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引:去乡(1) 李冬青临到出发前叁天,才发现东西丢了。 行李箱整个被倒置,宿舍房间里的东西也弄得乱七八糟,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护照还是没影。她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当即就跑去兼职的面包店问了问,老板皮尔斯摇了摇头,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当然需要了,可是又能帮到什么呢? 回国的飞机就在叁天后,难道要改签吗? 其实改签也未必多么麻烦,只是爸爸前两天刚传讯息过来,说丁蕙如回来了。听说是要在外婆家待上一段时间,问她要不要抽空见一面,正好也赶上小丁生日…… 算起来,冬青和蕙如已经好些几年没有见面,自打丁蕙如一家跑去加拿大定居之后,她们就成了网友,还是隔着小半个地球时差的网友。 有年冬天,丁蕙如全家回来过年,李冬青本来是要去跟她道声新年快乐的。 从乡下进城的车子早早地就被大雪冲刷得干净,清晨七点,她开始跟老房屋的猫猫狗狗道别,站在门外就开始等待爸爸发车。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八九点太阳都开始出来化雪上班,弟弟李裕松又发了高烧。 奶奶不放心这一路上的颠簸,硬是将他们在乡下留了叁五天,等到李裕松又变成活蹦乱跳的臭小孩。回程路上冬青倒数着相遇,刚从车上下来,她就跳跃着去敲蕙如外婆家的门,新年礼物紧攥在手里,小小的单位楼房门打开,只看见一张苍老的面孔。 “外婆新年好!蕙如还在家吗?” “是冬青啊,蕙如刚走,你们没在楼下遇见吗?” 没遇见。她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到。 楼下好多黑红白的车辆停驻着,她不认识蕙如爸爸的车,更不知晓是不是在进入小区的时候,她们就擦肩而过。 当时本来说好了务必要见上一面,如果不是蕙如爸爸公司临时有事,大概真的能网友奔现。可事事难遂。蕙如给她发了消息,乡下的信号不好,她的手机又被李裕松玩得没了电。谁知道,这一断电断网导致的错过,竟然一推就是好多年,推到现在。 对于这个活在记忆里的好友,冬青其实印象很深刻,可分别的时间太长,她又不是多么热络的人,尽管手机里还有对方的联络方式。她也成了诸多的朋友圈过客,即便是点赞,都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护照还是要找回来的,这玩意丢了,万一惹上麻烦,不好处理。更别说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外了。而且,此处消费终究是比国内要大…… 想到这里,她先是跑去最近的警察局里办了个遗失证明,本来想着回宿舍把电子档复印件打下来就去大使馆。警察告诉她,还得在网上预约,预约成功后再带着东西去排队。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新护照到手至少需要两周时间。她不想在这耽搁太久,有些着急,只好找有经验者求助。手机上打了声招呼,朋友叁浦很快就赶了过来。 冬青在这边不认识太多人,来交换的华人大多都是在自己的圈里活跃。她也是很偶然地,跟斜对门这位温和的日本友人产生了联系。 市集上出售的东西大多都是孤品,她和叁浦都看上一台小小的座钟。古铜的塔楼里住了只报晓的金丝雀,每个整点夹着一朵花从窗户弹出来,叽叽喳喳。不知为什么,冬青想到外公的遗物,也是妈妈最最喜欢的一块怀表。她想拿下,可东西却握在了人家手里,她有些犯难。 叁浦是学建筑的,这种东西见怪不怪,想买也只是因为上头的雕花很东洋,让他回望起故乡的那座金阁寺。说来也奇怪,两个异乡人在这片土地上,蓦然都会想起来处。 冬青盯着那只金丝雀,一双大圆眼睛扑闪着,留恋而不敢言,叁浦为人谦让,主动让给了她。她也没含糊,拿下之后从手袋里掏出一块小面包请他吃,说是谢礼。可叁浦没要。 日本人有着近乎偏执的边界感,没有付款的东西不算拱手相让。叁浦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只当成人之美,不忍夺爱。 回去路上他们才发现,对方竟然就住在自己的斜对面。 紧闭的学生公寓亮着灯,狭长的走道从来只听得见稀疏的脚步声,然后被绵软的地毯吸收去大半。连绵不停的雨季里,地面许多水坑,同学一不小心踏进去,裤腿就溅得斑渍点点。东京不常这样连续地落雨,于是这天气叁浦始终不习惯。今日他们走进同一幢建筑,又在同一楼层的前后位置驻足。他忽然发现,这坑洼的地面,竟然也泛起了不一样的波光。 他的波光来得突然,有时在教学楼下闪过,有时也偶尔图书馆闪过。相遇时,他们都对彼此浅浅点头,用着各自都不标准的德语谈论食堂最近的肉肠是不是太过甜腻。聊着聊着,还会邀约是否要一同去亚洲菜馆拼单慰劳。因着这一出,叁浦每一次自己做些简单料理时,总不忘了给冬青也准备一些。 历史上的邻邦有着太多的过节,冬青也没想过,多年后的今天,自己竟然也认识一位日本朋友。 叁浦帮着她跟警察做了交涉,告诉她,如果不想等护照的话,就只能弄旅游签证了。 “好的呀,哪个快就弄哪个嘛!” 叁浦点了点头,带着她让自己准备的文件就去了领事馆。 首先是填表,然后递交材料,七七八八跟工作人员交涉。她做了下咨询,选择了加急。如果两天内能拿到旅行证,改签的钱就刚好节省下来,能让自己在此处再稍微采购些好东西。 可冬青忘了,她去办理业务的那天刚好是周四下午,两个工作日内办理完成的旅行证,运气好的话,周五能收到。运气不好,估计就得延迟到下周一,然后开始亡命徒一般的赶车路程,奔向机场。 她好说歹说地跟工作人员交涉,人家只告诉她,按照流程来,排队来。 冬青没了办法,扁着嘴,有些失落。往外走时还不小心撞到了人,对方也是张东亚面孔,乐于观察的她此刻却没了心情去揣摩人家的国籍,埋着脑袋就机械性地道歉。 叁浦陪着她把材料重新整理好,装进文件袋里。他自己先前不久被人偷了护照,此时帮到她一个小小的忙,她就想着请他一起吃饭,亦可算作别离餐。 两人没有什么专业上的交集,到期各自回国,就又成了异国的朋友,就此断了联系也不好说。冬青没吝啬,德国菜不合胃口,她就请叁浦去了中国人的家常菜馆吃饭。 叁浦的胃口清淡,被里头的香辛料刺激得不行,连着喝了好几杯的水。冬青衔着笑就问他:“那澈君是怎么吃得下芥末的呢?” 澈,叁浦的名字。日本人喜欢把名和姓分开,只有亲密的人会叫对方的名字。 叁浦澈,澈君,冬青自来熟就这样叫他。他其实很讲究这些,可没回绝,夹起一片麻辣牛肉嗅了嗅:“芥末和胡椒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冬青笑他:“澈君原来还会狡辩呀?” 叁浦澈摇了摇头。这怎么会是狡辩呢? 芥末是山葵或是辣根研磨成粉,出汁成酱。吃寿司或手握没有芥末,实在少了许多的风味。他不是地道而老派的日本性格,唯独在吃喝上,实在地遵循了大和民族的传统。 他想与冬青争辩两句,对上一双温润的大眼睛,喉咙里的话就此化开了,嘟嘟囔囔。 “若是你日后去日本,我一定带你尝尝京都最好的芥末!” 冬青扑哧一声:“澈君怎么这么执着!”她摆摆手,有些哭笑不得,“芥末好吃行了吧!” 本来就好吃啊!叁浦腹诽。夹面时的动作都变得果敢快速许多。日本人的吃面文化里,总是声音越大说明越好吃,跟中国是反路子。两人遵循着自己的传统,谁也没再指摘谁的口味。 短短认识的两个月里,他们交集不算多。叁浦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轻松的,和谐的。即便是吃到满头大汗,肚子里像是塞了一只石猴,他也感到欢悦。作为回报,回去的路上他请她吃了罐冰激凌。冬青嘴上喊着已经吃饱了,零食却被分门别类地放在胃的另一处,叁五下就刨了个干净。 公交站台的光不算亮堂,两侧偶有穿行的路人,飞快地冒出各式的德语单词。她听力有限,坐在长凳上摇晃起双腿。像个小孩一样的,等车时哼起了歌。 她的脚轻轻地趿在水洼上,叁浦澈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夏日冬春的傍晚,夕阳垂落到天际,余晖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墙面的玻璃、行驶的车辆,还有头顶浮动的树杈,以及她的一双纤白的腿。 叁浦澈余光盯着那面水洼,欣赏着她每一次点在水面,荡起的涟漪。 次日,倒了八辈子霉的李冬青踩了狗屎运,下午就从领事馆那里拿到了旅游证。这意味着她不必被迫在此逗留,也能如期回家去为好友庆生了。 从宿舍到学校门口,叁浦一路陪着她,最后是目送。冬青进了车,从摇下的车窗跟他道别。月牙眼里闪着星星,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澈君还是要跟我常联系啊!” “那当然。” 其实他想多说几句话的,又觉得此刻似乎说什么都不对劲。跟导师的约定在即,他挥手作别,转身只说了句“旅途顺利”。他想,中国跟日本距离又不远,总还是能见到的吧。 周一,李冬青成功搭上回国的班机,也开始长达半日的睡眠。 禁闭的机舱令人疲惫,气流的波动更加深她的不适。于是倒头一睡,睡到班机即将落地。她拉开遮光板俯瞰这座机场,滑轮触地的一瞬间,才感到空气中的熟悉。 引:去乡(2) 跨国航班一般只能在大机场搭乘,像她这样出身小城市的,还得等待一趟班机,换乘后才能抵达故乡。 该说是近乡情怯吗? 去国怀乡似乎依靠的是想象。真的落足在此地时,李冬青反而感到在做梦。 她拎着箱子往外走,刚走出机场大厅,就被这扑面的热浪吹了个干净,眼前飞驰的汽车都成了蜜蜂,一路嗡鸣着,听着有些心烦。 她招手,上了一辆刚刚卸客的出租车,坐在驾驶座的对角位置,看看手机里的提示消息,给司机报了地址。一个小时后,冬青回到家里。 正值暑假,李宪年出去采风,不在家,冬青早已习惯,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餐的徐阿姨出来打了招呼。阿姨只是称呼,徐燕其实是她的后妈,从她七岁时就开始照顾她,可那声“妈妈”,她十几年了也从来没叫出口过。两人只当作最最普通的亲戚关系相处着,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她盈盈一笑,看着冬青,有些长辈的关怀:“咚咚回来啦!来,先去休息,等会儿出来吃饭呀!” 冬青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往房间走。路过那间熟悉的常常紧闭着的房门时,脚步都没留。 厨房里的烟火气升腾着,徐燕把菜都摆了出来,一一去敲两个孩子的房门。李冬青一路疲惫,候机时随口吃了个汉堡垫肚子,到家洗了澡倒头就睡,徐燕没忍心叫醒她。李裕松落座在餐桌边,夹了块排骨,徐燕盛汤时,他余光瞥瞥那房门。 掩在光影中的走道尽头的房门像一座山,里头是她的桃花源,稳固地将他们母子隔绝在外。徐燕放下热汤,手指捏了捏耳垂,对他说:“看什么呢?趁热吃!” 李裕松收回目光,刨了两口,夹起一片软嫩的冬瓜时,筷子的动作放慢了。 “妈,要不要先给她留点出来?” “什么叫她?叫姐姐!”徐燕给他盛了碗汤,也看看房门。“放心吧,他们俩的我都单独留了,桌上的放心吃哈!你昨天不才说了想吃排骨吗?吃吧,啊,放心吃。” “哦。” 外头的对话李冬青听不见,离开了工作学习的环境,闹钟再没了存在的必要。隔了半个地球,她现在只想快点把时差给倒过来。一觉就睡到晚上九点。从床上爬起来还脑袋昏胀,眯着眼看了看微信的新消息,有些愣怔,迷糊半天,赶紧起来拾掇自己,拿起手机和礼物就出了门。 徐燕还想问她需不需要热个饭菜,结果只听到一声关门的闷响。 蕙如是夏夜出生的孩子,性格疏狂。她想来想去送个什么礼物好,挑选许久也只摘出来一套西式茶具,小苍兰和蔷薇的雕花,白瓷的沿滚了金边,用作下午茶最是合适。冬青也知道,这礼物不特殊,对于蕙如而言,更算不上贵重。初中毕业就能全家移民加拿大,自然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 她不想在送礼这件事情上跌份儿,更何况又是多年未见,郑重点是应该的。 照例走到蕙如外婆家的楼下,她已经在等她。 “咚咚,不认识我了?” 她迎面就来打了声招呼,带着西式的热烈,给她一个拥抱。冬青想要伸手回抱,心里却有些怪怪的。举在半空中的手轻轻贴了贴她的后背,然后说了句:“生日快乐。” 大约久别重逢就是带着些无所适从的尴尬,丁蕙如接过她的礼物,当即就拆开端详,试图缓和这气氛,结果两人绕着小区散步时,还是避免不了那沉默。 再深刻的旧情谊,也免不了被实际的距离所稀释。更何况,分别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有了六年。对于这张面孔,冬青是熟悉的。 她曾在她的社交账号里见到她无数的神态,开心、难过、忧愁、怅惘……许多许多。仅仅通过那些神色,她感到似乎有个真切的人陪伴在身边。如今她真的到了身边,又泛出陌生的感受。让她变得拘谨,变得手足无措。 丁蕙如一眼看穿,不说破。 李冬青打小就讲规矩,连她外婆刘女士都说,这小李家的女娃娃是个乖宝,照顾起来顶省心贴心。蕙如最开始看她的时候,也觉得是这样的。直到叁年级时瞧见她帮忙去接那只“小鲤鱼”放学,对着偷了他玩具的小同学骂了顿厉害的,这才知道——漂亮的瓷娃娃,其实啊,是烈火煅烧的。 蕙如和冬青的交好要推演到五年级,当时蕙如被一个男同学喜欢上了,又是扯头发又是撩裙子,劝说无果,对着男孩子就是一顿揍。然后理所当然地,被请了家长。 家长们惯爱和稀泥,总是说着孩子之间嘛,闹着玩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方父母充了宽宏大度的好人,没责备,倒是李宪年回到家后,根本没听冬青的辩解就是一顿骂。冬青嘴硬,更懒得去交代什么前因后果。从来祥和得只有麻将自撞击声的小区,便又多了一道新的声轨,专门播放李家父女针尖对麦芒式的连续剧。 第二天是周末,她在小区外头见到她,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回家。 蕙如犹疑着看了两眼,没多在意。晚上,爸爸叫她出来买点烤串。她发现李冬青竟然还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坐着。 炭火旺烧着,火星窜飞,呛鼻的烟味儿一路刺进眼睛。她站远一些,不时地去瞥瞥她。叁十来串烤串拿住,掏出来一串啃着,路过冬青就往里走。 等候的时刻,蚊子送了她两个大包,蕙如伸出拇指就开始掐十字,鬼使神差的,就倒退回蛾子飞扑的路灯下,她的面前,冲着那蜷在地上的小人就道:“喂,李冬青,你不回家吗?” 蕙如没想过,她居高临下这么一问,撞进眼里的竟然是冬青满眼的晶莹。那泪水锁在眼眶里,在夏夜的路灯下闪着光,亮晶晶的,摇摇欲坠。她着急地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牛肉串,给她。 两人坐在路灯下默不作声地把一整袋子都吃完,回家后蕙如自己挨了老丁的骂。可打那一天挨骂起,她就成了李冬青的传话筒,专门帮着对付李宪年。两人也成了小区里长得最不相似的双胞胎,形影不离。 每每回想起这些,冬青还是感到温暖,也可惜,到了现在这样久别重逢的场合,心里越是高兴,越想不出言语去表达。到了嘴边只一句——“好久不见”,因为是真的,好久不见。 她们只在小区楼下走了两圈,本来蕙如提议去她们共同的小学走走,她外婆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啊,会不会危险啊。老人就是这样,子辈长到多大岁数,都是孩子。在外头免不了要受些风雨,她担忧着,一颗心安定不下来。蕙如心里清楚,只好说约定延后。 一个过两天就要飘洋过海的人,与一个过完这个假期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的人,说着下次再约。这约定几分真心,几重水分,谁也没有去追究。 冬青松了口气,转动着钥匙打开了家门。 家里的大灯关了个干净,李宪年和徐燕都是编制内,严格遵守着早睡早起的准则,从未有过任何的变化。沙发上只剩一个李裕松,对着电视里不知所云的电影剧情皱眉头。 冬青一回来,他下意识就绷紧了身子。手肘搁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掌半捏着拳头,两指抵着太阳穴,姿势是懒散的,可神情紧绷着。冬青洗了个澡,在边上稍稍坐了会,终于感到舒爽些。液晶屏里的白毛精灵在冰川上跳跃着,似乎在躲避什么异族的追杀。 还在德国时,她和叁浦一起去看过电影。当时他的推荐也是这种奇幻风格的虚构片,她不了解,答应得快。而进了影院,剧情无聊得很,她又好几次都被那音效从梦中震醒过来,对这类东西更没了好感。 冬青拿起手机,解锁,看了看时间:“还不睡啊?” 李裕松正了正身子:“嗯,看完就睡。” 高中生嘛,总是抓紧着假期的时间放纵一番。16岁的李裕松回应得自然,视线不自觉就发生偏移。他性格随谁真是不好说,全然不若徐燕那样活络,也不似李宪年那样刻板。 李冬青不喜欢徐燕,连带着对李裕松的态度也变得略微疏远。嗯,其实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冬青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一只白眼狼,徐燕在她太小的时候就入住李家,尽力地扮演着好妈妈的角色,衣食住行从未怠慢过自己。 现代家庭的拆散重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结婚离婚已经不像老一辈如此慎重,选定一个人就是要度过一生。鸡毛蒜皮堆积起再多的怨恨,也不足以将两人推向分别。如今,电视上好多明星恩爱夫妻,也都是叁五年就一拍两散,又各自寻找了新的缘分。感觉已经跟恋爱分手差不多了,可她总是难以适应一个女人刻意去讨好她,想要成为她的妈妈。 徐燕脾气好,人爽利,小时候她撒泼打滚她也从来都不生气,慈母手中线虽没缝在她的身上,却也不像容嬷嬷那般,将针头扎了下来。所以冬青对李裕松,一直态度良好,相安无事。 她闲来也不过问他的学习状况,家里的大喇叭与楼下的七姑八姨自然会告诉她。 灭了灯的客厅里只坐着他俩,明暗的光影投射在白墙壁,也勾勒出他的棱角。李裕松恍然就开口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赶我了?” 冬青挑眉,荧幕的光影交错着,冷兵器碰撞的声音落在空气里。李裕松表情有些无措,撑着脑袋的手都松散开来,慢慢直立了身子,沉沉地反驳:“不是,我为什么要赶你?” “我在家你有些不习惯吧,没事,”冬青扯了下滑落的领口,漫不经心,“也确实住不了多久,我过个把星期就回学校。” “这么早?”暑假都才刚开始吧? “怕影响你学习嘛!”嘻嘻哈哈地打趣,“而且回去之后也好多事情要处理,出国交换完了也得适应国内的节奏,快大四了,该为毕业做下准备了。” 她说得轻巧,裕松一向清楚,他的姐姐是只无脚鸟,她有翅膀,一路飞着,永远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家。 大二时她一点都没跟家里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地申请了交换出国,过了两周,李宪年问她忘记带去的专业书是否需要邮寄时才知道,这人已经在国外待了半个多月了。关键是,竟然也没管家里要生活费,要是不问,估计完全不知道她出国了。 父女俩关系一直有些僵,闹了好一阵。后来还是徐燕从中周旋,才稍稍缓和。 李裕松每每看到自己的姐姐,都不知道她下一步是想要干什么。 冬青笑笑,温煦又自然,拍拍他的肩膀就起身回去:“我回去倒时差啦,你也早点睡!” 遇(1) 李冬青的大四不太好熬,不是因为学业上有多少的困难,而是宿舍关系出了点问题。 出门拿东西时,电脑还好好的,回来一看,整个都被水泡了,连个响都冒不出来,更别说显示内容了。试着按照网上说的方法擦干吹干,也没了任何的反应。她心灰意冷,还没来得及备份,好不容易开了头的论文又要重新开始琢磨。 这水杯她也认得,邻铺冯梦圆的东西,这段时间另外两个舍友都回家了,就她们俩在宿舍住着。冬青窝火,可不晓得她这杯水到落在这里的前因后果,没发大脾气,只是冷着脸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来窥探自己在弄些什么东西了。 冯梦圆一听,这不对劲啊,这不是在挤兑我小人行为吗?有本事电脑别开着啊,开着就别怕别人看嘛!她升起了白眼,嘴角一扯,满脸的不在意:“你写的东西多好看似的,谁爱看啊!” “你搞清楚,是你的东西无缘无故到了我这里,然后把我电脑给泡坏了,我还没找你要财物损失呢!” “就算是我的水杯不小心放在了那里,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弄坏的呢?去警察局都不见得能立案吧?” 冯梦圆气不打一处来,她一直是不喜欢李冬青的——清高、不合群。天南海北的人来此念书,自然是多交朋友好过树敌,她倒好,集体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永远一张苦瓜脸。宿舍里的卧谈会一概不参加,问问她对班上谁谁谁的八卦有什么看法,回答也永远是:哦,是吗?这样啊!嗯,我没什么兴趣…… 最烦人的其实还不是这样,而是她每天回来也不怎么说话,到了宿舍就洗漱睡觉,全然当作一个落脚酒店一般,毫无生活气息,到点就上床休息,清早起来又不见了人影,实在没把她们叁个人放在眼里。 刚开始冯梦圆还安慰自己:你算老几啊!人家凭什么非得事事都把你放在心上?大学室友就一定要成为好朋友?她李冬青是讨人嫌,那也没碍着你什么事吧…… 想着想着,心气儿顺了不少,结果还是在大二的留学交换名单发放下来时成功破防。 她们俩成绩其实差不多,名额有限,算小分时她输了冬青零点几,而这零点几主要来源于上一学期的《中国宗教史》,最后的小测验没拿到好成绩。 冯梦圆花了很大的功夫复习,她也知道冬青不在宿舍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外头有兼职。可刚巧出分之前,她撞见冬青和任课老师从西边走来,第二日,冬青就拿了这门课的最高分。 都是学哲学的,谁都知道两者并无直接联系,可她过不去这个坎儿了。言语里免不了机锋,冬青不知缘由,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明显不快。 宿舍里的冷风吹着,她们面对面看着对方,那句“找警察也不管用”成了导火索。 冬青脸上还是凉的,心里却一乐:这逻辑真是不搭调,下不来台就整嘴硬这一套,实在有些小孩儿脾气了吧!再说了,谁才是受害者呢? 她挪步到冯梦圆跟前,歪着头,若有若无地笑,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开口却是:“那你以后最好是真的别看,看一次我戳瞎你一次。” “你威胁我?” “是威胁啊,你也可以去警察局报案,看看人家会不会受理。” 短短警告,她收拾东西就去了维修点。大夏天的,心里着急,自然也就冒了一身的汗。维修小哥搓着一把起子,敲开后面的面板,一片狼藉。 他随手就抽了张纸,擦汗,又摇了摇头:“你这电脑也用了几年了吧,修可划不来,直接换了吧。”空调风从后脑勺压过来,冬青给冻了一激灵,咬咬牙把电脑带走,再看到冯梦圆时,终于是满肚子的火气。 “电脑不能用了,修也不好修,你赔钱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弄的?凭什么让我赔钱?” 宿舍内部自然是不会装监控的,这桩罪谁来负责,只可她本人心知肚明。冬青没了法子,吃了场闷亏,自己掏钱换新,再没给她好脸色看。 学生时代并不总是幸福的,其实往往只有大学以前是相对幸福的。 那种象牙塔里的幸福体现在,大部分的生活内容都是透明的——考试分数,评比机制,名次结果,以及数学老师对体育课的占据欲望,统统都是相对透明的,一双不必过分明亮的眼睛,就能洞察所有的真相。可离了那个环境,事情也就变得复杂了。 考研的时间里,她不止一次地被冯梦圆的动静闹醒。首都地皮是金,宿舍条件相比其他学校再好,也不过是个几人合住的小地方。银针落在地上,都能发出点声响来,何况又是一群气性大的学生呢? 琐碎的事情烦人得要命,临到最后考试的那天,冯梦圆才稍稍收敛一些。最后的结果也出得快,宿舍里冯梦圆保研,另外两人一人工作一人没考上,冬青跨考成功,进了本校的外国语院系,专修德语语言文学。谢天谢地,再不用和冯梦圆做室友。 可是谁知道呢?一茬过一茬,人虽各有特质,大抵也都还是相同的底色,无非宽宏或是刻薄,体谅或是尖酸……世界上只有一个冯梦圆。嗯,但是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冯梦圆吗? 她觉得自己学哲学学得魔怔了,赶紧摇头,兀自祈祷。 大四毕业的这天,冬青跑去Pretender潇洒了一顿。 Pretender,一家格调不错的酒吧,她有时候心情好了或是太差,都会去喝上一顿,做场大梦,放松一下。 没几个人知道她会喝酒,除了丁蕙如。 正当算起来应该是初一就开始碰酒精了。刚开始是在外公家里喝的,老人总喜欢拿筷子蘸一点逗逗孩子,第一口下去,那味道是涩而剌嗓子的。舌头上划拉一下,顺着喉头就下去,整根食管像是火烧,鼻腔里是全是唾液自动灭火的味道。一口,眼眶就红了个透。 外公说,我们家咚咚还挺厉害的,不上脸呢! 是的,她喝酒从来不上脸。 在德国时,她和叁浦曾在地下酒吧里听音乐。黑人的女驻唱在小平台上摇晃着身子,悠扬的萨克斯从暗黑的边角流入每个人的脑髓,舞池里是晃动的人群。陌生的环境里,人人都恐惧,唯独在这酒精弥漫的地方,大家诚实地面对欲望。 她连着要了好几杯高度数,当然,这比不上外公自酿的白酒,却也实实在在将她迷晕。因为脸上没有丝毫的红色,澈君还以为她清醒着呢,一问才知道,女人已经迷离着眼睛看人了。 扶着墙壁往上走,石阶上她撞到一个人,下意识就俯首道歉,头刚低下去,就吐了人家一身。她睡过去了,独留澈君帮忙处理后续。 今天,却是没有人帮忙善后的,冬青有意收敛。 她独自坐在吧台边上,短裤束到大腿根,橄榄绿的抹胸露出锁骨。前些日子刚剪了头发,如今落在肩上,配着那红唇,确有些撩人的风情。她个子偏高,比例好皮肤白,眼睛不算大却好像会说话,在校时戴上眼镜便有股书卷气,到了此处就自动转换成“生人勿近”姿态,总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调制一杯干马天尼的时间,已是两个男人走过来。 冬青总说自己在等人,对方挑挑眉便不做纠缠。只是偶尔也有些听不懂人话的癞蛤蟆,顺着吧台摸过来就自作主张落座,不说话,就是一双探究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好像在挑选什么物件。 嗓音是沉滞的,有些刻意压低的意味。 “小姐,你等的人还没来呢?” 冬青不说话,也转着凳子直视着他。 大多数男人都爱欲说还休那一套,对应到小美女身上就成了难以招架的害羞。冬青瞧着也挺正经可爱,偏偏打小就跟李宪年作对惯了,最不怕这种自以为有权威的目光,对视上就没再躲闪过。 男人反而更兴奋了,抿嘴一笑:“要不一块儿玩会儿?反正你等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来了。” “不了,我等人。” 男人低头,不肯罢手,转动的高脚杯折射出非凡的银光,被舞池的灯光照影成彩色。他凑近一些,贴至耳际,微薄的酒精挥洒在空气中,夹着许多黏腻。 “有没有这个人,你我心里……都清楚,不是吗?” 他伸手就去挑开冬青鬓边的碎发,粗糙的指腹隐隐刮在脸侧,实在令人不舒服。 “先生,请您放尊重一点,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怎么样?小妹妹,我只是邀请你一块儿玩,可什么都没做呢!” 油腻的气息喷在脸上,冬青几乎是当场就要吐了出来。她直直地瞪着,意欲再度警告,搭在吧台上的手刚要抬起来,调酒师就推了一杯干马天尼过来。 “小姐,您的干马天尼。” “谢谢。”她接过,借着机会就挪远一些,男人又再进攻两分,专心工作的调酒师就直接伏倒在她面前,刚好隔开那张毛孔粗糙的脸。冬青这才发现,这调酒师……竟然长得还挺好看的:成年男人少有这样圆润的葡萄眼,天真得稚气,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年龄。漆黑的瞳仁更加重了这种幼态,意外的是,当他微微笑眯着眼看向那男人,竟也带了几分明显的攻击性。这种气质从何而来,冬青也说不明白。 那男人知道这是调酒师,也被这眼神逼得微微后退一些:“你干什么?” 尾音有些颤抖,酒精泡过的自尊心在黑夜里膨胀,他只有借着客人的身份才如此嚣张。可谁也都知道,这种嚣张是危险的,尤其是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中。 调酒师抿嘴敛眉,似笑非笑:“客人,这位是我朋友,她等我下班呢!是什么关系,要不您猜猜?” 遇(2)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冬青也想不明白。 她在毕业这天的夜里,来了这家偶尔惠顾的酒吧,遇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又被一个新来的调酒师出手相救。 那男人转身而去就找到当值经理,控诉许久后眼前的调酒师也被拉走教训。斥骂声淹没在剧烈的鼓点中,他只是挺直着背,没什么表情。明明暗暗的,冬青摇晃着手中的干马天尼,入口就是刺喉的干涩,深入肺腑,贯穿精神。 她细细地观察着,不做声也不上前帮忙解释,直到这调酒师回来,重新接手操作台。冬青眉毛一挑,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以前从未在此处见过,前年还没去德国时,这里一个调酒师冰块没凿好就被打发去换班了,怎么这回不一样?难道老板这么喜欢他?就算是惹怒了个白金会员还能接着负责夜场呢! 小调酒师瘦瘦高高,肩膀还算宽阔,马甲束腰勾勒出倒叁角,头发也剪得利落。黑白的套装在四处肌肤裸露的环境里更显斯文,只是看背影,完全想象不到是那么一双稚嫩的眼睛。可凭借外表来判断人,是极其不准确的。冬青自己就是里外不一的典型。 他转过身来,形神落拓,全然没有被责骂过的紧张或是害怕。手里是一杯点了青柠的新加坡司令,灯光流转间落在吧台上。女人叁指捏住酒杯,问他:“上回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笑答:“不知道客人说的是什么事?” 女人更进一步:“非得让我说明白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每次来,都找你点新加坡司令?”她中指摸了摸酒杯,挂住的冰珠就滑落成一条清澈的轨道,等待他给个台阶下。 他不说话,低着头专心地擦拭着玻璃杯。手臂形成一个相当稳定的叁角,白衬衫被手肘顶出褶皱,在肌肉的运动下晃动。只是笑着,又不说话,颇有些任她调戏的味道。 冬青小小抿了一口,酒精很快在口腔晕开,冰凉而浓烈,像是冬日里煅烧的火焰,融化了漫野的雪原,可新加坡司令不是这样的味道。 百年前的那个调酒师凭着对新加坡海峡的遐想,在无数次的雪克壶摇晃里,配比出最是酸甜可口的鸡尾酒。日落一样的橘色、浓淡适宜,不辣口不涩喉,出入社交场的女人们在金汤力外有了新的选择——新加坡司令。也不知是怎么就延伸出了“情人”的意味,是感慨第二选择的出现?还是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冬青低头,冰球随着手腕旋转,碰撞在杯壁上,声音清脆。 小调酒师抬着眉就探望过来,衔着笑,兀自来了句:“说好了少喝酒的呢?”他来到身前,从她手里拿下酒杯,又道:“还生气呢?” 一双天真的眼近在咫尺,他的鼻息几乎直接喷在了她的面庞,冬青有些玩味。她当然知道这突然的暧昧缘何,却不去拆穿他的谎言。 那女人也侧了头,黑色的波浪放大了风情,娇娇嗤笑一声:“骗谁呢!Adam!人家都不认识你吧?就算是要拒绝,能不能找个合适些的理由,我也不是非得捞你这条鱼哦。” “我可没骗你,对吧!”他笑着回复,斜眼下来看看冬青,想让她配合,顺带抽了张纸帮她擦掉桌上的酒渍,一连串的动作亲密自然。女人懒得再跟他纠缠,扁着嘴就笑骂着离开。等到那开叉的长裙身影出离了视线范围,调酒师才冷脸下来,重新整理那些酒杯。 他不说一声谢谢,也不去打破他们之间的一言不发。外人眼里的互相袒护互相帮助,到了此刻又变回最最陌生的服务员与客人。 迷醉的酒精将故事都化作梦境,若即若离,当真便是输了。 冬青看看手表,眼睛一闪,找到那漠然的背影,在灯影幽暗里,叫住他。 “Adam!”他回头,她笑,露出一排牙,乖巧可爱。“再给我来杯拉莫斯吧!金菲士哦!” 名为Adam的调酒师看也没看,应了声“好”,旋即掏出柯林杯准备加冰,叮铃匡啷,一顿东西都准备好。冬青笑看着他:“我不喜欢太甜的,你看着来。” “好的,女士。” “对了,记得摇满12分钟哦!” “……” Adam木木地看着她,表情中太多暗语:刚刚我帮你摆脱了一个死缠烂打的油腻男,你既然不帮我解释,那么刚好借着那关系做个挡箭牌,不是礼尚往来吗?你居然还记恨上我了? 他手一顿,看向她的眼神里再不是那样友好的纯真,更多了些难以言明的戏谑。 冬青并不躲避:“你是调酒师,应该做得到吧?” Adam见招接招:“当然。” 这句“当然”的后果有点严重,一杯拉莫斯金菲士的泡沫打出来,初学者就能口吐白沫。即便Adam技巧不错,递给冬青时,那支麒麟臂也感到有些酸胀。 吧台边的暗灯拉出一条光线,由他的手臂截断。他捏着杯壁没有放手,冬青也若有所思地等待着,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低头添了口奶油泡,晕了浅浅一层胡子。 她有意夸奖:“泡打得还不错,下次还点你。” Adam嗤声笑开:“那我还得谢谢你啊!” 舔过唇翼,一口一句谢谢像是要杀人似的,咬得很重。冬青才不害怕呢!就算拉莫斯专拉调酒师的仇恨值,可是那又怎么样?付了钱点的酒水有什么好害怕的啊? 从来不爱好这种甜腻口味的她,越喝越起兴,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赏。 Adam心想:这人真有点意思哈! 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每个周五的晚上都在这里碰面。 第一次是意外,他为她赶走不合时宜的追求者,她成为他的挡箭牌。 第二次是巧合,他临时有事来得晚,换上西装入场后,抬眼遇上的第一位客人便是她。四目相对,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又在琢磨些什么,默契地不去发问。 第叁次呢,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 她刚进来,他手里拿了瓶伏特加,转身准备去服务别人,她落座就道,伏特加也行,stir的干马天尼,应该不错。他点头,是不错,只有喝起来不错。对于调酒的人来说,仍旧是道难题。Adam明白——她这是不厌其烦地给他出难题,一道一道的难题。 整整一个多月,谁也不去追究谁的姓名,安然地处在这调酒师与酒客的关系之中。每个周五,他预料到今天至少会有一笔什么样的单子,猜测着她又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短短一月,他摸索出,这位未知名姓的客人,不喜甜不喜酸,独独热爱烈味的晕眩以及丝丝的回甘。 每次调酒时,他总能感受到背后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对上时谁也不逃避。莫名的,常常来找他的客人们收却了脚步,暗自认定他是真的有了主。 冬青一口喝掉半杯,烈味剌喉,刺到眼底,畅快得要命,眯着笑摇了摇杯子。 她问他;“打算怎么谢我?” 他皱眉:“谢什么?” “还用我把话说多明白?真不想让我来,我也可以走哦,A-D-A-M!” 冬青的食指悄悄地指向旁边几个想要来搭话的女人,她不看他,却故意拉过他,领带都给扯变了形。随即就贴在他下颌,一副胜利者的微笑,又替他挡了几朵桃花。 不等Adam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松开了手。刚才的事情好似未曾发生,她手腕一提就闷下剩下的小半杯,问他,我能不能再来一杯。 Adam紧了紧喉,转身照做。 他第一回如此用心地调配干马天尼——这样一杯因为007系列而火遍全球的鸡尾酒,他其实是不喜欢的。金酒加干美味思的搭配太常见,可哪一种都不像它这样纯净、柔顺,并出人意料地浓烈。和刚刚那张忽然放大的面庞一样。 纯净、柔顺,却浓烈。 太美丽的花,是有毒的。他首先想到这句话,stir中的手也因这句话有了停顿。余光缓缓地回探,捕捉到她的侧颜,又在她即将回首的时刻慌张转开。 咚咚——咚咚—— 是冰块碰撞的声音吗?竟然在跳跃的鼓点中如此响亮? 他开始自欺欺人,又在与她之间相触碰的一刻,戳破了谎言。他清了清嗓子,听见自己说:“两个小时后我下班。” “两个小时后?我还以为你通宵呢!” “我干完上半场就休息了,”他稍稍解释,短短呼吸又重复一遍,“两个小时后,我下班。” 一遍是漫不经心,那两遍呢?刻意而为? 冬青忽然地扬起了下巴,小细眉变得格外生动。春日抽条的柳枝就是这样的,不知不觉就绽放了生命力,二月春风都剪不掉这生机。 “所以呢?”她故意装傻。Adam简直要被她打败,小圆眼都被眼皮遮挡一半,嘴还微微扁着,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年纪小,就会耍这种脾气。 “约人可不是这么约的!”冬青嫣然一笑,手中的这半杯干马天尼一饮而尽,转身就往外走去。“虽然我很想陪你玩会儿,不过明天有事哦,下回再说吧!”银蛇一般,她穿越人群,离开他的视线。 一旁观察了好久的酒保同事凑到他身边,啧啧得讨嫌。 “原来你这美貌也不是时时都管用啊?” 语调里满满的惋惜与怜悯,Adam气结。 遇(3) 直至8月中,冬青再没去过Pretender,人人都道,Adam带着色相出击,竟然还是失手了。 “少来!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才少来!真当我们是瞎子啊!” “别胡闹!真没关系哈!” 算是说笑,可Adam自己心里听着,又是另一个滋味了。 萍水相逢,偶然聊天,算不得什么确切的缘分。上回暗示,她拒绝了我。说是有事,保不准是煞有介事。短短半月,酒吧里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来去匆匆再正常不过了。 他对着灯光擦拭杯子,确认上头没有了水渍斑痕才一一放下。 调酒师的工作比大家所认为的要多,除了最直观的接单调酒,还需要确认酒水、冰块、水果等储备,以及参与各类食材的采购工作。这还只是基本。在此之外,资深调酒师不仅需要负责协理酒吧内的设备,将饮酒氛围调试到最佳,还要在某些特殊时节策划一场庆典活动,为酒吧造势助兴。即便是这些,都仅仅只是硬性的要求。更多的,还体现在调酒水平之外。 能不能跟客人聊得欢快?社交话题与知识的储备量是否够大?可不可以适当地开玩笑?能否判断出客人的酒量?听不听得懂客人的言外之意?等等等等,都是他们需要做的。 种种职能计算下来,调酒师算是场子内的当值小老板。可以说,一个酒吧的评价好坏,与调酒师的水平是完全正相关。 Adam有样学样,跟着步调来,多点积累总是没坏处的。当然,每个酒吧有自己的规定,Pretender就不提倡把所有担子交付给调酒师。不然那天他也不会被经理拎过去骂一顿了。 所以啊,严格来说,他希冀着能够上小老板的水平,目前却完完全全够不上小老板的级别,顶多就一主业调酒,顺带以色事人的服务员。好些同事私下里说他这提成拿得不正当,根本就不是凭本事,Adam全当耳旁风听过。 皮囊这东西呢,主要还是靠遗传,长得好难道能赖我?有钱挣不就好了?他专心地做个奔向台柱的花瓶,卖卖笑,讨讨欢心。来这里玩儿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太知道逢场作戏的真谛。即便碰上两叁个执着求索的,透露些弦外之音,也就知难而退了。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谎言,说话从来半杯水。别说多,别听多,别信多,距离也就维持得刚刚好。 他一边清点货架上的酒类剩余情况,一边留意今夜驻场乐队的排练,想要学着专业人员,为今夜的场子增点些许独一无二。低沉的摇滚嗓音好像在咒骂,闷重而阴郁的鼓点更掩盖了这吐字,他听不清那歌词,只听到最后一句在问“幸福在哪里”。那是个无解的问题,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首歌是窦唯的《高级动物》。 彼时的Adam不知道这歌的含义在何处,他只知道,今日是周五。而周五的上半夜,整个场子,由他掌控。 今夜老板策划了一场活动,类似于抽盲盒。大抵现代人都闲得慌,十分享受这种未知感所带来的刺激。入场的顾客都可以写张纸条,填上一些社交基本信息,投入准备好的盲盒箱。男女分成两个箱子,顾客可凭借空瓶子选择再书写一张或是直接抽取,成功配对3人以上后,今夜可以免费获得一份果盘与3瓶啤酒。 奖励不算丰厚,真金白银算起来,根本没多少,主要还是为了增加互动性。酒吧嘛,热闹起来才有意思。 下午听见的那首咒骂的歌曲还没上场,此刻耳边都在鼓励相遇鼓励抓紧机会。常常光顾的女客人带着空瓶子过来抽签时,探着身子就凑到Adam身边,问他,这盲盒里有没有你的。Adam不挑明,只说抽到再说。 女人娇怒着扯了扯下滑的抹胸,伸手准备抽奖。摸索了半天抽出来一张,手机里输入那id,弹出来却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头像……运气可真不好,这么多东西里头抽出来一张同伴的。她叹了叹气,登时将卡片扔在了桌上。 Adam安抚着她,问她要不要喝点别的,消消火。毕竟只要喝完一瓶就能参与一次抽奖,所以多喝才是硬道理。他主动给她推荐起刚刚配比出来的中式鸡尾酒,女人却抬着下巴指了指入口处。Adam顺着她指引看去,一个纤细而艳丽的人影就穿梭而来。 “瞧瞧瞧!还看呆了眼呢,Adam,你完蛋咯!”她拎着手包转身而去,冬青刚好补位坐下,狐疑地看看那女人,又抬起小手冲眼前这个业绩达人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她笑得明媚,刚刚入座就告诉他,老样子来一杯。Adam不耽搁,迅速给她调好,递到手前,对半月来的忽然失踪不闻不问。 冬青摸着酒杯闻了一会儿:“果然,一阵子不喝还有点想呢!”她一口喝掉1/3,忽然的冰凉冲上脑袋,冻僵了太阳穴,她眯着眼,眉心都在使劲。Adam抿着嘴,眼神温和,似笑非笑。 她问他:“我说你们这儿,今天搞活动吗?是干嘛?” “简而言之,交友派对。” “嗯?怎么玩儿?” Adam给她简单介绍了规则,冬青听完,当即要了张纸开始填写信息。左右不过联系方式和兴趣爱好,有想法的很自然地就能接上轨。她两指捏着,故作轻松地扔进盒子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哪位男同志抽到联系她,对着Adam就抱怨:“是不是因为你,我桃花运都被赶走了!” “关我什么事?”Adam无辜。 “你说关你什么事?” 她努着鼻子,佯装愠怒。旁边的客人过来点酒,Adam只能先去忙活手头上的工作。明天是休息日,今夜又办了场促销的活动,订单当然也就成倍上涨。等他闲下来想看看她要不要加单,才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 下班的时候是晚上一点,今夜活动忙碌,他新手上阵处理到这水平,已经相当难得。后半场是大头,主调酒师来了之后,他理所应当地让出了位置。业绩已然达标,提前下班又未尝不可。他换了身最普通的T恤短裤,挎包就从员工出口往外走。 Pretender的位置不错,正门人流大,偏门往外正对一家大型商场,走过暗长的小巷,灯火通明。他站在路口甩手耸肩,那些年打游戏都没折腾出来的腱鞘炎,怕是要在这里成功上位。他用力地捏了捏虎口位置,试图缓解疼痛。 准备去扫码一辆单车逃过拥挤路段,却发现,巷外的灯影交汇处站了个人。她过肩的头发在夜风里飞舞着,逆光的笑并不清晰,声音却足够明朗。 “才一点啊,上半场还没结束呢,你怎么提前下班啦?不会是……翘班吧!”冬青背着手,小步跳跃到他跟前。他想到夏天在学校湖边看到的鱼,碧绿水波里翻腾出来一条金鱼,摇摆着尾,留下涟漪,跟她一样,出其不意。 Adam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扯着单肩包,若无其事地问她:“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冬青不看他:“我啊,我喝多了,想吹吹风,散散酒气。” Adam轻笑道:“就你,那么点也叫喝多了?” 冬青便嗔过来:“你瞧不起谁呢!” “我这应该是瞧得起你吧,一般人可不像你,喝伏特加都不带脸红的。” 他实话实说,夜间的首都看管不似白日严格,偶有电动车不守章法,从路道穿过。他们正处在巷口位置,却被屋顶的阴影遮挡,算是视线上的死角。人家一个转向过弯,没注意,正好冲着两人行驶过来,冬青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勉强躲过车身。 “他娘的!情侣能不能换个地方腻歪!” 车主自己没遵守规则,骂骂咧咧随风去,冬青没管他,歪头去看Adam身上有没有擦伤。 Adam说:“没撞到,能有什么伤?要不我自个儿给你划一条?” 冬青停顿一秒:“你有病?” Adam不接,又道:“你不说你喝醉了嘛,怎么身手这么矫健?” 冬青直接翻了个白眼:“……你好好跟我说话会死?”手还握在他的手腕上,恶作剧地捏了捏腕骨位置的那层皮。Adam拧弯了身子抽出手来,刚想她怎么下手这么狠,就瞧见她身后跑来一个人,只叫了两声,她就一脸局促,转过头去。 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气喘吁吁:“没,我发现你东西落了,我给你送过来。” 她客气道:“打个电话不就好了,跑那么远。” “反正我也没事。”那人将耳机交还给她,目光瞥了瞥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嗯,冬青……这位是?” 冬青眼神闪烁,在他打算跟对方打招呼之前,先迈了步子挡住:“朋友,我们俩聊天呢,你还有事吗?” 见她防备,他便支支吾吾,有些无所适从:“哦……那我先走了,那个……我今天找你没有恶意,你别太往心里去。” “嗯。”她点头,他缓步消失在转角。Adam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出来这俩人之间有猫腻。他看看冬青,双手插回裤兜里,不像刚才跟她玩闹的状态。看了她一眼,说:“你要没事儿,那我也先走了哈,太晚了。”说完就去找自行车,冬青迈开两步拦住他。亮晶晶的眼在高挑的路灯下闪烁,她反问:“谁说我没事儿的?我来还债的。” Adam挑眉:“哦?欠什么债了?” “风流债。”她越过他肩头,指了指小路尽头的那座公园,“我是真的想醒酒,你陪我走走?” 口气是疑问句,Adam心里却转换成祈使句,还是带着点请求意味的祈使句。 今天是周五,明天没事,可以老老实实地躺一天。但是炎热的夏天没什么好玩的,到哪儿都是一身汗,便是深夜公园散步也必然如此。他望向那座郁郁葱葱的小公园,夜里骑行的人掠过一阵风,她别了下额边的碎发,而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遇(4) 夜晚的小公园没什么好逛的,都市里的传说不多,风都不如乡野间鬼魅。 冬青小步晃荡着,踩在地砖的接缝线上,跳一跳就折返回去重新走。Adam说她没醉,其实是醉了的。去Pretender之前就喝了酒,和汪如海一起喝的。 他这大晚上的加完班,也不忘亲自来告诉她准备结婚的喜讯。冬青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抑或是无语:分手多日的前男友重新联络就是为了通知结婚,顺带走到她跟前来发一封喜帖,算得上重视吧?可这重视有必要么? 高中时期的汪如海可不是这么讲究的人,都是她把他带上道的。 她耸着肩呼吸着空气,朝着水池踢了块石头。小石头蹦蹦哒哒落进水里,咕咚一声,没了别的动静。跟当年她好心好意对待汪如海,最后又只讨得个为别人做嫁衣的下场一样。 男人啊,都是吃里扒外的臭东西。昧而不爱,才是真理吧。 她跳上长长的石阶,反身去看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 他跟了一路了,屁话不说。就那双大眼睛扑闪着,弄得好像是她强人所难一样。冬青看着,风飒飒地吹着,她顿时来了火气,语调深沉,质问他。 “我逼着你跟我一块儿过来的?” “没有啊,至少明面上没有。” “什么意思?明面上没有,意思还是我逼着你来的?” 冬青往下跳了两级。她打小平衡力就差,以前体育测试就常常扭到脚,现在跳个楼梯踩空了也再正常不过,蹦到他身前时脚底一滑,差点摔倒。Adam慌张地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扶正,想让她小心些,迎面就是没消化的酒气。 她是故意的,故意对准他的鼻子长长地哈了两口,见他一脸嫌弃才发了笑。于是又摇摇晃晃地,双手搭在他肩上,半搂住,好像韩剧里的小情侣。 夜灯耿耿地照在池边,将他镀上一层波光,与水的暗影一同流动,有些梦幻。她知道,这个男人是极好看的:这张面庞柔和,那双眼睛会说话,她刚刚才捏过他的手,知道这身体是如何冰凉的温度。天真的背面是邪恶。他不会不知道她这样语焉不详的目的,只有可能是装。 两个聪明人演哑剧,来回的眼神交锋其实都心知肚明。 小半瓶伏特加从来伤不到她,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靠着理智抵抗酒精的侵蚀。可她没这么做。半月的疲累积攒下来,被汪如海莫名其妙的同情唤醒。她凭什么让理智克制自己的怒火,不如就让罪恶的酒精引领神经,就畅快地迎一场痛快! 短短几秒,Adam对着她的眼神,水润的眼里好像被这夏夜蒙上一层雾气。冬青恍然发笑,搂着他,俯身就吻在他的嘴上,咬住唇角,舌尖勾了勾,欲擒故纵。他不明白这突然的亲密,由着她牵引。半晌,他就被她拉入轨道,他们呼吸交错,牵扯出银丝,她离开他的唇,然后扑在他身上,对着那微微泛红的耳际开始呼气。 她问他:“既然是我逼你来的,那我再逼你陪陪我,是不是也可以?” 直到酒店房门关上的一瞬间,Adam都是懵的。 她扑倒在他身上,含着笑,小手伸向了他那轻轻松松就能解开的系带。再往里一探,不必开灯,她也知道,现下这团东西能肿胀成什么模样! 冬青咬了咬他的耳垂,一路吻下,贴在他的下颌线,鬼魅一般问他:“Adam,这事儿可要说清楚,我逼你了吗?” “……” 手指尖是若有若无的濡湿,她从他的裆下摸过,环住这劲道的寸腰。他看着清瘦,还是有过许多锻炼的痕迹。冬青十分满意,再吻他时都柔情许多。 可Adam不一样,从巷口遇见到进了公园,那个突然的吻和这突然的邀约,统统由她引路。他一路跟着,又被她拉扯到酒店的房间,下一幕是什么,已经完全不必去问。 他不肯认输,垂下的手顺着她的胸口攀延,托住后颈,瞬间就反客为主,将她按倒在墙上。房间里的壁灯模糊,窗外倒是更加亮堂,星星点点的光一片,将他们的旖旎倒影在玻璃上。他循着直觉就咬在她的脖子,扒下她的衣服。 今夜她穿的布料多些,一件衬衫一条紧身的长裤,想必是为了见刚刚那男人所准备的。端庄、干练,不像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朵随心所欲的霞云,怎么都抓不住。 他只能在此刻,抓住她的胸脯,笼罩在禁欲的白色衬衫里的胸脯,被他从标致的胸罩中挤出来。他埋下头去深吻,整张脸陷在乳沟中,轻轻一捏,将那乳尖从胸罩里拨弄出来,然后勾引,逗弄,死死咬住。 刚刚那个男人与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深夜里两人还如此亲昵?为什么东西会落在他那里?为什么,她见到他是那样局促? 好多问题,问不出口。他只是吮咬着乳头,脱下她裤子后,又蹲下身去舔舐她那流水的穴肉。 “啊——Adam——你慢一点儿!” 冬青被他弄得心跳加速,神经也紧张起来。一张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面孔在身下臣服,他努力取悦着她,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年龄、经历,甚至只是姓名。可这有什么关系? 做爱,只需要两具身体就够了。 她捧起他的脑袋,在一次激潮之后,弯腰下去,发了疯一样地啮咬他的唇舌。小时候在公园钓金鱼就是这样,鱼钩没入水中,然后以一双机敏的眼凝视,等待一次一口咬定不放松。冬青善于抓准时机,一阵搅弄,Adam的叁寸柔软由她拨弄得失去了方向,他甚至觉得,她是一次性要把人吃干抹净。 事实证明,猜想无妄。 她将他推倒在床上,一脚就跨坐在他的身下。短裤已经被脱下,他的身体赤裸裸,更具诱惑。她抚摸过他的肌肉痕迹,轻柔如按摩,指腹柔软的触感叫他绷紧了神经。下一秒,她含着笑吻在他的胸口,顺手就取来避孕套,咬开,给他戴上。吃香蕉一般,如切如磋,慢慢细细。黑灯瞎火,陌生的触感被这黑暗放大。Adam轻嘶一声,很是爽快。冬青听见他的反应,更如鱼得水,坐在他下腹就摩搓起来。 起先,是没有插进去的。可那不代表,快感因此降级。 如果说交往有十分,那么他们两个是一分的相识,两分的相识,七分的冲动。她的步调,不在Adam的预料内,她那么爱调戏人,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黑黢黢一片,身上只有一个阴影。他看不见她的容貌,更不要说是表情,于是只能揣测。 她那么恣意,那么妄为,那么不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从离开酒吧到如今交合在一张床上,几乎一直是由她掌控着节奏……现在,你一定很得意吧! 越想越窝火,恼今夜这没头没尾的做爱,恼她的举重若轻,也恼自己的不得要领。 几乎是一瞬间,他把住她的腰。这纤细的腰上没什么赘肉,不算紧致,手感却极好。那那屁股呢?他这么一想,手顺着思维就往下滑落,落在两团臀肉上。饱满的肉感冲击到他的掌心,五指不由自主地就胡乱掐捏起来。他托住她的臀就微微往上抬,只一个挺腰,那肉棒就滑入小穴内。 甬道逼仄,一朵刚刚采摘下的无花果水润至极,将他吞没。 “真紧啊!”他压着嗓子感叹一声,冬青恶作剧地又夹了夹腿根,将他包裹得更加紧密,不忘问他:“那这样呢?”听见他短嘶,她便得意道:“爽了吧!” 男女之间做爱的权力感仿佛倒置。色情片里大多都是男的喜欢问女的爽不爽,到这儿却是相反的。从上向下去感受他的喘息与激动,冬青更觉刺激,坐在他腰上就疯狂蹲起,滋啦啦的碰撞声与他们的呼吸交杂在一起。 她按在他的腹部,手指尖都有了电流,顺着血液流动到心口,酥麻痛快。 Adam也不遑多让,明明是做爱,他们都想着怎么让对方臣服自己。她越是冲撞得激烈,他越是想要克制住那股爽劲,非得叫她先忍不住了才好。 于是他拉住她的手就猛地往上顶,想要转换节奏的掌控权。黯淡的氛围里弥漫了暧昧的硝烟,这是一场互相讨伐的战争。谁都想侵占,谁都不愿让出领土。 冬青喘着气,凝望着他:“Adam……我能逼你一回……就能逼你第二回!” 她说到做到。使劲往下一坐,再一夹。Adam想要反抗,呼吸却不由加促,腰刚使上劲儿,肉棒顶端就被一股奇妙而熟悉的感受所占领。下一秒,他体内的欲望被她榨出,统统流入到那半透明的袋子内。好大一团,像是一个被拉扯多次的气球。 冬青看着他,不忍笑出:“怎么这么不经玩儿,你憋了多久啦?”她感受着体内那源源不断的鼓胀,从他身体里抽离出来。头上好些汗,脸上却俨然胜利者的微笑。Adam看着就心烦,耳边还是她的嘻嘻哈哈。 “爽了吗?Adam!”她得意地挑衅着,名为自尊心的猛兽“哐”地一声就冲破牢笼,他直接将她翻转过身,压在底下,埋在她的耳后,咬着舔着啃着。只一瞬,偃旗息鼓的肉棒重新振作起来。Adam心下一喜,换了个套就插入她的体内。他钳着她的手,抬过头顶,死死压住。 “操,咱们就做到最后试试!” 他咬牙切齿地笑,语调里是满心的征服欲,征服欲下又是等待被满足的欢喜。 是东海龙王靠一根定海神针自鸣得意,而他要做那嚣张的齐天大圣,誓要用身下这根棒子搅了那风平浪静,掀起一层巨浪。 冬青眼眉一挑,也被激发出斗志:“行啊,试试就试试!” 一音落下就是激战,两人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把对方按倒着叫饶就誓不罢休。Adam拍着她的屁股就一顿抽打,小猫挠似的,并不疼痛,却加强了快感。他见着冬青咬牙忍耐,更挑起胜负欲,腰上跟装了最新款马达一样,抽插个不停。 墙上的光影迷迷糊糊,真像演了一出《大闹天宫》的皮影戏。谁闹了谁,却怎么也不好说了。 末了,两人瘫倒在床榻,Adam侧身去看她,那张脸在窗外的灯光映射下被雕琢成一座雕像,他想去摸她的鼻梁,被冬青直接拦住,一脸防备。 他有些泄气,遗留的多巴胺活跃着神经,他单手枕着脑袋,咧嘴就冲她笑。 他问她:“说起来,你叫什么啊?” 冬青反答:“我不也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告诉你也行啊!” 他缠绕着她的发,那双天真的眼睛跟测谎仪似的,叫人不忍昧着良心欺负他。可冬青良心有点儿,却不多,在色相面前,把持力虽有限,也毫不影响她铁石心肠。想了半天,折中说了个英文名。 她说:“Eden,你叫我Eden就好。” Adam和Eden,叫起来挺顺口。反正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两个人就跟顶了网名来面基没什么区别。这么交代,挺好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阵,想要再追问,冬青已经起身去洗澡了。 凌晨的夜,再过一阵便要闪着初初的粉色霞光,那是玫瑰色的破晓。冬青一直想看看,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遇见,身后是他均匀的呼吸声。温热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随着心跳起伏。一次放纵的畅快带给人新的感受,她笑了笑,对那突然搭在腰上的手也没了太多厌恶。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缝间似乎都留有足以迷醉神经的酒香。她一时迷了神,拉到身前把玩一番,修长有力的指节多么好看啊!这双手,为她调酒,也调制她身下那让他沉沦的,不是酒却更似酒的水流,冬青回想刚刚的一切,舒爽自得,也终于沉沉睡去。 两个小时后,天亮了。 遇(5) 研究生开学的这天,冬青起了个早,从合租房搬到宿舍。 P大的研究生是叁人合住,她来得早些,提前占了最靠窗的床位。亮堂,空气好,到时还可以去花鸟市场弄两盆盆栽来种着,算是抚慰这痛苦的读书阶段。 冬青是个非典型的小镇做题家,脑子活思维快,一路靠着做题从叁线城市打进最高学府,赶上了出国交换,还成功在毕业当年研究生上岸,没有丝毫浪费时间的空档。 家里头亲戚都说,这老李的女儿以后定是要有出息的。 他们都知道她当年的高考分数相当吓人,腆着脸过来求了几份文科笔记。冬青也不害臊,大白话交代出去:“没什么笔记,纯粹看得多记得多,脑子会转弯。” 话这么一扔,李宪年下不了台阶,给她一顿念叨。亲戚们倒是知道找补,说,好学生都是这样的,有时候会做题就是看个感觉,不一定能整理出来什么笔记的。 这话翻转一下是什么意思,谁都清楚。冬青懒得纠正。逢年过节的团圆酒席上总免不了听些絮叨,偶尔也有人提起她的当年勇,借此教诲小孩儿好好学习,多做笔记。叁言两语聊到她学什么专业时,顿时就黑了脸,有些尴尬。 “哲学啊……哲学能吃饭吗?”表叔的脸上挤了几层肉,油脂堆在缝隙里,贬低与质疑包裹在油脂下。李宪年对内有些硬气,到了外头反而变得包容,打着哈哈就说随她去。冬青看不得他这鬼样子,夹过两片菜叶子,漫不经心道:“还行吧,文凭还不错,企业愿意要,有钱拿,至少不用等着家里人帮忙还债。” 话音刚落,李宪年就嗒拉下筷子,呵斥一声。 家里人都知道,表叔早年生意失败,欠了外债,躲了好些时日,得亏是表婶够韧性,东拼西凑地借钱养大了儿子,那要债的没好意思欺负女人小孩,卡了利息。好些年下来,也算是还了个干净。 冬青这话一听就是在噎人,他面上过不去,表叔也敢怒不敢言,在场都是近亲,她说的都是实话,想发火连个由头都不正当。他只得舔舔嘴唇又拍拍肚皮,跟着叁两句糊弄糊弄,这事儿算是这么揭过去了。也是这么一遭,家里头再没什么人敢当面过问冬青的学业与生活,同时,名声也开始坏了。 不过都无所谓,家族里头的名声好坏,左右不了未来。遇见时维持个表面的和谐就好,没必要多么用心地去经营。 她一向想得开,挂断李宪年来问候开学事项的电话,一心一意地收拾起东西。同宿舍的两个女孩儿来得晚些,看着比冯梦圆也好相处,冬青放下了心,从小冰箱里拿出来两盒冰镇的果汁,递给她们。宿舍的情谊,算是这么结下了。 研究生开学要忙活的东西多,她是一跨,换了个专业,学校还是本校,置办东西准备材料什么的,都方便许多。课业上有些落后的基础知识,花点功夫也能补上。至于那四年内的课程 与专业积累差距,就只能靠时间和努力去抹平了。 她心态好,那些是否选错了路的困惑难以阻挡她,冬青的人生奉行的原则就是:对于此生志业,需尽力努力,如此才不会后悔。志业之外,便是及时行乐。 如此想着,她骑着自行车就往叁教去。今年九月,首都离奇地下了几场雨,撑了伞也挡不住那雨水穿过屏障,滴落在腿上。将近十月,这雨水也没有停下来的预兆。她皮肤有些敏感,不及时擦掉就容易泛红。于是天气还隐隐有些温热时,她就已经换上了全套的长袖长裤。 今日课程是文学理论,这方面她基础弱些,听得认真,课上重点提及的着作都在考研之前有过涉猎,而没能读下的,好些都是冷门大部头。水平不足,门槛过高,冬青决定先从中译本着手,读过总比没读过要强。刚刚下课,她准备早些回宿舍,弄下这学期的阅读计划。 叁教的位置稍稍偏远,她绕了小半圈。中途因为雨下大了不好骑车,便暂时停了下来,进了教学楼里躲雨。 这栋建筑她是熟悉的,本科课程大多都在此处完成。刚刚下了课,好些学生从入口出去,雨水如注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迈到身前就打了声招呼。 “朱老师好!” “诶?李冬青?你怎么在这儿?” “躲雨呢,雨太大了!” “是啊,好些年没下那么大的雨了。” 朱虹是她的本科导师,狭长眼小细眉,个子不高还窄肩。斯斯文文的短发下架了一副老学究的眼镜,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相当严谨的老师。冬青本科的学习不错,跟她关系算融洽。当时决定跨考时,她还劝她留下来保研。因着冬青固执,这事才算作罢。 本以为短期内不会遇见,没料到竟然如此巧合。冬青从包里拿出来两张纸,递给她。 九月末已是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场寒,突如其来的雨将朱虹淋了个落汤鸡,风稍稍吹过,身子都跟着打颤。她是个相当体点讲究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自己这样邋遢而落魄地进教室。办公室里一直备了一件用来挡空调凉风的针织外套,她打算先回去换上。瞧了瞧手表,又担忧课件拷贝耽误时间,灵机一动,便问冬青等会儿忙不忙,不忙的话,能不能帮忙把东西拿去教室,顺带拷贝一下文件。冬青没有推辞。 今年哲学系的课表与去年无异,她跟着记忆就往教室走去。 这堂课是堂大课,为了响应提升学生素质的号召,院系里还额外开放了些公共选修的名额,给其他院系以参观旁听的机会。 阶梯教室的场面大,人来匆忙,熙熙攘攘叽叽喳喳,冬青从前门走进,在一众学生的注目下走到讲台。按着朱虹所说的指定位置将课件调取出来,又把视频提前移动到桌面上,试着播放了一下,确认无误,才放心地拔出优盘。 离上课铃响还有叁五分钟的时间,朱虹讲究,她在此处等着,预备跟她打声招呼再离开。窗外雨蒙蒙,将整个教室都压暗,人人交头接耳的场面变得戏剧化起来。和前些日子看过的一场话剧有些相似,她凝着神多看了两眼。 曾经她最喜欢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人人都道那是个打盹儿偷闲的好地方,她少有这心思,大部分时候是为了能够更方便地出入,不必影响到老师讲课的进度与状态。现下眺望,才觉自己当真是个异类。 左后方的两个男孩子趴在臂弯里睡得迷糊,头顶上一撮不安分的头发随室内风摆动着,冬青猜想,大概是昨夜打游戏太过疯魔,精神一点儿也没清醒过来。她木木地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缓缓抬起头就对上她的眼,有些疑惑有些惶恐。冬青一笑,想说自己并没有恶意。那男孩却好似曲解成撒旦的微笑,疑她下一秒就要去点名告状。 朱老太太授课虽然没意思,好歹不扣课堂分数啊。这女的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他不禁腹诽,抻着发酸的胳膊肘顶了顶身旁还在沉睡的人。 上课铃响起前,朱虹赶到教室,冬青跟她稍稍说了两句话,匆匆离开。刚刚阖上教室前门,绕到那楼梯口处,下到一楼,身后忽然来了个人拉住她的手腕。 十月,空气微凉,雨水冰凉。他的手是温热的,隔着她身上那层丝绸的布料,温度从他的掌心传到她的小臂,冬青疑惑地回身去看,第一反应是愠怒。 “谁啊?”顺着手臂向上看,看见这微微喘息的身体平静下来,下一秒,对上那双眼——那双小鹿一样凄楚、可怜而天真的眼。这梦醒的脸就在眼前,冬青却感到像是做了梦。 她眨眨眼,看向他,叫了声:“Adam?” 秋雨打散了一地的落叶,植物的脉络被泡了出来,折进鞋子踩过的痕迹。雨还没停,屋檐上落下,滴在石阶上,又从外头飘落进来。冬青望着他,感到有些生疏。 她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Adam不说话,眼神里尽是幽怨。 要怎么才能抒遣这种幽怨呢?他总不能告诉她,你要对我负责!没有你这样爽完了就拍屁股走人的!可是这也太小气了吧! 他琢磨许久,闷声闷气地说:“我看见你了,就来跟你打个招呼!” “这样啊!” 他说什么,冬青就信什么。她望望门外,雨还未停。撤步而去显得太过慌张,可是她也并不多想跟他产生Pretender的酒客与调酒师之外的交集。那夜两人都欢畅淋漓,这就够了,不必有什么后续吧? 冬青看了看手腕,示意他放开自己。她揉了揉,看看他这身衣服,以及头顶那过分张扬的呆毛,一下与刚才教室里那个趴着睡觉的男孩对上号来,若有所思道:“你翘课出来的吧,是不是该回去了?朱老师其实很严格的哦!” Adam不依,挠了挠后脑勺,压下头发:“等会儿就回去,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冬青浅笑:“有那么重要吗?” 他眼神幽怨:“当然重要。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被酒店服务员催着退房是什么心情?” 人流来往,他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冬青抿嘴,愣了一会,有些得意,有些歉疚。 那天她醒得早,家教临时改了时间,早晨得去给小孩儿补习。前夜带了身份证的只有她,开房的名字是她,退房则也由她办理。因为不知道他的作息,于是她续到上午十点,还特意给他预约了morning call,免得他一下睡过头,更尴尬。临走前明明还写了张纸条告诉他这件事的,难道他没看见吗? 冬青圆着眼装无辜,思索着怎么把这事儿糊弄过去。耳边的雨水声渐渐小了,秋日阵雨多,她望望那天,估摸着段时间这老天不会再发瘟病。含着笑,走了两步就到门口,给她马虎眼:“不是告诉你我叫什么了嘛!再说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呀!你先去上课!” 她撑伞,预备潇洒离开。Adam一手握住那湿嗒嗒的伞骨,一脸怨气。 “我没你想的那么不要脸,死缠烂打,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就行。” 她叹气,坦白告诉他:“你知道又要做什么呢?我们就当熟悉的陌生人,不好吗?” “好!你自己说的啊!” 他闹了脾气,一手的水渍顺着手指滴落下来,混入门前的一片水洼。裤兜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着,想必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冬青想,应该是朱老师准备点名了。 他闭着眼舒了一口气,脸还是板着的,转身时还带着重重的埋怨,冬青一下就想到被李宪年忽悠着考好了就能去游乐园的自己,心里有些软化。她看着他走到楼梯口,想叫住他,又思及这一声叫出口,怕是免不了日后的麻烦。犹豫一会儿,还是止住了嘴。 算了,就这样吧。 点到即止,挺好。 她撑开伞,雨珠浸透了伞面,透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她用力甩了甩,提着裤脚走下石阶。只叁两步,身后又有了溅过水洼的声音,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喂!” 回头,他迎面小跑过来,发梢上悬浮着几滴水珠。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又上前两步,隔她刚好一臂的距离。梧桐树的味道被这潮湿放大,他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冽。 “喂,李冬青!” 她一瞬愣住:“你怎么知道……”话为说完,便听见他坚定的自我介绍:“我叫林敢。树林的林,勇敢的敢。你记着了啊!” 林敢。林敢。 树林的林,勇敢的敢。林敢。 冬青在心里默念着,全然忘了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姓。既然知道,那又为什么纠缠着追问? 她望着那回身而去的背影,孑然一身的人生里,又多住下了一个人。 林敢。他叫林敢。 遇(6) 林敢回到教室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 情绪一上来就冲上去拉住了她,想体面地打声招呼,最后又演变成这样奇怪的局面。同桌的同学兼室友刘延亮已经帮忙答到,朱老太太没听出来,算是侥幸。他推了推林敢,问他这么急是跑去撒尿了吗。林敢不回,翻开书页就把脸埋进去,背对着他,佯装睡觉。 起先还是有些困意的,昨夜主调酒师家里有点事儿,他被临时拉去Pretender救场,熬了小半夜,眼睛干得难受。本来想着在宿舍补上一整天的觉,又被刘延亮叫起来,说是老太太预告了今天要点名。传说中的朱虹相当严格,卡分卡得厉害,要不是选不上更好的课程了,没几个人愿意来这里。 林敢被他拖着到了教室,倒头就睡。刘延亮的胳膊肘和上课铃一同将他叫醒,他迷迷糊糊地抬头,就看见那个准备要离开这里的身影。 是幻觉吗? 他揉了揉眼睛,人影已经消失在教室门口。刘延亮告诉他,刚刚那妹子冲着咱们这儿瞅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要干嘛。他半梦半醒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可能性:她会不会是认出我了? 仔细想想,这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 酒吧外的接触又不多,哪个火眼金睛能看得出埋头睡死的男大学生啊?他很理智,可下一秒,超出理智,他佝偻着背就从后门溜出去,追上了她。 手指上好似还残留室外梧桐的香味,他想不起来为什么,在她打着马虎眼时生了气就转身走,却又拔腿追上她了。真是没出息!他咒骂自己。那么久没见,其实应该说上一句: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或是,什么时候再来喝酒。结果脱口就逼着她交代身份,林敢感觉自己也沾染上了家族的霸道气质。 那件深绿色的绸料衬衫在飘在眼前,裹着浓浓的潮湿的雨水味。他们之间只一臂的距离,雨停了,平地又好像起了一层雾,隔开他们。林敢想要多靠近一些,最后又陷入一场梦。 冬青本来应该回宿舍整理书单,家教主顾的电话打过来,她收拾了东西就往东边赶。 陈喻是个单亲妈妈,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家里有保姆,前阵子保姆女儿生了孩子,她便赶着回去照顾孙子。这个周末陈喻要出差,没了办法才请冬青过来帮忙照顾。冬青其实不喜欢孩子,她总说李宪年对家里硬气,其实她也一样,遗传得彻底。金主一说找她帮忙,她想都没想,就过来了,丝毫抗拒的情绪都没有。当然啦,也很感谢这种信任。 周五上班时间的地铁有些空荡,她带了两本书和平板。陈喻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够周末住家陪着,额外可以加点奖金,于是冬青又往包里装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她想,偶尔能离开学校住一会儿,也挺好的。可是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她说不清楚。 按下门铃时,陈喻已经出发,是陈祐给她开的门。 她本科毕业不想回家,干脆留在首都找了分兼职。哲学系看上去高大上,对于现在教育体制下的小孩儿而言,请个哲学系的学生做家教,完全没有太大的作用。阴差阳错下,她才认识了陈喻。她带着孩子离了婚,从德国回来,正巧就需要一个能跟小孩对话也方便教授中文的老师。挑来挑去啊,冬青最合适。 沟通起来无障碍,语言和修养上还能给孩子有点熏陶。陈喻很满意,陈祐也很喜欢。 这间高档小区的安保系统完善,按理说陈喻完全不必有那样的担忧。只是因为陈祐这两天似乎有些低烧,才总是挂心。冬青熟练地拿了自己的拖鞋出来,刚刚见到陈祐就摸上他的额头,嗯,是有些烫。不至于去打针,但孩子年纪小,稍微不注意就容易出问题,谨慎一些是好的。 她安抚着陈祐,将他送回房间。冰箱里的东西不多,将近午餐时间,她匆匆忙忙地用电饭煲煮了一锅粥,哄着他喝下,再送去睡觉。 五六岁的小孩狗都烦,陈祐却是个冷冷静静的性格。之前帮他补习中文时,冬青就知道了,他比许多孩子都要早慧。刚刚回国那一阵,中文还说不利索,已经能够从表情上察觉到冬青的局促,然后把家里的小猫召唤过来,让她在动物身上找到些许安全感。当时陈喻就说,陈祐以后肯定会变成个特别省心的孩子。冬青点点头,没有多言。 于大人而言,孩子的早慧令人省心,于孩子却算得上一种童年的压缩。 冬青从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发了低烧也不哭不闹,她叫他,他就乖乖吃药,乖乖睡觉。然后按着以往的安排进行国语对话、练书法、学数学…… 到了晚上,便是彼此的自由时间。大概是寡言的人内心世界极其丰富,冬青拿着平板从客房出来,想陪他一起看电影。只是一瞥,就瞧见那英文字幕的俄语片。之前因为课程要求,她对有哲学表达的电影稍稍了解过,费劲巴拉从记忆里找到这部片子的名字,顿时对陈祐起了敬佩之心。 她问:“小祐,你看得懂这个吗?” 1975年上映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镜子》,换作是专业的影评员都未必能看明白。冬青仍旧记得自己看着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作业纸上差点画了幅山水图。怎么六岁不到的小孩儿就开始看这个了?明明李裕松六岁的时候还在看奥特曼的……嗯,当然,现在也还在看…… 陈祐哑着嗓子,声音稚嫩:“漂亮,好看。” 他对中文的熟悉度有限,只能从辞海里摘取个别字样以概括感情,难以完成深层的表达。虽然这片子很难理解,冬青也没拦着他。 她是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越深刻的东西越早看,越容易培养审美上的直觉。 许多时候,当下未必能参透了悟其中深意,却足以让你提升辨析力,知晓好坏参差,更在后来的人生中,成为审美的指引。多年后若是有机会重新观看,必然是更加深切的体悟。 六岁的孩子可能只是当成景色记录在观赏,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在心里埋下小小的种子呢?他那样早慧,冬青很期待。 临睡前,她给陈祐冲了杯热牛奶,小孩不知道怎么对牛奶特别抵触,冬青便盯着他喝下去,见了底,才放心地送他回房间休息。 高高的楼层里,她开了盏台灯看电子书。晦涩的语句看得人发困,她跳转到微博界面去瞅瞅有没有八卦。一顿搜索下来,只晓得哪个流量的电影又扑了,娱乐圈又闹出什么换妻丑闻了。 大家生活真丰富啊!她感慨。 今日是个晴朗的夜,下了一日的雨在黄昏来临前就退场。高层的公寓内闻不到泥土青草的味道,她取下手表准备睡觉,碰触到手腕时又想起白天的那个人。 关了灯,脑子里也一直闪现那名字,伏在枕边,她一笔一画地写下:林敢,林敢。 默念几遍,暗夜的静埋掉了她的视觉,她听得见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却没察觉到唇角浅浅勾起的弧度。是欣喜,还是玩味,怕是只有夜知道。 林敢昨夜临时顶替,精疲力竭,大上午的还遇见个软硬不吃的李冬青,思虑太多,脑子都嗡嗡的。早早地上了床,想睡觉。四人间的宿舍,一个出去约会,一个自觉健身,独剩下他和刘延亮留守此处。 刘延亮是北方人,前阵子在宿舍里打赌输了,今天刚剃了个平头小短寸,不适应得很,打游戏都多了两句脏话。平常总要玩到十一二点才肯洗漱,转换阵地,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善心,瞧见林敢躺着了,也知道收敛了。 林敢承了人家的好心,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好像是脑袋里植入了一张芯片,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一直往里头输入李冬青那戒备十足的影像,他烦得皱眉,揪着被子翻了好几次身。 