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又离开》 1.醉后 早上季绍明先醒过来,昨晚遮光窗帘都没拉上,只掩了一层白纱帘,他就经不住向晗诱惑,迫不及待和她一道厮混在床上。现在房内天光大亮,他解锁手机一看已经七点半了。季绍明叹口气,想想真是荒唐,自己怎么能和刚认识一天的审计上床?身侧的发丝颤动,感受背对着自己睡的人有转醒的迹象,季绍明忙不迭闭眼装睡,省得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 向晗起身,裹紧被子,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胸罩。他眯着眼睛偷看她,她的身板薄,背部纤瘦,两只乳房却丰盈饱满,他在背后都能瞧见它们姣好的轮廓。季绍明不禁想到凌晨疯狂的时候,他是如何从背后伸手蹂躏那两团娇软,向晗咬紧嘴唇,难耐地紧抠他的手指。想到这儿,他觉得身体又开始发热。 听到房门锁上的声响,季绍明才放心起床,扭头望着皱巴巴的床单和被子,他揉着太阳穴去冲澡。昨天晚上他也是在浴室里洗澡,听见外面有动静,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向晗便闯进来,嚷嚷这是她的房间,让他走。他穿上浴袍,推她出浴室理论,可看她一脸醉醺醺的样子,话没说两句就跌在床上。他想拉她坐起来,反而被向晗抱住,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趁他没防备,向晗的舌头滑进他嘴里,带着酒气,一勾一勾的,甚至能听见她吞咽他口水“咕咚咕咚”声。他顿时呼吸乱了,一把推开她,没走两步又被她抱上。季绍明回来直接去洗澡,没有开大灯,黑暗中一切触觉格外清晰,向晗醉着酒,身体又烫又软,抱着他的腰像猫哼似地说:“好难受。”他当然明白向晗说的难受是什么意思,他定定神,再推开她,向晗再抱紧。如此反复几次,到最后季绍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拒绝变成拉扯向晗的裙子。 昨天晚上除了临门一脚,该做的都做了。他觉得向晗就像他以前见过的发情的母猫,扒着他,隔着内裤用花心来回磨蹭他的腿,在耳边哼唧说难受,求求他。房间里没有套子,他只能用手代替,两指拨弄她的花瓣,那里早已是湿答答的一片,他闻到花液的臊味。向晗叫着要他进来,见他不动,她主动把手探进浴袍里,在他粗硬的毛发间乱摸一气,始终不得其法。他捉着她的手,一手带着她抚慰自己的欲望,一手在花穴抽动。两人盖着被子看似依偎在一起,手却从未移开过对方下身。 那晚之后,向晗有两天时间没见到季绍明。不过也不耽误工作,本来就有财务总监朱耀在,之前接风宴的时候也介绍过季绍明是技术人员,临时被派来盯年审的,实质的审计工作和他没牵扯。中午她和梓玥去食堂吃的饭,陈姐熬夜赶底稿太累先不吃了,趴工位上睡觉,实习生小高点的外卖。兴安数控食堂的菜色都挺不错的,毕竟是国企,给他们项目的人都发了饭票。向晗特意多拿了些酸奶和水果,下午当零嘴吃。微信的消息通知一闪而过,向晗放下筷子,点开是齐星宇的好友验证请求。 方梓玥敲敲她的餐盘说:“喂喂喂,吃饭呢,人都掉进手机里了。” 向晗置若罔闻,脸色铁青,点绿色按键的拇指竟然有些颤抖,最终还是没按下去。她深呼口气,倒扣手机放在桌上。 “到底什么事?” “齐星宇。”向晗低头顿了顿,“他来加我好友。” “你们俩分手后不是没互删吗?” “大前天他发消息说,他女朋友知道我和他还是微信好友生气了,他只能删了我。” 方梓玥冷笑一声,“这话说的,他还挺无辜。删完了又加回来,拿别人寻开心啊?”见向晗不回话,方梓玥瞪大眼睛说:“你别告诉我,你还想通过他的申请吧。” 向晗不语,方梓玥拿过她的手机,“以防万一,我先替你删除申请记录。有这种前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向晗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提到齐星宇,她心里就不是滋味。按说分手都快两年了,当初和平分手,两人也没有过节。但是齐星宇说删好友的整个下午,她都觉着胸闷,要不然也不会接风宴上借酒消愁,喝半斤白酒,前台给错房卡都不知道。 吃完饭回办公楼,方梓玥按上行键,将要闭上的电梯门缓缓打开。好巧不巧,向晗一眼看见轿厢里站着的季绍明。方梓玥已走进去,一边抵着电梯门,一边说:“进来呀。” “梓玥,你先上去吧。我……我想在楼下散步,消消食。”说完,没等电梯门关上,向晗转身跑出办公楼大门。 “奇怪。”方梓玥嘀咕一句,余光发现身后站的是季绍明,微笑打招呼道:“季工吃过午饭了?” 季绍明点点头。 方梓玥看他脖子到耳朵都是通红的,等周围人都下电梯了,问道:“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季绍明一脸狐疑,方梓玥指指他背靠的镜子。季绍明回身一看,也被他的红耳朵吓到,清清嗓子解释:“厂里暖气烧太热,我不习惯。” 下午倒是相安无事,向晗以为季绍明已经回厂部。四点多去茶水间接水又碰见他,当着大家的面倒没说什么。快到晚饭时间,向晗想用复印机打点附件,财务部的人全下班了,不知道找谁问复印机密码。她看财务总监办公室隔壁的屋子还亮着,敲敲门打开,哪曾想季绍明正坐里面画图。 向晗咬咬牙,握紧门把手,硬着头皮说:“那个……复印机的密码是什么?” 季绍明抬眸,也没想到是她,“财务部代码0107,密码是3456。”随即低头接着画。 门关上,复又打开,向晗走到他跟前问:“今天晚上可以去你房间吗?” 季绍明被她这句话惊得,手里的铅笔差点握不住,好半天吐出一句:“想都别想!” 向晗耸耸肩,转身快走到门口,季绍明慌慌张张地叫住她:“你等下。” “晚上我给你发消息。” 她背过脸笑着,也不敢太得意,不忘提醒道:“你记得买套子。” 2.再一次 向晗有自己的小算盘,明天是周六,虽然进项目就不能休息,但是按照陈姐的性子,加上元旦调休的假,至少可以中午才去办公室,晚上做完她能有时间歇歇。 快到十点了。季绍明盯着墙上的挂钟。下班后他去厂子附近的超市,买了一盒套子,还有草莓、血橙、青提,除此之外酸奶和坚果也买了一提兜。他看审计办公的会议室里,就属向晗的位置上果皮和零食袋子最多,猜想她应该喜欢吃这些。晚上他没做别的事,水果一个个洗干净,在茶几上摆放整齐,然后专心致志地剥榛子,剥了一只纸杯的果仁。他想到下午向晗在茶水间抓一大把榛子的情景,特意给她预备的。季绍明感到有点可笑,他像是拿食物诱骗年轻女孩。他打开房间门,虚掩着,再点击和向晗的聊天,发消息让她上来。 向晗害怕遇见熟人,没坐电梯,走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来,她的房间在四楼尽头,就住季绍明楼下。她进房后从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季绍明坐沙发上说:“五楼是留给厂里职工住的,现在就住了我一个人。” “嗯。”她应一声。 向晗自知心虚,审计期间和被审计单位的员工发生关系,传出去不仅她要丢饭碗,而且还会连累项目组和事务所。是不是太过火了?她承认那天夜里看见季绍明的身材见色起意,他宽肩窄腰的,即使隔着淋浴间起雾的玻璃,她仍然能捕捉到他腹肌和流畅的手臂线条。向晗不喜欢肌肉过分发达的男人,季绍明属于恰到好处那种类型,尤其水珠顺着胸滑向成块的腹肌时,她就决定今晚吃定他了。 只是一次而已,不会有事的。向晗心想。她向来信奉及时行乐,何必为一次约炮瞻前顾后。 季绍明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以为她害怕了,说:“如果你现在不想,也可以……” 向晗打断道:“我没有。你洗澡了吗?” “我现在就去洗。抱歉。”他说着连忙进卫生间。 再出来时,向晗已躺进被窝里。他刚想说话,手机便响起铃声。车间组长的电话,导轨磨床突发故障,问他抢修的办法。他戴上眼镜又是翻资料,又是远程指导,讲了半个小时,产线恢复正常才挂断。季绍明放下手机,顺势从另一侧躺上床。桌上的水果和零食一个不少,他倚着床头问向晗:“你不喜欢吃我买的东西?” “我刷牙了。”她平躺着,抬眼回答他。其实向晗没意料到那堆吃的是为她买的,毕竟他们才认识叁天。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寻摸床头柜散落的稿纸看,上面抬头印着“安州第一机床厂信笺”。 “第一机床厂?” “一机厂是兴安数控的前身。” 向晗专注地翻阅稿纸,“这些都是你画的?” “嗯。” 好厉害。向晗感觉贸然说这句话,显得太取悦于他,只在心里赞叹了声。她是理科生,多少了解机械结构的复杂之处,这些手绘的图竟然精度、尺寸分毫不差,可见季绍明的功力。 季绍明绕过她,几乎是半搂着,在稿纸上指着说:“你看,这里是冷却液系统,这边的水帘和主轴喷嘴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它们共同向切削区输送冷却液,同时提高排屑速度,这样就能减少刀具磨损。兴安目前的钛加工技术还停留在机械加工层面,如果能换上新系统,刀具的寿命能大幅延长。” “是不是很无聊?”他发觉她不说话,在被子下蹭蹭她的脚。 向晗笑,“一点点。” 他哑着嗓子,“那我们睡觉。” 他接过她手里的纸,撂回床头柜。身体慢慢压下来,她本就在他怀里,亲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稍稍低头便吻上她的唇。眼镜碍事地硌着向晗的脸颊,她轻轻“哎哟”一声,季绍明抬手顺势摘下眼镜,这回直接扔在地毯上。他支着上半身,利用高度优势迫使向晗吞咽他的舌头,一时哺给她的口水太多,她停下来,拽着他的睡衣衣襟咳嗽,又不自觉咽下嘴里还剩的。 他只眼看着,呼吸便变得粗重,去舔她嘴角的水渍。她穿着对襟的短袖睡衣,他解开头两枚扣子,连文胸都不用脱掉,只将布料往两边扯,两团雪白就轻易地跳出。 “关灯。关灯。”向晗央求着。 房内陷入熟悉的黑暗。他的吻从锁骨、胸乳蔓延至小腹,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他摸到她的水没有那天晚上多。他不希望她放不开,戴上套子,扶着欲望自上而下地拨动花瓣、花蕊,在穴口周围研磨。向晗以前和齐星宇做都是单刀直入,哪里受过这种刺激,不一会儿“嗯啊,嗯啊……”叫着,腿蹬着床单。他轻笑,俯身咬着她的耳朵说:“我可以进去吗?” 她心思早已乱了,啃着他放在唇边的手指,低低地喊:“呃嗯,给我。” 季绍明扯下褪至膝盖的内裤,以便将她的双腿架在肩上,开始大开大合地进出。寂静的夜晚放大了肉体拍打声,他加快抽插的频率,床也跟着他们“吱呀”地叫着,如果楼下不是自己的房间,向晗真怕别人听见。高潮过两次,她的腿软软地滑下来,他又摆弄成环腰的姿势,她自然没有力气夹着。无奈,他只得让她曲膝抱紧双腿,整个人坐压在她身上,插弄腿根间的花蕊。 “慢一点,太重了!呃嗯嗯嗯嗯……” 娇吟越发助长他的气焰,插到最后,她的上半身还躺在床上,腰已被抬离床面,跟着他在空中狂动。他喘粗气,脸贴着她的脸颊,终于射出来。她像是离了水的鱼,可怜地倒在床上,张口一起一伏地喘息。床单有几处已濡湿,他取了大浴巾垫在她身下,安心睡去。 因为工作多年规律的生物钟,早晨七点半向晗就醒了,意识虽然醒着,身体却困倦极了,腰和私处都是酸的。她跳下床,去卫生间冲冲澡,想洗完回自己房间补觉,白天人多眼杂,被人看见她从季绍明房间出来就不好了。腿心残留着昨晚的黏液,她拿着花洒对着腿间冲,季绍明这时推开卫生间门走进来。向晗连忙转过身,“我一会儿就洗完了,你等一下。” 她回头见季绍明还不走,一手抱胸,一手护住下体,说:“你出去啊。” 3.关于油条 他本来想逗她玩,进来撞见她冲洗私处,就又起了欲望。季绍明得寸进尺,挤进玻璃淋浴间,“一报还一报。那天我洗澡你也闯进来了。” 淋浴间总共一平米,他进来更站不下,而且赤身裸体,向晗的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恨不得多生出一只手捂眼睛。他看她低头躲躲藏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是谁昨天下午公然去他办公室邀约,是谁那天夜里撩起裙子趴他身上,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我回我房间洗。” 季绍明堵着她的去路,反抱着她,调大花洒的水流量,说:“一起洗。” 他并不是拥着她,而是抱起她,令向晗站在他的脚上,这般两个人都能享受到头顶的花洒。他耳语,“帮你洗洗?” 向晗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的手已触摸到花心的黏液。经过昨晚的折磨,花心敏感得很,他越摸,泌出的花液越多,一波一波的,没被水冲走的沾在她的大腿上。 “你别啊,嗯嗯嗯……”淋浴间回荡着她的呻吟,她听着越发难为情。快感来临时,她一口咬在季绍明的肩膀上,两只手胡乱抓挠后背,蜷曲的脚趾抠挖他脚背的皮肤,纤细的人儿像嵌进他怀里。高潮后身体颤巍巍的,若不是他搂着,她早就瘫软如泥。季绍明放她在地上,她还以为他大发善心,许她回房间,下一刻他就去拿镜柜里剩的套子,她刚迈出淋浴间,便被他趁人之危,掰着小屁股一举插入。她尖叫一声,奈何已经被他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动弹不得。 他缓缓地插她,下体相连着移动。季绍明放下马桶盖,抱着向晗坐在上面。他两腿大开,向晗被他捅得却双腿紧夹,他那么粗那么长,坐下去瞬间顶到子宫,她吓得立刻抬身。 “乖,别怕,我不弄疼你。” 他嘴上这么说,顶胯的动作又深又重,双手箍着腰硬生生往下按,生怕她跑了。 “啊啊嗯嗯,啊嗯嗯……” 每一下快顶到宫口时退出,再徐徐送进去。虽然缓慢,但她感受前所未有的充实有力,也慢慢相信他不会用蛮劲,渐渐沉醉其中。他见她适应插入的节奏,大着胆子把手移到她的大腿上,掰着她也岔开腿,两个人的交合处暴露无遗。 她早没力气反抗,感觉自己好像是他的性爱娃娃,被顶得一耸一耸的,淫液顺着他们相交的地方流淌,将他的毛发打湿成一绺绺,还有一些随着进出的动作溅在地上。 真是太没羞没臊了。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悄悄地向下探,想摸他们湿泞的交合处。她及时拽着他的手腕,带着哭腔说,“啊……不可以……啊……” “好,听你的。”他归拢她鬓角的发丝,发现她爽得口水都流到下巴,扭着她的脖子去吸,无休止地接吻,下身大动。 “嗯嗯嗯……不行了,季绍明,停下来啊啊啊……” 花穴紧绞着他,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耐。释放过后,他跟着她大口喘气,亲吻她还在抖动的后背。 他单手抱起她,举着花洒快速冲一遍她身上,她有气无力的,蔫蔫地垂着头。见她被自己折腾成这样,他也不好意思再招惹她。包着浴巾打横抱到床上,季绍明又进去冲自己身上的花液和汗。等他穿戴整齐,向晗正裹着被子蹙眉浅睡,他掀开她下身的被子,嫩肉红肿着,像是熟透的桃子心,指尖碰了碰,她扭动着身体抗拒。 她声音嘶哑,“你做什么?” “我看看。” 她这回真的睡不着了,休息时间眼看快结束,她累得头疼,等会儿还要拖着这具身体去会议室加班,想想就心烦。季绍明浑然不知她的事,盖好被子,拿起车钥匙说:“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向晗突然来了精神,“我想吃油条,就是韩工那天带的。” 她说的是兴安老厂东门的油条摊,代表厂里请事务所吃饭那天,韩文博给家里买的油条有多的,带到饭店给他们尝了尝,她竟然爱吃。他是不懂那有什么可吃的,不止厂里的职工、家属,外边的居民也十年如一日地排队购买。 “这些小摊儿用什么油你都不知道,油条当早餐也不健康,既没蛋白质又高油高糖……” 向晗听他说着说着,捂紧耳朵,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说:“烦死了。” 他自觉没趣,这下车都不用开,走路去排队买油条。可买回来后,房间里不见人影,床铺依旧和早上一般混乱,他查看对接工作群的信息才得知审计休息日加班。季绍明想着韩文博昨晚在技术中心加班,现在应该刚起床,正好可以把油条送给老韩。 他刚上车,韩文博就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不是说这是垃圾食品吗,今天怎么买了。” “少得便宜还卖乖,我排个半小时的队才买到。” 韩文博欠身把油条放后座,“也就你有时间。快过年了,全技术中心忙得人仰马翻,庄涛踢你出去倒成好事了。不过这家伙怎么想到派你管年审?” “我上次提交采购新系统的方案,他说厂里没钱,我和他吵了几句。他说我既然觉得账不对,就别在技术中心干了,跟着财务部一起年审。” 老韩锤了方向盘一拳,说:“为老不尊的东西。谁不知道兴安都快成他的摇钱树了!” 他和老韩这一代,乃至他们的父母和庄涛老一辈都是和一机厂一起成长。八年前一机厂改制为兴安数控,师傅过世,庄涛总工程师升厂长。他们都以为庄涛工程师出身,能领着兴安技术水平迈上新的台阶。 这八年,厂里盖新楼,翻修柏油马路,就是不见技术上有什么进步。原来不如兴安的机床厂都迎头赶上,赚得盆满钵满,唯独兴安订单量年年下滑。前两年买断工龄下岗一大批工人,今年索性职工的公积金都不缴纳了,填不完的账上窟窿。钱流进流出,就是不在兴安的账户里,每年庄涛对着全厂职工只会两手一摊。 4.牙印 老韩提议他们去泡澡,刚好年前花完洗浴店储值卡里的钱。季绍明动作快,韩文博还在搓澡,他已先洗好坐池子里泡着。老韩自背后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季绍明随手接下,目不转睛地仰头看球赛,没在意他在背后的动作。老韩戳戳他,季绍明不耐烦道:“赛点快到了,你不看别碍我事。” 老韩不明不白地说一句:“够激烈的啊。” 季绍明当他说的是球赛,谁知老韩追问:“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这时,电视上球员吊门进球,浴池里的男人们不约而同鼓掌叫好。嘈杂中,季绍明猛然回头,看着老韩玩味地盯着他的后背,他扯下脖子搭着的毛巾,盖在肩膀上,舔舔唇说:“就在厂里宾馆。” 这话倒也不假。韩文博也清楚,季绍明给他爸妈新房在经开区,平时希希跟着老人住,那边是学区房,离孩子学校近,环境好,不过离兴安远。季绍明一个人住一机厂的老家属院,以前技术中心加班频率高,为此季绍明专门在兴安宾馆订长期房间,睡一两个小时就去上班,他以前也去休息过。 “少蒙我。肩膀上牙印能是你自己咬的?还有你后背被挠的……” 季绍明不语,起身欲跨出浴池,韩文博笑着按下他肩膀说:“和我说说,是谁啊?” “谁都没有。” 老韩不依不饶地展开分析,“我想想,你最近都在财务部……噢,是不是应付的会计小曹,我记得去年你生日她还给你织过毛衣。” 季绍明打走老韩的手,皱着眉头说:“不是。反正你别瞎猜了。” 老韩看他心烦意乱的神情,反而愈加感兴趣,挡在他面前:“那到底是谁?你就说我认不认识吧。” 脑海里浮起向晗的脸,她和老韩只吃饭见过一次,算是认识?季绍明瞬即认为自己昏了头,认识与否,他都不可能告诉韩文博是向晗,他方才居然认真思量起来。 韩文博看出他铁了心不说,故意激他,“看来我不认识。不会吧,季绍明,你生活开始堕落腐化啊。小心染上不干净的病,再因为扫黄打非进派出所。” “你再胡说!” 越说越不像话。季绍明听不下去,不客气地踹了老韩一脚,他在水池边踉跄两下,差点跌倒。 老韩捂着腿作无辜状说:“行。我是你的发小,你连我都瞒。”正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季绍明最清楚韩文博咬紧不放的劲头,他今天势必不问出东西不罢休。季绍明朝更衣室走,老韩无可奈何地喊住他,“手牌儿给我,我结账。” “用不着。” 韩文博追上,撸下他的手牌说:“为你庆祝,恭喜你重回正常生活。”他正色道,“你说说,这么多年从你师傅去世开始,到你和意可离婚,再到你做骨肿瘤手术,你什么时候露过笑脸。成天家和厂里两点一线,周末就是围着希希转,离婚六年了还是独来独往……” “我又不是因为希希她妈不谈恋爱。” “所以我才担心啊,你妈都问我,你是不是有心理问题。你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有多着急。” 季绍明没说话,老韩张嘴再想说点什么,他摆摆手便走开了。 北方的冬季,天总是黑得格外早。将五点钟的光景,路灯未亮,天色蒙在昏暗中。洗浴店离家属院不远,他出门步行回家。季绍明想起他刚上班时,这个时间点,一机厂附近的道路一齐飘着化学酸味。那时没有开展大气污染治理,发电厂也没搬走,依旧坐落于一机厂旁,那时师傅身体还硬朗着。 记忆里,安州的冬天永远浸没在雾霾里,新洗好的车过一个小时玻璃上就能积一层粉尘,孩子在户外不停地咳嗽,夜晚取代星星的是紫红色的天空。那些排放工业废气的大烟囱、日夜转动的机械是安州日渐衰老的心脏,它尽职地跳动着,但最后一段时间里只让人们感到痛苦。当他走到家属院大门,天空已完全黑暗,夜色透亮,几颗星子闪烁天边,心境和那时已截然不同。 身后响起汽车的鸣笛声,一辆红色奔驰驶到他身边。车窗降下,刘意可冲他挥手,季绍明寒暄道:“新车?” “老张的车,我的车送修理厂了。”刘意可披一件狐狸毛的皮草,珍珠耳环泛着光泽,淡淡笑着。 季绍明看着车前京A的牌照点点头。希希下车跟刘意可道别,他背上孩子的书包,手提刘意可给希希买的衣服,在前头先走着。他远远听见刘意可嘱咐希希,“听你爸的话啊。” 最近刘意可从北京回安州,和他说好周六她陪希希上补习班,周日归季绍明。他一贯不愿意希希上周末补习班,平时在学校作业、考试够辛苦了,晚上动辄写作业到十点钟,周末本来就是用来休息,补习班的课程安排得比上学还紧张,给孩子压力太大。 刘意可在这点上持不同意见,现在考试的内容远超学校教学难度,孩子不在课外补习,考试分数低,最后升学就要被落下,这可和他们当年上学不一样,不报补习班是对孩子不负责。他们争执到最后,选择各退一步,希希至少周六必须上补习班。 季绍明找出新买的棉拖鞋让希希换上,打开冰箱看看家里的蔬菜,“希希,晚上想吃什么?” “我和我妈在外面吃过了,爸你一个人吃吧。” “吃的肯德基?” 季绍明顺手关上冰箱门。 “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见车后座的外卖袋子了。家里的饭比不上快餐店的炸鸡?我每回做的炸鸡你也不乐意吃。” 希希闻言推他坐到沙发上,“外卖确实更香一些。我真吃饱了,爸你歇歇吧。” 他叹口气问:“中午呢,也是吃快餐?” “中午张叔叔请我们吃的法国菜。” 季绍明挑挑眉,算起来刘意可和张岩在一起快叁年时间,他们这次突然回安州应该是来领证,也不知道刘意可打算怎么和希希说这件事。当初,他和刘意可轮番苦口婆心解释,希希终于接受意可谈恋爱,这几年难为张岩每次见希希都献宝似地讨好,希希和张岩相处才稍微自然些。 5.丢钱了 希希掏出周五发的卷子和作业给他签字,季绍明攥着笔耐心地翻看错题、一周的作业打分,说道:“希希,爸跟你商量个事。以后工作日你回来住吧。爸现在工作不忙了,有时间接送你,给你做饭。爷爷奶奶岁数大了,照顾你身体吃不消,辅导你功课也吃力。” 季希撇撇嘴说:“我还是喜欢住奶奶家,住这边早上至少提前四十分钟起床。爷爷奶奶现在都习惯我陪他们了。再说爷爷教我解奥数题比你教快多了!” 他能和他爸比数学吗?他爸当年是一机厂附属中学的特级数学教师,他现在天天埋头机器堆,做竞赛题自然大不如前。 “那爸爸其他科目总比爷爷厉害吧?” “勉勉强强。” 季绍明抿抿唇,希希欢天喜地收走作业本,一溜烟儿跑回房间,只当他答应继续住奶奶家。难怪希希不想搬回来,他不许希希晚上超过十一点钟睡觉,不许一周喝可乐超过两次,不许在学校门口小摊儿买零食……不许不许,太多不许了。虽然违背这些“不许”也不会怎样,但是回家后要承受一轮她爸唐僧式的说教,什么成分不好,怎么对身体有害,青少年时期身体健康格外重要云云,听得希希不胜其烦。爷爷奶奶再拘着她,和家里相比称得上天堂了。 晚饭他一个人好对付,炒西兰花配煎鸡肉,健身的时间长了吃不下油腻的食物。搬回来的事暂时搁置,他凡事以希希的意见为首位,希希不情愿,他万万不能命令她。 第二天他带希希去新华书店,挑她喜欢的漫画书,这次考试班级第叁的奖励。季绍明常去的健身房旁边新开家射箭馆,下午他本想着父女俩一块过来试试,希希说什么都不去,她说快期末考试,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九月份季希该升六年级,安州教学质量好的初中少,想小升初脱颖而出,六年级肯定需要下苦功夫,眼下能力范围内,季绍明还是争取让希希轻松点。他爸那一套压力教育,对他不奏效,反而荼毒到女儿身上。 周一上午季绍明刚启动制图软件,就听见外边财务部吵吵嚷嚷的,按说他被委派负责年审,应该出去看看。可到底,他在财务部是个外人,委派是带惩罚性质的,财务部本身有朱耀,他不好越权插手工作。 过一会儿吵闹的阵势越来越大,小曹风风火火地敲办公室门,说总监和其他部门领导正在一同开会,请他赶紧出来稳定局面。他一过来便看见出纳周燕正叫嚣着要翻审计组小高的背包。原来是周燕孩子满月的份子钱丢了,她说把钱夹在登记送礼人的笔记本里,上礼拜五下班忘记拿钱回家,等周一上班想起来这事查看笔记本时,一千块整钞不翼而飞。笔记本就放在桌面上,小高因为会议室位置不够,暂时坐在周燕旁边的空位,于是被周燕列为第一嫌疑人。 周燕说:“正好季工也来评评理。小高你既然说你没偷钱,那就把包里的东西翻出来给大家看看。我之前可瞧见夹层里有整百的钞票!” “我说了没偷就是没偷,凭什么翻我的包?” 小高还是个大男孩,一直是由向晗带教,平时闷头做些抽凭证、扫描PDF的简单工作,这会儿平白无辜被人指责成小偷,急得满头大汗。向晗此时也闻讯赶到了,她拨开人群,挡在小高前说:“事情没查明白就想动我们员工的东西,疑心谁是贼呢?” 小高看见向晗像看见救星,连连摇头,“向老师不是我,我真的没拿钱……” “我知道不是你,别害怕。”向晗回身拍拍小高的肩膀。 周燕嘀咕:“周末只有审计组在办公室待这么长时间,谁知道是不是小高拿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加班,还不是因为财务部急着要用我们的数据做财务预测?现在倒打一耙,我们倒出力不讨好了。” 向晗气得拔高嗓门,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作主这件事的人,势必得罪一方,季绍明和两边都不相干,自知来唱这个白脸最合适。他厉声道:“都住嘴!我现在就去后勤,调财务部前叁天的监控。大家一块看清楚,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半个小时后,季绍明带着硬盘回来,小曹将硬盘接在电脑上,倍速播放监控视频。审计组和财务部的员工集体出动,里叁层外叁层围着显示器观看。 画面里,周五下午五点叁十分,周燕点了一遍钞票,夹在笔记本里,端起杯子离开座位像是去接水。这时小高进入画面,他搬着一摞档案盒,放到周燕座位左侧方的桌子,随后打开盒子扣,翻找凭证。五点叁十五分,周燕回到座位,小高理了理凭证顺序,朝审计组所在的会议室方向走去。五点四十分,周燕再次翻开笔记本,画面清晰显示她手里拿着钱,她将钱放入抽屉,正掏出钥匙上锁时,她接起了办公室的电话。五点五十五分,周燕放下电话,关闭电脑,提包下班。 小曹摁下暂停键,季绍明说道:“小曹,你陪周燕去看看抽屉里的钱还在吗。” 拉开抽屉,钱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小曹在手里过一遍,“季工,正好是一千块钱。” 现场众人窃窃私语,周燕面露难堪,说:“当时供应商打电话确认货款金额,这一打岔,我就忘了钱的事……” 小高抖落出背包里的钞票,一张一张数给大家看,“出纳老师刚才提到我包里的钱,这里一共是五百块。有时候我们出差的地方,不支持手机支付,我习惯准备一些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季绍明扶额,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不是息事宁人就能解决问题。处理的态度,代表他们对审计项目组是否尊重,对天盛会计师事务所是否重视。兴安和天盛多年合作,不能因为这一件小事埋下芥蒂。 “今天的事,是周燕心急了,处理问题方式欠妥。我替她向小高赔个不是。自从上周审计进场,项目组日以继夜加班,财务部除了日常的工作,也要配合提供资料。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容易。兴安正因为信任天盛,才会这么多年始终选择天盛的服务。怪我考虑不周,以前没想到位置不够不方便,我已经让后勤在会议室里添张桌子,以后小高可以和项目组一起办公。” 说罢这句,季绍明沉下脸色,环视众人,说:“毕竟,我和大家应该都不想再生出是非,令朱总监和陈经理烦心。” 双方的人各自回工位继续工作。向晗帮小高搬凭证到会议室,她并非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只是眼瞧着周燕欺生来气,内心并不在意季绍明方才的威诫。临走出财务部时,向晗故意放慢脚步,拉住小高大声说:“小高等会儿搬完这些就回宾馆休息吧。” “向老师……” “免得加班加点工作,人家还不领情!” “向老师我真的不用……” 向晗偏头悄悄对他说:“放心,我放你的假,陈姐说不着你。” 6.又是风波 午休结束,季绍明去茶水间泡茶,遇上审计的项目经理陈敏。他正抓起一撮茶叶,陈敏递上一只绿色小铁盒,说:“季工尝尝我们杭州的龙井。” 这次的审计组是天盛浙江分所的,不是上海总所,季绍明想起来了。 他礼貌地婉拒道:“安州水质差,泡不出龙井的风味。” “只尝个味道。我带了一大袋茶叶过来,季工别客气。” 季绍明不便再推托,收下茶叶,摸不清陈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听同事说,今天上午闹了点不愉快。” “小事。”季绍明俯身按热水键。 陈敏听他这么说,眉头立刻舒展开。兴安的案子第一年转到她手上,若是有个差池,她新上任的项目经理也难保。“我主要是怕向晗冲撞您。” 听到向晗的名字,季绍明的喉结滚动,任由陈敏说下去:“向晗从进所就是我带着,做事您也看到了,专业负责。只是学到我护犊子的坏毛病,她带教小高,上午心里着急,难免说话不知轻重。希望您别介意。” 他讪笑道:“没关系。” 季绍明往回走路过财务总监办公室,想着上午的事说小不小,还是和朱耀通个气比较好。门外总监助理的位置上没人,他瞟了一眼桌上的文件,一份借款合同大喇喇地摆着。甲方他认识,庄涛小舅子的建筑公司,这两年安州房地产缩水,听人说公司没钱快黄了。乙方尚且空着,他觉得不对劲,翻开合同看,借款两千万,没有标明用途。 他说钱是怎么没的,庄涛这个老贼。季绍明把合同摔在朱耀办公桌上,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耀暗叫不好,强装镇定说:“和你没关系。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签这么大数目的合同,至少要经过董事会决议。”他极力压制怒火,双手撑着桌子,压低声音说:“到时候,他还不上钱,你也要跟着坐牢。” 朱耀信誓旦旦地说:“庄厂长说他会全权负责这件事。” “你知道钱对于兴安多重要吗?车间老吴去年跳楼,因为太苦了,化疗以后家里没钱,现在他家里孤儿寡母领低保过日子。厂里穷得困难职工补助金都发不下来。庄涛这是在喝兴安的血!”他抱着一丝希望说道:“朱耀。我记得,老吴是你的小学同班同学。” 朱耀表情淡漠,“钱的事,庄厂长自有安排。” 季绍明讥笑道:“他给你多少钱?让你死心塌地做他的狗。” 季绍明进办公室就没关门,说话的声音大了,外边听得一清二楚。这时门口站着的都是财务部和审计组看热闹的员工。朱耀面子上挂不住,又想到上午季绍明取而代之处理纠纷的事,心想不给他点颜色,财务部明天就改姓季了。 “管闲事真的会害死人。季绍明,用我提醒你,你师傅刘志光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心停跳一秒。那一天车间出生产事故,师傅瞒着家人,打车从医院赶回一机厂。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发生车祸,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得在空中飞了两圈。本不应该的,师傅那时已经退休了;本不应该的,他当天值班负责安全生产管理。 气血直冲脑门。下一瞬,季绍明一记右勾拳,将朱耀打趴在办公桌上。要不是朱耀方才闪躲一下,拳头打偏在脸颊,这会儿他的鼻梁骨已经折了。季绍明胳膊肘摁着他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你也配提我师傅!” 外面看热闹的男员工见状,赶紧冲进来,一群人又是拦着季绍明的腰,又是向后掰他的手。围观的职工没料到,平常季绍明遇事面上都是淡淡的,头些年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今天朱耀一提到老厂长,他就像点着的炮仗似的。 季绍明吼道:“我就是要闹大。让全厂人都知道庄涛的好事!” 男员工们七手八脚,合力推着季绍明朝外走,朱耀总算得救。刚缓上气,他对门外啐道:“还当自己是厂长女婿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员工们作鸟兽散,一天两出闹剧,大饱眼福。向晗和方梓玥并肩回会议室,路上梓玥嘟囔:“这不是国有资产流失嘛。” 向晗竖着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语:“陈姐中午刚警告我,兴安的水很深,我们少掺和。” 如同安州冬季的西北风,庄涛预备借两千万给小舅子的事,飞速传遍兴安角角落落。有的车间职工谋划在大门口拉横幅、搞游行,声讨庄涛的无耻行径。即便庄涛素来明目张胆,这会儿也像夹着尾巴的老鼠,暂停挪钱大计,开职工大会向集体职工表清白,称只是一场误会。这个风口浪尖上,庄涛恨季绍明恨得牙痒痒,此时也不能动他。反而照旧把季绍明放在财务部里,显示庄涛他自己问心无愧。 接下来几天,季绍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间就到父母家接送孩子、做饭。朱耀挨了一拳,老实多了,不敢对他说什么。 晚上看过车间已经九点钟。师傅走后,他习惯没事去车间瞧瞧。灯火通明的大厂房,戴着工业降噪耳机,看着机轴转动、工人们操纵机械臂的场景,他就觉得心特别静,什么烦心事都能暂时地搁置一会儿。于他而言,看生产线像一种特殊的心理疗愈,能沉浸在单纯的机械世界里。 季绍明出来后散步到兴安宾馆,站在门口绿化丛里抽支烟。他想,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当初查出肿瘤,便觉得烟不是个好东西,做手术那段时间戒了,耽误身体恢复。这两年复查结果没事,他又捡起来抽。远远瞅见小高冒冒失失跑来,大冬天额头上满是汗珠,到他身边打声招呼:“季工好!” “来一根?”季绍明扬扬烟盒。 小高露出为难的表情,“季工,我不会……” 季绍明还是小年轻的时候,顶讨厌老工人休息时间逼新人吸烟,他是不相信吸烟社交这套理论。小高说不会,他也不劝了。季绍明的目光落到小高拎着的外卖袋子上。 “向老师点的奶茶,我去取。”小高解释道。 向晗? 他内心一动。昨天在走廊里碰见她,她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好像他也会对她发脾气一样。他连大声对她说话都没有过。 季绍明从下到上打量小高,估摸他的年纪。他看着比向晗还小,两颊浮着运动后的红晕,整个人透有一种年轻勃发的力量。他可能有二十叁、四岁? 7.好消息 小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欲溜之大吉,“季工,我先上去了。” 好巧不巧,他走两步迎面遇见向晗,她站在台阶上笑盈盈地说:“我刚想出去,你就拿回来了!” 季绍明扭头,她才看到黑暗里站着的他。向晗套着羽绒服,下摆露出一截纯棉睡裙,小腿光溜溜的,不怕冷,脚上趿着凉拖鞋。季绍明把烟扔进垃圾桶,跟着他们俩回宾馆。叁人气氛微妙,向晗还在为不用跑腿就能拿到外卖乐着,完全没察觉出气氛不对。进了电梯,向晗接过袋子,拿出自己的那杯奶茶和吸管,又把袋子还给小高,“说好请你的,这几天加班辛苦了。” 小高笑道:“都是应该的。谢谢向老师” 又是沉默。