarita,然后接了几个不同点单。 他这儿正服务着呢,有个熟悉的面孔靠过来,见面就叫他:“琛哥。好久不见呀。” 周其琛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来的人是骆霄,是同公司的一个空少,皮肤很白,长的很清秀。他们半年前睡过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执行也没有碰到一起过,没想到不知道谁把他也叫来了,实在是巧合。 他只好跟他打了个招呼。 骆霄说:“给我也来一杯呗。” “想要什么?”周其琛问他。 骆霄说得亲密:“你觉得我适合什么就来什么。”说完以后,也不再吧台另外一侧站着了,而是绕到周其琛这边来看他兑着酒水饮料,离他胳膊很近。 周其琛就给他也来了一杯金汤力,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骆霄适合,而是因为金汤力最简单,琴酒配汤力水完事儿,他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偶遇。 骆霄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还在问他:“琛哥 ,你之后也一直没联系呀。” “嗯……最近有点忙,不好意思。”他把玻璃酒杯在吧台上一放,滑给骆霄,“慢点喝,好好玩啊。” 他黑色t恤被溅出来的水打湿了,胳膊露出有力的肌肉线条,他侧过头来抿嘴一笑的时候,特别有男人味,把骆霄给看愣住了。 不仅骆霄在看,陈嘉予、方皓和郎峰几个人在远处也看到了,陈嘉予背地里调侃了一句:“都是谁请的呀,你家成了据点儿了,真是热闹。” 方皓笑着说:“肯定是他自个儿请的。”周其琛一副浪子纨绔的样子,他加入民航以后自由了很多,也没有家庭的顾虑了,所以两三年下来也算是情场老手了。可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并不知道,骆霄还真不是周其琛亲自请的,可能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上了。 他看了看旁边郎峰还在那儿站着,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好,毕竟他今天请郎峰过来就是为了当场给两个人牵线认识的。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郎峰主动开口说:“我也去要杯酒。” 方皓一看,正合适,不用自己引见了,就点点头。 骆霄走了,郎峰倒是靠过来了,说:“可以要一杯margarita吗。” 周其琛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切了青柠片,玻璃杯口用手抹一圈湿润了,然后倒扣在装满盐的盘子里沾了盐,冰块,糖浆,一步步做完,最后往里面默默倒了两倍的龙舌兰的量。 等着的时候,郎峰跟他很自然地说起话,上来就问:“你是方皓的朋友?怎么称呼?” “……”周其琛给他问愣在了原地,他三七二十一算了一下,原来郎峰是不认得自己啊!他之前在车里还觉得郎峰的眼神很有深意,看来都是自己想多了。 “周其琛。”他说,“我们说过话啊。”他仔细想了一下,郎峰加了自己以后,他们没约上,他的微信头像也不是自己,朋友圈也没发过自己的照片,所以站在郎峰的角度他相当于加了一个僵尸号。 郎峰也想起来了,这会儿也有点尴尬,他想起周其琛那句干脆的“算了,不约”来了。他说:“之前在机场……也没见过你。你也是飞行员?” “嗯,海航。”周其琛心说,可是我看见过你。 两个人没说两句话呢,门铃又响了,最开始屋里实在太嘈杂了,没人听见,方晟杰刚要去开,那边好像有钥匙,就直接打开门了。门口站着樊若兰,手里面还提着个蛋糕。 客厅瞬间安静了一秒钟,应该也都猜到了来人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厨房看去,一地打开的啤酒罐和烈酒瓶,方皓和几个人在窗口正打开窗抽着烟,那叫一个乱。可樊若兰一看这架势,也没挑剔什么,赶紧摆摆手说:“你们玩儿你们的啊,我就来送个蛋糕。” 方皓和方晟杰齐声叫:“妈。”这确确实实是惊喜,樊若兰本来跟方皓说的是明天来。 方皓赶紧掐了烟过来接蛋糕,可方晟杰心里大叫不好,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估计樊若兰要把他抓走了。 樊若兰说:“知道你不喜欢吃太甜的,给你弄了个抹茶蛋糕。我也不知道你请了这么多朋友,可能不太够啊。” 陈嘉予远远地也看着,樊若兰穿了一袭吊带长裙,外面套了白衬衫,她看起来五十多岁,但仍然很漂亮,主要是气质出众,打扮得也时髦靓丽。比起方晟杰,方皓的眉眼更像她。樊若兰捧着蛋糕,方皓和方晟杰在她一左一右,这场景和谐的像一幅画。 方皓把蛋糕接过来,打开了盒子,这时候樊若兰在他耳边小声说:“方皓,你那个对象今天来没来啊,给我也看看。” “妈,”方皓无奈地说,“别八卦了啊,多不好意思。” 方晟杰果然被樊若兰叫走了,临走他说等一下,然后抢到陈嘉予面前说:“嘉予哥,咱们加个好友啊。下回来我们家玩儿switch。”方皓这回看到了,但是也拦不住了,看着陈嘉予乐乐呵呵跟方晟杰加好友。他也没猜到,在回去的路上,方晟杰就打小报告跟樊若兰说,最后我去找的那个人就是我哥的潜在对象,而且很胳膊肘往外拐地说,帅吧?还可有名了。 厨房里,樊若兰送的蛋糕被打开了,抹茶蛋糕正好被做成了绿色的草坪样子,草坪正中正是一条跑道、旁边画着个很普通的飞机,和“zbad”四个字母,正是大兴机场的icao代号。大家纷纷称赞这礼物太特别了,方皓一向不是爱炫耀的人,此刻看着也觉得特别感动。 陈嘉予在他耳边轻声说:“阿姨有心了。” 这一场下来,他们两个单独说话的时间确实少之又少。方皓是酒局的主角,要左右招呼着大家别冷落任何人,陈嘉予也是人缘很好,不跟方皓聊也有挺多人找他聊,算下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讲话。 方皓笑了笑,说:“往年都没搞这么隆重,我也不喜欢吃蛋糕的,今年可能是……三十大关吧。”房间里有点吵,陈嘉予要凑近了他说话:“我也给你准备了个生日礼物,现在要看一下吗。” 方皓说:“好啊。” 陈嘉予好不容易抓到了人,便把礼物从一个角落拿出来递给他——方皓一看,巨大的盒子,便知道他破费了。 “哎……”他拆开了一层,看到里面的logo,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铂富的半自动家用意式咖啡机。是银色的大家伙,很沉,很占地方,也很讲究。是可以磨豆可以打奶泡的最新款,具体多少钱方皓不知道,反正肯定是不便宜。 陈嘉予在他身边解释说:“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从我知道的入手了。” 方皓看着他眼睛说:“谢谢嘉哥。” 陈嘉予也没回避,看着他道:“嗯。” “以后……不用请我喝咖啡了,哈哈。”方皓开了句玩笑。 陈嘉予也笑着接:“17左也关闭了,我也贿赂不起你啦。” 第36章 生日(3) 因为有了这个机场跑道样式的蛋糕,周其琛突然灵机一动,说今天是方皓生日,就玩儿个游戏叫“不听管制的”。他解释了一下游戏规则,原理类似于大家高中大学出操站队时会玩儿的小游戏,就是相反指令,说站起来要坐下,说向前一步要向后一步。只不过在这个版本里面,是由方皓来指挥飞机,他说上升,拿飞机的人就要下降,说左转300要右转060,谁错罚谁喝酒。如果一轮下来所有人都做对了,就是方皓喝。 在场几个飞行员一听,这有意思,正好方皓家里一柜子的航空器模型,就一人拿着一个飞机模型,一字排开,把蛋糕当成跑道,由方皓在桌首发指令。陈嘉予拿了777,郑晓旭是747,郎峰和周其琛这两个空客飞行自然是拿了空客的。 方皓也乐得参与这个游戏,给每个人按照他们所在的公司取了代号,航班号就直接按飞机型号,然后就开始了。 “国航777,左转航向090离场。”陈嘉予拿着模型就是一个右转270。 “国航747,上升到2000,右转。”郑晓旭赶紧下降左转。 方皓看来郎峰一眼,要玩儿就玩儿真的,随即用英语指挥他道:“klm 330, climb to 2500 and maintain, left turn, fly heading 120.” (klm 330,爬升到2500保持,左转航向120。)郎峰第一步下降是做对了,第二步转向的时候就忘了相反指令这件事,当场被罚喝酒。 几轮下来,自然是发明游戏的周其琛玩儿的最溜,陈嘉予出人意料地也还不错,而郎峰最听话,第一反应就是服从指令,所以出了好几次错,每次大家都会起哄,他也就乖乖喝酒,席间笑成一片。因为他实在是游戏黑洞,几乎每隔一轮都出错,方皓倒是从头到尾没怎么挨罚。 陈嘉予默默看着方皓,他手里面被周其琛塞了个空的香槟瓶子当做话筒,看起来是十分好笑,可这人大概是把游戏当真了,颇有一种平时工作的时候的认真状态在指挥,每次发完指令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面核对飞行员的动作。只不过他也得把自己的指令反过来核对,所以他一认真思考,眉头就皱起来了,不时还咬一下香槟的瓶口。 他正看着呢,方皓骤然抬起头,对上了自己的眼神,一丝不苟地发指令:“国航777,继续爬升,左转。”陈嘉予专注看他一分神,手里面就转错了,喝了游戏开始以来第一杯酒。 所有喝酒游戏都有个真谛,就是越简单的游戏,喝多了也会玩儿不好,玩儿的不好就喝得更多。方皓指挥了几分钟就换人了,换楚怡柔来,又过了几分钟,郎峰的第二杯酒也要见底了。 几个管制换着班上,最后郎峰很识时务地申请退出了,他说再这样下去他可能撑不过半个小时。 方皓就招呼着大家先坐下吃蛋糕。在场的人也都几杯酒入肚了,都起哄说,谁吃到飞机谁未来一年先滑出,气氛特别热闹。 方皓叉着蛋糕,侧过头对着陈嘉予小声说:“一看你就是不听话。”大概是说他这个游戏玩的这么好,指不定平时都想什么呢。 陈嘉予指了指周其琛:“最不听话的是这位。” 方皓也笑笑。 郎峰实在是短时间内喝得太多,就站起来要去卫生间,等他走出去一会儿了,周其琛也站起来,正好把刚出卫生间的郎峰堵在门口。 周其琛觉得有些话没说明白,他心里有点不痛快,借着酒劲儿就说了:“所以你其实一直不知道我是谁。” 郎峰刚刚洗过手,正拿一块厨房纸慢条斯理地擦手,说:“嗯,你也没发过照片什么的。” 周其琛又问他:“那怎么不约出来见一下啊,见见不就知道了。” 郎峰觉得很冤枉:“你……不是说不约吗。”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1节 卫生间旁边就是客卧的入口,周其琛靠在门框上,这走廊空间逼仄,他们离得也挺近,气氛是有点暧昧,可他挺享受这种暧昧。他也不着急,解释说:“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我误会了。” 郎峰看着他,问询似的目光:“那现在呢?” 周其琛说:“现在误会解除了。” 郎峰从头到尾也没搞清楚他到底误会了什么,但是他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于是擦干了手,挺坦然地说:“那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吗,郎峰。”说着他很绅士地,先伸出了自己的手。 周其琛看着他看自己的眼神,这回他确定了,这眼神里面是有东西。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来握,可鬼使神差地,下一秒他一用力,握手就变成拉手,周其琛拉着他,肩膀一顶就把客卧的门顶开了,他把郎峰也顺势拉进来了。 郎峰意想不到,看着他的目光从惊愕,到接受,再到坦然。他没拒绝。周其琛的身体贴上他的,把他推靠在墙壁上亲吻。客卧的门轻轻关上了,郎峰就跟他在门后无声地接吻。从这个角度,客厅里没人能看到,只有些微的光线通过门缝透进来。 一吻结束后,周其琛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很应景地说:“那我们得好好认识一下。”他全身的血已经流到下半身了,几乎是立刻就硬了,他顺着郎峰的飞行制服往下面摸,解开两颗扣子,顺着他平坦的小腹摸到下身,他很可喜地发现对方也有反应。 郎峰在他咫尺之间喘息急促,耳朵也有点红,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很配合,手也摸上他大腿紧实的肌肉。 周其琛觉得面对面不得劲,又搂着郎峰的肩膀转了一百八十度,这次是把他按贴在墙壁上,手越过他的肩膀,顺着解开的扣子抚摸他胸膛。他下巴在郎峰的肩头亲密地放着,荷航的四道杠就在他眼前,亮得晃眼。 周其琛一向也是沉得住气的人,平常天王老子也降不住他,所以他都没想到自己今天会这么着急——如果上天准许,他想三秒就把郎峰的制服给扒掉。但是,这身衣服在他身上又那么好看。他黑色头发黑色眼睛,五官英俊挺拔,此刻闭着眼睛不出声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了。 可就在他把郎峰的所有扣子都解开的时候,对方突然出声制止了:“停,等一下。” 郎峰睁开眼睛,自己转过身来。 周其琛也松开了手,以为他是顾虑在方皓家,于是说:“这个是客卧。你要是介意的话……”他歪了歪头,提议道:“回我家?”一般他不会约在自己家,尤其是对对方不知根知底的。但是,对方是郎峰,他想都没想,就问出口了。 “不是。”郎峰说。 周其琛继续给他选择:“你住酒店?那去你那儿?” 郎峰还是摇摇头,又把扣子一个个扣回去。他衣衫不整,头发也有点凌乱,但仍然是认真的表情,努力解释道:“这样好像……就是,我不这样的。” 周其琛有点愕然,他明明也享受,却要忍着自己的欲望,不想上床,所以很直接地问他:“你信教吗,为什么那么多条条框框的。” 他话音刚落,眼睛顺着他脖子往下一扫,就看见郎峰颈间一个很细小的金色十字架项链,刚刚在解他扣子的过程中已经掉落在背心外面了。原来他真信。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操……我不是……” 郎峰被他说得脸红,他只得解释说:“不是因为这个,要真是百分百原教旨主义,那我就该下地狱了吗不是。我就是,单纯觉得,互相了解会比较享受。”他说的一脸正义凛然。 周其琛和他的恋爱哲学,或者说性爱哲学从根本上就不一样,但是他也不想反驳他。他只觉得自己是酒精使然,实在是太冲动了。 他垂下了眼睛,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喘息,收敛了锋芒,叹口气对郎峰说:“那好吧。” 郎峰张开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对于周其琛来说,眼前人的诱惑太大,他一秒钟也不想在屋子里面多待了,就先打开门走出去了。走出去的那一刹那,他只是跟方皓对上了眼睛,其他人都没往这边看。 凌晨两点一过,大家喝酒喝得又饿了,陈嘉予就说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站起来就往方皓的冰箱走过去。 “你别……”被人看冰箱的内容就好像被偷看了底裤似的,其实能看出好多生活习惯来,方皓挺不好意思的,赶紧走上前去阻止,可是已经晚了,陈嘉予打开了冰箱开始扫荡。 里面塞了好多的啤酒,应该是为今天的聚会准备的,吃的东西只有一些基本的蔬菜和大块的鸡胸肉,确实贫瘠。不过陈嘉予没说什么,倒是在冰箱底层发现了个好东西,他定睛一看,是一包鸡爪。 他把鸡爪拿出来,方皓想起来了,说:“哦,我妈快递到我家,说明天来做的。” 陈嘉予跟他商量:“跟阿姨说一声我们今天给吃了,成吗。” 方皓后知后觉地说:“哦,你要做啊。” 陈嘉予嗯了一声,然后划开了包装就开始收拾鸡爪,先给鸡爪洗净去指尖,然后拿出姜切片,冷水下锅,加入料酒和姜片煮开。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散去了,周其琛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一堆人看着陈嘉予在厨房闪转腾挪,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可他此刻有点没心情吃饭,因为对他来说,真正的山珍海味早就在他眼前飘走了,就在十几分钟前方皓家的客卧。所以,他就申请先走一步。陈嘉予问他需不需要再等一下一起走,周其琛很有深意地笑说不用。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十几个饥饿的灵魂吃上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奢侈的酒后小食,豉汁凤爪。 楚怡柔也喝得有点醉了,靠在郑晓旭的肩头说:“嘉哥太贤惠了,你要学习一下。” 方皓也饿了,一盘凤爪被扫荡而空。陈嘉予自己做的菜,可他一个也没吃,但是坐在沙发上看着方皓狼吞虎咽似的架势,倒是特别满足。 在周其琛走之后,郎峰不一会儿也从客卧出来了,跟着剩下的人吃了几个凤爪,然后也走了。他刚刚出来门的时候早就整理好了衣服,应该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有什么不对。 大家接连告辞,最后楚怡柔也被郑晓旭半抱半扶着走了,就剩陈嘉予和方皓。陈嘉予说自己在厨房造的一片自己要留下来收拾,倒也是名正言顺。 聒噪了一晚上的客厅,突然如掉针般安静,只剩下方皓收拾的瓶瓶罐罐碰撞声,还有陈嘉予冲碗的水流声。 方皓收了几个瓶子以后,觉得有点晕,他知道自己也喝得挺多了,就放弃了收拾,而是走到了厨房来。他也没敢走太近,而是在吧台旁边坐下了。 看他过来是想说话,陈嘉予便甩了甩手,转过身来撑着厨房的洗碗台,先开口了:“这个秋天,误打误撞认识了你,我觉得挺幸运的。”因为人多很热,他深蓝色的衬衫已经解开了两扣,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神深邃。 他这话说的很直接,方皓反应了一下,又顿了几秒,目光从他眼睛上面移开了。他慢慢开口说:“咱俩能成朋友,还是挺好的朋友……我真的没想到。” 陈嘉予见他又搬出朋友的那一套,皱了下眉。他觉得方皓不知为何,对他有喜欢,但防备也很深。他想问明白,但是如果不把自己的情意表达清楚,这理由就是问不出来的。 所以,他只能试探性地问他:“是这样吗。”他语气很轻,意思也是,仅是朋友吗? 方皓则以为他说的是好朋友这件事,就很大度地肯定说:“是啊,真心实意。”说着他还走近了一步,走到他身边,开始把陈嘉予冲过的碗一个一个装入洗碗机里面。他这话不假,任何超过友情的感情都要建立在友情的基础上,先成为朋友,然后按序发展,在方皓看来,没有什么不对。 可这话陈嘉予听不得了,“真心实意”在他听来挺刺耳,他觉得他今天试探的额度已经用过了头。所以方皓走进了一步,他却退了一步,在烤箱上挂着的台布上擦了擦手,就先要告辞了。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只知道现在似乎不是正确的时候,也不是最好的时候,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大概是方皓不用“好朋友”来搪塞他的那个时候吧。 方皓觉得自己确实是喝多了,他觉得出陈嘉予要走是为什么,但此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能嘱咐陈嘉予说:“那……慢点开。嘉哥。我不送了。” 陈嘉予嗯了一声,说他叫代驾,然后也不拖泥带水,很快地就离开了。 方皓扶着门框,看他走得这么利落,又开始后悔刚刚自己没有说什么。但他是真觉得感觉如潮水般汹涌,上来得太快了,把他冲得头晕脑胀,又措手不及。他每次都想先修整队形迎接这攻势,每次都不成功。如果他的大脑是个飞行系统的话,早就五六个警报齐响了。之前和路家伟,他最开始没那么喜欢,但是在一起两年之后,分开的时候都那么突然和难受。如今跟陈嘉予,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感觉强烈,虽然曾经说过不找圈内人,但是他脑子里的理智和情感完全搅合成一团了,分不出彼此来。这大概就是失控的感觉吧,方皓想,几千个日子的平整生活被打乱了,像飞机冲出跑道,他心跳要冲破胸膛了。 陈嘉予的喜欢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他既希望这剑永远别落下来,又希望它赶快落下来,把自己劈成两半儿得了。 第37章 一夜 陈嘉予都坐上车了,代驾师傅都开出去俩红绿灯了,电台里放着很安静的古典钢琴曲,外面又开始飘雨。他想起来着陆灯没开那次,大兴机场的雨夜,方皓上来关心自己,那时候他十句话十句真,一颗心剖开给自己看。可今非昔比,现在他对自己又没一句实话。无论运气还是时机,他们好像总错着半拍似的。 可是他又想到,早都决定好了,自己的事要靠自己。连飞机这么精密的大型仪器都不是百分之百靠得住,他又怎么能单单依靠时运契机把他带到方皓跟前。退一步说,从他们在甚高频结下梁子由此认识的那一刻起,命运已经给他够眷顾了。 “师傅,您把我就放在前面路口吧。”陈嘉予突然对代驾师傅说。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一月份的北京已经算是入初冬了。可想明白这一点后,他觉不出寒冷,只觉得胸腔火热,甚至指尖都要出汗了。 师傅还没明白,陈嘉予就付了整个行程的代驾费,请人家下车了,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掉了头就往回开。 人生第一次,也就这么一次,去他妈的什么时机,他想任性一次。 路上,他给方皓拨了个电话,想告诉对方一会儿需要给自己开门上楼。 方皓看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心里面也腾地升起一点光亮——难道,陈嘉予是还有什么想说的?这想法使他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陈嘉予也是想跟他聊两句,可本来打好的腹稿在接通的那一刹那又都忘光了,他顿了片刻,找了个理由说:“我找不到我通行证了,可能落在你家了。我上楼看看。” 方皓听到这句话,便知道并不是他想的那样。进出机场确实要通行证,陈嘉予执飞完最后一班,从飞行箱里面拿出来了却没放回去,可能随身带了或者怎样,是完全有可能。所以他只是平静了语气,对那边说:“行,上来我们一起找找吧。” 可方皓打开门的那一刻,对上陈嘉予的眼睛,看着他有点湿的衬衫和头发,他就知道这是借口——没有什么证件落在他家了,那是百分百的谎话,自己说做朋友什么的也是谎话,之前两个人在他公寓的几十平米空间里面一进一退,一退一进如编排好的舞蹈,全都是假的。但是他黝黑的眼眸里面掩饰不住的想念和欲望,这是真的。 太真实了,他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收紧手臂就可以握住,那一瞬间,方皓竟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一样,动弹不得。 方皓靠在墙壁上看着他——刚刚明明一路小跑上来的是陈嘉予,但是此刻却是方皓的胸膛急促起伏,嘴唇也微微张开,好像话到嘴边的样子。 是陈嘉予先动了,他迈了一步上前,左手轻轻抚上了方皓的t恤衣领。甚至没等他关上门,陈嘉予进来了,就势把他压在门板上,也不顾走廊里面有没有人。 下一秒钟,他吻了上来,嘴唇触碰嘴唇。外面的冷风冷雨让他的嘴唇冰凉,但这个吻却火热。方皓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的热情好像也让陈嘉予意外。他左手还在方皓脖颈间,顺势抚上了他后颈和后脑,保护着他不撞到门板,然后加深了这个吻。吻的时候方皓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陈嘉予真是个矛盾的人,嘴唇冰冷,亲吻却如酷暑般炎热,外壳坚硬,内心却很柔软。 这把剑,终究还是落下来了,而且剑光火石,开天辟地,从中开出一个新宇宙。 一吻过后,陈嘉予低下了头,和他额头顶着额头。“我撒谎了。”他说,额头的碎发垂下来,拂过方皓的额头,让他痒痒的。 方皓拉过他的手,顺势摔上了门,他使了十分力气,门板砰地一声合上,一如他内心决绝。 “我知道,”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也是。” 他两周之前的感冒发烧,那时候最高烧到三十九度三,他都不觉得自己皮肤有这么烫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糊涂了,一切全都乱套了。 他们几乎是互相拽着一路走一路亲吻缠绕着彼此的身体,一路脱下身上的衣服,等倒在方皓的床上的时候陈嘉予还穿着裤子,而方皓本来穿的不多,除了内裤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躺倒在床上,拉着陈嘉予钻进了被子里,陈嘉予摸着他皮肤滚烫,问了一句:“你是冷还是热啊。” 方皓吻着他,囫囵地说:“你进来,我就不冷了。” 陈嘉予便挤进来,他个子高,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显得床太小了,空间很挤,前后左右上下都被陈嘉予的气息包围了,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他的一呼一吸,占满了全部所有的空间。 陈嘉予挺主动,两个人前一秒还在一片黑暗里面互相拉扯抚摸,下一秒他就拉着方皓的双手举过头顶,然后用一只手按住不让他乱动,另外一只手很情色地抚摸他耳垂,大手张开握住他好看的脖颈,扫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是乳头,腰间,后腰窝,最后顺着脊背摸到臀部,捏着他两片饱满的臀,不怀好意地揉。 “嗯……”方皓轻轻呻吟了一声,顶起了膝盖,让陈嘉予的身体离他更近。 “喜欢吗?”他沙哑着嗓子问,声音低沉,在他耳边让他几乎颤栗。 方皓在情事上面向来不亏待自己,大方承认:“喜欢,多来。” 陈嘉予太喜欢他这坦诚的模样了,他分手后两三年见虽然偶有艳遇,但一直不算真正自由放松,和陌生人又无法全身心放下投入,无法表达情感,也不真正畅快。如今真正百分百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竟是第一次。 他把手换成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方皓赤裸的身体,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因为常年长跑的习惯,他有着纤长的肌肉线条,小腹很平坦,能看到十分明显的人鱼线。陈嘉予很想吻过这线条,于是他就低下头,这样做了——也许是冲动,也许是时机,今天是所有愿望都实现的一天,他只当是奖赏自己了,因此毫无保留。 方皓感觉到他的强势,便顺从了一下,但他也回应得主动,上手脱掉了陈嘉予身上所有的衣物。看他戴了一小块金属项链,方皓便低头吻了吻他的锁骨,项链贴到他脸上凉凉的。 陈嘉予的手掌则顺势摸上了他的性器,然后用手握紧给他套弄起来。说起来,自己的敏感点还是自己了解,可大家都是男人,手法几乎差不多,况且方皓看着好像之前一直远在天边的陈嘉予如今在他面前浑身赤裸,满头黑发凌乱,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掌直接刺激着自己的欲望——这场景让他体内的热血沸腾,感官刺激远远大于生理刺激。 他也摸上了陈嘉予的,能感觉到对方也在自己手里面涨大,他心中一动,猛一用力把陈嘉予按在了身下,然后低头含住了他粗大的阴茎。 “我操……”陈嘉予没忍住,在方皓的嘴唇包裹住他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爽得一哆嗦。 其实,方皓自己对自己床上功夫的评价是及格以上,勉强能给七八分,但是口活儿能给九分,他不介意给别人,也不觉得给别人口交是种屈服。虽然没有直接生理快感,但是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成熟男人在他吸吮舔弄之下丢盔卸甲,反倒是让他有成就感的事。 眼下,陈嘉予被他固定在柔软的床铺间,大腿强劲有力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阵绷紧,过了一会儿,他也有些适应了,反而腾出手来摸着方皓很短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一进一出。这个角度,方皓看不到太多,但是听得到,自己嘴唇间吻咬吮吸的声音不断,伴随着陈嘉予有些克制的低声的喘息,实在是性感十足。方皓甚至觉得遗憾,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到他这个样子?要是早一天看到,估计他也得早一天放弃原则,跟他滚到一起去。 陈嘉予觉得硬得不行了,他想再深入,操他的喉咙,但是又怕太深方皓没准备好,所以他最后一个翻身又把方皓脸朝下压到床铺里,胳膊压着他后背。然后陈嘉予抬起了身体欣赏了一下他赤裸的身体线条——他之前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有喜欢的类型,但是此刻他觉得如果有的话,大概就长成方皓的样子。跑者有鲜明的三角肌,肩膀到手臂覆着健康和漂亮的肌肉线条,腰很窄,没有一丝赘肉,屁股很翘,大概也是拜长年训练所赐。陈嘉予没忍住,左手帮他继续套弄着,但心思却不在那儿了,他用自己的家伙缓缓磨蹭着方皓,尤其是在紧紧的臀缝周围打磨。 方皓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想上我啊?” 陈嘉予嗯了一声,说:“给上么。” 方皓闷在了枕头里笑了一声,心说,箭在弓弦不得不发了,还在这儿走过场呢。他自己认为是个零点五,但圈子里零多一少,所以他最近几次都没在下面过,算起来得有一年多了。可眼下陈嘉予愿意在上面,他自然也不想委屈着自己。对他来说,体位本来就是没太大所谓的事情。 陈嘉予又问他:“有套吗?东西放哪,我去拿一下。” 方皓不等他拿,长长的胳膊一伸,在床头柜里面翻出个安全套,然后拿出润滑油。润滑油其实就在他床头柜上光明正大地放着,甚至都没有收到柜子里面,看起来不是那种普通的ky,而是一个挺高级的透明玻璃小瓶,不知道的可能以为是香水呢。 这样的瓶装陈嘉予也是第一次见,他挤出来一点放在手心,还不忘调戏方皓一下:“准备这么周全。” 方皓接的很快:“那是,得给我上的人全套体验啊。” 陈嘉予的脸凑上来,又开始亲他,这次吻得有点发狠,牙齿都碰到了:“一会儿我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全套体验。” 话虽是这么说,陈嘉予还是给他耐心的扩张——方皓没说,但是他觉得陈嘉予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很久没做在下面的那个了,从他手指伸进去一个指节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脊背就紧绷了。 陈嘉予左手在里面慢慢进出着,右手温柔地摸着他后背和肩胛骨:“放松点,宝贝儿。”他这一句叫得,方皓躺着都觉得腿软,加上他手指在里面动作不断,方皓不知道是自己真的放松了,还是陈嘉予的温柔攻势让他头晕目眩,找不着北了。 如此持续一会儿,方皓终于觉得自己适应了, 陈嘉予长长的手指带着薄茧,堪堪扫过他体内一点,在特定某个角度的时候,整个身体像是过电了似的。 “嗯……”方皓没忍住,呻吟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他算是完全进入状态了,过了一会儿反倒催促起陈嘉予:“再来一下,就刚刚那个……啊。” 陈嘉予是无师自通,方皓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加入了一根手指,这次进入得有点强硬,可两根指头直逼刚刚那个点,让方皓的声音都变调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2节 陈嘉予把手指头抽出来,撕开安全套包装,给自己戴上套,让方皓稍微抬起身子,整个过程也就四五秒钟。他插进来的那一刻,还在跟方皓咬着耳朵说话:“我跟你说过么,你声音很好听。” 方皓被异物顶着,又重新紧绷起来,努力笑了一下再次放松自己:“想听我叫啊,嘉哥。” 他这一声哥叫得,这回陈嘉予差点没把持住直接一下捅到底,他搂了一下方皓的肩膀才忍住,之后的片刻他都没讲话,专注于把自己的性器埋到方皓很紧的后穴里面。他真的很紧,陈嘉予几个月没和别人上过床了,自己解决欲望没有眼下十分之一爽,所以插入的过程中,他甚至要让自己分神想点别的,才能不当场交代在这里。 等到他慢慢抽插起来,方皓找到了节奏和支点,跪趴在床上,上臂支撑着,默默迎合陈嘉予的节奏。最开始总是温柔的,但是越来就越忍不住了,节奏有点乱,力道也控制不住地大起来,陈嘉予左手撑在他身侧,右手摸着他的脸,然后手指头伸进他嘴里像后面干他一样也操干着他的嘴,然后掐他的乳头——方皓很喜欢,他刚刚前戏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陈嘉予还没忘了那句话,一边干他一边说:“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方皓在紧密的喘息声中,抢进来一句话:“哪能……就这么便宜你,”他摆了摆腰,正好卡在陈嘉予的前后两次冲撞上面:“干得好才能给。” 他可不知道,性爱与否,这句话在陈嘉予耳朵里就是现成的春药。 果然,他言罢,陈嘉予的身体卡顿了一下,然后他也不摸他脸了,也不跟他接吻了,而是抓住他劲瘦的腰往回一带,发狠似的开始操他。后背位遗憾的是看不清方皓的脸,但是看得见他的肩胛骨张开又收紧,他被陈嘉予的力道冲撞得有点不稳,两只手只能都扶上了床板——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他手臂伸展开,肌肉线条绷紧,紧翘的屁股被陈嘉予顶得一晃一晃的,这个场面是多么色情。 他连着几下顶着方皓的敏感点,让他呻吟起来。背后实在是进的太深了,方皓有点后悔上来就让他从后面来,他瞬间就失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性器被他操的越来越硬,他想伸手摸摸自己,但是陈嘉予操的又快又狠,他分不开手,也分不开神。 陈嘉予也来了感觉,揽过他的身体,胸口贴住他后背,然后咬了咬他右边耳垂。他的喘息声就这样突然被放大,冲击着他耳膜,同时他的阴茎在自己身体里面动着,研磨过他的内壁,把自己身体内每一寸都撑开。 “宝贝儿,”他又叫了方皓一声,低哑着声音说情话,“操你真爽。”方皓觉得他要听不见什么声音了,耳朵一定是被他舔的咬的红了,他真的要疯了。 陈嘉予也离理智的边缘不远了,他轻轻拍了方皓的屁股一下——没有用太大力,但是声音很响,那块皮肤和肉随之震颤起来。方皓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拒绝。 紧接着,陈嘉予大手一挥,把方皓重新压回床铺上,然后他身体前倾,双臂支撑在他耳侧,完全覆盖住方皓的身体,稍微换了个姿势继续从后面操着他。这个姿势方便他利用自己体重往下压,方皓只有臀部是翘起来的,承受着他的撞击,他额头覆了一层薄汗,紧紧抿着嘴唇,英俊的眉毛轻轻皱起来,但表情确实享受的,陈嘉予只看一眼便知道他也正快感十足。 方皓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便开口跟陈嘉予说:“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嗯,你稍微慢点吧,要不……嗯,要不歇会儿。” 他本意是让陈嘉予慢一点,这样他能推迟高潮,两个人都能多享受一会儿。 陈嘉予则不领情,捏了他下巴一把,仍然逼着他:“快点,叫我。” 方皓斜了他一眼,陈嘉予就势掐着他腰,找准角度从后面撞了一下,这下进的很深,正中靶心,方皓一边爽着一边觉得自己要被干穿了——他也认了,此刻便顺了他的意,小声叫了一声:“嘉哥……陈嘉予。”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大名,三个字,完完整整。 陈嘉予看着他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眼尾,也叫了他:“方皓。”他没有小名,没有昵称,所有人都叫他方皓,可此刻陈嘉予把这么端端正正的名字叫得如此亲昵深情,叫得方皓甚至脸颊发热了。 夜很深了,他们进来的太急,关上了灯,却没完全拉住窗帘。银色的月光洒在床铺间,两幅修长有力的身体一具覆着另外一具,正疯狂地交合,肉打着肉,啪啪的淫靡声音不断,伴随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喘息。月光如水,情潮将两个人完完整整淹没,不得呼吸。 方皓忍不住,也不想忍了,他摇摆了臀部一下,陈嘉予便捕获了这个信号,右手也及时伸过来抚摸他硬的发烫的性器。他吸吮吻咬他脖颈,力道已经控制不太住了,手掐着他腰窝又狠狠操了几十下,其实他这几下手劲儿很大,尤其是为了撼动他体重,基本上使了九十成的力。但方皓感觉不到了,只觉得眼前发黑,隐约记得他已经压不住,本能地叫得声音很大,同时快感从后面扩散到了全身,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高潮了,乳白色的液体喷了陈嘉予一手。 也许真的太久没做下面的那个,他高潮以后瞬间敏感得不行,陈嘉予动了两下,他都觉得难耐,只想让他抽出去。陈嘉予觉得难受,只能低声跟他说:“忍忍好吗,我快了。” 方皓答应了一声,但是声音很闷,陈嘉予没听太清,他意识到了他处境,所以又追问:“你难受吗?难受我就出来。” 方皓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不忍,只好摇摇头,说:“没事,你来吧,我可以。”其实陈嘉予的手掐的他腰有点疼,高潮之前顾不得了,现在渐渐回味过来,但他不忍得提了。陈嘉予眼睛里只有他,成熟男人为了他皱眉忍耐的样子太性感,他受不了,只想让对方也同样快活。 陈嘉予也没骗他,慢慢地又干进去,后面的几下没那么快,但是仍然很深很深,片刻之后,陈嘉予从后面抱紧了他,胡乱揉着掐着他乳头和胸肌,他的喘息也急促了起来,最后低吼一声,悉数射在安全套里,在方皓身体深处。 他最后的这几下干得方皓又有了点感觉,两个人本来都已经挺累的发泄过一轮,躺在床上回了几分钟神,结果刚站起来走到浴室还没放水呢,又擦枪起火了。第二次是在浴室做的,他家浴室的盥洗台有很大一副镜子,加上浴室淋浴间的玻璃,几乎是360度无死角。方皓被陈嘉予压在盥洗台上,又是从后面进入。有了之前那次,这次他几乎是立刻进入了状态,唯一难耐的是他的性器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摩擦得越来越难受,他一边给自己纾解着欲望,一边抬起眼看陈嘉予专注地操着自己后面,这又是新鲜的刺激。方皓这回是真的放松了,后面小穴被操得松软,能听得进出的水声。他一向在性爱里其实一向自然大方很少羞耻,但在浴室这个环境里宛如白日宣淫,仍是让他脸红心跳。 而从陈嘉予的角度,不但能看到方皓的脸和脊背,低头就能万分清楚地看到两人交合的地方,汗水、津液、润滑液混在一起,他进进出出得蹭着他臀缝和穴口发红,这视觉上的刺激实在是太厉害,他夹紧臀部抽插一阵后,就感到有些痉挛般的快感—— 他还是来得及俯下身,伏在他耳边问:“可以射在你身上吗?”对床笫间伴侣,他向来礼貌不强求。其实他最想射他脸上,看他的眼睛嘴唇都布满自己的痕迹,但他们之间,毕竟第一次,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要求。 可方皓则毫无保留,这次大方地说:“来吧。” 他记得自己呻吟着,颤抖着射出来了,陈嘉予几乎同时,把巨大的性器从他身后抽出来,然后啪地一声弹掉了套子,悉数射在方皓的屁股、后背和大腿上。 高潮后的片刻恍惚中,他听到陈嘉予低声在他耳旁说,“生日快乐。” 浴室灯光明晃晃,陈嘉予平复了喘息,欣赏着两个人在对方身体上留下的印记。陈嘉予手上还是方皓之前射出来的东西,而方皓脖颈上一大片的吻痕,劲瘦的腰间有几道红痕,大概是刚刚在床上自己抓得太用力了。他从腰到臀和大腿上都是精斑,包括红痕上也是,无一不揭示着刚刚床事的激烈热情。陈嘉予使劲看了几眼——他想,如果只有今天这么一个晚上,他要印在脑海里面,这辈子也不忘。 方皓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视良久,脸上都带着餍足的笑模样。最后,是陈嘉予先走上来,走近一步又一步,最后在他面前站定了,和他脸颊贴切,轻轻地吻了他。这次,陈嘉予的两片唇贴的很浅,他个子比方皓只高四公分,这个角度正好和方皓的上唇瓣契合,是个完美的浅吻。没有了刚才的爱欲纠缠,却亲密依然。 方皓犹疑片刻,然后也回应了这个吻。 陈嘉予顺势摸了摸他脸颊:“刚刚……都没好好看看你的脸。” 方皓终于走过去浴室放了水,但他回答的一本正经:“第二次有看到啊,在镜子里也算。” 陈嘉予有点动情:“那不算,要看着你的眼睛才算。” “你……我以为,你喜欢背后。”方皓咬着嘴唇说。 陈嘉予没否认:“是喜欢,背后比较爽,”然后又侧过头问他:“你爽不爽?” 方皓笑着给出肯定的回答。陈嘉予又问他:“你最喜欢什么姿势,下次来你喜欢的。” 他这言语间就有下次了,方皓没肯定也没否定。之前跟路家伟,他如果被进入,最喜欢的是骑乘位,因为他喜欢主动。再多他不想想了,任何跟路家伟有关的事情此时此刻都太败兴致。他想,如果对象是陈嘉予的话,他大概会很喜欢面对面,看着他的脸,吻过他的眼睛。他实在太中意陈嘉予这一双眼睛了,像永不干涸的江水。 -------------------- 各位旅客朋友们,请正式换乘交通工具, > bgm:bad timing (rachel grae) 。之前都忍住不推荐bgm的,但这首旋律很启发我,歌词也蛮贴切。 第38章 好飞 方皓是爱干净的人,刚刚折腾一番过后,他最想洗个澡,于是他就先去洗了,然后陈嘉予才去。等陈嘉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方皓已经躺在床上了,之前的杯子和床单丢进了洗衣机,他点了个蜡烛,屋子里是好闻的冬日森林的味道。他人就蜷缩在被子里,显得小小的,一边刷手机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陈嘉予看着此情此景,竟觉得他自己有点多余。他借了他的毛巾擦头发,一边擦一边坐在床脚,问方皓:“你t恤掀起来我看看。” 方皓摇摇头,就说了一个字:“冷。” 陈嘉予执意要看,他凑近了作势要掀起他被子,方皓这才服从了,把衣服主动拉起来给他看。他是想看看他刚才手劲儿很大有没有弄伤他,方皓只是说:“没事儿,我挺皮实的。” 腰间红痕淡了一些,还没完全消下去,可陈嘉予眼光一滑,倒看到他微微肿起来的乳首上了——那感觉,很难形容,只是当下陈嘉予就巴不得脚底下长出树根,就待在这屋子,在方皓旁边不走了。 方皓被他看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又放下衣服,说:“看完了啊,明天不给看了。” 像是被提醒了什么,陈嘉予把湿毛巾披在自己宽宽的肩膀上,趴在床铺上,突然认真对方皓说:“不想走了,怎么办,要聊聊吗。”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心里所想,也许眼前人就是有这种让人完全放松的气场。或者,也许这种气场就叫缘分吧,他感觉到了,他知道方皓也感觉到了。 方皓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他倒也没有想赶陈嘉予走的意思——虽然他平常不会留别人过夜,抒发了欲望就各回各家,这是礼貌克制的做法。可陈嘉予不是别人。陈嘉予可能也知道他想法,这番趴在他床上,颇有种恃宠而骄的感觉,方皓想到这里就想偷笑。只是,陈嘉予留下来的话,他们就得长谈,谈谈两个人的关系,彼此对对方的想法——而他真的很累了,脑子里没有内存空间去处理这么复杂的谈话了。 最后,他只是点出了个事实:“想的话也可以啊。但是,你明天不飞吗?”陈嘉予知道他明天不值班——否则,方皓应该根本不让自己碰他脖子往上。 眼下,方皓问起来,他只好承认:“白天不飞,但是有会。要九点到公司报道。晚上飞深圳宝安。”这也是为什么他晚上最后两小时已经停止喝酒了,而是在积极补水。 方皓又给他算一笔账:“你现在回去,还能睡满四个半小时。” 陈嘉予说:“我睡四小时就能飞,不连续熬夜就行。” 方皓推了他一下,颇为亲昵:“我平常上班压力已经够大了,别让我再为民航飞安买单啊。” 陈嘉予笑笑,没再坚持,只是说:“明天晚上要在深圳过夜,后天回来我们聊聊吧。” 这也正和方皓的意思,他说:“嗯,后天我值小夜,下了班我们聊。” 陈嘉予又问他:“饿不饿?再弄点东西吃?” 方皓心里一动,但是他也确实不饿,就如实说了,说完不忘调笑一句:“你也没有那么厉害。” 陈嘉予磨蹭了几分钟,直到他头发都要自然风干了,他才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说要走了。 这会儿他真要走了,方皓又有点不舍,他想——如果陈嘉予就在这边睡一宿,他们也可以彼此默契地都不聊天,就是单纯一起睡觉,那感觉应该也很好。 所以他问:“不能不去开会啊?” 陈嘉予见他可算是问了,至少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摇摇头说:“现在推太晚了点,很麻烦。” “嗯,好吧。”方皓点点头,他向来懂事,他知道陈嘉予心里有数。飞香港时,他心理状态那么不好,都自己调整过来了,没有请假,自然不会因为沉溺温柔乡而从此君王不早朝。 方皓作势要送他,被陈嘉予摆摆手推掉了,说他刚刚也挺累的,就躺着休息吧。最后,是陈嘉予走到方皓卧室的床边——他其实很想再吻他,狠狠吻他一遍,因为之后四十八个小时他都看不着眼前这人——但他控制住了,只是伸出手把方皓的脑袋揽进了怀里,揉了揉他短短的头发,算是给了半个拥抱。 临走前,方皓叫住他:“嘉哥,好飞啊。” 陈嘉予笑得深沉:“嗯,会的。” 这个祝福他听过千百遍,但是这一次,他知道,肯定是能成真的。 次日早上,方皓睡到了中午十二点,是樊若兰的门铃声给他按醒的。他一看手机上短信,樊若兰跟他说:儿子,五分钟内不回我就进去了啊。 方皓心中大叫不好,不过他还是感谢他妈妈的善解人意。她送蛋糕的时候就看到了聚会热闹的场景,一定也知道昨晚他们肯定一堆人闹到很晚,所以给足了他隐私和个人空间。方皓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早过来,先是庆幸了一下他昨天把陈嘉予送走了,要不然都没法解释这事儿。然后他站起来迅速刷了个牙,一边刷牙一边检查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其他地方倒还好,穿个t恤短裤没人看出来的,但是右边脖颈间一片吻痕太明显了,不单单是一片红延伸到t恤底下,还有两块牙印特深,红得发紫了,估计没几天下不去。他懊恼自己昨晚感觉太强烈就没拦着,果然今天要承担纵欲的后果。想到这儿,他拿出手机对着镜子里脖颈拍了个照片,然后反手发给陈嘉予,问了句:你属猫的吗? 五分钟之内,他算是收拾好了,给樊若兰开了门。 樊若兰一脸笑盈盈的,说:“是不是来早了。” 方皓很违心地说:“不早不早,我也该起来了,”他又想到什么,说:“昨天晟杰回去了?” 樊若兰说:“嗯,回去了。” 方皓挠了挠头,觉得理亏,先道歉说:“不应该带他玩儿到那么晚的。” “晟杰也是大孩子了,”樊若兰倒是豁达,说,“他自己不想留的话也不会留下来。” 方皓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客厅。这一转身间,樊若兰就看见了他右颈间,他也知道,也不想隐瞒什么,就等着她提。 可是,樊若兰只是很默契地笑了笑,说:“看来你生日过得不寂寞。” 方皓这会儿有点脸红,打了个太极:“那么多朋友在,当然不寂寞。”不过樊若兰意指什么,他用脚指头也明白了。 樊若兰也知道,只是更加直接地问:“昨天晚上晟杰跟我提了。什么时候给我们见见啊?” 方皓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那……晟杰都说什么了。”他心理倒骂了方晟杰一句,怎么也没跟自己通口气啊,他完全不知道樊若兰手里掌握了什么信息。 “他啊,没说什么,我也想直接听你跟我说。”樊若兰道。背地里打听这种事情不地道,樊若兰三十年如一日的育儿哲学,就是建立在彼此坦诚的基础上,此刻当然也是坚持原则。 方皓叹了口气,只能实话实说:“是有点情况,不过事发有点突然……等我准备好了,再介绍给你。” 樊若兰挺满意这答案,主动说:“那等你准备好了,可以叫他一起跟我和你james叔叔一起来个双人约会。” 方皓有点惊讶,他也知道樊若兰最近几个月在读书俱乐部认识了一个美籍华人叫james,中文名叫李贺,两个人约会一段时间了,但他一直没见过这个james的真人。 “能不能先带我和晟杰来双人约会一下,我也想见啊。”方皓诚恳地说。 樊若兰笑笑,说:“看你先见到james还是我先见到你的绯闻男友。” “……还不是男朋友。”方皓纠正她道。 正说着,樊若兰打开了冰箱,无视了一片狼藉,就问方皓:“饿不饿?我给你做个……” 他说起这事儿,方皓才想起来,说:“哦对,忘了跟你说了,我们昨天晚上喝酒喝得太饿了,就把鸡爪给做了,不好意思啊妈。” 樊若兰先是遗憾了一声,然后又抓了重点:“你们有人会做这个啊?” “嗯,我一朋友做的。”方皓回答得模棱两可。 正说着呢,门铃又响了,方皓通过猫眼一看来人不认识,像是送快递的,可他知道自己最近没订东西。可对方确认了他的姓名手机号,自报家门是某生鲜派送公司的,方皓就给开门了。接过快递的东西一看,不正是一包新鲜的鸡爪。 方皓宿醉之后的反应是挺慢,他拿着那包鸡爪还在发愣呢,倒是樊若兰先说了:“这回不用不好意思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3节 方皓这才意识到,知道昨天把樊若兰准备好的鸡爪给提前做了吃的人还能有谁,不就是陈嘉予。 陈嘉予在公司开了一上午的会,听到手机振动,看来信人是方皓,就悄悄打开握在手里打开看了。 结果上来就是他发过来的照片,脖颈一片红,吻痕暧昧明显。他没照进去自己的脸,只有过于宽大的t恤和脖颈,反而显得更让人想入非非了。 他差点一个没拿住,把手机给摔地上。方皓怎么这么会撩人,而且还是他也不是故意撩,发过来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 痕迹挺深,饶是他不是瓷白的肤色,也是够明显了。可是陈嘉予后悔吗,他自然不后悔,他发了一句:【敢做就敢当:)】这一个“做”字一语双关,他也算是撩了回去。 方皓也没跟茬,倒是另外起了一个话题:【鸡爪是你订的吧?谢谢啦。】 陈嘉予看了看外卖app,确实显示送达了,但他因为开会静音没看到。【嗯,昨天扫荡你家冰箱怪不好意思的。】 方皓心想,他昨天到家应该三点多了,睡了不到五小时爬起来上班,还能想起来给自己和樊若兰家里同城快递一袋鸡爪,真的是…… 他之前也不是没发现,陈嘉予心比针尖儿还细,润物细无声的。自己一世英明,栽在他手里,也是认了。 周其琛隐约觉得,那天晚上之后,他和郎峰之间还没完。果然,过了两天,他在执飞完首尔到北京之后,把手机从飞行模式调回来,就收到郎峰的微信。对方很光明正大地问他:最近一周忙吗? 再往上一条,其实就是自己的“算了,不约”,这么看确实有点荒唐。可是,对方不尴尬,自己就也不尴尬,周其琛秉承着这个原则,很爽快地回复郎峰:老样子,还是到处飞。你呢?最近常飞北京吗? 那天晚上他们说的话统共也不超过二十句,他其实也没逮空问问他为什么总飞北京,眼下看着时机合适,就问了。 郎峰回复说他妈妈最近两年在北京做生意,所以他就申请多飞这边。他也讲了讲他主要飞的几条国际线,他的排班很规律,经常阿姆斯特丹到北京,或者阿姆斯特丹出发到欧洲某主要城市然后到北京,再同样路线回去,基本上一周就要来至少一次,多的时候能呆三天。周其琛其实挺羡慕他排班规律,再反过来看自己这边,排班乱成一锅粥,今天飞东京明天飞东南亚,经常在外地过夜,他也经常接公司统筹的电话给别人代班。不过,这倒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喜欢全世界各地飞,像刷新版图一样。他也容易多刷上小时数多挣点钱,反正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在家等他,他也不用像陈嘉予似的每天晚上都回家。 问清楚了以后,周其琛也就着这个话题问他:那下次在大兴遇见的时候可以一起吃个饭。他说的下次,其实不定时,也多半是客气话,为了弥补前天晚上他在方皓家不告而别的仓促和唐突。他想的是,自己和海航飞了这么久的大兴机场,之前在t1或者t3统共没碰着过郎峰几次,所以就此推测他们偶遇的机会应该很小。即使偶遇了,有这句话在,他们之间也不会尴尬。 可是郎峰却挺认真,看着这话之后回复他说:嗯,我刚想问你。 周其琛这边等着下文,结果过了两分钟,对方直接扔过来一张五颜六色的排班表,上面一堆荷兰语,但是peking这几个字周其琛还是看得懂的。 郎峰说:下周的排班,目前都有空,你挑一天? 好家伙,周其琛心想,他们什么关系,就是亲过一口的关系,郎峰这是要跟他共享工作日历了吗。 其实郎峰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那天结束得太潦草。那天晚上,在不知道周其琛是谁的时候,他早就在陈嘉予的副驾看到了他,后来看他一直在吧台和各种人聊天,只觉得这人有意思,虽然不像是自己一般会看上的对象——郎峰的前任大体上都是满足年轻漂亮或者金发碧眼其一条件,可周其琛更成熟,也更难以捉摸。那天他拉着自己手撞进方皓家的客卧,那一刻他心跳就漏了一拍,他不了解眼前这人,可他却那么轻易被对方勾起了欲望,不仅有欲望,还有好胜心,还有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那晚之后,周其琛没跟自己说再见就走了,他没抓着人,之后也没碰见过。 周其琛拿着他的排班表,和自己的对照看了看,选了一天周四晚上,看起来郎峰飞完晚班以后会在北京待超过二十四小时的。 说定好时间以后,周其琛点开了方皓的头像,想要跟他互通有无一下,但是点进去就发现他们上次的聊天停留在陈嘉予身上。万事八卦为先,周其琛上来就问他:【你那天和嘉哥怎么样了。】 方皓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就四个字:【……说来话长。】 周其琛猜了一下:【看来是有情况。】 方皓显然是不愿意在这里展开说,非常仓促地转移话题,反而问自己道:【你和郎峰怎么样了?】 周其琛那天也喝得挺多,他不确定方皓到底看到了多少,看到了任何事情没有,所以他简单解释道:【算是正式认识了吧,谢谢呀】 方皓看着这条信息,嘴角勾起了笑,继续发:【你俩那天在我家卫生间干啥了。】 周其琛这下知道看来他是看到了,只不过那天晚上给自己和郎峰都留了面子,谁也没告诉。 【不是卫生间,是客卧。】周其琛辩解了一句,【啥也没发生。】 他一向恶趣味,又笑着发了一条:【你家床单都没碰,不用搞卫生。】 方皓一听,这几个意思?【所以你们碰哪儿了?】 周其琛看玩笑开得有点大,赶紧严肃地说真的没有在客卧搞什么,床铺都平平整整,这就是证据。 方皓也想逗逗他,说【你嘴里没句真话,我问郎峰去了啊。】 周其琛这才如实告诉他:【你可别。我们真没干啥,就是亲了一下。】 【……】方皓一听,这可是大新闻啊,他偷着乐,心想等晚上要和陈嘉予分享一下。他不觉得陈嘉予是爱八卦的人,但是周其琛是两个人的共同好友,如今也算是共同调侃的对象。 第39章 枝头 虽然说好了第二天回京见面再说,可是在深圳的一晚上,陈嘉予就想跟方皓打电话聊了。大事之前,他喜欢提前打个腹稿准备一下,比如香港事件的新闻发布会之前就是。他恨不得拿出笔记本列举一下他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一边酝酿情绪,一边笑自己真是沉不住气,真的是反常。好像遇到了方皓以后,他就没有正常过。后来他又想,这就是在意的感觉吧,也不全是消极的,悸动和心跳多过了得不到答案的煎熬。 昨晚到后来他也没再继续喝酒了,所以对发生的一切记得是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方皓的一举一动,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呻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削斧刻一样印在了他脑海里。他反复掂量着他们之间交换过的那些亲密的话语,想到方皓的从容不迫和胸怀坦荡,所有的一切迹象都指明了他们现在想法和感受都挺同步,怎么都不太可能得出“我们就是睡了一次,以后相忘于江湖吧”或者“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这样的结果。 想来想去,最后他把和方皓的不到十页的微信聊天记录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然后强迫自己去睡了。 陈嘉予飞晚班十一点才收工,方皓也是小夜班零点下班,所以也挺凑巧。在停车场见面的时候,陈嘉予看到他终于不只穿衬衫了,而是穿了件领子挺高的毛衣,心里一动。 方皓还是上了他的车。到车上了,陈嘉予才敢放肆,说了他一句:“我看看,”便作势要伸手,翻下他毛衣的领子。 方皓也任他动作,喉结滚动,想要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那一片红痕不见了,但是牙印儿还在。 陈嘉予笑了笑:“想跟你道个歉,不过我也不真心实意。”他把他领子又翻了回去,然后顺势轻轻捏了他后颈一把,这动作亲昵又亲密,可他做得太自然了。 方皓低下了头,挺配合地也笑笑,从陈嘉予这个角度看得到他弯起来的眉毛和眼角。他又整理了一下领子,说:“还好我不算白,要不然可得等几天了。” 陈嘉予转回目光,把车发送了,开车出停车场,才想起问方皓:“咱们去吃点什么?” 方皓看了他一眼,然后说:“还是叫外卖到我家吧。这样……比较方便我们说话。”他说的挺正常,可陈嘉予心里琢磨开了,需要私人环境的谈话,难道方皓要拒绝吗? 可事到如此,他沉不住气也得沉住。方皓说还是馋台山小馆的家常菜,他就让方皓拿出手机念了念菜单,然后商量着选了三个菜,送到他家。 点完菜,陈嘉予想到了什么,问他:“那个鸡爪后来你们做了吗?” 方皓点头:“嗯,我妈给做了。” “你妈做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陈嘉予突然来了一句。 方皓觉得有点意思,陈嘉予多大一人了,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争一争。他笑了笑说:“你做的好吃,”不想对方太得意,又补充道,“可能因为那时候我比较饿。” 快到方皓家的时候,陈嘉予在红绿灯前面停下,然后越过方皓的身体打开了副驾前面的收纳盒。 他们距离离得很近,陈嘉予的手臂擦过他膝盖,从这个角度方皓看得到他用发胶定过型的头发,甚至看得到他耳后一颗痣。那天晚上,他们肌肤相亲,可他竟然没有发现。 等他啪地一声把收纳盒关好了,方皓才看到,他把自己家的临时停车证拿出来了,放到挡风玻璃后面。 方皓:“……” 陈嘉予说:“前天忘了还给你了,正好。”他想,是正好,以后也别还了。 方皓只是笑笑,看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停车楼。 外卖很快就到了,陈嘉予在中途航班的时候吃了点,所以他不太饿,但是方皓是刚刚下了八小时的班,一口饭都没吃,现在饿得很,所以他一刻钟的时间基本都在专心吃饭。直到他把筷子放下,陈嘉予知道他吃的差不多了,给他又倒了点水,然后才斟酌着开口说:“吃饱了?我们聊聊吧。”从台山小馆那一次吃饭开始,甚至比那更早,他等这番谈话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如今,吃的还是同样的台山菜,可环境从餐厅换成了方皓家的客厅,他俩之间也不是藏着掖着的“朋友”了。 方皓点点头,说:“嗯,是该聊聊了,”他解释了一句:“其实那天晚上我也不是逃避这谈话,实在是太累了,已经两点多钟,我脑子真的不转了当时。” “我知道,”陈嘉予点头表示理解。其实今天对他来说也是挺累的一天,他飞了三班,从早十点到晚上十点多,他连续执勤十二个小时,其间六次起降,再多两个小时就要到单日上限了。可是他不介意,合适方皓的时间就是合适自己的。 想到这儿,他主动开口了:“那天晚上的话我其实没说全。这个秋天认识你挺幸运的,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言罢,他抬起眼睛,认真看着方皓,眼眸漆黑,毫无躲闪。 方皓不是没料到他们要谈什么。可眼下看咫尺之间的陈嘉予这么顺畅地讲出来,他也是错了一秒钟的神:“……什么感觉。” 陈嘉予还是看着他,无奈地笑笑:“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方皓点点头,目光也对上他的,坚持道:“嗯,要的。”他觉得之前陈嘉予屡次三番试探,就是差了这临门一脚,很多事情如果他当时坦白了可能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倒是想看看陈嘉予今天打不打算迈这道坎儿。 可陈嘉予这回想好了,也不再犹豫了:“就是心动的感觉,”然后他盯着方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对你。” 他不但是迈过去了,可以说是把坎儿给痛快地踏平碾碎了。还是那一双眼睛,可里面的情绪却那么明显,除眼前这次,方皓只在前天打开家门和他对视的那一刹那看到过这样的神情,真挚又热烈,严肃又深情。情绪透过浓黑的夜晚渗透过来,甚至不能说渗透,而是覆盖更为合适,铺天盖地倾泻而出,天罗地网一般将他笼罩。 方皓笑了,他不带防备的笑很好看,眼眉弯弯,眼角叠起一个浅浅的皱褶。陈嘉予第一个想法是——糟糕,他意识到前天的夜晚在自己这里其实还没过劲儿,自己又想吻他了,眼角、鼻子和薄薄的嘴唇,都想吻过一遍。 然后他听到方皓说:“谢谢你说出来,”然后也终于也松口了:“……我对你,也是。” 陈嘉予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他伸直了双腿,这回膝盖光明正大地贴着方皓的大腿一侧。他开口道:“我觉得我表现的够明显了,但你一直说做朋友,所以我本来没想说的。”那天送方皓到机场,他“有喜欢的人”这句话都说出来了,就差捅破层窗户纸了。 “唉……关于这个,”方皓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个问题。他是慢热的人,和陈嘉予的一切进展都超过他预计,他的心动和失落都来得比理智要快,他不习惯这种感觉,也没准备好。越是喜欢,越怕失去,任何僭越友情的感情都太容易失控,唯有友情是可控的,可进可退,不慌不忙。眼下他把心路历程跟陈嘉予讲了,对方也一直沉默听他讲述。 他把手搭到陈嘉予的膝盖上,说了最后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吊着你,如果让你误会了,那就……就算赖我吧。”他倒是做得自然,他一向是喜欢肢体接触亲密来传达情绪的人,尤其是语言无法表达到位的时候。可陈嘉予的膝盖像是触电一样,差点膝跳反应。他一把抓住了方皓的手腕,指节也摩挲过他腕骨。 “我理解你。”他只是问,“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是不做朋友了,也不会满足做朋友了。”方皓任他拉着手腕,脸一扬,这话倒是说得坦荡。 “还有一件事,”他想了想,还是提起来了,“本来立了规矩,不谈圈内的,因为太复杂了。” 陈嘉予对这件事早有耳闻,如今听到亲耳这话从方皓口中说出来,也不算是意外,只是嗯地答应一声,预测着他下面要说的话,“……但是?” 方皓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揉了揉眉心,斟酌了一下开口说:“没有但是。” 陈嘉予没猜到他提起这事就是只提起,而没解决,所以稍微逼迫他了一下,好像是要跟他讲道理似的:“咱们工作上,也没有太多交集吧。我十次跟管制频率里面,能赶上你本人指挥一两次?公平来说。” 方皓轻轻笑了一声,推了推他肩膀:“你怎么公平,咱俩现在……谁都不公平公正了。”他的意思是,两个人都有私心,都想顺着感情的劲儿来,自然会推衍得出一致的结论。 这回,陈嘉予承认了:“我是有私心,希望你答应,不过我说的也是事实。” “嗯。”方皓不置可否。 “我是看感觉的人,跟你的感觉对,所以我坚持。”陈嘉予又补充了一句。 两个人僵持不下。最后,方皓对他说:“我知道。你的坎儿你迈过去了,这个是我的坎儿,得我自己迈。我还是需要些时间,你也知道……我是慢节奏的人。我想一步步来。”” 陈嘉予对这个答案不算满意,可是也不失望,他之前也感觉到了方皓对这种来势汹汹的感情有所防备,这并不是针对他个人。喜欢很容易,爱却没那么容易,道理他都懂。可是他愿意试试,爱情里面,好的坏的都照单全收。更何况,让一个有原则的人为了他放弃原则,已经十分之百地满足过他的自尊心了,他不想太贪婪。 气氛正好,陈嘉予看着方皓,主动说道:“那……我们试试看?给我个试用期?” 方皓被他的幽默逗笑了,说:“嗯,我们互相试用。” 话说开了,陈嘉予心里也顺畅了,他站起来把外卖的碗碟收拾了一下,然后又在沙发上坐下来,跟方皓说:“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都问了吗。” 方皓笑他左右拿捏的这种小心,只是说:“都问,今天有什么我们都敞开了说,过着村儿没这店儿了啊。” 陈嘉予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开始问:“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方皓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最开始觉得难受,当然是着陆灯那天晚上之后两天。说到这个——我想再跟你道个歉,我那天话说重了,让你伤心了吧。” 陈嘉予见他几次为这事情道歉,其实他心里的那个鱼梗在知道方皓也喜欢自己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对那件事情也不记恨在心,只是说:“那倒不用。之前你已经道过歉了,而且——大名人这事儿,我好处都拿到了,也不能玻璃心,对吧。”他现在倒是说的挺豁达。 方皓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你呢?什么时候发现的?”方皓冷不丁突然反问他。 陈嘉予说:“是雷达失效那天之后,我们在koza喝咖啡的时候。之前只是觉得你长的挺帅,没多想。” “……那,挺早的。”方皓回了一句。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早,若要他闭着眼猜陈嘉予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自己,他大抵会猜是着陆灯的那天晚上,所以他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脸面,以至于采取冷处理的极端措施。没想到,却是比那还要早,他不知是该说陈嘉予深藏不露,还是说自己太过钝感。 过了一会儿,陈嘉予见他不说话,又开口问:“第二个问题。你之前……或者说现在,有在约会别人吗?” 方皓想了想,这个问题有点没来由,他是不知道陈嘉予不小心看到过顾淳给他发的那几条信息,所以误以为他指的是郎峰:“你是说郎峰?我俩之间早就说清楚了。他最开始是想要约我一下,但我说不行以后,我们就做朋友了。” 陈嘉予思忖了一下是否要问问他关于郎峰的细则,比如到底郎峰为什么追他,他又为什么拒绝对方,可他也不想显得太在意,以后总有机会问的。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4节 方皓没察觉出他想法,继续说:“哦对,而且我把他介绍给周其琛了,你知道那天生日局到夜里,他俩在我家客卧亲上了。” 这信息量就有点大了,陈嘉予都瞪大了眼睛,说:“他和……周其琛?”似乎是难以想象这个画面,也难以想象这件事就发生在方皓家客卧,和自己现在直线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 方皓笑笑,说:“是啊,所以这页翻过去了,之前……之前有约见过一个人,但是只有几次,后来没联系了。所以,简单来说,没有再约会别人,有的话你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一连串说完,又反过来问陈嘉予:“你呢?” “我单身三年了,上一段你应该也知道。”陈嘉予说。他猜的不假,方皓确实是知道,可具体为什么分手,他没开口问,因为他怕陈嘉予也回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一句一句聊着天互相交底,到最后陈嘉予的头枕在方皓腿上。他想,昨天心里面打的这几个谈话要点算是都覆盖到了,谜团也算都解开了,心中有说不出得舒坦。 “最后一个问题,”陈嘉予调整了一下肩膀的位置,和方皓的身体挨得更近了:“试用期……有什么转正机制吗。方便我积攒小时数。” 方皓被他这比喻给逗乐了,陈嘉予不亏生为民航人,可他只是说:“这个啊……看感觉吧,不是靠小时数的。”他又仔细捉摸了一下陈嘉予问这话的意思,然后问他道:“那你觉得呢?” 如果这个问题单由陈嘉予定夺的话,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需要什么缓冲期试用期,可能现在立刻马上就进入恋爱关系了。可是,恋爱与否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他不想就直接告诉他,这样会给方皓压力。所以,他顺着方皓的意思说了:“嗯,感觉对了就在一起,我觉得没问题。” 他曾经是喜欢够着目标的人。从二副到一副,从一副到机长。无论工作还是感情,他总是遵从着这种惯性定律,总想着攻略下一个目标,再爬高一步。可是这个惯性定律大概在他三年前决定不和严雨结婚的时候就打破了吧。 他想起卢燕在上海对他说的那番话,感情里确实没有胜负。如今,在方皓面前,他是觉得他被拿住了,若真论胜负,他愿意承认他输给了对方,是他忍不住先交了底牌。他输得一败涂地,却也输得心甘情愿。 那天晚上,窗外风声萧萧,客厅灯光昏黄,他们在方皓家的沙发上做爱。方皓说他累了,又刚吃过饭,所以这次两个人侧躺着,陈嘉予从背后抱着他进入,左手搂着他肩膀,右手反复揉捏着他胸口。这次他不敢上嘴咬了,便只能亲吻,嘴唇覆盖过两天前他在方皓脖颈上留下的牙印,卖力地吮吸舔弄着。湿热的喘息交错,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既亲密,又原始。这姿势不方便大开大合,所以陈嘉予做得很温柔,性器有节奏地抽送着,方皓也摆动腰腹和身体配合着他。他渐渐放松下身体,在陈嘉予找准角度深入到他体内那敏感一点的时候,忍不住呻吟出声,手臂反过来,抓紧陈嘉予有力的大腿。 两个人情意相通,更加不加掩饰,方皓情到深处,眼角红红的,会回过头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再来一次。” 他的声音确实好听,哪怕叫床也是,不甜腻也不做作。陈嘉予那天虽然是在他床上说的调情的话,可他没撒谎——跟平常的语气当然不一样,可还是一脉相承地带着几分清冷,让人听了特别想狠狠蹂躏他。 这次,两个人都没喝酒,百分百清醒,却也百分百地意乱神迷。最后,方皓也对他的温柔缴械投降,说:你给我来个痛快吧。他前列腺那一点被反复研磨刺激,每次都将到未到,全身像过电一样,薄汗都出了一遍,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细瘦而有力的脚踝滚落下来。