刘延亮瞅着好心没好报,也有些不耐烦了:“诶!我说兄弟!你到底要不要睡觉?怎么睡个觉都能这么折腾!” 林敢没应,他就踩着梯子爬过来,下巴搭在他床沿,想从他那儿听见什么烦心的笑话,戏谑着问:“咋回事儿啊!还有事儿能烦着我们林少爷?” 林敢就知道他想看戏,没打算诉衷肠,轻声打发道:“没事儿,你玩儿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啧啧——不对——你今儿上午就有点反常了,到底咋回事!如实交代!” 刘延亮提高了音量,攥着两指就朝他腰窝上戳,林敢不由得扭了一扭。他可不想把那烦心事儿告诉这刘延亮这大喇叭,这厮是个话多又刨根问底的,躲避不是办法。他干脆随便就着那兼职调酒的工作囫囵一句:“跟一个客人闹了矛盾,老板扣我工资呢!” 刘延亮一惊:“不是吧!那客人男的女的?” 林敢闷声:“女的。” 刘延亮有些讶异:“女的还能挑你刺儿呢!你犯错了?嗯——我看着不像……别是想泡你吧!不说我说,哥儿们你这色相太招摇了,刚开学那会儿你就在表白墙上住下了,现在都能买下叁室一厅了吧!你也理解理解那客人,咱俩要是能换张脸多好,保准你没那么多烦心事儿!” 他叽里呱啦一阵,重点直接转移到这皮囊的作用上,说了一大堆的废话,最后提议他性格别太倔了,遇上矛盾和颜悦色些,再怎么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帅哥呢! 林敢连连嗯答,生怕他又来了心思吹天扯地。 李冬青那疏远的神色始终萦绕在脑海里,刘延亮的话不是没有作用。别太倔,伸手不打笑脸人……说不定真的对她就受用呢?他仔细描摹冬青那清朗活泼的面庞,恍然就与那个深夜里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影重合起来。 今日他才在正经的日光下看见她的脸,日常的装扮没有那么火辣风骚。衬衫开到第叁颗扣子,雨水溅湿了的脚踝,裤腿柔软地下垂,推一推眼镜,知识分子的气息就扩散出来,浑身上下就刻着“端庄”二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敢回忆起来,蓦然有些口渴,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他想起她纤长细嫩的白缎子样的手腕,也想起她伏在自己耳侧那一声声耳语的“爽了吗”,喉咙一紧。 白天斯文,晚上败类?操! 试探(1) 陈喻之前交代过,周六预约了牙科,要带陈祐去看牙。 欧洲整体的饮食结构上含糖量太高,陈喻跟前夫婚姻出了问题,忽略了陈祐。得亏孩子还有个换牙期,不然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牙疼的苦。冬青做过一次根管,对此深有体会。 牙科医院里小区并不远,一报上孩子的名字就有护士过来接待。看样子,陈喻提前在这里打了招呼。冬青落了松快,待在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束。陈祐脾气很好,胆子也大,小时候陪着李裕松看牙的痛苦记忆没有回溯,她只是稍稍玩了会儿手机,陈祐就从里头出来。 牙医说,他很听话,目前的习惯保持得不错,只是换牙期还没结束,尽量还是多注意一下。周围都是孩子的哭闹声,冬青记录下医嘱,统统发给陈喻,让她不必再担心。 说起来也挺神奇的,不管是孩童还是半大的成年人,几乎都对牙医抱持着天然的恐惧。冬青想,家长以后也不必拿警察叔叔或是鬼怪来吓人了,搬出牙医可能比什么都靠谱。 她熄灭手机屏,蹲下身来平视陈祐,看牙好一会儿都还没吃东西,估计已经饿了,她问他想吃点什么,陈祐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她微微压低视线,这才发现他眼睛有些红红的。 小机灵也会害怕吗?有点可爱。 “小祐,刚刚是不是弄疼了?”他不说话,冬青换了个思路。“既然你这么勇敢,那我奖励你一个愿望吧?” 陈祐回了神,缓缓抬头去看她:“什么都行吗?” “嗯……还是得问问妈妈,不过只要不过分,我帮你说好话!” “什么叫说好话?” “说好话啊,嗯——就是überzeugen,”她搬出来更好理解的德语,又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陈祐闷着脑袋想了想,提出一个有些荒诞的要求:“我想看别人拍电影。” 冬青原地愣住,小家好还真会折腾事儿……一个普通人,上哪儿能找到正在拍电影还允许人家围观的团队啊?她想了一会儿,自己根本就没这个资源。刚要出口问陈祐,能不能换一个愿望。小屁孩儿就心领神会地又靠上墙去:“Eden,如果不行,那我们回家吧。” “……” 年纪小小,坐个高铁可能都还要免票,已经学会拿捏人了? 她琢磨半天,想着要不干脆带他拿着手机沿街拍一圈,恍然之中,想起昨天上课前看见学校里头有几个人在湖边架了台相机,又想起之前舍友说的校内微电影节。她凝思一会儿,微电影应该也算电影吧? 很快她就去征求陈喻的意见,解决中饭的间隙,陈喻来了电话,说是陈祐对国内还不熟悉,现在身体也没好,出去可能不太合适。饭桌上的陈祐听见那声音有些兴奋,看见冬青的表情,顿时眼神又黯淡下来。冬青于心不忍,手指蘸了点水就在桌面上写了个单词,意思很明了,是要让他装可怜。陈祐一秒领会,冬青刚把听筒递过去,他就放软了声调。 “妈妈,我想去。和Eden一起会很安全的,对吧,Eden?” 陈祐这招拉人下水使得好,冬青不得不点头。 那头的陈喻难得听见儿子撒娇一回,犹豫半天终于答应下来。只是嘱咐冬青,天黑之前记得带陈祐回家。 中午一点,林敢骑着自行车从湖边过,刚巧就看见一个小男孩儿不小心摔倒。走近一看,棕头发绿眼睛,真像个混血,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扔在这里玩儿。大学里头虽然安全,不至于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吧? 他问他跑这么急是干什么,小孩儿捂着肚子,说是想去厕所。距离不远,帮忙带过去也没什么,只是他刚带着孩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看见一个怒气冲冲跑过来的人。 “小祐!我们是不是说好了,不管做什么都要说一声?” “对不起,Eden,我只是想上个厕所。” 陈祐有些歉疚,内急这事儿谁也管不住。厕所不远,妈妈以前也说过,学校里安全。当时他看冬青好像在处理什么事情,没有打扰,不想竟会让她担心。他细声细气地说着,向她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身旁的男人还没走,他指了指他就告诉冬青。 “他人很好,是他带我过来的。” 冬青方才有些着急,没注意身边这男人。现下他一提,她才想起该起身道谢,一个小小的鞠躬下去,回身时看见那张脸,林敢微微仰着下巴一笑,挑着眉,有些意外。 “这么巧啊!李冬青!” 陈祐解决完内急,兴致都高了不少,追着摄影机和拍摄的同学就问东问西,他中文还不太流畅,就自觉地转换成英文,实在不懂,还会手舞足蹈。 冬青连着拍了两段,发给陈喻,也不知道当妈的看见沉闷的孩子如此活泼,该是什么心情。 林敢坐在她边上,时不时瞄两眼,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做。她没有刻意地回避他的视线,只是也不主动去搭理。她一时冲动,睡了个阎王爷,现在阎王找上门来,不谈索命,就这么着在旁边威慑着,冬青也不知他到底图什么。 睡过一觉就应该要负责?哪里来的强盗逻辑?她又不是强奸了他! 她靠着长凳后背,开始小憩。 午后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只觉得暖和。到了秋天,人总是松弛得要发梦。 首都和家乡不一样,她的家乡是一座入了秋后就雨水连绵的山城。 高高低低的山峦连缀着,将那座城包裹其中,一条江水劈开一个口,导入长江。滚滚东逝,小小的城市才不至于在秋日被整个淹没。 首都不一样,这里是平荡的,风和光都直来直往地走,拂过脸,又送去内陆的高原或是千里外的海洋。秋天的首都更异常美丽,她来此四年,常常感慨,原来世上真的有一处地方,会有一个完整的秋天。 穿着最最舒适的衣裳鞋子,戴上一顶点缀的帽子,深黄的杏叶洒满了一地,秋风一卷,荡出来一条小路。你走过去都感到由衷地欢喜,好似有人在用心欢迎。是从身到心都感到舒适、轻扬,秋日集齐了这世上最最温柔可爱的黄与红,用现在的话讲,满眼都是极度舒适的莫兰迪配色。绵延的枯败无法令你心伤,你只知道,这秋水凉却凉,秋月亦是圆又圆。 这样温煦而自在的秋散发着非同一般的亲和力,冬青很是喜爱,偶尔也会在此处念书休息。风一吹,整个人都好像躺在湖水之上,漂浮着,等待着涟漪将她舒适地推起,也推走一些忧愁与难熬的时间。 如果……如果现在边上没有一个死心塌地要名分的林敢,或许……心情会更好吧? 从秋梦里清醒过来,她想起之前在教学楼前那棵梧桐树下的对话,问他:“你到底上哪儿知道我叫什么的?” 林敢不想回答,学着她揶揄搪塞:“这应该,也不重要吧?” ……冬青咂嘴,怎么还有人能这么记仇呢?她直接白了一眼,林敢心想,总算也有你不痛快的时候了。他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仅仅是因为讨厌被人玩弄而有些心烦。他想着若是有机会,做个朋友也不错?谁知道冬青开口就说往事如烟,当陌生人最好! 一贯如鱼得水的交友手段派不上用场,最有杀伤力的那双天真葡萄眼也早在她面前暴露出本性。林敢这次,真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艳阳天里,拍摄的团队暂时撤退,小祐有幸得到了沿着湖边走的两个镜头,很是开心。冬青还惦记着他早晨刚刚退下的低烧,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彼时已经是下午叁点多,她想趁着天还亮着送他回去。陈祐却难得使了性子,不肯离开。 “小祐,拍摄已经结束了,咱们是不是约定好了,到时间就回家呢?”冬青慢条斯理地跟他沟通,陈祐估计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又不想放过这难得出来玩的时间,只能以沉默来对抗。林敢一拍大腿,凑上来问他:“那我带你玩会儿别的,你就乖乖听话,跟这个姐姐回去好不好?” 陈祐看了看他,又看看冬青:“Eden……我可以吗?” 面对有分寸有礼貌的小孩,冬青很难施展什么强硬手段,点点头告诉他,注意安全就好。 陈祐一听,眉头展开,跟在林敢背后就去了球场。 绿荫下,几个男大学生不顾偶尔的冷风,正穿着短袖短裤飞驰在水泥地面上。林敢带着陈祐过去,直接把自己的滑板给了他,又找朋友要了护具,给他好好戴上。 “哟!林敢!上哪儿弄来这么一外国小弟?” 其中一个抬了抬帽檐调侃他,陈祐听得懂其中的揶揄,看向他时表情有些不愉快。 “哦哟!小朋友还不开心啦?哥哥说着玩儿呢!别放在心上啊!” 陈祐不去看他,在林敢的搀扶下踩上滑板,慢慢悠悠地跟着他的指导行动起来。这种讲究平衡性的运动,对于不怎么出门的陈祐而言,实在有些难度。冬青怕他摔倒,带回去不好交代。林敢却说没事,滑板这项运动,找准重心很重要,孩子重心低,学起来比成年人可快多了。 只是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陈祐已经能自己绕着场地转两圈了。当然,跤也还是摔了的,没有什么运动不需要受点伤,好在林敢提前告诉他摔跤的技巧,也就只脏了衣服。 运动耗能,大白天地折腾这么一阵,冬青再说要带陈祐回家时,陈祐已经相当配合。回去前,她和林敢带着孩子在食堂吃了顿饭。混血小孩引人注目,陈祐性格有些羞,耳尖泛了点红。冬青没忍住搓了搓,跟着就笑了。 不凑巧的是,那个点刚好刘延亮被宿舍打发出来买饭,瞧见这组合就开始八卦,凑在他们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林敢顺着之前冬青的话回复他:“我们俩啊?没什么关系,陌生人罢了。” 话音一落,冬青的手顿了下,重新挑起鱼刺,不去纠正。可这微不可见的动作还是被刘延亮的小眼睛发现,目光来回瞄过两人,就露出一股八卦的微笑:“诶?陌生人?不是吧?” 林敢受不了他这骚样儿,夹了块鸡块就塞进他嘴里,想让这东西赶紧闭嘴走人。 刘延亮想啊,这要不是有猫腻,干嘛搞这么语焉不详啊!回去定要好好盘问这小子!他嚼着鸡块,识相地从这和谐的画面中撤出,赶紧回去筹备第二战场! 饭后,林敢见好就收,没跟着去地铁站,在食堂门口就此作别。 陈祐走在冬青身边,回头又低头,按捺好久才敢问冬青:“Eden,我下次还能来找你们玩吗?” 他眼神可怜,冬青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问句中的“们”字。小祐不是多么容易交心的小孩,她花了一个月才让他放心地向她坦白一些烦恼,结果就真的有人能在两叁个小时里夺得人家欢心。她有些失落,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只要你妈妈同意,当然可以。” 她笑着,陈祐也宽心,眉眼都舒展开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下次,会来得那样快。 试探(2) 那天晚上,陈喻提前回来,刚巧闻到陈祐手掌上那点药水的味道,表情微怏。冬青的解释没起到什么作用,陈祐大概也能明白妈妈和Eden闹别扭,是因为他的调皮,眼红着想要解释,结直接被陈喻安抚着回去休息。 冬青道自己这回是真越了线,也放弃辩白。人家是家长,未经家长允许就带着小孩儿做运动,甚至还带了点伤。即便是不严重,总归不合时宜。她能屈能伸,主动认了错。陈喻也退让一步,给她叫了车,送回去学校。 舍友晚上要跟男朋友出去约会,想弄点新鲜感。打开视频就研究近期的大热妆容怎么修整,屏幕里的教导有声有序,她对镜贴花黄,好半天也没找到最满意的状态,干脆又从头弄起。冬青听着声,无意间瞟了瞟桌上的镜子,瞧见里头那张熟悉的脸。这脸,从来都是光鲜亮丽的,今日却初现憔悴。 皮肤最能直观地反映人的状态,心里那点不以为意的委屈,终于也呈现在脸上。 九月底的月亮高高挂着,她从小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对于喝惯了烈性酒的人而言,啤酒更类似于掺了水的果汁或是饮料,只能当个乐子。 银色的光折射在易拉罐上,像是扎入一颗碎钻。冬青一饮而尽,转头就去温书。 学生的生活无非是学习与考试,国庆后便是一场小测,类似于期中考。不管到了什么年岁,总是要设置这样的阶段性检查。她半路出家,不敢懈怠。几乎一整个假期都是“宿舍——食堂——图书馆”,叁点一线。 中间去了趟陈喻家,给陈祐辅导功课。小学生的课程并不困难,他被陈喻送进国际学校,教育模式与冬青所经历的那些大相径庭,好在课程基本逻辑相通,没花费太多功夫。去的那会儿,陈喻还在书房里忙工作。陈祐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到自己房间里,躲开一次尴尬的相遇。 陈祐一向听话,最讨厌做数学题,也都按部就班地来,从未有过什么怨言。冬青再没见过比这更乖巧的孩子,今日,乖巧的孩子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愁苦。她停下手中的笔,摸摸陈祐的后脑勺:“小祐,咱们要不休息一会儿?” 陈祐双臂耷拉在桌上,只扬起脑袋,看着她,说:“Eden,我想问你个问题。” 李冬青点头:“你说。” 陈祐细声道:“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做好了万种预设,比如:那天的电影剪出来了吗?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玩?很多很多的问题,她都能囫囵着给出个答案,没想到竟是这个。 李冬青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仔细回想起来,和妈妈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她的母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热烈而张扬。外婆说,她四五岁的时候就能在村头抓回来一口袋的蚂蚱,挨个儿吓唬胆小的孩子。上了小学,上了初中,性子没收敛住,外公隔叁差五就要被请喝茶。高中更是直接开启早恋,十六七岁的年纪就敢跟人家男孩子在外头过夜,刚过法定婚龄就跟李宪年结了婚,两年之内,他们有了她。 幼年的冬青对于她的母亲杨悯女士,印象一直很模糊。她和李宪年离婚之后,母女俩只是短暂地在假期见面。大家都说杨悯出轨在先,冬青因着这种说法,在学校里有些抬不起头。要知道,孩子最会有样学样,很多话很多举动未必是十足的恶意,但一定十足地伤人。 杨悯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排斥,会直接问她,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她无法给出答案的时刻,又带着她就去肯德基坐一下午,美其名曰,人身体的空间是有限的,填满了胃,就能挤掉许多愁。 那时候她会觉得,妈妈是个哲学家,离经叛道的哲学家。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李宪年自诩醉心科研的副教授,也无法从逻辑上战胜她。而每回把怒气延伸到冬青身上时,骂来骂去也都是一句“跟你妈一个德行”。 起初冬青以为他是在联系那出轨轶事,想证明她也是个下贱货。长大些才发觉,他的咒骂里或许有些极度的自卑。于是也就慢慢释怀了。李宪年的评判未必客观,却有真实在。她骨子里那些非同一般的倔强与叛逆,只有可能是来自并不亲昵的杨悯。 要让她评价一个活在别人嘴里与自己遥远记忆里的人,她想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很潇洒,她很潇洒。” 陈祐不能对于这样的“高级词汇”还有些理解困难,冬青想找个确切的词语翻译给他,也是徒然。潇洒,严谨的德国人大抵很难理会这样的随心所欲。它不是孑然一身的快活,亦不是优哉游哉的自在。它更像是一种李白和苏轼的结合体,你说不清那种飘逸与豁然究竟来源何处,只在她身上感到一股来去如风、了无牵挂的极度自洽。 冬青想过以电视剧里的人物给他解释,恍然发现,当下的小孩近乎失去了严肃影视的教育,当诙谐与调侃取代一切的表达,她只能告诉陈祐,潇洒,就是一种轻松与快乐。 陈祐似懂非懂地点头,手边的习题空荡荡坐在那里,等待他垂怜。他也好像掌握到什么精髓,虎头虎脑地说:“Eden,我可不可以也做个潇洒的人?” “那你要加油咯!” 他随手将作业挪开,准备去拼拼图。冬青拉住那小手,问他这是干什么,陈祐一本正经:“做个潇洒的人,追求轻松与快乐。” “……” 课程结束,冬青收拾东西赶快离开了公寓。 今天给自己制定的任务重,帮陈祐疏解心情又花了时间,她得牺牲一点睡眠才能补回来。 旅游旺季的地铁相当拥挤,钢铁的车厢塞成一只吃撑的毛毛虫,表皮之下似要溢出。冬青紧紧占据了靠近出口的座位,手机上整理着思维导图。身前一个快要推到鼻头的背包,随着人群摇摇晃晃,她稍稍挪了下位置,拿包的人一转身,她躲开被打到脸的危险,却被踩了一脚。 前些日子刚买的一双的运动鞋,蓝白色的,只有不下雨的温暖天气穿着出来,现在已印上了一个分明的脚印。冬青有些恼火,人家转过头来就向她道歉,皱巴巴的手不安地搓动,言辞亦是恳切,她火气暂时压去大半。谁都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回校,她简单收拾了下又去了图书馆。 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天才,唯有努力一点,才算有机会力争上游。小长假,留在校内自习的人少,她运气不错,占到一个好位置。拉开窗,树影斑驳落在书架上,她成了借光影的小人阿丽埃蒂,暂且缓解了上午陈喻对自己的疏远所带来的不适。 周围有些沙沙的写字声,给她做了层心理按摩,进入状态很快。老师推荐的阅读书目有些晦涩,须得常常翻阅词典才能读懂七八成。小半本看过去,已经要入夜。久坐憋尿,肚子也饿,她拿着手机去了趟卫生间,预备等下回宿舍。 拐角的位置是女厕,门口还摆了两盆虎皮兰。 风水上讲,卫浴处乃阴潮之地,摆放植物容易水烂了根,怕的是泄财。不过嘛,有出必然也有进,阴阳生克就是这个理,所以总有应付之法。许多企业或商场就会在门口摆上吊兰或薄荷,好养活,也去臭留香。不过万万上选其实是虎皮兰,绿底金边,形容似剑,养花的都说能开辟财路,克了这厕所的阴损。 冬青看看这门口的两盆,不知当初置办的人究竟什么想法,估计也有贪便宜的考量。找到空位,刚解了裤头,她看见一样反光的东西,压了一天的坏情绪顿时翻涌上来。打小外婆就劝她别学她妈杨悯那个泼辣性子,她也装得不错。可这导火线来的不是时候,她推开门就走向左侧的坑位。 她冷言低吼:“你出来。” 卫生间陷入死寂,四周只有抽水的声音。叁叁两两个人看着她,表情有些疑惑。里头没有动静,冬青也没再给机会,对着挡门就是一巴掌,荡起回音。 她扬声道:“你一个人在里头有什么意思?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嘛!” 几个女生一听,围上来就帮忙录像。无需言语,女人在这一些方面有着天然的相通,很厉害,也很可悲。吵架的声音越闹越大,靠近的自习室都听得见她的咒骂,有些好事者也走过来围观热闹。冬青瞅着人越来越多,更加了几分底气。 “怎么?大家都在外头等着还不够?你还要我请出来是吧?行啊,就看看你这王八孙子的龟壳跟老娘的腿哪个更硬气哈!” 她火气一来就撸起袖子,哐啷一声,门上一个脚印,门口围观的人都震了叁震,倒吸一口气,那门里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小声小气解释:“男厕所满员了……我……我来这里只是借用一下!” 这理由幼稚得不行,冬青才懒得听。对于贱人,不用太讲道理,她顺着那逻辑给他上课,当场就道:“真好听!借用一下!怎么不借你奶奶的脚给你来一下!裆给你踢掉了,不就不用撒尿了?一劳永逸!”说完,又是一脚叮啷响,估计再来这么一回,这门都能直接踹掉了! 门口男男女女,几个人围攻上来,架起了凳子,从上头往里探,其中一个男生直接从顶头跳了进去,逮着那男的,从里头开了门,迅速将他手机收缴上来,让她们查看。猥琐男伸手要拿,被几个男生压制住,从头看到尾的女生也将他围住,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家伙根本就冲不出去,叫苦连天地喊:“谁让你们检查我手机的!我让你看了吗?你有权利看我手机吗!” 冬青翻了个白眼:“真有意思!还跟我谈权利呢!那要不咱们先报警再说?”她佯装打人,挥舞下手臂,他就缩起了脖子。 这人还真是,又贱又怂!待在里头的那段时间,相册里已经删了个精光,只是最近的已删除忘了清理,刚刚偷拍的东西统统都记录在里头。这下,想不认罪也没办法了!冬青一笑,又给他贴了个新的标签:蠢货。 她怒目斜视:“怎么?不是来借用的嘛?还是女厕所的尿干净些,方便你照镜子呀?” 猥琐男想争辩,却哑口无言,越过通报,她直接选择了报警。 警方详细调查手机后,发现受害者不少,更多的视频都上传到了云盘,谁知道他有没有在群聊或是什么隐蔽论坛上传播,这会儿倒是知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了,他们系主任也赶过来疏导求情,冬青只觉得好笑。 学校处理这种矛盾,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什么都是同学都是校友,别把事情做绝。可做绝的绝该是断子绝孙的绝,这东西不给他直接阉了都算心慈手软。 李冬青不想惹事,条件反射地戴上温驯的面具,笑着,细声细气:“老师,还是公事公办吧,你要保他一个人,寒了我们那么多人的心吗?” 说完,拎起东西准备回宿舍,磨蹭了那么久,点好的咖喱饭估计都被野猫给吃干净了。她肚子空空,脑袋也空空,同行的女生打算一起吃饭。冬青不爱社交,以与人有约为由,就此告辞。不过偶然的相遇,让她的微信里多了几个学妹。 事情发酵得快,当天晚上,她刚吃了点好的第二份外卖,抓紧假期的尾巴睡个好觉。殊不知,一则视频已经在校内流传起来。 林敢刚打了球回来,一身汗。才从浴室出来,就听见刘延亮到处吹嘘自己的见义勇为。林敢擦着头,一脸质疑。刘延亮直接掏出手机,找出证据:“孙子!你好好看看爷爷今天多牛逼!” 画面里正是下午那场突然的争端,不知是哪个人拍摄后发到网上,一阵发酵,竟然弄得人尽皆知。林敢认得,那个从厕所上方跳进去抓人的,就是刘延亮这逼,怪不得今天这么冲呢!真是做了好事儿啊!他挑眉看看这得意的老逼,又凝眸看回视频里的那个要熟不熟的人。 他们有一周多没见面,可他还是认得她。视频里的她面容姣好,纤瘦挺拔,妙语连珠,对着那厕所门就是两脚,一顶鸭舌帽都压不住那霸气。他提起嘴角,往下翻看评论,除却标准的咒骂人渣,也有不少踩学校,或是要求严惩不贷的呼声。 令人意外的是,更多的,都在表达对李冬青的爱意:“建议姐姐放开择偶标准”、“妹妹这样的,姐姐可觉得还好”……数十条歪楼的称赞里,刘延亮给他翻到一条夸自己的,洋洋得意。 “牛逼吧!” “牛!” “那可不!小爷我一踩一跳一勾拳,那孙子就乖乖认怂咯!”他正在兴头上,给林敢科普下午的壮观,竖起个大拇指,“说起来那妹子是真厉害啊!那两脚踹得——那话赶话也是——啧啧!可惜当时太乱了,不然我真想跟姑娘交个朋友!” 他惋惜着,林敢放下手中的干发巾,喝了口水:“得了吧,想那么多!” 刘延亮不忿:“这有什么想得多的!交个朋友而已!不至于这都不愿意吧!” 听言,林敢挑眉。他真想告诉他,以李冬青的性情来说,真的可能不愿意。可是他没说,他拉开凳子坐下,打开电脑,趁着空闲把收假当天就要交的作业做完,准备提交。 夜里一点,他躺在床上。运动后更入眠,而常年熬夜的人不在这效果的辐射范围内。他索性打开手机,走走看看,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搜索关键词,将那视频看了好几遍。 嘴角眼底都是笑,刘延亮的话还在耳畔,他只想问问她:陌生人的话,怎么不敢来Pretender了? 试探(3) 实际上李冬青不是不敢,是真的挤不出时间。 本科毕业的暑假,她没有就业压力,研究生也有了着落。刚确认留在本校时,朱虹帮忙攒了局,她和研究生导师郑好吃了顿饭,日后不说在项目和论文上有所偏颇,好歹是加强了基本的了解,屁烦恼都没有,除了定时去给陈祐上课,不就往酒吧跑嘛! 起先丁蕙如也说过来找她玩的,冬青迅速帮她规划好行程,到了蕙如却说,家里头有事儿,估计又要推延。她心里明白,富贵之家总是少不了更多的掰扯。前些年假期回家,徐燕就有意无意地在餐桌上,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关系最密切的朋友,姓丁的那个。见冬青不排斥,她就宣扬起人家的家事。 隔了数千公里的大洋,想要查找八卦的人仍旧能从蛛丝马迹里拼凑出人家生活不幸福的痕迹。晚上散步时,徐燕就喜欢扎在只会搓麻将的大妈堆里。人人都道她性格亲和温顺,冬青更觉那是臭味相投,嘴巴大。 丁蕙如爸爸的风流轶事她管不着,做朋友是图她对她好,干嘛去在意别人家里的情况。这样费心费力,不如专心傍大款。李冬青不明面上指责她,一是维护表面的和谐,二则为了李裕松的面子。最敏感的青春期,还是不要再添堵了。 生活就是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堆积起来,甜蜜与痛苦皆在。外公说,约上叁两好友,喝一壶小酒,说说笑笑,这烦恼也就过去了。过日子总是如此,不能笑对,便是熬。冬青记得牢固,稍稍长大些,也迷恋上酒精。 她酒量好,高中毕业那会儿跟舅舅对吹白酒,一人干了半斤,大家伙儿都说,老杨家的酒仙之力还得传几代,一个接一个地又给她满上。冬青心里清楚,高兴才愿意多喝些。 高兴要喝酒,不高兴也要喝酒。千百年前就是今朝有今朝醉,千百年后亦是如此。她喜欢酒精淹没理智,再麻痹神经的快感。 Pretender的生意向来就好,到来时已经座无虚席。她靠着墙,站在舞池边上。五彩的灯光晃过眼睛,前方都是迷醉的人,再越过人群,她看见那戏谑的人。 或许因为夏日磨人,林敢比之前见到的略微消瘦些,秋日该养膘,她却只瞧见浑身的清瘦,也因着这清瘦,气质上似乎更清冷疏离。身着短裙的女客人擦过他的手,他不慌不忙地笑笑,推拒。冬青心中奇道,这是道行又加深了? 诶,尘缘未入的人,哪有什么道行加深?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前几天林敢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外婆因脑梗入院,差点错过溶栓黄金时间。他揪心,买了张票回家探望,从病房出来刚好遇上林维德。父子俩快一年不见,刚见面就又是吵架,再度添堵。 从前林维德专制独权,他性格乖戾。他们俩人遇上,甚至不是小学课本里的“自相矛盾”,而是最强的矛对上更强的矛,明明师出同门,可谁也不肯让步锋芒。如今一个退了职位赋闲在家,另一个北上漂流,躲在一间小小的酒吧。究竟是谁赢了,恐怕还得不出个定论。 他熟练操作着,将刚刚调好的一杯金汤力递给女客人。女客人品了一口,皱眉问他:“Adam,鸡尾酒为什么叫做鸡尾酒?” 他擦擦桌面,流利道:“几百年前的英国流行赛马,纯血马难养,用来比赛的大多都是混血杂种马。行业爱好者觉得马尾巴竖起来跟公鸡尾巴一样,所以专门用‘cocktail’来称呼。鸡尾酒最初也是出现在英国,各种酒类都混在一起,所以直接借用了人家的名字了。” 女客人奇道:“还真是随便。” 林敢说:“可不就是随便嘛,平常人喝酒讲究那么多干嘛?” 女客人抿嘴赞同,喝了小口就端着酒去找了朋友。冬青趁机站了空位,坐下。林敢望着她,眼神迷离:“还是干马天尼?” 冬青点头,看看女客人的曼妙背影:“其实还有更故事性的说法。” 林敢问:“什么?” 李冬青答:“十八世纪的纽约,有家酒吧的老板丢了一只公鸡。他说,只要谁帮忙找到这只心爱的公鸡,就把女儿嫁给他。不久,有个部队的军官将那只鸡带给他,老板认亲,虽然当时公鸡的尾巴不见了,他还是遵守诺言,将女儿嫁了出去。婚礼上,女儿太过激动,不小心把各种饮料混合在一起,宴请宾客。从那以后,这样混合的饮料就被叫做cocktail了。” 林敢倒了点金酒,笑:“你还挺博学?” 冬青玩味驳他:“博学是真的,可你不会不知道。” 林敢问:“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该知道?” 冬青说:“我觉得你知道。要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高看你了。” 她不去多做争辩,让林敢自己选择。林敢轻哼一声,开始stir,杯子中的透明液体随他拨动,送到她眼前。冬青小啜一口,在熟悉的味道下感到平静。她喜欢干涩得剌喉的感觉,叁口喝了个干净,又续了一杯。面上晴朗,动作也潇洒些。 林敢问她;“遇上什么好事儿了?心情这么好?” 李冬青挑眉:“喝酒看帅哥,算不算大好事儿?” 林敢哑笑,舒了眉头。又有想交友的客人来找她搭话时,他顺着气氛就帮忙打发了,两人的紧张就此缓和。 午夜的Pretender热闹非常,林敢从来只上半场的班,下半场留给主调酒师。冬青见换了人,也没再待着。老练的调酒师固然手法到位,可她不喜欢太娴熟的东西,没意思。 午夜的车难排队,今日这一片似乎约好了一起搞活动,来来往往人流无数,偏偏就是没有一辆空车。冬青看着手机上还有七十多位的等候,有些伤心。 林敢从巷口出来,越过她身边,打开一辆电动车,看样子是要骑回去。这里离学校不近,骑回去可不是个小工程,冬青多看了两眼。林敢回头正好看见她,周围人人好友相簇,独她路灯下身影瘦削,深秋时节更显落寞。他心一软,请了清嗓子:“你要不跟我走一段,到人少点的地方再打车吧?” 冬青说:“我还是再等等吧,挺快的。” 她看看手机,嗯,上头还有70位等候中,计算下时间,明早还得去给陈祐上课呢……她犹豫。林敢不多劝,跨上座位要走,冬青上前拉住他的衣角,开始示弱:“还是带我一程吧。” 她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两人对视两秒,林敢奇道:“那你倒是扫辆车呀!” 冬青呆住,转头看了看车又看向他,有些可怜:“这个点……交警很多的。” 林敢一惊:“交警还查这个?” “嗯!”她点头,飞快跳上他的后座,搂住他的腰,不肯松手,催促着他快些开。 《道路安全法》里确实规定了机动车不许酒驾,可也规定了不能载人。林敢不懂她的逻辑,回去的路上尽量避免了人流,见着车堵住就换道,小心翼翼地躲避挨骂。冬青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不是怕酒驾,单纯只是她不会骑车而已。 常年跟父亲有隔阂的女儿,孤身长大,小初高的学校又离家很近,没有工具亦没有指导者,更没有户外运动的兴趣,该怎么去学会骑自行车呢? 夜里的秋风凉又凉,暗黄色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来,一盏又一盏,冬青呼着酒气,感觉像是在永夜里追赶一轮夕阳。林敢没问她想在何处下车,他们一路兜风,见了河过了桥。 迎着风,午夜的街道灯火辉煌,这条路上却只见他们俩。冬青张开双手开始大呼,林敢赶紧叫她搂住腰身,免得摔了下去。她折腾了一会儿,在林敢急不可耐前听话地收回动作,脸颊贴在他的后背,冻得凉凉的小手也因为他的温度开始发热。然后摸摸搓搓,像个色狼一样,隔着两件衣裳试探人家的肌肉。 末日狂奔一样,林敢感到胸腔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开。 一个小时后,到达校内,他们一路走去,到了岔路口才要分别。林敢转身,听见冬青的一个 酒嗝,回身过来望向她,又追上她:“李冬青!我们做朋友还是炮友,你选一个吧!” 话问得突然,冬青笑得意味不明:“非得二选一?” 林敢想了想,语调清冷:“也不是。还有第叁个选择,如你所愿,陌生人。” 他的语调清冷,暗黑的校园刮起一阵风,教学楼内还有通宵学习的同学。他们站在偌大的草地前,她凝视着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忽然就笑了。她敞开胸怀,落下一句:“那我两个都要。” 林敢原地愣住:“什么意思?” 她便解释:“又做朋友又做炮友,应该也可以吧?” 这一解释,林敢更混乱了:“你会跟朋友打炮?” “不会,”冬青停顿一秒,兴许是一小时前那长长的漫野的光迷幻了眼,将她拉入一条名为疯狂的隧道,她说:“不过好像有点想试试。”旋即又瞥见他的六神无主,张口找补,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你当真啦?我开玩笑的,就当我酒喝多了又发疯!” 她潇洒离去,林敢却望着那背影难以回神。若真是两个都选,就是又交友又做爱,那不近乎谈恋爱? 他早些年醉心玩乐,根本没往男女关系上想,这些年也不乏有人示好,可统统都没能入了法眼。朋友都说他没开苞,点不透,现在想想,应该是一物降一物,得有更疯的人才能压住他。 就像完全没有预料过,会在被一个假装酒醉的女人霸王硬上弓。他没胆量告诉她,自己那么耿耿于怀,只是因为,在那之前,他还是个处。 冬青睡了个天亮,精神饱满地去了陈喻家。陈祐的状态不是很好,见到她才展出笑颜。陈喻心里有刺,冬青之前带陈祐去玩自然是好心,可她不能不在意孩子的安全。昨天前夫那边给她发消息,说是要过来探望孩子。陈喻清楚,探望里头怕也存了不少带人走的心思。 一个吸毒好赌的男人有多可怕,她都不用多想。肩后侧还留了不少被玻璃碎片划过的痕迹,这事儿她没法告诉陈祐,更不可能告诉冬青。单亲妈妈的苦果,她只能自己吞下,当个恶女角色也认了。 李冬青给陈祐买的书到了,是他最喜欢的电影摄影集。陈祐很开心,连着做了两套习题,还想留冬青下来吃饭。冬青在意陈喻的情绪,没答应,找了个最烂俗的借口,与人有约。陈祐的小脑瓜子转得飞快,问她:“是和Adam一起吃吗?” 陈喻看过来,不知道陈祐又上哪儿认识了个Adam,眼神愈加坚硬。冬青见势否认,扬言是跟导师喝咖啡,讨论论文,立了个努力学习的人设,陈喻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一些。她也松了一口气。 校内食堂的餐点不算丰美,她想不到吃什么,随手点个常吃的外卖套餐,酒足饭饱就睡觉。下午六点,她恍然被手机震醒。往外看,天已经蒙蒙阴了一片,像是潜伏了无数的噬魂怪。冬青接起电话,一阵焦急的声音就传入耳际。 陈喻问:“小李,陈祐有去找你吗?” 冬青还有些迷糊:“没,怎么了吗?” 陈喻心一沉,有些失神:“小祐不见了……” 试探(4) “不见了”是什么概念,冬青有数。 陈祐乖巧懂事,不会拿失踪来开玩笑。她没法去问陈喻这一天的细节,只能小声安慰,让她想想陈祐可能去的地方。一个忙于工作的单身母亲,对儿子的了解无外乎学校与家,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学校是否有认识什么朋友。下午她告诉陈祐,这段时间除了上学千万不能出家门时,陈祐答应得好好的,转眼人就不见了。想来想去,只能猜测是去找了李冬青。 冬青翻找到一条下午四点的微信通话,她睡得昏沉,一直关闭消息提醒,没想到陈祐会在这种时刻联系。她简单套了件外套就出门,如果陈祐真的是来找自己了,那人会在哪里呢?陈喻那边没有进展,她干坐着着急,灵机一动,陈祐如果真的来了,联系不上她,会不会是去找念叨了好多次的Adam? 冬青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认识这段时间,他多大年纪,学的什么专业,一概不知。她猜想他不爱抛头露面,还是抱着尝试一下的心理在校园墙上搜索了他的名字,众多表白信息连缀着,她抓取到关键词:20xx级国际政治专业。小她叁岁,今年大二。 去了宿舍楼,她找到宿管。人在不在宿舍不好说,但通过舍友联系大概还是行得通的。宿管对她的目的有些怀疑:年轻男女,不手机联系而是找到住所,那应该是陌生人或是追求不成,穷追猛打。阿姨叹了一声,小姑娘模样挺好的,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冬青傻傻笑笑,美女装乖更容易达成目的。 刚玩游戏输了的刘延亮从外头回来,看见她身影多探望了两次,阿姨直接叫住他:“诶!刘延亮,这姑娘找林敢有事儿,你帮忙叫他下来下!” 冬青回头,他看清那张脸,惊道:“是你啊!” 那天见义勇为后他总觉得这脸在哪儿见过,男人是选择性记忆的动物,对鸡毛蒜皮一扫而过,对美女却念念不忘,他期待着回响。昨日夜里,林敢从外头回来,推门声响起,他成功将捉拿猥琐男的女人和林敢在食堂里陪着吃饭的女人对上号来:他娘的!怎么是同一个? 刘延亮看着她,偌大的连帽衫罩住了小半个头,眼镜也挡不住清水出芙蓉。进了宿舍,他对着空荡荡的床铺就问:“这小子人呢!” “洗头呢!一股酒臊子味儿!” “去多久了?” “快回来了吧!怎么着,你想他了?” 老大没事儿扯点骚话,刘延亮放下盒饭堵住他嘴。林敢半湿着头发回来,跟刘延亮打了声招呼,刘延亮也不含糊,直接告诉他:“楼下有个妹子找你。” 他不是第一回帮忙带话了,追林敢的姑娘有的生猛些,堵到宿舍来的情况也偶有发生。林敢没当回事儿,继续擦头发,刘延亮冷不丁来了句:“你之前为什么跟人家在食堂吃饭啊?” 林敢一愣:“我跟谁吃饭了?” 刘延亮答:“楼下等你那妹子。” 林敢回忆好久,不确定地问一句:“你上回食堂遇见的那个?” 刘延亮点头:“不然还能有谁?” 心里先是一惊,再是疑惑,转而又变成小小的喜悦:这人上门来找我啦?他二话不说换了身衣服,临走前还不忘照照镜子。同宿舍都问刘延亮宿舍里这清心寡欲的老道士到底着了谁的魔,刘延亮啧啧小叹:“真是一道魔!” 林敢哗啦啦野猴子一样跳下楼梯,冬青正站在门口的白桦树下。没化妆,侧颜清丽,看上去心情却不太好。他走到她身边,故作冷静问:“还想得起来找我呢!” 冬青愁上心头,也不跟他开玩笑:“你有告诉过小祐电话号码吗?他有没有找过你?” 林敢被她渲染得紧张:“之前那个小孩儿?只见过那一次。怎么了?人不见了?” 她点头,笑自己:“想想也是,他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留电话,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她转身就要走,留下一句话:“你回去休息吧,我再到处看看。” 林敢拉住她:“你能来找我,说明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学校这么大,你一个人能翻天?” 事实摆在面前,她循着各种可能性找了找,结果处处落空。林敢问她,你就没想过找校内广播帮忙?冬青摇头,她不确定陈祐真的在校内,况且,也实在没有这个门路。 别看广播站也就是个学生团体,大学不比高中以前,很多事儿总要有渠道疏通。已经安排好的节目被某件不确定的事情打乱,换了谁都要仔细掂量下分量。冬青没有筹码跟人家谈。 从宿舍楼走到湖边再到食堂,学校这样大,找个位置都费时间,更别说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孩儿了。太阳早已被蓝黑的夜吞没,风凉心更凉。湖边倒映出几只枯败的柳枝,枝头点在水面上,也点醒了冬青。她马上就去了那个滑板爱好者聚集的篮球场,仍是徒劳。 心已成灰,该做的已经做了。她没什么对不起陈喻的,唯独担忧陈祐。林敢在校内还算有点人脉,帮着她找广播站沟通,还在等那边给个结果。他们歇了一会儿,一同往教学楼走去,冬青的手机恍然响起,点开,却是个再也不想联系的人。 她心烦,按下拒接,过了两秒,电话又拨打过来,她接起就压低怒气:“喂?干嘛?” 冯梦圆轻笑:“我还以为你打算又挂了呢!” 冬青没工夫跟她扯皮,不耐烦道:“有事儿说事儿!” 冯梦圆沉了沉:“我在门卫室这边遇见一个小孩儿,说是要找哲学系的Eden,你认识吧?” 门卫室外有个石雕的喷泉,陈祐等待着准点的钟声将这水池喷涌起来。冯梦圆站在边上,看着小跑过来的李冬青,告诉她:“喏,在那儿看水花呢!” 冬青打从心底说了声“谢谢”,冯梦圆有些意外。她和李冬青关系一直僵,互相都爱答不理。她嫌李冬青耍小聪明,李冬青嫌她事儿多。柏拉图的原着选读课上她们俩被迫组队,制作课件都是分开进行,最后展示竟拿了个最高分,两人都分外诧异。 起初,冯梦圆其实打心眼儿里欣赏李冬青的,够努力,够勤奋,还够聪明漂亮。她只是讨厌,讨厌李冬青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出身小城镇的学习佼佼者大多都有些心高气傲,她不例外。父母是县城里搞建材的暴发户,即便到了超一线城市,家里对她的供给也远超过本地居民的水平。她自小就被教育,家里不缺钱,所以只希望你身体健康,好好学习。 她一路过关斩将,当然也见过很多鄙夷的眼神,冯梦圆知道,大多都是因求而不得而产生的嫉妒。可李冬青不一样,她不是嫉妒她,而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心里有根刺:她压根儿看不上我,那我也要讨厌她。 其实很幼稚,可谁说学哲学就一定通透呢? 冬青确认了陈祐身上没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青黑着脸:“小祐,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一声就跑出来?” 陈祐见到熟人的欣喜暂时泯灭,沾过喷泉的手有些凉,背在身后,红彤彤的。林敢上来握住他,将他半搂在怀里。陈祐得了依靠,扑在他身上,再不肯去看冬青。 林敢拍拍他的后背:“饿了吧?先去吃饭?” 小家伙呛着鼻音“嗯”了一声,由林敢抱走。冬青跟在身后,又向冯梦圆道谢。冯梦圆不慌不忙地接下,说,李冬青你还真是艳福不浅。李冬青隐晦一笑,不做解释。 抱着陈祐的那个男孩儿,冯梦圆见过,在被学院点名去慰问军训新生时。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迷彩服都盖不住的帅气,冯梦圆也问过两句这人是谁。 “林敢啊?今年一群人都在讨论的新生帅哥,估计一群人赶着追呢!也不晓得有对象没有?” 负责发水的学姐如是说,她硬是记住了。后来在表白墙上也总能看见这个名字,遥遥地记着这么一号帅哥。都说看帅哥延年益寿,现在,他站在李冬青身边,她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食堂里的汤面窗口还未关门,冬青给陈祐分出来一部分。陈喻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她不能让陈祐一直饿着肚子。小孩子脾气倔,刚刚闹了别扭,现在肚子打雷都不肯吃东西。冬青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主动向他求和:“小祐,你可怜可怜我,我饿了,陪我吃饭吧。” 陈祐坚持了一小会儿,败给食欲,越吃越多,汤底都喝了干净。他不愿告诉冬青因何意气用事,冬青也就不多过问。陈喻来接他时,眼眶红红,陈祐一步一回头地看向冬青,汽车发动前,他放弃置气,小跑回来抱住她,向她道歉:“对不起,Eden,害你担心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你玩。” 冬青心一软,蹲下来摸摸他的脸,告诉他:“没事,回去和妈妈好好聊聊,想见我就告诉我,我去找你。” 陈祐看看旁边的林敢:“下次我和妈妈说一声,你可以带我和Adam一起去Universal吗?” 冬青刮刮他的鼻头:“好啊!到时候我们再约!” 得到肯定答复,陈祐坐回副驾驶。陈喻向冬青道谢后,带着孩子就离开。单身母亲的痛,不仅在于要付出双倍的爱,还得有双倍的耐心去理解孩子。陈祐失踪的开始,她是恨。渐渐发现人可能真的找不着时,就变成了恨自己:远离熟悉的环境与人,投入新的生活已经相当困难,为什么要将他与过去的一切全部割裂呢? 当时听见有人叫他“Stern”时,心里只剩下了愤怒与失落,她向他低吼:“你是我的儿子,你叫陈祐,不叫Stern!”话一出,她就意识到错了,想要挽回时,陈祐已经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再过一会儿,趁她不注意,他就溜了出去。 这年头不带手机出门也是稀奇,可他从国外回来不久,不懂移动设备的便利,拿着地铁卡一路来找冬青,校园里转悠好久,刚刚才吃到东西,现在只觉得困。陈喻给他盖上一条毯子,摸摸脑袋。切实的温度如此令人安心。 晚餐未消化,李冬青和林敢借着机会绕着学校散步。草丛里很多小野猫,优哉游哉地跟在边上,护卫队似的,一路陪着去了操场。坐在观众席的塑胶凳上,冬青终于放松下来。 林敢揣着兜问她:“经理最近上了瓶上好的白兰地,明天刚好我上班,你来不来?” “我又不喜欢白兰地!”冬青讶异:“再说了,明天?明天不是周日吗?你周日也上班?” 林敢扬着脑袋,望着天,又对她笑:“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一周只用上一天班啊!哪个酒吧会要一个每周就上一天班的打工仔?做慈善?” 他就喜欢噎她,冬青不在意,问起他的工作表。林敢告诉她,每周一叁五七出席,要是有情况,也可以私底下互相商量,提前给经理打招呼就行。本来今天是应该给另一个调酒师代班的,他都答应好了,冬青找上门来,他便只能推绝。 她素面朝天仰望星空,瘦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连帽衫里,镜框搭在鼻头上,去了妆容后更显稚嫩可爱,像个未经世事的高中生。林敢想,这人到底有多少面具?他张口赖皮:“你来不来?帮我凑个人头都不行!” 冬青笑:“还有这么催业务的?” 林敢坦然嗯声,就问她去不去。冬青深吸一口气,作无可奈何态:“去!去还不行吗!” 试探(5) 周日,冬青窝在图书馆摸完一篇论文,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开始化妆。舍友易灵凌要出去约会,前两天不小心被门夹了手,逮着机会就来让冬青帮忙画眼线。她手抖,怎么都拉扯不明白。冬青欣然接下,问她要不要干脆一条龙了。易灵凌眼睛直接闪出亮光:“谁能拒绝美女的帮助呢!” 冬青见她可爱,垫上粉扑给她调整妆容时,也道:“谁能拒绝给美女化妆呢!” 女孩子相处起来,互相吹捧有时是必要的。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信心,也得到一些开心,出门一趟便更加昂首阔步,心情亮丽。易灵凌出门都像踩着羽毛,轻盈成一片云朵:“冬青,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她拉上门,雀跃而去。好心情会传染,冬青上妆的动作也由此加快,准备好好享受今夜。 Pretender的吧台边,林敢正在和新来的服务员沟通。经理招人不卡学历,只相对重视品格。他自诩有些眼力,先前却有个酒保趁客人不注意要顺走钱包,直接被旁边的人抓了个现行。经理面子上过不去,为了给客人道歉,当场就把人开了,还特意送了套酒水果盘,作为赔礼。自那以后,他开始研习观相,顺带执行熟人担保制度。 酒吧是娱乐场所,服务意识很重要,只是人心把控是天大的难事,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加重对犯事者的处罚,对新手的考核期也渐渐延长。就说林敢,到现在都还没完全转正呢!他偶尔也想,能留在此处,或许还真是应了同事们的调侃——出卖色相。不过再好的色相也顶多就一加分项,林敢还是相信,自己手上有些本事的。 夜里十一点,场子才算刚刚热起来,冬青打车过来,路上堵了好久,刚刚坐下就已经感到疲倦了。林敢问也没问,直接按照老样子给她调配起来。冬青便打了声招呼,先去趟卫生间。出来时刚巧瞅见有个女人对着垃圾桶呕吐,旁边一男的帮忙拍在后背,嘴上说着心疼,表情看着竟有些嫌弃。冬青绕过去,踏着灯红酒绿出来,刚刚落座,酒便送到眼前。 她眼眉一挑:“你这时间把握得还挺好!” 林敢不做多言,让她快些喝完,喝完之后再帮忙冲业绩。冬青道,不如干脆开瓶贵点的酒得了,还折腾那么些有的没的。这嚷嚷着要冲业绩的人却不愿意了,煞有介事地说,调酒师又不是单纯的开瓶器,调酒才能在干了活儿的同时,又有钱挣。满分的逻辑下,冬青含笑妥协。 林敢在这工作了小几个月,冬青早就知道他人缘好。往常只观察到往来许多女人愿意在他身上花功夫,博个一笑千金,没成想今日倒还撞见有男的过来搭话,眼里色迷迷的。冬青转着酒杯,惋惜摇头:“弯恋上直,多么现代的悲剧!” 最后一杯调做的吉布森,林敢刚把握好金酒的度,刚好想让她尝尝。冬青接过,饮了一口,他满怀期待地问她味道怎么样,这个爱好偏执的女人只轻飘飘吐出一句:“不够干。” 林敢恨铁不成钢:“你这张嘴,就该多喝点别的,涨涨见识!” 她不理会:“不怪我,我真不喜欢这葱头味儿!串得很,太像夏天在外婆家吃蒜味西瓜了!” 吉布森鸡尾酒的命名,来自于画家查尔斯·丹·吉布森的创作《吉布森女孩》,性感的标志是沙漏型身材,两颗醋渍的葱头充当乳房,迷人得纯洁且神秘,引人遐想。 林敢刚开始也不习惯这味道,多试几次也慢慢适应下来,可见审美与口味都是可改变的。他央着冬青再尝试一下,小声笑她不懂欣赏时,差点耽误了旁边客人的点单,拿着方巾擦手卖笑,人家才没生气。 今夜没做活动,东西卖得不错,经理说要给他加提成,林敢盘算着这存款大约能养辆摩托了。一时得意,哼着小调从酒吧后门出来,冬青早早就在墙边蹲守着。她没喝多,呼出来的却都是酒气。他认命一般去解锁电动车,手机对准二维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以为冬青在胡闹,回身去让她等会儿,迎面就是实实的一个拳头。他后退两步,多米诺一样撞到五辆车。 “诶——你谁啊!” 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冬青囫囵着袖子就冲上来,挡在中间,怒目圆视,小辣椒一样把酒气酿成辛辣的火气,绝不退让。男人轻蔑一笑,破口大骂:“你是他女人是吧!管好你男人!别来勾引我女朋友!” 刚刚还霸气十足的冬青瞬间软了下来,出于社交原则,她应当出口维护,却叫林敢直接觉察出其中的犹疑,霎时心凉,他擦擦嘴角的血渍:“兄弟,说清楚!谁勾引你女朋友了?你女朋友谁啊?” 男人不做解释,只挥舞着拳头叫他注意。林敢不是吃闷亏的人,两人对上便要打起来。冬青一见形势不妙,上前去拉住他,一个不小心就被那陌生男人推阻开,腰直接撞上了电动车把手,酸得叫不出声,怼着那里就说要去医院。男人一见事情不妙,拔腿要跑,酒吧经理是要出来找林敢问问明天能不能来顶班的,正巧撞上这一幕,吆喝着两个保安上来将人按住,立马报警。 派出所里,冬青的腰酸已经缓和了一阵,林敢却给人揍得两团乌青。在绝对的体重面前,身手只是雕虫小技。警察叔叔帮忙调停,那男人的女朋友赶过来,刚见着面就给了一巴掌,被警察拉住。他们这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两人正在闹矛盾,女人嫌男人不够上进还耀武扬威,放话要分手。男人想,分就分呗,大不了再找。不料积思成疾,跟来酒吧求复合才发现,女人对着吧台上的林敢献殷勤得要命。他当时就认为,是女人见异思迁,自己吃了苦果,这才决定要给林敢一个教训。 这里头谁都无辜,林敢无辜,可最最无辜的还是冬青。派出所的医疗资源有限,事情弄清楚之后,他带着人就去了医院拍片子,男人死不认错,林敢便先垫付了检查费用,今夜的提成还没瞅见形就直接烧进医院了。好在人没事,花点钱也算消灾了。 其实他自己伤得才比较严重,眉骨瘀青,嘴角流血,只是他自己自小摔打惯了,没必要再上赶着当冤大头。男人要被教育一晚上,明早才能放出来。至于赔偿损失,也可以慢慢商定,反正派出所有备案,一切都好解决。 骑车的心情败坏,两人都懒得返校,林敢就近开了间房,李冬青睡床,他睡沙发。 彻夜只剩下这一间房间,灯光很亮。冬青脑袋疼腰也疼,医院仪器上躺了一小会儿,满身消毒水的味儿。她歇了一会儿,林敢一洗完澡出来,她就赶紧去淋浴。再见到时,他正对着夜景发呆。冬青阖上浴室门,捂着腰要坐上床,林敢回头,走到她身边,沉声道:“你趴下,我给你上点药。” 冬青一愣:“啊?这不合适吧?” 他谐谑地笑:“又不是没见过。” 她翻了个白眼:“那能一样吗!” 身体很诚实,她耐不住疼痛地倒下去。林敢推推她,将她摆好,掀开衣摆一角,就瞅见那深色的瘀青。拳头大小,杵在脊椎旁边,差一点就直接顶到骨头,好危险。他取来刚刚在医院里开的药水,涂抹在掌心,揉搓一会儿将药水擦热,再轻轻地抹到她的伤处。怕弄疼她,他特意将动作放轻。 女人的皮肤果然还是与男人不一样。尽管他已经品尝过这香味,也在黑暗中依稀描摹过她的身影,昏黄的床头灯下,这场景还是氤氲出几分暧昧。 明明是帮人家处理伤情,怎么脑子里又开始回想起龌龊的画面来?林敢,你不应该这么想的。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脑子,想要将注意力转移,视线便下滑到她的腰际。葫芦一样的身材,挺翘的臀部在他的身侧,只要他想,便能再度体验那触感。咽了咽口水,林敢慌张地摇了摇头,手上的力度忽然变大,冬青忍不住“啊”了一声。 林敢收了手:“对不起啊!”他帮她把腰上的衣服拉扯下来,盖住,想叫她好好休息。李冬青趴在床上,不做声响,林敢忽然问她:“你那会儿为什么犹豫了?” 冬青心脏一顿,当下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是在问那个男人指责他勾引妹子时,她怎么不帮他说话呢。她侧着脑袋,面向窗口,两人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若即若离。窗外霓虹闪现,冬青舔了舔嘴唇向他解释:“都说男人有了皮相就容易扮猪吃老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钓了人家女朋友呀!万一你们背着人家郎情妾意,我不是……错怪人家大哥了吗?” 林敢气结:“你还真是好心,就没想过会错怪我?” 她嬉笑一声:“别生气嘛?算我慧眼蒙尘行不行?” 慧眼蒙尘?承认了眼神不好,但是还非得说自己是双慧眼?他气不打一处来。关键冬青看不见身后的表情,还想着解释呢:“我那么久没去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上谁啊!再说了,咱们俩说熟不熟的!” 这话不说倒还好,说了就是火上浇油。林敢冷言,这只心肠黑的白天鹅如今趴在床上,浑然不觉身后的危险。插科打诨的话没出口,她就被两排锋利的牙咬在后颈。一个激灵就想坐起,可腰上使不出劲儿,背上还一双大手压着。她只能从镜面的反射里,看出那人啃咬在她颈部的姿态。 中世纪的东欧流行吸血鬼的传说,他们靠吸食人血维持生命,所到之处便是灾难。德国的尼塔特更是被塑造成带来黑死病的瘟神,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带给人想象,到了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里,吸血鬼德古拉才化身作危险与优雅的代名词。 在德国留学时,李冬青被叁浦澈带着去参观过一次学生画作展览,其中一幅,酣睡的少女赤裸着身体,被突然造访的吸血鬼咬住脖颈。就像他们现在这样,她在镜子里,又看见那样一幅画。 这个啮咬一样的吻突然袭来,起先她想反抗,林敢却一把将她手交叉置于头顶,按住。她有些不适应,意外地不感到排斥。吸血鬼会撕破人的皮肉,林敢却不那么粗鲁,只轻轻地咬着,末了再以两片唇瓣吸起她那敏感的后颈肉,哈了一口气,流窜到耳际。他半伏在她身上,声音低沉,带着跨越千年的神秘力量,威胁似地质问她:“李冬青,要怎么样,我们俩才算熟?” 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不放,将两人之间的间隙拉到最小。昏暗,明明灭灭,气流在涌动,窗镜里的两人俨然复刻了当时的那幅画,并不是真的要被恶魔猎杀,可冬青感到紧张。 他的心跳在背后起伏,声音又愈加低沉。黑夜的首都灯火通明,她却被那温度烫得发热。林敢就这么压在她背后,慢慢地向下吻着,咬在她肩上时,恍然笑了一下。冬青不明所以,下一秒便听见他说:“今天轮到我心情不太好,不如你陪陪我?” 不待她回应,他的手穿过衣裳与被套,揉在她的胸口。食指不停地拨弄着乳头,一股胀痛。 应该要说“不”!应该要反抗!你那么爽干嘛!冬青不停地告诫自己,可他的吻打断她的理智。他掰过她的头吮吸她的舌头,她感到眩晕。他的手顺着胸口不断向下,她预感到波涛汹涌,提前就发出一声“嗯——”的娇吟,似痛似媚,林敢分不太清。 手刚刚伸进她的内裤,林敢动作就止住了。然后他爬上床,在她侧身时后抱住她,像他们第一次上床时那样。冬青大口地喘息着,她想,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表情。 他们总是这样,剑拔弩张如交战的敌人。她等待他的下一次进攻,林敢却只窝在她身后,吻了吻她的头顶,慵懒地笑:“就这样陪着就行了,睡吧。”他环紧了手,将她往怀里又送了一些。冬青有些讶异,当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再游走,她竟然有些失落。 试探(6) 果不其然,早课上李冬青迟到了,林敢睡得死,搂着她不肯放手,她挣扎好久从他怀抱里出来,怕又要遭受上次的指摘,特意将他摇醒,告诉他得回学校去上课了。 第一堂课是早九点,她六点多起来,在酒店吃了个早餐,打上车时正是七点。林敢赖床,瞧着她捂着腰子往外走,起了恻隐之心,陪她一同上了车。周一的早高峰不可小觑,他们俩成功堵在半路,车流凝滞,太阳晒得都有些刺眼,好不容易从高架桥下来了,前头发生一起追尾事故,司机师傅只好绕道,到学校时正好卡在上课点。 好学生才这么讲究,李冬青对于迟到的介怀颠覆了林敢的想象,他甩了甩有些慌乱的头发,搓成一把整齐的鸡窝:“你还挺好学!” 冬青才不理他,跟个伤残人士一样,跌跌撞撞地朝校内转运车站走,林敢这阵子跟积德行善似的,拉着她上了电动车,送到教学楼下,又做了回好人。 文学理论课的孙教授年近八十,退休后被重新返聘,眼神明亮,口齿清晰。骂人时带着一股特有的土着腔调,混不吝的,全然瞧不见老者的慈悲。研究生课程不点名,孙老教授自个儿心里却有面明镜,谁谁谁今儿没来上课,谁谁谁来上课了但又只是敷衍打卡,他清楚得很。上上周易灵凌玩疯了没起来,翘了课,第二周孙教授就点名叫她起来回答上节课的核心内容,满堂无言,他便拿腔拿调地数落现在的学生没点正形,威望算是树立出来了。 冬青推开门,趁着他回身板书,就近坐在易灵凌边上。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隐约看着身体还有些疲,易灵凌悄咪咪问她是不是一夜春宵没缓过来。李冬青倒是想呢,结果那个人勒在她腰上睡了一宿,除开后颈那个吻,屁痕迹都没留下。不过也多亏他在后背垫着,她这一夜没磕碰到伤口,感觉淤血似乎要慢慢化开了。冬青不跟她解释,拿出课本要听课。孙老教授见她态度端正,没找茬。 上午算是这么晃过去了,易灵凌看冬青难受,问她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林敢正在一楼等着,人刚出来,他冲上去就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喏,药忘了拿了。” 他直接把东西塞进她包里,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易灵凌一副遇见八卦的表情,眼睛瞄来瞄去的,比电视剧里一些演员的死鱼眼可生动多了。食堂离教学楼有些远,本来两人说好了直接回宿舍点外卖,易灵凌临时改变主意,说昨日听见食堂阿姨要做红烧狮子头,她想得紧,央着李冬青一块儿去,顺带捎上了林敢。 冬青一脸不可置信:“你带他干嘛?” 易灵凌道:“人家给你送药,你连个饭都不请人家吃啊!” 林敢补充吐槽:“何止呢?还能更绝情呢!” 易灵凌打着配合,挽住冬青的手,开始绑架:“哪有!我们冬青人美心善!对吧,冬青!” 叁人最后一块儿去了食堂,今天的菜单里根本没有红烧狮子头,冬青眼神幽怨。易灵凌便解释,阿姨昨天追剧追太晚了,今天来不及准备了。回首冲着窗口的打饭阿姨打招呼,两人相视一笑,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撒了谎。 易灵凌张口就来也不是第一次,冬青心里有数。 这个姑娘来自南方的小城市,出身不算好。岛屿上的教育资源倾斜,她花了好大功夫才从偏远海滨考到首都来,就为了追求自己高中时期的白月光。 易灵凌的男朋友叫彭程,冬青见过两次,一次是他过来帮忙整理宿舍,另一次是下楼拿外卖,他在门口等她出门。他长得不算好看,至少远没有眼前的林敢好看。个子高高瘦瘦的,戴了副眼镜,看着有些斯文。听易灵凌说,曾经也是个校内危险分子,打起架来很是帅气。 她能对人家情根深种就是因为这个混混曾经维护了她一次,在众多男生嘲笑她自来卷卷得跟个包租婆时,彭程一把过去拎着人家的领子,没说一句话,人家就再也没敢当这面数落易灵凌了。易灵凌胆子大心眼直,没过多久就给人家表白,当然了,萍水相逢的帮助算什么缘分,彭程没答应。小姑娘便从那时铆足了劲儿要追他,追过整个高中,大叁时,两人才在一起了。 吊车尾的易灵凌从此跨越大半个中国为爱考研,来到他身边。这股追爱的韧劲拍进电影里都得闻者落泪,易灵凌自己却只道,为了他,都值得。 谈恋爱的人总喜欢操心别人有没有谈恋爱,她天生八卦好事,吃饭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已经无数次询问林敢和冬青因何而遇,又究竟是什么关系,两人对视后,异口同声答:“陌生人。”她嘁声一笑:“你俩还挺有默契的!世界真是越来越美好了,陌生人都能等一上午来送个非处方药了!上天啊!赐我一个陌生人吧!” 李冬青用肩膀顶顶她:“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晚上,彭程同院系的朋友约了场篮球赛,易灵凌昨夜生了闷气,今天想去又不敢去,美其名曰散步也算一项康复运动,硬是拖着冬青出了门。初秋的风细细密密地吹着,吹落了一地的黄叶,球场内砰砰声响,她们站在铁网外头。说好是散步,变成了球场绕圈。易灵凌时不时地往里头瞟。冬青不去揭穿她,恋爱少女嘛,可以理解。 旁边是滑板场地,远远地,刘延亮就瞄见李冬青。他也没含糊,过来打了声招呼。冬青对这张脸的印象不深刻,直到他介绍是林敢的舍友时,才和那个动不动就被打发去食堂买饭的人对上号来。易灵凌不认识他,满颗心扑在了球场上,彭程被人家撞倒在地,好似崴了脚。她冲上去就要跟人家干架,护犊子似的。冬青正想拉住她,闪了腰,不由得“诶哟”一声,刘延亮吓了一跳。 男人的直觉不如他们的投篮有准头,当然啦,投篮也不见得有,不过刘延亮是大大咧咧的表面下心眼明亮,林敢回来时脸上挂着的伤说明昨晚上肯定出了事儿,李冬青捂着腰杆子走道儿又佐证了什么。他嘴巴管不住,心里话脱口而出:“巧了!你别是跟林敢打了一架吧?” 冬青真想听听他能发现什么大秘密的,没想到竟然还真摸出叁五分的真相。她和林敢碰上了,哪有特别和谐的时候?除了……呃,反正刘延亮这么问,她也没否认,张口就道:“他踹了我一脚,是不是挺不厚道的?” 刘延亮眼珠一转,心领神会:“哟——你俩这么大仇呢!” 李冬青不再多言,留给这个八卦会长一些遐想。易灵凌那头刚刚处理好,彭程嘴上说着她多管闲事,还是听了她的话去做检查。 被人约出来又被人丢在这里,冬青发誓,下辈子再也不给受伤的情侣垫背了。刘延亮将她送回去,再回去找林敢问话时,那人对着手机发呆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张口就揶揄:“兄弟,你跟人家姑娘打架啦!” 林敢不解,刘延亮笑道:“冬青学姐说你踹了她一脚……”他啧啧连声地细细品味着林敢额角的挫伤,恶趣味上头,拇指刮拉一下,按得他轻嘶一声,皱起了眉,刘延亮哈哈大笑。 林敢吃瘪,手机里跳出来一条新消息,帮忙找陈祐的那天他和李冬青加上了联系方式,现在才算头一回说话。李冬青问他,周末有没有空,陈祐想找他玩。林敢下意识地甩开手机,没多久,又不甘心地捡回来,敲下答应的话。 刘延亮看他这么磨磨唧唧的,凑过去一看,哦嚯,备注上偌大一个“欠债不还”刻在上头,他有些讶异:“这是谁啊?陈祐又是谁?谁欠你钱了?欠挺多?” 林敢熄灭,咳了两声,也不否认他的话,只答:“算吧!” 刘延亮听不明白了:“欠了就是欠了,没欠就是没欠,还有什么算不算的?” 跟闷葫芦对话没意思,林敢只笑不答,刘延亮也懒得自讨没趣。碍事的身影离开,林敢才重新点亮手机。想起那个为了躲避妈妈掌控而跑来找她的陈祐,也想起她面对陈喻时若隐若现的小心翼翼,他重新打开对话框。 【林敢:我反悔了。】 【讨债的:???什么反悔?不去了?】 【林敢:去啊,为什么不去?】 【讨债的:那你说的反悔是什么?】 林敢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表情包就关闭对话,任她遐想。 秋夜是蓝黑色的,晕着一点点暖黄的落叶微光,和昨夜透过她的耳侧看她的感觉很像。模模糊糊,又远又近。反悔了,是真的反悔了。早知如此,昨夜就该落实这害她腰酸背痛的罪名! 林敢想,偶尔这么耍赖皮地糊弄人,吊一吊胃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捏了捏手机,期待她对那句语焉不详的反悔有着另类的解读。 碳酸(1) 陈祐期盼了许久,周六早上的课程刚刚结束,陈喻就带他和冬青一起去了Universal,林敢正在门口等着,她将托人购买的套票转交到他们手上。作为一个忙碌的女强人,陪伴孩子或许有些困难,可花钱买孩子开心却是力所能及。林敢捏着手上那一把票,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李冬青反复提醒他不用自己花钱。 陈祐已经迫不及待要入园,匆匆跟陈喻告别,开场就问能不能去做过山车。林敢来了兴致,拉着他就去霸天虎那里排队,冬青笑他俩太着急了,蹲下身子问:“小祐,你现在有多高?”陈祐仔细回想,告诉她:“一米二多点。”刚好隔设施的身高基准线10公分,卡在门外。他有些失落,他们便改了策略,多参与些游览性设施。今年中国还额外增设了模拟电影开拍的场地,她想陈祐一定会喜欢。 意外的是,林敢比陈祐玩得还开心。冬青本想着找个人过来帮忙带孩子,没成想竟是带了两个孩子。他玩起来发疯,惹得陈祐也跟着发疯。人不要脸皮天下无敌,徒留她站在原地尴尬。中午吃饭时,陈祐还道要去禁忌之旅。冬青之前查过攻略,听说体验感不错。 电影像是打开了一个平行时空,他们能在里头照见现实鸡毛外的另一种可能。林敢喜欢超级英雄,也喜欢小黄人。二次元里的角色无需背负多少琐碎的负担,他们只要沉浸在里头,就能获得最最纯粹的快乐。陈祐在灯光摄影开拍里泡了很久,只是瞧着他一脸迷醉的神情,冬青几乎就能预测他未来的可能。 可惜了许多刺激项目都有身高要求,他不能参与。冬青安慰他:“等你以后长高一些,我们再约。”一句哄小孩的戏言,陈祐记了很久,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李冬青。可那都是后话了。 回家前,他们在园区里闲逛,林敢被打发去买热狗。陈祐借口告诉她:“Eden,我觉得你和Adam关系变好了,你们要谈恋爱了吗?” 冬青纳闷:“说什么呢?” 陈祐嘟嘟囔囔,踩着落叶坐上一张长凳,脚下不停地踢着,忽然就说:“刚回国的时候,我在我家楼下遇见过一个叔叔,上周,妈妈带我跟他吃饭了。” 冬青想,怪不得他这一路都心事重重的,原来是陈喻的感情进入到新阶段啊?孩子总比想象中敏感透彻的。陈祐还问她,如果妈妈有了新的恋人,那又结婚又生孩子,会不会不要他。 这些话让她想起李宪年最初带她去见徐燕的画面,局促、不安,面上还要维持着乖巧可爱,很累。她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那顿饭吃得开心。李宪年见她不排斥,就把女人拉进家里来做了“妈妈”。 徐燕没有亏待过她,也凭着对陈喻的粗浅了解,她可以笃定地告诉陈祐:“妈妈不会不要你,你是他永远的孩子。”可是后半句话是说不出口的,她不能在如此脆弱的心面前坦然一件事实,第一段婚姻里的孩子,很难在第二段婚姻的家庭里找到归属感。他们是破碎的爱情的遗物,不免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感觉她了解得透彻,却不愿多言,她宽泛地告诉陈祐:“妈妈的事情交给妈妈解决就好,我们今天只负责开心!” 小孩子注意力容易转移, 林敢拿着烤肠从那头跑过来,吹了一路,也有些凉了。陈祐一口咬下,他在换牙,嘴巴漏风,吃丁点儿东西都得一张嘴里来来回回地挪换地方,好半天才解决。夜色黑了,陈喻来接他,小孩子玩累了,刚上车就睡着。她将他们送回学校,到了门口,忽地叫住冬青,向她道歉,也道谢。林敢便在一边等候着,哨兵一样,等着召唤。 陈喻靠在车头,面着秋风,给她送了个小礼物。冬青打开,那是一条卡地亚的经典款项链,市价一万块左右,冬青受之有愧。陈喻只笑笑,劝她接下:“之前是我小题大作了,以后免不了麻烦你帮我陪陪小祐,这个礼物,不过分。” 此次她不再封闭,微微向她透了点过去的底。那个吸毒酗酒好赌的男人对孩子还是上心的,陈祐心里,他一直还算个不错的爸爸。他们的纷争大多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陈喻也懒得解释。骂名背了也就背了。她说:“孩子嘛,年幼的时候快快乐乐的就好了。有些事情,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这种宽宏与隐忍或许很伟大,冬青搓了搓手,哈出的气被冷风化成一团白雾,她打断她:“但是陈姐,长大不会是一切事情的谜底,就像十八岁未必就真的成人一样。” 她叹了口气,接着告诉她陈祐向她诉说的苦闷,陈喻听完后当然是反驳,妈妈怎么会不爱小孩呢?可这话从来都是说着简单,做起来难。冬青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说长大就会有答案,可是我长大后得到的答案是,我的父母,他们并非天然就该爱我。很多付出可能也只是一厢情愿,我和我的家人,从来都是失焦、错频,经过那么多年,大概很难再重新对上了。” 二十叁岁的李冬青再度回望那段人生,早已习惯了这个事实。 陈喻愣在原地,她本意并非要将陈祐推开,竟也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他。她有些愧疚,更觉此份礼物送得实在,冬青欣然接下,也劝她不必多思。 本来与家人的相处就是很错综复杂的事情,分别也是成长不得不经历的痛,她想,陈祐那么聪慧,总能慢慢理解。 秋日的将晚微微凉,李冬青跟着林敢慢慢在校园里走。他说最近有个作业想找她指点,用出“指点”这个词,冬青已然明白他的目的。 她直言拒绝:“朱老师的课很严格,你自己摸索去吧!”林敢讶异,这人是不是有读心术? 他细细地与她说道这次留堂作业的主题,说说生活里存在的哲学观,预备随手上网找一篇改造改造,冬青也不含糊,直接问他:“你知道黑格尔那句‘存在即合理’吗?学国际政治的,多少也得跟哲学沾点边吧?” 林敢点头:“存在的,就是应当的,合理的?” 冬青踩了踩脚底下那片叶子,试图用鞋底搓成一条麻绳,果然失败。她笑:“这种理解很片面,这句话的原文是‘Was vernünftig ist, das ist Wirklich; und was wirklich ist,das ist vernünftig’,人家的‘合理’指的是合乎理性,翻译成‘事出有因’或许更加合适。你就随便查找点资料,说说现在对这句话的解读存在误区,朱老师应该会很喜欢。” 她跟了朱虹那么几年,对她的选题偏好有个大概的了解。林敢一知半解,只道这人真是有时正经有时又爱打马虎眼,他想再多问几句,冬青便跳起来走方格,谓:“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便背着手倒退走,不小心撞到两个女生,林敢忙上去叫她小心些,嘴上是说她走路不看路,其实担心不小心又给扭着腰。其中一个女生指着冬青就道:“这么巧?你刚从外头回来?” 冬青也苦笑:“真是巧啊!” 生活的棒槌很平凡,就是普普通通地送来她并不喜欢的冯梦圆,让她瞧见自己疯疯癫癫的一幕。林敢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倒是她旁边的另一个女生意外地与他打了招呼,旋即看看冬青,惊讶道:“学姐?是你呀!” 冬青对这张可爱的娃娃脸十分陌生,女生便自主介绍道:“我是于跃呀!呃……图书馆那个,之前在派出所门口咱们加了微信的!” 她笑成一道桥,冬青仔细回想着,好像是有这么号人物。于跃长了张最最普通的脸蛋,个子不高,只一双笑起来会弯成桥的眼睛算得上亲切可爱。李冬青这典型的脸盲症,记不住也属正常。她没介意,逮着冬青便问,什么时候有空可以一起吃顿饭吗?冬青不习惯这样的熟稔,支支吾吾地答好,并不给出具体的时间。 林敢一瞅就知道她又在这儿装忙呢,冷不丁就报复道:“刘延亮说明天下午有个集体活动,你要不一块儿来?弄完了就去吃饭呗!”不等冬青找借口拒绝,他又向于跃征求意见:“班长?我带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帅哥卖笑很难拒绝,于跃一愣:“呃,应该没问题。”只是林敢从来都不参加这种活动,搞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来了兴致。冬青推阻道:“你们聚会我去干什么?多不方便!”她搬出来明天下午的一场教授讲座,成功推掉。林敢本就不期待她能答应下来,只想逗逗。那些表情于跃都看在眼里。 校园高楼帖子里,众人倾慕的样貌展现在面前,可冷若冰山的描述并不属实。他对许多女同学爱答不理,可也会对着某一个人死缠烂打开玩笑。冬青恼他乱说话,他也不生气,落拓笑道,是在报恩赐题。 于跃想,她瞧见的冰山,只是一角。想到这里,瞬时感到些微的失落。 冯梦圆细细地看着他们背影,心里也有些酸涩。说不清道不明,一滴醋落入一碗水一样,很快化开。她对于跃说:“走吧,朱老师还等着呢!” 碳酸(2) 次日,那场用来推脱的讲座因为场地问题临时取消,李冬青被易灵凌拉去了下午场的温莎。易灵凌说,价格低,离校近,下午唱歌最合适。包厢的套餐包含餐点,冬青吃了份炒面。易灵凌突然带她来唱歌,满屏的分手情歌,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情侣又闹矛盾了。 这对情侣上演过无数次的爱恨离合,几乎每一次都是易灵凌自己在宿舍里哭一顿,消化一次,然后又费尽心思地讨好复合。有一回彭程嫌她不务正业,说了两句重话,两人开始闹分手。参加雅思考试回来淋了雨,回校后烧了叁五天。易灵凌怨他不肯哄人,还是每天准点送餐,甚至主动承接了帮忙做笔记的任务,那是她不熟悉的专业,不懂得课堂摘抄的规律。于是一股脑地全部记录,就怕他错过半分。彭程想,未必所有人都得有出息,他心一软,两人复合。 他们之间矛盾不少,不是彭程嫌易灵凌不够上进,就是易灵凌怨他不懂浪漫。两个相爱的人爱得失焦、错距,还是固执地牵手。李冬青不懂这种相爱相杀,只验证了一个事实:总有人满腔热血地去爱。易灵凌就是其中典型。 冬青问过她,爱得这样多,一味地去迁就,不会累吗?灵凌当时捧着彭程送来的花,满眼的幸福:“不累啊!爱得多才掌握主动权!我的爱情我做主!” 她说得意气,屏幕里梁静茹温婉的笑不如想象中温暖,这个誓要为爱情做主的人此刻只在KTV里流着泪大声呐喊“分手快乐”。唱累了,易灵凌就小靠在沙发上抹眼泪,音箱回声盖过她的哭声,她要倾诉冬青也听不清楚,她马上去调小声音,易灵凌又举起话筒让冬青不要去管。没有爱情的人不伤心,她决意做个忠实的倾听者。 待到她眼睛哭肿,终于暂停播放,冬青才小声地安慰一句:“分手快乐。” 易灵凌扁着嘴蜷成一团,无声地落泪,泪水模糊了眼眶,她想起彭程那样看不起却还是绕着全城帮她排队签售买一本言情小说,如今被她压在床头,时不时还要翻阅一下。曾经的白衣少年漫不经心地将它递到她眼前,脸红红,小喘气,额角还沁着汗,她想,这辈子再不会人对我这么好了。 易灵凌心里酸涩无比:“冬青——我不想拥有分手的快乐,我就想拥有拥有他的快乐。” 李冬青将她拉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她不知道一个一直挑叁拣四的男人有何留恋的必要,可易灵凌的孤勇让她心疼。