电梯快到四楼,小高忽然想起事,急忙说:“向老师,那等会儿我去你房间……” 向晗对着小高飞快眨眨眼,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两人的举止都落入身后季绍明的眼里。电梯门开,小高和向晗接连向他道别,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自回房间去了。 季绍明一阵好笑。今天他还在这儿,她就和小高眉来眼去,说不定,约着待会儿到她房间翻云覆雨呢。回房间他越想,心里越不痛快。什么带教老师,都是诓人的!一杯奶茶钱睡一个年轻男人,他这种老家伙什么都不用付了是吧。 季绍明倒要看看他们闹出什么动静,拉开窗户,重新点支烟,趴在窗户边慢条斯理地抽。他眼看着楼下的窗户亮着灯,并未合上窗帘,周遭只能听见远处厂房机器隐隐的嗡鸣声。约莫过了五分钟光景,楼下窗户突然“刷啦啦”地推开,向晗探出脑袋,仰脸笑嘻嘻地望向他。他匆忙向后撤回手,担心烟灰掉落烫到她。 手机振动两下,是向晗发来的消息。 向晗:「开门。」 向晗:「我上来了!」 他打开门,她已抱着手站在门外,意味不明地笑看着他。他有一种被戳破的感觉,转身往房里走,她在背后问道:“大晚上,看什么呢?” 他倒是坦诚,直视她道:“大晚上,你们在屋里做什么呢?” 向晗的嘴角瞬时上扬得更狠,歪坐在沙发椅上,慢悠悠地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季绍明的眼神瞟向别处,嘴硬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高是实习生。” “……我为什么要气他是实习生?” “你们被审计单位,不是不愿意实习生参与审计吗?一般公司都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 “他找我是给他的实习报告签字。我刚才在电梯里怕你知道。” 季绍明一时无语。手机铃声恰如其分地响起,他接通,老韩打来的,喊他下楼有急事。他穿上外套,出门前对她说道:“我下去一趟,你……随意。”待他合上门,向晗想到他吃瘪的样子,倒在椅子上四脚朝天,忍不住哈哈大笑。 兴安宾馆门口,韩文博倚着车门,故作惊讶地说:“真在宾馆啊。” 季绍明没功夫理会他的调笑:“有话快说。” 韩文博扫视周围,确定没别人后,凑近季绍明说:“省纪检组今晚就来安州,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重点查市委班子。” “哪儿来的消息?” “你忘我媳妇在哪儿上班了?” 季绍明有些兴奋,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现在这任市委汪书记和庄涛是老乡,安州蔡县人。汪廷海从常委副市长升书记的关键政绩,就在于完成一机厂的改制。 庄涛新上任厂长时,可没现在放肆。他那时没和庄涛闹翻脸,和韩文博陪同接待过汪廷海视察兴安。汪廷海和庄涛推杯换盏间,总提及两人过去的旧事。吃完饭他们撇下其他人,单独留汪廷海的秘书辅佐,合上门在庄涛办公室聊了两个小时。 从那次开始,他感觉庄涛沉不住气了,小钱大钱,明里暗里,他全部搜刮一遍。这些年厂里职工写过举报信、上访过,最终换来的只有警告和威胁。如果不是市委有把保护伞,他不相信庄涛能平安无事到今天。 韩文博补充道:“汪廷海近年猛抓减碳,投了五个亿,在经开区引进新能源科技分公司。这家公司出具虚假碳排放报告,涉及的企业遍布全省。省钢铁公司被抽查的碳排放结果,严重与报告不符,顺藤摸瓜一查,追到了汪廷海身上。” “中央严查碳腐败,这回他是撞到枪口上了。汪廷海把安州的绿色数据做得这么出色,自他上任以来,安州化工、安州汽车厂却半死不活。一定有人迫不及待给纪检组加点料。” 韩文博点点头道:“扶持造假企业,这远不够整垮汪廷海。更何况,我们是想隔山打牛,借汪廷海落马,把庄涛拽下来。” 季绍明认为目前千头万绪,仅凭他们两个人,无法梳理清楚汪廷海和庄涛之间的利益输送,问道:“这件事你还告诉谁了?” “现在只和你一个人说了。厂长办公室的小段、技术中心的老周、采购的高主管,明天我打算叫上他们一块商量,都是自己人。” 季绍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应声道:“行。” 一机厂的有趣之处,莫在于自成一套的社会系统。七十年的厂史,叁代人扎根在此生活。 当初庄涛能左右逢源走上厂长的位置,今时今日他们也可以汇笼这些寻常人物,扳倒他。庄涛在兴安能利用的资源未必比他们丰厚,随便在兴安拎出一个人,谁不是从小到大在这里生活,谁不能扯出一串和兴安有关系的人。 有一句话叫作七个人认识全世界,季绍明觉着,放在兴安,叁个人就够了。 8.她的眼睛 他回来时,房间静悄悄的,向晗没有走,坐靠着床头睡着了。季绍明蹑手蹑脚地挂起外套,坐在床边凝视她。向晗睡得沉静,只是微微颦眉,他轻捻那一点眉心。季绍明转念想她工作的模样,恹恹地对着屏幕,眉头紧锁,时不时叹口气。他不懂她愁什么,青春的年纪,漂亮的容貌,在他眼里没有事情值得她忧愁。 第一天晚上在接风宴遇见她,安州酒桌文化浓厚,席上每人都有一小杯白酒,用餐前举杯是个意思。她非跟在陈敏后面,一杯杯敬他、韩文博和朱耀,来回和他们叁个人喝。和他碰杯时,季绍明才细看她,他不懂她的眼睛是什么眼型,只觉得她双眸透亮,水水的,笑的时候像夏天剥壳的荔枝,甜到心底。 他轻啄她上扬的眼尾,沿着脸庞向下吻嘴角。外面零下的天气,他刚进室内,鼻尖碰在她的皮肤上,触感还是凉的。季绍明见她睫毛翕动,即将醒来的样子,遂吻上唇。 带有烟味的大舌头一个劲儿向她嘴里塞,她睁开眼,甜笑着,吮他的舌尖。他本就不争气,每次被她一亲,头皮直发麻。此刻他感到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在他的催熟下终于绽放。季绍明喜欢向晗的这种变化,从刚才的木愣到现在的快乐,因为这都只因他一个人。 他放开向晗,她咬着水润的下唇,对视道:“我想……” 他没她那么多废话,闻言掀起自己的衣服,叁下五除二脱干净。又去脱她的睡裙,T恤式的过膝裙子,她举起胳膊,方便他向上卷裙子。脱下衣服后的身体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白花花的胸脯上印着一片乌青,解开胸罩,乳晕周围的肌肤有紫红的血牙印。向晗倒是没所谓,她清楚自己皮薄,洗澡热水稍微烫一点,前胸后背的皮肤就变得通红。只要做的时候是爽的,做完之后身体有痕迹她也不在意。 向晗拨了拨长发,挡在胸前,遮盖那些瘀痕,笑笑说:“没关系的。” 他当然过意不去,一半是面子上,一半为心里。胸前是他捏的,奶尖旁边是他啃的,好像他故意在她身上泄火似的。在卫生间的那次他没控制住力道,明明前一晚还好好的。 向晗跪坐在他怀里,他仰首支吾道:“我……不是……” 他知道再解释都没用,于是挨个轻吻痕迹。捧起两团软嫩,脸埋进乳缝嗅她的香气,享受被极致的柔软包围的感觉。脸左右转动,鼻子蹭得她胸前痒痒的。右手扒掉小内裤,摸了一把,下体水淋淋的,她的身体算是敏感透了。两指插进花穴里,快速抽插,不一会儿她就紧夹他的手,檀口微张,他早熟悉这是她高潮前的迹象。 他的手指加快抽插频率,见她意乱神迷,笑问道:“舒服了,是不是?” 向晗扶住他的肩膀,上半身突然向前挺,花穴包裹那两根手指,痉挛着。 “啊哈……” 瞬即脱力,脑袋倒在他的颈窝里喘气。季绍明抱坐着她,两个人耻骨相抵。她因为大学参加游泳队的缘故,为穿泳衣雅观,有脱耻毛的习惯。下面干干净净的,腿根的皮肤都是白的,这么坐着,却被他旺盛的阴毛扎得既痒又疼,硬物也烫烫地顶着她,难受得很。 向晗等稍稍回了力,便手脚并用,爬到床头关灯。她说今晚怎么不习惯。关灯前的时刻,他还在盯着她红艳艳的私处,从后面看,没有一丝一毫遮挡,幽糜、多汁,腿根的肌肤被扎得都是红的。 他跟过去,借着现成的姿势,狠狠后入她。 “让你乱跑!” “嗯啊!” 每次都是这样,她爽过一遍后便消极作战,身体疲倦,心思也不如第一遍专注。他猛捣了几下,她就喊着累,身体向前跑,抓回来,她又不配合。他想她应该是腰酸,抱着她躺下,抬起一条腿,侧卧着插。这次消停了,“嗯嗯嗯嗯”叫得他发狂。 由窗帘缝隙泻入一缕白月光,斜照在向晗的脸上,她又皱着眉,手往后推他的胸膛,意图阻止他凶猛的冲刺,但是手被他反擒住,两人贴得更紧。她回头,喘着气想说点抗拒他的话,但看着情潮中他的脸,最后眉头舒展开,湿漉漉的眼睛认命地瞧他,眼里都是顺从。那天她挡在小高前面像只小豹子,被他一插又柔柔顺顺的,季绍明最受用她这点。 “我是谁?嗯?问你话呢。” “呃嗯嗯……” “说不说!快说!我是谁?” “啊……啊……季绍明……季绍明!” 向晗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他四肢罩着她,射完不忘抖一抖。 半夜老韩来电话,他忘记身边睡的有人,“啪嗒”一声摁亮主灯。庄涛小舅子的建筑公司和汪廷海关系匪浅,韩文博等不及到早晨,一口气把新消息告诉他。电话挂断,身边的人早醒了,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被光刺得眯着眼睛,怒瞪他。他看她的脸色,怕她发火,小心翼翼地关灯。向晗抢过他的被子,边躺下边骂:“真讨厌,烦人。”他笨手笨脚的,躺下的时候又压着她的头发,他还不知道,向晗气得坐起来捶他一拳,抱着枕头和被子挪到床边睡觉。 隔天季绍明、韩文博和其他叁人商量汪廷海的事,如此一盘算才知道,庄涛老婆卫美娟也参股了她弟弟的建筑公司。庄涛支公账的钱,送给汪廷海当作招投标的好处费,中标后他们的公司确实如期完工,可惜工程款最后都没结清。 偷鸡不成蚀把米。庄涛视为未来养老金库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即将毁于一旦。说不定庄涛和汪廷海还要狗咬狗。 厂办的小段提醒,庄涛开始打点汪廷海的时间很早,应该在他尚是总工程师,而汪廷海仍在蔡县工作的时期。 季绍明恍然间把一切串起来了。 庄涛当年因为不是安州本地人,在一机厂积累的关系浅,竞争厂长时一度受到冷落。他当初以为领导班子选庄涛,是因为他长袖善舞,会收买人心。 现在想,庄涛一定是亮出了汪廷海这张牌。他知晓老领导们永远以厂子为重,如果举荐庄涛,就能有汪廷海这样的人物,在市委为兴安开绿灯,他们必然会这么决定。 纪检组年前结束调查,眼前距离过年只剩两周,时间不等人。季绍明因为借款合同打架的事,被庄涛重点关照,在厂里活动不时有庄涛的秘书盯梢。只能韩文博他们四个人搜集证据,他照旧工作,掩人耳目,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9.打球 技术中心办公室的的灯棒一闪一闪的,季绍明下意识点击“保存”,果然两秒后显示屏黑了。他走到走廊,外面格子间昏暗着,大家拉起百叶窗,让室外的白光透入。他点开手机里OA系统发的通知,“为响应庄涛厂长节能减排的号召,办公区午后拉闸限电”。季绍明心里骂句脏话,走安全通道下楼,打算去厂房看看情况。 自从开始查汪廷海和庄涛,他就回到技术中心的办公室,方便和老韩交流,再者财务部有朱耀在,他俩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财务部工作氛围紧张。出门没走两步,他便看见小高骑着后勤的电动叁轮车,载着向晗、方梓玥、陈敏等一干审计组的人。 车子骑到他跟前,陈敏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看停电时间挺长的,也不能工作,想着带他们出来转转,运动一下。” 季绍明说:“是该活动活动筋骨,长时间坐着不健康。你们这是去哪儿?” 方梓玥被向晗抱着胳膊,抢答道:“工人之家。季工也来吗?我们想打羽毛球,人不够。” 季绍明看着向晗靠在方梓玥肩膀上,困得眼睛睁不开,故意说:“好啊。小高认识路吗?我开车领你们过去。” 车程很短,不过五分钟,只是新厂区和老厂区连接地带岔路多,弯弯绕绕。一机厂建厂之初,受苏联援助,建筑风格极为方正。所谓的“工人之家”有四层楼,灰扑扑的,外立面悬挂一颗红五角星,入口的台级边缘破烂。季绍明幼年时,这里可不像如今败落,看电影、读课外书、打篮球,在工人之家都能满足。一到下班时间,工人们纷纷涌入这里,发展业余活动,放松身心。 季绍明领他们上二楼的球场,拉下门后的电闸,老厂区的电路不受新厂控制。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他束起绿绒窗帘,开窗通风,又在木头矮柜里找球拍、羽毛球。 小高帮他拿东西,说:“季工您对这儿很熟?” 他专心致志地挑没断线的拍子:“从小到大长在这儿,回老厂就跟回家一样。” 不断有人进球场,他挑出一批让他们拿去玩,先占场地。眼看同事们都开局了,向晗一个人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方梓玥招呼她来打球,向晗推推手说不会。她从小四肢不协调,跑步已经是上限,唯一掌握的带技巧的运动就是游泳,那还是为减肥在大学练的。 方梓玥将球拍强塞她手里,说:“就是不会才要学。我们打双人,我带你!”,她看见一旁拾掇球拍的季绍明问道:“季工你和小高一组,我们对打。” “不太公平吧。”,他看向晗站在方梓玥身后拼命摇头,偏应下来:“我和向晗一组,你和小高一组,打混双。” 结果季绍明一个人前场后场跑,一会儿拉高远球,一会儿网前搓球,打得梓玥和小高落花流水。向晗捏着球拍,只顾着左右躲闪他,怕碍他的事。最后的赛点球,季绍明跳高扑杀球,羽毛球划出完美的弧线,恰巧压在线上。梓玥和小高垂头丧气,撂下拍子去喝水。 季绍明上场时脱掉了灰色的翻领工服,卷起白衬衫的袖子。运动过后,他手臂上的青筋鼓鼓的,筋络绕过肘关节一路蜿蜒,直到手上汇聚。他握拍的手甫一用力,青筋凸起得更加明显。向晗眼看着他的胳膊,觉得有点口渴,她对男人身体部位的偏好之一,就是胳膊的青筋。如果私下看见了,她的手指一定已经沿着筋络来回抚触了。 季绍明走过来,问她:“怎么不接球?” 她回神,破罐破摔地说:“反正也接不到。” “发球都不会吗?” 向晗撇过脸,不理他。他捡起两只球,耐心地说:“我教你。” “球不要拿太高,最好放在腰以下。后臂带动前臂,发力挥拍。”,他慢动作示范后,递给她一只球说:“来,试试。” 向晗其实根本没记住他说的动作要领,她学东西纯粹是模仿,季绍明的动作标准,她就跟着做了一遍。出乎意料,球成功飞过网子。 学习能力不错,季绍明想,他不自觉笑着。 向晗回头,怔怔地看他笑。季绍明剑眉星宇,属于五官端正的传统帅哥,不笑的时候很严肃,有点令人生畏,笑的时候又露出一口白牙,即使他有抽烟的习惯。相比其他男人,他的身姿格外挺拔,不单单是因为个子高的缘故,好像就没有看见过他姿态不端的时候。好的仪态需要从小培养,成年后方能长久保持,向晗可以想见他的家教严格。 向晗联想到,那天朱耀说他以前是“厂长女婿”,厂里女工也八卦季绍明软饭硬吃,她觉得季绍明确实有这个资本。 韩文博的声音中止了向晗的胡思乱想,他拍季绍明肩膀说:“够不厚道的,你都得过职工运动会羽毛球一等奖,还在这儿欺负新手。” 季绍明抱怨道:“你怎么阴魂不散?” “停电了,我就不能出来歇歇?” 叁人一道去往场边休息区,向晗的杯子前两天打碎了,索性借梓玥的水杯喝水。包里的手机在响,是向晗母亲打来的,听筒的音量没调低,站在旁边的季绍明和韩文博听见,向晗她妈催她加相亲对象的微信。 向晗用方言没好气地回道:“我都说了,我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 说完,不等母亲回话,向晗直接把电话挂了。 季绍明搜刮脑中向晗的信息,二十五岁,籍贯湖北。 他说:“才二十五岁,着什么急。” 韩文博反驳:“你二十五的时候,希希都两岁了。”他挂着笑对向晗说:“小向老师是该考虑个人问题了,现在谈朋友,叁十岁前刚好结婚。” 向晗不置可否,默默拿起球拍,找远处的方梓玥玩儿。 见她走远,季绍明责难老韩:“韩文博,你知不知道八卦别人感情很烦啊?” 老韩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向晗的背影,认真问道:“你觉得向晗和我弟怎么样?” “你弟?” “是啊。我弟在杭州读博,他们实验室没有女同学,到现在他还单着。我爸妈为他谈恋爱结婚的事,天天着急上火。我想着向晗她们事务所也在杭州,正好给他们俩牵个线。” 季绍明冷冷地说:“不合适。” “你也觉得年龄差有点大?” 季绍明没说话。 “四岁是差挺多的。”老韩挠挠头发,琢磨着:“我弟二十九,和向晗都有代沟了。现在的年轻女孩,是不是流行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 “季绍明你有向晗微信吗?我让我弟先和她聊聊。” “没有。” 10.前任的现任 老韩惦记他腿里装着钢板,打球万一导致术后并发症,便告诉审计组季绍明腿动过手术的事,别人当然不敢再和他打球。向晗又因为只会发球,同事们觉得和她打球没意思,也落了单。工人之家的饮水机积一层厚灰,水肯定是不能喝了,两个人就被推出去买水。 季绍明开车带她去兴安附近的大超市。卖场里熙熙攘攘,都是来置办年货的人。入口处摆着一个泡沫雪人,身上插满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有山楂的、核桃夹心的、橘子的。季绍明挑了一根最常见的山楂糖葫芦,请售货员裹上糯米纸包好。他放进推车里,说:“给我女儿买的,她过会儿放学。” 向晗没说什么,她接风宴上就听朱耀议论过,季绍明离婚六年,有个十一岁的女儿。要不然,她那晚也不会放心上他的床。 他们选了一箱矿泉水和一箱能量饮料。向晗想起这两天她该来月经,便让季绍明先去排队结账,自己去买点别的。超市里过分吵闹,“恭喜发财”的音乐声,喇叭循环播放的叫卖声,还有小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搅作一团。即便两人站得近,季绍明仍没听清她说话。 他皱眉问:“什么?” 向晗以为他故意装听不见,卯足劲,铿锵有力地喊:“我要去买卫生巾!” 身侧买打折果汁的大妈们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季绍明后知后觉地点头,说:“我在收银台等你。” 向晗月经量大,她挑了两包日用,一包超长夜用,害怕睡觉渗漏,她又找熟悉牌子的安睡裤。 最后一包。另一只手抢先她拿到了。 “向晗?好久不见啊。” 她转换目光,原来是庄然。庄然捋捋头发,小酒窝令她的笑容愈加甜美。一点也没变,同她叁年前挽着齐星宇走过的微笑,一模一样。 向晗来安州的飞机上就想过,齐星宇和庄然都是安州人,这趟出差,会不会遇见他们。现在果然碰上了。 向晗硬挤出微笑,说:“好久不见。我来安州出差。” “还在事务所?” “嗯。你今年应该研究生毕业了,有打算吗?” “已经和券商签了叁方,实习转正,同事很认可我。”,庄然认为向晗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到之前齐星宇删好友的事,向晗不愿和她多作纠缠。欲离开之际,庄然忽然开口:“星宇这次陪我一起回来的,年前见见双方家长,把事情都定下来。” 向晗心想关我屁事,嘴上客套说:“恭喜。” 计生用品在卫生巾货架对面,庄然扫了叁盒避孕套,丢进车子里,无奈地说:“这东西总是用得很快。” 向晗觉得庄然的言行简直不可理喻。她对前男友的性生活不感兴趣,她也没做过任何破坏齐星宇和庄然感情的事。 当年,明明是齐星宇和她分手后,无缝衔接庄然。她心里虽不舒服,但齐星宇确实没有出轨,作为前任,她无权干涉他后来的恋情。除了梓玥,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共识的任何同学。只为保留他们各自的体面。分手的叁年里,她恪守前任的优秀道德,没和齐星宇在微信上说过一句话,没给他朋友圈点一个赞。 她不明白庄然今天在耀武扬威什么。 庄然明明已经拥有她日思夜想的齐星宇了。她暗恋多年等的不就是修成正果吗? 因为庄然,向晗再也不看校园言情小说。在那些书里,女主角漫长暗恋的对比下,她这种大学期间和男主角的恋爱,只能算作插曲,用来衬托女主角爱的诚挚。她还讨厌书里详细的细节描写,他们在校园时代是如何情根深种,他们有多么丰富的难忘回忆,仿佛她和齐星宇的美好很浅薄,而且是个错误。 庄然脸上呈现胜利的微笑,即便向晗心里,从未有过这场比赛。 季绍明推着车子从过道进来,对向晗说:“人太多了,容易走散,我过来找你。” 庄然回头讶异季绍明的出现,他竟然和向晗认识,她率先问好:“绍明哥。” 季绍明看是庄然,客套地笑了一下,也没想回话。庄然是庄涛的小女儿,虽和他还有韩文博是一辈人,从小认识,但是年龄差距大,庄然上小学的时候,他们都念高中了,没有共同语言,平常见到只是互相问个好。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和庄涛势不两立,庄然大概也知道事情经过。 场面一度尴尬。 向晗说:“原来大家都认识。我这次在兴安出差,季工负责和项目组对接,我们出来给同事们买点饮料。” 庄然见季绍明身着工服,向晗脖子上挂着兴安的工牌,明白了情况。她颇为友好地揽上向晗肩膀,对季绍明说:“我和向晗是大学同学,一个专业的。” 向晗肩膀不适地动了动,神色厌烦,季绍明救场说:“我们先走了,同事都在厂里等着。” 季绍明先离开,向晗走前贴近庄然,眼神对准购物车里的玻尿酸避孕套,耳语道:“我和星宇以前喜欢用超薄的。” 她说完脚步轻快地追上季绍明,他们挪动车子排队付款。季绍明说道:“庄然是兴安厂长庄涛的女儿,我和她都住家属院,算是领居。” 她“哦”一声。上学时她听说过庄然家庭背景深厚,并不意外此事。 季绍明看她的侧颜,试探地问道:“你和庄然……” 向晗倒不藏着掖着:“庄然是我前任的现任。” “她没你好看。” 向晗看着季绍明俯身抬饮料的背影,笑了,说道:“谢谢。” 向晗没过多久便后悔谢他了。她和季绍明一人搬一箱水,上工人之家二楼,她上肢力量弱,走两步就气喘吁吁。季绍明爬着楼,听她在后面的喘息声时远时近,越来越剧烈,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听得他心猿意马。他放下自己的箱子,回身夺过她手里的,意味不明地调笑道:“你体力怎么这么差?” “我身体很好的,我以前可是……”,她开始还为自己辩解,见他的笑容愈发不怀好意,明白过来。 她负气地抢回箱子,叁步并两步走上二楼。他仍在笑着,她的体力就是很差,每次做完,他想和她说会儿话,她眼皮子耷拉着,神情迷茫,倦得什么也听不进去。 11.事业 一群人玩到五点钟,得知办公区来电,方离开工人之家。季绍明送水回来后,便开车去接希希放学了。同事们商量着吃完晚饭,休息一会儿,再回办公楼工作。向晗没胃口,独自先回会议室。 临上楼前,梓玥还问她:“小晗你脸色不太好。我打包碗你爱吃的鸡蛋面?” “不用了,都是例假前的老毛病。” 她想,梓玥还不知道今天下午遇见庄然的事。但是她已没心力向梓玥复述一遍了。刚和齐星宇分手时,她动不动跑到梓玥租的房子,和她一起痛骂齐星宇一番,好不畅快。可那个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有关齐星宇的事只让她感到疲惫,因为她早就不纠结过去的是非对错,她也不愿为往事投入热忱,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走出来。 财务部的工作区只有走廊亮着,向晗没开灯,仅凭电脑屏幕的光亮工作。小腹坠疼,她吃了颗布洛芬依旧不管用。向晗忍着疼,耐着性子继续下午的工作。有两毛钱的差异,她点开一个个数据表找差异原因,眼睛酸酸的,翻了七个表还是找不到。向晗压抑内心的焦躁,两手理理头发,解锁手机想换个心情。 朋友圈第一条动态便是庄然的,分享了叁张照片,向晗一一划过。第一张是她硕士毕业论文初稿通过的截图,第二张是券商前台的照片,第叁张是她和齐星宇以及他们的家人聚会的合影。 向晗心烦地丢下手机,碰倒桌面上的杯子,水洒得满桌都是。这段时间因为没杯子,她用茶水间的纸杯喝水,今晚接了一满杯热水。她赶紧抽纸巾,抢救桌上的文件,可惜无线鼠标已经进水,怎么点都没反应。 无数的小挫折变作密密麻麻的虫豸,一点点啃蚀她,消解她。 向晗一头栽倒在背后的沙发,脸凹进垫子里,无声地流泪。不是为水洒了、两毛钱差异这样的小事,更不是为齐星宇。她只是被击溃了,觉得自己太糟糕了。庄然像一面镜子,照得她原形毕露。 她们本科院校一样,专业一样。叁年前庄然保送顶尖大学研究生,而她对人生发展毫无规划,凭着中等成绩,匆匆在毕业季签约就业。叁年过去,庄然顺利取得硕士学位,入职头部券商,生活美满充实。她却还在天盛,一家内资所,不是四大,每天为一点钱四处奔命,痴心妄想在杭州买一套自己的小房子。 她和庄然已是天差地别了,向晗无力地想,悲哀的是,某一个时刻她们的起跑线是一致的。她也只能靠着下午的话,卑鄙地恶心她一句。 另一个项目临时开线上会,陈敏提前回会议室拿电脑。她以为会议室黑着灯没人,进门察觉沙发在动,走近一看是向晗头埋在沙发里,哭得肩膀颤抖。她扶着向晗的肩坐起来,问:“怎么了?” 向晗吸吸鼻子,头低着,不想陈敏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陈敏见她不说话更着急:“是不是兴安的人欺负你?” 向晗摇摇头,双手捂脸拭去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掩饰:“没什么,陈姐,我真没事。” 陈敏宁愿她大吐苦水,倒倒内心的垃圾。向晗的个性一贯是报喜不报忧,坏事都闷在心里,性子倔,不服输,当真像她刚入行时。陈敏拍着她的背,让向晗靠在她肩上,平复情绪。 向晗鼻息间萦绕着草木清香,后调是清爽的海盐味,那是陈敏惯用的香水香型。她上身的西服面料凉丝丝的,脸贴在上面很舒服。向晗想到很久以前,她做底稿犯错,深夜留在事务所加班,崩溃大哭,陈敏也是这么安慰她。印象里,陈敏从未情绪失控过,身穿得体的商务套装,怀抱馨香,从容应对一切问题。有她在,项目组像有了定海神针。 陈敏抽张纸擦她的眼泪,向晗眼圈红着,愣愣地看着她问:“陈姐,我是不是很差劲?” “胡说。”,陈敏揉揉她的脑袋 “除你之外,我可没见过谁叁年升高级审计。” “那是因为,陈姐你在年终总结里夸我……” 陈敏失笑:“你当合伙人眼睛是瞎的?你如果不是真能干,任我夸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陈敏暗想,若向晗因为审计兴安的工作难过,就太不值当。庄涛和上海总所的利益关系破裂,兴安的账又不干净,烫手山芋才丢到她们手上,这笔业务做得提心吊胆。挣钱轮不着她们,出差错她们背锅,向晗这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陈姐,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坚持不下去了。” “小晗。记得我说过的吗?”,陈敏语气柔和,不含责备:“别轻看自己。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 周六中午,季绍明在办公室整理庄涛的违规材料,接到刘意可的电话,叫他回家给季希做饭。他路上觉得事出反常,今天原本是刘意可陪希希上补习班,该不会两个人吵架了,希希才突然回来。 车开到单元门门口,刘意可还没走。她站在阳光里,脸色冷着,季绍明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按下遥控器锁车,问道:“希希生气了?” “我今天和她提,我和张岩的婚事,她说我不尊重她的意见。吃饭吃到一半就哭了,我劝也不管用。” 季绍明叹口气:“我和她说吧。希希既然没说不同意你结婚,事情就有余地,给孩子一点适应时间。” 适应。 刘意可想到这两个字,不快渐渐褪去。 她自然心疼女儿,五岁适应她和季绍明离婚,八岁适应她重新恋爱,现在十一岁又要适应她再婚。离婚的第一年,她去北京应聘了一份美工的工作。希希晚上闹着不睡觉,要找妈妈。季绍明成夜地哄不好,只能拨电话给她,希希听她在那边的声音才能入睡。 季绍明每天只允许希希吃一颗糖,她终于有假回安州看希希,希希爬到床下,找她攒的糖果,捧着都送给她,说:“妈妈吃糖。常来家里玩。”临走的时候,抱着她的脖子哭得小脸通红。 母亲总说她是个自私的人。当初孩子这么小,她撇给季绍明,独自到北京工作。后来不顾厂里的风言风语,和张岩重修旧好。她承认,她刘意可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她不能忍受在安州死气沉沉的生活。她做不到像季绍明一样,守着破败的一机厂,当一辈子美术老师,可有可无,周而复始。这种日子如同温水煮青蛙,第一秒觉得可怖,后面人麻木了,反倒离不开温水。 12.家事 刘意可打开后备箱,取走飞机模型和奖章,希希下车前忘拿了,她给季绍明让带回去。 那架飞机模型做工精巧,一看就是季绍明的手艺。刘意可无奈道:“你还打算伪装成小学生参加比赛多久?” “……希希她功课做不完,也不喜欢做手工。我帮孩子减减负,顺手做的。” 又是这套说辞。他这个顺手,从一年级顺到五年级,从手抄报顺到小制作。 “我不是和你说过,你越俎代庖,其他家长都有意见了。” 季绍明有理有据地说:“所以这次参加的是辅导班手工比赛。课内的手工,以后都是希希独立完成,我只指导。” “你也太惯着女儿!” 季绍明却认为再惯也没有多少机会了。孩子长大,慢慢有她自己的世界,依赖他的地方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帮忙,希希还不耐烦。现在每次希希有事求助于他,他都觉得很珍贵,恨不得赶着把事情做妥当。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天高云淡,空气冷冽,阳光和煦,透着一丝稀薄的暖意。季绍明看着砖地上两人的影子出神。早些年他们两人推着希希在院子里散步,再早些年,刘意可站在这里喊他下楼,那晚师傅问他们的婚事。 他并非留恋刘意可,而是感叹白云苍狗,时间改变了太多。 季绍明定定地看着刘意可,珍重道:“新婚快乐。” 刘意可对他这声祝福猝不及防,怔了怔。虽然结婚是受父亲撮合,但她和季绍明自幼相识,称得上青梅竹马。如今,岁月像奔流不息的河流,隔绝在两人之间,早已物是人非。 “你记得告诉希希,我和张岩决定不要孩子。今天我听她话里话外,在乎的是这个问题。” “你们确定……?” “我和张岩说好了。不止因为希希,也考虑到张岩他儿子。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刘意可话锋一转,玩笑地说道:“张岩现在的公司想挖你过去,有落户资格、人才公寓。你水平高,待遇肯定比张岩好。真的不考虑去北京?” “你知道的,我离不开安州,离不开一机厂。替我谢谢张岩。” 他上楼前,冷不丁地问:“你带张岩看过师傅吗?” “我们上礼拜去了一趟陵园,带着爸最爱喝的酒,扫扫墓。” 老槐树的婆娑树影投映在地面,家属院里饭菜香萦绕,认识她的老街坊打招呼,刘意可笑笑,心里很是释然。 季绍明回家换鞋,洗手,马不停蹄地开始做饭。季希则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追番,阳光照在身上,人懒洋洋地犯困。她心里怄着气,季绍明问她吃什么菜,她也不回应。 冰箱里有冷冻的牛肉粒和汆丸子,他回家路上又买了些新鲜蔬菜,今天时间来不及,可以搭配着烧快手菜。冬瓜丸子汤,土豆牛肉粒,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芥兰。叁菜一汤,不放辣椒,季希爱吃肉,不爱吃青菜。自己的孩子,即便不说话,他也知道季希的口味。 他提锅盛最后一盘菜,喊季希出来:“希希,过来帮忙!” 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了,不过是擦桌子,准备碗筷,盛米饭。季绍明落座,舀碗丸子汤放季希面前,又给她夹块牛肉。 “你尝尝牛肉的咸淡。” 季希尝一口,点点头,一声不吭。 “还生你妈气呢?” 她回过味来,抬头注视季绍明说:“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妈结婚的事?” 这孩子心思细,像他小时候。季绍明一时间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季希了然,低头用筷子碾碗里的米饭:“你们觉得我是小孩儿,什么事都不用告诉我。” 他放下筷子说:“怎么会呢,希希?爸爸和妈妈最看重你的意见。妈妈因为紧张你,结婚的事才拖到现在说。” “妈妈结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季绍明走到她身边,蹲下看希希的眼睛说:“但是有一件事情不会变,我和妈妈永远爱你。” 过了许久,季希红着眼眶说:“爱是有限的。一个人的爱分给别人多了,分给另一个人就少了。” 季绍明被她这句话一惊。他清楚希希因为他们离婚,性格变得内向许多,但没想到她这么敏感早熟。原来她是小朋友,尚且能骗一骗,现在道理比他还明白。他的确不能再从小孩子的角度看待她了。 季绍明说:“你妈妈没有别人。她跟我说了,她和张叔叔不要孩子,你就是她唯一的女儿。” “真的吗?”希希抹抹眼泪,直起身子问他。 “我还骗你不成?你下次见面问她。” 父女俩重新吃饭。季绍明夹鸡蛋,季希的筷子按着鸡蛋不让动。季绍明意识到,笑着说:“我下次注意。” 他挑食。西红柿炒鸡蛋,不吃西红柿,只吃鸡蛋。盘子里鸡蛋只剩了一块,其余全是他挑下的西红柿。除此之外,不吃芹菜,不吃香菇,不吃内脏……季希她奶奶都说一家人里,属他口味最挑剔。平时家里他做饭,买菜有独断权,挑食的名号往往落到季希头上。 饭后季希帮季绍明洗碗,她神采飞扬地说学校里的事,季绍明只管听着。他把盘子放在架子上沥水,提醒希希主动给刘意可发消息,别让刘意可难过。他听季希走出厨房前嘟囔:“我还是希望爸爸和妈妈在一起。” 他只能等季希慢慢接受。一开始她见到张岩,像看见动画片里的反派人物出场,嘴瘪着,抓着刘意可的衣角,躲在身后。他都害怕张岩以为他在背地里挑唆。这不是也过来了。刘意可情感状态变化大,所幸他这边一成不变,尽量多给女儿安全感。 13.她的房间 采购的高主管怀疑去年进的一批齿具有问题,庄涛点名要求的新供货商,买进来后东西根本不能用,放在仓库里吃灰。季绍明查到是省外的厂家,但是看不出和庄涛有什么联系。他想看看银行流水凭证,便去了财务部。 出电梯看见向晗,楼里的暖气足,她上身穿着奶咖色圆领针织衫,下面配着水洗蓝的修身牛仔裤。她身材好,普通的衣裳也能穿出别样的风情。胸胀鼓鼓的,走得快了一颠一颠的,贴身的针织衫凸显腰部盈盈一握。牛仔裤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式,只是他心术不正,想着布料下的圆臀挺翘,感觉她走路都在扭动。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自己思想淫邪。明明来办正事,净想着那档子事。从前离了婚,满脑子是厂里的事和照顾希希,压根没有欲望的苗头,多少年都不想。这些天被向晗一撩拨,他真觉得洪水猛兽,有控制不住的架势。 他发消息给向晗,借她的工牌,进财务储藏室。向晗回个好,权当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当然察觉出他们在查款项,最近韩文博趁朱耀不在,没事也来财务部晃晃,找小曹问事情。审计组的报告放在明面上,没有问题,也不能出问题,他们找不出证据。既然无关审计组,其余就是兴安内部的事,向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斗去。 下午向晗做细节测试,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以为是联通的账单提醒,没细看。晚上梓玥和小高来她房间加班,梓玥点了炸鸡外卖,叁个人边吃边加班。送他们走后,向晗收拾房里的垃圾,洗个澡,举着花洒对胸猛冲。她这次经期乳头总磨衣服,又疼又痒,利用热水稍稍缓解。洗完出来,她擦着头发刷手机。 有两条短信,都是齐星宇发的。 齐星宇:「小晗,上次删除微信好友,是我脑子糊涂。我很抱歉。听说你也在安州,今晚有时间见面吗?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面谈。」 齐星宇:「小晗,我在兴安东门的星巴克等你。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一直等下去。」 收到消息的时间是七点钟,她看眼屏幕左上角,十一点零五分。 发梢的水珠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滑,向晗激灵一下。有那么几秒钟,向晗想过立刻出门。倒不是为了再续前缘,而是她舍不得让齐星宇等着。即便没有爱情,她对齐星宇仍怀揣着仰慕和感谢。仰慕那个篮球场上纵身一跃的翩翩少年,感谢他带她走出因肥胖而黯淡的过去。