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酿山河》 春风酿山河 第1节 ?  《春风酿山河》作者:泽殷 第一卷 正文卷 第一章 我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张帕子。 及笄之后,我用它丢过全城的郎君。 可惜丢得帕子都卷边了,也没能嫁得出去。 这几日,听说有崔氏子自上京来到滁州,要在城中竹林举办雅集,我连忙穿上家中最好的行头,带上帕子就出门了。 侍女小梅为了衬托我的美貌,主动把脸涂得黢黑,到地方以后,只用一对雪白的眼珠子四处张望。 咦,那个郎君眼生。 青林翠竹,曲水流觞。 我将眼神投向少年们聚集的地方,那中间的确站着个陌生面孔,再听人群中大呼小叫,唤的皆是崔小郎。 他就是崔家子? 对方品貌俊秀,一张容长脸儿,看着还有些许稚嫩。 在大邺,崔氏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也不算末流,且这崔小郎虽然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却只是个庶子。 如此,可以下手。 我朝小梅使了个眼色,正要行动,就听耳旁人声一清,落针可闻。 少年少女们纷纷朝我身后望去。 有风鸣竹,贵人将至。 我连忙拉着小梅退至小径,身后,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地,在竹席前停下。 此际清晨白日,将来人映照如姑射之雪,仿佛日光再浓便会化去,两名女御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在青竹坐席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澹静而优雅。 只见崔小郎越众而出,面色殷殷:表哥。 第二章 要说全城男子都受过我的帕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有一个我万万不敢沾惹。 那就是王家嫡子,王玙。 王家乃世家之首,哪怕是庶子,也不是我一个小小末等氏族庶女可以攀附的,更何况此人少有清名,更有一个长公主出身的母亲。 因此我和小梅躲在林下,眼睁睁看着王玙与那崔小郎叙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都散入竹林飞觞,崔小郎才别了王玙,渐渐往深处走。 我瞅准了空子,随即带着小梅抄近路,将帕子扔在他必经的竹道上。 这之后,便施施然往前走。 不到一息,便听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女郎,你帕子掉了! 我会心一笑,缓缓回头。 肩要平,眉要舒,唇角的弧度要自然柔和,从每个角度看都要完美无瑕。 在对方眼中,我看到了一位窈窕美貌的少女。 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如花抽苞的娇躯,更显身段柔美修长,恰似琼花如海,雪浪轻舟。 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低头抿唇,恰到好处地一笑:是,多谢郎君。 见我回话,对方连忙弯腰一揖。 小可崔湛,见过女郎。 崔湛一副清癯容长的脸儿,神情十分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越看越满意,便没有接他还回来的帕子。 原是上京崔氏,小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一贯听闻崔氏开国之功,更闻贵家《崔氏家训》,乃大邺训诫子弟第一书,可惜无缘拜读。 见我言语中多为溢美之词,崔湛激动得脸色泛红:怎会无缘? 若小娘子愿意,我现在便遣仆人取来。 这如何使得? 对方闻言,声音急切:使得使得,日落之前,必将送至小娘子手里! 闻言,我抿嘴一笑。 这之后,他陪着我沿着小径漫走,再看小梅,已经懂事地落在身后老远了。 行至深处一凉亭,还没聊上两句,前方忽然来了一老仆。 小郎,王郎君唤你去。 崔湛有些不舍,但还是依依离去了。 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一定很快回来,让我在此地稍稍等他。 呵呵。 我等他,那不就自落了身价了? 第三章 然而我还是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薄西山。 猿鸟乱鸣,夕日欲颓,鸟鸣兽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身后的小梅攀住我肩膀,神色委屈。 女郎,我肚饿。 我安慰她:再忍忍,兴许就等到了呢?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步音,声音越来越近,随风送来阵阵悠远的沉水香…… 我回身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皎皎天上月,倏忽在眼前。 再看那明月手执一方银鼠色帕子,四角都已泛白,看起来十分眼熟。 女郎在等的,是这个么? 第四章 北斗阑干,竹影横斜。 月下玉郎缓缓而来,一身霜色长衣,几缕发丝垂在冷白色肌肤上,衬得黑的愈黑,白得愈白,如一座冰凝的精美玉雕。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轻蔑、嘲弄的话,就更美了。 我心里一突,表面还要强颜欢笑:是,多谢郎君。说着便伸手去接。 说迟但快,对方已然手一扬,让我扑了个空。 上上个月,你失手倒了桓九一身酒水。 上个月,你跌了一跤,直接跌进谢二郎怀里。 这个月,你又来祸害崔家单纯的小郎? 都说王玙清风朗月,有玉山之美,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见识过他这副口吻酷烈,寒如霜雪的样子。 崔湛虽为庶子,却是在嫡母精心教养下长大,你以为他能看上你? 哼,白费心机! 面前一暗,却是王玙隔空丢来一物,眼神嫌恶,仿佛扒光了我浑身的衣裳,叫人难堪极了。 我被丢来的帕子直接打在脸上,好一阵子没作声。 王玙能历数我作为,在他眼里,我恐怕早已是个彻头彻尾,轻浮浪荡的女子了。 我平息了一下心气,这才低下头,发出细细泣声:王郎将我了解得仔细,连我耶娘都自愧不如…… 王玙闻言,一双怠目顿时紧凝,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指来。我却绞着帕子,满面娇羞地迎向对方的冷冽:我懂了,郎君是心中爱我! 既如此,我不嫁崔郎了,干脆就嫁给你吧! 第五章 语罢,我见他面色丕变,心下这才痛快了。 正要转身扬袖,潇洒而去,却不知为何用力过猛,扭头摔了个狗啃屁,一身雪浪似的衣裙全滚在泥地里,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而身后的王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待我好不容易扶着小梅爬起来,只听一声铮鸣,却是对方正了正腰间古朴的佩剑,神色从容澹静。 记住,离崔家小郎远些。 春风酿山河 第2节 我没有反驳,而是默然起身,扶着惶恐的小梅踽踽离开了。 一路到家,后脊早已湿透。 这位王家嫡子少入朝堂,一生顺风顺水,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如此清高孤傲之人,又怎会容许一个小小庶女的冒犯? 此番被我言语上沾了便宜,居然立时起了杀心。 方才,若不是我跌了极惨烈的一跤,引得对方轻视,现下…… 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第六章 回到家才发现。 我那帕子,和节操一齐丢在竹林了。 嫡妹锦绣见我坐在廊下失魂落魄,上来便旁敲侧击:怎样?又被崔小郎拒绝了? 见我理都不理她,南锦绣在一旁柔声劝诫:锦屏,若实在无人娶你,待我出嫁时,你便作我的陪嫁好了。 我无动于衷。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恨得咬碎银牙,回房便将一应花瓶布置摔得稀烂,对着小娘的画像哭了一晚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做妻,我却只能做妾? 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她自己姿色平平,不过想让我代为笼络丈夫的心罢了。 想得倒是美,只不过父亲未必答应。 毕竟我上面六个庶姊,都被他卖给了高门作妾,以换取功名呢。 见我沉默不语,南锦绣更加得意,一边凑到我身边笑吟吟道:后日弘夙大师在鸿恩寺译经,普讲《游玄论》,世家子弟齐聚,母亲会让我相看桓家子,你与我同去吧? 奇哉怪也。 难得她如此好心,竟不怕被我抢了风头? 第七章 还不止如此。 出发那天,南夫人命自己房中的侍女为我梳妆,并送来了一件绯红的春衫,从来都是捡着南锦绣旧衣服过活的我,头一次高兴不起来。 只因这衣服剪裁合宜,显然是为我特制的新衫。 明明是给自己亲女相看,为何要给我裁衣? 心中即便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开罪嫡母,仍是随着齐整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晌午之后,车马行至山下,南家主仆数十人沿着曲径徐上,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殿依稀。 几名僧人将我们引到山后精舍,我和南锦绣戴着面巾,一左一右伴随在南夫人身边,路过一处百十人队列的氏族队伍,她连忙将我们拉至一边。 瞧,那便是桓家人。 南锦绣闻言,脸上笑出花儿:桓五郎也在吗? 桓五是近期向她提亲的人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个,虽为旁支子弟,却为嫡子,且背靠主家财力丰厚,总之南夫人是极满意的,当下便笑眯眯地指给她看。 那前面墨绿纱袍,头戴玉冠的,便是桓五,女儿站在树下,可仔细瞧瞧。 只那一眼,我和旁边的南锦绣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夫人喜滋滋道:如何? 只见此人身长共四尺,玉冠占一尺,鞋底又厚一尺,这要是站在南锦绣身旁,倒可以被她夹在咯吱窝下,轻松提溜一圈。 甚好,甚好。 我敷衍过了,便见南锦绣双眼迷离,两靥漫上潮红,不知道正看哪里,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此时桓家一列早已走远,迎面而来的是王、崔两家。 当先一人缁衣垂笼,前呼后拥,却双目怠漠,昳丽夺人,令人不敢直视,再低头看足上,那皂鞋拿金线绣了木兰纹,自鞋跟一直蜿蜒到鞋尖,有金马玉堂之贵。 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见了,南夫人带我们进了厢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晕红,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牗轩敞,不远处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鹅正引吭咕咕,我支着颌,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鹅肉吗? 南锦绣似乎回了神,讪笑一声:天鹅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乐得一击掌:是也,所谓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双手捂了脸,眸光朦胧,眼含泪花: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第八章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第九章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春风酿山河 第3节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第十章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第十一章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姊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春风酿山河 第4节 第十二章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十三章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第十四章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见冷眼呵斥没用,便平静问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经商,却不令你入朝堂,你愿意么? 他懵然回复:行商,乃下流…… 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第十五章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春风酿山河 第5节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第十七章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第十八章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第十九章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春风酿山河 第6节 不,不,你骗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时陈家聘担已至,猪羊牛牲,花红表里,自大门一路绵延至内院,堆垒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处处红绸铺面,丝罗坠地,富贵难言。 我却只觉恐怖。 这张辉煌的锦绣大口已经吞掉了小梅,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第二十章 巴郡与滁州相邻。 十几年了,我从未出过滁州,就像其他生长于斯的小娘子一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上,也从未打算离开。 但我没办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来。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时攒下的串钱贿赂了府里赶车的小路子,让他连夜带着我赶往巴郡。 马车颠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午时,我们赶到庾府,只见大院府兵如云,枪戟森森,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根长枪狙到喉下。 来者何人? 对着那雪亮的枪头,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锦屏,求见太守……不,求见太守新纳的姨娘。 喝,这倒罕见。 