她哭着哭着就要睡着,冬青让她回去宿舍睡,更舒服些。易灵凌不肯:“还有两个小时的余额呢,不能浪费!你唱,我就眯一会儿!”说着,她侧躺在沙发上,不再动弹。 空调温度低,冬青想去问问前台有没有毯子,撞上出来买饮料的于跃,一时有些尴尬。冬青主动解释道:“讲座临时取消了。”是实话,可到底是借口推了人家的邀约,莫名有些心虚。 刘延亮从厕所边上走过来,闪到身前:“哟!冬青学姐,你怎么也来啦?”说着就叁两句将她拉到自己包厢门口,冲着里头喊了句:“林敢!你瞅瞅谁来啦!”狗分很多品种,普遍认为最捣蛋的是比格和哈士奇,李冬青觉得他是两者的结合体。 林敢埋着脑袋玩手机,没听见,有人推了推他,他才抬头看见刘延亮身边那人,有些讶异。宿舍长脱单请了个舍友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来此聚会,晚上还要走一波火锅,他无法到场,只能过来凑第一轮的数。乖乖坐在那角落里不言不语,叫他唱歌也推辞说不抢风头,唯有刘延亮这句吆喝,让他挪了挪屁股。 冬青站在门口,他便缓缓走过来,今日首见如此欢快,咧嘴就问:“你怎么也来啦?” 她不掩饰,指了指斜对门:“陪舍友泄愤呢!” 刘延亮听言,恍然大悟:“那个哭着唱歌的是你舍友啊!失恋啦?”他这边七八号人都没她一个人唱得闹腾,两间包厢挨得近,这头的喜事都快给那头的哭声压下去咯! 冬青想想那张泪人脸,无奈道:“有人欢喜有人忧嘛!” 刘延亮是打算邀她进去玩一会儿的,于跃也这么说。可易灵凌睡死在包间,她能撇下自己去找彭程,冬青做不到撇下她。刘延亮有些惋惜地走进去,于跃一步一回头:“林敢,你不走?” “我本来也不唱歌,外头站会儿。” 他扬着嘴角,今夜头一回见他如此开心。于跃拉住刘延亮,问:“他们俩什么关系啊?怎么冰山撞冰山倒撞出来火花啦?”刘延亮也给不出答案,屏幕上正巧播放到周杰伦唱《爱在西元前》,他抢过话筒,也学起吐字不清的腔调。 林敢在外头站着站着就站进人家包厢里去了,易灵凌睡得沉,周围轰鸣的音乐声吵不醒她,倒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她翻了个身,面朝沙发背,不停地搓着手臂,冬青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 林敢饶有意味地说:“你对别人还挺体贴的。”冬青直言,一个人感冒,全宿舍遭殃。林敢心里笑,未必跟我接触就不会被传染? 他问起陈祐最近的状况,小男孩的心思细腻,冬青也不知道陈喻到底跟他托底几分,只是肉眼可见的,陈祐变得不爱说话。没办法,长大就是这样的,初次见到这世界时,有很多话要说,等到慢慢发现它也不过如此,很多事情都不能遂愿,想说的话也就少了。谁都走过这样的路,他不是唯一一个。 包厢里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易灵凌点的上百首失恋情歌才过去一半,冬青问他:“你要不要唱会儿?” 他眨巴眼睛:“不怕吵醒她?” 冬青看看那个整张脸都要埋进沙发背的人:“你觉得她醒得过来?哭累的人,睡的很沉。” 她将话筒递给他,跟着就开始快乐崇拜,张韶涵的高音她跟不上,破音也不管。这个包厢的声誉已经被易灵凌搅浑了,这也就算是锦上添花。突然的放纵叫林敢看不明白,她好像身体里住了好多个人,一会儿一个样。到了rap部分,她唱着唱着就要断气,他笑着接上,也开始飙高音。冬青见他那么起兴,总算知道了先前他在同学面前为何如此低调。 易灵凌的失恋情歌清单由她唱得鬼哭狼嚎,到了他嘴里变了个调,她想他总不能什么都会吧,偏偏真猜了个准。早就听说这世上有人唱歌丝毫不着调,如今听见才知道,不着调还只是过誉了。这包厢的名声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黑暗中,她忍受着这浅吟低唱,一道光亮闪起,冬青拿起易灵凌的手机有些恍惚,迟疑片刻还是将她推醒。易灵凌有些起床气,她便告诉她,是彭程。刚刚还赖着不肯起来的易女士惊醒过来,红肿着眼接过电话,起初还是眉眼有怒的,过了一会儿又变为焦急。冬青知道,她又要回头了。旁观者无法劝局中人理智,她更清楚,易灵凌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决绝得犹如亚历山大的死士。 林敢的出现令易灵凌意外,她只草草收拾就向冬青表示歉意,先行离开,阖上门前对林敢说:“小学弟!你记得把我们冬青安全送回宿舍啊!” 在爱情至上主义者面前,一切皆可抛。这回她总算没不打招呼地离开,冬青稍稍感到慰藉。 刘延亮那边已经唱到尽兴,预备提前去往烧烤店,于跃打算过来找林敢,却发现这包厢里已经没了人,问了前台才知道,半小时前他们就已经离开,去了何处就不清楚了。刘延亮说,你找他没用,他今晚还得上班呢。于跃趁机打听了下他的工作,发现离火锅店不算远。 吃完火锅便提议去酒吧完成最后一轮,林敢在吧台见到他们一行人时也感到意外。卡座还剩了位置,他拜托小张帮忙引过去。以前他问过他们要不要来玩儿,舍友们从来都嫌远嫌贵,想试试他的水平却懒得绕路。刘延亮告诉他,是于跃提议过来的,说反正都得花钱,不如给朋友当提成。冬青听了这话,煞有介事地冲林敢挑了挑眉,不做多言。 卡座里,几个哥儿们玩起酒桌游戏,已经出局的于跃和宿舍长女朋友坐在一块儿,女生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个影影绰绰摇晃着雪克壶的男人:“于跃,你喜欢他吗?” 于跃脸上一红,又想着暗黑之中应该看不出来,顿时松了口气,给她打着哈哈:“谁不喜欢看帅哥啊!”还是一个可望不可即,话都说不上叁两句的帅哥啊!神秘感就是最佳的性吸引工具,女生挤挤眉毛表示赞同,轻声道:“说得也是。” 换班之前,林敢被经理叫走,说好的提成已经打进工资卡里,他想问问,每周来上班的日子能不能再增加两天。对于在读大学生而言,一周四天已算得上勤工俭学。要不是客人对他的评价太好,经理也提不出这样的要求,他给了他时间考虑。站在下班的员工小巷口,林敢对冬青提起这事儿。 她不敢给人家的生活做出什么指导,只能告诉他:“看你做这个兼职的目的是什么了。”她双手捂在上衣外套的口袋里,一步一句地说:“虽然你每次只上半场,可一周四天也快赶上全职了。就算是图个乐子或挣点零花钱,也没必要影响正常学业吧!除非你就是想走这条路,打算过来积攒经验,或者你精力就是那么充沛,也不是不行!”她顿一顿,想起他早起的状态,本能地否认了精力充沛的观点。 刘延亮他们已经站在门口等车,远远地叫了一声林敢,林敢却道,这地儿的午夜,打车才最不方便。可惜里头几乎人人都已喝醉,只有两个女生比较清醒,除此之外,没了别的交通方式。刘延亮迷迷糊糊地叫住林敢,问,你怎么回去。林敢指了指旁边的小电驴,解锁,预备发动前,冬青顺势跳上去,抱住他的腰,林敢一声“宿舍见”落下,在一众人等的惊异下扬长而去。 明明今日是为了庆祝宿舍长脱单,这小子也不是开的什么霸气机车或豪华汽车,怎么风头全给他占了? 碳酸(3) 李冬青和林敢似乎已经养成了一种默契,他不去管她在半路上如何发疯一样地仰天长啸,她便也由得他加速颠簸,走过河绕过巷,随心所欲地在这城市的夜里穿行。 放纵的结果就是,临到学校门口两公里的地方,车没电了。林敢提议直接走回去:“反正你正好可以醒酒。”冬青对着掌心哈了口气,心想,我也没喝多少吧。 夜里的P大与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没什么不同,周围依旧热闹,是乌托邦与未来社会的连接点。小城市的烧烤摊与夜市到了此地便进化为几平米的店铺,逼仄、堵塞却不影响人来人往。 他们俩在这深夜时分轧马路,吹了一路的风,李冬青脑子有些嗡嗡的,林敢摘下帽子给她戴上。这女人在校时怎么舒服怎么打扮,去了酒吧就喜欢卖弄风骚。他常常会想,冬天去食堂买饭都把自己裹成雪球的人,与下雪天穿着超短裙不厌其烦地拍照的人,真的是同一种生物吗? 鸭舌帽套在头顶,冬青抬眼去望他,对上那抹笑。也是怪了,她想,你明明动不动就爱跟我吵架,干嘛时不时还表现出一些绅士风度呢?一番腹诽好像被林敢洞穿,他食指擦过鼻头,说:“我这人念情,心善!不像有的人,用完就丢,一拍两散!” 冬青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你怎么这么记仇啊!你老找我刺,就因为我睡了你又没给钱?” 林敢皱了眉,当即就道:“谁要你给钱了!我又不是鸭……” 李冬青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背:“小朋友啊,要是这么生气,你就早说!我还给你不就是了!” 她是开玩笑,林敢不是:“怎么还?” 一步步逼问,他走近她,弯下腰,离她的脸不过十公分的距离。逆着路灯,冬青甚至数得清他脸上的绒毛,而他的五官变成一道剪影,只那双眼含情脉脉的,像是找她要一个答案。冬青不怯场,又将距离推近两分:“你说怎么还?” 林敢一笑:“我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冬青点头:“当然。” 他凝住眼,一手把住她的腰,拢到自己身前,无声中吻了下去。唇舌交换,秋天的风有些凉,东青却感到身体发热。 他的动作很轻,不给她反抗的余地。夜跑的人侧目而视,李冬青想叫他注意场合,林敢却一步步将她逼至旁边的桦树下,树影隐去了大半的身躯,更遮住了两人的面庞,只有缝隙中斑驳的灯光,她看清他的眼。 林敢二话不说地向下吻去,咬在她的脖子上。李冬青以前被丁蕙如拉着看过一部动漫,男主也总是喜欢又吻又咬女主的颈部。此刻的林敢在月影下提起膝盖顶在她的腿心,顶得她也燃了欲火。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们躲在树丛里,他伸手就穿过两层布料摸在她的身下,哑着嗓子:“李冬青,我要你这么还。”话音一落,两指一推,指尖便是黏黏腻腻的潮湿。 李冬青抖了一下,顺势搂住他,咬住他的耳朵,叫他有些吃痛。他去看她,她却笑得开心:“好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学校周围很多小旅店,设施没有酒吧的好,可他们已迫不及待。刚刚打开门,林敢就顺势脱下了她的衣服,雪肌如烟,叫他上瘾。他直接咬在她的皮肤上,那颗虎牙的牙尖种下深深浅浅的小草莓。 既然是要还了这风流债,哪能一直让人家动手?冬青捧起他的头,舌头一路舔下,行至那胀裂的鼓包处,她轻声一笑下,咬下他的拉链。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喷薄而出,糊了她一脸。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肉棒,她在他隐忍的呼吸中舔过那龟头,只一下,那肉棒就激动得跳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抬眼去看那作祟的主人公,林敢已经侧过头去。李冬青瞧得见那耳尖泛红,笑:“年轻人血气方刚啊!” 不顾他的紧张,她一口吞了进去。她从不给人口交,并不具备什么经验。或许口齿伶俐的人在这方面也有些天赋,林敢感受到那一寸唇舌不停地绕过顶端,更灵活的是那双小手,揉搓又抚摸。明明是他想要她还了债,现下又更像她在玩弄他!心里来了火,他把住她的脑袋就 开始缓慢抽插,冬青接收到他的信号,跟着节奏就来。顶端一步步冲到喉间,她犯了恶心,林敢却不打算放过她,一次比一次插得更深。 口穴深不可测,她吞咽着,牙齿刮在他已经爆起的青筋上,又痒又痛……呃——操!林敢来了股冲动,拔出来就是第一发喷射。乳白色的精液喷在冬青脸上,她试着舔了舔,面露苦色,这不常见的“服务意识”叫林敢更加激动,托起她就往墙上推。 顶灯昏暗,外头已没了杂闹的人声。眼前人裹上了他的味道,他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叁两步外就是大床,可他忍不住在墙边就掏出家伙事儿,不插入,只摩搓。冬青却主动将他纳入体内,再薄的避孕套都有隔阂,林敢惊讶于这融为一体的触感,她溢出一声娇吟:“我啊,有债必还。今天安全期,再别怨我偷工减料了!” 肉壁上的小颗粒又软又硬,戴套与不戴套简直天上地下。他掐住她的屁股往上一抬,她便整根吞下了,紧致的压迫,强烈的收缩,一根肉棒像是泡入了为他量身定制的温水管中,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入,顺着那龟头的缝隙就奔流到他的大脑。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算是明白了精虫上脑是什么感受。 喉间津涩,他不断地品味她的气息,一想到明天早上起来,她身上遍地红痕,腰就跟装了打桩机一样疯狂抽动起来。他的尺寸不小,硬度刚好,一次深入就能直挺挺地顶到她的极限。冬青不愿在他面前露怯,竟还是止不住地叫出声来:“啊……嗯……” 她刻意闭着嘴,声音闷闷的。林敢的好胜欲便被激发出来,按在墙上就撞到最深处。 “嗯!呃……啊——” 他一股脑泻了好多,冬青挺直了腰,全数接下。两团柔云递送到眼前,林敢埋在其中,享受那无与伦比的窒息感,仿佛要升天。精液混着穴水,顺着大腿滴落在地上。他望着她的痴态欲罢不能,东西尚未拔出,又硬了起来。冬青搂住他,趴在他的身上,此起彼伏的呼吸混入了不少欲念。林敢轻笑:“李冬青,今夜还长着呢!你等着吧!” 第二天早,阶梯教室陆陆续续走进来了人,刘延亮帮林敢带到课本时,林敢还未来。他占了座,准备补觉,一同选上这门课的于跃坐在正前方,回头瞥了一眼。刘延亮趴在桌面上,眼底乌黑,昨夜起了兴,喝多了,现在还能瞧见星星呢!于跃拿了粒醒酒丸给他:“怎么?昨天喝的时候没想过今天能炸脑袋?” “这玩意儿有用吗?”刘延亮没带水,干吞下去,差点噎了嗓子,顿时咳醒,单手捂住要冒泪的眼睛。于跃看了看他身边那熟悉的课本:“他人呢?你俩不一块儿来?” 刘延亮叹气:“没,等会儿就来了!这小子!明明昨晚上先开溜的,也不知道跑哪儿鬼混去了,一晚上瞧不见人!” 他嘟嘟囔囔,脑子混乱,于跃想起深夜里李冬青跳上他后座时的熟稔,不由得问:“他和学姐是……” 犹犹豫豫,刘延亮笑了声:“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可能快了。你信吗?学姐上回来宿舍找他,这孙子跟狗似的,湿着头发就冲下楼了!我问他俩什么关系,他说他俩陌生人。是不挺有意思的!” 逻辑不通,于跃不解。 林敢踩着点进的教室,呼着短气,刚好赶上点名。刘延亮问他昨晚上干嘛去了,林敢只笑,说是讨债。刘延亮心思一转,又道,管学姐讨债?林敢便翻开书页,答案尽在不言中。 窥私欲作祟,前座的于跃紧贴着靠背坐着,两人的私语她听得清楚,可真相如何却没了下文。有些无聊,她点开朋友发的群聊八卦,有人夜跑时发现东边儿树影下有对情侣正在亲热,光线不足,只瞧得见那耳鬓厮磨的轮廓。底下有人说伤风败俗,也有人调侃外头做才爽呢。 她点开大图,这模糊的剪影令人难以辨认,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衣服、身材、情态,无一不昭示着两人的身份。她斜眼去看其中的主人公,从来都在早课补眠的林敢,此时满脸笑容,说不出的得意。 没有人能比暗恋者更善于观察,他们似乎后脑勺都长了眼睛,可以精准地捕捉到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斜斜一眼,于跃就看清他所有的神态:眼圈青黑,却不憔悴,爽朗中带着少年的慵懒。他托着下巴,略带倦意,眼睛里又闪着遐想的光辉。 她想起一年前,她在军训中倒下,他伸手扶住她带她去休息。一年后她第一次见到那双修长的手如何在灯影交错中玩转酒精,次日她就发现那双好看的手已经捧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与她,是太不一样的人了。 难过,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而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样子。 屏幕渐渐黯淡下去,空落落的,她点开自己的微博,发了条私密动态:【以为自己了解你,或许都是自作多情。我啊,大概只是幻想过能够了解你。】 碳酸(4) 周叁,林敢翘了课换了班。李冬青难得找上他,还是有求于他。 下午,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候时,易灵凌正挽着男朋友的手回来,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他不认识彭程,易灵凌主动介绍起来,彭程也听她说起林敢的由来。 研究生本就不若本科阶段那样交往密切,李冬青更是独来独往,少见跟谁有过亲密的接触。她聪明漂亮身材好,好些人都想过追求,可几乎都是当场被驳回。这个女人是个笑面虎,懂得不怒自威地打回所有坏心思。易灵凌给彭程讲过很多这位优秀室友的战绩,所以此刻林敢的出现令他有些意外,他不停地打量着。 眼前的男人高过他半个头不止,穿了身极其适宜的咖色系,融入这个秋。今天天气暖,他衬衫外迭了件针织衫,韩剧气质有些浓厚。可与易灵凌印象中的穿衣风格差别有些大,等到李冬青下楼,她才知道,原来今天特意搭了同色系的情侣装啊。 她鲜少爱穿这样寡淡的短裙,米色的A字裙,屁股由一件开衫遮住,为了跟他配对,翻了好久才翻出来一顶浅色的贝雷帽,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温婉可爱。 林敢有些不习惯,昨晚她特意叮嘱他今天如何打扮,他一脸不屑,还是听话地把八百年都没穿过的压箱底衣服给拿了出来,终于凑齐了这么一身,令她满意。李冬青蹦蹦跳跳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一番,相当赞赏地点了头。 易灵凌傻笑着问:“冬青,你这是脱单了?” 李冬青努努鼻子:“嗯……不是,不过今天暂时是的!” 她语焉不详,勾着林敢出了门。两人都招人,穿了情侣装欲盖弥彰。她的同学不认识林敢,可林敢的同学大多认识她。只因刘延亮那个大嘴巴四处宣扬,这厮已经有主了,不怕死的尽可去挑战外院的李冬青学姐!她能把你从厕所里揪出来,打到派出所去! 这中间的起承转合林敢也不明白,反正李冬青不在意,他也就懒得澄清了。两个不愿陷入拒绝漩涡的单身人士,借了彼此的名头逃离苦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冯梦圆跟于跃刚从朱虹办公室里出来,远远瞧见那一对时,于跃也短叹两声,冯梦圆心里有数了。 今天艳阳高照,秋霜冒了头,空气温爽,李冬青心情很好,挂着不灭的笑容,挽着了林敢,提前适应这假情侣的关系。 参加前男友的婚礼要讲究很多:穿衣打扮要美丽得体,随意中藏有巧思,不能喧宾夺主也不能落了下风。状态要优雅饱满,太多人知道她和汪如海的往事,所以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恋恋不忘。最好是能带上一个足够充场面的男人,证明老娘一春又一春,一年四季都是春。 总之,要叫大家知道,我李冬青大度得体,万花丛中过,绝不稀罕回头草。 林敢笑她小肚鸡肠,李冬青反驳道:“他自己要来邀请我的,免费吃席诶,干嘛不去!” 前男友这种生物类同老树皮,你都想不明白那么干巴的东西,当年是怎么嚼下去的。只不过就算是老树皮,汪如海也是质量不错营养犹存的老树皮,尽管李冬青不想再嚼。 汪如海婚礼选在一家很大的酒店,新娘叫邱蔓,照片上很漂亮,冬青却是第一次见。 邱蔓的父亲是药材公司的管理层,母亲是舞蹈教授,一家的首都土着,她是最小的女儿,从小受宠,天真烂漫得很。汪如海呢,家里条件差到一度要吃低保,高中一毕业就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助学贷款,学的是近几年最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李冬青跟他谈恋爱时,一直都在将就,将就吃喝也将就他的时间。 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没有资格放纵的,生存才是第一要义。他大一开始就兼职家教,别人熬夜修完bug倒头大睡时,他往返在兼职的路上。奖学金一直拿,大叁跟着学长学姐做了款程序,卖了不少钱,这才稍稍宽裕一些。这场婚事,外人看来是名副其实的高攀,其实主要还是邱蔓喜欢他,甚至不惜跟父母闹掰,家里人见不得小女儿吃恋爱的苦,才答应这桩婚事。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精美,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心思。他们顺着指引去签到,负责收礼的人是李冬青的高中同学侯成,也是汪如海的哥们。 看见她的瞬间侯成就担心要出事,斜眼瞥见她边上那个男人才稍稍放心。李冬青再疯,也不至于当着现男友的面怀念前男友吧!他松了口气,与她攀谈起来:“新男朋友?看着挺不错啊!” 李冬青扬着下巴:“再不错也是我的人,别人别想惦记!” 侯成无奈:“李冬青,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饶人?” 李冬青假意笑开:“绕谁也不能饶了你!” 她话里有话,侯成只好呵呵笑过。冬青挽着林敢便到酒席边坐下,正靠近台边,高中同学都围在一起,人人都道李冬青你怎么还来贺喜啊!冬青挑眉:“他自己请我来的,为什么不来?” 在席鸦雀无声,有人将话题引向别处,冬青也不再纠缠,主动与林敢讨论这宴会上的酒水准备。寻常人家办喜大多饮料白酒解决,他们这桌上却是奔富的RWT798,一瓶近千,一桌两瓶,全场近百桌,更别说这上头还压了几瓶茅台,林敢看了看这排场,光是这酒水就五十万起步,真是阔气。 冬青点点头,凑到他耳边:“换成我是汪如海,我也选富婆!” 林敢笑:“有你这么损自己的嘛?” 她环顾四周,满眼阔绰,噘嘴啧声:“实话啊!我确实没人家有钱!而且大家都爱钱,我也一样!难道你会不选钱啊!” 林敢觑了那布满鲜花与灯光的台子一眼,轻言:“换我我选你。” 李冬青推推他:“你是不是傻!” 林敢道:“你挺好的,我觉得你挺好的。”他顿了两秒,又调侃:“不过,你要是能混成富婆就更好了!” 李冬青扑哧一笑:“混成富婆后包养你?凭什么?我不能找更好的?” 林敢若有所思:“嗯……那还是我先发财比较好。” 李冬青问:“为什么?” 林敢啧啧一声:“这样我才有选择权嘛!你薄情寡义,真要是你发财,准一脚把我给踹了!” 薄情寡义也不算虚言,李冬青还是捏了捏他的腰,佯装不悦:“我们不能就一块儿发财嘛!” 发财倒没有想的那么重要,出身殷实的人难以体会穷苦的哀愁。但是发财不是坏事,美好的事情总值得期待。两人窃窃私语,笑逐颜开,同桌的高中同学投来注视,议论纷纷。 高中时期的李冬青可比汪如海耀眼多了,聪明,美且自知,不娇不纵,顶多有点霸道。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汪如海这么个穷小子,现在这小子飞上枝头把她踹了,按照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她来了婚礼肯定免不了一场热闹。可他们等了好久,等那新娘的手交到新郎手中,再等到婚誓等到开席,也只瞧见她跟那新男朋友窃窃私语。 席间,汪如海和邱蔓过来敬酒,见到李冬青也有些惊喜,也堂皇。 大二上,他主动找李冬青提的分手。他心底明白的,再喜欢李冬青,这女人不把他当作爱恋对象,至多是可以浅浅聊天的朋友。而邱蔓一心倾慕,追他多时。大小姐不论在情感还是工作上对他都有好处,权衡之下,汪如海做了最理智的选择。 大二下,李冬青出国交换,别人都说那是远走疗伤,汪如海却在机缘巧合下知道,提分手时,她最亲密的外公刚去世。他偶然见过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他得知他们的感情时也曾教导他不必自卑,人各有定数,好日子总在后头。如今为一己私利,舍下他们两人,装得再坦荡,心里还是略有愧疚。 他举着酒杯的手略有僵硬,邱蔓看在眼里,她是知道李冬青的,认识汪如海时就知道他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今日是头一回见。见汪如海态度有异,她有些防备,推推他肩膀:“怎么发呆了?敬酒呀!” 汪如海回过神,拉了拉领带:“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和蔓蔓的婚礼啊!我干了!你们随意!”他一口闷下,好几个人拉着他多说道两句,也有好事者故意提起李冬青:“今天冬青也来了,如海你不得敬她两杯啊!” 汪如海一愣,有些迟疑,邱蔓脸色更有些难看。冬青主动站起,冲着那人道:“别说汪如海了,侯成,你是不是也得敬我?你忘了你高中跟秀秀谈恋爱的时候,我还帮你打掩护了。你妈逼你们分手你还要死要活呢,说这辈子非她不娶。你们结婚了吗,今天怎么没见着秀秀啊?” 侯成黑了脸,他和高秀秀早就分手,现在未婚妻便坐在旁边,如今李冬青在人家婚礼上提起这一茬,分明就是要给他难堪。男人面子比天大,他下不来台,冬青面上微笑,心里爽快。这两年在别人面前装乖巧了些,还真有人当她磨了棱角了! 周围有人出来打圆场:“说那些不开心的做什么……今天是如海的婚礼,还是要说些吉利话才好!” 李冬青抿抿嘴,林敢就势帮她递过去一杯酒,承了他们的心愿:“汪如海,新婚快乐!祝你们百年好合!”她一饮而下,然后坐回原位。汪如海和邱蔓怔在原地,哈哈笑着。 林敢憋着笑,配合着将她搂过,揉在她的腰,也抬手敬一杯:“祝你百年好合!” 他们俩本就长得好,今日穿了身情侣配色的衣服来,又小闹了一出,一桌的风头全部都抢走了。刚刚聊天时就有人问起林敢,他也没藏,报了学校报了年纪报了专业,现场已恋已婚的不少,都将他们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李冬青也不知道林敢是会演戏,还是故意调戏,动不动就戳戳她的腰窝,又拉过凳子来与她咬耳朵,腻歪得很。同学都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林敢立马把手搭在她肩上,揽过来:“那要看她怎么想!不过着急也不行,我还没到法定婚龄呢!再等等哈!” 冬青觑他一眼,林敢调皮笑开,在场的尴尬暂时化解。他四两拨千斤地扛过盘问,识相的人也就不再纠缠。两人享受到片刻的安宁。 碳酸(5) 这次入局没什么意思,成年人的世界尽是交易,便是人家的婚礼宴席上,也充斥着各色的试探:哪里上学?哪处工作?薪资水平几何?婚恋状况怎样……得亏今次带了林敢来,李冬青才少花心思去对付他们。没了兴趣,吃到一半,他们提前离席。 林敢在卫生间门口等待时,听见两个人多舌聊起李冬青,说她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是对汪如海袒护有加,会不会是余情未了啊!另一人嘘声,今日是别人的婚礼,俩人现在的对象都挺好的,这些埋汰人的话最好都烂在肚子里!林敢敛眉。 李冬青没着急回去,就近去湖边走走。石墩子边有老头垂钓,她沿着花坛边沿走着,双手打平衡,林敢则是在边上小心看着,刚在厕所门口的对话哽在心里,他忽然就问:“你之前怎么看上的那男的?还对人家恋恋不舍?” 李冬青愣住,边走边问:“是不是听见有人嚼口舌了?”她笑,“我们高中都传是我喜欢他,其实是他给我表白的。你别看他现在这唯唯诺诺的样子,他高中时候其实还有些招人的,穷归穷,有志气,而且长得不也不错嘛!” 她和汪如海的孽缘来得很简单,穷小子汪如海没钱交班费,她好心帮忙垫了一次,而汪如海选择报恩。高叁第一次模考冬青发烧晕过去,一整套试卷都没答几道题,家长会后李宪年气急败坏,在人流散尽后骂她没出息,汪如海冲出来,替她挨了一巴掌。 巴掌打在后背,并不疼。冬青很清楚,李宪年是纸老虎,每次耀武扬威,扬的是狐假虎威的威。尽管如此,她还是念着汪如海的好。至少让李宪年在人前挫了面子,她心里高兴。任由那虐恋情深的佳话流传,汪如海喜欢她,她也想尝尝恋爱的滋味,就随口答应了。 林敢意外:“这么随便?人家喜欢你你就答应了?” 李冬青坦然:“嗐!我啊,可能当时就是想气气我爸!所以啊,这个人是谁都无所谓。不过……”她忽然转过身,指着他的鼻子,眼神凌厉:“你刚刚骂我很随便!我听出来了!” 林敢嘻嘻笑开,扳住她的手指。黄包车在拥挤的街道奔驰着,差点撞过来,他赶紧将她拉到身边。面向湖水,手没松开,他问:“既然是谁都无所谓,为什么我不行?” 冬青微微惊道:“你什么时候问过我这事儿?” 林敢玩起她的手,漫不经心:“那现在呢,答不答应?” 李冬青忽然抽出来,背手看他:“我也不是谁都答应的好吧!” 呃……怎么着也不能比汪如海差吧!他一脸委屈,预备反驳,李冬青凑上半步,到他耳边:“不过嘛,要是Adam老师愿意给我做一回拉莫斯的话……” 她的尾音拉长,就等待他的回复。林敢心中一叹,终究还是被拿捏:“我替Adam老师答应你了,12分钟给你摇满!” 话音一落,冬青笑出两排整齐的牙:“那就提前帮我谢谢Adam老师吧!” 参加这场婚礼是偶来兴致,她不怨汪如海移情别恋,更不可能责备一个吃尽苦头的人权衡利弊。对于她而言,走到人间是张单程票,沿途的风景全部随机,留守过去没必要,抓到能抓住的才尤为重要。 湖边风景正好,稀稀疏疏的落叶铺得干爽,大爷重新甩竿入湖,等待上钩。钓鱼讲究耐心与时机,两者缺一不可。冬青主动挽住林敢,蹭蹭他的臂膀,乐开花:“学校小西门有家甜品店,酒酿丸子很好吃,可惜一份不够吃,两份又太多。我不想浪费,你吃半份够了吗?” 回去宿舍,易灵凌问她怎么这么开心。李冬青笑嘻嘻地将打包的另一份酒酿丸子带给她,问她甜不甜。易灵凌尝了一口,酒精味如旧,太重,她吃不惯,冬青嗔她不懂欣赏。 酒嘛,要越品越有味。 确认关系后,他们不常见面。十月底小测试和要交的论文太多,林敢吊儿郎当地应付着,耐不住李冬青对于学习相当执拗。两人聚少离多,刘延亮都说,这还不如之前没谈恋爱的时候,明明他对别人都游刃有余,怎么会被一物降一物到这种程度? 林敢自己也摸不清,主动权统统都掌握在李冬青手里。他们说好了是试试,那就是试试。有时候他都怀疑,李冬青找他谈恋爱,是不是单纯想找个免费的鸭! 十一月初,陈喻要亲自去苏州劝说一位九旬老太出售自家的传世苏绣。拍卖行业水深,鱼目混珠,找到珍品实属不易。她在德国有些名气,在此却是初来乍到。前些日子靠着玉器杂项立了点威风,人人都盯得紧,一不小心可能又扑一场空,她要抓紧机会崭露头角。 陈祐独自留在家里,起先她特意请了阿姨来照顾,可陈祐不习惯陌生人一直待在家里,便改为准备叁餐即可。这次出去少说也得一周时间,她有些不放心,早前那场婚姻令她与父母诀别,如今只能求助冬青。 这两天易灵凌又吃了爱情的苦,天天躲在宿舍里以泪洗面。李冬青正好逃个麻烦,按照约定,当天晚上就去探望陈祐,直接留住在客房,陈祐乐不可支。最近他迷上了拼图,3500片,让李冬青一块玩儿。李冬青是聪明伶俐,偏偏图像辨别能力不突出,一块碎片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去处,被陈祐嘲笑:“Eden,你谈恋爱之后变笨了诶!” 李冬青佯装生气:“你再这样,我不陪你了!周五的运动会,我也不陪你去了!” 陈祐听言,连连求饶。国际学校活动多,陈喻之前关心则乱,不敢让陈祐参与太多,最近态度有所软化,才稍稍放开一些。她工作忙,陈祐早就做好了没人给自己加油的准备,阴差阳错下竟变成李冬青照顾自己。陈祐转念一想,将角落的一块碎片贴好:“Eden,到时候能让Adam一起来吗?” 运动会那天早上天气有些阴,陈祐一直担忧会下雨,催着冬青快些出发。她和林敢约好在园区门口见面,到了才知,原来现场这么多家长。工作日,来的几乎都是老一辈,他们俩在其中显得有些突兀。学校管理严格,陈喻提前打了招呼,老师对他俩一路绿灯,带到安排好的座位。 运动会在半个小时后开始,一个班上的家长正互相寒暄。李冬青和林敢站在角落里,有些无所适从。一个小姑娘跑过来问陈祐:“Stern,你妈妈今天也没来吗?那我和奶奶给你加油吧!” 陈祐回望过两人:“嘻嘻!Juicy,今天有人给我加油了!” 他鲜少露出这样得意的表情,大约是真的被陈喻冷落惯了,今次竟也意外的激动起来。小女孩儿的奶奶从身后追来,冬青愣神,当场叫了声“朱老师好”,把昨天换班的林敢也给叫醒了。 朱虹今天没课,陪小孙女过来开运动会。一把老骨头帮不上忙,遇见李冬青,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 国际学校的运动会项目也没多突出,顶多增加了些趣味性。陈祐好胜心不强,今天却也来了精神,比赛时冲得飞快,跌倒在半路,小膝盖挫了小半层皮。 按理说应该喊疼的,小家伙却惋惜没能表现好。后来的亲子接力赛跑,林敢想也没想让步,帮他拿了个第一,哄好了一个,又惹得Juicy不开心:“Stern,你姐夫怎么都不让你姐姐啊!换成是我姐夫,早就挨打啦!” 李冬青在一旁小喘气,朱虹在课堂上严肃板正,私底下却也有些小老太太的八卦习惯,被小孙女哄得哈哈笑,眉眼不停地打量这俩。 运动会后陈祐出了身大汗,今天提早放学,冬青预备和林敢先送他回家,一起吃过晚饭后再行离开。没想到,学校外拐角打车时,冲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直接抱走陈祐。李冬青一下没反应过来,林敢已经追了上去。 他猛地一扑将男人推倒,男人对着他的脸就是两脚,林敢没撒手。陈祐被吓到了,一个劲儿地哭,男人稍稍松开手,林敢抓紧机会就把人抢了回来,交给李冬青。现场马上有人报警,陈祐却哭着喊了声“爸爸”。 事后,陈喻第一时间从苏州飞回来,陈祐没事,前夫被单独关在一边。李冬青没预料过这种情况,向她道歉,这次陈喻掂量得清。监控视频里前夫的举动多么粗鲁,林敢脸上的伤也还留着,她有些歉疚:“冬青,辛苦你了。”她拜托冬青再稍稍照看陈祐,转身去了隔离间,与前夫单独谈判。 离婚时说好了有探视权利,她固执将陈祐带回国,警察这边袒护外国人,没给陈喻好脸色。可她也大大小小经历那么多事,那点官威镇不住她。 许久不见的前夫坐在面前,德国人的气质总是阴郁古板的,他如今更显憔悴。曾经结婚时也真切地爱过,甚至不惜背叛父母,陈喻一直不后悔所有的决定,唯独亏欠陈祐。 眼前这个男人从未在她面前示弱,如今哀求能让他与孩子一同生活。眼眶里盈着的泪水是真的,她想或许他也有悔悟,可是掐一掐自己的手腕,伤口愈合疤还在,时刻警醒自己。 清了清嗓音,陈喻便用德语沉声道:“Leon,我知道你爱Stern,可是你在他学校门口做出这种事,不怕他以后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吗?当初以我们俩的情况,我大可以向法院申请强制隔离,可是因为他爱你,所以我不那么做。今天,你倒是改变了我的想法。” Leon当场怒吼:“孩子是我的,凭什么不让我见!” 陈喻冷声笑:“孩子想见你,我不会拦着。经此一事,他愿不愿意见你,真不好说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确定,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带他走!” 一来一回,陈祐坐在外面,听见里面的争吵,窝在冬青怀里哭。一抽一抽地,声音不大却热泪如雨,心都要碎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冬青想起他问起她妈妈,也想起陈喻对过往的痛恨,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搂紧他:“小祐,别害怕。我在这里,Adam也在这里,等下我们就回家,别害怕!” 碳酸(6) 吸毒的人不会很快恢复理智,Leon刚刚把杯子里的水甩到陈喻身上,自己就靠在墙边抽搐。警方直接过来将人按住,陈喻干脆打了电话叫律师处理。之前陈祐见到的与妈妈关系不错的就是这位,大致了解情况后与陈喻在一旁交谈。 陈祐已经睡着,派出所里的嘈杂声不断,他竟也哈嘴睡得安详,冒出的小鼻涕泡恍然炸开,陈喻笑着过来,帮他擦了擦,转头瞧见林敢。他脸上只是挫伤,简单涂了点药水,贴上创可贴遮挡,预计一周就能康复。 陈喻微笑:“你就是小祐常说的Adam吧,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不过冬青,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生活里许多身不由己,苏州的事情还差一个收尾,整个团队忙活小半个月,她不能因为个人原因离场,跟陈祐打了声招呼后她直接离开。律师将他们送回公寓,林敢则去了Pretender,经理见着他就笑,怎么最近经常负伤,别说,还挺符合今天场地设置的海盗主题。算是阴差阳错,林敢不做辩驳。 陈祐睡得浅,梦魇惊醒,打开房门就到处找人。李冬青不会做饭,给他弄点速冻饺子。依据照顾李裕松的经验来看,小孩子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就饿。她带着陈祐到餐桌边坐下,调了他喜欢照烧汁,陈祐却吃不下去。 李冬青放下筷子,捏捏那张小苦瓜脸:“小祐,我们说好了,要成为一个潇洒的人。”她知道,再长大叁五年,陈祐也未必明白何为潇洒,就连她自己也还在摸索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可是往前看,很重要。 小家伙吃完东西后又回房间里闷着,冬青任由他自己消化,她则瘫倒在沙发上。陈喻家里摆了很多东西,李冬青对古董器件不熟悉,只墙上一卷陆游词有些相识。 自小被李宪年关在家里练字,李冬青也晓得些书画知识。“当年万里觅封侯”写得豪情壮阔,末了也仍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她落寞一口气,帮陈祐整理客厅的摄影集。 翻开书页,有的被他折角,有的上有画了图案。不精美,却可爱。比起很多小孩,陈祐已算得上幸运。家境与见识给了他更广阔的天地,年幼便可建立志业,不像大多数人,二叁十岁都碌碌而为,不知所终。 冬青在外小睡,临到晚上,陈祐从房里出来,问她能不能一块儿看电影。《攻壳机动队》冬青自己都觉得晦涩,不知陈祐怎么沉迷这类叙事。他心事重,下午睡了一觉,晚上没了困意。比起扔进房间里瞎想,冬青宁愿放他在客厅拼拼图。 有些东西,静默地陪伴,等待消化,是最好的办法。等陈祐稍微有了些困意,她便哄着上床睡觉。彼时也十二点不到,今日未过,明日更漫长。 Pretender里,林敢忙得手都要断了,约定好的那杯拉莫斯不知要拖延至何时。今夜走了海盗主题,常规酒水外,来人请问推荐,林敢便道迈泰,生长在加勒比海的饮料来佐助这场晚宴,再合适不过。 笙歌不止,今天经理特意请了当红综艺的乐队驻场,一群享乐主义的疯子在此沉沦,点燃了高潮。林敢在人流更密集前下班逃离,被李冬青拉到身边。 意外之喜,他小声惊笑:“你怎么在这? 冬青说:“过来看看你。”拇指摸了摸他的疤,有些心疼。“还疼吗?今天没有喝酒吧?” 林敢摇头:“我是上班,不是消费。” 幽幽的月光藏在乌云后头,丁丁点点落进水坑,倒映出一双人影。林敢不说那伤口的疼痛,李冬青的眼里闪过一些情绪,他有些心漾:“你这样,我才感到自己不是个单身。” 握住那只手,他将她压在墙上,吻了下去。气流喷薄,冬青咬了他一口,林敢又添新伤,说她怎么欺负病患,李冬青便笑:“我就欺负了!怎么样吧!” 林敢无奈宠溺:“好啊,那你多多欺负我。” 他抵着她的额头,亲亲那小小的鼻梁。明明那么傲娇的人,为什么今天尝起来是鲜甜的?他想多亲亲她,引着冬青的手去抚摸自己。膝盖已顶在她的腿心,冬青心跳加速,迎合着他,以吻相交。 她由他揉着胸,也由他去触摸身体的诸多角落。她没说,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有着非凡的魔力,她甘愿沦为他的调酒杯,等他注入令人沉沦的酒精。林敢迫不及待,最后一次是咬住她的耳朵,缓缓停下。 晚秋的冷风将呼吸渡成迷雾,冬青仰在他颈间喘气,摸摸这炸毛的狗:“小祐今天心情不好,后天陈姐回来了,我来陪你。” 林敢不舍,咬在她的耳后,不重,只有些痒。冬青想起那幅吸血鬼猎艳的画,忽然笑了。 十一月,于跃组织了一次团建,过段时间便要忙碌考试。下学期她要出去交换,来不及与大家告别。她和刘延亮是组织核心,负责招募大家参加。不强求互相认识,只图个乐。他们在近郊包了一夜的别墅,娱乐设施全配套。林敢本不愿去,于跃让他带上李冬青一起,把一直没完成的约定解决了。 两层的小洋楼装修得简单,这场活动请了有快20个人,她费了不少心力。以为能爆满的KTV房空着,只听得见有人搓麻将、玩桌游。 逻辑思维是哲学的基础,李冬青叁言两语就能抓出别人的漏洞,后来再开局时,狼人第一个就选择刀她。这游戏顿时没了意思,她无奈去一楼找吃喝。林敢被刘延亮拉下来串肉,等下可以直接做顿烧烤,冬青也凑过来帮忙。动作又笨又慢,林敢不忍笑她:“我弄吧,你去玩会儿。” 李冬青不肯,固执地待在原地陪他。银盘上整齐摆放着许多签子,穿得最难看的便是她的杰作。林敢无奈道:“你果然就适合被伺候。” 他一边嫌弃一边给她重新调整,免得烤到一半,肉就掉了下来。外头生火的刘延亮叫他过来帮忙,吹了一鼻子的烟,黑黢黢的,冬青抽了张纸,又给他擦干净。 来参加聚会的人大多都是校友,对林敢的名声有所耳闻。他不是学习最好或人缘最广的,也非相貌最出众的,却是气质上最特别的一个:无牵无挂、随心所欲。 学院群聊里曾有人讨论,这一届的帅哥里谁最高岭之花,他高票当选。于跃暗恋他,又因为朱虹的关系,偶然认识了冯梦圆,难免也悄悄打听过李冬青。 从别人嘴里了解一个人难免糊上滤镜,冯梦圆口中的李冬青太冷傲清高,谁也看不上,和眼前逼着林敢吃烤串的完全是两个人。她也发现,于他而言,李冬青终是不同的。他对他们都是客套的礼貌,仅仅愿意与她较真。 晚上,大家凑成一堆打游戏,刘延亮兴致高,将有些犯困的李冬青惊醒。她走到外头吹冷风,遇上于跃。于跃递给她一罐啤酒,冰冰凉,从掌心透到每一根神经,她有些发抖,冬青便将身上的毯子分给她一半。 于跃告诉她:“十八岁时我喜欢上一个人,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他们接触不多,只是打个照面,或者偶尔在集体活动里互相寒暄。那个人长得好看,面冷心热,她远远地观望着,因为某次与他穿的衣服撞了色系而脸红,也因为某天他的抬眼一瞥而心跳。 冬青问她:“那现在还喜欢吗?” 于跃说:“喜欢的,当然是喜欢的,不知道还要喜欢多久。但是我决定,不去表达,不去表现,就安安静静地把他放在心里了。” 世界上那么多生存法则,没有谁规定情感至上就有错。冬青理解,却又说:“或许表达了,才会不留遗憾。” 于跃喝下半口:“怎么会呢?表达了,也会有遗憾的。” 酸酸甜甜的气泡在嘴里扩散开。摇曳着笑,她无力地承认:“我的遗憾从来不是没有向他表达我的喜欢,而是他没有看过我。他的眼睛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直都很清楚。” 刚得知林敢与李冬青交好时,于跃便知道自己注定是输家了。 人与人不一样,有些人被鲜花掌声簇拥而起,可她不是。她长相普通,人不聪明,自小就受过许多挖苦,由父母的规训栽植起来,努力迎合他们的想象,终于将自己打造成还不错的样子。她为着一点小小的成就沾沾自喜,林敢和李冬青却从未把这些当作值得骄傲的东西。 他们与她不一样,天地万物有磁场,她想要强行靠近,是会被推得越来越远的。朱虹课下她发现林敢在看干马天尼的调配视频,她当天就跑去一家酒吧试饮。只一口,舌头喉咙便一同灼烧,她忍着喝完整杯,在宿舍里难受了一晚上。每每想起那味道,还是要皱眉。 那一夜,她想明白了,坐井观天当然很狭隘,可她的眼界就那么宽。人要做适合自己的事,要见适合自己的人。 李冬青与她碰杯,爽口的冰啤涮过口腔,疏通愁思。于跃叹气:“我十九年来只那么喜欢过一个人,他不喜欢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能强求。但我也想好了,人生在世,遇见一个合意的人不容易,我想要记住他。这样的话……学姐,你会介意吗?” 无需挑明,冬青摇摇头,开玩笑道:“桃花朵朵开,我哪里介意得过来呢?” 她紧了紧毯子,将她拉得更近,自问自答:“人一定要放下吗?人一定要走出困境吗?得不到答案的,你做你想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就好了。嗯……有愧也无所谓,只活一遭嘛!什么样的情感,都很重要,要珍惜!” 她仰天,皎皎的月光扑在脸上,分外温和,她告诉于跃:“今天是个满月夜,千里共婵娟。感情是流动的,或许你哪一天无聊抬头看看月亮,想到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于跃靠在她身侧,凉夜里的温热令她窝心。她忽然笑,也学着他的样子欺负她:“但是学姐!如果有那一天,我觉得还会想起你烤的串,因为真的很丑很难吃。” 冬青斜过一眼,顶顶肩膀:“那你别吃!求你吃啦?” 暖冬(1) 今年天气冷,十一月底就飘了一场小雪。 作为南方人,无论见到多少次雪,始终是兴奋的。冬青提交了翻译小作业后,拉着林敢陪在操场走。初冬凉得彻骨,他体热,将她手握紧在衣兜里,掌心都黏出了汗。在床上他也这样,冬青常常说他是个大火炉,他稍稍贴近一些,她的身体就被点燃。她将此理解为物理上的热能传递,小手去触摸那腰间的掌骨时又发觉,或许,是为他心热。 叁浦澈先前与她联络,说年底会来中国和导师进行房屋改造项目,屋主又因私事推迟至明年。准备好的伴手礼因此闲置,他问她有没有兴趣来日本玩一遭。冬青便笑,澈君不要诱惑我。 他通过文字就能察觉到她的情绪,李冬青经常与他开玩笑,轻易地把许多严肃的话盖过去。这种人最容易相处,也最会伤人。她又细问他准备的什么礼物时,叁浦澈学她的方式,遇事不决就糊弄。从德国回来后,他也常常想起她。 日本的学业繁忙,伴随许多实践作业,不再是构建模型如此简单。现代建筑以钢筋水泥为主,千百年不腐,他独爱木质香味。到了空闲时分,便乘坐电车去镰仓小游一圈,偶尔听见鸟叫也记录下来。人类最初需要建筑是驱寒取暖,寻找一个安全的栖息地,如今更倾向外观价值。造房子是简单的,造一间令人心仪的房子却难如登天。 前阵子与导师勘察了一座古宅,屋主希望能重新作图改造,前提是不可破坏整体的山水。日式园林与中式不同,中式讲生机与变换,建筑诗画融于自然情趣,重在意蕴。日式则清一色的侘傺,静才是主调。屋子位于京都乡村,靠近景点,近年受年轻游客侵扰多,屋主想要在闹中取静,又不愿变更主要格局,于设计师而言,着实是道难题。 他找李冬青帮忙寻找过中文古籍案例,想从中式古典园林里汲取灵感。无奈中文水平实在有限,至今仍旧为此困惑。项目推进缓慢,他借着尽调由头不时造访,倒与人家屋主人成了对忘年交。拍下她宅院中一处佛龛,久地违发了社交动态,却等不来那个人的互动,只可黑屏。 这个年底李冬青太忙碌,元旦来临前,丁蕙如先回国了。她没回老家,反而在首都包了一月的酒店,美其名曰散心。 父母争吵多年,爱情终究走到尽头,彼此消磨了激情,信任仍在,索性合掌公司,做对貌合神离的商业伉俪。丁蕙如年纪轻轻就有了建材股份,有钱人总想着更有钱,她不愿在枫叶国看两人做戏,预备回来修整一段时间便琢磨创业。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做过调查。家里最熟悉的房地产建材业务渐趋夕阳,最热门又没门槛的互联网竞争太过激烈,一个学艺术的人想找个相对对口的行业站稳脚跟,实属不易。 吃早餐时,李冬青给她提起陈喻。拍卖看起来光鲜亮丽,所需的知识储备与人际资源量也极大,对于她这样久居国外的人而言,操作难度可想而知。 高端酒店的早餐配备都是顶级餐品,李冬青切了块小牛肉,扔进嘴里,与她坦言:“国内做展陈能有水花的,基本都是系统里的,估计比拍卖更难。你要做这个,还是国外更好。” 她说的是实话,可国外竞争大,基本大头展陈已经被知名团队承包。丁蕙如笑:“更好是真的,可想要真吃到肉,成本也高。我过两天去博物馆看看展陈活动,了解下现在国内的风格。实在不行,再麻烦你帮我问问那位陈小姐,能不能跟我见个面?” 冬青想,陈喻连见陈祐都要挤时间,以她的面子或许很难请得动她指点。转念看见丁蕙如找服务生问餐点预留,再瞧瞧手里这副刀叉,那个念头很快被消灭。 陈喻当然不见得看她的面子,可是没有人会拒绝钱和资源的面子。丁蕙如学美术多年,家里也有藏品,不见得珍贵,多少算得上好东西,拿出一两样做顺水人情,再简单不过。 那夜是周六,林敢与人换班。成年人的世界多半是熬,已近年末,来庆祝这年又将过去的人更多。他忙得不可开交,李冬青带着朋友过来都没瞧见。酒侍小张过来拿酒,倾身问他,是不是跟Eden闹别扭,林敢还不知所云。往外看看,她与其中一个女人正相处密切。这两天她总说忙着招待朋友,或许说的就是这位。 依照旧例,他为她调了杯干马天尼送去,因不知她朋友口味,便选择最最稳妥的金汤力。冬青见来人是小张,心下明了。想要与他打声招呼,看他忙得焦头烂额,便断了这心思。 丁蕙如都看在眼里,打趣她:“怎么?瞧上那个小帅哥了?要不要姐们帮你问个价?” 李冬青饮下半杯,眼眉笑意:“价格我清楚。” 丁蕙如挑眉,不再过问。Pretender的灯光晃眼,丁蕙如进了舞池就与人贴身热舞,小酥胸划出一条沟,好些男人看直了眼。不一会儿,她拿了东西便消失在暗处。游乐的表情分明,远远就传达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冬青不去打扰。到了午夜换班时刻,她与林敢一同去了酒店。这好像已成了两人的默契,一到双休,便就近共眠。起初冬青只是等在员工出口,趁他不备便拉过来亲。 她性子随了杨悯,不服输得很。林敢将她按死在树干上啃的画面让她心悸又不甘,逮着机会就要报复一把。最后却是蚍蜉撼大树,她再有能耐也扛不住林敢身架大,攻守调换就变成她跟着他的节奏来。回去时脖子上总要带许多小红点,易灵凌八婆样地笑,她只能生气说今年蚊子的生命力太强,大冷天也死不掉。次日再套高领衫,或是涂点遮瑕。 第一次做爱时明明任人鱼肉,现在却得心应手得像个老炮。李冬青在一次事后问他干不干净,林敢直接揪了她的腰,有些生气:“怎么?难道还要找质监局给我身上盖个章?” 冬青抿着嘴,夜光下的期待分外明显。林敢一看就知道,这办法要是真行得通,她一定会撺掇自己过去试试。他低头吻她,缠绵两刻便狠狠咬下一口。李冬青不解:“你怎么这么爱咬人啊!”背上,脖子上,现在嘴上也来了! 林敢戏谑:“不是要盖章吗?我给你盖章啊!” 李冬青侧身搂过他脖子,也撕咬起来。人家做爱时缠绵悱恻,就他们俩跟打仗似的,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她笃信自己这多活的叁年能比他吃不少的盐,可骄兵必败,林敢只要伸手捏在她腰窝向下两寸的位置,她就咯咯笑着输了气势。就算是最后赢了,也没多么体面了。 酒店里的床又大又软,她喜欢睡在边角,梦魇时总要掉下去,只能由被子兜着。如今与人分了床被,夜里她总要自己去抢被子,林敢发现后,索性贴在她身后,将她捞住。一张两米多的大床愣是叫两人睡成了宿舍单人床。 背上黏黏糊糊的,还喷薄他温热的气息。冬青不喜欢,可越挣脱越紧实。慢慢的,好像也不觉得不舒服了。养成一个习惯只要21天,她早该适应了。 入冬后,从酒吧回校,林敢怕她冷,从来都提议打车。李冬青不依,偏偏要坐电动车兜风。穷酸,但是有趣。不过她稍微收敛了些,再没在大街上鬼哭狼嚎。林敢知道,准是灌冷风会冻牙,不然她可不会安生下来。他寻思着过了今年,买辆春风或是铃木。之前玩机车也认识了些懂行的人,找些靠谱的门路不成问题。一想到要准备两个头盔,竟有些心热。 他将李冬青送至楼下,易灵凌下来拿外卖,会顺带留下一句阴阳怪气或是一个白眼。是善意的调侃,可心里也是嫉妒的,再怎么劝慰自己去爱人比被人爱更了不起,也会在对比中产生落差。她揭开盒子,不掩羡慕:“彭程对我也这么上心就好了!” 冬青说:“你也可以考虑换一家。” 可她也知道,易灵凌看起来温和乖巧,其实最固执。喜欢的饭菜要吃到腻,喜欢的人要爱到失去力气。世间很多道理,学校喜欢字字句句镌刻在横幅上,她只记住一句:坚持就是胜利。 嗦一口热汤,驱走身体的阴冷,易灵凌傲娇道:“哼!别的再好我也不要,认定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放手!” 她的决心隔绝在玻璃窗内,林敢转身回去。 提前半月,他与经理打好招呼,元旦节不要排班。经理以薪水更丰厚诱惑,他就以陪女朋友回复。想是这么想的,却一直没有具体的计划。莫非最后又是在酒店里度过一夜?倒真成了炮友了!林敢嗤笑。 分别前他抱紧她,树影遮住他们,他就又去咬她的耳朵。凉凉的,像吃了一口冰激凌。想到她身上到处都是凉凉的,他来了灵感,有意无意地让她将元旦节空出来。山间清冽幽静,他想带她去泡温泉。冷冷的小手由他捂热,这颗心说不定也能呢? P大通宵自习的人多,来来往往,灯火通明,路是一览无余的开阔。李冬青从宿舍窗口眺望他的背影,林敢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回头与她笑别。 寝灯遥遥地落在他的前方,洇墨一样,晕染开。恋爱中的人爱遐想,他想,这灯总有一天是为我亮的。 暖冬(2) 不过策划已久的元旦之约未能成行,准确说,当是成行一半。 陈喻因公事出差,陈祐听闻两人预备去温泉酒店度假,恬不知耻地提出同行。陈喻说他不懂礼数,陈祐委屈道:“Adam不会介意的吧?” 回国不过半年,他不仅中文突飞猛进,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也日渐精进,李冬青难以招架。 这些日子,陈喻不再阻止他跟外界来往,很多事情,想拦也拦不住。国内对外国人有优待,便是Leon这样在学校门口引发骚乱,最后也被搪塞成一场家庭纠纷。陈喻只能请律师找个法子把他送回去,不等她实施,瘾君子自己先扛不住,搭了飞机回去。 从前Leon家境优渥,这些年挥霍荒唐,祖传的城堡都被他卖掉,不知哪天便真的坐吃山空。陈喻不敢拿陈祐赌,从苏州回来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待了段时间,确认Leon登机,才放下心来。 陈祐小小年纪,对父母之间的矛盾也有了大概了解。父亲在学校门口的举措令他幻想破灭,很多话想问,见着陈喻神伤,十万个为什么就吞进肚子里。李冬青告诉他,潇洒的人要学会等待,你终会自己找到答案。 温泉酒店的行程松散,两人带着陈祐没法敞开心地玩。晚上陈祐睡着后,两人才安安心心地入了情侣汤。狭小的空间对视着,跟鸳鸯浴没有多大区别。雾蒙蒙的环境里,天上闪着明星。林敢后抱着她就耷拉在肩膀上,节前的忙碌在此刻得到释放。冬青喜欢摸他的手,骨节分明,细长紧实,指腹粗砺,捏在她耳垂却叫心里都痒痒的。 她忍不住问:“你的手是天生长这么好看吗?” 林敢说:“学过两年小提琴,我爸嫌我两年都还在锯木头,就断了念想。” 林维德对孩子的艺术熏陶有近乎偏执的妄想,老大学书法,老二学美术,老叁送去学音乐。要不是前两胎都有些天分,真拿了些奖项,估计林敢也早就脱离苦海,不用被活活折磨两年。李冬青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长大后才知道有特长是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林敢便反驳:“你爸逼你学东西,你愿意?” 李冬青脸色一变。除了书法,李宪年很少逼着她学什么,或许很多东西她主动要,他也未必会给。做家人本就是双向奔赴的缘分,她早不强求。 泉水咕噜咕噜地冒着,越聊越深,转化成欲望。林敢把着她的腰也咕噜起来。节前学业繁重,李冬青好久没与他亲密过,此刻被一股温热包裹,身下一股胀痛。 他是性爱领域的天才农夫,种草莓技术一流,从上倒下的舔舐再撕咬,李冬青很快被他撩拨起来。此地烟雾缭绕,她都要分不清身上的湿热是温水还是汗液,林敢伸手摸在她的阴蒂,揉了揉,她得到了答案。 天空高阔,微风拂面,她反客为主搂住他脖子,蹲坐起来,把这场景变成一幅春宫图。明明最初只是当成一场交友游戏,怎么到现在,竟产生了迷恋与依赖呢?沐浴到最后竟还失了力气,林敢只得背着她回房。 走道上她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冬青想是不是自己迷糊了,林敢的发问却验证了她的想法。两人在门口驻足片刻,那人晃眼而过。 陈祐睡到一半爬起来喝水,问他们干嘛去了,怎么Eden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林敢答:“泡太久了,有点缺氧。” 这个月,丁蕙如逛遍展览,失落至极。艺术的魅力在于形形色色的美,美是不该受到限制的。她咨询了诸多展陈团队,国内许多法律法规尚且模糊,对展览的要求日渐严苛,在中国传统文物的宣传上尚有博物馆兜底,新兴艺术却几乎没有发展空间。如此当头一棒,她与好友约定做的后现代美术展只得推后。 元旦刚过,她找了个由头牵线到陈喻。李冬青负责把人带到,转眼就闭关复习。陈喻摇曳身姿,刚落座,丁蕙如便捎出来一枚水波眉纹歙砚:“之前家里收的一块宋砚,算是见面礼啦。” 陈喻挑眉,冬青说过她朋友是个小富豪,手里好东西多,未料竟如此大方。 古来便有歙砚“七寸为珍,八寸为宝”之说,单论个头,这块已是极致珍品。宋代重文轻武,文气发展至顶峰,文房四宝之价值可见一斑。她细细端详,这枚砚石质萤洁,纹理均匀,抚之若肤,磨之似锋,下墨自是水波温婉,如观青湖。着实是样好东西! 陈喻轻轻放下,退回给她:“太贵重了,还是不必了。冬青说你就是想了解些内行情形,咱们且当聊天。” 丁蕙如不含糊,直言回国目的:“艺术不分家,展陈做不下去,我就想请陈姐带我见识见识。” 陈喻看看那方砚台,微微讶然:“你手上的资源应该比我要好不少吧?用得着我带路?” 丁蕙如说:“好资源不会用,落在手里也是发霉,得有路子才行。” 拍卖与展陈看似相近,受众却截然不同。丁蕙如说展陈做不下去,主要是因为要求严苛,题材受限。陈喻提前提醒她:“展陈是推广,拍卖是生意。丁小姐,这一点你该清楚吧?” 丁蕙如会心一笑:“陈老师,推广就是生意,生意都是推广,其实一样的。” 本质是交易,换取的东西有差别而已。抱有对艺术的敬仰之心,愿意将好的东西交到有能力爱护的人手中,就算是一种投身。陈喻微笑:“倒是我浅显了。” 拍卖看着只是一槌定音,内里却纷杂,单是拍品搜索与鉴定便足以耗费心神,遑论后续。丁蕙如是油画出身,国内拍卖却以传统物件为主,要学的东西不止一星半点。她直来直往,陈喻与她投缘,约好明日带她一同去见一位卖家。 八十岁的老头祖传一块和田白玉同心结,初步断定是明永乐制品,家里凑不上钱给小重孙掏学区房首付,这才舍得拿出来。老头心气儿高,陈喻劝说许久,价格一直谈不拢。这两日做了些学区房价格调研,非名品的古董再如何涨价,也不可能快过房价。她明日打算再试一次,不行也就此作罢。丁蕙如欣然答应。 期末考结束,林敢约好了李冬青去看车。她对这些速度感奢侈品没有研究,只能评判一句外形是否够酷。林敢不怪她,还是拉着她看。这辆车的后座是她的位置,他不能只满足自己。 离家以后生活拮据一些,哥姐的救济他统统拒绝,手里的钱攒够了,才敢接着养活自己的爱好。李冬青逛了一圈,看上一辆川崎ZH2。他和老板相视一笑,老板说:“你女朋友眼光真毒,一眼相中好货!” 他报价,冬青咋舌,赶紧看看别的。林敢有些玩味,早在少时他就梦想着脱离林维德的束缚,随心所欲如沧浪水。如今梦想近在眼前,握着她的手,身后又好像牵扯一条风筝线,这条风筝线帮他缝住他的钱包,不肯让人家多卷走一丝一毫。 李冬青明白,机车跟汽车最大的差别就是,保养上花费许多功夫。看车要眼缘,更要资金。在每个相拥而眠的夜,他呼吸均匀,睡得昏沉,李冬青知道,这是累着了。 那样喧闹的场合里关注四面八方的动态,第二天还得乖乖上课,怎么会不累?她走了两圈,在一众拉风的深黑色中挑中一辆白座的金吉拉300,老板报价,她心中一喜:“就这个吧!价格合适,还好看!” 林敢问:“喜欢?” 她点点头,老板看着又笑了:“小姑娘,这车买回去你开差不多,你男朋友这身高,这车小了,得改不少呢!不好看!” 李冬青不懂行,林敢只问喜不喜欢,她便没考虑那么多。逛到最后,白费一天,她让他自己好好考虑,她没有任何意见。然而一脚踩在雪地里,又补充道:“当然,好看一点更好啦!” 夜里,林敢去上班,冬青自己回了学校。她接了份翻译兼职,明天要交稿子,晚上正好回去核对一下。刚入门,易灵凌就捧着那本言情小说,哼着调,满怀欣喜。冬青问她彩票开出来多少钱,她指了指桌上新鲜的花束,得意得要命。 叁人间的宿舍搬出去一个,放假了她们俩都不回家。李冬青是不想回,易灵凌却是因为要留在此处陪彭程做项目。研一便被导师挑选去做机器人的后端开发,他也确实担得上易灵凌所说的小天才。 今年寒假,林敢也不打算回家。高中毕业考的助理证不可能用一辈子,他的调酒培训即将结束,过后便是考试,他想安稳拿下调酒师资格证。听见这规划,李冬青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做这个只是兴趣呢!” 林敢谑然:“不如说学习才是我的副业,就拿个毕业证而已。” 他们趴在吧台耳鬓厮磨,元旦后酒吧生意略惨淡,经理也懒得管他。对着做题家李冬青,他粗略解释了前二十年的生活,无非学习与叛逆穿插。以为考上好大学就能脱离掌控,结果只是按着人家希望的路线又从头开始。脑门一热,就跟家里闹掰了,家里老人分外心寒。 林敢看看李冬青,复想起元旦前夜她家里人给她打电话时她那不冷不热的腔调:“不过嘛,有你在,我觉得我也没那么薄情寡义。” 明里暗里又在骂人,李冬青倾身盯住他,只隔了十厘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林敢一笑:“你在别人面前可体面,也就知道欺负我了!” 李冬青哈哈一乐:“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林敢可不是软柿子,这话让他父亲林维德听见得嗔目结舌。林维德随了家族传统,入伍当兵,早早挣下一份功业,在当地小有名气。林敢自小住在军区大院里,刚开始换牙就被林维德当成童子军训练,小学跟人闹矛盾了,一拳把人家两颗门牙给打了下来。 这么刚猛的人,怎么会是软柿子呢?林敢不愿苟同,冲她挑眉。鼓点低沉,冬青迎上去,落下一吻:“软柿子又好捏又好吃!我就喜欢捏软柿子!” 她笑得明媚,灯影交错。小张过来送酒瓶,愣在原地,表情暧昧。揶揄的话就要出口,林敢踅身拿酒,递给李冬青:“喝吧,今天Adam老师请你喝酒!” 李冬青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我们Adam老师啦!” 他缓慢地给她倒下一杯,见她笑言盈盈地玩闹,离家多时的忧愁也一扫而尽。全世界大概只有她觉得他是个软柿子,可那又怎么样?他就愿意当她的软柿子。 前天,林敢去车行提车。他瞒着李冬青将金吉拉拿下。刚落地到手,他小改成高把,拉风指数骤降,帅气机车男差点变成小区门口强坐摇摇车的颓废叔叔,林敢有些后悔,李冬青却很喜欢。不那么炫酷,更有安全感。她胆子小,这样正好。 农历算来,已是年底。整个世界仿佛坠入防空洞,安安静静,轰鸣声在马路响起,好像驰骋风中。李冬青搂住他,前所未有的车速令她紧张。林敢见势加速,银蛇呼啸似箭,安全帽罩得牢实,她只听见心跳声。 车水马龙,林敢忽然大喊:“要不要再快一点?” 李冬青没听清,林敢便重复一遍:“我说,要不要再快一点?” 疯狂振动的马达消淹了他的声音,李冬青只感到后座一推,她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羽,弓弦一放,她就随着她的箭簇飞射出去。速度感让人恐惧,也令人兴奋。 “哈哈哈!林敢!再快一点!”她紧紧搂住他,将风驰的夜色收揽在眼底。 暖冬(3) 年底清闲,李冬青受丁蕙如邀约去参加陈喻主持的拍卖会,陈祐也跟着来了。 在陌生事物面前,李冬青与陈祐的理解水平一致。两人落座后就开始虎头虎脑地张望,丁蕙如无奈发笑,这也不算多么高端的场合,不必表现得那么新奇吧? 此次书画古籍拍卖主题为“瑞雪兆丰年”,图个喜庆吉利。地点设置在一座私人四合院内,陈喻废了好大的劲才洽谈下来。红砖琉璃瓦,今日的大雪给足了面子,檐木坠了几朵手作的灯笼,点缀这满地银色,来者皆是啧啧称叹。 丁蕙如这些日子跟着陈喻走访淘货,对这行业有了些许的了解。大众对拍卖有些误解,只当是洗钱游戏,看见那上涨的数字就以为无比光鲜。其实各行各业自有门道,那一槌定音的背后是庞杂的知识背景与人物关系,身为拍卖师,唯有积累大量的文化知识,敏感洞见台下需求,迅速计算拍品价格并烘托气氛,才有可能博得众彩。 背后该下的功夫诸多,丁蕙如出身油画,尚且无法全然掌握西方美术史,更别说如此杂学。陈喻推荐她从最感兴趣的书画与玉器入手,与美术相关,容易触类旁通。 行业的引路人很重要,丁蕙如心中感激。为此,她特意给李冬青买了块手表做礼物,感谢推荐。至于陈喻,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报答。 李冬青捧着那块精致的机械表,想起些旧事。幼时她跟外公接触最密切,他是个钟表工人,家里大大小小的精密仪器都由他调试。李冬青喜欢捣乱,动不动就拨弄指针,被他慈祥地抱下来。哈哈一声,他与她实现平齐,教育她:“时间是很严格的,咚咚这样欺负它,以后会吃亏的哦!” 这点警告她一直记着,丁蕙如说她小题大做,她不反对。精密仪器的美在于秩序感,她这样脱缰的性格需要有秩序的东西拉着。她将那块手表好生放在盒子里,决计什么时候回家,一定要到外公墓前炫耀一下。 拍卖会井然有序地开始,陈喻着旗袍上台,柳叶眉小山髻,秀口一开,台下便肃然等候。她不慌不忙地从第一件拍品开始介绍,年代背景到故事含义,详致至极。 这幅《李凭箜篌引》出自清雍正时宫廷画师之手,画面艳丽奇绝,承李贺鬼斧神工之巧。长达一米五的画卷自白云凝聚始,李凭持箜篌坐一角,直引人入神话境。 李冬青不懂行,仅幼时学过叁五年书法。后半途而废,那一手字放寻常人眼里算娟秀自然,却框架虚浮,经不起深究。她看不懂那画作笔法如何讲究,只瞧那题文便知功力不浅。泱泱中华书法家众多,她最喜欢赵孟頫。赵体秀逸圆熟,她也曾悄悄仰望过,却是画虎不成,遗憾许久。今日得见高成者,也了却一桩心愿。 陈喻以此开场,真是花尽了心思。在场多为私人收藏家,珍宝无数,如此小件不值一顾,却还是吊足了胃口,对后续有所期待。丁蕙如来前便做了功课,一件一件地与李冬青和陈祐讲述典故。陈祐国学底子弱,她便细细地从意境上引导。叁言两语,也说圆了个大概。他再度看向他妈妈陈喻时,全是恭敬。 李冬青细细听着,仿若观摩一场私人博览会。罗聘梅画与马麟雪作压在最后,成功拍出新高价格。马麟传世作多为珍品,颇负盛名的《暮雪寒禽图》如今还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此次竞拍之作更吊足胃口。不过,品虽然是好品,只是盖了不少乾隆戳,审美上也就打了折扣。这是不做收藏不懂古董也能明白的道理,冬青心里有数。 对那动辄数十上百万的叫价,散场时她感叹有钱人挥金如土。陈喻笑,名家之作本就珍贵,况大清虽亡,昨日辉煌也算辉煌。今日拍卖大获成功,陈喻开心,扬言过后再请同事小聚。陈祐难得主动地跟在陈喻后面打转,眼里闪亮出小星星,安静地当她的小尾巴。 陈喻说笑的间隙,他们先从拍卖场出来,陈祐开始玩雪,丁蕙如在一旁等候,李冬青瞧见一个人影。她小跑着拥上前去,轻轻搂住。林敢冻得发抖,回抱她:“我考试过了,想第一个告诉你。” 眼里有些晶莹,笑出的弧度都挂着云彩一般,整个人乐上了天。李冬青手掌贴了他的脸,温和的,林敢以为是一个吻,下一秒脸颊肉就被揪起:“大雪天的你干等着,不冷啊!” 林敢吃痛:“你怎么不先夸我啊!”他拿下她的手,捂在掌心哈气,笑得像条哈巴狗:“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等等,其实也没等多久。” 眼睫毛上挂了雪,怎么可能没等多久?掌心由他捂热,李冬青放软了姿态,双手环进他的拥抱里,想传递体温,跺跺脚又晃一晃,雪地里,两人抱得像一对跳交谊舞的企鹅。陈喻从大门出来,牵过陈祐,要走。陈祐不停打量,遥呼道:“Eden,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呀!” 雪落头顶,林敢拉住她不放手,人群中高调回复:“别等了,她跟我走!” 丁蕙如饶有兴味地旁观着,啧啧点头。车上,她向陈喻讨教这拍品排序与抬价的窍门。陈喻与她虽投缘,分寸感还得拿捏好,直接马虎:“等你真入行了,我再告诉你。” 陈祐听她们俩来来回回地拉扯,身旁这个雷厉风行又有些冷酷的妈妈好像变成一个更闪光的人物。心上流过一阵暖流,他点开手机,给李冬青发送:【Eden,我觉得,我妈妈也是个很潇洒的人。】 “瑞雪兆丰年”拍卖会大受关注,得到圈内认可。陈喻回国不过半年,在公司里的地位算是稳住了。丁蕙如预备正式加入海恩拍卖行,已开始准备面试。李冬青不知这与创业何关,可故友去国离乡多年,回来便能如此迅如地找准爱好,她为她高兴。 身边好事连连,林敢的证书不日便会下发。他颇为得意地向李冬青推荐近日新改的史丁格,除却人头马干邑和薄荷酒,另入了苹果利口酒,清冽里添了些酸甜,过了这凛冬,春日便是良酒佳酿。李冬青一饮而尽,他洋洋得意,下一秒便听见她道:“我还是喜欢干马天尼。” 林敢凝噎:“固执!古板!不懂欣赏!”骂归骂,转身又乖乖做她的专属调酒师。 常客都知Adam热恋女友,总在吧台亲昵厮磨,俊男靓女,成了一道佳景。有人不信,特意踩点来撩拨。结果一如往常,这人如杯中酒水般冰冷,软硬不吃。虽对这女友稍稍热络,却不足见情真意切。直到入夜返程,撞上他把李冬青按在墙上亲,呼呼寒风都盖不住那热吻声,这才验证了真实。 冰块入酒是为保持口感,烈酒因此更加浓郁醇香。冷若冰霜的人也是如此,只等待能激发深层之醇厚欲念的另一人。林敢是,李冬青也是。 她嬉戏游玩惯了,从未认真投入过一段感情。幼时杨悯与李宪年的悲剧镌刻在心,汪如海的背弃虽事出有因,也令她笃信世上若有真情,必是以极大的代价去交换。起初与林敢只想玩玩,夜里他不断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鱼水欢悦,如今她竟真动了些些情。 林敢大言不惭:“我好着呢!你以后会更喜欢我!” 他带她在这寒冬踩了无数的雪,难以买到的原文旧书也经由他手从二手市场里淘来,挑灯夜读,她抚摸那书页,指尖似触到他情意。易灵凌说过,遇见最好的人等于一次中彩票,你会在每一刻都确认,自己真是走狗屎运了。当时李冬青不信,世上哪有什么非你不可,她不屑等待与找寻,无意间竟然真像中了彩票。 碎玉乱琼的夜,她一脚一个坑,险些陷进去,又被林敢拉起。他老说她一脸精明相,其实很马虎。这一点在相处后常常得到验证,李冬青自己也清楚,有人托住的时候她才安心当个冒失鬼。脚上沾着碎雪粒,林敢蹲下来帮她拍掉。 李冬青眼中动人,站起时她挽住他的手,使劲蹭蹭:“马虎你也得管!想逃也逃不掉的!” 林敢一愣,捧着这张脸就连连啄了几口:“你今天有点可爱啊!” 今年夏天他们才认识,李冬青嬉皮笑脸地疏远他,睡了两夜都要做陌生人。恋爱后她稍稍敞开心胸,到了私事又还是遮遮掩掩。林敢明白,感情嘛,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他一往情深地陷进去,人家未必。有的人基础体温就是比较低的,他有时间亦有信心去捂热,未料竟在凛冽的冬夜听见她坦诚。 他说不出这欢喜,李冬青因此生了小小的愧疚:“怎么这么可怜?以后我多夸夸你吧!” 林敢点头,趁火打劫,让她当下就开始报自己的好。李冬青细细琢磨,板着指头开始奉承,离不开那脸、身材和酒,林敢佯装愠怒:“真当我是只鸭啦!能不能说点别的?” 李冬青闭眼思考,霎时抿嘴一笑:“嗯——非要说,那就是脾气臭!老爱跟我对着干!” 林敢不解,他自觉确有这毛病,可算得上优点吗? 李冬青捏捏他的腰,厚厚的毛衣隔开距离,她没得逞。像拧螺丝一样,她又攥着拳头顶在那位置:“算啊!我说算就算!就算有时候老是弄疼我,那也算!” 她踮起脚,拍拍他的头,在他未反应时就往前走,大喊:“太冷啦!我饿啦!” 背影里有些隐藏的傲娇,林敢微微一笑,哈出白气,追上她。大脚印并过小脚印,迎面的风刮得脸疼,他也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跑。 暖冬(4) 春节是中国人的大节日,留在校内的多半是硕博生。易灵凌赶在除夕之前回了琼州,改革开放以来,此地便成了全国的旅游胜地。凛冬时节,前来避寒的人更数不胜数。与一众东北人一同落地机场,人家去往海边别墅,她独自换成高铁巴士回乡。 政策并不均衡地惠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她所居住的这偏远城镇修了一条沿海公路,初中时还常有长辈说,这路修好了,以后小镇就发达了。易灵凌盼着此地改头换面,新人没进来,倒是她这样的旧人出去了。 易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亲友团聚于此,就等着见见灵凌的男朋友。她推门一看,见易灵凌身后空落落,脸色顿时僵住:“就你自己啊?” 易灵凌笑语盈盈:“不然咧?” 她斜着身子拎起行李箱,挤开她,径直就往房间走。沙发上坐着二舅妈一家,叔叔和小姨已经在餐桌边上摆起麻将桌,乒乒乓乓,她还没回房间,已经被沦下场的表姐拉过去凑数开新桌。 年年的春节,易家都这样热闹。电视机里的春晚前奏轰然响起,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围坐在大桌上互相道喜。餐厅隔断处挂了新的小灯笼,转啊转,转啊转,七姑八姨轮流盘问她的学习与感情,她衔着笑就嘻嘻道来:“好!都很好!彭程还让我帮忙说声新年好呢!” 一个小镇巴掌大,彭程他们都是知道的。西桥边收破烂家的小儿子,心气高,气性大,见谁都不顺眼。易妈妈一直不太喜欢他,晚饭后拉着易灵凌絮叨:“宝贝,他真的那么好呀?” 易灵凌笑开,翻开手腕:“嗯,特别好。” 临行前彭程给她买了条串珠,坠了一只金色的小老虎。今年是虎年,他祝她生龙活虎。首都太大,实验室的活儿一茬接一茬,来回一趟费时间,易灵凌不舍得他辛苦,两人在校门口便道别。车里她仔仔细细地将小老虎擦亮,那金色就闪在了心里。 易妈妈见女儿开心,也暂时安神,拍拍她的屁股:“嗯,你喜欢他,他就是最好的。” 晚上倒计时,她与小辈一同放烟花。乡镇海边,管控不严格。金红混着紫绿的火花窜到天空,浪花伴奏,她当即拨通彭程的视频电话:“彭程!请你看烟花!新年快乐!” 信号断断续续,彭程凑过来欣慰地吻一下,她回吻,小侄子听见声音就贱兮兮地笑,易灵凌退了两步,躲开视线:“来年也请多指教啊!” 男朋友后才轮到朋友,李冬青因为消息弹窗靠前,有幸在午夜初始收到祝福消息。洋洋洒洒的网络文案来不及看,她被林敢抵在窗边。偌大的落地窗下万家灯火,两个漂泊的人相依为伴。他牙尖嘴利却舌头柔软,交错着刺激颈部更觉冰火两重天,挠得她心痒痒。 家里人睡得早,没有守夜的习惯。李冬青人缘一般,不像林敢,手机震得发疯。他调了静音,旁边一扔,扑在她身上狂舔。都说有些动物的舌头有倒刺,她觉得他也有,不然怎么会舔一舔就卷起她的精神呢?她缩了缩脖子:“你病刚好就发疯啊!” 林敢笑:“到底是谁先挑事儿的!” 今日他本该去Pretender值夜,昨夜在酒吧里发了高烧,神志不清,经理直接给他休了假,送进医院。李冬青学校赶来,瞧他如此虚弱,就差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不是护崽的妈妈性格,可当他趴在自己身上,流露出一点脆弱,她又招架不住了。 一米八七的人,不应该长一双漆黑无暇的葡萄眼,深色里闪着银光,黑洞一样,将她卷进去,压迫她叩问她:“你也舍得来找我啦?” 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冬青觉察到他的怨愤,只好摸摸他的头,又亲亲他的眼睛。 最近她找导师姜好请教翻译腔调,姜好扔给她一套佚名的青年诗歌用于练手,她忙上忙下,交稿时见到作者本人,忍不住追着请教两句,才发现竟然在语境语义上出现如此多的纰漏。完美主义者善于自省,她把自己关在图书馆跟文本死磕,期间林敢打电话约她出门吃饭,都被她拒绝。林敢生闷气,不肯找她。李冬青竟也没察觉,硬生生晾了人家一周,二稿交上去才惊觉:“嗯?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没了女朋友的林敢只能埋头工作,害了感冒,又发了高烧。她感到时,他正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那么高大的人,竟然在问:“你为什么不理我啊!”李冬青悄悄录下,打算日后拿来讨债。林敢恍然惊醒,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抱怨:“你也舍得来找我啦?” 醋意十足,眼角眉梢下挂着小小的欣喜。她看看点滴,帮他把速度再调缓一些,又拂过他的脸:“你们经理说你最近连轴转,今天趁着生病休息一下吧!” 林敢推了推,没合眼:“你作业忙完啦?” 李冬青点头,叫他不要操心。点滴是凌晨六点打完的,捂着手臂走出医院,刚巧遇上除夕的第一抹阳光。灿灿的,嵌在水泥地里,折出金箔一样的碎片。林敢正要打车,李冬青直接拉住他:“今天不回学校了。” 重要节假日的好房间难订,丁蕙如找她约饭才知她的情况,帮忙出具会员资格,要下宝格丽一套空房。林敢太久没大手大脚,有些愕然:“你这是在补偿我吗?” 李冬青浅笑:“有个富婆朋友很重要。” 他们除了喝酒吃饭,几乎没有认真配合过娱乐时间。李冬青扎进题海里就出不来,林敢白日里总得补觉,今日在酒店两人才第一次一块看电影。陈祐悄悄给她推荐过《恋恋笔记本》,年代久远的玛丽苏纯爱片。林敢不乐意,非得看最新上映的泰国恐怖片。那饶舌的咒语一串念起,李冬青就慌了神。 她对神学有粗略了解,更懂得妖魔鬼怪乃人心幻化,目前完全没有证明过其存在。可未被证实的,也就没被证伪。以前李裕松拉着她一块看《美国恐怖故事》她就担心床板底下扒出来一双手将她吸进去,现在这念经的泰国神婆一通乱唱,还没入夜,她大脑皮层都开始起鸡皮疙瘩。 这恐怖片故弄玄虚,林敢看得没劲,她已经缩在他边上不敢动弹。林敢笑,有时候她还像普通小姑娘的!瞧见她额侧的汗珠……他忽然来了恶趣味。凝神冷漠,硕大的眼珠里没有神采,他望着李冬青身后呆问:“李冬青,你身后是什么?” 李冬青抖了一身汗毛:“你别吓我!”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惊叫。李冬青想也不想就弹到他身上,牢牢地挂住,整张脸埋在肩窝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林敢憋不住笑,抖起肩膀。冬青登时发觉这是恶作剧!这家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补偿!她脸色一变,推开她,大骂:“林敢!你有病吧!” 林敢更加满足:“你怕什么啊!社会主义国家还有鬼啊!” 李冬青喊:“怎么没有!社会主义国家就会派公务员抓鬼啊!” 