尽管恋情以冷战告终,可凭借这两点,齐星宇在她内心始终有一席之地。 但那都不是爱了。 诚然向晗有遗憾,尚在意齐星宇,时间蹉跎到今天,爱意早已消弭。 她打了很多字,最后都凝练成一句话。「分手就是结束。祝我们都能重新开始。」 向晗放下手机,吹干头发。微信上又有新消息。 季绍明:「今晚你上楼吗?」 切。 他不是很正经吗? 昨天也问她上不上去,她用加班搪塞了。今晚干脆装睡。她来着例假,他又不是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向晗合上窗帘,担忧地看向天花板,他想窥探楼下易如反掌,她又去闭灯。 季绍明:「我在你房间门口。」 向晗看猫眼,果不其然。她一把拉他进来,伸出半个身子东张西望,幸好走廊里没有人。 她压着声音,责备道:“被人看到怎么办?” 季绍明不以为意:“快十二点了,哪有别人。” 事务所的人都是夜猫子。走廊没有人,不代表没人在房里看见。万一同事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向晗看他轻松的神情,语气冲了点:“我来例假,不能和你做。”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你休息。” 她把他想得这么不人道? 向晗拿他也没办法,撵出去风险更大。今晚凑合睡吧。她气哼哼地躺回床上。 季绍明则仔细观察起她的房间,真有女孩子闺房的意思。一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木质香气,灯暗着,独留床头的蜡烛映一抹黄亮。床上铺着她自带的床单,白底碎花,枕巾是一套的。向晗带的是单人床床单,只够铺一半床。枕边还摆了只粉红小猪玩偶。 她向他求欢时,成熟又主动,他知道荒唐,却并不认为罪恶。今晚因她房内干净的女孩气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挺不是人,大半夜闯进年轻女孩房间,还在她来潮的特殊时期。 季绍明心虚地找话题:“你没睡觉,为什么不回我?” “梓玥和小高晚上在这儿加班,他们刚走我就困了。” 向晗见他要上床,指挥道:“你再洗一遍手,门把手脏。” 过会儿,季绍明拧着眉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她床边说:“你把东西收好。”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弄得她摸不着头脑。 “什么东西收好?” 他不封建,季绍明觉得每个人都有排解欲望的自由,不想插手向晗的自我娱乐。可刚刚听说梓玥和小高都会来她房间,这么放着未免太不成体统。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指着:“你说什么东西!你自己看。” 向晗起身到卫生间,顺着季绍明指的方向,洗手台上立着护肤品、电动牙刷、牙膏、便携洗衣液……她的内务很整齐。 向晗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什么?” 他走近,下巴朝她的洗脸仪努努。她按下开关,洗脸仪开始振动,她举着要放他鼻子上。季绍明猛地后退:“向晗!” “这是洗脸仪,可以清洁皮肤……” “……” 她脑子空了两秒。知晓他把这个粉色、柱状、带刷头的硅胶小电器,当成了情趣用品。向晗翻个白眼,肩膀狠撞他一下。季绍明灰溜溜地跟着她上床睡觉。 安分没两分钟,季绍明越过她吹床头那边的蜡烛。向晗手护着火苗不让动,嗔视他。 “怕黑?” 向晗不答。 他解释道:“睡着点蜡烛,有火灾隐患。” 她这是香薰蜡烛,助眠用的。她又不傻,睡前肯定会剪灭烛芯。 他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可爱伴着几分张牙舞爪。上一次捶他,今晚跟他说话就没和颜悦色过,现在又瞪着他。季绍明非要治治她的威风不可。 他一手捏她的脸颊,小嘴撅起。嘬一下,还瞪着他,再嘬一下,再再嘬一下。直亲得她没脾气,在他怀里咯咯笑。 他的手滑进睡衣里,揉捏乳头,她的乳肉凉软,乳头却早早地挺立着。他一进门就看见,她胸前两点凸凸的,他一直想着安抚它们。季绍明用指腹捻两个红樱桃尖尖,拇指和食指轻拽,这比衣服磨得难耐百倍,向晗细声在他耳边“哈……哈……”地喘气。 他解她睡衣扣子问:“难受了怎么不告诉我?” 向晗哼唧着想拒绝。奈何上衣的扣子被他解完了,衣服向两边一敞,内里包裹的柔软无遮无掩。她两条胳膊护在胸前,眼睛被烛光映得像含着汪水,怯生生地看他,刚才的骄傲都没了,像任他予取予求。 “我摸摸好吗?你肯定喜欢的。” 烛火漫照下,他的眼神真诚。兴许习惯他平日伟光正的外表,向晗放下戒备,逐渐挪动胳膊。他的虎口握着乳房,突出一块软肉,皮肤雪白,乳晕大,乳头是深玫瑰红色,像鸽子的红喙。季绍明深呼吸,两掌分别搓弄浑圆,感受乳头在掌心摩擦。向晗全身的感官都在胸前两点汇聚。他直视向晗,她已被情欲淹没,他将她失控的神色尽收眼底。 差不多了。 他的头毫不犹豫地低下吃奶。 她意识到被骗了,呜咽道:“别……别吸……季绍明……” 向晗感觉心都快被他吸走了。她推推他的脑袋,毫无反应。反招来他的挑衅,他和她对视,舌头色情地拨弄乳头给她看,随后口腔包着乳晕,大口吞咽嫩乳。 她顾忌着隔壁有人,叫也不能叫。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盖嵌进手掌。向晗真的好想哭,今晚是活脱脱的引狼入室。 季绍明发觉她的小动作,掰她的手指,和她十指相扣。唇移至耳朵,舌刮着外耳廓,卷舌头钻她的耳洞,进进出出。向晗耳后,乃至后颈的皮肤都在发麻,几次下来,他早摸清她身体的敏感带。 她的身躯微微弓起,气声叫着:“啊……啊……啊……” 热流沿着股缝洇湿卫生巾,屁股两瓣肉之间出了汗,潮潮的。她的小腿一摆一摆,那是高潮后的余韵。他直腰,欣赏眼前的美景,尚不能平复喘息。向晗的头歪在一侧,上衣大敞,双乳饱沾晶亮的唾液。 他看了一会儿,去卫生间洗条热毛巾,蘸着擦她胸上的口水,碰到乳头轻轻地点一点,担心摩擦再刺激她。毛巾翻个面,抹她脖子的汗。向晗恨恨地看他,有气无力地踢季绍明肩头一脚。他做了亏心事,例假时把她折腾成这副样子,只能闷头受着。他一颗颗系她的睡衣扣子,展平蹬皱的床单。 季绍明躺下前吹灭了蜡烛,向晗背对着他睡,呼吸平稳。房间浸入完全的黑暗,他甚至看不见她的身形。从遇见她的那天到现在,这些事放电影似的在他脑子里转。他想起那天在工人之家,她打电话时说的话。 季绍明下意识喟叹:“条件这么好,怎么不想谈恋爱?” “恋爱都一样,刚开始开心,结局惨淡。我又讨厌婚姻。” 也许因为今晚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疲惫,向晗并没有睡。她转回身面对他,抬起他的胳膊枕在脑后,复说:“现在这样,不好吗?” 她的唇寻到筋脉,便顺着手臂,一点点向上啜吻。亲得他心里痒痒的,他觉得向晗是喜欢他的身体的。高潮时,她会强撑着身子吻他的喉结。还有现在。 别人都不知道,他对他的身体有种厌弃。膝盖上狰狞的疤痕,他手术后第一个夏天,穿及膝的短裤接孩子,其他家长窃窃私语他腿上的疤,他牵着希希走他们让出的路,从此只穿长裤。 季绍明无法分享这些事,别人只会说大男人矫情什么 。可他心底在意,从前能跑能跳,现在做正常运动都慎之又慎。腿像组装机械,打开凿凿,再打开,安装零部件。 他抚向晗柔顺的发丝,她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不恋爱?” 他在黑暗中微笑。谁跟他,那可真是倒大霉,刘意可就是最生动的证明。他没钱,没时间,现在加一条,没健康的身体。况且为了希希不受委屈,他是不可能再婚了。 14.雪天 二十八号是大年叁十,审计组计划二十五号飞回杭州。向晗觉得最近和季绍明亲密得有些过分,准确说季绍明的行为让她感到不可控。尤其是深夜擅闯她房间,这不是一名合格炮友应该做的。 她翻翻日历,还有一周时间离开安州。利用这段时间,她可以整理她和季绍明的关系。两个人太热络,不适合突然提分开。这就像情侣分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上来微信说分手,往往藕断丝连。 玩冷战,向晗最熟悉。当年,她耐心和齐星宇冷战两个月才彻底断干净。冷暴力最能消耗温情,再说她和季绍明也没有感情。向晗决定把这招放他身上试试。 季绍明觉得向晗最近莫名其妙。微信发消息不回,工作的事只当众说,对他视而不见。他在她眼里像空气一样。加班在食堂吃晚饭,他加钱给后厨炒两盘小菜,喊她过来,向晗非不肯。守着剩的土豆炖白菜,就着馒头吃。这不是活受罪嘛。 隔天傍晚,只剩他俩在会议室里,向晗坐在他旁边工作,戴着眼镜,呆呆地盯着屏幕,嘴巴微嘟。他看着觉得乖顺,没忍住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脖子。向晗一句话不说,立刻抱着电脑,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好像他方才性骚扰她。 当晚方梓玥问他机票报销的事,他逐张审阅行程单,目光停留在姓名是“向小晗”的那一张。原来她真名叫向小晗。很可爱,很符合她。 不过机票倒是令季绍明的脑子转过弯。原来审计组不到一周就要走了,向晗的疏远也有了理由。他晓得向晗是一朵自由自在的云,只是暂时停在他这里,歇歇脚。起风时,这朵云又会飘去别的地方。他什么都留不住。 家属院的退休职工有蔡县人,以前都是车间面熟的老师傅。因为庄涛的过度关注,季绍明做不成别的事,有空总可以和他们套套近乎,装作不经意地提提汪廷海。他们说的传言内容不同,但都有一点反复被反复提及,汪廷海在蔡县深山貌似有座私家园林。有位老职工说,家里亲戚在蔡县开推土机,园林开工时,庄涛叁不五时来监工。 汪廷海善于夹着尾巴做人,不然如何从其貌不扬的蔡县一步步升上来。建园林这种放肆的做法,不像他的性格,反而像庄涛。打开汪廷海的路子,庄涛总需要见面礼,可供颐养天年的园林是个不二之选。 季绍明把自己的推断,讲给韩文博他们四个人听,又得到个意外的消息。 到底高主管认识的供应商多,人脉广,托关系问到,先前那批齿具的厂家老板是汪廷海的老战友。庄涛打着买齿具的旗号,用公款送汪廷海顺水人情。然而货都放在老厂仓库,没有由头接近。汪廷海被谈话后,庄涛成了惊弓之鸟,现在他心里谁靠近他的腌臜事,谁就是要害他。 凑巧审计组之前没去老厂盘库,缺个人领他们去。朱耀知道老厂不供暖,冷嗖嗖的,特地把苦差事留给季绍明,正中他下怀。 兴安的行政伺候事务所周到,派司机开车接送盘库。他们拖到下午四点才去,盘完库已经五点半,窗外天黑茫茫。向晗上完厕所出来,不见梓玥他们的人影。老厂多年前被废弃,现在多用作堆放货物和旧设备。风穿梭在空荡荡的厂房间,发出凄厉的哮鸣音,十字窗户被风震得颤动。灰老鼠结队沿着房梁下窜,木头窗棂响起磨牙的咯吱声。 向晗心下惶然,摸黑跑出厂房,站在路灯下发微信。 向晗:「梓玥你们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们。」 梓玥:「?你没上小高的那辆车?」 小高:「我以为向老师和方老师一辆车……」 向晗:「……」 向晗正要生气,梓玥便打电话过来:“小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去上厕所了。别生气嘛。我问司机了,季工还没走,你们可以一块回来。” 梓玥认错服软的态度一向很好,向晗燃烧的小火苗咻咻地被压制。不过她才不会找季绍明一道回去。 季绍明和向晗孤男寡女,老厂黑漆漆的,梓玥觉得这么提议不大安全。她又说:“我叫司机去接你吧,你站在原地等一等。” 向晗忙说:“哎,我认识路,自己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别麻烦司机多跑一趟。” “小晗……” 向晗听见手机提示音,看眼警告,说道:“不和你说了,我手机快没电了。” 来时他们没出厂区,直接走新老厂区连接的小路。向晗朝原路走两步,小铁门已经上了锁,隔着铁丝网,一只野狗冲她狂吠。门后边的路属于叁不管地带,没有安装路灯,什么都看不见。路另一端厂房的光亮,显得遥不可及。 她叹口气,只能从老厂大门出去,绕一大圈回新厂正门。天空中开始飘雪籽,簌簌地降落。向晗加快步伐,远远看见季绍明骑着电动车,也往大门口走。她和季绍明前后脚出大门。季绍明开最低一档车速,缓缓在路边骑着,借着后视镜看她。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开车的男子降下车窗说:“美女拼车吗?” 向晗弯腰看车内,副驾驶坐着穿校服的中学生,后座一对年轻情侣,还能再挤挤。 “向晗,上来!”,季绍明喊道。 不知何时,他已拐回来驶到她跟前。向晗捏紧斜挎包肩带,纠结几秒,跨上电动车后座。 “先回厂房,我的事情没办完。”季绍明的声线清冷,倒听不出怒气。向晗默默想着,冷战这回算破功了,季绍明先开的口,但她并不高明。 厂房的面貌停留在九十年代,红砖平房,内墙的墙壁被机油染得脏黑,烂糟糟的,靠边的水泥地上落有大块墙皮。一根根长电线吊着一排白炽灯泡,灯光昏黄,货箱堆积如山。向晗寸步不离地跟在季绍明身后,他解开麻绳,掀起防尘布,确认箱子上的型号无误。 季绍明打开强光手电,递给向晗说道:“帮我举着。” 他端着相机,由远及近地对着这批货物拍照。向晗被光刺得闭眼,头撇到一边,问:“我能知道这是什么事吗?” 他握着手电筒,带着她移动,说:“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季绍明不说,向晗心里也能猜个大概,事情肯定和庄涛有瓜葛。 他低头调节光圈,说道:“你一定觉得兴安烂透了吧。人心涣散、技术落后、腐败猖狂。”季绍明目光闪烁,抬眸和她的视线交汇,说着:“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无可救药,可我离不开。我能做的,只有守住这里。” 向晗目光转向眼前的货物,它们只是冰山一角。光明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肆意生长。也许这批货物里,就有季绍明说的补助金。她说:“我确实认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现代企业的生存法则。但是除此之外,我更敬佩人的力量。”向晗点点头,像是肯定自己的话:“这不正是企业经营的魅力所在吗?” 她的话令他意外。换个说法,应该是从前他看轻了向晗,以为她是个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小职员。实际上,她的见解并不比他浅薄。 季绍明骑电动车载向晗回去,走到大门口,探头跟门卫室的大爷打声招呼,说借车子一晚上。向晗原本还奇怪,一起坐汽车来的,怎么季绍明变出一辆电动车。 忙到现在,将近七点半,向晗的肚子在后边咕噜咕噜地叫唤。风声呼啸,街道上吵闹,她捂着肚子,自以为前面的季绍明听不见。 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季绍明看向后视镜,蓦地开口:“你想吃什么?” 向晗望着街边“二华懒龙”的招牌,悠悠地问:“懒龙是什么?” 一种带肉的花卷?季绍明解释不清楚,直接骑车上人行道,带她去吃。他把车子扎到店门口,熟门熟路地捡起墙根的充电器,插上接通店内的插座。推开玻璃门,季绍明摘下帽子和围巾,对后厨喊:“二华——” 二华拎着勺子,掀起门帘,跑出来说:“师傅!” “店里也没人,忙活儿什么呢?” 二华擦擦脖子上的汗,嘿嘿笑道:“生意不好,都是外卖的单子,着急做。师傅吃点儿什么?” 季绍明挑张桌子坐下,向晗跟着坐他对面,他看看向晗,说道:“来盘懒龙。” 二华以为向晗是陌生客人,反应过来她和季绍明是一起的,咧嘴笑道:“美女……师娘吃什么?” 向晗没来得及说话,季绍明抄起手套,拍二华的肚子说:“少贫嘴。就要一盘懒龙。” 季绍明去柜台提暖瓶,往回走时,他低头看消息,没顾及脚下的步伐。向晗见他的腿快撞上桌子,本能反应伸手包住桌角。季绍明停在桌前,眼神移至桌角处向晗的手,想说点什么。赶巧二华过来上懒龙,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季绍明去往后厨,二华忙得热火朝天。食材和碗盘摆放杂乱,但是明厨亮灶,见不到半点油渍。季绍明替他高兴,餐馆虽小也是正经营生,这两年渐渐做起来,有门手艺什么时候都能养活自己。 二华手挥着,赶季绍明走说:“厨房油烟大,您上外面等着。” “我上回介绍你去技校,当教师助理,怎么最后不去?嫌是临时工?” “哪能啊。”,二华走到水池边洗手:“我这毛躁脾气,教不好学生。干餐馆,自己当老板,多自在。” “我记得你是蔡县人?” “我老家是蔡县的,为进厂才出来。” 季绍明把相机包放在料理台,附上一张纸条说:“有件事要麻烦你。去蔡县的这个地址,拍庄园的全貌,最好能进园子里拍细节。越快越好。” “我是您徒弟,这有什么麻烦。当初我下岗,没有您借我钱,馆子不能开张。” 二华神秘兮兮地说:“外面的美女,是您女朋友?” 季绍明回得轻飘飘: “同事。” “是吗?开业这么久,没见您带女同事来过。要我说,您还是该谈个恋爱。有人陪着,心里也能高兴点。” 季绍明气笑道:“我什么时候耷拉着脸?” 二华语气认真地说:“您不说话,自个儿闷着,不高兴我还是能看出来。” 季绍明端着碗肉丝面出来,二华特意给他下的。向晗正在对懒龙做收尾工作,半条胳膊长的懒龙,被她吃得只剩一点馍皮。她沾着盘底的肉汁,吃最后一口。二华拿甜酒醅发的面,蒸出来的懒龙白乎乎的,馍皮吃着回甘。肉馅调和了香油和甜面酱,一刀切开,油顺着盘子淌。 向晗的心情很容易受食物操纵,吃饱了就眉开眼笑的,抽张纸擦擦嘴角的油,笑眯眯地看他。 她倒是不挑食。 季绍明问:“你肚子不撑吗?” 向晗摇摇头。这算什么。按她上高中的饭量,能吃两盘子懒龙,外加一瓶一升的可乐。要不然,她那时也不会比现在重四十斤。 季绍明的面条下卧了两个荷包蛋,向晗眼巴巴盯着他吃,像只立着爪子,等待喂食的小猫。 季绍明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思,大嚼特嚼溏心荷包蛋。谁叫她故意冷落他。 吃完饭,季绍明把电动车留在二华店里充电,两人顺着路边走回老厂,消消食。安州的店家打烊时间早,尤其是在这个风雪之夜,街巷人烟稀少。 雪籽随风打在向晗脑门上,脸被吹得生疼。她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并不足以御寒。晚饭的热量散失得很快,向晗的指尖冰冷。季绍明习惯逆着风雪向前走,没有放慢脚步。向晗注视他自然下垂的双手,她能想象到棉手套里的大手,是如何干燥又温暖。 他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身,看见向晗冻得嘴唇直哆嗦。她性子怎么就那么轴、那么倔呢,季绍明想。宁愿坐黑车也不肯主动和他搭话,冻成这副样子不吭一声。他摘下帽子扣在她脑袋上,又解围巾。 向晗意外于他的动作,觉得有些看不透他。床上技巧高超,床下惯会撩人,不像是个情感生活清净的人。 她故作轻松地试探:“季工平时也这么关心别的女同事吗?” 季绍明低头给她系围巾,克制笑的冲动,说:“视情况而定。” 戴好帽子和围巾,向晗的世界里充满他的味道——樟脑球的味,透着淡淡的洗衣粉香。雪变大了,他们加紧步子。快走至新厂门前的广场时,雪片取而代之雪籽,纷纷扬扬地飘洒。路灯的黄光侧映,雪片像飞舞的白蝴蝶,打着旋儿坠落。 向晗很少见漫天大雪,她不禁脱掉帽子,仰头,感受大块的雪落在脸上。广场的雪地未有人涉足,她迫不及待上前,留下自己的一串足迹,又去用鞋面挑松软的雪沙。凛冽的雪夜在季绍明看来是残酷的,他常年生活在此处,饱受漫长冬季的苦楚,可在向晗眼里却有着浪漫色彩。 向晗的左前方是一座铁雕塑,一男一女两名工人手握工具,目光坚定,朝东方眺望,身后红旗飘扬。在这个飞雪夜里,借由底座灯光的映衬,雕塑像一尊屹立的神祇。这座雕塑是刘志光的遗愿,只要看到它,季绍明就更明确他需要守住的东西。 向晗笑着跑回他跟前,全面放弃冷战策略。她今晚很开心,因为懒龙,因为雪,因为头发和眉毛都被染白的季绍明。她还有一丝艳羡,她发现季绍明的睫毛比她长,能停留雪花。 向晗投入地爱过别人。她当然清楚内心破土而出、隐隐作祟的是什么。但她并不紧张,她再有四天就会离开安州了,这只是火苗扑灭前,迸射的一点火花。 她把持得住,她想。 15.告别 周六上午,季绍明和韩文博他们四人在技术中心办公室开会。现在只等二华拍的庄园照片,其余文字材料都书写完备,可以准备上交工作了。 今天讨论的主要是署名问题,到底是匿名举报,还是实名举报。季绍明自己不要紧,他已经和庄涛决裂,未来在厂里肯定被排挤。但是韩文博、小段、老周、高主管,他们是厂里的中流砥柱,如果庄涛最终不能下台,那么他们的前程尽毁。 而匿名举报的真实性将被打上问号。季绍明至少在兴安是有名有姓的,他反映意见总比无名氏更能引起纪检组重视。庄涛这类小人,很可能称举报材料只是下岗工人的意气用事,小打小闹。 季绍明说:“既然署上全部人的名字风险太大,我愿意以身犯险,一人实名举报。” 韩文博掐灭烟,说:“我不同意。汪廷海身上背着安州五十个亿的投资项目,为了安州经济发展,纪检组也不会轻易动他。擒贼先擒王,汪廷海不被严肃查处,更不用提庄涛。” “我心意已决,老韩,你不用劝了。” 讨论僵持,老周打圆场道:“绍明,你上有老下有小。文博说得对,这件事成王败寇。庄涛如果知道,你以后怎么留在厂里?” “在座的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半辈子扎根一机厂?庄涛不离开兴安,我就没想过继续留。” 话说到这份儿上,季绍明实名举报已是铁板钉钉。韩文博知道他的个性,打定主意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不必白费口舌。只是告诫季绍明做好二次就业的打算,庄涛已把他看作眼中钉。 从技术中心出来,季绍明开车从厂区小路走,到兴安东门的小店买春联,恰好遇见方梓玥和小高在旁边的星巴克。最近一周他没住宾馆,季希放寒假了,他在家和希希大扫除,办年货。审计组原定离开的日子是后天,季绍明特地给行政打过招呼,到时候叫上他一起开车送他们去机场。 陈敏请项目组喝咖啡,一共十多杯,梓玥和小高两个人拿不下,请季绍明开车送回去。他们在店里边聊边点单,梓玥提醒小高明天记得早起赶飞机。 季绍明问:“不是后天的票吗?” 梓玥说:“后天安州暴雪,我们临时改签。” 明天上午答应希希参加市美术馆的亲子绘画。本该刘意可去的,她是工业设计专业,画画在行。刘意可在北京开的小广告公司,年底催客户结账,她回北京讨钱。刘意可爽约,他不能再放希希鸽子,明天是没有时间送项目组了。 小高说:“向老师说她喝拿铁。方老师,向老师生日你送什么?” “陈姐定的规矩,项目组同事生日,大家集体买个贵的礼物送。今年我和陈姐挑的无线耳机。” 小高自言自语道:“那我买个小蛋糕送向老师。” 梓玥按同事的口味挑选完毕,季绍明向收银员亮出付款码,说:“我来付吧,加上小高的蛋糕。你们在兴安这段时间,我没请过客。” 方梓玥应下,巴不得替陈敏省下这笔钱,下次就有机会向她提议请顿大餐。 梓玥和小高坐下等咖啡制作,季绍明围着杯子陈列台转。梓玥和小高坐下等咖啡制作,季绍明围着杯子陈列台转。现挑礼物来不及,他想向晗的杯子该是碎了,他看她成天拿茶水间的纸杯喝水。 新出的冬季限定系列,陶瓷和玻璃的容易摔碎,保温杯不错,上面的爱心图案太奇怪了。他最后选一只透明的塑料吸管杯,杯身印着形状各异的小雪花,拜托店员包装得精致一些。 昨晚凌晨叁点回宾馆,今天九点准时到会议室上班。项目组的人靠着咖啡续命,见咖啡来了一哄而上。 向晗顶着黑眼圈,到卫生间洗把脸清醒清醒。早上谢过大家的生日礼物,便照常工作。她不是个喜欢仪式的人,总认为盛大的氛围下,表演的成分大于真情实意。往年休息日过生日,她顶多买个蛋糕,叫上梓玥吃点好的。 回会议室,经过安全通道,季绍明站在门口叫她:“向小晗。” 向晗想这是最后一次,便跟他进去。季绍明抹她下巴的水珠说:“今天你生日,怎么不跟我说?” 向晗后退一步,安全走廊没人,但是有玻璃落地窗户,里面做什么,外面一清二楚。她接过他递来的礼物盒,摇了摇,好像是杯子。 她累极了,眼垂着,盯着盒子上的红丝带说:“破费了。” 季绍明听不得她客气,按着她的下巴吻上。他知道刚送完礼物就亲,显得很急色。但季绍明等不及。今天是最后一面,下次再见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大舌头在她嘴里乱搅,舌根被他抵得好疼。她“唔唔”地推开季绍明,喘气埋怨道:“好笨啊。再教你一遍。” 向晗圈上他的脖子,两人的唇相贴。她先吸吮他的唇瓣,舌尖侧卷探进温热的口腔,舔刷他的舌苔。他们互相喷浊热的鼻息,热麻麻的。季绍明反守为攻,缠着她的舌头不放。 一吻结束。季绍明抱着她整顿呼吸,贴近她的耳朵说:“那你以后多教我。” 怀里的身体明显一僵。向晗撇开他的胳膊,和他划清界线。 季绍明伸手顺着她的后脖颈说:“走了也要回我信息,知道吗?” 向晗点头看鞋尖,心想山高皇帝远,说一套做一套,他可管不着。 他看穿她的心思,自知没有立场约束她,只能强调:“保持联络。” 出办公楼,季绍明往停车位走。他心烦意乱,下雪那晚回家,他有点后悔过早把相机留给二华,他想拍下广场上的那一幕。他想拍雕塑,因为那是他坚守的信仰,他想拍向晗,那是为什么?季绍明无法把对向晗的感觉,单纯解读为肉欲,即便多年未曾体会过,他也晓得,那是心动。这正是他的烦恼之处,他对一只游戏人间的花花蝴蝶心动,在这糟糕的人生境遇里。 韩文博站在办公楼下打电话,目睹了季绍明和向晗纠缠的全程。他气得想笑,候在季绍明的车旁守株待兔。季绍明远远瞧着老韩,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见季绍明走近,直接开怼:“还知道下楼啊?我以为你在楼梯间里不出来了!” 季绍明头转向一侧,任由韩文博阴阳怪气。 “我说那天把我弟介绍给向晗,你怎么不乐意,合着你在这儿等着。季绍明可以啊,你……” 韩文博气急了,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季绍明眼神一转,与他对视,抢白道:“我不是人,我无耻,我下流,行了吧?” “……你知道就好!” 韩文博想到他后背的挠痕和牙印是向晗干的,就觉得这事羞得难以启齿。他算是对季绍明刮目相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坏主意打到审计小姑娘身上。季绍明本就因着向晗离开而烦闷,被韩文博这一吵,心里更有一团火发不出。他摔车门,发动车子,老韩的手搭在车窗上,注视他半晌,方说:“适可而止,向晗和你不是一路人。” ---------------- 最近很忙,后续更新会很慢 16.老家的事 抵达杭州当天,向晗转高铁回老家恩城。 出站刷身份证,她被人群推着走,一眼看见父亲向伟华猫在墙角等她。向晗招招手,向伟华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向伟华今年没染发,灰白的头发堪堪掩着头皮,说话间向晗看见他上面的尖牙掉了,露出一个黑洞喝风。她有些许落寞,尽管厌恶向伟华,但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父亲已经老了。 过去都是向晗自己坐公交回家,这回向伟华来接她,她还挺开心的。 不过即使向伟华接她,他们也是坐公交。他们家没有买车,也没有买新房,一直住的是母亲于兰单位分的家属院。因为生的是女儿,向伟华花钱大手大脚,没有任何储蓄买房的打算。等意识到房子老旧不能住了,恩城的房价已不是夫妻俩能负担的。他也安慰于兰,反正是女儿,不用操心房子的事。 向伟华坐在向晗前排的座位,回头含笑说:“真快啊,我女儿都二十六了。” 向晗没说话。生日那天于兰转了一百块钱的红包给她,向伟华装不记得,能免去红包钱,一句祝福的话都没说。这是他的老把戏。事后再问他,他只会一拍脑门,装作恍然大悟地说:“噢,爸爸忘记了。”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他接着说:“我在网上看的,你们事务所去年国内排名第一,效益不错。” 向伟华“嘿嘿”一笑,眼珠一转,问:“年终奖肯定不少吧?” 向晗看窗外说:“没有发。” 这话是真的,即便向伟华不信。天盛的年终都是到开春四月份才发,以防员工年前跳槽。 他不死心,搓搓手说:“你去年升职,工资总涨了。” 向晗继续沉默,直到向伟华转过去,她才扭回头,盯着他的后脑勺。她听母亲说,向伟华最近看抖音直播,迷上买折扇,家里已经放了叁十把。看今天的情形,他是手头没钱了。 没有富贵命,都是富贵病,当自己是贾政啊,向晗在心里鄙夷。 向伟华对自己的爱好一贯大方。向晗记得她高中时,向伟华受酒友蛊惑,沉迷赌石。她理数成绩差,高二升高叁的暑假,打听到退休老教师在家开班,跑回家找向伟华要补习费。他蹲着,精心擦他的宝贝石头们,头也不抬地说:“自己不努力,请神仙也没用。我没这个闲钱,找你妈去。” 她那时攥紧拳头,耳畔蝉鸣聒噪,擦擦额角的汗,自此断了依靠父亲的念头。 舟车劳顿一天,回家向伟华不满意她不给钱,又打电话给酒友骂骂咧咧,向晗躲回自己房间早早睡了。 早上向伟华六点钟上班,去超市开车拉货,他退休后另找的差事。家里可算安静下来,向晗睡个懒觉,醒来赖在床上,身子升起一股燥意。她数落自己饱暖思淫欲,在安州废寝忘食加班,身边有炮友,欲望倒没这么强烈。回恩城人空下来,刚起床就渴得紧。 手机里下的有同城交友APP,她打开。 啤酒肚让人没性欲,脸长得难看,瘦骨嶙峋不是她的类型,太装了……对着这些陌生男人的照片,向晗一阵左划。一张裸着上半身对镜自拍的照片映入眼帘。男人的脸被手机遮住,胸肌微膨,胸下正中引出两条弧线包着六块腹肌,骨肉比例完美,肌肉结实,但不至于过分健硕。 她右划照片,私信和照片的主人聊骚。他也在线,两人开场象征地聊聊过年、恩城湿冷的天气,向晗便表示对他身材的喜爱,激发对方的雄性满足感。 ###:「还想看吗?」 HH:「当然想看,你现在拍给我。」 ###:「小姐姐,我也想看你的。」 HH:「看胸?你发完,我就发。」 对方很快发来一张新图,截取的上半身照片,两手向后支撑在桌上,突出胸大肌,小腹处露着窄窄的一条内裤边。他身后的挂衣钩上是一件宝蓝色的制服。 消防员?制服的诱惑? 向晗咽咽口水,想看得更多了,对方催她发照片。她脱下长袖睡衣,一手环胸,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伸进被子里,开闪光灯拍照。她选张乳沟挤得最深的照片发送,过了十秒钟,对方仍没有回应。正当向晗想发问时,他又传来张照片。 正在射精的阴茎特写。一截子弹头口红长短的肉,挂着粘白的精液,阴毛东倒西歪地附在根部。 ###:「大不大?」 ###:「爽不爽?」 向晗恶心得想吐,立刻拉黑他,卸载APP。她愤恨地穿上衣服,色令智昏,她竟然没想过他的肌肉照是盗图。况且在老家约炮,小城市人际圈也小,惹上麻烦的概率更大。 网上约炮的路子作罢。她叹口气。 算了。也不能指望每次都盲狙一个季绍明,向晗在心里安慰自己。 十一点钟,于兰下班回家。她在恩城的名山景区当售票员,节假日工作最忙,知道向晗回来,特意和同事调班。她把给向晗带的面窝鸡蛋放桌上,边换上围裙,边抱怨小摊贩心黑,卖她的这个面窝都炸焦了。向晗没说话,面窝只是颜色深一点,于兰在小事上算计过了头。 向晗被照片膈应得没心情吃,倒杯水说:“妈,我给你转了两千块钱,你快点收。” 于兰在厨房淘米,扯着嗓子教育她:“钱要省着花,你不要有钱就显摆。” “给你过年用的,买件新衣服穿。” “我衣服够穿。倒是你,二十六岁不谈朋友。我上次介绍的男孩,杭州的大学辅导员,怎么不好?你连人家微信都不加。” 向晗偷偷找出无线耳机戴上,躺在沙发上听歌。于兰见她没有回话,出来扯下她的耳机说:“你这孩子,我和你说话,你怎么听不进去?女人这辈子,不结婚不生小孩,就是不完整的。” 所以为了完整,她二十出头便急不可耐地嫁给向伟华,向伟华跑船,她独自拉扯向晗长大,中间兼顾伺候向晗的爷爷奶奶;为了完整,她忍受向伟华搞外遇,深夜打电话给那个远在云南的女人,骂她不要脸;为了完整,她浪费她当年远近闻名的花容月貌,和一个缺乏基本担当的男人,捉襟见肘地过日子。 向晗望着于兰颧骨上新生的几粒黄褐斑,想说很多话,但她不愿伤母亲的心,最终淡淡地说着:“妈,我给你买的护肤品,你都没好好用。” “你少给老子转移话题!那个男孩是我同事的儿子,过年也回来了,你就说见不见吧!” 向晗告饶道:“见见见。” 她在恩城没有朋友,过年这几天闲得没事,也需要找个男人玩玩,打发时间。 刚加上微信,相亲男就约她出来看电影,向晗便答应下午见面。恩城位于长江以南,不在供暖线以上,冬天刺骨的冷只能靠人的身体硬抗。向晗裹件旧羽绒袄,套上棉鞋,妆也没化,梳梳头就出门了。 年前的电影票紧俏,他们到电影院时,合适场次的电影票售罄。无奈,两人找家奶茶店,坐下聊天。向晗有种上课被老师抽查背诵的局促,她忘了相亲男的名字,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国庆节在杭州。 相亲男推推眼睛,讪笑说:“叫我小李就好。” 向晗闻言,便在桌下悄悄给他改微信备注:“小李,你是几号回来的?” “学生放寒假,没事我就先回来了。我记得你说,你们十一月以后工作很忙,不好打扰你。” 向晗手托着下巴,语气带有一丝惋惜地说:“可不是嘛,忙得我都没空联系你。” 小李低头喝奶茶,偷偷抬眼看她,向晗巧笑倩兮地盯着他。 向晗问:“小李上次没时间问你,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小李沉吟片刻说:“像你这样的就挺好,但是一定要孝顺,我爸妈养我长大不容易,以后跟我到杭州享福。”说到这儿,他突然自信起来:“他们去年在杭州给我买了房子,我自己还月供。” 向晗打趣道:“你这不像找女朋友,倒像找老婆。” “谈恋爱不都是为了结婚嘛。我是想快点成家,最好叁十岁前生孩子。” “小向你怎么想的呢?” 相亲男把问题抛给她。 “我不着急,慢慢来。”向晗随口应付。 看小李保守的样子,应该是接受不了她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小孩的惊世骇俗言论。向晗大致清楚小李的相亲思维,他们的人生规划截然不同,小李说的孝顺,估计是女方替他侍奉公婆。按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在杭州买的房子不会超过一百平,叁代人共居一室,向晗觉得难以忍受,而小李却摆出其乐融融的神态。 小李的观点无可厚非,他的条件在婚恋市场上属于中上水平,总有价值观念一样的女孩会和他走在一起,但肯定不是向晗。 她听小李连续输出一个小时的国际局势看法,昏昏欲睡,找由头说晚饭要去亲戚家吃,便开溜了。向晗搭扶梯下楼,刷朋友圈,季绍明分享一张福字窗花的照片。她勾唇一笑,微信里就有个可供调戏的对象,她怎么忘了。 向晗:「你在剪窗花?」 季绍明:「已经剪完了,正在擦抽油烟机。」 季绍明拍张照片,白瓷砖蹭光瓦亮,泡沫溶解着油烟机的油垢。 季绍明:「你在做什么?」 向晗:「刚见完相亲对象。」 季绍明:「养鱼?」 向晗:「嗯。」 她路过底层的美发店,玻璃门倒影里碎发毛躁,她临时决定进去做个头发。紫头发的前台妹妹拿来平板,上面是明星的发型样例。向晗指尖流转,犹豫半晌,遂拍张图发送。 向晗:「哪个好?」 季绍明放下抹布,将照片放到最大,以至于图像模糊。他想着向晗是菱形脸,中分比刘海更合适,但在他眼里,她的美貌不输明星,这些发型配她应该都很好看。 向晗:「你太慢了……我自己选。」 她指指当红女明星的大波浪造型。前台妹妹笑说:“您烫完给咱家拍个效果图行吗?打八折。” 向晗向后撩头发,点头答应。 江边传来渺茫的汽笛声,恩城坐落在山脉分支上,地形陡峭不平,向晗爬完一段石阶梯,拄着膝盖歇歇。她在美发店屁股快坐烂了,又被指导摇头晃脑地摆造型,熬到打烊时间才回来。手机一直在振动,高中同学群约着过年聚会。 将近十年前,她每天爬上爬下上学。某天早上赶时间,她失足摔倒,像一只白胖的蛹从阶梯上滚落。同校的学生嘻嘻哈哈地路过她,有人的脚踢到她的书包。白校服沾上黑泥,向晗回家换衣服,于兰骂她眼睛瞎了。课间前排的男生回头,喊她坦克,笑话她上学路上摔个大屁蹲。 那天回家她没吃晚饭,和于兰说她想减肥,于兰告诉她学生以学业为重,高考之后再说,又问她是不是早恋,这么在意外表。可是她觉得她应该减肥了,肥胖已经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她不是为高考活着。 有高中男同学加她好友,她感觉背上有蛆在爬。他们以前从不喊她名字,坦克坦克地叫着,稍微善良一点的男生不当面说,背地里用“那个坦克”指代她。 她在恩城实在有太多不快的回忆,走到哪里仿佛都能提醒她,她过去是个多么狼狈的人。