那府兵收了枪,朝身后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来找另一个玩意儿,新鲜不新鲜? 众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见他谈笑自如,显然颇有地位,连忙将一颗金珠塞到他手里,小声诉求:大人,我有金,只要您为我找来姨娘,这颗金珠就是您的! 对方捏着珠子,眼神顿时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车上等我,我跟着府兵来到不远处的暗巷,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抓住发髻,狠狠抵在墙上! 说!金在哪里? 任我如何也预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于大门口公然抢劫!这哪里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乱,可见一斑! 我半张脸磕在生冷的青砖上,顿时疼得钻心,只能不住讨饶:大人,我阿耶是云水县令,只要能找到小梅,我会给您更多金的! 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一手粗鲁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时便寻到了那囊袋,将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于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转身要逃,那府兵却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会孤身出行? 说,你到底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只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实不相瞒,我、我实是王玙爱姬…… 呵呵,还要骗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给我的,你看那囊袋上,还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识字,王家徽印却是识得的,我见他面色变幻,出言威胁:你夺了金子便罢了,若敢侮辱于我,被他知晓了,定会将你枭首于众! 王谢二姓,对庶人的威慑是不容置喙的。 对方一犹豫,手便松了,我连忙将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第二十一章 我本想用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赁几个铺子,这之后嫁人也算嫁妆丰厚,以后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过得多。 怎料不过转瞬,小梅没了,金珠也没了。 可以想见的是,若我继续盘桓于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还会自身难保。 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马车里,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来,用身上仅剩的铸钱买菽饼吃。 太守府两条街外,路旁坐着许多劳作后闲谈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脸,悄悄上前打探:几位老丈,这几日可有见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进去的不清楚,倒尝有抬出来的…… 闻言,我心下一惊,脸上还要强笑:抬出来?这是何意? 天老爷不开眼!老人朝我小声: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厉害!小娘子莫要贪恋富贵,小心连命都给填进去! 正说着,身旁几名闲谈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个方向瞟去。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太守府,却见数名长随从小门出来,正抬着一架竹担嘎吱嘎吱往外走,盖布长阔,几乎垂到地面,其下隐约一个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头脸,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却见几人把担子抬到河边,盖布一掀,将里头的物事推入水里,之后便快速离开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见,我连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处摸索:小梅! 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可人上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尸的脸,只能一边流泪,一边跪地求祷。 天老爷!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门了! 我只求你,把我的小梅还给我吧! 冷雨无声,阴风惨惨。 天地间只见乌云迢递,暮霭苍茫,河水裹着泥沙,兀自在声声猿叫中向东流去,不知尽头。 第二十二章 自巴郡归来后,我便躺在自己屋子里,足足发了两日高烧,直烧得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热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带我去王家别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亏,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去,我只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去。 这一走,便从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闻我求见王玙,依然待我以礼,一路将我迎入别院深处,我心下感激涕零。 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小亭,而是另一处风雅不胜的庭院,院中铺满细腻白沙,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一棵枝繁叶盛的玉兰树,暗香随风浮动。 甲士站在紧闭的厢门口,垂首叩问。 郎主,南家女郎来访。 门内并无回应,只闻水声哗哗。 难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厢门豁然洞开,两名女御手持空桶,托盘等物等在门外,那甲士回转身,向我叉手行礼。 女郎,请。 请,请是什么意思? 我在门口耗了一会,直耗得里面水声停了,才硬着头皮往里走。 谁知刚踏进去两个脚,外面的门便被人拉上了! 第二十三章 环顾室内,左侧是一个六幅落地纱橱,人影朦胧,右侧则是两排鸡翅木衣架,挂着中衣、外裳、衣带等物。 王玙轻柔的声音从纱橱中传出。 过来,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渐渐往外走,水珠挥洒,在灰鼠色纱橱上留下点点斑迹。 我连忙从衣架上取了内衫递进去,谁知王玙并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纱橱,在身后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润、幽约的脚印。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接着将那质感轻滑的内衫往对方肩上一搭。 对我的敷衍,王玙报以一声轻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又踌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整理。 王玙很高,几乎胜过我半尺,开肩宽厚,大理石一般苍白坚实,在为他着衣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滚烫肌肤,忽然有所感悟。 对方于我而言,绝非仅仅是一根粗壮的大腿。 他还是一个男子,一个颀长强盛,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 这样一个男子支开侍从,和我呆在一处密室,还要我贴身为他整理,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只细声问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开双臂,任我为他系着衣带,反应古井无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会来找我。 对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讪笑了两声。 呵呵,哪有! 穿好了内衫,还有胯褶及两裆,幸而我一路眯着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着便是外面的大袖…… 春风酿山河 第7节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却很不满意。 衣上无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个博山炉,便将那香炉抱到他身旁,让袅袅香烟往他身上贴,先左边,再右边,先上边,再下边…… 不知何时,姿势变得微妙起来,他站着,而我笔直地跪在他身前,两手还捧着香炉。 嘶,感觉怪怪的…… 王玙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此刻也正低头看着我,双目中隐见血丝,游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后不要唤我王郎,要唤我褚卿。 他说着,一对冷白双手拢住我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个小可怜…… 怎么数日不见,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第二十四章 难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诱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无的怜爱,让我胸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没一处自在地方。 这不对劲。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对方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热,手指却冰凉,我连忙将博山炉放在一边,将他搀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颜色酡红,眼神迷离,滚烫的身子倒来倒去,最后径直倒在我怀里,湿凉墨发散了我一身。 不远处,两名女御就垂着两手站着,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远远地用嘴说话。 自那日山上遇袭后,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阴天必服散。 原来如此。 人服石之后身体燥热,需解开外袍,袒露胸襟,据说有那些豪放不羁的,还要从头发里扪几个虱子来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王玙扪虱子。 天色渐渐黑透,女御又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沙冰湃了,两两倒在薄瓷杯里,再搁上几颗甜美的酿果,酒液淡红,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壶:侍酒。 他嘴里要人伺候,那女御却退后几步,渐渐连人影都退不见了。 我只好端起酒杯,将酒液往那柔软的红唇里倾倒,一连伺候他喝了几杯,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玙,之前的愿望,我可以换一个吗? 你拿什么来换? 他似笑非笑,眉眼划开一道细浪:那些金珠,不是尽数被巴郡庶人抢走了么。 闻言,我脊后一阵冰凉:你早知我来意,还要我为你宽衣侍酒? 可怖,无论在巴郡还是滁州,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恐怕没什么能逃得过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只哼了一声。 庾牧,巴郡第一硕鼠。太守府饿鼠成行,你一个野鼠进了人家的老窝,还妄想从里头偷出肉来? 我欲言又止,好一会说不出话。 当然,我只知你丢了金珠,却不知你伤了脸庞。 说话间,王玙冰冷的手指轻触我颧上,那日暗巷中磕破的伤口久久未愈,带来一点暧昧的麻痒。 ……他似乎在暗示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我这才后知后觉,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似乎…… 在引诱我? 可他向来看不起我,如此又是何意? 不,南锦屏,不要做梦! 王玙与我,堪比云泥,即便他对我有意,进了等级森严的王家,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庶女也只是一摊烂泥,任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无法可想,我只能无措地抓住那只手,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王玙,以你之能,拿回被抢的金珠易如反掌,这之后我可以将宅子卖了,所有金珠完璧归赵…… 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红了眼眶。 只要你为我寻回小梅。 第二十五章 那一日,我在河边找到的女尸并不是小梅,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眼泪,她定然还在太守府,只是以我之能,永远无法见到而已。 王玙闻言摇头:南锦屏,你一点亏都不肯吃,这样可不行。 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重回冷淡,并无一丝刚才的放荡昏聩。 眼看氛围渐渐冷却,我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王郎想要女郎,什么样的姿色没有? 若只是春风一度,并不算什么,郎君若是有意,今夜锦屏可以留下。 ……不止如此。 显然,王玙对我的示好并不满意。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以额贴地:或者锦屏居于城北,郎君可常来常往,亦无需郎君供养。 …… 王玙凝视我低垂的面孔,神情渐渐变色:进我王家,对你如此为难么。 我低声道:我不做妾。 自小目睹母亲潦草短暂的一生,我便立誓,绝不将自己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他见我咬死了口风,不禁冷眼嘲弄:你以为我有多属意你? 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想收你做妾! 他话说的难听,我顿感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反唇相讥:王玙,你可曾在旁的小娘子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我…… 郎君心中爱我,却左右权衡,不敢娶我为妻,难道就不可怜么? 闻言,他一张脸青白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旋即摔杯于案,薄胎瓷溅了满地。 送客! 第二十七章 我被王家甲士带出了庭院,却不知我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从厢房深处冲出,不顾地上飞溅的瓷片,扑通跪倒在王玙面前。 表哥,你也看到了,她拒绝了你,绝非你口中那种攀附富贵之人! 王玙嘴唇紧抿,面孔浮上不耐。 崔湛!你成何体统! 崔湛却牢牢抱住他大腿,神情惨白:表哥明明答应过我的,若她连你的妾都不愿做,那便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王玙任他抱着,眉头蹙了又放,似有憎恶:难不成你真要娶她为妻?若只是门第低些也就罢了,可她父亲投了庾牧门下,名声早已狼藉! 不碍的,只要表哥为我在母亲处说项—— 王玙冷笑一声: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之后,你恐怕便要回归庶子身份。 不,这…… 崔湛还待再争,已被王玙淡淡推开,语气令人生寒:你崔家庶子女数十人,姑母也未必要盯着你一人栽培,既你一意孤行,想必她也另有打算。 眼前人神情高蹈,口吻沉肃:崔湛,你若真想娶南家女郎,便要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 你,可真想好了? 此言既出,满室皆静。 见崔湛跌坐在地,哑口无言,王玙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沿着长廊回到小亭,只见湖心波荡,冷月无声。 面前案上仍搁着那张猫戏鼠图,他一哂过后,便将图画收起,女御随即呈上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卷。 然而,不等他提笔作画,面前便慢慢走来一瘦长人影。 垂头丧气,神情惨淡。 此事,表哥便当我没提过。 …… 王玙头都不抬,只挥手令女御送客。 对方默然离去后,他笔下舔满了浓墨,于面前的雪白简帛上细细作画,勾糅点染,浓淡相宜。 跃然纸上的,却仍是一只栖栖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风摇月影,竹帘轻动,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飘摇,竟不如一女子。 第二十六章 春风酿山河 第8节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 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 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 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 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 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 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第二十七章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第二十八章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 好! 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 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 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 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 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 第二十九章 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 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 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 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 哭什么,又不疼。 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 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 春风酿山河 第9节 于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马车,一路笃笃行往王家别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这里,不但一日能做几百个菽饼,偶尔还要为她驾车,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多一些铸币,还夸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见我从车辕上跳下来时,神情是惊诧的。 女郎所为何来? 我有些讪讪:我,我来谢王三郎,谢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闻言,便打量我两眼,见我风尘仆仆,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难处?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脸颊发烫,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见我低头不语,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离开前嘱咐过我们,若再遇女郎,便将此物交还,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过那锦囊,只看外观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夺走的金珠,心下顿时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涩。 既懊悔又茫然。 当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请问,王三郎去了何处?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那甲士闻言,面色浮起几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过一命还一命,如此两不相欠,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请回吧。 听他流露驱赶之意,我胸臆顿时涌上万分羞惭,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车辕潦草而去。 谁知,那甲士目送我离开后,却是往不远处一辆银顶青檐马车外复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许久不见贵人回应,那甲士正要离开,便听里面传来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许久才斟酌着道:仆尝闻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南家女郎为求自由,轻抛生死,为一奴婢,可销百金,真乃情肝义胆,若为男子,必义士也! 你是说,我王玙还比不上她一个奴婢。 ……小人多嘴了。 从王家别院离开后,我赶上马车,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开锦囊才知道,里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还在其内留了一张绢,上面用墨笔写下了数个大城扁鹊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见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将感激藏在心里,打算先将小梅带去治疗,之后再图回报。 可回了宅子,却找不见她踪影,问了左右邻居,只说往巷子深处去了。 我听了,半个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这几日立春,巷尾的椿树刚发了新芽,水焯过了最是鲜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头烫了做羹给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几个菽饼,这一天便算对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走过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恐,匆匆往深处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 我并未多想,只慢慢缀在人群后面,快到巷尾了,却远远见到椿树枝上吊着一个鹅黄色身影,消瘦娇小,随风轻轻摇晃。 那鹅黄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时花了一百铸钱做的,连去年今年,也不过穿过两次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了不吓到我,小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出了那个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随我归家了。 第三十章 料峭刚过,酷暑又至。 端午刚过,数量惊人的难民涌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后四野号哭,彻夜不休,令人汗毛直竖。 就连江娘子的菽饼,也从一铸钱升到了三十铸钱一个。 我听人说,圣人已经放弃了北地,带着皇妃皇子们逃往了南方,却不知会不会经过滁州。 偶尔路过王家别院,却见大门紧锁,庭院无声,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这一日我来到铁铺,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试那雪亮的刀锋,却听江娘子连声唤我,连忙收入刀鞘。 锦屏,你买这个,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强答了一声,便将小刀藏于袖中,却见江娘子面露犹疑:胡人一路向南攻来,为何你不与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见过王家马车,她一直认为我是王玙外室,闻言,我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摇头:王谢二家与官家同气连枝,怕是要一同迁往南方,只将邺北抛于脑后。 锦屏若想知晓,可等外子回归,他官拜龙骧将军,正是护送过圣人一行的。 闻言,我连连行礼,谢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的灰衣小厮正朝我挥手。 女郎,我来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这才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饼铺子里讨生活,已有月余没有回家了。 见我盯着车下一道深长辙痕不语,他连忙表态:是夫人叫我来的。 圣人已迁往南方,郎主与夫人不日将行,定是要将女郎也一齐带走的。 此举虽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却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车时,他却只让我坐在车头,自己戴上一个遮住了全脸的大斗笠,这才挥舞着鞭子哒哒哒往外赶。 行了一会,闻得耳边人声渐消,我放眼望去,只见两旁野地愈加荒芜,头顶是漆黑高远的深天,仿佛一张彻底撕开的贪婪巨口。 小路子,我们要去哪里? 对方满面堆笑:女郎莫慌,跟着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里对我爱答不理的小厮,今日却如此讨好,未免有些怪异。 我频频回望,脊背发凉,忍不住出言试探:小路子,车上明明有四匹马,为何跑得这么慢? …… 小路子? 见我连连追问,他不耐烦道:许是马儿累了呢。 此时马车一路行驶,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问他:你瞧,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何辙痕这么深? 趁他低头看向地面,我随即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地将人从车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应不及倒挂于车,被一连拖行数十米,瞬间头血披面,人事不省! 说迟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马儿身上,掏出怀中匕首砍断马绳。 几乎只在一瞬间,失控的马车中探出两颗怒目虬髯的头颅,朝我大声叱骂不止! 单瞧那服制与装束…… 竟是巴郡府兵! 见身后车马嘶鸣,乱成一团,我连忙调转马头,一路策马逃往城内。 待天完全黑透,我将马儿放跑,自己则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饼店里,躲在冰冷的灶下屏息凝神。 不远处,大街上火光冲天,杀声四起,铎铎刀兵声,桀桀狞笑声,妇人哭嚎声,又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 深夜,愈发死寂。 空气中,却飘过愈发浓烈的焦糊味。 