她一紧张便口不择言,林敢哈哈大笑,趁她没火上心头,赶紧过去哄哄。小鸟一样地蹭蹭,李冬青心情慢慢平复。 其实世界上有鬼的,住在人心里,她心里藏了只色鬼。色欲熏心,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那色鬼就开始苏醒。静寂入夜,她就完全由它掌控。先前吃了哑巴亏,李冬青想从肉体上找补,她洗了澡,一下搂过来又吻过来。 香肩滑落浴袍,女人身上有着独特的冷冽香味,酒店里浓重的香薰也盖不住。林敢有些措手不及,他感冒未痊愈,嗓子还是哑的。上回他打了个喷嚏,她都懒得碰他了,今天还真是撞上西边太阳了!他不由得笑:“你今天不嫌弃我感冒了?” 李冬青坐在他腿上,故意将浴袍再解开一些。她以前练过书法,手指修长,比不得他,却也俏如葱根,摸在颈侧像妲己勾魂:“老尼姑憋了一整周,今天想开荤?行吗?” 她挑起他下巴吻上去,衣衫滑落,两团香蒲便贴在他的肌肤,亲密无间。林敢任由她四处抚摸,摸到下腹最肿胀的地方。他猛地推倒李冬青,攻守易势:“这次是你先动手的!” 衔着得逞的笑,他总带着一股洞见深渊的气质。凝视双目,李冬青便感到心悸。他有许多神态,闪着笑意时,那眼睛像两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甜进心窝里。好胜心升起时,他便化身一具潜伏多时的老虎,一双明目充满侵略性,惊心动魄。 李冬青不曾告诉他,很多人都向她表露过占有欲,唯独他流露出绝对的纯粹。比起泄欲,比起掠夺的快感,我更想让你爽,更想让你飘飘欲仙,更想让你承认今次是我赢过,是我让你醉生梦死再难割舍罢。 他压着她,像面对一席盛宴,李冬青勾过他的脖子,又伸腿夹住那腰,圆润的指甲刮在后背,向他耳畔吹气:“我挑起来的事儿,你要不要接呢?” 怎么可能不接?他扑倒她,身体力行地展示年轻男人的无底欲望。 直至梦境飘摇,两人累瘫在床上,李冬青身上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林敢才捂着眼发笑,心满意足。窗外钟声响起,新年来了,她走到窗前细观脚下灯丛。林敢悄悄贴上来又是啃咬,他牢牢将她裹在怀抱里,不愿放手。 新的一年,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了变化。他初尝爱欲,分不清到底哪样更欲罢不能。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在我身边。他俯首贴在她头顶,忽然道喜:“新年快乐,李冬青。” 李冬青捏起他的手指,含笑咬过:“新年也要多吃肉!” 赤裸的身体靠着一层浴袍保暖,他们胸前后背地贴在一起。这一刻,陈喻陪着陈祐看动画电影,丁蕙如埋头深耕专业,易灵凌将手机贴在胸口,想念千里之外的那个人。Pretender里鼓点喧嚣,情欲纵横,林敢的机车停在外边,孤零零隐在暗色中。 一切太平常,平常得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林敢预想过,几年后他会拥有一辆崭新的川崎,会在首都最高端的酒吧里成为最知名的调酒师,会理直气壮地在林维德面前展示自己的成绩,会拥有许多许多。 却没料到,从今往后,他对许多人说过一句“新年快乐”,可再没能如这普通的寒夜一般,结结实实地落在一个人心里。 (上部完) 阔别(1) 稿子刚交上,李冬青倒头就睡。两天没合眼,睡得像死猪,错过了朱虹的消息。半夜醒来才回复一句:【好,我明天没事,可以去。】 第二天早,快到上课时间,她着急忙慌得爬起来,赶到阶梯大教室才发现,讲台上已经站了人,是冯梦圆。她朗声讲说着尼采的生平,对着门口虎头虎脑的李冬青就笑:“同学,迟到了请从后门进来哦,不要打扰其他人上课。” 李冬青畏畏缩缩地说声对不起,逃出教室。点开手机才发现,朱虹早上就告诉她,已经找到冯梦圆代课。 “上帝死了,而我是太阳……”冯梦圆的声音传送出来,她靠在教室外墙上,努力理清神志,长长舒了一口气。谁能成为太阳啊?最后还不是郁郁而终?李冬青收拾心情回去宿舍。 新接的稿子有些乏味,她想要翻得更准确雅致才耗尽心神。研究生毕业后,她重新回归哲学怀抱,朱虹给了她许多帮助,兜兜转转,竟然又和冯梦圆成了同学。两人年岁渐长后少了许多机锋,冯梦圆依旧不喜欢她,却再没咬文嚼字地讽刺。 李冬青研究生期间的成果显着,好几篇论文都获得学术界赞赏,就连跟导师一同翻译的诗稿也成了许多翻译网课的新案例。姜好以为她会一路走到底,没想竟然半路回头。她在这方面有天赋,直觉敏锐且情感克制,懂得把握翻译与创作的界限。这么多年,能做到这一点的学生屈指可数。她劝过李冬青好几次,结果她还是回头了。 李冬青说:“姜老师,这个东西我不会丢掉的。您放心吧!” 姜好不便多说,聪明且自律勤奋的学生总是招人喜爱,她祝福李冬青得偿所愿。又在职工食堂遇见朱虹时冒出酸气:“诶,朱老师,我又给别人做嫁衣啦!” 朱虹捋捋发丝:“哪儿呢!我帮你找那个人算账!” 同坐一桌时她问朱虹,怎么还有人转专业最后又转回去的呢。朱虹告诉她,李冬青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自己选的路自己能走明白。她想想最初在饭局上与李冬青对话时,她问她为什么要中途转来念文学翻译,毕竟相对商务翻译而言,算是个穷苦行业。李冬青喝了口水就嬉笑:“小时候在书架上翻到一本书,是跟哲学相关的小说,所以念完哲学就念翻译,想把那本书读明白。” 姜好问:“什么书?” 李冬青说:“托马斯·曼的《魔山》。” 姜好点头,那本书确实晦涩,可真有人愿意花六七年的时间去读懂一本书吗?她在脑子里打了个问号。李冬青没告诉她,除了她自己,那是她妈妈留在家里的唯一一样东西。她们俩是有联系的,她有必要去读懂。 从教学楼出来,新鲜空气充斥鼻腔,脑子还有些晕乎,眼睛却被阳光闪了一道。一丛高大的梧桐树立在道旁,她忍不住多看两眼。晴天里的梧桐香味远不如雨季时浓重,四年过去了,她再没见过在这里叫住她的人,也再没在首都遇上那样滂沱的大雨。 林敢大叁就办理了休学,一直没回来过。他们俩的分手很不愉快,却也算平静。刘延亮骂他,谈个恋爱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垂头丧气吗?林敢不回答,他沉默了好久,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消息。 刘延亮跑到女生宿舍楼下质问:“李冬青,他人不见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 李冬青架着一副大眼镜:“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刘延亮说:“他为你都推了一次调酒师资格赛,你知道吗?” 李冬青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冷言冷语,没有良心!刘延亮甩手离开。李冬青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回了宿舍。最后一次见面时,林敢对她也是这样的幽怨:“李冬青,我们非得分开吗?” 当然要分开,为了你,为了我,我们必须分开。过了四年她也依旧是这个答案。 梧桐树飘香隐在空气来,这一年她试着蓄起长发,才留到背心,发现洗头吹头太费时间,没到两个月就又剪回过肩。丁蕙如说她真是心急想吃热豆腐,李冬青答:“长头发算什么好豆腐?” 这个在拍卖场渐渐站稳脚跟的女人对此表示不屑:“什么事情不都得花时间嘛!长头发也是一样的哈!”她旋转酒杯,问李冬青要不要来一点,李冬青摇头,将之前问到的课程表发给她。 丁蕙如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姣好的皮囊与殷实的家底给了她太多护航,陈喻若有若无的打点更帮她扫去诸多障碍。上周的杂项拍卖里,她收揽来的一只黑色地洒金星玻璃鼻烟壶被一个行业大佬拍走,她成功跟人家搭上关系,人缘进一步扩展。事业上升的唯一烦恼就是自己的知识储备不够,这不,特意跑来问李冬青他们学校考古与历史专业的本科课表。有时间的话,过来蹭蹭课。找专业的人问专业的问题,比自己的一股脑瞎看书要强得多。 这两年海恩的发展快速,陈喻飞快晋升至小管理层,时不时要飞往上海办公。陈祐今年十岁,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放心,只是偶尔有些小事要帮忙时,陈喻还是习惯性找上李冬青。本来这事儿应该交接给丁蕙如,陈祐却跟她合不来。 李冬青问过陈祐为什么不喜欢丁蕙如,陈祐说:“我不讨厌她,但是不算喜欢。她太着相!” 小小年纪,还能认别人着不着相呢!冬青一乐:“你现在用语还挺高级,佛偈都能扯上两叁句了诶!那你说说,她着的什么相?” 陈祐思索半天:“嗯……金钱利益。” 李冬青问:“那你妈妈算不算着相?” 陈祐迟疑:“那不一样的……” 李冬青笑开:“哪里不一样?” 陈祐说不出来,两个都是靠拍卖挣钱的人,往来接触的生活相似,就算是心境有差别,也不是他能粗浅看出来的。李冬青告诉他:“你这啊!叫做偏见!蕙如人还不错的,以后也不用多和善,但是愿意的话,可以多了解一下?” 比起陈喻,陈祐一直更听李冬青的话。两人相差一轮有余,放在古代,她已经能给人家当妈妈了,陈祐对她却不叫姐姐也不叫阿姨,永远是一声“Eden”,李冬青说他小洋人还没转性,陈祐便说:“Eden是Eden,李冬青是李冬青。我跟Eden比较熟!所以我叫你Eden!” 若要他再说出个不同来,他也还是难以言喻。李冬青不去为难他,帮着他盯好家里的电器维修后回了学校。 晚上,她和丁蕙如及李裕松一起吃饭。 李裕松二战高考,今年才大叁。一战的成绩明明也有很多很好的选择,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再考一次。李冬青劝他珍惜时间,李宪年却说,他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监护人都没意见了,她有什么好多说的。李裕松是块死木头,比她还能忍,来年考成什么样李冬青可不担心。忙忙呼呼过去了,这小子竟然变成了自己的校友。 席间,丁蕙如吃了点螃蟹就笑:“小鲤鱼,你明明小时候傻不愣登的,鼻涕都能开火车了,现在怎么还成了个学霸呢?”李裕松不搭理她,她又加上一句“还是个死人脸的学霸”。 他们仨一起吃饭时,李裕松几乎是不插嘴的,安安静静地埋头吃,活像饿死鬼。李冬青护着他,不让丁蕙如多说,丁蕙如便转言道她身上去。这两年李冬青收敛些,性子上温顺了,酒吧也去得少了。不是泡在图书馆钻研文献,就是在宿舍里睡大觉。 丁蕙如说:“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开始修仙了?之前那个Adam就这么香饽饽?” 李冬青敛眸:“关他什么事?” 李裕松难得停了筷子,从碗口里抬头:“我早就想问了,Adam是谁?” 这个外国佬名字在他们的饭席上出现过好几次,起初他以为是个外教或是李冬青在国外的同学,再不济就是丁蕙如的朋友。可是听来听去,怎么都不对劲。怎么听着像是李冬青的谁呢? 丁蕙如见他起了兴致,跟着就笑:“你姐姐的前男友啊!你不知道啊?” 李裕松摇摇头,他印象里李冬青的男朋友还停留在那个畏畏缩缩的穷学生。李宪年曾经在家破口大骂李冬青年纪轻轻开始扶贫,简直就是找罪受,他悄悄观察过,那个男生来给李冬青送过东西。他透着窗户向下看,那人的面庞并不分明,单看气质就觉得两人不合适,怎么也想不到李冬青的眼光竟是这样。 丁蕙如还想说下去,关于李冬青和林敢的恋爱故事她都是从陈家母子处听得,那时她兢兢业业准备入行,没时间听李冬青说些爱情苦乐。缓过神来想找她聊聊,这人竟然已经成了过去式。 恋爱分手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她拍拍李冬青肩膀就道:“别担心,晚上跟姐妹出去逛逛,姐妹能给你物色更好的!” 李冬青摇手拒绝,让她乖乖吃饭。说是过去式就真的是过去式了,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愿让一个人来占据她的时间精力,更不愿为千金难求的爱情分神。可墨菲定律总是突然地灵验,她想躲也躲不开。 阔别(2) 叁浦澈确认了墙体的改造方案后,立马请装修团队过来审核可行性。屋主最大的不满在于承重墙位置,南北通透的房子中央立了块白墙,隔断餐厅与客厅,光线也因此受到阻碍。拆掉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挪换其他墙体的同时,变动屋内布局。 他这阵子因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与李冬青的饭局一推再推。今夜才总算将方案敲定下来,约她出来逛逛。 李冬青看着他发送的地址感到熟悉,到了地方才惊觉,那是Pretender旁边的一家餐厅,仅仅一条街道之隔,她凝望片刻。叁浦澈说:“我老板跟我说,那家酒吧的调酒师水平很不错,等会儿吃完了,我们可以去试试。” 她轻声回绝,饭后还是被拉去此处。叁浦澈两年前跟随导师来到中国,帮一个隐居作家修整庭院。作家因朋友推荐邀请他们前来,本就没抱多大期望,没成想,最后竟然真挪动一片天地。叁浦澈因此与人结缘,得他引荐,毕业后留在中国做了建筑设计。两年过去,叁浦澈这普通话没学明白,唯独城市里喧嚣闹处的风水宝地摸得清楚。 日本人的边界感强,他在中国没有亲信,唯独李冬青算得上朋友,逢上闲暇便邀她出来闲逛或喝酒。他始终记得她的口味,冲着调酒师就点名一杯干马天尼。李冬青推辞:“换一杯吧,给我来杯玛格丽特吧。” 叁浦澈扭头笑:“怎么口味变化那么大?” 李冬青拉了拉座椅:“腻了,不想再喝干马天尼了。” 干涩辣喉的味道她太久没尝过,有些想念,可是已经不习惯了。酒水很快递送上来,叁浦澈举杯:“早知道你现在已经不爱喝酒了,我们去一家日料店就好了。” 李冬青小小抿过一口:“也没有不爱喝,只是喝得少了。”唇角擦过杯沿,咸味便在舌尖绽开。玛格丽特很奇妙,入口有些辣,尾调却温柔得恬淡。咸咸的,酸酸的,很像小朋友爱吃的芝士棒。 叁浦澈对酒水没有研究,从日本过来时带的礼物还是当地的葡萄酒,和他母亲亲手做的和果子。李冬青曾经说过好些次想吃到正宗的和果子,他没忘记捎上一份。包装精美,用心至极。李冬青欢喜接下,不好意思说,其实之前只是在客套。 澈君和她所认为的日本人有些不同,他当然也是很体面很细致的,可意外有些迟钝的天真。上个冬天一起去登高时,他被人忽悠着买了一对同心结,义务商品城的批发样式,花了五十块,他却觉得自己占便宜了。他说:“省去在网上购物挑选的时间,这个价格不吃亏。” 他说着就分出一只送给李冬青,吊在她的小包侧,向她道一声:“新年红红火火。” 这是他从客户嘴里学来的词,中国人很喜欢吉祥话,他照搬来说给李冬青,字正腔圆。同心结底下的流穗随风飘着,锦鲤尾巴一样,叁浦澈说这很像日本男孩节挂的鲤鱼旗,买一条放在身边,也很安心。他呆头呆脑像个小孩,李冬青被逗得发笑。 Pretender和几年前相比,变化许多。二楼的看台重新装修过,向叁楼延伸。往来许多上上下下的人,李冬青一眼扫过,对上一组视线。那人有些惊异:“好久不见啊,Eden!” 他瘦瘦高高的,棕色的头发飘顺,像只乖巧的花栗鼠。李冬青不认识这位花栗鼠先生,他主动介绍起来:“我是小张啊,之前给Adam打下手那个。” 印象里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她本就对图像记忆模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小张没多在意,酒吧里都算萍水相逢,能记得是好事,记不得便重新认识。李冬青没想他竟然还在此工作,看看他胸前的名牌,显然已经混到领班的水平。李冬青随口与他客套两句,不想多说,小张看出她的意图,也瞧见她身旁那英俊的男人,主动封存过往,自觉撤退。 娱乐服务最最需要的就是审时度势的眼力,他这几年锻炼得很好。回到一边安排服务生清理散场的桌位,他看看李冬青和她朋友,又看看黑灯瞎火处点理酒水的男人,不由得唇角勾起。他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远远地,小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在偷听他们的对话。酒吧里那样吵闹,就算想听也是徒然。他做不了别的,就只能远远地站着。 林敢是上月底回来的,倒时差倒得精神出走。先回了趟家看望外婆,老人因脑梗落下后遗症,腿脚有些不便利,不过不影响日常生活。他陪着做了套体检,跟母亲吃了顿饭,林维德对他满肚子怨气憋在喉咙里,两人安生了小半周。临行前还是爆发争吵,林维德一掌呼过去就说他意气用事。 他拿出家长威严,破口大骂:“林敢!你自作主张不念书,直接出了国,天高皇帝远,老子管不了你。但是你既然回来了,说明你还有点良心!P大我看你是去不了了,直接本地找份工作吧!追不上你哥哥姐姐,好歹也能混口饭吃!别整天做梦搞什么创业!让你妈安生过日子行不行!” 行不行?你还知道问呢!林敢红了眼冷笑:“林维德!你让我安生过日子了吗!” 额头是青筋,林维德知道他性子刚烈,可这辈子也没想过会被亲儿子当众忤逆。当过兵的人追求纪律与秩序,他的叁个孩子没有一个心甘情愿地按着他所铺好的路往前走。林骞刚结婚就离家去了国外,林漾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漂着,林敢……他看看这个最最顽劣的小儿子,他是最像他的,他固执,一根筋。还没退役时上级就说他能扛事儿,是个男人。可这特质遗传至林敢身上时,他只觉得胸闷气短。 起初给他取名做“敢”,要的就是敢想敢为,敢做敢当。不料这不怕虎的锋锐都是指向自己!林维德当下气得大喊:“你有本事再出去,你就别回来!” 林敢真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彻彻底底成了一片浮萍,不知所终地漂到北方。他不知道为何要回来,反映过来时,脚已经踏在这片土地上。 Pretender的老板叫梁训,叁十五不到,面试林敢时没将他跟刚刚在WCC上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今年他没赶上观摩,谁想这新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他知道一个好的调酒师对于酒吧有多重要,更何况这人还有几分姿色,更有噱头。他答应把最雅致的门店交给他协理,给出的薪资也不菲,可林敢一直没答应下来。梁训惜才,愿意给他时间考虑。 林敢在家休息够了,梁训将他带来生意最好的这家门店参观。小张跑来打招呼,他才知道这就是之前孙经理提到的那个香饽饽,顿感缘分奇妙,让他帮忙给上半场的调酒师提点提点。 刚刚进入吧台,那种初生牛犊的感受又开始回溯。这里变化不小,可他还是感到熟悉。小调酒师的摆放习惯尚未明晰,他帮忙取下一瓶龙舌兰,顺着他的路线望过去,刚好瞧见李冬青。只一眼,他就认出来她。 瘦了很多,书卷气更重了,沉敛下来了,可还是那么好看,一颦一笑都勾人。她在和谁说话?聊的什么?这样开心?他脑子里许多闪念,在她目光转过之时一扫而空。 林敢,甩了你的女人你惦记什么?这么没出息? 冰块哐哐啷啷地落进桶里,他收拾好精神。小张处理好那边的酒桌,得了闲,凑过来打趣:“Adam,瞧见什么熟人没有?” 林敢扭扭脖子:“你,算吗?” 他擦擦手,揶揄过去,看看这满墙的酒水。这两年的流行趋势变了,以前的摆放习惯需要变更。如果梁训愿意聘用他,他可不会任由上一任这样固步自封。甩下手巾,他从小门出去。 梁训正倚在旁边抽烟,像在想些什么。见到林敢,他耸了耸肩,站直身子,递给他一根,帮忙点燃。熟悉的烟草味侵入鼻腔,林敢呼了口气,一圈一圈的古蓝色升起来,圈住了月亮。他恍然一笑,嗓音低沉:“忠远路那家是吗?合作愉快。” 叁浦澈明天还要早早去找施工团队核对方案,客户要求多,工期又短。今夜只当溜出来放空,找故友闲谈,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他看看时间:“不用我送你回去吗?” 李冬青笑开:“澈君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当害了你睡眠的罪人。” 叁浦澈习惯了她的推拒,叮嘱她到校后报平安,乘上出租扬长而去。车尾消失在转角,李冬青背手走在小道上,这里很多都变了,可热闹不变。她穿过暗巷,循着记忆去往那人少的公交站。周围改建不少,只有这小巷还是悠长昏暗。高高的路灯闪烁,扑棱的飞蛾投下斑点。 最近休息不好,她迷了神,脑袋有些晕,拐角处一辆电动车飞驰过来,差点将她撞开。李冬青都预备好受伤问人要医药费了,一个旋转就被人拖走:“小心!” 她扑在他胸前,救她的这人嘴里有烟味,飘在面上。电动车主早已消失在转角,最会追责与讨债的李冬青没顾得上咒骂,身前的人就豁然一笑。她抬眼去看,月光拨开云层,照亮他的脸。她心中一悸,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他先说:“好久不见啊,李冬青。” 眼前人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却比从前更具诱惑。李冬青望着他,眼圈翳了层说不清的情绪。林敢与她对视,手指头的烟渐渐熄灭,烟灰就这样落在月光下。 阔别(3) 他混不吝地笑着,站在她的面前。 原来刚刚不是错觉啊!李冬青有些恍惚。样貌上他比从前成熟许多,锃亮的小葡萄终于还是进化成功一只成年老虎,在这个漆黑的夜,若无其事地与她打招呼。李冬青从他怀里退出,捋开鬓角,也不表现出丝毫的惊诧,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敢直起身子:“前不久吧。” 他再不主动挑起话题,只静默地看着。不接触不知道,她比从前瘦了太多,面色也憔悴了。那个曾经像高档钢笔一样饱满而高调的女人,收起了她的张牙舞爪,一笔一画都只剩下圆熟的从容。林敢有些不可思议,却不问。李冬青也不问他为什么在此处,又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两人对视着,风从眼前晃过,连带着间隔的四年一起,在这一瞬穿透身体。 叁浦澈的电话来得及时,她陡然接起:“喂,澈君?” 听见她声音的霎那,叁浦澈便放心下来:“刚刚车载广播里说,酒吧那附近出了小车祸,你没回消息,我有些担心。” 他从来很体贴,李冬青温顺抚慰:“没事,等下我就回去了,到了之后告诉你。”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林敢从未见过这样柔顺的她,夹在手里的烟头紧了紧。今日是个晴朗的夜,残留着白日的高温,李冬青怕热,梳了个低马尾,白皙的肩颈窝里盛着一湾月光,林敢伸手就去摸,她迅速闪开:“怎么了?” 样子很戒备,生怕被占便宜,林敢泯然一笑:“躲什么?有只蚊子,你没感觉到吗?” 李冬青往肩上一看,什么都没有,权当他调戏人呢。她不计较,两人返程的方向不一致,在这拐角处告别。香烟烧到头,泯灭的火星烫到他指缝,林敢搓搓指尖,准确将那烟头投进垃圾箱内。 晚上,李冬青睡得安实,没再做交不上稿件的噩梦,只是锁骨里有一颗深深浅浅的红点,不知是蚊子包还是烟星烫,叫她有些痒痒的。 叁浦澈清早就去监工,装修团队是屋主朋友推荐的,河南包工头,不可避免地带着口音,沟通起来增加许多的麻烦。他中文说不利索,只能逐字逐句地跟人家确认。问过才知道,这改建有相当的难度。 日本建筑的墙体较轻且屋内布局多空旷,国内却是转转离离许多隧道,铺满灯条也觉尴尬。所以想要通透就只能改成玻璃面,以自然光铺满房间,叁浦澈犹豫再叁,只能先尝试进行图纸设计。 丁蕙如问他最近有无想买二手房的人际资源时,他刚从一阵电钻声缓过神来。他和丁蕙如托李冬青认识,前年丁蕙如捡漏主理一次法拍,手下一套上好的房源无人问津,李冬青牵线将消息带给叁浦,两周内就甩手成交,他也从中赚了新的设计费,一举两得。现在丁蕙如手上一有房源就喜欢问问他,赚钱是正道,他来者不拒。 两人保持着一种高度默契的商业嗅觉,有时李冬青都觉得,丁蕙如若还有心思在国内创业,叁浦澈或许是最佳合作人选。吃饭时,李裕松也问李冬青:“叁浦桑究竟是你的男朋友还是丁蕙如的男朋友?” 李冬青一脸讶异:“是不是蕙如的我不清楚,反正不是我的。” 听言,李裕松松了一口气,李冬青有些愕然:“怎么,不喜欢澈君吗?” 李裕松不言语,埋着头吃李冬青刚从西城一家老铺子带回来的点心。她最近总往那里窜,说是有个旅中的德国女人已确定出版一本小说,正在商定翻译人选,那人是姜好的朋友,看了看行文风格之后她主动推荐了李冬青。李冬青偶尔想确认自己的译稿是否传达出她想要的情感,便过去遛弯。 德国女人叫Charlotte,为了方便,她让冬青管她叫“夏”。跟姜好交往的那两年,夏了解到不少方块字,知道这个字是夏天的意思,德国的夏天并不烤人,倒有些春日的温煦与秋日的凉飕,她很喜欢。到了中国后才明了,世界的夏并不共通。 李冬青拿着刚刚收到的手稿补充,在树荫下翻看,李裕松坐在草地上,看看李冬青:“阳光下看书伤眼睛。” 今天的云有些低,跟美术馆油画里的白颜料一样坠下来。李冬青斜着眼看他:“哪来的阳光?净瞎说!”说完就放下书稿,问他明天能不能帮个忙。复查的日子到了,张医生说最好能带个家属过去。李裕松早已准备好,就等她主动开口。 姐姐脑子里长了个瘤子这事儿,是他自己发现的。前年春节,父母去了泰国度假,他干脆与她一同留守在首都。李冬青一直不知道,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姐姐。从他刚知道她并不喜欢他的妈妈,却依然选择在幼儿园门口帮他教训小恶霸开始,他就很崇拜她,把她当作他唯一的女侠——敢跟父母叫板,也能潇潇洒洒走好自己的路。 在他心里,李冬青是独一无二的女侠,所以当她突然跪倒在身边时,他慌慌张张就将她背去医院,无奈下李冬青交代实情:“我脑子里长了个东西,不打招呼就来了,吓到你了吧。” 李裕松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李冬青坐在椅子上,平缓呼吸:“说了有什么用,我可不想让李宪年又找件事情来管我!”她眨眨眼,有些可爱,向他请求:“小鲤鱼,你不要变异成大嘴巴哦!” 李裕松完全不赞同她的隐瞒,他心里没底。要是真的不说,会不会成了帮凶?可若是真说了,她会很讨厌他吧? 这是个两难的抉择,李裕松不敢去看她。他的姐姐是个行侠仗义的豪杰,一双眼睛会说话,恩威并施,只要稍稍露出些怜态,他就只能投降。 十八只是一个数字,不是成人的标志。他顺其自然地走到今天,以为自己能有些不同往常的能力,到了竟只能帮她盖盖毯子。他十分哀伤:“那你自己有在治疗吗?钱还够用吗?” 李冬青仰着笑:“当然,你姐姐很会炒股的!小朋友瞎操什么心!” 股市里的钱套得牢实,起起伏伏,说没就没,她那些钱平常吃吃喝喝还够挥霍,医院是个销金所,主治说她至少做五次伽玛刀,加上其他药物与疗养,费用不低。况且脑子里这东西未必讲理,日后有没有可能变成无底洞,她不好说。钱到用时方恨少,可这是她自己的业障,不论够不够用,她不打算告诉李裕松。 姐弟俩这么些年少有交流,心里在乎对方,却少了契机。一场奇遇的病痛又把感情连缀起来,李裕松满脸愁容,怨自己没有能力,李冬青只能安慰他:“谁十八岁就有能力了?” 李裕松苦笑:“说的也是,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我做对了——”他看看李冬青,坚定道:“还好我坚持复读,考到你学校来了,至少有个照应。”他下定决心,明天开始就去找兼职。即使李冬青不寻求他的帮助,他也要提前做好用钱的准备。名牌院校的家教很吃香,挣钱的路子也很多,他不信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李冬青摸摸他的头:“小鲤鱼的记忆应该只有7秒,你把今天的事情忘了就好。放心,我不会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舍不得死。” 她笑着,笑得温厚。 次日复查的结果还不错,瘤子没有变大,只是她形容憔悴,被张医生拎着骂了好久。李裕松在旁边默默记下注意事项,撺掇张医生多教训几句。从医院出来,他们去最近的餐馆喝海鲜粥,李冬青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放下,被他强求着打包回去,饿了再吃。 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人,轮椅是这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他们刚从肿瘤科出来不远,就听见一阵呜咽的哭。回头去看,年轻女人抱着半大的孩子流泪,小男孩擦擦妈妈的脸问妈妈为什么难过,女人摇摇头说是打哈欠打的,苦中带笑。 李冬青没体会过太多家庭的温暖,唯独在这个弟弟身上,还能找到些亲情的踪迹。想起那画面,她叹,到底是人生无常,喝下一口豆浆就叫住他:“要是我真死了,你帮我个忙呗!” 李裕松瞪她一眼,小老太太一样地“呸呸呸”,害得李冬青哭笑不得:“我是假设,假设真有那么一天,你帮我个忙?” 李裕松冷眼:“什么忙?” 李冬青说:“我跟我外公关系很好,你知道吧?我房间里有很多我外公留给我的钟表,外婆那里也有好多,都是老古董,时不时要上发条要润油,出问题的话还得记得带去检修,放太久了会真坏的!你要帮我照顾好!” 那些东西是她的宝贝,李裕松小时候不小心摔过一枚怀表,被她记恨好久。跑到维修城里找最好的老师傅修了好久才修好,折了他好些压岁钱,从此以后再看那些东西,比电影里的奢侈品还贵重。 这样的东西,保养起来费心费神,李裕松摇摇头:“这么麻烦!我才不管!你自己照顾!” 李冬青倾身上前,满脸质疑:“我都死了诶!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 李裕松哪里是没有同情心,明明就是拐弯抹角地叫她最好别死。臭嘴不会说好听的话,他不回应,李冬青也懒得去撬,只噘嘴佯怒咒骂他:“哼!小气鬼!” 阔别(4) 忠远路的那家Pretender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整体异常的美式复古,就连墙壁的褶皱都刻意做旧:六七桌卡座并列,隔出最合适的距离,远处两方下沉式的客座拔高层高,将空间拉伸得更加开阔。 林敢看了看酒水清单,撇嘴一笑:“地方不大,价格不低哈!” 梁训说:“最开始这里是打算做网红店,不过一直找不清路数,加上一直没选到合适的调酒师,已经空置两个月了,我呢,又舍不得退了,正好你来了,可以交给你处理。要求嘛,也不高,两个月内平本,年底营业额到200万,做得到吧?” 说是年底,其实只有半年时间。半年营业500万,放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确实不算高要求。他经验不足,梁训还愿意让他试错,那有什么好拒绝的?林敢一口答应,盘算着怎么搞场高调的开业仪式。梁训却扬言,这东西他不必思虑,正式营业第一天,Pretender总店那边自会引流,他也会带朋友过来捧场。 梁训走进吧台,拿下一瓶酒,给他倒了小杯:“你到时候专心调酒就好!” 一切准备周全,就等着上岗挣钱,真是倒霉了好几年走了大运,一脚踩着纯种犬的屎了!林敢有些讶异,梁训抬手与他干杯:“你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调酒师才是酒吧的最根本的招牌!而且后面能不能接着挣钱,还得看你!” 一杯入喉,这盟约算是结下了。林敢回到家,开始计算酒水库存,调整清单设置。在国外跟着学习这几年,他长进不少,餐前酒拿捏得最最恰当,阿佩罗甚至还被师父单独拿出来夸奖过,问他怎么掐准这微苦又酸涩的感觉,他说:“就是直觉而已。” 调酒依赖经验,更讲究创新。回国之后,口味须得有所调整。他不能全然按照师父所教授的来配比,只能不断试错。梁训给的任务在行业内属于低门槛,可压在他身上,也有相当重量。他起身拿出珍藏的酒水,开始一瓶一瓶地尝试、喝下,也学习些国内最近流行的款式,做些融合,剩下的时间便练些花式的招数。这东西虽不实用,也有些趣味在,总有客人喜欢的。 忠远路这家Pretender改名作Adventurer,梁训说既然要做不一样的,那就干脆从开头就不一样。定制的招牌挂上去,飘逸的Logo下还写了句“Rest, Revolt and Rebuild”,林敢说这太中二,梁训却沉醉在自我满足中。开店那夜领着朋友过来,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自己的用意,像是刚刚了解到世界上存在魔法的中二病,已经开始计划拯救世界。 来宾里许多富二代,冲着梁训的面子来,慢慢被吸引去到吧台,围观者还大多是美女。长了四岁,林敢还是没逃离被女人亵玩的命运。美女们的目光热烈赤灼,直直地就落在他身上。梁训为他准备了开场秀,灯光一集中,他侧身点头,旋即开始摆弄那些银闪闪的瓶子。华丽且优雅,带着一股特有的痞味儿,几个旋转几抹微笑,酒瓶落下时掌声四起,叁两人掏出手机记录瞬间,梁训心中暗暗叫好:这下成了! Adventurer的首夜造势成功,林敢那段花里胡哨的杂技成了段经典演出,梁训已在朋友圈里看见好几个视角的视频记录,底下还有共友留言:“这是哪家新来的调酒师!”、“谁啊!长这么好还调酒,等着被泡吧!”有夸自然也有质疑他虚有其表的,梁训不主动辩解,今夜的客人自有判断。好名声不是营销出来的,只能依靠一句又一句的反馈堆砌。Adventurer算是他的新尝试,他可不想操之过急,适得其反。 站台上这支乐队由音乐学院的学生组成,作品当然不够成熟,却够锐气,挺切合这开店首夜的主题,不枉他从一号店的落选名单中摘选出来,梁训站在吧台边沿,观察来宾表情,已经从点头的频率中听见金银落地的脆响。 忙了大半夜,人群散去,林敢揉着手腕出来,仰着脖子。他想起最开始在一号店做副手的时光,只是四年,他已经独当一面了。梁训递给他一支烟,林敢没接,累得半死的时候抽烟,也太中年男人作风了。乐队收拾好东西过来打招呼,女贝斯手张口就问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梁训起了兴头:“加谁的?加我还是加他的?” 她咧开嘴,看看林敢:“加他的!他是这里的老板!” 梁训一乐:“谁说的!他是小老板,我是大老板!” 贝斯手嬉笑:“都是老板就都加上!老板以后多给我们派活儿!” 小姑娘笑得花枝招展,梁训调笑半天还是将林敢推出去。说好了这里归谁管,谁就负责,他可懒得掺和人家学生妹的生活。林敢扫了人家微信,小姑娘微信上大大方方就是自己的名字——方蔷,而他单独一个“林”。 方蔷凑过来:“小老板,你姓林啊,那我叫你林哥还是叫你林老板啊?” 林敢说:“都行,你随意。” 方蔷问:“那明后两天还要开场吧,还定的我们吗?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啊?” 梁训乐不可支:“哟哟哟!就会给自己拉关系了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问大老板啊!” 方蔷眨眨眼,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可爱:“大老板在旁边,可以顺便考察小老板决策嘛!” 林敢报了个大概的时间,方蔷确认之后便领着乐队离开。服务生已经做了大致的整理,他和梁训正在清点今天的酒水消耗,今天的消费水平应当很难化作日常,林敢没抱太大希望。万事开头难,能有这样好的开场,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威士忌还剩最后一点底,他给梁训倒了半杯,庆祝合作顺利。回到家,澡也没洗就累瘫在沙发上。窗外升起玫瑰色的云霞,与国外那些难寐的凌晨并无所差。他单手压住眼睛,晕晕乎乎,鼻子里是各式各样的酒精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方蔷和她的乐队。那样激情昂扬的二十岁,要是他能倒流到那时,会是怎么样呢?想着许多再不可能,他呼呼睡过去。 李冬青一早去了二手书市,夏对中国的二手文化有兴趣,向她邀约。两人早九点就穿梭在人山人海里,夏看上一本狐狸小姐和鳄鱼先生的绘本,李冬青挑选半天,翻开一册《山海经》线稿,开页便是题字:“慵间无一事,时弄小娇孙。异志手稿贺梅哥儿八岁生辰。”再细细内翻,竖排的注释飘扬灵逸,图画更富有意趣。 老者关怀无贵贱可见,李冬青想起外公,更爱不释手,摊主见她十分珍重,主动降至叁百让出。回去路上,夏借来翻阅,图画注释她都看不明白,听闻其中故事才知其珍贵:“也不知道这书是怎么流浪到这里来的,真可惜。” 李冬青抚摸书页,柔顺情意跃然纸上,她舍不得让这书册再度流浪。术业有专攻,她决意回去便向丁蕙如请教下如何保存修复。微信里兜转两句,丁蕙如直接给她指路去找陈喻,术业有专攻,她再沉淀几年也未必够得上插手古籍善本,现在这瓷器知识已经够令人头大了。 李冬青不打扰她,将这本边角发黄的《山海经》妥善放好在书柜,专心翻译夏的小说——《自杀失败的罗德小姐》。 这个故事很简单,一个福利院长大的女孩发现人生毫无意义,她辞掉工作送给自己一场旅行,并决定在攀登到山顶时刺向自己,途中却遇见许多人和事,不断地削弱她的自杀意念,她终于决定活下来,最后却死于一次雪崩。通篇读下来,李冬青能感受到罗德小姐的挣扎与痛苦,夏说,写这个的初衷就是想警醒自己,活着或是死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冬青仔细核对第一章节译稿,伸了个懒腰,手机响起消息提示,是易灵凌。 【100:冬青!你看见这个没有?林敢回来了!书都没念完还当上老板了!气!】 她转发一条推送,李冬青点开,粗略看过,尾部是他的花式调酒小视频。没什么新意,那张脸被灯光勾勒得俊俏,底下已有好些留言,说要去酒吧看他。李冬青关闭推送,易灵凌明天要过来办事,约她吃饭。 两人自毕业后未曾见面,之前说好的婚礼也一推再推。彭程对未来没有把握,不敢许诺。易灵凌也不催,陪他挤在东边一间小公寓里。彭程则是经由导师引荐,进了龙头公司的机器人开发端,收入比她高出不少天天熬夜,她呢,就是国企里一颗好吃懒做的螺丝钉,朝九晚五之余还有时间锻炼追剧,顺便帮男朋友准备盒饭。 易灵凌伪装得好,只有在李冬青面前流露出脆弱。她许久没返校,两人决定就在学校边上吃点炒菜。才毕业不久,她们依然有了怀旧的趋势。 南门这家餐厅的海南鸡饭很地道,她常来。李冬青搬着资料坐在她身边,将最后一页翻看完才来得及点餐。易灵凌歪着头看看那封皮的文字,摇摇头:“我真是佩服你!还敢回哲学系念博士!看吧!现在吃饭都闲不出手来!” 李冬青淡然笑笑,要了份一样的,撸起袖子就开吃。她腕骨纤细,易灵凌喝着水就比划过去:“我说你是不是又瘦了啊!为什么我是压力肥,你却会便瘦啊!” 李冬青说:“去你的,国企能有什么压力!再说了,我这是基因,你羡慕不来!”表情贱兮兮的,易灵凌看了就来气。午饭时间,工作群的消息不见停,她调了静音,向下盖住。窗外来往几对情侣,她托腮叹气。 李冬青抬了一眼,擦擦嘴:“怎么了?” 易灵凌说:“小情侣真甜蜜啊!” 李冬青回看一眼:“你跟彭程不也甜蜜吗?” 易灵凌无从答复,彭程待她很好,事无巨细。可两人更像朋友,不像恋人。人总是奢求更多,以前她觉得,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我爱他就好了。现在这爱付出太多收不回来,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趴在桌上,李冬青拍拍她的头,也不问缘由,只道一句“慢慢来”。 什么慢慢来呢?慢慢让他爱上我,还是没慢慢把自己抽离出去呢?易灵凌不会问,一双小手无精打采地垂在餐桌边,她忽然想起今天的主要目的:“林敢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李冬青手一顿:“我怎么知道。” 易灵凌感慨:“你知道吗?我看里头那条视频都好难过。我跟他室友不是在一家公司嘛,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状态了。国企很舒服,但是也会吃人的!原来我们都说他休学又辍学太冲动,现在我发现,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可真好!可是我喜欢什么啊!” 还在念书时,她天真活泼,别人都说可爱,进了社会就成了愚蠢。领导明里暗里地讽刺她不通世故,回家想找个人说说话都只能仰天长叹。彭程比她还忙,她不能给他增添压力,于是在他睡后,趴在他的胸前悄悄地哭。他的手拢在她的肩上,她就得到安慰。 这种隐忍彭程不会懂,只有在见到李冬青她才能小小地任性一下。她知道,李冬青可能也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她和林敢都是追求志业的人,不然也不会死心塌地地扎在学术圈。可是放眼整个首都,她只有这个朋友了。 易灵凌感到眼光温热,闭着眼想把喉咙里的情绪也咽下去。冰凉的空调吹过她的刘海,她转移话题:“你和林敢,为什么分手了啊?明明那么合适……” 李冬青淡然:“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不合适了,才会分手的。” 易灵凌侧着脑袋,捏捏她的手,骨骼分明,跟视频里那双摆弄酒瓶的手很相似。只是眼前这双更加苍白更加瘦削。很好看,好看得让人心疼。 她抚过她的指节,想起她帮自己修改论文时的样子,忽然说:“冬青,要多多吃饭。”李冬青不明所以,易灵凌直起身子,笑得可爱灿烂:“不许再瘦啦!”离店时她又变成最快乐的小蝴蝶,蹦蹦跳跳地飞进地铁站去了。 阔别(5) 海恩上周的明清家具拍卖很成功,陈喻请了小组成员一同庆祝。再过半月便是丁蕙如的玉器杂项,手里的东西已经准备充分,可她惯来蛇吞象,总想弄件重器压轴。上世纪的考古淘宝已经把市面玩物都筛选一遍,再找个好东西不是易事。她求助于陈喻,陈喻乐在兴头,给她指了条明路,前阵子有个海归清点家里藏品,留了枚乾隆赐的羊脂白玉扳指。和绅抄家前由家奴卷走,几经流散,落入他手。 丁蕙如得了点拨,得知行程后与人家在酒吧相约,刚来就被这热闹吓了一跳。海归名叫莫皓霖,家里做旗袍生意的,那枚扳指说是太祖辈从一卖油翁手中购得,做过鉴定,确为好东西。富家子弟少有软肋,丁蕙如也知这是块硬骨头,没妄想一次就把东西拿下。好货不怕等,她这次拍品已筹足,完全可以等到下次再说,交个朋友不算坏事。 莫皓霖看她知难而进,更来了兴趣:“你能喝酒吗?能喝多少?” 有缺口就有希望,丁蕙如酒量不佳,进了海恩工作才锻炼出一些。可她没怵,挑着眉便笑:“我酒量不行,肯定不如莫先生。不过莫先生能喝什么,我都愿意试试看。” 说完,点了杯僵尸小啜半口。果味和酒精味都很重,她不喜欢,还佯装享受。李冬青告诉她,千杯不醉都是基因,像她这样容易上脸的人,保护肠胃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之前多喝牛奶。来前丁蕙如就做好准备,莫皓霖示意她继续,她便再饮下半杯。 喉咙并不好受,喝酒和交朋友都不能逞强。她来只是为了表一个诚意,莫皓霖接收到就行,日后能否做成生意全靠缘分。陈喻教过她,拍卖师不能为了抢夺拍品落于人下。这行看似虚浮,其实最讲究实在,年份、藏家、作者……统统都标注着拍品的价格,拍卖师作为把控局面的人,体面很重要,万不可让人看低了去。 丁蕙如收住面色,莫皓霖还一脸玩味,她将酒推开,莫皓霖说:“丁小姐,我暂时没有资金空缺,所以不打算出售那枚扳指。古董这东西至少不会贬值,我留着它应该没有坏处吧。” 这种想法丁蕙如也有过,家境优越的孩子大概真以为自己能做到很多事情,她意味不明地笑开,莫皓霖更加疑惑。丁蕙如说:“莫先生不必着急,我也不是来催您出手。今天只是交个朋友,日后有好东西您能想着我就是。我也不会亏待您的。” 莫皓霖问:“你能帮我什么?” 丁蕙如说:“您刚回国可能不清楚,这一行能结交的人鱼龙混杂,您在什么方面想让我帮忙推进,都是有可能的。” 莫皓霖凝思,更觉有趣。他拿起酒杯与丁蕙如干杯,离别前特意留下联系方式。他刚消失在门前,丁蕙如就松了仪态,趴倒在吧台上。五彩缤纷的蘑菇是有毒的,僵尸鸡尾酒也是。菠萝味和酒精味混合,这是甜蜜的负担,丁蕙如脑袋开始发胀,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不忘搬来救兵。 李冬青迅速赶来,将她捞起。这两年她瘦了不少,丁蕙如本来骨架就更大些,扛起来更加吃力。调酒师预备伸手过来帮忙,李冬青才道一声谢谢,就听见林敢忍着笑叫她名字。灯光不亮,只打出一个轮廓,她戴着框架眼镜就赶过来,与几年前那个在酒吧千杯不醉的辣妹截然不同,现在的她,跟此地格格不入。 林敢叫服务生来帮忙,她木愣愣地推了推镜框,林敢始终衔着笑,工作在身,客人叫他去调酒,李冬青也不敢耽误,道了声谢便离开。出租车上丁蕙如嚷嚷着头疼,李冬青将她揽在怀里。今天一天净给人家做知心大姐了! 她轻柔地帮丁蕙如揉揉太阳穴,踉踉跄跄地把她扛回家,又留宿照顾到清晨。丁蕙如早上醒来只发现她帮忙买好的白粥和一张纸条:记得冲点蜂蜜水喝。丁蕙如会心一笑,拍下已经吃完的照片,发给她:我们李咚咚现在怎么这么会体贴人啦! 叁浦澈那边的工程方案基本确定下来,屋主很固执,他再叁劝说才达成协议。昨天母亲寄来的手工和果子和自制酱料才送到,他打开一罐蘸着面包开始吃,给李冬青发去的消息还没得到回复,他想,李冬青忙入神了总是忘记吃饭,不然就去学校里找她好了,他想请她吃饭。 在学校外面,他遇见李裕松,他手里拎着东西,与他打招呼:“叁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叁浦澈抬抬手腕,将和果子包装现给他。李裕松尝了一块,不喜欢这甜味,他迅速喝了口水。叁浦澈笑:“你们姐弟俩口味真不一样,冬青觉得味道还不错的。” 李裕松有些惊讶:“怎么会?我姐姐特别不爱吃甜食,就连红烧肉都吃得少!” 刚一出口他便发现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李冬青的口味随时可能变,如果在叁浦桑面前表现得爱吃,说不定只是感念他的好意。他现在说这话,简直就是在拆台。 叁浦澈有些尴尬地笑,相处时李冬青其实常常吃些冰激凌和巧克力,怎么会不喜欢甜食呢?男人的思维是固化的,十分擅长对号入座。他主观地认定她爱吃,送上好几次,说不定只是给人带来负担。叁浦澈兀自反思,李裕松又说李冬青最近有些精神不集中,吃点甜的也是好的。他找补得明显,也给了台阶,叁浦澈舔舔唇翼,还是决定让李裕松代为转交。 中午,他收到李冬青吃过后的图片。她表达感谢时总是顺上很可爱的表情包,小狗祈求的神态很可爱,这让他想起京都家中那只会撒娇骗人的黑柴。上午李裕松的话很清晰,他删删减减好几次,还是不敢问她,我每次送你吃东西,你是不是并不喜欢。字符吃进退格键里,他转头哈气去监工。 P大哲学系的毕业式快到了,本科的学生开始张罗起跳蚤市场。李冬青随便逛了逛,买了套书架,最近查阅的文献太多,通通堆在桌上,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博士生是单人间,她之前想的是搬出去住,突来的病症压缩了钱包,这里条件差些,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了。这两天她听了易灵凌的话,没事就多吃些,头痛缓解时也能吃下几块扣肉,最近上秤又添了二两,这令她很开心。 生病之后,李冬青的生活变得简单许多。 她知道,来日方长的前提是有来日,所以她收敛性子,不去酒吧也不再胡吃海喝,尽可能地保护住自己的胃。有些人讲究及时行乐,有些人渴望地久天长,她很贪心,她想要养好病之后美美地行乐。所以现在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保证她的休息,朱虹也会尽量少给她安排工作,冯梦圆不少在背后说她巴结行贿。 其实也没什么巴结,讨老师喜欢也是门本事。陈祐和她孙女关系好,李冬青带陈祐出去玩时偶尔也会带她孙女一起,朱虹常听见小孙女说想跟她玩。李冬青的病是她最先发现,当时她送孙女回来时突然站不稳,给她吓了一跳,一查竟是脑瘤。思维活跃性格可爱,正是好年纪,朱虹很惋惜,找了好些朋友帮忙联系上现在的医生,慢慢稳定下来。 李冬青很感谢她,更专注学业。不知内情的人都说所有人都说她变得更加努力上进了,甚至有人说她内卷。李冬青不去置喙,什么工作什么学习都要靠时间和努力来堆砌,她精力有限,只能尽力地做到最好。 她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不能停在这里放纵享乐。每次听到朱虹问她身体如何,李冬青都会想,自己虽然少了很多亲情护持,但真的遇见很好的师长。朱虹是,姜好也是。她不能辜负她们的期望。 这些隐忍与痛楚林敢是必然不会晓得的。今夜莫皓霖再来捧场,他依据习惯帮他调制一杯僵尸,莫皓霖端着酒水就扎进美女堆,全然不想再跟这个旧友聊天,林敢也没料到回国后竟然会在这里遇见。 他们的缘分说来话长,幼年时在一个大院里被当成童子军训练,青少年时在一所学校里玩些机车飞镖,成年后阴差阳错又都跑去国外修炼。他见到林敢的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精神恍惚,怎么说好的P大高材生会跑去英国大乡村学调酒了?这事儿被他在好友群里宣扬了许久,林维德也是因此知道他擅自辍学。林敢也不知该不该气他大嘴巴。 而回国这事儿,他谁也没说,如果不是发了朋友圈推广,或许大家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刘延亮第一时间就邀他出来聚会,叫上宿舍哥儿几个,照旧去撸串。说起他突然休学又辍学,他全是惋惜:“想出去也没关系,好歹把毕业证拿了吧!你现在就是个高中文凭,多不好啊!” 能考上P大的都是能人,他知道林敢志不在此,却还是放不下这到手的鸭子飞了。唯一欣慰的是,林敢现在开了家生意很好的酒吧,也算是有所小成了。他们打心眼里为他高兴。男生心里的芥蒂消散得快,没人再提他突然断了联系。 刘延亮喝多了就发酒疯,提起于跃也提起学院里好些心碎的姑娘,最后提起李冬青。他想说很多,只以一个“冷漠无情”作为评价。 曾跑去找她问询情况的故事被他渲染,李冬青成了个玩弄感情的渣女。林敢想帮她辩解,想说其实不是的,我们算是和平分手,末了又想起李冬青的狠心。 那个夜晚,他们最后一次做爱。酣畅淋漓结束,他问李冬青你会记得我吗,李冬青坚定地说会。他有些意外她的柔情,李冬青又补充:“我会记得你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你是你。” 很神神叨叨的一句念白,他却无比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他始终记得,那天的天花板是暗蓝色的,没有生气。她背对着他,他侧头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明日便要分别,他感到心痛。可他知道,李冬青不会回头。于是他拥上前去,最后一次抱住她,在肩胛骨上留下一串咬痕,将过往的时间定格在这齿轮。 第二天,李冬青一声不吭地离开,像他们第一次做爱那样,甚至不曾留下一张纸条。 想起那空荡荡的感受,林敢已渐渐开始习惯孤单。身旁的刘延亮正叽叽喳喳地抱怨领导,他幽幽地闷了一罐啤酒,起身去抽烟。 阔别(6) 朱虹的新项目刚刚开启,不假思索把李冬青拉进工作群,群里两三个刚刚入学的研究生与她热络招呼,李冬青一看,明白了,这是要帮忙带孩子了。原本这些活儿大多交由冯梦圆,上周她却突然请假回乡,听说昨日刚回来。朱虹找她叙话,见她状态不好,转由劳烦李冬青。 带孩子难度不大,主要就答疑解惑,新研究生的项目轮不上她,她最大的麻烦还是去给大二的孩子上课。大课重在科普,无需讲解哲学流派与观念演进,大多时候都是讲到某个论点时说些名人轶事,从前冯梦圆说尼采之死,一套叙事不断沿用,李冬青讨了便宜。好学的同学向她请教科普读物,她便扔两个传记名头出去,如此相安无事。 冯梦圆在两天后返校,她在朱虹办公室遇见,发觉这人竟然瘦了小半圈。李冬青是去交接材料的,见着她进来,冯梦圆立马住了嘴。两人有些不值一提的旧怨,互相不愿倾烦恼,李冬青便识相离开。 还是后来,她在研一学生的嘴里听说,冯梦圆父母以死相逼她回乡结婚,她这是赶回去做思想工作了。学生生活很乏味,一丁点八卦也能发酵起来。李冬青想问问这消息从何而来,大家便缄口不言。 没过多久,冯梦圆再度离开。李冬青想,如果真是传说的版本,那依照这小公主的性格,必然是撒泼打滚不肯妥协,可她在食堂遇见她一次,想法又变了。那样圆润饱满,由许多昂贵护肤品保养起来的小脸,看着竟然那么苍白。李冬青走过她身边,她也没想着如何与她添堵了。 或是真遇上事情了!瞧着那个不再挺拔昂扬的背影,李冬青遽而生出一些沮丧,这是同龄人物伤其类的悲哀。她想,总有一日,我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只不过她比冯梦圆更无法无天,两人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差别,李宪年这只纸老虎,目前奈何不了她。 上周他带学生来培训,约她出来吃饭,李冬青以课业繁忙拒绝。李裕松回来时提过一盒小酥糕,这是徐燕特意去城南买的,李宪年叮嘱他分过半盒给她,李冬青一点没要。李宪年始终不了解她,幼时她说想吃这个,只是李裕松在幼儿园里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的吃,她顺了个人情。其实,买回来的一口也没吃过,全进了这家伙的肚子里。 每每她与李宪年闹了脾气,他就买来这个扮演片刻的慈父。可慈父慈在何处呢?她懒得细想。流水帐一样地翻看罗德小姐的童年,想写下关于父母的美好,竟然丝毫想象不出来。 与三浦澈说好的答复之日不期而遇,他主动调整工期,来到她学校。夏日的校园生机勃勃,漫山遍野都是生命力,三浦澈买了一束花,暖白的小雏菊,新鲜可爱,不招眼。他坐在宿舍楼下的长凳等着,来往过去许多学生抛来眼色,好似女高中生互相遇见帅哥的揶揄。 三浦澈身形高大纤瘦,皮肤白皙,常年暴晒染上一层温暖的黄。一双亲手摸过砖块的手有些粗糙,扫过纸面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曾经一起自习时,李冬青很喜欢听他翻过书页的声音。这个男人无疑是好看的,自小受过非常正派的教育,谦和有礼。唯独狭长的眼尾有些戾气,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狡猾的小狐狸。 李冬青从楼上跳下来,这只严肃木讷的小狐狸穿了件浅白色的T恤,罩在阳光里,忽然变得温驯可爱。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小狐狸就将鲜花送到她手里。她想起《小王子》里那只从三点钟就感到快乐的小狐狸,忽然有些怜爱。 今天他特意将时间空出来,约定好的京都寿司之旅长久未能执行,他带她去吃颇负盛名的日本料理,又将家政课上学到的烹饪知识讲授于她,满眼的怀念。他并不明了李冬青变得纤瘦的原因,却也特意多点了热食。三浦澈常常是这样,于琐碎之中给予关怀。 饭后是热气腾腾的动漫展,他没有宅男的特质,也在同窗邀请下观看过许多动漫。李冬青听他细细讲述那些角色的故事,热了满头的汗。黄昏将至,他主动拉起她的手,从漫展出来,在711吃了快餐零食,李冬青不知道买什么,他便主动推荐自己最爱的和牛蛋包饭。然后坐在窗口看看往来的人群,如同日复一日的过往生活。 三浦澈夹起一块煮化了的萝卜丁,口腔满满的温汤,险些溢出来,李冬青抽出一张纸给他:“澈君急什么?慢慢吃!” 竹签落在纸杯上,三浦澈舔舔嘴角,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样平凡的一天,他感到幸福。三浦澈有些紧张地搓搓手,搭在案板上,望着窗外:“冬青,这就是我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慢慢地讲起在日本度过的那些岁月,早餐是母亲做好的寿司,饿了便在便利店吃点热乎乎的关东煮,少年的学生时期会与朋友窝在家里看一些热门的动漫,卒业告白就要走女生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那是相当琐碎而真实的生活,李冬青未曾参与过。 “这次找你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你了解一下我的生活,虽然可能很无聊很古板,但是哪怕是增添一点点可能性,我也希望你多了解我。就算你要拒绝我,那我也尽力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狡黠的狐狸收起锋芒,求她驯服。丁蕙如说李冬青是个认死理撞南墙的人,让他做好再度碰壁的准备。可他那么多的不甘心怎么办呢?他还没让她多多接触自己就要让这份心意夭折吗? 他眼波流转,轻声问:“冬青,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看着她,他想起一个德国的雨夜,她主动靠近他身边,共享一把伞。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伞面上,他稍稍偏头就能闻见她那茉莉般的洗发水香味。香味会蛊惑人,就像李冬青不经意就能让他沉沦。这个瘦弱的女人是他的裁判官,失去一头志在必得的小鹿会难过一个周,放下一个喜欢的人又会难过多久呢? 李冬青缓缓张口:“澈君,你自己说了这么多,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呢?” 落日的余辉从透明玻璃窗洒进来,把她满头的秀发点上金色。他看见李冬青露出笑容,依旧是娇憨可爱的,下一秒,那双纤白的手落在他的头上。他主动将脑袋伸过去,她温柔地抚摸:“你怎么断定我就不愿意给你一点机会呢?” 野生的狐狸忽然怔愣,缓缓抬起头来,撞进她温和的笑眼。李冬青抚着他脖子,忽然拉进,扑在他怀里。如果上天赐予一只无需驯服的小狐狸,这只小狐狸会在三点钟就为见到你而欢喜万分,那么收到这份心意的你,为什么非要将他推开呢? “冬青,这个世界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那个恶毒的瘤子停止生长,她的世界骤雨初歇。这个温和的夏日,有个待她特别温柔的男人,向她告白。李冬青想,我要珍惜时间,我要换种生活。 她窝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抚顺后脑勺的头发,感念他锲而不舍的追赶。三浦澈欣喜若狂,喉里涌出许多热意,不知说些什么。他回抱住她,想从这具瘦弱的身躯找到真实感。紧密的呼吸里,李冬青笑开:“澈君,我们试试看吧!” 她拉着他的手回的学校,三浦澈的手很粗糙,这是一个扎根在工地现场的建筑设计师。每一丝纹路都绣上风尘,好像树的年轮,李冬青仔细从这粗砺的质感里感受他。 临别前他抱住她,埋在她颈间,疯狂吸入那莫名的茉莉香:“真的不是做梦啊!” 等他走出转角,李裕松从宿舍楼边走来,提着一小袋刚刚出炉的生煎包,阴阳怪气道:“看来,这包子我只能自己带回去吃了。” 他悠然坐下,问她怎么忽然看上三浦桑了。感觉这种东西不好说,时有时无,很难解释,她如实道,只是试试。试试看,试试这无聊的生活会否被一场意外的恋爱所填满。她要给这只小狐狸一个机会,也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裕松表示理解,三两下将生煎包吃掉一半。李冬青问起他的打工生活,小伙子对那家酒吧评价颇高,热闹充实,老板不慈和,也挺人性。冬青有些意外,林敢这小子能有多人性?出国深造难不成是去教堂皈依啊!而且,李裕松怎么还是这么傻不愣登的!给点吃的就知道人家的好了! 她别着腿,仔细看看这张脸:“你还共情资本家呢!瞧瞧你这黑眼圈!兴许再过段时间,你比我都要瘦了!” 玩笑话,没人当真。李裕松鼓着腮帮子,给她说道这老板的好。年轻帅气又多金,人品还不错。酒吧里的女客人爱调戏他,驻场的小姑娘也老找他。老板不苟言笑也能逗她们开心,片叶不沾身。李裕松摇摇头,真好奇这本事怎么锻炼出来的。 李冬青一阵腹诽,还能怎么锻炼呢?有一张好皮相,再修炼好技术,稍稍懂得一些人情世故,自然就有鲜花簇拥。林敢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招人得很,出国回来后更增添几分成熟,好似一切尽在掌握。酒精引人沉迷,他更是如此。 夜里蝉鸣聒噪,叫窄这天地,李裕松年纪小些,从来被李宪年看管,接触的人物少,更对这神秘的老板充满好奇。他早在丁蕙如那儿听说,林老板也曾就读P大,中途追梦辍学,也算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细问时,丁蕙如便转移话题。不懂情爱的李裕松顿悟,这女的让我去那儿打工,或许只是要安插一个眼线!她大概是看上他了! 李冬青敲敲他脑袋,心想易灵凌那本遗失的言情小说是不是被他捡走了,不然哪来的这想象力呢?李裕松微愠道,你这样陷入爱情的人,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话音刚落,又换来一个脑袋崩。脑门上有个红红的指印,他轻轻揉着,眼神是怨怼,心里却开心。上回检查医生说状况有好转,现在她的精神似乎也好转了。他对三浦澈没有多么特殊的感情,他知道,三浦桑人不错,对姐姐也是真心,这就够了。别的,都不重要。 他学着李冬青的动作,脑袋耷拉在靠背上,抬头望天,闭目养神。城市的夜不见繁星,他心里却满是星辉。 小的时候李冬青常常给他唱起一首童谣:“小小的树儿快长大,树上的果儿要开花……”,咿咿呀呀的腔调不够婉转,却令他安心。幼年时徐燕和李宪年不在家,李冬青便唱着这支歌儿哄他睡觉。一首歌从蹒跚学步唱到现在,唱词里的树没有指代,可他希冀这树是一棵常绿的冬青树。 他要这树开花结果,要这世上最好的姐姐得到她该有的一切。 三角(1) 屋内改建的基本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三浦澈落了清闲。 屋主是个固执的老头,之前找过几个团队,都因他要求过分而中断合约,唯有三浦澈坚持下来。他邀他一同进餐,送了两张音乐会门票,前阵他们聊起拉赫玛尼诺夫时,他记得他还很喜欢。三浦澈不敢接,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想邀请的那个人,大概也是不喜欢古典乐的。屋主不强求,告诉他最近有朋友在办美术展,欢迎他去参观。 李冬青忙于论文修改,已和朱虹约定好做逻辑调整,顺势将参观名额推给丁蕙如。比起她这没什么专业知识的局外人,跟丁蕙如一起至少还能受些艺术上的熏陶。 三浦澈买了两杯咖啡在门口的等候,丁蕙如举着手小跑过来:“我没迟到吧?” 迟到两分钟不算迟到,三浦澈对朋友约会还算宽容,将咖啡递给她:“刚好踩点,走吧!” 浪漫主义绘画兴起于法国大革命后,因为对启蒙运动宣扬的理性主义表示失望,画家们投入到情感的怀抱,因而在画作中能感受到强烈的情感色彩。这次展陈借来许多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丁蕙如边走边给三浦澈解疑。关于浪漫主义,三浦澈了解甚少,许久之前买过一幅弗里德里希的《弯月》仿作,很好看,只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丁蕙如笑:“你以为名家成为名家,只是技法吗?” 时代气质会融入个人,现代精神危机那么严重,像仿制一幅朦胧又壮阔的《弯月》谈何容易。丁蕙如从手机里翻出来自己的习作相册,递给三浦澈。 三浦澈一张张划过,她轻声说:“我刚开始学美术的时候有幻想过自己也能成为大师,画着画着就明白了,光是天赋这道坎你就迈不过去,更别说还有个人际遇和灵感的影响。诞生一幅画,确实不是动动笔那样简单。写小说的人可以把思维延展到文字中,画画也一样,你学建筑的,肯定也能明白。” 创作者都一样,绘画和建筑设计多少有些相通,也有些不同。三浦澈想起大学那座他熬了两三个通宵搭建出来又被教授直接否定的模型。模型很精美,样式很独特,可是太天马行空,舍弃了建筑本身该具备的实用功能。他不是生存在冷战时期的苏联,没有可能去建造一个毫无意义的标志。三浦澈淡淡笑着,将手机递还给丁蕙如。 展陈人和三浦澈打过照面,离开时还是将老爷子准备好的音乐会门票递给三浦澈。横竖不该回了人家的好心,三浦澈接下。丁蕙如伸长脖子过来,满脸笑容:“三浦桑有想好找谁一起吗!没想好的话——其实我很喜欢拉赫玛尼诺夫!” 像是被击中一拍,三浦澈愣了两秒:“我也很喜欢,要么我们一起去听?” 辉煌的音乐厅亮着灯,三浦澈拨开人流把她引导到座位上。丁蕙如今天穿了条短裙,他主动将衬衫脱下帮她遮挡。刚刚在餐厅就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好,早上的冰咖啡也没喝完,他便买了罐热饮塞到她手中。丁蕙如想,这男的也太体贴了吧。 灯光暗下来,嘈杂也静寂。头顶是冷冷的空调风,丁蕙如并不感到寒冷。中途有人差点将饮料洒到她身上,被三浦澈挡住。她赶紧抽出纸来帮他擦干,三浦澈却摇摇头说没关系,自己去卫生间清理污渍。她打算跟上,三浦澈又将她轻轻按下,耳语道:“你不是喜欢前奏曲吗,我自己去就好,你别错过了。” 指尖离开肩膀,丁蕙如看看他背影,有些心烦。散场后他们在外围散步,夏天温度高些,清洗过的痕迹变成褶皱。马路边,三浦澈依旧发挥绅士风度,掉转位置,把她护在内侧。 晚风习习,地下通道口有卖唱的街头艺人,丁蕙如猜他会唱一首简单的民谣情歌,三浦澈不信,他们打赌,赢家可以向输家索要一样东西,情理之中即可。 丁蕙如成功压对,三浦澈有些惊异。丁蕙如不告诉他,刚刚其实从那人的平板上看见歌单了。她走在树影下,三浦澈问她想要什么,她缓缓转身,倒退着看他:“三浦桑,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冬青?”过了两秒,丁蕙如又道:“我喜欢三浦桑。” 他愣怔,前后两句话叫他不知如何体面回答,丁蕙如拆下腰上的衬衫,还给他:“三浦桑不必有负担,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好,你喜欢冬青是因为冬青很好,这不矛盾。我现在天天想着升官发财,也不指望谈恋爱,只是今天很开心,气氛正好,所以就告诉你了。” 月光皎皎,三浦澈说了声谢谢,丁蕙如笑开眼,告诉他下次有展览要约自己的喜欢的人看,也小声嘟囔:“和我看算什么啊!” 小时候还住在一个院子里,丁蕙如就发现自己欣赏的男孩子更喜欢李冬青。她们俩形影不离,但其实很不像。李冬青像一朵朝日的云,你还没瞧见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人总会对不可捉摸的事物抱有征服欲,李冬青越是不理不睬若即若离,别人越是心驰神往。丁蕙如暗地里嫉妒过。 小女孩的心思也很复杂,她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于是某个放学后,她故意不去找在门口等自己的李冬青,悄悄跑回了家。刚到家是既兴奋,又愧疚。外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晚上李冬青跑到家里来,气喘吁吁,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也是外婆来传达:“冬青以为你不见了,到处找呢,你没告诉她你肚子疼先回来了啊?” 她心虚,捂在被子里不肯说话,发了一身的汗,第二天真生病了,李冬青帮她请假,放学后又特意把外婆做的土鸡汤带给她喝:“喝完再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就回家去,让她好好休息。那天的鸡汤里加了不熟悉的虫草花,又苦又甜。她心里一团名为嫉妒的火焰,被入口的温热浇灭。移民的前夜,她写下一封信送给李冬青,落款是“永远的朋友——丁蕙如”。 小孩子才会说天长地久,丁蕙如想,李冬青肯定早就把那封手写信给忘了,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很奇妙,她自认姿色家境都不输她,或许计算起来还略强,可身边的人总更喜欢她。丁蕙如心里有些胀,一股情绪哽在了喉咙。 拍卖师善于化妆情绪,她很快调整过来,帮三浦澈把掉落在地的钢笔捡起来,递给他。见三浦澈有些局促,她便三言两语化开尴尬:“三浦桑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吧!”话音落下,两人笑开。 次日,三浦澈带上自己做好的寿司去找李冬青。校园太大,他不认识路,两人约在湖边见面。日暮时分,波光粼粼,晚风吹来很凉爽。李冬青从远处跑来:“澈君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三浦澈揭开饭盒:“昨晚多做了些寿司,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吃我做的寿司,所以……” 李冬青顺手拿起一枚,发现里头竟然有牛油果。他明明最烦这些改良款,怎么变心这样快? 她细细咀嚼,发现食物也是一种时光机,熟悉的米醋味让她想起与他共同在亚超寻找东亚调料的时分,那时候她远离该死的李宪年,健健康康,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点什么,明天上哪儿去喝酒,转眼竟已两耳不闻,乖乖做起学术,顿时有些惘然。 三浦澈以为她不喜欢这口味,又让她尝尝别的。没有李裕松的监督,李冬青已吃了两三日校超速食,有人亲自送吃的来怎么会不喜欢?她胃口不大,一整盒竟吃掉大半,三浦澈有些惊讶。 李冬青嘬了嘬手指:“好久没吃到澈君做的东西了,胃口也变好了。” 湖边蚊虫多,短短这点时间里,她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努着鼻子发牢骚。三浦澈笑开:“没事,掐十字就好了。” 李冬青咂然,复想起她曾在他要去爱尔兰参观一座深山城堡时,悄悄叮嘱他带上驱蚊水,实在不行就掐十字,三浦澈问她为什么,她便谓之神秘的东方力量。大约是生病后更容易回想往事,指尖柔柔地压在蚊子包上都觉得欢喜。三浦澈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叫她的名字。李冬青登时回头,瘦削的面庞被夕阳柔光打亮,像极了漫画里的美少女。 他心一摇,忽然就问:“之前送给你的和果子,你其实不喜欢吗?” 李冬青愣了一秒:“为什么这样问?” 三浦澈说:“我和你弟弟在校门口遇见过,他说你不喜欢甜食,我就想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四目相对,李冬青看见他的失落,也调整心情:“确实不喜欢的,但也说不上讨厌。” 三浦澈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李冬青沉肩,靠在长椅后背:“因为是澈君和伯母的心意呀,而且偶尔吃一吃,味道蛮好的。” 三浦澈想说,不用这么见外,直接说出来也没关系,突来一阵风把他的话吹散,他紧了紧嗓子,没来由地向她告白:“李冬青,我喜欢你。”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李冬青失措。在她想好怎么揶揄搪塞之前,他先开始掏起心窝子。说起第一次在集市上见面,说起她不小心踩着水坑就溅了他一裤腿的水,说起在地下酒吧里酣畅淋漓的夜,说起曾在宿舍楼道下共赏过的德国明月。他说:“昨天和丁小姐看演出,她说我有点呆,我觉得也是。我见过最精致的东西就是建筑图稿,拿着笔就只能画直线,连句好听的话都写不出来。现在想好好传达我的心情,感觉怎么都不对劲,我真的很呆,可是冬青,我好像也真的喜欢你。” 像海绵宝宝要捕捉水母一样喜欢,想把你圈在我的怀里,又让你自由地游走。他目光澄澈,映出星光,李冬青老练于人情,却没法推开那么坦诚的他。她问他,澈君是想要跟我恋爱吗?三浦澈说,我也说不清,好像只是想告诉你,可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很开心。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哪里会不开心呢?李冬青流出恻隐,更多却是感恩。她不缺人喜欢,却也需要亲近之人表达对她的喜欢。三浦澈是不同的,和李裕松和丁蕙如都不一样。她极端天真友善的那一面,只被他看见过。 在德国大街上被酒醉大叔推搡倒地,他一把冲上来将她护住时,她就决定,她要始终真诚地面对这个木讷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虚与委蛇地说,谢谢你,我也很喜欢澈君,但是我们的心情不一样。她要告诉他:“抱歉,我对澈君没有那种感情,所以可能......我们不能在一起。”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会令人沮丧,三浦澈想伪装出一种释然:“果然我还是不够好!” 李冬青鼓着腮帮子,摇摇头:“不是哦,澈君很好,而且澈君的心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三浦澈问:“这次是顾及我的感情吗?就像不喜欢吃和果子那样?” 李冬青摇头:“是真的很重要。” 她无法告诉他,她需要这些认可和喜欢的力量,让她在头痛到想要放弃时坚持下来。她只是接过剩下的那两枚寿司,心满意足地吃起来。她说,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后都会直说,希望澈君搜罗到什么美食的时候,还是能想着我。 湖边的星光很美,悠悠然地飘在水面上,被四处零落的灯光打散。李冬青送走三浦澈,回到宿舍有些犯困。她渐渐学会面对这种困倦,不再为难自己挑灯夜读,吃了药就睡下。半夜因一场奇怪的梦醒来,睡不着,爬起来读了两首里尔克,然后被那句“祝你快乐、勇敢”所抚慰。 三角(2) 李冬青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在做家教的时候叫家长给开了瓢。 她赶到医院,李裕松刚缝好针。一头狗毛剃了干净,像吃了两年牢饭。顾不上关心,第一反应竟是憋笑。李裕松瞪她:“你想笑就笑!笑完别忘了帮我买顶帽子!” 小光头满脸不悦,谁能想到兼个职还能撞上这种破事儿?门外的民警过来慰问,夸他胆子真大。一对怨偶不顾孩子眼光,在家里都操练起刀子来了,他还敢上去接。得亏是花瓶砸的脑袋,弄成一把菜刀,就不是剃个光头能解决的事了。 李冬青哂他一眼,说他真有出息,食指轻轻戳了他太阳穴。李裕松吃痛躲开,他也不想啊,要是只有两个大人胡闹他也躲得远远的,可家教的孩子冲上去拉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费用结算完,李冬青让他赶紧辞了这家。想挣钱有的是机会,不必把命搭上。只不过现在……青年光头这形象,铁定是当不了家教了。 取了消炎药,李裕松亦步亦趋地朝大厅门去。李冬青又回头数落这莽撞弟弟时差点撞上一人,她帮人把东西捡起,慌张道歉,李裕松趁机加快脚步,走到前头去。 李冬青喊:“李裕松,你等等我!不就是剃个小光头嘛,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想摸摸这圆溜溜的脑袋,被李裕松一手拍开。 差点被撞倒的莫皓霖拿着药,凝望着那方向。林敢从卫生间回来,叫了两声他都没应,问他是不是胃穿孔穿进脑子去了。他觑一眼,让他送自己回家。 林少爷不是那么听话的人,这两年性子才收束一些。或许是没有林维德在身边,他叛逆心也淡了。甘心给他做司机这事儿,莫皓霖以前可从没想过。他侧身拍张照片就发在群聊里,很快几条消息就弹出来,问他到底拿着林少爷什么把柄了。他不说这是身为老板的礼仪,留下一串调侃。 两天后,一场私人品酒会来临。 林敢拾掇好后跟着梁训去了西城开外的郊区。那里有座私宅,建成欧式小城堡的风格。梁训领着他,越过寒暄的人群,扎入同行的对话中。首都再大也就一块皮,林敢对其中两人有些了解,都是些摸爬滚打许久的前辈,在国际赛事上也曾代表中国拿到名次,他默默听他们交流些心得,保持着恭敬。 酒会主办方是路易酒庄,老板路易斯是法国人,早年从事版画艺术,婚后因为妻子喜爱红酒而转行酒类生意。每隔两三年便会举办一次私人酒会,规格高又隐秘,梁训今年才拿到入场券,希望借此多结交人缘。 寒暄只是简单试探,之后的调酒小试才是重头戏,明面上都说粗浅切磋,实际上好些酒吧管理人都会把最得意的调酒师带过来,想借此达成与酒庄的合作。Pretender的规模不大,梁训没信心喂饱订单。他想嘱咐林敢多观摩学习,林敢自己就溜进去调完一杯。在场懂酒者众多,看他年龄觉得花哨,再看动作才知踏实,暗自较劲。 梁训不图出彩,林敢也就放松,他对着材料发呆,不自觉就调出来一杯干马天尼。路易斯有些意外,许多人都喜欢往复杂的酒水上下功夫,干马天尼虽讲究基本功,步骤上却普普通通。林敢端着酒水请老板品尝,路易斯从中截断:“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杯?” 林敢迅速完成订单,杯壁透彻而清爽,上头坠了片小青柠,入口锋利浑厚,甘香四溢,最后还有些浓涩,路易斯感到意外:“头一回喝这么烈的干马天尼,你习惯这个口味?” 林敢笑:“刚看见您喝的朗巴德,爱喝白兰地的多半不喜欢太重的干味美思,我就改了比例。” 路易斯咋舌,问林敢姓名。梁训过来周全,他才晓得这是今年在WWC上出了风头的中国人,与他多聊了会儿白兰地的品味。在场能人众多,林敢的作品胜在简单,叫他留下印象。散场时他嘱咐管家送了瓶路易十三,说有机会可以合作,梁训捧着那酒,想不到今日还有意外收获。林敢边开车边问:“这东西能折算营业额不?” Adventurer生意稳定,年底达成目标不成问题,梁训啐他:“这好东西你得自己留着!或者——孝敬老板也行!你觉得呢?” 一个月下来,Adventurer已提前扳本,略有盈利。梁训之前就想过要在社交媒体上花功夫,可惜再好的店面和服务都比不上一张脸的传播力,林敢有点姿色,偏偏还带点冷峻的神秘感,与年龄不相符合。他早前还担心这人不懂伺候客人,现在承认是想多了。他哪里不懂伺候啊,没人比他更会逢场作戏了!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梁训要去巡查门店状况,林敢累了一天,等下还得去Adventurer上班。他回家换了身衣服,刚入店听见烧火棍乐队在吵架。似乎是关于歌曲选择,方蔷调和不顺,上节目的事情一拖再拖。