陈嘉予嗯了一声答应,然后腾出一只手撑着沙发来,另外一只手不再抚摸他身体——他看得到方皓的乳头已经被他掐得红肿起来,反而是掰开他双腿,把自己那家伙往他双股之间有点泛红的后穴里送去,开始更深更猛,更放肆的抽插。他双腿间耻毛拍打着方皓紧实的屁股,润滑剂从里面流出来,然后随着下一次插入又被送进去,反反复复湿成一片。方皓后穴紧紧咬着他,可双腿却大开,以诡异的角度交叠着,整个人像是圆规被打开,而无任何反抗之意。这样的反差给了陈嘉予非比寻常的刺激,他捏着方皓的脚腕最后抽插十几下就射了出来,也给了对方痛快的高潮。在高潮的那一刻,他把方皓的头用力扳过来与他接吻。方皓甚至觉得,他刚才做爱的时候都没有亲吻这么粗暴,牙齿磕碰上了,嘴唇差点咬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和必要,好像再不吻上就要晚了似的。 和他接吻之前,方皓也没少接过吻,但是没见过陈嘉予这样的。他的吻很霸道,两片唇衔住自己的,撬开自己的牙齿,然后舌头就伸进来了,跟自己的交缠,他嘴巴都进的很深,好像也在延续刚才那一场性交,又用力,又坚持,又色情。方皓只觉得自己下巴都酸了,唾液顺着嘴角留下来。 他也不顾得自己前面射出来的一股股精液,就转过头回应他的亲吻,好似安抚,把他的棱角和刺都全盘接纳下了。一吻结束的时候,方皓突然意识到,陈嘉予之所以对接吻这么执着,可能是因为前天晚上他们做的时候,有些话仍未说破,整个过程仍是欲望主宰,所以接吻也没有接吻的意思。陈嘉予一定是以为他最后是有意规避,所以今天吻得这么急切,要把昨天前天的份儿也补回来。 等一吻结束的时候,乳白的浊液已经顺着疲软下来的阴茎流了他一大腿,现在早就干涸了。陈嘉予的腿仍压着他脚踝,而左手在自己腰间慢慢抚摸着。 方皓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又该来感觉了,只能推了推陈嘉予的胸口,说:“今天……不能第二次了。我真累了。” 陈嘉予又低下头,亲了他脖子一口,仍未忘记亲昵地叫他:“我知道,宝贝儿。”他终于是把安全套给撸了下来,打了个结,抬手丢进垃圾桶里。 方皓被他说的脸红,在狭窄的沙发上转过了身来,和他脸对着脸,也叫他:“陈嘉予。” 陈嘉予笑了笑:“不叫哥啦。” 方皓心情可畅快了,便说:“当时叫也是屈服于你的淫威,以后不叫了,”然后又试探性地问他:“你想我怎么叫你?” 陈嘉予说:“叫名字就好。” 方皓又试了试,小声唤他:“嘉予。”他并不算嘴甜的人,陈嘉予接触方家兄弟只一会儿,就看出来了方晟杰才是嘴甜会说话的那个,而方皓性格很直,不会哄人。可某些事情上,他又无师自通,比如这让人片刻失神的温柔。 陈嘉予的心要被这温柔化成了水,他闭上眼睛,把头放在方皓脖颈间,答应了一声:“嗯。” 如倦鸟飞还,他飞累了,找到了他的枝头。 -------------------- bgm: waves - canyon city. 第40章 dnf 那天晚上,陈嘉予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他家。 早上九点的时候,方皓的生物钟把他叫起来了——他正常作息的时候,一般睡眠需要七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睡眼惺忪,看了看身边的陈嘉予。对方开始还抱着他,后来慢慢就转过身自己去睡了,但他们仍然后背贴着后背。方皓一只手撑着坐起来,颇为留恋地看着陈嘉予的侧脸,看他安静地一呼一吸,胸膛也一起一伏。陈嘉予睡着的时候神态跟平常挺不一样,显得更年轻一些,也更脆弱,更不设防。他也知道,陈嘉予昨天快十四个小时没得休息,加上前天晚上飞到深圳那班,本来就缺觉,现在是欠了一堆睡眠债。所以,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完毕以后到客厅开始做了个简单的早饭。 陈嘉予过了大概一小时才醒转,刷了牙来到客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方皓在用铂富咖啡机前面研究咖啡粉的样子。他一手拿着冲煮手柄,一手拿着说明书正研究得起劲。 他真是挺专注,最开始都没注意到陈嘉予站在卧室门口,等陈嘉予说了一声早,他才抬起头。 “起来啦,”方皓问他,“昨天睡得好吗?” “挺好的,好久没有一觉睡这么久了。”陈嘉予答。说完他就走了过来,站在方皓身后看他鼓捣,将咖啡粉塞满冲煮手柄压实,然后塞到机器里面。 “你研究好了吗,还满意吗?”陈嘉予开口问方皓他的使用感受。他可是很注重售后服务,无论是做爱还是送礼。 方皓说:“刚刚研究出怎么做espresso,其他的要再网上看视频研究研究。”机器震动起来,然后浓黑的咖啡从接口流出来,落在精致的小杯里面。他摆弄着机器设定,陈嘉予就又更进一步,从背后抱住他。他肩比他宽一点,个子也比他稍高,清晨的阳光斜斜的直射进窗口,照着两个人连影子都是契合的。 “哎……”方皓稍微有点意外,但也任他抱着,他只是说了句:“小心点,别烫着。” 第一杯意式浓缩做好了,方皓没喝,倒是转过身递给陈嘉予:“你先尝尝。家里没买牛奶,只能下次再试试奶泡机。” 陈嘉予一下子全喝掉了,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其实,他都没想过给自己家添置过半自动咖啡机,他平时没那个时间培养这种生活情趣,一般都是在机场咖啡店买现成的,所以才会有koza的会员卡。可是,到了方皓生日之前,他思考该送对方什么礼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应该买这个送给他。他印象中,方皓喜欢琢磨各种高科技物件,也是会好好利用这个机器的人——他猜的也确实没错。 就这样再普通不过的早上,咖啡香气渐渐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安静的时光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陈嘉予站远了才发现,方皓换了一身运动装,短裤和速干t恤。果然,方皓给他喝完了咖啡,自己也喝了一杯,就跟陈嘉予说:“简单做了点早餐,给你留了点,在微波炉里面,面包你要的话自己烤一片吧,冰箱里有酸奶,还有昨天的剩菜——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自己看着弄?我出去跑个步,大概一小时回来。你要是想出去吃,等我回来洗个澡也可以。”他这一长串交代完,就把跑鞋穿上了。陈嘉予开了个玩笑说:“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啊。” 方皓笑着答:“那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还能劫财劫色?财没有,色已经劫过了。” 陈嘉予挺满意他这答案,他确实也有点饿了,便走到冰箱前面。他聚会那天没仔细注意看,现在看到这冰箱上贴着日历,日历上面有类似每日计划一样的东西,写着一些英文单词,比如“easy pace”,“tempo”,还有一些缩写简注,旁边标着公里数。 “你的训练计划吗?”陈嘉予有些好奇,问他。 方皓本来都要戴上运动耳机了,又摘下来,对他说:“嗯,本来是要提前计划好然后每天执行,但是……说起来也惭愧。因为最近上班忙,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变成了跑完记录了,每天感觉好的时候就去跑,能跑多少跑多少。” 陈嘉予想到两个月前那天晚上他在车里面对自己吐露的心声,问他:“最近要参加比赛吗?” 方皓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告诉他:“明年在香港有一个百公里。前年在北京也有,但我没跑下来,所以心里有负担,没想好这次要不要报。报了就要好好训练好好比赛的。”他说。 陈嘉予鼓励了他一把:“想做就去做,你没问题的。”他说完才在脑子里面消化了一下对方这话,“一百公里……不是相当于两个马拉松吗?这得跑多久啊。” “快两个半。”方皓很认真地说:“我没跑下来过,所以不知道。” 两年前,他和路家伟很狼狈地分手,分手之后他在个人生活和感情上面迷失了一段时间,有几个月都过得不太快乐。他自我剖析觉得自己是典型四分之一人生危机了,需要一点新鲜的动力和目标,所以一冲动报了北京的一个百公里赛事。因为报名得匆忙,赛前他一直没有太准备好,到了比赛那天是愣是逼着自己去跑,觉得他以意志力和平常的长距离表现也是可以撑下来的。结果,跑到第70公里处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对,因为吃不进去东西导致完全得不到能量补充。那天北京也挺热的,他在路边吐过两次,最后实在跑不动才放弃了,是让救援车给拉走的。方晟杰和樊若兰还是来终点拥抱他鼓励他了,可他难抵失落。 在那之后,他没再试过同样的距离。成绩表上那个大大的did not finish成了他的心理阴影。跑圈管这个叫dnf,常跑常比赛的人,谁没有两个dnf。可是,对于方皓来说,也许是百公里的距离,也许是这个非常寸的时间截点——dnf的究竟是那场仓促的比赛,还是上一段感情的惨淡收场,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他迈不出这一步,他自己也没完全琢磨明白。 跑步回来以后他洗了个澡,准备去机场上班。方皓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陈嘉予已经穿回了昨天的制服,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餐厅和客厅分隔的吧台上,人正翘着腿坐在他吧台旁边配套的高脚凳上,一边翻看电脑处理工作,一边和家里人讲电话。 早餐他看起来是吃过了的样子,筷子盘子都装进了洗碗机,包括之前品尝意式浓缩的那个小杯子。方皓之前其实也有感觉,陈嘉予身上就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场,他进了哪个谈话都是主角,走近哪个房间都是主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和他出不出名没关系。眼前,他在自己客厅摊开了阵仗,那感觉真不像第一次在他家过夜,而像是早就在这屋檐下居住已久——哪个壁橱里有什么东西,他估计都摸透了。大概有片刻,方皓没舍得打扰这默契。 他也无疑偷听,但陈嘉予电话没避着他,提到了到医院办手续和给医生送花篮表示感谢。他又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说定了中午去。 等他挂了电话,方皓得空问了他:“你家里人住院了吗?” “是我妈妈出院,”陈嘉予想起来,他们似乎是没有聊过这个话题,看方皓提起了,他也没有回避:“乳腺癌晚期,已经转移淋巴了。之前在化疗,但是最近她决定保守治疗,没大事就不去医院了。” 方皓确实是第一次听他说家里的事,他轻声说:“……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陈嘉予说:“大概一年前。” 方皓回忆了一下,他从各种其他渠道确实了解,大概就那会儿开始,陈嘉予放弃高薪且省力的国际线,反而来飞国内线。方皓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想若这事发生在樊若兰身上,他肯定难受得要窒息了。他虽然在刚刚开始工作的那会儿也经历了父亲离世的变故,但他父亲是心脏病去世的,事发实在是突然。从某种角度讲,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身体上的痛苦,也没有这种已知生命会走到尽头然后一个个掰着日子过的心理煎熬。家里有绝症病人,影响得不仅仅是病人自己,还是他身边的亲人。推己及人,他知道这一年,陈嘉予肯定过得不容易。 方皓走近了他身旁,在另外一个高脚椅上坐下来,只是说了句:“抱歉。”言罢,他把手放在了陈嘉予后背上拍了拍。 昨天晚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明明再苦再难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都熬过来了,如今真的有人站在他身边了,说一句懂你,说一句抱歉,就让他觉得鼻子一酸。陈嘉予低下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片刻后才说道:“也不是我能选择的事。”类似的话他之前也对方皓讲过。对他来说,兼顾工作与家庭,这从一开始就是天经地义的唯一选项。可现在方皓问起来,他倒是警醒了,如今需要平衡的这里面又加了一项和方皓的感情,他哪一边都要照顾到,不能让人失望。 方皓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叹了口气,又说:“对不起啊,我……帮不了你什么。” 陈嘉予有点感动,他合上了电脑,也反握住他的手:“不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陈嘉予收拾好东西要动身去医院了,他还想着方皓的车放在机场了这事,所以执意先开车送他上班,然后自己再掉头回家。方皓从这拉风的保时捷马坎刚下来,迎面就赶上刚停好车的楚怡柔。 陈嘉予也认出她来了,也没避讳,摇下车窗跟她打了个招呼。 等他一骑绝尘开出去老远了,楚怡柔睁大眼睛,问方皓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方皓笑了笑,这次跟干脆地对她说:“嗯,算是吧。” “你们在一起了?”楚怡柔确认道。 方皓说:“把话说开了,还算在试用期吧。还没在一起。” 楚怡柔替他高兴,拉过他胳膊:“哎,我就知道你俩不一般。” 楚怡柔小他两岁,所以方皓对她总有着兄长般的纵容,这时候也认可了她:“嗯,还是你火眼金睛,发现的比我都早。” 两人在塔台分别过,管制室内一切如常,从雷达屏幕、话筒耳麦到飞行进程单。空调恒温,杯子里永远放一升水,椅子也是上次他给自己调好的高度,这些都是他生活的常数项。方皓在自己席位上坐下,像往常一千多个日子里那样做准备工作,这些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唯一的变数在于,方皓觉着自己心情愉悦——陈嘉予今天不在天上飞,但是他人应该已经上高速了吧。原来记挂着一个人,也可以是这样的心情,让他轻松自在又满足。 -------------------- easy pace (ep):轻松跑,就是为了恢复体力或保持状态;tempo:节奏跑,就是中高强度跑。 第41章 火苗 陈嘉予没想到,是从自己父亲嘴里听到货航1025号升降舵卡阻的事故原因初步查出来了——还真的被他给猜中了,就是因为运送大型燃油开采的机器,固定方式不合规,导致绑带在拉升的时候就断了几条,引发多米诺效应,在货舱后面的三台机器个顶个全部移到飞机尾部,不但造成重心后移,还直接把货舱给戳穿了,能降落下来全员无伤亡实属幸运。另外一件事也让他一语成谶,黑匣子在飞机抬轮升空以后五秒就被撞翻了,所有数据都没恢复下来。不过,机身没太过火,损毁也并不严重,据说专家们基本上掀开盖一看货舱壁和尾翼滑杆的损毁程度,就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 这两天方皓和他排班排的很不巧,方皓休息的时候他在飞,他飞的时候方皓却轮班休息。方皓本是那种一旦下班或者轮班一秒钟也不想在机场多待的人,可如今两个人几天都没碰着面,方皓就说下了大夜班愿意在机场多等他一会儿,抢在陈嘉予开行前会之前跟他吃顿早饭。 这事故原因在管制和少数几个当天在空域里的机长圈子里面也传开了,方皓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货航1025号,你听说了吗?真被你给说中了。” “我听说了,”陈嘉予见他问,也意识到了事关他值班那天的情况,联想到他这两天早出晚归,自己几次约都没约上,今天勉强凑上时间还是大早上,所以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了一下——“这次,没波及到你吧?我看你这两天……” 他话没说完,方皓就摇摇头打断他说:“这次没有。但是听说机组和承运组全挨罚了。”他这两天因为这件事确实难以放下心,有了上次雷达失效的时候领导的挑剔,他真的保不准他们这次又能挑出什么错来。但是,一周都过去了,阎雄阎副主任没找过他,郭知芳也从家里打来电话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他才觉得应该确实是没他的事。 这事情陈嘉予倒没听陈正说,“机组挨罚?把升降舵卡阻的飞机时速200多弄到地面上还没人伤亡,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有点替1025号的老机长打抱不平。听他爸说,这位机长原来也是民航的,都快退休了,赶上这么一档子事。 方皓也只是初步揣测了一下:“国外进口的机器……可能挺贵的吧,包括一架飞机,全部报废。” 陈嘉予不买账,顶了一句:“那都是海航淘汰下来的客改货的飞机,再过两年就该全部退役了,至于机器……机器再贵,能有人命贵吗。”因为对面坐的是方皓,所以他说话没有保留,“承运方该挨罚,这个我没意见,我觉得机组不应该背锅。” 方皓倒没同意他这最后一句话:“承运长也有苦说不出。他们规章里面,其实根本没写清楚怎么固定非常规的这种大型机器。据说军方的人运送武器装甲车什么的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那也都是经验相传,没写到规章里面。”说到底,又是规章没跟上,这事情方皓可太了解了,他自己就吃过这个的亏。 这事情陈嘉予倒不知道,他点了点头,最后岔开了话题说:“没波及到你就好,这两天你这么忙,吓我一跳。” 方皓又说了一遍:“没有,就是单纯的忙。郭姐不还在休产假,挺过这个月就好了。”他本来不应该值这么多夜班,连值夜班对身体消耗很大,尤其是大夜班之后,他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不过好消息是,我徒弟要出师了,以后你可能十次有八次就赶上展博拿话筒了。”他补充说。 可陈嘉予砸了咂嘴,一脸遗憾的样子:“听不到你声音了啊,这可不是好消息。” 他说得亲密,音量一点也不减,仗着早上机场人不多,还把椅子挪近前了一点,往他这边靠了靠。 方皓不是那种喜欢公共场合秀恩爱的人,所以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就低头抿了抿他的咖啡,身子没动窝,任由陈嘉予在桌子底下用膝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陈嘉予看他喝咖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飞行箱里掏出来一个保温杯,还给方皓:“你的杯子。”上次他们也是在t1碰到一起吃午饭,恰好是方皓刚来上夜班,而陈嘉予飞完一天的任务要走了,方皓在家里用半自动咖啡机尝试做了个decaf燕麦拿铁,揣到保温杯里带来机场给他带走。陈嘉予感动之余,开玩笑说自己这个生日礼物简直就是超值投资,明明是给方皓买的,自己已经连着沾着几次光了。当然,如果他多在方皓家睡两天,那可能就更回本儿了,不过这话他没好意思说,说了显得他想要得太多。 “今天飞哪里?周末也飞吗?”方皓看席间安静,就拿出老本事开始继续聊工作。 “还是深圳宝安和广州白云,周六也飞的,周日休息,但是周日我得回趟家。” 飞行员没有节假日也没有周末,陈嘉予也不例外。他面有歉意,本来周日他俩都是休息的一天,但是他这边提前说好了要陪父母吃饭和逛公园,估计需要一整天都在外面。 方皓倒是没太介意,他点点头说:“没事,周一呢?”他见陈嘉予拿出手机开始翻自己的排班表,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反正我家离机场近,你……没事儿的话,下飞就过来呗。也不用特意敲定哪天,提前打个电话就行。周中只要我不值班,应该都在家。” 陈嘉予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天晚上和白天之后,他太久没碰见过方皓了,也太久没碰过他了。在t1见过两次,包括今天这一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他们短信发得倒是挺勤,经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每次关车以后把手机移动数据一打开总是有新消息进来,和他相熟的乘务长都调侃他了。他俩把话说明白之前,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不到十页,可现在两天就能聊出去十页。陈嘉予昨天回丽景的路上堵车,就让方皓给自己发个照片看看,还被方皓拒绝了,他只能把记录翻回一周前方皓发给自己的那张吻痕的照片多看了两眼,他看着看着都要起反应了,被后车嘀嘀了半天,他只能生生把屏幕按灭,也浇灭心里那团小火苗。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5节 那天晚上,方皓收到方晟杰的短信,是一个微博的链接。方皓点开一看,陈嘉予实名认证的号发了条微博,是一张很熟悉的照片,透过驾驶舱的玻璃拍到的大兴机场的晚霞,晚霞映照着画面中央跑道空旷开阔。陈嘉予看起来确实是许久不发微博,时隔半年突然诈尸发了这一张。民航圈里有人也认出了机场和跑道,在底下评论说是不是跟货航1025号的特情有关,估计是嘉哥在祈祷飞安。 可只有方皓知道,这并不是刚照的照片,而是几周以前他发给自己的17左跑道的那张。他心里有了个别的推断——也许陈嘉予没那么心系民众,没那么居安思危,他的目的动机就是百分百的私心。也许,他想,他也在回忆,那算是他们认识熟识的起点,那时候一切都还没开始,短短几周天翻地覆。 “说起来,我是有个事要告诉你……”方皓拿起手机,开始对方晟杰打字说。 同样是繁忙的t1航站楼,周其琛和郎峰却约见得挺顺利。距方皓家的生日酒局过后已经整整一周,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很默契地出现在停车场。周其琛一眼就看到了郎峰的深蓝色特斯拉,他走过去的时候,不忘调侃他一句:“这次会停了啊。” “晚上好啊。”郎峰很自然地回应他,他光明正大得周其琛都有点恍惚——那天郎峰是喝得不少,自己出于私心给他两倍龙舌兰的margarita,对于那天晚上在客卧发生的一切,他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周其琛又想,如果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也难得两个人都刚刚下飞,周其琛连续执勤十三个小时加上倒时差,郎峰也刚下了柏林到北京的航班,两个人心照不宣,都饿得不行,所以郎峰做主带周其琛去吃号称北京最好的意大利菜。 餐厅看起来很高档,甚至菜单都没有一个中文字,来回穿梭的侍者都是外国面孔。周其琛没来过这种地方,看起来是约会的绝佳场所,左右席间都是身着靓丽的都市白领一族,在暧昧的烛光下交谈亲密。他心里面打鼓,可他和郎峰一个四道杠一个三道杠飞行员,至少外表上是肯定不输任何其他人。 郎峰知道他没来过,在他对着菜单皱眉头的时候就开始为他贴心介绍他点过的菜。但讲了半天,最后周其琛还是很大大咧咧地让他全部代办了。最后,过来点单的侍应生是认识郎峰的,一个棕色头发的帅小伙,他们两个说着外语,到底是荷兰语还是德语周其琛也没听出来,他就看着郎峰啪啦啪啦把两个人的菜都点了。 “你的荷兰语说得好,还是德语?”等侍应生走远后,他突然问郎峰。 郎峰说:“荷兰语工作会用,和机组交流也会用,每天都用说得比较好。德语小时候更好,因为那时候我爸妈工作在法兰克福那边,在学校,和我教父教母他们或者别的德国朋友也会讲。” 周其琛没掩饰他对这语言技能的仰望:“你是怎么记住这么多门语言的。” “都是会用到才会熟悉的,就像……”郎峰上下看了看他,却没有找到什么在对方身上合适的例子,只能很笼统地说:“你肯定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技能,就是特别擅长的事情。” ……还真没有。周其琛想了想,特能吃苦算吗? 他只是笑了笑,抿了一口郎峰点的葡萄酒。 过了一会儿,周其琛觉得有必要坦诚把话说开,便先主动跟郎峰提起了:“所以,最开始你确实是想追方皓。” 郎峰也没避讳,大方地点头道:“不算是追,确实想约他出来吃个饭喝杯酒。但是他当场就拒绝了。他说不跟圈里人。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也说没有。但是……”郎峰看向周其琛,目光里有些许问询。 周其琛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很顺畅地接道:“你想问我他和陈嘉予的事情?” 郎峰嗯了一声,低声说:“我猜过,不敢确定。所以……他们在一起了吗?”那天晚上在方皓家,他是没见到陈嘉予和方皓粘着彼此,相反他们总共说话交谈的时间都不怎么长,但是,饶是郎峰也观察到了两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比普通朋友好像更亲近那么一点。一圈人里面,郎峰参加聚会带了庆祝香槟,周其琛也送的酒,楚怡柔送了护眼台灯,方晟杰送了跑步的腰带,就数陈嘉予送他的礼最重,最大手笔。 “应该暂时还没有,但是在往那个方向发展吧,”周其琛也跟他实话实说,“我跟陈嘉予认识挺久的了。”说完,周其琛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郎峰约方皓,方皓以不跟圈内人谈恋爱为理由而拒绝,然后转过头便跟圈内的陈嘉予好起来了,郎峰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他试探性地问了问他:“你介意了?” 郎峰很淡然地笑了笑说:“我介意也没用,没缘分的事情,怎么搞也搞不出来缘分来。” 周其琛安慰了他一下:“方皓他不会骗你,可能当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俩也是刚刚有点苗头,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嘉哥到时候过来找我算账。” 确实,方皓嘴严,陈嘉予又一向护食,周其琛估计着要不是那天他特意发短信问方皓,他可能个把月都不会知道实情。即使问了,方皓也没跟他明说,而是“说来话长”四个字了结,是周其琛自己推断出来的。 说话间,侍应生把前菜端上来了,一边上菜一边问了郎峰几句话,两个人仿佛熟人间交谈。对方问了个问题,尾音上扬,然后两人同时都转过头看了周其琛一眼,郎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尤其温和含蓄,然后两个人又凑近交谈了两句,最后棕色头发的帅小伙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后走了。 他实在是听不懂,又禁不住好奇,只能又开口问:“你们……说什么了。” 郎峰说:“他问我们是不是on a date,我就说是,”然后,好像不给周其琛反驳的机会似的,他说:“这家餐厅我经常一个人来,他之前几次看到我都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一个人来这种浪漫的餐厅,点上三道菜,细品一杯葡萄酒……郎峰的生活,还真的挺惬意自由的。他自己可能都不觉得,可这种惬意自由在周其琛看来,是种奢侈品。这种奢侈不是金钱价值上的,他虽然没有外航机长的年薪水准,但是以他的时薪和工作小时数,这种地方也是消费的起的。更多则是精神意义上的——周其琛从第一次接触就看出来了,郎峰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他不用夹起尾巴做人,不用从工作第一天起就还房贷车贷,他可以飞宽体客机还在三十岁前就升机长,而且还能有时间慢生活。他的自在和敞亮,他的自信和大方,都耀眼甚至刺眼。 周其琛想到这里,葡萄酒就有点上头,他就问郎峰:“所以,我们是吗?on a date?” 郎峰的答案自然是意料之中:“你问我的话,我当然说是了。”然后笑笑,问周其琛:“你觉得呢?” 周其琛一时间愣住了,然后答应下来:“你说是就是吧。” 郎峰用叉子把前菜——一道摆盘很精致的抱子甘蓝——用刀叉弄到周其琛盘子里让他多吃点。西方人的器具,中国人的习惯。周其琛就吃了,出人意料地,味道还不错。 两个人熟悉一些了,又聊起本行,周其琛问他 a330上有多少小时的飞行时间升的机长,郎峰说他飞了五年a330才攒够2500小时和400次起降——宽体客机航程长,同等时间内的起降次数少,在空客a330上面升机长比320等型号更难。周其琛是年初刚飞完模拟机通过测试开始飞a330的,到现在已经积攒了500多小时,这还是建立在他非常经常飞a321,到现在a321也飞了500小时的基础上。 “你一年多少执勤时间?”郎峰听到这里,有点惊讶。 周其琛想了想,还是跟他说实话了:“去年总共1100多小时,今年……估计得到1200了吧。现在已经1000多了,这11月份还没过。”民航有规定飞行员一年最多执勤1000小时,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身体健康允许,公司自然乐意在少雇人的情况下用现有的人力多干活儿。周其琛经常做五休二,一天执勤15、6小时的时候也常有。 这郎峰真的是第一次听说,他难掩惊讶:“所有人都这样吗?这也……太辛苦了。” “也有选择的,有家或者有小孩的老飞行就没这么拼,但我不是想赶紧升机长嘛,苦点累点忍忍就好了,”周其琛笑了笑,又对他眨了眨眼睛:“所以,我的时间很难约的。” 他言外有意,郎峰听出来了,本来想对他超高负荷的工作再说点什么,但两个人还没熟到那个程度,他也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只能很正经地说:“嗯,谢谢你腾出时间给我。” 周其琛乐了:“我就是开玩笑,不是这个意思。跟你聊天挺舒服的。” 吃完饭结账的时候,郎峰执意要请他,还是说他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周其琛就从善如流,说下周自己要请回来,而且说好下周要去跟他吃中餐。 临走的时候,周其琛开口问了郎峰住哪,但是他也就一问,就没有后续了。不是他没动别的心思,而是上次郎峰的拒绝让他觉得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该主动的时候他主动过了,现在轮到对方出牌了。 郎峰看起来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君子到底,目送周其琛打车回家,然后自己也叫了代驾。最多的时候,他也只是摸了摸周其琛的肩膀,手指触到他的肩章。 第42章 浪漫 这两周以来,方皓和陈嘉予各自都挺忙,方皓那边是经常日夜颠倒,白天都在睡觉,而陈嘉予飞国内线不用太倒时差,但是最近排班密集,他不是在开飞机就是在等飞机。一年多以来,他第一次有点后悔租出去大兴的公寓搬到丽景了,因为每天车程实在是太长了,有两次他都差点疲劳驾驶,要把车停到路边下车缓缓才能继续开回家。 虽然见面少,但是也许就是因为见面少,两个人做爱并不少。过夜的时候做,不过夜也做。方皓家离机场近,所以全都是在他家,床上、沙发上、地毯上、浴室、卧室和客厅,全都来过一遍了。方皓笑着说爱是要做出来的,这确实没错,可连陈嘉予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这么热衷也这么眷恋这件事。和一个人肌肤相亲,做着最亲密的事情,分享最私人的话语,他觉得身体欲望和快感本身不让他羞耻害臊,可这种亲密让他脸红心跳,好像把心脏都给掰开了,沾染上对方的痕迹。很多次,他也觉得,不会比这再放肆了吧。然后,这种感觉就会在下一次被刷新。 甚至最过的一次,是在他那价值连城的车里。 起因也许是那天方皓指挥陈嘉予他们航班进场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个机长在进近频率里面大发牢骚,被方皓冷着脸说了一顿,甚至在机场接上他的时候,方皓那眉头还没解开。陈嘉予对方皓对一件事认真较劲儿的那种神态完全没有抵抗力。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开着车,方皓摸上他握着档把的手,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嘉哥,哪天我也想跟你一起开飞机。一起看驾驶舱外面万米高空的夜景,应该很不错吧。 大概,眼下档把可以看成引擎推杆,他稍微一想象那场景,整个人由内而外就热到不行。很普通的一句话,甚至很普通的愿景,他却很轻易被撩出了感觉。 当时,陈嘉予晚上要回丽景赶八点半的饭局,方皓第二天也有早班,所以他们甚至没时间开回方皓家。陈嘉予开着他那辆马坎,从机场开出去,往南开,直奔大兴的荒郊野岭,找了个没人的施工地旁边的小道把车灭了,座椅放倒,抱着拽着方皓躺倒在后座。他还穿着飞行员制服,也没来得及脱,方皓的衣服他也没全脱下来,只是褪下他很合身的灰色西装裤,只是衬衫扣子全部敞开,被他压在后面座椅上进入。欲望如潮水般来得太快了,但方皓也很快适应,左腿放在他肩头上,线条流畅的小腿贴着他脸颊,右腿在前座椅上轻轻搭着。陈嘉予觉得施展不开,胸肌背肌都收紧了,这么有限的空间他换不了姿势,只能按住方皓,同一个体位进入得更深,找着让他失声颤抖的那一点。他插入又抽出,如此往复,干得狠了的时候,方皓会扶着他肩膀,用气声叫他轻点,可他置若罔闻。车里面漆黑一片,窗早已经起了薄雾,车身随着节奏摇晃。若此时有人从外面经过,指不定能看到他一条光裸的小腿支起来,随着车身的起伏也跟着上上下下。最后,陈嘉予实在忍不住了,扒掉安全套射了方皓一身,有几滴落在他胸口。陈嘉予看方皓还没射,又跪下来帮他咬出来,右手再伸进去他后穴按摩他前列腺那一点。他口活儿不算好,但是一身制服在方皓看来也是绝顶的诱惑,加上前后同时的攻势,他没坚持过三分钟,然后射在自己手上。 方皓回过味儿来之后,第一句话是:“没弄车上吧,别弄脏了。”白色车身甚至浅色皮革的内衬,陈嘉予是很爱干净的人,方皓不知道他多久送清洁一次车,可他车里车外可真是从来没脏过。 可是陈嘉予摸着他的脸说:“是你弄的就不算。” 两个人用纸巾草草清理了,陈嘉予帮他把裤子穿回去,没忍住又拍了他屁股一下:“靠,还想操你。” 方皓则是凑过来,在狭窄空间里不慌不忙地吻了他,然后冷静分析起来:“就因为我说一起开飞机?陈嘉予,你可真是……”更多的话他说不出口了,他刚认识对方的时候,他欣赏他做事的周全和面面俱到,可现在吸引他的却是他罕见的任性时刻。他只觉得对方这样子反常得可爱,让人想再亲一口。 陈嘉予没回应他,他醒过劲儿来以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太可怕了,他本来以为喜欢上方皓是一脚踏空,站稳脚跟后好好按规程恋爱就好了。可现在,他怕是已经掉了十层楼,对方的每个神情每句话他都喜欢,而欲望和念想是个无底洞,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再见到方皓的时候是两天之后,他在北京进近的频率里面听到那个很松弛的懒洋洋的声音,嘴角就挂上了笑。这一程陈嘉予主飞,从杭州萧山到北京大兴,身边第一副驾驶在无线电通话,方皓如往常几十次那样指挥他们:“国航1816,北京进近,雷达看见了。跑道17右盲降,保持高度5000米过台报。”17左仍在修复中,陈嘉予的美梦得暂时搁置一阵了。 5000米高度层颠簸稍有点厉害,一副也是个新人,拿着无线电,看到颠簸就直接快言快语:“申请下4500,国航1816。” 方皓一句话就给驳回了:“有冲突,国航1816。” 也确实,当时是晚高峰,从方皓发指令的密集度来看,空域确实挺忙。他也清楚,方皓不批的原因无非是下面4000高度层前面有飞机,隔着间隔太短没法调。 陈嘉予看了一副一眼,然后接过了无线电,亲自解释道:“5000实在太颠了,我们可以回5500,或者调速再下4500。国航,1816。” 他这一句话,比一副做得到位,首先解释了为什么要申请换高度层,也提供了两个备选方案。他也知道,他一开口方皓一定认得出来他声音。且不说方皓过耳不忘的记忆力,他这两周没少跟他发语音、打电话,在他耳边吹风。 可是,有了之前他和方皓的交流在,他心里还是忐忑,倒不是怕方皓拒绝他们的请求,而是怕他又嫌自己要求太多。 无线电静默两秒后,方皓给了指令:“国航1816,你们……偏航吧,航向先飞190,我引导你们盲降10,那边排队少。高度下4000吧先,调速280。”还好,他同意了。 “证实右转航向190?国航1816。”陈嘉予确认了一下方向和转向。 “右转航向190正确。高度4000,调速280,盲降10。”方皓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指令。 陈嘉予也复诵了一遍,然后操作飞机开始右转降高度。 这一班顺利飞完,下飞机的时候,一副很佩服地跟他说:“嘉哥,还是你说话好使。” 陈嘉予听着这话心里挺受用,可他还是严肃了神情,说:“时间允许的话,申请做什么动作得给人个理由,管制的工作也麻烦,你多一个申请都是给他们多一码事。” 他看副驾驶一边点头,自己心里也感叹起来,他也有今天。一会儿去方皓他们家吃饭,一定要给他说说他今天怎么教育年轻飞行员尊重管制工作的。 他在航站楼里见了面,刚看到方皓的时候,陈嘉予就怔住了:方皓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胸口挂着通行证和门卡,背着单肩包,可双手之间分明捧着一束橙黄色的花,在安静地低头站着,那阵仗像是偶像剧男主角。虽然知道他帅气,跟他再亲密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可人群当中看到他,他还是会觉得被击中心脏,且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他想,他们是约了去方皓家做饭吃饭,今天没有什么特殊约会场合啊,难道是他记错了日子。 可见了面,听到对方的解释,陈嘉予便知道他想多了。 “给阿姨出院买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就……就挑了我觉得好看的。”橙黄色的一大束穿梭百合,他倒觉得意外地挺适合陈嘉予。 陈嘉予接过花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 “不是给我的啊。”他开了句玩笑,装出很失望的表情,眼角耷拉下来。方皓最喜欢他这偶尔的孩子气,所以也伸手反揽了陈嘉予的肩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如果有人看到,倒也可以说是哥儿俩亲。 “你明天才回家?”方皓问了他一句,其实是担心花要过一晚上,可能不新鲜了。 陈嘉予笑着说:“嗯,除非你今天晚上把我踢出去,”然后他也意识到方皓的担心了,说:“没事,今天在你家修剪一下插到花瓶里维持一下水分,明天再重新包装,看不出来的。” 这回陈嘉予坐方皓的车走,这是他第一次坐对方的车。方皓开车很稳,而陈嘉予坐在副驾上,飞行箱放在脚下,手里面抱着一捧花,花香散满了密闭空间。此景此景,他只觉得太浪漫了,哪怕这花不是给自己买的,这也不重要。浪漫的也并不是花本身,而是方皓惦记着他的心思。 想到这里,他有些愧疚,说:“我……也不能跟她实话说是谁给买的。” 方皓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回答说:“没事。就说你给买的呗。”他语气轻松,不像是介意的样子。 可是他不介意,陈嘉予自己介意上了,又说了一句:“真的抱歉。我妈……不像是你妈。”那天他见了樊若兰午夜给方皓送生日蛋糕,虽然没听到她具体说了什么,尤其是樊若兰问方皓对象的这句话。但他也能猜到樊若兰是怎样的父母。 方皓没直接问,他也想到了,很懂事地点点头,说:“我很幸运,我知道。我妈当时……也是有个过程。出柜毕竟是要一段时间接受,但还好我有晟杰,我的压力小点。” “嗯,但是我没时间了。”陈嘉予叹口气说,低头看了看橙色的那捧百合花。 方皓听他这句话就有点心疼,说:“你就给她吧,没关系,我想着她就是你想着她,都一样的。”这话到了陈嘉予耳朵里,就变成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他怎么听着怎么顺耳,所以嗯了一声,低声说了句:“谢谢。她肯定会喜欢的。” 车内又恢复了沉默,见方皓专心开车无话,陈嘉予犹豫了一会儿,提起了降落时候的事情:“今天调高度的事,麻烦你了。” 方皓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侧过脸来看着他,笑道:“你真是……之前都没怎么着呢,现在开始见外了?”陈嘉予这才看出来了,他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就放心了。 方皓很直截了当地说:“忙的时候也会有人申请,倒也不差你们一个。高度层颠簸我也理解,能配合的时候我会尽量配合,像今天。不能配合的时候,我会让你忍着。你该怎么飞还怎么飞,不要有心理负担。”他啪嗒啪嗒说了一大堆,到最后陈嘉予听明白了,合着又是自己想多了。 “我不是怕你又说我不理解你们工作,”陈嘉予邀了个功,“一副他半句话不说就直接要高度,也没看雷达上和前机距离,就是被动接受调配,我还跟他解释来着,说你们工作不容易,沟通的时候要给个理由。” “其实我第一次拒绝也不是因为他怎么样,”方皓给他泼了盆冷水,“高峰期间波道里乱的很,我没看10跑道那边情况,后来你给了方案,我有时间才去看了。”言外之意,后来接受,也不是因为是你。你重要,可也没那么重要。 陈嘉予吃了个瘪,只得顺着他的话说:“哎,明白。” 见聊完这事了,方皓岔开了话题,问他晚上打算做点什么吃,陈嘉予问他:“昨天快递送到你家的菜你没打开看啊?”上次快递鸡爪的事他熟练地又来了一番,不过这次他不止订了一份食材,而是菜和肉都买了,两个人说好了下班一起回方皓他们家做饭吃。 方皓:“我就直接放冰箱了。” 陈嘉予问他:“想要健康的还是好吃的?” “要好吃的。”方皓想都没想。他平时运动量很大,跑步又是非常燃脂的运动,所以向来是想什么吃什么,没有忌口。 陈嘉予说:“那就做个红烧肉,然后白灼或者蒜蓉炒个蔬菜,再来个香菇。” 他想,抓没抓住心不知道,先抓住胃再说。 方皓听着就饿了,赶紧答应说:“好哎,你说了算。” 陈嘉予看他进了小区停车楼,望了一下四下没人,就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在天上听你的,在家里听我的。” “……”方皓有点无奈,又觉得他总结的也没什么不对。工作以外,自己反正也是随性的人,听他的就听他的吧。 第43章 假如 北京大兴机场,国航的波音-737 max稳稳降落后滑行到登机口。 “减速板。”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6节 “放下。” “襟翼。” “收上,灯灭。” “启动手柄。” “关断。” “气象雷达。” “关。” …… 今天是三人机组配置,机长陈嘉予,回来这班担任第一副驾驶的是已经是教员级别的邵英鹏,坐在后面的二副是个熟面孔,之前跟自己飞过一次的年轻飞行员杨维安。 陈嘉予和邵英鹏都很专业,执行完离机程序,等飞机下客都下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聊天。 杨维安碍于一个英雄机长一个五星机长在前面,看到他们开口了自己才敢说话。 “嘉哥,你知不知道,最近模拟机练飞的时候给了当年你香港迫降的场景做模拟哎。”他是单纯觉得稀奇,他觉得陈嘉予可能也会想知道,又因为之前跟他飞过一次也算认识,所以说了。 当时,邵英鹏就看了陈嘉予一眼,不过话是问的陈嘉予,他就没说什么。 “哦,你不是飞波音的吗。”陈嘉予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却没有杨维安臆想中的热情。当年,在印尼到上海出事的是空客a330,眼下杨维安明明是波音飞行员。 杨维安乖乖说:“啊,我自己没去,是听我们同届的飞空客的同学说的。”其实陈嘉予那句话也就是个试探。他当年训练的时候也飞过几次模拟情景,但都是设计出来的虚拟场景。杨维安说公司把香港迫降做成一个迫降情景模拟训练了,他不知道那个场景模拟做的有多真,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意义在何。听他说确实是空客的场景模拟,看来机型是模拟对了,陈嘉予心里一紧。但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跟杨维安只是很官方地说:“现在模拟机训练跟我那会儿也不一样了,给你们真的事件模拟了。这是好事。” 等杨维安先一步下了飞机,找熟识的空少聊天去了,留他和邵英鹏在后面走,陈嘉予才又提起这事,慢条斯理地说:“鹏哥,这事儿……你听说过吗。”刚刚在座舱里面,邵英鹏就看了他一眼,陈嘉予捕捉到了。邵英鹏是b类教员,平常就经常有模拟机教学任务,他猜测他对刚刚杨维安说的事他肯定有所耳闻。 果然,邵英鹏没瞒着他,说:“是有这事儿不假,”他侧过头看了看陈嘉予,还是说出来:“空客教员更了解,我最近没带过。小陈,你别太放在心上,当时你做的没问题。” 陈嘉予在前辈面前没遮掩,这会儿皱了皱眉,仓促应了一声。他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香港的做成模拟训练。要真像自己跟杨维安说的,为了训练飞行员对真实事件的反应,设计最大程度上贴近真实事故的模拟训练,那倒也无妨。以他和常滨两个人的创伤,教育几百空客飞行员,他当然觉得值。可是,世界上的空难成百上千例,怎么就选了香港这一例,难道真的只是普通练习? 在调查事故原因的时候,有时候为了分析飞行员操作的合理性,会请其他飞行员来模拟飞行。将天气、地理位置、飞机机械损坏等一切都变成参数,看飞行员能否成功降落飞机,以分析事故机组的表现。比如,最著名的日航123航班经历了垂直尾翼脱落,液压油漏光,飞机失控,机长在控制飞机飞行了三十分钟后仍无力回天,飞机最后坠毁,造成史上最严重的空难之一,机组面临过强烈的质疑。可事后调查模拟时发现,在同等条件下,没有任何一位测试的飞行员能坚持飞行半个小时。 邵英鹏猜到了他的心思——换任何一个飞行员,经历这种事故,其影响,无论是光环还是阴影,都是要陪伴一生的。他停住了脚步,问陈嘉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帮你打听打听?” 陈嘉予也停住,半晌他说:“算了吧,鹏哥。我听你的。” 香港迫降之后,他和常滨经历了两个月的调查,无论是公司还是更高的领导,还是说参与调查的三国的任何一国,都没做过这种模拟测试——至少,他不知道有人做过。报告也就默认了,从头到尾他和常滨的处理没有任何失误。 可陈嘉予心里有过个疑问,把引擎推到70%是否是最佳选择,其实并无定论。假如,他当时推的慢一点,到65%再想收回,发现引擎推力卡在65%呢?推到70%的后果是卡在70%收不回来,卡在70%的代价是进场时速226节,差200米飞机就入海,如果少推那么一点点,卡在65%,或者60%是否能恰好飞到香港,且能控制进场速度更好?226的进场速度完全超过了空客a330落地最高时速的理论设计,没有人真拿真实飞机模拟过,所以没有人能说的出这样违背常理的操作如果再重复一遍是否还会得出全员平安的结局。这些“假如”没人模拟也就没有答案,事故调查报告称他们表现完美,初期、中期、最终报告都这样说,陈嘉予和常滨也乐得接受。他承认自己当时是在寻求一种了结,一个盖棺定论,也许其中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在。他不是不好奇,但是眼下邵英鹏真的问他了,他又矜持起来,不想显得太好奇。 他抬起表看了看,现在11月27日,离三年前改变一切、让他的生命天翻地覆的一天,12月11日,只剩下两周。现在这个当口,如果公司或者什么人真的想旧事重提,又得出对他不利的结论,那就不仅仅是揭他伤疤了。揭伤疤只是疼,疼可以忍,但错不能填。 陈嘉予有想过问问常滨这件事的看法。那天他们吃饭喝酒,虽然常滨把话说开了,他说的大部分感受陈嘉予也很合拍地理解,但他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全盘托出。“70%是不是最佳选择”其实是他很私人的疑问,当时决定推,和上手推的都是他自己。可是,常滨已经退休了,而且明确跟自己说过想把香港的一切抛在脑后,甚至把飞行生涯也暂时搁置。陈嘉予再纠结,也不愿去打扰常滨。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皓都看出了他不太对劲。平常陈嘉予也是很有话聊的人,但是今天他整个吃饭过程中,都没怎么说话,还隔一会儿就看手机一下。本来说在方皓家吃点饭然后看个电影,方皓一边翻电脑一边提出了两三个选择,陈嘉予都没有什么太强烈的表示,那会儿他就察觉出来对方心不在这上面。 果然,吃完饭陈嘉予说了句家里有事,就站起身来要走。方皓也知道他家里有病患,所以要走的话,借口他倒是不缺。 所以方皓也站起来,送他一直到车库,问了他几次是不是他母亲的事。 陈嘉予有些无奈,但无奈之余还是觉得暖心,只得跟他保证说:“没事,没大事。”他人都坐上车了,方皓还站在外面,陈嘉予只得又摇下车窗来。 方皓一只胳膊肘搭在他车窗上,慢慢道:“对了,那天的花……阿姨喜欢吗。” 那天送完以后,他就没听到音信了。陈嘉予暗自懊恼自己竟然忘记了反馈给他,赶忙说:“喜欢着呢,我都帮她摆好了。” 方皓这才稍微放了点心,嘱咐了陈嘉予慢走,才转过身独自上楼去。 到家以后,陈嘉予看陈正还没睡,还在客厅抽烟。他一路纠结一路想,实在是忍不太下去,最后揪着一个最不可能的倾诉对象,把话说了。 “三年前的香港,你说我要是不把引擎推到70%,是不是能够降得更稳,没那么冒险。”陈嘉予进门以后招呼都没打,当头就是一句。 也是讽刺,陈嘉予最不愿意把自己的纠结和怀疑展现在谁的面前,不就是陈正。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陈正又是最适合的人,因为他是自己父亲,是三十年的老飞行员,也早就退休了,他绝对会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保全自己,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他也肯定不会把这事往外面说。 陈正有点惊讶,甚至把半截的烟给掐了。然后,好像是有默契似的,他也抬腕子看了看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快到三周年了?”前两年他也不见陈嘉予有什么异常,在陈正看来,他儿子一切都挺好的,不是前段时间刚刚还飞香港了。 陈嘉予只觉得烦躁,否认说:“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想起来了。” 陈正看着他没说话,那目光有点审判的意味,陈嘉予这会儿感受到了,又别过脸去。 “你不推的话,到不了香港机场。”陈正还是说了,可是答案也不是陈嘉予想听的。 “如果推到60%呢,不是更好了一点,收回的时候即使卡住,进场速度也不至于那么快。”陈嘉予辩解了一句。 陈正提高了声音说:“屁话。你推的时候,哪知道它会卡住?” 陈嘉予张了张嘴,没出声音。陈正明明是替他说话,可语气像是训斥他似的。 “我可以推一点再收一点试试的。”陈嘉予最后说。 陈正叹了口气:“你这都哪来的想法,都三年了也不见你这么说过。” 陈嘉予想了想要不要告诉他模拟机等一系列实情,最后还是决定不说:“就是想起来了。” 从他爸妈家单元楼出来之前,陈嘉予有心重新把客厅穿梭百合的水给换了,只不过过了两天而已,花还是开得很旺盛。他父母客厅内装修也复古而简单,全部都是一些必需品。原来曹慧身体好的时候,她会做一些装饰和刺绣,如今她身体不好,也没那个精力了。也许是时间太晚,也许是心意使然,加上陈正的烟雾缭绕,客厅里每一寸空间都透露着点萧索的意思。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那一瓶橙色的花。像阳光,带着温度和热度和颜色,毫无顾忌也毫不躲闪,照进了灰色的生活里。 陈嘉予拿起手机,就着昏黄的灯光照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方皓。 那天晚上,陈嘉予回家以后快十二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看到方皓刚刚回复过他发的橙色百合的照片,知道他应该暂时还没睡。他一个冲动,就反手给方皓拨了个电话。 夜已经深了,他声音低沉,在被子里面听起来闷闷的。拨通以后,他上来就是两个问题:“睡了吗?”然后没等方皓说什么,又问他:“明天……上班吗?” 方皓刚洗过澡准备睡觉,所以回他:“没呢,不上班。所以才不着急,”他想了想,还是没直接问出口,反而旁敲侧击道:“你睡不着?” “嗯,有那么一点。”陈嘉予说了实话。 方皓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其实是他在穿衣服。“怎么了吗?”他轻轻问了一句。声音还是他熟悉的声音,语气却小心翼翼的,没那么百分百笃定。 陈嘉予有点不习惯他这样说话,所以他的“没事”挂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最后,陈嘉予说:“电影……还看不看了。” 方皓没想到他都回家了怎么又来这么一出,他看了看表,本来要说很晚了明天再说,但他也话到嘴边就改口了:“看。要不这次我去你家。你家地址发我一个?”其实他这提议里有私心——看一个人的家,观察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其实能看出来挺多的。装修是什么风格,柜子里放什么奖章什么照片,都挺有学问,能看出来他最在意是什么。方皓自己是喜欢捯饬这些的人,自然对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家里会多留意。他有限的印象里,只知道陈嘉予爱干净,对自己要求挺严格,除此之外,一概不知。这都快三个礼拜了,他们俩一直是去他家,他没去过陈嘉予家,理由一直是在城里离得远。周末方皓会进城找樊若兰和别的朋友,但是那时候陈嘉予又没空。所以,又是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他第二天也不上班,不用早起,所以冲动下就决定了。 “首都丽景2期,3号楼1单元415,小区门禁密码3724,”陈嘉予报了一串,然后体贴地说:“我发你手机上吧。” “没事,我记住了。”方皓回道。他是行动派,决定好就去执行,两分钟穿好衣服,运动裤和短袖外面裹了个厚羽绒服,电话还没挂,陈嘉予在另一头就已经听到车钥匙叮当响了。 陈嘉予没忍住就笑了一声,也是,这几周他专注着联络感情,都快忘了方皓是大兴最厉害的空管,记个地址记串数字对他来说不就是跟玩儿似的。 “慢点开,不急。”他也嘱咐了方皓一句,然后按掉了电话。 第44章 船 说是不急,方皓还是压着高速快车道的上限开的。半夜这个点开车到双井也就四十分钟车程,他最开始放了个有声书,听了一半发现自己也没在专注听,所以索性关掉了。 他想起刚调到大兴那会儿,他搬家到机场旁边,离城里很远,不方便约会聚会。那时候他曾经跟身边朋友们提过一个理论,被好友们笑称“一个小时车程”论,就是说愿意让他开车一个小时进城来找的人才是真喜欢的。之前顾淳约他见第二面他就因为进城而纠结,最后顾淳愿意开车出城里来找他,两个人才见上。如今,他反思自己现在,十二点钟洗了澡刷了牙都要躺床上了,被陈嘉予一个电话弄起来,现在夜里奔一点去了,他披星戴月往城里面开。而且,这些都是他提起的,对方都没要求。是在意,是牵挂,也是真喜欢吧。陈嘉予强势的时候他欣赏,弱势的时候他又心疼,这人可真是长在他七寸上面了。 方皓刚走进他家,第一反应就是冷,又冷又空旷,也许因为空旷显得更加冷。北京早就来暖气了,可他家还是冰点温度。 陈嘉予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先把客厅的灯打开了——他倒是不怕冷,就穿了t恤和拉链帽衫,底下也是运动休闲裤,看起来也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柔顺地趴着,跟平常那利索的模样不一样。 方皓缩了缩脖子,陈嘉予就问他:“冷啊?” “你家没来暖气?”方皓问他,他来的时候匆忙,羽绒服底下就一件薄t恤,这外套是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陈嘉予被他这么一说,才走到旁边检查,查了半天说:“管子是热的。你冷的话,我们开空调吧。”可是来暖气两周了,客厅这个供暖程度,他就没觉得冷过吗?方皓心下也觉得奇怪。 他去检查的这功夫,方皓四下打量了一下陈嘉予的客厅,实在是跟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陈嘉予的家,干净是干净,可是太空了,空得像样板房,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你搬来多久了。”他问了陈嘉予一句。 像是看出来他话里有话,陈嘉予解释了一句:“一年多了。我家挺空的,没啥意思,之前也没让你来。” 方皓想到什么,问他:“原来你住机场旁边?” “是有套房,我给租出去了。那边……有挺多东西,都放地下室了,搬家以后没整理过。”陈嘉予说。他也的确是有一些照片和奖章什么的,都跟陈正和曹慧的房子里面陈列着呢。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事也挺讽刺,因为那些东西到底是对他重要还是对陈正重要,他人生前三十年都没想明白。是后来他搬离自己在机场旁边的公寓,搬家的时候陈正看到,要摆两个奖章在自己家客厅,那时候陈嘉予想通了,跟他说——爸,您都拿走吧。 想到这里,陈嘉予又有点烦,所以他控制住了,推开卧室的门跟方皓说:“客厅冷要不在卧室吧,我拿个毯子。” 他们选了个喜剧谍战片,结果好巧不巧的片中有很酷炫的私人飞机枪战镜头,方皓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看得倒是津津有味,还顺势问陈嘉予:“这是什么飞机啊,我没见过,没指过。” 陈嘉予见他问,也认真起来,把画面往回倒了几帧看仪表,然后才说:“是piper吧,看起来有点像saratoga,小肯尼迪就是开这个飞机失事的。”要是民航客机他坐在驾驶位上闭着眼摸都能摸得出来,飞了这么多年都成肌肉记忆了,无论波音还是空客什么型号,只要他有执照就认得。可是,放眼私飞领域,这飞机制造商和型号就更多了。 方皓也想到同样的问题,问他:“你有私飞执照吗?” 陈嘉予回忆了下,说:“我有ppl,可以飞塞斯纳两个机型,当时外派学习的时候考的吧,但是应该需要重新签注了,两年就要签一次。我可以找找。”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翻执照,那架势好像是好学生要去翻成绩单似的。方皓被他逗笑,抱了他腰一下拦住他:“得了得了,我信你。我就是问问。” “你想考私照啊?”陈嘉予顺着他问了这么一句。那天在他家,方皓出门跑步了,他在他书架上看到过一些理论书籍。 没想到,方皓真点点头:“是想过。” 陈嘉予叹口气说:“但国内这空域……你比我更清楚。” 国内目前面向通航的空域完全属于空军管辖范畴,加上缺少面向通航飞机的小型机场,在国内学开私人飞机,考私飞执照基本是无可能。 方皓说:“太麻烦了,局里面念叨几年全面开放了,从我参加工作到现在,还没个头绪呢。” “嗯,以后有机会吧。”陈嘉予接了一句。 一时间无话,两个人继续坐在床上靠着墙看电影。他家电视机在客厅,但卧室有个投影仪,投到床对面的白墙上面。 方皓还是把他那碍事的羽绒服给脱了,陈嘉予拿过来毯子给两个人盖着,但大部分都在方皓身上。后来,毯子滑下去了,陈嘉予又问他:“还冷吗?”然后他坐在方皓身后抱着他看。他胸膛确实挺热,方皓觉得对方应该平均体温比自己高个一度。这个拥抱也很彻底,他一边抱一边摸着他身体,在肩膀、胸口和小腹间反复徘徊。明明很亲昵又不色情,但方皓还是被他摸得心猿意马,飞机枪战戏后面的电影情节只看了个七七八八。 可陈嘉予还是挺尊重电影,忍到幕后致谢的名单升起来,才凑近前不紧不慢地吻他,他手上仍没停,移动到他胸口,感受他心脏一跳一跳。本来方皓没想这事,他来了是因为电话里感觉陈嘉予心情不太好,但是对方这一有感觉,连带着他也色欲熏心,一旦开始想了,那想法根本停不住。 陈嘉予头埋在方皓耳廓旁边,头发挠得他脖子痒痒的,他吐息暧昧,飘进他右耳朵。 “做不做?”他问。 方皓嗯了一声,声音很小。 谍战片的片尾曲是激烈的弦乐,掩盖过两个人的喘息。这次他们又尝试了新的体位,跟传道士式有点类似,陈嘉予在上位跪着操他,方皓的两条长腿分开在他身体两侧,腰身轻轻抬起来迎接他的撞击。不同的是,为了固定住他身体维持这平衡,陈嘉予两只手拉着他的手。随着他每一次顶动,方皓的身体前后动起来,因为手被拉住,而不能移位,摇摇晃晃像一尾船。而他们相连的地方就像抛了锚,站定了一分也不动。他顶得太深太狠的时候,方皓也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掌心出汗,十指用力。 等十几分钟的片尾曲骤然停止的时候,方皓才意识到自己的叫声有多大,他条件反射般地就闭嘴了,倒是陈嘉予暂时停止了抽插,伏下身体,一边帮他抚慰着前端,一边说:“叫啊,怎么不出声了。”他低头一看,小臂被方皓抓出了红印,越看着越招人。 方皓轻轻笑了声,说:“嗯。”他今天本来话不多,陈嘉予逗了他两句,他也顺从叫了:“嘉哥,快点干我。”方皓心想,逗人谁不会,看谁心里憋的火更大。 其实,那次之后,他虽嘴上说是不叫哥了,但其实还是会叫。在外面在人前,尤其是不知道他俩情况的朋友面前,会尊重他叫一声,他也叫习惯了。在人后,私底下,那就是调情的时候叫。比如,陈嘉予早上没睡醒的时候,他会说:嘉哥,起床了。又比如,想让陈嘉予再做一次红烧肉的时候,他也会发短息:嘉哥,想你做的红烧肉了。再比如,在他床上,他知道陈嘉予喜欢听,他也乐意给。 屋里很黑,陈嘉予的床单都是深灰色的,只是电影停在致谢字幕最后一帧,勉强有点光亮。 陈嘉予压抑了一天,各种情绪交织没得发泄,正寻求一个出口,他当然愿意一头扎进温柔乡不出来。眼下既是如此,方皓有力修长的腿为他分开,腹肌绷紧了,人鱼线在他的抽插之下一颤一颤的。在黑暗之中,其实他润滑挤多了,现在这会儿都像出水了一样,又滑又腻,又热又紧。陈嘉予被他夹得受不了,也收紧了腰和臀一阵猛顶。方皓最开始只是呼吸般喘气,然后随着他的动作节奏断续呻吟,最后这呻吟声也连成了一片,调子变了,一会儿让他慢,一会儿让他快点。 陈嘉予有点想笑他,一个以发指令为生计的人,也发这种前后矛盾语义不明的指令。可他知道方皓要面子,他也不想指出这事坏了气氛。能让方皓这种人失控片刻,这个想法几乎把他填满了。情欲如无底洞,他们彼此都不知餍足,反正无论方皓叫他快还是慢,他快就是了。于是,他很有主见地无视了指令。 方皓努力睁开眼睛,看陈嘉予宽肩窄腰的线条,有力的手臂按住自己胸膛不让他动,颇有点强制意味。他低喘着声音也很性感,这次方皓打定主意要好好看着他,他眼睛里面情绪涌动,碎发遮住额头。无论底下干的多狠,他眼睛里都有温柔在的。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7节 最后,方皓有点受不了了,他先说,嘉哥,让我射吧。他的手终于也松开了,拉不住了,开始摸自己前面。他最享受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又是微微皱眉,很专心的神情。他的专心是专心挨操,他专心就代表自己做的好,所以陈嘉予就喜欢看他情欲满脸,眼角眉梢都是享受的样子。方皓快要高潮时候的小动作,他也熟悉了,他屁股和大腿会骤然收紧,像打了个冷颤一样颤抖好几次,咬着自己嘴唇,手里面要紧紧拽着点什么,有时候是床单,有时候是没脱下去的衣服,有时候是陈嘉予的后背和手。 他剧烈喘息着,紧跟着方皓,也达到高潮。 性爱之后 ,陈嘉予也有些寡言,方皓也一句话没说,稍微清理过后就转过身把脑袋埋在了陈嘉予锁骨和胸脯上面,感受他的体温慢慢渡过来。他这会儿酣畅淋漓做过一场,冷倒是不冷了,但是他还是喜欢贴着这热源。 陈嘉予伸出一只手来,慢慢抚摸着他头发。 “你留过长点的发型吗?肯定很帅。”陈嘉予说道。 “最近几年没有,”方皓说,“短的方便打理吧。还有跑步什么的。”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是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原来跑步的时候也不是没留过稍微长点的头发。他家里有一些照片,比如方晟杰的毕业照里,他就是稍微长些的头发。很可能,陈嘉予也是看到那些照片才问的。后来为什么再也不留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路家伟最喜欢他头发长点的样子,他做爱的时候尤其痴迷方皓的头发,尤其是给他口交的时候,他手上要一直拽着方皓的头发不让他动。 跟路家伟分手以后,方皓一狠心,差点就推成寸头了。后来渐渐稍微留长了一点,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三个月推一次,再也没有留长过,如今已经成习惯。不过,这前后原委,他暂时不想跟陈嘉予讲。 他想,如果陈嘉予坚持,他也不是不能留,和陈嘉予的性爱体验确实是足够刷新数据库占据他全部存储空间的了,现在倒很少想到路家伟了。可是,陈嘉予没察觉,也没再提这茬。 后来,可能是因为太晚,两个人也累了,又随便冲了个澡就去睡了。陈嘉予到最后也没说他之前为什么心情欠佳,方皓倒也不急着问——他以为是母亲的病的事,这种也不好逼着说,他觉得总有一天陈嘉予自己觉得舒服了就会说的。 两个人就这样昏昏沉沉入睡,又是后背贴着后背睡着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陈嘉予白天花了大把时间想他当年的操作,加上他和方皓看的那个谍战片,他刚睡着就做了一个噩梦。这回的梦倒没有上次那么具体了,他不记得驾驶舱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窗外具体是怎样的情景,只模糊记得身体感官——周围响声巨大,挡风玻璃里面透出飞速接近的地面,甚至有失重的感觉,各种告警齐响。他在巨大的响声中被震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猛地坐起来,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不见了刚才的警报声响。他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切是个梦。 方皓被他这一下弄得也醒了过来。他本来是刚刚入睡的状态,此番睁了眼也是睡眼惺忪的,动了动嘴唇低声说:“怎么了。” 陈嘉予坐了一会儿,又滑回被子里,回他道:“没事。吵到你了吧。” 方皓还是没睁眼,但是他下意识就翻了个身,面对着陈嘉予,手一伸把他抱了个满怀。 陈嘉予内心悸动,他知道方皓明明被吵醒,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了,这一套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可他没有一丝犹豫的。 “……你睡你的。”陈嘉予轻轻把他的胳膊放回原处,掀开自己那边被子就要起身。他本来想,自己搞不好要失眠,不想吵到方皓。他打算直接去睡沙发床。 方皓也是困了,也是没明白过来,最开始并没有阻拦他。等陈嘉予出去五分钟开始整理沙发了,方皓才意识到他不是去卫生间,而是要出去睡。他愣是忍着困意,也扶着墙站起来了,慢悠悠晃到了客厅,看到陈嘉予这架势他也愣了。 “你家,你睡什么客厅啊。你要是睡不着……我陪你聊天。”方皓想他今天就是舍命陪君子,如果陈嘉予不睡,他这觉也不睡了。反正明天不上班,他们可以可劲儿作。 “我……”陈嘉予看他一眼,就妥协了,“那行。你睡觉沉吗?” “嗯,挺沉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地震都震不醒我。” 陈嘉予笑了:“行吧,那回屋。” “要聊天吗?”方皓仍然睁不太开眼睛,脑袋挨着他肩膀旁边躺下了。 “不用。我看着你,一会儿也就困了。”这回,他们不背靠背了,陈嘉予像之前事后缓一缓那时候那样,揽住了他肩膀。方皓也喜欢趴着睡觉,他半边脸埋在枕头里,能看到头顶的发旋儿。陈嘉予慢慢用自己的呼吸去匹配对方的,一呼一吸,吐息合成一片,渐渐变得绵长平静。 陈嘉予睡着了。 -------------------- ppl(private pilot license):私人飞行执照。 bgm:steady waves – cross record. “what is the word? an unhuman search …… i am a vessel are you a vessel oh beautiful, comfortable body i let myself sink into it, a warm blanket…” 第45章 冲动 第二天两人美美地一觉睡到十点多,起来以后陈嘉予就接到周其琛的信息约他吃饭。他念着上次他飞371航班在进近频道遇到陈嘉予,下来以后两人约饭没约成,方皓生日当天两个人也没时间好好聊,所以这次一并代劳了。 陈嘉予这回没拒绝,而且还加了一句:“午饭吗?我带方皓一起来。” 周其琛其实是随手一约的,他经常做五休二,一整天休息还不用倒时差的时候是少数。陈嘉予知道他比自己还忙,所以见他好不容易有空,就敲定当天中午了。 方皓还在床上刷手机,陈嘉予叼着牙刷走过来,跟他说:“中午想吃点什么,你琛哥约饭。” “约你的,没约我吧。”方皓没抬头,回他,“我衣服都没带。” “一起去呗,我给你找衣服。”陈嘉予说完,不给他时间拒绝,就去衣柜里面给他找自己的衣服——他昨天穿的灰色带绒运动裤实在是不好意思穿出去。 方皓倒是想起来了,点开微信里面周其琛的头像,翻了翻他的朋友圈。他依旧是不爱发自己照片,但是最近发了一个西餐厅的红酒和主菜,一式两份,旁边蜡烛点着,气氛正好的样子。他这一张夹在别的瞎拍的八张图里面,但方皓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还拿给陈嘉予看:“你看看,琛哥这是不是有情况啊。” 陈嘉予也同意:“他从来不吃西餐的。” 两个人一对视,都笑了。 “跟你打赌十块钱是郎峰。”方皓说。 “这么确定?”陈嘉予不知道他是手里掌握着什么信息,不过他也宁愿信是郎峰。时至今日,他想起郎峰还是有点别扭,方皓一天不跟他说过他为什么拒绝郎峰,陈嘉予就一天有危机感。所以,他巴不得周其琛赶快把这个人中龙凤的郎峰郎公子给收了,或者是郎峰把周其琛给收了,总之别在他眼前单身晃悠。 带着这点心思,两个人去赴约了。方皓最后穿了陈嘉予的一个休闲卡其色裤子,昨天的白t恤,外面套了陈嘉予的一个温暖针织毛衣,是深蓝色的。方皓一边照镜子一边觉得,陈嘉予穿这衣服肯定好看,可自己穿上也不赖。 在包厢落座以后,周其琛果然第一句话就问他们:“一起过来的啊。”他眼睛带着笑,也带着点揶揄。 方皓叫了他一声琛哥,然后大方地说:“嗯,好不容易进城一趟。” “你俩这是……”周其琛开了个头。 陈嘉予这次可算光明正大地把手臂搭在方皓椅子后头了,点点头说:“嗯,如你所见。” 周其琛心想之前方皓跟自己还说的“说来话长”呢,这……“在一起了?” “那暂时还没有。”陈嘉予说。方皓也没什么要补充的,冲着他笑了一下。 周其琛也挺会来事儿,立刻说:“那快了。今天是不是得你请我啊。” 他就是说着玩的,结果陈嘉予倒没犹豫:“那我请。” 三个人拉了一会儿家常,还没到点上菜。方皓就说去一趟洗手间洗个手。 