第三十一章 半梦半醒之际,我似乎来到了一处竹林。 此处杳花疏影,杨柳新晴,数名少男少女围绕竹席,面向高台而坐,面露梦幻之色。 再看那高台之上,却是一白衣小郎君,墨发漆鬓,风姿楚楚,修长手指缓缓拨琴,顿时清音远扬。 不远处的林子里,却躲着两个垂髫小女郎,其中一个脸涂得黢黑,指着高台上的少年喜道:若个郎君好! 另一个小女郎也连连点头:确然美貌! 那么,我们过会就丢他吧! 好咧! 黑脸少女应了一声,两人便掏了帕子出来,站到那小郎君上风口,极为熟练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风一吹,直接盖到了小少年脸上,即便是在梦中,心脏也忍不住为之一缩! 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对方捉着帕子,正满脸茫然,面前忽然走来一个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爱,在他面前找来找去,似正在寻物。 春风酿山河 第10节 小少年见状行一揖礼:这位女郎,可是在寻一方帕子? 小女郎闻言,口吻惊喜:正是!多谢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几眼,面露娇羞:小女子南家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家中排行第几?可还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见她憨态可掬,倒也认认真真地回了话。 吾于家中排行第三,人称王三郎。 孰料,他话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脸色一冷,当即劈手夺了帕子:如此,便多谢郎君了! 再会! 说完便走,那背影别提多无情了,只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脸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离了他视线,便朝丫鬟呸呸一声:可惜了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后再来丢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则费我帕子。 那丫鬟连声称是,两人相携着走远了。 很快,场景再次变幻,小少年已长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丢帕,洒茶,跌跟头,神色也从一开始的羞涩茫然,转而为愤懑、轻视与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头皮发紧,明知是一场噩梦却醒不过来。 不知何时,那个小小的南锦屏消失了 ,面前双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玙,正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眼中满是轻嘲。 自己丢过的帕子,居然就这么忘了? 我闻言,顿时满心羞惭:实,实在丢过太多人,对不住了。 呵。 听他冷哼一声,我连忙讨好道:不过我丢过的那么多人里,郎君是最出色的,属实大邺第一风华。 闻言,眼前男子眼波微澜,却是无动于衷:油嘴滑舌,怎么,你又有事求我? ……没有。 我看着他,心下涌起说不清的感慨:只是遗憾罢了,若早知会如此别离,也许我不该那样冒犯你。 你赠我金珠,又为我救出小梅,我实在无以报答。只后悔没有亲口和你道别,更后悔没有最后见你一面。 从此以后,乱世流离,或许生死两隔,再难相见了。 眼前的风景在快速褪色,不变的,只有那一道优美的清音。 后悔了,为何不来找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忽然袭击了我,使我在梦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见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在挽留东逝的水。 真的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我,眼角却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鲜红似血。 第三十二章 南锦屏,魂兮归来! 南锦屏,魂兮归来! 迷迷糊糊间,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个焦急的女声在不住呼唤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终于撑起一丝缝隙。 江……娘子? 对方见我醒了,笑逐颜开: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们都以为你患了离魂之症呢! 我尝试坐起身,却仍然头重脚轻。 她见我双目迷惘,轻声解释:许是你躲在灶膛里,这才躲过了庾牧的追捕,只是他攻入滁州后四处放火,你吸入了太多烟气,才会昏迷如此之久。 对她的关切,我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江娘子见我神情飘忽,连忙使两个伙计将我搀扶出去,出了店门,只见原先轩阔的大街已被火燎得乌黑,是处号哭隐隐,断壁残垣,废墟中不知多少焦尸。 江娘子见我双目瞠大,连忙伸手掩住我双眼,强笑道:对了,我家将军刚刚回归,女郎若想问王三郎,便直接去问他吧! 一句王三郎,终于稳住了我惶惶的心志。 自小梅死后,王玙已成了我在世间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如何,我希望他活着。 他在哪? 顺着江娘子的指引,我朝前方看去,只见城道最宽敞处伫立着一支骑兵,行列整饬,鸦雀无声,粗看足有数百人。 当先的骑士戴红缨,覆面甲,一手牵马,一手还提着一个滚圆的不知什么物事。 见江娘子走近,那人几步上前,连声懊悔:不过区区太守,也敢拥兵为王!早知滁州如此凶险,我不该将娘子留下的。 江娘子自然是一阵宽慰。 我闻言连忙上前,声音颤抖:将军说的是巴郡太守?他如何了? 那人不意我突然插话,目光扫来,犀利令人不敢直视。 庾牧已伏诛。 说罢,便将手上那东西径直掷在我脚下,只见长发散开,腥臭熏人,其下却是一张怒目圆睁的头颅! 江娘子连忙又来掩我的眼,却不意我紧紧盯着头颅,忽然便笑出了声。 大笑愈发不可止,飘荡在尸骸遍地的长街,凄凉而骇人! 那将军见状奇道:此女子何人? 江娘子附耳过去,他连连点头,之后便伸手招我过去:原是王三郎之爱妾,吾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士族协战之气低迷,我军正需要你协助。 我擦干了泪,这才平静下来:将军杀了庾牧,便是锦屏恩人,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他见我神态不似作伪,慨叹击掌,连叹三声:好!好!好! 王郎君为主持战局,早于前几日北上,不意邺北陷于胡人之手,胡人劝降而不得,不知会使出何等手段! 他见我面色渐趋苍白,声音也逐渐低沉:只是他身为南方士族之首,性情又最刚烈,此番着意殉国,对王家而言不可谓不打击。 吾等已纠了千余子弟,于邺北前后升起狼烟,只是尚需一人潜入城内,作为内应…… 我低声问道:此去,不一定能回么? 对方倒也坦诚:十死无生。 我点点头:好,我去。 只是出发前,还请将军圆我一个心愿。 第三十三章 因为我答应去邺北找回王玙,龙骧将军答应了我的请求,于傍晚为我捉来了庾牧之妻。 难以置信,手段如此阴狠,大丈夫亦为之齿冷的太守夫人,居然身量娇小,面容柔美,甚至有几分慈眉善目。 就是你,杀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见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惧,嗓音亦是轻轻柔柔的:这位女郎,妾并不识得什么小梅。 闻言,我委派两名军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尸体,因为天气炎热,表面已经渗出一层水液,且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见到那女尸面容,对方大袖下的手臂,终于开始颤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轻描对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为何迟迟不让小梅入土为安么? 没办法,我总得还她一个全尸啊。 话音未落,她随即号哭大骂: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贱婢,死便死了!何苦要讨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两旁的军士不以为然地解释:女郎勿忧,她只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还请速速动手,吾等需尽快去寻王郎君。 虞夫人闻言哭嚎更甚,却被军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几欲昏厥。 我摇摇头: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与你两条贱命,换王玙一条贵命,王家人也会觉得很合算吧? 在她惊恐的嘶喊里,纤薄刀刃划开皮肉,鲜血四溢。 一对温热的,血红的耳朵,被我亲手取了下来,轻轻搁在小梅怀里。 这样,她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此间事了,我与慕容垂、江娘子立即动身前往陈郡。 此处距洛城不远,尚有王谢两家的嫡支滞留,因要营救王玙,慕容垂得到了王家支援的六万子弟兵。 据说王玙之母,陶阳长公主还承诺他,待救回王玙之后,再向圣人请封一大司徒之位。 只是看慕容垂无动于衷的样子,似并不在乎这虚无缥缈的承诺。 出发之前,他与我在暗室中沟通细节,言明会让我先潜入邺北,三日之内,便会纠结六万子弟兵,再加上圣人拨与的三万精兵,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城内。 而我作为内应,只需待他燃灯为信后,选择与王玙前往反方向城门奔逃即可,他会令另一只队伍前往接应。 正商议着,忽然有人来报,说陶阳长公主急着要见我,人已等在门外。 我心下惶恐,出了门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 面前,出现了一双满绣了卷草纹的软鞋。 女郎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何必行此大礼?快请赐座。 春风酿山河 第11节 于是,我被人搀起来,扶到了一个桃木椅子上坐着,对面便是一高华妇人,年约四十许,两鬓微华,不怒而威。 她见我垂头不语,连连点头:相貌倒是不俗,怪不得玙儿为你置了宅子。 我听说,就连崔家小郎也哭着喊着求取你,可有此事? 我听后,尴尬极了。 小君,此都为讹传,我的确是帮了王郎君一点忙,他才赠我财物,助我购宅,但其他的是真没有。 原来如此。 长公主点点头,又问道:既如此,若你和玙儿之间并无一丝风月,你又为何要去救他呢? 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是因为他给了我五百金珠?还是因为他帮我救了小梅? 小君,我也不知。 我低下头,声音迷惘:非关情爱,不知为何,却总是与王郎生死纠缠,或许,这便是命吧。 郎君需要我的时候不多,但如有所求,锦屏责无旁贷。 她点点头:原是一有情有义的女子。 再看我玙儿从前,身边总围绕着大世家女子,可此番他落难了,却无人愿意前往。 不知为何,我听后心下一涩。 锦屏只是一小户女,又如何能与世家贵女相提并论呢? 孰料大长公主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玙儿自冠至今,尚未有入他眼的女子,他总说那貌美的蠢笨,精明的又貌丑,挑挑拣拣,至今房里无人,更不谈子嗣了。 我听着,忍不住暗自慨叹。 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长公主捕捉到了,转而问道:女郎有何话说? 我只好诚实以告:如此行径,不愧是王郎君。 长公主却以为我是动了心思,连忙安慰我:你放心,玙儿既然能为你置宅,必是心中有你,待你们回来了,我必亲自执贵妾之礼抬你过门…… 我如今一听为妾就头大,连忙摆手。 不不不,王家是何等门第,锦屏不敢肖想! 长公主闻言,掩口胡卢:小儿女看不清自己心意,倒也寻常。 我无意与一位长者争辩,只好低头不语,以沉默相抗。 王玙母亲走后,江娘子从厢房走出,轻声垂问。 锦屏,你若不想去,现下回了慕容垂也不碍的。 不了,我意已决。 她在我身旁坐下,口吻流露浓浓担忧:你既不是王玙外室,何苦定要牵扯进来? 或许,是他于我有恩吧。 我诚实道:再说乱世之中,我无父母丈夫怙持,早晚一死,还不如去救王玙,不过拼死一博。 这之后,也许我能再借一借王家的势,好歹能混个老死。 你!唉…… 见我并不动摇,她在原地转悠了半晌,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贴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我手心里。 你拿着,此物或许可救一命。 第三十四章 五月,暮春。 天意不祥,致王师溃败,王玙为胡羯所俘。 此时胡人已连下十城,唯有士族盘踞之南不敢妄动,因此大单于扣下王玙后,四处寻找让他屈服的手段,美人异士,狂客谋臣,流水价地送去,极力行诱降之事。 这夜,城外又送来一美人,自言乃王玙爱妾,出奔来寻情郎,因有王家人从旁佐证,单于见之大喜,连忙唤侍女为美人洗风尘,梳高髻,打扮得妖妖娆娆地送去王玙居所。 这个美人,自然就是我。 为了让我下死力策反,大单于甚至允诺事成之后,要封我为女相国,也不知王玙得知此事,会怎样地嘲笑于我。 拾级而上,灯火长明。 在两行侍人的带领下,我裹着一件大氅,进入重重纱帐之中,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处,双目紧闭,似已熟睡。 无论何时,王玙坐在众人当中,总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而我见过他许多模样,盛气凌人的,冷面嘲讽的,从容都雅的,却不包括今天这副濒死的面貌。 奄奄一息,面若金纸。 再看床边小几上摆着诸多食器,美酒佳肴,完好无损,榻下小婢怯怯地望着我:王郎君不饮不食,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 王玙以一种极惨烈的方式,选择了以身殉国。 王玙,王玙! 此刻我跪在塌边,不断在他耳边呼唤名字,对方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我连忙向小婢招手:水来! 那小婢连忙端来一盏雪白牛乳,看着还很新鲜。 我将牛乳凑到那苍白的唇边,尝试向内倾倒,可他阖目抿唇,牙关紧咬,牛乳很快顺着嘴角溢出,流得满襟都是。 一狠心,我将牛乳倾倒入口,并不断以口哺入。 王玙,你醒来! 你醒来啊! 终于,在整整泼洒了三四盏牛乳后,怀中人发出一声呻吟,双目微微翕动。 我喜极而泣,捧住他的面庞不住流泪。 而对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犹豫,是疑惑,更是爱恨交织的悲喜。 我见他极力想要说话,便将耳朵凑到他翕动的唇边,却听他声声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递进我心里。 