林敢出面调解,先完成今夜的演出再说。 晚上,士气降了许多,他都听出来方蔷的语调里有些不快。散场时方蔷自己扎在这里帮忙清理,不肯回去,他扭扭脖子,漫不经心:“这瓶波本还剩点,来杯薄荷茱莉普吗?” 方蔷疑惑:“那是什么?薄荷味?” 林敢说:“就普通一杯酒,美国人爱喝,不过众口难调,所以不存在特定的比例,一般都是自己调整好适合自己的口味。” 方蔷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想,小老板这是点我呢!于是她追问:“那要是想按照一个标准做行不行?” 林敢擦擦手:“行啊!喝当然也能喝,只是对有的人来说,不好喝而已。” 万事皆如此,莫衷一是。方蔷懂这道理,可懂和做是两回事。她隔三差五驻扎在酒吧,俯瞰台下迷醉的人们,也是手执一杯,自说自话,跟她现在的处境像极了。她也想来一杯麻痹自己,难得松开口风:“小老板请我喝吗?” 林敢戏谑:“想什么呢?银货两讫。” 方蔷表情垮下来:“资本家嘴脸真恶臭!哼!喝酒误事儿,我不喝啦!” 林敢故意怼她:“是,喝酒误事儿,就吵架不误事儿。” 小老板只有在客人面前体面,到了自己人面前就成了刺猬!真是一点便宜占不得!方蔷扁嘴。她趴在桌面,满鼻腔都是酒水味儿,脑子却无比清醒。 要上节目就得有特色,确定好定位才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乐队里分作两派,她不能接受这提议,应该去说服而不是发脾气,张口就道干脆拆伙,寒了大家的心。 那么合拍的队友少见,她怎么就仗着是队长而小瞧了别人的见地呢?在一家酒吧里驻场可以为所欲为,上节目是大家的事情,每个人都是乐队的一份子,她应当在意的。 方蔷想明白了,明天就去道歉,然后再好好沟通,她舍不得他们,不愿拆伙,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调出一杯适合大家的薄荷茱莉普。 长街一路霓虹,林敢看着她搭上出租,松了一口气。小姑娘心性高脾气大,难免冲动,稳住心态最重要。 更深露重,他忙碌两日,来时满身的疲惫,现在抖擞了干净。忠远路这边没什么有趣的,仅吃喝还算丰富。岔路口开了家新的甜品店,生意很好,他路过时瞧见今日招牌是酒酿小圆子,竟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份,细细品尝,远不如以前P大边上的那家。 李冬青惯爱吃这个,一份嫌少,两份太多,害得他逆着口味去吃半份,久而久之竟然也习惯这口感。住在国外时他还想念过黏黏糯糯的甜味,今天也算了了牵挂。只不过,去除回忆的滤镜,这东西真的很一般,他啧啧嘴,剩下大半碗就离开。 《自杀失败的罗德小姐》翻译完第一章,李冬青找姜好掌眼。姜好帮她做了标注,大致还比较满意。 翻译讲究天资与经验,冬青功底浅,纯粹靠努力堆迭出语感。幼年时为逃避语文老师纠察,同龄人在看小说时,她热衷阅读古典文学和西方名着。当时只道是寻常,今日也成了她审美的渊薮。 姜好说她的文风自成一派,冷冽刻薄又带着点自矜的可爱,遣词造句上懂得融入适当的中西意象,有些复古上世纪的翻译家。越想越可惜,怎么就从手里头溜走了呢,她真想劝她回来念翻译。 冬青感念她的关爱,课业轻松时,她逐字逐句地检阅,希望交上最满意的答卷。朱虹知悉她的身体,更了解她的倔犟,有难题也舍得扔给她研究。她就这么扎在图书馆和宿舍里,只有陈祐能把她喊出来散散心。 吃了饭看了电影,陈祐陪她逛逛书店,路过那本《酒吧圣经》时,他想起什么,小声说:“Eden,我妈妈说遇见Adam了,他是回来了吗?” 路易斯委托陈喻拍卖过一条红宝石项链,因而陈喻参加了那场酒会。拍卖师要广结善缘,林敢又多次与陈祐接触,几年不见也不影响她记得住那张脸。陈祐将首尾悉数告知,怕李冬青生了误会。他心思敏感,把别人的好都放在心里,也怕伤了在乎的人。李冬青知道,他是真的扭扭捏捏很久才问出来这问题。 冬青歪着头,轻声问:“小祐想见他吗?” 陈祐想了想,摇头。冬青微讶,他又说:“不见也挺好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可以聊之前约定好的Universal二次巡礼,也可以说他越来越熟练的滑板技巧。她知道陈祐是真心喜欢林敢,宽慰他:“小祐,你要是很想见他,我可以帮你约的。” 他却还是摇头:“没关系,你一直不跟我说他回来了,我猜可能也是不想再发生什么。我虽然很喜欢Adam,但是更喜欢你,Eden,我不希望你伤心。” 回国这几年,陈祐的中文蒸蒸日上,上周的小测里老师夸他字写得好,陈喻看见他的小作文都好奇他上哪儿学会了用典。冥冥之中,他进步飞跃,懂得越多,也渐渐学会闭嘴了。 他把李冬青的消瘦看在眼里,更舍不得一直保护他长大的姐姐经历一次伤心。李冬青想告诉他,你不必在两个人里选一个,没有人规定不能和分手双方都做朋友。再说了,他们的分手根本没有多么严峻。陈祐却提前将话题挪开了,怪会辨别气氛的,小机灵鬼一个。 晚上,丁蕙如约她吃饭,她带着陈祐一起去了。陈祐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她,但是被李冬青点拨一阵后,稍稍有了些谅解。再见着丁蕙如,已经学会展开笑颜。丁蕙如难得见此一日,瞒着上厕所的李冬青,帮他多要了一颗冰淇淋球。 三角(3) 当夜,李冬青做了场美梦。梦的编织很奇妙,将她短短的人生杂糅起来。 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她在德国旅游,住在杨悯的小洋房里,养了一条乖顺的德牧。夏日畅玩,她在海边度假的别墅外遇上一个帅气的男人,男人请她喝酒,她含笑接过,很奇怪,竟然是相当浓郁的干马天尼,她一口闷下,倏地就从梦里呛醒。 她想,应该是太久没喝,已经不习惯那个味道了。 睡不着干脆早起,李冬青草草收拾去了早餐店,看见冯梦圆挽着一个女生从身边经过,举止亲昵,冯梦圆要了最简单的豆浆油条,四处打量,店内拥挤,凑在一张桌上,她才发现李冬青:“你还吃早餐呢?我还以为你减肥呢!” 李冬青喝口粥,抽纸擦擦嘴角:“我又不胖,减什么肥?” 冯梦圆噘嘴,嘴角下沉。也就是打个招呼,干嘛这么火药味! 本科她不喜欢她纯粹就烦这人特装,好不容易驱逐到视野了,竟然还能打道回府来烦人。说来她们生活上没有交集,可同在朱虹手底下做研究,难免有项目冲撞。她自认学习认真,和李冬青水平相当,奖学金没少拿,怎么朱虹就只看得上她? 一个童年就受家族宠爱的小公主陷入迷思,曾经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现在却跟一个从来没把她当作对手的人暗自较劲。李冬青默声喝粥,没有与她谈话的意思,光洁的额头上都写着“别吵我”三个大字,冯梦圆看得心烦。 李冬青不会知道,这个光洁的额头也曾是她怨恨的源泉。冯梦圆恨她这不长痘的基因,如同恨她举重若轻地获得导师偏爱。 学哲学是向宇宙与内心发问,她因此了解许多世事运行的规律。唯独关于人,想要穷源竟委,也只了解到大概。她给女朋友简单说过她对李冬青的困惑,得到的答案是“你嫉妒她”。她当下就反驳,我嫉妒她什么!谁要嫉妒她啊!我比她差吗!一连串的问句令对方束口,她也从自己的欲盖弥彰里得到答案。 对的,我嫉妒她。嫉妒她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嫉妒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机,嫉妒她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帅哥的心,还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又能将自己在导师面前积攒好久的好感冲淡…… 冯梦圆感到巨大的无力。她花了许多年证实自己足够优秀,又要花许多年接受自己的平庸。巨大的落差使她动摇,观察与调侃李冬青成了那些莫名的情绪最后的出口。即便只是心里的谩骂,也可缓解丛生的焦虑了。 逼仄的早餐店内,她不再费心与她交谈,只在心里默默地怨恨,她希望,这个击垮她自信的女人,有一天也会撞上一则巨大的噩耗,像粉碎自己一样,也粉碎她。 李冬青吃完早餐,拎包前往机场,与夏告别。等待的两个小时里,她静静阅读两篇论文,然后等来三浦澈的降落。他因公出差,工程收尾后母亲留他在小住,为他做了一桌菜。曾经幼小的黑柴长得壮硕,将他亲手搭建的小木屋啃烂。留在家里的那几日,他为它重新建造一座别墅。木香流窜在手指间,他感到幸福。 李冬青笑:“澈君回家一趟,好开心的样子!” 三浦澈换一只手拎包,将她与人群隔开:“回家当然开心呀!” 两人约好了吃一顿烤肉,李冬青喝了青柠汁,胃口大开,吃得满头的汗。散步时她问他有没有和蕙如去什么地方玩,飞驰的汽车从小道穿过,三浦澈赶紧将她拉到身边。气息贴近,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雪松味,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沉稳,令人安心。 三浦澈将她送回学校,母亲多做的和果子他没有再带,李冬青不喜欢,他不愿勉强她。黄昏的校园与那天告白时无多差异,他斜眼看她,眼神灵动,说起近况时挂着浅浅的笑,像他在青木原树海遇见的一头小鹿。天有余热,李冬青请他喝了瓶桃子汽水,他感受口腔里的碳酸跳动,回忆起在德国时他们一起吃过的冰激凌。 这次他回家正好与丁蕙如出差赶上一趟航班,日本那边有个老教授要出手古籍善本,她与同事一同去协商,争取拍卖权。好巧不巧,老教授还在他的大学上课,他帮忙引路。丁蕙如问他有否向李冬青告白,他如实回答,想着再努力努力或许就能打动,又被丁蕙如揶揄。 她敲诈了一顿京都高档寿司,边吃边告诉他:“三浦桑,你竞争力不错,不过嘛,冬青上一任也不差哦!年纪还比你小咧!” 三浦澈无奈:“我也不算老吧……” 丁蕙如不接话,嗦了一口热汤,抿嘴,笑得隐晦。店面临水,入夜有些清凉。她由此想起一个有些模糊的雪夜,大红墙琉璃瓦,四方的院子外站了一个人。大雪纷飞,李冬青踏着及踝的雪堆就冲到那个人的身前。她好久没见过那么轻松的她。 对于这段前缘,三浦澈知晓半点皮毛,想探听细节。丁蕙如点到即止,不再透露。她不曾告诉他,以拍卖师过目难忘的眼力,她认出那个在酒吧调酒的男人,她也知道李冬青现在一心扑在学业上,这男人未必具有何种杀伤力,可她真想看看三浦澈能多么用心地去捂热那棵冬青树,于是她说,再接再厉。 三浦澈打趣,说她吊胃口,却暗自把这话记在心里。 他善于直来直往,穷追不舍。国中三年级与父亲进山打猎,一头受伤的野鹿苟延残喘着逃跑,他扒开层层的荆棘追到它血尽而亡。那时他就知道,只要愿意努力,没有什么事做不到。不合理的屋舍格局可以想尽办法去调整,不愿倾心的爱人也可以不懈地追求。他只要确认,这个人心里没有别人,那他就是机会最大的人。 当李冬青伫立在自动贩售机前,帮他买了一罐冰凉的葡萄汽水,他便开门见山:“冬青,你还喜欢之前那个人吗?” 他知道,无论李冬青给出什么答案,只要她不明确地推开他,他就决不放弃。可是结果出乎意料,李冬青李冬青思索着关于林敢的可能性,陷入长久的沉默。 分手是她提的,却并非因为感情的破裂。当时有朋友的引荐,林敢纠结于是否要出国学习,而她不愿昼夜颠倒地为他分配精力。李冬青的人生在乎的东西不多,最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学习和工作。爱这样的奢侈品,她没有余力供养,即便那个人给过她相当重量的喜欢,她也不想为此妥协。 林敢说那就不出国了,她不肯。她不能承担别人的人生,所以他应当抓住这个机会,而分手也就是必然的结果。 林敢说,李冬青,你就不能接受我对你的好吗? 她说,能,但不是这种好。 林敢又说,李冬青,那我们就不能异地恋吗? 她说,不能,会很累。 林敢面容憔悴,他熬了很多个夜,换来一个机会。现在他要用这个机会去换一颗真心,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他嘁声冷笑,李冬青,你真狠心。 那个声音像一道激光一样,焊刻在她回忆里。当时她不觉得,她只希望两个人别因为相遇而改变原有的轨迹,现在再想,她确实是在逼他走上她选择的路。 分开的几年里,她对他的记忆有所淡化,只在梦里有过相见,面庞也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市面上流行一句话,时间是消除记忆的良药。她确实渐渐忘记他了,可是这样算不算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呢?他是被我放下了,还是被我活埋在深处了? 李冬青很会观察别人,却拿捏不清自己的心。 静谧的时光里,三浦澈一阵心凉。不用她开口,他已然知道那个无声的答案。可他盼望着李冬青能告诉他,她的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她早已不记挂了。只是这句话,他始终没能听到。 李冬青很会扯谎很会避重就轻,却不愿在他面前掩饰。她如此慎重地面对这问题,连一个搪塞的回答都不愿给出,这究竟是福是祸呢?橘粉色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两条长长的影子在路尽头交叉。三浦澈看着这跳动的影子,喉间翻涌。 日本有个词汇,叫做“逢魔时刻”,指的是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 许多动画电影喜欢在夏令时的傍晚六七点设置百鬼夜行的情节,轰轰烈烈的长队,各式各样的鬼神跳跃,又被晚霞涂抹上浪漫而诡谲的色调。三浦澈瞧着这橘粉色的余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魔。 夜里他邀请丁蕙如出来饮酒,丁蕙如恶作剧地将地点定在Adventurer,三浦澈与她交心地说些感情上的困扰,只字不提这令人心烦的人其实并不心动于他。他执拗地认为,李冬青心里有人没错,谁不会记住一个很认真喜欢过的人呢? 丁蕙如讽笑:“三浦桑,你可真会给她开脱。” 三浦澈不认,这不是开脱,这是事实。谁的心里都会住下一个人,这个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被慢慢地挪出去。她醉心学术,无暇思考感情是理所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相当理解。 丁蕙如扑哧一声:“三浦桑还真是大度咧!” 她嘻嘻哈哈,就是要讽刺他。三浦澈哽在喉头,无言以对。 他要赌,爱恋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是否有携手的可能性。建筑是艺术的科学,他有着身为建筑学人的自觉,力与美存在着一个平衡点,他能找到这个平衡点,也必然能找到他们关系之间的平衡点。 丁蕙如对他的决心表示赞许,手头是还没喝完的莫吉托,清甜爽口。她早先就听李冬青提过林敢的调酒功夫不错,更想续上一杯。趁着林敢回身接单的瞬间,她故意以他听得见的声音安抚三浦澈:“三浦桑要加油啊!李冬青啊,这两年清心寡欲了,可不好攻克呢!” 远处那个身影微微停顿,很快又投入到流水线中。真想从李冬青身上借点桃花运呐!丁蕙如细细观察着这两个男人,冰凉的酒杯递送过来,她擦过林敢的指尖,轻声道谢。他微笑,得体地回身,像是披了人皮的机器人。 丁蕙如舔舔唇角余留的清甜,仿佛品尝夏日最后的平静。她隐隐笑着,从三浦澈的决心与林敢的躲藏里瞥见火花,忍不住期待,期待自己这一手顺水会让剧情走到何处,更期待开始修仙的李冬青能否从刻板的生活里解脱。 三角(4) 转机发生在九月。 开学季人流不断,李冬青刚确定下论文提纲,落了清闲。这年头信奉哲学无用,饶是P大,也可能发生招生不足的状况,就算是招生满员,也有许多中途转专业离开。朱虹作为学科领头人,在迎新会上特意安排了优秀学生做引导,希冀能借此留下几个好苗子。很不幸的是,李冬青和冯梦圆被一同选上。 冯梦圆嘴甜,八面玲珑,面上瞧着总更好相处些,学弟学妹们问什么问题,她都愿意细心回答。研究生里有认识她们俩的,也都更亲近冯梦圆一些。李冬青干巴巴地打着阳伞,给人家做陪衬。她优哉游哉地等下班,人群未散,这帐子就出了事。 有个纹了大花臂的吊带女人冲撞过来,冯梦圆刚刚还为着踩了李冬青威风而志得意满,见着她便面色紧张起来。她沉眸将女人带去一旁,低声地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就吵闹起来。没几个人听得懂那闽南话,现场却不乏老乡。 她这是摊上事儿了吧!李冬青本能想着,上前顶替这岗位,将大家注意力转移。五分钟后,冯梦圆过来归还东西就借口离开,队伍里交头接耳,说刚刚那女人应该是冯梦圆的同学,两人之间或有情感纠葛,看起来还是件挺大的事儿。 冯梦圆是蕾丝边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李冬青也略有耳闻。她女朋友换得勤快,以前还勾搭过学妹,只是都好聚好散,从没闹成这样过。这次估计能在校园版面传一遭,这么好面子的人,也不知道该多懊恼!她喝口水,让自己别琢磨人家私事儿。 晚上,有人扒出来那个大花臂跟冯梦圆是外头聚会上认识的,玩得很开,经常办些不可名状的联谊party,冯梦圆是常客。有人问party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下头回复“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呗”,又有人说“男男女女?她不是拉拉吗?”,那人便答“人家学哲学的,思想开阔,咱们比不上”,帖子盖了好多层,掀起骂战,哲学系真是有苦说不出。 还有有心人说着说着就谈到冯梦圆人品不好,又拿她和李冬青的暗自较劲做文章,更有甚者旁敲侧击向她打听求证,她一概装傻,称“普通同学关系,不想议论人家的私事”。她素来是个独行侠,大家也点到即止。只是这点辅助堵不上悠悠众口,由此,冯梦圆刚刚在新生中建立起的威仪,荡然无存。 很多事儿都是不说便罢,小镇里心高气傲的高材生见了花花世界,想融入更好的圈子,想更上一层楼,使使手段,利用身体资源也无可厚非。各人的生存方式有差别而已,虽不喜冯梦圆,李冬青也拒绝落井下石。只求冯梦圆别又觉得她故作清高,跑来找茬就好。 她细细翻阅那本老旧的手书《山海经》,收到李裕松的消息,他说自己找到新工作,薪资也不错,顶多就是有点忙。李冬青表示祝贺,可但凡她多问一句是什么,或许就会劝阻他换份工作。 剃了的光头长出来几根刺毛,像刚沉下心来撞钟的和尚,李裕松跟着同事观摩酒桌礼仪,毕恭毕敬。他这造型在别处找不着好工作,但恰恰适合酒吧。 莫皓霖坐在吧台边,点点桌子,示意林敢再来一杯。林敢佯怒,你当我这儿是你家啊!莫皓霖好死不死地笑:“你就跟我说,你留这人下来究竟有没有私心?” 林敢扭扭脖子:“我有什么私心?谁适合我就招谁!” 莫皓霖嘁声:“谁信啊!我要不告诉你这人我在医院里头见过,还跟你旧爱有一腿,你能答应留这么个人?” 两年前的英国大乡村里,莫皓霖遇上林敢,这混世魔王瞅着一身轻松,竟然能半醉半醒地对着手机里一张照片嘟嘟囔囔。照片上的女人确实眉眼疏朗,大方自然,林敢搂着她像捧着一件珍宝,秋日的暖阳为他们披上滤镜,纷飞的树叶都变成蝴蝶。莫皓霖怎么也没想过,林小少爷牛气哄哄,竟能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深夜买醉还念念不忘! 可他更没想过,真亲眼见着这女人时,她已完全转换了气质。照片里如何明媚艳丽,如今便多么清汤寡水。他问林敢:“你知不知道这女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林敢说:“我知道,我见过。” 莫皓霖大惊:“擦!你见过啊!你见过你不去给人家瞅瞅你现在多么豪气一小老板!让她后悔甩了你这么个香饽饽!” 林敢嘘声:“幼不幼稚!” 莫皓霖翻白眼,林敢踅身而却。去她面前炫耀下现在过得多么好,当初她的决定有多么坏,这想法其实是有过的。很多个孤单难眠的夜,都会想念那个陪伴他的人。他们的合照屈指可数,最最和睦的那张他一直舍不得删掉。脑海里她的面容已经淡去,只是看着那张照片都让他心酸。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快些学成,快些归国。为了她吗?好像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林敢想不明白。 玻璃瓶碰撞不绝,李裕松慢慢上道,他学习能力强,流程与操作很快明晰,带他的酒保都说这小子真有干服务业的天赋。林敢始终保持与他的距离,细细地观察这个年轻男人的一切。以他对李冬青的了解,似乎不会喜欢这样幼稚的男孩儿。可是,他对她那点了解,算得上什么?林敢自嘲。 前几天他认出丁蕙如,又从她开解的那个男人口中得知,李冬青心有所属。今次莫皓霖插了一脚,把这个年轻男人送到他眼前,道明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现在,她心属于谁,他是真的分不清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冬青上辈子一定是学钓鱼的! 下班前他召集大家开了小会,散会后他听见这男人在酒吧门口打电话,当口便是一句“李冬青你是不是又没吃饭”,怒气冲冲的,他却听得见里头的关爱,也听见那头的李冬青嘻嘻作饶。 最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人的形式出现,她深谙此道。他几乎都能想象到李冬青的神态,必然是娇憨的,楚楚可怜的,然后用一次伏低的撒娇换取一次心软,一声原谅,如同几年前对待他那样。 忧愁爱恨一同涌上……娘的!想什么想!能不能有点长进! 林敢吁气,叼着烟在酒吧后门伫立许久。那夜的风冷冷地掠走烟灰,徒留他指尖一点余温。他想象的余温。 次日李裕松早起拉李冬青吃早餐,被李冬青发觉一身的酒味儿,盘问两句才知这人跑去做酒保了。也是,现在这形象,做酒保不正合适嘛! 她少有身为姐姐的自觉,想确认环境的安全,李裕松报出店名,她怔住,想起那个相同年纪在酒吧熬夜的他,不经意问:“你什么时候往这方面找工作的?我怎么不知道?” “丁蕙如给我推荐的,说环境不错,工资也高,我就试试看。” 李裕松往白粥里加了两勺榨菜,拌匀,加了一筷子,总算清了满嘴的寡淡。李冬青凝眉不解,他有些疑惑,以为她又在嫌弃没味道,劝她以身体为重。 海恩的书画杂项刚结束,这是丁蕙如这两年办得最好的一次拍卖。单项与总额都刷到个人最高,陈喻也说兴许再过段时日便能入手参与明清家具了。丁蕙如心里高兴,习惯性地叫李冬青出来逛街,李冬青当然还是拒绝。丁蕙如抛出李裕松打工这件事,没想到她还真上钩了。 熬夜多时,今日才得放松精神,她大包小包地买了好多。上周看上的一条卡地亚被别人抢先取走,这次看见两个不错的镯子,随手比划两下就说要带走。有钱人的报复性消费真是霸道无理,李冬青说,这要是能报复到她身上就好了! 丁蕙如嬉笑:“你喜欢我也可以送的呀!富婆朋友不就是这么用的?” 李冬青微笑。嗯,富婆朋友,富婆是朋友的定语。做朋友要是互换真心,最忌攀附。 在咖啡厅坐下,她要了杯最普通的冰美式。丁蕙如惬意地吃起小蛋糕,咖啡机嗡嗡地响,冬青忽然开口:“李裕松说,他的工作是你帮忙找的。” 丁蕙如她不含糊,直来直往:“嗯。我帮忙找的。” 银勺一顿,丁蕙如将芝士舔干净,轻轻放下:“因为我知道有个你还在意的人在那里。冬青,你心里有事,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但是你不能憋着。如果有些话不能让我听,那我就找个人专门听你说话。” “我憋着什么了?”李冬青捏紧拳头,下意识反驳。 丁蕙如气笑,语调冷淡下来:“憋什么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院子里的爷叔婆姨都说咱们俩是双胞胎。我有些惭愧,这么多年过去,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你信不信,你心里有没有藏事儿,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缓缓开口,说起很多奇怪的过往,比如李冬青小时候讨厌吃青椒就把家里的青椒都掐了,比如她因为不喜欢后妈而故意不去接李裕松放学,再比如她悄悄地在讨厌的同学桌子上倒过小半瓶墨水……李冬青有很多坏心思,谁都不知道,除了她。 丁蕙如短叹:“我一直没说过,你其实很会装。什么都知道,但是就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喜欢三浦桑,三浦桑喜欢你,你肯定都知道的。”李冬青敛眸,想躲避尴尬,她也一瞬就捕捉到:“看看!你就是能装!总爱端着!但是那又怎么样,大家都在装,我也很装,而你,只是格外不真诚而已。” 李冬青笑:“真有意思,被一个金银商人说不真诚。” 丁蕙如摊手耸肩,舀下蛋糕边角:“我只是说了实话,咱们之间本来就该多说点实话。” 李冬青抬眼:“所以,这和李裕松有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丁蕙如撇嘴:“就是想试探一下而已,顺便推你一把。咚咚,从小到大我就知道,你心里你自己最重要。每次我问你,你都说你心如止水,你拒绝吃回头草也拒绝三浦桑,天天把自己关在学校里做研究搞翻译。我都以为你真要修仙了,可是你现在能为了这么简单一件事儿,浪费一整个下午陪我逛街,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冬青说:“也许我只是想陪陪你呢?” 丁蕙如摆开手:“又给我装了!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李冬青低头,喝过一口咖啡的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人人对生命有着不同的顺位期许,她的人生中时间与事业排位最高,爱情只是锦上添花。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母离散,爱缘薄悭,她不曾真真正正地让自己投入一段感情,不料却在意外的时刻,被人填补了心里的空虚。然后,又顺其自然的分道扬镳。 起初她也难过了两天,很快便调整过来,还被刘延亮嗤之以鼻。可是,人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爱情算是什么东西?世界上没有人陪伴,就活不下去了?肯定不会的。以前都能习惯一个人,以后也是一样。 可真的能这么轻松吗? 刚刚确诊时她惊慌失措,想找谁诉苦,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头疼欲裂时,她更常常想起那双温热的手。她知道,林敢也许什么都做不了,却至少可以像很多夜晚把她从欲坠的床边拉回来一样,当她难受害怕,他会给她一个简单的拥抱。如此确切的拥抱。 这个人,尽管已离开许久,却在她身体上留下余温。因为想起他,冬青感到窝心。 丁蕙如见她难拔回忆,不知又在想什么,却更是推心置腹:“咚咚,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儿,回头草也好,朋友喜欢的男人也罢,甚至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能让你说出心里话,都好。真的,爱情对我来说不是必需品,对你应该也不是。但是咱们就活一遭,别太憋屈。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话音落下,李冬青怔笑。是啊,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大事。她低头,缓缓喝完那杯苦涩的美式。窗外是明媚的阳光,高大的树木落成一丛绿荫,风飒飒地吹着,此刻真静谧得美好。 三角(5) 小别墅的工程改建已全部结束,顾虑到屋主吴老先生与亡妻感情深厚,三浦澈特意保留了那间屋子原有的布局,又从老人的叙述里总结出他夫人喜爱的装饰器具,额外做了多层内饰调整,哄得吴老先生分外开心,与他成了偶有联系的朋友。同事说他老人缘真好,得知这心思才叹,缘分也得人力来修。 吴先生早年从事外贸发家,世纪初就投入淘金热,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地段有好几处房产,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老一辈看重信誉,早前相约的设计团队个个殷勤打包票,听他要求后直接刷走一半,剩下的只有三浦澈坚持下来。 年轻人能吃苦的,少之又少,他宽心赞许,逢人便夸小伙子有一手。相熟的生意伙伴纷纷找他做改建,三浦澈算是揽下一堆硬骨头。 这些单子费心费力,最大的好处便是拓宽他的交际圈子,前两日吴老先生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一场酒会,三浦澈欣然答应,并邀请李冬青做女伴。意外的是,她竟然不拒绝。他大喜过望,提前准备起西装礼服。 丁蕙如听说李冬青答应邀约,更加欢喜。心里那些隐约的预感暂时消弭,她想,我们咚咚应该是想开了吧。 酒会在路易庄园举办,当日,李冬青乘丁蕙如的顺风车抵达,三浦澈守在庄园门口,绅士地折起小臂,将李冬青纳入自己的臂弯。而丁蕙如直奔陈喻而去,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做陈喻的副手,一同相看一尊香樟木雕佛像。 那尊佛像,陈喻粗浅看过照片,也找到所里的专家帮忙鉴定,象头人身,独牙持斧,捻珠握莲,基本可以判断是象鼻财神。 象鼻财神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和善仁慈,在藏传佛教里称作自在天,是守护之神。寓意上十分吉利,想出手,难度不大。不过十二世纪的香樟木保存至今,殖民者搜刮时又不注重保护,佛身难免有些损耗。此次前来主要查看木质保护情况,协定基本价格。 丁蕙如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求开个眼。别说,做拍卖这几年可比学美术的时候实在多了,至少能切身见识到流散四地的珍宝,能亲手将它们交到珍视者的手中。她很爱惜这份工作,愈加上心地听陈喻与路易斯商谈。 一楼大厅装点得富丽堂皇,墙雕是明显的洛可可风格,三浦澈给李冬青细细介绍繁复之美。来参加酒会的人不算多,尽是主家旧相识。邀请他们前来的吴老先生与好友在屋外闲谈,三浦澈不好去打扰,李冬青也跟着躲在里头仔细观摩。 夏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罗德小姐曾误入一场田园酒会,遇上一对貌合神离的年轻夫妻,在如此盛大的宴会上撕破对方的伪装。行将就木之际,拔出短刀,拉着彼此陪葬。那是罗德小姐第一次瞧见喷涌的鲜血,动摇了自杀的决心。李冬青印象深刻。 喧杂的场合里,庄园主路易斯从侧边楼梯下来,挽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丁蕙如说,路易斯太太比路易斯小了快20岁,阔太太擅长保养,看起来更年轻些。上次的项链就是陈喻从她手里拿到的,女人十分讨厌那串华美的红宝石,逮着机会就出手。陈喻推测这项链是易主而得,惹了现主人烦心。看女主人对宝石的嗤之以鼻,丁蕙如对陈喻的推测表示赞同。 法国人爱好集会休闲,好友相聚吃喝盛宴。闲人蹭面子而来,跟不上主家的对话。李冬青和三浦澈就拿了点甜点,在小窗台边对话,大厅里是悠扬的圆舞曲,他邀请她跳舞,冬青摆手:“澈君不会不知道我平衡感很差吧?” 三浦澈拉过她小手,轻轻握在拳头里:“试试看,有什么关系?” 试试看就试试看!于是李冬青连连踩在他的脚尖,她慌忙道歉,想要逃,又被他拉回来。三浦澈单手扶在她的腰,掌心沁汗。他掩饰着慌张,耐心引导。 冬青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方面却一直很笨。德国舞会上差点撞翻成排的酒杯,现在踮着脚尖想把控节奏,又是一头雾水。她紧张得要命,身体都绷紧了,三浦澈却越看越欢喜。那么会拿腔拿调的小学究,偶尔露出一些马脚,是很可爱的。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小冒失。 林敢与路易斯聊完今年白兰地的产出质量,斜眼一瞥,正好看见李冬青撞在三浦澈的肩口,表情有些羞赧与惊慌。那双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小手细细长长,反着光,跟白缎子似的,绕得人想入非非。 她怎么在这里?这男的不是之前来抱怨的那个?他们俩成了? 他目光如炬,路易斯碰碰他的杯子,挑起下巴:“那是老吴介绍来的小建筑师,我过阵子打算改建庭院,怎么,你认识?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他不等他接话,摇晃着酒杯朝那对笨拙的搭档走去。法国男人身上特有一些温和的亲近感,少一分生硬,多一分便黏腻。路易斯把控得正好:“你好,是三浦先生吗?” 三浦澈微微松手,将此人与宴会人物对上号来。老吴介绍的单子自然不会是什么轻松活儿,但分量肯定不轻,他谦和地笑着,希冀能给这个主顾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说起两句与老吴的关系,李冬青环着他的手臂,眼神却呆呆地看着前方这男人。 先前只在暗色灯影中撞见他,现在才真正看清他。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短短几年,他变化好大。李冬青说不上来,只短短一次目光的交接,她已经尽力躲开。明明是和平分手,为什么总是会生出小小的愧疚呢? 老练如狐,路易斯捕捉异样的气息,偏头就问是不是认识。林敢垂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目光转移到三浦澈身上,也转开话题:“没记错的话,我见过这位先生。” 他报上酒吧名号,三浦澈嗯嗯称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无非事业、爱好与女人,路易斯有些中年男子的八卦,说着说着便探寻她与三浦澈的关系。 三浦澈隐晦一笑:“朋友。” 答案很暧昧,三浦澈知道李冬青不会当众令他难堪,便刻意引人遐想。路易斯哈哈大笑,神色揶揄。林敢默不作声,喝下杯底一点白葡萄酒。一个善于钻营的人对于危机很敏锐,未名的情绪在空气中涌动,路易斯的笑缓和了气氛,三浦澈却知道,李冬青不对劲。 后庭的花园养了许多植物,他爱好进山寻木,对花草也略有涉猎。重瓣的蔷薇与山茶交错开着,两朵硕大的白紫色绣球随风荡,还有香豌豆,八角金盘……李冬青问一样,他便答一样。她自己的名字也是植物,是随处可见的却顽强挺拔的冬青树。她说冬青太普通,可他很喜欢。 花园一角的秋千有些老旧,这棵调皮的冬青树想上去试试,高跟鞋没踩稳,直接崴了脚,三浦澈扶她坐好:“我看看。” 宴会厅的光亮亮地打出来,他蹲在地上,拇指擦在那瘦削的脚踝,还好只是有些红。冬青故作可爱,努努鼻子讨饶:“澈君,我都崴脚啦,再不荡秋千是不是很亏呀!” 就会讲歪道理!三浦澈觑她,还是听话地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推起秋千。只是这个力度……李冬青觉得,怎么那么像坐轮椅呢? “澈君!再用力些嘛!”她自己加力,顺着惯性飘荡,三浦澈被她逗笑,也加大力气。秋千飘在最高点的瞬间,李冬青笑开了怀,仰天数星,她仿佛坐在云上,真想一直就这样快乐。 风在伴奏,三浦澈悠悠就问:“冬青,你认识刚刚那个男人吗?” 丁蕙如的劝导仍在耳际,李冬青这次决定不装傻,朗声坚定。 “嗯,前男友。” “放下还是没放下呢?” 李冬青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应该是放下了?” 应该?她精通糊弄,却很少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几乎是一瞬间,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三浦澈想起她当下的躲避,忽而有些失落。秋千慢慢停顿下来,他绕到她身前,半蹲下来,秀长的眼睛闪过许多情绪。他想问,你还喜欢他吗?那为什么要分开呢?为什么已经分开了却不愿意接受我呢? 他是果决的人,从国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追杀一匹受伤的鹿,父亲就认定,他的儿子一定心想事成。可现实果真如此就好了。雷厉风行的人有畏难的一面,因为在乎才更害怕失去,他不想她讨厌他,更不想因此失去她。 眼波流转,他温情地看着李冬青,真想将这些心里话告诉她。可他嘴笨,柔情蜜意到了嘴边都变得无比平淡。 李冬青仰头看着他,小腿在半空打晃,像只温和的小刺猬。她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三浦澈喉间微涩,不知如何回答。眼前有只小刺猬露出肚皮,笑得那么可爱,到处是花香,闪闪的眼睛里像住了星星。他第一次觉得星星竟然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冬青……他上前一步,猛然将她拥入。 瘦削的身体被他紧紧抱住,李冬青感到有些窒息。好久不曾这样被抱住,两具身体一点缝隙都没有。搭在他的颈间,侧过脸便是这耳垂滚烫的温度。 她又问:“澈君……怎么了?” 怎么了?能怎么了呢?不过是那只逢魔时刻住进身体的妖怪变成他的心魔。 丁蕙如告诉他,李冬青曾有一段很甜蜜的恋爱。他预设过这感情的浓度,还是错估了自己的判断力。丁蕙如说得对,为什么要任由一个人心里住下别人呢?我不够好吗?我不能把他挤走吗? 他死死地抱住李冬青,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过了好久,他才说:“对不起,冬青。” 李冬青不明所以,以为他在愧疚这不打招呼的拥抱,轻声安慰他:“没关系的。澈君,你要不要告诉我,你怎么了?” 三浦澈晃晃脑袋,他知道她肯定又误解了自己,我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会觉得我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能够一直彬彬有礼呢?像那只被自己追到尽头的小鹿一样,他有些沮丧:“不是的,我知道我很唐突,但我不是说这个。” 脑袋搭在她的脖颈之间,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慌张与笨拙。他从小就不善于表达,到了这样剖心置腹的时刻,更感到紧张。 李冬青拍拍他后背:“澈君,你慢慢想,想好了我都听你说。” 别样的温和让他舒缓心境,三浦澈慢慢规整好语言:“我嘴很笨,说不出漂亮话。之前那次寿司其实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没想到还是表白失败了,你已经告诉我,是把我当作朋友了。但是对不起,我还是很喜欢你,喜欢到会做出这样的突然的举动。我们真的……不能试试看吗?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冬青……” “澈君——”李冬青双手抚摸在他的后背,喉头哽住。 李冬青,你何德何能呢?可以让觉都睡不饱的人为你亲手下厨,又让这个人跨越半个城市来向你表白?你到底有什么好呢?她一边抚摸他,一边想到自己的病:答应他再让他知道我的病会更难过,还是一开始就断绝这可能性更令他难过?两头都是难过,怎么选呢? 心里像扎了刺,她的澈君是多么赤诚地对她好,可她只能两难择其一,让他承担其中一种后果。再拒绝一次,就会疏远了吧?她不断权衡,眼眶模糊,硬生生叫这心焦给逼出了两滴眼泪。三浦澈抱着她,看不见她的艰难。 李冬青扁着嘴,将眼泪咽回去:“澈君——你让我想想,好吗?”三浦澈环着她,轻轻点了头。 从花园回去又遇上出来透气的林敢,他们站在几步开外的距离。郊区夜凉,三浦澈将西装脱下给她罩上,问她:“真不喝点吗?路易斯拿出来的都是好酒!” 李冬青微笑:“澈君忘了?我已经戒酒了。” 声音不大不小,牢牢实实,刚好落在林敢心里。热闹的人群外,他看见水晶灯下那个耀眼的人。莫皓霖说得对,她不如之前好看了,可是能怎么办?只要她出现,他总是不可避免地将目光定位到她,搜救犬都未必如此迅速。 他叹叹气,点燃一支香烟,似乎要过滤什么愁。 三角(6) 朱虹的新项目刚刚开启,不假思索把李冬青拉进工作群,群里两三个刚刚入学的研究生与她热络招呼,原本这些活儿大多交由冯梦圆,上周她却突然告假还乡,李冬青一看,明白了,这是要帮忙带孩子。 带孩子难度不大,主要就答疑解惑,新研究生的项目轮不上她,她最大的麻烦还是去给大二的孩子上课。大课重在科普,无需讲解哲学流派与观念演进,大多时候都是说些名人轶事,从前冯梦圆说尼采之死,这套叙事不断沿用,李冬青讨了便宜。好学的同学向她请教科普读物,她便扔两个传记名头出去,如此相安无事。 冯梦圆在两天后返校,她在朱虹办公室遇见,发觉这人竟然瘦了小半圈。李冬青是去交接材料的,见着她进来,冯梦圆立马住了嘴。两人有些不值一提的旧怨,互相不愿倾烦恼,李冬青便识相离开。 后来,她在研一学生的嘴里听说,冯梦圆父母以死相逼她回乡结婚,她这是赶回去做思想工作了。学生生活很乏味,一丁点八卦也能发酵起来。李冬青想问问这消息从何而来,大家便缄口不言。 没过多久,冯梦圆再度离开。李冬青想,如果真是传说的版本,那依照这小公主的性格,必然是撒泼打滚不肯妥协,可她在食堂遇见她一次,想法又变了。那样圆润饱满,由许多昂贵护肤品保养起来的小脸,看着竟然那么苍白。李冬青走过她身边,她也没想着如何与她添堵了。或是真遇上事情了? 瞧着那个不再挺拔昂扬的背影,李冬青遽而生出一些沮丧,夹着物伤其类的悲哀。她想,总有一日,我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只不过她比冯梦圆更无法无天,两人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差别,李宪年这只纸老虎,怎么也奈何不了她。 上周,李宪年带学生来培训,约她出来吃饭,李冬青以课业繁忙拒绝。李裕松回来时提过一盒小酥糕,这是徐燕特意去城南买的,李宪年叮嘱他分过半盒给她,李冬青一点没要。李宪年始终不了解她。幼时她说想吃这个,只是李裕松在幼儿园里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的吃,她顺了个人情。其实,买回来的一口也没吃过,全进了这家伙的肚子里。 每每她与李宪年闹了脾气,他就买来这个扮演片刻的慈父。可慈父慈在何处呢?她懒得细想。流水帐一样地翻看罗德小姐的童年,想译出关于父母的美好,横竖少些滋味。 她与三浦澈说好的答复之日不期而遇,他主动调整工期,来到她学校。夏日的校园生机勃勃,漫山遍野都是生命力,三浦澈买了一束花,暖白的小雏菊,新鲜可爱,不招眼。他坐在宿舍楼下的长凳等着,来往过去许多学生抛来眼色,好似女生遇见帅哥的互相揶揄。 三浦澈身形高大纤瘦,皮肤白皙,常年暴晒染上一层温暖的黄。一双亲自摸过砖块的手有些粗糙,扫过纸面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曾经一起自习时,李冬青很喜欢听他翻过书页的声音。这个男人无疑是好看的,自小受过非常正派的教育,谦和有礼。唯独狭长的眼尾有些戾气,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狡猾的小狐狸。 李冬青从楼上跳下来,这只严肃木讷的小狐狸穿了件浅白色的T恤,罩在阳光里,温驯可爱。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小狐狸就将鲜花送到她手里。她想起《小王子》里那只从三点钟就感到快乐的小狐狸,忽然有些怜爱。 今天他特意将时间空出来,约定好的京都寿司之旅长久未能执行,他带她去吃颇负盛名的日本料理,又将家政课上学到的烹饪知识讲授于她,满眼的怀念。他并不明了李冬青变得纤瘦的原因,却也特意多点了热食。澈君就是这样,于琐碎之中给予关怀。 饭后是热气腾腾的动漫展,他没有宅男的特质,也在同窗邀请下观看过许多动漫。李冬青听他细细讲述那些角色的故事,热了满头的汗。黄昏将至,他主动拉起她的手,从漫展出来,在711吃了快餐零食,李冬青不知道买什么,他便主动推荐自己最爱的和牛蛋包饭。然后坐在窗口看看往来的人群,如同日复一日的过往生活。 三浦澈夹起一块煮化了的萝卜,口腔满满的温汤,险些溢出来,李冬青抽出一张纸,笑他:“澈君急什么?慢慢吃!” 竹签落在纸杯上,三浦澈舔舔嘴角,这样平凡的一天,他感到幸福。他有些紧张地搓搓手,搭在案板上,望着窗外:“冬青,我以前都是这样过的。” 早餐是母亲做好的寿司,饿了便在便利店吃点热乎乎的关东煮,少年的学生时期会与朋友窝在家里看一些热门的动漫,卒业告白时红着脸去要走女生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想示爱,又不知如何向她表达出诚意。 “这次找你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你了解一下我的生活,虽然可能很无聊很古板,但是哪怕是增添一点点可能性,我也希望你多了解我。一点点,也好。” 断断续续地说着,素来狡黠的狐狸收起锋芒,求她驯服。有人告诉他,李冬青是个认死理撞南墙的人,让他做好再度碰壁的准备。可他那么多的不甘心怎么办呢?他还没让她多多接触自己就要让这份心意夭折吗?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会直接开口问她:“冬青,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含着微笑,不想给她压力。 她表情愣怔,让他想起一个德国的雨夜。那时她主动靠近他身边,共享一把伞。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伞面上,他稍稍偏头就能闻见她那茉莉般的洗发水香味。香味会蛊惑人,就像李冬青不经意就能让他沉沦。这个瘦弱的女人是他的裁判官,失去一头志在必得的小鹿会难过一个周,放下一个喜欢的人又会难过多久呢?他有些好奇这个答案。 时间钝刀滴滴答答地走,被他的煎熬拉长。过了两晌,他听见李冬青缓缓开口。 “澈君,你自己说了这么多,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呢?” 落日的余辉从透明玻璃窗洒进来,把她满头的秀发点上金色。李冬青露出笑容,依旧是娇憨可爱的,下一秒,那双纤白的手落在他的头上。他主动将脑袋伸过去,由她温柔地抚摸。 她说:“你怎么断定我就不愿意给你一点机会呢?” 野生的狐狸有些愕然,缓缓抬起头来,撞进她温和的笑眼。 李冬青抚着他脖子,猛地拉进,主动扑在他怀里。如果上天赐予一只无需驯服的小狐狸,这只小狐狸会在三点钟就为见到你而欢喜万分,那么收到这份心意的你,为什么非要将他推开呢? 抱着他,丁蕙如的话掷地有声:“冬青,这个世界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那个恶毒的瘤子停止生长,她的世界骤雨初歇。这个温和的夏日,有个待她特别温柔的男人,向她告白。李冬青想,我要珍惜时间,我要换种生活。 她窝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抚顺后脑勺的头发,感念他锲而不舍的追赶。三浦澈欣喜若狂,喉里涌出许多热意,不知说些什么。他回抱住她,想从这具瘦弱的身躯找到真实感。紧密的呼吸里,李冬青笑开:“澈君,我们试试看吧!” 像普通情侣那样,他们牵着手回学校,三浦澈的手很粗糙,这是一个扎根在工地现场的建筑设计师。每一丝纹路都绣上风尘,好像树的年轮,李冬青仔细从这粗砺的质感里感受他。 临别前他抱住她,埋在她颈间,疯狂吸入那莫名的茉莉香:“真的不是做梦啊!” 等他走出转角,李裕松从宿舍楼边走来,提着一小袋刚刚出炉的生煎包,阴阳怪气道:“看来,这包子我只能自己带回去吃了。” 他悠然坐下,问她怎么忽然看上三浦桑了。嗯……感觉这种东西不好说,玄之又玄,很难解释,她如实道,只是试试。看看这无聊的生活会否被一场意外的恋爱所填满。她要给这只小狐狸一个机会,也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裕松不掺和,三两下将生煎包吃掉一半。李冬青问起他的打工生活,小伙子对那家酒吧评价颇高,热闹充实,老板不算慈和,但挺人性。冬青有些意外,林敢这小子能有多人性?出国深造难不成是去教堂皈依啊!而且,李裕松怎么还是这么傻不愣登的!给点吃的就知道人家的好了! 她别着腿,恨铁不成钢:“你还共情资本家呢!瞧瞧你这黑眼圈!兴许再过段时间,你比我都要瘦了!” 玩笑话,没人当真。李裕松鼓着腮帮子,给她说道这老板的好。年轻帅气又多金,人品还不错。酒吧里的女客人爱调戏他,驻场的小姑娘也老找他。老板不苟言笑也能逗她们开心,片叶不沾身。李裕松摇摇头,真好奇这本事怎么锻炼出来的。 他年纪小些,被李宪年和徐燕看管严格,接触的人物少,才对这神秘的老板充满好奇。他早在丁蕙如那儿听说,林老板也曾就读P大,中途追梦辍学,也算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细问时,丁蕙如便转移话题。不懂情爱的李裕松顿悟,这女的让我去那儿打工,或许只是要安插一个眼线!她大概是看上他了! 李冬青敲敲他脑袋,心想易灵凌那本遗失的言情小说是不是被他捡走了,不然哪来的这想象力呢?李裕松微愠道,你这样陷入爱情的人,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话音刚落,又换来一个脑袋崩。脑门上留下一个红红的指印,他轻轻揉着,眼神是怨怼,心里却开心。上回检查医生说状况有好转,现在她的精神似乎也好转了。他对三浦澈没有多么特殊的感情,他知道,三浦桑人不错,对姐姐也是真心,这就够了。别的,都不重要。 他学着李冬青的动作,脑袋耷拉在靠背上,抬头望天,闭目养神。城市的夜不见繁星,他心里却满是星辉。夜里蝉鸣聒噪,叫窄这天地,看李冬青嬉笑抱怨,李裕松感觉生活好像忽然变轻了。 他想起他们的童年。那时徐燕和李宪年总不在家,李冬青常常给他唱起一首童谣,他依稀记得两句歌词——“小小的树儿快长大,树上的果儿要开花……” 好几个断电的雷雨夜,李冬青都唱着这样的歌儿哄他睡觉。咿咿呀呀的腔调不够婉转,却令他安心。一首歌从蹒跚学步唱到他们都长大,唱词里的树没有指代,可他希冀这树是一棵常绿的冬青树。 他要这树开花结果,要这世上最好的姐姐得到她该有的一切。 拉扯(1) 夜很静,Adventurer鼓点低沉。 丁蕙如从踩着高跟鞋,走到吧台前,笑靥如花:“莫先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莫皓霖抿唇,温和笑开。上回对酒就知这人逞强,喝不了还硬喝,这回他主动相约,不再为难,点了杯无酒精邀她入座,细细说明:“我家族做旗袍快一百年了,你知道的吧?” 百年老店名声在外,旗袍生意拓展有限,他想开发手包和珠宝的饰品线,家族长辈说是歪门邪道,不予理睬。他要做点什么,摸索一阵发现最快出名的办法还是找明星代言。 可惜,少了家族助益,许多事情难以实施。况旗袍强调气质曲线,如今流行干瘦风格,难撑住。要做生意,又不愿砸了家里招牌,找个有知名度又符合定位的人,难上加难,于是他想起丁蕙如。 有求有应,那枚扳指不是不能出,只是交换资源就得对等。丁蕙如思索片刻,给他报出一个名字——周霄映。 莫皓霖是回国后才接触娱乐业,除却风头大盛的几位,基本没有了解。丁蕙如不意外,给他慢慢介绍。 周霄映出身苏州,祖辈有功勋,如今家族多在本地学校教授课程,祖母还是苏绣的推广者。她自己从跑龙套开始,入行近十年才有了些声名,为人低调,综艺少商务少,除了拍戏,就是在家养养花草打打麻将,跟民国的小姐太太生活挺相似的,如今叁十出头,正好是最具备女性魅力的年纪。与他想推广的定位极为贴合。 莫皓霖犹疑:“你都说了没名气,我找她不就也没用?” “所以说莫先生必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嘛!”丁蕙如挑眉,告诉他一则内部消息,“她压了两年的一部电影要上威尼斯电影节,业内都说她有可能封后。周霄映团队很看好这次机会,她自己也很重视,少不了在服装上下点功夫。” 本人再低调,也不会希望在专业场面失了面子。她有些家学渊源,若是找个苏绣师傅合作送她去电影节大放异彩,不愁这开业一炮不够响亮。莫皓霖只是怕,奶奶那一关不好过。 丁蕙如看出他的担忧,让他放宽心:“周霄映祖母经常参加苏绣推广,还是陵城人,与你家是同根同源。老一辈再固执,你让他们见一次面,再以出国争光的名头劝说一下,应该就没那么排斥了。我嘛,能帮你搭上线,至于如何推进,还得莫先生自己用功了。” 传统服饰选用女明星代言最该慎重,莫家从来都只给亲信贵人定制,在业内评价甚高,莫皓霖不愿固步自封,主动开发饰品线,他盘算着回多了解下这位周女士,看她是不是真如丁蕙如所言那般,出身清雅得体从容。 丁蕙如翘着腿,等着这桩生意做成。她曾随着陈喻二访苏绣传承人,因此结缘周家老太太与周霄映。当时老人生辰将近,周霄映给老人准备的绣本礼物不小心浸了水,普通法子晒干易起褶皱,她主动介绍了认识的修复师,周小姐肯定记着这份好。 她从陈喻身上学会周全圆润,也愈加娴熟。向要争光的预备影后推荐最典雅合适的服饰,甚至都称不上还情,丁蕙如料定周霄映不会轻易拒绝,从莫皓霖手上拿到那扳指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扳指这样的小件值不值钱,全看做工与出处,就算它的主人不是传说的和绅,那也无妨。东西总该是好东西,做买卖也就是多交朋友,这次合作两全其美,周家和莫家这样人情可不是想挣就能挣的。 莫皓霖转过弯来,看看这只心思明亮的兔子,一只会咬人更会装无辜的兔子。他想,日后定然少不了要给这女人搭送人情了。丁蕙如满心开怀,要了第二杯。 两人的成长有些相似,撇开生意也有诸多话题。莫皓霖喜欢滑雪,丁蕙如曾在温哥华的大学生滑雪赛上拿了名次,两人口头约上,等待一场腊月的雪满山头。 酒酣之际,叁浦澈的消息连连跳了出来。悬在心口的石头放下,落在地上成了花,叁浦澈颇为得意地宣告凯旋。丁蕙如坐在吧台边沿,抿嘴就笑,叁浦桑看着那么老成,其实是个纯情男孩呢! 莫皓霖问她怎么了,丁蕙如笑:“我朋友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他一头雾水:“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丁蕙如说:“都是我喜欢的人啊,为什么不开心?” 咬人的兔子竟然还是个小菩萨!莫皓霖收起防备,玩味地欣赏眼前这女人,看她眉眼跳跃,生动明艳,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决定过些时日主动给她送去那枚扳指。林敢默默杵着,他知道这兄弟也要栽跟头了,可不知道,自己才是深陷泥淖中的人。 两日后,叁浦澈出差回来,刚出去就看见李冬青,心里不知道多得意。在场的同事打趣掖笑自觉离开,他牵着新任的女朋友回家。刚刚入门就吻住她的唇,几欲试探,察觉李冬青身体紧绷,这个温雅的男人到底懂得克制,慢慢收敛欲望。 他将他的小刺猬拢在怀里,顺过她的头发:“冬青,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切实的想念,李冬青心跳一顿:“我也很想澈君。” 她订了一家怀石料理,前天是叁浦澈的生日,两人没法见面庆祝,只好补办。这种高档料理她吃不来,但是送礼物嘛,投其所好。前几日她托人买到手制的檀香香篆,求他能在扰神时分睡个安心。 很多年来,他不喜欢这样郑重的仪式。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既要准备礼物,又要抽出时间见面聊天,而对话不过就是没什么意义的寒暄。谁结婚谁工作谁生小孩……这些内容于他没有意义。 现在不是的,他喜欢眼前这人花时间陪他吃饭,送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希望他很喜欢。不论礼物是什么,他见她如此用心,已是很喜欢。 夜里下了场雨,他们在料理店门口就分别。回到家他将这香点燃,书桌前烟雾缭绕,闻见这味道,他就想起她的笑靥。他拍下照片发给李冬青,靠在椅背,分外安心。李冬青也意外地,无痛无梦睡到自然醒。 雨后的清晨散着蒙蒙的雾,她早起吃早餐,买包子的时候又遇上冯梦圆。这回身边没了别人,冯梦圆气色不好,也懒得跟她打招呼了。学院里最近总有她的八卦,就连李冬青这样的社交绝缘体也偶有听说,冯梦圆在跟朱虹商定出国推荐的事。细节不知,大多都猜测是为了逃避父母。 可是父母这样连缀着血肉的人,真是想逃就能逃开的吗?李冬青想想年节时免不了在家庭群里回应两声的自己,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迷雾里。 早课总是催眠,值班到叁点的李裕松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头晕目眩。今日下午要做汇报,优盘却怎么都找不着了。疑心是落在酒吧,他不好意思地给林敢发消息,想问问是不是落在那里,林敢翻找半天,在休息室的沙发缝里找着。 本来是要叫同城快送,林敢说等会儿正好要去附近找梁训,干脆顺道带了。 Adventurer和路易酒庄的合作刚商定下来,货源稳定且可靠,梁训欢喜,又盘算起新的店面。来钱的路子越多越好,有钱人也总是越来越有钱的。 林敢帮他相看场地,估摸执行有限,劝他脚踏实地。梁训哼哧一声:“懂不懂什么叫做冒险主义!敢冒险才能挣大钱!” 林敢懒得理会,改道去找李裕松。再站在P大门口,忽而有些恍惚。原以为淡忘的记忆猛然回潮,门口黏腻的情侣更叫他想起许多细节。 李裕松站在石墩子边,跑上来道谢。大清早叫老板送东西,这种整顿职场的故事写成知乎帖子,百分百是高赞。然而到底是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他们老李家最讲究有借有还,他想了想,主动问:“老板,要不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配送费?”林敢谑然,“找老板送货就值这么点钱?” 李裕松讪讪:“你不是学长吗?食堂怎么样?” 他一瞬说漏了嘴,林敢有些愣怔。 梁训不喜欢拿过往做营销,调酒师最大的吸引力就在调酒的水平,他坚信这一点。所以即便经理提出可以再包装一下,他还是拒绝。 这段经历不是秘密,倒也没发展成人尽皆知的程度。他与李裕松交往不多,只当是李冬青多了嘴。这个多嘴的女人自上次酒庄寒暄就再没见过,他边走边扫过周遭风景,竟然每一处都藏着她的身影。 李裕松引着他先去占了座,瞬间打来两份饭菜。林敢口渴,买了两瓶喝的,走过回来便瞧见对面的座位上,是好久不见的李冬青。 两人对视片刻,李裕松帮忙介绍:“老板,这是我姐姐。”说完,又向冬青介绍他。 姐弟?林敢掩下半晌的愕然,对啊,李冬青是有个弟弟啊!他们都姓李啊!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撇嘴哼笑一声,这城市明明那样大,弯弯绕绕竟然能将两个陌路人重新牵扯,不知为何,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主动打起招呼:“巧啊,又见面了。” 李冬青微微抿唇:“对啊,又见面了。”她咬下一口清炒时疏,藕断丝连。向李裕松解释,她和林敢其实认识。 气氛诡异,李冬青那样懂得和稀泥的人也变得异常沉默,他们都不说话,李裕松忽然想起什么。酒桌上丁蕙如提起过的Adam与酒吧里女人们秀手环绕的Adam或许是一个人,都是医院病床上,她的睡梦中叫过的那位“Adam老师”…… 小伙子啧啧侧头,在此刻,才了悟丁蕙如的别有用心! 拉扯(2) 饭后叁人在林荫道闲逛,李裕松被一通电话叫走。他跑过来,小声向李冬青确认明日复诊时间,望向林敢时犹有疑虑。林敢插着裤兜:“怎么?我还能吃了你姐姐不成?” 这不好说!李裕松看看李冬青,得她点头后才悠悠离开。 今天云厚,低低地压成棉花糖,阳光不那么刺眼。一对情侣在前方吵架,女生挥泪转身,一往无前,李冬青背手低头,直接撞了个满怀,踉跄两步,差点磕上花坛角。林敢微微扶过:“李冬青……你可能真的小脑有点问题!”他点到即止,迅速松开手。 他这张嘴一直不会说话,若是以前,早就被她跳起来反驳,现在却直直戳到痛处。对啊,我就是脑子出了问题,要是没问题,怎么会大中午的跟前男友跑来这里散步呢!李冬青眼神迷蒙,再看向他时早没了从前的锐利。 林敢有些惊讶,这个伤人不眨眼的女人比他所认识的更加神秘了。以前可以从表情神态里察觉出情绪,如今只感知到平静。 上次在路易庄园听说她戒酒了,他靠在墙边端着高脚杯,满身的无所适从。 几年里不断地练习干马天尼,他梗着一口气,非得叫这个骄傲的女人承认他是最好的调酒师,承认她悔不当初松开这双手。可等到回国,她笑语盈盈,身边站了旁人。不似对他那般霸道娇纵,对待叁浦澈,她是多么温声软语,像个涉世未深的叁好学生,竟连酒精也彻底戒断…… 从路易庄园回去的一日,林敢窝在沙发里看了半夜的月亮,她告诉他,千里共婵娟,于是他常常在一轮圆盘里找寻她的身影,现在是她主动将两人之间最紧密的牵绊隔断…… 林敢越想越感慨,李冬青,你真是狠心! 正午的日头辣,他们走到风大的湖边。旁边偶有教师的小孩经过,摔倒在自行车边,和陈祐那次来玩很像,很多场景都似乎在复刻。林敢看看李冬青,悠游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怀念念书的时候了,我可能是老了。” 李冬青斜他一眼:“你不是最讨厌念书吗?而且——”她笑,捡起地上一株太阳草,撕成不规则的四方形,挂在更高的狗尾巴上,她说:“你要是都老了,我算什么?” 林敢开怀,想回一句“更老了呗,还能算什么”,话到嘴边,看见她那瘦削的胳膊,他忍住犯贱的冲动。 这个女人是不易长胖的类型,也是最反感节食的类型。可刚刚在食堂,半碗清汤都犹犹豫豫才喝下,他想,或许是最近工作上又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李冬青是披荆斩棘的女侠,家人可以抛下,爱人可以推开,能令她懊恼的只有解决不完的各种学术难题。冰天雪地在宿舍楼下等候她修改论文的记忆犹新,现在又被别的杂念填补。 林敢拍拍大腿,忽然站起来,斜过的风把他衣角吹起,依旧掺着熟悉的酒香味。他说时间不早了,店里还等着做准备,他得回去了。李冬青将他送到拐角,轻轻别离。 跟分手那日一样,没有约着下次见面。林敢在林荫下眺望这个背影,与几年前分别的画面蓦然重合。那时她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然后消失,消失。 瘦削的骨架长出来浑身的刺,他想,世界上再没有比李冬青更冷硬的女人了。 托丁蕙如的福,莫皓霖在苏州见到周霄映。他们坐在小茶馆里听着评弹,莫皓霖是陵城人,吴侬软语多少存留些共通之处,他能略微听懂一点,算是套了老乡的近乎。丁蕙如之前提点过他,周霄映长相是典型的江南温婉风,其实很不好应付,非得在某件事上与她同频了,才能引得她的关注。 莫皓霖对这咿咿呀呀的唱词不曾了解,来前特地做了功课。周霄映照顾他的感受,偶尔搭上两句,见他也听得明白,才稍稍卸下心防。她与丁蕙如只是萍水之交,生长在大家族的闺秀自然也能一眼洞穿生意人的算盘,答应与莫皓霖见面,只是各取所需。 这一行诱惑多,许多人都在成名或未成名时迷了途,闪光灯往往更偏爱善于在人群中表现的人。她也曾想过万众瞩目,后来发现机会都是可遇不可求,心也就慢慢平和了。 好好做人,好好拍戏,拍能对得起收入对得起观众期待的戏。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于是,包括杀青劝酒在内,她推了许多没必要的社交,圈里都当她仗着家世清高孤傲,周霄映也认了这个罪名,干脆窝在苏州阿婆家里天天养花种草,偶尔陪着去听评弹看苏绣展。 这日子过得平稳幸福,天降喜讯便能把人砸晕。她没有实感,倒是许久不曾联系的同学亲戚发来祝语,愿她摘得桂冠。 从未有过合作的时尚品牌发出邀约,经纪人挑选许久,她全部压下,称心里有目标选择了。电影《千里之堤》是她很珍视的作品,比起那些夸张华贵的礼服,莫家定制的旗袍显然更称心如意。 抄着小巷回去,她与莫皓霖坦白心中想法,希望能将苏绣结合到旗袍之上,提议更契合莫皓霖之意,两人一拍即合。 似有先知,丁蕙如猜全大局,一切如她预料的方向发展。从陵城返京,莫皓霖特意将玉扳指收整好,改日再亲自护送到她眼前。 如此正好填补了玉器物项的空缺,丁蕙如得知合作基本敲定,对下一场拍卖更有把握。海恩公司最近人员变动大,陈喻的蒸蒸日上让原本的管理层心存忌惮,风头正紧,她与陈喻素来亲昵,明哲保身是妄想,身为普通员工,能做的也就是更加站稳脚跟。 于是前两日的法拍她铆足了劲,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上可能的买家,大大降低了预估的流拍率。陈喻心喜,干脆做局请客。饭局后二轮续摊,丁蕙如勾唇便笑:“要不去酒吧聊天吧!”然后,她驾轻就熟把地点发到了群里。 自打方蔷决心带领烧火棍上乐队综艺,店内的排练频率便有所下降。林敢没什么音乐天赋,从Pretender的经理那儿拿到演出名单,想效仿梁训,生生挖出一个宝藏,琢磨了小半周,一点成果都没有,只能从成名的驻唱名单里挑选。 贵有贵的道理,陈喻听着这婉转慵懒的爵士,挑眉向丁蕙如:“我记得你不喝酒啊,怎么找着这种好地方的?” 丁蕙如努努嘴,看向吧台。陈喻越过她,瞧见那个明暗的身影,流露出明显的意外。李裕松正好过来收瓶子,被丁蕙如直接叫住:“小鲤鱼,姐姐怎么招惹你啦!怎么脸这么臭!” 李裕松还记着丁蕙如胡闹撺掇的“罪行”呢,碍于场合,只皮笑肉不笑。这小子从来就欠,丁蕙如已习惯,转头给陈喻介绍:“这是冬青的弟弟。” 李裕松长得像徐燕,李冬青长得像杨悯,两人跟约好了似的,统统避开了李宪年的基因,只鼻子角度还有些姐弟的感觉。陈喻对李冬青的情况也了解几分,这个弟弟看上去却似乎没有姐姐嘴里说的那样冷情。估计又是小姑娘想多了吧! 灯光摇曳,酒吧喧扬,林敢今天难得从头坐庄,来点单的客人不少。丁蕙如过去凑热闹,只敢要了杯金汤力。陈喻因为做过红酒拍卖,对酒水也略有了解。术业有专攻,她的杂学显然不足以支撑她在这领域侃侃而谈,但是应付林敢一个后生,也是足够了。 稍有休息间隙,她侧身点了干马天尼,注明要做烈些,林敢微微一愣,她便道:“有人给我说过,你调的干马天尼特别好喝。”这个人是谁,留他自己想。 散场时她与他聊起路易斯的红酒拓展线正在物色主理人,以她的身份,能在人家面前说上两句话。林敢知道这是提携,问她为什么,陈喻不答。 她仰头喝下最后一口,端庄笑容:“你的干马天尼,确实不错!” 将近闭店,林敢在后门抽了两支烟,遇上来透气的丁蕙如。两个从未真正打过交道的人,对彼此竟是前所未有的熟悉。丁蕙如伸了个懒腰,自来熟地靠上墙面,也不说话,直愣愣地打量这个人。她对闺蜜的前男友没兴趣,单只是想想,李冬青原来喜欢死小孩儿啊! 陈喻找不着她人,委托李裕松帮忙,李裕松摸索两圈才在墙角发觉她,小跑过来要将人带走。丁蕙如眼珠一转,盛着淡淡的醉意就小嚷:“小鲤鱼!李咚咚有没有告诉你啊,明天叁浦桑请吃饭!你应该也去的吧,我可不想一个人去热恋期的情侣面前受罪诶……” 声音在身后渐弱,林敢讥笑。 他自然是不明白她提起这一茬是为了什么,就像他与陈喻并不相熟,陈喻却突然提出可以做中介人。他唯一知道的是,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中间,仅有一个人连缀着一切。而这个人,与所有人都相处密切,偏偏只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心脏怦怦跳,现在叁浦澈和李冬青两个名字并列在脑海里,“失去”的实感强烈撞击着神经,他不由得皱紧眉毛。他不后悔分手,心里却有些细细密密的难受。 木瓦楞角上,细软的蛛丝可以缠死一只巨大的飞蛾。 剪不断,理还乱,就是这样的心绪罢。 曾经会为了小事与他怄气的李冬青,现在在P大的校园里变成最最严谨的小学究,不论他如何犯贱耍弄,他都已经瞧不见她丝毫的波澜。林敢叹气,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指尖只留下空虚。无数次以为可以挽回的人,终于还是失去了。 拉扯(3) 炎夏月底,林敢陪莫皓霖参加了一场婚礼。两人虽不过二十中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从今往后,要吃的喜酒只会越来越多。 莫皓霖花花公子一个,纵情欢场,熟人们上前就是调侃他又在祸害哪家小姑娘。林敢独坐在一旁,没人会去骚扰他。高中同学都清楚,这一对发小,是天差地别的性子。莫皓霖可以随便开玩笑,但是对林敢,开玩笑纯属自找没趣,也就班长徐智敢稍微搭讪两句。 莫皓霖远远看着,心底略有惊讶。从人群中抽身,他抬着下巴就戏谑三分:“你跟班长聊什么呢?” 能聊什么呢?老同学见面不就东扯西扯两句,林敢啧嘴,让他别又在那里八婆。 莫皓霖束手:“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这脑子是不是也给酒精泡发了?油盐不进!” 陵城一中出过不少风云人物,林敢这样有点皮相的,算不上稀奇。可哪个少女不曾为某个同龄的少年倾心?林敢在他们那一届,也收割了不少春心。这个少年缺席月考但又考上P大,读书几年又无端辍学,玩过机车现在开始折腾调酒,所有人都有些尘埃落定的气质,独他一身轻,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曾经的仰慕推延到现在,怀春的少女还是不敢轻易搭话。莫皓霖啧啧叹气,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不开窍。他想要亲身教导这块臭石头,林敢对上一束目光又愣了神。 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也犹疑地走来,似乎有些惊讶:“还真是巧!” 男人声音温润,如一瓢温水浇醒他。他扬首,笑得机械:“三浦先生怎么在这里?” 三浦澈指向台上的新娘:“这是我同事的婚礼啊。” 新娘等待在仪式的开启,神经都在冒汗。林敢说:“真巧,王芮是我同学。” 两人的气氛并不友善,莫皓霖眼尖,使眼色叫林敢介绍。话未出口,三浦澈遥遥地挥手,唤来一个身影。那人小跑过来,喘着气:“澈君怎么跑这里来了?害我一通好找!” “抱歉,看见林先生了,就过来打声招呼。” “诶?林先生?”李冬青将目光挪过来,林敢站在门后,高大的身影刚好隔绝了周围的视线,她脱口就是一句:“你怎么在这啊?” 和刚才撒娇似的抱怨截然不同,林敢嘘声:“怎么?不能参加同学的婚礼?” “哦。”李冬青偃旗息鼓。 司仪的声音从音箱传来,婚礼开始。他们回归自己的坐席,林敢听着那动人的誓约,目光忍不住瞟向几桌之外。莫皓霖歪头挡住他视线,贱兮兮地摇头:“我猜错了。” 林敢不解:“什么错了?” 莫皓霖托腮,翘起二郎腿:“你不是油盐不进,你根本就是早就给腌透了!” 腌透了……林敢哑声:“你能换个词吗?” 新人轮桌敬酒,王芮红光满面,瞥见林敢,与徐智碰杯时不忘使使眼色。除了她,大概没人知道,徐智对林敢有过十分朦胧的好感,而起因只是一次迟到的偶然相遇。 那会儿学校抓得严,早读时间提前,徐智站在门口不敢进教室。林敢迟到惯了,蹲在门口挨骂,她瞅准机会溜回座位,躲了一顿教训。如此便是情起的由头,简单得可怕,王芮每每想起都苦笑不得。这样的相遇换个人不见得奏效,偏偏是自尊心强的徐智遇上阴差阳错挡了灾的林敢。 毕业典礼她撺掇她表白,徐智攘攘身子:“好感算什么喜欢?” 是呀,好感算什么喜欢?但是为什么重逢之后,会忍不住朝他看呢?她向徐智努嘴,被莫皓霖一句祝福打断。此间人人都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掺在觥筹交错里,叮铃当啷响彻大厅,谁还会在乎过去那点没说出来的话? 婚礼散场,莫皓霖去卫生间,林敢便站在门口抽烟。徐智与他搭话,三浦澈刚好从拐角过来打声招呼。他身边没有站那个熟悉的人,见林敢表情后主动解释:“哦,冬青去卫生间了。” 谁问你了?林敢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是维持微笑:“啊,是吗?” 他们俩拢共这样几点交集,三浦澈夸夸今日的婚礼又聊起王芮,这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总能察觉顾客的隐性需求,无形中提升了工作室的好评度。他并不知道王芮和林敢有一层同窗缘分,不然今日不会带李冬青过来。 丁蕙如说李冬青情根深种,他总以“我不介意”来堵住她看笑话的心思。可真的相处下来,他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去介意。五味杂陈,这感觉道不分明,只能在每一次的接触中不断地试探。 他明白,现在的李冬青,与他在德国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不一样了。 他幻想过接吻时她该如何的热烈,到头来却浅尝辄止。李冬青埋在他胸前喘气,静静的房间里只是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她说:“澈君,你心跳好快!” 然后她抬头:“澈君,你脸红了!” 他低头凝望着她,一双盈着水光的眼睛,扑闪得像他一直想摘下来的两颗星星。在她再度调笑之前,他吻上去,心想,变了便变了吧,还在身边就很好。 温柔的人也有胜负欲。三浦澈在李冬青面前温驯有礼,见到林敢却不由得炸毛,去比较两者的相处模式。他知道的,她心里没放下他。只是这一点点的没放下,都让他郁结。他想当面刺激刺激林敢,炫耀自己才是赢家,又介怀自己的这重小心眼。 李冬青又小跑过来,在两人之间站住。面向三浦澈,笑语盈盈得像个小女孩。她挽住他,与林敢轻声道别,然后转头便道:“澈君,我们走吧!” 下楼梯时一脚踩空,三浦澈捞住她,叫她小心一些,她便小猫似地吐舌头求饶。这一笑,林敢才觉,从前的活泼还有些踪迹。 徐智在两步开外站着,什么也不用说,许多未知都有了答案。莫皓霖过来搂住林敢,耳语:“林老板艳福不浅啊!”不等林敢甩开,他自己先跑去与班长寒暄,缓和沉默。 这一夜,连续加班了一个周的三浦澈,好久才睡着。 不久后,威尼斯电影节顺利举行。 中国电影在国际影坛上式微多年,《千里之堤》剧组入选主竞赛单元,被华语影迷寄予很高期盼。人人都期待重现辉煌,互联网消息更新不断。各大夺冠热门相继亮相,周霄映紧随导演身后,一袭紧致旗袍裹出曲线,金线凤凰振飞落纹竹叶,吸引全场目光。 影片刚确认进入候选名单时就有许多品牌向她发出邀约,却统统遭遇拒绝。同行互相打听,却发现她未曾与任何一家热门高奢签订合作。疑惑多时,终在今日解开。 《千里之堤》是一部有民国元素的电影,周霄映饰演大家族中最傲慢的二小姐,在亲情爱情辗转,高傲的头颅被家国命运压低,慢慢接受了新世代的变化。她凭借仁义礼智操持着家业,躲过了战争,却没能躲开一场政治的浩劫。 优雅高傲的小姐最后变成疯癫的老太婆,被不懂是非的孩子们游戏。然后火种点燃,她与家族最后的一所老宅,一同烧灭在山间。 电影时空流转,悲戚唏嘘至极,太过艳丽华彩的服饰衬托不出她的气质,旗袍恰恰是最正当的选择。网络上有眼尖的时尚爱好者搜寻多家,终于扒出来源。 陵城莫家的旗袍大多是亲友私人订制,周霄映这一套出手不凡,既配合了影片调性,也彰显了审美品格。一时好评不断。 莫皓霖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转手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营销执行,前方又送来大好消息。时隔多年,金狮奖再度落在华语影片,如此平和清冷的周霄映,在听闻消息后竟然当场就落了泪,叫媒体抓拍到。雅黑的旗袍收束了身姿,她温文有礼,破碎中尽是坚强。 一张照片疯转开来,许多未曾安排的KOL也开始转发,莫皓霖真是一次赚了波大的。信息早就编辑好,他赶在第一时间给周霄映发去祝福,上方却弹出来丁蕙如的消息:【莫先生慧眼识珠,以后可是要飞黄腾达了!】 她拿腔拿调,莫皓霖一眼看穿:【过两天,我亲自把白玉扳指给你送过去。到时候丁小姐千万赏脸跟我吃个饭!】 电影节时间不长,大奖揭幕后只剩下简单的采访工作。网上炸开了锅,隔着屏幕都能看见转发中的欣喜,莫皓霖数过一条条的消息,满脑子都是金子落地的声音。初次试水很重要,他做了一次相当正确的决策,家里老人也纷纷表示赞许。 莫家旗袍封闭多年,保守固然能保证质量,但也错失许多机会。时代在进步,观念也要进步。长辈说他离经叛道,其实不是的。他从小穿梭在这精致的面料里,比谁都清楚,一针一线里穿插了多么厚重的情意。可是这些东西都要孤芳自赏吗?他不认同。 酒香也怕巷子深,莫家的每一件旗袍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想让全世界都看到。 外放的人心思也重,林敢比谁都知道他的用心良苦。酒桌上纷纷聊起这次的斩落头筹,又有人聊起那身极致精美的旗袍,他知道,莫皓霖跟家里斗争这么多年,总算是成功一步了。 发小的群聊里不断有新消息弹出,休息的间隙他一条条点开,嘴角也不由得扬起。回国后他专注事业,偶尔被前女友的事情动摇心神,今天是第一回由衷地感到开心。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回荡,他说,林敢,别再纠结情情爱爱,纠结林维德让你干嘛了,学学人家,往前看!人生这么多好事呢! 他闷笑一声,长长地吁气,好像卸下了千万斤重的包袱。 拉扯(4) 周霄映从意大利回来,采访工作便已排满。她少有这样忙碌的时刻,与莫皓霖的约定也一推再推。 她略有愧疚,莫皓霖直来直往,主动在一次记者会下献花。两人因势吃了顿饭,被媒体添油加醋,绯闻头一回缠上了她。她并非偶像流量,莫皓霖本人也不介怀,是朋友还是恋人,不必解释。 然而终归有些天赋异禀的好事者,扒出来他的身份。陵城莫家原本便有些神秘,经由长篇八卦洗礼之后,更变幻莫测。 电影节上的一袭旗袍变成了爱人礼物,荡出许多粉红泡泡。周霄映一时风头无两,莫皓霖新开辟的饰品线也名声大噪。 他遵守约定,在海恩附近订了一家法餐厅,亲自将白玉扳指送去,刚下班的丁蕙如一见到他就乐得要命:“哟!