等方皓起身了,陈嘉予突然想起什么,问周其琛:“空客330你飞多久了?” 周其琛想都没想,立刻就答:“578小时。” “……记得这么清楚。”陈嘉予也有点惊讶。 周其琛只是嗯了一声。他有个飞行日历本,从他从军队转业成为民航飞行员的第一天起,每天早上都重新计算自己各类机型的飞行小时数,他今天出门之前刚刚算过的。到今天,已经一千二百多天。当然,这日历本还有别的不那么光荣的意义——这也是他和家里面断绝关系之后的天数,不过这点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陈嘉予这才说:“问你件事。当年香港,你说如果我不推到70%,会不会进场没那么冒险。” 周其琛也消化了很久这问题,他没说话,可脑子却转开了。他想到了快要到香港迫降的三周年了。然后,他才张口回答:“当时推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他会卡住收不回来,不是么。” 他说的和陈正差不多,但陈嘉予跟他比跟陈正实话多一点:“我可以推到30%的时候试一下收,到50%再试一下收。” “你如果到了30%往回收,这时候阀门卡了,你可能就卡在30%了,你回都回不来香港机场啊。”周其琛给他又提了一个情景。 “或者我发现了他会卡的问题,就不会一下推到70%,进场也不会那么快。” 陈嘉予说。因为可能性很多,场景也很多,结果可能各不相同,所以做模拟其实也不是一个荒唐的提议。正因为不荒唐,但他又不知道结果如何,所以才心里没底。 周其琛也是直性子,他就直说了:“那我还说,或者你就神机妙算算出来了是燃油有杂质,当场x光诊断了问题呢。遇到事故,所有飞行不都得是盲猜,排障,如果一下知道事故原因了还要调查什么。所以这种情况下,你们两眼一抹黑做的决定,谁手上信息都不全,很难说‘如果’啊。”他话虽然直,但句句向着陈嘉予。 “嗯。”陈嘉予没否认。 “你空客330飞了几千小时了,怎么问起我了?”周其琛自嘲道。 “道理我都懂。”陈嘉予说。 周其琛接了一句:“内心难以接受?” “也不是……”其实要没要模拟机这一档子事,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重新思考这个棘手的“假如”。但是,毕竟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事情,周其琛是海航的,说了他也不清楚,也帮不上忙,所以他就没开口提。 也就在这当口,方皓推门回来了。 陈嘉予看他一眼,就把手头的菜单中的一份扔给了周其琛:“先看看你想吃什么吧。”他岔开话题,不想在方皓面前说这些。 周其琛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俩虽然算是在准恋爱进行时,但是互相肯定还是有边界也有所保留。他当然也就没再提这个话题。 最后方皓象征性贡献了一下意见,菜还是陈嘉予和周其琛两个人点的,点完了以后方皓想起来了,问他:“我看你现在都吃西餐啦,而且不是机场乔凡尼那种的了。” 周其琛把菜单放下了,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有话直说。” 方皓问他:“是不是和郎峰一起去的。” 周其琛的笑容挺狡黠,但他点头承认了:“嗯,是跟他一起。” 方皓拍了陈嘉予一下:“转账,快点的,”然后也挺高兴地说:“看来我这个牵线搞得也没有那么失败。” 陈嘉予给两个人倒上水,凑热闹说:“那也是你琛哥努力争取的,是吧。”说完还冲周其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一个巴掌拍不响。”周其琛这么说了一句,算是肯定了。 吃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个话题,便开口问陈嘉予和方皓他们两个:“你们今年过年怎么过?” 这话题其实陈嘉予想过,但他没主动提,因为知道周其琛那点家事儿不太好提。他家气氛虽然沉闷了点,但一年到头也总是有几个亲戚长辈一起聚个餐有点年味儿,和周其琛这种有家不能回的还是有本质性区别。 他俩都沉默,所以是方皓先说话了:“估计还是得上班吧。三十到初五肯定得有三四天值班的,去年就是这样。你们呢?”即使所有公司都因为春节放假停工,飞行员和空管们也不能歇业,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得有人在岗,守护航班正常运行。 周其琛说:“估计就是飞飞飞吧,多申请点国外的航班代代班,不想在国内待着。” “要和我妈去趟日本,可能赶在年前。”陈嘉予最后一个说的。这个方皓其实平时没听他说过,也不知道有这回事,是这会儿周其琛问了他才说的。 “已经定了?”方皓转过脸来问陈嘉予。 他答:“日子已经定了,机票还没定。”他言罢也看了方皓一眼,似乎是想解释点什么,但又不太好说。 周其琛开了个玩笑说:“可以来坐我的飞机,我最近经常飞北京大兴到东京羽田。” 陈嘉予也附和两句玩笑话,不过周其琛也知道,他应该会就飞国航的,作为飞行员每年都有十张可以用在自己和家属身上的自家航司免费机票,算是他们这个群体不多的福利之一。 从餐馆出来以后,周其琛就先开车回机场了,他今天晚上还要飞红眼航班。 方皓等陈嘉予去结了账之后,两个人肩并肩往停车场走,这时候方皓才开口问他:“节前……是什么时候,走多久啊。” 两个人同时拉开车门,坐进主副驾,又几乎同时把车门关上,好像同步了动作一样。陈嘉予也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才接道:“一月中旬吧,我跟公司请了十天假。” 方皓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 陈嘉予好像感知到了他想法,主动说:“刚刚定下来没多久,上礼拜还在掰扯排班的事,我今年年假其实没那么多天,到现在差不多才批下来。之前就没跟你提。” 方皓仔细想了想,一个假期的事,他也没太介意,就说:“没事。反正我过节也不休假,咱俩……也凑不到一起。” 陈嘉予看了他一眼,这会儿正好开到路口,他挂了空档,才伸手去拍了拍方皓的小臂:“想跟我去旅游啊?” 说来也奇怪,这个方皓之前还真的没想过。一来,他们俩现在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绑定恋爱关系,还停留在谈情说爱、互相了解的试用阶段。二来,到了年底两个人都有点忙,近来几次都是逮着机会见面,没那个精力去脑补正常情况下的恋爱场景。如今想起来,他也觉得这想法挺不错,就肯定说:“明年找机会一起吧。你想去哪?咱俩是不是都得提前一年请年假。”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8节 陈嘉予笑了笑,然后看着前方,说:“我也不会一直飞国内航班。” 方皓听出他话外的意思,他飞国内航班只是为了多陪母亲。所以纠结了一下要不要开口,最后还是说了:“说到这个。去日本的事……你怎么想的。” 陈嘉予问:“什么怎么想的?” 方皓努力解释了一下:“就是,你开心吗?”他这一句话硬是把陈嘉予问愣了。很少有人这么直接地问过他感受,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他还有开心或者痛苦的权利。香港迫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世界被一分为二,变成了“该做的”和“不该做的”,而不是“想做的”和“不想做”的,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现在方皓堂堂正正问起了,才逼得他也在思考自己对这件事的情绪和态度。 “说‘开心’应该不太准确,可以说是……完满,但是心里不会舒坦,这是肯定的,”陈嘉予慢慢说,“这算是我妈最后的愿望。节后,不知道她能撑多久了。” 方皓安慰了他一下:“我觉得她肯定会很开心的……做到了,也没有遗憾了。” 陈嘉予嗯了一声。他一向是比较能言善辩的,但到了沉重话题,却总是三缄其口。 方皓就任车厢沉默了两分钟。等陈嘉予盘桥上高速了,他还是没放过这个话题:“其实……你之前没想着跟我说,也不是因为请年假吧。” 陈嘉予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在面子和坦诚之间,还是选择了坦诚:“嗯,不好提。”在他心里,还没忘记现在是试用期,如果试用期都不跟方皓说实话,对真正的恋爱当然会没信心。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方皓又旧事重提了:“我生日之前你突然说休假去杭州,也是……?” 陈嘉予从不觉得他有自己这样心思缜密,方皓大部分时候都是很简单直接的一个人。可他在和自己相关的事情上,他的直觉又准得可怕。陈嘉予突然决定去杭州陪曹慧度假一事,他们坦白对对方的感情那一天晚上都没人提起,之后的几周也一直没提,可方皓没忘。 “嗯,你猜得没错。当时就觉得,不能再拖了,有些事情想做就要去做。”陈嘉予说,然后侧过头来看着方皓。方皓没在看他,而是目视前方的道路,所以陈嘉予看着他侧脸,简单的线条,笔挺的鼻梁和薄嘴唇。他又道:“最近我是挺冲动的,不过也不全是坏事。” 方皓这回明白了他意思,兜了一圈又说到他俩的关系上来。所以,他也乐意聊点开心的,附和陈嘉予说:“嗯,冲动好啊。没有冲动,也没有你我。” 陈嘉予看着他,抿嘴笑了。他又想冲动了。 第46章 塔台 最近,大兴机场的管制员们发现方皓的心情好像变好了很多。他本来平时工作时总是一脸严肃,多的废话一句都不说,下班拿起包就走。现在他偶尔也有了笑模样,下了班以后也会加入同事的闲聊。这些变化,熟悉方皓的比如楚怡柔和付梓翔知道是因为什么,也有一知半解的,比如方皓刚刚转正的徒弟王展博。 现在,王展博一个人拎着个饭盒,在e17登机口站着。国航的波音737-800从深圳宝安飞来,刚刚放了轮挡和锥桶,机务打手势把廊桥对准。过了大概十来分钟,才看乘务组和机组从登机口走出来。他要等的人,当然也在其中。 陈嘉予的身高大部分时候都挺好认的,加上肩膀四道杠,还带这个飞行墨镜,王展博一眼就看见了,跟他招手说:“嘉哥。” 陈嘉予顿了一下,才想起来王展博是哪号人——之前他也只是见过他一两面而已。 王展博凑近前,把饭盒递给陈嘉予:“我师父今天又忙,他下不来席位,让我代劳了,”王展博一紧张话就容易多,解释说:“我们值班室微波炉有点不稳定,我多打了一分钟,现在应该还热的。” 这事的起因其实是前一天在方皓的威逼利诱下陈嘉予又到他家做了一次红烧肉,做得有点多,两个人一次没吃完,陈嘉予就感叹了一句明天还想吃,但是第二天晚上他要在深圳过夜,所以吃不上了。方皓灵机一动,就说你明天不是飞三班,中间还回大兴,那时候给你带上饭,你可以再飞机上吃。陈嘉予本来说太麻烦就算了,但方皓是很实诚的人,撸起袖子就开始装分装盒,都不让陈嘉予拒绝。他说,我给你送,我不嫌麻烦,你就不要说麻烦。 陈嘉予接受了,还试图贿赂他了一下:“让塔台给我个滑行近点的机位呗。两点吃饭,肯定饿了。” 方皓还是努力公平公正:“这个真不归我管。我就管你伙食,成吧。”陈嘉予见好就收了。 其实他今天回程的降落还是方皓指挥的,他当时在波道里并没说什么,所以陈嘉予以为一切如常,还一厢期待着方皓亲自过来,能在去深圳之前再见他一面。没想到,他让徒弟给代劳了。 知道他不过来肯定是忙得磨不开身,陈嘉予也理解。他摘下墨镜,接过了饭盒,也谢过了王展博,跟对方寒暄两句就回到飞机上了。 这是他今天六个起降中的第四个,身边还是老搭档岳达超,回程也是岳达超主飞的。他拎着饭盒回去以后坐在机位上就开始吃。食物的香气和热气都飘过来,坐主驾驶位的岳达超一边签技术记录本和客舱记录本一边愁眉苦脸:“嘉哥,你这饭吃的我又饿了。” 陈嘉予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才说:“刚刚不也是我看着你吃。”飞行员工作繁忙且没定时,大部分时候都是吃机组餐,而且为了防止食物中毒导致失能,按规定正副驾驶是不能同时吃饭的。刚刚飞回程的时候,他就眼看着岳达超吃来着,现在轮到他看着自己了。 岳达超探过头看了一眼陈嘉予饭盒里的内容,红烧肉、素炒西蓝花、凉拌木耳,荤的素的应有尽有。因为是乐扣保温盒,所以一看就不是外面买的,他就问了句:“这么丰盛呐,谁给你送的饭啊?”话音刚落,就突然想起陈嘉予跟他在电话里说的有喜欢的人这件事,自己就接到:“不会是嫂子吧?嫂子在机场工作啊?” 陈嘉予笑了笑,仔细掂量了一下他和岳达超的关系,然后还是没有避讳:“谁跟你说是嫂子了。” 岳达超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这几秒的表情可以用“刮目相看”来形容,最后还是认了:“哎对,不应该这么假设的。你喜欢的就好。” 陈嘉予心想,还好岳达超刚刚没从飞机上下来,要不看到戴眼镜看起来有点宅的王展博给他送饭,那思维不知要发散到多少平方公里外去了。 “可惜了孔欣怡。”岳达超只是回复一句。 “不可惜,欣怡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比我好的大有人在。”陈嘉予说了句客气话。想到这里,又跟岳达超说:“其实我也挺抱歉的,本来有件事我在帮她……但是她后来,应该是没好意思来找我。” 岳达超看他这么说,也想起来了,告诉陈嘉予:“你没听说吗?欣怡上周刚刚辞职了。” 陈嘉予这下停了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么突然?不会是……” 岳达超以为他误解了,赶紧解释道:“不是因为你们那事,这你放心。” “那是因为什么。”陈嘉予皱眉,难道真的是她举报段景初那件事,有这么大影响? 岳达超说:“我妹没跟我细说,每次问她什么事儿,她都叨叨我,都说你们飞行不懂。可能是人家家里的事吧。” “去哪个公司了你知道吗?”陈嘉予多问了一句,“找到下家了吗?”因为是他半支持半鼓励孔欣怡去举报,所以陈嘉予总觉得自己有责任。他在别的航司也有人脉,想着如果孔欣怡真是因为这事走的,他也可以帮一把。 “我也不太清楚啊。”岳达超看他这么上心,又有点奇怪:“你不是说不感兴趣吗?” “不是那事,之前我俩一起飞的那次,出了点小问题……”陈嘉予顿了片刻,还是选择不告诉他:“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能少一事是一事。”他最后这么跟岳达超说。 岳达超也听出了他意思,没再逼问。他今天就飞两班,不跟陈嘉予去深圳,所以他投下这个大新闻以后,跟陈嘉予聊了两句就走了。 在深圳度过一晚上之后,陈嘉予约了第二天晚上跟方皓一起回家。他们虽然都在北京,可陈嘉予这边为了节前多休假,让统筹多安排了些工作,两人的时间只能往一块凑,凑头凑尾能凑上一整天就算不错的了。他虽然在国航有一堆荣誉头衔,可那些都是虚的,一年到头总得实打实飞个至少八百小时。出事故后的第一年,因为事故调查和改装波音的培训,他就只飞了五百小时出头,第二年因为曹慧病情,最初陪她诊疗也挺费时间,他堪堪飞够了八百小时,今年是第三年。其实他飞得比原来少这件事也没有领导跟他说,也没人在背后嚼舌根,公司内部的朋友也没提起过,是陈嘉予自己在意。 他十点进场,30分落地,其实比方皓的小夜班下班要早一个多小时。方皓前一天给他带饭的时候就说:“要不我提前把我家钥匙给你,你在家等我得了。” 陈嘉予是想答应的,其实他不介意等方皓一小时,而是私心作祟,钥匙是个物件儿,但他背后是实打实的信任。他不怕自己在他家转悠,可以随意翻他的书看他的照片,用他的厨房,他敞开独居的空间接纳自己。 后来,方皓看了他的排班表,发现他中午是经停上海浦东,没那机会取钥匙,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最后陈嘉予还是在机场等他。他这回把车停在了方皓他们那个停车场,找到了他那辆灰色的雅阁。这个停车场地方偏,停车位比较多,雅阁旁边就有个停车位,空间对于他的suv来说有点窄,不过他还是给顺直进去了。 停好车以后他小憩了一会儿,约摸着差不多到交班时间,就下车走到塔台底下等方皓下班。走这一路,他其实挺百感交集。大兴机场的塔台,他统共来过三次,这几次间他的心情极度摇摆。第一次是陪方晟杰,带着期许和希望,第二次是着陆灯,那时候两个人剑拔弩张,差一点就彼此错过了,第三次就是这次。 方皓一出塔台,就看着陈嘉予的身影。对方站在塔台底下和一位安保人员聊着闲天,看他过来了才招招手。 “来啦。”方皓跟他也打了招呼,他加快了脚步。虽然深夜的大兴机场塔台外面没旁人,可方皓还是不想在日夜相处的同事之间太显露什么。 “嗯,”陈嘉予答应一声,然后听出来他声音有点哑。他凑近闻了闻,能闻到方皓外套上面的烟草味。 “今天是不是特忙。”他进场的时候不忙,那会儿已经十点了,但不是方皓本人指挥的他,所以他也是刚听到他声音。 方皓说:“嗯,六点那会儿忙得不行,八点又忙了一波,军方有活动。”他看了陈嘉予一眼,似乎在回想他航班信息:“九点多就结束了,你们没赶上。你怎么猜到的?” 陈嘉予想了想,凑近闻了闻他肩膀,说:“忙得时候你抽烟多。” 方皓愣了,低头看了看,又下意识掸了掸自己的外套,和陈嘉予走的稍微隔了半步远:“烟味儿重吗?我一天下来,闻不出来了。” 陈嘉予又走近来揽了揽他肩膀,赶紧说:“没事。” 方皓是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听他说自己抽烟这事,仔细回想一下,他真是从未见过陈嘉予抽烟,所以问他:“你……介意吗?” 陈嘉予想了想这问题。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因为陈正一直是个老烟枪,多的时候每天能消灭一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抽烟喝酒,所以陈嘉予打小就把他父亲的烟头和家里乌云满布的阴沉气氛联系在一起。方皓抽烟也不是因为心情不好,他瘾也不大,除了夜班和饭局似乎也没见得他抽。所以,他说:“你夜班嘛,犯困,正常。我也不是没抽过。” 方皓放心了,这下点点头。如果陈嘉予说他介意,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着——为了一个人改变习惯不是他会做的事情。还好,他不介意。 这次,两个人分别开了自己的车回方皓家。明明是回自己家的路,方皓又跟在了陈嘉予车屁股后面。车流挺快,可陈嘉予依然开得心急,左超右超。方皓起初还慢慢跟着他,后来实在是开得别扭,就没跟。反正晚两分钟就晚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规规矩矩地开。 可陈嘉予看起来是超了半天车,几分钟就要变一次道,到最后还是跟他差不多速度,总是在他左右。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陈嘉予在旁边车道经过他,还侧过头往他这边招了招手,方皓也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实在是太巧了。 他仔细一推敲这事,就暗自笑起来。不是笑陈嘉予做很多无用功,而是笑这件事的隐喻。好像,他和陈嘉予两个人就是命中注定彼此纠缠,无论多少个剧本,怎样的情节,如何推演,他们左绕右绕都是回到了对方的身旁。夜里的高速车水马龙,在高速飞驰的路上,方皓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回家以后,他带陈嘉予上了楼,陈嘉予还在招呼着他热点饭吃,可方皓让他先吃,自己忍着饿,却是打开了电脑。 找到那个书签里收藏了很久的页面不难,香港环岛百公里跑,20xx年10月29日。他甚至注册信息都填好了,因为有之前马拉松的成绩,也不需要抽签参与。他找到界面,然后抽出银行卡,登记、填免责单、付费,一气呵成。收到了确认邮件以后,他啪地一声扣上了电脑,伴随着微波炉“叮”的一声,饭菜的香气飘出来。 陈嘉予走到他面前,问他:“什么急事儿啊,你不是饿了吗。” 这事,说不急是不急,说急也急。他俩表明心意以后,冲动的绝对不止陈嘉予一个。 “我报名了。明年十月份,在香港环岛百公里。”方皓抬起脸,看了看他,然后笑意盎然。 陈嘉予也凑近看了他电脑屏幕,想到他一周前还在犹豫这事,接道:“那敢情好。尝试是成功的第一步,是吧。”他说。 方皓说:“明天开始要严格按训练计划了。” 陈嘉予给他分着饭菜,说:“那今天多吃点,明天的事儿明天再想。” 方皓开吃了,他虽然不想,陈嘉予又开始想了。话到嘴边,徘徊许久,才问出来:“之前……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再试过比赛?” “工作忙了,有时间原因,不过也有别的原因。”方皓说了个大概,然后看了看陈嘉予的眼睛:“以后再跟你细说吧。” 陈嘉予点了点头,他不想逼迫他。 第47章 钥匙 到了十二月初,陈嘉予和方皓可以说正是算是聚少离多。虽然曹慧选择了保守治疗,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有一次半夜上了急救车。陈嘉予那天晚上只睡了五个小时,第二天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后还是坚持飞了早上两班,推掉了当天的晚班,换成了第二天的。换来换去,陈嘉予自己的排班表自己都头大。 不过,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连着前一天晚班和第二天早上很早要飞的时候,基本是睡在方皓家。反正平时这样排班的时候,他也不会去他父母家,因为要抓紧时间休息。其实,这也就图个便利,从他家去机场一来一回能给陈嘉予省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可以多睡一个半小时。因为这个,方皓直接给他复制了一把钥匙出来,门禁密码也都告诉他了。临时停车证自从上个月他生日那次给了他,就没收回来过。 陈嘉予动了个脑筋,在公司的时候找王翔吃饭,说服他把他的排班都尽量凑一起,前一天晚上挨着第二天早上这样,然后休息时间也都集中。他想的挺好,这样一周能多两天晚上陪方皓,剩下的整块的时间可以都在丽景陪他爸他妈。 “我的个祖宗,那你这前一天晚上要一延误,第二天不是活儿都落我头顶上了。”王翔不太乐意,陈嘉予飞得大部分都是单机组,如果单日执勤超了14小时或者飞行超了8小时,按民航规定第二天一定要休息满24小时,这样第二天早上排的这个班就得再找机组来替。 陈嘉予自知理亏,赶紧说:“你侄子不是最近要考模拟机了吗,这周末我带他飞飞啊。” 然后他掏腰包又请了王翔一顿,这才把这事聊妥当。王翔开了个玩笑:“你这什么情况,是金屋藏娇了吗。” 陈嘉予说:“哪能,这不是我妈身体不好吗。”曹慧的事之前他也跟王翔说过。 王翔顿时觉得他这玩笑不合适了:“哎哟抱歉兄弟,我给忘了。” 这当然是实情,可王翔大概用脚指头都想不到,陈嘉予确实金屋藏娇了,只不过大兴建汇园的房子是方皓的,要真论起来,陈嘉予才是被藏的那个。 这两周,大部分时候方皓晚上都在家,他三天一个夜班,偶尔大夜班是根本不在家,就让陈嘉予把他家当自己家睡,然后两个人日夜交错,陈嘉予进门的时候方皓出门,他出门的时候方皓进门。 可方皓不在家,他睡得也不那么踏实。之前他在自己家一直是一个人睡,也没这毛病。大概是在方皓他们家的时候和方皓一起睡睡习惯了,他一个人反倒睡不太着。但这事,他也没跟方皓正经提起过。在陈嘉予看来,他宁可多辗转反侧半小时,能早上交班的时候和值完大夜班回家的方皓打个照面,也挺值的。 “起飞推力。” “推力调定。” “ 80!” “检查。” “推力保持。” “v1。” “抬轮。” “v2。” “正上升率。” “收轮!” 陈嘉予架着手上波音737-800从上海浦东抬轮起飞了。若单论飞行手感,陈嘉予和陈正一样很老派地喜欢737这种能感受到空气动力的机型。可是737-800的自动化差,操作程序也繁琐,很多新型号飞机都由电脑执行的需要手动做检查单,航前准备就洋洋洒洒快十页。一天飞四程,所有动作都要重复四次,对飞行员工作量要求更高。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29节 他们起飞之前在滑行道外排队的时候,正赶上山东航空一架飞机听错了浦东塔台的指令,从错误的道口脱离跑道,导致脱离晚了几秒,距离后机在跑道另外一端接地也就几秒钟。浦东塔台就是卢燕在的席位,但是今天没赶上她值班,值班的塔台看来是个领导,声音气势都十分彪悍,在塔台频率骂了山航的机长小一分钟,并且非常严肃地要上报公司。波道里也知道谁对谁错,一时间气氛非常严肃,在场的飞行心里也都不由自主地紧张,陈嘉予也不例外。 因为这事,加上签放的时候收到气象报北京有雷雨,陈嘉予就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方皓也在进近值班,本来是想他下飞跟他一起回家做个清蒸鲈鱼,所以只寄希望于天气不再变差。他最近因为忙,已经快三个礼拜没做过饭了,上次方皓让他把红烧肉的做法教给他,陈嘉予把菜谱发过去了,还没来得及亲身示范。两个人一累,都是喂饱自己比较重要,谁也没心情做饭。更何况,留着体力那是要做点别的事情。 他拨进去北京大兴进近的频率,就听见方皓熟悉的声音,他还是平常的语气语调,但语速很快地发着指令。 “白鹭818,上到标准气压3000。” “南方8177,联系塔台120.25,再见。” 这边刚说完,就听人复诵:“塔台120.25再见,南方8117……哎,8718。”飞行不但把自己航班号念错了,还听错了指令,两架南方的飞机,一架8177已经结束进近,一架8718还在进近过程中。管制员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两个同航司呼号非常相似的飞机,一个叫错一个听错,那后果可就麻烦了。 可是处理这种棘手的航班号对方皓来说也不算太难了,他张口就叫住了南方8718:“南方8718,我没叫你。”然后重复了刚才的指令:“南方8177,南方8177,上标准气压3000。”他特意把“八幺拐拐”四个字吐得很清楚,字字分离。 这回,是8177的机长来正确复诵了。 方皓低头往雷达屏幕上一看,多了一个橙黄色叉子,ca1558,正带着航班号、高度和航向信息往本场移动。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但嘴角勾起来一个温和的笑,对着话筒里说:“国航1558,北京进近,雷达看到了。上标准气压4500, pzw-112点外盘旋等待。现在气象报强雷雨。”pzw这三个字母在地空通话中的正确读法是“papa-zulu-whiskey”,不知怎的,方皓说这几个词的时候声音特别性感。 陈嘉予先是复诵了这条高度指令,然后就到了指定位置开始盘旋。进近的时候,他本机气象雷达看到也是一大片黄区。 盘旋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眼见着南方这两架飞机在别的跑道落了一架,一架跑到天津滨海备降去了,复飞了一架凤凰的飞机,又有一架海航一架首航的飞机去首都机场备降。这十五分钟里面,除了保持飞机平稳飞行的姿态,他也在监控天气雷达。这会儿他低头一看,自己飞机上面雷达显示的前方黄区明显变小很多,尤其是他被引导的对准01跑道的这个方向基本上已经全绿了。 于是他按下通话键,问道:“北京进近,国航1558,现在本场上空怎么报?” “国航1558……稍等,”方皓放下话筒,应该低头确认了一下,然后跟陈嘉予说:“塔台现在还是报强雷雨,截止至两分钟前。” 陈嘉予又叹口气。这和他本机气象雷达观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开了无线电,低声解释说:“你报强雷雨我不能继续进近的,我本机气象雷达看现在中雨啊。国航1558。” 方皓那边也顿了一下,然后脾气挺好地也问他:“国航1558,油量还剩多少啊?” “还能盘旋个二十多分钟吧。” “备降首都机场?”其实方皓也没忘他俩今天晚上本来是要在家做饭来着,一般国航的飞机备降都去隔壁首都机场,陈嘉予落地了以后再打车过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他辛苦点。 陈嘉予叹口气,说:“今天不成啊,放行是让我们备降天津滨海。” “备降天津滨海,知道了。”方皓的声音听起来没太大波澜,然后说:“我给你问问塔台,你先盘着。” 指挥飞机的空当,他拨了个电话问了塔台值班的管制员,得知了气象还是报强雷雨。他只好重新转回进近频率,把这条消息告诉陈嘉予。 “你这个……”陈嘉予彻底无奈了,他等着的这几分钟,大片黄区已经被绿区取代。有了上次在波道里面要跑道然后被方皓说“一分钟八个请求”的前车之鉴,这次陈嘉予语气放软很多,他也不想显得是无理取闹:“有变弱趋势吗?” “塔台说强雷雨至少持续半小时,”说完这个坏消息,方皓在那边听起来像笑着说:“国航1558,想回家啊?” 这话一出口,方皓自己都把自己吓一跳,旁边席位的付梓翔更是侧着看了他一眼。想回家,这意思可就大了,不仅是他们航班想回北京,更是陈嘉予想回方皓家。 “是啊,国航1558。”陈嘉予这回学会了,不再硬碰硬,挺委屈地来了一句,“我跟你打赌,现在机坪上一个雨点儿都没有。” 方皓开玩笑归开玩笑,也是送走了一波飞机以后这波道里面人少,他还是坚持了:“我在小黑屋里看不着,我也没办法啊。”进近管制室不在塔台顶层,可以透过玻璃窗观察飞机实时起降状况或者观测天气,他就是一个四面封闭的屋子,里面里全是机器和雷达。 陈嘉予磨了两分钟,基本确定了没可能,塔台要报强雷雨半小时的话,以他现在的油量也撑不到强雷雨的这个气象播报过去。虽然本机气象雷达显示没问题,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民航上下贯彻的“八该一反对”,该备降的就得备降。方皓他们在进近能做的也尽力了,他也不可能去逼着进近逼塔台改口,无论他认不认识方皓都不行。所以他也没再纠缠,说了句:“得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备降天津滨海。国航1558。” “收到,国航1558。”方皓认可了。 波道里面这五分钟都没什么飞机,陈嘉予跟了一句:“那你把冰箱冷藏的鱼放回冷冻吧,我明天回来再做。” 方皓听他这一句话差点魂儿都飞了,陈嘉予以为这是什么,北京交通广播恋爱热线吗?他按下通话又松开,反复两次,还是放弃了,看着ca1558的黄叉叉从雷达半径越飞越远。 其实陈嘉予最后那句话有私心,也确实是有现实考虑。他这一猛子又扎到天津去了,降落、滑行、关车、挂桥、签单、下客这一套下来,没有两个小时走不完程序。在这期间,他肯定不可能打电话通知他。但方皓是马上下班了,下班十五分钟就能到家。下午解冻的鱼,要赶紧冻回去才可以,陈嘉予是心疼他那38一斤的野生鲈鱼。 果然,他一下飞机,手机就被方皓打爆了。他赶快回拨了,方皓当头就是一句:“不是跟你说在我波道里面别贫吗。” 陈嘉予继续沿用今天学到的教训,就是硬碰硬不好使,想让方皓百依百顺的方法就是他先别示威,于是他依旧是那个口气,很温柔地说:“想你了啊。也想回家。” “我这……说的不是一码事,”方皓果然乱了阵脚,过了一会儿自暴自弃地说:“算了,还好飞机不多。到时候问到了你怎么解释。”陈嘉予觉得不用看都能想到他在电话那边皱眉头。 “就说是室友嘛,那么多小飞都住一起呢。”陈嘉予好像早就想过这答案似的。 “……行吧。”方皓拿他没办法,就说:“要能协调我早协调了,我也不想让你去天津啊。今天是特殊情况,备降首都机场的太多了,加上那边有全运会包机,都要堵机了。” 陈嘉予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没法去首都机场,所以和和气气地说:“嗯,强雷雨不能进近也不是你们的规矩,理解万岁。”他想起来什么,又不怕死地问了方皓一句:“所以那鲈鱼……放回冷冻了吧。” 方皓笑了一声,然后说:“放了放了。” 第48章 电话 陈嘉予一边拉着飞行箱出机场打车去酒店,一边跟他聊了两句今天离地之前浦东塔台频率里面的混乱一幕,方皓回答说:“最近浦东是很忙,我听燕儿姐说了,他们比我们还缺人,是真的是一个人在干俩人的活儿。只能说还好有间隔,还好有间隔。” “估计山航机长这月工资飞了,”陈嘉予说,“可以问问粟莉。” “又是复诵对了脱离错了,alpha-5和charlie-5差这么多还能搞错,这锅得机组背啊。”方皓吐槽了一句。 “嗯,不像今天那个……”陈嘉予回忆了一下:“8177和8718?是真的像。” “哎,你记得还挺清楚。这又是一个例子,8718都离地二十海里远呢,急着转什么塔台的频率,有些人复诵的时候跟本不过脑子……”方皓看他记得清楚,就多说了两句,“还有更厉害的呢。我遇到过一次,首都机场,东方8564,8565,8575三架飞机同时在我管控区域,指完那一班差点精神分裂,每次移交都要提醒这个情况。” “这么极端?”陈嘉予也挺惊讶。 “嗯,都是概率。概率再小的事儿,哪怕万分之一,你一小时指挥500架,每班几千架,一年到头上万架,总能遇上。”他顿了顿,说:“你们飞行……不也是。上万小时,总能遇上点小毛病的。” 陈嘉予嗯了一声,他是想起香港迫降的事了。那是三年前的12月11日,今天离香港三周年纪念日,确实……无限接近了。之前给新飞行员的模拟机训练加入香港迫降场景那事情,他一直没跟方皓提过。邵英鹏要替他打听被他拒绝了以后,他就只跟自己父亲和周其琛聊过这件事。表面上是因为他觉得飞行员更理解飞行员。但是更深层次的,说起这些“假如”的情况其实给他带来很大的不确定和自我怀疑。他在外一向是以果决果敢的形象自立,所以他本能地在方皓面前回避这不确定的一面。 方皓似乎是隔着电话线察觉到了他想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跟他说:“陈嘉予,最近好久没见着你人,……你还好吧。” 陈嘉予觉得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就说:“挺好的,怎么了。” 方皓看他不主动提,也觉得有点别扭,但他还是提了:“就香港的事。马上到正日子了。”他也不是没心眼,只是平时时候不对,他们最近又见得不多,没机会深入聊这个问题。 “我对于纪念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事故纪念日,只是对外人来说有意义吧。”陈嘉予低声说,“对我和常滨来说,那一天之后,每天都是纪念日。最开始那几个月,没有一天不会想起。” “你这个……这么严重。”方皓的声音有些严肃。他之前也不是不知道香港一事对他的影响,陈嘉予跟他掏心掏肺坦白过。但是,他那时候他只是对方皓承认了,香港迫降导致他对于自己和同机组人员的飞行要求更苛刻。对于他心理上的冲击,他没提过,可他不止一次晚上睡着睡着做噩梦惊醒,方皓猜也能猜到大抵也是和这个有关。“你想过跟谁聊聊吗?不是你家人,不是我,不是朋友,专业的人。” “公司找人聊过,心理评估我也过了。不过不可能让我飞。”陈嘉予平静地说。 方皓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可以再找人聊聊。你总会想这件事,他还在影响你的生活,影响你的飞行。” 陈嘉予本能地排斥这个提议:“停飞影响太不好了。” 方皓听不得这话,跟他说:“有问题还是要解决,你那么在乎影响干嘛。” 陈嘉予觉得他误会了,他主要考虑的其实是这两年飞行时长的问题,而方皓理解的则是面子问题。所以,他试图解释了一下:“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两年……”他开了个头,又打住了。方皓跟他说这个事情的语气他似曾相识,曾经陈正也会这么跟他说话,明知道对方本意是好的,而且方皓又不是陈正,但他还是觉得心里面有点发堵。 方皓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没底,就主动催了催他,也颇为亲昵地叫他名:“嘉予,今天打车回来吧,我在家等你。”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到大兴,这个点走高速最多一小时四十分钟。方皓想的挺好,两个人电话里面谈话进行得不太顺利,还是当面说会比较好。 可陈嘉予却没答应:“今天算了吧,飞了八个多小时多有点累,我睡酒店了。”他也不像是生气,声音听起来倒是挺疲倦的,也许是因为飞行加上去别的地方备降,也许是因为触到了这么敏感的话题。 方皓叹了口气,只好跟他道了晚安,挂了电话。他挂了以后,突然期待着陈嘉予像那天看谍战电影那样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的变卦,想清楚了又连夜赶回北京。说实话,这种事他最近也整了不止一次。所以,他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从挂电话那刻起愣是又等了一个半小时,实在撑不住,就去睡觉了。他知道陈嘉予没打算来,今晚也不会回来了。 陈嘉予第二天直接回了双井那边他自己家。舟车劳顿,在天津滨海酒店这一宿他也睡得不安稳,不如自己家,更不如方皓家。因为强雷雨和备降,他前一天的飞行时间堪堪超过了每日规定的上限小时数,所以,今天本来安排的飞行计划拉吹了,也就是王翔最怕的这种情况。可是,天气状况也不赖他,他只管飞行,调班说到底是王翔的事。陈嘉予倒是乐得在丽景补个觉。 想到这里,他又翻出邮件看了看王翔发给他的新的排班表——最近不仅是他自己,王翔也被新年和准备春运折腾得够呛,都雇了助理了。可陈嘉予的排班表,还是他亲手排的,陈嘉予不算领导,也算个亲信,王翔和他有私交,能帮忙的时候就帮一把。他想,他得告诉方皓一下他新的工作安排,然后俩人再重新凑时间。一想到这里,他就回想起来昨天和方皓深夜的那个电话来了,就有点头疼。他知道这个话题不算完,两个人还得再聊。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好像心有灵犀似的,方皓也给他发了个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问的也挺含蓄,就说:“你的鲈鱼不做啦。” 其实那天晚上之后,方皓也直觉不太对劲,因为陈嘉予这般推拒他不想解释自己情绪的样子,让他又想起来着陆灯那天晚上了。他怕再逼他紧了,陈嘉予又对他搞冷处理那一套。那会儿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要是出点什么矛盾,他失去的可就多了。况且,他也喜欢有事当面说,发信息掰扯不清楚,电话也欠了点意思。 最后,陈嘉予说定了周日过去,就是10号,其实离12月11日香港迫降三周年的纪念日只有一天了。只不过,他当时对方皓说的那确实是真心话,他对于11号倒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计划,打算就当一个普通日子过。 想到这里,陈嘉予回他:“冷冻几天都没问题。要不周日晚上给你做?” 方皓想来想去,还是跟他透露了一下:“不用,周日我做饭。做什么暂时保密啊。” 第49章 体面 方皓那天规规矩矩的白班,四点多就下班,就说五点半到他家。陈嘉予没任务,所以穿了休闲的衣服过来,进门就对上方皓的笑脸。 不仅是方皓的好心情漫延过来了,不但是漫过了电话线,也漫延过两个人之间的咫尺距离。屋子里面的饭菜香味也扑了他满脸,陈嘉予一步迈进了门,包都没放下来,第一要事是揽过他胳膊和腰,又握着他侧脸和下巴亲了一会儿,高挺的鼻梁磨蹭着他侧脸。 直到方皓觉得有点气短了,才推开他,他薄薄的嘴唇上已经被唾液润湿了,他自己也知道,抬手背蹭了蹭。 “想我了啊。”方皓笑道。 陈嘉予嗯了一声,这才放下包,换了自己的鞋——因为最近这种安排,他经常在方皓家过夜,放了几件衣服、两套飞行制服,牙刷和拖鞋,还有一些其他日用品。 “闻着真香。”陈嘉予说了一声。 “我还是饭香啊。”方皓一本正经看着他,陈嘉予发现自己对于他这种毫不自知却撩人的神态丝毫没有抵抗力。他推着方皓靠在墙壁上,言语间手就伸进他毛衣里头去摸他后腰了。 方皓被凉了一下,又把他的手给原封不动拿出来:“别闹,先吃饭。” 陈嘉予就是逗他一下,他也有点饿,先吃了饭再说。 方皓让他坐下,把锅里东西一盛出来,陈嘉予就知道这熟悉的香气从何而来了:方皓给他做了个红烧肉。蔬菜是蘑菇和意大利笋,柠檬胡椒酱料,放到烤箱里面做的,卖相也很好。 “你老是不来,我都出师了。”方皓笑着说,“尝尝,打个分。” 陈嘉予是挺惊讶,他上礼拜只是发过去了个菜谱。这菜谱最开始是曹慧从她姐那里要过来的,陈嘉予很宝贝,跟着这菜谱做出来的失败率几乎为零。可陈嘉予上次做的时候也没注意教给他步骤,没想到方皓自己根据菜谱琢磨出来了。 他夹起来一块在嘴里,没完全咽下去呢,就急着评价说:“挺好的。” 方皓坐在他对面,用眼角瞥了他一下:“说实话。” 陈嘉予:“真挺好的。” 方皓撂下话了:“你说实话,我才能进步。”他知道陈嘉予是做人圆滑的那类型,说话办事总想讨自己个开心,所以他想从他嘴里听句没过滤的真话就得步步紧逼。 陈嘉予这才开口,说:“糖色可以多炒炒。” 方皓求仁得仁,当然没有不开心,点了点头,然后饭也不吃了,站起身来把冰箱上磁铁吸着的一张纸拿了下来。陈嘉予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家的祖传菜谱。方皓抬头跟他说了句:“你饿了吧,饿了先吃。”然后他也没管自己的饭,拿起笔在炒糖色的那个步骤上标注了起来。 陈嘉予本来是低头夹菜吃饭,看到方皓这么认真处理自己的反馈建议,突然觉得有点莫名的情绪涌动。方皓都没坐在凳子上,就低头伏案在标注菜谱,他知道自己进来忙,所以特意给自己做了饭,而且看起来像是练过不止一次才达到现在这个水平。陈嘉予颇为奢侈地想,这是他的一天,但是,这也可以是他的每一天……他只觉得心里面最柔软的那一块好像被温柔地踹了一脚。 “怎么了?”方皓看他也没在吃饭,抬头问了一句。 陈嘉予问:“你做了几次啊。” “这是第二次而已。上周练了一次,全我自己吃了。”方皓笑答,“还好最近训练量上去了,我吃的也多,消化的也多。” 陈嘉予又凑近摸了摸他脸颊,然后才重新拿起筷子。 两个人席间就聊了聊做饭和工作的日常,谁也没提几天前凌晨在天津他们打的那一通电话。一个不愿多说,一个不敢真问,这事情黑不提,白不提,就这样过去了。成年人的交往,在某些问题上是知道的默契,遗忘的也默契。 吃完晚饭以后陈嘉予主动收拾了碗筷,在收拾的过程中,他手机放在桌面上震动起来。他双手都沾着水,只好问方皓说:“谁啊。”主要是怕他爸妈那边有事。 方皓得到他准许,才凑近前看,然后看到来电人姓名觉得有点尴尬:“严雨。”他也没避让,人家电话都进来了,他想装没看见都不行。 陈嘉予倒是语气平常,说:“哦,挂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0节 方皓抬手就给挂了。 陈嘉予帮他装好洗碗机,然后擦干净手,又从冰箱里拿出个苹果切了,给方皓递过去。 这会儿,陈嘉予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不过是微信一条条蹦出。严雨看他电话打不通,改发信息了。 陈嘉予这才拿起来看,第一条:“嘉予,你最近还好吗。” 第二条:“明天就11号了,我又想起来三年前了。” 最后一条:“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找你聊聊,看你好不好。”陈嘉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是挺好的,比原来单身的时候好,有人给他往机场带盒饭,还有人亮着一盏灯等他回家。可这话,他也犯不着跟严雨说。 最后,是方皓在旁边提醒他:“你拨回去呗。”他是以为陈嘉予碍于在自己家才不接前女友电话,其实并不是的,陈嘉予平常也会这样,然后微信聊两句完事。可方皓提了,他也就拨回去了,反正他也没什么可遮掩隐瞒的。 方皓主动站起来收拾卧室去了,再次给他留了十足的空间。他隐约能听到电话那头是个女声,然后陈嘉予这边说得确实很模糊:“……挺好的,就还那样。……她也还行吧,最近一直在家,不住院了。……嗯,明天?……也没有,就是普通日子。……” 最后,陈嘉予说:“……我有点事得先挂了。嗯,改天聊。”就挂掉了电话,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方皓这才挑起苹果吃了,边吃边问陈嘉予:“你们为什么分手啊。” 陈嘉予看了看他,把手机又放回到桌面上,然后开了口:“简单来说,性格不合。要往细了说,我觉得是我一直在付出,她一直在索取,久而久之就累了,恋爱谈得没什么滋味。但是也维持了挺久没分手,后来香港迫降之后,才突然醒悟过来。”人遇到416号航班这种死里逃生的事情,总会彻悟出点道理,方皓觉得这倒不奇怪,可是…… “她知道吗。”他问陈嘉予。 “你说分手的原因?直接原因是香港之后她没有很支持我或者理解我。这个我跟她说了。”陈嘉予揉了揉眉心,回忆起这一切对他来说不太容易。他和严雨一直是严雨单方面的斩不断理还乱,她一直试探,而自己一直敷衍。 “但是真正原因?” “说了也没意义。好歹恋爱一场,说出来也太残忍。后来过了劲儿,也就不好再提了。”最最极端的时候,陈嘉予也只是想过跟严雨说,跟你在一起太累了,我不想迁就你一辈子,这个还是你爹妈来吧。可是他顶多想想,没说出口过。潜意识里,他是很怕跟曾经亲近过的人撕破脸的,也怕对方因此对他全盘否定,哪怕他们已经分手了。 可方皓突然板正了脸,神情也前所未有地严肃,对他道:“你不说实情,这样更残忍。”他是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和路家伟的事来了。分手的时候不给对方以真正理由,以为这是体面,其实是体面的反义词。 “我……”陈嘉予开了口,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也是稍有惊讶,换别人遇到前任打电话来,可能吃醋或者介意都来不及呢,可方皓不但没往那里想,反而和严雨共情上了。可仔细想想也是,他一天不跟严雨说清楚为什么他觉得过不下去了,严雨就一天觉得她有理由找他聊天,觉得他们还有渺茫的复合的可能。之前他单身,接她两个电话没什么,现在不一样了,他有方皓了。不知道确凿分手的真相对严雨不公平,严雨总是联系他,对方皓更不公平。 方皓逼了他一下:“所以?”其实他只是想追问一句,听他表个态,“有道理”这几个字立场不强,有可能是对方就势附和。 可陈嘉予没说话,只是拿手机站了起来,走到阳台上,又拨通了严雨的号码。这回,估计是长谈,他不打算在客厅里打了。 电话刚刚接通的时候,严雨看他主动给她又打来电话,喜出望外以为是他想聊天了。还没等陈嘉予说什么呢,她自己一个人独角戏先说了半天她自己辞职以后的近况。陈嘉予一边附和着,一边脑子里想着怎么摊牌——说还是得说,不过他打算先让严雨说说。 冬夜温度很低,陈嘉予在阳台单穿一件毛衣站着讲电话。过了五分多钟,阳台的门就被拉开了。他回头一看,是方皓拉开了门,手里面有一件羽绒服。他单手拿着手机贴着耳朵,用嘴型对着方皓说了句“谢谢”。 这场景挺普通,但对于那一刻的陈嘉予来说,好像把他整个敲醒了一样。大厦将倾,如今最后一块基石也被抽走了,引发了一场早该发生的地动山摇。陈嘉予这才张口,稍微打断了严雨:“你能让我先说两句吗。其实,这话我早该说,拖了两年多,我先给你道个歉……” 这一通电话,打了得有一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陈嘉予长长出了一口气。 阳台的门打开了,屋里面暖气渡过来。方皓刚刚洗过了澡,从卧室里探出头说:“冷不冷啊。”他也没多问陈嘉予到底说什么了,而是就普普通通关心了他一句。 “给我根烟。”陈嘉予突然说。 方皓惊讶了一下,但也没多问,转身从玄关翻出来他的一盒薄荷烟和打火机来。陈嘉予不常抽烟,可能薄荷烟更容易过喉咙吧。 “感觉怎么样?”方皓把烟递过去,问他。他知道陈嘉予单方面没有对前任藕断丝连,他们俩处了这么些时间,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可细聊过去感情这种事情,对于谁来说都不容易。 陈嘉予两根手指头夹着烟,表情倒挺放松,说:“说的时候觉得难,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可现在倒是挺轻松——早该做了。”言罢,他把烟放到嘴唇中间。 方皓凑近前给他点着了,把打火机的火苗拢在手心里,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陪他。“早你没遇上我。”他开口,很笃定的语气,就像是说了很寻常的一句话似的。言罢抬起手吸了一口烟,再接一口,然后转过头冲着公寓楼外面的夜空吐着烟圈。 陈嘉予被他这句话震到,第一口吸得狠了,就咳嗽了一声。 “看来你真是不抽烟,”方皓没察觉,还在笑他,“也挺好的。” 陈嘉予看着他眼睛,突然有股冲动,开口说:“方皓。” 方皓抬起眼睛看他,他似乎有种预感陈嘉予要说什么。 可他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己脑子里想的:“我们合并一下日历吧。”陈嘉予道。 方皓猜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陈嘉予解释道:“我排班每周都不一样,每次都要问你的排班,微信来微信去对着看时间也不方便。你把你工作日历共享给我。”话是这么说,但是合并日历也是个大举动,也算是合并生活,从今往后两个人的私人领域就要被对方填满了,这个意思。 方皓笑了笑,说:“当然可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了:“我以为你说要在一起呢,说得这么隐晦。” 这回轮到陈嘉予愣了,他吸了一口烟,这回稍微熟练点了:“……那我要是问呢?” 方皓对着他吐了口烟,这回他没犹豫,说:“可以。”他回答得如此爽快,爽快到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这准确的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他很喜欢,甚至可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喜欢,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具体的可以恋爱过程中慢慢磨合。他所惧怕的那些不确定,那些悬而未决,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迎头而上。他算是彻底上头了。 陈嘉予好像都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顺利,还确认了一下:“那,给我转正了?” 方皓低下头笑笑,然后也抬起眼看他:“嗯,转正了,给你五道杠。”比机长还多一道。 陈嘉予手一抖,把才吸了三口的烟就给撇出去了。他不是真正想抽,也没那瘾,真正让他有瘾的是眼前这人。他嘴角含着笑,肩膀胳膊一伸,从后面把方皓给抱住了。 方皓还穿着毛衣,右手也夹着一根烟,他自己的烟他没舍得丢,就任陈嘉予把手伸到他衣服底下。 夜幕底下,他们亲热了一会儿,方皓被烟头烫了手,才意识到他们在公共露台上:“进屋吧。” 陈嘉予拽着他进了门,也没进卧室,而是就近找了个平台——方皓低头一看,不正是他最宝贝的收藏柜。收藏柜不高,他一垫脚尖就坐上去了,就着这个姿势,分开双腿让陈嘉予凑进来亲吻。 那天晚上,中央和地方几个电视台重新转播了三年前国航416号航班在香港的生死时速迫降。通体亮白的全新空客a330以超过机身设计最大限度的速度重重落在在香港机场最长的一条跑道,后轮先着地,机头拉起减速,然后急刹踩下,轮胎冒出浓烟,机尾火红的凤凰滑过屏幕。 电视频道里,主持人操着标准的播音腔:“三年前,国航416号班机遭遇双引擎故障,在全体航空管制人员的配合下,以超高时速成功迫降于香港国际机场。事后调查显示,事故由于印尼苏加诺-哈达机场的燃油质量问题引起,国航机组陈嘉予、常滨两位机长和全体乘务组临危不乱的英雄之举将当天航班上248名乘客重新带回了陆地线。这是民航视飞行安全为最高责任的切身实践,也是民航人对守护头顶蓝天几十年如一日的承诺……” 网络上,社交媒体上,这五十多秒的新闻片段也又被转播了千万遍,连带着那个香港记者拍摄的他大火中跳出驾驶舱的身影。陈嘉予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这回,不再是严雨了,而是各路记者。 而当事人呢,手机一扔,电话不接,如今眉头紧皱,满脸专注的神情,眼睛聚焦却是在眼前人身上,手握着他一双脚踝骨,正全神贯注地顶动着肩膀和腰腹。方皓上半身躺倒在黑色半身高的收藏柜上,后腰和屁股在实木板材上印出了湿痕,润滑剂从他们快速交合的地方流出来,磨花了柜门上沿。他两条修长有力的腿搭在了他腰间,微微闭着眼睛,正随着他的动作急促地喘着气。 时针早就走过了十二点,在大兴开发区,平平无奇的两室一厅公寓里面,陈嘉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和自己喜欢的人在做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爱。 满柜子的航空器随着他们的动作震动起来,甚至有几架飞机落到了地毯上。 -------------------- bgm: read all about it – emily sande. 原来从万米高空降临是这么个降临法…… 第50章 意义 激烈的性爱一场之后,方皓躺倒在地板上,又点了一支烟。这回,陈嘉予没加入,倒是头靠着他肩膀,然后伸出手握住了方皓的手。 方皓看他动作,换了左手夹烟,突然问陈嘉予:“你还那么想不?” 陈嘉予没跟上他思路,被他说得一愣:“怎么想?” 方皓:“纪念日只是对外人来说有意义。” 陈嘉予这会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失笑:“……我操,”他没忍住,爆了个粗口,“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当时那句话是针对香港迫降的纪念日说的,可如今,这日子的意义也变了。 方皓没太在意:“我也就这么一说。” 陈嘉予不乐意,跟他掰扯上了:“有意义有意义,12月11日是吧,我记住了。以后每年回龙观,烧香拜佛还愿。” 不用特别记,这个日子本来他也一辈子忘不了。这数字本身没意义,可它背后承载的感情有重量。 方皓把自己手抽出来,轻轻拍了陈嘉予的胸口一下,调笑道:“您可别。” 只不过,命运也是太过巧合,好像有一只大手推着他跻身跳入洪流,跟他说着:就是今天这一天了。就是现在了。他和方皓成了情侣,也许无心,也许有意,往后他记忆里12月11日这一天都被贴上了胶条,重新书写了含义。 他们躺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冷,陈嘉予穿上衣服,拿个毛巾帮方皓把柜子和柜门都擦了一遍,然后趁着方皓先去洗澡,把地上的航空器都捡起来放回原处。 等方皓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柜子里面东西已经被放回陈列架——除了一架飞机。不是别的,正是郎峰一个月前送给他那架三角翼的协和式客机,背面印着法航的小旗。如今,别人都整齐归队了,就协和式还肚皮朝天躺在地毯上。 方皓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你真介意啊。” 陈嘉予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说介意的话,你会收起来吗。” 方皓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认真回答:“那不会。介意你就忍着。”在他看来,他和郎峰之间清白的很,谁介意是谁的问题,有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而不是让自己把人家的礼物藏起来。 陈嘉予也丝毫不意外他这个答案,相反他就喜欢对方这种直接,说道:“那不就得了。” 最后,是方皓亲自过去,把协和式客机模型拿起来,放回到柜子里摆正,说:“不都跟你说了,郎峰跟我这早翻篇儿了。” 陈嘉予终于是问出口了:“当时为什么没答应他啊,他也挺帅的。”最后这几个字,陈嘉予恨不得是咬着腮帮子说出来的。 方皓说:“不是我的类型。就没看对眼,没缘呗。” 陈嘉予好像得了便宜,问他:“那……我是你的类型?” “嗯。”方皓肯定答了一声,陈嘉予这才满意了。 “那天在台山小馆,我不是还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当时你就应该跟我说实话。”陈嘉予跟他算起旧账来了。 方皓笑笑,没说话。 “其实我不是介意他这个人。他人多好啊,性格也直率。”陈嘉予又补了一句。 方皓等着他下文:“但是?” 陈嘉予特别严肃地说:“我是介意他送了你最好的礼物。” 方皓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的礼物最重。他那个……也不是生日礼物啊。” “他的礼物最好。”陈嘉予那天一走进方皓家门,看到这一柜子的飞行器收藏,就知道为什么郎峰送给他协和式的模型了。那一刻,说他心里不酸是假的。 方皓觉得他这种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争强好胜挺逗的,他自己是不怎么介意,而且郎峰也不是凭着对自己的了解想出来的,他也是——“郎峰是问了琛哥才问出来的。” 陈嘉予说:“早知道我也应该问问周其琛,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被他抢先了。” “现在估计不是你跟琛哥近了,现在郎峰才是近水楼台,”方皓笑着说,“得了,一个礼物的事儿,别纠结了,”他揽过陈嘉予的头,亲了他头发一口:“我说你的最好,你的就最好。” 次日早上,陈嘉予本来跟陈正和曹慧说的是早上回家,后来改成了回家吃中午饭,再后来他又打电话来让曹慧和陈正先吃。原因当然是他在家里给他和方皓两个人弄了个早午餐,然后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方皓晨跑回来,这一等就等出去好久。周末他要跑长距离,所以回来的有点晚。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聊着天,陈嘉予愣是在方皓家磨蹭到中午才走。 方皓一早上吃了个能量棒就出门跑步去了——他还真是佩服方皓这个执着劲儿,制定了百公里比赛的训练计划以后,每天该跑多少就跑多少。即使前一天晚上自己还把他压在收藏柜上做,睡一觉起来他立刻恢复元气。不过,陈嘉予之前也有不止一次色诱他不成功——早上得跑步,无论晚上怎么做,你得让我一点之前沾枕头睡觉。这是方皓原话。当然,他们也不是没破过戒,那就另当别论了。 反观自己,跟方皓开始试用期开始之后就一直机场、方皓家、丽景这边自己家三处来回跑,都没怎么去过健身房了,以至于之前经常一起跟他打拳的教练都发微信问他最近怎么一直没来。虽说几个礼拜不至于让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但他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打算下午就去健健身。 陈嘉予是做完早饭以后才打开的手机,昨天他被手机震得心烦,晚上硬是关了机睡的觉。开机以后,明晃晃五十多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不认识的号码,还有几十条微信未读。陈嘉予大概也能猜到是香港迫降那件事相关找来的。今天好歹是三周年的正日子,所以昨天晚上大概很多知道他号码的人都想再采访他,从他嘴里撬出一两句话来。第一年,第二年,陈嘉予都回应了,当然是和公司公关那边商量好口径以后发了个挺官方的稿。可今年,公司没找,他自己也不想回应。外界放没放下这事他管不了,但他自己心里得先试着放下。 微信未读他一眼扫过去了,大部分是不太熟识的人,但也有少数公司跟他关系不错的机长,给他转了条微博。他点进去看了一眼,微博是一个民航圈大v发的,大概意思是最近调查研究请25位飞行员模拟当年ca416号航班双引擎故障的迫降场景,25位飞行员内成功率为100%,甚至可以在低于226节的速度将模拟机降落。 几个人都转给他了,其中他先点开了邵英鹏的。 邵英鹏说:“小陈,这个你看到了吗?” 陈嘉予知道邵英鹏是看那天自己几次问起这个模拟训练的事,明显是心里记挂着结果,所以出来新闻以后第一时间就告诉自己了。如果这事属实,结果成功率为100%,也不是说他和常滨就是差机长,只不过说明参与模拟测试的这些都是合格的好机长。其实,比起结果,陈嘉予更加好奇的是缘由。 邵英鹏也不知道公司为什么要搞这个,结果又是怎么传到这个大v手里,所以只是安慰他说:“不是公司发的,不知道多可信啊。” 陈嘉予嗯了一声,只是说:“谢谢鹏哥,这事儿我确实一直没听说。” 过了一会儿,周其琛也给他发微信了。因为他那天明确问过周其琛引擎不推到70%这个事,对方看到网上这贴,估计就一加一等于二算出来了他心里所想。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1节 周其琛说得挺给力:“你别信这个,模拟测试模拟不出来具体供油阀门的卡顿情况,而且参与测试的哪个人不是对你们当年那一波操作倒背如流,都有幸存者偏差了。” 他不知道这模拟测试背后实情,所以倒是问陈嘉予:“这哪个公司搞的幺蛾子啊?终期报告都出了还来这个。” 陈嘉予苦笑一声,给他回:“怕是我们公司的……” 周其琛发了一串省略号,然后一个“拥抱”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得了,嘉哥,来海航练英语吧。” 陈嘉予跟他这么一聊,心情稍微好了点,但还是觉得放不下,所以开回去丽景的路上给他熟识的公司领导杜立森拨了个电话。杜立森自己也是个四十多年的老飞行,正高级飞行员,几年前刚刚转的管理层。他从陈嘉予刚进公司还是二副的时候就挺赏识他,也一向喜欢他偏袒他,除了在两件事上。一是陈嘉予当年不想上感动中国,二是他不想当杜立森的女婿。即便如此,杜立森也是一直跟他关系不错,这些年来多有照应,他也清楚地知道陈嘉予是怎样的飞行员。 杜立森在电话那头跟他保证说:“这你放心,当年调查报告都早出来了,肯定不是为了挑你的错才做的。” 陈嘉予叹了口气,跟他交了底:“模拟机用真实事故场景训练我没意见,这当然是要多搞,场景做得越真实越好。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说进场时速可以不那么快……我真的是心里没底。” “嘉予,模拟机改项目这事儿是新来的董事要求的,不是我们这边的意思。”杜立森看安慰他两句没效果,只能跟他也多交代了点。 “新来的……”陈嘉予正开着车,一只手打着方向盘,一只手拧了拧眉心。 杜立森还是那句话:“我不跟你多说了,反正报告就是盖棺定论了,网上舆论那些的你别管。” 不过,陈嘉予没有被他说服。既然没有要重新审判他香港迫降操作的意思,那给微博大v透露这些数据是怎么个意思? 刚一进门,陈正看陈嘉予回来得晚,就问他:“昨天晚上不在家啊?上礼拜你也都不在。” 曹慧也在家里坐着,她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正看着电视。 陈嘉予顿了一下——之前周中他连班的时候确实是住在了方皓他们家,但是本来也也不是天天都会去他爸妈家,没想到陈正居然注意到了。这问题夹在和方皓正式在一起之后的舒坦,还有得知了微博模拟机文章的窝心之间,让一向考虑得当的他竟然没时间提前想好怎么回答。 片刻后,陈嘉予对着他们俩说了半句实话:“嗯,这两天公司有点忙,我借住在我朋友大兴家,离机场近。” 陈正找到了个由头,又跟他说:“你看,当初我就跟你说这儿太远了,你非要搬。” 陈嘉予张了张口,结果是曹慧加入来调和:“嘉予,你那蓝河港湾的房子现在还在租吗?”蓝河港湾是他前两年在大兴买的房,挺好的小区,两室一厅快一百六七十平,曹慧的意思是不租出去他可以住那边。 他读懂了曹慧的意思,只是说:“嗯,租给一家有两个小孩儿的了,人家是长租,都快两年了,又省心。” 陈正看这事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没继续问,倒是提起另一件让陈嘉予更加烦心的事:“你最近是不是在公司得罪什么人了,最近组织模拟机测试用的是香港迫降的场景?还得出结论说你进场太快了?” 陈嘉予闭了闭眼,果然,他是小看了陈正的人脉,他不提这件事陈正也有办法知道,他想躲都没地方躲。“……您怎么知道的。” 陈正说:“你刘瑞叔说的,有个新来的叫段启明的董事非要搞真实事故场景模拟机还原,第一个就挑了你们当年那个场景。”副总刘瑞认识他爸,估计在饭局上或者别的什么场合,这事儿传来传去就得传到陈正耳朵里。 “最近五年最大的事故也就我们当年那个了吧,”陈嘉予下意识给自己辩护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重点其实并不在这儿:“您说这董事姓段?” 他太阳穴都突突了两下,不会……这么巧吧?孔欣怡已经辞职了,又特意安排了一堆年轻飞行在模拟机测试当时416号航班双引擎故障后迫降然后侧面证明当时自己做得也不那么完美,难道都是因为他在滑行道吼了段景初一句,之后人力接到投诉调查的时候,给孔欣怡做了个证? 那天晚上,陈嘉予回到自己家就觉得身心俱疲。他想了想要不要跟方皓聊聊这事,最后还是作罢。即使说了,他一个管制也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反而惹他担心。想到这里,似乎心有灵犀似的,方皓也在想着他。他手机上收到封邮件,是方皓的工作邮箱发过来的。他就点开了,在电脑上操作两下之后,他看到他俩的工作日历合成了一个。红色是他,蓝色是方皓。红色方块和蓝色有时候交叠,有时候同时留白。 陈嘉予觉得心情稍微好点了,查了查现在这会儿,正是蓝色色块走到一半——方皓在值班。他本来想给方皓打个电话,这会儿只好退而求其次,发了条信息跟他道“晚安”。本来他想再加一句亲昵点的话,但是想了想,他有挺多话想说,都打出来可能甜到齁,也有挺多话想听方皓说。所以,还是等他下班了打电话说更合适。他洗过澡在床上一等,就等过了劲儿,不小心睡着了。 第51章 日历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眯着眼睛打开手机,看方皓大半夜的下了班回他:晚安,现在睡了吧? 过来一会儿又一条:睡了就不打扰你了,好好睡觉。陈嘉予手一滑动,就把他给置顶了——微信找他的人是在太多,方皓一个不回就被刷到底下去了。 陈嘉予躺在被窝里笑了笑,又划开最上面另外一个红点未读消息,来自王翔,几分钟前刚刚发的:“兄弟,那天开玩笑开大了,实在不好意思,给你陪个礼。”说的是那天他要求调排班,被王翔调侃金屋藏娇那件事。 陈嘉予其实没介意,但是王翔这下主动找他,估计是有事。所以他先回了个:“没事儿,翔哥。” 果然,对面接了一条:“我侄子现在正练动模,你有空带他练练,没空就算了。”动模,就是全动模拟机,能模拟出驾驶舱根据飞行员的操作做出的一系列姿态位置等的变化,是固模也就是ipt之后再往上一层的训练。 陈嘉予一想,跟王翔他侄子练模拟机这事确实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所以就说:“行,你让他加我微信。” 王翔跟他说:“已经加你了,叫王润泽,你看看收到没。”这会儿,陈嘉予完全睡醒了,他也明白为什么王翔来找他了。肯定是王润泽给他发了个好友申请他好几天都没看着,王翔只能过来提醒自己一下。 陈嘉予的几十个微信好友申请里面都是前天要采访他的记者,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搞到的自己微信号。他开了个玩笑,回道:“香港记者过来加好友的太多,没看着,我现在就加啊。” 王翔谢过他,又问:“小陈新年想飞哪几天啊。” 陈嘉予笑了笑,王翔也是个人精,不是人精也做不来统筹的活儿。他拿走陈嘉予一个人情,就得还回来一个,也算是礼尚往来。 陈嘉予顿了顿,给他发了一句:“我请示下领导。”王翔结合他之前说母亲的病情,就自动以为是说父母,这自然也挺合理。 可陈嘉予转头却是给方皓拨了个电话,等对方接起来以后,问他:“方皓,新年打算怎么过啊。” 方皓顿了顿,然后声音带着笑,说:“早上好啊。” “哎,”陈嘉予也笑了笑,跟他打招呼:“男朋友早上好。” 方皓那边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他也刚刚起床,继续笑着说:“你这角色适应的还挺快。” 陈嘉予说:“五道杠不是白给的,我得有点样子是吧。” 方皓肯定:“嗯,你觉悟挺高。”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方皓想到他的问题,说:“我看看排班啊。”然后补了一句:“你现在也看得到。” 陈嘉予也翻到了共享日历,看着他连着涂蓝两天,只有31号一天空出来的,就叹口气,说:“就31号正日子有空,但是你得陪你们家里人吧。” 方皓说:“估计是,我妈的那个男朋友我一直没见过呢,”他又问:“你呢?我看你那周的日历还没填。” 陈嘉予嗯了一声,说:“统筹大哥让我挑呢,我本来是说想跟你凑凑。一月初我就去日本了,回来以后又春运。” 方皓一看时间表确实如此,在这件事上陈嘉予又想到他前头去了。他只能说:“哎,……你有心了。早知道我也让他们给我空出来30号。要不我找谁换个班。” “算了,你别折腾了,都新年了大家都有事情,”陈嘉予善解人意道,“30号晚上呢?叫上你弟一起吃个饭吧。” 方皓其实想说,其实新年也就是个日子,和往常哪个日子都一样,对他来说过不过无所谓,一起过或者不一起过也无所谓。可陈嘉予这样问他,代表他想一起过,那就是天经地义,自己就陪他一起过。 “晟杰回英国了,就咱俩。你看看新年想做点什么。”方皓问他。 “嗯……”陈嘉予沉着声音在思考,然后冷不丁来了句:“那还能有什么,做饭,然后做爱。” 方皓:“你真是……”大清早的调什么情。不过,他也接的挺快:“行,那就这么定了。最近你忙,我来准备准备。” 随便吃了点早饭以后,他才有心看剩下的微信。这两天他已经攒了一百多条未读了,昨晚因为心烦一直没看。大部分不认识的他都没回,但是在一堆红色未读小点里面,他竟然看到了梁亦南的名字。 梁亦南说:“这两天看新闻,突然想起你了,最近还好吧。” 他这句话说的寡淡,一如他平常性格,可言语中还是关心的。梁亦南不用微博,也不知道模拟机测试的那回事,来找他就是因为那天是12月11号。 陈嘉予认真回复他了,谢谢他惦记着。 当年大学毕业分手之后,梁亦南毅然决然地出国,跟他提出分手。两个人也算是好聚好散了,那时候也都说的是“以后继续做朋友”。分手之后,陈嘉予也有找过他聊天,可他隐约感觉到,梁亦南并不太想跟他做朋友,他似乎对某些事情还心存芥蒂。十年前还没有微信,梁亦南人一直在美国,陈嘉予为此还注册了个msn联系他。也许是隔着大洋,也许是梁亦南本来性格就那样,他显得过分礼貌而有距离感。 卢燕那时候知道以后,就说他,你对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有执念。陈嘉予觉得她说得对,所以经过一段时间,他单方面想通而放下了,之后也就没再主动联系过了。他们俩是在陈嘉予升机长之后才在北京机场偶遇的,然后才重新加回来联系方式。那往后,他们也不算多热络。所以,今天接到他关心的短信,陈嘉予稍有意外。 梁亦南跟他说:“当初听说,你从空客改飞波音了,我还以为是因为事故的事。” 陈嘉予回道:“那倒没有,是因为公司新买的机型,更缺波音飞行员。我们不像你们,客运量一年比一年大,每年都缺人。” 两个人稍微聊了两句,陈嘉予就点进去梁亦南的头像想看他最近动态,然后看到他竟然昨天刚刚发过一张,是自己的手,无名指有一根银色的素环,镶嵌着三颗很细小的钻石,背景是美国东部的青山。定位阿卡迪亚国家公园,配文只有一个日期:12·10。国内的11号,美国那时候才刚刚过10号。陈嘉予前一天晚上是光顾着和方皓亲热温存,没刷过朋友圈,也没看到。 他惊讶之余,赶紧给他补发了一条祝福:“刚刚看到,恭喜你。” 梁亦南很礼貌,这次跟他说:“谢谢嘉予。” 陈嘉予问:“对象是谁呀。” 梁亦南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是个美国人,工程师,也是搞飞行这方面的。” 陈嘉予又道祝贺,然后问他:“婚礼什么时候?” “明年三月,”梁亦南顺道说,“有机会飞过来呀。” 陈嘉予笑了笑,觉得这事怎么都不太可能,梁亦南也就是跟他客气一下。可他还是发了个“好”。 