为何…… 为何穷途末路时…… 我身边总是你…… 对此,我唯有小声嚅嚅:也许只有这个时候,郎君才会需要我吧。 闻言,王玙凝视着我,眸中似流转着复杂感情,又似蕴含着千言万语。 忽地一展大袖,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 第三十五章 我贴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他终于恢复了元气,能够自己进食一些汤水。 借口他需要静养,我将女御们赶出房门,接着便将香炉中的灰倒于盆底,用指尖陆续写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玙看完,点了点头,并无什么特别表示。 我虽心焦如焚,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接着搀着他去廊外散步透气。 大单于早等在门外,王玙一见他,便肃容怠目,似不愿理会,我连忙从旁揖礼: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适,还请宽容几日。 大单于面色几变,终于还是忍了口气,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眼见人已走得看不见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玙,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对我的惶恐,王玙报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盘踞江南,数十万子弟一呼百应,如此局面,他怎舍得杀我? 说完,便一晃膀子摆脱了我,径直往前方高台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纸笔来。 然而,等我拿来了纸笔,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机要的我,却看到对方一番挥毫,淋漓尽致地…… 画了只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里的日子,说不得比别院时还要悠闲,我忍不住出言相询:你为何如此喜欢画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犹记讨金珠那日,他笔下那猫捉老鼠…… 于是我虚着眼,望着他在那老鼠头上依旧画了只威风大猫,猫爪高悬,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讨饶,状极猥琐。 王玙一气呵成后,便将墨画展示在我面前,颇有些志得意满:如何? 我:…… 他见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声音:怎么,如今胆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脸子? 我轻咳一声:没有。 说罢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那笔在纸上乱画,王玙冷眼觑着我写了几个大字,神情越来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额。 世上最煞风景之事,便是观美人写丑字。 我不理他,依旧笔下不停。 等了一会不见他嘲讽,转头再看,却见人靠在廊柱上闭着眼,竟好像睡着了。 春风酿山河 第12节 是了,他断了几日水粮,会有一阵子虚弱也是常理。 于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画纸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贴在那猫的头上。 第三十六章 正暗戳戳地贴着,却不意王玙在身后幽幽道:为何要骑我头上? 我连忙掩卷,却见他长臂一伸,已是将那纸抽走了,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错,不错,趣味盎然。 一边点评,一边还用眼睛耐人寻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欢骑,郎君让你骑一骑又何妨? 请问,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正脸上贲红,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喝。 却是附近一将领见我们拉扯,随即闯进高台,一手指着案几上我写的墨字大吼,只是他方言浓重,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孰料刚才还笑着的王玙,忽地腰一弯,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横刀断颈,血流喷瀑。 只在刹那,面前便多了一具应声而仆的尸体! 许是经历过滁州一事,我现在看到死尸已无感了,但这附近都是女御,很快便叫声四起,惊动了大单于。 对方匆匆赶来,见爱将被杀,双目赤红:王家贵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却杀我帐下左先锋,此事可是君子所为? 王玙冷道:杀便杀了,又如何? 我见那单于额头青筋直露,眼见已在暴走边缘,便将那染血的猫鼠图呈上:大王,我与郎君正恣意作乐,是这人忽然闯入,对我言语不敬,郎君这才杀了他。 大单于显然不信:作乐,为何要画猫与鼠? 我连忙攀住王玙手臂,状若扭捏:这猫是我家郎君,这鼠,自然就是我呀。 猫戏鼠,鼠驭猫,只是闺房之趣罢了。 大单于闻言,面皮抖了几抖,终于还是将纸丢还回来,一脸晦气地走了。 他走后,我便将纸团成一团,恨恨掷在王玙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王玙神色清淡:南锦屏,你很怕死吗? 怕死,为何还来找我? 我语塞。 见我不说话,他一扬袖往回走,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身上溅血了,你来为我更衣。 我心下不快,又怕他作妖,只得泱泱地跟上去。 大单于对王玙还算礼让,衣物和王家的虽不能比,却也质地精良,剪裁合宜。 谁知,我刚为他宽下了外面的大袖,就被紧紧捉住双手。 王玙一双眼凝着我,表情疑惑:你的手…… 我见他似有嫌弃,口吻悻悻然:郎君莫嫌弃,上一次,也是这双粗手为你更的衣呢。 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被他紧紧捉在手里,甚至塞入自己衣襟里比较:不对,上一次的手明明细腻柔滑,不似今日老树皮! 拉扯中,我满面涨红,一不小心就扯开了他的衣襟。 一张半新不旧的银鼠色帕子,飘然落地。 第三十七章 这帕子看着十分眼熟,四边微微翘起,还有些许褪色。 我将帕子拿在手里,四肢瞬间僵硬,只能紧紧看着王玙质问:你不是说帕子丢了么? 对方不答,眼睛看向别处。 敢问郎君,为何没有丢我的帕子,还一直贴身放在怀里? 你说呢? 锦屏不知。 当真不知么? 我原本以为,这人对我只有玩弄之心,却没想到他随身带着我的帕子,从江南到邺北,濒死也未丢弃。 此刻千言万语,无可叙说,只能默然凝视着他,双肩颤抖,清泪直流。 哭什么? 王玙吁叹一声,伸手来替我擦泪:小眼闪烁似鼠,哭起来似水鼠。 我忍不住反驳:既如此讨厌我,又为何留着我的帕子? 我也不知,只是时时憎你,厌你,又会忍不住想你,念你,你说,这又是何故? 憎、厌,为何要在想、念之前? 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难得见到狂傲的王玙有此无奈之色,我忍不住想笑,眼泪却苦涩地滑入唇角。 对方见我泪流不止,轻轻一展臂,让我躺在他臂弯上,口吻颇有些幽怨:昔日让你作我的妾,你不愿意,如今我身陷绝境,你却跑来与我一同赴死? 南锦屏,你虚伪。 闻言,我笑了。 是呀,你夺了表弟的帕子,转身就藏在自己怀里,你不虚伪。 你…… 王玙好似又被我气着了,一把将我推开,转身面壁。 此时,恰好女御送来了午膳,我将饭菜布好喊人来食,却见王玙只回身瞧了一眼,面露不屑。 喝,这碧眼贼,愈发敷衍了。 我瞧他不是战俘,倒更像个大爷。 当下只好盛了肉羹,凑近那紧抿的红唇:郎君好歹吃点,保存体力。 不吃,没胃口。 王玙瞥我一眼,忽然挥挥衣袂,语气轻快起来:江南有名菜,曰美人舌,不知女郎可有听说过? 说罢,便用一双漆黑的眼勾着我,神情微妙而深邃,使人脸红。 一抔热羹,不知何时已被泼洒在地上。 而我蓦然被拉到他怀里吻住,像坠入了一汪充沛的泉。 王玙先前还是溪边吊影,饮风食泉的模样,不过一会,那一双清泓似的眼睛,便被搅动得沉郁泛红,薄唇微张。 你若不愿…… 对此,我没有扭捏,只伸出一根指虚按在他唇上:愿与郎君,尽此一夕之欢。 既不能长相守,便只在此处,只在此刻罢了。 第三十八章 因嫡母所为,我曾对男子畏惧如虎。 然而,王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男人啊。 他洁净的鬓角,清凉的口息,如雕如琢的面孔,让这场我原以为的污浊之事,变成了一场旖旎而沉醉的幻梦。 因他的垂爱,使我长久的痛苦得到了抚慰。 帐中,他滑凉的墨发铺了满枕,神情熏然,引人沉醉,而我上襦搭在臂弯,后背被爱重地摸挲着,贴在他耳边絮絮低语:王玙,你不能死。 你若死了,王家第一个生乱,司马皇族躲在洛城,还等着你主持战局呢。 他沉吟一会,方轻声道:寒门有慕容垂,亦可一用。 慕容垂也等着你呢,用你换军权。 王玙轻笑两声,似乎我在说什么玩笑话:你仔细想想,他救我固然必要,但未必要我活着。 这,这话又是何意? 我有些执拗:可他说必来救你,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了。 哦?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先用一支兵引走大单于,再分两支队伍,齐攻邺北东西两门,我们只需逃去南门…… 孰料,王玙闻言失笑,甚至笑得差点滚下榻,直到见我面色不虞,才有所收敛。 也罢,不如我们今日便去看看,他所说的』南门』,如何? 闻言,我心下狐疑,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伺候他起身更衣。 借口饭后消食,我与王玙坐上了胡人的车马,前后左右,足有数十个荷甲骑兵一丝不漏地围绕着,骨碌碌地驶到了城南。 然而沿着墙根转了许久,都没找到慕容垂口中的南门。 我连忙借口小解,一个人溜到了墙根下的民居角落,这里乞丐遍地,我找到一老人,对方却耳聋昏花听不懂我的问话,又找到一小童,那孩子却茫然看我。 邺北没有南门,只有东西两门。 一连问了几人,皆是如此答案。 我的心渐渐被冰雪包覆,沉沉坠入谷底。 春风酿山河 第13节 第三十九章 入夜就寝时,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被王玙收在眼底。 他安慰地轻抚我头顶:左右已经如此,又何必想太多。 你瞧,你这一趟不光得到了郎君的人,过阵子还能得到郎君的鬼,难道不划算么? 我嘴唇哆嗦,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要你的鬼有何用? 我原本看慕容垂信誓旦旦,还以为这一次也能轻松救出你,这之后背靠王家,不仅能拿到金珠,多少也能混个善终…… 王玙见我说得认真,哭笑不得。 也罢,看来我王三在你眼中,始终是不如金珠! 说着便摇摇头,一手抓了钵盂里的松子吃,一边吃着,一边还丢了几粒在我脚下。 嗟,鼠来食! 只见对方目光淡淡含笑,衣襟微敞,漏出的一小块肌肤如银箸春盘上的鱼脍,肤色生光,玉白半透…… 瞧那荡漾生春的样子,不知是叫我食松子,还是食大猫。 我便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与他滚在了一处。 第四十章 翌日,凌晨。 王玙忽然披衣起身,神情肃寂,站在窗口远眺。 我这一夜几乎都在辗转,刚模糊睡着,便见他拿了衣衫裹了我,口吻清淡:慕容垂不救我还好,他这一来,恐怕叫我死得更快。 什么意思…… 我刚披上外衣,便见那轩敞的窗口,一道火光如流线划过,仿佛无声惊雷。 这道光过后,左右忽然人声沸腾! 我和王玙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支遒劲火箭射入城内,落在辎车上,马棚上,屋顶上…… 他,他怎能用火攻…… 这把大火一烧,岂不是注定要将王玙与胡人一同烧死在城里? 慕容垂与我向来不对付,只可惜了你。王玙朝我低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有怜爱,有惋惜,更有宿命如此的慨叹:你若不来,现下还好好地活在滁州。 我刚想告诉他自己差点被庾牧烧死,便见大门被轰然闯开! 大单于携左右武士,径直破门而入,半张脸满是火灰:王君子,你告诉我,我于城外五十里设了岗哨,慕容垂怎来得如此之快! 王玙倒也慷慨答了:慕容世家善练鬼兵,马蹄包上毡布后,能夜袭百里,悄然无声,何必少见多怪? 大单于被他一激,连连咬牙:你告诉我克制之法,我封你为大相国! 王玙淡笑一声,指着我道:不用大相国,你将我爱姬送出城,我或许考虑告诉你。 不,我不走! 见大单于似有意动,我连忙死死攀住王玙:大王,我不走!你让我好好劝下我家郎君,他平日里最听我的了! 王玙闻言,脸色立变:南锦屏!你! 我连忙掐他手心,又对着大单于谄媚不已:可大王若真将我送出城,他便真的无人可制,到时再后悔也无用了! 大单于头一次见王玙气怒攻心,半信半疑,当下令甲士将我们带去城门,直接关在附近一处民居里,以便随时监守。 只是这一处也即将沦陷,房中浓烟弥漫。 王玙见大势已去,叹息连连:这下可是真完了,慕容垂所过一处,动辄屠城,火已经蔓延全城,我俩也只能地下再聚了! 我不说话,而是拿下头上金簪,捏碎上面的东珠,从中取出一枚蜡丸:我不来此,胡人的铁蹄扫过滁州,也是必死,可我既来了,便要和老天搏一搏。 王玙神情一动:你要如何做? 我将那蜡丸偷偷塞在他手心:我有一计,可让我们逃出生天。 郎君,敢将生死一付? 第四十一章 王玙服下药,很快便头晕目眩,我将他慢慢扶到墙角靠着,接着抹了点黑灰涂到他脸上,鼻边,自己则披散了头发,在房内哭哭啼啼地大叫他的名字。 王郎,王郎! 没叫几声,几名胡人将领破门而入,见状连忙将半昏迷的王玙抬了出去,放在门外的空地上。 随行军医闻风而至,一探王玙脉搏心跳,面色丕变。 我观他反应,适时在旁边饮泣:王郎素有喘疾,不过吸了屋子里几口烟气,暂时厥过去了而已,定然还是有救的! 你们快点救救他啊! 那军医闻言,一双眼狐疑地看向我,我连忙将脸埋在袖子里哭。 大单于闻风而来,面黑如炭:王君子如何了? 军医斟酌着道:此人心跳渐无,气若游丝,瞳孔放大,已呈必死之态。 大单于怒吼一声:他还没告诉我如何制服慕容垂,怎能现在就死了? 军医见他发怒,唯有诺诺连声:大王,若君子天生喘疾,之前又吸入了过多烟尘,即刻致死也是有的! 见势不对,另一名将领也从旁声援:大王,生死有命,当下慕容垂如此火攻,我们受困城中,存亡只在旦夕,事已至此,吾等不如另想他法! 当下,左右连连附和,大单于连连顿足,对着王玙的尸体咬牙不止,又转头望着我,眼中流露残忍:王君子已死,留着这妇人也没用了。 留一副心肝,剩下的就都给你们了! 那几名将领闻言,面露喜色,我连忙止住啼哭,扑上去抱住对方粗壮的大腿:大王,别杀我,我还有用! 若只是想要慕容垂退兵,此事并不难! 大单于闻言,双目微眯:哦?你有何法? 我连忙大声进言:大王只需派斥候军前喊话,说王玙已死,将他全尸赠与慕容垂,他必退避三舍以迎。 只因慕容垂所募之兵,皆来自王家援助! 几名将领闻言,沉默的沉默,称奇的称奇,大单于却狠狠道:你是王玙的人,我怎知你不是使诈? 此刻,数十双眼睛盯着我,如利剑悬于头顶,我只得跪下砰砰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大王,我也是心疼我家郎君客死此处,想给他留个全尸归乡罢了,求大王成全! 