莫老板来给我送东西还请我吃饭,我面子也太大了吧!” 莫皓霖心里美滋滋,也不忘抬她一抬:“这点儿哪够啊?忙完了请你吃点更好的!” 丁蕙如扶着裙子坐下,海恩今年的拍卖中规中矩,只有她和陈喻的场子算得上有些水花。领导班子持续多年,早有新兴势力拱起,年底势必要有一次洗牌。 她做好准备,四处搜罗好东西巩固地位,想借着陈喻的东风再向上爬一爬。他这枚扳指来了,增加不少筹码,眉头舒展许多。 莫皓霖只当她今日开心,不解内情,也无需了解,他们算是短暂的盟友,一次合作建立起信任,必要时伸手拉一拉,聪明人自然懂得还个人情债,这叫互帮互助,各取所需。 商人的原则是如此,普通人却是互相亏欠,亏欠到最后清算也没了意义。朱虹给李冬青安排的讲座翻译任务还没完成,她和李裕松就被李宪年的电话叫了回去。 年逾八十的奶奶守寡多年,清晨去赶集时被人群撞倒,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撑不住了。老人想在临死前看看子孙,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就赶回去尽孝。 他们老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宪年是家里的小儿子,往上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大家轮流上前跟她说话,轮到李冬青,她是一句都说不上来。 奶奶很疼她爸爸李宪年,于是对性情放纵的母亲杨悯充满了不满,连带着也不喜爱李冬青。幼年时李冬青不明白她的不悦,长大后已经不想再明白。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老人会想让从不亲昵的亲人来见证自己的弥留?是临死的自私还是忽然想开呢? 奶奶的手形如枯槁,盖在她和李裕松的手背上,温度很暖,李冬青只觉得陌生。 灵堂至少要摆七日,家里亲戚多,帮衬也多。衰败的乡野弥漫了哭声,人人都在说奶奶多么宽厚仁慈,只有李冬青感到恶心。 她始终记得一个遥远的画面,仅仅七八岁的年纪,奶奶用筷子打在她的手背,然后把半空掉落的大鸭腿夹给李裕松。自那以后,她再没在奶奶家啃过鸭腿鸡腿。即便后来奶奶让她吃,她也不吃了。李宪年意外得知后,说她心眼小,拎不清。 她不狡辩,奶奶不止一次地挤兑过她,甚至在亲戚们面前无数次贬低她。她不想给这样的人吊唁,就是心眼小,就是爱记仇,不行吗? 她不想守夜,要从灵堂离开,大姑追上来教育她:“李冬青,你干嘛去?你是国家领导人?你就这么忙?淑羽升高三了都过来守着,你就金贵?” 淑羽是她二女儿,坐在灵堂边背单词。刚刚在棺材前哭得最厉害,大姑特意拿淑羽的孝顺来讽刺过她。 李冬青斜视一笑,根本不怵她:“怎么?我要走你还能拦住我?” 大姑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我凭什么不能拦你?我是你的大姑!” 李冬青微笑面对:“是,你是我大姑!但是里头那个,是你妈,可不是我妈。” 话音一落,大姑冲上前来,指着鼻头就骂她没有良心,堂内烧纸的李宪年匆忙赶过来,将两人拉开。 李冬青不想与他们纠缠,转身要走,李宪年也拽住她:“李冬青,没有这样做人的。这是你亲奶奶!” 他多么会在人前装孝顺啊!李冬青甩开那双手:“没错,血缘上是的。那又怎么样?你要不要看看,她有没有把我当过亲孙女!” 她瞪圆了双眼,李宪年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儿与他那前妻一样冥顽不灵,他好心给台阶,她也绝不会接受。 怒火涨红了脸,李宪年捋起袖子说:“今天就要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人!” 李冬青躲也不躲,抬着头冲他吼:“好啊!李宪年,你有本事就动手!你看我会不会怕你这两巴掌!” 气氛有些焦灼,李宪年是大学副教授,好面子。李冬青吃准他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李宪年却一反常态地挥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啪”的一声,指尖只匆匆地刮过李冬青的耳垂,来不及重整姿态,被冲过来的李裕松拉住。 “李裕松,你——” “爸!你不能打她!” “李裕松,你让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爸!我不让!你不能打她!你今天在这打死我,你也不能打她!” 他义正词严,将哑火的硝烟重新点燃,在场都是亲友,刚刚是女儿大逆不道,现在儿子也来掺和一脚。李宪年面子挂不住,四下瞥过,当场就操起一根细长的扫帚,一声闷响,打在李裕松的后背上。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李宪年发了疯似的挥舞棍棒,李裕松把李冬青护在怀里,他早就默默发过誓,再不会让姐姐受伤。 李宪年看他如此倔强,那扫帚棍挥得更加使劲。等不到众人将他们拉开,这个疏于锻炼的中年男人就失了力气。徐燕在一旁疯狂地掉眼泪,她心疼儿子,李宪年呼着大气:“哭什么哭!现在不打清醒,以后老子死了怕是都没人管!” 一顿对子女的殴打确立了他心中作为父亲的权威。李冬青从李裕松怀抱里挣脱开,将那只比她大许多的手牢牢抓紧。李裕松细皮嫩肉,伤口藏在衣裳下,她判断不出这轻重,只是红着眼。脑子里长了东西之后,她变得更加外强中干,见不得别人因她受累。 这些年,她对于李裕松的情感很复杂。这个弟弟的出现,使她不再是李宪年家唯一的孩子,抢走了这个家族所有的注意力。她不喜欢他的存在,却也只有他,在她腹背受敌时挺身而出…… 她心疼,把李裕松护在身后,又往李宪年走过去。亲戚们都出来劝说,然而在场没一个人敢拦住她。 这是个有名的混世魔王,谁跟她作对,谁就是自讨苦吃。 她一步步走到李宪年跟前,为这个年逾半百的亲生父亲理好了衣领,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爸,我走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会在你灵堂里多待两天的。” 李宪年登时青筋暴起,又要履行父亲的棍棒教育,亲戚们都拦住他,开始安抚。叽叽喳喳都留在背后,听不见,李冬青拖着李裕松离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这闹剧现场。 后面这场丧事如何收场,她已无从得知。只是可以猜到,名声必然是比之前更臭了。 她问李裕松,后不后悔帮我挡了棍棒?李裕松摇头。她又问,你等下是跟我走,还是继续回去守灵?李裕松便沉默。 李冬青明白他的苦处。今天这一通已然让他与李宪年生了隔阂,家庭不是只有一对关系,他愿意保护她,不等于愿意因此舍弃这个家。 他们俩终归是不一样的,他若是也像她一去不还,那依照那群不讲理的亲戚来看,徐燕是不是也要落到口诛笔伐的地步呢? 这里头最难做人的,终归还是他。 曾经只会追在屁股后面喊“姐姐!有人欺负我!”的小屁孩长成大高个,敢于对抗父亲的威权来保护她,李冬青感念,不想令他为难。 她摸摸他的脑袋,将那不言而明的沉默给揉开,对他笑,说:“小鲤鱼,谢谢你,谢谢你愿意跟我站在同一边。”哪怕只有很短暂的一瞬。 李裕松愧疚无比,一个劲地向她道歉。他说过要保护她,还是败给错综复杂的现实。李冬青抱住他,拍拍他后背,告诉他,没关系。 “如果他们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算账。”她小时候就向他承诺过,姐姐罩你。这句话,不论多久,都有效用。 李裕松含着泪光,噗嗤一笑:“谁要你罩啊!” 李冬青不追问,收拾背包回了学校。她知道李裕松还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更知道这个傻小子绝不会告诉她,可是没办法,这个家就是这样不讲理,想要维和,就只能受着。为了徐燕,他不得不这样做。 她想象着这条脆弱的小鲤鱼如何斡旋,盯着窗外的云朵开始发呆。刚刚那场打斗仿佛只是一场短梦,毫无真实感,只下颌角一点挫伤提醒她,那是真的。 她本来就不应情绪激动,李裕松担心她,联系丁蕙如帮忙照顾。刚接到机,丁蕙如就注意她小脸上那点指印。印象里李冬青的父亲温文尔雅,与粗鲁二字毫无关联,怎么会动手呢?她想问问,李冬青只笑笑,然后就长长坠入了睡眠。 丁蕙如并未送她回学校,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 一场争吵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迷迷糊糊地就喊头疼,好困。丁蕙如想,该不会是一巴掌打成脑震荡了吧?但是那条小鲤鱼说,李宪年没得手啊!她不得其解,希冀着一场睡眠过后,李冬青能稍稍舒服一点。 李冬青的飞机下午两点就落地,然而当她醒过来,却已是晚上十点。推开房门,丁蕙如正坐在沙发边看书,见她醒来,放下书册,向厨房而去:“饿了吗?我点了外卖,要不要给你热热?” 微波炉“叮”地响起,李冬青吃了两颗饺子。她胃口本就一般,夜里更怕吃多胀气,丁蕙如没有勉强,给她准备了睡衣,洗完澡便拉着一块儿看了个宠物综艺。 好朋友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她对李冬青坦白过,若我不能成为你倾诉的对象,那你有别的发泄途径也好。所以当李冬青不想提起一些伤心事时,她绝不会多问,让她自己消化。 白日睡得多了,夜晚就会被拉长。丁蕙如要研究明清家具,李冬青自己先回了房间休息,她好久不曾这样一整天都花费在无用的事情上。 高层公寓的窗帘未拉,蓝夜的光投到床侧的丝绒地毯上,静默的手机忽然亮起。她点开,两条消息不约而同地送来。 【小鲤鱼:我没事。晚安。】 【陈祐:Eden!《战争与和平》要重映!我们一起去电影节吧!】 李冬青微微一笑,向李裕松报晚安,也故作调皮地回复陈祐:【你抢到票再说!】 小家伙飞快拨通电话,告诉她已经抢到票了。这个有些羞涩敏感的小孩善于隐藏情感,却对李冬青很坦诚,深夜里,他小声地向她抱怨:“Eden,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他的声音分外委屈,李冬青心一软,答应他的邀约。他兴奋起来,还想多聊聊,又被她以向陈喻告发熬夜给唬住,乖乖挂断电话。 一日的难过被这几个人飞快冲散,李裕松挺身而出,丁蕙如默默守护,陈祐远远温情……冬青看着那被月光晒凉又被他们烘暖的地毯,心里酿出了蜜。 拉扯(5) 因为要陪陈祐,李冬青抓紧时间帮新生检查了文献综述。按理说,这活儿从来都是交给冯梦圆,她最近却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了当年巴结导师的心情。 群里有人说,昨天又看见花臂姐了,就是之前在迎新帐子边跟她说话的那个,两人在教学楼下小声交谈,最后又是不欢而散。 李冬青在朱红办公室看见绯闻主人公,不由得问了声好,冯梦圆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谢谢关心”,转瞬就端着材料,倒在了地上。朱虹和李冬青吓得要命,叫了她好几声也没有反应,直接送去医院。 冯梦圆是渴醒的,睁眼就是一睹白格的天花板,天花板下缀了一根铁棍,铁棍上挂了个吊瓶,药水顺着输液管注入她体内。 扎了针的那只手有些凉,她猛地坐起来,差点跌下床去。李冬青跑过来扶住她,帮她挪原位:“医生说你有些营养不良,现在输点葡萄糖。” 她言简意赅,将手边的一次性水杯递给她,冯梦圆一饮而尽,干裂的嘴唇得到拯救:“我刚刚不是在办公室?” 李冬青接下杯子,坐在床边:“你还记得呢!突然间就晕了,给我和朱老师吓得够呛!” 她小心地帮她掖了下被子,抬眼去看那瓶才走到一半的葡萄糖。朱虹从帘子外走过来,手里是一袋子补充糖分的零食。她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尾,冯梦圆要推脱,被她一把按下:“小姑娘再怎么心烦,也得注意身体!” 本就古板的小老太太教训起人来,有些威慑力,冯梦圆闭了嘴。朱虹和李冬青说起医生的诊断,看看这张苍白的小脸重新恢复一些血色,总算安了心。 导师不是学生的亲人,却是她某段人生的引路人。冯梦圆只告诉过朱虹,最近家里有些事情,朱虹却自己拼凑出了大概。她语重心长地劝慰她,好生与家里人沟通,不要冲动不要走极端。 冯梦圆面上乖巧,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谁都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在首都的这点儿破事究竟如何传到父母耳中?二老又为什么非得把她抓回去嫁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想找个能够商讨的人,发现女友是露水情缘,而发小是父母的间谍。 这人生,真是失败! 学院下午有个研讨会,朱虹不得不提前回去。她知道冯梦圆和李冬青有些不对付,却也只能嘱咐李冬青好生照顾。这孩子知晓轻重,她对她很放心。 医院的白墙上挂了几点污渍,旁边的急诊病床上是刚扎了一针,现在还在哭的小孩儿。冯梦圆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喧闹,主动提出换到外面。周末的医院拥挤,乌泱泱地压了一片,李冬青帮她找了个位置,自己则是靠墙等待。 外头有些冷,冯梦圆打了个哆嗦,李冬青便直接脱下衬衣外套递给她。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和谐过,冯梦圆感到错愕。衣衫上还有残留的温度,竟然烫得她红了耳:“谢谢你啊!” 语调很僵硬,像是硬挤出来的。冬青笑着,安抚她闭目养神,可她哪里养得了神? 前脚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以死相逼,催她回家,后脚是记恨了好几年的同学,突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她夹在这两道裂缝中间,恍若做梦。 两瓶葡萄糖很快吊完,她们在医院外面吃了点东西,两人一起回了学校。冯梦圆径直去往导师办公室,等电梯时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冲到教学楼外喊了一声“李冬青——”。 “嗯?” 冬青回首,微微挑着眉,弯起的唇角像一轮明月,单音节里很温柔。冯梦圆感到不好意思,她支吾着,想说句“谢谢你”,又变成了机锋相对的质问:“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照顾弱势是一桩基本美德,李冬青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然而她看得出来,眼前人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于是她沉着眼,很郑重地告诉她:“我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在那里吧?那该有多孤独?” 冯梦圆问:“人道主义?” 李冬青扑哧一笑:“嗯,人道主义。”因为太了解一个人待在医院里的无助,所以想给点支持。哪怕两人针尖对麦芒,也好过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冯梦圆本猜测她是想看笑话,一下成了小人之心,心里不是滋味,扭捏地向她道谢。离别之前,李冬青叮嘱她注意身体。 她的表情很温和,冯梦圆很不习惯。她总觉得李冬青哪里不对劲,担心她憋着心思折腾自己,想想刚才的“人道主义”,又腹诽自己被害妄想症。冯梦圆,你就那么见不得人家对你好? 来找朱虹的研究生缓缓走过来,对这样的搭配感到新奇。跟入学时不一样,他们现在明显对李冬青更亲昵,大家都说,冬青面冷心热,很好相处。只有李冬青自己明白,生命里除了健康,很多事情都不值得计较了。 周六,她应陈祐之约去往艺术影院。短短几周不见,小男孩儿都已经有些绅士风度了。 他提前买了冬青喜欢的冰美式,还特意套上了杯套,免得她手凉。冬青笑着接过,揉揉他的脑袋,感觉这个弟弟可比十来岁的李裕松要靠谱多了。 电影节的票不好抢,尤其还是这种热门电影,他们能坐到影院中间的位置,冬青想,陈祐大概还是托了陈喻的关系。 1966年版本的《战争与和平》是个传奇。 不满于美国拍摄的浅薄无聊爱情片,苏联举全国之力做出反击。历时四年,动用了数以千计的馆藏私藏作品,甚至在郊外等比建造了一座1812年的莫斯科城,最后跟着剧情进展,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大手笔,大制作,军方支持,政府调动,每一帧都如油画般浮现,由此成就了影史上独一无二的《战争与和平》。后续再有翻拍者,已然不可能望其项背。 陈祐对它的评价是,托尔斯泰复活了,都要称赞拍得对味。 俄罗斯民族在艺术方面的造诣一直很高,小学时李冬青听丁蕙如拉肖二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只有亲身在影院看过这部长达七个小时的影片才知道,她还是低估了影像所创造的可能。 从放映厅出来,陈祐兴奋得跳跃起来。片子太长,很多人不能坚持到最后,最后一场结束,已经到了傍晚。她领着陈祐去吃麦当劳的新品,一路上陈祐都在感慨镜头运用。 人流拥挤,旁边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不小心撞过来,冬青将陈祐拉近一些,听见她道歉。目光一对上,陈祐嘴巴微微张开,眼里也闪出了光。 他拉着她的衣角,悄悄就说:“姐姐,你长得好像周霄映啊!” 李冬青定睛一看,女人压低了帽子,小吊带和白衬衫下套了条宽松的牛仔裤,简约至极,很难与电影节上声名大噪的周霄映联系起来。她有些脸盲,不得不佩服陈祐的眼神。 被认出来,周霄映并不慌张,食指贴在唇间,告诉他不要宣张。两人边走边聊起刚刚的电影,一个资深演员遇上了小影迷,对话也愈加深奥。冬青不懂术语,插不上话,她只是没想到,周霄映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冷峻,面对陈祐,反而格外亲和。 等下周霄映有个约会,影院门口,要与陈祐分别。小轿车内走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见到李冬青还颇为惊喜:“又见面了,李小姐。” 周霄映感到意外:“你们认识?” “打过一个照面而已。”莫皓霖托出那次偶然的婚礼相遇,冬青才回忆起这张面庞。 这不能不说是一场缘分,两场约会因此合并成一场饭局。席间,陈祐旁敲侧击问起周霄映《千里之堤》的上映计划,周霄映承诺首映礼请他去看。冬青感慨,有的人啊,真是有贵人命! 莫皓霖看着她,不由失笑。冬青皱着眉,对林敢的这个朋友又降了几点印象分。 莫皓霖将这次饭局添油加醋地告诉林敢,他惊觉,李冬青似乎也没有那么寡淡无聊。他结账的时候,李冬青还提出AA,莫皓霖无奈:“你给我转账,是想让周小姐看不起我,还是想让林敢揍我?” 他态度轻浮,冬青当场脸色就垮下来。后来他送周霄映回去,她手上抱了个玩偶。说是取车的时候,李冬青在商场抓到的。由此一来,饭钱也就抵了。 莫皓霖小啜一口,讽笑道:“你这前女友,帐算得那么干净,不当会计可惜了!” 她何止跟陌生人算得干净,从来都只有别人欠她的,没有她欠别人的。林敢摇着雪克壶,无话可说。 电影节没过几天,陈祐就收到了周霄映的消息,说下下周就是首映礼,到时预留座位,邀请他和冬青一块儿去。李冬青没想过搭乘这趟顺风车,她窝在被子里,三浦澈的气息由身后喷薄而来,吹得她肩颈痒痒的。 这个男人很温柔,做爱时会一遍又一遍地吻过她,当她发出娇吟时,他才顺势加大了力度,将两人一同推上云霄。冬青这两年体力不行,愈发感到疲惫。枕在他的手臂上睡觉,被他那双宽厚而粗糙的大手抚摸过脸颊,好久才清醒过来。 “澈君都不会困的吗?” 她细声呢喃,转身扑进三浦澈的怀里,杜绝这个男人东摸西摸的可能。三浦澈没了办法,搂着她又睡过去。两个分外珍惜时间的人,就这样磨磨蹭蹭地浪费了一个早晨。 三浦澈向她报备下个月的行程,两人的恋爱活生生谈成了预约制。冬青刚开始不习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彼此都能留有更宽松的空间。 丁蕙如听闻,实在哭笑不得。哪有人恋爱搞得像办公啊!她来不及嘲讽,目光就被脖子上那点粉色的印记吸引,伸手摸上去,啧啧一声,露出颇为八卦的眼神:“李咚咚!看起来——三浦桑身体不错诶!” 话音刚落,一旁蹭饭的李裕松忽然就呛了水,耳根红起来,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李冬青拍拍丁蕙如,叫她收敛些。丁蕙如眨眼便笑,胳膊肘推推这个害羞的男孩儿,有些恨铁不成钢:“小鲤鱼,多大岁数了,这点东西都听不得啊!” 她顾不上多调戏几句,与李冬青说起正事。她记得李冬青说过,下周要做蒂姆·伯纳李教授的同声传译,这次教授的夫人也随行其中,她还得兼任导游,讲座结束后,带他们四处逛逛。 外国人游玩总是喜欢以传统景点为主,李冬青不爱打卡,来了这么多年,甚至没去过一趟圆明园。丁蕙如主动提出:“到时候你们要去哪儿玩,我给你们当司机吧!” 李冬青诧异:“大忙人怎么这么好心?” 丁蕙如笑笑:“多个人脉,我到时候有事要找那位教授夫人帮忙。” 拉扯(6) 讲座如约而至,李冬青熬了两三个小夜,着重复习了存在主义的知识点。哲学在国内是小众学科,刚开场时她还担心坐不满,后来知道,是自己多虑了。蒂姆·伯纳李早年发表的论文对现代存在主义影响颇深,算是当代哲学的明星人物。许多外校的学生过来蹭课,李冬青被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折磨得够呛。 认真对待就会有回报,伯纳李教授对她评价颇高,不停向朱虹称赞。这次冯梦圆没翻白眼了,她打心眼儿里知道,要不是基础扎实,讲座不会这样圆融成功。 第二天,李冬青如约将丁蕙如叫到酒店楼下。 她开了一辆大鼻孔的宝马7系,敞亮阔派,冬青一眼就看出来,她肯定是提前送去保养了。伯纳李教授带夫人出门,还以为这是李冬青花大价钱租用的车子,连忙推辞。丁蕙如主动介绍是她朋友,两人才安心下来。 偌大一座城,他们只停留三日,丁蕙如咨询了几个朋友,一条龙包办,长城故宫通通安排上,最后一天是国家博物馆的简单游玩。当时正好是千里江山图的展演,玻璃柜阻隔不了稀奇矿石的色泽,他们租用了专门的德语讲解,教授夫妇很是尽兴。 丁蕙如说到做到,李冬青全程只做个简单的翻译。她也不知道丁大小姐怎么来了兴致当陪玩,唯独最后将两人送回酒店时,看见教授夫人与她深切拥抱,丁蕙如满面春光。她猜,这趟旅行的目的估计也达成了。 后来丁蕙如才告诉她,教授夫人是个意大利人,兄长是意大利有名的制琴师,她想赚个人情,排个名额,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她这番未雨绸缪的本事学得精妙,李冬青深深佩服。来不及跟她仔细讨教,又被漫天的论文研究压住。朱虹有意编写一套基础的哲学科普书籍,一共三本。哲学这东西,可难可易,朱虹不愿浅尝辄止,纠结了很久,拉着李冬青埋头苦改,终于在本周四定稿。全部投送出版社,等待接收印刷的好消息。 李冬青松散了一日,应约同陈祐去参加《千里之堤》的首映礼。 起初,她是不知道那么悲戚的故事,也可以表现得那样美轮美奂的。然而随着剧情逐渐推进,周霄映饰演的角色被不断折磨,不断掏空,疯疯癫癫地走入一场大火,镜头落在数十年后的一缕青烟和杂草。那种失落似乎直直地传递到她心里,李冬青当场就落下泪来。 早就知道《千里之堤》不同凡响,却没想过会那样动人。她是不懂电影艺术应当如何,但是好片子自会直击人心。帷幕落下的瞬间,掌声四起,周围都是啜泣的声音,放映厅成了一片泪海。 之后是观众反馈和提问的环节,大多都是表达对片子的喜爱。也有不少人提出:“收尾太过轻描淡写,政治母题和个人命运的联结,或许可以做得更加残酷一些。” 观众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导演不做辩解。下一秒,周霄映在众人之中点中陈祐,不过十余岁的孩子从乌压压的人群里站出来,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看法。 最后是面向舞台,他告诉导演:“多么大的残酷都会变作云烟,这个收尾很无奈也很真实,留给大家想象的空间。这个收尾非常中国式留白,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稚嫩却真诚,见解也足够深入,掌声再度响起,一些慕名而来的影视界知名人士都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冬青看见导演嘴角的弧度,心里无比明白,陈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响亮的人物。 首映礼结束,周霄映被一众人群包围,陈祐想过去打个招呼,原地踌躇。身后由人一拍,是莫皓霖,他穿了身笔直的西装,不像来看电影的,更像是谈生意的。而李冬青一眼就注意到他旁边那个穿着卫衣,压低帽子的男人。 该说不说,真是有些孽缘。 林敢插着兜,瞥过她,低头就笑:“好久不见,小祐。” “你是——”陈祐回忆了好久,才将一个已经模糊的身影拉出来:“Adam?!” 林敢点点头,他惊喜过外,眼珠都轱辘起来。想多说两句什么,莫皓霖先带着他过去和周霄映叙话,留下一对前任情侣在原地。 冬青单抱着手,隔他不过半臂距离。这间隙,应该是要寒暄的,结果还是林敢先搭话。他眼圈青黑,看上去有些疲惫。冬青了解他的工作性质,想必是又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几年过去,声音依旧清澈。 “难得休假,莫皓霖说请我看电影。没想到就是拿奖的片子。”他目视前方,看着不过他半身多高的陈祐,微笑道:“刚刚提问环节,陈祐说得还条条是道的,以后说不定还真是个大导演……” 悠悠说着,忽然,李冬青不知为何,直接半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似要往下掉。林敢有些吃惊,马上扶住,轻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她脚底虚浮,面色苍白,额头上还落了两滴汗,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极了,林敢连忙问:“要不要去医院?” 他预备抱她起来,冬青却缓缓地摇晃脑袋,这病时不时要发作,现在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头疼欲裂,似有一千只蚂蚁在脑袋里搬家,密密麻麻的,浑身都在发抖。 林敢不知她的病况,想要出身叫人帮忙,冬青却将他手按下,颤颤巍巍地说:“没事的,就是有点头疼。不过,能麻烦你把我带到卫生间去吗?” 她对着洗手台呕了许久,眼眶都红了,什么也没吐出来。两分钟后,清水拍拍脸,擦干,再走出来,已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状态。看见林敢眼中忧虑,她还强颜欢笑。 林敢了解她的性子,直接问:“你经常这样吗?” 冬青迅速摆手:“没有,只是最近熬夜多了,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脑袋清醒了,她又跟他维持在一臂的距离。莫皓霖领着陈祐匆匆过来,她才赶紧靠过来,叫他不要告诉陈祐,林敢看着她那还没恢复血色的小脸,默而不语。心想,那么聪明的小家伙,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果然,陈祐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Eden,你哪里不舒服吗?” 冬青扑闪眼睛,下意识就拿着凉当借口。封住林敢这张嘴,陈祐也没了查证的由头。莫皓霖提出一起吃饭,直接拉着他们去了预约好的庭院餐厅。等会儿周霄映也要过来,算是新老朋友齐相聚,阔少爷直接开了瓶上好的红酒,当作庆祝。周霄映刚进来,还以为是他家公司上市了呢! 五人坐成一个小半圆,林敢和李冬青像是约好了似的,直接坐在最两端。埋头吃饭,全然插不进他们的对话。也就只有莫皓霖提上一嘴时,两人才蹦出几个字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自从拿下金熊奖,不少制作公司都开始向周霄映抛出橄榄枝。她审慎看过剧本,唯一感兴趣的,还是一个落寞的调酒师角色。当莫皓霖介绍林敢就是调酒师时,她惊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饭局欢畅,李冬青肠胃不好,吃了一点就有些难受,中途去了趟厕所。许久不见回来,林敢还没忘记刚刚那一场惊魂记,借着抽烟也溜了出去。打量两圈,果不其然,她就靠墙站在庭院边上。 林敢喊她:“怎么了?又不舒服?” 冬青没有回头,细声细语地说“没事”。一看就是在强撑,他走近,才发现她已经有些站不住,赶紧搂过肩膀,将她托住。 此时的李冬青说不出话,意识告诉她应当将他推开,可是头太疼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掉了,胃都清空了,还是不舒服。站不住,没力气,放弃挣扎。 林敢这时才忽然发现,她竟已瘦得如此单薄,握住她肩膀的掌心都被硌得生疼。 “李冬青,去医院!别强撑着。来,我送你去!” 他伸手要将她背起,冬青却不依。明明都站不住了,竟然还这么大力气!林敢皱眉,想骂她死要面子,李冬青只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呢喃着:“没事的,我没事。” 林敢沉声:“你这还叫没事?” 她还是那句:“没事的,真的没事。” …… 走道尽头的庭院错落有致,玻璃窗前,她固执如常,林敢拿她没了办法,想要强行带走,只怕她反抗激烈,更加难受。她心里总归还是有数的吧?他希冀如此,依了她,不去医院,只原地紧紧地抱住她,给她一些力气。但愿如她所说,真的没事。 李冬青努力平缓着呼吸,以往她都是这样,独自撑着,顶多就是吃颗药,慢慢地,也就熬过去了。十分钟后,她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脑袋其实还有些嗡鸣,却告诉他:“我已经没事了。” 林敢也缓缓松开手,却问她:“没事了为什么会哭?” “诶?”冬青摸上脸颊,没有眼泪呀,转头看看玻璃窗,这才发现,整个眼眶都是红的,红得如此彻底。她愣怔,任由一滴泪落了下来。 头疼久了会习惯,孤独久了也会习惯。她的病只有李裕松和朱虹知道,伏在林敢的怀里,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味,恍然间像是坐上时光机,像很多个深夜梦魇一样,那双大手把痛苦通通拍走了……她只是太想念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了。 冬青很快从病痛的情绪中振作起来,擦掉那滴眼泪。他问她为什么会哭,她便笑着回答:“应该是刚刚的电影太感人了吧!” 感人到几个小时后才开始流泪?林敢冷笑:“李冬青,你当我是傻子?” “怎么会呢?”她的话没有温度,两人原地对视着,空气都要凝固,莫皓霖忽然走出来,打破这僵局:“在这儿干嘛呢?周霄映还得赶剧组的酒局,你们要不要过来打个招呼?” “嗯,好。”李冬青赶紧接过话头,往包间走去,脚步还是有些不稳,却看不太出来刚才的难过了。莫皓霖转身问林敢:“怎么了?你俩现在又演的哪一出呢?” 林敢叹气:“演?谁演得过她啊!”他向前两步,回头看看一头雾水的莫皓霖, “走吧!不是要跟影后说再见吗?” 华灯(1) 《千里之堤》的首映礼有不少同行关注,谁也没想到,传播最多的发言竟然是陈祐的那段。 小金毛渐渐褪成灰褐色,混血的样貌掩盖不住,许多年轻小姑娘都问询这小孩子的身份,以为是哪位导演的亲戚,最后是在周霄映上传的照片里发现他,而影后也主动在评论里维护:【我们是在放映厅认识,这是我的忘年交,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关注啦。】 小孩子再天资聪颖也激不起多大风浪,大家更关心旁边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很明显,之前在记者会上也曾见过,是莫家那位小老板。周霄映懒得管,简单解释说是合作伙伴兼普通朋友,再没赘余。 短短几天,故事编纂起来,纯粹的商业合作变成了一段旷世奇恋。 收到项链礼物时,丁蕙如还打笑莫皓霖:“哟!莫先生这礼物,我到底收不收得啊?” 小钻石,不贵重,她就是闲的没事儿。莫皓霖擦擦鼻子:“爱要不要!” 今年已渐渐步入冷秋,海恩的内部斗争也快要到头。经理人许多年前的一次中饱私囊偶然抖落出来,从而引出了赝品竞拍的事故。 不过短短几月,经理人风光大败,海恩的名声也因此受损。好在内部肃清的动作够快,调查结束后,一次明清家具的竞拍引来国内着名的收藏家们关注,消散了之前的负面影响。 拍卖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趋之若鹜。 丁蕙如旁观这次清算,见陈喻片叶不沾身,任凭对手如何倒腾也找不出她的半点不是。她想起之前她教导自己的“越是有利可图,越要持身中正”,小聪明可以耍,人情可以赚,甚至情报也可以双向出卖,只有大是大非要有所坚守。 想想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窃喜,丁蕙如发觉,一切都还有的学。 她翻翻书页,预备在天冷之前,把家具木料的知识细化复习一遍。大小姐难得休假,跟着李冬青一块儿在图书馆泡了一天,她做翻译纠正,她就看看馆藏的图画册。 真想把书里的这些东西直接吃进脑子里! 李冬青对这种想法不可置否,然而万事要躬行,脑子也总是越练越活的。 姜好最近帮她检查译稿都说,从前道她好,是因为有着超出同龄学生的词汇与知识储备,不过也因此带了许多个人习惯,没有译出原作的风采。现在呢,短短半年不到,她突飞猛进,保持风格的同时,整体也更加圆融了。 她满心欢喜,连带做复查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主治问她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她想了想,竟然都是好事:身体在康复,工作有进度,爱好也在不断深入——统统都是好事儿! 唯有李裕松不理解她的开心,哪里像她所说,都是好事呢?明明前天才头疼得要倒在地上,要不是他打电话叫她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估计人都会晕死在房间里。 张医生看着图像和各项指数,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换了个思路,问她:“你最近是不是心情波动比较大?有时候情绪也会影响状态的。” 李冬青想想,也就看电影那天忽然很难过,其他时候,真没什么波动。 张医生又说:“那这样吧,我给你开点药,你难受的时候吃一粒,实在不舒服,记得来医院找我。” 没有发生病变,不用过多担心,按照疗程慢慢来就好。李冬青拿出姐姐威严,安抚李裕松。她巧舌如簧,小鲤鱼又真的只会瞎吐两口泡泡,哪里能吵得过她呢? 他把姐姐送去代课,径直赶去上班。 十一月就要过去,Adventurer办了一场未名的告别会。烧火棍乐队上节目之后毁誉参半,有人说他们锋利有趣,也有人说故弄玄虚。几次不经意的争吵被抬到台前,内部气氛不是很好,成员们的气势被压下去,唯有方蔷坚持不懈。 她记得那杯薄荷茱莉普,决赛前夜谱出一首《将军行》,把这个乐队比作五虎上将,人人勇猛志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诚然,这种冲劲显得很稚嫩,但舞台上感染力十足,最后竟力挽狂澜,收获了最热烈的掌声。 曝光度带来知名度,只要想往前走,他们就不可能留在小酒吧驻场。方蔷提出感谢林敢,愿意无偿做一场演出,林敢也回以一杯最清甜的薄荷茱莉普。方蔷有些意外,挑着眉品品这微弱的酒香。 “哦?小老板这么大方啦!不是说银货两讫吗?” “这杯酒,怎么算都比你们的出场费便宜。还是我赚!” “嘁——” 画面和谐,李裕松来上班时不认识方蔷,打听才知道,老板很喜欢这个乐队主唱,两人偶尔会坐在那里聊天。他们之间弥漫着很微妙的气氛,这种气氛李裕松道不明白,他只是疑问,老板既然有欣赏的人,为什么还要问他,李冬青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当时他一听见就吓到了,姐姐跟三浦桑都没摊牌,跑去跟他说? 情窦未开的小鲤鱼琢磨不透他们的关系,唯独记得一点——守住口风,总是没错的。于是他很快平息了惊讶,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就是总要熬夜,熬久了头疼。 头疼这事儿可大可小,林敢秉持人道主义,建议他劝李冬青做个检查。李裕松微微点头,这一点,哪怕别人不说,他自己也会记得的。 其实李冬青也并不是总头疼。脑子里这东西像个随机炸弹,看她过得太舒坦了,就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叫她翻江倒海一阵,抹了眼泪才肯罢休。李冬青称之为自我对抗,而对抗的法宝就是忍。多痛几次,忍耐度也就锻炼出来了,到时候谁降伏谁还不一定呢! 她如此笃信着,尽管张医生建议她多休息。等到三浦澈从山西回来,她还是第一时间去找了他。他们之前约定好了,出差回来就一起吃饭过夜。李冬青最近效率高,时间空闲出来,想给他个惊喜,便直接去了事务所。 那天有些小雨,天灰蒙蒙的。三浦澈的工作总是很忙,回来即便只是交接,也不可能太快。李冬青坐在一楼等待,不时玩会儿桌面上的积木,浑然不觉三浦澈渐渐靠近。 “冬青!” 他轻轻吓了一声,李冬青往后一颤,被他扶住。刚刚才出差回来的三浦澈有些憔悴,眼里却还是光亮,坐在身边,第一反应是关心她。 “等久了吧?你要不要先回家?我这边临时有个case要处理,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呢。” 李冬青倒不在意,只是一楼有些无趣,三浦澈了然,带她上楼去了休息区,那儿有些小零食和建筑杂志,可以打发时间。 General事务所是近年建筑行业的新星,领头人海棠听说是个大美女,苦出身,但克勤克俭,早年在OMA工作,不久后出来单干,年仅三十就创立了这家公司,又在短短五年内打出名号,实力和手腕都不可小觑。 李冬青对建筑了解甚少,翻看桌面上的手册介绍才发现,这两年新建的地标性建筑都有 她的手笔,果真是大人物一个。她看得入神,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跟她打招呼,她还以为是错觉。 她早忘了,这是在三浦澈带她去的那场婚宴新娘王芮,还是人家主动介绍,才有了些些印象。 “你来等三浦桑吗?”王芮喝了一口咖啡,看看会议室那边,笑:“镇江那边有个古宅要推翻重建,想尽可能地做木建筑,图纸刚刚被打回来,他们这讨论一圈,还不知道要多久呢!你要喝点什么?我帮你拿?” “不用,谢谢你。”冬青顺着她看向那个透明的会议室,未拉满的百叶窗透出几个人影,偶尔传出几点争执声。 她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工作,和自习时的淡然不同,他穿着宽松的衬衫,皱着眉头,目光冷峻,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脑子里不知在计算些什么,严肃得像一柄等待开刃的长枪。她明白,这长枪终会刺穿迷雾,命中要害。 王芮见她表情晴朗,只当小情侣情深意切。微微调侃两句,又回去加班。建筑师的工作繁忙,饶是李冬青这种争分夺秒的夜猫子,也要感慨一行有一行的难。 她不想打扰他,打算先回家等他。倒是外头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径直往会议室而去,目光凶狠,像是来寻仇。冬青本能察觉到不对劲,直接跟上前去。 在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时刻,他夺门而入,指着其中一个参与讨论的建筑师就破口大骂:“日你娘的!老子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对老子的!”他言语混乱,又说诈骗又说犯贱,大家伙都懵了。 不论是控诉什么,稳住情绪才最重要。三浦澈赶紧隔开事件双方,那人却脱缰一般拼命挣扎,保安尚在后头,几个人奋力压住。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进茶水间,拎着一壶开水就朝前走去。 “娘的!老子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他胡乱泼洒,直接瞄准最近的那台电脑,整壶往前洒去。 不行!那是澈君的电脑,他刚刚还在里头加了新东西呢! 李冬青来不及反应,冲上前拉住那双手,滚烫的水直直地落下,浇了她整条手臂。 “嘶——”,她感到一阵热意,却并不觉得疼痛,转眼就去看电脑有没有事。不知是不是几年前冯梦圆酿造的论文事故太深刻,她真的怕东西丢掉。发现烫到的是自己,反而松了一口气。 迟来的保安将人按下,三浦澈赶紧帮她脱掉外套,白缎子一样的手臂烫得通红,他拉着她去流水冲洗,唯有冷热交替,冬青才意识到刚才的鲁莽。 从来都温煦如风的三浦澈第一次向她发怒:“你冲什么冲!烫伤了留疤了怎么办!” “对不起,”李冬青也知道自己冲动,微笑着,顶顶肩膀向他示好:“但是我看你加班这么辛苦,万一电脑坏了,东西丢了……” “都有备份的,你逞什么能!” “我哪里来得及想那么多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上去了……”她眼睛亮亮的,看上去格外可怜。 关心则乱,三浦澈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生气,可他见不得她如此乱来。看着这条红彤彤的手臂,他极力克制怒火,平和心情:“我们肯定有备份的,你着急什么呢?” 三浦澈及时带她去了医院处理,隔了一层衣物,烫伤并不严重。他轻轻帮她擦起药膏,疼痛延迟传来,李冬青不由轻嘶,三浦澈难得毒舌道:“现在知道痛了?要你逞能!” “怎么还教训我啊!”冬青故意扁着嘴,瞪他。等他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便扬开笑意,把手抬到他眼前,却不说话。 她天真得像个求和的小女孩儿,三浦澈的怒气登时消散大半,托起她的手轻轻吹抚。那小手又细又长,白里烫了红。他真希望那开水是烫在自己身上,老妈子属性发作,不由得又劝说:“下次不许这样了!” “好,没有下次了!澈君也不许生气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华灯(2) 丁蕙如知道这段插曲后,把两人都骂了一顿。李冬青深知自己有错,一句也不敢辩解。三浦澈更是乖乖受着,开始反省。 他性子有些木楞,对人情世故少了许多体察。要不是王芮告诉他经过,他还蒙在鼓里。 原来那男的之前是General的顾客,当时还挺风光的,前两年找到同事小谢收购老宅,不收购还好,一收购开始,公司的经营便每况愈下,最近还听说濒临破产。 迷信迷信,便是迷思与相信。许多未有根源的东西,只要在脑子里有了预想,很容易被联系起来。 之前那幢房子死过人,但是地段极好,收购时由他夫人办理,小谢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自己也没料到还能来这么一出。他对着三浦澈道歉许久,主动送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李冬青对古典乐没兴趣,三浦澈就转送给了丁蕙如。 票根上印着着名乐团的名字,丁蕙如也不解气:“你们那个小谢也是有毛病,人都不缺钱了,干嘛还推荐这么所宅子啊!” 三浦澈解释:“听说是顾客自己要求那个位置的房子,当时没有别的房源了,小谢也只是做个人情,后面的事情谁也想不到。” 丁蕙如哼哧一声,翘起二郎腿:“买房子可不是小事儿!连最坏的可能性都预想不到,以后有的是倒霉事儿找上他!”她斜斜眼,拉着李冬青那只胳膊,“自己有罪自己受,来祸害我们李咚咚干嘛!”她轻轻地吹着,问她还疼不疼。 这两年生病,忍耐力明显提升。这点程度的烫伤,对李冬青没什么影响。为了满足丁蕙如的关怀欲,她逮着机会找她蹭了顿饭,丁蕙如满心欢喜,请她吃了餐上好的私厨。看着李冬青食欲慢慢涨回来,她感到养育孩子的快乐。 李冬青的安生日子没过多久,在准备投稿论文时,她接到舅妈的电话,火急火燎地就赶回了湖城。国庆时她将外婆接来旅游,当时还精神矍铄,一月不见却老了大半。她靠近病床边叫了两声,听不见熟悉的回应。 外婆睡得很沉,像一座古老的时钟,听着耳边仪器波动的声音,李冬青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她闷闷地走向舅妈,问她这是怎么了。舅妈一个劲地哭,“冬青……冬青……”地叫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刚上高中的小外甥告诉她,他爸摊上事儿了。 “姐,我爸最近一直见不着人,我跟我妈去奶奶家问问,昨天突然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让我们还钱!我爸这人干什么不好,跑去搞什么买卖!借了人家的钱又不还,那些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还要搬爷爷那座古铜钟……奶奶就……”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想要维持理性,又勾起当时的回忆,仍旧后怕。 李冬青记得那座古铜钟,那是外公生前最宝贝的物件。听说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准确如新。 他在世时每天都要靠着那座钟来判断时间,他去世后,那钟便由外婆照看。冬青小时候常常盯着那摇晃的钟摆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来一碗清凉的刨冰,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看晚间故事会。 一座钟,于他们,早已不仅仅是个物件了。 她来不及去考虑那些回忆的重要性,脑子乱作一团浆糊,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舅舅,让他把来龙去脉都给讲清楚。欠了谁的钱,欠了多少,一概算个清楚,把债还上才最重要。 舅妈独自经营一家奶茶店,生意不算好,却有些积蓄,维持生活不成问题。可窟窿太大,大得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实在害怕。 她的老公杨耀是个没有大出息的人,但好歹算是脚踏实地。怎么搞起投机取巧的事情来呢? 眼泪簌簌往下落,滚烫的,冬青也感到无力,厄运迭加而来,真像做梦。她当然没有义务负担舅舅的债务,可她不可能不管外婆。握着那双枯槁一般的手,李冬青下定了决心。 她在湖城待了近一个周,总算把债务清单给整理出来。首先是报警找人,然后跟债主们约定好,先还上一部分,剩余的等杨耀回来再说。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没有底。唯有嘱咐舅妈先稳住生活,不要影响小外甥上学。 短短几天过去,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掉了大半。外婆醒来时握住她的手,声音苍老滞涩,全是愧意:“咚咚,苦了你了……” 李冬青嘴上说着“不苦不苦”,回家看见那座有些缺损的古铜钟,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这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你再努力,再努力,也留不住的。 返校之前,她把家里统统料理好,舅妈和外甥先搬过来与外婆同住,方便照顾。她也跟这一片的民警打过招呼,盼望能照顾一二。 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三浦澈明显察觉她的忧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没事。他摆出担忧的神色,冬青也只是简单说,家里有点情况。至于更细致的,她是一点也不愿意透露了。 他找丁蕙如问问,丁蕙如也不知内情,只得告诉他:“三浦桑,相信她,不论是什么问题,她能解决的。”三浦澈犹犹豫豫,丁蕙如便扯到最近的烂尾楼拍卖上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比谁都清楚,这两年,李冬青看着是温和了,心理防线却依旧比谁都高。强行突破是不可能的,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来。 约是两周后,李冬青接到消息,警察在一家网吧里发现舅舅,他身无分文,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先前的慈和。一次投机取巧能摧毁一整个家庭,他着了骗子的道,挣了一点以为天赐良缘,越陷越深,最后难以自拔。 警察也唏嘘,他们家里东拼西凑,连带老人的储蓄都已经拿去安抚债主,还是剩下近80万的债务,该怎么还呢?他老婆坐在地上哭,儿子更是不知所措。 李冬青看着他们,等到舅舅从审讯室出来,直接冲上去就指着鼻子骂:“杨耀!你要死啊!你这么有本事能不能别拉着家里人下水!你想没想过我外婆多大岁数了!你好意思叫她给你擦屁股!这辈子没几个钱都要被你吃干净了!” 杨耀羞愧至极,想要辩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以为慈眉善目如菩提的人,心里也有只欲望的野兽,只要有饲料喂养,就有可能吞噬良知。李冬青看着曾经无比关爱自己的舅舅,痛心疾首。 她知道自己那个关爱小辈的外婆,不会忍心看他们一家流离失所,更不可能作壁上观,养老金还是小事,钱若是一直还不上,那那套她和外公细心爱护多年的房子赔进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此生回忆断送大半,精神没了寄托,再清净又有什么用呢? 李冬青心里又气又酸。她做不到袖手旁观,筹措了一部分钱出来,只留下治疗的费用。剩余的,她打算找杨悯帮忙。 这些年杨悯逍遥国外,只以汇款的方式回馈外婆,想必早已是亲情淡薄。李冬青听说过她和外公有矛盾,却不知为何深刻到这地步,竟至于完全断了往来。 一通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最后是以极为疏远的邮件联络,告知她来龙去脉。她知道希冀她帮忙乃是一种道德绑架,可是,也只能试一试了。 令她意外的是,杨悯很快就回信回国。她并非什么事业女强人,只承诺借款给杨耀,叫他不要再为难老辈。 这些年都是杨耀照顾父母,他心有不甘,这个远走天涯的姐姐凭什么来教训自己!吵了两嘴,也只能认栽。尔后,她住在外婆家一段时间,等看见她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冬青问她,为什么会跟外公外婆闹得这样僵?杨悯笑而不语,看着她,许久,才说出一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冬青不知道的是,她的母亲是个极致的烈性子。可以与李宪年闪婚闪育,也可以与一个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相知相爱。不巧的是,那个男人是她外公的同窗,而东窗事发,男人因事故离去,杨悯也从此远走他乡。 冬青小时候不明白邻居对自己的指指点点,更不明白奶奶对自己的极度嫌恶。长大以后,真相被封存在时光里,她再也不会明白了。 外婆捋着她的手背,皮肤细白,青色的血管浅浅埋着,像个摔碎的青瓷娃娃,她囫囵抹泪:“咚咚,苦孩子。” 李冬青伏在她身边,看见那座重新被装点干净的古铜钟,发现原来命运也不是那样残忍。至少保住了她最珍贵的回忆,与最最珍视的人。 只是,经此一事,她又变得沉默起来。 她亲眼见到,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会无端堕入欲望深远,一种平静温和的生活会无端失去平衡……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脆弱,经不起任何现实的挑战。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看自己的病历表,头疼在她最困苦的时候没有来侵扰,这算是这些日子唯一的幸运。所以,好好抓住幸运吧!趁此幸运,努力做点什么! 月明星稀,风呼呼地吹着。她推掉和三浦澈的约会,凌晨两点,睡不着,翻开《自杀的罗德小姐》,顶着一盏耿耿的夜灯,投入刻苦的劳作。 华灯(3) 三浦澈觉察她的变化,是在半月后。 天冷下来,整个世界都灰蒙一片。他好不容易从园林规划的案子中抽身出来,想着能好好陪陪女朋友了,点开手机,一条消息发送过去,却又是石沉大海。 前些日子忙碌,他来不及思虑,今天仔仔细细看看聊天记录才发现,李冬青最近的回复总是间断潦草。以往他们约定好,偶尔与对方报备一下最近的行程与活动,可只要他不找她,她也不会找自己的。 是生气了吧?但是是因为什么呢? 三浦澈想找到根源,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想到那一通没接到的电话。 李冬青很少直接打电话联系,只要电话,那大概率是有事。而他,刚好有两次错过。一次是出差山西做木结构调研,答应好回来帮她庆祝论文入选着名刊物,却碰巧遇上村落起火。干燥时节,一座千年的木桥熊熊燃烧,他想也没想,留下来做抢救工作。 这事他回来就与李冬青说过了,李冬青理解他对木建筑的热爱,并未责备。 另一次没接通,则是前些时日她突然回了老家,又在奇怪的时刻打来电话。当时会议讨论到高潮,手机静音,他全然没注意到。后来回拨过去,李冬青已经坠入睡眠。 而正是这次未接,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三浦澈越想越不对劲,直接驱车去了她学校。教学楼下,他默默坐在长凳边,不联系她,想看看他不在身边的时刻,她该是怎样度过时间的。然而从午后坐到天黑,仍旧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想,外卖也没看见过来,她都不用吃饭吗?思索间,面前一个模糊的身影跟他打招呼,仔细一看,是李裕松。他拎着一碗鸡蛋肠粉,看样子是给李冬青送吃的。他问他怎么坐在这里,三浦澈理理领口,想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裕松看他好像心里有事儿,也不着急,发了条消息,便坐到他身边。三浦澈问他怎么不上去,他便说,我陪三浦桑坐坐。 他是个有些老成的青年,只在姐姐面前有些幼稚。李冬青是他的女侠,幼儿园帮他教训欺负人的同学,之后帮他回怼李宪年。所有他习得的优秀品质,无一不来源于他的姐姐。所以当三浦澈隐晦地说出心中忧虑时,他第一反应是帮腔。 “我姐姐这人啊,很能憋。” “小学时候,她跟我爸吵架,我爸那竹条子抽她,手都肿起来了,她也一滴眼泪都不掉。我唯一见过一次她哭,是她外公去世。我去给她送东西,她坐在灵堂里抹眼泪,但是当她外婆叫她的时候,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给吞回去了。” “小时候就很会掩藏情绪,现在呢,心里有事儿就喜欢自己憋着。要是跟她发生不愉快了,或者她又开始无缘无故冷战了,希望三浦桑能多宽容一点,给她点时间,她想明白了,就自然而然又来找你了。你对她好,她心里都明白的。” 李冬青从楼上下来拿吃的,找了半天,才看见树下的李裕松和三浦澈。他们不知聊了什么,现在的气氛安安静静。她小步过去,打破局面。 鸡蛋肠粉已经有些凉了,李裕松之前给她添置了微波炉,叮嘱她吃之前记得加热,然后主动奉还小情侣的谈心时间。他可没有时间谈恋爱,还得上班呢! 李冬青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临时下来只披了件薄外套,刚落座就打了喷嚏。三浦澈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手指碰到她肩膀的一瞬间,心颤了:“冬青,你瘦了。” “嗯,是瘦了,七斤,我称过的。” 八十斤不到,这不是一个健康的体重。李冬青现在与女明星相比,都不遑多让。三浦澈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捂得严严实实。他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往里吹气,想让她暖和一些,李冬青却始终是凉的,凉得他都有些难受。 中医里有个词叫“体寒”,指的是阴性体质,一般会有畏寒、体虚、面色白、食量小的特点。几年前重逢,他一直都在思考李冬青是什么状态,直到从吴老先生那里学到这个词——体寒。 三浦澈看着她,她那双闪亮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看得他心慌。他忽然就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不断抚摸后背:“冬青,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 李冬青身子微微一震,她是想说的,只是想说的话太多,到了嘴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本以为只要克勤克俭,老天总还是能善待她一些。却不想,老天才是最大的资本家,剥削她的健康,剥削她的财产,如今,甚至要剥削她的去感知与释放爱意的能力。 脑子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过,有千万只蜜蜂在嗡鸣,她真想告诉他,澈君,我好难受。胸腔里压着一股气,从外婆家回来就一直没能释出,她像一个被吹胀到极致的气球。三浦澈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她那泪水便夺眶而出了。 滚烫的泪水濡湿了肩侧,三浦澈心疼得要命。他捧着她的脸,吻住那不竭的泪眼,问她:“冬青,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让我帮帮你……” 李冬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发展,可她就是难过得不行。她想要抓住难得的幸运,却走进了死胡同。不论翻译还是研究,越来越较真,近乎于吹毛求疵。她发现,她越想追求完美,越是求而不得。 这几天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近乎拼命地劳作,头晕目眩,电脑桌面一团乱,只收获了一箩筐的废纸和脆弱的神经。三浦澈这一来,无故地催发了她的积攒许久的泪水,她想,哭一遭,或许就好了。 三浦澈将她带回自己的车里,带回家。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不能让她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他亲手做了一份味增汤,玉子烧上还浇了她喜欢的酱料,李冬青没胃口,不肯吃,他就耐心地劝她吃下:“来,冬青,我喂你。” 他一口一口地把饭喂给这个固执的女孩儿,清空了餐盘,领着她去洗澡,然后点燃她送的那香篆,抱着她入睡。三浦澈想过很多表达爱意的方式,最好的不过是,想着你,对你好。他喜欢李冬青,舍不得她难过,所以努力地践行这一点。 李冬青窝在他怀里,宽大的T恤落在大腿根,澈君什么都不做,只是手把着她的腰,像哄小孩儿一样,有规律地拍打着。冬青吸着鼻子,闷闷地说了句:“谢谢你。” 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就突如其来地大哭了一场,三浦澈也不再问了。亲密关系也需要私人空间,只要她不那么难过,怎样都好。 他重新回归岗位,李冬青也一如往常回去学校。两人像是一同忘记了这次哭泣似的,谁也不去提及。丁蕙如再见到李冬青,她已经重回八十斤。这当然不算什么壮举,但是长了肉,就说明身体的机能有所好转。丁蕙如为了鼓励她,特意送来一套90年代的哲学丛书。 这套书早已绝版,拿到全集不是有钱就能办到。李冬青欢喜地翻开,眼里重新有了些光辉:“你上哪儿弄的啊?” 莫皓霖有意追求自己,丁蕙如看出来了,不急于捅破窗户纸,还是当成合作伙伴相处着,各取所需。当她听说他认识一个老教授,去世后家里人要处理书架,她二话不说就拿下这套,同时也介绍他认识了两位服饰收藏家,算是资源互易。 然而她懒得解释那么多,卖起关子:“秘密。你开心就好。” “嗯,很开心。”李冬青抚过书册。岁月也没能为它们点上黄斑,她想,上一代主人一定很爱护,她也要好好珍惜。 为了补上食言的那顿饭,三浦澈叫上丁蕙如和李裕松一同帮她庆祝。其实论文刊登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不必特意庆祝,三浦澈心里却长了根刺,总觉得这顿饭不补上,李冬青就还有怨言,这根刺也拔不出来。 他选了一家顶好的私厨,到了地方,李冬青才发现,上回莫皓霖带她和陈祐来的,就是这里。三浦澈介绍着庭院中的草木,比莫皓霖不知细致了多少。李冬青看向回廊边的一面圆窗,想起那天自己闻见熟悉的味道便蓦然泪下,感叹真是越活越脆弱了。 澈君的心意很到位,菜点许多,她胃口不佳,大多都进了李裕松的肚子里。刚刚在外头遇上吴老先生介绍的一位客户,三浦澈才知道,老吴住院了。 饭桌上,他想着什么时候得空去探病,感慨道:“看着身体好,年纪大了,也会有些基础病的。家人不在身边,虽然可以请护工,然而也总是很多地方不方便的。” 李裕松直言:“那以后咱们住一块儿,就可以互相照应了。” “也不是不行。”丁蕙如一笑,谈起之前说的烂尾楼:“最近那个烂尾工程招标结束了。那儿地段很不错,我听说最后中标的临天打算闹中取静,做成高级养老院。到时候真要成了,我提前去订几个名额吧!把咱们都塞进去!” 耳边是李裕松憨憨的吧唧声,她看了看,决定缩小范围:“小鲤鱼还是算了,年轻人好好打拼,别想着啃我们的老!” 李裕松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要啃啊!” 天黑得快,三浦澈结了账,又因为临时会议回了公司。搞建筑设计其实很累,三浦澈又传承了些奇奇怪怪的日式精神,工作一丝不苟到有些变态,李冬青看着很佩服。 丁蕙如顺了个人情,将可怜打工仔李裕松送去酒吧,看着灯红酒绿,她忽然起了兴致:“李咚咚,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冬青一愣,戒酒有些时日,缓缓推拒:“算了吧。” 丁蕙如不勉强,决定拉着她去逛逛古着店。徐燕是个大嘴巴,她外婆刘女士辗转听说了冬青家的事情后,又偷偷打电话告诉她。她知道李冬青跟外公外婆的感情深刻,更明白那债主一通闹,家里东西肯定有损。送书再好,也比不上送钟表令冬青开心。 她提前做了点功课,找到一家出售家装饰品的古着店。发动机点燃,刚开出去十分钟,后座上就传来震动。 李裕松这小子,竟然能把手机就给忘了。于是又折返回去,她看着招牌,灵机一动:“咚咚,这里不好停车,我找个地儿把你放下,你直接给那小子送过去吧!” 二话不说就开了车门,李冬青拿着那该死的手机,站在Adventurer的招牌前,心情莫名。她微微吸了口气,才走进去。 华灯(4) 酒吧里灯光明灭,想找个人并不容易。李冬青打算把手机交给别的工作人员就回去,然而环顾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经理领班之类的角色。 这里地方小,不设诸多层级,无奈去往吧台,林敢也不在,许是暂时出去了,她原地等着,靠在墙面,看见来往的客人出入,三五分钟过去,还是没找到熟悉的身影。 要不算了吧!一晚上不带手机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转身就要回去,迎面撞上来一人,一下弹回墙面去,硌得她后背生疼。那人高高大大的,已然半醉,沉下头来给她道歉:“抱歉啊!撞疼你了吗?” 他眼神迷离,把冬青堵在墙边,大概是酒精作用,他意识不到这举动多么无礼,还以为李冬青摇摇晃晃,是哪儿不舒服呢,抬手想确认她有没有事,身后一双手伸来,将他们隔开。 “客人,您有些醉了,要不先去吧台边休息会儿,我找人联系下您朋友!” “可是……她……”不等醉酒男子把话说完,店里的酒保就将他拖走。 林敢长身直立,手里还拎着一瓶未开的白兰地。表情有些冷峻,张口就是:“不是戒酒了吗,来这儿干嘛?” 李冬青问:“你怎么知道我戒酒了?” “猜的。”林敢头一侧,表情很不自然。 “哦。”李冬青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就说:“对了,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李裕松,他刚落在车上了。”她递过手机,办完事就想走。 “李冬青!”林敢忽地叫住她,上前半步就堵住她的去路,“去过医院没有?” 李冬青一愣,下意识就回:“我没事。” “有没有事得检查了才知道,你不愿意去,我给你弟弟放半天假就是,让他陪你去。” “没必要,真没事。不劳你费心了。” 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现下就要找补。林敢却哼哧一笑,眸子立刻冷硬下来。他不急着回去吧台,转手就把人捞进入口的转角处,欺身压来,直直看着她。 没了亮眼的地灯,冬青只看见他的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仿佛要把她吸进去。从前她很喜欢这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却不曾发现,这双眼凝固起来,便是一轮黑洞,有着多致命的威慑力。 她感到压迫,一把想要推开。林敢却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抵在她身前,沉声道:“李冬青,你不想让我管,就别在我面前晃,更别在我面前搞得那么脆弱无辜!” “谁脆弱谁无辜了!” “呵,就现在。你要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眼眶周边泛着红,表情倔犟得很,好像是受了什么大欺负似的! 林敢微微直身,让出一点呼吸的空间。李冬青转而低头,忽然也笑开:“好啊,我脆弱我无辜,你不看不就行了!谁要你管了?” “我他妈有毛病才管你!” 他转身走开,逼仄的过道顿时敞亮起来。冬青心里酸酸的。 庭院前的那次相依流泪榨干了她的体力,却也叫她好受许多。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她很感谢当时他将臂膀借给自己,可现在,他要把她的那次不设防认定为脆弱了。 林敢,我不是会表演脆弱的人,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不在你面前哭的…… 她多么想辩解,可是,何必去辩解呢?就这样,挺好的。冬青靠在墙边,被漫天的酒气抽走了力气。 十二月初,首都业内办了一场调酒师大赛,梁训带着林敢过去长见识,这小子却意外拔得头筹。林敢自己说,这次参赛的人不多,才捡到便宜。梁训却把他的努力看在眼里,默默上调了薪资。 林敢一直以为梁训于他是伯乐,直到有天看见他跟林漾发消息,有些错愕:“你跟我姐姐认识?” 梁训把烟头一掐:“没说过吗,你姐是Pretender的合伙人啊!” “那你之前招我进来,是她做主了?” “也不是吧,主要还是你之前WCC的成绩不错。我跟你姐是为了挣钱开的酒吧,可不是为了搞什么家族企业!” 林敢一听,微微放心。他和林漾只有年节时能见上面,这个姐姐大学靠着炒股挣了点钱,林维德嫌她不务正业,她就干脆出走旅游去了,每次发朋友圈,定位各不相同,活生生当代麦哲伦。上回见面说想要回国找点事情做,也不知道最后决定干嘛。 他无暇关心。路易斯准备的圣诞酒会就要到了,他受邀参与制定酒单,想了半天,圣诞夜还是与香槟最配,另外再配些无酒精饮料,作为补充。 酒会那天,来了许多人。人群中,林敢意外看见陈祐。小家伙由母亲带来,不懂喝酒不会社交,便窝在角落里呆坐着。他走过去,陈祐便抬起头来,依旧是稚嫩的声音:“Adam!” 这么些年没见,聊天难免生疏。陈祐不经意提起跟同学去了游乐园,却没有最开始那样兴奋。林敢不知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带他去吃些小点心。也正是在拿点心的时候,看见三浦澈搂着李冬青的腰,在她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般,李冬青却笑得很开心。林敢想起那天无故的争吵,有些发愣。陈祐将他拉下,小手轻轻地就捂上他的眼睛:“Adam,你可以不看的。” 林敢发笑:“就算是不该看,也是你不该看吧!少儿不宜!” 陈祐嘻嘻笑开:“Adam你怎么变成老古董了!把你抓去给我妈妈拍卖!” 他的话成功转移了林敢的注意力,再回神过来,两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这一年的冬天寒冷彻骨,李冬青频繁感冒,烧到了近四十度。这回没有硬熬,直接去了校医院,吊了一夜的水,烧慢慢退下去了。三浦澈知道后,责备她,说她可以依靠他,可是李冬青不习惯,更不想依靠任何人。 上次他出差山西,说落地后就过来找她。四个小时后,她头疼发作,估计他正在来找自己的路上,或许应该快到了,直接打电话向他求助,却听不见回音。最后晕倒在地,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李裕松。 上个月她突然回家,被困在债务纠纷里,深夜时心痛至极,盯着外公的古铜钟落泪。想找个说话的人,电话过去,依旧只得到冰冷的机械女声。尽管后来三浦澈又回拨过来,可她已经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候,很多话,都不想再说了。 她明白的,他工作忙,并非有意不接电话,所以从未对此抱怨过。三浦澈说,冬青,你可以对我发脾气的。她也一笑置之。三浦澈心里有些失落,却不再多提。 放假之前,李冬青跑了一趟老城区,买了些点心零食。外婆喜欢吃些北方小吃,她托李裕松帮忙带回去。今年仍旧不打算回家,不想看见李宪年,也不想看见舅舅。有些不必要的矛盾,能逃就逃了吧。大家都安生。 很快,大雪覆盖了整座城。 李冬青一脚踩下去,地面绵软如沙,差点没到脚踝。三浦澈蹲下,用袖口擦去那些雪渍,问她:“冬青,你真的不跟我回京都吗?我父母很想见见你!” “还是不了,澈君回家过年,我去凑什么热闹?”她帮他把围巾系好,又将手重新嵌入他的掌心。 她的手又小又凉,三浦澈一把抓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中,说:“那你等我回来,我给你我母亲做的小吃。” “嗯!” 她没有依照三浦澈所说,在他离开中国后搬入他的公寓。学生宿舍的条件不算好,冬日索漠至极,她连带着感冒好久。通话时,三浦澈又教训她不肯听话,说是回来就把她直接绑进家里。李冬青嘻嘻求饶。 除夕前夜,丁蕙如在台湾的工作结束,赶在跨年之前回来了。现在的新年早没了团圆的喜庆,唯一开心的是,刚打开家门,就撞上李冬青在家。 她默默地清理着桌面,可爱一笑:“我们宿舍不是停水就是水温不够,我到你这里来住两天,你不会介意吧?” “田螺姑娘住进来,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丁蕙如放下箱子,坐到餐桌边,“都是你做的?” 李冬青开玩笑:“你说是,就是吧!” 丁蕙如努努鼻子:“来借宿就是不一样,嘴真甜!不过,要骗我,是不是也得把外卖的单子扔掉才行?” 李冬青哈哈笑开。她常常庆幸,有丁蕙如这样的好朋友。不用时常见面,不用刻意寒暄,不逼迫,不强求,她总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这个除夕,她们是在外面过的。大城市不似小城市萧索,逢年过节街上也总还是热闹。丁蕙如带着她逛了街又吃了饭,最后应莫皓霖之约去酒吧闲聊。 忙活了一个季度的莫少爷在年底收获许多,周霄映代言使得莫家旗袍打开知名度,而他开拓的饰品线在她的帮助下,也逐渐打入年轻人市场。赶上今年的复古潮,莫家旗袍已成了许多熟龄女明星的红毯备选。手工制作需要周期,且物以稀为贵,莫皓霖严格把控,总算将生意拖入正轨。 丁蕙如做事周全,来前买了对袖扣,与中古店淘来的领带夹放在一起,作为礼物。 莫皓霖打开盒子,满脸笑意:“你这——有些见外吧?” 丁蕙如拉开高凳:“我这叫礼数。”招招手,将冬青带到身前,莫皓霖惊讶中有些镇定,丁蕙如一看,勾唇一笑:“还用我介绍吗?” “不用了,不过没想到,你们俩原来是朋友。” 拢共这么几个人,几对关系,莫皓霖愣是没察觉出来,他都不知道丁蕙如是不是喜欢看别人蒙在鼓里。他做主帮忙点了杯无酒精,问及冬青时,冬青说:“一样就好。” “嗳——来都来了!今天就破戒吧,喝点好的!”丁蕙如从中作梗,对着埋头工作的林敢就是一声:“Adam老师!”林敢回头,默默看着他们,丁蕙如想了想,说:“我不懂酒,直接来杯你最拿手的吧!” 冰块碰撞声响起,一杯清澈透明的酒水推到冬青面前。 林敢低沉硬朗地介绍:“客人,您的干马天尼。” 华灯(5) 杯壁冰凉,凉到骨头里。 马天尼,一杯因为007系列电影而火爆全球的鸡尾酒。 金酒打底加干味美思, stir的姿势和力度极为重要,既要保证冰块在化开过程中能够降低酒体温度,发挥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杜松子风味,又不能使其化水过快,影响酒精浓度。一切操作完毕,再在纯净透明的酒水中滴入一枚橄榄陪衬,清爽不腻,口感顺滑。 李冬青口味重些,喜欢更醇厚浓烈的。她在许多调酒师那儿尝过这一款酒,与林敢分手后却再没碰过。她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为她量身定制的干马天尼了。 干马天尼是短饮,三口饮尽为最佳,可惜她顾虑身体,再不敢放纵酒水。她默然盯着眼前这杯,忍不住抿一下。银亮清透,竟然比记忆里的质感更好。 丁蕙如凑过来,闻了闻,表情嫌弃:“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她显然是问的林敢,想挫一挫他的面子。谁想,竟然是闺蜜先拆了台。 李冬青微笑着:“好喝。”比原来的更好喝。 丁蕙如嘁了一声:“真不懂你们这些酒鬼!” 她讨厌酒,自然不明白大家沉沦的是什么。莫皓霖摇着杯子,语焉不详:“酒,当然还是个好东西。” 丁蕙如直接笑了:“借酒消愁?不怕愁更愁?” 这东西再好,也只能暂时忘记痛苦。愁还是那个愁,不会凭空消失。这一点,谁心里都清楚。但是那又如何?有时候只要能暂时忘记,就够了。 今夜是除夕,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个大日子。像他们这样不回家团聚的,终归还是少数。店里的酒客少,林敢也就有了空闲,陪他们一句一句地闲聊。 丁蕙如讨厌酒,其实并不是讨厌酒本身,她更讨厌酒桌和喝醉酒的人。 老丁刚出国那会儿,因着做生意的由头喝了许多,刚开始她妈妈还劝着,后来心灰意冷,干脆也成为其中一员。十四岁的丁蕙如悄悄打开过一瓶国内寄来的白酒,铁锈一样,不好闻,尝了尝,铁锈一样,不好喝。 印象里的酒,其实都是铁锈。葡萄酒稍稍好些,没那么刺鼻呛口,但是涩,剌舌头。她曾经长篇大论地问李冬青,酒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李冬青的回复是:【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她的观点依旧如此,当丁蕙如和莫皓霖拉锯辩论时,这个沉默的女人忽然开口。 “你把酒只当酒,就好了。” 不去想会醉人会烧喉,只是品尝这个味道。有香气,有层次,层层递进,之后的迷醉微醺,通通算作惊喜。她喜欢喝酒,就是喜欢酒水在味道之外,带来的飘飘欲仙,俗称醉了,或神经麻痹。 丁蕙如拿过她的酒杯,挤着眉毛饮下一口,“略”一声,仍旧不能共鸣。 “不能喝就不喝了,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酒能喝!” 莫皓霖半带戏谑,问她什么时候得空去滑雪。丁蕙如掐着时间,与他约在三天后。 酒吧里的爵士乐很温和,李冬青瞧着那颗发亮的油橄榄,干味美思的香气在鼻腔溢开,她好像鬼迷心窍,冲动起来,剩下的全都喝了干净。酒入豪肠,畅快得不行。 林敢没忘她的习惯,直接用的伏特加做底。她太久不喝,又喝得太急,已然有些不能适应了。想着出去散散酒气,刚靠近后门,就看见那点橘色的烟星子,寒风一吹,更亮了。冬青缩着脖子,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林敢微微侧身,皱了眉。表情不是不悦,冬青却还记得上次无故的争吵,隔了一臂的距离,站开。 他看看她身后,问她:“没喝完,怎么就出来了?” 李冬青仰头靠着墙:“头晕,出来透个气。” “头晕?跟之前一样?” “没,就是太久没喝了,跟不上了。” 她的声音幽微,在暗夜里却很清晰。往来有些通宵的青年,不时投来目光。李冬青哧然一笑:“你说,咱俩现在像不像一对门神?” “新年贴门上那个?”林敢憋笑,又一瞥,“不像,哪有你这么瘦弱的门神?” “我就是打个比方!” “打比方也不行。