发完以后,他停留在对话框很久,突然有种想把他和方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梁亦南的冲动。可是,他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太合适。以他们现在的距离,还是太疏远了。 可他发自内心为梁亦南订婚结婚这件事感到开心。开心之余,也有些感慨。因为他知道,梁亦南得到了他想得到的。那是当初二十二三岁的自己给不了他的,成熟、坦荡、公开、永久的爱情。 第52章 新年 虽然12月30号不算新年除夕夜的正日子,但是方皓还是去认认真真准备了。他参考了陈嘉予日历里面标记出来的去日本的行程,过年后两天他就要走,这期间又赶上春运,正是管制和飞行们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估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很难好好跟他在一起,所以今天是为数不多可以放松地庆祝并独处的时机。 30号白天他不上班,在家收拾了一天屋子,去家居店逛了逛,给客厅买了块新的地毯,在买地毯的路上还看上了几个小小的蜡烛形状的灯,也一起买下来了,打算来个烛光晚餐。这次,他跟陈嘉予说他亲自去采购,不用往他家订生鲜蔬果了——虽然那样省事,但是贵出不少,有时间的时候他还是自己去买。 陈嘉予的指示挺简单,做饭还有做爱。不过确实,一个滋润味蕾,一个滋润身体和心灵,人间最快乐的事不过简单如此。方皓也没有打算让他一个人做饭,他提前一天晚上就腌上了点牛肉,黑胶唱片机里面换了碟,是他最喜欢的很有感觉的爵士乐,准备好一切以后他去洗了个澡,在沙发上等着陈嘉予拿钥匙进门的声音。他现在有钥匙和门禁,也不用打电话给方皓让他帮忙开门了。 从六点等到了六点半,陈嘉予那边还没动静,方皓觉得有点奇怪。即使他有钥匙,一般他上路的时候也会跟自己知会一声。快七点的时候,方皓才接到他微信消息:“我妈有点事我跟去一趟医院,可能晚点。” 方皓心里面一沉。他首先是担心了一下陈嘉予那边的情况,就跟他说:“嗯,不着急,你过来的时候说一声。” 过了大概半小时,陈嘉予那边还没有回应,他更加不确定了,跟了一条:“严重吗?”然后就没有回音了。 陈嘉予也是刚要出门去方皓他们家的时候,被陈正一个电话叫到家里——曹慧有点呼吸困难,虽然只是感觉不对劲,但陈嘉予不敢怠慢,当场就叫急救车去医院了。当时跟方皓说“晚点到”,但这也是个缓兵之计。他当然还是希望能够无论多晚都过去,但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可能这次自己要爽约了。果然,等一切都安顿好,都过了八点。病情倒是不严重,观察一晚上应该就可以,可都到了这个点,他也不可能把他妈和陈正扔在医院自己一个人走。 陈正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也不好打电话,所以简单发了条微信说抱歉,今天晚上可能过不去了。方皓在电话有点放心不下,问:“打个电话?” 陈嘉予又道歉:“还在外面,可能不太方便。抱歉。” 然后他说:“之后补给你。” 方皓叹了口气,其实最开始想过这个节的也不是他,而是陈嘉予。要单问他的话,每一天都可以是过节,安安静静彼此陪伴过日子就很让人满足了。可是陈嘉予那边的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他想,要不他做好饭,然后迁就陈嘉予那边,带去他家吃好了。也不用什么浪漫烛光晚餐,也不要什么仪式感,就普通寻常的一个晚上也好。吃点好吃的,说点热乎话,胜过生金白银。 想到这里,他开始打字:“要不你别动地方了,我带去你家吧。” 陈嘉予那边等了大概五分钟,才回复说:“今天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去呢。你先吃吧。” 方皓是有失望的,但他也觉得这个时候他说要不理解或者怪罪对方就太幼稚了,陈嘉予也是身不由己。当初答应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应该考虑过两个人最近相处时间的问题。如果有什么质疑或者不确信的,那时候也应该提出来。他那时候一时上头就答应了,没提这件事,现在这件事真成了问题,反而不好提了。提出来就显得他也太不替对方着想。他们如今是情侣了,情侣间就会对对方有一定的要求和期望,可他们从来没聊过这个话题,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聊。 最后,他只是放下手机,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把一串小小的蜡烛灯又都关上。 第二天早上,陈嘉予先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却是方皓第一个发问:“昨天……怎么样了?” “唉,我妈说有点呼吸困难,我还是带着去医院了,最后没查出大事,开了药今天让回来了。”陈嘉予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哑。 方皓听闻,便问他:“你一晚上没睡吧?” 陈嘉予说:“在医院眯了一会儿。今天不飞,没事的,一会儿补觉,”然后,他在电话里又重复:“昨天你准备了挺多东西的吧,真的挺对不起你的。”如果说昨天晚上把准备好的食材都又收起来,那时候他心里还有些许失望的话,听到陈嘉予电话里面的语气,方皓余下的这点儿情绪也被化解了。 “你别这么说,说的我心里都难受了。”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出来了咖啡粉和冲煮手柄——陈嘉予人不在,但他留下的印迹还在,每天早上一杯咖啡,晚上一通电话,也算是合格的陪伴了。 “先照顾好阿姨,再照顾好自己,最后有空的话可以来照顾照顾我,哈哈。”方皓显得挺大度,还开了个玩笑,希望陈嘉予心情也能被他感染得好一些。 可他越是大度,陈嘉予越觉得内疚,他良久都没说出话来。 方皓就问:“怎么了吗?”其实他最怕的就是陈嘉予话少的时候,比话多或者吵架的时候都怕,他最怕他什么都藏在心里。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2节 虽然是一早十点,但对一夜没合眼的陈嘉予来说雾蒙蒙的白天就像是像深夜的延续,他酝酿了半天情绪,到最后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挺想见你的。”大概他潜意识中是期待方皓说出点这种“我也想你”类似的话,可他不好意思直接问。 方皓很难为情:“我知道……我……马上要出门去我妈家。” 陈嘉予吸了一口气,又调整过来了,道:“没事,就是想想。你和你妈还有他男朋友吃饭?” “嗯。”方皓应了。 电话里面又沉默了。其实陈嘉予想过,方皓家里面的新年夜聚会是否会邀他同来这个可能性。自从方皓生日聚会上见过樊若兰一面,加上后来听方皓所说,陈嘉予知道她看起来是很开明的类型,她的男朋友一个美籍华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可这种事情向来是要等对方提,恋爱才不到一个月,自己在这儿张罗着“我还没见过你家人”也太僭越了。方皓从头到尾没张口提这件事,他已经觉得心虚了。 最后,陈嘉予念及方皓马上要出门开车,就简单说争取去日本之前见,然后两个人挂掉了电话。 方皓倒是想起一件事,他拿着手机,也打开当日同城速递的软件,进了他上次给陈嘉予他妈妈买穿梭百合的那家花店,这次挑了一束向日葵,还是挺鲜艳的橙黄色,配着浅绿色的几朵小花,和满天星点缀。这回,寄送人写了陈嘉予,贺卡上面写了几个字:“这次是送给你的。新年快乐。” 他选了陈嘉予家的地址,选择了寄送。 见家长这个问题也不止陈嘉予一个人想过。方皓和陈嘉予确定关系以后,第一个就跟樊若兰和方晟杰说了。在那之后樊若兰也没少问他“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瞧瞧”。方皓总是用那天聚会明明已经看到了为借口搪塞,甚至开玩笑说出过“想看他动向可以去关注他微博”这种话。 次日新年除夕夜聚会的时候,樊若兰得知了前一天晚上方皓和陈嘉予没在一起过新年,当时就问方皓:“你叫小陈一起过来呗?” “他家里事情挺多的,算了吧妈。”方皓这样回她。 这饭局除了樊若兰和李贺,还有她的两个好姐妹以外,就方皓一个人,如果叫上陈嘉予,倒也凑了双,更加热闹。也不是他不想让家里人见着陈嘉予,是他觉得时候未到。之前,他带路家伟出现过家庭聚会和春节的场合两次,可樊若兰一直不是很喜欢路家伟,说他显得性格有点太凉薄,城府很深看不透。樊若兰曾经是老师,一直很有自己的看法。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方皓就不爱听她说这个,后来俩人闹掰了,他一直等着樊若兰那一句“我早就知道”,但也没等来。樊若兰其实不敢提他的名字,提就怕伤了方皓的自尊心。可经过这么一次折腾,方皓对樊若兰更加有所保留了,他也不是说永远不带陈嘉予出来,但现在肯定是太早了。 聚会聚了有一半,方晟杰打了电话进来,远程和大家祝了新年快乐。镜头给到方皓这儿,他特意问了一句:“方皓,我嘉予哥呢。” 方皓被樊若兰私底下问了一下,这当庭又被问一遭,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在他们家呢。哦对,他让我代祝你新年快乐。”后面那句话当然是他替陈嘉予加的,不过陈嘉予确实想着叫方晟杰一起吃饭来着,这么说也不算错。 没想到,是方晟杰先说话了:“不用代祝,他都单独给我发微信祝过啦。”方皓听到这句,不由得又感叹了一下陈嘉予上下打点想得真是全面,同时内心有点愧疚——也许他今天是应该请他过来他们家新年聚会的。陈嘉予明显是把方晟杰当家里人了,过个新年都没忘记单独发祝福,但他却没把陈嘉予当家里人。况且,陈嘉予向来是“别人家的孩子”,方皓是真的想不到有任何人,包括父母辈的人在内,会不喜欢陈嘉予。 方晟杰跟几位阿姨和李贺也祝福了两句,樊若兰的好姐妹都羡慕说:“晟杰小大人了,太懂事啦。” 樊若兰看了她一眼,说:“可不是。”然后便举着手机说要单独和晟杰聊一会儿天。她暂时离了席,樊若兰的两位朋友借着这个话头就开始八卦身边朋友圈里面人的小孩来了,席间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李贺只能和方皓聊着闲天。方皓看出来了,李贺虽然说着一口塑料普通话,但是性格温和且礼貌,很尊重人,对樊若兰也很好。方皓虽然跟他话不多,但也是顺利接受了他的存在。 只是现在,樊若兰一个人和方晟杰讲电话去了,方皓心里面一直挂念着陈嘉予那边有点心不在焉,加上招待宾客,到了这会儿也有点精神疲倦。虽然新年佳节,但他心情也稍有低落。 若追究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其实一直知道樊若兰比起他更偏袒方晟杰一些。都说为人父母的只要是自己孩子就同等地爱,但真正实际操作起来,又怎么能一碗水端平。方皓他们家也是如此。方皓性格冷,方晟杰性格暖,所有见过两个人的都更喜欢方晟杰,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龄比较小。方皓想起自己在四川实习那会儿,也有过一个新年夜,他和同学在外面聚餐,到零点都忘记给家里面打电话,最后是1月1号的时候樊若兰给他打过来的,问他怎么新年都没个信儿。和晟杰比起来,方皓向来独立,从来强大,也不需要人照顾。可方晟杰会在迷茫的时候打电话给樊若兰聊天,或者想家的时候在电话里面哭,他更招人喜欢。 单论这件事,方皓并不觉得伤人,反正樊若兰也同样毫无保留地为自己提供爱和支持,这就足够了。可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候,他对陈嘉予电话里是说先照顾好他母亲,再照顾好他自己,最后才是我;在樊若兰这儿也是她刚刚萌芽生根的感情第一,晟杰第二,自己排第三,总归是有点失落的。 第53章 塔台 “陈嘉予,你看到新闻了吗,浦东塔台出事儿了。”陈嘉予接到方皓这个电话的时候,和陈正、曹慧正在首都机场等候飞往东京的飞机。 方皓叫了他大名三个字,语气急促又严肃,他的心当场就揪起来了:“没听说,怎么了。我刚到机场。”他压低了声音,还斜着眼睛看了陈正一眼,还好后者在看自己的手机,没注意听他打电话。 “我们机场?”方皓才想起有这件事,就问他。 “不是,首都机场。怎么了?”陈嘉予连问两次。 “你找个电视看看新闻吧,群里也都在说了。东方一架a330按塔台给的指令滑行,入侵了正在使用的跑道,正赶上南方一架a320起飞,南方机长当时带杆起飞了,但还是碰到了330机身。南方成功迫降了,但是东方330上面的伤亡情况暂时不知道。”方皓两句话言简意赅说完了整个事故,说完以后陈嘉予也立刻意识到了严重性。跑道入侵事件是一等一的安全事故,因为塔台都是公开频率,几乎是事发当时就清楚了原因,就是当天值班的管制员指挥失误,遗忘飞机动态。国内这两年虽然也偶有跑道外接地或者因为指令不清而导致突破安全间隔的小范围事件,但是近五年,或者近十年都没有出现过因为管制员失误而导致两机相撞且有人员伤亡的事件。当年特内里费空难的余波震慑着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出现今天这么严重的事故,不仅是国内要见新闻了,很可能全世界都会知道。 陈嘉予自己作为飞行员,对这件事情的紧急程度也是再清楚不过。仅凭方皓两句话,整个事故的情形他都能原封不动想象出来——a320机长肯定是到了决断速度,130多节的速度起跑着突然才看见跑道前方横着一架a330,于是当即决定toga带杆起飞,机头拉起,堪堪避开东方那架a330的机身,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尾部扫到了a330客舱后半部分。还好,a320本身受损并不太严重,所以还能够转一圈之后放下起落架落地。 “我的天,”陈嘉予立刻想到了,“卢燕那边……” “我给燕儿姐打了几个电话了,联系不上。”方皓叹口气说,“嘉予,你也打电话试试。” 陈嘉予没在电话里多聊,但他感受得到方皓的焦急。任何一个管制员出事,都会带动所有管制的心情,他只能安慰他道:“别着急,我打打试试。你要是状态不好就找人换个班。” 方皓“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过一会儿他说:“我没事。你先登机吧,你也别太受影响了。”他当时拨这个电话一是因为事关卢燕——他还是没搞清楚上午事故发生的时候卢燕是否在塔台席位上,所以放不下心来。陈嘉予毕竟是和卢燕十年交情,这种时候,也许他能够打通她的电话。二是,他确实感觉到压力从天而降,他心里跳动着不安,想听听陈嘉予的声音。他也在这一行做了好几年,直觉觉得所有人都会受这件事的影响。他其实有他的工作日历,知道他今天要走,可这会儿看到事故发生,第一反应就是给他去一个电话。他确实是忘了这会儿他正在跟他父母候机去东京。 陈嘉予去日本这件事,也是一波三折。原定计划就是他和曹慧两个人,后来小赵跟他说今年他唯一的妹妹在老家结婚,他已经两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想请假回去。陈嘉予心一软,嘴里面当然说不出个“不”字。所以,小赵这一走,就没人能看着他爸了。陈正嘴硬说就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没事,保证不喝酒不晚归,或者他可以去找他弟弟陈奇,但是陈嘉予还是坚持,又给陈正买了张机票,打算全家一起去东京。 后来,又出现了曹慧呼吸困难那件事,陈嘉予甚至不太清楚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适不适合这样的旅行。他仔细问过了大夫,得到大夫的同意之后,又查了好多如果在日本发生状况怎么去医院叫救护车等等的应急预案,然后才决定按照原计划出行不变。收拾自己要带的行李还是其次,陈嘉予是飞行员,他可以三分钟收拾完所有必需品。可花费时间的是这些行前准备工作。所以,连着新年之后几天都没见着方皓之后,陈嘉予是起身去东京之前那天,两个人才匆匆见了一面。 因为第二天早上七点陈嘉予就有飞行任务,所以当天晚上他们就说了会儿话,叫了顿外卖吃,然后睡了一晚上。晚上的时候方皓刚刚下了夜班,特别困倦,所以他们没再聊起过当时在天津他们那一通有头没尾的电话,也没聊起过新年他错过的那一天晚上。陈嘉予是想着,时间有限,聊点开心的,压力小的,不要临走还提起这种心里面打结的话题。 第二天清晨,方皓还在睡,陈嘉予摸着手机用手电照着亮轻手轻脚地起来洗漱。床铺里面很暖和,陈嘉予挺舍不得走,但是他也不得不走了。他停顿几秒钟,想了想要不要把方皓叫起来跟他道个别,毕竟这一走就十几天见不着。但他低头一看,方皓睡得很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头陷进松软的枕头里面,右手也压在枕头底下。他就没舍得叫他。 事实证明,方皓的直觉一点没错。浦东机场的跑道入侵事件传遍了互联网,没有实时录像,但是有媒体做出了两机相撞的模拟视频。一时之间全网在关注这个新闻,甚至比三年前陈嘉予带着ca416在香港机场迫降受到的关注度还翻了倍。似乎全体民众意识到了,除了飞行员,还有一群人手里掌握着飞机平稳按需飞行的生杀大权,就是管制员。他们之前都在暗处,也许一年成功处理几百件特情,如今有一件没处理好,但后果之严重,现在全国上下所有人都看到了。 出事第二天,方皓他们就被叫去开了两天两夜的会,连郭知芳都提前休完产假回到了席位上。本来三月份才进行的年度考核,一夜之间更改了标准,标准变得比以前更加严格了,之前很多处理的特情要重新补报告,若是管制员处理不当的,要补自我检查。这些都只是工作量上的挑战,其实更大的挑战在于心理压力上的。两天后,浦东那边传出消息,事故导致9名乘客受伤,其中2人重伤还在icu,万幸的是没有人死亡。即便如此,阴云还是笼罩了整个塔台和管制室,从上海到广州到北京,每个机场都如此。加上正值春运,冲出来一波又一波的流量高峰。大兴机场运行第三年,每年客流量都在增加,所以几乎是每一天都在创造历史新高。 事故之后两天,方皓和几位朋友终于联系上了卢燕。浦东塔台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相关责任人,哪怕当时不在席位上的,一律免职。这件事的曝光度高得超乎所有人想象,似乎不连坐不足以让旁观者满意。这不在席位上的相关责任人当中,就有卢燕。 方皓在电话里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也有点绷不住,卢燕向来沉稳大度,无论工作还是人际方面,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的语气讲话。虽然卢燕挂之前还在说:“照顾好你自己啊,别压力太大了,我们……我们的事已经成定局了,别再连累到你们。我还有磊哥,我可能……再看看还能做什么吧。”尽管极度掩饰,她的声音还是听起来焦虑又失落,方皓安慰她也安慰不来,心里反倒是更加难受。 他本来之前两天一直忍住没给陈嘉予打电话的,两个人只是微信上面联系,因为他知道陈嘉予在日本陪他父母外出游玩不太方便。他也知道,浦东两机相撞这件事不止影响管制的工作生活——南方581机长选择全力带杆起飞这个决定是对是错,这也是一个争执的热点。机长在遇到事故的时候被要求做这种万分之一毫秒的决定,然后一辈子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和他当初在国航416号香港迫降时候的处境何其相似。 但是挂了卢燕的电话,他终于是忍不住了,给陈嘉予拨了个电话聊天。陈嘉予听起来是在酒店房间里面准备出门,所以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也不能聊太久。 “我刚给燕儿姐打了个电话……”方皓开了个头,陈嘉予就接道:“我早上也打通了,知道结果了。真的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了,两个人的心情是一致的。 “应该去看看她的。”陈嘉予说,“之前香港迫降之后,她一直很给力,我不找她,她也隔几周就问问我怎么样了。”现在该他回报的时候了,却因为远在东京没法实现。 方皓顿了顿,倒是先跟他说:“我定了下周二三这两天去上海,看看燕儿姐。” 陈嘉予还是有点惊讶的,说:“你们春运那么忙……” “我打算和琛哥一起去看看,能停一天一晚上吧,差不多见一面。反正见着人总比见不着打电话强,”方皓说,“之前没跟你说过,但燕儿姐对我有恩,她这几年在工作上帮助我挺多,来大兴也是……” 方皓起了个头,倒是陈嘉予打断他了:“你机票买了吗?我给你找个航班吧。”他本意是用他的福利给方皓买个自家航司的商务舱的机票,这样他人不在,至少方皓能飞得舒服点。 可方皓说:“没事,琛哥正好飞上海,我俩一起去,我坐他的航班走。” 陈嘉予感觉到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慢了半拍都不止,眼下方皓都做好了决定安排好了一切,只能问他:“票都买好了?” “嗯,搞定了,我班儿都换好了,”方皓只是说,“你放心,我们跟燕儿姐把你的祝福带到。”他语气挺坚定,让陈嘉予想起来那天晚上在他家露台上,方皓一边抽着烟,一边神情笃定地对自己说“早你没遇上我”那时候了。 和他之前经历过的所有亲密关系比起来,方皓有点太懂事了。他喜欢他这种强大,可有时候他的坚强让自己觉得缺席。陈嘉予叹了口气,但是看收拾好东西的曹慧和陈正等着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先一步走出门,对着电话低声嘱咐了句:“放不下心啊。你好好飞,到地方告诉我。” 方皓是本想说点甜蜜话,可眼下情形确实严肃,他也摸不准陈嘉予到底在什么地方身边有什么人。最后,他只是应了声,挂掉了电话。 -------------------- 特内里费空难:世纪大空难,因天气不佳、未听清塔台指令、机组执勤即将超时、跑道设计不合理等多重原因,荷航和泛美航空两机在跑道相撞,导致583人死亡,是史上单次死亡人数最多的空难。有兴趣可以自行搜索。 toga (take off/ go around) 即起飞最大推力。 本章内两机相撞事件参考2016年10月11日虹桥机场发生的跑道入侵事件(虹桥事件中两架东方航空的飞机并未相撞,但最近只差3秒)。这两章对管制们的影响这部分内容同样参考《我做空中交通管制员这七年》一文。 第54章 合适 那个周二,方皓下了班以后,从大兴机场直接跟着周其琛的海航班机飞到上海。周其琛这次是飞北京-上海-新加坡-上海-北京的四段行程,当日很晚到达上海后,有大半天的时间停留在上海,第二天晚上才飞往新加坡。 那天他们几个朋友合计了一下,正好赶上方皓和周其琛先有空,就他俩先去。卢燕在上海的朋友没有在北京多,遇到这种事情,还是朋友在身边最好。哪怕不能一直陪伴她,先后去分几批去看看也是好的。 去上海的那班的经济舱当然是全订满了,但是商务舱还有位置,周其琛就把自己一年到头免费买自家航司票的福利给方皓了,帮他买了票。 等周其琛下了飞签了单等等做完所有一切,方皓在出口处等着他,两个人打了车一起去酒店。飞行员住的酒店也一直是两人标间,方皓不但蹭了周其琛的飞机,还能蹭他的出租车和酒店,反正都是海航报销。 等快到地方了,方皓先问的他:“琛哥,这回落浦东感觉怎么样。” 周其琛叹口气:“紧张啊,那还能怎样,机长也紧张,我也紧张。说着这一年到头不能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的神情也多有疲倦,他一路上都靠着出租车门那一边闭着眼休息,快到地方才睁开眼。方皓也看出来了。 方皓活跃了一下气氛:“你原来开歼-15在大海上面落航空母舰的人,能怕落个民航客机?” 周其琛只是说:“那不一样。战斗机一个人开,落得不好立刻复飞,有什么事故可以直接跳伞。民航你身后是一百来个人,一百来个家庭呢,心理压力大。” 方皓开了个口问他:“塔台……” “是那位脾气很大的大哥指挥的降落,估计是领导吧,”周其琛说,“听说免职了好几个人,这春运流量怎么撑得住啊?今天进场已经等了三十分钟了,听说离场流控半小时起步。” 方皓也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算是够惨的了,但是谁都比不上浦东是真的。”他顿了顿,没忘记说:“谢谢你帮我订票,一年到头大家都挺忙的。” 周其琛转过头对他笑笑说:“没事儿。那些个免费票我也用不着几张,你们帮我用用。” 方皓听着他这么说,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别的机长抢着用的一年十张免费票的家属福利,他这边是剩下很多张都没用到过。想到这里方皓心里又替他觉得难受。这一年到年底,本来是该轻松庆祝的时候,可是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 他只好新找了个话题,问他:“你来的路上吃东西了吗?” 周其琛说:“下午吃了点,这一路精神紧张也没食欲。” “我叫个外卖到酒店吧,想吃什么?”方皓挺理解地说。 他叫了点家常菜到两个人的酒店。双人标间很大,有两张双人床,地方是肯定够,就睡一晚上两个人也不介意什么隐私空间。但是周其琛放下箱子倒是先笑了,跟方皓说:“你跟嘉哥报备过没有啊,别到时候他回去揍我。”方皓和陈嘉予在一起了这件事,方皓大概是新年那会儿微信告诉他了,周其琛早就看出了端倪,当然不意外。 方皓想了想这场景,也被他逗笑了,说:“我跟他说了跟你的飞机来,倒是没说酒店什么的。” 周其琛说:“那就好。” 虽然两个人都是百忙之中生生挤出了时间去看好友卢燕,但是有个人的陪伴,总也是消解寂寞。对于方皓,是排解工作压力和陈嘉予不在的焦虑;对于周其琛,则是每逢佳节却一个人孤零零的伤心。 两个人一边吃夜宵一边聊天,竟然也聊过了午夜。这时候,方皓的手机响了,陈嘉予说要给他打个电话。周其琛很识趣地说:“那我先去洗个澡。” 现在东京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陈嘉予在酒店走廊里面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你那边……最近怎么样?” 方皓没跟他说工作那些事——他想的是,陈嘉予好不容易有时间和家人度假,不应该为工作上的事分了心。可最烦扰他的也就是工作上的事。所以,来来回回,也聊不到重点,他只能让陈嘉予先说说去了哪些地方玩。 “去了浅草寺,许了个愿,明天去富士山……行程安排的不算满,因为要带着我妈转,但一天下来也是挺累的,”他低沉着声音,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哈欠。 “叔叔阿姨都已经休息了?”方皓问他。 “嗯,我溜出来打个电话。”陈嘉予说,无线电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是补上一句:“挺想你的。” “哎……”方皓想说点什么,但是陈嘉予说着说着感觉就上来了,还在那边继续:“那天早上从你家走的急,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出了门以后就有点后悔。” 方皓听他这话,顿时觉得鼻子有点酸,但是眼下住在周其琛的酒店里面,所以不好意思太情绪外露,只能说:“没事,不就两周吗,有事回来再说。” 方皓说着,突然想起来之前他快递的花也没见回音,就问陈嘉予:“我给你的新年礼物你最后收着了吗?” 陈嘉予那边诧异了一下:“新年礼物?” 方皓心里面沉了一下,他点开app迅速看了一下,发现小哥两天之后送到了——看来那天晚上陈嘉予没回丽景,或者没回他自己家。考虑到他第二天和他父母一起出游,前一天在他父母家休息了也是极有可能。方皓有点后悔自己送出东西都忘了跟他说一声,他做事就不像陈嘉予那么周到,陈嘉予恨不得发个快递都要送达回执。他只能说:“那可能……还在送,没事儿,回来再说。” “……嗯,那我期待着。”陈嘉予应了一声。方皓是歉疚花没送到人手上,陈嘉予却歉疚另外一件事,就是他都没给方皓准备什么新年礼物。他没说什么,但心里的算盘这算是打上了,也调整好了情绪,问方皓:“你跟周其琛在一起?他最近怎么样。” 方皓想了想,还是没说周其琛提起的降落特别紧张那件事,他怕影响到陈嘉予。所以他说:“挺好,我蹭他的机票计程车和酒店,一分钱没花。他让我跟你报备一下呢,哈哈。” 陈嘉予也不是没想到他们可能就住一个双人间这件事,所以听方皓这么说,他反倒开了个玩笑:“不用报备。你倒是问问他,跟郎峰报备没有啊。” 方皓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浦东塔台事故影响太严重,气氛一片阴沉,他这一路居然都忘了问周其琛和郎峰之间后来如何了。 等到周其琛洗完澡出来,他倒也不介意,在腰间围了个浴巾,上半身赤裸着,露出一身肌肉线条来——不像是方皓这种常年跑步的人的劲瘦身材,也不像只泡健身房的那种人练出的大块肌肉,他那都是在部队时候拉练练出来的,每一块肌肉都是功能性的。其实方皓挺羡慕他这种身材,但是他跑步跑得太多,除了跑步需要用的肌肉群,其他的肌肉统统会被消耗掉。 方皓站起来也要去洗个澡,这时候周其琛转过身来,方皓恰巧看到他后背也是一愣。他下脊柱的右侧后腰那里有一大片淤青,而且是很骇人的深紫色,周围一片红色的,一看就是已经成形几天了。 “你怎么……”他是快言快语的人,看到了就问了。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3节 周其琛穿了个短裤转过身来,问他:“怎么?” 方皓指了指他后背后腰那个位置:“你跟谁打架了啊。”可打架也打不到后背上啊? 周其琛可能自己都忘了有这回事,想起来也觉得有点脸热,这一块淤青到底怎么来的,这当然是不能展开了讲…… “洗澡不小心摔的。”他最后这么说。 “洗澡能……”方皓当然是不信,他刚要戳穿他的谎言,但他一抬眼,又看到他后颈下边的吻痕了——就在领子下面正好能遮住的地方,但是他光着个后背,自然全都被看了去。 这会儿方皓后悔提起来这事情了。但聊都聊到了,他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问:“让我猜猜,和郎峰有关?” 周其琛站在那儿想了想,最后说:“说有关也有关,说没关也没关。” 他说得这么哲学,把方皓都给整愣了,他只是咂咂嘴,说:“你们这是打架还是上床啊。”方皓心里想着,郎峰怎么看着也不像床上会喜欢暴力挂的那种人啊。 周其琛又按了按自己后背那一片青紫,好像要试探恢复程度似的,按得自己疼的一皱眉,然后才说:“这个还真不赖他。” 得了,方皓一想,在浴室,加上郎峰,加上别的痕迹,他已经觉得信息量太大了。他只能笼统地问:“最近你俩怎么样了,你净问我和陈嘉予的事儿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周其琛套上个海航文化衫,跟他说:“有道理。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奉陪到底。” 方皓本来挺困的,这会儿又来了兴致,工作压力很大,了解一下朋友的情感进程当然是最好的调剂。 “你们睡过了?”他问。 周其琛一个音节:“嗯。” 方皓追问:“几次?” 周其琛想了想,才说:“算两次。” 方皓又问:“你在上面还是他在上面?” 周其琛笑他:“没想到啊,小方总还有这种好奇心,”见方皓认真提问,他只好认真回答:“一人一次。” 方皓有点恶趣味地想问谁技术比较好,但还是打住了,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有感情没有?”他换了个问题。 这问题问的有点扎心,周其琛叹了口气,说:“他有。我……想有。”这简短五个字,里面的意思可太多了。 方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良久,他才说:“想有的意思是目前还没有?” “是想有,但觉得我俩不太合适。”周其琛说。 气氛又阴沉下去了,方皓努力劝他说:“别这么想。你看……我最开始和嘉哥也很不对付,但是磨来磨去不也成了。”说完这番话,方皓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和陈嘉予当成感情范例了。 周其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说:“哎,你自己都不觉得……其实,你们很合适。”旁观者清,他看得很清楚,陈嘉予平时面面俱到,但唯独缺了点来自亲密关系的稳定和安全感,遇到这么方皓一个多稳当的人,有他在任何人都不会心慌。方皓则是善良诚挚的人,可他最想要的是浪漫专一的独一份的爱,前任路家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分开了,而陈嘉予恰恰就是浪漫专一本人。 时针冲着一点钟去了,这时候周其琛放在床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然后神情又变得柔和了。 方皓大概就猜到了是谁。 周其琛说:“说曹操,曹操到。我还是接个电话。” 方皓点点头,这回该他去冲个澡准备睡觉了。关上浴室的门之前,他听到周其琛叫电话那边:“evan。”郎峰有个英文名字,在他护照上有,父母亲人会叫,但他让国内的朋友都叫自己中文大名,包括方皓在内。想到这里,方皓嘴角含着笑,既是在仔细咂摸周其琛那句“你们其实很合适”的话,也是笑周其琛自己口是心非。 -------------------- 几位年龄是陈嘉予33,周其琛32,方皓30,郎峰29 第55章 距离 第二天一大早,方皓和周其琛先打车去卢燕家看了她。她现在和赵鑫磊搬进新房了,家里面还在装修,可看得出来气氛挺温馨。经过两三天的调整,卢燕的状态好多了,虽然面容还稍显疲倦,也没化妆打扮,但是神态还挺积极。赵鑫磊念及卢燕工作的突然变故,这几天都没去公司,而是在家陪她。看方皓和周其琛来了,他才动身出门赶去公司。 两个人在她家坐着聊了两个多小时,陪她出门吃了点生煎,下午周其琛去机场接飞机了,方皓又和她一起去看了个电影。 因为得知方皓和陈嘉予的重大进展,卢燕当然乐得不讨论工作的事情,反而跟他聊了半天感情。方皓有点惊讶,因为卢燕跟昨天晚上周其琛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你和陈嘉予,互相处着处着处出了感觉,我真是毫不意外。你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你俩也确实是挺配的。”能从陈嘉予十年的好朋友嘴里听出这话,方皓觉得是受宠若惊。 他只是说:“现在才刚刚开始,感觉我们彼此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和节奏……就是,还在找节奏的那个过程中吧。” “正常,”卢燕说,“我和你磊哥也是啊,这个不着急,慢慢来。你要找他多说说话,你和他都是,别有什么事都憋心里。” “嗯。”方皓应了一声。卢燕不仅是在工作上提携过他,在生活上也开导过他。她的话在方皓耳朵里面分量很重。 卢燕继续说:“之前微博又提出来香港迫降模拟机测试的那件事,说进场时速不必那么快,虽然没有官方说法,估计对他的影响也不小。现在出了我们浦东塔台这事儿,之后你又要吃苦了,你们……互相都照应着点。”她话说到这儿,想到方皓和周其琛搭了一班飞机来看自己,又补充道:“不过,我看你们照应得确实也挺好的。” 这话方皓只听了一半,当即问她:“什么模拟机测试的事?” “就是上个月……”卢燕转过来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方皓明显是并不知道这件事,看起来他不怎么上微博,也没听见别的人说。她只好说:“哎,抱歉。看来你不知道。”这要放到平常,卢燕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可她最近心绪是在是太乱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被免职且一辈子干不了管制,这种变故放谁谁不得一蹶不振。 方皓也了解她情况,所以当然不会过度苛责这件事,当时只是故作轻松地说了句:“哦,没事的燕儿姐,我回去问问他。” 可他是从卢燕家里出来之后,在往机场赶的路上,他就翻出了手机。他确实没有微博,之前都是看别人转到微信的一条条单独看的,所以他特意用移动流量下载了一个。然后他搜索了香港迫降和模拟机测试几个关键词,果然找出了那条民航大v在香港迫降纪念日12月11号当天发的,所谓模拟机测试结果。虽然文章是科普类型的,也没有明文说陈嘉予和常滨的不是,但是他很清楚这样一篇文章,还有这样的测试结果肯定会让陈嘉予介意——他一个着陆灯不开的小错都能记挂两三个礼拜的人,真的有这种测试出来这种数据对他意味着什么,方皓自认为足够了解他,他太能想象了。即使是随便某大v发的,数据真实性都难以考证,但足以让人心理负担徒增的了。 那一天,就是他和陈嘉予正式确立关系那天,他以为他们两颗心亲密无间,以为他们几乎是无所不谈,陈嘉予为了他一句“你不说实情更残忍”就跟严雨打了电话说了实话,算是把严雨单方面藕断丝连的那些丝给挥刀斩断了。 可事实呢,他的世界在一边风起云涌,自己却连参与的权利都没有。之前雷雨备降天津那一次,他试图跟陈嘉予聊聊他香港的问题,他甚至说出了“你应该再找个人聊聊”这种话,陈嘉予当时比较抵触,他们就没再聊。这个话题真的太敏感了,之后的几周,方皓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跳舞,最终是在两个人年前暂别之前都没提起来。可是,没提起来的问题不代表不存在。他不知道是该因为见了卢燕一面而阴差阳错得知这事儿心焦,还是应该感谢卢燕把房间里的大象给拎出来了。 之后一周,他没主动给陈嘉予打过电话。方皓是慢节奏慢半拍的人,他觉得自己从上海回来好几天了,还是在消化陈嘉予经历了模拟机数据全网公开却整整三周对他只字未提这个事实,也在消化自己的情绪。 他微信倒是照回,微信也看不出说话的语气,他也不想让对方无端担心。可如果打了电话,方皓这种直性子的人,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语调。他不想让陈嘉予隔着一个海在日本游玩的时候就这个问题争出个胜负来,他没那么没眼力见儿。陈嘉予也跟他说过了,去日本是他母亲最后一个愿望,这整个旅途就应该是为了他和他的家庭,不应该掺进去别的情绪。所以,有两次陈嘉予微信问他“电话聊聊?”都被方皓以各种理由推托了。 如此种种,陈嘉予那边也不是没察觉。他其实每次都是查好了共享工作日历,找方皓不在值班的时候问他要不要聊聊,但是两次被推托之后,他也隐约感觉到不对。而且,方皓回他信息的时间也变得长了些。原来会几分钟甚至秒回,现在要等一个小时。陈嘉予想不通,所以这次没提前打招呼,直接给方皓打了个电话。 忙线二十秒之后,方皓终于接起来。 陈嘉予和父母在东京的夜市上面走,但他也顾不得了,问他:“你最近……没出什么事吧?”他怕是方皓那边工作上出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封闭起来自己,对自己态度转变。 方皓说:“没事,”然后反而是让他说自己那边的事情,“你玩儿的怎么样?今天去哪了?” 陈嘉予说了两句自己这边的旅行,然后还是没放过他,他放慢了步子让陈正和曹慧在前面先走,然后低声对电话里面说:“到底怎么了,方皓,我怎么感觉你最近情绪不太对。” 方皓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以陈嘉予的心思敏感,只要一打电话,他就逃不过。 “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我这边,就是……最近压力大。但是郭姐回来了,比起浦东,也还是好的。”他又转移话题到工作上面。不过,这也是他情绪和压力的主要来源,这样解释也不算错。 他不知道陈嘉予对这个解释有没有买账,但是听到对方低沉着声音说:“我理解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我……等我回去。” 方皓心想,这他倒是说对了,确实得等他回来,他们两个可有的聊。 后来这通电话他怎么挂的,方皓都忘记了。他太不擅长撒谎了,甚至他觉得陈嘉予早就看破了,只是碍于隔着大洋和时差和距离,不戳穿而已。 陈嘉予挂了电话,正赶上陈正拿手机给曹慧在东京的灯火辉煌底下合照。 “嘉予,给我和你妈也拍一张。”陈正招呼他过来。 拍完两人合照后,陈嘉予说:“找个人,给我们三个拍一张吧。”然后找到了一位好心的路人,他几步跨过去站在陈正和曹慧中间。快门按下,还带了闪光灯,把时光定格在这一刻。陈正身高一米八,曹慧也有一米七几,但陈嘉予个子最高,他当年再长高一厘米就考不上飞行员了——飞行员的录取身高上限是185。如今,夹在父母中间,陈嘉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有时候,一厘米就决定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飞行员,他会是在哪里,做什么,交什么样的朋友,爱什么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竟然活了二三十年,却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圆满,陈嘉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觉得心里的难受稍微缓解了一些。人生只有一条路,一个可能,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选择了。可是,在这条路上认识了他现在的一众朋友,也认识了方皓——现在是他的男朋友,他的恋人,他的另一半。这个想法像绿色的藤蔓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逐渐爬满他的心脏。 临回酒店前,他带曹慧去购物了,陈正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给曹慧拎着购物袋子。曹慧挺开心的,买了几件东西说要给朋友带回去,就要折返的时候,陈嘉予走到一楼看到珠宝钟表店一字排开,就跟曹慧和陈正说:“稍等一下,我也买个东西。” 从走进店到刷卡结账,他统共花了不到五分钟,拿着小袋子出来的那一刻,曹慧拉过他悄悄说:“嘉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嘉予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说:“不算吧,但是……” 曹慧问他:“心里有人了?”她特意躲开了陈正,因为知道陈正对陈嘉予的对象肯定会有自己的意见。 陈嘉予见只是她问,就坦言说:“嗯。” 那个粉饰太平的电话之后,方皓觉得他和陈嘉予之间的气氛好像暂时得以缓解了,他也得以全身心应付工作。这两周以来,他唯一一个感觉就是木然,木然地按规章对空域的飞机一条条发送指令,木然地分析过去写过的事故报告,木然地按照自己的百公里训练计划在每天规定的距离和项目后面打钩。上面颁布了改革方案,加班费是涨了10块钱,可是心里压力大是钱换不来的。这一周里面,他经历了两个夜班,四次大流量,一个航空器应答机故障的特情,加班费可能是赚着了两百块钱,但因为紧张和压力,去卫生间吐过两次。他觉得一天接一天重复这样的生活,压力像高墙之内筑起来的渐高的水位,指不定哪一天就要溃堤了。 这种压力也绝非他独一份。连一向乐天派且工作能力很强的楚怡柔,都因为压力大而偷偷哭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她下班在塔台的楼底下,正赶上方皓也下了晚班,站在她旁边,一边拍着她肩膀,一边安慰她给她递纸巾。直到塔台附近的停车场里面开进来一辆奔驰,郑晓旭从驾驶座里面下来,然后大步走过来,拥抱了楚怡柔。方皓跟郑晓旭打了招呼,然后退开了半步,给他们留出了距离。 郑晓旭也只是抱了她一下,然后就很贴心地问方皓:“今天开没开车来,我们顺路送你回家吧?最近你们压力太大了。” 方皓虽然没开车来,但还是拒绝了:“谢谢晓旭,我有点东西要回办公室看一下,你们先走吧。” 他并不是非要回办公室,可他知道楚怡柔情绪不高,不想打扰两个人的独处时光。 郑晓旭看着他,又问了一句:“最近都没看着嘉哥,咱们几个年前一起吃个饭吧。” 方皓笑了笑,只是说:“嘉哥去日本了,可能赶不上。” 郑晓旭愣了一秒。楚怡柔反应过来了,悄悄拉了他的手一下。 等奔驰开走了,两个人在后视镜看方皓瘦瘦高高的身影折返走回塔台,楚怡柔这才张口,在车里面说他:“你呀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56章 时分(1) 陈嘉予回京那一天是个周五,他依旧从首都机场回来的,飞之前方皓问他航班号,应该是要追踪。他照着发了过去——ca377,日本东京成田机场到北京首都国际机场,16时13分落地。可落地之后,他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亮晶晶的屏幕上却是一条新消息也没有。陈嘉予条件反射般地就去查他们的共享日历了,这两周以来这个链接他已经单方面点开了无数次了,已经都快不用看日历了。方皓的排班也算是有规律的,他基本已经记住了。可他仍是喜欢看着这个日历表,这个象征着两个人共享私人时间和空间的具象让他心安。他看到,方皓并没在上班。 下飞机的时候,飞这一班的机长和副驾驶也从驾驶舱出来跟他打招呼,这两个人陈嘉予都眼熟,之前候机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尤其是机长是个东北小伙子,叫赵伟光,其实比他也就小一两岁,但叫他一声嘉哥。落地之后,赵伟光就从座舱出来,跟陈嘉予寒暄了两句,然后也顺带着问候了陈正一下,搞得陈正还挺有面子。 “落地不错,今天风这么大,你们很稳了。”陈正跟赵伟光说。 陈嘉予也笑着对赵伟光点点头。都是飞行员,陈嘉予一般不乐意评价人家的飞行,而且民航飞行又不是特技表演,一百次里面九十九次落地可能乘客根本没有印象,有印象的时候一般也是坏事不是什么好事。 可陈正乐意说这个,陈嘉予不让他说自己,他在外面也能逮着别人说。 赵伟光最后说:“嘉哥最近都不飞首都机场?” 陈嘉予说:“嗯,我常年在大兴了,下次你过来大兴跟我说一声,我们吃饭。” 赵伟光应下了,陈嘉予一看,这五分钟的家常可算是拉完了,赶紧带着陈正曹慧回家。他这么焦急的原因之一是赶紧带曹慧回家休息,还有就是方皓说给他的新年礼物,还有就是这两周他感受到方皓那边的距离和冷淡,下了飞机就想去他家找他看一眼。等他把父母送回家安置好了,行李都运回去了,他才回了丽景自己的公寓。刚到门口,他就看到了一束斜着散落在门口的向日葵,经过几天没人照看早就蔫了,也落了灰。 陈嘉予知道方皓给他的新年礼物是什么意思了,他用手指头捏着花拿起来在手里,又看到打印好的定制贺卡掉落出来。 “这次是送给你的。新年快乐。”他迟了那么多天才看到,然而已经错过了花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陈嘉予心里面挺不是滋味,他这一走实在是太久了,又赶上上海浦东事件和春运碰头,估计全国的管制员都没有好日子过……他给方皓发了条微信问他是不是在家,然后便说:我过一个小时去找你一下。他想把自己给他的新年礼物也补上。 快要出门的时候,陈正给他打电话说晚上和几个父辈朋友在饭店聚餐,叫他一起去——“因为咱们去日本已经推了两次时间推到今天了。还有你们刘瑞副总也在,我都跟他说了你要过来了。”陈正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 “……行吧,”陈嘉予看了看表,说:“我有点事要出门一趟,我八点半直接过去饭店吧。” 在方皓家停好车下来那一刻,陈嘉予的心情挺复杂,但还是期待和迫切占了大部分。一路来的过程中,他也差不多说服了自己方皓这两天是因为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心情不好,他肯定也会同样期待自己回来。他有钥匙,但还是敲了敲门——他想要那个开门的仪式感。听到方皓的脚步声在客厅响起来的时候,陈嘉予就从背包里面摸出个精致的小纸袋,拿在了手里。 可这门一开,陈嘉予立刻就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跟他期待和想象中不一样,方皓显得有点冷静,太冷静了,不像是生气,但也没有笑模样。 “回来了?”他问了陈嘉予一句,然后侧身让他进来。 两个人没抱没亲,一时间有点尴尬。陈嘉予也意识到他误判了情况。可是,他手里面的礼物都拿出来了,再放回去也晚了。陈嘉予只能递过去了纸袋子,低头解释道:“看到你给我送的花了,……在日本给你也买了个新年礼物,之前都没想到,抱歉。现在补给你。” 方皓有点没想到,他接过了纸袋子,里面有个同样精致的纸盒子,上面写着“iwc”几个大字。方皓心里有了个预感,他肯定又破费了。 “要打开吗?”他看了看陈嘉予。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4节 陈嘉予心里面有点忐忑:“嗯,打开看看。” 果然,陈嘉予的新年礼物是出手便是不寻常。他送给方皓的是一支手表,万国的柏涛菲诺系列。精致素雅的黑色皮革表带,银色五金配着简约大气的纯白表盘。他之前看过,方皓属于长胳膊长脚的身材,他手腕子很细,虽然是小麦色皮肤,但黑色的表带衬着他皮肤也挺显白,他戴上这支表肯定是合适、得体又优雅。陈嘉予自己有一支同样牌子的飞行员系列手表,他买这支给方皓的时候,也有想让两个人配件相匹配的隐秘心思。 可是方皓没有他想象中的反应,他还是挺波澜不惊地说:“谢谢,”然后他都没把表从盒子里拿出来,也没试着戴戴,反而是合上了白色盒子,皱了皱眉说:“但是这礼也……太重了,我收不了啊。” 陈嘉予辩解了一下:“你都给我新年礼物了,我得回礼。” 方皓没查过这支手表具体价格,他不算是爱表的人,但大概区间还是清楚的,所以他随口说了个数字:“……五十八和五万八,能一样吗。你这样……” 这回轮到陈嘉予皱眉了:“咱俩之间别提钱。我看到了,觉得适合你,就买了,真没想那么多。”他进了门,把包放下,然后就在客厅站着。方皓也走过来,他好像睡得不太好,眼睛下面有青色的黑眼圈,客厅的灯光让他睫毛投下一排阴影。方皓是喜怒比较形于色的人,陈嘉予看出了他不开心,此刻他也觉得有点无措。 “你不喜欢?”陈嘉予开口问他。 方皓走过来到他身边,然后才开口说:“我平常真没场合戴那么好的表。要不……你退了吧。” 他这最后半句话有点伤了陈嘉予的心了,让他面子上也不太过得去,于是他说:“你不想要的话,送给方晟杰。” 方皓这会儿才抗议了一下:“你送给我的礼物,不能转给别人,”他看了看陈嘉予,稍微放缓了语气道:“再说了,几万块钱的表就说送就送?他接了你这么贵重的礼怎么还?” 陈嘉予说:“不需要还,我乐意。” 方皓不说话了。他走进了两步,走到客厅暖黄色的灯圈底下。 陈嘉予就着这灯光看到,果然就如他平常观察到的,方皓本来戴的黑色运动手表因为常年磕碰确实旧了,也确实不显好。他伸出手来,拉住方皓的手腕说:“我看你的表戴了好几年了,想给你换一块新的,正好和我是同一个牌子的,也算配套了。” 方皓张了张口,他想解释说他戴的那但是佳明的运动手表,跑步可以测心率和最大氧气摄入量等数据的,他几乎每天都跑,所以戴这个最结实耐造。可他看得见陈嘉予一颗真心,他花了这么多钱送自己这么重的礼物就为了图自己一个开心。别人送完礼就完了,他还要左右给自己送的这礼物找个合适理由,送完了半天换来个自己不开心。他的纠结和挣扎方皓也看在眼里,他也有点不忍。 陈嘉予读得出房间里面凝滞的气氛,这会儿他也接受了现实,平心静气地问方皓:“你……生我气了?因为礼物的事?” “不是因为礼物。无论怎样,我也该谢谢你新年想着我。”方皓把手表盒子放在了餐桌上。 陈嘉予又追问:“那……你想要什么?” 方皓没回他这一茬,倒是靠着墙壁站好了,然后开口跟陈嘉予说:“嘉予,我们聊聊吧。” 陈嘉予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但他表面上还是冷静的:“……怎么了。” 方皓说:“微博那篇模拟机测试香港迫降结果,说进场时速可以200以下降落成功的文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啊。” “我……”陈嘉予是真没想到。他隐约是猜到了方皓心情不好,可能和自己有关,他当时猜测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加上自己不在他身边。所以,他打算回来以后送个礼物表示真心,再争取抽空多在他家待着陪他。但他确实没想到,方皓的情绪是有具体的由头的,就是因为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快一整个月了。他叹了口气,才开口:“我没想跟你说,但也不是有意瞒着你。你一不是飞行员,二不是我们公司的,不想跟你说这些糟心的事儿。” 方皓继续追问他:“琛哥都知道了,燕儿姐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他语气挺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逼人。这一切坦白,他在心里已经演练过几次了,他生生憋住等陈嘉予从日本回来再摊牌。 陈嘉予说:“我真的没想过……” “没想过告诉我?”方皓接了他话。 “不是,我是没想过告诉你有什么好处。我觉得……说出来也就是给你添堵。”陈嘉予依旧好脾气地解释。 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以柔克刚,让方皓所有的锋芒都打在了海绵上。他也觉得这架吵不太起来,所以他闭了闭眼睛,只是说:“但我是你男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嘉予本人面前用这个词,堂堂正正也不躲不闪,语气是陈嘉予曾经最喜欢的那种笃定。之前几次,他都觉得,方皓在某些事情上的坚定和笃信就像方向舵一样让他心里面安稳,可这枚硬币是有正反面的,他们分享了喜悦,就也要分享艰难,这在对方看来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也义不容辞的事情。 想到这里,陈嘉予先低头认了个错:“是我没想周全,抱歉。” 方皓本来还想追问他对于模拟机那篇文章的具体看法,还有后续公司到底怎么处理的,谁写的文章,他对里面的内容到底信不信服……可他抬起眼,看到陈嘉予的眼睛,看他如此忍让,也就叹口气道:“算了,”他走近陈嘉予一步,说:“以后别这样了。”分别两周多,说他不想念对方是假的,如今人真的站在他眼前了,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都花在吵架上面。 陈嘉予点了点头,好像察觉到他的心思,他也走近方皓,低下头,先开口说:“我挺想你的。”他总结出的经验,方皓服软不服硬这件事,真的是屡试不爽。 果然,方皓听到以后,就走过去抱住了他,低声回应他:“嗯,我也想你。” 陈嘉予没说话,也没动地方,就沉默抱着方皓,手抚摸着他脊背一下一下,好像是弥补之前进门时候漏掉的那个拥抱。 大概过了一分钟之久,方皓抬起脸对上他的眼睛,他心里面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要戳破陈嘉予这冷静完美的外表似的。他目光里面闪过一点狡黠,还没等陈嘉予捉住这目光,他就感受到方皓的胯骨往前一顶,就贴着陈嘉予大腿根,小腿蹭着他小腿,手滑进他领口。他穿的是很舒服绵软的运动裤,这么往上一靠,几乎就是肉贴着肉了,下面也紧紧贴着陈嘉予的。 陈嘉予被他这一下弄的,那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抓住方皓的领子往墙上一靠,几乎是咬着牙说了句:“我八点要出门,你……别撩我。” 方皓则是举起来他左手腕,看了一眼他自己的运动手表,道:“11时35分,你有二十五分钟时间,陈机长。” -------------------- 小方总念的协调时(utc)。 第57章 时分(2) 11时35分。方皓念的还是协调时,语气音调和指挥时无误。 “我操……”这玩笑可就开大了,陈嘉予把他转了个身按在墙上,两下就把他运动裤褪到脚底下,都没来得及完全脱下来,就堆叠在脚踝处,他鞋都没脱就跑进方皓的卧室里拿套和润滑剂,被方皓骂了一句以后才说:“好好好,明天回来给你搞卫生。” 说完这句话,他手指头就捅进去了,沾了一堆润滑。他当真掐着表,五分钟之后觉得差不多了,他想把方皓弄得再软一点别那么紧张,倒是方皓先催他:“你进来吧。” 陈嘉予还维持着他的绅士形象:“这样可以吗。” 方皓一口咬定:“我说可以就可以。”他抬起手腕,又要报时了。 陈嘉予受不了这个,按住他的手臂,把套子套上就一插到底了。其实他们在一起以后,得到方皓的准许之后,他有过一次不戴套的,但是清理起来很麻烦,今天他体谅对方晚上可能还有别的安排,就还是乖乖戴套。 方皓一开始还是有点没法放松,后来陈嘉予抽出来一下就打他屁股一下,他后腰和臀瓣都被拍打的有点发红,声音也很响,皮肤火辣辣的,短暂的痛感换来持久的快感。他瘦,可是再瘦的人屁股上也有肉,这样一拍也能拍的肉颤动起来,加上陈嘉予的性器进出拍打着他皮肤,挤出来一阵阵波浪,波浪里面,肉体欲望纵横。 “舒服么?”陈嘉予没忘记问他。他一只手撑着墙,有力的肩膀固定住方皓的,大腿和臀部也都绷得很紧,如弓弦上的箭一般蓄势待发。 方皓闭着眼睛,半边脸颊靠着墙壁,只是喘着气说:“舒服。” 陈嘉予看到他上半身贴着墙壁,腰陷下去,只有屁股是翘起来一个极为诱人的弧度。他内裤和裤子都堆在脚踝处,所以被这些衣物束缚着分不开腿,这景象从陈嘉予的角度看来是即为浪荡的,比浑身赤裸更让他有感觉。他越看着越觉得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性器涨的发疼。也因为这个姿势,他两片屁股把陈嘉予夹得很紧,穴口被他操得发红,大腿根部也是。 两个人都是整整两周多没见面没做爱,碍于场合还有距离,连句撩人的话都没说过,所以用欲火焚身来说不为过,如今搞上了也根本没有节奏规律可言。这会儿方皓也完全放松了,甚至有些过于放松,眼看着都要站不稳。陈嘉予右手把他的肩颈牢牢按死在墙壁上,最开始他按着方皓的肩膀,后来他换了个位置,带薄茧的手掌就捏着他后颈。 抽插了一会儿,陈嘉予似乎觉得不够,又拉着方皓的手反过来抱着自己的腰:“搂紧点儿。”这样他们离得近,恨不得肌肤纹理都相连,离得近他就进的深入。他性器在里面狠狠捣着,每一下都捅到最要命的那个地方。 “嗯……”方皓先是顺从了,很快便尝到甜头,叫他名字催促他:“嘉予,你……再快点,啊……” 陈嘉予被他叫得脑袋要炸了,但是人总有点逆反心理,这会儿方皓问他了,他反倒起了坏心眼,慢了节奏,像要逗他一样,整根都抽出来。 “想要什么?”他低沉着声音问,龟头就摩擦着他穴口,手指也摸着他穴口周围皮肤,分开他的臀瓣。 方皓的脖颈这会儿是从他的手掌里面逃出来了,就回头看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风情未褪,但神情仍是专属于他的那种严肃——他也不是不知道陈嘉予想听什么。 他咬了咬下唇,然后说:“想要你操我,快点。”方皓连色情的时候,都色情得很认真。陈嘉予觉得这已经不是他的一块软肋了,他整个胸口都是酥麻软的,可底下却是硬的像烙铁一样。他终于给他他想要的,整根插入,直奔着那个让方皓失声的点,那是他的温柔乡,是他快感的源泉。后来,墙上实在是没抓的地方,方皓被操得腰发软,陈嘉予就拉着他转了个身,把方皓按在了餐桌上,他两个手都扳着方皓的胯骨,又从后面顶进去。 他后穴湿滑邀请着他插入,陈嘉予低吟,方皓也跟着他叫,具体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可能有别停,再来,也可能有太深了……他越说,陈嘉予越来劲,也进入得越深越快,他反手扣紧了陈嘉予的大腿和屁股,配合着他一下下深入地操自己后面。后来他没话了,就剩下喘气和叫唤,只剩下最原始的交合,插入渐渐快得可怕,润滑剂都要被拍打出泡沫来,方皓用左手不断撸动自己的性器,前面快感升温,后面又痛又爽。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跟陈嘉予做爱太上瘾了,方皓只要想投入就能百分之一百二十沉沦其中。爱情挺难,爱情里面有太多抓不住的东西,可是性却简单,他抓得住,抓得也牢,他知道怎么让对方丢盔卸甲。 陈嘉予也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跟方皓在一起以后他觉得他年龄直接减了十岁不止,有时候特幼稚,有时候特冲动。本来今天进了门就是为了看看他好不好,把礼物送到,再缠着方皓重新送给他一束花他好好养起来,没想到他一个小动作,现在自己有家不回,两个人有床不去,靠着桌子就做得昏天暗地。 他没细想,方皓又叫了他一声,然后在他身体底下,在他怀抱里呻吟着颤抖着高潮,他后面一阵阵抽着收紧,陈嘉予也低吼了一声随着他射了出来。 高潮以后他抱着方皓的肩膀和脑袋想再搂一下,可方皓却挣开了,按着他大腿让他退出去。 陈嘉予喘了喘气,以为弄疼他了,所以试探性地问他:“怎么样?”他怕他最后稍微有点过,可是方皓从头到尾是配合的,甚至他想慢点温柔点的时候,也在逼着他快和狠。两个人也做过不少次,他知道方皓其实是享受这种激烈一点的性爱,但是这也分时候。陈嘉予其实不太确定,今天是不是那种时候。 “没事。”方皓转过身来,顺着墙壁滑坐下来,单手把裤子匆匆提上来,背靠着桌子腿。 陈嘉予也把腰带扣回去,摸了他头发一把。 方皓这才又举起手腕,半是开玩笑地催他说:“八点零七分了,陈嘉予。”他左手上面还是没擦干净的精液。陈嘉予是真的不想挪地方,他想温存,想慢慢亲过他脸颊,可时间确实是到了。和长辈的聚会,迟到十分钟顶多自罚一杯,迟到半小时就不礼貌了。 陈嘉予以为他那别扭劲儿过去了,便调笑说:“迟到扣工资吗,领导。” 方皓看他这样子,没舍得在说什么,只是配合他说:“表现不错,既往不咎。” 陈嘉予后来是笑着出去的,可他出门以后,方皓却笑不起来了。 他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重蹈覆辙了。这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感情关系出现不确定因素的时候选择用性来想解决问题,来确定对方的存在。可这是和陈嘉予的第一次,他开了个不好的头。做完了一场,身体是爽了,可脑子还是乱的。 陈嘉予跟他道歉的时候,原话说的是他考虑得不周全。可方皓有些时间冷静下来考虑,在他看来,陈嘉予哪里是没想周全,他恰恰是想得太周全了。之前明明有挺多机会告诉自己,比如在他家刷微博的时候,或者和周其琛吃饭的时候。他是考虑过了告诉自己这件烦心事的可能,然后决定为了不给自己添堵而选择不说。这种考虑的背后其实是不信任,他没信任自己到把弱点和软肋露出给自己看。 方皓不知道是否是他太敏感了,还是这件事就是陈嘉予做的不对。陈嘉予一心念着回京见到他,明明晚上在城里有饭局也要开车往返两小时来看自己,是有十足的诚意和耐心。他也不应该对他太过苛求了。 第58章 酒局 陈嘉予被他爸拉着去参加和老战友的聚会,他最后迟到了十分钟,还好陈正也迟到了十分钟,进门的时候就是看了他一眼,啥也没说。他们回家那天是大年初三,所以正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算是过个晚年。他一向不是很喜欢这种喝酒吹牛逼的场合,尤其在座都是长辈,也就是陈正的朋友,他也没法真正放松心情。可有了模拟机数据测试的这事在,他也觉得出席这个饭局,上下打点一下和领导的关系也是有必要的。 果然,酒局过半,他就已经被灌得挺多了。他是晚辈,又要给陈正挡酒,敬来敬去就三四杯下肚了,而且啤的白的混着喝,菜都没吃多少。他平时因为排班密集,其实很少喝酒了,这一停下来酒量也退化了,一猛子喝这么多确实有点招架不住。十点半的时候,终于这个局是有要散的样子了,他胃里面翻滚着难受。 他扣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陈嘉予只看一眼,看到方皓的名字,就按下接通。他跟陈正和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然后就从饭桌边上站起来了。 陈嘉予接通便问:“怎么了?”有之前去他家的铺垫在,陈嘉予知道一开始他是挺不开心的,虽然后来方皓说算了,但是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没能让他满意。他走得时候是掐着表走得匆忙,如今接到他电话,他也顾不得长辈饭局了,立刻就接起来。 方皓顿了一下,然后问他:“今天晚上,你回你家,还是……” 陈嘉予不仅胃疼了,脑仁儿也开始疼。他是想回方皓他们家,可是陈正还跟这饭局上呢,如果他电话让小赵只来接陈正,自己是明摆着不回丽景而要去别的地方过夜,就差把“金屋藏娇”四个字贴脑门儿上了。 “今天……可能还是得回丽景,我跟我爸在外面喝酒呢,我俩得一起回去。”他跟方皓解释说。他也不是没听出方皓话里的意思,所以跟了一句:“明天去你家陪你过年吧。想怎么过?” 他问完这句话,方皓那边有点沉默,大概是想到他上次问这话是新年的时候,那会儿他就爽约了,在陪方皓过节这方面他之前的表现可能真的不怎么样。 “……那快过来了告诉我一声吧,我白班,三点下。”方皓最后说。 陈嘉予回他:“嗯,知道。那我先去你家做点东西等你。” 方皓应了一声,他看也晚了,陈嘉予那边人声嘈杂,所以就说没别的事了,然后补了一句:“晚安,嘉哥。你少喝点。”他不怎么常用这个称谓了,如今想到了就叫出口了,留陈嘉予一个人,几杯酒下肚醉意盎然,被他叫得耳朵发热。 包间门口人来人往,陈嘉予又走出去两步,用手捂住了话筒:“别生分,”他说,“晚安,宝贝儿。”然后,丝毫不给方皓反应或者反驳的机会,他先给挂了。 等陈嘉予刚刚回到饭局,就听到席间有人问:“这么晚了谁打电话啊。”是在座的一个民航局的处级领导说的,姓林。 “哦,就是同事。”陈嘉予大言不惭地说。这话也确实没错。 那位领导开口了:“听说小陈单身好几年了啊,我侄女儿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人家就喜欢飞行员,你要不要见见。” 陈嘉予只好赔笑道:“林处,这还是算了,您侄女人家可是高材生。” 刘瑞刘副局长在旁边调侃道:“我说林处,老杜的亲闺女人家都没看上,你就别忽悠了。” 林处有些尴尬,拉着陈嘉予又喝了点酒,这事才作罢。 他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回是微信,被置顶的那个方块发过来的,也只有几个字:你也晚安,宝贝儿。 陈嘉予差点又要摔手机了。 那天晚上,小赵十二点半来接的他和陈正,等把陈正放到丽景,陈嘉予跟小赵说了一句:“车里等我一下。”他也是强撑着,先扶着陈正送他上楼了,然后又折返回来。 “你感觉怎么样?”陈嘉予先问他。 这下给小赵问愣了:“挺好的啊,怎么了,嘉哥?” 陈嘉予明白他困惑之处了,把话说清楚了:“挺晚的了,你困不困,还能不能开。”小赵在他们家照顾陈正和曹慧也快一年多了,跟陈嘉予也多有打交道,但没见过他这么晚还要出门的。但他能这么问自己,小赵就挺感动的,赶紧说:“不困,说去哪儿吧。” 陈嘉予叹口气,坐到副驾驶,用仅存的精气神扣上了安全带:“大兴,建汇园。”他实在是有点醉,一路上靠着窗户半睡半醒,因为头疼睡不着,但夜里的街景又直晃着他想闭着眼。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5节 快到地方的时候,小赵轻声问他:“明天要是老爷子问你人在哪,怎么说啊。” 陈嘉予低声道:“就说我早上出门了吧。” 小赵不想问太多,就点头说好。 他有门禁,小赵看着他刷开了门卡,把车停在单元门口。他也知道陈嘉予醉的不轻,便说:“要我扶你上去吗?” 陈嘉予摆了摆手:“挺晚的,你先回去吧。明天我白天回,可能得晚点。” 陈嘉予到了方皓他们家,用自己那把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黑暗中开着手机的照明功能,扶着墙摸索着到了卫生间,脱下衣服穿了里面的背心,然后刷了个牙才摸回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手里面还是拿着手机照着亮——果然,方皓如他所说,睡觉睡得沉。到这会儿,他还没发现。他睡颜更显年轻,只露出半边面孔,另外半边埋在枕头里。下意识地,陈嘉予移走了手机的光束。他不想打扰到他。他摘了手表放在床头柜上,又注意观察了一下,床头柜上方皓自己的表还是原来那支黑色运动表。 他在方皓身边躺下去大概十几分钟,他胃里面就翻腾着难受。陈嘉予也不知道大晚上摸到大兴来到底是干嘛来了,明明知道方皓明天要上班,他肯定这会儿早睡了。而且他确实喝多了,努力压抑了半天还是扶着床边站起来——吃的喝的都太不舒服了,他早有预感,今天估计是睡不好了。 方皓还是被浴室的响动惊醒了,摸索着开了床头灯,赤着脚走到浴室,就看到陈嘉予抱着马桶在吐,都没看到他走过来。 方皓的睡意就醒了大半,他赶紧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你怎么还是过来了。难受吗?” 陈嘉予想回应他,但是他条件反射般地还是想吐——也是奇了怪了,他两年没喝吐过了,跟朋友的场合都没事,可能也是没人敢灌他。今天,也许是他吃的太少又喝得太快了,胃里面没东西,也许是刚刚从东京回来身心俱疲,实在是折腾得太狼狈了。 方皓没说话,走到他后面轻轻拍着他脊背,另外一只手从侧面拢着陈嘉予有点长的头发怕他沾了水。 到后来,他干呕了几次实在是没东西了,用水漱了口才转过身来,靠着墙坐下来。 “喝得太急了,感觉不对。”陈嘉予哑着嗓子说,“又吵醒你了吧。” 方皓听着就皱起眉头:“没有。你坐着别动,我给你弄点温水。”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 陈嘉予又觉得天旋地转,所以就在浴室靠着墙闭着眼睛等。 这往后的事情,他记忆里都一片模糊了。这事说来也怪,之前在饭局从始至终,直到亲手送陈正上楼,他都不觉得自己超过五分醉。那会儿如果硬让他走直线,他应该也是可以的。可是一摸到方皓他们家的门把手,他这醉意就姗姗来迟了,绷紧的弦断了,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他又醉又乏,什么毛病都找上来了,累得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后来,方皓给他喝了点热水,又拿起洗手台旁边的胃药来喂着他吃了。他说吐完了要洗澡,方皓又帮他到浴室冲了澡。具体这个澡怎么洗的,陈嘉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方皓的手指抚过他眼睛,不让沐浴露和洗发露冲到他眼睛里。洗完了澡,方皓帮他穿上自己的t恤,又把他放倒在床上,还给他擦了头发。 折腾完这一切,时针已经指向两点半了。看陈嘉予这个样子,他之前心里面所有的生气也好,不平衡也罢,都像被捅破的气球一样慢慢瘪了下去。方皓躺在床上,从后面抱着他的肩膀,贴着他脊背,轻轻叫了他一声:“陈嘉予,睡了吗?” 陈嘉予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嗯,”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问句,“………嗯?”这回是上扬的尾音。 方皓闷着声音说:“其实……我想要的不多,你陪着我就好。” 陈嘉予本来已经很困乏,听到这话,他转过身来,跟他面对着面,然后收紧了手臂,也抱紧了他。 第59章 宿醉 第二天方皓起来的时候,还是把陈嘉予给带醒了。他睡觉一向很轻。醒转的时候,陈嘉予完完整整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一切,头还是闷着疼,脸颊有点发热。他睡了不到五小时,方皓在客厅收拾上班需要的东西,看他醒来了就又回卧室看了他一眼:“还难受吗?” 他穿着毛衣和合身的休闲裤子,利索又帅气,对比他来说陈嘉予觉得自己是在是样貌狼狈。但眼下方皓问起来了,他只好也从床上坐起来:“是好多了。”他张口才意识到自己嗓音多哑,大概是昨天吐的。 