大单于听我这么说,这才哼了声:哦,原是你私心作祟! 见他神色几变,犹豫不定,之前那将领连忙上前揖拳:大王,事不可止与此,还请大王速速定夺。 被连番催促,大单于无法可想,终于狠下心来:释出两名军前斥候! 喊话慕容垂! 第四十二章 闻言,我的心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勉强维持着那副梨花带雨之貌。 斥候派出后,大单于将我与王玙带去瞭堡,隔着女墙远眺城外战况。 一开始派出的斥候,刚喊了两声便被射落马下。 之后,大单于又派出两名先锋,喊话数十次后,对面攻势衰减,嘈声渐众,王家子弟皆弃兵卸甲,不愿再战。 左右将领自然喜极:此法果然有用! 我连忙趁势鼓吹:如此,大王只需大开城门,将王玙送给慕容垂,对面定然退兵。 大单于闻言,沉吟片刻,便唤人开启城门,另给王玙备了长车,以战旗覆盖遗体,沿护城桥缓缓推出。 漫天寂静,唯闻城中燃声哔剥。 我刚要随车同行,便被大单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狞然。 你这妇人如此聪颖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往城墙边拖: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如何? 我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时脑袋里全数空白,眼见盛放着王玙的尸体渐渐消失于城门,连忙大声求饶。 大王!好歹让我与王郎告别一番! 他已死了,此举又有何意义? 如此我才好彻底放下,从此专心侍奉大王! 许是我的饮泣令人烦闷,大单于终是松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烧的护城桥去追王玙。 此刻星垂平野,远望旌旗遮天,三军不发,车马喑哑。 我跟随在王玙车乘之后,短暂地走了一段。 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话可说,只有掏出怀里的帕子,默默塞回那军旗之下。 这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车驾远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便被大单于着人带回,直接挟上女墙高处,低头往下看,便是深沉涛涛的护城河。 遥望远方,王玙的车驾进一步,慕容垂的大军便退一步,眼见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单于十分满意:美人,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低着头:邺北已被慕容垂摧毁,大王可弃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恶臭,喷得我几欲窒息:呵!这之后他定会追击于我!此法不可行! 春风酿山河 第14节 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第四十三章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第四十四章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第四十五章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春风酿山河 第15节 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 刚待解释,便见对面的长街奔来一队甲士,迅速拦在我车头前,再看那领头的人,却是王丁。 见我坐在车辕上,王丁长松了口气:女郎,你怎可在外乱跑?郎主找了你许久。 我连忙道:我马上回了。 崔湛在车下看我,一双眼睛颇具凌厉:南家女郎,你何时与表哥关系这么紧密了? 崔湛,你有事? 话音未落,甲士们纷纷相让,人群尽头驶来一辆金顶乌蓬马车,一张修长手掌轻掀车帘,寥寥数语虽清润动听,却不怒而威。 崔湛闻言,浑身僵直:表哥!你令我远离南家女郎,自己却……你怎可如此! 呵。 王玙这淡淡的一声,分明是不屑辩解,且把话头直接转向了我:锦屏,到我车上来。 十目所视,众目睽睽,我见崔湛眼眶通红,满面苍白,只好下了马车,对他弯腰一揖礼,便转身徒步而走。 第四十六章 崔湛很快便远得看不见了,而我身后却渐渐跟上来一群甲士,并铎铎的车轮声。 我知道,王玙还在。 又行过一条长街,我实在走不动了,步伐也慢了下来,那马车渐渐与我并行,车纬掀起,露出一张玉白色面孔,肃容霜雪。 南锦屏,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答,照样走我的路,对方隐隐发怒,气息不稳: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寻了你多久?你为了崔湛,居然如此对我? 我闻言,平平回复:若我当着他面,上了你的马车,他会怎样看我? 王玙不以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现下他已远了,你若再不上来,我便下车与你同行,到时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见,南锦屏,你定要如此吗? 听他口吻淡淡,却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气,终于还是爬上了马车。 王玙坐在车里,一张脸不辨喜怒,见我默默坐在车门处,口吻好听了许多:今日怎的一个人出门? 不过是逛逛。 以后不许如此,必要时带上王丁。 我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目光看向别处:若不然,过几日我还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里?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给的金珠还在,或买点宅田,做点买卖…… 你坐得远,我听不清。 我闻言,只得坐到他身边:或者看在我救了您两次的份上,您再赠些金珠…… 话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脸庞,亲得透不过气来:金珠!金珠!我让你再说金珠! 我被他唇边的胡髭扎得大叫,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王玙这才放了手,坐在一边喘个不停,显然是被我气得狠了,但看我吓得贴在车壁,眼神巴巴的样子,又只能强抑怒火。 静了一会,他朝我道:不错,你是救了我两次。 除了金珠,你还说过,或可为你安排夫婿,要年轻美貌,饱读诗书,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是不是? 我诚实点头:是。 只是我现在早已不作此想了,毕竟乱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况嫁个好人,得享天伦?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轻抚我头顶,又恢复成之前那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 放心,我必叫你心愿得偿。 王玙不让我走,并打算带我一同前往洛城。 离开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装,却被王玙制止,这才想起长公主说我父母已殁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王玙见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亲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际便被他杀了,你嫡母也在事后投缳自尽,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伤心罢了。 我擦擦眼睛,声音平静:我不伤心,他们虽给我一口吃的,却没有爱护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里了! 王玙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发上轻摩,声线温柔:那是自然,只是郎君怜你,你也要怜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气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话,一抬头,只见长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吓得浑身一激灵。 王玙也看到了,声音淡淡地唤了声母亲,也不行礼,便直接将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着女御前前后后地收拾东西,便见王玙坐在案后,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会向陛下请封,封你为乡君。 我闻言大为震惊:我未有功德,哪里能做乡君? 对方不以为然:此次我王家协助司马氏于洛城定都,定膺国公之位,授丹书铁券,你两次救我于死地,区区一乡君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又沉吟一会:不过你现下父母已殁,当务之急,是另寻一个更好的母亲。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点意思,大概是为了我好,要给我找个更好的身份。 于是入夜后,他命几名女御为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们将我的发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层曲裾深衣,整个人都宽了一圈。 造型完成后,女御们扶着我站在屋子中央,转着圈叽叽喳喳地夸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见过数百贵女,也无一人能比女郎高华! 是也,是也! 饶是我被人从小夸赞美貌,也不禁脸烧得慌,正在对镜打量之时,王玙从外走入,站在我身后细细端详。 我对他露出一脸苦相:王玙,我的头是不是太长了? 他睖我一眼,隐含警告:这是上京贵女们喜爱的装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凑近了一些,紧盯我敷了细粉的面庞,忽然自言自语:还欠点东西。 紧接着便从妆奁中取了口脂,用黛笔挑了,在我眼下点了两个小小的朱砂痣,眼中流露满意:这下便成了,能有个五六分像。 这之后,一头雾水的我被女御簇拥着,塞进了马车。 王玙也上车了,就坐在我对面,一手还拿着卷绢书,正低头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么呢? 他眉一挑,见我正勾着头看,便促狭道:在看一只富贵鼠。 …… 车马循循,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来到一处豪阔门宅,观此门头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谢府? 我抬头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惊。 这不就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 第四十七章 无需通报,王家马车便是最好的通行证,那门房见了车徽,连忙下了门栓,大门轩敞,恭恭敬敬地将我和王玙一同迎入了。 王玙进了谢宅,如入自家后院,见数名女御端着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径直上前招呼。 姨母饭否? 领头的女御见了他,满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玙点点头,便拉着我跟上去,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沿着流水长廊走到底,不远处一妇人梳着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声:姨母,我来讨口饭吃。 那妇人见他来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吃的了? 口吻虽亲近,却不算温暖。 王玙寒暄了两句,便将我往前面推:您瞧,这女郎与您可有几分厮像? 那妇人见他这么问了,便也拿一双眼睛打量我,眼神颇有挑剔。 只是她生得珠圆玉润,杏仁眼,樱桃唇,哪里都是圆圆的,而我丹凤眼,瓜子脸,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与眼下两粒朱砂痣,两人可谓毫无相似之处。 见他睁眼睛说瞎话,那妇人脸一撂:你这小子,又来消遣姨母? 绝无此意!王玙连连摆手:不过是看姨母寂寞,给您找个女儿养在膝下罢了。 二夫人听他这么说,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个儿子,为何要养女儿? 我正羞愧低头,却见身旁的郎君红唇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别的女郎自然不够格,可她,却是我王玙的妻啊! 那妇人这才转过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玙一样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亲同意吗? 王玙轻哼一声: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错过这一个,下一个又在哪里?莫非姨母如我母亲一般,宁可我房内空虚,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妇人听着,连连叹息,却也并未再反对。 春风酿山河 第16节 第四十八章 半个时辰后,从谢家出来的我,忽而便转姓了谢。 且得了一个新的名字,谢颦。 回到王家,我脑中还乱作一团浆糊,王玙见我满面迷惘,大袖轻扬,坐于榻上叹气。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放下身段,去求一个小小郡主? 见他面露疲色,我连忙站到身后为他捏肩:谢谢郎君,辛苦了郎君! 只是锦屏不明白,那夫人明显不愿意,为何后来又点头了? 王玙听我这么问,便放下手中茶杯,一手将我捞到膝上坐着:你往日的玲珑都去哪了? 四大姓氏互相通婚已久,早已同气连枝。谢二夫人无女,几个儿子又平庸,此际能与王家结亲,自然不能放过。 我这才明白,这是大大借了王玙的光了,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便潸然而下。 王玙见状,面露嫌弃:你这几日怎么了,竟像是水做的? 我也不知为何,心中喜悦,眼泪却像涌泉一样止不住,闻言连忙眨眼,想把泪花眨回去。 许是我丢过那么多次帕子,王郎却是第一个要我做妻的,情难自已罢了…… 王玙轻捏我下巴:事已至此,还叫什么王郎? 我这才了悟,结结巴巴唤了一声:褚……褚卿…… 话音刚落,对方那玉兰色的面颊上极快地泛起一层浅粉,眼神也不由得朦胧起来。 我一看,又低低缠绵唤了一声:卿卿。 ……夫主。 