你给我当门神,人家得逮着我这酒吧抢劫!” 冬青斜眼瞪着他,他一脸轻松,这一瞪眼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她瞪着瞪着就自己消了气。 长街灯火通明,后门曲径幽深,烈风穿过狭长的小巷,变得格外猛烈,李冬青脖子缩在衣领里,风又从短羽绒服底下倒灌上来,杀了个措手不及。 “阿嚏!阿嚏!” 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像刚出生就被送去洗澡的小猫,一个劲地扑腾倒退。林敢好欠不欠地开口:“冻成这样了还在这儿站着?进去呗!” “不要,酒气没散,我想站站!” 她擦着鼻子,身体是比以前虚弱了,性子却还是那么固执。林敢叹气:“那你站过来点儿,我给你挡着,能挡一点是一点。” “不用了,没什么用。” “就你聪明,挡都没挡,你又知道没用了!”林敢跨了半步,挡住半个她,“有用吗?”李冬青心虚地点头,是稍微暖和了一点儿。他微不可见地笑笑,仰头又问她:“能看见吗?” “看见什么?” “你不是爱看月亮吗?” “哦。”所以才遮住一半啊。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她轻嗯一声,答:“能看见。” 林敢同她一起仰望着天,看着月亮,忽然就说:“李冬青,今天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只有他们能听见。李冬青抬头,却不认同。她下意识想问问他,好看吗?不是一轮残月吗?还是我不知道,你也是喜欢看月亮的? 想问的很多,可是当她透过他的背影,看着这轮月,话就都忍住了。凛冽的空气里有令人安心的味道,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头疼,不心烦,已经很好了。 她感谢彼此的沉默,然后在这个午夜,新年的钟声响起,周围喧嚣一片,欢快地对他说了句:“林敢,新年快乐。” 话音才落,李冬青仰天呼吸,林敢望着她,眼里闪出经年未见的光。 三天后的早晨,丁蕙如将李冬青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同打包去了滑雪场。 路上,李冬青找了很多理由拒绝:天太冷,不会滑,口袋里没钱。 丁蕙如也回得言简意赅:多穿点,可以学,姐妹是富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冬青放弃挣扎。她慢慢悠悠地看看朱虹新发给她的文件,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已经抵达雪场。 找好停车位,丁蕙如带着李冬青去看滑雪设备。仔细一瞧,莫皓霖已经等在那里。老鸟自带装备,李冬青是个新手,听着他们细谈,摸不着头脑,问丁蕙如:“我这样的,是不是得报个新手班学学?” 丁蕙如一愣:“找什么教练?直接我教你呗!” 李冬青却不愿耽误她的兴致:“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衡力差,学这些很慢的。而且,你不是约好了跟莫先生比赛吗!” 一旁的莫皓霖脑袋一拍:“这不就巧了,我也带人了啊!他会滑雪,让他教你!”他的话让李冬青惴惴不安,果然,下一秒就看见林敢拨开小门走过来,一脸淡定,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处。 “你好。” “你好。” 极其尴尬的两声招呼,丁蕙如忍俊不禁:“你俩弄得跟相亲似的,干嘛啊!” 这可比相亲还让人难受!李冬青腹诽。 调侃归调侃,丁蕙如不打算将她交给前男友,雷厉风行,另找了个教练,把她塞进新手班。乘着缆车上山,李冬青将他们仨都赶去了高级雪道,自己则是跟着一群小朋友们学习。 运动对于她而言,一直是项难题。 教练说,重点是身体放松,找到重心。李冬青表面平和,心里却在咆哮:这地这么滑溜溜的,怎么找到重心啊! 她跟两个小朋友分作一组,他们俩已经学会慢慢地坡度滑行了,她还在试着将身体调整到合适的高度。 许久许久,终于学会了怎么摔倒才不疼…... 人的学习能力总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衰退,初级雪道的成年人不少,却大多没有孩子滑得好。李冬青又累又饿,脚底颤颤巍巍,想要往上走,又险些摔倒。许多事都是要有见效,才有信心坚持下去。不知道在地上摔了多少个屁墩子后,她已然想要放弃。 站在原地垂头丧气,一片素白中,一对黑色的双板滑到她跟前。摘下护目镜,林敢挺直了身子,李冬青看着眼前人:“你怎么在这儿?” “下来遛弯。你怎么坐下了,不滑了?”他看看雪道,又看看李冬青,笑着伸手:“难得来一趟,起来吧,我教你!” 看向脚下,他悠悠道:“你先别想摔倒的事,就站着别动,放松下来,目视前方,找到平衡,小小地使劲儿。放心,你累死在这儿,我也能给你扛回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冬青心里翻了个白眼,按着他所说的,努力去适应这个摩擦力。事实证明,林敢的教学水平也没多好,她身体紧绷就会停留在原地,放松又会速度飞快,在惊吓中摔倒,根本找不到中间值! 朱虹常夸她有耐心,李冬青自己明白,那是因为坐在桌子前不费劲。现在,呵,走路都成了一项危险活动。丁蕙如到底为什么把她拉来受罪啊! 她心中怨声载道,表现出了极强的厌学情绪。林敢却一反常态,耐心地劝说她:“没事,能滑一点是一点,你能从那上头下来一次,再安安稳稳地刹住,我就请你吃烤肠!” “我又不爱吃烤肠……” “那吃别的,随你选!” 李冬青根本没一样想选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么一激,倒是让她有了些能量。振作精神,从头再来,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几十遍后,找到一些感觉。 从顶上慢慢往下滑,她奔着林敢冲下去,一路平稳,她想炫耀,分了心,速度就不在掌控。尖叫着一路向下,方向也不再笔直,她本能地膝盖一合,成功刹车了。 只是,脸蛋顺势埋在了雪堆里,样子不是很好看。林敢就在她旁边,缓缓蹲下来。摇摇头,表情很欠,说出的话,更欠。 “算你成功了吧。不过啊,李冬青——咱俩是同辈,就不用行这么大的礼了!” 华灯(6) 这日天气不好,滑雪的人又多,总是玩不尽兴。大家都不喜欢人挤人,便提前离开。直接驱车去了家叫悉昙的私汤酒店,到达时刚好傍晚六点。 酒店看上去很高端,方方正正的院子里笼着一座座小温泉,群山环绕,林木葱葱。李冬青猜想,肯定不便宜。 据丁蕙如说,这家酒店是跟米其林三星的新荣记合作,李冬青对粤菜不了解,但是很喜欢那道边笋丝咸卤豆腐煲,笋子的鲜香与豆腐的弹滑融为一体,入口即化,很是可口。她连着多盛了两勺,很久没有吃得这样开心过了。 丁蕙如和莫皓霖还相约着下次比赛,两人一共比了五局,最后是丁蕙如以小差距领先,约定好输家要负责请客吃饭,莫皓霖也不耍赖,直言回城里再请大家吃顿好的。 丁蕙如嘻嘻一笑:“那就我到时候可就不客气了!” 输给丁蕙如这个市级选手,一点儿也不丢人,莫皓霖只是有些遗憾:“要不是林敢感冒了,你俩也可以来一局,他可比我滑得好多了!” 感冒?李冬青喝水时多瞄了几眼,完全看不出他是个病患。 丁蕙如也有些意外,不过不是因为感冒:“林老板原来技术这么好?” 莫皓霖点头:“他以前得到过哈尼·凯恩的指导,跟着人家玩了好几个月呢!” 哈尼·开恩是瑞典的滑雪运动员,在冬奥会的最好成绩是季军。李冬青不认识,丁蕙如却有些印象。莫皓霖叽叽喳喳地说着,恨不得把林敢翻个底朝天。 他有年暑假跟林维德闹了矛盾,姐姐林漾就把他带去旅游,路上嫌带个小孩儿太麻烦,扔在了哥哥林奕家里,阴差阳错认识了一些人,那段时间里,生活实在丰富得很。 “陵城刚建了个滑雪场的时候,我们都撺掇着去玩会儿,家里给报了新手班,刚到,大家都摔屁股墩,他倒好,转来转去的,滑得飞快,教练直接给放去高级雪道自己玩儿了!” 莫皓霖现在想起他那漫不经心放大招的样子,还是很烦。 林敢无可置否,丁蕙如瞥一眼,想起他中途离开,又忽然跟李冬青一块儿出现在基地门口,若有所思道:“可惜了,要是没感冒,还能好好见识下!” 这家酒店造景精致,一院一景,一户一汤,房间又少,丁蕙如也是联系朋友才预订到两间。对着漫山遍野的白雪泡温泉,山林里还有些风声呼啸,一旁便是青灯静寂的潭柘寺,两眼一闭,放空精神,倒真有些出世隐居的禅意了。 稍微修整,时间尚早。穿着厚袄子观赏冬季园林,衰败中尤有生机。纵横的窗棂透出暖黄色的光,莫皓霖不禁笑开:“怎么感觉这儿跟京都有些像?不过比京都更开阔大气些。” 丁蕙如啧啧一声:“你倒是有眼力,这儿就是野村勘治负责造景设计的,结构上有些日式,所以有些你说的京都味。至于你说的大气,嗯——” 李冬青笑着,帮她补充:“园林虽然都是山水石头和建筑相融,其实也有很大的差别。日式园林喜爱侘傺,静为主调。这里的建筑有些日式,但山水却不符合日式的静。你看看周围,依山傍水,雾雨和鸟兽都加入进来,是不是跟印象里的日式园林不太一样?‘活’是中式园林的一大特点,有生机就有活力,这也是你觉得大气的原因。” 莫皓霖一看,还真是! 他童年随家人去寄畅园游玩,到处蝉鸣鸟叫,后来旅游去到清水寺,里头的山水却完全不是那个味道,没成想原来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不得不感慨:“你懂的可真多!” 李冬青有些不好意思:“算不上懂,也就是拾人牙慧。” 丁蕙如胳膊肘顶顶她:“三浦桑的话,也就你记得住了!” 莫皓霖记得王芮婚礼上与她同行的男人,那男人还跟林敢打了招呼。他挑眉瞥了瞥一旁装聋的林敢,又看向冬青。 “耳濡目染也有条件,我奶奶以前给我说旗袍沿革我就一直记不住,这两年才补习上的。我想,你能记住这些,博闻强识是一方面,另外就是,你和你男朋友感情肯定不错!” 他表情揶揄,像是故意为之。林敢微愠,冬青却扬唇:“嗯,确实还不错!” 山里的夜太冷,更别说是寒冬时节。丁蕙如赶紧回了院子泡温泉,舒舒服服地,压根不想出来,等到该睡了,发现手机找不着,似乎是吃完饭让莫皓霖帮忙拿着了,她直接过去找人要,好久,都没有回来。 冬青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有接听,担心是出事了,打算过去看看。林敢正巧从外头回来,两人一同进去,目睹片刻旖旎,再一看,确认是一男一女正在拥吻。 莫皓霖将丁蕙如抵在墙边,搂着她的腰就吻下去。而丁蕙如的手抚摸在他的胸膛,几乎要掀开那件单薄的睡衣。 怎么突然进展这么快啊! 冬青木楞地眨眨眼,迅速抽身出来,躲在墙壁后。林敢也是,两人尴尬对视,不知这出戏要上演多久,干脆去到屋外,给他们留下一点空间。 屋外空旷静寂,看着点点灯光,林敢想起刚刚那档子事儿,没头没尾就问:“你傍晚讲的侘傺,是什么意思?” 忽然问这个干嘛?李冬青红着耳朵,想了想,还是给他解释:“嗯……这个词的本意是‘失意的样子’,现在是一种设计风格,大概就是比较安静冷淡、与世无争。” “哦……那和你还挺像的。” “和我像?哪里像?” “失意的样子,不像吗?” 他无意一瞥,李冬青刚泡了澡,脸上团了坨红晕,浮在月光下,格外娇憨。刚从外头慢跑回来,他身体里还腾着热气,叫莫皓霖的干柴烈火烘托起来。 不知为何,嗓子一痒,忽然就问:“李冬青,你这几年,都过得好吗?” 这本该是初次见面就问的话,硬生生拖了小半年。 冬青下意识就想回,当然好啊,吃香喝辣,然而从她这副身子,谁都能看出来,绝不是心事顺遂这该有的状态。于是她折中,浅声应他:“哪有什么好不好?日子不都得过下去?” 她的声音里藏着许多无奈。他想,李冬青,你要是过得好,就好了。可她不是这样回答的,她说,日子总得过下去。 刚分手时,林敢想过千万遍,她一定要过得非常不顺心才好,可每每看看那轮月亮,他的心又软下来。 其实他打心底里,更期盼她过得称心如意,没有病痛才好。 莫皓霖说他是个活佛,当然不是。他就是余情未了,以为把她忘了干净,结果她头疼得倒在自己的身上,他又听见沉睡的心脏重新活过来。 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胸腔。 他问她:“那你这几年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咯!”李冬青兀自翻数起无聊的生活,不提那些因为疼痛而难眠的时刻。只说一些兼职和写论文,以及偶尔的翻译训练。与从前相比,枯燥许多。 林敢说:“不出去玩儿了?可不太像你!” “那什么才像我?”她不由感慨:“越长大越知道,随心所欲地玩,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想起李宪年的那一巴掌,以及被舅舅压榨多半的钱包,难免自嘲:“金钱、时间……都是成本,以前的浪费,都是以后的债。” “怎么说得这么严重?没钱了?还是没时间了?” “都!穷酸的学术狗,没钱,也没精力了,效率变低,时间慢慢不够用了。” 她的表情有些神伤,林敢看着她,蓦然翻起旧账:“这好办啊!你记不记得,之前去参加你前男友……嗯,现在应该是前前男友?当时参加他的婚礼,我说,等我发财了,可以包养你。现在虽然算不上是发财,养你大概也没问题。” “又说什么笑话呢!” 李冬青一惊,当他是开玩笑,林敢却很认真:“我没开玩笑,也不是说对前任好,只是……我履行诺言不好吗?” 当时肯定也只是戏言,可他就是往心里去了。提起往事,更五味杂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我说复合却不能复合,世界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吗?” “林敢,讲不讲理还重要吗?” “重要。” “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了。难不成你还要当小三?” “……那我要是说,我想当,我愿意当呢?” 那双黑色的眸子闪出弧光,柔情而挑逗,引诱她上钩。他一步步逼近,不再像之前那样还预留一丝空间,这次,是死死地锁住她,不让她走。 白日在雪场拉起这双手时,他就想牢牢地再抓紧一次。这次她的手悬在半空,没戴手套,他却不敢抓住了。只是逼近,只是压迫,想叫她这样底线分明的人,乱了心神。 他说:“李冬青,我给你机会,这次,你要不要选我?” 呼吸急促,掺着山里的水雾。清凉,又摄人心魂。 嗓音无比的低沉,像是穿透一千多个日夜而来,李冬青在无数个夜梦里听到这声音,只这一声,格外真实。她慌张得要命,语无伦次。 “林敢!你少给我发疯!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 “当个小三,也能算发疯?你以前有这么讲道德吗?”缓慢靠近,眼里尽是亵弄与挑衅,“你要不要看看,我是怎么发疯的?” 不待她反驳,一个吻狠狠地压了下来,不留她喘息的余地。 攫取,再绞缠,她感受着他的濡湿,那熟悉的温度与气味,仿佛一种致幻剂,夺走她的理智。她想起澈君,想起他在很多个深夜说起的“冬青,我好想带你回家”,心就碎了一地。 怎么办?澈君?为什么我应该推开他,却无法推开他呢? 她由他吻着,从唇角到耳后,再到脖子。林敢吻得越用力,她越是难过。 她难过自己拈花惹草,得陇望蜀,难过她明知道这是不对的,还是舍不得推开。还有比这更难过的——是她明白,纵使有人愿意全心去爱她,可她早已无力回馈。 冬青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眼泪又咸又热,漫湿了整个眼眶。碎玉乱琼的天地里,她哭成一个泪人。林敢吻到她的下颌,听见那细小的哭泣,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 “李冬青……你就那么不情愿吗?接受我,就那么困难?” 他失落极了,声音也变得沮丧,那忽闪忽闪的眼睛也落寞起来。 真想知道,那段他格外珍惜的感情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妄想?他以为的她曾经爱过他,到底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可李冬青哑着嗓子向他道歉。 “林敢,对不起。” ——只一句话,击穿了他所有的勇气。 林敢蓦然失笑:“我早该知道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你从来就不会选我。” 华灯(7) 早上醒来,丁蕙如安眠在身旁。屋外蒙蒙亮,李冬青这一夜也是恍惚朦胧。眼睛有些酸胀,她依稀记得,林敢吻了她,很用力。 镜子里的面孔惨白,没有气色,脖子上那点红印却嚣张分明。他跟以前一样,占有欲极强,恨不得在每个角落都盖上印章。冬青拿来遮瑕,厚涂了一层,害怕丁蕙如醒来盘问,仔细压了压高领毛衣。 这里风景极好,她睡不着便出去走走,在茶室里竟然遇见莫皓霖。想起昨日画面,还有些尴尬,莫皓霖却坦荡得很:“早上好啊!怎么一个人来?” “早上好!蕙如还在睡觉,我怕吵到她,自己出来待会儿。” 昨夜的意外还在脑海,温热的茶水浇出一树雾气,李冬青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莫皓霖却自顾自地坐在她对侧,对饮起来。 他家里做传统服饰,耳濡目染多年,自己也沾染些老一辈的习惯。幼时最烦早起喝茶,后来发现逃无可逃,也慢慢钻研起品茗之道。只抿过一口,他就知道这茶叶的道行,不甚满意。 “莫先生要是不喜欢,可以换别的,这里的口味还挺多的。” 李冬青看看茶室边上的柜子,莫皓霖摇头:“也不说喜不喜欢,茶叶再上等,也不是新鲜炒制,香味上总是差了一点。我啊,还是最爱喝早春叁月的茶,芽儿尖嫩香,爽口沁神。” 冬青笑:“是吗?我对这些没有讲究,只是喝个水。” 莫皓霖啧声:“诶——我也不算讲究,粗浅了解些罢了。说起来,林敢才讲究呢!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外婆家里以前是茶商,有片小山呢!后来人丁凋落,没人愿意经营,自然就没落了。不过这习惯保留得挺好,我这点功夫,都还是跟着他去他外婆那里学来的呢!” 商人善于观察与谈判,莫皓霖见李冬青眼有好奇,主动给她说道起来。 “林敢老家在叁清山旁边,那儿以黄金茶闻名,他家在革命以前便是当地着名的茶商。后因战乱一家搬迁,这才渐渐丢失祖业。我小时候中了暑,都是喝他家的黄金茶。半个小时,准能好!” “以前也问过他,为什么叫黄金茶,难道还要用黄金换茶吗?” “他可自豪了!说是黄巢起义那会儿,大军辗转到叁清山,酷暑难消引发腹泻,喝了茶水之后病症很快就减轻了。义军拿黄金相易,一两黄金一两茶,所以才叫黄金茶。” “关于茶叶的传说有很多,什么道士炼丹、御史除瘴……各种各样他都了如指掌,我以为他长大有打算重拾家业,没想到,路子拾歪了,跑去搞酒了!” “不过吧,也没什么不好。总比被老林打折了腿送去军队要好!” 他口无遮拦,李冬青迅速想起林敢那个同样不通人情的爹,想起她昨天光顾着说自己的往年,忘了问他,他这几年又是怎么度过的。 他们聊了很久,莫皓霖言辞间偶尔向她探究丁蕙如,可李冬青跟他主动卖兄弟不同,她是真的滴水不露。他自觉无趣,及时止损,只是发出邀约:“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李小姐问问那位叁浦桑愿不愿意出来,我也想见见!” 年后,李冬青从丁蕙如家搬出来,住进叁浦澈家。 朱虹编写的哲学丛书正在筛查阶段,她爱人最近常跑医院,自己难得两头照顾,便全权委托给李冬青帮忙。冬青深知任务重,不敢懈怠,隔叁差五就跟编辑沟通,也盼着这套书能快些定稿下来。 叁浦澈租住的是一套小公寓,阳台被他改造成小庭院,养了些瓜果花草,一直以来,打理得很细致,长势喜人。可惜空间不大,不然还能多种些种类。他遗憾,想落户买套房子,存款还有些吃紧。 General老板海棠已经在筹谋开设上海分所,有意派他和小谢以及王芮过去,他没立刻答应,却 也因此搁置了买房的想法。 明年高考后妹妹便要离家上学,母亲心里孤寞,总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是打算一直留在中国吗,他暂时得不出答案。今年过年回家,母亲问起他怎么不带女朋友过来玩玩,他说还在磨合中,不着急。离家时,她为他做了他最喜爱的蔬菜天妇罗,有意无意地点拨。 “澈,你知道吗?天妇罗最重要的就是外面那层炸衣,要薄薄地裹上一层,叁五分钟就捞出,这样口感才酥脆而不油腻。裹得太多,或是时间太长,口感就厚重了。点到即止,才最好。” 叁浦澈不懂:“母亲,你想说什么?” 母亲笑嘻嘻地起身:“没说什么啊,就是希望你在异国能自己做点吃的。” 回国后,他将李冬青从丁蕙如那儿接来,只要不用上课,她基本就是待在家里。偶尔整理下卫生,只是丢叁落四,多么整齐的房子也容易被她弄乱,跟他的母亲截然相反。 叁浦澈不是古董,不追求女生要顾家,要会做家务。但身为京都男人,多少也有些传统,立业成家是刻在骨子里的观念,如若可以,再生一双儿女,那生活便成了理想的模样。 可惜他喜欢的人,与他截然相反。 出门前见客户前,李冬青学着帮他打领带,他有意无意地说:“冬青,真希望你能一直帮我打领带。” 李冬青身子一僵,手头还是忙着,笑:“这是在求婚?澈君忘了我是不婚主义了?”她绵里藏针地提醒,叁浦澈看着这笑靥,十分无奈。 “记得呢,一直记得!” “那我就不当是求婚,当你是表白啦!” “好——” 此事见好就收。 早餐后,冬青去了趟出版社。丛书稿件基本确认,她只是负责过去传达朱虹的意见。责任编辑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书卷气很重,听说之前是朱虹的同学,对这次教材重编格外重视,提出的问题也都很专业。 会议在午前结束,冬青正想着吃什么,易灵凌刚好发消息过来,分别多时的两个人竟然 约上了见面。 易灵凌一看见她就露出了酒窝,领着那个小孩儿往这边跑:“等很久了吗!你又瘦了啊!”拍了拍旁边的小孩儿,“来,叫姐姐!” “姐姐好!” “你好啊,考了那么久,饿了吧?来,坐下吃饭。”李冬青点了最补身的鸡汤,给她多盛了一点。 易灵凌搓着手,使劲哈气,喝了口汤才稍微暖和一些:“二月多了,怎么还是那么冷啊!” 冬青笑:“你又不是没在这里待过,现在已经算回暖啦!” 易灵凌扁嘴:“那也很冷啊!下次你去我那儿过冬试试,可没有那么难熬!” 她想留在父母身边,辞职之后直接回了琼州,选择到县城高中做个英文老师。以她的学历而言,这份工作实在屈才。易灵凌却不介意,相反,倒是这屈才的工作,带给她更多的满足。 每天准时准点地上下班,不似一线城市的教育那样紧绷,她手里的孩子都快活而自在,成绩也在稳步提升。闲了下来,还能趁着陪侄女艺考的机会,来见见老朋友。生活的一切都与琼州的气候一样,温暖宜人。 李冬青羡慕不已:“我说了吧,什么选择都可以有闪光的未来。” 是这样的,原来以为很可怕的后果并没有出现,生活很善待她。易灵凌感恩自己及时止损,心里虽有遗憾,却不足以激起波澜。她告诉李冬青,彭程就要结婚了,他们谈了那么就的恋爱都没能修成正果,仅仅分开小半年,他竟然要结婚了。 李冬青问:“你会不甘心吗?” 易灵凌说:“多少有一点,但是也只是一点点了。以前总是追着他跑,只看得见他的好。现在停下来回到小镇,看看自己,我发现我周围的风景很好,没有他也很好。他跟谁白头偕老,好像都不重要了。” 住在海边的儿女终于学到了海洋的宽广,即便彭程邀请她参加婚礼,她也不会耿耿于怀“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了。 李冬青为她开心,短暂的相聚后在公交站分别。有朋自远方来,又去远方。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但她想,应该也会是一次很愉快的相聚。 回家后,她开始给李裕松挑选礼物,生日将近,小伙子的物欲不高,她想不出什么选项,打算直接请吃饭。问李裕松哪天得空,李裕松直接说:【最近一周都有空。】 李冬青:【你不用上班吗?】 李裕松:【酒吧停业了。】 怎么就停业了?李冬青纳闷。李裕松告诉她,有人举报酒吧经营不正规,客人在这饮食后出现集体的食物中毒,工商局还在调查中,只能暂停营业。 李冬青记得Adventurer只提供极少的餐点,很难跟食物中毒扯上关系。一家店的名声垮下去容易,做起来难。她相信,林敢不可能放任食品出现问题,酒水就更不可能了。 李裕松也说:“小老板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什么问题也没查到。但是病例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停业是不可避免的。他叫我们都回来等着,说是很快就能重新开业,也不晓得是要怎么做。诶……老板的心思你别猜!” “什么猜不猜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冬青很清楚,大规模的食物中毒不可能是偶然,既然根因不在酒吧内部,那就只有可能是有人记恨Adventurer,搞了破坏。她叮嘱李裕松,“你别瞎掺和,等你老板解决吧。” 她当然也不知道林敢打算怎么做,心里头有些好奇,可转念一想,关我什么事呢! 春雷(1) 出版的事情终于确定下来,李冬青在叁联书店发现一套新拆封的原文书,点了杯咖啡,坐在那儿看了大半天,等到晚高峰,才收拾东西离开。叁浦澈说今天要在事务所熬夜,不回家了。她随便找了家便利店,自己解决。 前两天突然很想吃枣糕,她拐着弯儿地跑去排队,果然,许多食物,到了手上就顿时丧失风味了。 热腾腾的枣糕攥在手里,李冬青沿街快走。这里离林敢那家酒吧有些近,只几百米,她想起李裕松说的停业,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要不要过去看看? 犹豫着,窄窄的街道对面窜过一个身影。很熟,不用细看,她知道是林敢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迟疑几秒钟,人消失在视线里了。 算了吧。 天还是很冷,地铁站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寒风往下灌,穿透站口设置的棉袋帘子,吹得她直哆嗦。站内人很多,挤得有些透不过气。 莫名其妙地,她想到林敢。 大冷天的,他一个人在外面干嘛?跟着那几个人,是不是要找事儿?一个人去算账,会不会不安全……拳头一紧,脑子里飘过很多个为什么,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出地铁站了。 霓虹的灯光闪烁,寒风凛冽,她迎着风跑,脸上都冒出红晕。四处搜寻,根本找不到那个人。她甚至都要怀疑刚刚见到他,只是个错觉。 没准真是认错了呢?但是,万一没认错呢……李冬青,再找十分钟,找不到就算了! 拐角的巷子里,林敢被几个粗壮大汉围着:“小子,跟了我们一路了,要干嘛?” 林敢不露惧色:“顺路而已,没跟着。” “管你是不是跟过来的,我就要找你的事儿,那又怎么了?” 还真是不讲理走遍天下都不怕,林敢也不卖关子:“我想知道你们老板是谁!拿钱了事儿,我明白,开个价吧!” “嘿!你还知道这个?不过啊,哥几个对你的钱可不感兴趣,你不调酒的吗,手应该比嘴好使吧,爷爷给你废了,怎么样?” 他摩拳擦掌往前走,林敢压根儿不怕。小时候在林维德的鹰式教育下也练过拳脚,他手底几个通讯员都说功夫不错。这两年怠慢了,基本功也还是在。他不想惹事,只是闪躲。 “几位,咱们和气生财,告诉我上峰,你们还能拿点钱,没必要这样。” “谁他妈跟你和气生财!”说着,几人一股而上,捡了块碎砖就砸过来,直接拍在林敢的小臂,一阵酸痛。不一会儿,人家笑着亮出来弹簧刀,准备认真打架。 操……这么倒霉?非得见血? 一对叁,其实不难。可带了刀子,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他不愿跟小混混拼命,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跑,几人穷追不舍,怎么也甩不开。 忽然一个晃眼,不知是谁把他拉入狭窄的过道中,迅速脱下他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环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靠上了肩头。 唇齿之间只隔了一厘米的距离,在别人看来,铁定是缠绵拥吻。他喘着气,要起身,又被她按下,明明瘦弱得要命,力气却很大,死死地拽着他。 李冬青无比冷静地说:“你快抱着我,快点!听我的!” 那些人经过时,她故作扭捏地“嗯嗯啊啊”,娇吟不止,林敢一恍神,嘴唇直接擦在她脖子上。假戏成真,她也明显愣了一下,却还是没停下演戏,那些人互相拍拍,表情猥琐:“操,真浪!” 几乎是身贴身,两人挤在逼仄的小巷中,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等一切回归宁静,冬青才慢慢松开他,有些不自在:“可能没走远,我们等一会儿再出去。” “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碰巧搭把手。” 她睫毛扑闪,脸蛋在月光映照下,像块润滑的白玉。林敢紧了紧嗓子,莫名紧张起来,他记得在悉昙酒店的那一幕,记得她当时的不情愿,可现在,怎么又跑出来掺和这么危险的事情? “李冬青,你不怕吗?” “怕什么?” “人家四五个壮汉,都是混混,手里还有刀。” “怕啊,我一向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冬青笑了,笑得并不轻松。她摊开手掌,全是冷汗,“但是见到你这样我还自己逃跑,是不是有点太不厚道了?” 心脏还突突地跳着,身体完全没放松下来。李冬青感恩易灵凌拉着自己看了不少香港爱情片,学了一招,避免见血。 拉着他往外走,不小心蹭到伤口,林敢短嘶一声。冬青捋起他的袖子,明晃晃一块红肿就印在手臂上头。 她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受伤了?怎么不早说?刚看见这附近有家诊所,走吧,我陪你去上点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入夜,这种社区小诊所已经歇业。李冬青找了家药店,坐在花坛边上自己给他涂药。砖块威力大,骨头也没那么脆弱。然而谨慎起见,她还是劝他去医院看看。这一片人烟少,几百米前就是地铁站,冬青径直走,林敢却说:“我送你。” 灰黑色的捷豹很符合他现在的气质,李冬青感受着坐垫和暖风,有些不适应:“你不玩机车了?” “暂时不玩了吧,也没时间。”这是实话,他的家与工作地点并不远,一辆自行车就满足了出行需求,大多时候还是步行上班。工作社交需要,买辆小轿车倒是可以考虑。 他打转方向盘,一路无言,抵达雅苑小区才开口:“你自己住?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和澈君一起住,而且小区里很安全,谢谢你送我回来,记得去医院。” 说完就要走,林敢又拉住她,细白的手腕有些软,好像稍稍用力就会脱臼,他不敢使劲。 “李冬青,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今天,真的只是偶然路过?”见她犹豫,又补充,“我不相信有那么巧的偶然,你别敷衍我,我要听实话。” 冬青不瞒他:“刚开始确实是偶然,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你跟了几个人,走了一段才回来找你,然后撞见你被他们追。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回来找我?” “打个招呼?” “李冬青,你不诚实。”他凝着眼,转而温馨地笑了,“我猜一下,应该不是想打招呼。是不是担心我出事?想过来确认一下?” 冬青拘着身子:“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那你回答我,是不是?” 他的眼神惑人,像是捕捉猎物,冬青仿佛要陷进去。先前打开的车门顺势灌入冷风,冷暖气流失。李冬青感到一股寒冷,这冷却清醒了她的头脑,她问:“林敢,这重要吗?” “重要。”斩钉截铁。 就像那天在温泉酒店的房间之外,她问他重要吗,他也是这样的语气和表情。冬青怔了一瞬,缓缓点了头。 “是。找你,是因为担心你。” 简单的几个字,点亮一盏心里熄灭的灯。林敢不禁失笑,他希望得到这样的答案,又十分害怕她当真在意自己。他进退维谷,失力一般,不自觉地向后靠。 “李冬青,你要我怎么对你才好……”细声细气地,似乎还有些委屈。李冬青抗拒亲密,他不敢操之过急,只拉着小手腕,侧头时变成一只受伤的小狼。 “李冬青,你在意我?对吗?” 冬青下意识要否认,他不经意便慢慢靠近,回过神来,已经埋在她的肩窝。 “如果你在意我,那我能不能求你……求你,别推开我。” 卑微至极,近乎认栽。这是一个一意孤行的男人,从未向任何人或事情低头的他,学着向她摇尾乞怜。冬青脑子一震,瞬间说不出来话了。 “林敢……” “李冬青……你抱抱我。” 眼神心酸得像只被扔掉的小狗。冬青不是不心动,而是她明白自己再给不了他所希冀的活泼爽利,私心只盼望他平安,盼望他好…… 或许是歉疚使然罢,鬼使神差地,她依着他,伸手拥住了他。 小手冰凉抚摸他后背,心却是暖的。拥抱很短暂,转瞬即逝。松开前,林敢就势托住她的后脑,要吻下去,李冬青捏紧了拳头,身子却钉住了,不逃开半分。 从前李裕松说她始终是向往危险的,她不信。现在信了,这几年的生活多么安稳,就多么波澜无惊,带给她的满足,远不及现在这个男人掌心那点温度。 当他慢慢地靠近,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愈发紧蹙的呼吸。瞬间,她整个人就被拉入怀中,感受到他近乎掠夺的吻。 这是澈君家的楼下。 我和这个男人是已经过去了的关系。 李冬青无数遍告诉自己,下意识地推推他,可当他越吻越深,身体却不停使唤了。林敢像一只森林的狼,月光照耀便张牙舞爪起来。又咬又磨,舔舐,吮吸,无所不用其极。 有点危险,有点不讲道理。 记忆里失落已久的温度与触感重新回归,她理智沦丧。 她浑身痒痒,不经意就“嗯……”了一声,又娇又软,林敢一听,便吻得更加厉害,咬着耳垂,舔了又舔,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诉说想念。 “李冬青,我好想你……” “李冬青,别推开我……” 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吻过一个地方就叫一声名字,尾音拉长,混着他特有的喑哑而撒娇的腔调,引她下陷。 春雷(2) “李冬青……李冬青……” 他绵绵不休地喊她,回过神来,冬青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搭在他的腰下,无意识地挑逗着。林敢当这是暗号,伸进她的衣衫下摆,细腻温滑,电视广告里牛奶一般的触感。 他一步步上移,摸到胸口,李冬青身子明显一颤。不是默认也不是拒绝,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干嘛。 “哈——啊——” 隔着内衣,他的手捏在胸上,挤奶的节奏,不疾不徐,跟她的心跳重迭。比这更响亮,是她的喘息。 林敢不做多余的动作,只如此揉捏,捏得她满脸通红,底下都有些湿润。他似乎不打算更深入,长久的激吻后,冬青感到一阵凉风,他的大手伸向她的腰际,往下延伸。 车里很安静,他抵在她额头,鼻息喷薄,耳边是彼此的呼吸。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又是谁先开了口,说的是什么,她只知道,他不打算停在这里。 他的手进一步试探,步步向下,步步惊心。 直到他探触她的敏感部位,冷风顺着缝隙吹了进来,李冬青一个激灵,迅速找回理智,推开车门,跑上了楼。靠在门口,内衣是开的,裤子是湿的,精神是混乱的。 按着胸口,她多想知道,为什么春日未至,却听得见这样响亮的春雷。 林敢在车内恍神,不知不觉也笑开。 其实也没有说明关系,更不曾允诺什么。凭着样貌与气质,他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偏偏到了她面前,感到无比卑微 “李冬青,求求你,别推开我。” 这话要是给林维德或是林漾知道了,准要骂他没出息。可是怎么办,她油盐不进,他又舍不得放下,除了卑微请求,还能有什么办法留住她呢? 这样一个漫长的深吻,破碎了心中的疑问。他终于确认,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啊。 休闲的裤子撑起小小的鼓包,李冬青把他推入欲壑,又不负责解救,一如既往地狠心,但是他想,算了吧,看在那个吻的份上,今天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林敢,多少有些不值钱啦! 他自嘲。看着自己的身下,不停地发笑,靠着椅子,浮想联翩,瞬间变成了怀春的傻瓜。 叁浦澈是半小时后回来的,冬青在沙发上看书,有些意外:“不是说在公司加班吗?” 他笑笑:“领导家里有事,会议取消了。”把带回来的吃食放在桌上,冬青一看,心里有些酸。他面容疲惫却依旧温暖:“会前点了枣糕做夜宵,我想起你前几天说想吃来着,给你带了点回来。吃吗?我帮你热一下?” “不了,我不饿,不加班就早些休息吧。” 她晚上买的那盒枣糕不知所踪,丢在街道还是落在车里,没叫他看见,或许不是坏事。叁浦澈回来的时间有些微妙,再早一些便能瞧见她脸上的红晕。她都想好了,如果他问她,她会说,是洗澡太久了。 李冬青心虚,捧着书,假装专心,等他回了房间关了灯,才稍稍松懈下来。她偷吃荤腥,假正经,以往认了也就认了,现在却做不到坦荡。 客厅的灯亮到半夜叁点,她昏昏沉沉地从书堆抬起头,看看卧室,不想上床,怕惊醒他,更怕他发现什么端倪,干脆窝在沙发过夜,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床上,叁浦澈已经出门,桌上贴了张便利条:【早餐准备好了,记得微波炉热一下再吃。】 澈君是个本本分分的好人,很贴心,你不该伤害他。 冬青捏着纸条,无限怅惘。 上午,林敢赶到梁训家里,把昨晚的录像交给他,问他是报警,还是私了。 工商局那边的关系不好疏通,梁训辗转人脉,总算有了些脉络,如今视频在手,更有了谈判的底气。之前有人劝他等风头过去,大家都知道他们不是钻营取巧的人,重新开张重振雄风,完全做得到。 他不肯。这个时代,世人眼,叁分浅,有时候名声比事实更重要。他看得出来,林敢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能做到这地步。 “上门讨债?你行啊,林敢!你要真给人废了手,你想让我怎么给你姐姐交代?我可打不过她!” 林家叁个孩子童子功出身,被逼着学了很久武术,打不过是正常,林敢让他放心:“我姐可没那么心疼我,我也顶多受点伤,不至于废了。” 语气里带着笑,梁训才懒得听他狡辩。 视频里的几个男人他隐约有些印象,之前在行业聚会的后院见过,靠着几张脸,基本可以锁定嫌疑对象。林敢也说,是去医院慰问受害者的时候,发现这几个人一直在边上待着,那估计,这是一拨人一块儿搞事了。 梁训是苦出身,没背景,做生意一直奉行和气生财的原则,凡大小事尽量圆滑周全,却也没有叫别人骑到头上来的道理,他想琢磨个两全之法,都不得罪,哪儿有那么简单。 林敢看出他的顾虑,主动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儿就我来办吧!” 梁训疑惑:“怎么?你还有什么门路?别又这么冲动哈!” 出来混社会也好几年了,哪至于当个愣头小子啊!林敢一笑:“放心,坏人我来做!不就黑吃黑,白压白嘛!没那么麻烦!”想着,直接拨通了电话。 像他这样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别的没有,兄弟确实一大堆。有的进了军队,有的去了公检法,不服从家里安排的,这两年也混出点名头了,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梁训看他的表情,知道这事儿算是解决了。看来以后,可以安心当个甩手掌柜了! 挂断电话,林敢也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因停业心烦意乱,家里是一团糟,好容易得了时间,才开始整理,摆着摆着就笑了,想去商场买点新家具回来,把这里再装点一下,竟然奇妙地看上一组墨绿色的桌椅,明明与家里一点也不般配,可他还是带回来了。 阳光正好,摆在窗口通风的位置,从沙发上做起来就能看见。他不爱看书,却因为家里有地方可以看书,而分外开心。 仅仅半天,朋友回了电话,告诉他事儿办完了,等着收好消息吧! 两日后,酒吧重新开业。新年新气象,林敢借着势头办了场主题活动,给前来饮酒的顾客排票序号,每叁十位中抽选一人,依照当日的穿搭、心情以及喜好做特调,每个中奖者都赠饮一杯独一无二的酒水。 其中以葡萄柚汁打底的中式茶酒获得许多关注,幻紫色分层,美轮美奂,金汤力和茶水相佐,甜而清香,有些奶茶的风味,接受度很高。 中奖的是位旅游美妆博主,回去后马上发了帖子安利。这是私人定制,后来者当然没有机会品尝,林敢当日只是小试牛刀,改良后加入到酒水单中,门店热款由此诞生,Adventurer之前的阴霾也一扫而尽。 莫皓霖再过来都感慨:“哥儿们,要是我生意赔了,就指着你养我了!” 丁蕙如拍拍他肩膀:“百年基业在你手里倒了,可等着回去跪祠堂吧!”她照旧要了杯新加坡司令,抿了一口,“怪事儿!最近觉得也没那么难喝了!” 莫皓霖说:“那是我哥儿们技术好!” 眼前两人愈加亲昵,虽未确定关系,大概也不远了。林敢假意谦虚:“技术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丁小姐近墨者黑。” 莫皓霖瞪了眼:“嘿——就你长了嘴!” 不管是什么,能接受新事物就意味着更多的可能。丁蕙如第一反应是,酒桌上也能跟人家糊弄几句了。托莫皓霖的福,她辗转认识好几位传统手艺的传承人,也在人家那里看见不少精美手工品,想来可以提前蹲点拿下,以备不时之需。 她事业心强,顾不上儿女情长,跟莫皓霖就维持在不远不近的暧昧,挺好。莫皓霖却不愿意,非得磨得她心软不可,丁蕙如便直说:“想让我答应,那不如表现一点诚意?” 莫皓霖当场就愣住:“什么诚意?” “比如名下资产转个一半给我,之类的?” “要不要拒绝得这么直接?” 丁蕙如眨眼:“没拒绝啊,只是想看看诚意嘛!” 这一招她惯用,花花公子从来走肾不走心,玩的是刺激。聚少离多,打一炮解决需求最重要,谁爱得跟你玩暧昧游戏还赔钱进去啊? 就差把话搬到台面上讲了!莫皓霖束手无策:“你到时候遇不上我这么好的了!” “呵!”丁蕙如翻了个白眼,俏皮道:“我又漂亮又有钱,只有我挑男人的份,哪有男人挑我的份?” 莫皓霖无奈,爱情有时候很讲究异性相吸,这个“性”未必是性别。 在丁蕙如眼里,他们俩都是钻营取巧的人,因而他自以为的魅力,于她而言不值一提。他看得出来,她是更喜欢纯粹的人。李冬青是如此,叁浦澈也是如此。 世人汲汲而营,他们身陷其中。他又如何不懂她对纯粹稚性的仰慕? 上次约定的饭局一直未能实现,莫皓霖让丁蕙如挑个时间,把李冬青叫出来,一块儿去此新开的日料店。听说老板特意把京都的寿司师傅给挖了过来,队伍排得老长,他好不容易才预约上。 丁蕙如算算日子,下周从滇川回来就能约上。莫皓霖心机一转:“要不把她男朋友也叫上吧,不说是日本人吗?估计也想吃点家乡菜吧!” 那头林敢跟别人的客人相谈甚欢,丁蕙如抬了抬下巴,微微凑近,耳语道:“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我可感觉林敢没放下啊,你就不怕他们俩打起来?” “打起来不是更好玩儿?” 莫皓霖就见不得这小子装深沉装大度的样子,没放下不是正好? “啧——说得也是!”丁蕙如一转折,想到李冬青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以及在叁浦澈面前波澜不惊的菩萨像,又道,“我会问问的,至于他来不来,不保证啊!” 次日,丁蕙如就借着给李冬青送东西的机会,当着叁浦澈的面,有意无意地提起。李冬青明显想找借口不去,叁浦澈却主动揽下:“早就想带你吃京都料理了,这是个好机会。”他看向丁蕙如,“那位莫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到时候我和冬青一起去。” 情侣之间要坦诚,李冬青心中有鬼,却不想平添他的不快。到了晚上,才给他说起那次滑雪,隐去一些意外桃色,她猜想林敢也会去,主动提出婉拒:“咱们要么别去了,京都料理到时候我们自己去吃也可以的!” 叁浦澈放下电脑,玩玩她的发丝,面带温柔地吻了一下:“他去也没关系,我无所谓,主要是看你。你要是介意,我们就不去了。” 李冬青嘴硬:“我介意什么?” “介意我们俩碰见?不知道到时候该帮谁?”他似有似无地笑着,看冬青愣住,主动搂搂她的肩膀:“没事的,吃个饭而已。加班了这么久,我也真的有些想吃京都料理了。” 他细声细气地安抚,一如往常,对她爱护有加。所有她的不对,最后都被他温和化开。李冬青心里有愧,几乎是马上弹起来:“澈君,其实我跟林敢……” 她想通了,直接坦白吧!叁浦澈却忽地吻住她,好久好久。 看着他的眼,由他摸着脸,她听见他说:“冬青,不要说。后面的话,你先不要说。” 不要自欺欺人啊,澈君。 冬青心中十分难过,她想,长痛不如短痛,事情挑明了就好了。可摸着他的手背,感触到颤抖,瞬间就心软下来。她好像一个大恶人,总是在伤害别人。 “冬青,等我们一起吃完这顿饭再说,好么?” 狡黠的小狐狸露出近乎祈求的眼神,像那次告白时一样卑微。李冬青喉间涌上一股温热,挤到眼眶,却不敢流下。 “……好。” 春雷(3) 吃饭这天,李冬青乘丁蕙如的车前往,叁浦澈从郊区赶来,路上有些耽搁。两人喝了点茶水后,莫皓霖带着林敢进来了看见只有她们两人,给丁蕙如使了个眼神。丁蕙如没接,他便漫不经心地盘腿坐下,道:“诶?不是说还有位客人吗?” 冬青主动解释:“澈君去郊区监工了,还得晚些才到,要么咱们先点单吧!” 莫皓霖迅速堆迭笑意:“这不好,我们都不饿,再等等!对吧,林敢!” 林敢轻轻嗯了声,眼睛一直落在李冬青身上,没离开,冬青有意识地躲开,不想去看。这画面被丁蕙如捕捉到,直叹这局凑得有点意思! 两分钟后,叁浦澈打来电话,李冬青立马站起去接他。才换上外套,小木门就被推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初次见面,我迟到了!” 她上前帮他取下西装,挂上,一同蹲坐下来。莫皓霖摆手:“可不是初次见面!”叁浦澈面露疑惑,他便提起王芮的婚礼,“不过当时没跟叁浦先生打招呼,你没有印象也是正常。今天正式介绍一下,你好,我叫莫皓霖,丁蕙如的朋友。” “你好,我叫叁浦澈,嗯……冬青的男朋友,也是丁蕙如的朋友。” 他犹豫一下,还是补充了。莫皓霖听说叁浦桑性情温和,没想到开场就亮牌了,有些措手不及。想多聊两句,林敢咳了声:“行了,点单吧。” 在座对吃食最有心得的其实是林敢,常有客人问起他什么点心佐什么酒水,他应答如流。可再有研究,也不可能在京都料理店里,当着京都人的面班门弄斧。 京都怀石料理种类繁多,步骤复杂,一般日本人也吃得少,大多数是家里要出去庆祝,才会考虑。莫皓霖将点餐权交给叁浦澈,叁浦澈询问了各方意见,调整了套餐里的向付与焚合,姿态温和,比印象里妄自尊大的日本男人要好上许多,莫皓霖想,怪不得女人都喜欢。 “叁浦先生平常都喜欢做什么?” “很无聊,只是逛逛展览,参观景点。” “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我听说日本的社团活动还挺丰富的!” “以前是空手道部的,不过是因为我母亲看我不爱运动,让我去尝试的。”他是笃学从心的人,要做就要做好。于是高二成为了空手道副社长,还代表学校拿过关西地区赛冠军。莫皓霖越聊越深,李冬青看着,有些说不上的内疚。 关于这个男人,许多非常基本的事情,她竟然都不知道。 菜品按顺序呈上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起上次的滑雪之旅。莫皓霖和丁蕙如一骑绝尘,根本顾不上后方。林敢因感冒溜走,无意间督导李冬青学会两步。谈笑无意,都以为叁浦澈心有不悦,谁知竟十分坦然。 “真是谢谢林先生了!冬青平常走路都容易摔跤,没想到还能学会滑雪。”转头看向李冬青,“下次去京都,我带你去滑雪,你可没有理由拒绝了!” 说着,他将碗里的烧鰆鱼分给她一些,说:“你爱吃鱼,这个做法的鰆鱼好吃,多尝尝。”林敢看着冬青欢心接下,筷子在半空停了两瞬,转眼又回归正常。 莫皓霖最近有开设工作室的打算,问起陈设空间的装修重点,叁浦澈主动推荐了同事小谢,另外也告诉他,其实王芮最拿手的就是新中式。有需求,可以找老同学帮忙。 莫皓霖心领神会。 学生时代的偶然际遇,到了成年,便都是可利用的资源,维护关系很重要。王芮现在虽然还没闯出天地,但他相信,以她的眼明手快,出名是迟早的事情。互帮互助,互相利用,理所当然。 他最近步调飞快,丁蕙如说他太着急,其实是她不知,他奶奶素来偏爱堂哥,亲历亲为地带着堂哥认识家族朋友,他自己被放逐国外这么些年头,假装逍遥才得以回来。想要挣份家业,总得更上心才行。 中途李冬青出去接了个电话,好久才回来,丁蕙如问:“怎么了?没事儿吧?” 冬青叹了口气:“导师的小孙女发烧了,想找人说会儿话。” “陈祐那个小青梅?”丁蕙如问,冬青点点头。 莫皓霖想起陈祐,也想起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客户侄女,向她取经:“怎么做到这么招小孩儿喜欢的?” 冬青想了想,给不出标准答案,只说:“你怎么对待他们,他们就会怎么对待你,别把他们完全当小孩儿就行了!” “答案还真哲学!” “跟哲学有什么关系?都是从小孩儿长大的,将心比心罢了。” 李冬青微哂。 她早慧,后妈徐燕进家门的那天,就飞速成长。别的小孩子还在为依萍淋雨去陆家要钱而心痛,她已经懂得,向一个不爱自己的父亲要一样东西,不论是要钱还是要一件衣裳,都是需要下跪和挨打的。 代入得深了,更明白桥上那段“有人拔了我的刺”是什么意味。当时她便暗下决心,不论以后要长成什么样的人,绝不会让李宪年拔了我的刺。 于是从九岁开始,小冬青长成一个小大人。 外公外婆会拿家长里短跟她闲聊,问问她的想法,时而笑笑时而肃穆,却都听进去了。唯有李宪年,当她一身反骨,叛逆至死。 这种经历体会过于私密,莫皓霖琢磨不明白,丁蕙如却了然。她不愿她多想,问起她最近的工作进展,冬青说,和朱老师编写的书快出版了,翻译也推进到第六章了,大概还有小半,今年六月前或许可以收工。 林敢看她如此期盼,暗自欣喜。这人样貌上变了很多,但其实还是那个专心致志,一往无前,同时还有些完美主义的李冬青。 “翻译的是什么,我到时候给你捧个场!” 莫皓霖随口一问,李冬青报了名号,他又摆摆头:“德语小说啊,你让林敢去看还差不多,我可看不懂。” 冬青看向林敢:“你什么时候学的?” “他啊,以前就会!”莫皓霖顶了顶林敢,让他自己说。林敢托腮,倚在桌上,说起好些年前被林漾拐去旅游,又滞留在大哥那里的事儿:“待了没多久,也就会点日常对话,看书可不行。” 大哥林奕在中国驻德领事馆工作,他初中就跟着大哥学了不少,怎么会只能对话?莫皓霖由着他装傻,不愿拆穿。 饭桌上的话题转得快,一道菜上来,很快几个富家子弟就说起最近的金融风向,最后竟有些意犹未尽。饭后,莫皓霖去结账,林敢微微靠近李冬青,以极低的声音发问:“你什么时候爱上吃鱼了?不是闻着鱼味儿都觉得腥吗?” 李冬青斜瞥一眼:“管那么多!你不爱吃炸物,不也吃得挺开心吗!” 她的语气有些揶揄计较,像是小孩子置气。叁浦澈从卫生间出来,刚好撞上这一幕,五味杂陈。 几个人的小聚都是抽时间而来,他们在料理店门口分别,丁蕙如回家补觉,莫皓霖去蹲合作伙伴,至于林敢,也就是酒吧盯梢。叁浦澈取车回来,李冬青被着急的客人撞了一下,林敢帮忙扶住,叁浦澈马上迎上来,道了声“谢谢”。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叁浦澈牵着她回了家,推进房门就是一阵深吻。吻得霸道狠厉,一步步就扒开了她的衣服。冬青使劲推推,拉开距离。 “澈君?怎么了?” 他咬破了她的嘴皮,拇指轻轻擦过,避重就轻地说:“我们所下周要去露营,老板说可以带家属,你跟我一起去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澈君有些不对劲……我之前想跟你说——” “冬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叁浦澈又一次打断她,吻吻她的眼睛,揉着碎发就拉入怀中,“可现在,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蒙了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这个夜晚很沉寂很诡异。 李冬青的计划被这种诡异打乱,捧着最喜欢的学者着作也读不下去,叁浦澈在一旁敲打键盘。许久,主动端着电脑坐过来:“不想看书,看点电影怎么样?” 找了很久,找到一部喜剧片。画面里人物滑稽,可谁都没有笑。镜头切到一个日料师傅处理生鱼片,李冬青想起他对桌面那些菜式信手拈来,才忽然打破沉默:“澈君?” “嗯?” “你以前练了空手道难道还有力气回家做饭吗?”她记得他那绚丽的刀工,一直以为他是家政课优秀毕业生,谁知道其中另有内情。 叁浦澈微笑:“不是有没有力气的问题,以前为了买辆自行车,去我好朋友家里打工。他家是开寿司店的,假期忙起来会请临时工,我光是打下手,也学了不少。” “那澈君最擅长的是玉子烧?” “也不算擅长,只是还不错。我觉得我更会捏柿叶寿司,但是材料不好买,所以一直没给你做过。” “柿叶寿司是什么?用柿子叶子包寿司吗?” “对,不过啊,还要加腌过的鲑鱼或者醋泡的鲭鱼,米饭呢要选甜一点的,最后用干柿叶包上,味道最清香。还有,万叶粥可能你也喜欢……” 他娓娓道来,融入这个夜,语调沉稳,有些独幕剧的悲凉。 春雷(4) 这次的露营准备匆忙,顾虑到来者众多,海棠多订了几顶帐篷。 山顶温度低,大家围在一块儿玩些篝火游戏。忽然有人提出聊些爱情故事,轮到三浦澈,他也不再兜着,看着李冬青就说起德国的那个雨季。 如此暗沉的国家里,他遇见她好像遇见一次雨后天晴,遍野的露水都折射了阳光。三浦澈每每想到她给自己撑伞的画面,还是心动。 所里的单身人士看得起兴,王芮更是打头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篝火的光是红黑色的,盖住了彼此脸上的羞涩。三浦澈望着冬青,蜻蜓点水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后来轮到谁,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群夜猫子玩到深夜才睡下,李冬青却六点多就爬了起来,她走到崖边,发现坐在那里的三浦澈。 “澈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你不也是吗?” 两人并排坐着,李冬青将身上的毯子分给他一半。林里雾多,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三浦澈握住她手,舍不得松开。 李冬青和他不一样,她的手细白修长,跟古典小说里写的凝脂白玉一样。写字也很好看,他一直记得那一手字。据她说,小时候被父亲逼着练书法,当时很恨,现在觉得也不是坏事。 在德国过春节时,他们好几个朋友都委托她写上一则春联。他站在一旁看她提腕轻点,墨水洇透,她给别人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吉利话,脱不开平安喜乐。轮到她自己,却是截然不同的语句。 当时他问她写的是什么,李冬青笑逐颜开地说,澈君自己琢磨。 三浦澈将那春联拍下来,逐字逐句地与电脑里的文字对照——“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一句陆游诗,在她门口贴了一整年。直到新来的住客将春联撕下,换成新的吉祥娃娃。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东西在离他而去。 然后他来了中国,诚心诚意地追求李冬青,当然也得手了,可似乎两人都没有太开心。李冬青当他是恋爱合伙人,他好像也满足这样的身份,彼此原地踏步,尊重礼貌,于是感情分崩离析。 三浦澈望着远山,悠悠地说:“冬青,我前几天在楼下看见你和林先生了。” 李冬青小手一顿,低头,不逃避:“澈君,我和他,我们……” “我知道。” 他搂着她的臂膀,像每一个寻常日一样,说起他们之间的甜蜜过往,轻松释然。却没有告诉她,在一起之前,他在丁蕙如的车库里见过一辆尘封的摩托车。后来他决定追求她,听闻她的前男友酷爱玩摩托。钥匙就在李冬青的书柜抽屉里,妥妥安放。 丁蕙如早就预告过,她的姐妹李冬青吃硬不吃软,叫他偶尔强硬一点。可那不是他的作风,他也舍不得,他只要握住这双细长的手腕,听见她用各种情绪各种表情地叫“澈君!澈君——”,他就舍不得了。 他给她说过以前随父亲进山打猎的故事,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勇猛的男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李冬青也知道,他慎思笃学,某种程度上,他们很相似,都那么执着,执着得可怕。然而这个执着的人,面对要溜走的爱人,却如此无可奈何。 “冬青,我以为我很大度,其实完全不是。必须要坦白的是,你心里有别人,而我,赶不走他。” 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显得浅白。似乎什么都不能表达她的情感,只能道歉。 “对不起……澈君。对不起。” 感情里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他是一厢情愿。机会到手,能不能成,都是天命。老天爷眷顾他多次,这次也舍得狠心了。 “冬青,别的我都不问了,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灵动的眼睛有些无奈,李冬青皱着眉头,眼睛一眨,声音又轻又细,尽是歉疚。 “澈君……我很喜欢你。我很喜欢澈君……” “嗯,我知道了。” 三浦澈笑了。 很喜欢。依旧是喜欢,不是爱。她不轻言爱,得到喜欢,或许也够了。 他轻轻抱住她,感受肩头一点点颤动。那双手抚摸在后脑勺,一如往常。云海丛绕,朝日浮现,天边一股金黄色弥漫过来,三浦澈缓缓拉开李冬青,笑着说:“冬青,我们分手吧。” 李冬青也挤出笑容,应了声:“好!” 当春分的第一抹日光冒出山头,他还给一个她崭新的未来与春天。 当天回去,李冬青就搬回自己宿舍。而不过一个周,三浦澈也发来消息,愿她顺遂平安,背景是高大蓬勃的陆家嘴。 分手之后,他接受了老板海棠提出的邀请,带团队去往上海。不时也会给李冬青更新一些上海的日料,说有机会可以请她吃。他们回归到最初的朋友状态,偶然联系,说些吃吃喝喝。李冬青很快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他们分手得悄无声息,直到李裕松偶然问起,你最近怎么都不去三浦桑那里住了,李冬青才极为平静地说了句“已经分手了”。李裕松心中惊讶,原地讷住。 感情分合是常事,更何况李冬青不会将情爱放在首位。当他还想着如何安抚姐姐,姐姐已经投入到新项目的研究中。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姐姐这些日子能量更充沛了,谈恋爱消耗的精力被重新提取出来,可以更专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他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世人喜欢把婚恋作为一层标准,证明一个人的心理健全程度。李裕松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也落入窠臼了。丁蕙如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后背:“我看她现在挺好,你别在那儿没事找事儿!” 说完,又回到莫皓霖身边去。 他们这样的酒肉男女十分擅长暧昧,丁蕙如可以一面拒绝莫皓霖,另一面跟他保持着道不明的亲密联系,莫皓霖甘之如饴。 究竟是愿打愿挨,还是各怀鬼胎,谁也说不清。 三月下旬,李冬青受邀参与院系的一次采访。二十出头的小学妹举着话筒问她为什么学了哲学,她依旧回复:“只是想读懂家里一本书。” 学妹表示惊讶,尔后问她学习技巧,问她如何平衡工作与生活。冬青回答得中规中矩,不愿缠论。收工是下午四点,小学妹说想请她吃饭。到了食堂,李冬青刷了自己的卡。 小学妹还在发消息,盖上手机是一脸闷气。冬青眨眨眼:“怎么了?” 背后议论人不好,可她一肚子气总得发泄,也懒得想那么多了:“学姐,冯梦圆学姐你认识吧。你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吗?怎么总是见不着人?” 冬青一脸懵懂,小学妹耷拉眉毛接着说,“跟她约了好几次采访时间了,一直都说没空。今天好不容易定下来,刚刚又跟我说有事要忙!天哪,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 她一肚子怨气,冬青劝说,可以找别人替代一下。实在不行,采访老师也可以的。小姑娘连忙摆手:“朱老师吗?算了算了!我连跟她说话都有点害怕!” 冬青忍不住笑开。朱虹在众人眼里的形象确实有些严肃板正,加上她课业要求严格,好多学生都害怕。其实相处久了就明白,她啊,只是习惯端着了。 从食堂出来,她遇上姜好。两人好久不见,顺了一段路。见姜好状态洋溢,冬青主动问了句:“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姜好笑言:“我离婚啦!” 李冬青见过她丈夫,当然,现在应当叫做前夫。她的前夫是个事业青年,经父母介绍认识,看上去十分矜持内敛,却是败絮其中。 结婚拢共五年,这男人拈花惹草都能长出一片花园了。他和朋友把保密工作做好,没料到姜好突然查岗。 女人的直觉很灵敏,只需要蛛丝马迹就能嗅到真相。 她很快提出离婚,男人痛哭悔改,吵了两句又怪罪她不愿生孩子。丁克本是两人的共同决定,为了维持这个家庭,她也牺牲了很多研学晋升的机会,到头来便成了他宽佑她的任性。姜好气了很久,总算盼到离婚。 无事一身轻,现在她能很客观地剖析:“他爱你的时候,什么都能答应。他爱自己的时候,答应你的一切都可以反悔。冬青,你可要擦亮眼睛,别轻易被男人骗了。” 李冬青一瞬想到林敢。他说他想我,爱我,有几分真假呢? 分手后,她刻意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不去找他,也不联络他。林敢却提高了发社交动态的频率,她总能在朋友圈看见他又买了什么酒水,又研制了什么调配口味。 看多了容易有念想,她想喝酒,也想他。分不清是想念以前的轻松,还是对感情有留恋,索性关了朋友圈,落个清净。 她问姜好:“那你最近打算干嘛呢?” 姜好说:“就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完成,然后考虑下出国转一圈,放松一下。而且,万一有什么奇遇呢!” 姜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待她极好,也使得她养成极致乐观的性格。完美家庭里长大的小孩,浑身都散发着希望的金光。婚姻中的琐碎或许会摧毁许多人,却不会摧毁她。 离婚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分别时她告诉李冬青:“今日事今日毕!这个学期结束就申请出去游学!去他的婚姻家庭社会责任,这些东西谁爱背谁背!从现在开始,抓紧每一分钟,去追寻快乐!” 冬青看见她背影雀跃,也为她开心。 如今的三月已经相当暖和,她穿着一件豆绿色的马甲站在路中,像是水泥地里冒出一株新芽。“嗡”地一声,朱虹发来消息,说出版社那边已经开始送印,感谢帮忙,叫她有时间过来吃个便饭。 生机当前,李冬青忽然就想通了什么。打开手机,果断打了电话。 林敢卧在沙发中小憩,被一串震动叫醒。看也没看就接通,听筒里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过了电,经过他每一根神经。 “林敢,见一面吧!” 春雷(5) 可是这次约定没有实现,出发之前,李冬青难得想化个妆,刚打了底,接到祝熹的电话。小姑娘哭得声泪俱下,依着陈祐的习惯也叫她“Eden”,叫了好几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过了好久,才压下情绪说:“Eden,你能不能,来帮帮我?” 祝熹受朱虹教导,三岁而蒙,机敏活泼,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李冬青直觉不对,好在电话那头有成年人,帮忙说明情况。可她一听,心里更慌了。 “你是朱虹的家属吗?她突发脑梗,麻烦你过来一趟!” 抵达病房时,周围是细细碎碎的抱怨声,李冬青找到主治,表明身份,医生只是皱眉:“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她女儿很早去世了,丈夫现在也在住院,儿子在国外。您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她突发脑梗,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们做了溶栓,但是想效果要等她醒过来才能确定。有可能没什么影响,也可能出现脑梗死,导致智力下降或者偏瘫之类的情况。你最好联系一下她儿子,要做好准备!今晚先观察一夜,身边要留人!” “好好,我会留在这里。” 他的话很长,祝熹听不明白,只能一个劲儿地落泪。李冬青忍住哀恸,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祝熹才停止哭泣。 “都怪我!我贪玩!明知道姥姥照顾姥爷已经很累了,我还不肯让他们放心。要是早一点回家,早一点发现姥姥,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会怪你呢?你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啊!” “可是……可是……” 从天而降的意外是个谜,所有人都想为意外找一个原因,证实它不是偶然。可找来找去,也只能证明,这就是个偶然。祝熹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无济于事。李冬青看她自责,实在心疼。 夜里春寒料峭,月光往地上洒了层薄霜。李冬青哄着祝熹睡觉,往来的护士忽然过来问:“你是朱虹的家人吗?那你认识祝桥生吗?” 祝桥生是朱虹的爱人,李冬青点头:“认识的,他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太好,你等下也过去看看。” 李冬青没记错的话,祝桥生是因为肺心病入院,反复发烧才一直没出院。状况不太好的意思是——?她不敢惊动祝熹,一个人前往病房。祝桥生戴着呼吸器,形容也相当憔悴。 命运也恃强凌弱,爱挑软柿子捏。 在医院熬了一夜,李冬青不知不觉又红了眼,全然忘了与林敢的约定。直到他的电话打进来,她才有气无力地说:“抱歉,下一次吧。” 对他,她总是薄情。可现在,确实挪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兼顾了。 朱虹不止是她的老师,更是无血缘的家人。她看上去很不近人情,其实比谁都心软。会尽心尽力地指导她的学业,会帮她搜罗人脉,问诊求医。本科时候李冬青偶尔因为性格被别人造谣生事,也是她帮忙处理,妥善安置。 她的爱人祝桥生之前也是P大老师,退休后在社区里教别人练书法。李冬青去朱虹家吃饭时见过那手字,温润如玉,很是漂亮。她成年后少练字,落笔毛糙。祝老师看过,会心教导她:“这写字和做人处事都一样,要一笔一画,慢慢来。” 万事都当慢慢来,切忌操之过急。她一直记着。 远在国外的儿子赶不回来,就由她两头跑,顾着朱虹也顾着祝桥生。朱虹稍微有些意识之后,医生给她测试了身体情况,确认她右侧偏瘫。 李冬青想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心里有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朱虹年逾六十,因热爱教学,主动要求退休返聘,恪尽职守。为了帮助更多孩子入门哲学,摆脱对哲学的偏见,花尽心思编写丛书,她说,哪怕只有一点点帮助都好。 上课时,她喜欢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双手交迭合握,优雅风度。常常有学生说老朱特别摆谱,李冬青很明白,她只是讲究礼仪与状态,不想懈怠任何一节课。 可是她偏瘫了,右侧偏瘫。轻则行动受限,重则歪嘴瘸腿,智力下降,甚至不得不与轮椅过完下半生。重新回到讲台,也再难重现之前的风采了。 冬青欲哭无泪,只是心痛。 他们的儿子处理好事务后赶了回来, 祝熹生硬地喊着舅舅,朱虹却提起僵硬的嘴角,微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事。” 她刚醒过来时也是这样,沉默两瞬,说了一句“我没事”。 李冬青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澈君最怕她说“我没事”。因为旁人就是能一眼看出你在逞强,骄傲地逞强。此刻她想要安慰朱虹,却无从下手。 照顾病人由家属接下,她任务完成。朱虹知晓她的病情,劝她回去休息。 “别为了我,又拖累了自己。”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对不起,小老太太嘴巴不利索啦!” 她是想开导,可李冬青听来,却是重锤。出了医院,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做。街上的人都很疲惫,可是健步如飞,能健康,已然是一种幸运。 走累了,不知去向何处,随便上了辆公交,随便选择站点下车,竟然迷迷糊糊来到林敢的酒吧。是巧合还是潜意识,李冬青不想辨清了。 她缓缓走进酒吧,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忙碌、专注,因着扎实的功底,动作更显自信自然。是她希望他能成为的样子,也是她最欣赏的样子。 李冬青凝望着,蓦然一笑:“你好,来杯干马天尼!” 林敢从人群中抽身,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她玩弄他又爽约,他幽怨,想着再别理这个疯女人了。可当她到了眼前,他又听话地调制干马天尼。 这么多年,这款拿手酒得到许多认可,此刻为她,却更紧张细致了些。他将此认定为调酒师的职业素养,专心制作一杯银亮至极的干马天尼。 邻座的人聊起家中老人的多病,痛心疾首。李冬青接过酒,对着灯光,一饮而尽。她接连要了好几杯,最最酗酒的那段时间都不曾如此,现在胃有些烧得痛,可还是想喝,想喝到一醉不醒,再不要担忧这样那样的烦心事。 调酒师有着察言观色的本事,林敢知道,李冬青不能再喝了,她自己却坚持到底:“不让我喝,我就去别处喝。” 临近打烊,林敢得闲,掏出手机,想让莫皓霖联系丁蕙如,李冬青却直接结帐,离开座席。他慌张地把吧台交给领班,到处寻找,于是在后门口,发现一个倚着门框望月的她。 “李冬青,你怎么了?” 她不应。 “李冬青!你怎么了?” 她还是不应。 他走过去看看这个一动不动的人,才发现李冬青脸上挂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留下,流进衣领,流进看不见的心里。 林敢侧头,微微把住她。这个酒醉的人哭着哭着却忽然笑了。 “嘿嘿!林敢,你怎么在晃啊?别晃了,看得我头晕!” “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自己在晃,怎么变成我喝醉啦!”她七七八八地胡闹,两手一拍,夹住他的脸,笑:“诶嘿!不晃了!” 林敢拿她没办法,依着她这样站着。她抽噎着看他,看着看着又开始哭起来,不明所以。 月光皎皎,李冬青不知着了什么魔,摸着他的脸就亲吻上来,主动撬开他的唇舌,渡过满腔的酒气,把林敢熏得直皱眉。 “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做小三吗?”四目相对,她眼神魅惑,“我现在愿意选你,你不做吗?”说完便勾起唇角贴合上来,然后拉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角。 林敢的手还沾着冰块的气息,碰到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灼热。这一瞬,她好像回归从前的李冬青,平时冷冰,唯有做爱时才身体炽热,烫得他心神荡漾。 那双手不停地抚摸他,也抚摸他的老二,轻柔挑逗,比他自己的手温柔许多。隔着衣料,他都知道,自己是要射了。 忽然有了脚步声,不知是谁说要来抽烟,他拉住她就转身进了存放杂物的小隔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李冬青愈发张狂起来。外头是烟雾缭绕,里头更战火纷飞。 过了好些年,他们依旧了解对方的敏感点。冬青一串伸缩,林敢一阵摩搓,齐刷刷地将这杂物间堆满情欲。彼此注视,却谁都忍着,不肯出声。 和三浦澈做爱是互相安抚,和林敢,那就是打仗。当然,依照国际惯例,仍旧是林敢先败下阵来。他裤裆里湿湿一泡,拉不下脸,对待李冬青也愈发狠厉。 以唇封缄,然后上下其手。 等到李冬青也累趴,林敢才佯装正经地起身,将她带去车里,直接回家。推门而入又是一时激吻,他简直要将这几年的欲火齐齐喷出,李冬青的乳头被揉得发痛,可她乐在其中。 她也喜欢他,所以绝不告诉他,她喜欢他把自己推在墙沿,亲吻,抓挠,抽插,炽烈如火,烧光她的一切思维与烦恼。 地上衣服乱作一堆,两人累倒在床上。林敢家的床不大,刚刚好睡下两人,翻个身都会拥抱。李冬青枕在他的臂膀,粗粗地喘气。眼睛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他一遍遍地亲吻她,咬着耳朵,小狼一样舔舐,尖尖虎牙又留下一阵痒痒。 所有的空虚被这次做爱填满,痛苦也暂时淡化,只剩满身的疲惫。李冬青熬了几个大夜,早已精疲力竭。任凭林敢如何折腾,也不再逞强战斗了。 模糊间,有人轻咬在她的肩后,又紧紧抱住她。她莫名心安。早晨醒来,床已是空了。 昨夜好像游园惊梦。 头疼得要命,她还是光脚下床,走一步穿一件。看见窗口那套墨绿色的桌椅,又看见不远处零星摆放的空酒瓶,竟然这么和谐。 恍惚间,开门声响起,四目相对。 “醒啦,过来吃早餐。” 林敢把东西摆好,凉了的包子又重新热了一下,每个分一点,递给她。 冬青接过,看看他手里的那些:“我能吃一个。” 早前她贪嘴,什么都尝个鲜,点多了又吃不下,他便当她的垃圾桶。这套程序运行得过于流畅,停运几年竟完好如初。林敢撇不下面子,眼一瞪:“把你手里的吃完再说!” 李冬青憋着笑,“哦”了一声,又被他抓住:“笑什么笑!” …… 本来一夜情爱后还有些尴尬,此刻当真荡然无存了。 春雷(6) 那夜以后,李冬青大约一周来一回Adventurer,像因公出差,却又不讲究时间。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傍晚,还有次是打烊后。林敢从家里跑过来,看她蹲在地上发呆,将这人抱起来,带回家,叫她以后直接去家里等就好。 “那不就成了我上门服务了?不是说好了你当小三吗?” 李冬青委屈兮兮,林敢弹了下她的脑门:“分手多久了,还给我装有主呢!” 其实她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和三浦澈分手的事。李裕松嘴巴再严实,也敌不过莫皓霖和丁蕙如爱看戏。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李冬青铁了心拿“当小三”涮他,他也认了。 只不过有来有回,吃下的这点亏,他从她身上要回来。小时候都没有磨牙过,现在总想咬咬她。天气渐暖,李冬青后背、手臂甚至脖子上都不少红印,她气冲冲地叫林敢注意点,隔三差五还要见老师,藏不住了只能说:“蚊子咬的。” 老师调侃:“那这四五月份的蚊子还挺毒的!记得点蚊香!” 林敢一听,笑了:“老师不知道吗?母蚊子才咬人哈!公蚊子只爱吃甜的!”说完,啜一口她的唇角,笑得更张扬。 三浦澈返京汇报后见她,觉得她比先前要松弛了。他不了解近况,只能从状态判断。她与起初认识的模样有些相近,经岁月装点,变得更加通透了。他言不明这样的感觉,依旧嘴笨得诚恳:“冬青,这样很好。你能开开心心的,就很好。” 李冬青苦笑:“烦心事还是多,但是学着少去在乎了。” 三浦澈说:“那我要向你学习!” 开拓新业务有很多困难,人脉、政策、资源甚至细化到当地习惯,他都是陌生的。烦心事一桩接一桩,无法不在乎。他身担大任,不敢懈怠,几近失眠。这些困楚已然不可能与她倾诉,临行前他只说:“冬青,下次见。” 下次见,时间的限定是即刻至永恒。孩童时都说明天见,长大便只能说下次见了。这是一句套话,可他们两人,都是真心地盼望一次“下次”。 朱虹生病之后,李冬青愈发认识到,一场意外不止剥夺生命力,也在创造新的可能性。你与自己有了越来越多的对话,可以从对话中成长得更加强健。 她自己自哀自怜,朱虹却截然不同地垂范另一种态度。 冬青去看望她,陪她散步,纵使走路的姿态再过丑陋,朱虹也从来没怠慢复健。她跌倒数次,冬青自己眼睛都红了,朱虹也只笑着说:“没事,再来一次!” 说完,拉着祝桥生一遍又一遍地陪她练习。冬青感恩老天不那么恶毒,将祝桥生从危险边缘逐回,让他陪着她一同经历人生后半段的新冒险。 春日的公园鸟鸣不断,朱虹牵着祝桥生的手就说:“冬青,你听,鸟叫声多好听啊!” 生命之强健在于勇敢,要接受,可能再努力也只不过是一次次西西弗斯推石头,可也要相信,每一次推动,都会是崭新的旅程。朱虹喜欢尼采,她也不明白世界的究极意义是什么,唯一可确信的是,骄傲的小老太太决定拨开她生命的迷雾,绝不被命运击倒。 丛书出版的那天,冬青去书店买了一套。