方皓弯着眼睛笑了:“怎么这么晚又想着过来了,都说了回丽景了。早知道我等你啊。” 陈嘉予叹了口气,以手挡脸,道:“想你了呗。”阳光实在是太强了,他眼睛都刺痛。 方皓见状,把窗帘拉严实了,又把水和药给他递过来:“我得赶班车去了,你多喝水,再睡会儿。头疼的话布洛芬,胃难受的话这个治反酸的,可以再吃点。” 陈嘉予接过来,又突然问他一句:“你最近总是胃疼吗?” 方皓一愣,说:“没有啊。” 陈嘉予忍着头疼,回忆道:“那你药瓶就放在洗手池外面。” 方皓又乐了:“你是柯南吗。”说完以后他意识到陈嘉予没那么好糊弄。他昨天都醉成那个样子了还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也就说了:“之前因为浦东塔台那个事儿,是有两次压力实在太大了,指挥完就去卫生间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回家也吃不下东西。吃这个药……也没什么用,因为归根结底也不是胃的问题。” 陈嘉予闭着眼,心里面被揪着疼。昨天晚上睡着之前方皓跟他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边了,他低沉着声音说:“我这一走的太久了,是吧。” 方皓那好看的剑眉又皱到一块儿去了,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想抢你的时间……你已经够难了。” “你不是抢,”陈嘉予喝了口水才说,“我这边除了我妈的情况时不时绷紧一下,其他时候,就是你。别人要抢……让他们抢去。” 方皓点点头,嗯了一声。 临走的时候,陈嘉予也没忘记对着他说:“谢谢你,昨天。”他平时是挺会说漂亮话,可是宿醉加上昨晚的混乱,他除了真心感谢,别的宽慰打趣的话一时间也想不出来。 方皓不是特别会回应这种特别纯粹也特别真诚的感谢,即使来自最最亲密的对象也不太会。他有点局促,就又笑了笑,然后走进来抱了抱陈嘉予,说:“你跟我,客气啥。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有了他醉酒以后来建汇园那一次之后,虽然节后的春运第二个高峰仍是压力很大,陈嘉予休息一天以后也恢复了飞行且比节前安排的更加紧凑,但方皓觉得他俩之间,是有点不太一样了。那天晚上之于他,好像是断壁残垣打开了一截空档,他从中窥见了陈嘉予难得的脆弱。他这样的时候太少了,着陆灯事件为了跟自己和好,在车里解释香港迫降全过程的时候是一次,说起母亲的病情的时候是一次,那天晚上又是一次。 在自己面前,他是确确实实少了些伪装,多了些真实。比如,有几次飞得很晚的时候,他会凌晨回到建汇园,一言不发地脱下飞行制服,到浴室洗澡,吹干头发,换好衣服上床,抱紧方皓的脊背,贴着他一呼一吸,然后才会转过脸来自己睡。在面对面看着他,或者讲电话,亦或者做爱的时候,他都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就是陈嘉予需要他,也渴望着他的迫近。每当有这个感受,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如他们初见。 再比如,陈嘉予某天在家和他吃了饭喝了点小酒以后,也跟他讲了讲他的童年和大学时代,讲了他和陈正的关系——陈正作为曾经空军退伍转民航的老飞行员,其实是一心想让陈嘉予加入空军的,当战斗机飞行员。他从小也在空军大院长大,认识的所有长辈不是机长就是团长排长,算是根正苗红的部队子弟。可见识到相对自由的学校生活的他并不想去部队,那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直接违逆陈正的意思。民航飞行员是多少出身平凡的男孩女孩的梦想,可民航却是陈嘉予的妥协。之前他在方皓面前和陈正打电话,方皓就是在旁边没注意仔细听,也感觉到了他们关系的紧张。如此一想,加上曹慧的病,他们父子的关系肯定更加如履薄冰。 方皓也问过他,和我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问完他又加了一句,不是说你得出柜或者怎么样,我没想要求你,我就是问问。陈嘉予当时也显出那种难得一见的困顿无奈,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一辈子也不想告诉他。然后,他看着方皓的眼睛说:但是,我没告诉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还比如,陈嘉予自他们恋爱起,第一次会说“我有点累,不太想去”这几个字。之前,他向来是方皓有一说一奉陪到底,除非是真的调不开时间,以至于方皓都感觉到,陈嘉予的恋爱表现就好像自己手里捏着他的记分卡似的,每次约会之后重新洗牌考量。所以,方皓倒是每次都跟他说,你累就算了,改天去,累就要跟我说出来,改个日子多容易的一件事。说了大概三次以后,陈嘉予学会了。 至于陈嘉予送给他的新年礼物那块手表,他私底下戴上试了试,确实很好看,好看到晃了他的眼。方皓想了想,还是收到柜子里了,有合适的场合再戴上。 如此种种,方皓觉得虽然他们两个都更忙了,身体上空间上距离远了,心和心的距离却近了。有了这个意识以后,他觉得挺满足,甚至连繁忙的工作都没那么难捱了。 这种想法,大概持续到了二月下旬的一个周日。 那一周,新的四级进近管制徐杨上岗了,加上节后彻底回归正常排班的郭知芳,方皓觉得自己的工作压力是稍稍小了一点。他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早上没顾得睡觉,就给陈嘉予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什么计划。陈嘉予今天是休息日,他在电话里说没什么安排,方皓就问他要不要过来建汇园出去吃饭,正好他晚上也不值班。陈嘉予自诩半个美食家,不但喜欢自己做饭,平时对吃喝也有挺高的要求,所以他们恋爱的这些日子里,算是把大兴这块儿为数不多的好吃的地方都穷尽了。方皓看附近新开了一家港式茶餐厅,有意去试试水,所以才出此问。 陈嘉予那边听起来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方皓很善解人意地接:“在丽景陪你爸妈是吧,”没等陈嘉予说话,他先替他说:“最近你是都没怎么回去,上周你飞得挺多。” 陈嘉予嗯了一声,他有点心虚。 其实他的事并不是在丽景陪他爸妈,而是要带王翔的侄子练练动模,他几周前答应王翔的,现在他侄子过来约他时间了。可方皓问起来,他第一反应还是没想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他心里是不确定的——不仅是不确定他自己做模拟机结果会如何,也不确定如果告诉了方皓他的反应会怎样。之前两个人就微博模拟机数据那件事就有过冲突,方皓就翻过他的旧账。所以这次,他打算谨慎为上,练完再跟他分享结果。他这个心情好像被医生宣布了“你可能患有某疑难重病,需要化验证实一下”的病人,在这个化验结果出来之前,他主观上是不愿意相信的,也不想跟家人或者亲近的人说。毕竟,有些事说着说着就成真的了。 到了公司,王润泽早在那儿等着他了,还给他买了杯饮料。陈嘉予刚刚看到他也没太赶认,谁能想到身高一米六五还有点啤酒肚和地中海的王翔能有个还挺帅的侄子呢,个子比王翔当然是高了不少,皮肤黝黑,周末还穿着飞行员制服,一副刚刚拉练回来的样子。 “嘉哥,来啦。”王润泽见了他就跟他打招呼,“谢谢你大周末的还跑一趟公司,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啦。”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王润泽跟王翔一样,也很客气。 陈嘉予也跟他打了招呼:“王润泽是吧?不麻烦。”他自己穿着休闲服,就带了门卡和证件,跟着王润泽上了楼。 周末在练模拟机的也大有人在,基本都是年轻飞行。训练中心一共15台模拟设备,737-800的全动模拟机就有三台,这还算多的,因为国航飞机舰队里面还是以737-800为主力,有近100架。很多波音的飞行员都是先在这个机型上训练,陈嘉予三年前改装的时候也如此。 在训练的飞行没有不认识国航陈嘉予的,之前没见过的也认得他的脸,有熟人开了句玩笑:“嘉哥,来踹我们凳子来啦。”很多教员在辅导飞行做动态模拟的时候,如果看到做得不到位的就会上脚踹前面飞行的凳子提示他们,陈嘉予当年也是被踹过凳子。 陈嘉予笑笑说:“哪儿有,我来复习复习功课,找找手感。”他话虽然这么说,大家看到他身边的王润泽,加上王润泽的叔叔在公司这一层关系,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刚刚那个出声的飞行员又对陈嘉予说:“你别在这儿等着,去飞飞空客的动模啊?” 王润泽也插话问他:“对啊,嘉哥,你有多少个型号的执照啊。” 陈嘉予低头想了想:“我算算啊……空客a330不用说了,现在飞波音737-800,737-max,787-9。私飞算不算?” 王润泽他们几个年轻飞行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陈嘉予才说:“老飞行比我厉害的多的是。” 等几个人散去以后,他才冲着王润泽说:“会飞得多也不算什么,每个都得记熟,程序和仪表要烂在你脑子里。” 王润泽赶紧点头。这会儿说着话,最后一台737-800动模上的两个飞行也走下来了,跟陈嘉予他们说:“我们今天差不多了,你们来吧。” 第60章 模拟 陈嘉予其实有一段时间没摸过动模了。飞行员的系统训练里,固模十五节课,动模一共十节课,其实王润泽只上了八节。所以陈嘉予就带着他先巩固了简单项目,比如起飞、降落、盘旋、备降、复飞等,主要是熟悉飞机的真实操纵感受。然后,陈嘉予看他掌握的很好,就问:“来点难的项目?” 王润泽点头:“没问题。” 陈嘉予就又带着他又飞了单发引擎失效。然后,雷雨极端天气备降,货舱起火这几个常见的紧急项目也做了一遍。王润泽平时在课上还没学到这儿,但是跟着陈嘉予操纵飞机,他只管翻qrh念检查单,也是顺利地做了下来。 这时候,陈嘉予看了他一眼,然后问:“想不想……试试别的。” 王润泽当然一口应允,他没懂陈嘉予这个“别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看他在场景里面找了半天,然后锁定了最后的一个。进入模拟模式以后,飞机在南中国海上空的平流层稳定飞行着,导航导的zspd,正是上海浦东的机场代号。然后,模拟仓内响起一个引擎失效的主警告,n1引擎推力滑到0%,紧接着是另一个引擎。 王润泽轻声“哦”了一声——他看明白了,陈嘉予找到当年从雅加达起飞的416号航班的事故场景模拟了。他那时候虽然飞的空客a330,但是显然现在也做出了适合波音737的模拟事故场景。都是双引擎飞机,现在失去了两个引擎,基本呈滑翔机状态。 陈嘉予双手握着两腿中间的操纵杆,手心微微出汗了。纵使是模拟器飞行,动态模拟是模拟得出机身颤抖和颠簸的效果的,所有仪表和机械声音都无限接近于真实,甚至收尾的布景——基本上除了你脑内知道这是模拟的意识以外,没有任何失真的元素。座舱内,告警的声音仍是震耳欲聋。一秒,两秒……大概有两三秒的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 倒是王润泽反应很快,他本来就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这会儿看陈嘉予按兵不动,就以为是陈嘉予故意考验他反应能力,于是他大声说了:“我来飞。”然后接过了飞机驾驶权。 陈嘉予这会儿也进入了状态,他没有异议,接道:“你来飞。我做引擎失效检查单。”紧接着,一步一步地,他试着给一号引擎重新点火,然后是二号引擎,点火后慢慢增加推力。 王润泽在监控仪表保持飞机平稳飞行。他们仍连着自动驾驶,所以对飞行员本身的操控要求不高。这次,陈嘉予把n2推到了50%。波音737场景模拟,比起空客330的好处是属于窄体中短程客机,自身重量轻,用不了3000多米的跑道也能停止滑行。他算着下降率,然后把引擎保持在50%,最后190多节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模拟迫降成功。 “唉,刚刚紧张死我了。”王润泽揉着自己的手腕,对陈嘉予说。 陈嘉予点点头对他说:“你做的很好。”可他对自己却不甚满意。最开始那两三秒里,他感知得到自己的恐惧和犹豫。虽说任何有经验的飞行员遇到重大事故,起初都会有一个惊慌到恢复的过程。但陈嘉予对自己的要求在此之上,他不能慌,他不能错。在这一刻以前,这种感觉是悬在他头顶的一团阴云,如今的模拟则是让它无所遁形,非常具象地展开在他眼前。虽然只有片刻,但是这种感觉让他浑身发毛。还好,之后他迅速地调整过来了。 本来就是熟悉737操作的动模训练,被陈嘉予愣是搞成了难度加强的项目考核,王润泽一边庆幸自己在固模上基础功扎实没给王翔丢脸,同时也觉得这是难得可贵的学习机会。所以即使他最后饿的肚子咕咕叫了,他也没敢有什么表示。两个人进去了模拟机登入了卡,就四个小时多没出来。这是个周日,他们把训练中心所有其他的飞行都耗走了,最后只剩下他俩。 在结束了又一个模拟之后,王润泽终于忍不住了,说:“那个……嘉哥,也占用你挺多时间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陈嘉予这才如梦初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可不是,都奔着七点去了。 王润泽原本计划的两点半到五点半,自己拖着他练到七点,陈嘉予有点不好意思,就接受了,说:“哎,我都没看表。行吧,咱们吃个饭,不用你请。” 王润泽是真饿了,就提议串串香,吃香的喝辣的,不用拘泥小节,上菜也快。他这会儿才好意思告诉陈嘉予,九点要和他女朋友出门看电影,再不吃饭就赶不上了。 直到两个人在餐厅比较隐蔽的角落落座了,王润泽又提起了买单的事,说:“这顿还是我请,大周日的我浪费你一下午时间。” 陈嘉予一边低头勾画着菜单,一边说:“真不用。是我拉着你练了半天,也算给我找手感了,”他抬起头,冲王润泽笑了笑,“等你升了一副再请我。” 也就是这会儿,这坐的满满当当的餐厅另外一角站起来一个人,也穿着飞行制服,陈嘉予余光看见他是往这边照着手。他抬起头一看,就跟那人打了个照面——不正是郑晓旭。陈嘉予一看,这巧了,也跟他挥了挥手。郑晓旭迈开腿就往他这边走,陈嘉予倒是多了个心,往郑晓旭桌子上面一看,就愣住了——和郑晓旭一起吃饭的,坐他右手边的长发姑娘是楚怡柔,坐在楚怡柔对面的,不正是方皓。 方皓被郑晓旭的动静弄得也回头看了,刚一回头,就跟陈嘉予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目光里有片刻的错愕。陈嘉予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被挖了个洞,然后心口有块大石头就开始不控制地往下掉。方皓之前也说他不值班,一般他不值班不会来吃这家店,所以陈嘉予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个点儿偶遇他和楚怡柔。他是立刻就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自己明明默认了今天晚上在丽景陪爸妈。可眼下他带着别人出现在机场附近,这不是明摆着遛方皓玩儿呢吗。 郑晓旭先一个人过来了,跟王润泽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拉着他们拼桌。王润泽也算是他的后辈,郑晓旭也是认识王翔的,所以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郑晓旭他们已经吃上了,就是陈嘉予带着王润泽走过去。王润泽这边一站起来,陈嘉予心里又叫一声不好——他怎么就没想到,王润泽身高一米八,皮肤黝黑还挺帅,今天穿着制服来的,也可以算是仪表堂堂。在一个本来默认回家的日子里,他却在公司旁边,带着年轻的飞行聊闲天儿吃晚饭,给人家开小灶,这真能让人误会个十成十。 王润泽就是个傻大个儿,落座了几分钟都没看出来气氛有点冷清,他一边热情跟郑晓旭唠嗑,一边跟楚怡柔、方皓套近乎,但是楚怡柔明摆着是郑晓旭的女朋友,所以他重点是和方皓套近乎:“大兴进近是吧?是不是都叫你小方总?那以后我可得多靠您照应了。” 方皓的脸色从看到陈嘉予那一刻就不太对,他不太热情,也没有笑模样,但也做到最基本的礼貌,至少有问有答。 陈嘉予试探性地跟他说了句悄悄话,说:“刚刚在公司。” 方皓“嗯”了一声,也没问,也没再说话。 王润泽还在那儿继续说:“多谢嘉哥今天带我飞动模。” 郑晓旭大概知道他履历,他也是从王润泽那个阶段一步步走到机长的,所以问他:“上完动模的课了?” 王润泽挺自豪:“还差两节才上完,但是我们今天都飞各种险情项目了,”他往陈嘉予那边看了一眼,补充说:“嘉哥还跟我重新飞了当年的416迫降项目呢,这次是737飞的。”他想的挺美,在两位前辈面前表现表现自己,在陈嘉予的朋友面前也夸夸他,他哪知道自己踩到了地雷。 陈嘉予的脸上都有点僵硬。而方皓之前只是冷淡,脸上没有表情,不熟悉他的人可能觉得和平时也差不多。可听到王润泽这话,他脸色唰地就沉下来了,陈嘉予直接觉得旁边好像冷了几度似的。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6节 那之后,方皓基本上没说几句话。连平时粗神经的郑晓旭都觉出来了不对劲,他几次试探性地往楚怡柔那边看。楚怡柔心思比他敏感,当然看出来了形势不对,但她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在餐桌底下使劲地踹郑晓旭。 郑晓旭以为她的意思是让自己找找话题,所以反而更加努力地活跃气氛,楚怡柔有点看不下去了,借口去卫生间,给郑晓旭发了条微信:“赶紧散了吧,方皓和嘉哥今天太不对劲了。” 散场的时候,郑晓旭掏出手机要扫码付账,说:“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你们,我请你们。” 陈嘉予跟他争了一下:“你管你们俩的就行。”言外之意,方皓和王润泽的他请。 方皓这会儿出声说了句:“我的我自己来。” 郑晓旭也拿不准了,他哪边都不想得罪,最后说:“那……回去我发微信群里。” 这会儿楚怡柔进来,试探性说了句:“我和晓旭先回去,你俩顺路回?” 方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似乎是想拒绝,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想当着郑晓旭和楚怡柔的面给陈嘉予甩脸,也不想当着后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等郑晓旭他们走了,王润泽后知后觉觉得不对劲了。他之前只是察觉出来陈嘉予和方皓认识,他盲猜他们关系不太好,但现在他意识到,两个人是有话要说。 王润泽只好对着他说:“嘉哥,今天谢谢你陪我练这么久,也谢你请客,下次我请回来。方总——那个,有机会见。” 陈嘉予心里想别谢了,赶紧回家陪女朋友吧。他可算是把王润泽这尊大佛给送走了。 这会儿,方皓才推椅子站起来:“我打车。”然后转头就走。 王润泽坐到自己车里面调导航的时候,看见陈嘉予跟着方皓后面出来,跟他肩膀抵着肩膀,他低着头在方皓的侧脸和耳边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拉了他小臂一下,却被方皓挡开了。 第61章 碎片 方皓今天晚上本不值班,尝试约陈嘉予去吃新开的茶餐厅未果之后,被楚怡柔叫出来和她一起吃饭,楚怡柔为了动员他,还特意去他家接的他。本来就他俩,过年这一段实在是忙,凑在一起叙叙旧。可郑晓旭的航班竟然早到,他也想一起来,楚怡柔就让他一块儿过来了。 陈嘉予跟他说晚上在丽景陪爸妈,他一百个理解,所以怎么也猜不到陈嘉予竟然这么彻头彻尾地骗他。不但没说去公司,没说要陪别人练模拟机,更没说他还重温了香港迫降的模拟场景。最开始他只是生气,但是气头过去了,他都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从头到尾,陈嘉予好像都在和别人分享忧虑,排解疑难,无论是常滨、周其琛、卢燕还是他父亲,甚至只见过一面的王润泽,都得到了碎片的信息。方皓自己觉得,他应当得到的是这些碎片的集合,可他得到的是零,什么都没有。 陈嘉予从餐厅出来以后就让他还是跟自己的车走:“天冷,我们回家说,成吗?” 方皓摇摇头:“你开你的,我打我的。” 陈嘉予说:“我开车也是开回你家,本来也是打算去你家的。” 他在方皓这里的公信值正呈断崖般下滑,所以方皓摆了摆手说:“你爱回哪儿回哪儿,我就回我家。” 陈嘉予被他噎的也说不出来话,可他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他又试了一次,见方皓实在是不上他的车,他只能先走了。 方皓打车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气的。他知道陈嘉予肯定要去自己家等着自己,所以回家这一路上他试图获得一些冷静思考的时间和独处的空间。 起初看见陈嘉予和王润泽,他承认那会儿他心里是有异样的。后来落座聊了几句,他大概也明白缘由了,加上王润泽从头到脚都直得像根电线竿,方皓大概也摸清楚了他和陈嘉予不是那种关系。他原本以为陈嘉予不告诉他是怕他误会,可后来听王润泽说他们练模拟飞行和重温香港迫降的场景,方皓才明白,原来陈嘉予不告诉他是因为这个。那会儿,说不清他的失望和怒意哪个上来的更快。 他上楼以后,陈嘉予果然坐在客厅等他。他沉默地放下包,脱掉外套,然后打开了客厅的灯。客厅灯光恍如白日,那个房间里的大象是终于要显形了。 陈嘉予先说话了:“今天的事情没跟你说……实在抱歉。”他看方皓没有开口的意思,才道:“你跟我说句话吧。” 方皓这才开了口,声音低低的:“你……想让我怎么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陈嘉予,事不过三。”第一次是微博模拟机文章没跟他说,他其实不是喜欢总翻旧账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提起来了。 “我没想这样的。”陈嘉予只是说。 方皓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他:“早上咱俩打电话的时候,有这事儿吗?” 陈嘉予看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然后点点头说:“有。”其实,他本可以不承认,就说下午才突然想起来,或者王翔找自己突然安排的,逻辑上也合理,下午突然安排的去公司的事他不通知方皓也是很正常的,两个人又不是连体婴,不用去哪儿都汇报。可是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说谎不行,说谎不是道理,所有的谎话都要用一百个谎话去圆。谎言也配不上方皓,他只配得到真相。所以他还是如实说了。 陈嘉予看方皓看着自己目光中有失落、疲惫和隐痛,就叹了口气,张口说:“我当时是想过如果有波音版本的416香港迫降我也要做一下试试,本来想的是做完以后再告诉你结果的。但是……当时心里也挺打鼓的,就没说。” 方皓听他说完了,只是问了一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他已经很难相信了。陈嘉予此刻的解释,在他看来比起理性更像是狡辩。 陈嘉予神色有些许痛苦,他走近了方皓两步,靠坐在餐厅桌子边缘,垂下头来。碎发遮住他的眼睛,他只是问方皓:“你不信我?” 方皓好像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说:“是你先不信我吧,”他说:“你如果信我,为什么最开始这些事情一个都没有告诉我。” 陈嘉予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我……” 这回,方皓打断了他:“觉得你怎样?” 陈嘉予:“……觉得我有这种时候。” 方皓逼问他:“什么时候?” 陈嘉予皱紧了眉头。方皓特别喜欢逼问他,很多答案都是他一步步紧逼最后交出来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比起一种话术,陈嘉予觉得这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很率真也很执着。他所在意的事情,不开豁口还可以彼此装不存在,可豁口一开,就要诘问到底。 最后,陈嘉予松了口:“就是不坚信,不确定,恐慌,害怕的时候。” 方皓看着他眼睛,说:“陈嘉予,几个月之前我问过你,香港416号航班迫降,你害怕过吗?那时候你都敢跟我说实话,你说你害怕。现在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我们都在一起了啊。” 陈嘉予闭了闭眼睛,慢慢说:“就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了。”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方皓也一愣。然后,他就明白了。 “我们应该是最亲密的人,你在我面前,为什么要维持自己的形象,有什么好维持的?”方皓说他,口气还是冷冰冰的,但态度却没那么拒之千里了:“你以为你犹豫了,你不优秀了,我就对你没感觉了?” 这回,陈嘉予没再说话了。 可方皓知道,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在陈嘉予的世界里,爱向来都有条件,亲密关系也有条件,亲密关系里的爱更有条件。他父亲给他的爱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明码标价,是建立在他是个出色的飞行员的基础上,他只有保持优秀严谨和万无一失,才配得到爱,才可以得到支持和认可。方皓联想到这些天以来,他那种好像时刻要计分的恋爱表现,不就是这种态度的最好佐证。 他不想再逼他揭开更多伤口了,因为他大体上也猜到了谜底。方皓走到餐桌边上,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慢慢开口:“之前你问过我,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我当时跟你说是循序渐进慢慢喜欢上的。” “……嗯。”陈嘉予轻轻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手掌外侧碰着他手掌。 方皓继续说:“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对我来说确实是有个截点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真正对你心动的吗?其实是你第一次跟我讲香港迫降全过程的那时候。”那一刻,在陈嘉予的印象里,是他掏心掏肺,最脆弱,最不想回忆起的坦白。若不是着陆灯后他单方面的疏远和距离要他自己来用真心实意填补,他可能也不会把那件事和盘托出。可是,就是这一刻,让方皓陷入其中。在他看来,陈嘉予的强大统统是给别人的,强者人人都可以仰慕或者欣赏,朋友、同事、后辈、网络上不认识的人,甚至什么餐厅找他合影的小姑娘。他的强大是别人的,可他的脆弱是自己的,从那一刻起,他就想要牢牢攥紧在手心里。 陈嘉予只是说:“我……对不起你的好意。” 方皓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自己的手覆住了他的手掌。良久之后,他开口问:“微博说模拟香港迫降成功率那篇文章……是你们公司里面的人搞的吗?”他之前听他用“糟心”两个字形容,就已经猜到了一二。 陈嘉予这才开口:“其实一切都追溯回着陆灯没开那天晚上。因为你也掺进去了那件事里面,所以这也是我当时不愿意告诉你的原因之一吧……” 他跟方皓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从段景初在滑行道性骚扰孔欣怡,到他帮孔欣怡跟人力做了证,然后孔欣怡莫名其妙地辞职,再到段景初他爸其实是公司权利挺大的大董事,也许是让儿子吹了耳边风,也许是看自己不顺眼,找了十几个飞行员来用模拟器做416号航班迫降的事故模拟,还把数据透露给外人了。飞行部门的领导跟他保证了说没事,但是这事横竖都挺噎人的,尤其是陈嘉予挺爱惜自己的名声。这点不用他说,方皓自然懂了。 “他怎么……这么多事,唉。那天在塔台写事故报告,其实我也感觉出来了,他这个人吧……欺软怕硬。本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后来看我敢怼你,他好像才觉得我是个人物,左一个右一个主任的叫上了。”听完这一切,方皓觉得这实在是一堆的糟心事儿,陈嘉予这两个字用的一点都没错。他既心疼陈嘉予,又想埋怨他怎么对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都只字不提。 最后,他转了个圈回来,还是认可了陈嘉予的坦白。随后,又问他道:“所以你今天……模拟得怎么样。”他是逮住了机会,要一次问个透。 陈嘉予这会儿也打定主意说十成十的实话,所以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其他场景都很顺利,做416号那个事故模拟的时候……我还是停顿了两三秒,就最一开始。” 方皓说:“最开始有个适应的过程,两三秒……也很正常吧。” “不够,”陈嘉予严肃了神态说:“mcas只给你十秒时间反应,这十秒里面每一秒都是事关生死,每一秒都有价值。”导致波音737-max两次起飞时就坠毁的mcas系统,经事后调查发现,若系统不进行整改,则飞机出现故障后,只给了飞行员不到十秒时间做出正确操作——即关闭mcas系统。这个案例是近十几年以来波音最大的飞安事故,当时在国内也导致全部max被禁飞数个月。方皓也很清楚他的意思,所以他反驳道:“那是因为飞机系统设计有问题。” 陈嘉予只是说:“作为飞行员,我不能寄希望于所有系统设计无误,所有零件正常运转。得做好哪里都有个不完美的这种打算,意外来了才不会太惊讶。” 方皓见他说的有道理,没再接话——他知道陈嘉予对自己的要求是他自己给自己设的困局,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带他走出来。自己再怎么告诉他他做得很好了,两三秒的犹豫也没事,他自己不信,都是没用的。 所以,他索性换了个思路,问陈嘉予:“那就再练,直到你不犹豫了为止。你不是想练吗,我陪你练。737模拟器我也会,我培训过的。” 饶是很了解他雷厉风行的做派,陈嘉予也愣了一下:“……现在?” 方皓只是问他:“训练中心什么时候关门?” 他看了一眼表,快九点了,从这儿赶过去九点整,还能练俩小时。 “走。”陈嘉予只说了一个字,拿起自己和方皓的夹克和车钥匙,就出门去了。关门的时候,方皓站在门口等他锁门,陈嘉予心里一动,右手拉住了方皓的小臂。这次,他没拒绝,任他拉着手。 第62章 夜飞 两人又折返训练中心,是陈嘉予刷卡进的门。方皓是三年前学的737-800的模拟,当时是为了更好地了解飞行所需要执行的程序,尤其是起飞降落这两个环节,以促进管制工作有效进行。局里面有三个名额,给了一定的补贴,他就报名了,剩下的几千块钱他自己掏的腰包——这些大型机器跑一个小时的费用都上千。 模拟器里面,夜幕低垂。 陈嘉予坐在737-800模拟仓的正驾驶位,方皓坐在副驾驶,两个人一起做着滑行前检查单。 “看看你还记得多少。”陈嘉予扣好了安全带。 “没时间复习了,我把笔记本和教材带出来了,”方皓也坐舒服了,扫了扫眼前仪表,然后翻着手册念出来下一个项目:“启动手柄。” “飞起来现翻手册吧,”陈嘉予看了他一眼,然后动了动启动手柄:“慢车卡位。” “飞行操纵,”方皓回看他一眼,然后轻微地是笑了一下,说:“嗯,翻手册看规章什么的这我擅长。”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陈嘉予觉得心里面终于是松快一点了。“737-800我最近两年飞得太多了,我一个人也能飞,你不要有负担,”他安慰了方皓一句,然后还是专心检查了操纵面板,随后证实道:“检查。” “嗯,这不是我陪你吗。有副驾驶才有真实的感觉。襟翼。”方皓又抬起眼睛,看了看模拟器里面环绕四周的夜幕下的机场。他们第一个起飞场景是用的首都机场,首都机场的跑道他也是烂熟于心,但他三年没上737的模拟器了,不禁也感叹系统更新之快,现在模拟做得太真了。陈嘉予在这里面试飞香港迫降,那感觉不就得跟当年一样。 “襟翼五度。”陈嘉予推了襟翼手柄,肯定道:“嗯,谢谢你今天。” “不用谢。地面设备。” 陈嘉予这会儿也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应道:“撤离。” 几分钟后,他带杆从模拟的首都机场,在夜幕下起飞了。 陈嘉予沉默地做着飞行操作,方皓沉默地翻着手册,两个人的配合也算是顺利。唯一有一次出现问题,是执行一个换跑道迫降的项目的时候,方皓在fmc上面设置了新的跑道作为终点,可到了地方,自动驾驶却没有按照他输入的跑道开始下滑降落。 陈嘉予看着高度表,念到:“高度还是9800。” 方皓有点懵:“自动驾驶……怎么不降高度啊?”他翻了翻手里面的快速检查单,然后皱了皱眉头:“这个手册里面没有。” 陈嘉予又看了他一眼。方皓也有点紧张,开始检查眼前的各种指示灯和仪表了。他把目光投到fmc的屏幕的时候,陈嘉予抬起右腿,轻轻踹了他凳子一下。 方皓意识到问题可能跟fmc有关:“我输错跑道了?不可能啊……” 陈嘉予这才开口说:“飞过头了,我们重飞五边吧。” 方皓:“……哦。” 等陈嘉予操纵完飞机,回来开始操作fmc,方皓才定睛一看,上面果然有一条“route discontinuity(航程不连续)”的提示错误的信息。 方皓没见过这个:“这什么意思?” “你忘了取消之前航程的终点了,又输入10r跑道,现在里面有两个终点,所以fmc不知道到底飞哪儿,自动驾驶就不会降高度。”陈嘉予解释道。 他一边开飞机一边修电脑,最后都没用方皓怎么帮忙,重飞五边以后降落了。 两个人重复了一些简单的项目,就是他下午带王润泽练的那些,然后又开始练各种事故项目。从单发引擎失效迫降,发动机着火,到客舱失压,失速,迎角不一致,升降舵卡阻,再到无襟翼降落。 当然,还有416号在南中国海上的双引擎故障。陈嘉予操纵飞机,方皓在旁边做检查单。这次,从第一个引擎失速的告警响起来那一刻开始,他每一次都没有一秒犹豫。 “二号引擎失速,确认。” 这是方皓第三次念这个检查单,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步骤,可他没说过一个烦字。陈嘉予想练到天亮,他都陪他,哪怕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操作。 “二号引擎油门杆。” “慢车卡位。” “二号引擎参数。” “检查。”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7节 “引擎主开关。” “关。” 方皓在模拟中作为监控的飞行员,第三次拿起模拟的无线电,向atc呼叫:“mayday, mayday, mayday. double engine failure. air china 416.”这一次,他处在甚高频的另一端。 …… 连着三次,陈嘉予以195节的速度把这架波音737稳稳降落在虚拟的香港国际机场。 那天晚上,回到家都一点多钟了,可陈嘉予特别兴奋,在玄关就抓着他亲吻,三两下就把方皓的衣服全给脱了。他的热情让方皓都有点措手不及——他早就知道,陈嘉予很擅长忍耐,包括情绪,还有欲望。他们两个之间,之前几次是陈嘉予主动,可恋爱开始之后,方皓发现他自己先撩的时候居多。在床上,想爽就不能要面子,这是方皓二十岁总结出的一个道理。他发现他直直望着陈嘉予的眼睛,跟他表达我想要你,对方就会受不了。 可今天不一样,陈嘉予的眼睛里面有两道光,他好像是饿了很久,要把自己直接拆吃入腹似的。方皓被他刺激得也兴奋起来,没有什么比爱人的欲望更能催人动情。他本来顾忌刚在外面一身风尘,陈嘉予就推着他进了浴室,喷头把两个人余下的衣物浇得湿透,他们匆匆擦了点沐浴露冲了个澡,陈嘉予把他推靠在墙上,就着沐浴露就开始摸他后穴。他跪在浴缸里面吮吸他的性器,右手在里面动作。方皓闭着眼任热水从他头顶浇到脚,浇出密闭的雨帘。浴室放大了他低低的呻吟,陈嘉予更受鼓励,把他翻个身前胸贴着浴室壁砖,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面就被一个温热柔软的舌头捣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让方皓不禁惊呼出声。他努力转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陈嘉予浓黑凌乱的头发,他手指头掰开自己两片臀瓣,英俊的脸就埋在自己双臀之间,用最最原始也最最极致的方式,努力地、温柔地取悦着自己。方皓光是看一眼,前面就已经完全硬了,更别提那种又细腻又绵软的触感。他后面直接被他捣弄出水,就着润滑和沐浴露,湿软得不像话。 那天陈嘉予干得很猛,浴室浴缸里面来过一次。还是就着刚才的姿势,他把方皓推靠在墙上,一只手抬起来他的腿,从后面插进去。方皓被他干到掐着脖子翻着眼睛,前面后面同时高潮,他完全顾不得形象了,叫声响得陈嘉予都用吻来堵住他的嘴——这可是丽景,不是方皓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大妈跟他关系挺熟,经常帮他收快递。 可后来陈嘉予自己也按捺不住,他也低声粗喘着,高潮来临之前,断断续续叫他名字:“方皓……”他微微闭着眼睛,享受地说:“你真棒,宝贝儿,你太棒了。” 这当然不算完。之后他们匆匆擦干了身体,在卧室又做了一次。这回方皓觉得累了,刚刚浴缸里面那一次站着做,那姿势不太好放松,他要一直保持站稳,所以一场下来耗尽了他力气。他折腾不起别的姿势,让陈嘉予规规矩矩地用传道士式操他。这一次,陈嘉予没戴套,有了浴室里面那次的准备,方皓的后穴够湿滑,他进来的顺利,绷紧腰胯操得起劲。 可陈嘉予顶得太深太快,他本来高潮过后就更加敏感,他就开口骂他:“轻点轻点,我他妈……受不了,你……”然后作势要把腿放下来。 他很少骂脏字,在床上算是个例外。陈嘉予听到受不了三个字就更兴奋,抓住方皓的脚踝吻着他一边小腿,然后提着他的腿干得更深。 方皓见抗议无效,就象征性地骂了他两句,然后眼睛一闭,放松身体安静享受——他享受他的温柔,也享受他的狂妄,现在是后者占优,他也想看陈嘉予毫无保留,把最后一滴汗都要流干在自己的床上,最后一滴精液都射在自己身体里面。 可陈嘉予却开口了:“再说一遍。” 方皓眼睛一弯,他就懂了。他刚才虽是无意,可他太知道在床上说什么话能让陈嘉予失控了。 他开口,表情仍是严肃的,嘴上却说:“太深了……我受不了。” 这话音一落,陈嘉予就按着他的腰杆,全部抽出又全部顶进去,每一次都进入得更深,囊袋都拍着方皓的屁股。 湿透的衣服脱得满地都是,从浴室到卧室一路全都是水,床单上面也都是。那天晚上,陈嘉予实在是劲头十足,方皓都不知道他哪来的精力,他的欲望像奔涌着无法平息的大海。 快感最强的时候,方皓一只手抓紧了他后背,另外分出一只手摸着自己前面。他这会儿又睁开眼睛,一直看着陈嘉予,连眼神都湿漉漉的,里面有一层情欲的水雾。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陈嘉予也干出水来了,哪里哪里都是湿的,放肆得无边无际。 因为不在自己家,加上之前在浴室里陈嘉予去堵他的嘴,方皓也不敢叫得太放肆,他使劲咬着嘴唇。可陈嘉予用全了力气在冲撞着他,快感由点连成线又连成一片,狂潮席卷过他身体每一寸皮肤。他还是没忍住呻吟出了声:“啊……”他被连着几次戳着前列腺那一点,抖动着身子高潮了。陈嘉予本来没到,但被他后面几次夹紧夹得受不了,他似乎要榨干最后一点高潮前的时间和潜能,双手按着摸着方皓的屁股和胯骨,把性器捅到方皓身体里面最深处,然后射在了他里面。 方皓甚至不记得他没戴套了,反应过来以后,差点一抬腿把陈嘉予给踹下去。 “谁让你射里面的?”他哑着嗓子,脖颈间全是红,满脸情欲,一点威胁的气势都没有。 陈嘉予只好揽着他肩膀又帮他到浴室清理,可他修长的带茧的手指一伸进去,方皓觉得自己又要高潮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敏感。”陈嘉予低声笑着,“要不再来一次?” 方皓这回真的不行了,他说:“真来不了,你刚刚太猛了。” 陈嘉予就喜欢听他说这个,就也作罢,打开水龙头帮他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他刚刚是挺激烈,现在乳白的精液混着润滑和浴室的水流,从方皓臀缝中间往外流。他站起来身子,对着镜子一看,自己后背也是十条指痕清晰可见。陈嘉予可太喜欢了,跟方皓做爱像是一场征服,看他平日里的所有冷静自持都变成无边的情潮,然后他的情潮也把自己淹没其中,他征服他,也被他征服。方皓后面含着他性器,手里却捏着他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他又要硬了。他闭上眼睛,一边履行自己善后的职责,一边默念737的起飞前检查单步骤。要放往常,念这些程序都能让他的心跳平缓下来,让他的欲望退潮。可是今天,这招也不管用了。他和方皓在模拟器里面刚刚执行过这一套,如今再怎么默念,心还是跳得停不下来。 -------------------- 主飞和监控飞行员:pf(pilot flying) 和pm(pilot monitoring),总体上来说pf 负责管理,pm 负责监控。 fmc(flight management computer):飞行管理计算机系统。 第63章 间隙 那天以后,虽然方皓算是帮他解开了个心结,但是陈嘉予觉得,方皓还是没彻底原谅他。可能是自己对他的隐瞒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伤人,好像原本平整的陆地骤然间拉出一道纵深的间隙来。以至于陈嘉予觉得,之后两周,他们也没能回到之前那种几乎亲密无间、互相依靠的状态。 有这种感觉的缘起大概是那周他两次跟方皓提前打招呼说晚上过去,方皓都说工作太累,让他改天再来。可陈嘉予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这两天赶上t20经济论坛开幕,20个国家首脑和工作人员的专机陆续在大兴降落,他自己进场的时候就赶上过一次。所以,起初他没说什么。他们虽然没怎么见面,但是每天短信照样发着,电话也照样打着。 这期间,陈嘉予听方皓说樊若兰和她两个姐妹要去韩国度假,还多了个心眼儿,跟方皓说帮樊若兰他们买票,用他那些四折票的福利。方皓本来推托,但是陈嘉予坚持,说他和爸妈也就去一次日本,其他的不用白不用。方皓最后就松口,让他帮忙了。 他本来以为四折,陈嘉予说了个数,他就转账过去了。樊若兰和两位好姐妹坐的国航北京首都机场飞仁川机场的商务舱,两个姐妹这次不夸方晟杰了,也夸到了方皓的头上。他们从首都机场起飞的时候,樊若兰挺自豪地说:“没有我儿子指挥,这地面上一架飞机也飞不起来。” 想到这儿,樊若兰给方皓又拟了一条短信,说:“回去以后我请小陈吃顿饭谢谢他。”他们飞的国航,樊若兰不用方皓告诉,也猜到了这背后有陈嘉予打理。 方皓当时正坐在t3和周其琛聊天,他也动了个心思,问周其琛公司免费票和打折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周其琛一解释,他才发现,四折票或者免费票只能家属用,他不知道陈嘉予怎么证明的和樊若兰一行三人是家属。即使这关过了,这些福利也只能用在候补票,得有位子的航班临飞两天去买才可以,比如当初周其琛给他搞到他飞的海航北京到上海的商务舱,就是因为起飞前一天都空着,才能直接免费给他。而樊若兰他们要去的是挺忙的航线,他如今回想起来,陈嘉予办这件事之前,是确凿问过他一句:“非要11号的吗?”他才意识到,很可能是因为那个航班很满,若等到飞之前两天,估计早就没有票可买了,所以是陈嘉予自己掏的腰包,没有什么四折票,也就是九折优惠而已。 方皓发现以后挺无语的,就跟陈嘉予说,你弄不了就说弄不了呗,让我妈他们自己买票去。 陈嘉予是字典里是不会说“不行”的那种人,他许诺了的事情,不方便也要给办到,这是他做人的信誉,也是为什么从来没人在外面说过他坏话或者风凉话,从来都是说不完的好话。可具体到这件事上,方皓又觉得他又破费了。 陈嘉予喜欢在他身上花钱这件事,确实是个毛病。可方皓仔细一想,他似乎是在用金钱换取一种安全感。比如生日那个贵重的咖啡机,换取独一份的感情,那时候他们还没把话挑明。或者之后给他动辄上万块钱的表,大概是去日本他没能陪自己过节和度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的一种愧疚。可方皓想要的其实不是豪掷千金,而是相互信任,是相互陪伴,是高质量的共处时间。从小到大,樊若兰教给他过,钱可以少,但关心不能少。 可这话,直说就驳了他的好意。他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陈嘉予促膝长谈,但他们俩之间别扭的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地来。 第二周的时候,陈嘉予从广州白云飞回来,进场的时候申请了一下降落17左,被方皓一句“17左有活动,先不要申请”给驳回来了。陈嘉予当时当然是乖乖听指令没再说什么,然后按原计划落01跑道。在t1接上方皓回他们家的时候,他就琢磨着要不要提这件事。 最后,是方皓看气氛沉默,先开口了:“今天t20专机离场。” 陈嘉予在进近频率里面听得一二,便答:“嗯,我听到了。” 方皓问得也直接:“你申请的时候,有没有期待我会因为是你而就批了?” 陈嘉予想了想,最后还是实话告诉他:“是有一点吧。” 方皓叹了口气,解释说:“排在你前面落17左的是哈萨克斯坦总理的专机,还有亚经和组织工作人员包机,他们得优先。领导指示过的。” 陈嘉予只是嗯了一声。 方皓看他没怎么说话,嘴一快就说了:“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当初我不愿意谈圈里的,就是怕这个。” 他真正想跟陈嘉予想说的是,那你要调整一下你的期待,我该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不会因为你在天上飞就费尽周折给他最好的待遇。他觉得这一点上他说的够清楚,如今他也不想再重复,所以只是笼统说了一下他的原则。 陈嘉予沉默了片刻,只是说:“以后知道了。”其实没给他落17左这事是方皓先提起来的,他本来没想问出口的,本来也不是多大点事,落01跑道就多滑十分钟的事情,他不想让这十分钟的事情影响到他和方皓之间的情绪。可他没主动说,却招来方皓这一句“想当初”,这话在他听来就好像对他俩的感情没信心一样,好像他们俩开始的不当不正的。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可是他不想让方皓生气,所以还是一句话忍了。 方皓看他这么说,剩下一箩筐的话也都没处说了。所以,余下一程,他们都没再说什么话。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方皓觉得他和陈嘉予总是看起来像是聊过一个挺难开口并且可能引起冲突的话题了,以陈嘉予单方面的隐忍妥协告终,但是他们还是没聊透彻,让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坦。 那天晚上,本来两个人要一起做饭,后来方皓觉得有点累了,他们就点的外卖。吃晚饭看了会儿电视之后,他们躺在床上,陈嘉予的手伸进去他t恤底下摸他的小腹和胸膛,可方皓捏住他手腕又把他的手拎出来了。他实在是困意上涌,不想临睡前再做一场了。他其实很少拒绝陈嘉予,他们两个人之间,大部分时候都很合拍,在性爱过程中是,在想要不想做这件事上也是。今天是第一次,是个例外。 陈嘉予当时当然是尊重他,就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可余下的晚上,他都没怎么睡好,四点多被窗外收垃圾的车吵醒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睡着过。那天之前,陈嘉予三四天没见到方皓的人影,他本来还挺确定觉得对方就是在慢慢调整状态,加上工作确实是忙。可加上今天在车里的对话,还有晚上方皓显得兴致缺缺,不想做饭也不想做爱,所以到了这会儿,他心里也有点不那么确定了。他觉得他俩现在的状态好像调了个个儿,原来是方皓够着远在日本的自己,现在是自己够着他。 所以,在第二天早上,方皓起来站在咖啡机前面压咖啡粉的时候,陈嘉予抱着胳膊倚着门框,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啊。” 方皓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生气,但是……你要给我时间。”他需要时间重新构建信任,但是这也要建立在他们有足够多的共处时间的基础上。 陈嘉予帮他拿出两个咖啡杯,然后说:“已经两周了,你……想让我怎么做?” 方皓一时间也想不出很好的答案,这个问题就僵持在了半空中。 陈嘉予见他说不上来,就说:“算了,就当我没问过。” “问了就是问了,问了说明你在意,你在意咱们就谈谈,”方皓跟他较真了,“我不说也不是要拖延或者敷衍,我是真没想好。” 陈嘉予临出门的时候,又接到了王翔的电话。因为知道是排班的事,陈嘉予就在客厅里接了。果然,王翔上来先替王润泽感谢了他带练模拟机。虽然知道这是王翔做人礼数周全,但是在客厅接起电话的陈嘉予还是瞟了一眼方皓那个方向。然后,他才回复说:“没什么,都是应该的。我觉得润泽肯定没问题,他天生就是做飞行的这块料。” 王翔寒暄完了,才跟他说正事:“明天下午从浦东的1713晚两个小时出发,达超家里有事要换到明天的航班回北京。”陈嘉予见他说,就在手机上翻了翻排班表,明天上午确实是和岳达超一起从北京飞上海,下午两点两个人要一起飞回来的。岳达超父母在上海,这陈嘉予也知道。 陈嘉予应了,说:“我这边没问题。达超不飞的话,你找到人替他了吗?没找到的话,用不用我帮你问问。” 王翔道:“没事不用,我在一个在上海的微信群里面问了一下,然后段机长应了,他和岳达超对调了一下。” “段机长?”陈嘉予问了一句。 王翔说:“嗯,段景初啊,你俩飞过。” 陈嘉予心里面顿了顿,他想,王翔应该是不知道他俩那些过节,所以他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他升机长了啊。” 王翔:“嗯,上个月的事儿,同期第一批呢。”他这话像是话里有话,不过陈嘉予也没点破。他把时间表往后调了两个小时,然后就挂了电话。 等他挂了以后,方皓突然出声问他:“段景初又要跟你飞一班?” 陈嘉予没打算骗他,知道他也听了个大概其,就嗯了一声。 方皓皱了皱眉,说:“你应了啊。” “统筹安排的工作,我不能不应啊。”陈嘉予说。 方皓还是皱着眉,神情挺严肃:“段景初这人……”他想起陈嘉予两周之前跟他说的那一堆事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是点连成线,再迟钝的人也猜出来了段景初在背后给他使绊儿呢。 陈嘉予还是肯定:“没事儿的,他就是在外面作一作,在驾驶舱里面我说一他不敢说二。”这也是着陆灯那天他观察得出的结果。虽然段景初有有权有势的爹,但是陈嘉予觉得他还不至于搞到自己头上,顶多利用舆论作作妖。他自己毕竟是个民航机长,不靠那点名气过日子,他手里拿的是飞行小时数换的工资,所以他窝心归窝心,没太把段景初那点下三滥的手段放在眼里。再怎么样,他也有杜立森和刘瑞这样的领导给他撑腰,段景初也狂不到哪儿去。更何况,王翔就是在微信群里面问了一下,陈嘉予估计他也没有大肆宣传这次是和谁搭班,所以碰上段景初纯属是巧合。 可方皓还是挺执着,他还是没放下这个话题:“要不你还是别飞了。” 陈嘉予觉得他好像没懂自己的逻辑,就又解释了一下:“就是正常调个班,这种事情一周总是来一回,就是赶上了。” 方皓还是坚持:“你不能也调班吗。” 大早上七点钟的,咖啡因摄入不太够,陈嘉予有点头疼了:“调的就是明天的班,我电话里都应了,再改的话人家又得找人调,”他顿了顿,看着方皓,还是抛出了最后一句:“再说了,你不是就不喜欢我搞特殊吗。”方皓的执着和认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是他身上的闪光点,唯有剩下的百分之一,就是如果这个执着劲儿用错了地方,用在了陈嘉予特别有领地意识的地方,比如飞行,就加倍地让陈嘉予心焦。 方皓也不太喜欢听他提起来搞特殊这件事,明明都是迈过去的坎儿了,他就回了一句:“这不是一回事儿。” 陈嘉予还是忍着:“算了,就这一班。”他不想说太狠的话,也从来没在方皓面前说过狠话。 方皓见他刀枪不入,也被堵得不行,就破罐子破摔了:“行吧,你爱怎样怎样。”他说完这句话,就去收拾自己的包准备出门了。 “你……别这个态度,行吗?”陈嘉予眼见着他情绪转一百八十度下滑,他本来要在方皓家里面睡个懒觉再回丽景的,现在也不好久留了。 方皓觉得心里面烦得慌,一来他不知道怎么回应陈嘉予早上那句“你想让我怎么做”,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完全想好,二来他对陈嘉予完全听不进去自己的看法这件事也心存芥蒂。他在屋子里面走了好几个来回,一会儿忘记拿外套,一会儿忘记带水杯,陈嘉予在门口杵着看着他看得他更加无法思考。 看他不回应,陈嘉予又说:“我送你上班?” 他没说这句话方皓还没想起来,说完方皓就转身在玄关处拿了车钥匙,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去吧。”钥匙的叮当响声挺刺耳,把他的好意原封不动反弹回来了,这拒绝的意思也太明显了。陈嘉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起初没打算说什么,在方皓的手扶上门把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没忍住:“你到底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给个准信儿好吗。” “我……”方皓顿了顿,然后低头看了看腕表,言语上也退了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得走了,晚上说吧。” 陈嘉予又注意到,他还是戴的旧表,没换过。 那天晚上,辗转反侧的人变成了方皓。他有时间冷静下来想了,虽然之前去练了416号模拟事件却又对自己隐瞒是陈嘉予的不对,但是那天自己看到他和王润泽心神大乱,也是掺杂进去了别的原因。若是那天坐陈嘉予对面的是五十多岁大腹便便的老机长,隐瞒还是同等重量的隐瞒,但是没有别的滋味。王润泽个子挺高,皮肤晒得有点黑,头发也短,看起来像是喜欢运动的阳光大男孩的样子。若他不是板上钉钉的直男,那很可能就是跟自己一个类型。他不受控制地又想起路家伟给他来的那一出了,那时候他也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然后这幕布唰啦一下就揭开了,搞得他狼狈不堪。方皓之前心里面一直不愿承认,可他现在琢磨明白了,那点异样的滋味叫背叛。他原谅了陈嘉予的隐瞒,可没原谅他的背叛。可这背叛,也是自己给他冠上的罪名,源于他自己的经历和十分私人的情绪。陈嘉予拼来拼去拼不完整的一块拼图,因为自己手里面握着最重要的几片线索。他这样,对陈嘉予也不公平。 因为早上吵的那一架,陈嘉予估计是走得匆忙,在自己之后就锁门走了,床铺收拾好了,但是他睡觉时候穿的t恤就叠在了书桌的椅子背上。他拿起来闻了闻,上面是有陈嘉予独有的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那天去他们家,他也没注意看是什么牌子的,但是挺合适他,深沉的木香,像是冬日森林里面陈年的树,也像壁炉里面燃烧的温暖的火。这会儿,他又想起昨天晚上陈嘉予伸到他衣服底下的手了,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有点想跟他做爱。 樊若兰早年间还教导过他,狠话不能过夜。想到这里,方皓拿起手机给陈嘉予发了个消息:“嘉哥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跟了一条:“没睡的话打个电话聊。”他想,压在心底的一些事无论早晚都要见光,不如他主动说出来。 可陈嘉予没回。这次是他先睡着了。 事实证明,樊若兰五十多年的智慧和生活经验不是白来的,因为陈嘉予这一走,差点就没能回来。 第64章 襟翼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8节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陈嘉予签到之后五分钟,才看见段景初姗姗来迟,从走廊另外一边走进来。他跟陈嘉予打了个招呼,可是也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两个月那一堆事儿,陈嘉予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 可糟心虽然糟心,他们也不是民航第一个内部风起云涌的机组,同在一个公司飞得久了难免遇上有利益纠葛的看着不顺眼的人。陈嘉予还是默认大家在岗位上还是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反正他自己是这样。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也和段景初分别走着流程。 飞行员的工作说起来帅气,可这帅气的基本也就是起飞落地那几秒,事实上飞行的日常工作非常琐碎,且每一步都不能做错。陈嘉予在无线电里面问签派起飞时间,问放行有没有流控,喊加油车和排污车,绕行飞机做机体检查,看地面加油,然后才能上机,要交叉检查飞机控制面板的航程、导航数据。最后,机组核对好了放行舱单,对塔台报起飞简令,才能关门。 这一切,跟岳达超这种关系好、默契高的副驾驶来做,陈嘉予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可是跟段景初,陈嘉予觉得这都得两个小时过去了。还好,这次乘务组里面,有程萱和杨飞飞,是他也合作过的熟人,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而浦东因为之前塔台事故的影响,几乎每天入场和放行都在流控,在地面等待要至少四十五分钟以上。陈嘉予也没办法,就原地干等着,驾驶舱是安静而尴尬的沉默。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早上他看到方皓的微信了,但他五点就起来赶去机场了,踩着点签到开始航前准备的。他是飞完第一班以后,才得空简单给他回了一个“晚上回北京说。”如今,虽然有时间,但是他却没精力想自己个人的事情。 就在即将挂拖车的时候,段景初突然对他说:“嘉哥,今天我主飞吧。” 陈嘉予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来的时候他和岳达超搭班就是他主飞的,他其实不介意交换驾驶权,主飞和监控飞行员也没有说哪个更轻松一说,都有自己的责任区。但对方是段景初…… 段景初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又说:“之前着陆灯那件事,我做的不到位,这次我来。” 陈嘉予心说,他居然良心发现了,无论他是否是真诚,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陈嘉予只能同意:“那你来飞。”反正技术记录本是最后签。 2小时25分钟的航班,真正滑出离地之后,飞起来的时间还是过得挺快的。飞入华北区域以后,陈嘉予从驾驶舱起身去了卫生间。段景初在主飞,但是巡航高度,飞机也连着自动驾驶,飞行员经常飞到一半去卫生间,属于正常操作。他进了卫生间以后,感觉得机体有非常微小的颤动了一下,不是气流颠簸,而是类似于震动的波动,大概只有两秒钟,然后就恢复平静了。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他跟杨飞飞打了个照面,杨飞飞还问他要不要吃的或者水。陈嘉予有点渴,但是念及刚刚的那点震动,他没完全放下心来,就先说了没事,他想赶紧回驾驶舱。 回到驾驶舱以后,他就问段景初:“刚刚怎么了?” 段景初回看了他一眼,说:“没怎么啊。”陈嘉予不放心,自己亲自检查了一排仪表,确定了真的是没问题——除了他们是飞得高了一点。11000高度层确实有100节的逆风,他们申请了12000米,是快要顶着737的最高允许上限飞了。飞得越高,空气越稀薄,速度也越快。这个高度也是和华东区调申请批准过的。 陈嘉予是在飞入华北区调管辖范围内一个小时,距离降落还有四十分钟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他刚刚是抬头反复检查了仪表,如果飞机有异常,一般情况下,看仪表和指示灯就能看出来。可是这次,问题不在仪表。他是低头才发现,襟翼的操纵杆居然不在零的位置,而是对着“2”度的刻度数字。 “你怎么……”陈嘉予愕然。段景初居然,在万米高空上放了襟翼两度!机翼前缘缝翼的开关不用说,他肯定是给关上了。老737机长中确实流传着一个未证实过的秘诀,就是不开缝翼放襟翼只放两度可以飞得快一点且省油。陈嘉予因为父亲是老飞行的关系,也是听说过这事,但是到今天基本已经是个传言了,他飞了十年,从未亲眼看见任何老机长这样做过,在巡航高度放襟翼当然也早就成了违规操作。 他当时就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立刻语气严肃地说:“把襟翼放回去。” 段景初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么就是少做项目,要么就是多做项目。他不知道段景初是不是在每次自己主飞的线路上都这么做,还是他是趁自己不在就做了这么一次,为了折腾自己。无论怎样,都是很可怕的。 段景初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是没想到陈嘉予在执行进近检查单之前会看到襟翼位置不对,只能说:“收回。”然后手底下动作,把襟翼收了回去。 可是,眼下陈嘉予没有精力去训段景初了,因为他发现,飞机出现了小幅度的倾斜,左边的机翼在往下坠,而操纵杆明显地在往一边偏离——是自动驾驶在为飞机的姿态努力弥补扯平着,飞机明显是已经有了结构问题。 段景初也发现了,他叫了一声:“怎么回事?”他语气也很惊慌。 “断自动驾驶!”陈嘉予当机立断,叫了一声。眼见着左翼越来越沉,用自动驾驶维持飞行姿态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眼下要排障,纠正问题,不能依赖自动驾驶了。 自动驾驶一断开,即便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陈嘉予也被机身的剧烈动作震到了。机身向左猛地开始倾斜,从15度,到30度,45度,然后50度,整个就是一个轰炸机俯冲的准备姿势。下一秒钟,因为这种结构不平衡,飞机开始向下俯冲。 “操!”陈嘉予几乎是用吼的,“右侧,方向舵!” 北京大兴机场,区调管控室。 王源是值班区域管制,当场就在雷达上面看到了国航1713的高度表不对。陈嘉予他们飞进华北区域范围的时候跟他们申请过高度,因为是一个比较高的高度,王源心里面有印象,所以即使后来他同时监控十几架飞机,也没忘了这事。 王源立刻拿起了话筒,在频道里面呼道:“国航1713,国航1713。证实下高度100。”一转眼的功夫,飞机已经从12000掉到了10010米高。 可是波道里一片死寂,他没等到国航1713的回呼。“国航1713,北京叫。证实下高度9500。” 王源心里面立刻一片瓦凉,他看到国航1713的应答机开着,这叫不到,难道是…… 他心里面不安,嘴上却不能停,看着雷达屏幕里面区域内别的飞机,开始呼他们:“南方588请在频道里呼一下国航1713。” 南方588的机长也叫:“国航1713,国航1713,南方588,北京叫你。” “国航1713,国航1713,北京叫。” 到最后,四五架飞机同时在频率里面呼陈嘉予他们,然而依旧没有回复。 华北区调控制室的雷达上面,ca 1713的橙色点下面显示高度的数字每秒都在飞速刷新。波音737以每秒125米的速度向下坠落,机体已经翻转了540度不止。 北京管制中心炸了锅,这场景比当时浦东塔台撞机的时候还要乱,还让人心焦——浦东那时候更是死寂和安静,因为事故都已经发生了,就那么几秒的事情。而现在,则是持续五分钟的无应答,未知远比已知要让人恐惧。机械故障?机组有意操作?还是劫机?除了在管制席位上的人走不开,还在按秩序进行指挥工作,所有其他人都盯着屏幕大气不敢出一口,连续几位领导都下来管制室了,电话声音此起彼伏,一个打给紧急救援车辆做最坏准备,一个打给进近,一个打给塔台。 三分钟以后,进近管制室的沉寂也被打破。付梓翔接的电话,接完以后三秒,就重复了一遍:“国航1713?现在高度多少。” 这个电话只有十秒钟,可后来方皓回忆起来,这十秒钟几乎就要改变了他的一辈子。 付梓翔阴沉着脸,对旁边的方皓说:“国航1713刚刚在掉高度,应答不叫,现在已经掉出区调高度层了。” “我来指挥避让。”他答得顺利。掉高度虽然罕见,但类似危急的特情他一年会处理十来起,早已经成了习惯。可是今天——没时间查单子了,可方皓心里面有个非常不详的预感。国航1713这个航班号他熟,从上海飞来,他知道陈嘉予今天会飞上海浦东到北京大兴,虽然时间上讲现在是稍微晚了些,但是他没在自己扇区里面看到过陈嘉予他们。一般同一个航司同一个时间段很少安排对于一架航班,想到万米之上开飞机的可能是谁,他心里像被丢进来十吨炸药一样,瞬间炸开成几千个碎片。可是,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这个可能性,而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无论是不是陈嘉予,出现故障的飞机载着130多条人命,需要管制员全力辅助。他不能慌。 “方皓?”付梓翔又叫他名字一下,他也看出了方皓的表情严肃,然后跟他确认了一下:“你来指?”方皓的01扇区负责的是东边,也就是国航1713进场的方向。 方皓眉头紧皱,点点头,但眼睛仍是盯着眼前的雷达屏幕:“嗯,管好你的扇区。”他要净空了,付梓翔很默契,不用他多说什么。 他开始指挥控制范围内的飞机避让,在指挥席位坐着,肩膀一动也不动,如巍巍泰山。指令一条接一条从话筒里传出来: “上航1882,右转航向090离场。” “海南3124,左转航向255,上高度6000 避让。” “东方570立刻复飞。” “凤凰1009,终止进近,复飞。” “united 880, go around! go around immediately! (美联航880,复飞!立刻复飞!)” 做完这一切以后 ,他低头,看着进近雷达上的橙色叉点——还好,高度已经稳定在6500。他拿起话筒,亲自呼了一声:“国航1713,北京进近,雷达看到。”没人发现,他声音已经颤抖了。 “改平!”万米高空之上,陈嘉予踩着右侧方向舵,飞机仍是滚转。他已经能感受到加速下坠的过程中超过1个g的重力,把他从椅子上往外拉,让他后背都感觉到重压。可是,他是保卫手上这架飞机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必须挺住。段景初起初是想趁着陈嘉予不在做个隐蔽的违规操作,然后栽赃给他,可他也没料到飞机的襟翼出了问题,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后果,此刻也吓得手脚发软,跟着陈嘉予的口令在挽救飞机。 “bank angle, bank angle! (注意倾斜角!注意倾斜角!)”座舱内告警声音不断。 陈嘉予逼着自己深呼吸,冷静了下来——现在他们身处12000米高空,以这个下降率,距离撞击地面还有一分多钟的时间。高度是对飞机最好的保护,民航飞机飞得越高越安全,只要有高度,他还是有很多机会改出的。可机头朝下飞行时间越长,提速就越快,他们将会马上超过音速,然后进入死亡螺旋,那就无可挽回了。如今情况下,减速才是第一目标。 “扰流板放出。”扰流板放出之后,阻力增大,飞机下降的速率稍有降低,可仍未改平。 段景初在一旁颤抖着声音问:“要放起落架吗?” 陈嘉予说:“先不放。收油门。” 如果扰流板还不行,除了控制引擎推力减速,他还可以空中放下起落架增加阻力。 果然,在收起油门后两秒钟,正在他手放在起落架的手柄上那一秒,飞机停止了抖动,有改平的趋势。没有自动驾驶的帮助,陈嘉予全神贯注努力控制方向舵让飞机恢复了水平。这时候飞机迎角又过大了,驾驶舱内又响起了警报。 陈嘉予念出自己的操作:“压机头,空速。” 段景初读出来:“空速180节。”他将机头向下指,将近半分钟的空中惊魂后,他们终于是在7200米高度层恢复了飞行速度。 这时候,段景初看着仪表,告诉他:“5号襟翼灯灭了。” “知道了。”陈嘉予声音绷紧了。他正努力操纵着飞机水平飞行,低头查看了姿态指示仪确认水平和俯仰角——经历了翻转540度头朝下飞行一段时间之后,飞行员非常容易造成空间迷向,所以看清仪表和信任仪表也是他们训练的科目内容之一。没有了自动驾驶,一切都回归传统训练,他此刻不能有疏漏,一点疏漏就是机毁人亡。 “我说5号襟翼……”段景初重复了一遍。 一心不能二用,做完这一切之后,大概五六秒,他才对着段景初说:“我来飞,你做襟翼卡阻的检查单,”陈嘉予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凌厉:“想活着回北京的话,这次给我好好做。” 陈嘉予也在分析,刚刚收回襟翼的一瞬间就造成飞机迅速翻转,翻转的原因大多是构型不平衡。襟翼构型出现故障,应该是一侧的襟翼断裂或者卡住了,伸缩作动装置失灵。导致他收回襟翼的那一刹那,只有好的那一边收了回去。一边有升力,一边没升力,巡航时候300多节的空速,2度的襟翼差距带来的空气动力差也能导致巨大的构型不平衡。然后,5号襟翼有可能断了,或者在滚转中直接被扯掉了。也许正是因为故障的那片襟翼在坠落过程中直接被扯掉了,好的几片才成功收回了,最后构型平衡的飞机才能恢复水平飞行。 段景初不是真的想摔飞机,陈嘉予在机身倾斜那一秒,他断自动驾驶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当时也在全力挽救。他只是小人,还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拉130多位乘客陪葬。 做完这一切飞行和排障的操作之后,他终于有时间拿起无线电。他们飞机失控仅仅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可是加上排障和后续紧要操作,此时已经失联五分钟多。 频率里面此起彼伏的呼他们的声音,可几分钟前他的飞机正在万米高空如特技般滚转,哪里顾得上回叫。遇到事故,飞行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飞飞机,其次才是无线电通讯。如今飞机保持水平飞行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选跑道迫降。 他拿起无线电,像无数次训练中所做的,也像他三年前在南中国海上空那样,如平地一声惊雷,念出了那个呼号:“mayday, mayday, mayday!国航1713,襟翼卡阻,申请降落大兴最长的跑道。” 片刻之后,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是方皓。 “国航1713,mayday收到,直飞本场,盲降进近17l。”那是他的方向舵,他的定音鼓,也是他的北极星。 他处在甚高频较远端,此刻听着方皓的声音稍有干扰,所以他听不清对方语气。可下一句话出口,他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微微哽咽了:“北京进近……”陈嘉予深吸一口气,才努力恢复了冷静的语气:“17左长度报一下。