王玙呼吸急促,双眼亮得惊人,轻轻咬我一边耳朵:小鼠旁的不灵光,这种东西学得倒快! 我被他咬得一激灵,只得连连求饶,未料对方却愈加过分,声音低悄。 鼠不想食猫,猫却想食鼠,奈何? 语罢,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忽然推倒于案,掀起襦裙,连忙惊声求饶:夫主,长公主还等着我们用晚膳,此事不可! 不错,这两字更销魂,你多叫几声我听听…… 这厢王玙还在调笑,门外脚步声渐密,人影晃动,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玙儿,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第四十九章 王玙父亲从洛城来陈郡,下了马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叫上儿子去前厅叙话。 我跟在王玙身后,因发髻太高,差点过不了门槛。 王玙之父王术与他相貌肖似,留着一把美髯,见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面色不豫:此女何人? 王玙让我坐在他身边,款款介绍:阿耶,这是儿的身边人。 王术点点头,面露欣慰:甚好,我儿终于开窍了。 长公主在旁边坐着,欲言又止。 王术随即无视了我,开始和王玙谈起皇宫督造、新帝选秀,迁址祭天等事宜,而王玙显然早有准备,将事例一一安排,落实到人,条理分明,听得王术连连点头。 我儿还是要早去洛城,皇帝尚幼,慕容垂多有僭越之举,还需我儿从旁掣肘。 王玙一指我:只可惜颦颦伤腿未复,待再过几日,她大好了,我们便即启程。 王术听他这么说,这才转眼看我,一手抚须:不错,此女相貌不俗,眼神清正,是谁家之女? 王玙面色如常:乃谢二夫人之小女。 见他当场撒谎,长公主坐不住了,怒形于色:王玙!! 王术见她如此激动,颇为纳闷:此次迁居洛城后,我儿即位列三公,不过是纳个女子,有何不可? 长公主连连摔桌,气为之绝:不是纳妾,他是要娶妻!娶妻! 王术这才点点头:哦,那的确要听听你母亲的意见。 话音未落,见王玙面容微沉,又忙道:不过这都是小事,主要还是自己拿主意。 一句话倒戈,将长公主气得倒仰。 王术走后,长公主指着我嘴唇颤抖:王玙,她只是一小户女,让她做妾我赞同,让她做妻,那是万万不可! 你找谢二夫人为赝母,是要指鹿为马,要天下人都耻笑我王家吗?! 我听了,站起来要走,王玙却紧紧抓住我胳臂,神色淡定:母亲别忘了,连你司马朝廷都是我们王家立起来的。 这天下又有何事,是我王玙做不得的? 见长公主目瞪口呆,他将我拉起来,离去之前,又回身笑道。 指鹿为马?母亲倒出了个好主意呢。 第五十章 启程去洛城之前,王玙连作了几个晚上的画,这回终于不是老鼠了,而是一只头顶硕角,身具斑纹的……雄鹿。 画完之后,便将画纸裱好,挂于床头晾干。 这是要作何? 见我疑惑,王玙含笑道:等到了洛城,你就明白了。 到了启程那天,他却不坐自己车马,而是硬拉着我,挤上了长公主的车驾,接着便将那头赳赳雄鹿图挂在车头。 母亲,您瞧这是什么? 长公主瞟了一眼,答曰鹿。 王玙笑道:非也,这是马。 长公主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葫芦,只默然不语。 车马铎铎,很快出了陈郡,一路上多有其他大族的子弟见了王家车徽,上来行礼的,王玙动辄将人叫住,问他们车头是什么画。 那群子弟看后,个个油然吹捧:王郎君这鹿画得勇武赳赳,实乃神乎其技。 是也!王郎书画双绝,吾等不能比也! 王玙笑笑,指着那画道:此非是鹿,乃是马。 当中一人面露疑惑:可这明明是……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人肘了一下,连忙改口:原是我等看岔了!如此神骏,当然是马! 王玙微微一哂。 众人见状,连声附和,称赞他的马画得惟妙惟肖。 这之后一路经过数个别馆,只要一有人拜会,王玙便会如此作为,而诸人即便心知是鹿,也会违心曰马,实在令人细思恐极。 竟不知这到底是司马家天下,还是王家天下。 长公主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于是这一路到洛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她都紧闭唇吻,面无表情。 王玙见效果达到,便将画收起,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第五十一章 经历数月跋涉,我们终于来到洛城,刚入城门,却见前路拥塞,车马攘攘,一人头戴红缨,身披重甲,牵马于道中,扬声呼唤王玙:龙骧将军慕容垂,特来迎王郎君! 看对方所为,倒有冰释前嫌,主动求和的意味。 王玙尚未答话,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慕容垂!他还有脸来? 此人害你落入胡羯陷阱,几乎殁于大火之中,玙儿,你待会入了朝堂,定要请圣人赐死他! 王玙闻言,不置可否,又问我:颦颦,你怎么看? 我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看看王玙期盼的眼神,终于还是说了自己想法。 胡羯于邺北虎视眈眈,皆知慕容垂善练军,乃凶兵也,郎君若驭人得当,必能保朝廷稳固。一箭之仇,又怎比百年安枕? 王玙怡然一笑,这之后便掀了车帘,下了马车,径直与慕容垂并行去了。 我见他下去了,剩我独自对着面沉如水的长公主,顿时坐立难安,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针苔。 长公主轻哼一声,看我的眼神,忽然便不若之前那么冷淡了。 坐好,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连忙应声:是,小君。 长公主见我低眉顺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了口气,转变了话风。 你是个聪慧有度的,既玙儿爱重你,我也不好再棒打鸳鸯,回头你找谢二夫人,让她着手给你准备嫁妆吧。 我乍惊之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小,小君,您的意思是? 她没正面回应我的问题,而是肃容提醒:只是你做我王家妇,不仅要为夫主分忧,还要开枝散叶,多多绵延。 开,开枝散叶? 我目瞪口呆:这,这主要还是看王郎的意思…… 春风酿山河 第17节 哼,他在陈郡时还督促我,说若不早完婚,恐怕我明年膝下尤空虚呢。 长公主说着,恨得直咬牙:也罢,这么多年他唯认了你,也只能如此了,总之,你听懂我意思,往后要快马加鞭,多多益善,明白否? 闻言,我顿感压力山大,也唯有诺诺称是。 第五十二章 长公主所料不错,王玙此去宫中,不光带来了封我为乡君的敕令,还带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此圣旨一下,大小世家为之动荡! 乡野皆言,从未听说谢二夫人有女儿,直到谢家人站出来作证,言明家中幺女身子骨弱,一直托庇于佛堂,直至及笄了才带回洛城,与王家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有关王谢通婚的流言四起,没过多久,又因新帝大选的风波而隐没,渐渐无人提起了。 距离婚期愈近,继谢二夫人送来嫁妆后,不知从何处又送来了一台妆奁。 上下二层,皆是最时兴的华胜宝钗,打开最下层的妆柜,里面却是一件鲜红光艳的嫁衣,从襟连袖,绣满了百子千孙。 我捧着那奢华的嫁衣,只觉舌头打结,根本说不出话来。 哟,今日不做水鼠了? 见我神色惶恐,王玙从旁提示:此皆是长公主的添妆。 此时此刻,我心情微妙复杂,难以用言语表述,收好嫁衣,便被王玙带去长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礼:谢小君。 话刚出口,却被他肘了一下,连忙又改口:谢长公主。 身边人闻言嘶了一声,两指掐住我腰间嫩肉,我嘴唇一哆嗦:谢、谢母亲。 这回,总算是对了。 长公主自是含笑默认。 许是因王玙多次当面问我政见,她对我渐渐改观,此嫁衣便是她对我进一步认可的体现。 回到我的小耳房,我扶着腰委屈:你掐我做什么? 王玙见我眼含泪光,连忙伸手给我揉着痛处:郎君给你揉一揉。 只是揉着揉着,手便渐渐换了地方。 窗外月光似海,螽声细细,风打着转儿旋起细浪,我们鼻尖碰着鼻尖摩挲,像两只从未亲近过,却再也不能相离的鸟儿。 对方衣襟微敞,两痕远山似的锁骨,令我沉没其中,流连不已。 郎君让我多看几眼。 为何? 须知今日见到,明日未必还能见到。 说什么傻话。对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起身吹灭了灯,一头滑凉的墨发缠绕着我,丝丝缕缕,如同百结不散的柔情。 郎君让你日日见到。 灯暗了,月光却穿门过户,似水流泄,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如华,更如练。 春风酿醉了山河,这轮月,终是落在了我怀中。 第二卷 番外卷 第一章 晨光熹微,空气清凉。 只闻窗外鸟声清润,又是一日和畅。 我披衣下床,推开厢门,面前是那熟悉的白兰小院,玉色花瓣纷扬飘落,宁静、安谧,仿佛风波初定。 两名小童正跪在沙地中央玩耍,俱都垂髫,玉雪可爱,轮廓五官也有几分王玙的影子。 我转向旁边随侍的女御。这是谁家的孩子?那女御见我一脸迷惑,似有些惊异:两名小郎君,皆是女郎的亲生子。 ……我的亲生子? 那他们叫什么名字? 长子名宣,次子名宜。 ……是吗。 两名小童见我拘束地站在一旁,纷纷上拉住我,口中连声唤着母亲。 而我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对他们充满了怜爱,莫名便被拉上了竹廊,一路向远处的小亭行去。 路遇甲士皆是退让行礼,口中唤着夫人。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女御:他们为何唤我夫人? 女御垂头敛目,口吻恭敬。夫人就是您,您就是郎主之妻呀! …… 穿过鸣风长廊,王玙果然坐在庭中,面前尺牍堆垒,绢册满案,而他展开其中一卷,正以朱笔批阅。 两个孩子进了亭子便往父亲身上拥,王玙一手一个,将他们提到膝上,拿了墨笔白纸,却是手把手地教他们画鼠。 然而孩子没定性,只看他画了几根鼠须便跃跃欲走,王玙将两个小郎交由女御,便继续翻看尺牍。风度尔雅,使人心折。 见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对方眼波微澜:双目灼灼似小贼也。 我闻言,顿时破防。 王玙,为何你在梦里也不能温柔些? 呵。 他唇角轻牵,朝我招手,我心下升起的不快顿时如风扬芦花,荡然无存,忍不住便顺着他手臂的招揽,轻轻靠在了那宽广的肩头。 不远处是飘扬的纱纬,杨花如雪,小泉流瀑,水落而石出。 实际上,我未敢肖想过这些,能做三年你的妻,或许已是上天容情。 何以妄自菲薄? 可我嫁与你三年未有子嗣,母亲明里暗里,多有褒贬,说要纳些贵女进来分忧…… 那么,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以前想过,父死夫为天,既然是天,那么丈夫所行,莫不相从,可当我嫁给了你,才知谈何容易…… 梦中的王玙是沉默的。 半明半昧之际,我却忽然被人捧起了面庞,轻轻擦拭着眼睛。 第二章 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漆发素衣,褶褶如雪,而我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衣襟中摩挲,早已成了习惯。 怎么了,睡梦里忽然哭了? 我连忙自己擦泪:没什么。 许是梦到了我小娘。 嗯。 王玙眼神早已清明,摸摸我脸庞后,便披衣下床:山东急报,今日朝省提前了,你要随我去吗?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暗,东方既明,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应了声好。 事实上,我与王玙成婚已三年,未有一日如梦中那般宁静的日子。 他每日披星早朝,宵衣旰食,我也无法安枕,只能随之作息。 门厅外渐渐掌灯,数名女御鱼贯进入,托盘上两件衣衫一大一小,除了胸前满绣的吞天饕餮,竟是同样的颜色款式。 女御为我挽起童子髻,昏暗的铜镜中便出现了一名风流俊俏的小郎君,笑起来双眼弯弯,鼠牙尖尖,眼下两滴朱砂痣,颇有狡魅之感。 我穿上那件小款的的大袖衫,对着着镜子左右打量,王玙在我身后睇了一眼,油然赞道:新衫殊为合身。 不多时,他已穿好朝服,亲手替我簪上玉冠,我们梳洗完毕,便坐上王家早已备好的马车,匆匆往未央宫行去。 朝食早已备于马车,王玙坐于车内,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尺牍,而我手执朱笔,对堆积如山的奏报进行简单的分类。 此时的王家众人,尚在甜睡之中。 大邺一十八年,皇室南迁,定都洛城。 因少帝年龄尚幼,先帝薨逝前令诸世家王公辅政,西太后垂帘,大司徒王玙,太师谢岌、龙骧将军慕容垂等三方辅政,如此经营数年,原先风雨飘摇的朝局渐渐稳定。 进了御书房,只见一人已等在门口,面容如雪,乌发碧眼,俊美阴沉。 王玙淡淡点头:慕容将军。 我随后轻身一揖,慕容垂打量我两眼,未发一言。 他知道在邺北,是我用计将了他一军,因此对我颇有顾忌,每次见到我都是同样便秘的表情。 除了太师,数位辅政要员齐聚御书房,书案后便是面容稚嫩的少帝,见了王玙,便流露一脸苦相。 王司徒,山东旱季刚过,蝗灾频繁,太师令朕作罪己诏,定要如此么? 谢岌? 慕容垂闻言笑道:太师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道理。 少帝将求救的目光投了过来,王玙沉吟一会,朝我点点头:颦颦,此事你作何想? 春风酿山河 第18节 我答:旱则蝗,蝗则饥,此乃气候定理,天之常也,和陛下并无相关。 话音未落,王玙便朝书记令示意:记下来,原样回复谢岌。 书记令诺诺连声。 少帝自然喜上心头,连带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这位谢小郎君实在明智通达,要不朕给他封个官儿当当吧? 我连忙叉手行礼,表示不敢当,王玙则微笑不语,慕容垂见状,神色若有所思。 第三章 出了御书房,我跟上王玙脚步,轻轻拽他衣角:褚卿,你为何总叫我在圣人前表现? 王玙与我携手而行,唇角微勾:我明明与你同样想法,却比不上你伶牙俐齿,为之奈何? 我闻言,心下悻然。 一开始,王玙并不让我插手政务,但后来见我颇有几分助力,便也欣然默许,为了便宜行事,甚至直接将我扮作少年带入朝中。 路遇数名大臣,皆点头避让,不多时,身后却传来窃窃私语。 那便是谢小郎? 是也。 此小郎貌若好女,王郎君竟不知避嫌…… 因我俩大婚之日并未铺张,因此认识我的人不多,左右也就王谢嫡支那几个熟人。 而我与王玙每日形影不离,朝中渐渐传说纷纭,言王司徒将其妻弟谢小郎带入了朝堂,同寝同食,颇为爱重。 甚至传出断袖之言。 对此我每每头皮发紧,也只当没听见。 因少帝年幼贪玩,大部分奏报都是送到王玙这里,因此他进了尚书署,便开始了长达七八个时辰的办公。 这边厢我在廊下煮茶,正将残剩的茶水泼入花坛,却见前方传来铎铎脚步声,两名年轻郎君渐渐行来。 其中一名见了我,忍不住连连注目。 这小少年好标致。 另一名郎君闻他赞美,投来淡淡眼光,我扫了眼,这才后知后觉,这两个都是我认识的。 一个是我嫡妹夫君,袁家旁支的袁扈,另一人却是上京崔家的小郎君,崔湛。 我见两张熟脸迎面而来,连忙提上茶壶,转身就走。 王玙坐于案后,正提笔疾书,见我进了门便躲到碧纱笼后,奇道:你做甚? 我咳嗽一声:嗯……躲会。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正说着,便见侍人领着两名郎君入内,心下明了,只淡淡哦了一声。 再听他们交谈,原是为了求官。 士族子弟冠后均会求贵人举荐,否则极难进入庙堂,王玙给了他们两支签,袁扈受了签,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我在纱笼后站得脚都麻了,无意间活动一声,便听崔湛在外道:表哥,那是什么声音? 