她有独一无二的样本书,却还是买了一套。从读者的角度看见它真正诞生,心情还是不同的。国内出名的哲学教授做了推荐,朱虹在出版社的朋友也特意交代媒体做些宣传。效果不比畅销书,更别谈销量,好在好评不断。 冬青将网上看见的一些短评给她看,从没表露出任何脆弱的朱虹竟然有些语不成句。尔后,继续锻炼下肢:“岁月不等人,我得努力啦!”努力做出更好的东西! 医生说她有恢复部分功能的希望,只是很渺茫,朱虹想相信这个希望,冬青也是。 她连着几天将自己状态调整好,笔耕不辍地做些翻译练习,同时也把不甚满意的论文结构做了调整,重新整合,她感觉自己从未这样满足过。胃口因此好了,身上也添了几两肉。 林敢捏捏她的腰,却道:“嗯……还是瘦!” 久居国外的中国人都是半个厨子,当然李冬青这种宁愿饿死的留学生是个例外。林敢肩负起帮她增重的责任,变着花样地让她多吃肉蛋奶,丁蕙如听闻后都说:“营养这么均衡,不如开个食堂吧!自助酒餐吧,也不错!” 林敢不搭理她,专心做李冬青的私厨。 冬青来这儿的次数更多起来,也因此带了些衣物和书本。家里没有书柜,统统迭放在桌子上。冬青不喜欢这样,见他陈放酒瓶的柜子有空余:“能不能腾点地方给我?” 跨坐在他身上,努着嘴,林敢叹气,把自己的宝贝挪得更拥挤些,跟她的书挤在一起,好像本就应当如此。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 她因为常跑朱虹家,莫名就常住在这边了。一切发生得太自然,没人在意,其实他们都未曾确认过,现在算不算复合。一次酣畅淋漓后林敢问起此事,李冬青不想把话说死,摸着他的手背,胸口颤巍巍地:“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你想走就能走。” 林敢手一僵:“李冬青,是你想走就能走。” 回想起被分手的时刻,还是生气!他想不明白,那么多能够熬过来的异地恋,为什么她就不能相信他!竟至于兜兜转转到现在还要为这事吵架! “我没有这样想……” 李冬青感受到低气压,有意地玩起他的手指,又长又挺拔的手指,在夜光下弯成最好看的弧度,被她压在自己的胸口,心跳沉沉。 前天复查,张医生说状况有些变化,兴许是因为过劳,还需要观察看看。但至少没有明显的恶化,她把这理解为好消息,她要学习朱老师,去迎接挑战,再不把自己困囿在疾病里。 月光下,她吻在他的掌心,感受这双手的温度,郑重允诺:“我不走。这次,除非你赶我走,不然我不会走了。” 林敢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心也狠狠一颤。夜很黑,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头回这样明白地表示自己的心意,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更多的还是开心。 亲亲她的头发,又咬在她的肩膀,下口重,李冬青吃痛地嘶了一声:“你干嘛?” “李冬青给我表白了,我看看是不是做梦!” “那你就咬我?” “不然……你也咬咬我?” 他挠她痒痒,闹闹她。欢声笑语后,把她按在怀里。滚烫的,因为她的表白更加炽热。冬青翻过身来,轻轻蹭蹭,张嘴就在他胸口留下一个牙印。 林敢叫她再用力点,她边咬边说他有病。笑了,累了,相拥在一起,林敢又亲亲她的头顶:“真疼啊,不是做梦!” 冬青环着他:“你就是有病!” 他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待着。林敢不爱念书,她来之前,家里只有几本酒类杂志,现在已经被她的哲学书挤去角落。李冬青没什么别的本事,只专注力极高,有时候他推门回来了,她还在熬夜看文献,毫不察觉。 林敢会在边上等候十来分钟,等她主动发现他。等了好久也得不到回眸,依照李裕松的叮嘱,走过去将她捞起:“不许熬夜!” 不知道身为夜猫子的他有何立场说这种话,冬青搂住他,撒娇又撒娇,娇得他身体起了反应,才知是把自己推入了火坑。好像要把前几年错过的性爱补回来一样,他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她对他的评价——小野狼。 李冬青抚着他额角,浑身都要沁出汗。他比从前更擅长捉弄她,像是报复也像是挑逗,时不时说起几句骚话,高潮了也不肯拔出,非得叫李冬青求他。李冬青才不听,直接盘腿夹住:“我倒要看看,是我求你还是你求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澈君变温和的她,不过短短几日,迅速被林敢打回原形。体力不好,还争强好胜得要命。从书桌打到床上,一路的体液,跟猫狗标记领域似的,谁也不认输。 又是一场恶战。 也多亏这种“打架”,注意力被转移,是到了次月复查,李冬青才意识到,原来我好久都没有再头疼过了。她把好消息告诉朱虹,慢慢适应了身体状态的朱虹也回应她:努力就会有希望。 她留在朱虹家里吃了顿便饭,发现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祝熹,竟然学着帮他们洗碗端菜了。祝桥生从手机里翻出来一张照片,递给冬青:“前几天她还给我和阿虹煮面呢!” 冬青一看,是打得稀烂的鸡蛋混在番茄堆里,可二老的慈祥笑意从眼角蔓延到耳根。她不会不识好歹,毁人兴致。 “小熹,之前我跟陈祐约定好了,小学毕业带他去乌镇玩儿。你要不要一块儿去啊?” “不去。” 以为是娇嫩的小姑娘长到叛逆期,格外在意自己的重要性,冬青换了套说辞:“去嘛,就当陪我一起。” 小姑娘还是婉声拒绝:“不去。” 其实她不是怕被当作附带的,她只是放心不下姥姥姥爷。他们出院没多久,舅舅一家又回去了。之前说请看护上门照顾,然而朱虹与祝桥生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着特别倔犟的尊严,非常抗拒被视作伤残老人,看护便就此作罢。 自那以后,祝熹放学就往家里跑,再不敢在外面逗留。别人都劝她,这是场意外,可如果她没有晚归,能够早些打120,姥姥的腿脚也就不会落下这么重的后遗症了。心里有根刺,扎得深,亡羊补牢无益,只能把握当下。 怕冬青误会,临别前特意给她解释:“Eden,我很喜欢乌镇,但是……等姥姥姥爷身体更好一点,你可以再邀请我一起玩吗?” 冬青瞬间明白,半蹲着抱抱祝熹,好像也抱住十几年前突然失去外公的她自己:“这次我和陈祐去探路,下次带你玩个痛快!” 回到公寓,李冬青与林敢说起此事,有些惋惜。早慧是一件非常辛苦,又不可逆的事。在某些方面,早慧的孩子总是要比晚熟的更辛苦一些。然而有得有失,日后也会因此有些收获。冬青自己就是最深刻的受益者,深谙此道。 “脑袋里装你那些书就够了,不要想多了!” 林敢敲敲她的脑袋,不愿她又杞人忧天。冬青努努鼻子,刚刚剪过指甲的脚丫有些凉,她灵机一动,忽然就伸进他的T恤里。林敢配合地给她焐热,冬青吐吐舌头:“谢谢自动发热机!” 他捏捏李冬青的小脚丫,想起前天下午梁训提起的一场行业酒会,直接提议:“过两天要是不忙,咱俩出去走走?” “你有空?去哪儿?玩什么?” 她一连串地问,有些不相信。林敢不可思议自己的形象这样冷漠,挠挠她的脚心,在冬青笑开躲闪时,满眼笑意地锁住她,吻了两下。 “去琼州,带你去看海。” 承欢(1) 琼州是中国最南边的省份,四面环海。今次酒会由中国调酒师协会主办,邀请了众多来宾,主要是酒吧经理人、主调酒师以及某些商圈贵人。林敢随梁训而来,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做好梁训社交的工具人。 文华东方的宴会厅里,各家经理人觥筹交错。Pretender是头一回收到邀请,主调酒师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子,这一行,新贵夭折是常有的事,所有人只旁观。梁训不馁,见缝插针地往老牌酒馆的调酒师面前跑,能刷个脸也是好的。 林敢却不急,今夜是宴会首日,人人都想着出风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他手执一杯香槟,静观其变。一旁站了个年岁有些高的老头,黑色西装笔挺,一顶帽子压住了面庞,默默看着他,待到林敢转身,他才确认了身份。 “小伙子,你是林家老三?” “您是?” “你怕是不记得了,我是姚爷爷啊!”见林敢错愕,他又凑近些,“早前见到你还就膝盖高的小娃娃,现在长这么大了!要不是你外婆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我还认不出来哩!” 他言辞兴奋,提及外婆,林敢倒是想起来这号人物了。 姚爷爷,外婆的高中同窗。本来是陵城西边老篾匠家的孩子,继承家业,本分度日,中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东风,老来发财,成了外婆交际圈里最传奇的一号人物。 小时候他跟林漾一块儿去他家新修的小别墅里玩过,当时还分别得了块玉坠子做见面礼。这是个阔气的爷爷,见识广,脾气也好。林敢终于有了印象:“姚爷爷好!” 姚顺峰拄着拐杖,满眼笑意,得知他来这儿的由头分外诧异:“你那爹可固执得很,怎么准你跑来搞调酒的啊!” “准不准不也得来嘛,他也不可能管我一辈子!” 林敢的话让姚顺峰想起自己跟父亲的争吵,要不是早年跟父亲闹了一次,现在可能都还只是个小篾匠。时代发展,人也不能固步自封。 他欣赏这个敢闯敢拼的小伙子,多聊了几句,说起林敢在英国的留学,也说起最近听说的窖藏出品不佳,一来二去,发现小伙子见识很广,进而将周围的老伙计都带过来认识认识。 无心插柳柳成荫,梁训回望,发现林敢已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后来的展示许多人起哄,他也没藏着掖着,把WCC上那一手又露了一回,博得众彩! 下了台子,刚刚还冷漠如霜的经理人们纷纷青眼,一路注视着,有些惋惜没早点挖到宝贝了! “你今儿个倒是给我挣足了面子!往后接大单也容易多了!对了,你怎么认识姚顺峰的?” “啊!那是我外婆的好朋友,怎么了?” 他的语调里有着明显的天真,梁训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少爷真是少爷! “你知道他是顺峰地产的老总吗?这些老总上了年纪喜欢往其他领域串,虽然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打算在酒品里插一脚,总之,你把握好了没坏处!” “没必要。姚爷爷做生意这么多年,眼光比我毒。我这种做小辈的,硬往上凑反而显得居心不良,没礼数。说不定,他还就喜欢我不上赶着巴结呢!” 梁训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不再逼他表现。他本来也是懒于经营的人,逼了反而适得其反,不如听之任之。于是第二日的酒会,他没再要求林敢耍威风,低调一点,神秘一点,或许更能吸引大佬的注意力。 一夜过去,许多人都还记得他昨夜的表现。林敢被姚顺峰护着,几乎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注视。酒会持续两日,重在行业交流。遇上一位很喜欢的前辈,林敢交流得愈加深刻,不知不觉竟然聊到宴会尾声。 散场时,他陪着姚顺峰走到楼下,小老头看这年轻人英俊帅气又颇有礼貌见识,欢喜得很:“我们家小孙女跟你一般大,酒量可是这个咧!”他竖起个大拇哥,表情得意殷切,“什么时候得空见个面,认识认识?” 这显然是要拉红线,林敢断然:“姚爷爷,我有女朋友了。” 老人犟,话说得直白,梁训生怕姚顺峰来了脾气,结果姚顺峰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小家伙还挺敏锐!跟你外婆一个样!行啦,我可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情,那边那个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吗?我看她在这儿看了我们好久呢!” 李冬青站在阶梯下,靠着墙,微微侧视。晚风把她宽大的衬衫角吹起来,温柔得像一幅画。林敢微愣,不经意就笑了,姚顺峰又揶揄:“哟哟哟!小家伙情根深种哩!快去吧,老头子不用你陪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上了小车,林敢也撇开梁训,跳到李冬青跟前:“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 “不是行业交流嘛!我可不敢阻挡你的大师之路咧!再说了,我头一回来琼州,想自己吹吹海风不行啊!” 这里根本就不临海,是她自己嘴硬。林敢却不打算纠正,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定好的海边酒店走。梁训给冬青报信地址,倒成了随手可丢的孤家寡人。林敢握着冬青的手,得意洋洋,浑然不觉自己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已经被人拍下照片。 姚顺峰往远方发去一则信息:【遇见你宝贝外孙了。(附图.jpg)】 当夜,林敢就接到外婆的视频电话,老太太张口第一句便是:“给我看看宝贝孙媳!”冬青正纠结着姜好发来的译稿,根本没注意到蓦然对准自己的摄像头。她看得专注,不时还拿起纸张写写改改,然后才总结了意见回馈过去。 老太太问:“怎么不让我跟孙媳打个招呼!” 林敢轻轻嘘了一声:“忙着呢!咱别打扰她,有机会带你俩见面!” “哦哦,小敢,对人家姑娘好一点啊!” 唠叨好几句,挂断。冬青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你刚刚是在跟谁说话吗?” “我外婆。估计是姚爷爷通风报信了,她就迫不及待想见见你!” “那你怎么不叫我?” “不是忙着呢吗?打扰你工作的后果很严重,我记得呢!” 他记得清楚,上回赖着李冬青上床休息,差点耽误了回复稿件的日期,李冬青一生气,直接跑回学校住了一个星期。林敢想,我是为你好,怎么我还错了是吗?心里委屈,生了两天闷气又主动道歉:“对不起,我错了。”依旧是不值钱的样子。 冬青也没真的生气。她知道林敢是好心,只是翻译属于再创作,但凡涉及创作,都讲究灵感。好不容易来了灵感又被打断,工作质量就迅速下降了。抚抚他的小狼毛,顺顺他的脾气,再告诉他自己的苦衷,这事儿,也就算翻篇了。 只是莫名又分开一周,林敢不甘心地搂了她一晚上,四月份都闷出来一身的汗。 李冬青以往最讨厌这样的不讲理,更讨厌辩解,可对象是他,好像心情又不一样了。 不想被误会,也不想他伤心,不想把时间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争论与冷战。丁蕙如说她陷进去了,陷得还挺深。她说的是事实,李冬青再难辩驳。 晚上的海风又凉又咸,林敢牵着她在沙滩散步,有些冷,便将自己的外衫又给她披上。宽宽大大的衣服掉到屁股下头,将她大半个身体都包裹住,烘得暖暖的。回去的时候碰上卖水果的路边摊,李冬青难得嘴馋,都想吃,林敢直接拿了个拼盘。 每样吃了才两三块,李冬青就眯着眼睛冲他笑:“怎么办?吃不下了!” 林敢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放那儿吧,等会儿我吃。”说完,任由李冬青一口一口地喂进他嘴里,四目相对的瞬间,投食变成接吻。 他掐着她的腋下,一把就拉到腿上,嘴里还是当季瓜果的味道,又鲜又甜,可为什么现在只想吃下她呢? “怎么?还没吃饱?”他点头,冬青捧着他的脸,眼神深邃地说,“那——就加餐吧!”说完,顺势就拨下吊带,将这张脸埋到双乳之中,任由他粗重的呼吸走过胸脯,留下霸道的红印。 之前训过一次后,她的小狼掌握了分寸,专挑不容易看见的位置下手,也唯有这点算得上体贴。之后那根粗壮的阴茎插入小穴,不打商量地往上顶着,任凭她怎么叫着“你慢点儿”,他也丝毫不听劝,一直顶得她下身抽搐,穴水直喷。 李冬青明白了,狼是不可驯化的。也正是这种不可驯化,成了她快乐的渊薮。 琼州地处偏僻,是个相对落后的省份。 不过李冬青一直认为,落后同时也意味着不过度开发。相比她每次回家发现一幢幢熟悉的建筑被推倒,这里生活的一群“疍家人”,以水为生,海上婚嫁,海上定居,不必刻意跟上他人步调,存储了更古朴的生活记忆。 现代化意味着幸福吗?真的说不定。 从小渔村回来是一条笔直的海边公路,漫长的马路延伸到天际,落日缤纷。李冬青想起渔村里那一艘艘破旧不堪却满载而归的渔船,想起满地腥臭的盆子与渔民脸上的笑,慢慢接纳了世界上更多样的痛苦与快乐。 海风还吹着,把余晖的温度吹到脸上来,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大事了。她告诉林敢,好久没这么舒服地出来玩了。林敢说,那以后我们多出来走走。 他说得稀松平常,像是老夫妇间的闲聊。李冬青心上一暖,扳过他的脸亲了两下。林敢先是意外,再是喜极,然后开始索求。结果李冬青一缩,拔腿就跑。 夕阳下打闹,真是快乐得像一对小孩。 承欢(2) 第二天,姚顺峰约了林敢到海边别墅烧烤,这两年他试着把经营下放,真正步入养老生活。海边、海风、漫无边际的日出日落,可想而知,一个健朗而资产雄厚的老头可以活得多么幸福。 林敢带着李冬青前往,他们本来定好今天冲浪赶海,冬青说也想见见那位老人。刚一入院,就看见姚顺峰在逗狗,林敢介绍:“姚爷爷,这是李冬青。” “姚爷爷好!”冬青礼貌问好,姚顺峰接过礼物,眉眼笑开,“来就行了,还带什么礼物?” 礼物是匆忙购买的一套茶具,林敢记得外婆说过,姚顺峰跟她这么多年还维持着不错的情谊,就是因为都对茶水有些爱好研究。当地的紫砂茶壶未必多么讲究,好歹算一份心意。 烧烤宴会人不多,单就姚顺峰的家人朋友。昨日他才提起的小孙女就在一旁帮着串肉,林敢有意保持距离。倒是李冬青,来了琼州后像是卸下好多包袱,整个人都开朗起来。只三五分钟,已经说说笑笑。 吃到一半开了个麻将桌,小辈陪老人玩耍,李冬青掐牌精准,胡得快,姚顺峰直呼,这要是在过年桌上,小冬青能杀得人家血本无归!冬青笑笑,都是运气。 姚顺峰问起她的家庭与工作,得知还在念书后津津乐道:“念书好啊,女孩子多念书,脑袋清明,以后不容易受欺负!”他瞥一眼,笑了,“不过我估计嘛,林老三不敢欺负你的,叫他外婆知道了,直接打断腿哦!” 言辞之间,调侃亲密。冬青觉察到一些幽微,可老年情谊与青年不同了,何必再细究到底是个什么性质?权当他是林敢的长辈,一个和颜悦色的长辈。 散桌前冬青适当地将牌喂出去,尽量保持了桌面上的平衡。小孙女收回成本,明显开心许多。送别时还加了微信,说总觉得她眼熟,姚顺峰说她看见小美女都眼熟。 她撇嘴嘁嘁,瞧见她朋友圈的讲座转发,才恍然明白:“我就说眼熟嘛!冬青你是不是两年前参加过花园赛?”打量一圈,又关切道,“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李冬青愣愣地眨眼:“好多了,谢谢你关心。” “那就好,当时你突然从台上倒下去,给我们下面的人吓了一跳!没事就好!” “是我自己不注意,低血糖了。” 李冬青胡诌借口,姚顺峰看出她的尴尬,闷咳一声,说是嗓子不舒服,连忙把孙女叫回来帮忙。走到别墅区外,林敢才敢问她:“晕倒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低血糖?” “真的,骗你干嘛?”冬青笑笑,故作轻松。 林敢却不信。刚刚她去卫生间时,他查了下两年前的花园赛。这其实就是个出版社联合组织的新兴比赛,意在培养行业新星,发掘一些可能被埋没的作品。姚顺峰孙女任职的出版社刚好是那年的主办方,才对李冬青的昏倒印象深刻。 一场新比赛,一个小翻译,一次无伤大雅的晕厥,迭加起来,新闻上呈现的内容少之又少。他想起李冬青前些时日因熬夜引发的头痛,有些愠怒:“回去之后我们去趟医院吧,检查一下,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但是就当给我买个心安!” 冬青明白,事情不可能一瞒到底,于是上前握住他手:“好,听你的。” 下了烧烤是傍晚,能蹭上赶海,但是林敢听见李冬青擤鼻涕,决定把这项活动延后。这次出差梁训给他放了五天假,也算作延迟到手的去年年终奖。他规划带她去哪里多走走,散散心,她不想去,说只要吃饭睡觉散步,就很满足了。 “这么好养活?那不是跟在家里一样?” “不一样的。在家散步和在这里散步是不一样的。” 她执拗,林敢也不纠正,顺着她来。租车刷一遍海边的公路,散步走远再骑小电驴回去。夕阳霞光送行,李冬青搂住他腰,忽然就大喊:“林敢,再开快一点儿!”场景复刻,直接回到几年前一同回家的画面。 林敢也铆足了劲回应她的要求,只可惜小电驴能量上限摆在那里,再怎么努力也难以重现夜里奔驰的记忆。林敢想,要不回去再把机车给捡起来? 酒店下是碧蓝的泳池,许多情侣耳鬓厮磨。林敢得知李冬青是个旱鸭子后,下定决心将她教会。见她换了身泳装,雪肌如玉,垂落的碎发刚好落在锁骨钩,压抑的兽性又叫嚣起来。 冬青推推这个啃咬在肩头的男人:“不是说教我游泳吗?” 林敢掐着她的腰:“以后再学吧!”说罢,推倒,身体力行。 次日要吃早餐,冬青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腹诽哪来一头累死的牛?这不吃早餐的习惯,可得改一改!她弄了半天,才把他拖拽下来。搭配好肉蛋奶,找到窗边的位置。才喝了一口奶,就瞧见一个熟人。 她没想对话,是李宪年先走了过来:“李冬青,你怎么在这儿?他是谁?” 林敢主动自我介绍,在他的质问下,报了姓名年龄工作。李宪年听完,却上下打量起来:“调酒师?是正经工作吗?” 调酒师这份工作不被长辈待见,更别说李宪年这种老顽固。李冬青没好气地冲他说:“他是谁你管不着!不如问问你自己,那边那个又是谁?” 她瞄向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女人,不是徐燕,却跟李宪年举止亲密。李冬青眼神戏谑玩味,李宪年顾忌场面,沉声道:“这里人多,你少给我发疯!那是我同事,你以前见过的啊,关阿姨,我们俩是正当关系,你少在那里胡思乱想!” “关阿姨我是认识啊,不就是老公死了的那个嘛?你以前追过人家,没追上,对不对?说起来,徐阿姨认识她吗?知道你跟人家来高档酒店吗?” 一连串发问,李宪年语塞。 他的妻子徐燕,长相甜美,却豆腐嘴刀子心,结婚伊始就宣誓过,要对彼此忠诚,若有违背,没有离婚只有丧偶。起初两人爱情甜蜜,很快就有了李裕松。以为日子能这样顺畅地过下去,可生活里鸡毛蒜皮一多,再美好的感情也没那么纯质了。 小关人好心善,多问候几句吃几顿饭,一来二去,也就成了现在这样暧昧不清的关系。可说是出来玩,就是出来玩!李宪年自认遵守底线,什么越界的举动都没有过! “你别把事情往你徐阿姨身上扯,我跟小关就是普通同事!” “普通同事用得着这么强调吗?本来吧,男人出轨该教训男人,可我没记错的话,关阿姨参加了你和徐阿姨的婚礼吧,她不会不知道你已婚吧?要不要我过去告诉她?” 李冬青作势要走,李宪年直接堵住,指着她鼻子就叫她放尊重一点:“李冬青,我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爸!” “我真希望不是!” 一阵小骚动,远处那位关阿姨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全然不肯走过来,只剩他们两个原地对峙。林敢怕眼前男人急了眼,想挡住冬青,又被李宪年一把推开。 “你谁啊?我跟我女儿的事,一个外人插什么手!”看向李冬青,更不顾颜面,“家里给你找的那些老师医生你看不上,就奔着一个调酒的去是吧!你学什么不好,学你妈?净搞些不正经的!” “怎么不正经了?调酒的怎么了?调酒的不比你找同事调情偷腥要强!” 声音大,用词刺耳,李宪年无地自容,情急之下竟直接动手。林敢还是慢了一步,“啪”一声响,像小时候无数次打在她脸上一样,巴掌声充斥了这个餐厅。 他直接将人推开,去检查李冬青:“没事吧?”上头红彤彤五个指印,昭示着这个男人的罪恶,回头看李宪年,已不再客气,“你有病吧,动什么手啊!” 李冬青被这一巴掌扇得头晕目眩,直接后退两步。抬眼,拨开身前的林敢,她恶狠狠地盯着李宪年,从没有这样直视到他内心的虚无与脆弱,意识到这里,忽然就笑了。 “没本事的人才喜欢诉诸暴力,李宪年,你要记得,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以后你打一次,我还一次!我小时候你老讲哪吒剔骨还肉,大不了我也学他,放了半身的血,统统还给你!” 眼眶通红,一滴泪落下来,不是难过,只是决心。 李宪年原地看着自己那也有些发麻的手掌,转眼李冬青已经被林敢搀扶着回去,他想过去多说两句,却支支吾吾。远处的小关已悄然离开,阴暗而暧昧的感情见了光,终归不得长久。闹剧收场。 电梯里,林敢摸着冬青的脸蛋,心也跟着抽痛。李冬青说不出话,她不明白,凭什么李宪年能这么理直气壮! 凭什么能偷吃荤腥被发现了还敢先动手! 明明这几天都很开心,为什么要遇见他! 为什么他总是来坏她的心情!再好的日子都要给他毁了! 算什么爸爸!烂人!烂黄瓜! 越想越气,气得开始发抖,刚刚崩住的情绪现在开始决堤,才进了电梯,脑袋有些缺氧,剧痛来袭,她猛然抓紧了林敢的衣袖,视线与意识都越来越模糊。 “林敢……林敢……” 她捂着头,泪如雨下,林敢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晕厥在怀中。 承欢(3) 医院里人流匆忙,林敢跑前跑后地帮她做检查。他以为她只是情绪激动,没想到医生竟然给出了最最意外的解释,他指着CT片上的肿块给他说明,他听不明白,联想她的消瘦、突然的呕吐与晕眩,一切才好像都有了答案。 情侣旅游意外地变成一次坦白局,李冬青从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真相。他就坐在她的床前,一言不发,见她醒过来,才涌上来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脑袋里长了个……” “嗯,知道了。” 语气很冷,李冬青便拉拉他的手,合进去,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我想的是回去之后告诉你,没想到被迫提前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花园赛上突然晕倒没在意。然后陆陆续续地头痛想吐,有次送小熹回去,在朱老师面前晕倒了,才查出来。她给我介绍了医生,说暂时不用手术,让我先做伽马刀。东西有点大,已经做了三期,还没消干净呢!真顽固!” 她故意说得轻巧,林敢想到的却是那些难捱的瞬间。依照她的性子,断然不会向别人求助,所以,都是一个人熬过去的吗? “你谁都没说?那你都是自己去治病,还是朱老师陪你?” “怎么好让朱老师陪?一般都是李裕松跟我一起。也怪我不小心在他面前露馅了,他就一直赖着跟我一块儿去了。明明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觉得安心很多。” 她一边说一边玩起他的手指,很明显是在避重就轻。林敢一把回握,让她一五一十地交代病情。李冬青捡着几次伽马刀经历告诉他,这东西不痛不痒,做完之后总能比上一次舒服许多。她想让林敢放心,可林敢比谁都明白,她爱逞强。 刚刚医生告诉了他,这瘤子就算是良性,也毕竟是长在脑袋里。稍微长大一点,压迫神经或者其他组织,就会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轻则恶心呕吐,重则抽搐昏迷,一旦发作,要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林敢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再不愿意失去她。她没醒的这一个多小时变得异常漫长,他紧握着这手腕,牛奶缎子一样光滑,真害怕一不小心她就溜走了。坐在床边,看看眼前这个人,很多很多话想说,也不知说些什么。 冬青看出他的犹豫,想说如果你要分手,我绝不会纠缠。可她也期盼着另一种可能,沉默许久,她听见了他的回应:“李冬青,以后不叫李裕松了,我陪你去。” “嗯?” “我陪你去医院,我们一起去。” 他的眼神很坚定,可李冬青希望他考虑周全,不得不预告可能的结果:“这个病不存在痊愈,就算暂时没了,也可能重新长出来,你不怕我拖累你吗?” 林敢好笑地抿了嘴,气声道:“说什么拖累?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可盼着你能拖累我!”笑一笑,给她安慰,“我刚问过医生了,它虽然没有所谓的治愈,也给我们留了希望。李冬青,我们之前说好了的,这一次,我不赶你走,你绝不能走。不是现在就要反悔了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握紧她的手,抬眼看她,挑眉,带着他特有的轻松安稳,化解这悲情。李冬青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湿了一片。 她挂着笑反驳:“反悔是小狗!”用力大了,差点吹出来一个鼻涕泡! 林敢打趣:“还哭?隔壁小朋友都要笑你胆小啦!” “我本来就胆小啊!”破涕为笑。一双温暖的手握紧,温度也蔓延到心口,刚刚被李宪年伤透的心好像也被他缝补了。可哭多了,她也觉得自己真矫情。揉着他的手,细声道:“我今天怎么那么能哭啊!” 林敢反握住,帮她抽了张纸巾:“没事儿,小朋友笑你,我不笑你。哭出来也好,总比憋着好!” 出了医院,李冬青想去海滩走走,林敢推了:“今天不去了吧,明天带你去?” 她理解他的用心,很快妥协。哭多了也累,直接回酒店睡下。醒来发现有个田螺少爷帮忙准备好了吃的,都是她喜欢的。李冬青喜上眉梢,亲了他一口。吃到一半才想起来早上的不快,有些犹豫:“早上让你见笑话了。我爸就这样,清高大家长,我们俩见面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点炮仗。” “他以前也打你么?” “也打,不过打得少,这两年年纪大了,发现家长威严压不住了,就爱动手了。” “由着他打,都不躲?” “没想过要躲,我以前吃穿都用他的,总想着打了就打了吧,就当还债。我一直没狠心是因为我外公去世的时候,他帮了很多忙。其实他跟我妈已经离婚了,不帮也没人说闲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好心,但确实前前后后他都跟着张罗了。我得帮我外公外婆还人情。” 她一直有些隔辈亲。父母刚离婚那会儿,她怎么也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天天去找外公外婆,也不说话,就干呆着。得亏有这么一个缓冲地带,才隔绝了李宪年的乌烟瘴气,留存了很多愉快的童年记忆。 有一年没回奶奶家过年,跟着外公外婆去乡下的老房子住。那年冬天很冷,南方路上都是冰碴,她穿着雪地靴直哆嗦,瞧见院子里的树上有柿子就嚷着打下来吃。小孩贪嘴,一个两个嫌不够,非得薅光不可。 外公无奈,说她跟杨悯一样,都是小霸王,她不高兴了,当场就噘嘴,于是他很耐心地蹲下来告诉她:“咚咚,寒冬更不能把柿子都打了,要留给过冬的鸟儿吃。不然来年的春天,就少了好多鸟语花香了。” 山里的智慧她记到了现在,林敢揉揉她的碎发,微笑。看着张扬跋扈的人其实底色可能很温厚,她现在能这么勇敢地生活着,肯定离不开两位老人的影响。 抱着双臂,他歪头提议:“什么时候得空,也带我去见见你外公呗?” 李冬青一愣:“我外公很护犊子的,看你老欺负我,小心他从坟里跳出来打你!” 林敢扑哧一声:“谁欺负谁啊!外公肯定比你讲理!” “我外公又不是你外公!” “那可说不定!” …… 又是一场拌嘴。 次日上午李冬青没预告行程,两人乘车出发,兜兜转转到了傍晚才摸索到目的地。李冬青想也没想就打去一个电话,接通后大喊:“易灵凌,快下楼,我给你送礼物啦!” 还在跟家人吃饭的易灵凌不明所以地推开窗户,看见那双人影,眼里也亮起了光,穿上拖鞋就飞奔:“妈,我出去一趟啊!” 凉爽的海风刚好吹过来,李冬青穿了一条白色长裙,笑意盎然,像是来拍戏的女明星。易灵凌冲抱过去:“你怎么来啦?这是……小学弟?你们怎么回事儿啊!搞什么突然袭击!” “给你过生日啊!” 易灵凌一听,讶然笑开:“你还挺会玩浪漫啊!” 六月八号是易灵凌的生日,来琼州之前李冬青就想好要来找她,生于初夏的女孩儿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特意挑了一条嫩绿色的裙子,心想,她穿上一定很好看。易灵凌把礼物送回家里,陪他们去海边公路遛弯。一边走一边聊起近日的生活。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儿去了,上回不还说跟日本佬感情很好吗,怎么一眨眼又换成旧款了?嘴跟机关枪一样叭叭叭地,李冬青哭笑不得:“就……顺其自然咯!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小镇姑娘小镇精彩呗!” 又一年高考结束,她刚送走一批高三学生,大清早又被妈妈提拎起来逛菜市场。各式各样的生鲜蔬菜装了一篓子,妈妈说要做一桌大餐。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哪有叫寿星出来忙活的? 她看着妈妈挑挑拣拣,非得选一条晨早最好的鱼,心里的怨气也顿时消散了。 常常是如此,陪父母散步逛街,跟亲戚闲聊,工作总体轻松简单,生活自由无压力。偶有不爽,也调节得很快,体重也因此跟着心态放松下来。 她甩甩胳膊上的肉,瘪嘴:“要是能分你一点就好了。” 李冬青大言不惭:“这点不够,你再多长点再分给我!” 她笑得恣意,易灵凌都感受到这久违的舒松。林敢去买水的时候,她看见李冬青的眼神,两人依旧往前走,闲庭漫步,她听李冬青说起和林敢的事,出版的书,目前的计划,不由感慨:“冬青,你还是很厉害,甚至比以前更厉害了。怎么说?更松弛了?” 李冬青微笑:“但愿你说的不是这个松弛。”她捏捏手臂上的肉,与她玩笑,很快又转回正题,告诉她朱虹的事情,释然道,“满分,厉不厉害不太重要,能平稳地生活,长肉其实也很幸福。” “那是因为没长在你身上!” 易灵凌不聪明,只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想细问,可琢磨不透。 玩笑踏浪,待到夕阳坠入深海,李冬青和林敢也就离开了。易灵凌雀跃着回家拆了礼物,当下就试着换穿上,也返给她一张照片,收起时盒子里掉落一张贺卡,李冬青手写祝语:盼满分,平安健康,心想事成。 质朴,简单。 易灵凌看着,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回消息是:【我妈妈让你下次来我家吃饭!】 承欢(4) 收了假回去,林敢迅速投入工作,李冬青刚交了一篇译稿,冯梦圆找她替班,也因此请她吃了顿饭。前些日子她找李冬青咨询出国事项,原来是有所准备。 在餐厅里,李冬青还见到另一个女人,说实话,有些意外。瘦白的女人先给她打了招呼,自报家门:“学姐,还记得我吗,我是于跃!” 冬青点头:“是你啊,好巧!” “不巧,梦圆学姐也请我吃饭!” 两人先入座,冬青这才知道,于跃毕业回国后就在留学机构工作,冯梦圆申报信息时,她帮了不少的忙。饭桌上没什么好聊的,冯梦圆谈起冬青好马吃了回头草,于跃像是意料之中:“本来也是,只有学姐甩林敢的份儿,没有林敢甩学姐的份儿!” 谁都看得清楚他喜欢得更多一点,冬青以前把这当做小孩子的仰慕,后来当成被甩了的执念,现在,只当他就是心心念念要跟着,懒得去琢磨性质了。在感情上,她比很多人要幸运一些,不像冯梦圆,仅因为喜欢女人就被勒令退学结婚。 她父母是地方小有名气的暴发户,有着东亚式家长特有的溺爱与权威,到了年纪就盼望天伦之乐。冯梦圆与谁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这件事。 母亲居高临下地质问她:“生儿育女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事,怎么就你做不到?” 冯梦圆当下就眼泪横流:“所以是只要生儿育女就好,我想做什么,我喜欢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是吗?” 母亲曾经也是少女,也曾体验过自主选择的爱情多么美妙。可那感觉太久远,久远到她都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滋味。更何况,终归都要变成亲情,选的是谁,重要吗? 她擦擦冯梦圆的眼泪,流露出身为人母的心软:“圆圆,妈妈只是盼着你好。你喜欢女孩子没关系啊,妈妈也喜欢女孩子,但是喜欢女孩子不代表不可以结婚啊!妈妈只是盼着你能定下来,结婚之后,一切就好了的。” 结婚是被长辈供奉在神坛上的灵丹妙药,冯梦圆看着她塞给自己的相亲名单,这才明白,她敬爱的爸爸妈妈其实都会吃人,被当做掌上明珠只是自己的错觉。 学过再多的哲学,明白一切世界运转的道理,辩论赛上巧舌如簧,所有所有她锻炼起来的能力,到了这小小的家庭争吵中,统统不适用。 “没病都要逼出病来,”餐桌上,她毫不避讳地抱怨,“以前太蠢,现在算是明白了,供我读书未必真的心疼我尊重我,估计就是把当成炫耀的谈资了。跟小时候学小提琴似的,能学到什么啊,不就是过年的时候拉出来表演个节目,听亲戚朋友们说两句漂亮话?” 她喝酒上头,冬青不去评价,于跃也只劝着她想开一点:“老一辈都这样,没办法。” 这种问题除了一方妥协,或是恩断义绝,没有其他的解法。冯梦圆比谁都懂他们的关切爱护,可此刻唯有买醉,一杯接一杯地,爱恨共饮。 夏日的天空总是敞亮,陈祐在月中放了假,李冬青好说歹说,林敢才放她带陈祐出去玩。临走前还叮嘱小家伙,千万不能惹她生气,不然半夜都飞去抓人! 陈祐嘁了一声:“Adam,我才没有你那么会惹Eden生气呢!” 林敢无语。 乌镇的天气好,小桥流水,陈祐带了台相机,到处拍拍,说是要练手,还悄咪咪给李冬青拍了几张照片。合身的旗袍刚好流溢了她的书卷气,天热,头发稍长她就束起,慵懒自然。林敢收到照片,心都被击中,陈祐又说:【好多帅哥找Eden搭话呢,都被我赶走了。】 林敢飞快发了个红包:【以资鼓励。】 回来的那天她已然累惨,陈祐再怎么懂事也是个小孩,折腾起来有完没完。李冬青睡得昏沉,连林敢扒拉自己衣服也没感觉到,以为是陈祐催她起床呢,嘴上还嘟囔着:“小祐,别闹了,下次再出去玩儿吧……” “还叫陈祐呢!”林敢噗嗤一笑,不折腾她,缓缓贴近她身,搂着那寸细腰也睡下。分开不过一周,好想她。鼻翼间又是熟悉的香气,使劲吸吸,见她微露肩胛,又埋头亲亲。 小狼一样,咬定不放松。 莫皓霖每次见着他对李冬青不撒手的样子都称奇。 林敢小时候性子野,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却能暗戳戳地把你堵到墙角揍掉大牙。然后老林发现了,把他拎去训练场反省,淋一晚上的大雨他也绝不认怂。父子俩整整闹了十几年,闹得最大的一次是老林逼着他毕业去读军校,林敢不肯,直接离家出走了。 老林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把他抓回去,要么是小子提前预警了,要么是抓到了也跑得飞快。人得服老,混到再高级的军衔,曾经跋涉千里的一双腿到了岁数也得生锈。莫皓霖劝他,别折腾老林了,军队挺好的,安稳磨炼,日后吃穿不愁。 林敢不服:“老头子想当兵自己从头当,关我什么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林敢是被赶鸭子上架,莫皓霖自己想做这个继承家业的鸭子都没人理他。不服管教的林少爷自己在外头漂,莫皓霖以为他这辈子就顾着跟林维德斗了,没想还坠入情网。 “林敢,你就这么拴在一个人身上,不憋屈么?” “憋屈什么?为什么憋屈?” “不憋屈,那你图什么呢?” “图她啊!” “娘的,还真是个大情种!” 他大义凛然,莫皓霖无言以对。克制新鲜感那叫有违人性,不该做凡人该做圣人。周围但凡有点闲钱有点样貌的人,不论男女,谁不是处处留点柔情?就连李冬青的好朋友丁蕙如也是,招招手又勾搭上新帅哥,一夜春宵,常换常新。想安定下来,除非棺材板盖死了。 他这套理论倒也算自洽,林敢不跟他辩,反正恶人自有恶人磨。 李冬青因公去往上海那天,他魂不守舍,莫皓霖看出来:“我说了吧,把心交给一个人,就容易患得患失。” 三浦澈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身边蜂蝶不断。莫皓霖上次去上海监督广告拍摄,得知这栋大楼不时便要拆掉,General上海分部已经中标,这里即将改成一栋庭院花园。当时三浦澈正在实地考察,写写画画,拍摄现场的小姑娘们不时投去目光。 李冬青跟三浦澈是多年好友,自然更亲密些。见面免不了嘘寒问暖,他嗤笑:“你就不怕人家旧情复燃?” “怕。”林敢擦着杯子,十分笃定。“但是她不会。” “还真是有信心。” 事实上莫皓霖的担忧实在多余,李冬青是跟三浦澈见了面,可也只是相当短暂的见面。建筑师一忙起来,吃饭都要挤时间,更别说留出时间旧情复燃了,这也是他们曾经遵循预约制的原因。 毕业季酒吧忙得不可开交,林敢抽不开身,回来得晚,她一个人睡不着,就坐在沙发里等他,等着等着睡去了。林敢忙了一天也不嫌累,带着一身酒气扑过来,跟她挤在一起。 李冬青是个小色胚,睡着了也不安分,手顺着他的侧腹向上攀延,轻轻柔柔地捏一捏,弄得他起了反应也不肯罢休。 “林敢,我想做了。” 嘤嘤软语唤醒一头沉睡的狼,林敢闭眼就咬在她的嘴唇,精准无误。李冬青闷哼一声,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找罪受。 他耳鬓厮磨,手指也跟着揉搓。只是这么贴着,两人的下体都湿得彻底。夏夜闷热,分不清是汗还是体液。林敢慢慢褪去她的衣裳,揉着乳头又向下探,发现她根本没穿内裤。 “怎么?就等着我上钩呢?” “那你要不要嘛!” “为什么不?” 掐着腰,抬起来,靠着沙发,抱到身前,李冬青岔开坐在他的腿上,腿心被他的肉棒顶住,冬青愣是不肯下坐:“你求我!” “怎么,今天玩这一套?”林敢撇嘴一笑,顺着她露出哀怜的眼神,“好冬青,乖冬青,让我插进去吧!求求你!嗯?求求你!” 他倒是信手拈来,李冬青趴上他身直接一坐到底,顶到最深处,头皮都发麻。林敢身体力行,非得叫她知道什么叫做欲擒故纵! 汗水涔涔,沁进沙发里。吱呀吱呀的旧沙发发出暧昧的声响,李冬青抱着他脖子,气喘:“你小点儿声,楼下要投诉了!” “隔音好着呢!再说是谁先挑起来的?” 他边说边吻,胸口一片都是吻痕,连成一朵梅花。小时候跟着林漾学绘画没发现天赋,原来是点在这上头了!林敢来了兴致,一遍一遍地亲过,亲着又哈哈气,闹得李冬青浑身痒痒。 “别闹了!正经一点!” “谁他妈正经做爱啊!” 他有板有眼,李冬青懒得管了:“你给我等着!” 顺势腰一挺,将他推倒,主动蹲坐。林敢端着她臀肉不放,软弹顺滑,跟两坨跳跃的乳肉一同吸引他,李冬青见他欲罢不能,到了要射的边缘,又戛然而止。 一泡精液就抵在顶端,林敢难受得要命:“你搞什么!” “谁让你玩我?”横竖都是男的难忍,李冬青笑得花枝招展,林敢哑口无言:“李冬青你玩坏我了怎么办?” “那重新找一个呗!” 话音一落,林敢伸手就把住她的腰,佯装怒气,却是憋着笑:“不行!没有机会找下一个了!”他做得凶横,一下顶到顶峰,来回抽插几回,李冬青瘫软在他胸前。 他摸着她汗湿的头发,优哉游哉:“李冬青,太正经的男人很无聊,太粘人的你看着烦,太好强的可能大男子主义……你还要我多列举几个吗?”咬咬她的耳朵,气声笑,“李冬青,你找不到下一个了,我们是最合适的!” 李冬青缩着脖子,想推开,又被他搂住,心跳重迭,浑身都被他的气息流过。 一阵酥麻,笑意止不住。 承欢(5) 陪李冬青去复查的那天,林敢做了很多准备,走进诊台就开始紧张。张医生一看:“哟,你弟弟今天不陪你来了?这位是?” “是我男朋友。”李冬青熟悉地坐下,听张医生给她查看片子,总体来说比上次又好上一些,距离下次伽马刀得要好一阵,林敢不懂这些,一字一句地录下来,回去查资料。好几篇论文看下来,已经成了半个小专家。 其实冬青的肿瘤性质不算严重,一般来说手术切除是最好的,但因为生长在松果体,切除效果不佳且手术风险高,医生都不建议冒险。伽马刀不痛,戴个仪器躺个十几分钟就算一次放射,然后输液降低颅内压,一期治疗就大概如此了。 医生给的说法和网络上别无二致,如果不是李冬青患病,林敢会觉得,反正大概率又死不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偶尔的夜深发现她呕吐,疼得厉害时抱紧他痛哭,他才清楚先前多么傲慢了。 枕边人痛苦如此他却帮不上忙,真是度秒如年。 有时李冬青会请求调一杯干马天尼,喝点酒精麻痹一下,兴许就不会疼了。林敢很疼惜,亲亲她的额角:“好冬青,好冬青,我们不喝啊,先不喝。” 他很温柔,可这种安抚没有太大作用,李冬青仍是依偎在怀里流泪,他没了办法,便用亲吻转移她的注意力。舐去她的眼泪,也撬开她的嘴唇,理所应当地掠夺呼吸,抱着她深深地插入起来。动作越狠,李冬青才越感觉不到头顶的难受。 性爱成了一剂止痛药,让她不至于硬熬过去,她也因此越来越依赖这种止痛方式。 暑假到了,李裕松开始琢磨毕业去向,本来想通过实习摸索摸索,徐燕却勒令他回家。刚到家,就发现家里吵作一团。徐燕红着眼坐在餐桌边,李宪年则无言地站着。 李裕松大概明白了。 李冬青从琼州回来就暗示过李宪年的外遇问题,他想去徐燕那儿试探,一通电话就听见她在窃喜李宪年送的小礼物。当时李冬青未把话挑明,他也就当做是一场误会。 结果,一语成谶。 儿子一回来,徐燕好像等来了靠山,骂人也更有些气势:“李宪年,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三都带进家里来了啊!那个小关老公死了那么多年都没再嫁,就是盼着你跟老娘离婚吧!我呸,想得倒挺美!离婚?你想都别想!老娘跟你耗死!” 她履行诺言,没有离婚,只有丧偶,平生就这么折磨下去,也比让眼前这个死男人快活风流要强!刚好前天在网上看见有人去小三小区拉了横幅“为夫聘妾”,李宪年既然能不要脸到把人带进家里来,横竖一张脸皮,大不了她也不要了! 李裕松是知道妈妈的外热内冷,更知道她多么厉害。有些人的厉害并不在于攻击力,而在于忍耐。徐燕嫁进家门前被李宪年母亲诟病小家子气,承受了半辈子的尖酸,现在已然是刀枪不入。 小区里熟人很多,李宪年丢不起这个人,主动给她解释:“小关跟我的工作有交叉,我回家拿个文件给她,这天又热的,你好意思叫人家在外头干等着吗?” 徐燕冷哼:“真有意思,大夏天的晒个几分钟太阳能晒死了是不?还是你把文件带去学校能要了你的命?李宪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徐燕,你别胡搅蛮缠啊!” “谁跟你胡搅蛮缠!你跟那个小关偷偷摸摸多少次了真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上个月莫名其妙支出去六千块,又是机票又是酒店的,怎么的,跟人家在外面玩不高兴了,非得回家才刺激?” 她牙尖嘴利,李宪年吵不过,摔了门就往外走。李裕松愣在原地,不知晓自己回来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徐燕安抚他,把冷掉的饭又热了一遭,里头有他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李裕松吃到一半,忍不住说:“妈,要不你们离婚吧!我和姐姐都可以自己挣钱了,不用操心,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离婚?哼!便宜了他!妈知道你有能力,也孝顺,但是李宪年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怎么说我也得把你奶奶给他留的房子弄过来!你姐姐本来也不归我管,妈只管你别吃亏!” “妈……姐姐也……” “行了,别说了,吃吧,好不容易放假回家,多吃点啊!” 夜里,李裕松躺在床上睡不着,揪心万分,向李冬青寻求解决方案。冬青的回复是,多劝劝离婚,实在劝不动,就算了吧。李裕松想,也是,谁能劝动一个铁了心要你死我活的人呢?他起来喝了个水,准备睡觉,又听见隔壁房间里徐燕刻意压制的啜泣,顿时失神。 第二天上午,李宪年回来,径直去了房间。徐燕推开房门,他已经将行李箱拖拽出来,手里是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怎么?现在是打算直接搬出去住了呗!”她说一句,李宪年就挪个地方,然后她又追着跑,嘴里的难听话不断,李宪年被逼得甩了衣服大吼:“徐燕!当着孩子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点!” “你还知道咱俩有孩子呢!你怎么不知道收敛下你自己啊!” 吵得厉害,“吱呀”一声,门就推开了。李冬青拎着小包走进来:“外头就听见你俩吵架了,怎么?我错过什么精彩了吗?” 拿腔拿调,显然是要挑事儿。李宪年叉着腰转换目标:“你回来就是为了看你爸的笑话?” “不然呢?多有意思的事儿啊!” “李冬青,我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女儿?你还敢把这个人带进家里来?”他指着冬青背后林敢,像是找到更好的发泄口,李冬青根本没给他多说话的机会,直接吼了句:“李宪年,你少他娘的管我,管好你自己先!” 语气很凶,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最后是李宪年寡不敌众,衣服没拿几件就离家而去。徐燕看着冬青,略有些尴尬。 她们俩从来只靠三餐联系着,突然又来了个陌生人,她想着干脆做点吃的平息下这场闹剧,李冬青却转身就道:“不了,徐阿姨,我去我外婆那儿住。你跟鲤鱼好久没见,你们俩多聊聊!”走之前给李裕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好劝劝你妈。 楼下的婆姨都在讨论老李家的八卦,见李冬青带了个男人回来,顿时起了新的心思,东问西问这是谁,是不是要准备结婚了。冬青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抄着小路带林敢去了外婆家。 正是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外婆坐在阳台上吹穿堂风,眼见着要睡过去,老铁门叮啷一声就推开,还以为是儿子杨耀又招惹了什么人呢,结果跳进来的居然是宝贝外孙女! “咚咚,你怎么回来了!” “不止我回来了,我还给你带了人呢!” “外婆好,我叫林敢。” 林敢今天跟李冬青搭配了颜色,有些素,却是符合老年人审美的爽朗。外婆从摇椅上站起来,十分意外:“小青年,你是我们咚咚的朋友?” 李冬青搂住她胳膊:“是朋友,也是男朋友!” 老人家一听就笑眯了眼,招呼着两人坐下,赶紧去屋里沏茶。微凉的菊花茶涩苦,很适合夏天,林敢喝一口,外婆就问一句,恨不得把人家家底都给挖出来。打开冰箱又都是些剩饭剩菜,招呼客人总得弄些好东西,小老太太拎着包就往外走。 李冬青赶紧把她拦下来:“外婆,我们随便吃点就行啦!” “那怎么行呀,小林第一次来咧,要吃好的咧!不然你外公知道了,要嫌我没好好招呼人家咧!” 她平常很温顺,只有这时候一套一套的,冬青拗不过她,接下任务带林敢去买菜。超市逛了一圈,拎回来一堆清单外的东西,是林敢说要给老人家填冰箱的。 上了年纪的人多少有些囤物癖,冰箱要塞得满满当当心里才踏实。他帮忙拆了鸡,杀了鱼,按部就班地放进冷冻室。李冬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被老人家使劲拍了一下:“你怎么让小林干活啊!你倒是给人家洗洗水果呀!” 李冬青好无辜:“他自己会做的,你就让他做吧!” “咦——你这个咚咚,真会欺负人咧!” “嘻嘻,我也就欺负他了!” 晚餐提前到四点多就吃下了,甜点是西瓜,老人照旧把最中心的两块切出来给小辈,自己吃点边边角角。林敢还推着,李冬青马上接过:“你就吃吧,你吃了她才更开心!” 对老年人的孝顺有时候就是这样,要通过接受他们的好意来实现。 家里人丁不兴,好不容易来点年轻人,老人家心里高兴,拉着他们俩说了好久的话。又夸林敢能干,又说冬青调皮的,最后都变成:“以后要麻烦你多多照顾我们咚咚了啊!”越温情的话,越说着就想落泪。只能李冬青抱抱她,安慰两句。 忙活一天,睡得早。李冬青和林敢却都是夜猫子,窝在客厅里,开了电视也不看,就说些杂七杂八的。 林敢问:“你小名为什么叫冬冬?冬青的冬吗?” “不是。”李冬青摇头,敲敲他的脑袋,“是这个咚。” 她带他去看外公的那座黄铜钟,好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叮咚叮咚”,走得很准。 “小时候我就喜欢盯着这座钟看,指针走一格,我就跟着‘咚’一声。每次从房间里出来,就是这样。我外公说我适合做个打更人,让我每个小时给他报时。他一找不着眼镜看时间了,就喊‘咚咚现在是几点’,叫着叫着我就变成李咚咚了。” “蕙如跟着我来吃过一次饭,不知道怎么就跟着叫起来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蛮好听的,还挺喜欢他们这么叫我。”她嬉皮笑脸地对准手机给黄铜钟校正,宛若一个钟表匠。她这辈子过得很无趣,偶有波澜也都是些不愉快,只有回到这间小屋子,才由衷地感到舒适放松。 然而记忆越来越模糊,她都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些年岁,连外公的脸都会忘掉,唯有这座钟,记住了他们曾经的一切。李冬青小心地擦拭着,又放回原位。 林敢从后抱住她,有样学样地叫了一声“李咚咚”,冬青回头过去,就被他印上一个吻。冬青慌张之际,他说:“以后有空,我们就多回来陪陪外婆。” 冬青心中感动,又想说“我外婆怎么就成了你外婆了”,林敢已自顾自地问起她一些年幼的故事,她才知道,外婆竟然在厨房里给他说了好多件“小霸王丑事”,比如幼儿园为罩李裕松打了人家两颗门牙,小学偷摸剪了李宪年的裤子…… “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啊……” “坏蛋都不记得做过什么坏事!”林敢捏捏她的脸,“不过正好,我小时候也打了人家的门牙,也剪了我爸的裤子,咱俩啊,就是绝配!” 这是什么好骄傲的事情吗?李冬青苦笑不得。 心情随他调侃飞上云霄,回了房间,林敢又摸又亲的,老房子隔音不好,老年人睡眠又浅,他可不会蠢到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留下色鬼的印象。最后自己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硬是把欲望给压了下来。 “李咚咚?” “嗯?你真叫上瘾啦!” “我是想说,回去之后,把你的这个‘咚’字变成这个‘咚’吧!” 他捏着两指就敲了敲床板,李冬青微微张嘴,掐了掐他的腰。嬉笑着,在怀抱中睡去。 常青(1) 赶在七月之前,李冬青把《自杀失败的罗德小姐》翻译完了,送稿之前请姜好帮忙看看,姜好人已坐在飞往北欧的航班上,两袖清风。 朱虹生病以来,校内的职务暂停,李冬青被暂时拨入到刘建云老师的手下。刘老师人很随和,要求也少,对学生相对宽松,唯独喜欢折腾李冬青。一会儿是这里要做大纲调整,一会儿是那里要整理前沿资料。 按理说这些都属于工作范围内,冬青并不排斥,然而有天夜里刘建云有意无意地聊起她的婚恋状况后,她开始意识到一些不对劲,也联想到他的某些传闻。本来就是意外进入他的小组,她不想因为一些猜想给朱虹带来麻烦。 师生关系很复杂,像她这样读到博士阶段的,更是如此。相较于传道受业,他们更类同上下级,李冬青没法驳斥他的很多要求。刘建云常常会下了夜课邀请她畅聊人生哲学,或是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提出做些指导。 他也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单就是用相当粘稠的眼神看着你,然后说:“你的想法还不太成熟,要不要听听老师是怎么想的?” 中年男子的眼角勾起两丝皱纹,有时慈祥有时危险。他说到重要节点时,又借着端茶倒水的由头碰碰她,察觉冬青的排斥后,简单说一句“不好意思”。 这点伎俩谁都明白,但是罪名可大可小,不能指摘他有什么行为不端。自那以后,李冬青和冯梦圆成双成对地出入他身边,形影不离,刘建云才稍有收敛。 这天夜里,冯梦圆要去机构送证件,刘建云留着李冬青去拿材料,刚进了办公室门锁就被扣上了。刘建云依旧是道貌岸然:“诶,这锁时不时就出点毛病,真倒霉!”边说边走到她身边,咯咯地笑,“要不咱们再聊聊你的论文?” 他说话时还站得笔直,李冬青越看他越觉得跟李宪年相似,反而不感到害怕了:“老师想怎么聊?” 刘建云一笑:“就……深入聊聊?冬青,你是个聪明人,老师想聊什么你都清楚。多聊聊,对你没有坏处的。”言语之间全是猥琐,李冬青也不留面子了。 “好啊,刘老师人这么好,我求之不得呢。今天您多指导指导我,改日院里要是评先进个人,我一定给您投一票,理由就写‘师德高尚 任劳任怨’,您觉得怎么样?或者您哪天跟师母吵架了,我帮你说两句好话,说我们刘老师可关爱学生了,可不是什么烂黄瓜呢!” “……” 她一表现得有些攻击力,刘建云就不说话了。 这些年也经手了不少女学生,从没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的。他早闻李冬青是个小辣椒,做起事来不管不顾,他可不想在这里吃亏。啪嗒一声,门锁一转,刘建云逗逗她:“你不愿意聊就不聊了嘛,不用这么激动的!” 他放她离开,走道里几乎没人,只听见李冬青一个人的脚步声。每一脚都轻盈而艳丽,踏得他咽下遗憾的口水。 李冬青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梁上君子的丑陋面目就撞进眼睛。 就知道他不会罢休,师生关系很多时候也是一种权力关系,这也是许多男老师不敢欺负女强人,而去压榨女学生的原因。毁掉一个女人只需要几句污言秽语,毁掉一个假模假式的老师难堪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不用毁掉他,只要让他忌惮自己就好。 她微微一笑,相当温和地说:“刘老师,我这人最讨厌捕风捉影,也最擅长捕风捉影。要是明天听见什么关于我的大笑话,免不了要多嘴辩护两句,可能还得去一些关系人面前自证清白。到时候您可千万见谅啊!” 从学校出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如果刘建云真的恬不知耻强上弓,她必然是打不过他的。能做的,似乎只有找些武器自卫,当时她就已经瞄准了办公桌上的剪刀,做好捅死对方的准备。冬青很庆幸,庆幸这是在学校,庆幸他还要点脸面。 回去之后她把这事儿跟林敢说了一遭,林敢又忧又怒,说是以后直接给他打电话,要么就是白天去。这些冬青没法掌控,他便帮她拿了家里备用的防狼喷雾。 李冬青握着喷雾,有些意外:“你们男人在外面,也这么注意安全的?” “这是店里剩下的。”林敢斜她一眼,“酒吧最怕出事,有时候女客人回去晚了,没伴的话,我们会送一瓶小喷雾。量不多,也就紧急用用。” “怪不得你们生意好呢!贴心帅哥在线护航,谁看了不迷糊啊!” 李冬青调侃着,喷了点进掌心,还没凑过去闻,就给呛住。林敢缩着脖子也往后退,说她怎么什么都玩一玩,李冬青微微扁嘴:“你嫌弃我!” “没有——” “你就是嫌弃我!” 她笑着从沙发上跳起来,追着他跑,非得叫他好生闻闻这个味道。结果追到了墙边,手心里的味道全给吹散了,林敢反客为主,钳着她的手要吻,冬青故意躲开。 他两指一捏就把她的小脸扳回来,嘴里还振振有词:“躲什么躲,到底谁嫌弃谁啊!”说着又埋到颈下去,顺势吃干抹净。 姜好看稿很快,只稍稍提了两叁句意见。很多语句跟她预期的不同,可她明白,李冬青有自己的风格。信达雅,做到“信”与“达”,“雅”就完全是个人造化了。 冬青给夏去了一封邮件,快一年了,这件工作总算要到头了。她兴致冲冲地交稿给编辑,等待审核校正。这次责编是个新来的小姑娘,两人摸索着把稿子完全确定下来,很快就决定送印。 夏的这篇小说不是什么热门作品,只有拿到一些不轻不重的网络奖项,出版社并不看好,所以给的刊印名额也不多。再配上不温不火的宣传,热度很快就降落下去。 林敢跑去书店,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本,只能网上下单,边读还边观察李冬青的反应。她显然是希望得到反馈的,然而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籍籍无名的作者配上籍籍无名的翻译,注定了这本书没什么大火的机会。 李冬青纵有气馁也没办法,她已经尽力,结果自然是随心。忙完出版后她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刘建云不敢再骚扰她,她就跑去陪朱虹聊聊天,也顺带抄送一本给她。朱虹慢慢悠悠地读完,夸她翻译得真好,要再接再厉。 李冬青谨记教诲,还陪着他们俩一块儿去了老年活动中心。那儿有下棋跳舞的,也有交流读后感的,祝桥生是这里的业余书法老师,不时有些人过来找他请教,他灵机一动,把李冬青拉过去秀了两手。 冬青这点本事,在门外汉面前装装样子还行,在一群临摹过各种字帖的老人面前,真是班门弄斧!然而老人家都慈怀,个个都夸:“这个年纪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啦!我六十岁的时候都还是蚯蚓钻窟窿呢!小姑娘已经比我提前几十年打基础啦!” 他们边玩笑边琢磨着给这个小美女介绍对象,家家户户都把孙子外孙给拉出来,朱虹敲着轮椅道:“我们小姑娘有小帅哥了,甜蜜着呢!”大家惋惜,也哈哈大笑。 这日下了场雨,天热得不明显。朱虹家边上有家好吃的粤餐厅,李冬青路过,打包了几个虾饺,李裕松一向爱吃,她想着回家之前去Adventurer给他。 彼时的李裕松正准备着上工,过了这个暑假,他估计就得辞职了。前天刚收到实习单位的offer,是家有名的车企,算作甲方,工作不会太辛苦,也算能借着机会把这死亡作息给调整过来了。 最后的几日做工总是更轻松,他得心应手,也找着机会摸鱼。蹲在吧台边听歌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姑娘撞了进来,轻声道歉,又走到林敢面前,颇为熟稔地叫了声“小老板好”,他仔细一想,这才认出来是方蔷。 烧火棍乐队在去年的音乐综艺上大火,连着办了好几场巡演。奈何国内的音乐环境浮躁,总是讲究流量变现那一套,真正做内容的,很少有出头的机会。过了热度之后,烧火棍的人气也渐渐淡下来。 整个乐队的士气都不高,方蔷想着努力做个大热作品,写出来一些上头的调子与歌词,都还没试着调整呢,稿子又给扔掉了。眼光太高的人总是要被市场刁难,她愁肠难断,莫名也学着喝起点小酒来。 皱着眉头都一口闷,林敢瞧着:“你挺厉害啊!长本事了!能喝下这个了?” 38度的威士忌,于她而言真就是烧火棍捅喉咙,方蔷强忍不适,给他说了现在困境。林敢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说:“不做下沉,那就解散了吧!” 方蔷瞪圆眼睛:“小老板,你跟我开玩笑呢?” “我认真的啊。” “当初是谁建议我试试看,现在有点麻烦就又劝我解散了?”林敢现在也不是她老板了,她晕着酒气,大胆起来,说话也带了脾气。 林敢撇嘴:“喏,你不是有答案了吗?”放下杯子,微微沉声,“你本来心里就有选择了,还来问我干嘛呢?” “嘁——真是小气!你这工作不也得陪人喝酒聊天吗?” “你说的那是公关。我主要还是负责调酒哈!” “嘻嘻!差不离!” 她笑逐颜开,只叁两句,刚刚的烦恼就被酒精蒸发了。是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赚钱很重要,表达也很重要,如果只能择其一,那还是坚持表达更重要,毕竟大家都是因为梦想才聚在一起。梦想不能当饭吃,但是可以当做稻苗养着,万一有一天就能当饭吃呢? 结账时林敢给她打了个折,方蔷跟他糊弄了两句。前脚刚走,后脚李冬青就走进来,李裕松不知为何,缓了口气,结果她只跟林敢打了声招呼,就径直过来找他,伸手就是一笼虾饺,让他带回去记得吃。 她现在不能喝酒,又不想太早回去,索性坐在边上看林敢调酒。 旋腕轻笑,幽暗的灯光里他是唯一的主角,李冬青看得迷糊,悄悄拍了张照。林敢正斜对她,根本没注意,倒是身后来了个小姑娘,嬉笑道:“美女,他可不好追啊!” 字里行间像是关系亲密,李冬青不由得问:“怎么个不好追法?” 方蔷隐在暗处,给她说道起在这打工的几个月里见闻:“他长得好看话又不多,好多美女帅哥都想过追他,结果他叁两句就给撇出去。上回有个富婆姐姐开了两瓶老贵的香槟,也没换到他的电话号码。还有个小帅哥连着盯了他一周,他也没多给人家一个眼神……” 听着倒是挺洁身自好的,以前于跃也说这小子很难追,李冬青看着他,忽然发觉他比刚才一秒更顺眼起来。方蔷瞧那眼神,哀叹:“美女,你陷进去了,得做好准备,他真有点难搞!” 冬青微笑:“是吗?那让我试试?” 林敢手上的活儿暂时忙完,恰巧转头回来,预计今天可以早点收工,想让李冬青再等等,等会儿一块回家。李冬青却直勾勾地盯着,然后俏皮一笑:“Adam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林敢挑眉:“有了。” “嗯——”冬青微微低头,她双手迭着凑上前,又问,“那我能追你吗?” 就在方蔷又叹美女可惜的时刻,林敢竟露出得意十足的笑容:“好啊,你追我,怎么追?” 这是一次意外的答案,方蔷惊讶地看着他。林敢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你怎么来了?想起来手机了?”把她落在桌上的手机还给她,他撑在板上,给她介绍,“来,认识一下,我女朋友。” 冬青拍拍他手:“不才开始追吗?” 林敢恬不知耻:“我同意了。” 方蔷看两人眉来眼去,这才明白,她自己才是自作多情了。还好刚才没说小老板的坏话!拿着手机嬉笑离开,她瞧见小老板飞快地在那女人脸上啄了一下,彼时没有客人看见,他眼底尽是欢喜。 方蔷明白了,原来陷进去是小老板本人啊! 常青(2) 日子过得甜蜜,唯独李冬青的身体不景气。 炎夏酷暑,她吹不得空调,开开关关,再度着凉。长了脑瘤之后,她的身体素质下降得很快,丁蕙如不知不觉间也察觉到不对劲。也就林敢配合着打组合拳,才再次瞒过。 海恩高层重组后,丁蕙如有幸接触到明清家具的人脉资源,认识了不少台湾与日本藏家。曾经的战乱导致诸多文物流离失所,她想试着把它们召唤回来,在日本跟一位老先生沟通了许久,期盼多时的黄花梨案板没拿到,也收回来两套古籍,不算白费。 中间还多亏三浦澈介绍周旋才能得手,怕占人便宜,她给他推了两位苏州的园林大师,三浦澈收到就是一声调侃:“你真是跟冬青一样,样样都算得这么明白!” 丁蕙如清点着手上的拍品资料:“三浦桑,中国话讲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算清楚了,日后才少了很多麻烦。我到时候再找你帮别的忙,才不会有所亏欠。跟李冬青可没什么关系。” 丁蕙如对李冬青的感情复杂,幼时当她是假想敌,中间断开多年做了网友,后来又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情敌。她有时也很烦冬青的装模作样,烦那种与世无争,看着看着又习惯了。童年时冬青替她挨打的滤镜蔓延到现在,即便自己喜欢的男人喜欢她,似乎也不重要了。 只偶尔窥私欲发作,想要探听人家的感情,跑去跟莫皓霖狼狈为奸。三浦澈不知道她的用心,坦言道:“喜欢了很久,想这么快放下,挺难的。” 认清现实需要一些契机。上周在家加班,闭目养神,他从头晕目眩中醒来,蓦然就看见那烧光的香篆,只一瞬,心就落空。 那是李冬青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冬青说那有机会再送他一些。他如此笃信这个承诺,用得放心大胆。搬离北京也不忘带上它,小心翼翼地用着,俭省至极,还是烧光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丁蕙如不为难他,她想,人生况味多相似,给点时间,许多感受也就慢慢淡化了。 准备多时的绣品拍卖将至,因最后压轴为苏绣《少女乞巧图》,此次拍卖主题便借了杜牧诗,直接定为“秋光扑流萤”。为呼应主题,丁蕙如还向上次认识的织绣村妇定制了一批绣扇,免费赠予每位买受人。 绣品不在精致,重点是想给各位展现诚心。年底是她最重要的明清家具专项,但盼着能够借此招徕一些愿意捧场的顾客。 陈喻夸她做事用心,也开始带着她认识一些难以接触的人物。言谈间仍有掩光之意,丁蕙如也明白,她多留一手,其实也是保护自己。 陈喻手下带过不少拍卖师,清一色的俊秀昂扬,清冷者艳丽者皆有,与丁蕙如同期的两位,亦是个顶个的好看。有人说陈喻是养了个盘丝洞,懂得利用姿色。只有陈喻自己明白,这一行,美貌是资源也是负担。 但凡她想要带出一个好拍卖师,都得手把手教着,再一个接一个地领着去见人。有钱人手段多,甜言蜜语哄着做情人,没多久又一拍两散。曾有两个好苗子就是如此毁了,自那以后,陈喻格外护犊子。丁蕙如明了她的心思,从来不怨她藏着掖着。 “秋光扑流萤”的拍卖时间定在农历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来参加的多是成双成对,就连陈祐也拎着祝熹过来长见识。李冬青和林敢来得晚了,还被他数落不守时,她一边道歉一边感慨,你还真是有点德国血统啊! 今天推进顺利,拍到《少女乞巧图》时周霄映还亲临拍卖场,给这幅画抬了抬价。这幅绣品原是苏南宅子一个老太太亲绣给小孙女的嫁妆,战火年代烧了边角,价格有损,如今孙女家中有事有钱,才送来拍卖。她做了中间人,来凑个热闹。 原定价是七十万,最后以一百六十六万成交,买家说是周霄映的粉丝,成交后还找周霄映合影留念。此事被上传后又有人说她糊逼飞升,靠着一部电影赚得盆满钵满。直至有粉丝出来打假说她本身就关注苏绣传承,风波才渐渐淡了下去。 周霄映此次过来主要是想看看绣品,顺带送丁蕙如一个人情,未料还能引起关注。《千里之堤》以37亿票房收官,算得上文艺片中的翘楚。她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国内各大电影奖项的热门候选人,陈祐最近也常在一些影片讨论下看见她的名字,当真风头无两。 散场后丁蕙如留下来收束人脉,周霄映蹲在一旁跟陈祐聊得更欢。陈祐最近刷了好多片子,主动琢磨起镜头语言,遇见问题就问问周霄映,这样或那样会不会更好。有时问得犀利了,周霄映也答不上来。 李冬青忽觉他已然长成一个小大人了,祝熹说:“Stern以后会成为导演!” 彼时的陈祐尚且十二岁,仅凭借着一点兴趣与天赋自行联系,谁也没想到,仅仅是六七年后,他就开始在独立电影方面崭露头角,又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里,成为中国电影导演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从拍卖场离开,时间还早,丁蕙如带陈祐去看画展,周霄映跟着李冬青去了Adventurer,下部电影要扮演一个戏耍人间的调酒师,她平日滴酒不沾,只能借此机会来观摩。 从检查储备清点存货,到检查杯具擦拭桌面,林敢做得细致,表演的乐队来了,还得沟通今日的歌单,周霄映看着,当真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剧本上写的只有英姿飒爽地舞弄杯子,忽略了背后其实很多细活儿。 Adventurer跟普通酒吧有些差别,梁训想做成高消费,自然会在场面上更讲究。林敢建议周霄映再去Pretender那边看看,不熟的话可以找莫皓霖带路。周霄映笑着摇头:“看他最近似乎有些忙,我还是不麻烦他了。” 莫皓霖近来购置了一套废弃的艺术空间,准备装点成工作室。王芮给他敲出来两块新的天窗,光投下来刚好照着一丛鱼苗,疏影横斜水清浅,颇有些风味。他一边盯着这边,一边往返陵城,天热了后他奶奶着凉两次,烧得头昏脑涨,他得赶着回去多表现表现。 林敢清楚他的筹谋,另找了梁训帮忙。梁训乐意之至,亲自来接了周霄映,来时顺带还送来一人,林敢定睛一看:“林漾?你怎么来了?” 林漾收好墨镜,捏着指头就敲在桌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叫姐?”打小就不叫姐姐,永远“林漾林漾”地喊着,纠正了八百遍林敢也没改回来,干脆死心。她放下包,顺势坐下,“前两天梁训又说要开新铺子,好歹我也是个合伙人,回来提提意见总行吧!” “你提意见提到我这儿来了?” “顺便看看你不行?你是不是见到我就会死啊!” “真不好说。”林敢仍记得她为了图方便,突然就把他扔给大哥,自己还顺走了护照,要不是大哥及时察觉,直接变成非法滞留。 林漾不觉歉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都还记得呢,真闲!”她眯着眼,打量一圈酒柜,找他要了瓶威士忌。见李冬青久久未离开,才想起询问她的身份,“妹子你是?” “我女朋友!”林敢抢先回答,把李冬青拉到身边,林漾看着就好笑,“我是能吃了她吗?”她不多说,借着老板的名义,以检查调酒水平为由,把他打发去做事,自己则是领着李冬青坐到一边,林敢要过来,被她扯着嗓子就骂,“再看我让梁训扣你工资!” 她和李冬青没说什么,只是聊些家常,比如怎么认识怎么恋爱,李冬青说得简短,被她理解成就涂之间的相互欣赏。 梁训之前就说过,林敢有了个女朋友,时时捧在手心里。她不信,到了今天看见他护着她的样子,才确信一些。 林敢差了林漾半轮,她高中毕业时叫他来帮忙搬书,当时已经好些同学夸他好看了。大学暑假回来,她去学校找他拿钥匙,也见着几个女学生侧目过来,像是闺蜜们轮流看帅哥,林敢始终不为所动,只关心那串钥匙还能不能要回来。 他就是顶着一张好看的脸,被人注目惯了,少有把目光聚焦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她一面喝酒一面观察李冬青。李冬青的长相其实很标致,肤白眼亮,盯着你看时有些无辜勾人,笑起来舒展自然,不笑时又清冷凌厉,怎么看都像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聪明得有些距离感,把你推开,但还是叫人想靠近。 林漾周游世界,见过许多美女,李冬青仍属于十分特别的一类,完全不难理解林敢会喜欢她。只是他也属于个性极强的人,难免会有碰撞。也不知林敢是怎么处理的,难不成也学着面对自己那样,硬碰硬? 她感受着远方的视线,算是服了这个弟弟了,她跟他又不是仇人,至于看得这么紧吗?林漾笑了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对李冬青说:“林敢这人有些直有些拗,就是欠收拾,你要是看不惯,直接动手就行了!我给你撑腰!” 林漾不知道的是,这些执拗傲慢在李冬青这里基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他也自己收敛好了,用不着她操心。 晚上回了家,李冬青问林敢:“你小时候天天跟你姐姐吵架吗?还打起来过?她怎么还提醒我该出手时就出手呢?” 姐姐打弟弟似乎是国际通用法则,林敢无从解释,冬青却告诉他,她从来没打过李裕松,林敢反问:“那李裕松打你吗?” 冬青一瞪:“他敢?” 林敢倏地笑了,姐弟相处也有很多类型。林家拢共三个孩子,林奕早早地逃离,他这个小弟自然就成了最受罪的。偏生林漾小时候有些心脏问题,林敢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忍到尽头,现在已经成了固定模式——打不还手,骂,也就还还口。 李冬青合上靠在他腿上,合上文献:“你给我多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呗?” 林敢的过往太过单薄,找不到什么色彩。他一直以来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难得算得上成就的是,反抗林维德、调酒以及死心塌地地追她。 冬青问,我要是不接受你怎么办? 林敢想了想,得不出答案,他只是一直追着,只要有一方没放弃,就总归有机会。李冬青有些心疼,抚着他的脸亲了一口,问他这几年的经过。 林敢说,其实也很枯燥平常。 失去她,生活也失去许多小小的心动。刚到英国的时候被师父骂技术太烂,出去旅游又弄丢钱包,千辛万苦找回来第一反应竟然是确认唯一一张洗出来的照片在不在。可惜的是,照片丢了,后面她写的赠语也丢了,叫他只能对着手机睹物思人。 李冬青问:“你就没有找过别人?” “有试过。网上不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谈一场新的恋爱吗?不过我不行,我看谁都不对劲。也不想耽误人家,后来就算了。”林敢看着她,“其实我第二年就偷偷回来过,跑去P大看你,当时刚好你主持讲座,还是很自如很自信。散了之后也没见着像我这么挂念,我想啊,李冬青就是世界上最最狠心的女人,我一定要报复她!” 冬青忍不住笑了:“就这么个报复法?又重新把我抓回来谈恋爱?” “对啊!你要分手,我就偏不分手!这还不算报复吗?” 林敢义正词严地点头,见李冬青配合地眨眼,又松了口。 “我其实真的有盼着你过得不好来着。但是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我骑车摔了次大的,整个人倒在雪地里。我觉得我真是倒霉透了,结果抬头就是一轮圆圆的月亮,想到你说千里共婵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下就平静了。” “不是我说,是苏轼说。”她打消伤感,也终于明白,原来新年那次邀请她赏月是有缘由的啊!她枕在他腿,侧身就搂住他的腰,依旧是熟悉的未名的味道,“林敢,你身上好香啊!有瞒着我用什么香水吗?” “用什么香水?就是七七八八的酒香,你个酒鬼!” “是啦,我是酒鬼!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窗外月明,林敢捋过她的碎发,她闭目轻嗅,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个奇异的味道给她确切的安全感,她知道再不会因为做了噩梦从床沿摔下,她已经能慢慢去接纳现有的一切,若厄运来临,身边也有个将她紧紧搂住的人,绝不将她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