国航1713。”其实陈嘉予飞了三年大兴,他睡梦里都知道大兴有几条跑道,方向、长度和着陆系统都倒背如流。可此刻,他有意想让方皓和他们保持通话,想听到他确认的声音。 “17左跑道长度3,800米,地面风向330,风速3米/秒,可以全跑道降落,国航1713。”方皓说。 陈嘉予确认:“盲降进近17左,国航1713,减襟翼构型降落 ……我们准备倒油。”襟翼是飞机两翼后缘伸出的部件,伸出后,能保证飞机在低速飞机的时候也能提供足够的升力,所以飞机起飞降落时都要放出襟翼。如今,737的一侧襟翼卡阻,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再继续放出襟翼到标准的20度甚至之上了,所以他们必须以高速度进场,才能保证飞机不失速坠落。 方皓说:“收到,可以开始倒油。”然后他也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国航1713,襟翼几度?” 陈嘉予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他说:“零度。” 方皓那边沉默了两秒。他想说的话很多,可如此时刻,全部化为两个字:“收到。国航1713。” 他打开阀门,把油箱里面多余的油料倒出。倒油的时候,陈嘉予做了机长广播,说清楚了刚才出现了机械故障,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平稳。然后,他打电话叫来客舱内的乘务长程萱,问了一下客舱的情况。 程萱有十年的乘务经验,此刻也保持着职业和镇定,说:“乘客最开始倾斜的时候就系上了安全带,目测没有重伤的情况。” 陈嘉予在电话里对她说:“你走到右侧襟翼的位置,帮我看一下5号襟翼状态——就是最内侧那片,还有整体襟翼的情况。” 程萱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她要解开安全带,才能走过去。可她也只有答应:“好。” 陈嘉予听出来了,在电话里对她说:“别怕,马上就能落地了。” 片刻后,程萱确认了右侧襟翼全部收回了,也证实了他的猜测——5号襟翼应该是被扯掉了。即使其他几片襟翼完好也于事无补,一架没有襟翼但构型平衡的飞机远远优于有襟翼但襟翼不对称的飞机。 陈嘉予看了段景初一眼,后者在执行检查单。这期间,甚高频里面传来方皓指挥后来的进场飞机盘旋等待的指令,他的声音渐渐清楚,通过耳麦传到陈嘉予心里。 做完这一切以后,陈嘉予对无线电里面说:“国航1713,倒油完毕。” 方皓立刻接上:“国航1713,继续进近,速度高度自己把握。联系塔台123.4,”然后他说了两个字:“回见。”不是再见,而是回见。 他们即将开始无襟翼降落,他几周前在几乎一模一样的737-800全动模拟器里面,刚刚练过。那时候,坐在他身边做检查单的不是别人,正是甚高频那一端的方皓。陈嘉予深吸了一口气,注意力极度集中于操纵杆和仪表上。空速目前是230节,他离接地点只有五海里了…… 在平安落地之后三秒,客舱传来了哭声、叫声、电话声。刚刚在万米高空滚转实在是吓得所有人魂飞魄散,包括空乘组在内,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他们终于可以确认,自己是活下来了,活着落下来了。 可只有陈嘉予,他知道这一刻对他来说降临得更早。早在6000米高度层,伴随着方皓那一声“北京进近”,他就知道,他成功了。 飞机还在飞行,下滑道还没截取,可是他的心在那一刻就已经落地了。 -------------------- bgm: star sky (two steps from hell). 第65章 降落 眼看着国航1713对准17左由北向南开始进近,高度下降到正好从进近雷达消失的时候,郭知芳又复推开了进近管制室的门。她刚刚下班不久,是得到了管制室的消息后又快马加鞭往回赶。她前脚进门,方皓就从自己席位上站起来了。 “东方570,凤凰1009,海南3124,在pzw-112点外盘旋。……” 他把手里面的飞机交接给郭知芳,然后就跑上了塔台顶层。这条路方皓走过无数次,有时候是来看云看夕阳,有时候是来找楚怡柔。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走得这么急,恨不得把所有楼梯台阶都踏成平地。 塔台上面的阵仗也有点吓人,不但阎雄副主任在,空管局的方为民局长今天正好在大兴机场。二十几个人,没人敢出声。可方皓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死在跑道远端由北向南进近的那架波音737身上。 “我操,这也太特么快了,这能行吗。”在席位的管制不能交流,孙耀阳不在席位上,他嘴一快就说出来了,根本顾不上领导都在。 “这是国航哪两个飞行啊。”方为民问阎雄。 阎雄也不知道,是角落有个人说了:“国航的陈嘉予,三年前就是他。” 听到这句话,楚怡柔猛地回了头——她没跟国航1713直接对话过,所以没想到这里。她是在寻找方皓,方皓也看见她了。楚怡柔的目光里面有惊讶,惊讶过后是关心。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9节 方皓听见自己说:“能行。”陈嘉予可是226节落过空客a330的男人,没有襟翼的波音737进场时速不过190节,这难不倒他。 他声音不大,可掷地有声,这会儿一石激起千层浪,方为民和阎雄都回过头来看他。他没看两位领导,还是看着一点点降临于跑道远端正上方的737。 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五,四,三,二,一。 这着陆,太稳了,稳到估计有的乘客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们降落时根本没有放出襟翼这一回事。 在后起落架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陈嘉予让机头小幅度拉升,以最大程度减速。然后,扰流板,反推,依次就位,刹车踩下。这次,他没有用整个跑道,只用了超过三分之二条。机体纯白,机尾火红的凤凰滑过塔台众人的眼前。 塔台都响起了振奋的掌声,倒也不是赞许他落地技术多好,更多的则是成功化解又一个危机后的感慨。方为民伸出了手跟阎雄握手,阎雄也喜形于色,抓着所有不在岗的管制员握手,也包括方皓。 远处,消防车出车检查737的轮胎,国航1713的四个紧急疏散通道弹出,他努力寻找飞行制服的身影,可离得太远,看不清人影晃动。 驾驶舱里面,陈嘉予终于是吐了一口气:“紧急撤离程序。” 他站起身,去客舱帮空乘组疏散乘客。可他没有看到,身后的段景初抬起手,按下了一个按钮。 方皓是跟阎雄握完了手,才发觉自己喘息急促,手脚冰凉,甚至都不太站得住了。他找了塔台远端一把凳子就坐下来,然后用手和肩膀挡住脸。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掐断了氧气瓶似的,他怎么喘息都呼吸不上来空气,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是楚怡柔先发现他不对劲,过来抱住他的肩膀:“方皓……” 方皓捏住了她的胳膊,头还是没抬起来,只是简单答应了一下:“嗯,我在。” 楚怡柔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和郑晓旭谈恋爱以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特别感性。她想了想如果今天那飞机上是郑晓旭,她别提指挥了,可能话都说不出一句。 塔台人多嘴杂,楚怡柔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别人的视线,小声跟方皓说:“下去喝口水歇会儿吧,都过去了。嘉哥没事,另外那个飞行也没事,都没事,一切都挺好的。” 方皓挺不习惯被她搂着,所以几秒钟以后就站了起来,让楚怡柔陪着他再走下楼。下楼梯的时候,方皓突然才想起来,问她:“你说另外那个飞行?” 楚怡柔说:“是段景初,我记得之前还来过塔台的。你……”他眼看着方皓的表情从恐惧和茫然瞬间变成了愤怒。刚刚因为担心陈嘉予的降落,加上全身心集中注意力调度别的航班避让,他没往这个地方想。现在一经提醒,他立刻想起来昨天陈嘉予接的那个调班电话了。从浦东飞大兴的这一班,不就是和段景初一起飞的。 “我操他妈!”方皓眼睛都红了,手里面的进程单还是什么的纸被他捏成了球。楚怡柔被他吓呆了,她认识他三年从来没在任何场合听他爆过粗。 方皓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激动,努力喘息了几下才平复心情,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 楚怡柔大概也明白了:“难道……不会是……”他说不清方皓是生陈嘉予还是段景初的气,但她能隐约猜到和段景初有关。也许,不仅仅是襟翼卡阻,之前国航1713在华北区域掉高度,五分钟没有应答,难道不是机械故障? 其实方皓也不敢确定这是巧合还是必然,他完全是凭直觉,觉得每次摊上段景初就没好事,加上之前那么多次段景初在背后使阴招。掉高度一般都是飞机出现严重机械故障了,段景初不至于想跟陈嘉予和机上所有乘客一起玩儿完,所以如果不是巧合,就是他又做了什么小动作导致的。 方皓觉得他心里面有一把火,不可遏制的,几乎灭顶的愤怒,除了愤怒还有悔恨,把愤怒的火焰浇得更旺。他拿起手机就开始给陈嘉予打电话,一个打不通,两个打不通,打到第三十多个,他直接把手机摔在了地上。他是气段景初,很可能是他间接搞出这么危险的特情,差点拉陈嘉予和机上所有人一起陪葬。也气陈嘉予昨天早上沟通时候的不可通融,他不听自己劝,也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直接走到了这样的险境里。 当然,他最悔恨的还是自己。如果前一天早上,他再坚持一点,陈嘉予根本不会和段景初出现在同一班飞机上。他对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气话,他们之间横亘着沟壑间隙。那天晚上他欠了他一句晚安,欠了一句想你,欠了一个吻,欠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可他差一点,就那么一点,就要失去他了。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方皓觉得大概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他不是没有些许宽慰。毕竟,全员平安,飞机也没事,结果是最好的。 可是他的笃信、喜悦、宽慰和希望都太少了,而他的后怕太多,把所有其他情感都吞噬进去,吞得皮毛都不剩。他的世界没有那些颜色了,只有黑洞般的恐惧,把他也吸了进去。 第66章 余波 那天晚上,国航1713的所有机组、乘务组被带走问话了,手机全部没收统一保存。因为在坠落的那不到两分钟时间里面,所有人都承受了几个g的重力,问完话他们又都被就近送到医院检查身体了。 方皓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不通之后,去停车场他车那儿找,看见陈嘉予的白色马坎孤零零在停车场。他又开车去丽景,理智上他知道如果陈嘉予回了丽景他的车不可能在机场,他也不可能不接他电话,可他的理智早就飞到窗户外面去了,在国航1713成功接地的那一刹那。 到了丽景,他当然也是没找见人,这时候是楚怡柔给他打电话,她说:“晓旭跟我说他们在201总院,手机打不通应该是都上交了。” “在医院……没事儿吧?” “应该就是常规检查,你别太担心,夜里慢点开。” 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楚怡柔还没睡觉,还惦记着自己。方皓努力呼吸了几口,平复下情绪才回复她:“谢谢你。我这就去医院。” 方皓瞬间掉了头,开车去201总院,可他和陈嘉予又等岔了。 出了医院以后,陈嘉予拿回来手机,然后先是回机场取了车,开车直奔建汇园方皓家。虽然事故这边暂时是处理好了,他和段景初被分开问了事情经过,他也一五一十都说了,从段景初放襟翼到他后来的挽救。这方面他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毕竟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事故。可他的焦虑来源于别处,他一直惦记着要联系方皓。算起来,从早上四点半闹钟响起,他已经快一整天没合眼了,可此时他的状态特别亢奋,一点困意都没有。 当时疏散了最后一位乘客,陈嘉予迈出机舱后第一个想法是,北京的天可真蓝,他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一次迫降成功了。第二个想法,就是昨天早上方皓一语成谶,当时如果自己听了劝,打电话跟王翔再把班调走,就真没这个事了。虽然他在甚高频听到了方皓的声音,那会儿他的声音也算是沉着冷静,可陈嘉予也知道,那是因为他在席位上,他手心里动辄攥着几百条人命,谁垮了他也不能垮。他太想看着方皓一面,跟他说句话了。 方皓几乎是飙车飙进了201总院的停车场以后才接到的陈嘉予电话,说他在自己家了。 “好,我掉头回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时候,他已经连续开了快三个小时的车了,从机场,到丽景再到医院。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语气,在电话里面问陈嘉予:“到底怎么回事?” “段景初在巡航高度关了缝翼放襟翼两度,我发现的时候让他收回,收回的时候5号襟翼应该是出了故障卡住了,导致构型不平衡直接滚转,所以降落的时候襟翼卡阻在零度,”陈嘉予只解释了一句话,他真正想说的在后面:“方皓,那天让你给说中了,我……” 方皓打断了他:“回家说。”他在开车,开车不能心态起伏太大,他不能再继续聊下去了,再聊下去他方向盘都要握不住了。 方皓又是跑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果然见陈嘉予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他身上的机长制服还没脱,白衬衫因为这一系列的事件也起了皱褶,肩膀上金色四道杠反射着走廊里幽幽的光。 方皓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陈嘉予,你他妈……”他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跟方皓认识交往这么长时间,他爆粗的次数陈嘉予一只手数得过来。仅有玄关一处的灯开着,可陈嘉予仍看得到,他眼睛都红了。 陈嘉予被他扥着肩膀推到墙上,他的亲吻铺天盖地,上来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陈嘉予快一整天没合眼了,此刻一口气没上来,只能尽力回应着,两只手抱着方皓的肩膀,任他动作着。他也不想反抗。 方皓的情绪绷紧到极点了,像杯子里的水,表面曲张着,再多一滴就要整个溢出来了。他声音也紧绷绷地,一手就扯开了陈嘉予的飞行制服,另外一只手扒下他的裤子。 “我要上你。”方皓红着眼睛说。其实不用他解释,陈嘉予大概也想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他叹了口气,就知道今天这一场冲突他是怎么也逃不过,所以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两个人间的情绪和情欲都一点就着,方皓匆匆翻出来润滑剂和安全套,但没让陈嘉予回卧室,陈嘉予还是自己给自己脱完了衣服。他浑身赤裸着,宽厚的肩膀抵着墙壁,任方皓抓紧他腰侧,一只手在他后穴扩张。 他准备工作做得潦草,陈嘉予也不是不疼,他就咬牙忍着,细密的汗顺着他额角留下来。他从来不在下面,除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学时代和梁亦南互相摸索的时候,之后就完全没有过。可对象是方皓,所以一切的破例都被容许。 他不吭声,方皓也不说话,抽出了手指头。润滑剂的玻璃瓶啪地一声掉到地板上碎裂开了,方皓也不管,他怕陈嘉予踩到,就抬脚把瓶子就踢到了一边,然后就是塑料包装被撕拉一声撕开了,橡胶被抻开,然后就是皮肤磨蹭皮肤的声音。他按着陈嘉予的肩膀,缓慢但坚定地把自己完全勃起的性器一寸一寸埋了进去。 最开始当然是疼,方皓憋着一股气,也做得不疼惜,陈嘉予除了自己尽量放松也没别的办法,他自己心里清楚,说“慢点”对方也不会真慢。方皓在后面毫无章法地操着他,最开始只是摩擦着疼,后来撞到内里前列腺那个位置,稍微来了点感觉。 方皓一直以来都觉得,肩膀是陈嘉予最性感的地方,他脊背宽厚,无论是被他抱着还是抱着他,都特别有感觉。如今,陈嘉予臣服在他身体下面,大腿和臀部紧紧绷着,肩膀后背每一块肌肉都硬绷绷的,所有线条都要爆裂开来。仅是看着他后背,方皓就要控制不住了,加快了抽插。他们的粗喘交叠在一起,润滑剂顺着他大腿流下来。这个姿势也累,方皓没坚持太久,就揽紧他的腰身,毫无保留地射精了。他射出来那一瞬间,好像这样不够似的,他牙齿咬上了陈嘉予的肩膀,十指也狠狠镶嵌进他皮肤。陈嘉予闭着眼睛,他不需要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皓现在的状态和表情。 “嘶……”他没忍住,是这会儿才觉得肩膀上被咬的疼,因为后面摩擦的疼和肩膀的疼,他还没射出来。可方皓迟迟不把性器从他身体里面抽出来,只是把头埋在他颈间,手指抚摸着自己刚刚印上去的牙印,说了句:“你是我的。” 他已经很克制了。 陈嘉予眼眶有点湿了。他知道,今天情况危急,他身在其中只有专注排障,专心平稳飞飞机,可从头到尾知道险情,担心又无力的就是方皓,也只有方皓。他是真的对不起他。 等回过神来,他转头一看,方皓的头发微微有点长长了,额前碎发也被汗水都打湿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他小腿到脚踝脚背都粘上了血滴。 陈嘉予出声问他:“怎么回事?”他再定睛一看,就明白了,装润滑剂的玻璃瓶碎了。刚刚他被方皓压在墙上做了十几分钟,没看见也没反应过来,估计方皓自己也没意识到。 方皓喘着气说:“划了个小口,没事。” 他拿起个毛巾擦了擦,然后推着陈嘉予就到了卧室。他也看得到陈嘉予还没射,他一只手把他推靠在床头,然后腿一跨就坐在他身上,右手就伸到自己后面开始给自己扩张。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润滑剂瓶子碎了,于是又跑到客厅,就着没完全碎的瓶体沾了点润滑。 他弓着漂亮的脊背,就这姿势勉强给自己扩张,而且比之前他给陈嘉予弄的时候还潦草,两根指头捣了两下,就要按着陈嘉予的肩膀往下坐。 是陈嘉予出声制止了他:“别急,你没准备好。”其实方皓刚刚在他面前自己给自己扩张,所有隐忍都被他看了去,这动作太性感了,陈嘉予也忍得很辛苦。 方皓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然后找准位置,义无反顾地慢慢坐了下去。甬道太紧,陈嘉予被他夹得都有点疼了。疼之余,他皱了皱眉。方皓今天太野了,他表情性感又专情,看得陈嘉予分不开神。 最开始当然是疼,可方皓想疼,他觉得他不怕身体疼,因为他的心已经疼得受不了了,仿佛只有身体也疼,才能让他好受点。 他急促摇摆着身体,在没有充分扩张的情况下适应陈嘉予完全勃起的尺寸是太困难,他就是蛮干。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方皓过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然后开口对着他说:“用力。” 陈嘉予没说话。那时候,甬道里面还不顺滑,他努力开拓着,为了不蛮干到底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忍耐着,额头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方皓又开口命令他:“陈嘉予,用力干我。” 大概就是这一句挑断了他的弦,陈嘉予也不是没感觉,虽然不舍,但是欲望在前,他还是扶稳了方皓的屁股,每一次他沉下身体的时候,都找准了角度使劲往里面顶一下。 大概过了几分钟,这一进一出才顺畅起来,方皓夹紧大腿,一只手依旧牢牢按着陈嘉予的肩膀,饱满挺翘的双臀不断磨蹭着陈嘉予结实的大腿。他昂着头,看不清表情,陈嘉予也控制不住了,手指嵌进去他臀部,一边托着一边揉捏,牙齿咬着他左边乳头。 方皓被他咬得浑身都颤了一下,陈嘉予知道他是爽得,借这个机会夺回了主动权,收紧了小腹和核心,耸动着屁股,就着这个姿势使劲往里面操。方皓一个晃神,跨坐在他身上的大腿有点使不上力气,所以他控制不住角度和力度了,他自己的体重都压下来,让陈嘉予的性器整个完全滑进来,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陈嘉予也闷哼了一声。爽,太爽了。甬道这时候终于湿滑顺畅了,肉打着肉,啪啪声不断,他抬头看得见方皓喉结滚动,和他剑眉微蹙,眼睛里面满是情欲,呻吟得也毫无克制,而低头就看得到自己那根硬的发紫的性器就完全埋在方皓身体里面捣动,囊袋拍打着他臀缝通红。他也杀红了眼。 方皓这会儿理智有些回笼了,本来骑乘位他最容易把控节奏,可是这一下就被陈嘉予给打乱了,突然一下进这么深他也有点不舒服。他皱了眉,推了推陈嘉予胸膛:“你别……” 陈嘉予只是盯住他眼睛问他:“想不想爽。” 方皓没说话,陈嘉予就默认了,收紧了腰从下往上又干起来。他也忘了自己二十多个小时没睡觉,忘了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在万米高空几乎失控地往下掉,眼前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爱的人,也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要干他,干死他,让他的心跳到自己心里,跟自己长成一块儿,要疼一起疼,要死一起死。 方皓知道,是他开始的这一切,到目前为止算是完全彻底失控了。可是他无力挽回,只能继续沉沦。他早就停不下来了。 陈嘉予在底下顶动得太乱太深,方皓被他操得腿软,从失去了主动权那一刻开始,他腿上就完全使不上力了,甚至有一次他被顶得重心一偏,差点连着陈嘉予一起掀下床。他一只手抓住了床沿是想稳住位置,可陈嘉予正好借势一翻身,两个人就落在床边的地毯上。因为地毯很软,陈嘉予又搂着他腰,所以谁都没摔着,可方皓还是有点懵了。陈嘉予把他双腿整个撑开,一只手掐着他大腿根,另外一只手摸上他脖子,用了五成力气掐着他脖颈。这是方皓敏感的地方,陈嘉予知道,他也向来有所保留,这次不了。 这个姿势进的最深,可是每一次他抽出去以后,方皓又觉得不够,他被操出感觉来了,性器完全站起来,每次陈嘉予稍微抽出来一点,他都摆动腰臀迎合着下一次,让他的性器反复研磨着让自己失神的那一点。后来他找不到节奏,就放弃了,十个指头都抱紧陈嘉予宽厚的脊背,指甲又挖进去他皮肉里。可陈嘉予记住了那角度,两只手掰过他两条劲瘦结实的腿架上自己肩膀,又重新操进去。方皓被他抓住脖颈几乎呼吸不上来,后来陈嘉予放弃了他的脖颈,而是这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的两根手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伸进他嘴里面进出交合,操他的喉咙,和下面一个节奏。方皓的下巴要合不拢了,呻吟声变成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唾液也流出来沾湿了嘴唇,也沾湿了陈嘉予两根手指,上面下面一时间淫靡非常。 他俩的性爱,虽说陈嘉予在上面,可一直是各自卖力,一起享受;方皓自认是体力很好又精力充沛的典型,做起爱来也气焰嚣张,从来没有这么被完全地压制住过。爽还是爽的,就是……太委屈了。他甚至要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陈嘉予看他这模样,才终于松开了手,胳膊撑在他身体两侧,只专心操着他后面。 方皓被他顶到快感如泉涌,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溜,只觉得后穴松软湿润得不成样子。陈嘉予力气太大,做得也太狠了,从来没有这么狠过。方皓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眼睛里面波涛汹涌,眼神像饿极了的狼,也像不知餍足的兽。方皓完全没了抵抗的力气和精神,只觉得后穴被捣动得感受得到他阴茎的形状,他要被顶个对穿。 刚刚踢玻璃瓶那一脚是在方皓的右脚背上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浅浅的痕,在客厅擦净了,可随着激烈的动作马上又渗了血出来,不多,但是血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他修长的小腿往下掉,甚至有几滴掉进了他眼睛里。在这种冲撞之下,他叫得也很大声,嗓子完全喊哑了,右手被陈嘉予死死压着不能动,而抓着床沿的左手绷起了青筋。汗水迷了眼睛,他看不见了,就凭着感觉耸动着腰杆——两个人都疯了,不要命了。最后,在灭顶的混乱和无与伦比的快感中,他狠狠地锤了床沿一下,眼前仿佛一道白光闪现,然后他浑身都不受控制地战栗。方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生生被操射了。 陈嘉予那一刻之后也忍不了了,他强迫着自己从方皓的身体里面抽出来,然后抬起自己的性器,射了方皓一脸,从眼睛、嘴唇到脖子,满脸都是他的东西。那以后,他几乎没停,整个身体压上来,右手握住方皓的下巴,又来跟他接吻。 方皓嘴巴上还是他未干的精液,所以他紧闭着双唇,说:“别弄了,脏。” 陈嘉予右手抚摸他脸颊和耳朵,趁他注意力松动的片刻,又撬开他的牙关。如此套路,方皓其实并不陌生,可他脑子早就不转了,从见到陈嘉予这个活人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思考了。他只得跟他接吻。 “我是你的,”陈嘉予吻过后,才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说,“你也是我的。” 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断裂,方皓这会儿忍不住了,他红了眼眶,眼泪迷着汗水,顺着他英俊的侧脸滚成水珠。 他又复躺下来,两个人在床边的这几米空间躺的也不舒服,肩膀挤着肩膀,可也没人出声,直到喘息声平缓。 是陈嘉予先转过了头,从背后用毛巾给方皓擦干净了脸,然后揽过他脑袋。 方皓起初执拗地不让他揽,他情绪太外露,怕让陈嘉予全看了去。后来,他终究是掰不过,也不想坚持了,任陈嘉予揽过。 陈嘉予看到他侧脸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像被捅出了一个洞,忽一下冒出了血。后悔,心疼,牵挂,惦记,各种情绪像暴烈的雨把他从头浇盖到脚。他一下子就哽咽了。 “对不起,”他轻轻摸着方皓的头发和后脑,一下子就说了出来:“我爱你。对不起。” 方皓哑着嗓子,终于给了他一个回音:“陈嘉予。”他叫了他大名,然后斟酌这一字一字,说:“别这样了。我太难受了。” 这往后,陈嘉予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好像都无法安慰到他。方皓的情绪好像崩溃了,他不是那种嚎啕大哭,相反,他是眼泪止不住地毫无声息地往外流,嗓子里面喘着粗气,似乎在平缓自己的呼吸一样。而陈嘉予把他死命往怀里揽,整个肩膀都把他抱住。如此大概半个小时,他累了,才差不多缓过劲儿来。 缓过神以后,方皓只觉得大腿酸的不行,后面甚至还有异物感,不断地有液体流出,要合不拢的感觉。他慢慢扶着床边站起来,因为太激烈的性爱,还有刚刚半小时的抽噎,他大脑都有点缺氧,此刻差点眼前发黑。陈嘉予站起来扶住他肩膀,却被方皓拒绝了。他慢慢走到浴室放了水, 留陈嘉予一个人在后面。 陈嘉予回头把所有灯打开,看了一眼屋内,果然惨不忍睹。客厅玻璃瓶碎了一地,卧室更别提了,血滴在了床单、地毯和被罩上面,还有汗水,还有精液。 他有点不放心,只好轻轻打开浴室的门进去了,透过磨砂玻璃看方皓站着洗澡。等两个人洗完澡,陈嘉予拿出急救箱,看方皓伤口已经凝结了,给他消了毒,贴上两个并排的创口贴。 从进门起,两个人总共交换过不到十句话,陈嘉予心里憋着也难受,他说:“你跟我说句话。” 方皓看着他,只是说:“我想一个人缓缓。”他陷入了某种情绪里,好像出不来了。 陈嘉予点点头,没再逼迫他。他一个人走去客厅,开始收拾一地的碎玻璃碴。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0节 过了十几分钟,方皓才穿了一条短裤走出来,抬起眼看了他。这会儿他显得平静很多,洗过的脸上皮肤光滑,可仍是满身的性爱痕迹。陈嘉予自己甚至比他更甚,他屁股也疼,方皓刚刚也没心疼他,手指头也掐着他的腰和臀掐出痕迹。小臂、后背更不用说,又被他抓出指痕了,肩膀上还有个整齐的牙印往外渗着血。 方皓看了他大概半分钟,陈嘉予回过神来了:“你想我走?” 方皓垂下头说:“抱歉。我看着你,就……控制不住。” 如果说陈嘉予刚刚过去几个小时经历的是云端的跌宕旅程,那么方皓经历的就是情感上的过山车,说不清哪个更折磨人。陈嘉予把他的心跳全搅乱了,脑子也搅成了浆糊,这人往这儿一站,他就理不清思绪了。他今天晚上已经崩溃过一回——自打他成年以后,除了他爸突然离世之外,他就没有掉过这么多的眼泪。他甚至觉得眼眶发干,心口也发紧,他再也没法崩溃第二回 了。 本来以为陈嘉予会坚持,可他这回却没再争什么,顺从了方皓的意思。他展开脊背,随便从柜子里给他留的那一侧里面挑出一件旧t恤套上,又穿上裤子,轻轻带上了他家门。 等到楼下,坐到他那辆suv里面,陈嘉予才觉得疲倦至极,之前亏欠的困意全都找上来。他撑了快整二十四个小时,终于是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个状态绝对撑不到开车回丽景。刚刚方皓这个样子,他也不放心就直接这样开走。于是,陈嘉予揉了揉眼睛,然后放倒了座椅,从后备箱翻出来一件羽绒服,在方皓他们公寓旁边气温零度的停车楼里面,一觉睡到天明。 -------------------- 本章有一点反攻。 第67章 原则 人疲惫的时候更容易多梦。如今陈嘉予在车里面躺了一晚上,睡得当然是不舒服,可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他先是梦见和曹慧在北海划船,那是他中学时候挺喜欢去的地方,曹慧坐在船的那一头挺温柔地对他笑。那会儿北京的天空还很蓝,云彩在天边飘得很远。可下一秒,天气骤变,船体也颠簸起伏起来。他回头看个风浪的功夫,就找不见了曹慧。然后,他身边闪过了很多身影,有挚友,也有原来的恋人。他努力把船平稳住,抓紧了船沿不被波浪卷走,然后脚底下猛地蹬动踏板。起初,他的努力没有任何效果,可随后,他便感觉到似乎有一根绳子在拉着他们在往岸边逼近。他抬头一看,站在岸边等他的正是方皓。他一只手拽着绳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束橙色的花,正向他招手。好像之前的风浪和骤变的天气不存在一样,整个世界一分为二,而他是从天晴的那边走来的。 梦到这会儿就醒了,陈嘉予意识到两件事,一个是他父母还并不知道昨天迫降的事。另外一个,是他昨天对着方皓说了“对不起”,也说了“我爱你”。陈嘉予不觉得自己是轻易说爱的人,这个字在他心里有份量。和“喜欢”、“想你”这些单纯美好的词不一样,爱也很美好,可是爱也自私,也偏执,裹挟着最不可言说的欲念,是占有,是有我没他。爱是掏心窝子的字眼,上天给予的有限量,恨不得每说出一次就少一点。可他爱方皓。 他没有太多时间消化这个念头了,方皓的电话打了进来。 陈嘉予叫了他一声:“方皓。” “上来吧。”方皓就说了这三个字,然后沉默了几秒,他挂掉了。他的声音也哑的不成样子,跟那天发烧的时候差不多了。 陈嘉予进门以后打量了一下对方,看他稍微看起来是正常一点了,虽然眼睛还是肿的,但好歹是洗过澡,换了衣服。可他神情还是延续了昨天晚上的样子,眼里都没有往日的神采了,让陈嘉予看着就难受。他没犹豫,走进了方皓抱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走?”陈嘉予问他。 方皓被他抱着,闷闷地叹口气,说:“我能查你门禁。” 陈嘉予了然。方皓看他状态也实在是颓丧,就让他先去洗澡洗漱,换了身衣服。陈嘉予在他那里没放多少衣服,所以方皓就说:“先穿我的。”他便套上了方皓他工作团建时候发的黑色卫衣,上面还印着caac几个字,休闲裤在他身上也勉强算是合适。 等陈嘉予出来之后,方皓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先开了口:“我先说吧。那天早上我没把话说清楚就推门走,一早上给你脸色看,是我态度不好,我话说得太狠了。我这人就这毛病,我觉得老天给我玩儿了这么一遭,我就是活该。” 陈嘉予先打断了他:“你别这么说……” “让我说完。你们轮子落地那一刹那,我心里头,除了后怕就是后怕,没别的了,我怕今天如果落不下来,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狠话,我没法接受。 “你可能也知道吧,我也跟你说过,我爸是心脏病走的。他那天早上……还在问我晚饭吃什么。转眼再看到,就是太平间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唤。太突然了。这样的……我来不了第二次了,我真的来不了了。 “昨天没想赶你走,但是我脑子实在太乱了。要么我根本不跟你吵,不跟你置气,你快快乐乐地从我家走。要么我跟你争,但是劝你不去,也就没这茬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努力过了,但是左右都是错……”方皓低着头,哑着嗓子,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我觉得是我害了你。” 陈嘉予轻笑了一声,不是轻蔑,而是通透的那种笑。他凑近了些,然后手臂从方皓身体后面穿过,搭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头又揽过来,像昨天晚上那样。 方皓起初是抗争了一下,陈嘉予只是说:“我也有话对你说。我抱着你说,好吗。”听到这话,方皓才放松了些精神,头也放在陈嘉予的肩膀上。 然后他慢慢开口了:“什么你害了我,方皓,我一直觉得你挺机灵一个人,怎么说这种话。是你救了我。两周之前我和王润泽去练模拟机,我从头到尾做错的一件事,你那么生气——你也有权利生气——还是二话不说陪我加练。你记得吗,当时我们练过无襟翼降落。同样的机型,同样的机场,同样的天气条件。如果说练到那个项目只是巧合,但是你陪我一遍一遍练416号的迫降模拟,练到我没有任何顾虑,所以昨天出了事我也不慌。这可不是巧合。 “且不说模拟机这事,你在进近一句雷达看到,我心跳立刻平稳每分钟八十下,你比他妈降压药管用,你哪是害了我?我这是撞大运遇上你了。 “方皓,你知道,这句话我心里一直想,可我没说出口过。这三年我过得确实挺不顺的,可是我居然遇到了你。我在你身上两个月得到的东西……我觉得比之前两年加起来都多。我真的太幸运了。” 方皓听他说到第二句话,就已经眼眶发紧了,可惜他昨天晚上哭得太多也太厉害,现在怎么也没有眼泪流出来了。陈嘉予又扳过来他的脸看了看,看他还是之前那个黯淡的表情,看来他的坦白也没有太完全解开他心结。毕竟经历了那么极端的情绪,陈嘉予也可以理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还有一句话。我昨天晚上说了爱你,我不是说着玩的。” 方皓的声音绷紧了,他去握住了陈嘉予的手,道:“我知道你不是。”可他没有回应这一句。 陈嘉予或许是有失落,可是比起安慰方皓来说,自己的失落可以退居次位。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方皓才说:“前天早上,我说段景初不靠谱,让你再调个班……”他似乎是等着陈嘉予说两句。 陈嘉予也意识到他提问的走向了。方皓可能是在期待一句“我该听你的不跟他飞,我错了”。昨天晚上他是觉得对不起方皓,因为他万分理解他事故发生当时,他焦急又无能为力的情绪。可陈嘉予扪心自问,如果同样的场景重来一遍,他可能还是会选择不调班照飞。段景初也并不是要往死里搞他,出事完全是因为极小几率的机械故障遇上了小几率的人为操作失误。他不想再给方皓添堵,也不想对他不坦诚,只是说:“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般这样也不会出事,但是今天……是遇到襟翼问题,估计是金属疲劳,才会卡阻。” 方皓这会儿坐直了,看了他一眼,直接问出了他心中所想:“所以如果一切重来,你会听我的吗?” 陈嘉予下意识地就逃避了这个问题:“他搞我和襟翼出现故障,本来就是火星撞地球。”还有一点,他也在想,他其实不知道段景初是不是经常在高空放襟翼。如果今天他真打电话换了班,飞机还是一样的飞机,而换了别的飞行撞这个枪口上了,他们是否可以像自己这样救的回来。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不幸也许是换来了全体人的幸运。 方皓又逼问:“所以你不会?” 陈嘉予觉得自己被逼进了死胡同,一边是他一直以来依赖的自己对于飞行风险和标准的职业判断,而另一边是方皓的真心。现在怎么选都是错的成了他。 难言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陈嘉予还是说出口了:“……我有我的原则。我判断过风险,我觉得可以飞,我也救回来了。” 方皓咬了咬嘴唇,这句话声音虽低,还是说出来了:“那我的原则呢?”他想了想,又接着说:“你给我搞出个超大特情,今年第一起,新规则下面头一回。明天领导要叫所有接手过你们国航1713的管制去做记录,光报告我就要写三份,录音我要一遍遍的听。我请了付梓翔陪我一起,我跟他说因为他当时也在岗,管西边的扇区。可真正原因是我受不了,我没法一个人听。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的原则,是我在意的人统统要好好的,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玩儿自己的命,现在我们两个人,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陈嘉予被他说的没话了。良久,他道:“也不是我想这样的……你想听我一句道歉,我可以说给你听。” 方皓站了起来,去厨房接了杯水,然后无奈道:“嘉予,你这个人怎么形式主义。你不真心觉得自己错了,道歉有什么用。” 陈嘉予心里面难受得慌,方皓真是把他逼得没路可走了。他还在酝酿怎么回应的时候,方皓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就接了。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把喝了两口的水杯递给陈嘉予。 电话那边是个女声,方皓说了两句就“嗯”了一声,说:“到了说一声。” 他挂掉电话以后抬头告诉陈嘉予:“我叫了我妈来陪我。你……要是想继续待着,也行。” 陈嘉予知道方皓昨天心里面难受,难受到不想见他,所以他才乖乖睡了停车场。但他没想到方皓居然打电话给了樊若兰过来陪,那是真的难受到一个境界了。他从来都是遇事自己解决不求人的。 想起来,陈嘉予到头来还是没在合适的场合见过樊若兰,他不知道方皓今天早上跟樊若兰说了多少,如果真的说了前情后果,让樊若兰知道他让方皓这么伤心,估计樊若兰见到也能手撕了自己。他处心经营两个月,又是帮樊若兰买机票又是在方皓在樊若兰家的时候给他们送好吃的,为的就是默默给樊若兰留下个好的第一印象,结果现在一个特情,让之前这些努力全都打了水漂。 可陈嘉予无奈归无奈,有些事情是超出他控制的,他现在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思前想后,又想到他还没回家跟陈正说这件事,只好道:“那……我也先回去。我还没告诉我爸妈。”无论怎样,陈正得从他嘴里第一个知道实情,不是听别的人传的风风雨雨的。这也算是他当儿子最后的底线了。况且,他也意识到他和方皓之间,出现了根本的原则性分歧。他再怎么用漂亮话粉饰,也没用的。 他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都临走了,他心里实在是有句话不问不快,所以他赴刑一样,转过头还是问了:“方皓,你……不是要跟我分手吧?” 方皓这会儿才苦笑了一下,肯定道:“我不分手。” 他看陈嘉予的眼神,这会儿稍微有了温度,虽然眼神里有刚刚争执后的纠结,但也是有点纵容在。陈嘉予这才稍微放心点了。他拥抱了一下他,这下搂得很紧,紧到方皓都要呼吸不上来了。 然后,陈嘉予说:“我先回家,回头再聊。有事打电话给我,没事……也打给我。” 方皓嗯了一声,目送他出门,他身上还是自己的衣服。 第68章 坦白 樊若兰刚刚接到方皓的电话,在大早上八点钟,听他哑着嗓子闷着声音问她能不能来建汇园跟他待一会儿,她心里面就咯噔一下。方皓从十二岁起就很独立,一向大事小事都不求人,从上学、找工作到谈恋爱,没让樊若兰和他爸方宏志操心过。所以,他一出口,就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她当即推了当天早上的会,从城里开车来大兴。 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陈嘉予跟方皓分手了,但她隔着电话不敢问。方皓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想等着他主动跟自己当面说。结果上了楼,樊若兰就知道不是这回事。陈嘉予那会儿已经从方皓他们家走了,但是樊若兰看见两双拖鞋在门口摆着。 不是陈嘉予的事,那就是工作的事。樊若兰有点懊恼来之前忘记查新闻。方皓的工作,若是出了事就没有小事,十有八九会见报。 “到底怎么了呀。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樊若兰进门就问他。 方皓见她问,便开口跟她把事故描述了个大概——他管制半径内的飞机出现险情,掉高度掉了三千多米,然后襟翼卡阻迫降在大兴机场。经过了一晚上的调整,他整个语气都非常的平静,可最后,他加了一句:“只是,在这个飞机上的飞行是陈嘉予。” 樊若兰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情绪那么反常了,她第一反应是心疼方皓:“那你得多担心啊。你当时还在岗位上。”过了一会儿,樊若兰又问:“小陈没事吧?” 方皓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没事,没人伤亡。但我心里头过不去。我前天早上劝过他别飞这班,因为搭班的副驾驶……一直在背后给他使绊儿,太明显了。说了好几次,他没听我的。” 樊若兰瞬间理解了一切。她理解了为什么这么艰难的时刻,又是和飞行有关的事故,和陈嘉予有关的事情,可陈嘉予本人却不在这儿。原来症结在这里。她叹了口气,然后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换我我也难受。” 方皓闭了闭眼睛,说:“他不愿意承认他错了。他说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去飞。” 樊若兰本来是要来给他做个早饭,一进门就切菜打鸡蛋地忙活上了,这会儿放下了刀,走到方皓身边给了他一个拥抱:“方皓,你先别想那些。你们都好好的,这就是很大很大的幸运了。” 方皓在她的拥抱里苦笑了一声:“你挺向着他的。” 樊若兰也停顿了一下,松开了他肩膀,回到了料理台。“你有你的想法,他有他的立场,其实也很正常。也许……你们可以谈谈这个立场背后的原因,或者谈谈你们的感受,而不是聚焦在冲突本身上面。” 方皓思忖片刻,没说话。樊若兰的话对他影响很大,他向来是听十成十,哪怕不是他此刻想听到的话他也会听。樊若兰其实也深知这点,所以她轻易也不会跟方皓说这些,那些大道理不用她讲,可在方皓钻进了死胡同的时候,又是欠了一点点拨。 她侧过头,温和又坚定地跟他说:“不是向着他,我是在乎他,因为你在乎他。你哪天跟我说你不喜欢他了,就一个电话,我过来帮你把他的东西扔出家门。可你在乎的不得了,对吧。”方皓不是那种会拿大喇叭广播自己恋爱生活的人,和陈嘉予在一起之后,朋友圈还是发的原来那些,摄影,吃饭,跑步打卡。偶尔,他会把陈嘉予做的一桌菜拍照发在家庭小群里,就单独发给樊若兰和方晟杰看。可这些日子里,樊若兰即使没见着人,也感觉到了,方皓很喜欢陈嘉予,他经常在闲聊的时候大事小事都提起他,他笑的时候多了,精气神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人和人的相处,说到底不就是“感觉”两字。樊若兰未见其人,先透过方皓窥见其态度和精神,她对陈嘉予是感觉挺好。 可方皓被她这一句话撼动到——樊若兰眼下说的是他和陈嘉予的事,可方皓总觉得她也在影射点别的什么。说话的人总是无心,可是这话被心里有事儿的听了去,便怎么也都像是有格外的意思。樊若兰不急着让他开口,就专注开火做饭,可是方皓自己憋不住了:“妈,”他叫了樊若兰一声,“我跟你说个事儿。” 樊若兰以为是和事故相关的事,就鼓励他道:“嗯,到底前后经过是怎么样的,你慢慢说。” “不是这个事,是原来的事。”方皓吸了吸鼻子,在吧台旁边坐下,看着樊若兰的背影,慢慢说道:“那是三年前,好像是七夕左右吧,当时我值完晚班。那天流量不大,到最后一小时我居然闲下来了,就左思右想,想着去路家伟他们家看看。他当时好像是忙一个并购的案子,前几天他跟我说四十八个小时没合眼,总之我也是两个礼拜没见到他,中间就打过一个电话。” 菜焖上了,樊若兰停止了手中动作,嗯了一声,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讲话。她似乎有预感,这个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方皓继续说:“我是想给他个惊喜,他最近那么忙。我也有他家钥匙,停了车——哦对,停车的时候我一猛推门,还剐了停车位旁边的一个铁杆子,掉了一块漆,当时心疼了我半天。”他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才开口:“那个地方我次次停,从来没剐蹭过,就这次点儿背。那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那天的打开方式不太对。” “然后我上了楼,推开了门,就看到客厅里面——有两个人。路家伟在,另外那个人我不认识。他们在沙发上抱着亲。路家伟还穿着个西装,那个男生——我说男生,因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吧,反正是比我小。 “其实这个场景后来在我脑子里面重复了很多遍,他出轨这件事我已经能接受了,可我回忆起才发现,那一瞬间,这三个人里面,最惊讶和手足无措的人,居然是我。路家伟没有慌,他可能性格使然,还有就是他心里已经没我了。那个男生没慌,可能他和路家伟也就是上个床。最在意的是我,所以最慌的是我。这让我很难接受。” 他不说则以,一说就是全套,可他说完发现,樊若兰眼睛里只有心疼和愤怒,没有他所预想的那种意外。 “你……早就知道了?”答案在他眼前,他才不得不正视。 樊若兰不骗他,坦诚道:“嗯。晟杰两年前跟我说了。你……不要去说晟杰。是我非要问的。” 方皓叹了口气。他也应该早就料到,樊若兰是他母亲,他太了解自己,也许不需要问方晟杰,她左右也能猜到。不愉快的分手,无外乎那么几个原因,他藏得也不深。她是猜到了,可她竟然压着两年没说,就是在等自己主动告诉她。 方皓最后颇为歉疚地说:“我拖了这么久才告诉你。” 樊若兰不在意这个:“你愿意说了,就是走出来的第一步。我不怨你。我看你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其实我心里很赞同,很佩服。我也一直知道,你会遇到那个对的人,对你好的人。我也觉得……现在你是遇到了。” 方皓说到这里,又有点哽咽了:“是爱我的人。”说完,好像是自己在确认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了爱我。” 樊若兰这会儿消气了,她不想再去想路家伟和他的出轨前后了,只是捡着眼前的话题:“他……那你……你怎么说?” 方皓低垂着眼睛,小声说:“我还没有说过。我说了爱,就要爱一辈子。” 那天从方皓他们家出门的时候,方皓心情稍微好些了,他陪着樊若兰走到停车场。他们在方皓的车旁边站定,又聊了一会儿。离开之前,樊若兰多了心,低头看了看方皓驾驶位一侧的门。果然,在他描述的那个位置,有一道丑陋的,竖向的凹痕,深灰色的涂漆剥落了。那一刻,好像母子同心,樊若兰想到方皓三年前在路家伟公寓抬腿下车的那一刹那,还有推门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面狠狠痛了一下,看着方皓的后脑勺,慢慢红了眼眶。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叫了方皓一声:“儿子,”她开口,说得却是挺含蓄:“回头去补个漆吧。” 方皓见她注意到了那道划痕,有点局促,只得点点头。 樊若兰又拥抱了他一下,才肯离开。她的话还是没说满,说了得有八成。他们兄弟两个里面,方晟杰性格更像他爸,而方皓则很像她自己。他的独立、倔强和果决,樊若兰都太熟悉了。彼此相像的人,不用把话说十成十。 她其实很想说,车门的漆可以去4s店补,可心里的裂痕,只能自己来填。 第69章 想念 那天晚上,方皓送走了樊若兰,自己在家里热了热樊若兰做的剩饭,然后爆了一袋爆米花,看了个口水爱情电影。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起陈嘉予的话,就给他拨了个电话。 电话嘟嘟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陈嘉予的声音听起来挺急:“怎么了?” 方皓顿了一下,才说:“没怎么啊。你不是说,有事没事都打给你。” “哦,是,”陈嘉予那边听起来像是站起来接了杯水,他说:“听到你声音……我心里面更安稳。”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1节 方皓也嗯了一声,然后他开口先问陈嘉予:“你……感觉怎么样?” 陈嘉予像是不常被问到这个问题似的,愣了一下:“感觉?”然后他才说:“你是说早上让我走这事?这个……我理解,你妈是来陪你的,你们也需要时间,你也需要我以外的人,你的家人。” 方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你现在,也算我的家人。” 陈嘉予恍惚了好久,才说:“……谢谢你。” “应该的。之前新年,应该请你到我家来。我可能顾忌的太多了。” “那时候毕竟还早。” “那……你走的时候,不难受吧。” “你说了不分手,我就不难受。” 方皓又问:“你为什么有你的原则。”然后怕陈嘉予误会,他又加了一句:“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冷静下来听听理由。” 陈嘉予想了想,然后还是开口说了:“你是说……知道和他搭班还继续飞这件事?应该是基于我之前跟段景初飞的二十多个小时对他的判断吧,我觉得他搞不出大动作。还有,大概是不愿意再打电话给公司调班。我之前为了协调在丽景和在大兴的时间,已经麻烦过王翔好几次了。之前那次去加练动模,你见到的王润泽就是他侄子,这你也知道。那算是还债,我还请他吃过两顿饭。总之……调班都是人情债。” 方皓嗯了一声。他也确实知道过去几周陈嘉予多在大兴、在建汇园陪他了好几个晚上,每周至少两次,而且他都是晚班连着早班。可这是他第一次从陈嘉予嘴里听说,他是特意找了王翔调班调成这样的,那一刻他说心里不感动是假的。 他再一次感叹,樊若兰说的果然一针见血,他确实是比早上聊的时候更多理解对方一些了。虽然陈嘉予给出的这些理由只是解答了为什么他做出了不调班继续飞的这个单一的决定,而没有再往深里剖析,但比起昨天僵持的气氛已经好了很多。毕竟方皓也是当场问他的,也没给他充足时间反省和思考。想到这儿,他换了个话题,聊起陈嘉予经常来建汇园那几周的事了,两个人没继续聊眼前的争执,却是回顾了他们刚确立关系时候。 到最后,陈嘉予累了,方皓也困了,两个人就靠着电话线一呼一吸,谁也不想先挂断。 方皓像是想到了什么,脑子里面灵光一现,突然来了一句:“幺两三四五,你听我几个。”这是他们平常在管制席位上常说的,为了检查无线电通信质量。一个是不清楚,五个是很清楚。 陈嘉予那边,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后方皓听见他说:“我听你四个。” 方皓也无声笑了,回道:“晚安,早睡吧,回见回见。” 陈嘉予这才挂了电话。 事故之后这几天,陈嘉予也过得不安稳。他和段景初包括当天的乘务组统统被停飞,接受事故的内部调查了,这属于常规流程。不飞了,他时间上有了大片空闲,可曹慧那边情况却不太乐观。 也许是应了他那天在方皓家停车场睡觉时候那个诡异的梦,曹慧因为肾脏衰竭,已经被主治医生下了一次病危。她这几周一直在住院,有大概三四成时间都是昏睡状态。下病危的时候,他也打电话跟方皓说了,这回他没隐瞒。方皓当场就问他:要我过去陪你吗? 陈嘉予知道他那天还在应付前来调查1713特情的领导,还有两份事故报告没写,所以就跟他说算了——反正他来,也不能进医院,医院里面乌泱泱全都是陈、曹两家人,包括陈正的弟弟陈奇和曹慧的哥哥。陈嘉予是独子,也是挑大梁的人,所以正好他没有飞行任务,每天不是接待亲戚去家里面坐,就是在医院和大夫沟通病情。他甚至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想1713号在万米高空襟翼构型不平衡的事故始末。 对于事故本身,他也觉得他处理得很好,这次肯定是挑不出毛病,无襟翼的进场时速也如教科书般标准。事故过程,段景初的操作等等他都如实说了,这方面他本来不太担心。而且,这个事故因为发生得比较突然,全程不过半小时,加上是在北京而不是香港,没有大的媒体知道,也没有任何现场录像。到最后,也只有圈子里的人听说了,还有就是当时航班上的乘客和看到了国航1713雷达数据的人和发了贴,零零星星算是见了报。 大概是一周多之后,陈嘉予才突然接到了杜立森的电话。 “调查结果怎么样了,有信儿了吗?”他上来就问。他也猜到了,杜立森很可能是打电话就事故调查的事情跟他通通气。 “小陈,有件事儿我跟你打个预防针啊,”杜立森语气挺严肃,“那个cvr……” cvr就是座舱语音记录仪。俗称的黑匣子其实有两个,fdr和cvr。事故调查的时候,通过fdr也就是飞行数据记录仪得知两位飞行员的操作输入和飞机飞行的一系列参数,但是只能通过语音记录仪还原事故的经过,了解飞行员的想法,听他们互相交流,并理解他们做出这些操作背后的原因。 “哦,”陈嘉予觉得他好像明白杜立森要说什么了,当时情况危急,他在处理特情努力操控飞机改出滚转的时候,好像是骂了个脏字儿。“那个……我好像是不小心骂人来着,不好意思啊杜总。”他自己心里没当回事儿,之前他是也有听说事故之后机组受奖赏之后又因为cvr听到国骂,因沟通用语不专业而被扣工资的,大不了他也被扣个工资。钱的事情是小事。 “不是这个,”杜立森似乎也很难启齿似的,但他还是说了:“cvr……没了。” “我……”陈嘉予一句我操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把脏字儿咽回去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没了?没找到?”那么大一个盒子,可以算是国家机密了,能凭空失踪? “是被清除了。一打开,就是下客之后的录音,之前的被删了。” 我操。陈嘉予想起来了,他按照程序,是先出了座舱帮助乘务组疏散所有客人,段景初那时候还在里面,就剩下关车。他一定是那时候,抬手清空了cvr。 “这真不是我干的……”陈嘉予多会说话的人,平常脑子转得快,到这种时候,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竟然也有点卡壳。 “我是信你的。唉,这些我本来不该跟你说……但我信你。可段景初一口咬定就是你,你放的襟翼,你删的录音,你坐的左驾驶位,技术单上面也写的你主飞。现在就是你说一套,他说一套,没有证据证实。”杜立森跟他说。 陈嘉予这会儿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失算了。君子做人坦荡荡,他君子了一辈子,君子自然想不到小人的手段。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飞机都要滑出了,段景初要跟他交换驾驶权。他应该原本计划的应该是做这个违规操作,从头到尾不被发现,然后栽赃陈嘉予,让他名声扫地。只不过,他算计不到,5号襟翼竟然出现了故障,以至于这事情直接闹大。 起飞前的一些单据里面,签的也是陈嘉予主飞,本来落地后要换过来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自然是没来得及改单子。陈嘉予之前对事故调查有信心,也是因为他上来发现段景初放了襟翼两度就喊出来了,从发现问题到改平到完成进近,所有一切都有语音记录在案。可现在他意识到,襟翼控制杆只有一个,在两个驾驶位中间,仅凭飞行数据记录仪,当然看不出是谁放的。能证实万米高空放了襟翼两度的人是段景初的,也只有语音记录仪。他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这个电话,是他谢过了杜立森以后匆匆挂的。他心神有些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跳。 那天晚上八点多,他秉承遇事要分享的原则,回到家饭都没吃,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方皓。尽管他主观上觉得被算计很丢脸,这事的严重程度也事关他十多年职业生涯,但他知道隐瞒更严重。他知道方皓的底线在哪,之前那种错误,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果然,听他话音刚落,方皓在电话那边又爆了粗,“我操他全家!怎么还能这么搞。”他一边说,一边好像是推了还是踢了什么东西一下,发出咣当一声。 方皓平常是很冷静的一个人,可为了他的事情他可以瞬间暴躁,像点燃了个火药桶。陈嘉予想到方皓那小脸儿严肃又生气,眼睛里面有凶狠的光,好像要把段景初拖过来打一顿,这个想法竟让他觉得非常奇怪地满足。本来十万心急的事情,因为方皓这态度,让他心都变柔软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生气了,甚至焦躁都减少了几分。 “嘉予,我可以尽量帮你证实,我有我这边的陆空通话录音……”方皓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一边想一边在措辞。遇到这种事情,其实也超出他的工作经验和管辖范围内了。 “我没在频率里面说过是他放的。” “但凭借你挽救的态度,这也……” “我知道,但是这都不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实际的铁证只有一个,就是cvr。他算计在我前头,居然经历了这么一遭,还能想到把录音删了。我也真他妈服了。”陈嘉予也是无奈,他又摆正态度说:“不过……谢谢你这么说。你还是做好你分内的工作,不要顾忌我这边。我整出这么一出事来,已经很对不起你了。” 挂了电话以后,方皓知道陈嘉予这边走不开,就打算去找他。虽然他们之间还有没有彻底聊透彻的事情,但他左右都觉得今天晚上不能让陈嘉予一个人待着。和樊若兰吃晚饭碰巧也是在城里,他哪儿也没去,就开车去了丽景。 “先说好了,今天不做爱。”方皓进门第一句话就说。 陈嘉予看他过来找自己其实很开心,就只是笑笑,说:“怎么了。” 方皓先说:“跟你一上床,我脑子就全乱了。” “为什么?”陈嘉予走过去接过他的外套和包挂起来,伸开胳膊抱了抱他。 方皓也回抱了他,然后他开了个头:“因为……”可他话出了一半,就卡壳了。他意识到,是因为陈嘉予爱他。他的爱太浓烈,做出来方皓就又要心软,心软就要从态度上原谅他,但从理智上,他们立场的冲突还是没解决。 最后,陈嘉予也算是遵守了诺言,他没上方皓。可灯熄灭了,方皓洗了澡,穿上他的旧t恤躺在他手边了,陈嘉予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头发还有点湿,从脖颈到肩膀到腰,是纤长的身材,但整个人都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感。陈嘉予只觉得有一个念头,就是想他,他想靠近他,想抱紧他,想占有他。 最开始,他还能勉强抑制住,可这个念头逐步侵蚀着他的理智。方皓没伸手,没抬眼,没看他也没碰他,可陈嘉予就是闻着他头发的沐浴露味道,呼吸着他的吐息,就被这种想念给冲昏了头脑,快要无法呼吸了。他拉过了方皓的手,顺着自己的小腹往下摸,摸到他硬的发疼的勃起的性器。 方皓叹了一口气,说:“说好的不做。” 陈嘉予低沉着声音,从后面抱着他,把头在他脖颈间说:“我现在就去卫生间,我想着你的样子,叫着你的名字自慰,也不是不可以。” 方皓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又输给了他。他翻了个身,慢慢俯下身,亲了他的腹肌一下,然后顺从地把陈嘉予的性器含入了口中。 陈嘉予起初很沉默,黑暗的房间里面只有喘息声,这次陈嘉予喘息得比他厉害。后来,他也会低声鼓励他说:“含得真好,宝贝儿……我太想你了。” 床上的话,往常七分是真话,三分靠气氛,可是方皓知道今天他是百分百诚实。 方皓让他深入,深到自己的喉咙里,他让自己很放松,这样他可以接受陈嘉予的全部锋芒和逆鳞。无论是他一意孤行,还是他一往情深,这一刻他都照单全收了。他的温柔,他的焦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跟自己的绑在了一起。 而陈嘉予看着方皓,看他嘴唇肿着,晶晶莹莹全是精液唾液,脑子里面想着他被自己操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样子,想到他为自己流的眼泪,也想到也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会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出我也爱你…… 高潮的时候,陈嘉予太爽了,爽到他抽出的时候都晚了半拍,性器颤抖着,不是射,而是一波一波的精液从马眼里面流出来,沾湿了方皓的嘴唇、脸颊,让他英俊光洁的脸颊上面全是自己的痕迹,也沾湿了他自己的大腿。他爽到想哭泣,也想大吼,可他忍住了。 也许方皓说不做,还是明智的。陈嘉予觉得,他的想念没有被缓解,反而更强烈了——现在方寸大乱的,变成了他自己。从方皓推开他家门那时候起,他竟然短暂地忘记了cvr被清空和随之而来的职业危机。至少,在那确凿的一刻,他找到了更想要的东西。 -------------------- fdr (flight data recorder):飞行数据记录仪;cvr (cockpit voice recorder): 座舱语音记录仪。 第70章 燃烧 一周之后的凌晨,曹慧走了,最后也是因为脏器衰竭。她走的比医生预计的时间期限还要早三四个月,可是陈嘉予也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直到最后一刻,陈嘉予还在病房里面,低头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血压越来越低,呼吸愈来愈缓,脸色蜡黄,体征趋近于零。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生活是痛苦的白天。* 自从曹慧确诊了癌症已经晚期且治愈几率几乎为零的那天,陈嘉予就觉得自己在调整,他早早接入了这个轨道,一个接着一个白天,以至于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翻天覆地的痛苦。他的痛苦是漫长的病灶,在这之前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执着地烧着,他习惯了这种疼痛和煎熬。 两天前的晚上,曹慧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突然精神很足,拉着陈嘉予从小时候的事情说到了现在。陈嘉予突然心里一动,松了口告诉她:妈,我找到了我爱的人。以后,我带着他一起来看您,跟您说说话。 曹慧那一刻好像跟他心连了心,她也没问是谁,也没要看照片,只是说:你看上的就是最好的。我放心了。 陈嘉予宁愿相信,她是这样放心着走的。他也宁愿相信,曹慧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现在的爱人,甚至知道且容许他大学时候和梁亦南有过的一切,她对自己全盘接受了。他知道这样可能是自我欺骗,可是他只有执着地自导自演演完这一场独角戏,因为除此之外,全部其他的路都不可以走。 化妆师进来给曹慧化妆入殓,陈嘉予和陈正这会儿终于离开了曹慧,站在太平间的门口等着。 陈正看着陈嘉予,突然开口:“跟你讲个故事。” 然后,他慢慢说:“1985年,我当时转业第三年,还是副驾驶。我执行北京到广州的任务,因为被统筹通知错了时间,我也到晚了,比签到时间还晚了十分钟。当时的机长是你罗叔,他正在会议室里面骂我没时间观念。我开了三年飞机也没被这么骂过,尤其是在这种小事上面,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然后,乘务组走进来会议室和我们一起开会,你妈就走为首第一个。我就把挨骂这事忘到了脑后勺。 “最近几周,我一闭上眼,就是她推门进来那个瞬间。那时候我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我要娶这个人回家,我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陈正也哽咽了,倔强和自尊让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不想让陈嘉予看到自己的眼睛。可他嘴里讲述却没停:“我现在……反复在想那个时候。这一辈子,我是不是耽误她了。” 陈嘉予从小到大没看到过陈正因为任何事情伤心而哽咽。他突然意识到,陈正也不是傻子,也不愚钝,最后的几年里,他一定也意识到曹慧和自己之间没爱了。这是真相,可真相太丑陋,让陈嘉予都不敢在他面前剥开。 最后,陈嘉予还是选择了善意的谎言:“没有耽误,爸。妈心里面……一直是有您的。”他抬起来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到了陈正的肩膀上。 北京到广州的航班很短,那时候老客机要飞3小时40分钟。可他们在一起的一辈子却很长,得有34年,现在走到了尽头。 处理完曹慧的后事,去火化场的路上,陈嘉予终于给方皓发了个短信:我妈走了。 方皓当场给他打电话,连着打了两个,可他正在开车,而且和陈正在一起,他没接。 方皓改发短信:你还好吗? 然后紧接着:我去你家等你? 陈嘉予这才回:嗯。 方皓是百分之百的行动派,其实没等收到这条回复,他已经起身去丽景了。 陈嘉予是一整宿没睡,从火化场回来以后,他开车先送陈正和他叔叔陈奇先上楼,一路上打电话商量了几个选墓地的事——曹慧生前是想和自己喜欢的流行歌手葬在同一个墓园。送陈正、陈奇回了家,有陈奇陪着陈正,他才放心开回的自己那栋楼。 他停好了车,刚刚走到小区门底下,绕过停车楼,就看到方皓的雅阁趴在他们单元楼门口,方皓披着个羽绒服在车里坐着。 从曹慧最后一次陷入昏迷,到第三次被下病危,到撤呼吸机,到她心跳归零,皮肤体温渐冷,到听到陈正罕见的剖白,陪着灵车上高速看一轮红日升起,整个过程中,陈嘉予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看到方皓的雅阁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了。陈嘉予退回一步在大楼转角处,停车场的视线死角,终于恸哭出声。 在短短两周里,他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心爱的工作可能也悬而未决,可是这都不是让他情绪崩溃的原因。他崩溃,是因为方皓在等他。他的痛苦被看见了,被看懂了,被感受到了。漫长的灼烧结束了,一把大火把他从前胸烧到后背,他的世界里面火光四溅,之前的信仰和准则坍塌了,可是新的世界又构建起来。 他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要很努力才能不发出声音。 他打开车门上来的时候,方皓没说话,却是伸手抱住了他。他们肩膀贴着肩膀,胸脯挨着胸脯,方皓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不断跳动。这个拥抱,得有五分钟之久,直到方皓的胳膊都酸了,他才放开了陈嘉予。他也看出了他眼眶通红,眼底全是红血丝,他只是说:“怎么……这么快。” 这会儿,倒是陈嘉予平静地说:“下过三次病危,确实比预计的是快了,但……我也一直有准备。” 方皓把手放在他后背慢慢抚摸着,像之前陈嘉予安慰他那样,给他输送着温暖和力量的源泉。“对不起。”方皓说,“你最近真的是……”工作上面出现特情,家里面亲人去世,实在是打击不断。 可陈嘉予说:“她走得很平静,她说圆满了。这也算是我的慰藉了吧。” 方皓低下了头,他先感到歉疚:“我不该提那天早上段景初那件事的。我……又让你难受了吧。” 陈嘉予否认他:“没有。我知道你在。” 方皓点了点头。他两只手抓住陈嘉予的一只手,摩挲着他指节和掌心纹路。 陈嘉予突然抬起头,对他说:“我们也可以聊聊那件事。我觉得……经过这几天,我想好了。” 还没等方皓开口,他就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我说有原则,因为开飞机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我做好的唯一一件事。从我一来到这个世界一睁眼,最先看见的就是一个排的空军干部,我穿开裆裤开始就在空军大院听一堆飞行员讲故事,我玩的第一个游戏是飞行棋,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727的操纵杆…… “这件事情贯穿了我人生,我给我带来了成功,带来了意义。他定义了我。所以我本来以为,我不能让步。可这段时间停飞了,调查了,我发现我怕的事情又来了一回,但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确定,也没有三年前那么低迷。后来我一想,这区别不就是我知道身边有你。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2节 “前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给自己来了个二选一,如果只能选你或者选飞行,我怎么选。当时我其实没想出答案。可是今天送走了我妈,开车回来的路上,我觉得答案就跳到我眼前了。” 