向晗站在照明灯下,俯瞰走过的层层阶梯,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好在她长大了,能说走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17.过年 除夕季绍明照例带希希去父母家过年。年前的日子,他忙得团团转,不仅在自家打扫卫生,父母家里擦窗户、洗窗帘、除尘的家务都归他干,不比上班轻松。叁十下午,季学军和侯秀英坐客厅包饺子,希希窝在房间打游戏,季绍明一个人扎厨房里忙活。 两个灶火,一个煮硬币,一个炸鸡翅。年夜饭做好起码到八点,他先炸盘鸡翅给希希垫肚子。厨房地上有水迹,他端鸡翅出来脚底打滑,盘子“当啷”撂在料理台上,季绍明差点摔倒。 季希听到动静,冲进厨房喊着:“我的鸡翅——!” 季绍明扶着水池边,黑脸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关心关心你爸?” “爸你反应多快啊!”季希拎起一只鸡翅吹吹,啃着吃。 吃饱了她找季绍明借打火机,安州禁燃令不严,希希约着和领居小朋友放炮。季绍明摸出兜里的打火机,将要放在季希手心时,又收回。他说道:“听着就不安全。你万一崩到自己怎么办?打火机烫着了呢?好多炮仗的生产厂家不正规。不行,这得大人看着。你等我换衣服,和你一起去。” 他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串,希希一万个不乐意,有季绍明在,她这个不能碰,哪个也不能碰。季学军在客厅听不下去,斥他:“你唠叨个没完!孩子出去放炮,多大点事。你站阳台不就看见了,非跟过去。” 侯秀英帮腔道:“绍明你就让希希自己去玩吧,我看了都是摔炮和火柴炮,没事的。” 希希夺过打火机,跑去换鞋,季绍明又嘱咐起别的:“别臭美穿白球鞋。穿雪地靴,外面冷。” 自从希希出生,他在父母跟前地位一落千丈。他算是明白了,在家里他就是叁等公民,说的话可以忽略不计。 水滚了叁遍,季绍明关火,捞硬币,拿纱布擦干。季希爱吃茴香馅的饺子,他特意多包两个硬币进去。 晚上吃完饭,季学军和侯慧英出门去庙里,排队烧新年的头柱香,老人家的习惯。季绍明和希希在家看春晚守岁,他看时间快到零点,开锅下饺子。电视里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钟声敲响,外头鞭炮炸街,噼里啪啦。 季希尝一口茴香饺子,果真吃出了硬币。他们家的规矩,吃到硬币的人能许一个新年愿望。季绍明吃自己那盘,也咬到硬币。父女两人一同闭眼许愿。 希希睁开眼问:“爸,你今年许的什么愿?” 季绍明说:“希望我的女儿新年健康快乐。” “你怎么每年都是这个愿望?” “我不求别的。你健康快乐,是我最看重的。”他起身收拾盘子。 向晗家这边,过年注定要闹出些风波。于兰和向伟华仿佛有特殊癖好,越是赶着阖家团圆的节日,吵得越来劲。最近几年他们年纪大了,脾气和顺点。向晗小时候,于兰和向伟华顶喜欢在家族聚会上破口大骂,互揭对方的短处,闹得亲朋好友人尽皆知,方能出心里的恶气。 那个关头,小向晗如坐针毡,只知道丢脸,害怕父母离婚。来年走亲戚,好事的长辈逗她,吓向晗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你跟谁走。向晗吓得流泪,他们笑得更开心,又说只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现在向晗知道了,于兰和向伟华不会离婚,某种意义上他们还是天造地设。她清楚于兰其实根本离不开向伟华,离不开婚姻。向晗上初中时,向伟华第一次出轨,她那时就劝于兰离婚,她们母女日子苦点,却是平静的。于兰总说为了女儿,她才不离婚,为给向晗一个圆满的家。 后来向晗去天盛上班,向伟华和云南的服务员搞上,于兰对她哭诉。向晗又劝她来杭州,和向伟华分居,于兰不肯,仍然搬出那套说辞。向晗便明白了,实际上是母亲需要向伟华,她本心可以接受向伟华的烂事,只不过接受的过程很痛苦。 于兰不知道的是,因为她和向伟华“圆满”的家庭生活,向晗已经决心不结婚。她深深恐惧,这种畸形的婚姻在她身上重演,所以她杜绝开始的可能。 今年吵架起因是向伟华倒了于兰留的剩菜。于兰便给向伟华扣帽子,说他浪费钱,吃里扒外。过年她炸的带鱼,被向伟华偷走一半,送给超市的女库管员。后面的骂架,向晗没再听了,全是噘爹骂娘的脏话。她没看成春晚,躺在床上听歌。 他们吵到九点,于兰不敲门,闯进房间叫她出来吃饭。两个人吵了多年架,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会儿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叁盘速冻水饺,配卤水拼盘,向晗中午赶着超市放假前买的卤味。 吃几口饺子,于兰恢复战斗力,把向伟华和女库管勾搭上的经过,一字一句讲给向晗听。这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没有亲朋好友在场,那就让向伟华在女儿面前跌面子。向伟华掀翻盘子,掷筷子到地上,摔门而去。 向晗面无表情地捡起筷子,拿抹布擦桌子,早已熟悉这样的场景。 小时候于兰把向晗锁在房间里,她和向伟华在客厅大吵特吵。向晗出来时,他们两个人都不见了,电视屏幕开裂,汤豁在墙上,热水瓶内胆碎了一地。她走近,细小的碎片倒映出无数个她的脸,卫生间里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大年叁十被于兰骂出家门,向伟华憋着口气。初四晚上,向晗姑姑家请客吃饭,只有他一个人去。于兰不待见向伟华那边的亲戚,去年她姑姑催婚向晗,让向晗下不来台,今年向晗干脆不去。 向伟华回家已喝得七分醉,他嫌不过瘾,又找家里的二锅头喝。于兰劝他几句,他也不听。向晗在房间里开线上会,初六飞广州进场。 房间门“嘭”地被砸一下,向晗警觉地反锁门。她看向冻得发青的白墙壁,绝望地想,她最害怕的戏码又要上演了——向伟华拍门。 向伟华在外面骂道:“回来除了睡就是吃。我供她这么多年,屁都没捞着,一分钱都不孝敬她爹!” 于兰说:“你小声点儿,领居都听见了。” 向伟华边撬锁边骂:“你看看我姐的儿子,出国读的研究生,回恩城进的国企。你再看看她,烂泥扶不上墙!拿着本科文凭混日子,快叁十了,还找不到男朋友!我养一个废物!” 于兰复说:“她不求上进,还不是随了你……” 向晗突然打开房门,阴着脸,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人。于兰和向伟华在指责她这方面,战线格外统一,浑然忘记彼此的怨怼。他们是父母,生她,养她,权力永远凌驾向晗之上,怎么说怎么在理。 她拨开他们,拿着手机跑了出去。向伟华在背后喊:“走!让她走!” 向伟华听她姑姑显摆,眼红不如人家,回来耍酒疯,她能理解。他本质是个烂人,她对向伟华没有期待。可母亲为什么也这么说?她如果不求上进,如何能长期从事高压的工作,又如何能逢年过节给她打钱? 刚下过一场冷雨,石阶梯上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向晗“哒哒”的拖鞋声。她跑过蜘蛛网般稠密的小巷,跑过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店,跑过她摔倒的台阶。可她甩不掉那些痛苦。 少年时期的很多个夜晚,她坐在阶梯上痛哭,为父母莫名其妙的谩骂,这里的台阶都浸染着她的哭声。 向晗一路跑到江边。她没有哭意,她的眼泪早在年少时流干了,她只盼着赶快结束这场家庭噩梦。 路灯下烤红薯摊的热气氤氲,她闻见焦甜的香气。一位父亲推自行车驮着小孩,挑了只炉子里的红薯,让摊主递给后座的孩子吃。向晗想到季绍明给他女儿买的糖葫芦。向伟华从来没有带她买过零食。 一次都没有。 她上二年级时,有天放学于兰替同事班,临时叫向伟华接她。他记错放学时间,大夏天的,向晗站在校门口等他一个小时。回家经过如云的小吃摊,向晗口渴想买饮料喝,向伟华只管朝前走,她走啊走啊,小小的步子怎么也追不上前面的爸爸。 终于走到斑马线,她去拉向伟华的手,抬头发现他正在喝一杯冰镇绿豆沙。绿灯亮起,他喝完了,随手把杯子丢在路边。 快十二点了,微信里只有季绍明发来的消息。他养的水仙开花的照片,她回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季绍明很快打来语音电话,她匆忙间按下接听键。 “还没睡?” “嗯。” 他听见悠悠的汽笛声,问:“在外面?” “嗯。” 他只听她说两个字,便捕捉到她情绪低落。 “心情不好?” 向晗否认:“没有。” 她的性格要强,话得反着听,她说没有,就一定是有。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好问是什么事。 季绍明说:“你看我包饺子?明天破五,家里吃饺子。” 他想着陪她一会儿。 语音通话转成视频,向晗捂着前置摄像头,不露脸。屏幕里同样看不见季绍明的脸,手机正对案板,一摞干好的饺子皮,一盆馅。他左手拿皮,右手夹馅,两叁秒捏出一只肚圆的水饺。季绍明动作快,不一会儿包满一盖帘的饺子。 这头向晗静静地看着他,翻涌的痛苦渐渐归于平静。 饺子皮用完了,他走出画外,取一块面回来。手掌揉揉面团,攥拳头按几下,反复揉,手指骨节分明。向晗脑子闪过季绍明揉她胸的情景。他切叁个面剂子,拿擀面杖搓成长条,摆了个哭脸,举起手机给她看。 画外音严正地介绍:“这是向晗。” 半晌,他听见她的嗤笑声,方说:“好点儿了?” 向晗不回话。 “很晚了,回去吧。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视频立刻断了。 这人。 挂视频前都不给他看一眼。 向晗回家,于兰披着毯子等她,她说:“我明天走,出差去广州。” “我记得,你年前说是后天走。” “时间改了。”向晗没再和她对视,径直回房间。 大清早季绍明被刘意可的电话吵醒。她让季绍明明天准时把希希送她那儿,她和张岩带希希到北京滑雪,顺便住一周。 季绍明不能有意见,季希的姥姥,他师娘,在北京住疗养院。刘意可接季希过去主要是看老人,希希每年都陪他父母过年,也该陪陪他师娘。 他给季希收拾行李,翻箱倒柜找滑雪服,小丫头手一挥说不用找了,刘意可带她买新装备。他无奈,又去整理季希的寒假作业。小孩出去玩,哪还记得作业的事,别到时候回来恶补。季绍明看她的体育寒假作业没做,和家长合拍军体拳视频,支手机喊她到客厅拍。 拍到快结尾,门铃响个不停,这架势肯定是韩文博。视频不能要了,他开门就对韩文博翻个白眼:“天天瞎搅和。” “我也不是来找你。我给希希送压岁钱。” 老韩从怀里变出个大红包,希希双手接过,给韩文博作揖:“祝韩叔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韩文博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倒在沙发上说:“你小婶等会儿带你看电影去,她侄女来了,我家没小孩一块玩。想买什么,就跟你小婶说。她升官了,该请客。” 季希闻言便回房间换衣服,季绍明收拢手机支架问:“邹颖这回是?” “副处。我也算领导家属了。”韩文博想着美事,嘴咧着笑。 季绍明失笑说:“邹颖多低调的一个人,当初怎么看上的你?” “互补,懂不懂?” 季绍明也坐下,他们并肩默了默,他看着韩文博的侧脸说:“升上去工作更忙。你俩是真不打算要孩子了?” “不要了,也想明白了。两个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这些年打针吃药,她遭那么大罪,我心里也不好受。要不是看病花销大,我俩的钱早够买新房了,谁还住这老破小。” 季绍明点点头。孩子都是缘分,幸福的婚姻从不取决于生育。他和刘意可生小孩早,一结婚就怀孕,最后照样离了。 季希在自己房间里喊:“爸,我的帆布包你放哪儿了?” “我挂门后了,你看看。” “奶奶送我的新围巾呢?你放的东西,我都找不到。” 他服了这孩子,肯定又是东西在眼前,她还看不见。季绍明进屋给她拿围巾,韩文博不打扰他做二十四孝老爸,大摇大摆地在家里溜达。 季绍明的房门口,新装个门上单杠。韩文博伸长胳膊,试着做几下引体向上。他知道季绍明有健身的习惯,不是为了塑形,而是增强体魄。这是从他得骨肿瘤开始的,家里有父母有孩子,他不能轻易倒下。但老韩奇怪,最近季绍明怎么越练越壮? 季希收拾利落出房间,对吊在半空的韩文博说:“我爸上个月新买的,他晚上没事就做引体向上。” 韩文博跳下来说:“希希,你知道你爸为什么锻炼得特别勤吗?” “为什么啊?” “因为……” 季绍明出现在季希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忍着笑说:“你爸准备参加下届奥运会,为国争光。” 楼下响起车喇叭声,邹颖开车来接希希,她笑呵呵地出门去了。门一合上,韩文博赶紧跑,季绍明追到客厅,抄起抱枕砸他脸上。 “当着孩子的面,你净胡说!” “我说错了吗?年二十九,我看你还在去健身房,比上班积极多了。” 他走近季绍明,不怀好意地说:“光练胳膊不够用吧?” “主要得练腰。”他掐一把季绍明的腰,硬邦邦的。 “滚!” 韩文博才不走呢,大过年一人在家没意思,他赖季绍明家里能蹭顿饭吃。他熟门熟路地翻出季绍明珍藏的好茶,给自己沏一杯。靠在阳台晒着太阳,慢慢品茶。 季绍明一把抢过,愤恨地喝一口,说:“我过年都不舍得喝,你倒挺大方。” “说正经的。厂里派人去广州的机床展会,我替你报名了。” “我不去。” 机床展会说白了就是展销会。全天站在展台后,磨破嘴皮子,赔笑脸,向世界各国的客户推销机床。他刚进一机厂的时候,跑过一次展会,便再也不去了。谈判应酬他不在行,相比人情世故,季绍明觉得精密机械简单多了。 “你必须去,而且后天就走。后天是节后第一个工作日,庄涛到时很可能知道举报材料的事。纪检组保密工作周全,现在不会泄露你的名字,但难保庄涛不怀疑到你身上。你现在最需要出去避避风头,撇清干系。” “不过是掩耳盗铃。庄涛早晚会知道是我举报他。” “可你别忘了,庄涛是个小人。他用的手段下作,我们一定要防着他。他越晚知道是你越好。” 他沉思后应道:“好。” 楼下院内驶入一辆红旗,两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在车上。那是兴安给庄涛配的公车,庄然挽着一个年轻男子下车,司机开后备箱搬礼品。季绍明来了兴趣,这莫非就是向晗的前男友。 韩文博解说道:“庄涛的乘龙快婿来了,厂办说庄然正在找婚礼场地。” 季绍明对老韩的八卦功力五体投地,家属院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这男孩你说不定认识,他爸是齐毅,以前是附属医院的口腔科大夫。他叫齐星宇,听说也是学口腔医学,接齐毅的衣钵。” 安州真是太小了,季绍明最初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齐毅和季学军是老同学,附属医院口腔科的金招牌。他托他爸的关系,挂过齐毅的专家号,领希希看龋齿。 隔的距离过远,季绍明看不清齐星宇的样貌,大概瞧个轮廓。齐星宇不比他矮,带着斯文的学生气。应该是为见女方家长好看,齐星宇没有穿羽绒服,特意穿的大衣。 他和庄然走路挺有意思,他拎一只礼品盒,庄然两手是满的。虽然被庄然挽着,齐星宇身体明显前倾,庄然几乎拖着他的胳膊走路。 韩文博没接着看,到厨房煮季绍明昨晚包的饺子。他刷朋友圈,向晗分享机场外暴雨如瀑的照片,文案是“落地成盒。”,定位显示广州天河机场。 季绍明低笑,点个赞。 18.再见 飞机快到广州时,椭圆形的窗子外乌云密布,天光昏暗,一道蓝亮的闪电劈裂云层。机舱的地板开始颤动,后排的幼儿吓得嚎啕大哭。 向晗却自私地想,发生空难就好了。 她死了就能永远摆脱原生家庭。上飞机前,向伟华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大段的文字。大意是批评向晗自私,父母含辛茹苦养她长大,她过年回家没有任何表示,只会坐享其成。他说他年纪大,身体有慢性病,退休在外面打工,都是为了向晗。还对向晗寄予厚望,说她可以边工作边备考,趁着年轻提升学历,光耀门楣。 她也知道她色厉内荏,为旁人的事能站出来鸣不平,轮到自己身上,反击的话都想不出。也许向晗潜意识里,她依然是那个全盘仰仗父母的小孩,成天对向伟华的砸门提心吊胆。 她也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她删除向伟华的微信。 事情当然并未如向晗所愿,仅仅是雷暴影响飞机落地。她到酒店时淋得像只落汤鸡。审计组按照规定的时间,第二天下榻酒店。梓玥是广东人,带回家人煲的木薯糖水,一进房间便嚷着让她尝尝。她捧着保温桶,向晗捏瓷勺一匙匙舀着喝,不时喂梓玥一口。 梓玥见她人闷闷的,便喊同事们到她们房间玩狼人杀。玩了两局,大家又是甩锅,又是开玩笑。向晗枕着梓玥的大腿哈哈笑。 虽然审计干着累,但是回审计叁组比回家温暖多了。没有勾心斗角,陈姐指点她,梓玥陪伴她。也只有借助这种连轴转的工作方式,向晗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痛苦。 大屏幕上更换PPT,季绍明上台讲解今年兴安的技术优化成果。每家企业只有五分钟演讲时间,他讲得深入浅出,重点围绕机床结构的突破性改造,举了不少生动的例子,听得台下意犹未尽。提问环节,公司代表们提出的技术问题,他也对答如流。 厂里的同事都在过年,机床展会必须有技术骨干撑场。季绍明临时被任命,来广州的飞机上还在赶PPT。上午的开幕典礼结束,参展人员留在宴会厅里交换名片,这是交流行业内情、网罗人才的好机会。 他一时脱不开身,发消息给向晗,将原定的见面时间推后半小时。兄弟企业的工程师,以前观摩学习常碰面,听说他在兴安的情况,都问他跳不跳槽。青年才俊,别被耽误事业。 季绍明婉拒。他和同去的同事打声招呼,他先回酒店休息。过年工作的苦差事,都是些小年轻负责,知道他昨天加班,连忙说下午也不用来,他们盯着展台。 出展馆门,走到路口,向晗传来消息。 向晗:「你抬头。」 她楚楚地立在斑马线对面。穿一身职业装,水蓝色的衬衫配包臀裙,黑丝袜,高跟鞋,前凸后翘。那一头波浪卷发,是她的招魂幡。有风经过,发丝摇曳,她随手理理头发。季绍明周围的男女路人们,统一对她致以注目礼。 他喜欢他们的目光。她那么美丽,就应该像这样,受所有人瞩目。 向晗的眼神和他交织,笑得明媚动人。她等了一段时间,本来有些焦躁,看见他像有股清泉流进心间,心情莫名开朗。 红灯结束,她欲迈步。 季绍明:「别过来,有熟人。」 她隔着车道,在马路的另一边跟着他走。街边初绽的洋紫荆树,接连不断,像道粉红色烟带悬在头顶上方。春风拂面,他们用余光丈量对方,保持步速一致。就这么笔直地走着,穿梭在高楼大厦下。两人好像一路从冰封千里走到了春暖花开。 季绍明后一步到的酒店,走马灯似的旋转门后站着向晗。他进门,向晗踌躇在水晶灯下。 向晗:「这里有熟人吗?」 季绍明:「没有。」 行政最后才确定他来,原定的酒店满房了,单独在这家给他定的商务标间。他加钱升大床房。 向晗笑盈盈地来揽他的腰,季绍明对她的亲密举动措手不及,手不知往哪里放。他们进电梯,站到最后。向晗一手环他的腰,脸贴胸口,依偎在他怀里刷手机。季绍明不大自在,他观察轿厢内其他住客的神情。人们并未留意他们,各自交谈着,只当他们是寻常情侣。 季绍明舒口气,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内心深陷满足。 进房间他就不撒手了。搂着她插房卡,搂着她到长沙发坐下。他脱西服,扯松领带,让她坐在腿上。向晗点点他的膝盖,摇头。 他笑:“哪有这么矜贵?” 向晗依言侧坐下,头垂在他颈间,季绍明捏她的手,耳鬓厮磨着。 “亲我。”他说。 向晗按着他的肩膀,乖乖地吻上。 他很喜欢她的吻。第一晚他沦陷得如此之快,就在于她的吻。季绍明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珍惜的感觉。向晗那晚吻他时过急,磕得他上颚麻痛,她便道歉地一下又一下吮他的上唇,含着抿。 他的头左右扭动,抗拒得激烈。向晗就手顺着脑袋,从头顶到后脑勺,像是爱抚一件宝贝。头皮连着脊背麻酥酥的,那一刻她的瞳仁只倒映着他。有生之年,他竟然能被再度疼惜,季绍明失守前慨叹道。 向晗的舌尖在他的舌尖画圈,他发出一声闷哼。她退出,伸出粉舌,检验教学成果。她念季绍明是初学者,在口腔里施展不开。 他们的舌头交迭,一会儿他在上,一会儿她在上,乐此不疲。季绍明玩够了,舌头往她嘴里送。他没有招数,吻得极深,舌尖钻她的喉咙口。 向晗的唇被他亲得水润润,浑身香喷喷的,没骨头似地靠着他。温香软玉,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季绍明亲她的眼皮子,问:“想不想我?” 我想你。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无辜却伤人。她只想他的身体。向晗的头埋进他怀里,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这般乖巧地赖着他,他的心就像冰激凌一样化了。他看得出她今天很开心,在江边忧愁的她化作一团虚影,季绍明想问初四晚上怎么回事,他又担心越线惹她不快。 不过只要她在他怀里,他就尽力让她一直开心。 他横抱她到床上,一手卸一只高跟鞋。手掌包裹脚丫,黑丝下拇指和脚后跟的足肉泛红,那是被高跟鞋磨得。他由下至上地抚摸腿,享受丝袜的特别触感,手在大腿内外摩挲。 向晗问:“你喜欢?” 他越摸,笑得越色, “好看。” “……” 她在安州时,因为时不时和他亲密,每天早上起床后,会快速检查一遍身体。除了日常的洗护,她每晚都刮毛,抹磨砂膏,涂身体乳,涂护发精油,敷面膜,敷唇膜。包里随时携带漱口水,饭后使用,保持口气清新。去他房间前,还要猛喷一阵咬牙买的奢侈品香水。 简直像一块十八道工艺腌渍入味的肉! 也不见他说半句好。 这回在广州,审的钻石科技公司对员工有着装要求,她临时在快时尚店买的职业装。没想到能见他,腿毛也懒得刮,穿丝袜了事。香水都是她在路边美妆店,蹭的劣质香水。季绍明看见黑丝,眼睛都直了。 向晗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包饺子喂猪吃。” 他捏她的腰问:“骂谁是猪?” 她扭动身体躲着,他压倒她,摸不到包臀裙的隐形拉链,便把裙子卷到腰际。向晗按着他的手说:“关灯啊。” “亲亲小晗,不关了,好久没看你。” “丑。”她挂记着后腰和膝盖的肥胖纹。 他被她这句话逗乐,捧着她脸说:“你要是难看,小晗,世界上就没有美人了。” 她脸红。分不清这是床上助兴的话,还是他的真心实意。他今天的好话太多了。向晗也不愿分辨清楚,听着高兴就好,何必较真呢。 水蓝色内裤在丝袜后若隐若现。他跪在她腿间,手兜住裆部,往里掏掏。 “啊……” 他揪起丝袜,沿着裆线撕扯。横经纵纬的网线,由密匝变得透薄。她掰他的手指制止:“不能撕!” 她的新丝袜! 他成功撕开一个小口子,向两边一扒,丝袜滋啦地响。她感到下体凉飕飕的,他不脱她的内裤,将裆布拨到腿根卡着,埋首细细欣赏花心。黑丝,雪白的腿肉,殷红的花瓣。叁重视觉刺激。 “变态。”向晗嗔骂。 变态?变态已经想好用最传统的姿势,让她穿着开裆裤,合不拢腿。 他暴力地撕,白嫩软乎的屁股完整露出。丝袜边缘的臀肉被勒得外溢,那处肤质滑腻,他爱不释手。两手大力地挤,他挤一下,她“嗯呀”地叫一声。肉蕾收缩,泌出一缕黏液,他们像是在榨桃子汁。 不难受,今天好好疼疼你,他在心里对花心说。 他抬身向上吻吻她的嘴角。 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季绍明拿出兜里的手机,兴安老客户的电话,不能不接。 他深吸口气,强压欲火,接通道:“胡总您好……嗳是的,我这次也来广州了……”她身体后撤,“您稍等。”他跪着的腿又去夹她的胯骨,腿大肌孔武有力,她被钳制住,“我方便了,您请讲。” 他换只手拿手机,右手两指并拢压在她唇上,“……您说得不错,但是其他企业,肯定不如兴安熟悉贵司的加工需求……” 从向晗的视角看,他西裤内的硬物一挺一挺,趾高气昂地,像是要戳到她脸上。她牵唇一笑,起了坏心思。她伸舌自指根舔至指腹,嗦指尖,嘴包住指头,吞吞吐吐。季绍明呼吸变得粗重,眯着眼,看她吃得美目迷离。 她怎么就浪不够! “……价格确实是个问题,但有商讨的余地,我们可以找个时间面谈……”他把手指上的唾液,糊在她的睫毛、鼻尖,五指大张,惩罚性地将她的脸摁进床垫。 向晗告饶:“唔嗯……疼啊……”,他不敢弄她太狠,不再用力,手虚盖在她脸上。 “……现在?” 他面孔紧绷,语气不似开头热络,丢下句:“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季绍明裤裆支着就下床了,去卫生间自慰。向晗喘气,脱掉丝袜和内裤,放下裙摆。去沙发上拿手机,下单丝袜和一次性内裤的外送,她可不想真空回公司。季绍明从卫生间出来,换她进去。 一室的精液腥膻味,她红着脸打开排气扇,接捧水洗净脸上的口水。腿心粘糯,还是等味道散完再进来洗澡吧。 她出去撞见他换内裤,顶端分泌的前精已濡湿原来那条,衬衫和裤子也皱了,全套的衣服都得换。 他走到卫生间对面的穿衣镜,看着镜子里衣冠不整的他们俩,边系皮带边说:“在房间里待着等我?” “我撒谎说我智齿疼,只请了叁个小时的假看病。”她反手抚着脸,要命,脸红消不下去。 “那晚上过来睡觉。” 他系袖扣,她帮他系衬衫扣子,“晚上不行。” 季绍明抓她一双手腕质问:“你晚上约别人?” 她哭笑不得,他当她铁人啊,上一整天班,还有精力搞两个男人。 “我和梓玥住标间,夜不归宿会被发现的。” 他仍然闷闷不乐,怎么来广州见一面也这么难。季绍明腹诽天盛事务所是血汗工厂,他后来才知道,她生日那天也熬夜加班了。早年间听说南方工厂有包身工,睡在狭小的工棚,每天在车间纺纱十几个小时。照他看,天盛的剥削程度大有比肩之势。 他们两个都是社畜,他也没资格批判天盛。每回兴安的电话,事情不大不小,他还不是上赶着接。 他走到衣柜边,随手抽条领带便要系上。向晗打他的手,比着西服颜色,重新选条藏蓝色条纹的。季绍明取的那条领带,花不溜秋,像九十年代港片里浪荡子系的。他今天见她穿的那套黑西装,明显是上个年代的产物。外套垫肩过厚,要不是靠他身型好撑着,换别人穿一定很滑稽。 向晗扫一眼他带来的几件衣服,都可以挂去中古店卖了。 “你也该买点新衣服。” “我又不上电视,衣服够穿就行。” “衣服是穿给自己看的!”她弹走他肩膀粘的长发,义正言辞道:“衣服好看,穿的人心情好,做事情也更顺。” 季绍明享受被她关心的感觉,手又搂上她。她推他出门:“快走啊,都要迟到了。” 19.算命 那位胡总,便是向晗审计的广钻科技公司的董事长,购买切割钻石的机床一直认准兴安。 当天下午,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团队杀到展馆。季绍明和销售员一齐演示新刀具,胡总却意兴阑珊,盛赞兴安的展位好,坐南朝北面对人工湖,水聚财帛,财运滚滚。经过叁回合价格谈判,季绍明叫人预备订单合同,可胡总拍拍屁股离座,说再看看。 销售员问季绍明怎么办,他为广钻制定过加工方案,和胡总是老相识。他也摸不着头脑,兴安已经给足诚意,价格一降再降,不可能为挽留广钻,做亏本买卖。胡总和兴安生意往来多年,心里应该清楚,况且锱铢必较不是他的风格。 展馆在市中心,季绍明下班后顺路去附近商场逛逛。他那些衣服几乎全是离婚前买的,离婚后他一个人照顾希希,忙得晕头转向,衣服凑合穿穿就行了。做完切除骨肿瘤的手术,他更没有意愿打扮自己,恨不能淹没在人群中。在厂里穿工服,唯一一条牛仔裤洗得发白。 突然穿一次正装,他才意识到衣服有多不合身。他新买两套西装,导购推荐的领带他都要了。出门路过休闲男装店,橱窗里摆着当季新款。季绍明进去买了一打的T恤和休闲裤,他不想和向晗在一起时,穿得太过老气。 深夜胡总在微信上说请季绍明出去玩,只请他,不带兴安的其他人。开始约的夜总会,季绍明大吓,连连推脱。胡总便改口说去洗脚城,他预约相熟的技师,给二人做全身推拿。 胡老板九十年代下海经商,受过时代的红利,太清楚机缘对成事的重要性,以至于迷信玄学。大师算得胡老板今年是好运年,贵人运极佳。这位贵人的八字喜用神是金水,会馈赠他宝贵的建议。胡老板测算一圈,发觉季绍明的八字用神金水。这次买新机器,胡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门心思挖他来广钻,直接给总工程师的职位。 包房内灯光暧昧,点着安神的檀香,季绍明脸朝下趴着,技师用手肘按他的背,沉重的困意袭来。他生在集体制大工厂,父母都是党员,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自然不信胡老板的话。要不是为签订单,他断不会陪胡老板花天酒地。 “人挪活,树挪死。你来广钻我肯定不会亏待你啊。”胡老板看他一动不动,退一步说:“这样吧绍明,我和你拜把子认干兄弟。” 他埋头嗤笑,胡老板开瓶干红,两人喝酒聊着天,在洗脚城睡了一宿。另一头向晗在广钻的大厦,经受资本主义剥削,苦大仇深地通宵加班。 大清早,季绍明送佛送到西,充当司机开车送胡老板回公司。胡老板经过一夜修养生息,红光满面。他一口广东普通话,喊他老弟,不放他走,说季绍明是贵人,领他去钻石切割产线看看。出车间门,迎面碰上陈敏领着审计组。胡老板一看双方认识,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订只一百公斤的巨石斑,请客吃饭,一来款待他新认的弟弟,二来犒劳审计组工作辛苦。 选的海鲜饭店在广钻门口,审计组和胡老板先去,季绍明开车取胡老板预订的果篮。向晗和梓玥买饮料耽误些时间,她们和季绍明前后脚进饭店大厅。 向晗一路上顾着聊微信,头都不抬,梓玥知道内情,调笑道:“送错包裹的快递小哥?” 向晗“嘚”一声,弹下舌头,“他是大学生,勤工俭学。” 梓玥意味深长地“哦”一下,说:“该不会学的是体育吧?” “那倒不是,他是学校跳高队的。”向晗搂梓玥的肩膀,掩饰不住的笑容,“腰力应该不错。” “老实招来!” “他还说他以前没谈过恋爱。” “真的吗?我不信。” 她刮下梓玥的鼻子,“认真就没意思了。” 季绍明站在她们背后,清清嗓子,向晗回头见是他,立刻摁熄屏幕。 他戴着眼镜,对话框内的新信息一览无余,“看看腿”。 看看腿。 他眼皮一跳,指甲抠着篮子把手的竹节,默不作声地跟她们进电梯,去往叁楼的包厢。 胡总正在点菜,请季绍明和他一起坐上座,向晗和梓玥在桌上算年纪小的,便坐在他们对面的下座。向晗缺一副餐具,见季绍明的位置上有多余的,张口便说:“季绍明你把餐具递给我。” 聊天的同事们都停下来看着她,话一出口,向晗就意识到失言了,结巴道:“我……我……” 陈敏正好在挂衣服,去餐边柜拿套新餐具,打她的肩膀说:“怎么跟季工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别以为不在安州,说话就能放肆。季工代表兴安,始终是我们的客户!” 她鹌鹑似地点头,接过餐具。季绍明偷笑,一物降一物,她不怕他,却打怵陈敏。 季绍明说:“没关系,陈经理。大家认识的时间长了,说话不用那么拘束。” 胡老板替他打抱不平,插嘴说:“哎,小向,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扁平化管理。但是再怎么说,绍明的年纪在那里摆着,你也应该拿出最起码的尊重。” 她被陈敏提溜着起立,眼皮不抬,低看桌面,一字一顿地说:“季工对不起,我不应该对您说话不礼貌。” 好好的话到她嘴里,听着像骂人。他隔着圆桌,摆摆手让她坐下。 服务员开始上菜,向晗化丢脸为食欲,闷声吃饭。胡老板热衷命理,自己也会看盘,在席上大聊特聊季绍明的命盘,“老弟你看看我起的卦,你廉贞入主官禄宫,这辈子官运亨通呐。上个十年的大运,你高开低走,犯小人。今年你一定要把握好,是你新的大运之年,年中遇转折,年底拨云见日。” 季绍明听得食不下咽,为做成一单生意,他的生辰八字都被扒干净了。他主动请缨,切水果给大家吃,远离战场。陈敏一听就喊向晗去帮他。 她嘴里还嚼着筋道的鱼丸,便走到餐边柜,戴一次性手套。手套的包装做成避孕套的样式,两人心知肚明,面子上装不知道。他戴手套和戴套子一样,没有吹气的习惯,搓开边缘便戴上。向晗洗水果,胡老板远程遥控,说木瓜是南美进口的,先切木瓜。 季绍明找出柜子里的砧板和西式厨刀,低声说:“我来吧。” 她站在一边捧着盘子看着,他利落地削木瓜皮,将木瓜一剖为二。汁水沥沥拉拉地淌下,粉橙色的果肉鲜艳,两瓣肉间夹着密密实实的小黑子,一两颗滚落在砧板上。 “过来掏。” 她耳尖发烫,放下盘子,学他的动作去木瓜籽。他掏一把,便甩甩手,把黑子扔到垃圾桶里,衬衫袖口被汁水洇湿一小块。有几粒籽嵌在果肉壁上,他弯曲指节,刮它们。向晗抬头,原来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进行手下动作,季绍明舔舔唇,扯嘴角笑。 她闷头将木瓜切成小块装盘,端上桌。大家转动转盘,舀着尝甜木瓜,胡总问季绍明木瓜味道如何。他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对面的向晗说道:“有牛奶就好了。” 流氓。 向晗不甘示弱,仰下巴瞪回去。陈敏倒想着向晗吃虾过敏,桌上有清蒸九节虾,她不能吃,掀眼皮欲提醒她,恰好看见这一幕。向晗和季绍明眉来眼去,这个认知令陈敏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审计组的同事们见胡老板有算命的真功夫,便缠着要他算命。向晗大快朵颐地喝生滚鱼片粥,梓玥以为她为方才的事生气,问道:“小晗,你就没有事情想算?” “我妈找人给我算过,说我是城头土命,好像不太好。” 胡老板拍手道:“好啊,怎么不好。城头土女命旺夫,不过情感坎坷。” 向晗起身又盛一碗粥,她讨厌这个说法,情愿旺自己,为什么要旺男人。 蟹饼鲜甜,季绍明夹了两个吃,胡老板捂嘴靠近他耳边说:“老弟你今年大运有桃花。” 季绍明差点噎死,想到向晗,嘴上乱说:“胡总,我都离婚多少年了……” “就是因为你离婚,我才告诉你有桃花,要不然破坏别人夫妻感情。”胡老板满上自己杯子里的酒,“事在人为,如果你能化合成功,桃花进入夫妻宫,那么这段婚姻还是很美满的……” 越说越邪乎,季绍明不再信胡老板后面的话,只想着公文包里有合同,待会儿趁酒劲哄胡老板签了,不枉他陪吃陪玩。 最后胡老板被灌醉,审计组找他算命的人一人敬他一杯酒,陈敏和季绍明又有意灌他。他喝高再听些好话,觉得飘飘然,自己真的万事神通,不仅签下新机器的购买合同,而且承诺审计组今天放假,当是通宵加班的补偿。 车送审计组回酒店,梓玥的男朋友来广州陪她,向晗在房间落单,便去了季绍明那里,他给她的有一张房卡。一进门季绍明在和同事开电话会议,跟进广钻的合同,见她来很是惊喜,伸手就要抱要亲。他浑身酒气,向晗推开他,挑件他新买的白T恤当睡衣,进浴室洗澡。 季绍明也嫌弃自己身上烟酒味重,等她洗完,他也去浴室冲冲。出来时只围条浴巾,内裤都没穿,反正等会儿要脱。 酒店的窗帘大同小异,一层纱帘一层遮光帘,向晗睡觉前拉上纱帘,遮光帘只掩一半的窗户。房内没有开灯,光线略微黯淡,但让人感觉清静。 他一上床便扯了浴巾,踹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以自己的身体覆着她的身体。她侧卧着睡,压着心脏才睡得踏实,白T恤下摆卷起,她今天穿黑色蕾丝的内裤,他拽着两边脱下。床上的人儿依然沉睡着,通宵后的疲惫必须用睡眠消除,但这场清梦注定被他搅乱。 他的欲望在浴室里就高翘着,这会儿他握着它戳她的股缝,顶得她嘤咛一声。他们没有真正的亲密无间过,都是隔着套子,他只能这般让她真切地感受他。他欠身从背后掐她的乳珠,手指搅动花瓣,两处都是湿润的,他洗澡前和她腻了一会儿,没有抽纸巾擦。他想要她的身子时刻保持疼爱的痕迹。 向晗醒来时,他已经转了一边,衣服被撩起,伏在她胸口吃奶,牙齿磨乳头,手指刺着她最娇嫩的地方。 “醒了。”他不是询问,而是确认一桩事实。 他扶她起身说:“我们做爱。” 她光脚下床,扯下堆迭在乳儿上方的T恤,兜住屁股,到茶几边喝口水。季绍明取行李箱里的套子戴好,在背后提着她的腿弯,令她蜷着身子,抱她去沙发上做。她一米七的个子,在他怀里却显得娇小。 他坐靠沙发,揩一把她腿心的黏液,涂在柱身,又揩一把,抹在阴毛上,竖立的硬毛登时软塌塌。 她被他摸得都快站不稳,扶着他肩膀,嗔道:“你干嘛呀!” 她又不是人形润滑液。 “要不然你疼。”他拍拍她的屁股,“你自己动。” 她面对面骑跨他的硬物,其实只是握着根部,入进一个顶端。她便含着顶端,上下摆腰,想象骑马的感觉,头朝天叫着:“嗯呀……嗯呀……嗯呀……” 他一手揪起T恤下摆,堆积在他们交合处碍事,而且他还要看她是怎么吃入排出的。她没多久便没力气动,他拿回主动权,两手掰着屁股瓣,缩腰顶胯撞。 “呃呃呃……啊啊啊……”她泄了身子,软趴在他身上,粗长的一根顶到宫口,酸酸麻麻的,可是她觉得不够,还不够,她没有被他填满,她有一处仍然空虚着。她抱着他叹:“好深啊……” 她不知道的是,宫口已经开了小口,正在吮他的龟头,只有他能体会到。