王玙道:许是鼠。 见崔湛站在原地不走,王玙又道:我听姑母说,她已为你求取清河璩氏女,你已受了? 对方似有难堪:我不若表哥你身居高位,能够为所欲为,既然嫡母喜欢,我也只能娶了…… 嗯。 王玙不置可否,崔湛又低声道:表哥,您纳南家女郎为妾了吗? 不曾。 可我听人说,南家女郎两次救您于水火,如今身逢乱世,战火频仍,表哥怎可将一弱女子置之门外不理? 王玙笑了一声:崔湛,事到如今,你仍惦念着她? 崔湛默然。 满室寂静中,只闻淡淡纶音,娓娓而谈:所谓报恩,便是将她纳为妾侍? 为妾者,日日仰嫡母声气,与奴婢无异,就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能养在膝下,要受骨肉分离之苦,度此煎熬一生,又怎能算报答?此言大谬也。 崔湛闻言急道:可我们世家高门,娶妻怎有自由?表哥你同样心仪南家女郎,不照样娶了谢家女么? 我听他问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推开碧纱笼,走到王玙身后,默默跽坐。 时隔三年,崔湛紧盯着我,目龇欲裂:南锦屏,你怎会在此? 我垂着头:我现下已改了名了,曰谢颦。 他将那两个字于口中反复咀嚼:谢颦,谢颦,你便是谢二夫人小女? 见我点头,对方神情急转直下:原来如此……可以王谢之门第,又怎会接纳你? 王玙微微一哂:为丈夫者,当有庇荫父母妻子之豪气,门第不够,便拔高她门第,又何妨? 崔湛闻言,瞳孔剧颤,显然是观念受到了极大的颠覆与摧毁。 正胶着着,只听门外侍人通报,却是龙骧将军到访。 对方身着一挂赤金鹤氅,腰悬羽箭雕弓,面孔冷肃,进门便冲着王玙发脾气:你和谢岌不对付,偏要我夹在中间难做? 见他气场强大,仿佛不是来谈公事,而是来杀人的,崔湛连忙行礼:『这位伟丈夫是? 王玙道:此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崔湛一听,神情激动:可是有『鬼将军』之称的慕容将军?! 我见状,连忙吩咐侍从准备茶汤,不多时,一份颜色雪白,不冷不热的酥茶便被端到了慕容垂面前。 慕容垂爱喝甜茶,当下端起牛饮,一盏茶浇下去,那火气便被扑灭在喉咙口,王玙再问他为何生气,他默了一会。 总之,我不耐烦淌你们世家的浑水,你和谢岌斗归斗,别忘了被胡人拿走的十城! 我连忙又给他斟了一碗乳茶:那是自然!还要倚赖将军。 慕容垂又牛饮几碗茶,便急着要走,王玙忽然起身按住他,唇角微扬:慕容垂,我有事问你。 对方闻言不耐烦道:你说。 若现下你心仪一女子,会如何做? 慕容垂纳罕:我心仪了,那自然就是我的,这有何疑问? 若她父母索要财帛呢? 抢上几个富户,财帛便有了,此事简单。 若她已嫁作他人妇呢? 对方口吻平平:这还用问?那便杀了她丈夫,直接抢回自己府上! 王玙闻言,拍案大笑:不愧是碧眼鬼! 慕容垂走后,崔湛惊魂未定,似陷入某种恍惚之中,我轻轻一推他,他忽然如被惊醒一般,口中高呼数声:大丈夫当如表哥,当如龙骧将军! 说着便急忙起身,追着慕容垂去了。 王玙笑道:好好一少年郎,怎的被姑母养得如此优柔寡断? 我摇摇头,坐于他下首,将上午整理好的简帛堆放于案几,王玙见我忙碌不停,神色间浮起得意。 实际上,若崔湛当日向我求取你为妻,我反倒高看他两眼,说不得在姑母处为他斡旋,也就无你我之事了。 我低眉顺眼道:事情已然过去,说起来有甚趣味? 孰料王玙闻言,伸手一拽,便将我拽到了膝上:时隔数年,崔湛仍惦记着你,我若不下猛药,你岂不是毁一少年郎? 我小声道:有女人就怪女人,没女人就怪没有女人,大抵没有女人,男人都是要做圣贤的。 王玙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喘不上气。 你,你啊你! 笑罢,他用留有青髭的唇摩我面颊,扎得我又好笑又难受:夫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呵,你若会知错,皇帝都要换人做! 我连忙捂住他嘴唇:此话不可乱说! 王玙拿住我手,轻轻摇头:此处只有你我,担心什么,你是我妻,我是你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尽可对颦颦言之。 说罢,又咬我耳朵:我与谢岌并未交恶,许多事你看不明白,便细细揣摩,也能学到许多。 闻言,我唯有点头。 第四章 临近傍晚,我和王玙一齐回到王家。 每逢初一十五,我们总会与长公主一家团聚用膳,今日也不例外。 坐在桌前,长公主不住打量我:颦颦似又瘦了。 王玙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脍,施施然道:这几日山东急报,多亏她协助我处理事务,许是累到了吧。 闻言,长公主面色略有回温,我连忙低头陈情:谨记为夫主分忧,不敢有一日或忘。 另一头,其父王术似有话要说,只是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王玙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若有话说,父亲可以私下里寻我。 王术闻言,低头吃菜,筷子夹得飞起。 如此情况,恐怕是长公主又吹了什么枕头风,两人都要敲打我,却又碍着王玙不敢直言。 春风酿山河 第19节 于是当夜就寝,王玙来解我腰带,我便果断将他推开:癸水后易孕,现下已过去十天了,郎君还是等到下一次吧。 他算算日子,面色一变:要我等二十天,那不是打熬坏了? 再说了,癸水后易孕,又是什么带下医名言,我为何没听说过? 我小心地觑他表情:是一位与长公主交好的贵夫人说的。 王玙哦了一声,一手在我腰肢上揉捏:放心吧,中间隔着二十天呢,郎君叫你天天有。 我听他如此慷慨,也只有半推半就地爬上去。 王玙今日兴致颇高,好一番帐钩波动,红被摇曳后,释出一声轻叹:何人能比颦颦?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这厢口吻满意,而我颇有绝望地盯着昏暗的锦帐,一言不发。 他见状,一手搂了我,一手在我后背轻抚。 你怎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我不懂,旁的女子嫁人,只需夜里伺候好夫君,怎么我嫁了你,白天黑夜连轴转个不停? 黑暗里,王玙眉头一挑,神情兴味:你若是个妾,自然只需夜里操劳。 可你既做了我妻,自然不光夜里操劳,白日也要操劳的。 我:…… 第五章 初进王家,我也同旁的媳妇子一样,辅助婆婆主持中馈,但自从一日讨巧,帮王玙将那些繁冗的书简作分类摘要后,便要日日跟着他做事。 时至今日,甚至连晨昏定省都再未有过,反倒日日如丈夫一般上朝,长公主一开始颇有怨言,后来在王玙的坚持下,便也不了了之了。 因此举大大减少了王玙的工作量,他对我颇为倚赖,以至我日日如此,很快便思虑过多,脸黄头秃,甚至三年未孕。 见我近些日子常常愁容满面,他似有所悟,一手摸着我小腹,低声叹道:农人勤矣,惜乎稻田不丰。 我酸溜溜道:郎君不叫我跟你上朝,许修养几日,困些懒觉便丰了。 王玙闻言,连忙柔下声音,说了不少甜话:丰腴有何可喜?尤爱颦颦窈窕细腰,乌发亭亭,吾心爱也。 对此,我唯有呵呵二字。 见我怏怏不乐,王玙终于上了心,隔日便延了数名杏林名手上门看诊,白天黑夜,足足叫我看了七八个扁鹊。 听我说癸水后易孕,几名大夫不约而同地摇头。 非也,非也!癸水与下一次中间的日子方易孕,癸水后反而避孕。 听大夫们所言,为何与其他贵夫人所言相悖? 我恍然想到,或许王玙总将我贴身带在身边,不光是帮他做事,更是出于另一重考量…… 此事之后,我便也不排斥跟着王玙干活了,长公主给我脸色,我也只当没看见。 这一日,王玙翻着案牍,忽然朝我通知一声:对了,崔湛拒了璩家婚事,从军去了。 从军? 我想到崔小郎那瘦长身条,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男子带兵打仗是什么样。 王玙笑道:如此甚好,在慕容垂麾下,想必他也多少沾点狼性。 说罢,便往榻上一靠,双目怠合,而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拿出一份书简读了起来。 这份简却来自我那便宜妹夫——袁扈。 只是看他长篇大论,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王玙听我念了一盏茶时间,无奈打断:莫念了,直接概括给我。 ……干不了。 呵。王玙以手加额,口吻冷淡:他向我求官,我使他入尚书署,不过起草一募捐文书,怎么就干不了了? 我思前想后,给出一结论:许是怕得罪人吧? 王玙冷道:如此就得罪人了?慕容垂即将北上,伸手便是索要精兵利器,我若按谢岌的意思,直接加重民间徭赋,便不算得罪人了?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王玙与谢岌同为大族出身,不光要为慕容垂提供后方支持,还要平衡世家势力,的确难做。 瞧他神色疲惫,眼下暗青,我小声道:郎君可自世家征兵,允许子弟拿钱自赎,如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王玙叹息道:世家尚有财帛,庶人又该如何? 或可允许庶人捐铁器、棉甲相代,或以授予军功、全族以免赋相诱。 王玙闻言,若有所思。 翌日,他又令我将昨日言论在皇帝面前再陈一遍,太傅谢岌也在,闻言慷慨称道。 于是,由司徒、太傅、龙骧将军三方口述,查漏补充,而我从旁笔录的《督军令》就此下发。 西太后从中阻拦,却被少帝当庭驳回,士族庶人,上下莫敢不从。 军令普及之后,少帝亲政,王玙、谢岌渐渐放权,慕容垂更是深入邺北,势如破竹,百姓无不额手称庆。 而拒绝草拟招募令的袁扈后面再来尚书署,辄被王玙拒之门外,至今仍赋闲在家。 三月后,我被诊出有孕,长公主喜出望外,严令我在家休息,王玙也不强求,只仍留了大量书简给我,美名其曰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正在留白处作着摘要,忽然有人来访,说是袁扈夫人,口口声声要见王三夫人。 我明白了,袁扈那日见了我,即便当时没认出,回头也会反应过来,这便叫了南锦绣来说和。 我点点头,甲士便迎了人进来,见对方面容清瘦,神色憔悴,我大惊:你怎的如此之瘦? 我虽然也瘦,却是天生如此,王家并未在吃食上克扣过我,反倒是南锦绣最是贪食,自小便养得珠圆玉润,如今再看她却纤细如纸,判若两人,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捂住嘴唇,满面惶恐:阿姊,果然是你! 我唤人给她上了茶点果子,便慢慢坐到榻上:是呀,要不是我命大,现下早已被你母亲送予庾牧,死在滁州了。 她张了张口:可,可母亲那么做,我作为女儿,又怎能反抗?我曾想把你要来做妾,可父亲不同意…… 我摇摇头:你自己都过成这样,又遑论护着我? 南锦绣闻言,清泪长流:是啊,我如今怎比你过得好?你没被折磨死在庾府,居然做了三郎之妻! 我摇摇头:得王玙一时的迷恋自然不难,可做他一世尊重之妻,却也殊为不易。 再多的,我不愿说,说了恐怕她也不信。 南锦绣再打量我两眼,见我脚下软履,身上宽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瞧你宽袍软鞋,必是有孕在身了吧? 我点点头:你呢,三年过去了,可有了儿女? 闻言,她忽然眼眶发红:儿女?莫谈儿女,见我父母已死,身无怙持,袁扈早已动了休妻之念了! 在大邺,士族子弟休妻乃是大忌,若被人弹劾,恐怕议论纷纷,丢官的都有。 见我面露不信,她面色惨然:是啊,他一心攀龙附凤,又怎会休妻,自然要使些手段,叫我自请下堂才好。 说着,她转身去关上了门,便揭开衣襟襦裙,袒露胸口,给我看上面疮疤。 这是前日,他令我来求你,我不愿,他便将烧红的铸钱烙在我乳上。 还有我后背,那日婆母怨他不与我同房,他便解下玉带,足足鞭了我一个时辰。 还有我左腿,至今不太能走路…… 她没能给我看腿上的伤口,我已心下悲伤,感同身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向来怕痛的南锦绣却面无表情:我知道,在南家时我说不上话,对你不能算好,如今也没有脸面来求你。只是好歹姊妹一场,你不帮也好,待我被折磨死在袁家,只求你和王郎说一声,将我骨殖移出,别叫我和那二椅子葬在一处。 闻言,我擦了擦泪,定了定神:放心,此事我已知了,必不叫你再受折磨。 她见我语气和缓,便几步上前,连忙拉住我双手:真的,你真的要帮我? 真的,我们同为女子,我不帮你,又能帮谁? 南锦绣目视我良久,干涸的眼眶终于润湿:我已无父无母,幸而还有阿姊相依! 说完,我们紧紧相拥,忍不住泪流成行。 不过多久,她便擦擦眼眶,轻轻将我推开:阿姊你已有身孕,还需情绪温和,如此才能生子固宠。 我点点头,这才渐渐平复心情。 第六章 当晚,南锦绣被我留在王家,王玙回来之后,我便和他提了此事。 孰料,他听闻我留下了南锦绣,便用眼斜我:怎么,你竟将姊妹接到我这里,莫非是听了母亲什么话了? 我连忙道:哪有,无非是锦绣要与袁扈和离,求我为她说项罢了。 王玙躺在榻上,便一手支在颈后,两眼望着我笑:哦,原是如此,我以为你身子重了,要找姐妹来分忧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前几日长公主带来几个贵女,说要为我分忧的事。 当时我只说但凭夫主喜欢,全部收来也可,却原来传到了王玙耳里,惹得他记恨在心。 想到此人明面上光风霁月,实则心眼小如针尖,我连忙上前捏腿掐肩,满面堆笑:没有没有,我心知郎君是看不上别人的,不过为了母亲着想,不愿下她面子罢了。 我心爱郎君,又怎舍得与他人分享? 王玙哼了声,哼得我一背冷汗,过了一会,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北方战事吃紧,我最近都吃住在皇宫,你就留在王家养胎么? 我刚要说留在王家,就见他双目怠合,隐隐不悦,这才反应过来:郎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下已坐稳了三个月,自然是和你一同去宫里住的。 王玙可无不可,面上却浮现满意之色。 见你久不去御前,圣人总是问你,还说要给你个书记官做做,不过六百石的小官而已,你要是愿意,我便为你应下了,只怕你嫌累。 我一听有俸禄,顿时满心欢喜:如此甚好!劳烦郎君替我应了吧! 王玙见我喜上眉梢,淡笑道:果然比起我,还是金珠更实在吧? 春风酿山河 第20节 哪有!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辩白:崔湛也好,圣人也好,金珠也好,锦屏心中无有比郎君者。 对方呵了一声:之前在邺北,是谁说不要郎君的人,要郎君的鬼也没用? 对于王玙而言,老黄历年年翻,年年有新花样。见他又来,我信誓旦旦,如流水般往外倾泻:不为生前侣,但为死后伴,锦屏既与王郎结了夫妻,那便是生离死别,心中只有王郎了! 对方闻言,这才展开手臂,将我轻轻一拥,只是说甜话还不够,还要贯彻始终。 知道,知道。 嗯。 这一嗯,在王玙便是此事暂且揭过的意思,我见状连忙吹枕边风:那我阿妹的事…… 放心,此事不难,叫袁扈去给崔湛作伴便是。 崔湛? 他独自投了慕容垂帐下,正好孤单。 …… 我想起袁扈剃面敷粉,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的模样,不禁捏一把冷汗。 他见我若有所思,轻抚我小腹:对了,有没有想好孩子叫什么名? 起名,不都是夫主的事? 不妨说说。 我略一思索:一名唤宣,或唤宜吧,男女皆可。 他点点头:嗯,不错,便用这两个吧。 我:…… 王玙见我表情割裂,似乎又被戳到了笑点,坐着捧腹,根本直不起腰来。 见我神色郁闷,方款款道:众生芸芸,唯颦颦有趣,久处不厌,更觉满口生香。 呵呵,还不是为了拿我玩笑? 王玙见我沉了脸,便凑到我耳边细语,直说得我满脸通红,再也生不起气为止。 再看窗外,月投清影,地上已摇落了一地银霜。 岁月忽晚,更漏深长。 谢颦,司徒王玙之妻。生于滁州,长于陈郡,尝刀笔时事,笔锋犀利,亦多见诙谐之语。后彧王中兴,谢颦设女塾,育婴堂,坊间多褒奖洋溢,乃大邺第一女史也。 ——《邺书·谢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