方皓抬眼看着他,似乎是有点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来什么,先打断他:“你别说了。” 陈嘉予这次很坚持,他继续说了:“我选你。所以,那天早上,我不该不听你的,如果这件事你觉得不靠谱,我为了你的感受可以再去调班,我接受,我可以承认我错了。” 方皓抱紧了他。他心里面也跟着难受,难受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良久,他开口,声音也是哽咽的:“其实这事情,我这几天以来,也一直在想。我本来也不想让你选的。如果你到最后不可能承认你当时做错了,我该怎么办。” 陈嘉予应了一声:“嗯?” “我觉得,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陈嘉予对他的让步实在没有预料到丝毫,他以为方皓是可怜自己现在的境况,便说:“你不用因为我这样,就……” 这会,方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你听我说。”他看着陈嘉予,熟悉的神态又回来了,就是那种为了他可以撸起袖子跟别人干一架的眼神。他眼里有种狠辣的光。 方皓开口,声音清朗,在雅阁不大的轿厢里面回荡着:“术业有专攻。你是飞行,我是管制。你觉得可以的事情,你去做。陈嘉予,别人我管不着,只要是我在进近,你掉一次我接你一次,你掉下来一百次,我他妈接你一百次。有我在,你死不了。” 陈嘉予没忍住,眼眶还是湿润的,被他这么一说,他眼泪又流下来了。良久,得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容:“对不起啊,本来没想在你面前掉眼泪的。” “陈嘉予……”方皓又抱紧了他,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给别人的太多了,给自己的太少了。” 那天临走,陈嘉予问他:“你还生我气吗?” 方皓说:“咱俩是有问题,我们也需要时间各自冷静调整。有些态度和情绪,根本原因也不再你我。但我相信……都会解决的。” 方皓觉得,他需要想明白,陈嘉予是在乎他,喜欢他,爱他的。而陈嘉予需要想明白,飞行不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做得优秀也不是获得爱的标准。他的痛苦和脆弱要说出来,有一份说一份,说出来心里面才好受。 陈嘉予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他脸上泪痕还没完全干,可他神色却坦然,像波浪滔天之后平静的大海。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他好像都不惧怕了。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就是超出他的控制,比如1713号事件的调查。他觉得自己没法放手,可是真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 来自海涅的诗《还乡曲》。 第71章 改变 之后的一周里,陈嘉予跟他爸把事情始末,还有杜立森那个电话,完完整整地讲了。陈正之前也有所耳闻,但他最开始也只是从陈嘉予这里得到了个全员平安请您放心的确认,如今第一次听他讲了事故全过程,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问他:“我能抽根烟吗?” “您……想抽就抽吧。”陈嘉予有点意外。往常,陈正向来不听他的,该喝酒喝酒,该抽烟抽烟,也就曹慧温言软语能劝得住他。也许,也正是因为曹慧不在了吧。如今只剩他俩,陈正似乎是意识到了他对陈嘉予的严苛,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 陈正说:“姓段的要搞你,这手段有点太低劣了。明令禁止的操作,就是因为危险,因为襟翼在高空打开承受的压力更大。老727、737机长确实有个别人会这么做,但是那会儿规章不到位,大家都飞得野,还目视避让呢。他这是视飞行安全不顾,应该吊销他执照,一辈子不许他飞。” 陈嘉予道:“道理我都懂,关键现在他伸手把cvr给删了,我百口莫辩。” 他自己心中对自己是有责备,为什么事故处理得那么好,却没想到紧急疏散的时候盯紧了段景初。明明经历过这一切,他应该早就知道他是可以冒着违规操作的风险也要搞自己的这种人。 可陈正却说:“君子永远斗不过小人,小人没有底线。你有底线。” 他没责怪他,没挑他的刺,陈嘉予又一次意外了。 陈正接着说道:“我电话问问刘瑞吧。你说杜立森也找过你,他肯定也是站在你这边的,但他们都是公司领导。调查是民航局的人做,他们会公平公正的。段启明的手再长,伸不到调查组每个人肩膀上。局里我有个老战友,不在这次调查上,但我也帮你问问。” 陈嘉予不太乐观:“有钱能使鬼推磨。” 陈正这次给他说了句话稍微宽了宽心:“调查组的名单我看过了,有很多老前辈,之前参与伊春空难调查的。嘉予……你得相信,这些人亲眼看过不止一次空难的残骸,花了几个月时间几年时间看黑匣子数据听录音,他们是感兴趣真相的。他们不会被钱收买。”陈正虽然从小对他高标准严要求,让陈嘉予从童年到青年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可他身上有一种很朴实的正直,也是应了他的名字。他到底还是善良的人,也许因为在空军里面待了半辈子,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陈嘉予更多一些天真,少一些世故。 陈正最后说:“之前你说他不开着陆灯,有塔台的事故报告吧。还有滑行道骚扰那个空乘,都是证据。没有物证,也有人证。不信这些,也信你自己,你和常滨在416号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段景初做什么了?” 陈嘉予想,着陆灯不开是有人证,不但有人证,还有物证——他和段景初写的两份报告,不就在方皓当天带班主任办公室的平板电脑上面存着呢。想到那天晚上,陈嘉予简直觉得是蝴蝶效应,从段景初在滑行道行为不检点开始,然后蝴蝶翅膀忽闪忽闪,扇出了1713号这个大风暴,现在他前途未卜。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着陆灯不开也扇出了他对方皓掩饰不住的情愫,和后面的一场缘分。有他在身边并肩而行,让他前路又更加清晰。 最后,他才想起回应陈正的问题,笑笑说:“他倒是破格升机长了,同期第一批呢。” 陈正想到了这点,说:“对,调查肯定是要看你们的飞行资质。你们入职以来每一场考核,每一次评价都会被翻出来。飞行单据他手快能改,但我就不信他能把这些都改了。”这一点,陈嘉予听后是稍微放心些了。他之前的确太悲观,觉得没了cvr这事就悬,都忘记了调查流程中会考量的其他因素。 陈正走的时候,又叫住他说:“嘉予,你别担心。你要是有事儿,我陈字倒过来写。”陈嘉予想着自己也姓陈,他爸这一句话说的有点好笑,可是好笑之余看到他目光,陈嘉予又笑不出来了。 “我只有你了,我不能看着你出事儿。”陈正那一根烟抽完了,他看了看客厅,应该是看到了曹慧生前做的刺绣。他颓然坐下来,没去拿第二支,而是把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面。 陈嘉予也觉得难过,他留下来安慰了陈正一会儿,然后才出门去。这些日子里面陈正的改变,他也察觉到了,感受到了。只可惜,他的转变来得太晚了点。晚了整整三十三年。 那天晚上,他去了建汇园。他和方皓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爱,躺在地毯上一边平复喘息,一边想着晚上吃什么。陈嘉予说突然想放纵一下吃炸鸡,本来他就是说着玩玩,可方皓二话没说就用手机叫了啤酒和炸鸡。 等晚饭送到了,方皓一边啃炸鸡一边说:“不能喝太多,明早还有训练计划。象征性陪你喝点。” 陈嘉予嗯了一声,应道:“你明天早上是要跑lsd是吧。”明天是个周日,他经常去方皓他们家,也经常在他的厨房附近活动,冰箱上面贴的那个训练计划他也早就耳濡目染了。 方皓还挺佩服,说:“你记得还挺清楚,”他又考了考他:“你知道lsd什么意思吗?” 陈嘉予这下来劲了,说:“当然,不就是慢跑长距离。我还知道ep,tempo是什么意思呢。”他把这几个概念一讲,方皓一听,他还真知道。 “不错不错,我也没告诉过你啊?”方皓笑着说。 陈嘉予挺满意他的反应,这会儿才说:“我自己好奇,查过。我感觉……跑步也是慢跑量决定一切基础,就好像飞行里面小时数和经验是一切的保障似的,这两件事其实挺像。” 他说完了,方皓却放下了筷子,良久没说话,之前的笑也从他脸上散去了。 陈嘉予最开始以为他说错话了,问他:“我说的不对吗?” 方皓回道:“没有。你说的很对,”他叹了口气,才说:“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到现在,也拖了很久了吧……之前因为你妈妈去世,我不想搞得像是一切都是关于我。现在我就突然特别想告诉你。” 陈嘉予心里面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他平复了心情,说:“嗯,你说。我听着。” 方皓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打开话匣子,把和路家伟的两年恋爱,包括最后狼狈的发现他出轨和分手的前后经过慢慢跟他讲了。因为有那天跟樊若兰坦白一遍在先,再重复讲起来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难了,何况他从未比现在更坚定也更确凿地知道,陈嘉予心里有他。 他讲的时候,陈嘉予就听着,他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边听边一口一口喝手里面的啤酒。方皓讲完以后,陈嘉予也喝完了,他久久没说话,只是手指收紧了,方皓眼看着易拉罐被他攥扁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见他不说话,方皓又补了一句:“这件事……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我之前一直不想跟你说,可能主观上就是不想你知道。实话说,它对我打击挺大的,我最开始不愿意承认,是花了几个月才接受,才开始正视。之后……除了晟杰以外,我也没告诉过别人。我也是最近经历最近了这一切,才跟我妈说出来,之前她只知道我们分手了,分得挺不愉快,我没告诉过她为什么。” 陈嘉予这才开口,他是努力压抑自己的语气:“他不值得你。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你会自责你自己,会在你自己身上找问题。” 方皓低下头,只是嗯了一声。他说的没错。 陈嘉予道:“你没问题。错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他,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他妈配不上你。”他努力了五分钟还是没忍住,脏字儿还是骂出来了。方皓那么善良又执着,他喜欢一个人就是处处想着你那种喜欢,换来这种结局,实在太难过了。陈嘉予甚至觉得,他自己受委屈可以忍,他挺擅长忍耐。可他看不了方皓受委屈,想想他皱着眉头努力反省自己,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面回放了一遍又一遍的样子,为了这件事他也许是掉过眼泪,也许整晚睡不着觉过,也冲动报名了比赛却无法完赛……想到这些,他的怒火就冲破了天灵盖,恨不得穿越回三年前,把方皓从首都机场的进近管制席位上面薅起来,说一句:别爱他了,爱我吧。我在这儿呢。 他也突然地明白了,为什么从最一开始,方皓对自己的好感和接近如此有所保留,他如此慢节奏,又如此害怕失去掌控。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方皓对那天自己和王润泽去练模拟机反应如此强烈,两周都没有弥合,是因为他原来经历过如此丑陋的背叛。再经历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不跟用刀子剜他的旧伤口一样。 陈嘉予开口,先是道歉:“那天我和王润泽去练动模,还练了香港场景,却没有跟你说,让你以为我还是在丽景,肯定让你想起以前这些不好的事了吧……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告诉你。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了,每次都是真心的,但我还想再说一遍。” 方皓点了点头说:“最开始我不觉得是路家伟这件事让我对你的隐瞒反应这么大。你之前问我,要惩罚你到什么时候……当时我不知道,也不想承认,可我确实在惩罚你,为了一个根本不是你犯的错在惩罚你。你问了我,我才意识到。我对你不公平,我那天晚上给你发了短信说聊聊,是想跟你说清楚。可是之后……”方皓没说完,可陈嘉予懂了。之后,他们就经历了1713号在万米高空构型不平衡的险情。方皓这句话差点就再没机会说出口,他自然是百般自责和难受。那天晚上他突然崩溃的情绪,在自己怀里面眼泪像止不住的阀门一样往外流,流得陈嘉予都害怕了,他也终于懂了。除了之前因为心脏病失去他父亲,还有这一层原因。 陈嘉予终于把捏扁的啤酒罐扔掉了,而方皓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还好你回来了。” 陈嘉予则是说:“还好你说出来了。” “我说的……太晚了点。为了这个,我也欠你一句道歉。”方皓说。 “说出来了就不晚。”陈嘉予只是安慰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了:“之前模拟机的事情两次隐瞒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有一天会像你前任那样……” “不理智的时候是那么想过,属于惯性,”方皓打断他,说:“可是冷静下来想,我知道你们不一样。” 陈嘉予这才稍微放了心,他稍微点点头。 “陈嘉予……”方皓好像也看出他心里的不确定来,又反过来安慰他:“你不是路家伟。我跟路家伟在一起两年多,他都分不清塔台和进近。每次出去和朋友一起吃饭,尤其是他的朋友,一问起来我是做什么的,他一个大律师,支支吾吾解释半天解释不清楚。但是你……工作上面的事情不说了,你本来就了解。咱俩在一起也不过几个月,你不看日历也知道我明天有什么跑步计划,还有一些其他的项目是什么意思……我没要求过你,没告诉过你,你却懂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不是你。你做不出他做的那些事情来。” “如果你不爱了,我会一眼就看出来。” 陈嘉予攥紧了他的手说:“我不会的。” 方皓听着这话,一个冲动,甚至来不及绕过桌子走到他身旁——他撑着桌子凑过来,越过桌上的空啤酒瓶和炸鸡的残骸,一把抓住陈嘉予的头发,狠狠吻了他的脸和嘴唇。 -------------------- 第72章 假期 那以后,他叔叔陈奇请了个长假陪陈正。陈嘉予在北京坐等调查结果,气氛太窒息,他的心情也太焦灼,所以等他办完下葬等等一切事宜后两周,他跟陈正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美国散散心。 其实这个假他早就想休,之前除了陈正他要照顾,他最大的顾虑就是没法陪方皓。这几天以来方皓也明确跟他说了他在恋爱里面想要的是什么——就是陪伴和互相支持,高质量的共处时光。可他最开始表达这个想法的时候,方皓却是毫无保留地支持。 陈嘉予先觉得不好意思了:“从年前开始我就到处跑,都没好好陪过你,我这一走又俩礼拜。” 方皓说:“现在1713的事故调查进行着,你也飞不了,等也是干等,你以为你的焦虑不会表现出来吗……其实我能感觉到。你不提这事,我都想提了,让你出去走走,北京空气太窒息了。我懂这种感觉,真的,我之前经历的调查也不少。” “哎……”他的懂事真的是戳到了陈嘉予心窝里,他说:“我该怎么回报你啊,方皓。” 方皓当时躺在沙发上,头枕着陈嘉予的腿。听着这话他转过头,把陈嘉予的头也拉下来亲了一下,然后才说:“你已经在做了,你都不觉得。你一直在为我做同样的事。从最开始,货航1025号出事那天晚上,还记得吗?你高速上给我打那个电话,我到今天也没忘。” 陈嘉予觉得,跟方皓在一起以后他添了好多毛病,不但变得爱冲动了,眼窝也变得浅了,方皓这一说起以前的事他鼻子又酸了。 “你不用担心你走这件事,之前你去日本,那时候我们很多事情都没聊开,你不愿意说香港的事,我不愿意说我前任的事。所以我们才有距离。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跟你离得很近。” 陈嘉予一只手摸着他的脑袋——他头发长长不少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低沉着声音说。 方皓说:“你就是考虑别人考虑太多,都成惯性了,也考虑考虑你自己。你想要什么?你要是想去美国度假,明天就买机票走,你开心我才开心。我这边要不是工作走不开,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呢。” 那天晚上,陈嘉予要开车回家处理点曹慧名下的资产的事情。临走前,方皓又叫住他说:“对了,改天来我家和我妈一起吃个饭吧。她想见你……很久了。” 陈嘉予当时很沉稳地应了一声,可下楼的时候,他却控制不住地嘴角挂起来笑容。虽然还没见过樊若兰的面,看他有种预感——他失去了一位家人,可他也即将收获一位新的家人。 陈嘉予走之前,就联系了在美国的常滨。常滨退休以后,在加州尔湾给女儿常艾荣买了房子,他和妻子也在那边陪着常艾荣读书。他听说陈嘉予要来,自然是非常欢迎,甚至说让陈嘉予来睡自己家的客卧。陈嘉予给自己找了住宿,当然是说不用,他也不想太打扰常滨退休后的家庭生活。 常滨在机场接上了他,第一句话就是:“你私照带了吧?带你去韦恩机场飞飞小飞机吧。” 陈嘉予当然是想到了这事,他就说:“带了,重新flight review一下才能飞。” 常滨说:“没问题,我考了faa塞斯纳三个机型的教员资格,理论的一小时很简单,飞的部分我review你。” “哎,谢谢老常,”陈嘉予坐在他车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那天在北京吃完了饭,我以为……你可能这辈子不会再飞了呢。而且和我一起飞,不会又……”他想说的是不会触发常滨的心理阴影吧,毕竟当初的416号就是他俩搭班,而且之后常滨也对自己坦言了,事故后也因此疏远自己,因为看到自己就想到当初的险情。 可常滨说得倒是爽快:“没有,我这半年来,也调整过来了。我会自己一个人飞小飞机,这样没有乘客,心里也没负担。” 陈嘉予这才点了点头答应。常滨又说:“来美国以后,我老婆通过她的同学,给我推荐了个心理医生。我跟她每周都聊,到现在,算是走出来了。” 而方皓这边,经历了1713号以后用了整整一周来调整心态,加上后续的报告和调查工作,也够他又忙了一周。两天之内上完三段班,开始休息两天的时候,他接到了周其琛的电话。电话里他语气很关心:“听说嘉哥和国航1713……襟翼卡阻?又是超高速度降落的?还是你在进近?你俩……没事儿吧?” 方皓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事情太复杂,就说:“你在哪?你家还是机场?我们吃个饭说吧。” 周其琛那边却说:“……我在医院。” 这会儿轮到方皓关心他了,一来一去才问清楚,周其琛要做手术取出他两年多前腰椎骨折之后放的三块固定钢板,上周正好手术的,现在正在医院躺着恢复。 方皓确实几周没跟他说话了,他上周和陈嘉予经历了这么一个特情之后算是元气大伤,筋疲力尽,他才是第一次听说周其琛最近没飞,而是躺在海军总院动了刀子。如今听闻,他也觉得有点愧疚。他当机立断,问了周其琛的病房号,然后自己开车去了医院。 到了房间以后,他先问了周其琛:“什么时候动的刀啊?结果怎么样?” 可能手术后的药物作用,也可能是医院的环境使然,周其琛平时是非常活跃特别精神的一个人,被白墙壁白床单和白t恤一衬托,都显得他脸色有点疲惫和苍白。 “挺好的,一周以后出院,回家躺着就行了。”周其琛笑着说, “这个也跟机务维修似的,大夫切开一看,里面螺丝螺母都对的上号。” 他倒是挺乐观。 方皓问他:“做手术的时候,怎么没说一声。上周……都谁在呀。” 周其琛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了眼睛说:“几个公司的同事来看过,我的一个护士朋友也在。”他以为方皓是问他怎么没告诉自己和陈嘉予,便解释说:“我是手术前一天知道嘉哥出事了,当时看全员平安,给他发了个信息,他可能太忙了没看着。我是昨天才突然听燕儿姐说,你在进近,才意识到你俩这个……”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3节 方皓其实没想问这个,他也是这会儿突然意识到点什么,轻声问他:“郎峰呢?”他知道他们两个不算谈情说爱,但至少也是朋友之上。距离上海那一晚上几周过去了,他也没看周其琛再发过什么法餐朋友圈,也拿不准他俩什么情况。 “哦,”周其琛好像突然想起来这事,心平气和地说:“之前没跟你说。我们散了。” 方皓眉头一皱,他有点替周其琛觉得心塞了。“明明之前好好的,你们……”他还是打住了话头,问:“他提的你提的?” “他提的。但是这个不能赖他,要说也得赖我。”周其琛又为郎峰解释了一句。 “到底怎么了啊。”方皓想不明白,床也上过了,性生活看起来很和谐,前段时间还暧昧来暧昧去,电话也一个一个打着的两个人,怎么说散就散了。 周其琛一向是挺喜欢聊这些的人,可今天他很罕见地不太想说:“……先别说我们了,说说你们俩。” 方皓知道他不想说,就没再追问。他叹口气,然后讲起自己的事情:“我俩现在挺好的,至少把话说开了。可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导致这次迫降给我打击比较大。对他来说,迫降本身冲击力没有当时香港那次那么严重,但是他现在……被那个副驾驶背后使了阴招,调查不出结果,心也是悬着。加上他母亲去世了……”他简单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 周其琛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在听,等他说完了以后,周其琛说:“你过来,咱抱一个。” 方皓看他认真的表情有点想笑——周其琛真的有点开心果的潜质,无论在哪里,无论他自己是什么状态,都能把你逗笑。他看他是真的不好动地方,就乖乖凑过去,给他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拥抱完了,周其琛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 “嗯?” “你需要休一个长假,好好调整一下,做做你平常喜欢但没时间做的事情。旅旅游,和陈嘉予一起,或者就你自己。总之要休息一下。你俩这几个月,实在是太难了。”周其琛又拿自己举了个例子说:“我本来也不想拆这个钢板,放进去的时候医生说最好两年拆,我拖着拖着,都两年半三年了。现在开刀了,我就得住院两周,休息两个月。可一躺倒了,我觉得倒也觉得挺清净的,当初应该早点躺倒。” 方皓则是问他:“为什么一直拖?你怕做手术吗?” “手术难度不高,风险很小,倒不是怕这个。但是一开刀就三个月不能飞,加上体检三个半月。就是本来想拖到年底的,不休这三个月的话,我估计我年底之前可以升机长了,年终奖能多拿点。”说到底还是为了工作,为了钱。这一点上,周其琛倒也是坦诚。 方皓叹了口气说:“钱也就是存折里的零,说重要也重要,可说没意义……也真的挺没意义的。可是我知道你攒钱是要做什么,我也……也很理解,就是不要以自己身体为代价了。”他知道周其琛一直很想送他妹妹周其瑞出国读书,他早年间就问过方皓他弟弟方晟杰在英国的学费和生活费。 “唉,现在快要攒够了,我也是突然觉得挺没意义的,”周其琛跟他坦言说:“我都没有我妹的电话,我几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喜欢英语,想不想出国……即使她喜欢,想出国,也未必肯拿我的钱。也许这些事情,都挺没意义的吧。” 方皓安慰他:“你没跟她说上话之前别这么想,人都是会变的。”他话音一转,突然问:“怎么拖到最近突然发现要开刀的?”他以为是和郎峰跟他散了这件事有关。 “前段时间偶然照了个x光,结果医生发现可能一块钢板上有裂痕,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金属疲劳……总之,不开刀不能确定,索性就开刀拿出来得了,反正到时候了。”周其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之前在深圳的时候,我每个月都会去照个x光,就是看钢板的位置,每次都没问题。到北京以后,我觉得一直都没事,就疏忽了。x光也没再照过。” 方皓沉吟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了:“之前在深圳的时候……是余医生让你去的?”他知道周其琛只有一个前任,在他随海航驻扎深圳的时候认识的,是个叫余潇远的医生。他俩认识的故事也颇为传奇,是周其琛一次主飞的航班上有个乘客突发心脏病,当时余潇远在那个班机上,周其琛在驾驶舱操纵着飞机冷静地备降福州,余潇远一个心胸外科医生在客舱给乘客做cpr,两个人接力把人给送上了救护车。最后,乘客的命救下来了,两个人的缘也结下了。之后,他们做了两个月的炮友,六个月的情人,最后因为周其琛调来北京而散了场。 “嗯,是。”周其琛没否认。 方皓联想到最近:“你和郎峰这事……和你和余医生之前……有关吗?”他话没说太明了,但那意思到了,他觉得周其琛也听懂了。 “说没关是假话。当初我是和他掏心掏肺过,但是他说没法迁就我。所以以后……我不想这样了。”周其琛低沉着声音说。 可是方皓只是说:“我不了解余医生是怎样的人。可是郎峰是郎峰。” “嗯。”周其琛停顿了一下,他只是说:“正是因为郎峰是郎峰。我不想他迁就我,他不应该迁就任何人。” “不是迁就,是互相照应。”方皓认真地反驳他,反驳完以后他知道这事也是压在周其琛心口上,毕竟是刚刚发生的事,他肯定难受还没过劲儿,所以最后他只是说:“我就是说说,之前觉得你们挺好的,也不希望你难受,也不希望他伤心。你想聊的话随时找我。” 周其琛点点头,他知道方皓是为了他好才说的,他当然也不嫌他说的太多。 方皓说的周其琛听没听进去他不知道,可是周其琛说的他自己是听进去了。他这几个月时间经历了雷达失效、货航控制问题、还有陈嘉予他们的国航1713这几个大的特情,加上春节两个高峰,精神紧绷已经是常态,早就疲惫到麻木了。他之前是保持着这种向前跑的状态已经成了惯性,完全没想过停。这下有个人给他提了醒,他才觉得——好像是该他休息休息了。 所以,回到家以后,他打开电脑查了排班,然后打电话跟领导请了下周开始休整整两周的假。事实上,郭知芳和付梓翔几个人都知道他的情况,加上他进几次特情处理的非常好,去年一整年还有几天年假没休,所以这次里外也就是多休几天,所以领导也就通融了一下,批了他的假。领导心里也有数,进近是最难的席位,培养一个成熟的进近管制员至少五年起步,比起一个疲倦重压到极点还强撑在岗位上的方皓,他们不如给方皓好好地放个长假,等他满血归来。 -------------------- 不出意外的话,周、郎的故事会单独成文,大概是中篇的长度。正文完结后再说。 第73章 好人 陈嘉予得有五年没摸着小飞机了,这次和常滨飞了个爽。他之前在民航的飞行从来不发社交媒体,他觉得就是履行任务,都飞了千百回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可这回自己定路线自己飞,他每飞完一次,都拍一次仪表,把数据发朋友圈。他一般是下午去飞,而方皓一般是早上跑步,西海岸和国内正好隔着15小时时差,他俩经常前后脚打卡。每天晚上,他都给方皓打个视频电话,有时候说的少,有时候能聊到午夜。他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在洛杉矶的打卡被梁亦南看见了,他上来就问陈嘉予:你来美国了啊? 陈嘉予往上一翻聊天记录,就懂了为什么梁亦南来戳他了。他这阵子实在是放飞自我了,班不上了,陈正不陪了,一个人来洛杉矶散心,所以他有点愧疚,他把梁亦南月底的婚礼邀约忘了个干干净净。他一翻日历,这不就是一周之后了。 可是这点疏忽陈嘉予还是救的回来的,他解释了一下最近在度假,然后便说:现在rsvp去你的婚礼晚不晚啊? 梁亦南立刻说:不晚不晚。其实临近正日子一周,婚礼宾客名单已经定了,但是梁亦南愿意为他通融。 陈嘉予问:时间地点发我一个? 鬼使神差地,他又跟了一句:可以带plus one吗? 梁亦南发了个笑脸过来,先发给了他电子请柬,然后说:当然可以。给你记两个人。 陈嘉予这次没犹豫,跟梁亦南说:想让你见见我男朋友。我得先问问他能不能请假过来。 那天晚上,陈嘉予在电话里问方皓:“有件事儿,之前没跟你说,真是我忘了。梁亦南要结婚了,婚礼就是下周,在美国,他之前请我来着。你……要陪我来参加吗?” “你初恋?”方皓听他说过他们俩的事。他也知道陈嘉予没什么初恋情结,当时两个人就是好聚好散。 “嗯,他年前问我有空的话来参加,我当时客气了一句说好,但是想的是我怎么可能跑美国,结果……”陈嘉予自己都笑了,“阴差阳错,算是赶上了。你要是介意或者没时间就算了,我也可以不去,都看你意思。” 方皓笑了,说:“介意……倒是不介意,但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啊?”他对这种场合不是特别擅长。 “梁亦南的朋友,有一两个我们在美国的老同学,我是想带你见见他们。其他估计也都是搞飞行的,”陈嘉予解释了一句,“你要是请假方便的话,陪我来吧。然后我们还可以在加州玩一玩。不是想跟我一起旅行吗? 方皓先说了:“也巧了,我昨天去医院看琛哥,琛哥点拨了我一下,然后……我其实已经请了俩礼拜的假。”他觉得跟陈嘉予在一起之后,自己也有一种变化,在某些方面上他是大胆了很多,敢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了,因为他知道陈嘉予会陪着他。去别人的婚礼,尤其是同性伴侣的婚礼,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方皓给自己做了做思想准备,结果越想越觉得诱惑蛮大。他再开口,就答应了:“婚礼的话,你想让我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 陈嘉予喜出望外,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退出了视频界面,说:“我给你买个机票啊,飞我们公司的,你直接飞旧金山吧。婚礼在北加州,梁亦南他男朋友——现在应该叫未婚夫了,挑了个酒庄。” 他觉得自己被方皓传染得也变成了个行动派,电话没挂,他就给方皓买好了机票。 “北京到旧金山,得了,没准是赶上郑晓旭飞呢。”他挂之前说。 “那可就真巧了。”方皓在电话那头,也乐乐呵呵地说。 陈嘉予和常滨飞的最后一天,照样是个温暖的好天气。陈嘉予解释了第二天他要参加同学婚礼,所以比预计的要提前两天走。常滨只是跟他说,以后想来随时来,我们这儿离机场也近。 两个人吃了顿烧烤大餐,喝了点啤酒,常滨把陈嘉予又送到他酒店门口。 陈嘉予拦住了他:“这两周太谢谢你了。” 常滨当然笑了笑说:“有时候飞民航飞累了,每天都是四五点钟起床,飞完还要回家倒时差……很容易就陷入这种惯性循环。我知道,你也是累了,加上1713号那个调查。还是要经常飞飞自己喜欢的,别忘了这种喜欢。” 陈嘉予点了点头,他知道常滨看懂了他。哪怕不需要这两周每天一起去练飞,他在自己去美国之前发来那条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懂了。 临走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常滨:“滨哥,你说的那个心理医生……能介绍我认识吗?” 常滨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他很礼貌地,并没有对此下什么结论或判断,只是肯定道:“找个人聊聊是好的。我只是希望我自己早一点做了这件事。” 陈嘉予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等着去旧金山的飞机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观察周围,同时也消化着常滨跟他说的一席话。在他看来,机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承载在全部的相遇和所有的离别,无数个人的命运在这里短暂交汇后又各奔东西。他从小就在机场长大,每年暑假都会去机场等陈正收工下班。后来,他成为了民航飞行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二百多天都在和机场打交道。全世界他飞过、到过一百多个机场。可今天,他看着眼前钢铁结构威严,电子显示屏和广告琳琅满目,无数飞行和空乘制服整齐地在自己眼前经过,这感觉是熟悉又陌生,好像透过一层玻璃窗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所有的飞机落地,滑行到入位,升空到对流层再到平流层,庞大和繁杂的进港离港航班通过空中管制的梳理得以有序地进行。而他,和同在机场的几百个飞行员一样,扮演着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色。每次抬轮,飞机随着他操纵杆的动作拉起,那一瞬间升空的重力把他稍稍按压在座椅上,然后他推离地面,车变成小小的车,树也变成小小的树,最后云彩也看不见。他经历过数千次起降,升空那一刹那的空气动力变化就好像他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飞机也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所有飞行员一样,他为了升空这一刹那,可以去训练几千个小时。他想,这还是值得。 常滨说的对,他经历了416号和1713号两次险情,中间不间断地飞短线,又加上曹慧的病,这三年,他飞得像陀螺一样时刻不停歇。这个假期到底还是应该过的,他要看清他和工作的关系——当然,如果这一切结束后他还没丢这份工作的话。但更重要的是,看清他和自己的关系。他有方皓,这固然是非常难得的,但不代表他可以就此躺平,百分百依赖对方来解他自己的心结。 他想起方皓那天跟他说的路家伟的事,最后他说——我这两天去了趟4s店,把那天去他家剐蹭的漆给补了。虽然补漆只是外在的,但内在的我也在补我心里的那个裂缝,补了三年,我觉得快要补好了。这不是你的义务,是我一个人的功课。 陈嘉予想,他也有他的功课。想到这里,他打开手机,翻出常滨给自己发的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然后拟好一封邮件发了过去。 刚发完邮件合上电脑,陈嘉予就接了陈正的电话。陈正没跟他客气寒暄,第一句话就是:“嘉予,我听到点信儿。” 陈嘉予自然也知道他打电话来是为了说什么,所以上来就问:“是cvr可以恢复吗?”他诧异。难道这事……真还有转圜余地? “那不行,cvr不是损毁,而是段景初亲自删的,寄到华盛顿估计也恢复不了。但是调查组找着了一个人证,能证实放襟翼的不是你。听说……是个乘务组的。” 陈嘉予沉思片刻,然后说:“嗯,谢谢爸。” 陈正嘱咐他放心点,不要太记挂这边,陈嘉予才挂掉电话。因为曹慧的离世,加上事故调查的这件事,他能感觉到他和陈正是拧成了一股绳,之前的不愉快和冲突都暂且抛在了一边。连陈嘉予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有亲人做自己坚实后盾的感觉很不错,来得迟总比永远不来要好。 他挂了陈正的电话,转手拨给了程萱。她是当天航班的乘务长,所以陈嘉予默认陈正电话里面说的是她了。 可接了电话,程萱就否认了:“他们是来问过我,可是我当时不在前舱,我也没法证实。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实在抱歉。” 陈嘉予没怨他,只是说:“不用抱歉,你好好休息,好好调整。” 他正要挂电话,程萱突然说:“我听说……是杨飞飞。” 她这么一说,陈嘉予想起来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的确是跟杨飞飞打了个照面,也就是那时候他感觉到的机体震动——段景初应该是看自己不在,乘虚而入做了违规操作。如果杨飞飞当时有看时间,就可以佐证自己去卫生间的时间点,和飞行数据记录仪一对,就能证明自己那时候不在驾驶舱。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嘉予也有点震动。他之前根本没往杨飞飞身上想,因为乘务组就数她最年轻,最没经验,年龄最小。 “杨飞飞……”陈嘉予顿了顿,才说:“段景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上次孔欣怡辞职的事,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真正想说的是,站我这边也许下场和孔欣怡一样。他对于孔欣怡辞职那件事一直心存愧疚,如今更是不希望这事情再牵连到任何别的无辜的人。 “嗯,”乘务里面没有秘密,程萱自然听说过:“杨飞飞这姑娘挺冲的。你要不,打电话问问她。” 陈嘉予从程萱手里要到了杨飞飞的手机号,然后给她拨了个远洋电话。他先问了问事故余波之后杨飞飞调整的怎么样。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才问杨飞飞是不是帮自己佐证过事件发生的一些时间细节。 她立刻承认了:“是,我当时正好给一位客人卖了一份加餐,那整个航班点这个东西的只有他一位,他刷卡付的账,刷完以后我遇到的你,问你要不要喝水。我回去一查刷卡记录,就知道你出去的时间截点了,给他们去对飞行数据记录了。” 陈嘉予沉默片刻,然后跟他说:“谢谢,你帮了我。” “不用谢我,这就是实话。”杨飞飞答道,“我知道你做不出那种事,我也只是尽我所能。”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才说:“放襟翼的不是我,是段机长,他一直在背后搞我,这次也不例外。之前我帮孔欣怡作证他在滑行道的时候性骚扰孔欣怡,然后孔欣怡辞职了……你应该也知道吧。实话说,我怕这次也牵连到你。” 杨飞飞那边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开口说:“我知道,但是这个实话我得说。你可能不记得了,去年九月份我们一起飞的一个广州白云到北京大兴的航班,有个乘客又要热水,又要冷水。我当时刚参加工作两个月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当场就被弄哭了。” 陈嘉予却有印象这事,他对事对人都有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我记得。当天就是你和程萱姐。” 杨飞飞继续说道:“那天你下了飞,明明延误一小时大家情绪都焦躁,但是你站起来问了我一句起飞的时候怎么了。我……也不为了别的,从小我爸妈就教给我好人有好报,” 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又激动又感动,这会儿是努力忍住不哭:“陈机长……你是好人。我见不得好人受委屈。” 陈嘉予被她说的,心里面颤了一下。他也是稳住了声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良久才开口,郑重地说:“谢谢你。” 第74章 真爱 陈嘉予落地以后先去租了车,把东西放回市区的酒店后,又折返回机场接方皓。方皓飞的国航886,北京大兴到美国旧金山。说来也奇怪,陈嘉予其实很少来机场接人——他向来都是自己飞,飞完自己走,他甚至记不起上一次他这样开车来机场,在航站楼的到达一层背着包等着挂念的那个人走出海关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 可如今,他是到早了,航班快降落的时候他就停好车了。之后几十分钟里,他抬头盯着电子屏,低头在flightradar上面追踪着ca886的飞行轨迹——之前方皓跟他说过,每次他都会这样追踪方晟杰或者樊若兰的航班。如今轮到陈嘉予追踪他。 又一刻钟后,他看到带了个蓝色鸭舌帽的方皓从到达层的隔断另一端走过来,老远就朝他招手。 陈嘉予那一刻突然后悔之前没有买束花——灿烂的,热烈的,能把半边儿天都点亮的那种花。他也应该给方皓一个惊喜。 方皓看到他是有点惊讶的:“陈嘉予!”他也老远就叫了他一声。然后他说:“走的太急了,都没办漫游什么的,下飞机也没来及连网。本来我要去酒店找你呢。”他没想到陈嘉予过来接他了,而且是把车停在停车楼,人走进航站楼这种接机。 陈嘉予走过去跟他拥抱。他们不过分别了不到两周,可他依旧很想他。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两只手摸着方皓的脸颊看了看——没变样,还是那么帅。那个亮蓝色的鸭舌帽陈嘉予看着也喜欢,总之看到了喜欢的人,什么在他身上都好看。 倒是方皓给了他一个惊喜。他穿个黑色的休闲卫衣,一抬手间,左手腕就露出来了。陈嘉予眼尖,看到他换了手表。现在手腕子上面这块,是新年时候他送他的那块万国的铂涛菲诺。 陈嘉予抓住他手腕:“哎,好看,”然后他开玩笑道:“谁给你买的啊。” 方皓笑了笑,然后陈嘉予伸出了自己的手跟他手腕交叠——同样牌子,虽然是不同系列的两块手表,但风格统一,一黑一白,也算很匹配了。之后几分钟,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陈嘉予都拉着他的手腕。 走到停车楼的路上,陈嘉予给方皓看了自己手机上flightradar追踪的界面。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4节 方皓一看就懂了,说:“轮到你追踪我啦。” 陈嘉予开玩笑地说:“什么叫‘轮到’,你平常也不追踪我的吧。”他是知道方皓追踪所有家人的航班,但是他们一年也就飞十次以内。跟飞行员谈恋爱,若真是每班都追踪,那么一天三四班,方皓可以不用上班了,光在家里刷手机得了。 可出乎他意料地,方皓笑笑说:“其实我之前是追踪过。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咱俩和晟杰吃火锅那次之后,你说你三年来第一次飞香港……” 陈嘉予当然记得。那是他被安排飞香港四班中的第二班。他开口:“那个是……” 方皓打断他说:“ca 3701。你们落地延误了十分钟,对吧。” 完全正确。看来,方皓真的追踪那班从头追踪到尾。那时候方皓心里面已经有他了,虽然不至于喜欢上,至少是牵挂着。他是没有想到,因为这比方皓官方承认开始对他有感觉的时间点还要早。若不是第二天他飞香港到北京的回程时折腾出了着陆灯一事,没准他们会更快在一起。不过,无论是怎样开始,走的什么进程,他们兜兜转转都会在一起的,陈嘉予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他没再追问,可他心里面是升起了一点满足。 坐到车上以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一件事——他们都出来得太过匆忙,没带合身的西装。参加婚礼,那自然不能穿着休闲装去。于是,陈嘉予拉着方皓,先去买衣服了。因为是在国外,又要得急,肯定来不及定制,两个人就一家店一家店试。最后方皓给自己挑了一套纯黑的——他的理由是,他需要穿西装的场合少,黑色最百搭。陈嘉予让方皓给他拍板做决定他穿哪一套,方皓看来看去,说:“你是衣服架子,哪个都好看,要不我抛硬币决定好了。” 陈嘉予其实有点等不及,就说:“你都喜欢我就都买。”他其实从未看过方皓穿这种场合上面的高级西装。管制的制服只是普通的灰色裤子和白色上衣,肯定是以适合大众为先,并不能突出身材。可眼前这笔挺的西装穿在方皓身上,那是肩贴着肩,腿贴着腿,从剪裁到造型,背很挺拔,腰很窄,腿很直,衬得他特别精神。衣服本身已经很撩人了,更何况陈嘉予看着方皓一会儿脱一个衬衫,一会儿解一下扣子——三月份的北加州其实挺冷,商场里冷气也足,可陈嘉予只觉得浑身燥热。买完西装,他们还买了领带,一条金色有蓝色浅纹,一条蓝色有金色图案,其实也是搭配的。然后方皓又跑去折扣区买了跑步鞋,因为美国要便宜很多。 回车上的路上,方皓拿着三个大袋子,他和陈嘉予的购物成果,转过头跟陈嘉予说:“没想到,跟你逛街还挺有意思的。” 陈嘉予答应说:“是吗。以后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经常去。” 方皓却挺认真,把东西放进了后备箱,然后跟他说:“其实我也不是平时总喜欢逛街的人,我就是觉得……从我生日到现在,咱们都好忙,又经历了这么多……其实有很多普通情侣做的事情,我都没跟你做过。所以现在我很期待。” 陈嘉予打着了车。他真的要等不及了。 到了酒店以后,他连哄带骗先让方皓试试他买回来的那身西装。 方皓最开始还一头雾水:“店里都试过了,合适的啊。”可看陈嘉予坚持的样子,他也就从了。 可等他换好了衣服,一对上陈嘉予的眼睛,他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他眼睛里面的欲望太明显了,像满而溢的水。 “方皓,”陈嘉予叫了他一声,“我们做爱吧。” 他主动坦然说出自己的欲望,方皓听着更畅快,他只是说:“好啊。” 陈嘉予隔着西装摸上他的腰间和胸口,上面凑过来很深刻也很缠绵地吻他,还没两次舌头就伸进去了,然后指尖隔着衬衣的布料在他乳尖上面打着转。 方皓立刻就被他撩起来了,他也抬手脱了陈嘉予的外套,两只手搂着他脖子。陈嘉予隔着西装裤子揉着他性器,他本来已经硬了,被他一摸,这会儿要忍不住了。他被摸得腿都软了,往后一步,靠在了窗户旁边的墙壁上面。 “西服……只有一套,”方皓在吻的间隙抬起头说,“我脱了吧。” 陈嘉予咬了咬手指,终于也理智战胜了冲动,说:“慢慢脱。”西装还得穿,婚礼还得去。方皓说的没错。 先是外套,再是裤子,然后衬衫。最后是贴身的,勾勒出他身材的白色背心。方皓遵循他意思,脱得如慢镜头一样慢,可最后是陈嘉予先忍不住,一把就把方皓推在窗户上面。 方皓从随身行李里面拿出润滑剂——陈嘉予走的时候就一个人,没想到会有今天这出,自然是什么也没带。还好方皓准备周全。他耐着性子弯着腰给他扩张做准备,方皓就扶着墙边,喘息声阵阵,呼出的湿气在墙边的玻璃上面结成了雾,很快又散去。 他按着方皓的手臂墙上,表的五金配件和墙壁碰撞发出了一声响,方皓赶紧把手收出来,作势要摘下手表。 可陈嘉予制止了:“别摘。戴着。”他说。 然后他扶着方皓的腰,就从后面进入了。刚开始的时候,甬道很紧,但是够湿润。 他像往常那样摸着方皓的脊背安抚他,然后摸了摸他头发——他注意到,方皓有三个月没剪头发了,现在比原来长了很多,是可以做造型的长度了。 他一插到底的时候,两个人都爽得出了一口气。 “你夹得真紧。”陈嘉予又在他耳边说。 “嗯,”方皓也不示弱,他说:“想你了呗。” 陈嘉予搂着他的后背开始操他,最开始是深浅抽插规律,他还有闲心摸着方皓的脸、脖子和手臂,还有时间跟他说着情话,性器在里面慢慢地磨,手则是转着圈掐他的乳头,掐的乳头都挺立起来。 后来,是方皓先忍不住了,陈嘉予明明知道他的敏感点,却不给他十足的力道,让他从里到外都软绵绵的,将到未到。他的温柔最残忍,方皓只得开口求他:“嘉哥,都给我吧。” 陈嘉予还想再逗他,可他也整整两周没看见没摸着方皓了,上次他们夜里打电话的时候方皓还撩了他一句,他太想干他了。他从西装店忍到车上又忍到家里,还忍完了方皓慢程脱衣服,眼下他薄汗都出了个遍,实在忍不了了。他说了句“扶好了”,就开始在他体内肆意冲撞,每一下都像打桩一样牢牢钉在他后穴最深处,隔着肠道挤着他最敏感那一点。方皓想直立起身体看着——窗外景色确实好,这也是难得一见的浪漫场景。可陈嘉予一伸手就把他脊背按下去了,让他伏着身体对着墙,只有屁股抬得最高。然后他两只手搂着方皓的两边胯骨,一下比一下进得狠。 “啊……!”饶是做好了准备,方皓也被他撞得站不稳,他一只手抓上了墙壁转角。 陈嘉予都不出声,喘着气只顾干他。 “我想……”方皓还是说出来了,“让我看着窗外面。”他快感来得太强也太快了,这句话是真心,也是他想缓缓节奏。 陈嘉予说了句好,然后把他从墙上拉起来,性器还在他屁股里塞着,他就维持这个样子带着方皓往右一步。方皓手臂抓上了窗框,又伏下身。陈嘉予几乎没等他抓稳,就又开始操,他节奏很快,连窗框都在非常小幅度地抖动。 “陈嘉予……我真快到了。慢点来,好不好。”方皓想让他慢,因为他自己很久没做,坚持的时间不长。他前面给自己套弄着,已经快要到高潮了,架不住陈嘉予这么猛地刺激他。 陈嘉予则是抄起了他一双手,就着手腕按在窗户上,说:“没这么快。别动你前面,我给你操射好不好。” 方皓咬了咬牙,说:“有本事你来。” 陈嘉予住在丽兹卡尔顿顶楼的房间,他特意补了差价要的海景房,窗户外面正对着海湾,如今天色已晚,能看到跨港的桥和船上亮起的灯。黑色腕表戴在方皓细窄的手腕上,他一双手腕却被牢牢盯在窗户上,瘦而有力量的脊背弓起成一个弧度,一双圆润的臀瓣翘着,被反复进出拍打得通红,后穴被粗大的性器反复侵犯。 陈嘉予也是干上了瘾,每一次都整根拔出来又全部塞进去,后面像是有魔力一样吸附着他深入到最深处。方皓不能摸自己,只能全部精力承受和感受他的撞击,甬道里面像燃起了火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阴茎也硬得发疼,得不到缓解。 “快点。”方皓跟他说。 陈嘉予最开始还戴着套,现在他做得眼睛发红,低声问方皓:“宝贝儿,我能把套摘了吗。”他想射在他里面。 方皓被逼得快不会说话了,他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只是说:“你……可以。快点操,求你了。”陈嘉予把套撸下来就又顶进去,没了那层橡胶,他感受更深,能感觉到龟头的皱褶被甬道夹着不断摩擦,他绷紧了大腿,开始疯狂挺动腰胯,每一次都顶到最深处。 方皓有一百二十分配合,他一双手从陈嘉予手底下挣开了,现在正自己扶着窗户框。这样方便他摆动腰肢,迎着陈嘉予的节奏,把自己往他的性器上面操。这样每一次,都进入得更深,牢牢卡在了他敏感区,一次一次像要被戳破了一样。他嗓子里面也不停歇,他其实很会叫,只要他想,他能叫得又纯又浪。 陈嘉予被他主动刺激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最后他抓着方皓的头发贴着窗户操,他的脸被按在窗户上面,爽得脊背都在颤抖。 “啊……我要……”方皓被他发狠操得声音也都是颤的,后几秒他失去了声音,眼前也被水汽模糊成一片,他颤抖着射精了。 “我操……”陈嘉予看他真被操射了,抽插也一刻不停歇,抱着他猛地干了几十下,然后全部射在他身体里面。 “你真行。”他喘着粗气跟方皓说:“我就服你。” 方皓刚刚高潮过后,浑身上下飘飘欲仙地发软,他也不着急去浴室,而是趴在了地板上,喘了半天,才说:“……衣服。”陈嘉予抬眼一看,明白他意思了。 “先把衣服收起来。” 他嘴上是说,可没有动的意思。陈嘉予只好认命,撑着地板站起来把他脱下来的西服挂起来了。 久别重逢是最好的催情剂。那天晚上,他们没完没了地纵欲,甚至用“纵欲”两个字形容都不够,不仅仅是欲望了,而是放肆感情,放纵生命。 第二次是在地板上做的,方皓长腿搭在他腰间,后穴里面还含着他刚刚射进去的精液,陈嘉予的性器就又滑进去,一进一出带出来的全是乳白色的液体,陈嘉予把他腿举起来折过去,这姿势方皓看得到他怎么干自己的。 这个姿势太亲密了,他双腿为他分开,心也为他敞开——方皓看得见他毫不掩饰的表情。做爱的时候,方皓知道他自己喜欢闭着眼享受,而陈嘉予喜欢睁着眼。他随曹慧,本长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可如今眼底全是深情,全给自己一个人,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 他一边操干着他,一边低下头,用舌头舔吻着方皓的小腿前侧——方皓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个细小的划痕,是几周前他踢玻璃瓶划伤的那一晚,血流得满地满床都是。陈嘉予吻着他愈合的伤痕,眼睛里面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爱念。 在疯狂又激烈的交合中,方皓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突然间好像全世界都安静,他怔忡了一下。陈嘉予也停了下来,右手抬起来摸上他脸侧,每个手指尖儿都是喜欢和珍惜。方皓想说点什么,可话语卡在了他嗓子里,他找不到语言。这会儿,说什么,好像都配不上他的深情,都显得轻佻。 随后,陈嘉予恢复了动作,一边操进去他后穴一边低下头断断续续的吻他,操得是真狠,吻得也是真深。快要高潮的时候他忍不住,拽着方皓的头发叫着他名字说:“方皓……我爱你。” 方皓抱着他肩膀断断续续呻吟着,脚趾头都绷紧起来。陈嘉予这次没再苛求,帮他撸动着性器。第二次高潮的时候,他的腿和腰都被他插得不控制地抖,他受不了了,一边叫一边说:“嗯……啊……”然后毫无预料地,他就找到了合适的几个字:“我也爱你。” 陈嘉予本来根本没要射,听到他这句话以后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然后没控制住,他摸着方皓的胸口和乳尖,性器狠狠捣了进去,然后又全射在了他里面。爱和欲望,本来就彼此纠缠难分开。 方皓狠狠抓了陈嘉予的后背,而陈嘉予狠狠咬了他侧颈,一边咬一边吮吸,反复几次。 “当真?”陈嘉予还没缓过劲来,他眼神都带着水,直直盯着方皓。 方皓也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可他不后悔。他早该说了。 他牵起嘴角笑了。“当真,陈嘉予。我爱你。” 两个人明天还有活动安排,一场婚礼怎么也要精神满满地参加。可陈嘉予因为他这三个字,拉着方皓回床上又做了一次。这一回,方皓侧躺着,到最后他后穴火辣得已经要感觉不到了,陈嘉予要把他操软成一滩水,后面不住地流水,眼角也湿润了,后背薄汗出了一层,肩头的汗滴随着他的撞击挥洒成水滴。他除了抓着陈嘉予的手,嘴里面高声呻吟,而后面凭本能夹着他,几乎做不出别的动作。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失控了,可这次,他不害怕。陈嘉予在后面搂着他。 陈嘉予最后一次倒是做得很温柔,主要是前面给他撸动着。高潮的时候,方皓闭着眼睛想,太久了,他太久没有和自己爱的人做爱,太久没有说着爱做爱。他爱陈嘉予,他的手指,他的肩膀,他的眼睛,他的身体、心和灵魂。 整个全程,陈嘉予送他的那块表都牢牢扣在他手腕上。秒针走过一节又一节,他的心跳也一拍又一拍。他扭头看着陈嘉予的眼睛,脑子里却想起来几个小时前刚刚透过飞机客舱的小窗户看到的夜空。 其实方皓一直觉得,航空旅行有一种浪漫。飞机是了不起的钢铁巨兽,也是科技和工程的双重奇迹,现代民航可以使遥远的距离变成几个小时。他说有时间,可以来,想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然后时针走了不到一圈,他就跨越了山,跨越了海,跨越了层层关隘和一整个太平洋,出现在他身边。 世界很大,路途很远,可他找到陈嘉予了。他太幸运了。 第75章 婚礼 第二天早上,方皓一觉昏睡到十点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陈嘉予低沉着声音在房间的角落书桌那边坐着打电话。 “嗯……我知道。倒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煎熬。我觉得我的心态也是很奇怪,本来觉得这事儿是天都要塌了,但是现在真的发生了,我发现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大不了不飞民航了,我也出国,当个私飞教员。我看滨哥现在挺惬意的。” 他余光也看到方皓醒了,给他接了一杯水放在他床头柜边上。 “……嗯,是,那天是他在进近。”陈嘉予一只手夹着话筒,用嘴型跟他说了“卢燕”两个字。方皓点了点头。 “他跟我床上躺着呢,”陈嘉予下句话带了点宠溺的笑,“刚醒,就不给他说话了。” 方皓还是开口了,声音哑哑的,没原来那么动听了:“替我跟燕儿姐打给招呼。” 陈嘉予点了点头,说:“方皓跟你问好呢。等回去了我们去上海看你。” 之后他们又聊了两句,大概是梁亦南婚礼的事情,最后陈嘉予说:“嗯好,我一定带到。”梁亦南是他和卢燕的大学同学,和卢燕也是有私交的。甚至在毕业后的最初几年里,陈嘉予很确信卢燕跟梁亦南说的话更多一些。 等挂了电话,方皓这才问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们好像,没准备礼物啊。” 陈嘉予说:“没事,我从洛杉矶过来之前买了。到时候算我们一起送的。”他拿出来给方皓看了看,一个画卷一样的东西,另外一个是名牌铸铁锅,算是奢侈厨具。 陈嘉予解释道:“这个是一个古董市场淘到的,70年代波音的海报。梁亦南他未婚夫是个波音的工程师。” 方皓还挺诧异,他再一次感叹:“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收拾了一早上东西就去机场赶飞机了,完全没想到……” 陈嘉予接了他的话头:“你人到了就好,其他的都我来。你飞了一天也挺累的。” 方皓笑着说:“上飞机我就睡着了。倒是跟你做一晚上比较累。”说完了他又钻被子里面去了,脸就埋在枕头里。 陈嘉予喜欢他服软的样子,就在他身边坐下来,一下下摸着他头发,问他:“昨天……是有点过了。没弄疼你吧。” 即使方皓平常一直以体力好自居,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昨天那一场消耗的精力太大。他到现在都觉得后面有点异物感。 他只是说:“再给我一个小时,”然后他拽着陈嘉予的手放到自己后腰,给他布置了个任务:“给我揉揉。昨天坐了长途,回来以后又在地板上搞,真受不了这个。”方皓小声说。 陈嘉予嗯了一声,一边帮他按摩着肩膀、腰和后背,一边开口跟他说:“昨天我接了个电话,调查的事情有个小小的好消息。乘务组有个姑娘能证实放襟翼的时候我不在驾驶舱,当时我出去卫生间了。虽然只是一个证据,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这段时间,我爸也一直在跟我说,我当飞行员第一天起的那些资料和数据还有考核他们应该都会去查,和上次416号的调查一样。我问心无愧。” 方皓听到这里,一下子醒了过来,从床上也坐了起来:“所以……你觉得结果应该是好的?” “现在说还太早了,但是我有种好的预感。”陈嘉予道,“还有个细节刚刚没跟燕儿说。那个看见我出驾驶舱的空乘姑娘其实特别小,好像才二十一岁,刚刚工作几个月。之前我们一起飞的一次,航班在广州延误,有个乘客刁难她把她弄哭了,下飞机的时候我就问了她一句怎么了。然后……她就记到现在。其实段景初和他爸在公司有权有钱,孔欣怡举报一个性骚扰都能被他报复到辞职,她还是说实话了,就为了帮我。我其实很感动,也不知道怎么报答。” 方皓的困意被这个好消息都驱赶走了,他也说:“那就……太好了。”他想了想,才说:“那天你说的也不全对,其实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你自己。你的纪律,你的严谨,你的原则,是这些救了你。” 陈嘉予停住手,抬头看他的眼睛。“希望如此。” “结果一定是好的。如果不好,那你可以告他们,或者你可以出国,或者……总有别的路。我陪着你。”方皓对他说。 陈嘉予更受震动——1713号的惊魂过去了,起初的恐惧和害怕也过去了,可这余震是一波接着一波来,绵绵地都是人性的善良和美好。这些,他没预料到。无论是全力支持他的陈正,顶住压力为他出头的杨飞飞,关心他的卢燕和其他朋友,还是爱他的方皓。对,爱他的方皓。 想到这里,他开口说:“你再说一遍。“ “我陪着你。”方皓重复道。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5节 “不,是昨天晚上你说的。” “哦,”方皓笑了,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和后背:“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想听几遍?要不然听够了再出门。”他逗陈嘉予道。 可陈嘉予却很认真,他说:“说实话,多少遍都听不够。” 那天中午他们简单去外面吃了个法式简餐,下午陈嘉予和方皓换好了衣服,开车北上。临走的时候,方皓从自己的背包里面拿出了个东西——“我还是想起来带了点东西的。”正是他的单反相机。 那时候,陈嘉予正坐靠在书桌上扣衬衫的扣子,因为姿势的缘故,西装裤子紧紧绷在他大腿上。 “看我。”方皓说了一句。正赶上他抬起眼睛,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就是这有点不设防的一瞬间。快门发出咔嚓一声。 “不错。”方皓评价道,“很自然。” 之后,陈嘉予就对着窗户穿衣服,衬衣加上外套,最后打领带,方皓就一直拿着相机对着他拍拍拍。 他其实主要拍景色,不拍人像,总觉得拍人就落了俗套。之前那么多次,他也从没拍过陈嘉予。可是今天,他改主意了。关于他的一切,他都想记录下来。 到了婚礼场地以后,陈嘉予下车先看见了梁亦南,他也没去换正装,而是就穿了个公司的外套和休闲裤在陪过来的朋友聊天。 陈嘉予把方皓介绍给梁亦南,然后婚礼的另外一个主角也走进来。他名字叫ethan,年龄看着比梁亦南大一点,棕色头发棕色眼睛,个子挺高,看起来成熟又开朗。陈嘉予在梁亦南朋友圈外面的地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ethan,也赶紧和他握了手,攀谈起来。 ethan则是对着方皓说,今天到场的飞行员真不少,从梁亦南在阿拉斯加航空时期到美联航的,那些人里面,飞过北京的没准你都指挥过。 方皓还没说什么呢,陈嘉予倒是挺自豪地说,那是,方皓可是北京进近最厉害的管制。 梁亦南性格比较内向,但是ethan却很外向,拉着陈嘉予和方皓聊了很久。 他们也了解到ethan和梁亦南认识的缘由——当时有一架波音777的rtlu组件出现故障,他被公司派去调查,其中一项任务是去采访故障时候经手过这架飞机的所有机组,一共三十多位飞行员。“亦南是唯一一个,我说了‘rtlu’四个字,就能把那天故障记录和他的排障操作从头到尾背下来的机长,连时分都不差。我爸就是个火箭科学家,我妈是大学物理教授,我从小就跟数字打交道。你可以想象,我对亦南是一见钟情。”他笑着说。 “所以,让我猜猜,你走的时候不但记下了笔记,还有他的手机号?”陈嘉予打趣道。 ethan则是摇摇头:“没有,那天临走的时候我还是退缩了。后来,我又打电话给他,说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电脑上,那天的采访记录都丢失了……” 一堆人瞬间笑得前仰后合。倒是梁亦南插话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撒谎。” 往后ethan和几个老同学便拉住方皓聊天,还是聊在北京当空管的经历,他大概是那天去的一众国内外飞行圈子里唯一的管制,很多人,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对他的工作很好奇。 陈嘉予去拿一杯香槟的功夫,梁亦南渡步过来,跟他说:“我们说两句话?” “好。我们是很久没聊了,之前还是在首都机场那次。”陈嘉予说,“那得是两年前了吧。” 梁亦南点点头。他们走到酒庄的一片阴凉底下,是陈嘉予先说了:“祝贺你和ethan。我真的很为你开心。他看起来……是很好的人。” “我就知道你们可能会很合得来,他平时也会去附近机场开开小飞机。”梁亦南说,“也祝贺你和方皓。我感觉你找到了the right one。” 陈嘉予笑着说:“谢谢。” 梁亦南抿了口酒,然后便直奔主题说:“其实……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聊聊,就是当初我刚刚到美国以后,你给我发了邮件和msn问我近况。” 陈嘉予点头应了一声。 “我其实有收到,但是一直没回。到今天也是心有愧疚。我知道你当时只是关心我。”梁亦南说。 “我猜到你收到了,我也大概明白了……你不想回。当时不知道原因,”陈嘉予坦白道,“我猜是你对我心存芥蒂,或者对之前我们比较年轻不成熟的感情感到厌倦了。” 梁亦南反倒是问他:“你猜过根本原因吗?” 陈嘉予沉吟了一下,也回答了:“嗯,猜过。我猜是你嫌我不够弯。”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一下。 “不是嫌你不够弯,但当时我是嫌你不够真——你好像,怎么说,那个时候你就有一种本能,能把自己和自己内心的情绪给隔绝开,就是你意识不到你想要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也理解得不确切,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好像是挺累的,你也一点都不愿意表示随我一起出国什么的,”梁亦南叹了口气,“后来我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想出柜就能出柜,还是父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的这种,想出国就能出国,想走就能走。那时候我也很幼稚,我对你多了苛责,少了理解。对此,我很抱歉。”他说得很快,一眨眼陈嘉予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炎热的下午,梁亦南语速飞快地告诉自己他要出国了的时候。 陈嘉予则早就淡然了,看他说出来也只是理解,并未觉得唏嘘。他说:“不用抱歉。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但是……都找到了自己所爱的。我比你绕了远,比你花了更长时间,可我也算是找到了。” 梁亦南点点头,看着他说:“你确实是找到了。他很好,嘉予,你们很般配。我也为你开心。” 因为ethan在北加州长大,所以婚礼定在了这里,但是席间有坐飞机从美国各地赶来的飞行员同行,最远能从阿拉斯加。可陈嘉予和方皓是唯一两个远渡重洋的宾客,加上他们也是一个飞行员一个管制员,总有人拉着他们聊天。之前方皓担心的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尴尬场景根本就没有成为现实。方皓这也算是体会到了出国的好,加州本来就很开放,来的又是梁亦南的婚礼,所以在座的纯直男倒是少数。和别的人聊天的时候,陈嘉予一直贴着他很近,有时候拉他手腕一下,有时候拍拍他后背,方皓也时不时搂他肩膀一下。 四周没人的时候,他还抽空抓住陈嘉予咬了咬耳朵,说:“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梁亦南掰弯了你。” 陈嘉予先笑了,他说:“在学校那会儿,他是校草,追他的姑娘比追我的可多多了,你可不知道。算起来,没准儿是我掰弯了他呢,ethan该感谢我。” 方皓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那时候我没见过梁亦南本人,但是我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你挺帅的啊。” “梁亦南更符合大家对校草的幻想吧。”陈嘉予只是说。然后他又问方皓:“你呢?大学有没有谈过男朋友。” 方皓摇摇头说:“不算谈过,也没结果。怎么早没遇见你,”下面这句话他真是凑在陈嘉予耳朵旁边说的,“还是你比较符合我的幻想。” 陈嘉予没忍住,当着一堆攀谈甚欢的宾客吻了他侧脸。“你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他最后说。 方皓笑着说:“距离产生美。你是多少天没见我了。”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以后可以多夸夸我。”他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可眼睛一直盯着方皓,方皓便知道他并不仅是打趣。 “嗯。”他答应说。 婚礼其实很简单,就请了相熟的好友、同事,双方父母确实也都在场。作为一个飞行员和一个工程师,梁亦南他们也没布置出多么华丽绚烂的婚礼现场,就是四处绿色,背景是古堡的酒庄,甚至从桌布到主持台到蛋糕都可以称为性冷淡风了。可是,即使没有环境渲染,陈嘉予仍然觉得眼前景象恍如梦境。十年前,梁亦南跟他说了分手,他站在操场上,四周尘土飞扬,一边是刚刚逝去的青春爱恋,一边是早在出生之前就铺好的人生轨道。十年很长,十年也很短,转眼间他们都成了优秀的飞行员,都书写了自己的故事,也都找到了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另一半,现在他带也带着自己爱的人参加梁亦南的婚礼。梁亦南的故事起始于一个故障的rtlu组件,而他和方皓的起始于荷航的一个爆胎。也许,人生最失意和最得意总是紧紧连在一起。那些独自承受的重压和辗转反侧的夜晚终究是属于过去。 现在,他和方皓西装革履坐在宾客席上见证一场百年好合的仪式。在新人互相亲吻的时候,方皓伸出了手,握住了陈嘉予的。伴随着场上两人交换爱的誓词,他也听到方皓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请我来。我也爱你。” 往后的后半场仪式,他们都紧紧拉着手。 那天之后的时间里,方皓一直在想,他该怎么向别人介绍陈嘉予和他们的相遇。也许他可以说,他是国航几乎唯一一个飞过空客也飞过波音的年轻飞行员,他飞了不过十年出头就在万米高空喊了两次mayday,他是救过300多条人命的大英雄。也许,他这些都不用说,只需要说——我们是在北京万米高空的甚高频相遇。而他是我的爱人。 -------------------- bgm: i choose you (sara bareilles). 第76章 夜空 梁亦南说ethan和陈嘉予很可能非常合得来,这还真没错。ethan在席间闲谈得知了方皓想学私飞,特意拉过方皓和陈嘉予跟他们俩说——我和亦南有架小飞机就停在瑞德-希尔维尔机场,我俩都是圣何塞飞行俱乐部的,可以带你们飞。他的飞机正好是塞斯纳-172m,是最受欢迎的私人飞机机型,也是陈嘉予有执照的两种塞斯纳之一。听说他们还会在美国度假至少一周,ethan当场邀请他们来rhv机场跟自己一起飞。他不愧是工程师,自己婚礼的正日子上没喝得酩酊大醉,还在规划之后几天什么时候带他们两个人飞。 美国供通航飞机飞行的机场特别多,陈嘉予没想到在南加州的约翰-韦恩机场刚飞完,就能在北加州的机场再次起飞,还飞的是梁亦南的飞机,身边还带着方皓。其实,在美国拿私照不难,只需要40个小时总飞行时长,转场、夜航等少数规定项目,还有faa的笔试和测试。 “40个小时,每天飞8个小时也够了,飞机都是现成的,油钱我出。走之前你是不是都能把vfr给考了。”陈嘉予一边用笔记本电脑浏览着需要准备的飞行教材,一边给方皓规划着他的学飞进度。梁亦南是经常飞跨美国东西岸航线的机长,结婚以后两天,假都没休,就回公司去飞了,往后都是ethan陪着。ethan陪他俩飞了两次以后也直接把飞机托管给陈嘉予了——他说,你一个民航的机长,我给你比给谁都放心。 “说好的旅游呢。”倒是方皓笑陈嘉予道,“你不是之前跟常滨飞了两周了吗,还手痒啊。”他左右看陈嘉予给他准备材料的样子都觉得有意思,都说认真的男人最迷人,这真是一点都不假。