他往深了顶顶,蹭她的脸说:“我进去亲亲你里面好吗?小晗想让我亲亲吗?” “啊……” “让不让我进去?嗯?让不让?” 他的身体好烫好烫,他那物什暖着她子宫好舒服,深一点,再深一点就好了!对,钻进她的心里,占据每一寸空隙,她不想再一个人了。 她抵着他的额头,点点头,季绍明响亮地亲她一口说:“怎么这么乖?小晗宝贝。乖小晗。” 她大腿紧夹他的腰身,胳膊抱紧他的脖子,整个人依附他,准备迎接狂风暴雨。只要跟着他,就不用害怕。他进入子宫的刹那,他们同时大喊“啊——!”。子宫箍得他精关大开,向晗第一次宫交,又疼又爽,两人一同高潮。 从背后看,白桃中心插着肉塞子。白桃向后撅抽搐,男人的手便扣着白桃不许它动,趁机推挤得更深,直至囊袋摩擦穴口。 她抱着他,T恤的后背已汗湿,沙发后的窗户没关严,能听见外面的汽车鸣笛声、行人嬉笑声和商家叫卖声。他们方才做爱的声音太大,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听见。管他呢。房间就是他们的避难所,世界的纷纷扰扰都被关在房门外,任这刻天塌地陷,他们有彼此便足够了。 她全身瘫软,唯有小腹里的他是硬着的。她直起身,按按肚子,描摹硬物的轮廓,对他说:“你在这里。” 他笑着,拭她额头的汗,问:“喜欢吗?” 她又趴下,像只撒娇的小猫咪,说:“嗯。” 喜欢我吗? 他多想无限拉长这刻。 她亲他的嘴角,“还想要。” “我换个套子。” 她像只尾巴粘在他身后,环他的腰,跟着他去换。戴好了,便让他转过来,她从后往前撸动他的囊袋、顶端。他咬她的脸说:“都不知道害羞。” 她“哼”一声,挺胸用乳房怼他。 他只教过她一次撸管,她上手这种事特别快,季绍明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他包住她的嘴巴吻,手指搅动花穴,他们互相爱抚对方下体,就像第一次时那样。 他从身后两手抓她的手腕,弄成投降的姿势,在床边站着插。乳波荡漾,他便掀T恤,卡在她的胸以上,看那一双兔子、红喙鸽子是如何被他撞得乱飞。她的腰塌着,没有安全感,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 他搞死她的心都有! 她今天格外顺从,耐受力也见长,玩了宫交都没喊累,还能站着再做一次。她频频回头看,求助他,季绍明没办法,一条胳膊托她的奶,让她后背挺着贴他的胸膛,一只手向外扳她的大腿,花户打开方便他插。 终于做完,她倒在床上,季绍明才肯脱掉她身上的T恤。胸前的两点和下摆都湿了,他把T恤卷成一条,擦流到她膝盖的水,臀肉上的水,最后擦两把他自己的下体。他故意臊她,拿着沾满他们体液的T恤给她看,问:“新衣服弄成这样怎么办?” 她大大方方地说:“我给你洗干净。” 他把衣服掷到床头柜,躺下来。她又侧卧着睡,他们回归最初的姿势,他拧她的乳头,越身含一含,把唾液均匀地涂满乳晕。 她哼唧着:“累呀,别弄了。” 他在床上的偏好奇怪,做爱的时候要看着交合处插,做完了要揉捏她的身体,恨不能那些柔嫩处更肿才好。 他把空调温度设得低,被子又被他蹬远了,故意等她抱他取暖,前几次他们都是各睡各的。向晗抱着胳膊,他挪近点,她就挪远点,他捞她入怀,不悦地问:“躲什么?” 喝酒、洗热水澡加上方才的性事,他的体温变得灼人,散发强烈的男性气息。她担心一靠近他,自己便会化成一滩水。她做着的时候出了很多汗,现在又手脚冰凉,以前冬天游完泳,她的手像火炉一样热,体质的确变差了,她入睡前想着。 “小晗。答应我一件事。” 她枕着他的颈窝,光滑的小腿被他毛茸茸的腿毛蛰得痒痒的,他的声音像飘在梦里,可胸腔的共振又那么真实。 “不要跟别人做。” 他就是玩不起。他不想装豁达了。 他怕她拒绝,随即开出更多优惠条件,“你想做了,随时可以找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过去……” 向晗即便意识涣散,也知道这话有多么不切实际,但她还是仰头吻吻他的下巴,当作应下。她太需要睡一场好觉,太久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踏实地暖着她了。她倦了。 睡到下午四点,向晗鲤鱼打挺似地坐起,摇醒他说有人在砸门,怎么办,她倒吸气的声音像在抽泣。季绍明迷迷蒙蒙地醒来,细听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他拍她的背说他去看看。她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摇头重复说门口有人,门在响,有人要进来。他才意识到她被梦魇住了,一脖子粘汗。 他拉起被子,拍着她安抚,她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要他抱着睡,他求之不得。 20.午饭 陈敏给审计组定了糖水外卖,因为年前在安州她没有请客,现在广钻的项目她每天变着花样请吃零食。向晗点的芋圆配双皮奶,到手还是冰的,她抽张纸擦包装盒上的水珠。 大家在聊出报告的事,陈敏有意把话题往兴安上引,她听说庄涛再有两年就退休了,让同事们猜兴安下任厂长会是谁。 方梓玥举手说:“我投季工一票!” 陈敏搅匀碗底的绿豆沙,眼光落在向晗身上,问:“小晗你觉得呢?” “我猜不准。” 梓玥却说:“小晗你的预感很准的。你前年说陈姐会升项目经理,果然陈姐去年就升了,你当时还对我说,你会成为高级审计,这不也成真了嘛。” 陈敏想试探她对季绍明的态度,故意开玩笑问:“你也觉得是季工?” “我倒觉得不会是他。” 她预感职位晋升全凭工作表现,职位有空缺,工作优秀到一定水准,上司没有理由不提拔。但是哪有叁十多岁就当厂长的,最起码也要四十岁。资历也是任命领导重要的一项标准。 向晗尝一口双皮奶,入口滑嫩,奶香醇厚,一尝便知是水牛奶做的。 陈敏笑着靠在椅背上,说:“不如我们打赌,我赌季工能当上厂长。” 向晗刻意回避和季绍明有关的事,专心吃她的双皮奶,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议论。她津津有味地嚼芋圆,想到很多次季绍明手忙脚乱接电话的情景,忍俊不禁。她是被迫劳动,季绍明是心甘情愿为兴安奉献。她其实也认同梓玥和陈姐的观点,可能不是现在,但是如果从兴安的中青年一代里挑一个做预备厂长,季绍明是最佳的人选。 论责任心,他和朱耀打架的事便能看出;论专业技术,车间出问题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他都能顺利化解,甚至他还会做销售,哄胡老板签单。或许兴安有单一领域比他更出色的工程师,但是集齐这几点的人,只有季绍明一个了。 陈敏看她欲盖弥彰,吃着糖水不时痴痴地笑,愈发坐实向晗和季绍明的关系。她并不反对下属恋爱,年轻人有大把时间就该拿来谈情说爱,但这个对象是季绍明,未免太麻烦了些。且不论季绍明代表的兴安是天盛的客户,光是离异带孩,向晗和他就没有未来可言。 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向晗寂寞了,找个男人玩玩,不必考虑未来。向晗和梓玥聊养鱼并不避她,她隐约知道向晗喜欢拿男人做消遣。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能被撩动的男人想必也不是求一颗真心。既然动机不纯,那主动出击的女人又有什么错。 向晗吃罢糖水,丢包装盒,去上厕所。梓玥来到陈敏座位旁,帮她丢垃圾,她抬眸问道:“梓玥,小晗的前男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好奇啊,她花时间养鱼,可确立恋爱关系的只有她前男友。” “齐星宇其实人品不错。” 梓玥看看门口,确认向晗没回来,便坐下说:“他们俩第一次约会,我被变态跟踪,打电话给小晗,她和齐星宇二话没说就赶过来。小晗带我走,齐星宇骂那个变态,两个人打起来。第二天他鼻青脸肿去上大课,整个口腔医学专业都知道他挨打了。” “那怎么会分手?” “他性格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呢,每天都找小晗约会;不高兴的时候,手机关机,窝在网吧打游戏,半个月联系不上他,去他宿舍门口堵他,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敏悠悠地说:“这种性格很消耗别人。” 梓玥点头道:“是啊,永远都是小晗包容他。最后冷战耗尽耐心,他们俩和平分手。” 分手的时候,向晗已经完全瘦下来了,爱情精雕细琢她的容颜。他们电话分手的那夜,杭州刮台风下暴雨,向晗冒雨跑到方梓玥的宿舍楼,湿发粘在她脸上。梓玥开门,她竟然笑着,美丽而哀戚地说:“我们结束了。” 这些天季绍明约着向晗去他房间吃午饭,见缝插针见一面。十二点钟他还在对非洲客户介绍刀具,忘记订外卖,他发信息让向晗先点。 她早就不想吃季绍明买的健康餐了,向伟华跑船爱吃江湖菜,向家做饭便重油重辣,她从小养成无辣不欢的口味。向晗站酒店门口等外卖,看见季绍明进了旁边的手办店铺。 她跟进去,站他身后说:“季工下班了?” 他正在比照手机里的存图找手办,听她的声音,回头一笑,“给希希带个手办。” 昨天刘意可打电话问他英语听写的要求,顺便提到他们去北京那天,希希的男同学骑自行车到刘意可家的小区,送希希他画的动漫人物书签。刘意可在电话那端说好可爱哦,他怎么听着好欠揍。 他把这事说给向晗听,向晗不说话,搜验证手办真伪的攻略。季绍明盯着她突然来句:“你那么漂亮,小时候肯定很多人追吧?”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向晗撇撇嘴,按照攻略的步骤,查看他拿着的手办说:“我上大学才谈恋爱。你爱信不信。” 她上初高中,学习好又胖,两大扼杀男生追求的利器,她都占全了。遇到齐星宇前,她素来是恋爱绝缘体。 她没有为人父母,未成年前也没谈过恋爱,没有资格对这事发表看法。但向晗多少清楚,五年级的小孩子情感单纯,正是两小无猜的阶段,季绍明是草木皆兵。看他老父亲痛心疾首的样子,她还是闭口不说了。 季希最近钟情的动漫人物,银发黑衣蒙眼罩,是店里的主推手办。季绍明在两个造型间犹豫不决,索性都买下来。安州叁线小城市,没有手办店,希希眼馋手办很久了,两个不算过分。他为自己的溺爱开脱。 外卖被放在前台,一路上都是季绍明提着。向晗困了,头一点一点的,她昨天加班到凌晨两点。季绍明有些愧疚,已经下午一点半,她还没有吃上饭,留在广钻她至少能补觉。和向晗相处的时间短,他几乎每次都被工作绊着,向晗却从不抱怨。 刘意可并不是这样。她打电话要他接她下班,季绍明说走不开,刘意可就会阴阳怪气说好啊,别的老师都是老公接,她一个人也能回去。季绍明就说等他一会儿,一个小时内他到学校接她。刘意可又会说:“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等呢?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吗?你和一机厂过日子吧!” 向晗真的不在乎他吧。所以无所谓她是否等他。 他依次揭开饭盒盖子,摆放好餐食,向晗凝视沙发上的两盒手办,喃喃道:“你是个好爸爸。” 她鲜少夸他,偶然夸一回,季绍明反倒不适应,“买个手办就好了?”他拆餐具袋,塞筷子到向晗手里,说:“快吃,菜都凉了。” 她夹一筷子泡椒鸡杂,季绍明扒口米饭,学她也尝泡椒鸡杂。咀嚼两口后,他喉咙喷火,辣得饭粒都呛出来。向晗去拿小冰箱的矿泉水,他指着那菜,边咳嗽边说:“太……太辣了……你也不许吃!” “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下次不点了。”她憋着笑,喂他喝水。他唇周红肿,像是对辣椒不耐受。 季绍明死要面子,说:“安州人口味清淡,都不能吃辣。” “谁说的,安州人吃辣很厉害。” 她夹有机花菜到他饭盒里,季绍明赌气似地夹回去。她认识的安州人,除了他不就是齐星宇。向晗没想到那一层,以为他被辣怕了,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爱,说:“花菜不辣的,我尝过了。”她凑近,扒着他的脸,眼睛亮晶晶,问:“嘴还疼吗?我亲亲就不疼了。” 季绍明自然不会拒绝,她当真沿着唇周亲了一圈,亲完他还在闭眼享受,向晗按按他的鼻子说:“还吃不吃饭了?” 吃罢饭,依旧是季绍明收拾垃圾。他擦茶几桌面,向晗坐在他身侧,不好意思干吃不动,便给他捏肩膀。她的手力气不大,但都按在肌肉疲惫的地方,十分解乏,季绍明称赞道:“手艺不错啊。” 向晗脱口而出:“跟齐星宇的队医学的。” 齐星宇,齐星宇,又是齐星宇!他今天和齐星宇过不去了! 她说这话时红唇张合,季绍明嫉妒地想,她吻技这么好,肯定有齐星宇那孙子的功劳。 向晗也知道提前任很破坏气氛,说完便后悔了。她脑子转得快,反应过来从未告诉过季绍明,她的前男友叫齐星宇。她想着编排个什么故事糊弄他。季绍明怎么会看不出她的鬼主意,他肩膀向后拐,甩开她的手,冷声道:“我知道齐星宇是谁。” 向晗没时间理他,已经两点了,她两点半前必须回到广钻。她翻出包里的小圆镜,补补口红。衣柜里挂着崭新的五分短裤,他买T恤送的。她出门前路过,举着裤子对他说:“周日你穿这一件。” 周日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 季绍明背对她坐着,不说话,还在生闷气。 向晗返回他跟前,无奈道:“你总不能夏天也穿长裤。” 不说话。 她揉揉他的右膝盖,皱眉吓他:“你想得痱子啊。” 他还是不说话。 “我没见过你穿短裤。” “你是想看齐星宇穿吧?” 向晗食指摁着太阳穴,装作记忆艰难的样子,“我都忘记齐星宇穿短裤是什么样了。” “……好吧。” 季绍明很好哄,向晗在心里下结论。 门关上,季绍明像泄了气的皮球,抱着衣服瘫倒在沙发上。 他发觉他越来越离不开向晗。在安州知道她在身边,一连几天不见也不想。隔个春节,在广州再见她,就觉得见一面少一面,她加班到后半夜,他便缠着她中午碰面。可能正应了“女人不坏,男人不爱”的套路,向晗叁心二意、满嘴谎话,偶尔演技拙劣地哄他,他却乐在其中。 按道理说,他应该为他和向晗的关系偷着乐,他不必受约束、负责任,就能享受到男人谈恋爱的最大好处——做爱。可是季绍明并不满足于此,他想和向晗确立正式的恋爱关系,互相陪伴,正大光明地见面,在她心里占据一丢丢份量。 一想到向晗对恋爱嗤之以鼻的态度……他知道在向晗那儿,他的优点是自由,不用耗费心力。如果他连这个优点都没了…… 季绍明长叹一口气。 ------------------- 我最近叁次元好忙,追更的友友们可以养肥了再看,后面真的是缘更 21.约会 她在药店磨蹭了二十分钟,又在餐厅门口傻站着。透过玻璃窗,她已经看见季绍明了,他坐在泳池边的景观位,早茶已经上了七七八八。她站了十分钟,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超时半小时,季绍明仍然没有发微信催她。他端坐着,举一沓资料,平视着阅读。 他们在广州几乎每天都见,每天见他前向晗都下决心这次就断,这次就断。可每次真的看见他,和他亲密一会儿,她又舍不得了。她太贪恋季绍明眼里的温情。 今天也是如此,她出门时恶劣地想,干脆第一次约会就耍他,甩掉他。她对追她的炮友这么干过,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磨,她躺在家里看电视剧,装作路上偶遇突发事件,足足让对方白等她五个小时。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对她下头,向晗从此再也没有收到这位追求者的暧昧信息。 但她不愿对季绍明故技重施。她知道他对她很好,她不想像齐星宇对她那样,像她对那个炮友那样,滥用这份好。尽管她有底气,即使她滥用了,季绍明也不会放手。 向晗狠不下心伤害他。她一想到他那副全世界离他而去的神情,她就狠不下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季绍明一个五年级小学生的父亲,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能在她拒绝他的吻,说句“嫌弃”后,露出那么可怜的表情。他的眸光霎时暗淡,眼皮颤抖几下,头低垂,整张脸埋没在阴影里。她亲了他一百遍,又让他咬她,才把他哄好。 她不记得上次纯粹的约会是什么时候,可能还是和齐星宇在一起时。她有很多次为了上床的约会,相亲的约会也是为了上床,一种更长远、更有经济利益的上床。而她和季绍明的顺序恰恰相反,他们先上床,后约会,不夹杂一丝欲念。他们已经得到彼此的身体,没有约会的必要,可他们该有一次约会。 风吹皱泳池水面,季绍明按下翻动的资料页。他上身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衫,下身是卡其色短裤,姿态悠闲,和蔚蓝的泳池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向晗反倒穿得随意,卫衣配运动裤。她从远处走来,蓦地觉得他的脸很适合出演正剧,一些警察或者干部的角色,那是正气凛然的俊朗。 她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坐到他身侧的位置,“我来迟了。” “也该我等等你。”他见她神色郁郁,伸手揉她的眉心说:“瞎皱什么眉。” 药店的小塑料袋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她塞进包里,季绍明问:“你身体不舒服?” 她摇摇头。 “你不用吃药,我每次都有认真戴套子。” 向晗睨他一眼,道:“我买的过敏药。包里常备的哮喘喷雾过期了,我新买一瓶。” 服务员上最后一道菜,调整餐盘位置,桌上的U盘被挤到桌子边缘。他递给她菜单说:“你再点你爱吃的。” 向晗打开看了一眼右侧的价格,立刻合上。新式粤菜,每一个字都透露着贵。这地段,这装潢,吃的根本不是菜,是消费体验。 季绍明故意道:“你替我省钱啊?”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季绍明没反驳她,他手头确实不宽裕,每个月的死工资既要孝敬父母,又要养小孩,身上还背着经开区房子的贷款。 她啃豉汁排骨,别着脖子读桌上的资料——兴安这次展会的团队成员介绍,季绍明那一栏里赫然写着“工程硕士”。 她讶异道:“你也是研究生!” “……我就不能读研了?” “那你还在上学就有孩子了?” 向晗脑子里浮现季绍明偷尝禁果、未婚先孕的情景,嘿嘿地笑着。 他看她想入非非的表情,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耐着性子说:“我爸非让我早两年上学,我16岁就上大学了,22岁领的证,23岁研究生毕业,季希出生。” 向晗又一次吃惊季绍明的人生进度,她五十岁都不一定能完成,“早上学好啊,岂不是显得你很聪明。” “才不好呢。从小到大,班里你是最矮的,谁都不带你玩。上大二了,还不能去网吧,不能考驾照。” 她像兔子一样,用门牙咀嚼菜心,小声说:“那也很羡慕你们读研究生。” 他把生炒菜心换到她跟前,垂眸看她道:“你羡慕庄然?” “她数学很好,要不是高数成绩拖后腿,我也能保研了。” “庄然的数学能叫好?她以前暑假天天来我家,找我爸补习数学,一道题讲五遍还不会。她是趁着放假预习一遍下学期课程,顶多算笨鸟先飞,肯下苦功夫。” “不止是庄然,”向晗立着筷子,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涣散地望着一桌子的菜,“我还很羡慕陈姐的睿智,梓玥的开朗,小高的适应力强,你……你的才干。” 季绍明牵唇一笑,给她夹一只大虾饺,说:“你眼里怎么都是别人的好,不想想你自己呢。你又比谁差了?” 她摆摆筷子说:“我对虾过敏。” “吃虾犯哮喘?” 他正欲说他以后也不吃了,他要亲她。路过的服务员蹭掉桌边的U盘,向晗坐在靠外侧,伸手想捡时,走道又来了一群嬉戏的小孩子,一脚把U盘踢进泳池里。 向晗睁大眼睛,起身大喊道:“U盘!” 那泳池装有模拟海浪的系统,肉眼可见U盘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愈飘愈远。泳池两壁还有出水口和进水口,随时都有将U盘吸入管道的可能。 她想都没想地一跃入水,季绍明也站了起来,清凉的水花打在他腿上,却有灼伤的感觉。他冲着水面喊:“向晗!回来!” 没有用的。让向晗入水就是放最自由的一尾鱼重回大海,她六岁就会游泳了,向伟华把轮胎内胆拴在船尾,抛进江里,向晗便泡在轮胎圈里蹬腿,蹬了一个夏天,自然而然学会游泳。U盘在水里看着就是一个小黑点,她为减少阻力,快点追上,一直在水下潜泳。卫衣吸水后像秤砣绑在身上,压得她下坠,脚上的运动鞋早成了两艘水船,蹬腿也受牵制。 季绍明在岸上看着,心揪得紧紧的,屏着呼吸,不住地喊道:“不要了!你快上来!” “哗啦”的水声,向晗冒出水面,握着U盘向他挥舞。她没玩够,未从最近的岸边上岸,而是一路游回座位处。她趴在泳池边,抹一把脸上的水,掌心向上,笑道:“给你。” 蓝色马赛克瓷砖铺就的池底,像真正的蔚蓝大海,而她是一只微笑的海豚、一条出水的美人鱼。游泳的是她,心跳如鼓的却是他,恍惚间季绍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没有去拾U盘,拽着她的手臂,拉她上岸。 他想他一生都忘不掉眼前的情景。 她仍然天真地笑着,服务员递来毛巾,季绍明擦她脸上的水,拧她的头发。他怒斥道:“谁要你下去捞!出事怎么办?做事前不过过脑子!” 向晗躲开他擦拭的手,气结道:“我以为U盘里有很重要的资料,你不领情就算了!”说罢将U盘摔在椅子上,转身要走。 季绍明一把拉她回来,抬下巴,擦她的脖子,说:“有什么比你重要!我上次在安州就想说你,我腿磕着就磕着,你拿手包桌角,手撞坏怎么办?你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 这一番话近乎表白,向晗听着难为情,火气也消散了。露天座位的食客们都停下筷子,看他们俩吵架,她低头,踢U盘下水的小孩子过来道歉,仰头左看看季绍明,右看看她。 她嘀咕:“我游泳很厉害的,不会出事……” “要是腿抽筋呢,我也不会游泳谁救你?一个破U盘值得你跳下水!” “好了好了,别说了……” 训她跟训小孩似的。小孩子都仰着脸笑她,平白演场戏给别人看,她拉他的手要出去。 ----- 后面没啥H了,都是剧情,想看H的友子们不用等了 22.广州的告别 高级餐厅讲究顾客至上,U盘因为服务员才掉进水里,一桌菜被打了对折。季绍明要她回酒店换衣裳,向晗不愿意,好不容易出来转转,回去又浪费半天时间。鞋子进了水,踩一脚钻出一股水,她抱着季绍明的胳膊走路,他带她去女装店,向晗看那牌子就不愿进去,叹道太贵了。 马路对面一排鸽子笼似的小店,向晗指着说好,去那里买衣服。他们进一间精品服饰店,里外的衣服都挑全新的,小店的试衣间是一块布拉成的围挡,没有锁扣,向晗让季绍明在外面守着,她进去换。 他拖把椅子,坐在试衣间前。手机上韩文博传信息,庄涛果然知晓了举报信的事,大发雷霆,现在厂办乱成一锅粥。季绍明看手机也是举到眼前正视,从不佝脖子玩,他身旁的女顾客回身,见手机正对着她,嚷嚷道:“喂!偷拍啊!” “我没有拍你。” 他把手机摊到女顾客面前,显示的是微信聊天界面。女顾客只扫了两眼,眼神便在他的脸上移不开了。标准的浓眉大眼长相,眉弓高,有些眉压眼,驼峰鼻,嘴唇平直,不笑时嘴角微微下垂,方下巴,轮廓有棱有角。整张脸上最精彩也是最矛盾之处,是那一双鹿眼,黑眼珠透亮,目光清澈,使他的严肃多了几分纯净。 “帅哥,加个微信呗?” “我女朋友在里面。” 向晗拉拉链的手一滞。她理理裙摆,让黑暗沉静她的心思,在试衣间站定一分钟方出来。她对着镜子调整肩带,民族风吊带连衣裙,大红色衬得她皮肤雪白。季绍明含笑看着镜子里的她,双手搭在她肩上,向晗也摸着他的手,柔情缱绻,他们的眼神在镜中交融。 她微笑道:“怎么不加她?下回可别拿我搪塞了。” 向晗无疑是残酷的,她不想更进一步时,不会给对方留一丝希望。季绍明刚拉近一点两人的关系,她就变相否认他的说法。眉压眼的人,眼神也格外深邃,他不笑了,明亮的眼睛蒙一层灰,镜子里像要看穿她。 店老板说连着内衣和脚上的人字拖一起拿,能优惠叁十块钱,季绍明回神,问一共多少钱,向晗已经扫码把钱付了,午饭钱也转了一半给他。出店门,两人追着落日走,季绍明拎着湿衣服,向晗在前面跑跑跳跳。 “我来拎吧。” 向晗跑回他跟前,抢过袋子,季绍明面无表情,低头不看她。她自顾自说:“我今天游泳不赖吧,我可得过杭州市大学生游泳比赛第一名。” “你知道我为什么游泳这么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特别擅长憋气。小时候我爸妈总吵架,我就一直忍着,想到去学校就好了。后来我发现,憋气和忍耐的道理一样,只要意志力足够强大,就能等到出水的那一刻。” 柏油马路下弯,一直通向海滨公园。他们脱了鞋,随着游人一道,趟海水玩。天光黯了,潮汐和心跳声暗合,向晗掂起裙子逐浪,朦胧中他只能看见她的笑脸。风吹过沾水的皮肤,依然有些寒凉,他们到沙滩边的树林站着,赤霞烂漫,云彩像被火吻过,接近地平线的是橙红色,高处的则是蓝紫色。季绍明靠在一棵细叶榕上,向晗站在他身前,眺望天际。 又有一阵风吹来,向晗的发丝飞舞,可奇怪的是他一根都抓不住,她回头看看他,以为头发丝打疼他的脸,笑着往前走。她的笑飘忽不定,他觉得快要失去向晗了,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留住她。他拉住她的手臂,把她锁在自己怀里,说他一直以来想说的话:“小晗,我……” 她转身,手指按在他唇上,“别说话,我们就这样。” 她环抱他,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好像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十天一晃而过,广钻的项目尚未结束,机床展会已落下帷幕。同事们搭白天的航班回安州,胡老板执意给季绍明践行,找家私房菜馆子吃晚饭,为此季绍明把机票改签到次日凌晨。不过正中他下怀,临走前他还想和向晗再见一面。 吃完饭,喝两泡茶,出门就是九点半了。饭馆在别墅区,离胡老板家近,季绍明打车去广钻大楼,接向晗下班。 不幸大楼电梯故障,物业说半小时内修好,叁组的人都走出来等电梯了,又回去开灯坐着。向晗可等不及,踩着系带高跟凉鞋,要走安全通道下楼。方梓玥知道她在广州有点姻缘,成天行踪不定,跟上去看看。她“哒哒哒”下楼梯,听见推门声,仰头一看是梓玥。 十二层楼,半小时电梯就能修好,她非要走步梯。梓玥握着门把手,笑骂:“有你疯的!”她脚下不停,扬声道不要管她了。方梓玥只道向晗疯魔,回办公室,其他人问她向晗怎么不回来,她只说向晗玩儿去了。 她一口气都不带歇的,一路冲下十二楼,落地时腿肉都在颤。安全通道连着大楼侧门,她看见门外站着季绍明,双臂张开,扑向他怀里。惯性撞得他后退两步,他右手忙夹住嘴里的烟,向外举着,怕烫到她背。向晗抱得不留一丝缝隙,像只考拉扒在他身上,门口的保安和外卖骑手对他们侧目以视。 季绍明拉开一段距离,无奈地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啊。” “那我不抱你啦?”她佯装要撒手。 “不行。” 他按下她的手,紧紧贴在后腰,他还很骄傲地昂头。 她穿一身柠檬黄背心连衣裙,扎着高高的丸子头,脖子干干净净的蹭他,季绍明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后街有个小花园,是这群摩天大楼下为数不多的绿化。向晗挽着他朝小花园走,季绍明深吸最后一口烟,顺手将烟蒂扔进路边垃圾桶。 “季绍明,我觉得你抽烟的样子很帅,有一种……成熟的魅力。” “乱撩。”他评价道。 花园的太阳能路灯电量不足,昏暗着维系光亮,倒留给向晗和季绍明亲昵的机会。晚风凉润,他们陷入紫蔷薇花丛中接吻,风吹过,花就发出簌簌的声响。向晗不用费力,由季绍明主导就能完成这个吻,她食指弯曲,刮他的耳廓,耳语道:“恭喜学成出师。” 他捧着她的脸,耳根脖子都是红的,两人的脸上都绽放饱溢的笑容,好像看不够彼此,眸光在对方面容上打转。只有蔷薇花刺带来的疼痛,能提醒他们今晚是真实的,否则它轻妙得将随晚风飘散。 人行道上,陈敏买咖啡路过,觉得角落里缠抱一团的黑影实在熟悉,回头又看看——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番外老韩的故事(一) N多年前,邹颖同志尚未成为人民检察官,教培行业也尚未被整顿,安州有个叫和平大厦的地界,算是当年的CBD,安州第一家麦当劳就开在那儿。邹颖在和平大厦七楼的辅导班当老师,一对一教小学生写作业。 那会儿韩文博更完蛋,找不到正经工作,卖苦力当装修工。跟着小包工头,有单子就干,没单子就歇,他乐得自在。 夏天初伏都没入,安州下午两点的气温飙升四十度,韩文博约着司机到和平大厦看车。他不买车,车是私人的,挂靠在出租车公司,司机腰间盘突出,这几天开不了。韩文博又是个包打听,听说这消息,立刻找上门租车,没活儿的日子开出租也不错,挣一天是一天。 天儿热,他试试空调,排风正常。下车绕了一圈,和司机说清楚车身有几处凹陷,省得还车时扯皮。 “行,油钱我付,五天后还车。” 他交完钱,靠着车站一会儿,仰头注视和平大厦七楼的玻璃墙。世界像个烤箱,烘烘的热气闷得人头昏脑胀,烈日拧干空气里最后一滴水分,邹颖夹着一沓传单,慢悠悠地从侧面的小门出来。韩文博有时候都想象不到邹颖工作起来的样子,她也不是动作慢,你看她在做事情,她东摸摸这个,西摸摸那个,就是不干正事。 小时候他和邹颖值日,韩文博让她洗抹布,他来擦黑板。邹颖伸胳膊进讲台抽屉,里面像杂乱无章的洞穴,她先理理剩的试卷,摆正叁角板,又把铅笔头靠边放整齐。韩文博站她身后急得抓耳挠腮,邹颖不紧不慢地掏出抹布,揪线头,折成小方块,准备去女厕所洗。韩文博一把夺走,自己洗去了。 他们分手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成天在家属院低头不见抬头见。韩文博看着邹颖查一遍传单页数,穿上印有辅导班名字的红马甲,扣上同样傻不拉叽的红帽子,站在太阳地里给路人发传单。 下午两点不是她的上班时间,放学后和周末——学生闲的时候,他们忙。这份工作是兼职性质,邹颖好有时间二战法硕。韩文博在心里笑她精,一个辅导班挣两份钱,发传单的活儿她也揽下。 还是有些人接邹颖传单的,他们拿着扇风,随后进商场里吹空调。她后脖颈的皮肤被晒得火辣辣的疼,邹颖把马甲领子立着,心脏突突地跳,有点心悸。她低头又查了一遍传单,只剩一半了,要不了半小时就能发完。 她的背影逐渐佝偻,挪着步子朝大厦底层走,韩文博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小样儿想偷懒,他想。 见到公共卫生间的水池她就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消化成食糜状的午饭。韩文博上前薅起她的脖子,掀帽子丢地上,一看她的脸吓坏了,脸色煞白,嘴唇没有血色,酷暑天气里皮肤湿冷。他掬一捧水浇在她额头,按她的脖子,让脸对着水龙头冲,大手顺着水流抹她的嘴,捏鼻子给她擤鼻涕。 这个关头,他们俩还没忘记“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准则。韩文博愣是一句话都不说,邹颖也较着劲,意识清醒些便推开他的手,关水龙头,双手撑着洗手台喘气。 她捡地上的帽子,韩文博恼怒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挣钱。不管叁七二十一,架着邹颖去麦当劳坐着。 他们俩相对无言,一时赌气提的分手,当时分得轻巧,如今再想复合,中暑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何况分手的一个月,他们都没给对方台阶下,互相传递着一种就此别过的信息。 韩文博抹抹脸说: “等着,我给你买药去。” 他去路对面的药店,买盒藿香正气水,回来时座位已经空了。 翌日晚上九点半,邹颖教完最后一个学生下班,出电梯遇见六楼跆拳道馆的岳教练。跆拳道训练班下课早,八点就结束了,最近这个点总能遇见他,邹颖感觉怪怪的。她倒不是觉得岳教练有坏心,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邹颖就有种别扭、负担的感觉。 “邹老师,吃点夜宵再回去?” 他们站在和平大厦门口,岳教练指着马路边的小摊说着。 “我奶奶给我留了晚饭。” “一起打车走吧?我家也在一机厂家属院那片。” 她看见岳教练额头晶亮的汗珠,物业抠门,一楼门厅是公共区域,不舍得开空调,她猜他等的有一段时间。算上今天,邹颖已经连续叁天拒绝岳教练的邀请,她恋爱经验少,脸皮也薄,拼车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她总觉得再拒绝的话,未免太不尽人情。 “先说好,车钱AA。”她道。 韩文博半小时前就不拉客了,紧闭门窗,调高空调风速,憋着一车的凉气,在和平大厦的路边等着接邹颖下班。见来人他就不乐了,他早知道六楼那个教练没安好心,先前他们好着的时候,韩文博直接到培训机构里接邹颖,那个岳教练鬼鬼祟祟地隔着教室的毛玻璃看邹颖,见她迟迟不下课,灰溜溜地下楼去了。 一上车邹颖当即认出韩文博,两人的眼神在后视镜里点了一下,迅速分离,各自都没挑破。“师傅,先去一机厂家属院。”岳教练道。 计价器开始收费,邹颖坐在靠里的位置,正对着韩文博后脑勺,窗外路灯的光斑映在她脸上,疏疏落落的。夜里开出租为省电,司机一般不会开车内的顶灯,黑暗中,邹颖和岳教练坐在后座的两端,各怀心事。那岳教练的身子看着板正,倚着车窗,皮垫上的左手一寸寸地朝邹颖爬去。 这都逃不过韩文博的眼睛,他视力多好啊,从小是家属院打弹弓的好手,不知道戴眼镜是什么滋味。后视镜里,他的眸光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刺穿混沌的黑暗,邹颖自始至终看向窗外,手自然搭在腿侧,就在岳教练的小拇指快碰到邹颖时,韩文博猛踩刹车,装作有车突然冲出,骂道:“靠!不长眼!” 岳教练一头撞在前排椅座的后背,邹颖吓得两手紧握把手,她幽怨地瞪着韩文博的脑袋,意识到这是他的恶作剧,她带着怒气说道:“开慢点!” 韩文博呛声:“你行你来开!” “邹老师消消火,司机师傅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刚才那辆车。” 岳教练揉着脑门,不忘从中调和。他是习武之人,但崇尚和平,不到关键时刻不出招,韩文博车开得冒失,人说话也难听,按说这是展现魄力,和他大动干戈的好时机。可岳教练看他剃个圆寸,工字背心露出的两臂肌肉偾张,右大臂扎着绷带,像是个混社会的,说不定还犯过事,一看就不好惹,他也没了胆子争吵。 后半程岳教练老实多了,手规规矩矩的,韩文博摁亮车顶的小灯,不给后座留一丝暧昧空间。到地方邹颖给了岳教练十块钱,说是拼车的钱,岳教练捏着钞票,扒着车窗喊:“邹老师——” 邹颖回身,弯腰看着车里的他,岳教练笑说:“十块钱太多了,到我家才十叁。这样吧,邹老师,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饭,多的钱就当饭钱了。” 邹颖刚想拒绝,韩文博在前座不耐烦地“叭叭”按车喇叭,催促道:“走不走啊,空调不要钱?” 她换个笑脸,对岳教练说:“这多不好意思。”抽走他手里的十块钱,“我给你带吧,油条豆腐脑行吗?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 韩文博攥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他一脚油门冲出去,岳教练“可以”的“以”字还没说完,话音便飘散在风里。一路上风驰电掣,韩文博把对邹颖变心之快的气,全撒在开车上,心里骂岳教练贼心不浅,家里离一机厂叁公里远,还敢和邹颖说顺路,找零时钞票快扔到他脸上。岳教练脚刚落地,韩文博就轰油门跑了,他想记车牌号到出租车公司投诉都不行。 番外老韩的故事(二) 一想到要离开安州一段时间,邹颖就觉得有很多事要做。 她买了个无籽西瓜,提到一机厂人事科,拿厂里给奶奶捐的钱。捐钱是刘志光牵头的,他是厂长,带头说关怀老职工,号召厂里的行政出钱表心意,工人就免了。邹颖知道是刘志光给她们家留面子,明面上没说捐钱,实际上还不是想到她们家情况特殊,父亲工伤七级,姑姑下岗,奶奶甲状腺癌扩散,用钱紧张。 她找人事科科长要份捐钱的名单,名字和钱数一一抄到白纸上。刘志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一万块,其他人都是一百左右。邹颖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晓得这笔钱背后是善意的帮助,还是弥补亏欠。为什么当时两个人作业,只有一副护目镜?为什么戴在刘志光头上,爸爸没有戴?她和父亲一样寡言少语,他不说,她也不会问。邹颖有时候也畅想,如果当初父亲的眼球没有被铁屑崩伤,会不会今天的厂长就是爸爸,她也能像刘意可那般无忧无虑。 答案是否定的,麻绳专挑细处断,在那之前,庄涛已经通过行贿,优先获得晋升资格,按照职级,邹父连厂长候选人都评不上。 邹颖看着长长的一串名字,深吸口气,合上笔盖。不忘提醒自己,钱是要还的,不能白拿。她们家房子都没卖,虽然四处借钱,但还没到需要捐款的地步。 背阴的过道里有穿堂风,倒也不算闷热,她出门,望着对面办公室的牌子怔愣出神,庄涛分管人事和后勤,办公室就在人事科斜对门。她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敲打庄涛,她要让他不踏实,尽管他现在得志。 邹颖很不客气地推开门直接进,庄涛低头正在写材料,见来者是她,毫不意外,“小邹啊,坐。” “你来也是为文博的事儿?昨天绍明找我,今天你又找我,要不说文博福气好呢,发小和女朋友都挂记着他。” 邹颖没说话,沉默自有沉默的力量。她瘦弱矮小,却女生男相,长一双丹凤眼,不做任何表情都透着凌厉。那双眼神先是淡漠,后是蔑视,像探照仪扫过庄涛脸上的每一处,又生出钩子剜刮他的脸肉。 “庄叔叔。厂里的招录公示我看了,最后录用的人技能考核分数比韩文博高二十分,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小邹,还是你年纪小不懂事,文博虽然笔试成绩高,但是生产操作岗考的是实操技能,他技不如人就要承认啊,厂里肯定优先考虑熟练工……” “庄叔叔,我来替你说吧。” 庄涛愕然,他在邹颖脸上见到了之后她在检察工作中频频亮出的表情,眼神像看待垃圾,嘴巴却挂着笑。 “一共招两个人,按比例会有六个人进入技能考核,但是当天考场只来了五个人,缺考的那个叫王洋,名单上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呢,叫邱雨,当天是最后一个进考场的,因为他分不清中心孔和油孔,一直站在外面看资料抱佛脚。” 她不会忘记那天,韩文博早早进场了,她在大门口等他,那个邱雨以为她也是来考试的,很不屑地说她不用去了,他们不招女的,邹颖低头便看见他手里准考证上的名字。临走前,邱雨的父母叮嘱他进门要问好,又摆正他衣服上的胸针。 邹颖当时就有种预感,韩文博这次不能进厂了。一个小时后,他得意洋洋地出来,说一定能考上,考的东西他小时候在车间就看会了,念专科学的又是这个,搂着邹颖说要吃顿串串香庆祝。 庄涛勾勾手指头,韩文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喜悦越发衬得他像个傻子,任人愚弄。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明年我一定让文博稳进。小邹,你也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线工人苦点累点,但一机厂好歹是国企,工作稳定有编制,人家家长有资源,谁不想为孩子争取好工作?你哪天当了父母,你也会这么做。” 邹颖的嘴角忽然放下了,狠绝地说:“我最烦你们这种人。看似很通情达理,很懂人情世故,其实你们要的只是天平永远向你们倾斜。你们根本不在乎公平!公平站在你们这边,你们就维护它,公平向着别人,你们就硬生生把它掰回来,让它继续保护你们的利益。” 这世上的便利是有限的,一个人的便利多了,那另一个人的就会被剥夺。邹颖厌恶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人,他们永不知足。公平本该像阳光和空气般触手可及,却因为他们也有了门槛,普通人连最基本的权利都不配拥有。 她蓦地理解了程序正义的意义,人是有私心,会犯错的,但程序和制度不会。只要在规则内办事,繁复却不会受干扰。 “一场招工考试而已,你至于说得这么玄乎吗?” “我忘了,你是惯犯。你偷走我爸职位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庄涛鼻子出气,指着邹颖说:“好!你们邹家清高!你奶奶,一个退休老太太,还不忘吸一机厂的血。” “我奶奶支援叁线建设的时候,你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她故意拔高嗓门说这句话,走之前敞开门,教对面人事科的人都看看他这副气急败坏的嘴脸,给庄涛的脸丢干净。 出一机厂,邹颖去趟医院,一万五千块,正好够交靶向药的钱,护士叁番五次打电话催缴费。钱只是在她手里过一下,她的卡里还有八千块,聘她的家长人好,提前给邹颖支了一个月的工资。她本来打算用这钱还一部分药费,现在八千块钱有了新去处。 快走到家属院时,她给韩文博打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家,她要过去。门口有农民开卡车卖西瓜,邹颖又买一个瓜,是韩文博爱吃的沙瓤西瓜。 电话里韩文博还装得挺镇静,撂下电话他心潮澎湃啊,火速换全新的床单被套,进卫生间洗澡、刮胡子。头发上的水还没擦干呢,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他套上T恤,跑去开门,笑道:“瞧你急的。” 韩文博边推开门,边迭声喊:“邹邹!邹邹!” 门外的季绍明听得眉毛拧作一团,腻歪得浑身不自在。见来人是他,韩文博脸就垮了,堵在门口讥诮道:“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找你有正事。” 他推韩文博一把,弯腰从他胳膊下钻进屋子里,熟门熟路地进他和韩文浩的卧室,桌子上的烟盒和啤酒瓶韩文博还没来得及收。季绍明看着直来气:“我让你报名厂里临时工的招聘,你说你没时间,你就是在忙这些?” 韩文博懒洋洋地靠着门框,不置一词。 “好歹是份正式工作,你先做着积累经验,后面还有招考的机会……”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打下手,当徒弟?你总是催我找工作,不就是看不上我现在干的活儿吗?” 季绍明厉声道:“你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文博走到他跟前,四目相对,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咬牙说道:“我怎么能和您比,您可是厂长女婿,季大工程师,我呢?”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他是“厂长女婿”,质疑他是为了个人发展和刘意可结婚,但是韩文博不行,他是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朋友,和亲兄弟毫无区别,没有谁比韩文博更了解他。如果在他心里,他也是个可以利用一切的人,那这份友谊还有何意义。 季绍明一把揪起韩文博的衣领,韩文博挑眉道:“想打架?” 他话说得挑衅,实际上自己心里也打鼓,季绍明少年时期瘦得随风摆柳,在高年级惹了事,还得喊他去摆平。人都说二十叁,窜一窜,韩文博恍然发觉,季绍明如今的个头已经赶上他了,肌肉结实,真打起来,他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季绍明使个巧劲儿,左脚从后面勾起韩文博的右脚,他就自己向后跌在床上。他顺势压倒他,正欲出拳,就听见门“吱呀”一声,邹颖进来了。两人进屋都没关门,邹颖把西瓜放在门边,看客厅里没人,朝里走喊道:“韩文博?” 站在卧室门口看到这样一副情景,韩文博被季绍明压着躺床上,T恤下摆已经掀起一角,露出一块平整的腹肌,季绍明转头看着邹颖,韩文博也勾着脖子看她。 她连忙捂眼睛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继续。”随后扭头跑出韩文博家。 “邹颖!” 他连踢带踹地把季绍明从他身上扒拉下来,跑到门口看,门边除了西瓜,楼道里连下楼的回声都没有。韩文博冲回卧室,指着季绍明说:“你快去跟她解释!” “解释什么?我和你在这张床上什么没干过?” 打扑克,看小说,吃泡面,吸第一支烟……韩家两个儿子,睡的是上下床,韩文博的卧室于季绍明而言就是男生寝室,念中学季学军盯得他太紧,他就假借一起写作业之名,来韩家找乐子。 “滚滚滚!你别睡我床!” 韩文博拉着他腿,拖他下床。 说到床,季绍明倒发现今天的不同,什么时候韩文博的床单被套是一个花色了?床上一条褶皱都没有,还散发着皂粉的香气,他刚进门时,韩文博好像刚刚洗过澡,邹颖又凑巧过来……这个点韩文博父母还在厂里上班,韩文浩上高中,晚上十点半才回家,俩人肯定趁没人在家,想着可劲儿折腾呗。 他盯着韩文博笑,“你要说你忙这事,我肯定不打扰。” “滚蛋!” 沙瓤西瓜是长圆形的,像个枕头,他抱着去厨房洗了洗,切一半自己吃了。可能心里终究不平衡,他临了没留季绍明吃瓜。他羡慕季绍明的人生顺利,没有丁点阻碍,以前一起躺床上抽烟写的作业,季绍明满篇对勾,韩文博的就被打回来重做。季绍明一路念到研究生,毕业后顺理成章被一机厂聘用,他却还在打着零工,参加那些根本没有希望的招工考试。他是家属院里出名的“别人家的孩子”,可自己呢,从小贪玩成绩差,不想去当临时工,说白了是怕人笑话,车间的师傅们都是看他长大的邻居,每人讲句闲话,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韩文博给剩下半个西瓜蒙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想想又笑了。真换他过季绍明的生活,他可过不来,小时候季绍明但凡成绩下滑,季学军就教他跪在客厅里,双手朝上举着,拿戒尺抽他手心,他那时候正优哉游哉地看漫画书呢。凡事有因果,他们两人的生活,都是各自造就的,韩文博连命运都怨不得。 当然了,他那时不知道季绍明未来十多年下行的人生,不知道天意如何弄人,时运又如何造人。他如果晓得了,必然不会生出这么一番艳羡之情。 番外老韩的故事(三) 热浪毒辣,一股脑地朝楼道里涌,进入六月底,安州每天发布高温橙色预警。邹颖下到一楼,眯着眼瞅外面的骄阳,靠墙歇会儿,等季绍明出来。 对面墙上,韩文博家的电表一闪一闪。方才进屋一阵清凉,她想他肯定开空调了,电表闪得特别快。 楼道里回响有节奏的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季绍明。邹颖能分清家属院这帮伙伴们每个人的脚步声,从小一起玩捉迷藏,手心手背选人,她总是躲起来的那个,她太熟悉他们是如何走路。 像季绍明,他做事讲条理,下楼也是板板正正,步子踏在台阶上,间隔都不带错的;刘意可的脚步则像打水漂的石子,轻巧的,跳跃式的,开始很轻快,随后变慢,最后两节台阶直接蹦下;而韩文博,她说不好,他确定她躲在楼里,他就踮着脚尖上楼,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有时候他故意吓唬她,上楼的步子跺得重重的,装作捕猎的怪兽,如果真的抓到邹颖,他下楼会用钥匙敲铁栏杆,一路敲到一楼,敲出哆来咪发唆,提前庆祝。 “邹颖?”季绍明顿顿说:“别误会啊,我刚才和韩文博在闹着玩。” 她笑笑,挺直腰背,不再靠着墙,掏出包里准备好的信封。 “文博找你借的吧?我直接还你得了,一共八千块钱,你数数。” “我手头不紧,钱你就先拿着吧。” “你办婚礼的钱,哪能随便往外借。意可知道你挪钱,肯定生气。” 这话抓到季绍明痛点,刘意可昨天还在为喜糖档次和他吵架,要是知道钱少了,免不了一场风波。 韩文博当时不通人情世故,季绍明手上是有钱,但那是季学军和侯秀英给他结婚的钱,他想都不想,开口就找他借。再说季家、刘家、韩家哪个没借过她钱,救急不救穷,以前的钱尚未还干净,她没有脸面再借。 见季绍明收下钱走远,邹颖松口气,离开安州前的最后一件事办完了,她也能歇两天。下周一去北京,辅导班的兼职她已经辞了。照姑姑的话,邹颖并不是非去北京不可,在安州也能把钱赚了,她给邹颖介绍几个枪手的活,替考职称英语,邹颖都不愿意接。她也自嘲,都到这步田地,她没用的道德感还挺多,她从小到大认死理,不知变通,但邹颖不打算改了。 其实她和韩文博互通心意,有她认死理的功劳。上高一的时候,班里体测,体育老师叫班干部帮着记录,邹颖是纪律委员,分去给跳绳计数。轮到韩文博和另外两名后进生测时,他们跳了不到一百个,威逼利诱邹颖写一百八十个。邹颖不肯,韩文博说她:“你就是死脑筋,多写点怎么了?你替老师干活,被同学埋怨,落到什么好了?没看全班都对你有意见,别人都可以走后门,就你不行……” 他越说越来劲,从小玩游戏欺负邹颖惯了,学校里他成绩倒数,又被邹颖这个纪律委员压制着,可逮着机会反击。班上同学围个圈,看邹颖和他们对质,邹颖拿着记分册的手都在颤,“你们作弊就是不对!这是测试,你们跳多少我写多少,我今天不虚报,你们能把我怎样!” 下课后,同学们叁叁两两回班,唯独邹颖红着眼圈,跑向操场西南角的厕所。季绍明他们高叁也在操场体测,方才的事他都在旁边看着,他追上前面的韩文博说:“过分了,没看邹颖都哭了。” 韩文博回头看眼邹颖的背影,心里更烦了,“芝麻大点事就哭。” 他一路踢着石子回班,抱怨邹颖是个爱哭包,从小情绪一激动就掉眼泪,心里真不一定有多难过。这学期直到期末他和邹颖都没说话,放暑假那天,韩文博到底过意不去,本来就是他们以多欺少,主动帮邹颖搬书,请她吃校门口的土豆粉。 土豆粉的汤咸,他不开窍,只点一瓶玻璃瓶装的可乐给自己。邹颖吃得满头大汗,去收银台又要了一根吸管,韩文博低头对着瓶口喝着,她插进吸管,嘴唇距离他的只有一公分,眼珠骨碌碌地盯着他,鼓腮吸一口。 “你…你干什么!” 她咽下喉咙里的甜水,吐出吸管,扬扬眉:“喝可乐。” 从那时起,韩文博算是知道邹颖对他的心思。后来若干年,班上的老同学得知他们恋爱,一脸费解地问他不闷吗。韩文博摇摇头,他们才不知道呢,他的邹邹对喜欢的人,有多热情。 韩文博是第二天才知道邹颖还钱了,电话里又和季绍明吵起来,说季绍明不该收邹颖的钱,他不知道邹颖没钱吗。季绍明一肚子冤枉,他以为他们俩商量好了。 他给邹颖打电话,手机和家里的座机都欠费停机,韩文博花半小时出去交话费,回来路上顺便买一袋雪糕,拆一根奶油的先吃。 邹颖家和他家隔叁栋单元楼,他衔着雪糕,晃悠着袋子上楼,天热,邹颖家的防盗门大开,留着里面的纱门透气。手一勾,门就开了,他朝最里面的卧室走,敲门喊道:“奶奶,吃雪糕了,有您爱吃的绿豆味。奶奶?” 老人房里没有声音,韩文博这才挪到邹颖卧室门口,隔着一层珠帘问:“奶奶呢?” 邹颖侧卧着躺席子上,背对他,面前的椅子上摆着台式风扇: “被我姑姑接走了。”她的声音被风扇切得碎碎的。 “吃雪糕吗?” 邹颖不理他,但并不妨碍他在她家活动,他把嗦干净的木棍扔进厨房垃圾桶,洗洗黏糊糊的手,雪糕放进冰箱冷冻层,走回来,靠着门框看邹颖睡觉。 他看见这个卧室,心思没法不旖旎。上次来还是他们的初次,五月份他准备专升本考试,赖着邹颖给他辅导功课。奶奶在医院,邹父受伤后南下打工,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邹颖还和小时候一样,在桌子上画条叁八线,她在另一侧复习考研,时不时解答韩文博的问题。 安分没两分钟,韩文博一会儿说眼睛干涩,一会儿说困了想睡觉,闹着不学了,邹颖批改他写完的真题卷,小声嘀咕:“还文博呢,我看叫文盲好了。读个书跟要命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他当机立断自己不仅不学,而且要搅得邹颖也学不成。韩文博努着胳膊肘越线,压着邹颖的笔记本,邹颖用胳膊肘顶回去,妄想和他比蛮力。 蜉蝣撼树,邹颖头回体味到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和韩文博的力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韩文博胳膊稍微向后撤,邹颖因惯性倒在他身上。他把她提溜起,面对面抱坐,又是亲,又是掀衣服摸,这样的爱抚不是一次两次,青春期的爱恋里,他们都对彼此的身体萌动着,一致认为能坚守防线到今天已是奇迹。 韩文博不想忍了,含、捻、挑过那些嫩肉,邹颖环着他的脖子,丝毫没有叫他停下来的意思。他解两人的裤子,直挺挺地插进来,邹颖疼得立刻弓着背,声音都岔了。 “疼吗?” “叫出来。” 邹颖的内心和她弱势的身体截然相反,顽固,不服输。他越问疼不疼,越要求她叫,她越一声不吭,即使表情扭曲也继续承受。韩文博乐了,行啊,她挺直腰杆子和他做,他就奉陪到底。 所幸两人都是第一次,丢得快。再来一回,韩文博把她抵在门上撞,猛烈的撞击中她觉得楼板都在震。她的小床上他也不放过,侧卧着磨,她终于体验到快感,发出蚊子哼似的叫声。什么都比不上得到对方身体的欢欣,邹颖勾着他脖子,拉低他,同他接吻,他嗦她滑嫩的舌头,巴不得一直含着。 他大动几下,发现邹颖腿打不开,意识到内裤没脱,白色的纯棉内裤像只白罩子卡在腿间,他弯折她的腿摘了,把腿掰得开开的操。 欲望甫退出,两次的精液就顺着股缝淌下,凉凉的,坠在肉蕾上,一些渗入后穴。她蹬着腿要他拿纸来擦,他擦出了红血丝,心疼上来,又忍不住压着她亲。 珠帘“刷啦”地响一声,韩文博不犹豫了,进屋,把自己摔在床上,邹颖都怕小床被他睡散架,背身厉声道:“下去。” “你下个月15号才发工资,钱哪儿来的?” 她在家没穿胸罩,上身是件白吊带背心,穿的时间太久,吊带失去弹力,左边肩带滑落到上臂,韩文博抬手,勾它回原位。他顺势拨开黑发,露出她白润的后背,上面还有红红的凉席印。 良久,邹颖方开口说:“我后天去北京,当住家家教,这是雇主预付的。” 他盘腿坐起,皱眉问:“什么玩意儿?” “就是住在孩子家里,辅导暑假作业,顺便照顾他衣食住行。” “这不是保姆吗?我不管,不许去。” 邹颖“腾”地坐起,扭着脖子骂他:“你思想怎么那么落后!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就是个俗人,我不乐意我媳妇儿辛苦。” “你当泥瓦匠、开出租车不辛苦?不累能挣到钱吗?” “我说了多少次,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负责,你只管学习。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啊?” “我和你没有关系,不用你负责。” 邹颖说完,立马裹紧毛巾被,背身躺下。韩文博额头上的青筋在跳,瞪着她的身形道:“你再说一遍!” 窗外树海翻涌,白杨树的叶片薄,阳光照过,绿得通透。她想她即将度过第一个没有韩文博的夏天,以后没有他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必须适应。韩文博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都比和她更有奔头。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不用不惜命地挣钱,钢筋戳伤手臂是好玩的吗。他是个追求轻松自在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她活在夹缝中,怎么忍心再拉他下水。 她默默流泪,肩膀都在颤,韩文博见她哭,心乱如麻,斥道:“哭什么!你还委屈上了!” 眼泪掉得更凶,呜呜的哭声闷在枕头里,韩文博忙哄道:“我下去,下去还不行吗?不哭了,你想去北京当家教就去,我不犯浑了。我只要我们好好的。” 邹颖擦着眼泪起身,吸吸鼻子,说:“我不想你跟我一起吃苦……” 他笑了,抱紧她:“可是邹邹,和你一起吃苦也很幸福。” 她听着这话,刚抑制的眼泪又开始泛滥,韩文博亲一口她的红鼻尖,无奈道:“邹邹,你说说你怎么办,到时候上法庭,也对着法官哭?” 他们抱在一起,扇页委实转得太慢,不久两人身上就发粘。等日头不那么烈时,韩文博拉着邹颖去季绍明家包喜糖,他和刘意可人手不够,相熟的人都被请去帮忙。女孩们起哄,让刘意可试戴季绍明买的叁金一钻,邹颖个矮,踮脚扒着前面的人看。 韩文博抬眼看看她,继续折纸盒,再等等吧,等他攒够钱,他们也结婚。别人有的,邹颖也不能差。 家里到处是用钱的地方,明年文浩考大学要花钱,如果专升本过了,他也需要学费。情况不一样,他不能指着父母出结婚的钱。但他年轻力壮,韩文博不信拼不出一个他和邹颖的未来。不说多风光,他要体体面面地娶邹颖过门,这一天看着遥远,可他们是携手共进的,就不会觉得辛苦,他想。 ----------- 番外完,下章继续更主线 23.北京 电视里在播《意难忘》,第叁季,季希坐客厅看,转述剧情给厨房里的姥姥。这戏刘意可和季绍明的妈都爱看,首播那段时间一块儿守着电视,顺便商量孩子们备婚的事。她俩二十岁上班就认识了,都在一机厂的喷漆班组当漆工,儿女是同年生的,最后还有了当亲家的缘分。 这回见季希,刘意可她妈还问呢,说侯秀英身体怎么样,季希说奶奶就是腰不好,总去做理疗,手擀面都不常做了。刘意可她妈一听外孙女想吃手擀面了,哪能亏待,在养老公寓里也要给她做。 刘意可端壶凉白开去厨房,给面条过道凉水,更筋道。面条和季希爱吃的香菇卤子都好了,她先拿到餐桌上,养老公寓配的厨房小,省得占地方。她站厨房里,靠着流理台看手机,放大图片,划着看,那是张岩发她的婚礼宾客名单。第二次结婚她才有准备婚礼的实感,凡事亲力亲为,十二年前她和季绍明那回,纯粹小孩子过家家,大事都是四位家长拍板,他们只负责跑跑腿。 “不干活就别站这儿碍事。”季希她姥姥瞥眼刘意可手机,下茄子入锅,“二婚嘛,踏实点,结婚别搞那么大阵势,要我说婚礼都可以不办……” 刘意可听不下去,转身出去。二婚怎么了,她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教所有人见证她和张岩的幸福。不止结婚,在刘意可眼里情人节、七夕、圣诞节、周年纪念日、百天纪念日也非常重要,都充满纪念意义,能给平淡生活增添情趣,一个都不能随便过。 这点张岩就比季绍明强多了,重新恋爱这叁年,他没落下过任何一个节日,即使出差在国外,也不忘订一束玫瑰。季绍明简直朽木不可雕也,她对他只有一个过节要求——结婚纪念日,每年提,他每年都能忘,礼物都是当天现买,不忘的那年他还因为工作半夜才回来。 想到这儿,她就来气。刘意可加了两个客户的名字,发过去,上餐桌等开饭。她走近才看见,香菇卤子少了一半,季希自己盛碗面条,已经开吃了。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没规矩!大人没动筷子,你先吃上了。” “在家爸爸都是让我先吃……” 姥姥端肉沫茄子出来,看希希爱吃她做的饭,心里高兴,拨茄子到她碗里说:“希希,自家人可以随便点儿。你和别人吃饭,一定得等人齐了再开动,讲礼貌,不能光想着自己。” “都是她爸惯的。” 刘意可把碗重重地撂桌上,分一双筷子给母亲。 饭吃完,她们收拾桌子,季绍明打来电话,她催促希希和姥姥再见,赶快下楼,车在社区大门口等她。安州属于京津冀城市群,开车两个半小时能到北京,大部分时间里,如果刘意可没有需要回安州,她都会叫季绍明开车来北京接女儿。 微小的雪花掉落窗沿,她站在窗边,凝视季希的小小身影,拖着行李箱,一点一点走出大门。 “喂,她下去了。” “说了。” “我肯定说了!我是她亲妈,不比你关心她少。家里备点卫生巾,她如果来月经,你及时告诉我。” “好,挂了。” 到五年级,父亲养女儿的诸多不便逐渐显现出来,寒假前在校的最后一天,季绍明按往常到校门口接希希放学,听见旁边女家长们叽叽喳喳说,班上哪个女生已经来月经了,现在小孩发育早,家长多上心。季绍明就想,秋天希希就12岁了,也该教她生理卫生知识。他来开口不仅尴尬,而且他也不了解女性这方面的情况,只好拜托刘意可说。 女孩和男孩不一样,要注意的地方多,置身的社会处境更危险。季希上幼儿园,刘意可就给她做性教育,季绍明不让季希和除他之外的任何男性单独共处一室,他谁都信不过。 这也是刘意可庆幸之处,虽然因为离异亏欠女儿,但父母双方的教育从未缺席,季希的成长不比健全家庭的孩子逊色。 树杈上已有明显的积雪,刘意可调高中央空调温度,将母亲洗干净的碗筷放入消毒柜,又把老人的棉拖放到电壁炉边烘暖和。下午叁点一楼活动室还有合唱培训,这家养老公寓设施完善,配备康复医院,文体活动丰富,入住名额抢手得很,一年前多亏张岩找关系加塞,母亲才能住上。 季希姥姥把剥好的橙子递给刘意可:“你也是的,这么冷的天,不叫绍明上来坐坐。” “妈,你这可就偏心啊,张岩昨天来送燕窝,你都不留人家。你不想想,要是没有他,要是我还和季绍明在一起,你能住进这儿吗?” “那我也不谢他。什么人啊,你没离呢,就约你回忆过去,问你来不来北京。也就绍明一句话都不说,全憋心里了。” “我为我自己来的北京,怎么成因为张岩了?再说我们那是同学聚会,正常聊天。” 季绍明是父母精心挑选的女婿,可张岩也是她并肩奋斗多年的爱人,否定张岩,等于否定她在人生大事上的正确性。 “……你们当初就不能为孩子忍忍?我们都没反应过来,离婚证就领了。” “就为我爸我一秒钟都不想忍。” “那也不怪他……” “怎么不怪他!” 刘意可说最后的话时,几乎在颤抖。即使过去多年,父亲的离世依然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她承认,如果父亲没有出事,她会一辈子和季绍明过下去。当年肯定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接受父母的提议,况且怀孕后他们又那么幸福。 生产的疼痛她至今已不记得多少,记忆里唯一强烈的是季绍明对她说的话。她生季希是顺转剖,宫缩一夜不开指,她疼得牙齿打颤,导乐室只允许进一位家属,季绍明在旁边喂她巧克力,拿毛巾擦汗。天亮的时候,他先受不了,找医生要求剖宫产,那医生说刘意可不耐疼,才坚持九小时,让她再等等,顺产对婴儿肺功能好。季绍明在门外和医生吵起来,说什么都要剖。 可能真的疼迷糊了,他签完字,急冲冲回来说可以剖了,她心里却开始害怕,害怕手术台上出意外,害怕术后大出血。都要被推进手术室了,还拽着季绍明的手哭,他怎么劝都没用,内心又急又怕,乱了阵脚,喊一句:“你要有个叁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遂即掩面,恼怒自己昏了头,怎么陪着她说丧气话,越安慰越泄劲。此言一出,惊得刘意可也不哭了,他性格内敛,被家教过度约束,印象里季绍明升高中后,就没有失态过。 那时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都在催她,眼看她要被推走,季绍明弯腰抵着她额头,扣着手放在唇边亲吻,喃喃说,不会有事的,他在外面等她。 依照常理,生产后是女人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刘意可却觉得轻松恬淡。孩子先前有月嫂带着,月嫂下户,两家的母亲也常来帮忙,季绍明抽出更多时间陪她,晚上只剩他俩顾孩子,喝夜奶是季绍明定闹钟先起,抱孩子过来,扶她起床,解衣裳,喂完再放回孩子,为她穿好衣裳,盖被子。 产假结束后,她去上班,即便房子在二楼,下班回家她也懒得爬楼梯,跟季绍明说她产后气虚,上楼梯累。于是每天她就在楼下打个电话,季绍明便跑下楼背她,一天两趟。 月满则缺,她并没有沉浸在幸福的浪潮中多久,季希叁岁时,父亲就意外离世了。人不可避免假设,无数个夜晚刘意可也想,如果那天季绍明盯牢安全生产,父亲就不用赶回厂里,更不会出车祸。旁人都说不怨季绍明,是工人操作不规范,母亲也开导她,可她太痛苦了,痛苦得必须找个出口,那就是季绍明。她把愤恨都放在他身上,为什么偏偏是他值班,哪怕是别人也好啊。 她开始抗拒季绍明的碰触,指尖碰一下也不行,继而不能忍受和他同床。吃饭时,突然放下筷子问他是不是杀人凶手。她新买一套单人餐具,季绍明问为什么,她说原来的碗筷分不清,沾上他的口水很恶心。 闻言,季绍明嘴唇抖动,想开口说话,几次都以结巴告终,圆亮的黑瞳孔像木偶般空洞,他祈求地抓刘意可的手,她左躲右闪,无一例外都抓空了。他原有的几分少年得志,都被刘志光去世磨没了,而刘意可的反应,令他活脱脱变成个窝囊废。 那段时间,他的心力已经不能支持工作了,头发盖住眼睛也不剪,每天两包烟打底,衣服布丝沁着尼古丁味,孩子都不愿意他抱,更别提带孩子。痛苦的拉扯持续了两年时间,她决定离开围困她的安州,提离婚时,意料之外季绍明没有挽留,他身心俱疲,也真的伤透了心。 湿润的眼眶恢复正常,刘意可没有继续和母亲的谈话,她去次卧整理季希睡过的小床。父亲去世的疼伤到骨髓,稍微提到,她就变得偏激。六年里身边总有亲戚朋友拎不清,说刘意可既然放下了,就该和季绍明复婚。她放下,正是因为离开他,如若还置身婚姻,父亲的死只会时时折磨他们两人,哪有今天的心平气和。 雪顺着风打在脸上真有点疼,鞋尖已经被雪花融湿了,他还穿着在广州的那双单鞋,忘记换回棉靴。早上七点飞机落地安州,回家睡了两小时,季绍明就马不停蹄地开车来北京接女儿。希希出正门便看见他,拉着箱子,飞奔喊:“爸爸!”跑到跟前击个掌。 “十天没见,都想我闺女了。” 他笑着接过行李,身上挎着季希的保温水壶,出门前灌满热水,取下来叫她喝,“在你妈这儿喝水少了吧,嘴都干得起皮。”季希低头喝水,衣服穿的还是离家的那套,但季绍明说不上来女儿哪里不一样了。他正面看看,背面看看,眼神落在季希戴虎头帽的脑袋,身高,绝对是身高!十天前,她直着脖子刚到他胸口,现在低头就到胸口。 “希希咱俩比比个子。” “唉,天天比,爸你不觉得没劲吗?” 他自动忽略希希的抱怨,和她并排站,手抬她脑门,眼睛扫描头顶的那条水平线,像有惊天大发现似地说:“你绝对长高了,至少两公分!” 季希撇撇嘴,撤身进车里。频繁测量身高也是个烦恼,家里贴有身高尺墙贴,季绍明嫌不明显,在门框上画横线,记录她的长势,没事儿手就在她头顶上晃悠来晃悠去,叁天两头喊她量身高。 他也清楚这很烦人,但他控制不住,这种肉眼可见的成长太令他欣喜了,变化得又那么快,他担心稍不留神就错过女儿长大。眼下,季希的个子像破地的笋,不是一天一个样,睡完午觉起床,季绍明就能感觉她又长高了。有时想想,他也不可思议,他竟然是这么大孩子的父亲了。 行李箱放入后备箱,他也开门上车。季希抱起座位下的礼品盒,季绍明看眼后视镜说:“拆开看看。” 她嗷一嗓子:“五条悟手办!爸爸你怎么知道的?” 而且还有两个!季希太喜欢这份礼物了,舍不得在路上拆开,她要到家拿美工刀细细地拆,录个开箱视频,包装盒都不能扔。看来手办的感化作用挺强,她当即为没写完寒假作业惭愧,开书包现在就要补。 语文糊弄得差不多了,数学还差两张卷子,英语呢。季希翻开单词听写本,正好是上学期最后一次英语作业,老师红笔写的“新年快乐”紧贴季绍明的签字。 她扒着前排椅背问:“你觉得我们英语老师怎么样?” “王老师教得不错。”季绍明目视前方,打着方向盘说道。 “……是吴老师。” 他干笑两声,“哈哈,吴老师啊。我想起来了,她太严厉了,一年级你忘带作业,她让你罚站整节课,你当时多小啊……” 后面都是些批判吴老师教学方式的话,季希心想侦查完毕,看来爸爸对吴老师没有意思,她不用担忧回家也要见老师。 连她都发现吴老师喜欢爸爸,季绍明签字的作业会有一大段批语,字挨着他的字写,妈妈签字的作业,吴老师空两行,只批一个“阅”。她去办公室背课文,吴老师趁没人,拉着她问最近家里有变化吗,下次家长会爸爸来还是妈妈来。 爸爸实在太迟钝了,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呢,会像张岩叔叔那样,在商场和乐队一起唱歌示爱吗。 其实……无论谁出现在家里,她都接受不了,她不想和陌生人一起生活,偶尔吃喝玩乐几天还行,朝夕相处,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包容力。 季希抱着胳膊看向窗外,正在过收费站,雪细细蒙蒙地飘着,隔着哈气看,细密得像飘动的白雾。驶过窗口,车内忽然响起轻快的歌曲,太久没有放过歌,她一度以为这辆车的音响坏了。 “老爸,心情不错?” 脑子像宿醉过一样,晕晕的,和她在一起的后遗症。他唇角上升,道:“嗯。” 24.直播 向晗叁月份才回杭州,近期都不用出差了,剩下一个是本地的项目,可以常驻所里办公,不过也是昏天黑地,凌晨叁点下班成了常态。她是典型的嘴甜心硬,和季绍明分开时还难舍难分,真离了他,他发消息,她依旧爱答不理,经常隔十个小时回信息,有的直接不回。 妇女节当天,天盛请美甲师来,免费给女员工做美甲。陈敏儿子的幼儿园有小朋友出水痘,她临时接孩子来公司,照顾孩子走不开,本想着不做了。向晗闪着她的石榴色猫眼美甲过来,说替她看孩子。 她抱着小鬼头在公司转了一圈,介绍一下她的工位,带他去茶水间吃奶油小蛋糕。幼儿园也没作业,小孩子让向晗讲故事,她对着绘本胡编乱造,欺负他不认字,讲完一个,小孩说再讲一个,一口气讲了叁个故事。向晗没招了,教他念英文字母,赶在小鬼拿笔敲她脑袋前,陈敏回来了。 “你成天说讨厌小孩子,这不也带得好好的吗?” “别人的孩子,能不和颜悦色吗?要是自己的,早不耐烦了。” 陈敏抱着孩子,眼神暧昧,问道:“最近就没有新目标?” 向晗未来得及回答,方梓玥半路杀出,拍着桌子说:“肯定有,在广州小脸滋润的,加班都不暴躁了。” “你们……”左右夹击,她不情不愿道:“有,行了吧?” 方梓玥继续问:“这算谈恋爱了?” “不想谈。” 陈敏摇摇头说:“那是你没遇到真爱,遇见真喜欢的,看你想不想谈,结婚恐怕都想好咯。” 向晗心想,遇到真爱,就更不舍得恋爱了。谈恋爱,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而结婚呢,一着不慎,变成于兰和向伟华那样的怨偶,互相折磨一辈子。一段关系,只要不开始,就不会破裂。但她只抿抿唇,什么都没说。 一小时后,陈敏的儿子开始发烧,虽不像水痘的症状,但陈敏担心得紧,请假带孩子去医院,原定的线上直播宣讲会不能参加,临时喊向晗顶上。她得到消息时,只有十分钟的抢妆时间,描描眉,借梓玥的卷发棒烫烫头发,圆领显得随意,临时征用陈姐的衬衫。 她是第四个出场,分所所长、总经理、合伙人都讲完话了,礼物也抽完了,才轮到她说两句。直播间剩九十个人,向晗简单讲讲审计条线的工作日常,时间到就下播了,她没戴眼镜,也看不清弹幕上说什么。 刚下播,外卖都没来得及取,母亲于兰就打来电话,喊她清明节回家相亲,男方是恩城发改委的,她靠着落地窗,用湖北话说:“人家为么事看上我?” “……离过两次,想找头婚的小姑娘难找。”于兰升语调,增强底气:“你也别挑!他是强势部门的公务员,前途无量,人家看中你,说你回来还能给安排工作。” “我不相,小李我都不愿意见,更别说他。” “你现在是挑花眼了!等你过了叁十找男人,年纪大、离婚、有病、没工作,总得占一头。到时候你想找好的,都找不到。” “就让我找不到,单身一辈子吧!” 这通电话不欢而散,向晗倒霉透顶,吃冷掉的炒面闹肚子,跑一晚上厕所。 翌日上班,人事给她看昨天直播的走势图,向晗出场的时间段人数飙升,破了五百,弹幕量也比其他人多一倍,人事求向晗常驻直播,说春招KPI就靠她了。向晗自己的工作忙不完,不想多揽活,紧急求助陈敏。 她和人事找陈敏时,陈敏正在跟猎头通话,四大的北京所挖她做并购咨询,她脑子正乱着,又顾忌人事,就把向晗推出去直播了。 直播定在每晚七点,人事当天就用向晗的照片,在天盛公众号上发直播预告。向晗化个全妆,头发束成马尾,和人事对一遍流程,便匆匆开播了。平台加大了推荐流量,今天的起始人数是两百人,她按人事准备的脚本,介绍天盛春招的职位,弹幕忽然滚动得特别快,向晗侧身出画戴眼镜,又转回来。 “姐姐好美!”、“我来了~”、“今天是专场吗?”……她微笑,对着弹幕寒暄几句,主要还是聊招聘,奈何弹幕没有一个和工作相关,都是围绕向晗的,她没法互动。幸好播了十分钟,就有个ID叫“0623”的人出现,问天盛的晋升机制和五险一金标准。 “我回答一下0623同学的问题,一般来说,审计助理升审计需要……” 后面几天,直播的观看人数都在一千以上,弹幕风格也持续走偏:“老婆!!!”、“姐姐有男朋友吗?”,令她最接受无能的,是那一排眼冒桃心吐大舌头的表情。向晗纳闷,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不见外吗。0623倒是每场不落,从开场守到最后说再见,五花八门的问题中,只有他问向晗专业知识,救向晗于水火中。 有一天,不到七点钟,向晗提前开播,等人进场。她托腮,眼神低垂读着弹幕,0623发“晚上好”,她便对着屏幕说:“晚上好。”0623又问:“吃晚饭了吗?”向晗说道:“我没有吃晚饭,最近肠胃不好,没胃口。”0623回:“清淡饮食,少吃辣的!” 这个人怎么知道她爱吃辣,向晗没有多想,正式和大家打招呼。当晚的人数破了两千,总所的大老板都刷到了,他先褒后贬,肯定她们新奇的创意,随后便要求停了直播,说这不上档次,客户还以为天盛转型做网红机构。 直播虽然停了,原定的礼物不能少。向晗看0623是真心想来天盛工作,就让人事把面试直通卡送他。过了大概一周,差不多是出审计报告的日子,人事依然约不来0623的面试,他一直推脱,最后才说不面了。