在飞行这件事上,陈嘉予确实很认真,有几次甚至方皓觉得这样不公平,他看着陈嘉予就想走神,脑子里面背好的东西也全忘了。 陈嘉予看了他一眼,才说:“带你飞,不一样。” 方皓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是万般期待。作为管制员,他对飞机结构、系统、基本原理已经十分了解,对陆空通话和航图识别等等更是门儿清,所以上手基本只需要学和记checklist。 那往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换了个圣何塞机场旁边的酒店,白天去rhv从日出飞到日落,一边飞一边熟悉流程,晚上他们在酒店里,陈嘉予坐在书桌远端,方皓趴在床上,他考方皓塞斯纳的各种检查单。当然,有几次考着考着就考到床上去了,这另当别论。 他们赶在回国前一天约了check ride考试,所以时间确实紧张。再往前一天,陈嘉予带着他把考试内容都过了一遍——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完全靠方皓自己。等做完了这一切,陈嘉予觉得没问题了,就等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考试就好了。可方皓却说,晚上再飞一次吧,下次可能要等很久之后了。 陈嘉予当然是顺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市区吃了顿饭以后又开车赶往机场,照例绕机做了检查以后,仍然是方皓坐在主驾驶位,陈嘉予坐副驾。 方皓拿起无线电开始说话:“hillview ground, cessna 7175-romeo, at west hanger, taxi to active runway, with information alpha. (希尔维尔地面,塞斯纳7175r,在西边停机坪,要滑行到可用的跑道,天气信息编号a。)” 在地面的指引下,他在10l跑道外侧等待。当时正好赶上有几架其他的私人飞机降落,他们等了大概十五分钟,得到指令后才开始滑行。 因为等待,方皓转过头来跟陈嘉予聊了一句:“我现在是理解你们飞行员的心态了,一切就绪在这儿干等确实着急。” 陈嘉予笑了笑,说:“后面还有一百多号乘客各种需求,乘务处理不了的都要过来问我们机组,我飞了十多年遇到的什么事儿都有。但是流控的要求我也理解,你们确实辛苦,不像这种小机场的塔台,都是平面管理。” 方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滑行到起飞阶段驾驶舱要静默,在升空连上自动驾驶以后,方皓才跟陈嘉予聊起天。 “夜飞的感觉不一样,明天考完估计得直接去机场了,所以今天想多飞一次。”他跟陈嘉予说,“你这个假度的……净是飞行了。先和常滨,又来陪我。咱们都没怎么好好玩。” 陈嘉予笑了笑:“好好玩的机会倒是一直有。而且这次考完了,以后我们可以再各种地方飞。年底或者明年你可以再把仪表飞行给考了。” 方皓开了句玩笑:“你规划得还挺好,陈老师。” 陈嘉予也接了:“老师叫着,上课费怎么给啊。” 方皓抿了抿嘴,又转过头来望着他:“晚上回家给。” 陈嘉予对于他和方皓一起飞行这件事本来就赋予了很多的感情上的价值和意义,如今方皓在圣何塞上空近万米的地方跟他说着热乎话,直接戳破他的防线。 “宝贝儿,咱约法三章吧,”陈嘉予低声开口:“开飞机的时候别撩我。我真受不了。” 方皓又斜了他一眼:“那你也别叫宝贝儿。” 陈嘉予同意了:“好。” 圣何塞天气很好,不像经常云雾缭绕、海风阵阵的旧金山。如今两个人透过驾驶舱的玻璃,升空的时候甚至能看见稀疏的云彩。 他享受了一会儿这片刻的静谧,然后开口说:“我飞了两年多短线,做四休二,多的时候一天四次起降,其实在这种工作量下很容易产生一种惯性,让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很麻木。负责肯定还是负责到底,这是我们的基本素养。但飞行其实也是枯燥的,民航……也还是吃人情这碗饭的。飞起来一次,我要跟乘客、跟机组、乘务组、机务、签派、地面、塔台、进近、区域十几个不同角色说话。如此流程要一天重复四次,很容易把初心给消磨殆尽。” 方皓认真听他说完,然后才接着他的话说:“但是你……还是喜欢的。” “嗯,这次出来发现,我还是喜欢的。其实飞行员迷恋的都是升空那一瞬间的感觉,让你觉得……就是你很特别。为了这一刻,再辛苦一点也值得。”陈嘉予慢慢说道。 然后,他转过头来问方皓:“你为什么想飞?除了熟悉飞行对于管制工作的好处之外。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练过737的模拟器。” 方皓想了想,才答:“其实原来也没想过私飞,但后来想学是因为……我觉得飞起来以后,尤其是在夜空里面,可以和一些平时看起来遥远的东西离得很近。不但空气变得稀薄,平时生活里的一些感受也变得更纯粹,好像就可以想明白很多事。 “还有一点我最近一周才有体会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讲道:“我爸去世得很突然,我感觉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还没说,有很多生活近况没跟他更新。每年只有一个清明节,但是想他的时候我回去扫扫墓,跟他说会儿话。但那时候,还觉得离他很远。可是在天上飞的时候,看得见星星月亮,我觉得离他更近,好像我跟他有一种对话的可能,能感受到他,他的爱……很遥远,但是很恒久,很包容。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只有夜晚在天上飞的时候才有。” 他再转过头看陈嘉予的时候,他发现陈嘉予扭过头去看着驾驶舱右侧的窗户外面了。他知道,陈嘉予想起曹慧了。 “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在晚上,在夜空里,跟你妈妈讲。” 陈嘉予点了点头,脸还是朝着外面。 其实他这一番出来,除了换个地方安心等待调查结果,还有调整身心健康,还有一个原因。丽景的一切都让他想起曹慧。失去亲人的痛不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就能缓解过来的,它不像是一种消亡,而更像是一种缺失,之后每个时刻想起来都很突然,心里都会空一块。他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想起,甚至每天早上懵懂睁眼的时候,他会想——今天起得早,要去2号楼给曹慧做个她爱喝的粥。然后,他坐起来,更清醒一点了,现实就敲破了这个幻象,让他意识到曹慧不在了。 “你说……这种痛,之后会少一些吗。”陈嘉予轻声问他。 方皓抬起手来,放在陈嘉予的肩膀上,言语却是很坚定:“不会。至少对于我来说,不会。遗憾是越来越大的,比如现在,我希望打电话给我爸,让他也来见见你。我都猜得到他的语气,他会笑一声,然后说——‘哦,小陈啊,让他给我带点瓜子儿来磕磕’。我知道他会很喜欢你的,所以这就是我永远的遗憾。但是……你会学会管理这种痛苦,接受自己,接受这种缺失。” 陈嘉予嗯了一声。他知道,方皓说的是对的。 之后,方皓操控着飞机按照既定的航程转向。黑夜里面,塞斯纳-172的仪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勾勒出陈嘉予的侧脸和轮廓。飞机转了过来,他那一侧的玻璃外面,正是圆圆的一轮月亮。 -------------------- vfr(visual flight rules):目视飞行,字面意思就是飞行员在目视气象条件下用眼睛看着飞飞机。vfr之上要考ifr(instrument flight rules)仪表飞行资格,这样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才可以获得飞行许可。 第77章 结果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6节 在回国不过一周之后,陈嘉予就接到了刘瑞的电话。他当时正在丽景收拾东西——曹慧走了之后,他打算搬回蓝河港湾自己的两室一厅。正好,很多事情真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安排,租他房子的那家租户的一个小孩要出国上寄宿高中 ,所以他们也打算搬到一个小一点的房子,陈嘉予正好可以搬回来。从蓝河港湾到建汇园方皓家,开车不过十分钟。想到之后和方皓开车十分钟就能见上,让他搬家都有了动力。 接到刘瑞的电话只是让他去公司一趟,刘瑞在电话里面语气挺严肃,自然是和过年那时候饭局上遇到的那种长辈的亲切语气不一样。陈嘉予当时就知道,可能是1713号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算了下日期,也确实,一个月后就要求出第一份调查报告,现在距离这个日期只有三天了。 他是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拨的方皓的电话,方皓听到以后,只是问他:“你如果不是非要某个时间赶到公司的话……路上来我家一趟。” 陈嘉予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看他实在坚持,就决定先到方皓他们家短暂经停。 方皓给他开了门,他心情看起来很好,也是正在收拾家里面的东西。 他见到陈嘉予以后,就给了他一个拥抱,手臂收紧,和他脖颈贴着脖颈,脸挨着脸,抱得结结实实。 “你感觉怎么样。”他先问了陈嘉予。 “说实话,心里面七上八下,紧张是肯定的。但是也还可以承受。我还是那样,预感……是好的。但是结果出来之前,都没有定论的事。”他说。 方皓跟他说:“嗯,我就想看你一眼,跟你说句话。无论结果怎么样,你知道我在。” 陈嘉予确实是匆匆经过,他甚至都没有脱鞋近方皓他们家门,就靠着玄关处的墙,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然后他亲了方皓的侧脸一下,说:“谢谢你。” 看他这就要走,方皓犹豫了一下,还是挣开了他手,说:“你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陈嘉予说:“哦?” 他看着方皓匆匆忙忙跑到里屋,拿出来一个已经打开的其貌不扬的棕色盒子,里面有一个小白盒。他一边拆盒子一边说:“其实是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陈嘉予才想起来,“月底才是我生日啊。” 方皓说:“嗯,我提前规划了一下,本来人家说两个月制作周期,结果……一个月就搞定了,昨天就送到了。我本来要押到生日再送你的,但是我忍不住了。” 方皓这才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个银色的绒布袋子,袋子里面是一条银色的项链。 他转手把大灯打开了,陈嘉予凑近一看,项链其实设计的很简单,项坠的地方是一个银色小条的形状,却不是规规矩矩的立方体,底下不是平整的,而是断裂的痕迹,好似一根金属被从中生生掰断了一样,有种原始的、不规则的美感。项链本身挺有分量,看着又很高级,在玄关不强的灯光底下都闪着柔软的银色光芒。他确实有时候会戴项链,他也确实很中意方皓给他找人定制的这一条,是他喜欢的风格。 方皓笑着解释:“你送过我这么多东西,都动了心思,我其实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我看过你戴别的项链,就猜你应该会喜欢吧。” 陈嘉予用手摸着断裂处的痕迹,然后抬头看了看方皓的表情,开口猜道:“还有另一半?” 方皓点点头,拿出了另外一个灰色绒布袋子:“被你猜到了。这个留给我。” 他用两根指头捏起来另外一条项链,同样是银色的小条形状,和陈嘉予手上这条对起来,断裂之处严丝合缝,拼接完整。 “很好看,而且……很有意义,我真的很喜欢。谢谢你。” 陈嘉予把自己的递给他,然后转过身,低下头让方皓帮自己戴上。 方皓给他的项链扣好了锁,也没忘在他后颈印了一个吻。“本来想等到月底的。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提前送你了吧,也算是好运符了。” “谢谢宝贝儿,那我就借你吉言。”陈嘉予说得挺亲昵。 方皓又一次成功转移了他的焦虑,往后开到公司的一路上,他都感觉着脖颈间那一丝银光,一点冰凉。其实来的路上接到他电话,陈嘉予当然是觉得跟他说说话自己更放心,倒是没觉得非得要见上一面。可方皓坚持,他就顺了他的意思。现在见了面,收了礼,他才意识到其实方皓是正确的。他见到他人,跟他面对面讲过话,又拥抱了他,那感觉的确是不一样。他是习惯了一个人承担生活里面的各种经历,有时候甚至意识不到他对方皓的依靠和需要。还好,他意识到的迟,可方皓能感觉到。方皓确实是他的定音鼓,有他在,他整个人都觉得安稳了很多。 他没点破,可他当然是看透了方皓这份礼物背后的意义。每个人的灵魂生来就好像从中断裂的枝桠,终其一生在寻找补全自己的另一半。他没有刻意去找寻,也本来做好了准备一直自己走下去,可命运使然,让他和方皓相遇了。从此之后,缺口变得平整,断裂之处被拼接起,两个半圆凑成一个整圆。 到了公司以后,他一进办公室,看到调查组的副组长和刘瑞,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领导在坐着,应该不是管飞行的——管飞行的他都脸熟,可能是合规部门的。 刘瑞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对他点了点头。 陈嘉予心里瞬间就有底了。 果然,之后的十分钟里,副组长跟他沟通了结果。他们确定了不放襟翼是段景初的责任,不但有杨飞飞的当场证词,还有一位其他机长站出来说他原来就做过这个操作,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违规。除此之外,公司当然也提供了孔欣怡去年提交的举报信,上面赫然有陈嘉予的证词,完全有理由推断段景初是因为私人恩怨加上想省油的利益而做了这个违规操作。证据收集至此,时间、动机、手段均齐。雪上加霜——或者说锦上添花的是,段景初虽然同期第一批升了机长,但是有两项考核都贴着及格线,crm(机组资源管理)课程更是有合作的教员给了不太好的评价。不但确定了襟翼是段景初付全部责任,调查组还初步肯定了陈嘉予后续的挽救动作没有一点错误。听到这里,陈嘉予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在半空中悬了一个月的心也放下来了。 他这会儿才想到,有些人选择飞行这个职业是因为热爱,有些人选择他是因为物质上的如金钱等福利,也有人,如同段景初,他不差钱,选择这个岗位大多是因为它所带来的天生的权力光环。可是,就如同最好的君王都是不想当君王的人,最好的机长也是最敬畏这个职位的人。段景初无论是以什么手段能恐吓孔欣怡到辞职,但是公司那些五六十岁的教员可不怕他,人家都是曾经军转民的老机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段景初就给自己挖了一串坑,放襟翼只是其中最后的一个。 至于对他的处理方法,调查组还在讨论中,自然也不好在这个阶段就跟陈嘉予透露。总之,这都是公众事件,所以即使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调查人员也不可能对段景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轻也要吊销飞行执照。对此结果,陈嘉予也很难说不满意。 送他出门的时候是刘瑞亲自起身送的,他一边跟他走,一边说:“这段时间封闭调查,没法给你或者给你爸透信儿,我也是上周刚刚开会才知道的。最近一个月……你也辛苦了。” 陈嘉予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辛苦,也都是正常流程。我也可以理解吧。” 刘瑞则是拍了拍他肩膀,又提起一件事:“你母亲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节哀。” 陈嘉予对他的关心还是稍有意外,但他接得很快:“谢谢刘总。” “叫刘叔吧,我和你爸也算是战友。”刘瑞接道,然后他问陈嘉予:“小陈,之后想不想重新飞国际线。” 陈嘉予没料到刘瑞会突然问他这个,看来他应该也是猜出来自己换飞短线是为了多陪陪曹慧。申请换航线类型其实是很繁琐的流程,需要上下打点很多关系。说实话,他之前也根本没分神去想这个。如今刘瑞主动提出来了,对他自然是省事省时,他甚至当场就想应下来。但他随即便想到了方皓——飞国际线轻松是轻松,但一礼拜至少两天不在家。 所以最后,他没直接答应,也算回答得滴水不漏:“那当然是很好的机会,谢谢刘叔。我一定好好考虑一下。” -------------------- 第78章 镜头 初期调查报告出来,撇清了他的责任之后,公司其实立刻打电话告诉他可以恢复飞行了。可陈嘉予破天荒地,竟然还在休假。他的理由是处理曹慧的后事和搬家,公司从上到下也没人敢催他,这个假期就一直休到了四月底他生日之后。 期间,他也算正式搬回了蓝河港湾,除了每周有两三天回丽景陪陈正下棋打牌之外,他基本都待在大兴这边。他从地下室把自己的东西又拿出来,还费了一番心思装修了一下房子。他家比方皓在建汇园的房子要大很多,所以多数时候陈嘉予就让方皓来找他,重新置办家具的时候也问了方皓的意见。 那整个一周里,方皓经常一下班都被陈嘉予的几十条微信轰炸,进近管制室里面一到休息或者换岗时间,都能听到方皓的手机调回正常通知模式,然后一条条的信息进来,全都是家具网站的截图。 “这个好不好看?是不是跟客厅风格不太搭了。” “要不我缩小到三个这个范围,然后你帮我从里面选一个得了。” “你家波音模型那么多,要不要放两架在我家啊?” 有时候方皓跟楚怡柔和其他的塔台女管制一起吃饭,还会征求她们的意见。连楚怡柔都调侃他说,嘉哥最近还是待业在家啊? 方皓笑着说,他最近是太闲了,闲的我都想送他去上班了。不过仔细想想,陈嘉予一闲,就是收拾屋子和给他做饭,有时候早上甚至可以陪自己一起去跑步,也没什么不好的。忙有忙的活法,闲有闲的体会。香港迫降之后,陈嘉予这三年怎么过来的方皓自觉得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值得放松全身心的这种休息。 月底他生日的时候,他又牵头组织了一次在聚湘缘吃饭,还是送别卢燕时候请的的那一圈朋友,多了岳达超等几个和他比较相熟的飞行。这次,卢燕特意从上海过来北京看她父母,也顺便参加他生日聚会。甚至,大家落座的位置都和上次类似,方皓依旧是坐在他左手边。陈嘉予当时简单穿了件很合身的白t恤,银色的项链就挂在正当中。 这次大家都知道了陈嘉予不在上班,以周其琛和卢燕为首,从落座开始就可劲儿地灌他。倒是方皓一直给他夹菜,说:“多吃点,一会儿肚子里没垫着的有你难受的。” “上回燕儿姐生日把我喝趴下了,这回轮到你了。”周其琛笑着说,然后举了举杯子,对着陈嘉予的方向:“先敬你,成功迫降,调查也过去了,好人有好报,以后咱一路好飞。也祝你爱情事业都顺利。”说完他看了一眼方皓。 卢燕也附和说:“是啊,你这半年真的太难了。来咱先走一个,祝你生日快乐。”说完自己就干了。陈嘉予一看卢燕都喝了,也一扬脖子见底了。 喝完以后他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谢谢啊。其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他往左边看了一眼,方皓的侧脸也带着笑,然后他说:“祝祝事业吧,爱情不用祝。” 他说完,长胳膊一伸,又搭到方皓的座椅靠背上了。席间大家也都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开始起哄。 陈嘉予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对着卢燕单独说:“这半年你也不容易。也祝你以后事业生活都顺顺利利的。” 他知道卢燕转行去赵鑫磊一个朋友的公司做了项目经理,卢燕人缘好会打点关系,对于项目经理这种同时协调多个职能团队间工作,在高压下管理项目进度的职位,她做起来也是如鱼得水。 饭吃得差不多了,方皓逮住个机会离席了,站起来从包间的门口出去。陈嘉予眼睛一直看着他,他似乎猜到了方皓是要去干什么,但他也没点破。 果然,方皓出去以后五分钟才回来,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面多了个蛋糕的盒子。 陈嘉予也不是没想到,其实昨天晚上在他们家,他就看着方皓鬼鬼祟祟地打电话,当时他就猜到七八分,可他还是摆出了一副惊喜的模样。他上一次这么名正言顺地在正日子过自己的生日,加上吃生日蛋糕,还是二字当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并不需要,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过个生日就一个人过也没什么的。可这些时间方皓花了,努力他也做了,如今生日蛋糕往桌上一放,陈嘉予除了喜欢就是喜欢,在之外就是有面子。 蛋糕盒子一打开,大家又起哄了一波——蛋糕是白色的,很优雅的裸蛋糕造型,故意不多加装饰,外面没有奶油、奶霜,而是直接呈现出海绵的烤色。顶层果然涂画了一架飞机的侧面造型,蛋糕师努力去画尾翼的那个凤凰了,可能只有颜色是对的。飞机下面写着一串编号,“ca 1332”。旁边当然是生日快乐几个大字。 陈嘉予看着笑了:“真好看,谢谢你,太走心了。我都不舍得吃了。” 方皓笑着点了点头,说:“吃还是得吃,知道你不喜欢腻的,这个奶油少。” 然后他突然想起点什么,问方皓:“蛋糕店送到餐厅的?”他一路和方皓一起来的,他不可能全程瞒着自己藏了个蛋糕。 方皓这会儿说了实话:“没有,我让晟杰去取了送过来的。他正好练车呢。”方晟杰正好在北京,刚刚报完驾校,这会儿正在练习期。 陈嘉予赶紧说:“那叫晟杰进来一块儿吃啊,早知道他在北京我也要请他呢。” “他……也不好让他喝酒。”方皓的第一反应还是算了,毕竟是陈嘉予的生日,又不是自己的生日。 “他没走呢吧?”陈嘉予说完先站起来了,“我去外面叫他进来。” 方皓一看他这么坚持,说:“没事儿你坐,我去叫吧。” 等方晟杰进来,当然是祝了他生日快乐,和在座各位哥哥姐姐也打过招呼,小嘴特甜夸了个遍之后,陈嘉予去包装盒里面拿餐刀准备切蛋糕,这时候周其琛眼尖,发现:“哎,我说ca1332有什么来头啊。” 在座的各位被他一说才注意到。陈嘉予职业生涯的两次重要航班,一个是416号,一个是1713号,1332显然都不是。 陈嘉予这才注意一看,他回想了一秒,就想起来了,往方皓那儿看了一眼,两个人会心一笑。不过,他把光环都抛给了方皓,示意他说。 “其实是去年九月份,郎峰在17左起飞爆胎那天,我们在进近波道里面呛了两句,当时他飞广州白云到北京,航班号1332。那之后,我们不打不相识,才熟起来。”方皓说。 卢燕和楚怡柔都说:“这也……太有意义了。”方皓笑着点了点头。有句话当着这么多人他不好说,其实他也想过,416或者1713号当然重要,这种符号外人可以记一辈子,但是1332是他们认识的契机,他们自己会记一辈子。 陈嘉予倒是想起来,冲着周其琛说:“哎对了,说起来,我应该敬郎峰一杯,他人呢?要没有他那一下,可能我俩还离得远着呢。”他也是最近才得知,本来周其琛和郎峰两个人都散了,但是过了一礼拜又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而且在一起以后周其琛的朋友圈全是他,想不看见都难。所以这次聚会,他和方皓其实请了周、郎两个人,但是只有周其琛一个人来了。 周其琛开玩笑说:“你还是谢谢没把轮胎加满压的地勤吧,”说罢看了眼手机,还真回应了:“他跟天上飞呢,我让他一会儿过来。我先替他喝了。”说完又跟陈嘉予碰了碰杯子,喝了两口。 卢燕则是没买账,对陈嘉予说:“你俩总也会认识,可能就是早晚。” 陈嘉予看着方皓,开了句玩笑说:“燕儿姐是说咱俩早晚会呛上。” 卢燕没理他这茬:“我是说有缘人怎么都有缘。” 为她这句话,陈嘉予带着方皓,又喝完了手里面的酒。 那天喝到最后,方皓又想起他过年的时候喝多了那个状态了,所以最后一小时陈嘉予的酒都是他挡的。他不是寿星,最开始没被灌,所以喝到现在还是有量。即便如此,陈嘉予站起来就知道自己喝多了。聚会结束以后,是方皓先在门口送走了方晟杰,然后又用手机叫了代驾,折返回餐厅接陈嘉予。那时候,大部分人已经走了,周其琛坐在房间里面等着郎峰过来接他,卢燕也还没走。方皓没进包间门,就听见陈嘉予低沉着声音说:“嗯,我俩是特别好,所以我说不用祝,挺幸福的,真的。”过会儿,他对着卢燕说:“你和磊哥要好好的,”然后对着周其琛开玩笑说:“你和峰哥也要好好的。” 方皓顿了半拍,才推门进去。“晟杰……”他开了个头,声音就有点发紧。然而他还是继续说下去了,装作没听到刚才陈嘉予的真情流露。“晟杰我送走了,咱也回吧。” 方皓自己喝多的时候是比较安静的,跟平常没太大区别,他本来也不白,喝酒更是不上脸,导致每次他说自己喝多了的时候身边朋友都吓一跳——外人是基本没知觉。可陈嘉予喝醉了之后样子不一样,他会说很多好话和软话。眼下方皓扶着陈嘉予上了车,准备回他在蓝河港湾的新家。陈嘉予一路上都在拉着他说话:“最近这小日子过得太惬意了,都不想上班了,你说怎么办。”陈嘉予胳膊还在他肩膀上面挂着,就是不放下来了,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 方皓失笑说:“那我养你。可能养不太起,先把你车卖了,再把你蓝港的房子给卖了。” 陈嘉予沉默了片刻。然后,也丝毫不在意前面代驾小伙,直接拉长了语调问方皓:“一直有个问题……你说,我要不是飞行员,你还会爱上我吗?” 方皓起初是想认真假设一下这场景然后认真作答,但是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陈嘉予不清醒,不清醒的人不会用脑子去想问题,所以这不是理智排查逻辑后的疑问,而是心底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在发问。所以,他想都没想,肯定地答道:“当然爱。你在楼底下卖豆汁儿我都爱。” 陈嘉予靠着他肩膀笑了,他笑得挺厉害,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连带着方皓的心脏。 “嘉哥,”方皓叫了他一声,“我也挺幸福的,真的。” 到了家以后,方皓把陈嘉予放到他新买的沙发上面坐好,然后拿出来了第二个礼物。 “怎么还有礼物?”陈嘉予笑着说,“今年是要把过去五年的生日一起补回来吗。”他说到这里,方皓才隐约意识到,陈嘉予应该是有很多年没有认真给自己过过生日了。 “嗯,今年要好好过。今天庆祝过了,明天可以继续庆祝,你想的话生日可以过一周。”方皓说着拆了手上的包装。这份礼物,是一个相框,相框里面是他去美国的时候拍的陈嘉予的照片,全都是黑白的。 陈嘉予拿在手里面反复看了看,最后说:“你照的真好。就是这个,挂家里面……多不好意思啊。” 方皓则是说:“你家,要多一点你的痕迹。” 相框里面有一组相片,一共三幅,全部摄于加州之行,全都出自方皓之手。第一幅是他在旧金山的酒店里面照的陈嘉予西装革履对着窗户打领带,只有一个侧脸。第二幅,是陈嘉予正在瑞德-希尔维尔机场对着梁亦南和ethan的那架塞斯纳-172m做绕机检查,他一手扶着整流罩,大风掀起了他的橙色工作背心和他额前的头发。第三幅,是他照的一号公路旁边他的正脸,他捕捉了一个很自然的笑,陈嘉予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镜头,背后是无尽的大海。 第79章 新篇章 这几个月以来,进近大魔王方皓和国航的陈嘉予是一对儿这件事,也算是大兴管制和塔台公开的秘密。陈嘉予经常来进近接方皓,也经常给他带点有的没的好吃的东西。春天的时候带过各种稻香村糕点,夏天带过哈根达斯冰淇淋。方皓没那么喜欢吃零食,所以这些不是便宜了王展博,就是便宜了付梓翔、徐杨等同事。 而陈嘉予在进近和塔台的频率里,也算是获得了点特殊待遇。所有人见到他,脱波的时候都不说“再见”了,而是一句“回见”,带了老朋友的客气和温情在里面。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7节 有外人在的时候,方皓和楚怡柔、付梓翔他们几个熟悉的同事会对个暗号,管陈嘉予叫“家属”。值班室经常出现类似这样的对话: “你扇区里面看到国航1885了吗?” “你家属啊,二十分钟前脱波的,估计落地了。” “哦,他不回我微信。” “那可能还在滑吧,去的17右今天。” “看来他贿赂的还是不到位,哈哈。” 陈嘉予在那一帮关系好的飞行朋友面前,也会对个暗号,他会管方皓叫“领导”。在天上飞的时候,确实方皓是他的领导,不认识他的时候陈嘉予可能还会回嘴,现在就是方皓说往东他根本不会提往西。 有一次岳达超在主飞回北京,陈嘉予在副驾负责无线电,当时进场流控挺厉害的,有辆东方航空的737飞得比他们高,位置也在他们前面,但速度比他们慢。他就说:“嘉哥,你问问进近能不能偏置五海里,咱超了上面这个737吧”。 陈嘉予当时就瞪了他一眼说:“不成,今天领导值班,能调早调了。” 岳达超嘟囔了一句:“我的节油奖……” 陈嘉予说他:“你现在念叨节油奖,刚刚巡航飞.76马赫数?” 岳达超哭丧着个脸:“……” 陈嘉予只好说:“得了得了,这次算了,下次请你吃饭。” 两个人正说着话,陈嘉予眼看着东方那架737飞得越来越慢,两个飞机之间纵向间隔越来越近。岳达超又看了他一眼,刚开了个口说:“这个东方飞得咋这么慢……” 陈嘉予也看到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拿起了无线电,顺着岳达超的意思问了:“北京进近,国航8112,申请向右偏置五海里。” 方皓那边顿了两秒,然后批准了:“国航8112向右偏置五海里。调速310,超越高高度前机737报告。”他不用多说,一偏置就是为了超越,纵向间隔的缩短他在雷达上也看得很清楚。 陈嘉予立刻复诵,复诵完了岳达超面露喜色,他那飞了的节油奖又回来了。可他也不忘关心陈嘉予一句:“领导没意见吧。” “不至于,他也看得出我们意图。”陈嘉予说。不过他还是拿起无线电,说了一句:“北京进近,国航8112。幺两三四五,你听我几个?”岳达超有点没懂,这一套他也来过,是检查无线电通信讯号时候用的,可方皓的声音听起来明明很清楚啊。 他听到方皓在进近那边回:“国航8112,我听你5个。”语气倒是挺轻松。 陈嘉予这才转过头,跟岳达超说:“看来是没意见。” 岳达超当场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radio check还能这么玩。佩服之余他也好奇:“那……有意见是几个啊?” “看心情,如果不好,就‘干扰了听不清’。”陈嘉予说道。 那之后的几周,因为装修的事情陈嘉予和方皓有了点分歧,因此方皓跟他冷战了两天,那几天,波道里多了一架明明指令都能复诵,但是radio check的时候无线电左右都不好使的国航飞机。 五月底的时候,陈嘉予迎来了可以说是职业生涯的第三个篇章——他又改装回了远程宽体的空客a330系列,准备重新飞国际航线。刘瑞那天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他果真没有食言。 恢复飞行以后,他其实是继续飞了一个多月的国内短线,然后他和陈正和方皓都好好商量了一下重新飞国际线这件事。国际线活少钱多,可是有时候大四段一走就是一周,适合不拖家带口的人,尤其不适合有小孩的飞行员。陈嘉予不算在此列,可他和方皓刚刚享受了几个月的温存,这种工作上的变化确实是要找他好好商量的。方皓听说以后,当然还是百分百支持他的,他说:“咱俩就是新的郑晓旭和楚怡柔,郑晓旭不就是只飞国际大长线的,怡柔排班和我差不多,我看他们这恋爱也谈得挺好。” 陈嘉予被他这一说,觉得特有道理,他原本有点担心他们相处时间会变少,但是方皓态度坚定,字里行间都是信心,他也就没有其他顾虑。 但私底下,方皓也请教了楚怡柔:“晓旭一走就走好几天,你俩这恋爱怎么谈。” 楚怡柔跟他说:“热恋期的时候当然会想啊,有时候姐妹一有什么聚会都带男朋友来,那时候他在纽约洛杉矶什么的来不了,我确实会失望,但是现在就不会了,现在是细水流长。” 本来,陈嘉予是有计划改装波音的宽体客机,也就是747,这样他能飞的机型里面又多一笔。可是改装训练对于公司来说也是一笔经济账,一位飞行员重新改装一个机型要花公司几十万。而他在空客a330上面本来就已经有了七八千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改装回来也就重考理论课、模拟机和本场训练一套,几周就做完了,对航司来说省钱,对他来说省时间。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公司订购了一批22架新的a330-300年底交付,正缺能够立刻上手的机组,所以陈嘉予就又被拉回了空客飞行员的阵营。方皓最开始听说的时候还笑了笑,说:“这是命运的召唤吗。你这两次改装,也是独一份了。”说完他一想,喊过两次mayday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陈嘉予的职业生涯有够传奇,他想低调都低调不了。 陈嘉予当时只是开玩笑说:“是小桌板的召唤吧。”波音飞机的操纵杆是卡裆设计,在两腿中间,吃饭只能端着饭盒吃,而空客的操纵杆在两侧,中间有个可以收起的小桌板。因此,无论波音百年老店如何好,空客飞行员碾压波音只有一句话——我们有小桌板。 后来,陈嘉予又严肃了神情,跟方皓说:“空客的驾驶舱更宽敞,对于高个子来说更舒服,当然还有小桌板,地毯什么的。但我还是偏爱737的一些设计,比如顶板一百多个按钮,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理念,都是按照程序来设计的——第一次摸737,用了半小时我就记住开关的相对位置了。从飞行员的角度来说,设计和操纵都很精妙。总之是不后悔飞了737系列吧。”他讲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神采,方皓一时间看着他看出神了——这几个月,陈嘉予的状态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也不是说他原来就多么颓丧,但他那时候的状态好像是一台上满润滑油在精密运转的机器。现在他确确实实是多了一种明显外露的活力和轻松,不仅在自己面前,在其他朋友面前也如此。 在重新考试认证a330执飞资格的这几周里面,陈嘉予就又闲下来了。当时方晟杰和几个大学同学去西藏旅游之后回北京,那天方皓值班,樊若兰的学校又有重要会议开,陈嘉予就自告奋勇从机场接上了方晟杰。 方皓那天赶上晚高峰,说得口干舌燥。他开车回到自己家,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客厅里面是他熟悉的游戏音乐声——方晟杰和陈嘉予正坐在沙发上,一人一个switch手柄,正在打overcooked。 陈嘉予一边操纵着手柄完成任务一边跟他打招呼:“回来啦?饿不饿,”然后又指挥方晟杰:“……哎你赶快去刷盘子,要来不及了。” 方皓以为是叫他自己,他有点愣:“没开饭呢刷什么盘子?”而且,陈嘉予从来不会用这种急促的口气命令他做这种家长里短的小事。多数时候,陈嘉予开都不会开口,自己直接就去做了。他也是手底下闲不下来那种人。 陈嘉予赶紧抬眼看他一下,然后才抢出一句话说:“我是说晟杰,游戏里面……哎哎哎,还有十秒,赶快的。”原来是分手厨房里面比较复杂的一关,需要一边切菜做菜一边刷盘子。 方皓被这一大一小给逗乐了,他一看陈嘉予和方晟杰确实配合的不怎么样,自己进来以后半分钟就看到他们没达标通关。 他放下手里的包,先和方晟杰抬手击了个掌,又从沙发正后方抱了抱陈嘉予的后背,然后说:“再来一次,你俩这回听我指挥。” 往后的两分钟,方皓指挥着陈嘉予和方晟杰分工合作,一人负责切菜洗碗,一人负责煮菜,果然有他助力,这次两个人顺利通关。 “还得靠我亲哥。”方晟杰赞许地说。 陈嘉予跟他撇了撇嘴开玩笑道:“我以为经过这一晚上,我跟你心里排第一了呢。” 方皓也笑他:“那你得陪他玩儿个一周末,我看差不多。” 方晟杰一听,又要玩一周末的分手厨房,那可能真要分手了,赶紧说:“不用不用,真不用。” 陈嘉予赶紧给他台阶下,说:“不是我陪他,是晟杰陪我玩。” 这时候,烤箱也发出叮的一声,陈嘉予赶紧放下游戏机去看了看。方皓见状也戴上手套帮他拿烤盘,陈嘉予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烤了个罗非鱼,弄了点菜,挺简单的,晟杰不是刚回来吗,第一顿饭咱们吃舒服点。” 方皓当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沙发上不明所以在打游戏的方晟杰,这场景真挺有家庭气氛的。方皓笑着说方晟杰好运气,平地多收获了一个哥,而陈嘉予则是说好运气的是自己。他也知道,陈嘉予不止一个场合跟自己说过,我一直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所以我是把晟杰当自己弟弟看。他不仅是说说,各方各面都贯彻了这一点。不但给方晟杰买去英国的往返机票,今天还去接机,还陪他玩游戏,甚至方晟杰有恋爱困扰的时候也会微信悄悄找他取经。方晟杰过去一年在英国谈了一个比他还大一岁的女朋友,方皓唯一一次要求看陈嘉予的手机聊天记录,就是想看看他给方晟杰支什么招了。 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方晟杰按方皓的嘱咐叫他一声“嘉予哥”,后来变成了“嘉哥”,被方皓说那不是他能叫的称呼以后,方晟杰自作主张直接叫“哥”了。陈嘉予在方皓他们家,不仅和方晟杰称兄道弟了,跟樊若兰也关系很好,方皓现在都是带他一起回家。果真如他所料,樊若兰很喜欢陈嘉予,拉着他左一个小陈右一个嘉予地叫,聊天聊地什么都能聊。他也不是为了留个好印象,就是内心愿意接触和认识方皓一家人。有一天他们在樊若兰家给樊若兰做了饭吃了饭,喝了点茶,嗑了嗑瓜子,夜聊到十一点才从樊若兰家出来。 坐到车上的时候,陈嘉予突然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跟方皓说:“我还真的有点不太想走。” 那天,其实是陈嘉予第一次玩这个游戏,他还真有点上瘾。晚上方晟杰在客厅睡沙发床,他拉着方皓在他房间里面又打了一个小时。后来打着打着,陈嘉予打游戏的欲望算是暂时过去了,另外一种欲望又上来了。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方晟杰就在客厅安静地打着呼,而陈嘉予在一门之隔的卧室里面,把方皓按着跪趴在床头,从他身体后面进入。他让“分手厨房”的游戏界面一直亮着,音乐也一直放着,也就是这音乐掩盖住了性爱的声音。房间里面,两具修长有力的躯体交叠着,彼此纠缠,共通沦陷在爱欲的海洋里。谁都不敢出声,连喘息都压抑着。性爱本身让方皓爽得颤抖,不能被发现的刺激感让他更加战栗,在反复的抽插刺激下他没能坚持多久,就咬着陈嘉予的手臂高潮了。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嗓子里面闷闷地一声惊呼。 -------------------- 第80章 宿命 方皓在去4s店补漆之后,基本上就把路家伟这个人忘记了。之前三年的愈合,以补漆作为最后一个句点,他单方面觉得算是觉得功课做完。陈嘉予的确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有着一种独一份的炙热浪漫,体现在大事上,是他会提议约会和旅行,跟樊若兰、方晟杰都结成了家里人一样的关系;体现在小事上,是他对方皓的一切都有种不止餍足的好奇。无论内心,灵魂,还是身体。虽然愈合是他一个人走的路,但是有陈嘉予这样毫无保留地爱他,确实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也不是没想到之后他和路家伟会重逢,但万万没想到是在如此场合下。 起因是因为夏天的时候,郎峰要过30岁生日。因为周其琛一直在北京,所以他经常往北京跑,周其琛就提议在北京给他过生日。具体在哪,他俩都是爱玩的人,周其琛就说带他体验一下京城夜生活,拉着他去了destiny,请了一帮朋友,包括陈嘉予和方皓。方皓其实挺久没去过酒吧了,他单身的时候还会偶尔去,但后来工作忙了,又谈恋爱了。用周其琛的话说,他是每天都在家里和陈嘉予腻腻歪歪。所以接到邀约,他自然开开心心答应。他们还给郎峰做了顶生日帽,让他戴着去酒吧。 到了地方以后,其他人都在卡座里面坐着聊天,郎峰主动去吧台给大家点酒。他一边点一边滑着手机,然后旁边就有个穿西装的人过来,用英文跟他搭讪。 郎峰猜他可能看到了自己手机设置语言是德文的,但他用中文回复的。 对方挺会聊天,先祝了他生日快乐,然后又顺势问他是做什么的,来北京有什么事。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对方没太僭越地邀约,他也不好拒绝,一来一回间就聊了起来。 听郎峰说自己是个飞行员,对方哦了一声,然后跟他说:我有个朋友也在机场工作。 在机场工作的人上万个,郎峰只当是他搭话的话头,没有继续深问。等他点的酒都上来了,那个人也没有终止谈话的趋势,郎峰就说:要不要过来跟我朋友们say hi? 其实他计划得挺好,这样看到周其琛,他就可以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礼貌表达自己名草有主了。 那人答应说好,结果郎峰带着他走到卡座旁边站定那一秒,桌上的人就黑脸了三个。 方皓是第一个,他黑脸是因为,那个人他妈是路家伟。可他也应该想到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路家伟就很喜欢来这家酒吧。郎峰长得挺帅,又戴着个生日纸皇冠,在人群里面是一顶一的打眼。 陈嘉予是第二个,他是看到方皓的表情不对,然后立刻就猜到了。方皓也是脸上不怎么能藏住事儿的人。他脑子里还没处理好这个信息,他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在方皓的后背和肩膀上了。 周其琛是第三个,他是看到郎峰去拿个酒的功夫还招回来个人。 席间一片沉默,反而是路家伟反应过来的最快,他恢复了平常表情,主动叫了一声:“方皓。好巧。你是evan的朋友?” 那一刻,说不清这三个人谁的脸色更黑。 方皓先说话了,一开口便证实了陈嘉予的猜想:“路家伟。你有话要说吗?”其实他本不想说话,他觉得没必要。但是陈嘉予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感到自己心突突地在跳,有种平静的力量。 路家伟开了个口,随机应变道:“我……聊聊也不是不可以。” 方皓则是转过头跟陈嘉予说:“我出去一下。”他在卡座最里面,要陈嘉予挪一下位置才可以出去。 陈嘉予便站起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眼睛一直盯着路家伟。他个子比他高,所以气势还是很压人的,路家伟跟他对视片刻,之后都不得不躲开他眼光。 方皓从卡座出来,站起来。就当陈嘉予以为他要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放在陈嘉予的肩膀上,很平静地说:“介绍一下。我男朋友,陈嘉予。” 路家伟戏还是要做足的,他这就伸出手要握。 可陈嘉予没伸出他的手,把路家伟晾在那儿得有三秒钟,全桌子的人都看着他俩。最后他还是伸手握了,但握手那一刻他贴近了路家伟,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握你的手是给方皓面子。你不配。” 在一桌人的惊诧目光下,方皓带着路家伟走了。 周其琛最先反应过来,跟郎峰说:“遇到前任了。”然后他问陈嘉予:“你跟他说什么了?” 陈嘉予摇摇头,没说。那一句你不配,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可他不知道周其琛和郎峰对于方皓这段经历知道多少,他不想在方皓不在的时候在席间背地里谈论他经历的痛苦。 对于刚刚的尴尬场景,郎峰也没缓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对周其琛解释道:“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我是想展示一下我有男朋友了,让他去找别人。” 周其琛没理他,只是挑着问:“他怎么管你叫evan?”要不是他知道郎峰所有前任的名字,他差点以为两个人是有过什么。 郎峰这才说:“不想说真名嘛。” 倒是陈嘉予看了郎峰一眼:“他搭讪能搭到你头上。” 郎峰才反应过来说:“我告诉他我是飞行员,他还跟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在机场工作’……原来是指方皓?” 陈嘉予这会儿有点压不住怒意:“真他妈行。两年的恋爱被他当成搭讪的话题。” “早看清他真面貌早好,”周其琛也说,然后他对陈嘉予笑了笑:“想动手吗,我押你赢。” 陈嘉予把酒杯撂在桌上,然后说:“你应该押方皓第一个动手,他要动手的话我第一个帮他,你可以第二个。”也是,要论脾气,方皓比他火爆多了。 一墙之隔的露台吸烟区,方皓没抽烟,就和路家伟面对面站着。他其实之前也没想好要重新遇到路家伟的话会跟他说什么,甚至一度觉得他没有什么好跟他说的。可以眼下遇见了,跟他出去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摊摊牌,反正赶都赶上了。 “咱也不用聊什么。其实我要跟你说的,也就一句话,”方皓一反常态,先开口了:“当初我问你为什么出轨,为什么分手,你说了一大堆,什么我情绪太负面,你又喜欢拖延,还有我从你家搬出去了等等,我觉得都没说到重点。这些要么是客观原因,要么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我现在看明白了。就是你是错的人,你不够喜欢我,又不敢承认你做错了。” 路家伟也和三年前不太一样,也许是实在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他一向伶牙俐齿,言语上总能占上风,可这次他老半天都没说话。最后,他开口了,语气还是平静的:“我……给你道歉。” 方皓摆了摆手说:“没必要。你是膈应了我两年,现在我想通了,我不在乎了。” “所以……你接受么?”路家伟问他。 方皓笑了笑说:“接受与否,有意义吗?伤害已经造成了,你明明不爱了却拖着不说的那一秒就造成了。要是你觉得我接受了你心里面好过,你就当我接受了。我们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所以随你。”他说完这句话,甚至没看路家伟的反应,就转身走了。这场谈话进行的很快,在方皓心里那感觉如同是清空了一下垃圾桶,至于环卫工人什么时候来收垃圾,他不想管,也管不着了。 那天凌晨一点多,他和陈嘉予从destiny先走了。走到门口,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陈嘉予很默契地没问他和路家伟都说什么了,只是说道:“现在痛快了?” 方皓肯定道:“嗯。其实今天,我可以聊也可以不聊……”然后他说:“倒是你,差点没握他的手,我还挺惊讶的。那一刻我差点以为你要上手打他。” 陈嘉予笑了一下,然后斟酌良久,才十分克制地说:“他体面不体面是他的事。我不想体面。” 方皓想了想,才开口说:“其实痛快……倒也不是因为今天我对他说了那些话。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就是当初他为什么不爱了,是我做了什么还是由于怎么样的客观条件。但是谜底很简单,就是他是错的人,他做错了。我也一直在寻求一个了结,最开始我以为是他当面跟我说分手是了结,后来以为是我把他好友删了是了结,再后来我以为遇到你和你在一起是了结……” 陈嘉予没再往前走了,而是站定了认真看着他。 “其实这些,都不是了结。真正他站在我面前了,我心里面没有一点波澜,他对我来说太小了,小到无关紧要……我心里没有他了,这才是了结吧。” 他们不过是走出去十几步,陈嘉予揽过来方皓的肩膀,然后回头看了看背后。 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48节 “他是错的人,他也不重要,”陈嘉予对他说,“我才是你的命运。” 方皓听到这话,也伸出手搂紧了他的腰。 身后,destiny的霓虹灯牌在胡同的夜里面一闪一闪。 第81章 香港 陈嘉予重飞a330后,主要都是在飞澳洲大洋洲的航线,北京到悉尼,北京到墨尔本,北京到奥克兰,有时候中间经停广州、深圳或香港。因为是国际长线,一天只有一班,全公司上下也只有区区几个a330的机组在飞条航线,所以他的排班规律了很多,除了飞机调度问题导致时间提早或推迟外,很少因为人员变动而调整时间。所以,这也更方便他提早做计划和安排其他活动。因为每周有两三天不在北京,在北京的日子他除了回丽景陪他爸,基本都和方皓在一起。现在轮到了方皓的东西都放在了蓝港,从洗漱用品、衣服到食材,处处都有他的痕迹。陈嘉予甚至开玩笑地问过他:咖啡机要不也一并搬过来得了。方皓当时没答应,他只是说,那是他家的镇家之宝了,再搬过来你这里,我家就什么都没有了,干脆直接租出去得了。 说完这话他愣了一下——他们之前,没仔细商讨过住在一起这个问题,可如今提起来了,他也不想避讳。 “那也行,我们现在……我在北京的时候,咱俩也基本算是同居了吧。我爸倒是也不会来我这边。”陈嘉予答得也挺顺利。 方皓点了点头,也说:“等年底再说吧。最近又准备比赛,工作也忙,如果搬家的话也需要时间。” 他记得,当时他刚刚跑完步回来,洗完澡正在擦头发,陈嘉予在厨房切菜做饭,聊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自己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笑。窗户外面,日头渐渐下沉,厨房灯光已经昏暗得很了,但陈嘉予可能一直待在厨房,所以暂时还未感觉到。方皓的手就放在厨房灯的开关上,迟疑一阵,他还是把手给放下了。陈嘉予的眼神比夕阳还温柔,他就这么和他沉默地对视,好像就已经看到了他们住在一起之后的生活。他们早上会被不同的闹钟叫起来,晚上可以一起拥抱着入睡,偶尔会一起去采购、看展、看电影、购物,或者就简简单单准备一餐,像现在这样。他突然就觉得,生活真的好容易,所有悬而未决的和惴惴不安的都落了地,现在无论是幸福,还是安稳,都唾手可得了。他也活了三十年,在陈嘉予之前,单身的时候自由过,热恋的时候放纵过,可未曾经历过这样一种情绪和状态,生活里面所有的难题都被解开,未来是笔直开阔的大路,他一眼能望得到永远。 带着这样的情绪,方皓踏上了香港百公里环岛赛的起跑线。 为了来看他比赛,陈嘉予其实很早就拿着自己的时间表对了他的,和当天飞香港再飞悉尼的另外一个机组对调了班,这样方皓可以随着他的航班到香港,有两天时间准备和调整,期间陈嘉予飞到悉尼再飞回来,在他比赛的当天正好回到香港,能赶上最后几个小时。起初,方皓觉得他这样太折腾了,虽然飞悉尼这种国际线都是配备双机组,但是万一有点不可预测的因素,他可能没法按时赶回来。而且,能不能跑完也没有定数。他之前只跑过60到70公里的训练,虽然那一次状态很好,但是比赛毕竟是比赛,不仅跑步方面有技巧,喝水、补充能量、吃东西都有讲究,一点不注意就可能影响状态。他是怕陈嘉予换来换去,最后白跑一趟。 陈嘉予只是说,樊若兰工作走不开,晟杰在英国,我去终点线陪你是理所应当。即使延误一两个小时,他算着应该也是可以按时赶到终点线。 陈嘉予特意给他安排了北京到香港航班的头等舱,他看方皓为了多请两天假,前几天都在上班,所以给他个好的座位至少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早上五点,陈嘉予就开车到了机场,然后他去签到,方皓去安检。其实方皓本来可以在他后面半小时再出门——国际航班的航前准备要提前两小时签到,而方皓前一天刚刚值了夜班。可方皓执意要和他一起,所以两个人就开一辆车过来了。 登机的时候,方皓挂着个耳机,低着头往客舱里面走。乘务员跟前面每位登机的客人打招呼,看着他们的座位号指路。他一抬眼,就看到陈嘉予竟然也站在那里,就靠着驾驶舱的门口朝他笑。方皓坐飞机次数太多了,他知道登机的时候飞行员基本都在驾驶舱执行检查单或者坐着不动,迎接客人也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所以陈嘉予是特意做完了检查单站起来,靠着舱门在迎接他。他个子是很高,出驾驶舱门的时候要微微低头弯腰。十月份天气有点冷了,他身上不是夏季的短袖制服,而是长袖带外套的全套制服。方皓是这会儿才意识到,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陈嘉予,甚至是怔忡了一秒——他好像美好得不真实。方皓也笑了一下,然后没等乘务员问,他也开玩笑似的,把自己的登机牌掏出来给陈嘉予看了。 乘务员不知道其中所以,心想怎么可能让陈嘉予一个机长给乘客引路,赶紧伸手要代劳:“先生您登机牌还是给我看一下。” 最后还是陈嘉予挡掉了,他说:“没事,我朋友。”然后他对方皓说:“7a,左手边靠窗。” 方皓心情不错,继续笑着说:“谢谢陈机长。” 陈嘉予凑近了他,手里面还捏着他的机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多睡会儿啊,昨天你睡得那么晚。” 方皓嗯了一声,他其实被他随便一句话撩的浑身都热,只睡五个小时的困意也一扫而空了,只是碍于远处远远不断地有客人上飞机,他不好多说什么。 陈嘉予又嘱咐他到地方下了飞机在登机口等他几分钟,然后才回到驾驶舱。 下飞机以后,陈嘉予要马不停蹄跟同一个机组和同一架飞机再飞悉尼。下客之后,他趁着地面在加油这个空闲时间,特意又从飞机上下来。 方皓果然在门口拉着行李箱等他。 陈嘉予大步流星走过去,带着他走出去两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给了他一个很紧的拥抱。 “宝贝儿,祝你好运,”他在方皓耳边说:“终点线见。你可以的。” 方皓没说话,他抱紧了陈嘉予。过了得有十几秒钟,他才松开手。“我有点想亲你,怎么办。” 陈嘉予笑了笑。他其实也想,但毕竟这机场人来人往,他又身着机长制服。所以,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又用手指同样的部位碰了碰方皓的脸颊:“先欠着,到终点补给你。” 直到发令枪响,他都忘不了陈嘉予这句话。一百公里公路跑属于超级马拉松,他为此从年初准备了整整九个月。即便是屡屡被日夜颠倒的工作打乱计划,他也坚持下来了。其实,站到起跑线的那一刻,他已经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手机信箱里躺着陈嘉予在悉尼机场起飞之前给他发的信息——他起跑的时候,陈嘉予正好在天上飞,所以他提前祝福了。说的话无非还是那些——祝你好运,但我知道你不需要。你一定行的。我爱你,终点见。 而这次,他平稳的状态保持到了第五十公里处。超马赛事每隔一段赛程都有补给站,补充水、电解质和食物。两年前他在北京那一场比赛就是完全吃不进去东西导致后来没能完赛,而他跑到第七十公里处的时候又有了同样的感受——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感觉不到饿,只能感觉到浑身要燃起来一样地火热,心跳快得停不下来。香港常年闷热湿润,实在不是举行这种赛事的理想地点。 他是逼着自己在补给站坐下来,吃了点牛肉干,和两个能量胶。 第七十五公里处开始,他开始感觉到无法抗拒的生理疲劳。之前几十公里都可以靠欣赏美景和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度过,他也深知自己的体能储备足以应付。可现在,真正进入了赛事的关键阶段,每一公里都如同之前两公里那么长,每一步都像之前两步那么重。 他咬了咬牙,努力集中精神对抗这种生理不适。其实方皓一直觉得,跑步是最无聊也最有意思的运动,无聊在于它的节奏和律动如此单一,左脚跟着右脚,右脚跟着左脚,交替数十万步的步伐毫无变化。可它有意思,因为你有机会自我审视。方皓来在普通人里面算跑得快,他大学练过一万米,可那时候也没比出太多成绩。可他因此发现了超马和极限长跑,从那以后,跑步对他来说就不仅仅是速度。长跑不单单是身体机能的极限,考验得更是心理。这是自己和自我共处的课,他学会了管理疼痛,管理疲劳,也管理自己的心态。 跑到八十公里处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路面条件变得更加糟糕,他双腿像灌铅一样沉重。这时候,他就纵容自己,打开了一个之前都没舍得打开的月光宝盒——方皓关掉了音乐,也不再往道路两侧看了。他开始回忆他和陈嘉予过去的一年。 从荷航一个爆胎开始,陈嘉予为了自己航班的利益,在不清楚紧急事件的情况下屡次跟他呛声,质疑他的决定。然后他们面对面,方皓一句话说得他服软了。他懂得礼数,没再争执这件事。再之后,他在卢燕的送别饭局上坐到了他手边,晚上喝完酒又被他开车送回了家。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聊起大学时代,他记得自己喝多了,但陈嘉予一句一句地在和自己拉着家常。 再往后,陈嘉予穷尽浪漫心思,天天跟他要17左,为此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方皓是后来想起,才觉得他们那时候真是太暧昧了。暧昧堆叠到了顶,却被着陆灯一个误会打散,方皓想自己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陈嘉予在雨夜里面走开的样子,和他当时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他们明明距离几米,他却好像在千里之外。 还好,后来陈嘉予承诺,这样的眼神方皓有生之年不会在他身上再看到。 他跑过了八十公里的里程碑,又跑过了八十五公里的。方皓继续想到,着陆灯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过后,他是失去了才觉得心里空落落,所以真诚地挽回了,陈嘉予虽然迟钝,但也为此付出了真心,跟他分享了香港迫降的感受。那一刻,方皓是真正地对他心动了。 他记得生日那天晚上,陈嘉予抬起手摸他的眼睛,记得他睡不着觉,方皓一个电话就过去陪他看电影,那天晚上他们在一片黑暗与混沌里面紧贴着身体做爱,也记得香港迫降三周年的前一天晚上,陈嘉予抱着他往收藏柜上面坐,后来两个人折腾得一地鸡毛。他的温柔和包容他爱,他的激情和放肆他爱,他那点隐秘的坏心眼儿和偶尔的孩子气他更爱。 在第九十公里处,他拿出来手机看了一下——陈嘉予果然之前发了信息过来,他说:我落地了,在网站追踪你呢。加油。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到了,等你。 选手身上都有电子识别牌记录位置,家人和朋友可以通过编号追踪,所以他估计是落地还没等赶过来的时候就上网查了。方皓有时间看短信,但没有精力回复任何东西——他现在每跑一步都能感觉到肌肉的疲劳和脚掌针扎一般的疼痛。乳酸堆积过了阈值,维持速度比之前的难度呈几何上涨。 他又想到,过年之后发生的一切——陈嘉予对香港迫降的芥蒂,对自己的隐瞒,他们也开始争吵,有了间隙和距离,随着1713号迫降的又一次事故,直接撕裂了原有的伤痕。可是,方皓扪心自问,即便是最最难受和绝望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分手。甚至,陈嘉予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分手这个念头从未在他脑海里面出现过。 方皓也是等一切都平静了,几个月过去之后,才敢旧事重提。他反过来问陈嘉予:你想过分手吗? 陈嘉予说,那时候我自己没想过,我是不会跟你分手的。可是,我想到你但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提起来分手…… 方皓清楚地记得,陈嘉予说到这里声音都不对了。 “那我应该会很难受,很难过吧。”陈嘉予当时说,“但又会有一种感觉,就是果真童话不是童话,上天也要把对我好的你给收回去。如果你真的提了,我肯定也会同意,就是会觉得遗憾,到头来……我还是不值得你。” 当时方皓就被他说得直接红了眼眶,他有点语无伦次,反复只是说了那几个字:“你值得。陈嘉予,你值得。哪怕不是我——我不是说我有分手的意思,这个真的从来没有过——但是,哪怕不是我,你也值得。” 他的笃信很多,陈嘉予的很少,他把他有的都给他。而他浪漫和冲动不足,陈嘉予则是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自己。 方皓觉得他们两个人在相识、相知、相处的每一个截点,彼此都有妥协,也都主动付出了努力。谁做的都不多,谁做的都不少,像是从桥的两边都蒙着眼睛开始走路,然后见到面了,发现恰巧在桥中央,就“合适”二字可以形容。 此刻,他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香港岛的某条不知名公路上,他是一千多名参赛者中的一名,他的身影从空中俯瞰就是一个缓慢但坚定向前移动的小黑点。而陈嘉予在他起跑时就在天上飞,操纵着手里面的空中客车,执行着一百多项程序,不知道会飞过哪片海洋哪个岛屿上空,但随着比赛接近尾声,他跑过的距离越来越长,方皓知道陈嘉予离他也越来越近。 一辈子很长,但也是一天天过的。这好比一百公里,也是一步步跑的。第九十五公里处,还有三十分钟撞线,他的身体是麻木僵硬机械地往前跑,身体越来越沉重,可心却越来越轻快。 他知道,陈嘉予在终点等着他,他穿过最后五公里的雨雾如同穿越所有的往事,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脸,他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 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第82章 尾声 三年前。 2015年12月11日,北京,国贸。 方皓前一天在首都机场值了大夜班,现在正在倒时差。他和路家伟一同住在他国贸的一室一厅公寓里面。公寓面积不大,不是给两个大男人居住的,为此他俩也吵过不少次。 如今就是其中一次,早上他回家之后路家伟要上班,他们刚刚吵过一次,然后路家伟就拍拍屁股去上班了。 吵架的导火索其实很小。方皓这两天值班忙,之前做饭的时候用了很多餐具和盘子,本来应该是晚上在家休息的路家伟来收拾,他愣是放着在家里两天都没收拾。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不怕跟他提起来,但是路家伟没道歉也没站起来收拾,则是说:不是说了,下次想吃什么我来叫外卖,要不还得刷碗,多麻烦。 方皓记得当时他皱着个眉头跟路家伟掰扯道理——他说,这不是问题所在,你要是不想刷碗你当时提出来,现在饭都做了你吃的时候也不见你有意见,到你要做家务了你开始有意见了? 路家伟就开始说,当时不说是怕打击你的积极性云云,方皓听不下去了,就让他上班去了。 可他深知他俩的矛盾不止于此。路家伟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可方皓觉得他这句话好像在执行某种程序。他跟自己共处一室的时候总是兴趣缺缺,两个人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路家伟时常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看电脑。他们同居了快半年,按理说这些没磨合好的地方,还有更长的时间调整。 可最近,他生活里面有了新的变数。因为大兴机场建成开始通航,同样是首都机场管制员的卢燕私底下问过方皓想不想同她一起去大兴。卢燕是之前在塔台进近分区之前就亲手带过他的前辈,方皓和她不熟悉,但对她很尊敬,也确实在仔细考虑她的提议。他也知道,调任此举本身就是平级调任,不会立刻让他升一级或者加薪。但是在同样职称等级上,他们几个人会去大兴挑起进近的大梁,这对他的职业发展也是有益的,也许会换来之后更加顺利的仕途。卢燕说,如果想一起来,跟我说一声,我跟领导通个信儿。她比他年长两岁,人缘是一顶一的好,在华北管制里面算是说的上话的,方皓当然是百分百地信任她。他也意识到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很可能要从路家伟的公寓搬出来,因为大兴离国贸太远了,他平时上班就很辛苦,不可能在路程上面往返花费两个小时。他们的感情进入了停滞的瓶颈期,方皓知道,此刻他搬走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因此,他拖着三周都没有给卢燕一个回复。 那天,他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他拿起手机一看,就看到里面好几个管制的微信群里面都炸了锅,他其他群都静音了,但是自己在的紧要工作群也响个不停。他便打开看了。看第一眼还好,第二眼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了——国航416号从雅加达飞往上海的航班出现严重故障,双发失效,在香港成功迫降。 飞机故障时时有,单发引擎故障他自己也经历过一两次,但双发失效的引擎故障太少见了,近十年只有个位数,而且但凡遇到,生存几率基本对半开。中国民航更是一次都没有过,这是历史头一次。 方皓打开了电视找新闻看,同时飞机出事时候和香港空中管制的语音记录都是公开的,一个群里也有人发了这个录音。 录音里面,香港区域的管制员沉着冷静地与国航416机组对话,全程都是英文。录音很长,最开始是陈嘉予告知双发失效,喊了mayday,准备海上迫降。后来,他告知香港进近他恢复了一边引擎的推力,会超高速度迫降,要求了最长的跑道。 进近的管制员是一位女士,声音依旧很镇定,就好像她听到的不是mayday,而是航班普通进场时报告高度和航向一样。尽管现在的情况万般紧急,整个波道都肃静了,所有人,在机场不在机场的,都看着陈嘉予手底下操纵着一架引擎推力不听他使唤的,很可能冲出跑道的重型客机。 方皓觉得心里突然被触动了一下。整个过程中,从区域,到进近,到香港国际机场的塔台,每一个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全部都是寻常地空通话中会出现的标准句式,可是方皓设身处地知道他们那时候的焦虑和担心。他也知道,倘若他是国航416号机组,管制员之于他们就好像有奖竞猜闯关游戏里面唯一的场外求助热线,只不过这场竞猜,输了的结果惨重了点,输了就是机毁人亡。他以前在学校学过,实习的时候也告诉自己过,可似乎这是他第一次从外界作为旁观者直观地感受到——他们很重要。他很重要。 后来,416号初期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以后,他又去反复看了416号和香港空管的对话。 那天下午,方皓在公寓里面反复踱步许久,最后他一咬牙,拨通了卢燕的电话:“卢姐,我想好了。咱们一起去大兴吧。” 卢燕听起来是在那边笑了,然后她说:“别叫卢姐,太显老了。叫我名字吧,以后咱俩肯定熟起来了。” 方皓嗯了一声,然后顺着她的意思叫了:“谢谢燕儿姐。” 过来大概半小时以后,路家伟回来了。他进门跟方皓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丝毫不提他们早上吵的那一架,反而是拿起手机叫了外卖。 最后,是方皓主动提起来的:“我们继续说说早上的那件事?” 路家伟看着他半晌,然后挺温和地笑了,言语间却是推托着:“今天工作太忙了,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我知道你本意不是闹矛盾,我只是没有那个精力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方皓只得顺了他意思。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又过了一会儿,是方皓主动跟他提起来:“我接了那个调任大兴的邀请。之后,可能要搬到那附近住了。我……周末还是会进城的。” 路家伟愣了一下,方皓似乎能看到他大脑在飞速过滤相关信息,就好像上庭前回顾重要文件似的。他在回忆方皓说的到底是什么邀请。良久,他想起来了,嘴里却是问:“不涨工资,也要调任吗?”他却只字未提方皓说的要搬走的事。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方皓在卫生间刷着牙,突然问路家伟:“你说,你喜欢我什么啊。” 路家伟对这个问题自然是毫无准备,他答得也不那么漂亮,甚至可以用跌跌撞撞来形容:“就……咱们俩在一起,挺舒服的啊。” 方皓叹了口气,然后又漱了口,把灯关上了。 2018年12月11日,香港,尖沙咀。 方皓跑完了人生第一个百公里,之后他和陈嘉予在小雨之中慢慢渡步。此刻,身处他乡的好处又显现出来,陈嘉予一直拉着他的手,坐在的士里的时候,还弯下身子给方皓捏着大腿上面疲劳又紧绷的肌肉。 这次,是陈嘉予带着他洗了澡,然后给他吹干了头发,在方皓简单拉伸了一下躺在床上之后,陈嘉予拿出了筋膜枪帮他放松,然后他按着按着,方皓居然就睡着了。他跑了整整10小时50分钟,这是挑战生理极限的跑动,他急需睡眠来充电。 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陈嘉予见他醒来,就轻声问他:“还累不累?能不能走?能走的话我们去吃点东西,看看夜景?” 方皓低头一看,才发现到了终点以后发的奖牌还在他脖子上挂着,是陈嘉予陪他洗过澡以后他又戴回去的,本来就是为了拍个照发给樊若兰和方晟杰,可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摘下去。他试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说:“可以走,我们走吧。” 陈嘉予也发现了他的目光,他肯定地说:“不想摘就戴着。” 方皓笑了一下,然后就戴着奖牌,又拉起陈嘉予的手,任他带着出门。他们酒店就在尖沙咀,随便吃了点补充碳水的晚餐之后,陈嘉予带着他又往南走。他说:“去看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方皓觉得不止陈嘉予,他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十岁马上三十一的大男人,戴着块奖牌不想摘,拉着喜欢的人的手不愿意放。如果说这几个月他看清了什么事,那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喜欢的人就要攥紧在手心里不放开。 他们在尖沙咀一岸,看得见香港夜空下的天际线被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塞得满满当当,高楼大厦的灯光在维多利亚港的水波里映照着,在这午夜时分安静地流淌,是沉默又辉煌。 “香港……你来过很多次吧。”方皓问陈嘉予。 “嗯,那时候飞东南亚线的时候经常经停。但是,也许就是太经常来了,十次里面有八次不会出酒店大门,”陈嘉予低着头笑了,“我以为好景我都看过了,后来意识到……那是因为,我要么是一个人,要么不是和对的人。” 方皓攥紧了他的右手,另外一只手则是穿过他衬衣外套的内襟,贴着他腰侧,是一个很亲密的几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是对的人,我也抓住你了……”他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句话是在陈嘉予耳边说的:“你别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