在文印室人事遇见向晗,正跟她吐槽这件事,还说0623的声音听着年龄不小,像个中年男人。 她放下报告,便往工位跑。一个猜想凭空萌生,她等不及验证它,否则根本没心思工作。太有意思了,心像塞满氢气球,饱涨的,轻飘飘的,摇摆着升上蓝天。 搜索兴安官网,点击“人才团队”,技术中心板块右列第七个——他的个人简介,详细到出生年月日。 向晗“噗嗤”一声笑了,旁边的方梓玥被她吓得,喝咖啡呛着,“你笑什么?” 方梓玥凑近,她立刻切回网站首页,梓玥推推眼镜说:“兴安的网站很搞笑吗?” 她笑得更放肆了,咯咯的,前后的同事都扭头看她。 春风来了,燕子衔泥而归,河流渐次化冻,梅花开败,桃花却含苞待放,华北大地重焕生机,阳光都透着融融暖意。叁月末,安州仍在供暖,但水域的冰已融化完全。韩文博开车带着钓具,到山里的野河沟钓鱼,邹颖笑他这是老头乐。 别人哪有韩文博劲头大,他拿出艰苦奋斗精神,半夜就进山了,挨一整天冻才回来,这趟可谓满载而归。停好车,他提着鱼桶朝家走,遇见希希下楼倒垃圾,他放下桶,希希还和小时候一样,蹲下摸鱼玩。 “怎么样,韩叔这钓鱼水平不赖吧?” “别说家属院,放眼全安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希希拍完马屁,嘿嘿一笑说:“韩叔,你和我小婶两个人也吃不完这些鱼,不如……” 韩文博正有此意,说:“老规矩,你爸做,我们一块吃。白鲢炖鱼汤,小鲫鱼炸成鱼条。” “好嘞。” 她看向桶内回游的鱼,思索半晌,问道:“韩叔,你觉不觉得我爸最近有点奇怪?” 这是奶奶叮嘱季希的,前些年她害怕季绍明出事,告诉希希发现她爸有什么不对劲,可以跟韩文博说,他们住得近,方便照应。 “怎么个奇怪法?” “他每天晚上抱着手机傻乐,看直播。” 韩文博心想够变态啊,也不避着孩子,问:“什么直播?唱歌?跳舞?” 脱衣服? “一个会计师事务所的直播,讲招聘的,主播是个美女。” 他了然一笑,开始信口开河,正色道:“希希,中年危机你听说过吧,你爸这个年纪就很容易有。事业上遇到瓶颈,他想换个行业发展也是很正常的。” “可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韩文博一时语塞,看着面前比小树还高的女孩,感慨她同时继承了刘意可的慧黠和季绍明的严谨,他已经说不过了。 “挑战越大,乐趣越大。赶快回去吧,你爸在家等你吃饭呢。” 桶被拎走了,他望着希希上楼的背影,叹口气。 25.危机 孤立是逐渐渗入生活的。 开始是四月底的某一天,季绍明照常去上班,他进技术中心,向经过的同事问早,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然后是开会,他被锁在门外,敲门,拧门把手,一屋子的人毫无反应,老周忽然开门,对他摇摇头,门缝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回头看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 他咬咬牙,转身走了,知晓举报信的事已经败露,可究竟是哪面墙透风了呢。 在食堂吃饭,其他人叽叽喳喳说话,见他坐下,立刻噤声,集体端餐盘走,另找一张新桌子,韩文博不怕事,主动坐到他对面,狼吞虎咽。季绍明低头并拢筷子说:“以后别和我坐一块,对你影响不好。” “你还怕这小把戏?” 很多事情也不能全部告诉韩文博,他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比方说他的门禁卡已经被限制,研究室和资料室的门都进不去;下班开车,雨刮器夹着一个信封,他打开,白纸上写着红色的“滚”字,那字写得狂暴,笔画粗壮带有生气,能幻化出鬼形,顿笔处又晕着深色,闻闻是血腥味。季绍明把信封扔在树下,点火烧了。 他上班已经没有工作可做了,车间组长也不会再打电话问他如何处理故障,他看的冷脸比前半辈子见得都多。夜里睡得很晚,季绍明碰见电视重播《安州晚间新闻》,汪廷海出席经开区的项目启动仪式,110亿的投资总额,他笑得春风满面。他想汪廷海不会倒的,就凭他身上背的项目,上头也不会轻易让他倒。 是啊,和安州的GDP比,一个兴安算什么,他和庄涛的勾结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他们会一直赢下去,利益是永远的朋友。 这年是多灾之年,兴安的安全生产天数屡次归零,只是汪廷海帮庄涛兜着,应急管理局才未介入调查。 真正众所周知的,是一起断指的事故。事发在周日,季绍明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被晒得懵懵的,轻暖的阳光使他产生混沌感,接下来的事更像一场噩梦。久违地,他接到车间组长的电话,对方一改开门见山的风格,支支吾吾地说,车床出问题了。他像挤牙膏似的问,什么问题,那边安静几秒说,主轴自动调速装置的问题。 “调一下弹簧的螺母。” “季工,你快来看看吧,产线都停了。” 他换鞋就走,跟希希说他很快回来。进车甩甩脑子,连续失眠多日,他像泡在迷眩的梦里,焦点都是糊的。季绍明发动车子,车载蓝牙显示韩文博来电,他死活不让他去。 “你他妈傻逼啊,这明显有诈!” 厄运有攫住人的本事,它蒙蔽人将错误的选项,作为唯一出路,这点季绍明和刘志光宿命般一致。他一心一意想车床车间停产,会带来多大损失,脑内几瞬闪过迟疑,但都被他否定了。他关了手机,一路摁喇叭、闯红灯进厂,踩刹车时他脚底发软。厂房外像被清过场,空空荡荡,不见人影,阳光照他身上都是凉的。 季绍明一脚踏进车间,车间组长就抓着他的手不放,说出事了,按他的法子修,工人的手被卷进机器。 一堆人围着车床,他拨开,人躺在地上,手已经取出,叁根还戴着纱布手套的手指摆在身侧,似乎在证明那是身体的一部分。季绍明强打精神,说快把指头包着,到医院还能接上。然而已没人听他的指挥,他一根根地捡,脱外套包。模糊的血肉里,能看见森森的白骨,他质问自己答应师傅守住兴安,就是这样守的吗。 伤者在一边痛喊,季绍明问:“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你先老实待着吧!” 他回头,庄涛的秘书恰如其分出场,他带人擒住季绍明去车间办公室,让车间组长也跟着。 大包的纱布手套堆在墙角,季绍明对车间组长斥道:“为什么给工人戴纱布手套?” “厂办已经来人了,你别想推给我!” 秘书帮腔道:“季绍明,你现在是第一责任人,事故调查不结束不能走。” “我总能看看监控吧,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车间组长缩在门边,幽幽地说:“监控上礼拜就坏了。” 救护车驶入厂区,警笛声划破宁静的天空,他为时已晚地清醒了。 韩文博说得对,这就是庄涛下的套,调螺母怎么会不关机器,真相是事故在车间组长给他打电话前已发生,庄涛授意组长骗他来,既能躲避责任,又能除掉他。 庄涛的责任就是采购该死的纱布手套。手套容易卷进高速旋转的设备,最恐怖的是连人一起卷,因此车床生产本不允许戴手套,但在车间屡禁不止,加工中的产品高温,不戴手套工人无法操作。兴安数十年的传统是买帆布手套,庄涛压缩劳保用具成本,改买便宜的纱布手套。纱布线头多,被齿轮缠住,才导致事故。 最无辜的是受伤工人,为陷害季绍明,被他们拖延送医。 短短一个下午,车间办公室来了叁拨人,厂办、公安、应急管理。像排了场戏,庄涛一拍手,候场的各路人马便登台亮相。他们每来一次,就会让季绍明口述一遍事发经过,几点接的电话,车间组长说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他作判断的根据是什么,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车间的维修工程师不是他,他出于什么目的指导维修…… 翻来覆去,他像被架在油锅上,反复煎熬。他们问得事无巨细,已经不是调查了,就把责任定在季绍明身上,只是推演一遍过程。 没喝一滴水,季绍明说得口干舌燥,他冲他们喊“纱布手套”、“纱布手套”,小警察笑着将笔录举到他眼前。一排红拇指印,今天所有在场工人都指认季绍明是罪魁祸首,没有一个字提到手套。他深呼口气,像把灵魂吐出身体。 叁份笔录等他签字,季绍明语气平淡道:“不是我的原因,我不会签字。 两名警察上去就要跺他,他也起立,踹椅子,年长些的警察忙拦住二人,说:“行了,邹检的熟人。” 他收回桌上的笔录,等不及下班,对季绍明草草说:“你不签也没关系,我们会备注的。只要是事实,笔录依然有效。” “你们这是颠倒黑白!” 年长的警察低头,老花镜滑下鼻梁,他从镜片上方打量季绍明怒不可遏的样子,摇摇头,笑了。心想什么黑啊白啊,都是见识少了,有人要整你,还瞎折腾啥。 季绍明摸兜里的烟,点火,指尖还沾着受伤工人的血。庄涛秘书进来,通知他下周去车间报到,庄涛看他喜欢车间,给他调岗为钳工,事故赔偿金从他每月工资里扣。 “我可以走了吧?” “季工别急啊,厂长还想让你见一位旧人。”他转头冲门口说:“进来吧。” 天已经黑了,车间停止生产就没开大灯,季绍明看见一个五短身材、方脑袋的人,低头从黑暗中进来。是二华,他下意识担心该不会牵连到他,随即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华裹着围裙,手捏油渍斑斑的白袖套,明显刚从餐馆赶来,嘴巴嗫嗫喏喏,看他一眼,头垂得更低。季绍明见过他这副德性,他当学徒工时,找他承认错误就是这个表情。此刻,季绍明感到无比平静,他已经知道二华要说什么。 “师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们在蔡县打砸我奶奶的房子,我扛不住,没办法了啊……” 他筋疲力尽,连恶寒这样的情绪都消耗完毕,这半天见过太多背后一刀,从心到大脑皮层都麻木了。季绍明踩灭烟头,绕开二华出门,二华跪下抱住他的大腿,道:“师傅,你听我解释,师傅……” “我不是你师傅。” “滚吧。”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厂房,步伐越迈越快,回头看那一纵排整齐划一的厂房,感觉像从阎罗殿逃出。快叁十五年了,他长在这里,第一次觉得这儿是如此恐怖,机器会吃人,人也会。惨白的月光照在车上,车身好像都飘着凉气,他停下看自己的手,发疯地擦,怎么擦都抹不掉血,一拳砸在车门上。 手机还扔在车里,他开机,十个韩文博的未接来电,微信有希希发的两条语音。 “爸爸,你去加班了吗?” “韩叔和小婶请我吃麦当劳喽,我等会儿去爷爷家。” 他清清嗓子,努力使嗓音不那么沙哑,柔声对着手机说道:“你到爷爷家没?爸爸有点事,周一接你放学。” 26.杭州 向晗的五月份是在快乐中度过。 十二个月份里,她最喜欢五月,白天阳光炽烈,已有初夏的炙热,夜晚又像山间的河水般清凉,开窗吹进的凉风像一把梳子,梳通内心因工作累积的郁结。她也终于在五月迎来今年第一个双休,4月30号审计报告日结束,暗无天日的加班告一段落,工作回归到正常朝九晚五,下班时天还是亮的。 她和梓玥有更多时间玩乐,夜游西湖,看叁潭印月,在湖畔的餐厅吃龙井虾仁,听古筝。馋小吃的时候,她们下班坐地铁去大学路,提前一站下车,骑共享单车逛街。 这条路上承载向晗太多的回忆。店铺早大换血几遍,可总有两叁家老店屹立不动。譬如便利店楼上的学苑宾馆,她和齐星宇的初夜就发生在那儿,还有她们正坐的小笼包店,于兰和齐星宇的父母在这里见面。 大二上学期时,于兰说还没亲眼看过向晗的学校,破天荒送她来杭州开学。她们坐火车早晨到的,来这家小笼包店吃早餐。正当于兰冲店主嚷嚷包子肉少的时候,向晗抬头看见齐星宇和他父母站在门口。 齐星宇父母每学期会开车送他上学,她在此之前虽未见过他们,但想想就是了。女人盘发一丝不乱,脸上搽着粉,穿丝绸衬衫,男人则戴无框眼镜,勒条鳄鱼皮皮带,他们立在门口,上抬的鼻孔透露着纡尊降贵,等待店主服侍。齐星宇倒没架子,跟她妈打招呼,拉向晗过去,揽她的肩向父母介绍她。 她那时虽瘦了一些,但仍然胖于常人,在超重范围内,格外在意他人目光的习惯没有变。齐星宇的父母看看肉乎乎的向晗和穿塑料凉鞋的她母亲,相视一笑,憋不住的嘲笑,向晗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于兰和齐星宇聊得在兴头上,没有看见。 “星宇这孩子看着就聪明,听说还是校草,向晗和我说谈个这样的男朋友,我还不信呢。”于兰夸道。 齐星宇妈妈干笑两声,说:“我也想不到星宇能和向晗走到一起。” 他们还当真似的互换电话号码,说以后为着孩子要常联系,向晗对不尊重她的人没好脸色,脸木着,齐星宇咬耳朵说:“给点面子。” 临走前,齐星宇妈妈把她悄悄拉到一边,叮嘱道:“你是星宇女朋友,我们不在,你要多照顾他,管管他。” 向晗也学着回句不明不白的话:“阿姨,我只做我该做的。” 她从不乐于在恋爱中扮演母亲的角色,照顾和管教,健康的成年人还需要这些? 所以,齐星宇逃课打游戏时,她下课也去网吧练号,齐星宇想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即使他早过了学电竞的黄金年龄,向晗依然支持他,他们一同请假,去上海参加选拔赛,直到学校给齐星宇下学业预警。 再见齐星宇的父母,是大四临近毕业,他们担忧儿子的学习,又来到杭州看望。这回齐毅主导和她的谈话:“小向,我就直说了吧,你和星宇不合适。你找好工作,他还有一年时间规培,以后他肯定要回安州上班。你现在陪着他,我们不反对,但你们不会有结果。” “这是您和阿姨的意思,不是星宇的意思。除非星宇亲口说要分开,否则我不会离开他。” 当时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到头来还不是分得干脆。梓玥吸汤汁,举着手机惊奇道:“庄然和齐星宇分了!” 她把手机递给向晗,是庄然的朋友圈,没有配图:“各位亲朋好友,非常抱歉,本人原定于5月20日的婚礼取消。” 向晗低头蘸米醋说:“只是取消婚礼,不一定是分手。” “520哎,抢破头订的场地,要是没出大事,谁会轻易取消婚礼。”梓玥暧昧一笑道:“他们分,你正好和齐星宇复合。” “我才不!” 她的心很狭小,已经住下他了,就放不下别人。 她们吃完小笼包,散步去地铁站,沿街叁叁两两走着大学生,不紧不慢地聊天,迎面而过的都是青春的脸庞。淡黄的路灯令夜色柔和,香樟树下暗影斑驳,男女的私语显得极为自然,整个夜晚都是透气的。在这样松快的时刻,向晗才能觉得活过来一点点,她不是格子间里的机器人。 上地铁,快十点钟,车厢里还是满满当当的,找到个空位,梓玥让她先坐,包放她腿上。 消息提醒母亲好像发了张图片给她——印度神油!向晗瞪大眼睛,环顾四周,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 向晗:「???」 妈妈:「你爸兜里发现的。」 向晗:「他和超市库管没断?」 妈妈:「不知道,我去那女的家里闹了。」 向晗:「你来杭州吧,和他分居。」 妈妈:「我走了,合他们的意了,我偏不走。」 于兰有侦察的本领,只要是她想找的人,蛛丝马迹她也能织成一张关系网,锁定对方。过去向伟华还在跑船,她能分析出外遇对象是云南人,这回又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追到女库管家里骂人。向晗内心苦涩,出轨、捉奸,又是一个恶性循环,母亲却不觉疲倦。 快到站了,她招呼梓玥过来,站门口下车,出站刷手机,收到新消息,兼职快递的男大学生。 朱-快递-跳高队-22:「在大学路看见你了。」 朱-快递-跳高队-22:「上完叁垒,什么时候本垒打?」 她一一划走,扫辆单车回家。 深夜向晗泡完热水脚,疲乏劲上来,倒头就睡。可能因为很久没有运动,身体不适应,这一觉睡得沉重,她像困在被子里,腿脚动弹不得,头闷闷的,心跳剧烈,呼吸不到氧气。 轰隆隆,轰隆隆。是向伟华又在擂门吗?门反锁了,他进不来,好了向晗,睡吧。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爸你又喝酒了吗,是我啊,小晗,回去睡觉吧。 别撬了!为什么要进来?我是你女儿啊! 一对凸起的眼珠反方向瞪她,父亲脱得精光,立在床头。夏天的衣衫轻薄,她找毛巾被,掩住身子。他的眼球不动了,躯干僵直,她多希望他这刻死了,可酒臭味的呼吸喷在她头顶。 客厅的光斜斜照入,原来门没锁,门开了。 梦瞬间醒了,她立刻坐直,大口呼吸,腔子像永远填不满空气,她短促地吸气呼气,想到可能是哮喘发作,拉开床头柜找喷雾,摸到药时,她的心跳已恢复正常。 门外轰隆隆的声音仍在响,是洗衣机在脱水,晚归的室友洗衣服。合租就是互相迁就,好不容易都是女室友,作息一致,她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房子,3000块,离公司50分钟路程,她心满意足。 许多晚上都枕着洗衣机声入睡,今夜不知怎的了,或许是那瓶印度神油冲击力太大,她想到向伟华强烈的性欲,想到他闯进自己房间的晚上,背后的根源,她不敢深究。 房间里有迷你冰箱,她下床倒杯冰水,抱着自己咯嘣咯嘣地嚼冰块,这么多年,她就像这样咀嚼不齿,独自舔舐伤口。 27.过生日 到六月,向晗就坐不住了。季绍明早就不会主动发消息给她,五月份开始都是向晗找他聊天,他打哈哈,回句“嗯”、“好”,哪有最初的热切。向晗急中生智,专挑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料定他在上班,不会守着手机,发数字“1234567”,一连串七条信息,两分钟之内全部撤回。 等季绍明下班看手机时,只能对着向晗撤回的七条信息疑惑,要说发错人了,不可能发到第七条还没察觉。他算是被向晗勾住了,前思后想也猜不出撤回的内容,脱下汗透的工服,抬手打字。 季绍明:「出什么事了?」 向晗:「没事。」 季绍明:「别骗我。」 向晗:「真没事。」 向晗:「想你了。」 他看着屏幕上的叁个字发愣,足足有两分钟,他退出对话,再点入,确定这是和向晗的聊天。工友们下班总是走得特别快,转眼车间剩他一个人,小组长吆喝季绍明关车间大灯,他伸脖子回道:“好——” “对方正在输入中”快叁分钟了,时断时续的,向晗知晓自己狩猎成功,捏着手机笑了。 向晗:「你端午节来杭州玩吗?我请客。」 季绍明:「不行,我走不开。」 向晗:「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季绍明:「我最近都很忙。」 向晗:「好吧,大忙人!」 她发一个气红脸的表情结束对话。 他低笑,换上干爽的衣服,向上划翻看他们过去叁个月的聊天记录,他最近确实没有好好对她。 关灯锁门,去水池边洗手,机油染得双手污黑,他打肥皂洗两遍,抠指甲缝冲干净。初夏已然降临城市,知了在耳边叫一整日,厂区路边生长一窝窝茂盛的狗尾巴草,昼长夜短,他出厂房,天光只比正午略暗一些,西边的太阳金黄。夏天又是有气味的,人能闻见晒化的沥青味,或者清新却生猛的草木味。 这些都在提醒他有多久没见向晗。他不是不想她,庄涛怕他去外地上访,找公安的关系,令他进了禁乘火车、飞机的黑名单,季希也说要他暑假带她去旅游,季绍明都不能答应。 不回信息的日子,他失眠抽烟,对着亲口喷出又瞬间消散的烟雾想,这只是一段奇妙的中年际遇,像胡总说的那样,流水桃花,很快就没了,不必放在心上。 端午节那天,他早起去河边拿毛巾蘸露水,给希希擦脸,这是安州的习俗,能杀五毒。开车回父母家,路边小摊卖艾草,他买了两把捎回去。进门就听见他妈打电话跟别人道歉,她想把季绍明介绍给对方女儿,人家妈妈说这不是骂人吗,她儿子现在什么情况,她不清楚吗,痴心妄想。 季学军在旁边听着,斜睨季绍明说道:“就这还不辞职呢!守着一机厂过。刘志光是你爹,我不是!” 他仍在恼怒儿子相较自己,更听他的师傅、岳父——刘志光的话,一句替他守着兴安,季绍明记了多年。 季希听到牵连姥爷的话,两手捂耳朵,她讨厌大人的骂架,季绍明也捂紧她耳朵,沉声对父亲说:“爸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就带希希走。” 大过节的,叁言两语间,家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季希觉着压抑,想出门找小伙伴玩,喊奶奶给她重梳个哪吒头,两手腕系着丝丝缕缕的五彩绳,风一吹,像是混天绫。季绍明一看,活脱脱的小哪吒,挂她脖子上一个香包,又塞她手里一个。 “把香包给菲菲,拉拉手,还是好朋友。”他嘱咐道。 真是长大了,小时候哪有隔夜仇啊,吵完架转脸又一块玩。现在闹得,两个小朋友一周谁都不理谁。 他进厨房,捞出锅里的粽子,重新接水,开火,拆挂面的包装,也算是长寿面了。他的生日离端午近,每年都凑合在端午过,有孩子后,成年人的事情都变成次要的。 鸡蛋成型了,季绍明往锅里扔点小白菜,拿出大碗盛面条。天气热,家里做的多是凉调菜,开饭也快。他以为还要等季希一会儿,小哪吒风风火火地开门回来。 “我再也不要和菲菲玩了!” 她把香包掼到季绍明手心。 “怎么了?”他问。 “她说爸爸是倒霉蛋,笑话你是初级工人。” 侯慧英剥蜜枣粽子,递给希希说:“记得奶奶怎么和你说的吗?” “劳动最光荣,工人有力量!” 季希攥拳头挥舞着,一口咬走蜜枣。 她虽然经常哭鼻子,但是菲菲嘲笑爸爸这件事,她只觉得荒谬,不可思议,这完全和季希的认知体系对立。就像把天空说成绿的,小草说成蓝的那样,根本是错的。 奶奶是工人,姥姥、姥爷是工人,韩叔叔以前也是工人。没有工人,穿的用的从哪儿来? 季绍明揉揉她脑袋,说:“谢谢希希支持我。” 但是手心的香包仍被汗捂得发潮,他紧握着,一餐饭一言不发。嘲笑对他已没有杀伤力,他只担心女儿,一个伙伴嘲笑,她尚能断交,倘若是一群伙伴嘲笑,季希就被霸凌了。 集体中,父母丧失尊严,孩子也会受到羞辱,他绝望地想。 6月23号到来时,季绍明无知无觉。他已不去食堂吃饭,自己带饭在装配车间吃,他对着落地扇,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小组长吃饭回来得早,告诉他下班以后有安全生产学习会。他知道这意思是他必须去。 很早年间,刘志光带他下沉车间时说起过,庄涛十叁四岁就在蔡县当过红小将,称得上一方首领,批斗、戴帽子、发动群众斗群众,他时隔多年用在季绍明身上,也样样精通。 庄涛的安全生产学习会极具仪式感,必须在老厂的大礼堂,先由主持人语气沉重地讲述断指事故造成的严重危害,再叫季绍明起立念事发经过,把他树成反面典型,最后一步请工人们竞相发言,评一评季绍明的错误。说得多的车间,绩效多发。 是个阴天,天边的云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滚刀肉,起先还有痛觉,学习会次数多后,他仿佛七十二道刑罚走过一遍,下油锅都不怕。他没有开车,走小路去往老厂,快进礼堂时,老韩从柱子后冒出来,他向左走,老韩挡左边,向右走,老韩就挡右边。 “我不去,装配车间这个月的考核就不通过。”季绍明说。 他眯着眼睛,双眸像鹰般锋利,打量面前灰头土脸的季绍明,侧身让开了路。 会上一切如常,到批斗环节,冒出个生面孔踊跃发言,是新进厂的实习操作工,季绍明抬头看他一眼,刚二十岁的模样,嘴边长着青胡茬。他从开始就否定季绍明的做法,滔滔不绝说他认为该如何做,庄涛没到场,他的秘书说很好,请他坐下,问季绍明听完有什么悔过。 他点烟,火机撂桌上,吸一口,直视那小孩的双眼说:“没想到我这么让你不满意。” 实习工低头,眼神闪烁,不敢看季绍明乌沉沉的黑眼珠。 台下工人们忽然吵嚷,说好了吧,快七点了,都等着回家做饭呢,也有人趁乱喊多发的绩效什么时候兑现。原来当天礼堂一直停着电,他们在昏暗中进行这场批斗会,六月底的安州极热,白天烤,晚上蒸,没有凉气使每个人心浮气躁,积攒一天的汗酸味在老礼堂中弥漫。 秘书说礼堂电路板烧了,空调不能用,大家都忍忍。 胆大的工人站起说:“厂长怎么不来,躲哪儿乘凉了?” 哄笑声一片,人们接连喊道:“走吧,走吧。” 秘书喊谁走谁代表的车间扣大分,没人听他的,因为人全跑了。季绍明掐灭烟蒂,望向顺墙缝走的电线,韩文博有电工证,除了他没人敢这样搞破坏。 晚上回家陪希希写模拟卷,快期末了,老师要求打印的小卷子能有一沓。再看眼钟表就十点了,他催女儿洗洗睡觉。他洗完再出来,离零点差一刻钟,解锁手机,竟然有向晗的未接语音通话,他走到阳台打回去。 很快被接起,手机里传来她抱怨又有点娇气的声音:“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我刚才在洗澡。” 沉默片刻,季绍明听见开关门的动静,还有呼啸的风声,她像是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生日快乐!”她甜甜地问,“今天吃蛋糕了吗?” “没有。” “没吃好吃的?” “嗯,都没有。” 向晗想,她和季绍明真是像,不开心话少这点都一样。 脚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惊讶地发现露台上有废弃的打火机,应该是在这儿抽烟的同事扔的,按一下,气还挺足。 她说:“我送你个生日礼物。” 语音转成视频,这回换季绍明捂着前置摄像头不露脸,他看见黑暗中一脉温暖的火焰,向晗的手抠着火机,他突然很煞风景地说:“怎么还没下班!” “安静!我要唱歌了。”她清清嗓子,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火焰摇曳,他想象画面后向晗被映得红红的脸,她那边的夜空有一弯浅浅明亮的月亮。 她唱毕,说:“好了,许愿吹蜡烛吧。” 他闭眼,听话地对手机吹一口气,火焰暗一下,又立刻重燃,向晗说:“再许一个,我把我的愿望给你。” 季绍明怔愣,呆看着她点的火。 “快许啊,我手都酸了。” 他眼眸暗了暗,好像这段时间眼神结的冰,都因她的火焰融化了。他再次闭眼,这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关于她的。 向晗听到吹气声,松开打火机,换回语音通话,说:“我下礼拜去安州找你玩?” “……我没时间。” 那边寂静些许,猛地爆发,她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了!” 他都被她整笑了,他是条落水狗,别人躲都躲不及,也就她一无所知,傻乎乎地贴他。 “小晗,下礼拜我做拆钢板手术,没法陪你玩。” 她对他的回答尚且满意,继续道:“我可以去照顾你。” “一言为定,我假都请好了,拜拜!” 他刚想说她哪会照顾术后病人,通话就断了。回卧室,季绍明吃半片安眠药,药劲大,吃多了第二天起不来,不吃又睁眼到天亮,白天人轻飘飘的,他试半个月才把握好剂量。 凉白的月光洒在他床上,他躺下,向晗玩笑般的话挥之不去,他想起她在广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的情景,硬起心肠。算了,就让她来吧,看看他这副落魄样子,吃点苦头,她也会离开他。 28.重返安州 向晗在高铁上睡了一觉,睁开眼看见窗外高高的白风车,金黄的麦田一望无际,列车在平原上长驱直入,她就知道快到安州了。 进入出站通道,热风吹得她裙摆纷飞,向晗穿一条印花的雪纺连衣裙,V领,虽裙长过膝,也衬得她曲线婀娜。她没有直接过闸机,而是先进公共卫生间补妆,小粉扑拍拍,掏唇釉,在唇瓣上轻点两下,抿抿嘴巴。 可是出站后并没有看见季绍明,这趟从杭州始发的列车,在安州站下车的乘客极少,零星的几个人站在出站口。向晗以为他被什么事耽搁住了,坐在24寸行李箱上,背靠拉杆,眺望外面等他。 阴凉地外是一片金色的天地,蜂蜜色的阳光浇淋广场上的每一个物体,热气扑面而来,恨不能钻进七窍。下午叁点,她已等待半小时,接起电话,是季绍明焦躁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就在出站口,没有看到你。” “出站口?你没坐飞机来?” “……我不是给你发车票截图了嘛!” “去售票处等我,外面热,我很快过来。” 他说很快,实际上并不,机场和高铁站,各在安州的最东头和最西头,他上高架桥又遇上大堵车,用了五十分钟才到地方。 季绍明进售票处时,脸很难看,大热天里东奔西跑,堵车又把他的耐心磨没了。向晗则觉得他瘦削许多,黑了些,手臂肌肉更发达,上身穿纯黑短袖上衣,下面白运动短裤,挺胸昂头地立在那里,像一把利刃。精神上当然也有差别,季绍明变得面无表情,眼睛不再是亮亮的,她想象不到这四个月他经历了什么。 他推行李箱在前面走,向晗撑着小阳伞在后面跟着,她穿高跟凉鞋,走不快。走到车后,他开后备箱放行李,向晗站定,理理裙子,小阳伞向后撇,眨巴眼睛问道:“我变漂亮了吗?” “变漂亮了。” 他头都不抬,关后备箱,朝车前走。 向晗要气死了!枉她贴叁十块钱一对的假睫毛,她发誓,再也不会见季绍明前精心打扮! 这天安州四十度,可谓是骄阳似火,他们开车门坐下,立刻弹起,堪比铁板烧的座椅十分烫屁股,向晗还“啊!”地叫了声。 季绍明扶着车门,笑看着对面的向晗,她的妆已经热花了。这一刻日头正烈,他和他的爱人站在阳光下,世界光明,美好得很。 他带着她反复开关车门,排空热气,车内方能坐人。车子往市内开,就没有上高架,安州的路刻在季绍明脑子里,驶过成群的汽车检测站,路过货运场,看见副食品公司的招牌,就算是进到有人烟处了。 车子经过市政府时,向晗扭着脖子看窗外,广场上有人群排列成方阵静坐,她没见过这种场景。是拆迁户在维权,汪廷海升迁,即将赴省会就职,他原许诺的拆迁安置迟迟得不到解决,季绍明知道那块地,老城的棚户区,听说卖给南边的开发商,强拆出过人命。 但他都不关心,转方向盘拐弯,下主干道,往去沃尔玛的路开。等红绿灯时,向晗直勾勾盯着路边的鲜榨果汁店,他看她一眼,下车排队买,她要喝最大杯。 于是后面的路,向晗抱着一小桶西瓜汁,喝得直点头,季绍明撑着方向盘笑,真是好养活。 她嘴唇沾着水红的果汁,抱桶侧身偏向车门。 他说:“不抢你的。” 车子忽然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棵大柳树下,外面是绿化带。他身子越到副驾驶位置,罩着她说:“好久没亲了,我亲亲。” “有人啊。”圈他脖子的手却收得更紧,把他拉向自己。 含她上下的唇瓣,饮口内甜蜜的汁液,他突然停下,头埋在她颈窝不动了,闷闷地说:“……我忘了怎么亲。” 她笑着抚他的头,板寸可真扎手,啾啾地亲他的脸,伸舌头给他刷牙,他舌头追上想嗦她的舌,她就退回去,吐出一点点舌尖,只允许他舔。 季绍明哪肯,摇着她说:“快,小乖!伸舌头给我吃!快!” “唔唔唔!” 什么人啊,要么不亲,要么亲起来没完。他抽纸擦擦她嘴角的涎液,向晗剜他一眼,抢过来自己擦。 季绍明亲完心情好,摸着肚子,像只餍足的大猫。重新发动车子,果汁喝完了,向晗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调低椅背,身体下滑,季绍明说:“还是请个护工来吧,你就每天来看看我。” “我妈盆骨骨折我都能照顾了,你这小手术还用请护工?” 他不信,随口问道:“那你爸呢?” 向晗顺手放下遮阳板,闭眼回:“搞外遇呗。” 闻言,他偏头注视她。向晗总是把糟糕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上次说她爸妈吵架也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可季绍明想,她不是没吃过苦的,只是习以为常了。 他们去沃尔玛采购一些住院的生活用品,回车里就过五点了,向晗考虑到洗衣服做饭方便,这次来订的是民宿,位置在医院附近。她饥肠辘辘,等不及回去买菜做饭,叫季绍明请她吃饭。民宿所在的小区对面,是安州着名的夜市一条街,季绍明看看民宿地址,直接驱车去那儿。 向晗想吃烤鱼,夜市街右手第一家就是,她挽着季绍明进店。季绍明站着看墙上的菜单,向晗见小店的椅子上有油腻,弯腰想挑个干净的。旁边桌子的男的,一瓶老白干配花生米,眼神朝向晗拱起的屁股瞟。不是别人,正是车床车间的组长,季绍明走到他桌前,用目光警告他。 那组长觉得向晗是季绍明的女人,更可以欺侮了,索性头冲着向晗,淫笑着低头想看裙下的风光。他快步站到向晗身后,从背后抱她,说:“上外面坐吧,太阳下山就凉快了。” 她直起身,被他亲密的动作弄得不好意思,“嗯”地应了一声。 他看她出店门,瞬即脸色阴沉,一杯酒泼在车间组长脸上,手攥住他的手,往下一扽,摘了他的右手手腕,说:“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炮踩!” 车间组长惨叫一声,晃荡着右手说:“你、你……我回厂里就告你!” “告去吧,谁不告谁孙子。” 季绍明出门,对着坐在小矮桌前的向晗,缓缓语气道:“店里不干净,我们换家吃。” 向晗把桌子都擦干净了,她摔纸巾,以为是他犯洁癖,不情不愿地站起,说:“就你毛病多。” 幸好往里走,还有烤鱼店,一位爽朗的大姐站在大排档前招客,季绍明看水箱的鱼挺活泛,定下吃这家。他们挑条叁斤的清江鱼,向晗看隔壁桌吃串儿,又馋烧烤了,支使他去前面买,不仅要羊肉串、牛肉串,还要烤腰子、鸡心、鸭肠,季绍明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吃得完吗?” 向晗扬扬眉说:“今天给你上一课!” 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么就爱吃下水,他无奈笑笑去买。也不嫌炉子热,他盯着店家烤,交代多放辣椒和孜然。 下一刻就收到条令他心提到嗓子眼的信息。 向晗:「救命!!!!」 29.住院 他以为是车间组长回来找事,端着铁盘,撒丫子往回跑。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往那儿一站,什么救命啊,就是两个小孩像左右护法似地围着向晗,看她玩Switch。 他没好气地看看向晗,再看看那两个低头入迷的孩子,再来一次,他老命就没了。向晗使眼色让他轰走俩小孩,季绍明非但不赶他们,还坐下拿一次性塑料杯,倒水给他们喝。 小朋友们是一对龙凤胎,看个头像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女孩抬头说:“谢谢叔叔,妈妈不让我们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他问:“这是你们妈妈的店?” 两个孩子点点头,眼睛粘在屏幕上,没心思和他聊天。向晗调出超级玛丽奥,拆下两个手柄,把游戏机给他们,叫他们去后边的空桌子玩,她开始吃腰子。 季绍明见她如蒙大赦,睨着她说:“他们能吃了你吗?” “小孩子很烦人的。” “嫌烦人你还借他们玩游戏机,不怕他们玩坏了?” “看你那小气劲儿。”腰子吃完了,她拿一串鸡心,一串鸭肠,左右开弓地吃,“我不会和小孩子相处,只要不说话,干什么都行。” 她边吃边抱怨,说小孩有多难带,不说吃喝拉撒,你严厉,怕他们有心理阴影,你随和了,他们又和你皮脸,她叁月份抱过一次陈敏的儿子,把她折磨得,未来一年都不想看见小孩。 他以一副过来人的腔调说:“那是你年纪轻,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理解孩子是人生的希望了。”他又补一句:“尤其是过得差的时候。” “你不觉得很自私吗?为了自己有希望,把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带到世界上。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我活得够累了,不想生个孩子继续受苦。” 这话诚然有理,但季绍明仍一笑而过,认为这是她一时意气的决定。向晗翻个白眼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就赌我35岁时有没有孩子。” 他更想笑了:“我和你赌这做什么?” 再说她35时,身边的人还会是他吗?他原来不是如此悲观的人,只是近些年,尤其是四月份以来的遭遇,令他觉得生活的颠覆不过是顷刻间,一切都不牢靠。 “反正我的身体我做主。”向晗道。 大姐摆酒精炉,点火上烤鱼,喊孩子们还游戏机,小女孩说谢谢向晗,她和弟弟玩得很开心,叫她弟弟去给他们拿两罐可乐。季绍明看着这孩子,想到希希,她昨天去北京参加夏令营,这个点也不知道吃饭没。 小男孩是把可乐拿来了,又和他姐吵吵为什么总把活儿推给他,俩人在后面餐馆里打架,一会儿闹得鸡犬不宁。他瘪瘪嘴,庆幸当初没要二胎,季希一个就够他操心了。 这感慨间,向晗已经把鱼的正面吃了一半,季绍明调小火,碗里倒点清水,涮涮鱼肉再吃。明天做手术,他吃不下重口味的,主要是陪向晗。他尝羊肉串,铁签子烫脸,向晗怎么吃得下去的。找个干净的小碗,他用筷子把肉从签子上剔下来,一根剔完再剔一根。 向晗叫停道:“串儿要撸着吃才好吃!” 忽地,他眼光暧昧,重复道:“是啊,撸着吃才好呢。” “你一天不开黄腔会死吗!!” 他就是喜欢对向晗说荤话,喜欢看她炸毛,他对她从来没存正人君子的心,他笑着把装满肉的小碗放到她面前。 叁十根串,叁斤烤鱼,都进向晗肚子里了,她晚饭前还喝了1升的西瓜汁。要不是季绍明拦着,两罐可乐她也喝完了。季绍明看她浑圆的肚子,结完账也不让她回去,拉着她在路边散步半小时。 路边有的是小情侣坐马路牙子上谈情说爱,手被他握得汗津津的,她看他高大的背影,想想真是奇妙,五个月前的冬天,她还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屑一顾,饭后散步恨不得离八丈远,时至今日,她追到安州来了,他们变得和寻常情侣一般。 向晗越思量,心里头越甜蜜,季绍明取出后备箱的行李,送她到小区大门口。她拖着行李箱走几步,回头看他,含情水汪汪的眼眸透露一个“欲”字,舔舔下唇,微笑着。 “想了?”他声音不大不小。 她把箱子留在原地,走近他,趴在耳边说话。 “想要你,”她顿一下,“狠狠地插进来。” 季绍明下颔线收紧,目光从眉毛扫到她下巴,看这张现在就潮红的小脸,爱死她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却假正经地推开她,说:“咳咳,不行啊,明天动手术,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你也早点睡。” 向晗瞪他,他引诱她露出最直白的欲望,却坐视不管,要不是看他明天做手术的份上,他高低得吃她一拳。她秀发一甩,打在他脸上,说:“睡你的大头觉去吧。”扬长而去。 他确实睡了很长的一觉。 躺手术台上,麻醉师推完药,和他聊天,说这次来都有女朋友了,他刚想解释向晗不是他女朋友,麻药劲上来,他就失去意识。太久没睡个好觉,手术结束许久他仍没清醒,大夫要求术后六小时不吃不喝,他硬生生睡了叁个小时。 睁开眼,第一眼看见天花板,第二眼是向晗的脸,她眼泡红红的,他想问她怎么回事,嗓子干哑,发不出声音。她拿棉签沾水,抹抹他的嘴唇,让他忍忍,过会儿就能喝水了。 手术中间,二华来了一趟,喊她师娘,问季绍明的身体情况,送一保温桶自己熬的排骨汤,向晗叫他坐一会儿,等季绍明做完手术说说话,二华支支吾吾的,说什么师傅看见他生气,放下汤就走了。 她心乱如麻,没留心二华话里的含义。不多时,护士出来说正在缝合,钢板已经取出,她可以放心了,说着递给她一只透明的塑料袋。看到袋子后,她的心像被钝刀子慢慢割,长长的钢板,L型,钛合金质地,还有十一根骨钉,上面粘着他的血肉。她问护士当初是如何放进去的。 护士说:“拿电钻打孔,安螺丝,把骨头和肌肉钉一起。” 她说完,向晗觉得自己的膝盖也隐隐作痛。 季绍明睡着时,能感受嘴唇软软的,一定是向晗在吻他,可只有醒来看见她,他心里才踏实。他看眼这间单人病房,被她布置得有模有样,这么一会儿时间,她淘换到二手的电饭煲和行军床,床头摆着一束狐尾百合,香味清甜。 向晗摸摸他的脸,问:“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看手机,下午一点半,想她还要现学做饭,说:“吃食堂就行。” 民宿有现成的厨具,只是她没买菜和调料,他刚做完手术,她也不放心离开,想着今晚吃食堂将就一下。她看他无聊,摇床令他仰卧,抬扶手,安桌板,放上平板电脑,他可以看电视直播。 季绍明看电视极其乏味,左不过央视的几个频道,向晗在一边杵着没意思,她展开行军床,放到他床尾对面——卫生间的门边,贴墙放,铺上新买的被褥。 忽然听见他来句:“你不去参加考试?” 她问:“什么考试?” “陈敏都发消息问你了!” 天盛每年放员工叁周的考试假,用以备考注册会计师,这是行内的规矩。陈敏今天才得知向晗把八月份的考试假休了,发微信问她难道今年不考了。季绍明不知前因后果,看见平板上的消息就冲她发难。 他皱眉瞪她,厉声道:“心都玩疯了,不干正事!” “考试在八月底,不是你想的那样……” 向晗见他脸色铁青,看时间麻药也该退了,小心地问:“季绍明,你是不是伤口疼?我喊护士给你上镇痛泵。” 30.发火 点上药他安分多了,默不作声躺那儿百度注会考试,就怕向晗耽误学业。她明白病人身体不适,情绪也会变差,自然倍加体谅季绍明,不计较他方才的斥责。 她蹲下拿床底的尿壶,问:“你想上厕所吗?” 他呆呆地看着她,虽然一直没喝水,但是输了两袋药,膀胱有尿意。向晗不和他废话,掀被子,伸手解裤带。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卫生间上。” “医生说你今天不能下床。”她拽着裤腰笑说:“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他夺过她手里的尿壶,盖上被子脱裤子对准,向晗背过身,顺带抽几张纸递给他。 她回头看他完事了,一只手正费力地提裤子,她就去接另一只手的尿壶。季绍明手退后不让她拿,说:“你别碰,脏。” “你还打算攒着啊?还不给我现在倒了。”她见他局促的神情,咧嘴笑道。 向晗的手上会不会沾上他的……季绍明手搭在眼睛上,长吁短叹的,他在向晗心里还有男性魅力吗。 邹颖突然来电,倒不是关心病情,她急急地问季绍明现在有空视频会议吗,北京那边的人要见他,他答应下来,羞惭地说要邹颖以后别管他的事了,他怕连累她和韩文博。邹颖在那头笑道,她哪有那么硬的关系能惊动北京,是人家主动联系她找季绍明,随后匆匆挂了电话,把会议号发给他。 挂断电话,她长叹一口气,默默劝季绍明再等等吧,事情已经有转机了——汪廷海的人事任命程序被冻结,树倒猢狲散,庄涛的死期也快了。但是她不能对他明说,这是机密,他们的罪行仍在查证阶段,树大根深,若想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天快亮了,她想。 打开前置摄像头调试,屏幕里是他浮肿的脸,双眼皮肿没了,脸大了一圈,他哪是没有魅力,仅剩的一点色相也荡然无存。向晗往杯子里倒满水,去食堂买饭,给他腾地方。会议室是加密的,季绍明先进入等候间,看不见任何会议成员,只能从编号上得知他的谈话顺序是第叁个。 没有任何征兆,屏幕被切到会议室,阵仗像面试,摄像机架起录像,七八个人横排坐着,中间是位穿行政夹克的男人,季绍明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他们问了他些个人信息,举报信的细节,都是旁边穿便装的年轻人问的,他只用回答是否。他们又问四月份生产事故的经过,季绍明沉住气,把讲烂的事重说一遍。 “责任认定书是假的?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每一个字我都能负责,除了这场事故。” 他们互相看一眼,年轻人偏头问中间的男人:“彭组长,我们问完了,您看……” 他看着那和自己父亲年龄相当的男人,低头看看材料,又抬头端详屏幕上的他说:“季绍明是吧,我和你师傅认识,九零年全国青工技术大赛,我们都在钳工组,你师傅厉害,最后得奖进大会堂了。” 季绍明点头道:“获奖合影还在家里挂着。” “我们向邹颖同志了解过一些你最近在兴安的情况,但是,”他的脸陡然冷下来,“我也知道,有一家美企对你掌握的兴安技术专利很感兴趣,也联系过你,你并没有明确拒绝他们。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态度?” “您认为我应该是什么态度?”季绍明凄凉地笑一下,“泄密?报复?我是穷,是在兴安挨整了,但我从没有想过毁掉它,我甚至比任何人都爱它!它就像胳膊腿一样,从出生就长在我身上,我甩不掉了,您会轻易锯断自己的大腿吗?我恨庄涛,恨不得他死,可这和我想看到一个更好的兴安无关。” “……您是行内人,我看出来了,消息很灵通,但如果今天是来怀疑我当技术间谍,我们不必继续谈了,我无意再向任何人自证清白。” 他说完,未等北京方面说话,兀自退出了会议,手机倒扣摔在桌板上。谁都不信任他,什么帽子都往他脑袋上扣,他既然不择手段何必等到现在,在技术中心泄露专利不方便吗,他们都明白都清楚,但是无动于衷。 向晗一进门便看见他气得握拳捶床,她忙做个笑脸说,不气了,来吃饭。打开饭盒盖子她也笑不出了,窄窄的叁个小方格是菜,西红柿炒鸡蛋都是蛋沫,土豆焖鸡只给了叁块鸡肉,细看还有一块是骨头,剩下的炒芹菜季绍明又不爱吃,叁个菜无一幸免。她把自己的菜都扒到季绍明那份里,说待会儿她再去买。 “我说有什么忘了!”向晗一拍脑袋,拿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说:“有排骨汤可以喝。” “你熬的?”他仰首问。 “白萝卜都炖糯了,你看看至少有一斤排骨……二华煲的,我可做不出这么好的汤。” “倒了。” “别倒了啊,你不爱吃排骨吗?他特意在你手术时过来送的,这有营养,补钙的,晚上将就点喝汤,明天我给你做饭……好,你不吃,我吃总行了吧。” “我说倒了!” 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铁勺子,甩手扔到对面墙上,勺子反弹落在向晗脚边,丁零当啷地盘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季绍明,他含怒的眼睛也迟疑了。 向晗从来不是那好脾气的人,她不伺候了!生病了不起啊,有特权对人大呼小叫?一下午冲她发两回火,她照顾他还照顾出错了。对,是她犯贱,千里迢迢来安州热脸贴人冷屁股。她不干了,他爱吃什么吃什么,饿死最好! 捡起勺子,她拧紧保温桶盖,收拾包袱走人,水杯都是她的,留个矿泉水瓶给他喝水。两分钟之内,她收拾妥当,看都不看他一眼,挎上包开门走了。 他弱弱喊声:“向晗……”留给他的是咣当的关门声。 话出口季绍明就后悔了,他跟她吼什么,她又不知道二华做的事。别人怀疑他,他都没吼,跟她还吼上了,他真是该死。 饭怎么能吃得下去,他尝口白米饭,想这是他和向晗最后一顿饭,扣上泡沫盖子,两份整整齐齐地码在床头。什么都不想做,背靠着床枯坐,她一走他的魂儿也没了,坐到八点钟天黑,两眼空空的。 他打开12306,查安州到杭州的车票,七点半就有一列普快,他想她正在车上吧,昨天这个时候他们还亲亲热热的。他这种人也不值得她精心呵护,几近失业的事瞒着她,担心她失望,怕她跑,她来之前不想让她来,来了之后又仗着她的温柔耍脾气,不给好脸,可不是活该孤苦嘛。 吊针滴完了,他不想叫护士,自己拔了,血沥沥拉拉滴在被子上,他也不按着伤口。随便吧,安眠药也不想吃了,没有她怎么过都一样。他睁着眼睛到深夜,空调像死到临头喷出最后一口凉气,灯管霎时灭了,四周一片黑暗,走廊里回荡护士呼叫医生的叫喊。 原来是停电了,不止医院,窗户外目之所及处皆是昏黑。过了许久,仍没有人进病房知会一声,医护们都在看护危重症病人,没人在意他。他开流量,上微博,“安州停电”的话题在热搜榜上飘着。 这下好了,今天晚上,全安州城陪他失魂落魄,谁也别想开心。从窗户缝飞进几只蚊子,嗡嗡地,围着他吸血,他也不打它们,他打算在这里发烂发臭自生自灭。 大概凌晨一点多,他听见把手拧动的声音,月光下她步入房内,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背后,掏出包里的手持风扇和充电宝,放在床头柜,摇床把他放下来。 “小晗。” 她开门出去,去护士站借蚊香和电蚊拍,回来噼里啪啦地打蚊子。 “小晗。” “小晗。” 她不理他,他就一直叫,一直叫。向晗烦得要命,骂道:“大叫驴。” 他笑了,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虐待你。” “虐待我好啊,虐待我一辈子才好呢。” “不要脸。” 说完她撤走小风扇,给自己吹,扔一把塑料扇子在他身上。还回东西,向晗接一盆凉水,端到床边,拧条冷毛巾,让他给自己擦身。毛巾擦热了,她就重新浸水,一时间房内都是哗啦啦的水声。整栋楼兵荒马乱,找发电机,转移新生儿,楼下救护车的鸣笛声没停过,他和向晗在房间内安然生活,水声柔和静谧。 他感到万事万物都在坍塌,他们好像掉进时间的缝隙,这点子水声倒成了牢不可破的。 季绍明光着膀子,伸手一拉,强搂向晗坐在床沿。他当钳工后,手劲儿出奇的大,束缚一个向晗轻松至极,但她扭过头不看他。 “小晗,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 “你扭头看看我,求你了,看我一眼,我知道错了,看看我。” 她依然面向窗户,说:“要是你再冲我发火呢?” “不会的……要是,要是有下一次,就让我下半辈子都瘫在……” 她赶忙回头捂他的嘴说:“好了,别说了!” “好不说了,”他嘿嘿笑,抓着手亲她的掌心,“小晗心疼我了。” 她不承认他也知道那是心疼的样子,向晗心疼他。湿凉的发丝贴在他皮肤上,他亲香香小晗的脖子。 向晗出其不意把他推倒在床上,转身端起盆朝卫生间走,心想他还美上了!半路杀回来,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食指和中指夹着他胳膊的肉,逆时针拧一圈,季绍明疼得直龇牙,也不敢吭声,怕她不解气。 第二天早上主治医生查房,看见他两条胳膊青青紫紫的,笑话他说:“惹女朋友生气了吧。” 31.失落 早上她像个婢女似的,捧着盆站在床边,伺候季绍明洗漱。早饭用电饭煲蒸的鸡蛋和紫薯,隔水烫了两盒牛奶,吃完她洗洗碗,六点钟来的电,他们嫌热,空调温度调得太低,她重新设成26度。出门前架上桌板,把季绍明的笔记本电脑摆上,向晗拎着心爱的面包超人购物袋去买菜了。 一路上并不燥热,她走在梧桐树荫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凉爽爽的,跟在一列老头儿老太太后,朝新鲜蔬菜进军。快走到超市大门时,她接到向伟华的电话,张口找她要一万块钱。 “你要钱干什么?”她问。 “看病。” “……我没听我妈说你生病,你看啥病?” 那边向伟华思索半晌,最后耐心耗完,直白道:“我有个朋友生病,急需用钱!我是你老子,养你到26岁,孝敬我点钱应该的吧?” “你哪个朋友,超市的女库管?向伟华,不要说你朋友,就是对你,我也一分钱没有。” 向伟华一听到没钱就爆发了:“我当初生你有什么用?一分钱都不舍得给你亲爹!你小时候我买的奶粉,你给我吐出来……” 大清早吃只苍蝇,向晗把电话按了,感叹向伟华弹尽粮绝也不忘搞外遇,要钱的主意打到她身上。她推购物车,直奔生鲜区,要了些鱼肉和猪蹄,各类谷物都称上点,季绍明爱吃杂粮饭,酸奶助消化,也买上一大瓶。 买完菜她又去零食区,挑点坚果他俩没事嗑着玩。正巧碰上二华和他女朋友也来买吃的,向晗说谢谢他的汤,季绍明今天拔引流管,能下地了。二华挠挠头,说师傅没生他气吗。她察觉不对劲,追问发生过什么。二华像打开话匣子,把叁月份以来季绍明受的排挤,自己怎么出卖季绍明,庄涛又是如何迫害他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讲到他们把季绍明降到钳工,经常开批斗大会时,向晗的手发抖,怀里的散装榛子一个个骨碌碌地掉在地上,滚进货架下,她蹲下伸胳膊捡,可她觉得和季绍明受的苦一样,捡不完的,太多了。二华和他女朋友帮着一起捡,向晗背过身,把脸埋进膝盖里,深呼吸几秒,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和不平。 她起立,脸涨得通红,问道:“他可以离开兴安对吧?辞职,再找个企业上班。” “以前当然有很多公司求着聘师傅,可生产事故在行内传开了,现在就……而且像师傅这种高级工程师,参与过兴安的核心研发,离职也要签竞业协议,两年内不能从事同类业务。” 头顶的冷气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吹进她心里,直吹得她一颗心打寒颤,发抖。 “出事后,师傅也不认我这个徒弟了,我知道他心里有气……” 向晗冷冷道:“他当然生你的气,换作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二华女朋友一手推开购物车,呛声:“你去看看,二华他奶奶家还有一件好家具吗!土炕都被他们推平了!帮忙前不说是趟雷,二华找谁说理去!” “那你们要他什么反应?背后挨一刀还笑脸相迎?他够仁至义尽了!” 她猛撞一下他们的购物车,推车走了,二华在后面追着说坐他们的面包车一起走,向晗置之不理。 这顿饭做得烦闷,她菜切到一半,必须停下走到空调下吹吹冷风,才能冷却怒意。她想到季绍明一个正直勤恳的人,被如此冤枉陷害,心里的火蹭蹭往上烧。 饭前她拿酒精湿巾给季绍明擦擦手,季绍明尝着煎鳕鱼排说好,尝青椒酿肉也说好,她还打了个醪糟蛋花汤,他边喝边对她傻笑。 向晗木木地打开辣椒面,蘸着鳕鱼排吃,季绍明笑话她是“小蛮子”,她都没反应。 “小乖太累了是不是,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拉他的手摸自己的脸,说:“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我都很高兴,昨天闹别扭后来……后来我也觉得有趣。小时候听英语磁带,录音机可以循环播放,要是有哪一天过得很幸福,我就想把那天刻进磁带里,反复播。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幸福。” 他定定地看着向晗,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番话,可他却无力给她任何承诺。他低头默默笑了,那笑容惨淡,他夹青椒给她,说她高兴就好。 吃完饭向晗在卫生间的小水池边洗碗,听见床那边有动静,季绍明挣扎着想自己起床上厕所。她当他的拐杖,一手推吊瓶架,一手扶着他的腰,重量从季绍明的胳肢窝下压向她。来回走两趟,向晗已是满头大汗,季绍明又说请个护工吧,省事。向晗气得不等他坐下,扳他的大腿,往自己腰上架,硬是把他背起,她也真的背得动他,季绍明微微失重,感觉十分神奇,小学叁年级后他的双脚没再离地过,他背过刘意可,背过季希,向晗是第一个成年后背起他的人。 向晗也觉得这滋味玄妙,像全世界都在她的双肩上。 “压坏你了,快放我下来!” “你在床上怎么不怕把我压坏?” “……” 晚饭同样是向晗在民宿做好,送到医院吃的。饭后她搀着季绍明下床坐板凳上,披层塑料布,给他洗头,热毛巾擦身,又换件干净的短袖,预备回民宿睡觉,季绍明缠着她再待半小时,半小时过去又磨她再待一会儿,磨到十一点钟,向晗走不成了,只能陪床睡在病房。 她洗完澡,季绍明睡不着,还在对着电脑写论文,几年前文献、数据就整理完毕了,一直没时间动笔,这回趁住院能完稿。向晗搓着头发,拔掉充电器说:“你不睡觉,帮我贴膜吧。” 桌板上的电脑被抱走,换成手机和贴膜工具,手机款式是叁年前的iPhone,靠近前置摄像头的位置,有一圈涟漪般的裂纹,她锁屏前,弹窗提醒内存已占95%。季绍明念叨她舍得买游戏机,都不换新手机,向晗说他不懂,这是骑着自行车逛酒吧,该省省,该花花。 住院部大楼后是一片荒地,晚间静极了,偶有几声野狗的吠叫,蛤蟆的呱呱声,衬得病房内的夜晚愈加清凉静谧。她倚着床头柜,看他灵巧的手活动,忽然响起一声短信提示音,向晗忙抽走手机看。 她读短信,嘴笑得都咧到后耳根了,季绍明瞥一眼,手绞着除尘布,酸涩地问:“谁的短信?” “你自己看。” 他装大度,故意扭头不看。 “你看嘛。” 她把手机塞他手里,工资到账的短信,他数她的账户余额,个、十、百、千、万,十二万多,他搂她的腰说:“可以啊,小富婆。” 向晗嘿嘿笑,比起容貌,她更喜欢别人夸她有钱,财富是不会改变的。 “那还这么抠?还不买个新手机。” “这钱我要攒着买房子,不能乱花。” “买房子?” 她点点头,说:“怎么,你该不会也觉得女的不用买房子?” 当然不是,男人有的,都是这个世上好的,女人也应该有,他以后也会给季希买房子。只是,能娶到她的人,会连一套房子都没有吗? “你还差多少钱?” “那可远着呢,再给天盛打一辈子工吧。” 他想说他的卡里有叁十万,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她先拿去用,别把日子过得紧巴巴。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也不例外,他工资现在只有叁千,快失业了,以后钱只少不多,刘意可还掂量着送希希出国,最迟大学出去,他多少也得拿点。 季绍明不说话了,接着给她手机贴膜。向晗却在一旁说:“凭自己本事挣钱,苦点累点也没关系。” 熄灯了,呼叫铃一响,护士就在走廊里沉沉地跑,黑暗浓稠,若听不到呼吸声,是体会不到房间里有对方存在的。向晗一转头,荞麦枕头沙沙响,她轻声喊:“季绍明。” “嗯?” “我们开家店吧,在安州也行,杭州也行,随便一个地方,就用我卡里的钱,开家水果店,我可会选品了。先做社区团购,送货上门,等钱攒够了,再开实体店,你可以……”她刚想说让他送外卖或者干代驾,转念一想他的腿,算了。“你就在我的店里支个摊,贴手机膜,兼职收银,怎么样?”她不信世界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他喉咙滚动,明明知道轻轻的一句回应,能令向晗多么欢欣鼓舞,可他吝啬得一个字都不愿说。他可以把这当玩笑话,让向晗甜蜜地睡去,改天一笑置之就是了,他并不损失什么。为什么回一句“好”这么难,那是向晗翘首以盼的答案,他清楚的。 可是当时,他只是留她一人在黑暗里怔愣,仅仅转过身,装作睡着罢了。 32.病房 伸个懒腰,他先把电脑收拾到床头柜上,等向晗回来就能开饭了。拆绷带后,感觉腿轻快许多,靠自己能起身穿衣,这几天止疼片也不用吃。要不然事事都仰赖向晗,他真觉得像个废物。窗明几净,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眯眼睛,夏日里每天阳光炽烈,流溢到他身上,他也变得明亮。 真是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日子。 睁开眼就能看见向晗,吃她做的饭,看她围着自己团团转,24小时黏在一起。昨天还哄她睡他的病床上,被窝里脱光光任他亲任他摸…… 手机响一声,季希传来一张她在夏令营的照片,她和一群肤色各异的孩子蹲地上,画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横幅。他倒不知道季希参加的是国际夏令营,刘意可挑的项目,她之前说过想让季希去北京上国际学校,季绍明不答应,她就没再提。眼下小升初的节骨眼,又安排国际夏令营,她打的算盘,季绍明能感觉到。 聊天里蹦出只小狮子,大口撕咬肉,这是季希设计的表情包,她妈妈教的,已经上架微信的表情商店了,季绍明包括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在用,小狮子是拟态她自己。 “爸爸,请给我午餐的经费。”希希发语音道。 “我要和同学买披萨吃。” 季绍明:「又吃垃圾食品……」 他这么说,依然转了一百块给季希,新出场的小狮子乐得满地打滚。 “非常感激您的赞助,您对少儿艺术创作贡献了至关重要的力量!” 两分钟后,季希嚼着披萨,含混不清地说:“妈妈说让你把夏令营的学费转给她,一万块,只接受微信转账哦。” 北京的夏令营价格齁贵,今年上的又是有外教的,费用翻了一倍,按惯例他和刘意可对半付。微信绑的银行卡余额不足,正巧向晗进门,他让向晗微信转他一万,他在支付宝再转回去。 转完账,两人吃午饭,旋开焖烧杯盖子他便笑了,玉米猪蹄汤,他又不是坐月子,向晗非说吃哪儿补哪儿。正啃猪蹄呢,向晗手机频频来电,无一例外是她爸打来要钱的,向晗一个都没接,全按挂断。 季绍明不知道情况,还劝道:“你就接你爸的电话吧。” “不关你事!” 他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季希和男朋友在一起时不接他的电话,他会很伤心的。 下午他们要去影像科拍DR复查,向晗就没睡午觉。不知是因为年初过度熬夜,还是待在季绍明身边过于松弛,向晗最近尤其困,随便一个睡姿,躺在她的小床,或者窝在季绍明的病床上,数叁个数她就能着,一天里除了吃饭做家务,竟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刚吃饱饭,她又眼皮子打架,闭着眼抓扇子递给季绍明。 他皱眉看塑料扇子上的字:“意外怀孕”、“人工流产”,她在哪儿顺的小广告,那天停电没发现。 “你看你拿的什么扇子!” “扇风嘛。” 他不扇,向晗就扔到窗台上。季绍明已坐在床边,她蹲下给他套袜子,医院里冷气足,不穿袜子脚底板会出冷汗。他低头,圆领内一对奶儿恰如其分地被胸罩扣着,樱花粉的胸罩,他还没见她穿过。穿好袜子,她去洗洗手,推来轮椅,打算搀他坐上。 季绍明两手环她腰,脸埋进乳沟说:“今天还没吃。” “回来你再……” 她往后退,他手臂锁得更紧,她逃不脱了。 “先吃五分钟。” 掀T恤,解胸罩扣,乳房下缘被钢圈勒出了红痕。这胸罩不好,欺负他的小晗,他要来疼疼她。 他吃得“吧唧吧唧”响,吃几口揉揉胸,后来当真像孩子一样,舌头压着乳头向外泵奶,舌尖钻奶孔。一个吃完了,吃另一个,手挤着两只奶,乳头并在一起,他伸舌头舔刷。 “嗯!嗯!嗯!” 她双腿紧夹,蝴蝶骨绷紧,脚向后挪,季绍明叼着奶头,再跑就拽疼她。她扭动身体,还是不让他吃,他吐出奶头,拍奶儿一巴掌,红豆豆都在颤,按她的后脖子,啃小下巴,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团,一点点啃噬。 “还闹不闹了?” “嗯?” 为什么他坐着还能掌控她? “不要、咬。” 她摇头,抱紧他的脑袋,专心喂奶。结束后,她和季绍明并排坐在病床上,衣服都没放下来,面色潮红,头枕在他肩上,看窗外悠悠的蓝天,她接过他递来的纸,擦胸口。他捋她耳际的碎发说:“看吃个奶把你爽得。” “你烦死了。” 她头闷在他肩膀上,埋怨道。 他们晚去半小时,下午的叫号早已开始。他坐轮椅上倒还好,向晗没个位置坐,推着他不时转动轮椅让路。隔壁病房的大妈也带家属来拍片子,热情地招呼向晗到她旁边坐下,有个空位。她说小姑娘了不起哦,照顾老公七八年了,又看季绍明说,不要垂头丧气,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的,以后有机会站起来。 他瞪着她,一准是她胡咧咧的,更可气的是,他发现向晗安州话说得挺溜,她能跟谁学的。 排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向晗推他进诊室时,他手托着向晗的下巴玩,向晗低头,柔软的唇吻他掌心的老茧。进屋他俩都愣了,齐毅和一位医生说说笑笑的从控制室出来,季绍明手垂下,向晗也握紧轮椅把手,齐毅更震惊啊,他记忆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怎么排列组合在一起。 “齐叔好。” “齐叔叔好。” 齐毅也回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更多的是看向晗,他和这老同学的儿子不熟。 向晗和医生合力把季绍明抬到检查床上,她并没有不自在,第一天办住院,她就在电子屏上看见了齐毅的专家门诊,和他碰见是预料之内。 “家属出去。”医生说。 她捏捏他的手,笑着和齐毅出门去了,季绍明不放心,关门前还扭脖子看她。 走廊里热风滚滚而过,这里人少,适合她和齐毅单独谈话,马尾发尾黏在她脖子上,她拨开,有些焦躁。 “星宇今年研究生毕业,不听我们劝,非要留在杭州上班。他翅膀硬了,我们拗不过他,只是他自从悔婚后,状态很不好……很需要你,你能不能替我们劝劝他?” “等我回杭州吧,我会和他聊聊的,过去很多事,我们没说清楚。”向晗想了想又说:“其实星宇要的一直很简单,玩电竞,打篮球,只是您和阿姨看不入眼,从来不支持他。” 齐毅厌烦地摆摆手说:“玩物丧志。你和绍明又是怎么回事?你爸妈肯定不同意。” 她不卑不亢道:“是我恋爱,用不着他们同意。” “他年纪比你大,社会经验比你丰富,很多事情可能对你有所保留,他现在……” “他的情况我都清楚。” 她和齐毅一时沉默,室外传来沉闷的空调外机声,嗡鸣了一个周期后,向晗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齐叔叔,您知道庄然最近在安州吗?” “她这几天都在吧,昨天我们见过她,退彩礼。” 向晗笑笑说谢谢,季绍明应该拍完片子了,她过去接他。齐毅看她翩然离去的背影,不解为何这代孩子如此自私,一点不为父母考虑,向晗的感情要是被她家里人知道,肯定没好果子吃! 季绍明像个无人认领的行李被扔在诊室门口,她推他回病房,路上他仰首问齐毅和她说什么了。向晗如实说齐毅想让她开导齐星宇,说齐星宇很需要她。 他冷哼一声,道:“我才是全世界最需要你的人!我没你走不了道。” 他说这话时,向晗已扶他躺上病床,他端着胳膊,义愤填膺说这都是骗人的。她看着十分可爱,亲他额头一下,转身拉窗帘,帘布渗出蓝蓝的光。光线暗下,她又困得直打哈欠。 他拽她的短裤边,说:“小乖和我睡吧,我叫你起床。” 真是意识混沌了,靠墙的行军床,她觉得遥不可及,怎么还在空中飘。唉,这一睡又要到五点钟。 向晗脱牛仔短裤,钻被窝,季绍明松开发绳,用手梳通她的头发。她躺下,手脚冰凉,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脚贴着他的腿,被他的体温暖着。胸也堆在他的胸膛上,这钢筋铁骨戴着能睡好吗,他手绕到后面挑开了。 就这么拍着她,看着她睡,他也闭目养神。过一会儿,感觉下唇被咬了咬,他睁开眼,她红唇娇艳欲滴,鼻子贴着他的鼻子,说:“想要爱爱。” 他撅嘴亲亲她,说:“内裤脱了,趴那儿。” 于是乖乖褪内裤,他一看,原来早就想了,内裤湿得透透的。她跪趴,撅屁股,他掰屁股检查,肉嘟嘟的缝紧闭着,他手指顺着缝从前往后摸一下,她就嘤嘤叫。 “宝贝,进去了。” “嗯!”她忽然伸长脖子,像舒展腰身的猫。 一根手指不够,再加一根。他突然加快抽插速度! “啊啊啊啊!!!” “水儿都飞我脸上了!” “啊嗯要来了要来了……嗯呜呜呜……” 她口微张,咬下唇兜住口水,手伸到背后想抓他。 他和她十指紧扣,她的身子像过电般,陡然倒在床上,身体扭得像麻花,上半身正躺着,腰扭着,小穴还在吃他的手指。 比平常时候快太多,向晗也不好意思,头埋进他脚边的被子里。他掀被子,捉她的手按在高立的裤裆上,向晗窃笑,解裤扣,内裤黏糊一片,往下一扒,欲根弹到她掌心。 可是黏液还是不够充沛,她揉揉卵蛋,看着他的眼睛,垂直吐唾液,浇在马眼上,她卷舌头陆陆续续地吐,一道银线垂下。 “对!宝贝多吐点。” 欲望泡在她的唾液里,她“叽咕叽咕”地撸,吸吮他胸前的两点,舔舐他耳后。 “啊……”他叫道。 浑身的筋骨都打开了,这样舒爽的体验,只有她能带给他。 向晗抠马眼,他身子发抖、失控,浓白的精液爆射在她手掌,她还捻龟头残存的精液。 “你射好多。” 向晗双手捧给他看。 “……嗯,没有自慰过。” 清理干净两人私处,再度躺下,下体又贴在一起,即使感受到她的鼻息,季绍明觉得还是不够近,向晗昏昏欲睡,他扒她的唇瓣说:“乖啊舌头伸出来……对再出来点……” 一口含住。他模模糊糊道:“我含着,含着你睡,睡吧小乖……” 她唔唔唔推搡他,奈何季绍明两臂紧锁,她越反抗,他越往下吞舌头,舌根都被他嘬疼了。她掐他,脚趾蜷缩抠挖他,没任何反应,只得让他含着,委委屈屈地睡了。 33.祈求 向晗思索许久定下这次见面。 她先是在大众点评上找餐厅,选了一家人均一千的法国料理,正不正宗不知道,她的诚意一定能体现。联络庄然后,她说不必这么麻烦,有事在微信上说吧,她和她没有可聊的。 向晗方说是关于季绍明,庄然顿觉有了兴趣,说就在和平大厦的麦当劳见吧,下午叁点见。 她去卫生间换下裙子,穿上七分袖的灰格子衬衫和黑长裤,打扮朴素点。求人,姿态放得越低越好,庄然肯定也喜欢看她过得惨。 防晒霜都没搽,她素着一张脸,提帆布袋便要出门。季绍明叫住她,问她去哪儿。 “就有事儿呗,你自己待会儿。” “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啊。” 他见向晗不回他话,又说今天38度出去容易中暑,什么安州社会治安不比大城市,她一个女孩遇到坏人怎么办。 向晗气笑道:“我看这里最大的坏人就是你。” “我坏?坏人会昨天爱爱你吗?你昨天躺这儿怎么求的你忘了?” 向晗直走到床头捂他的嘴,跟他说晚饭可能没时间做,点了佛跳墙的定时外卖,直接送进病房。说完拿上阳伞就走了,他在笔电上敲几个字,想到她要出去这么久,还不告诉他去哪儿,停下手望向紧闭的门,小声回嘴道:“坏女人。” 这天是个阴天,虽有高温预警,但不见一丝阳光,积雨云堆在天际,天光大亮又挟着暗沉。向晗盯着冰可乐里的气泡发呆,希望约等于无,可她还是打算一试,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路子。 勇敢点,向晗,被羞辱损失不了什么,她对自己说。 等了一个多小时,到四点钟,庄然才款款而来。她穿着香奈儿的针织套装,八字刘海像理发店吹出的造型,庄然眼光落在向晗身上,她就知道她穿对了,因为庄然的酒窝笑得更深。 “你还真是不挑啊。” 她说的是季绍明,向晗脸上的笑容凝固,淡淡道:“你想吃什么,下午茶套餐?” “我不吃油炸食品。”她放下铂金包,坐下道:“说吧,你找我想解决季绍明的什么事。” 向晗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垂首看桌板上的汉堡贴画,庄然便说:“冬天的时候没有看出来,你们俩竟然……” 她嗤笑一声。 “庄然。”向晗抬头,那样的乞怜绝望,“能不能请你爸爸放季绍明一马?不再开批斗会,也不用新的方法整他。我知道……知道那封举报信影响你爸爸的仕途,我不求季绍明能回到原来的职位,只要他能在兴安正常上班。他35岁了,很难在外面找一份新工作,他现在每天都要吃安眠药,再这样下去,他……他会受不了的……” “向晗,你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吗?” 她点头。 “看来还没蠢到极点。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拿什么交换?” 她看着庄然一摇一晃的耳坠,海水珍珠配钻石耳钉,她也很喜欢,还想过为它打耳洞。交换什么呢?她没有的,庄然都有,她有的,庄然比她更好。 向晗凄笑道:“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堆小学生在麦当劳的长桌子写作业,一个小男孩用练习册扇另一个的脸,被打的男孩尖叫,吵得向晗脑仁疼,庄然猛地想到了好法子。她拎包,拽向晗的手腕,牵着她待宰的羔羊,穿过麦当劳的侧门,去往隔壁商场。 商场的空调更冷,向晗瞬间起鸡皮疙瘩,庄然拉她朝正中心走,钻过人群,站到展台边——新能源车的展销活动,请了四位长腿车模,这在安州值得男女老少驻足观赏,楼上四层的人也靠着栏杆朝下看。 向晗脸色白得透明,庄然摁着她的肩膀,目光坚定地说:“向我道歉,承认你破坏我和齐星宇的感情。” 她颔首,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破坏你和齐星宇的感情,是因为我你们才不能结婚。” 只有庄然出气了,才有可能答应帮忙,她清楚。 此时身边已有叁五人不看车模,转而将目光投在她和庄然身上。庄然对刚才的服从性测试很满意,侧身靠近她耳朵说:“让我扇你。” 向晗眼神没有波动,稍稍拉开距离,和庄然对视道:“扇完我,你爸就不会找季绍明事了吗?” “那要看我扇得爽不爽。” 母亲打过她,父亲也打过她,她不是打不得的,今天要是挨打能有用,那也值了。她扯掉皮筋,长发盖住脸,低头,露出一段瓷白的后颈,像只引颈就戮的天鹅,等待庄然的巴掌。 庄然凝视她这位同学,嘴唇丰润,眉眼锐利,胸大得外扩,人和清纯无关,她多少年模仿不来,如今却低眉顺眼,为她鱼肉。她体会到父亲整治季绍明的乐趣,看高个子的人伏低做小,看要面子的人抛弃尊严,多教人快活! 就在向晗以为她会抡圆胳膊扇时,旁边举相机的男人说:“哎,你们走不走啊?别挡着我拍模特!” 她们移到人群外,向晗像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衬衫后背不知不觉已汗湿,庄然瞥她一眼,扬嘴角说:“我有事先走了。” “你……” “我不像你,为了男人什么都做得出。” 大庭广众扇她巴掌,再被录下来放到网上传播,她丢不起这个人。 向晗蹲地靠墙呼气,庄然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她记得她好像有哮喘,情绪激动也易发病。她说:“向晗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实话实说,季绍明惹到市委书记了,我爸停手也没用。这么爱他,你在安州找好工作了,还是准备当后妈?” 向晗手哆嗦着翻包里的哮喘喷雾,一个没捏稳,瓶子滚落在地,可是她已没力气挪一步捡。车快到了,庄然迈步,顺便踢一脚喷雾,瓶子滚回向晗脚边,回头看一眼,她萎缩在角落里,而她出门上那辆红旗L7。 心境是惨然的。 远方的天空传来闷闷的雷声,波浪状的乌云灰得浓淡不一,垂垂欲坠,仿佛立刻能化作一场暴戾的雷阵雨。所有人都着急往家赶,公交车堵在十字路口。向晗未从哮喘中恢复,频繁的刹车让她想吐,拉开车窗,风也是浮躁的。 平白受辱一番,任谁都不会高兴,可真正令她胆颤心惊的是,庄然揭开了一个她尚未觉察的事实——她爱季绍明,不是发乎欲望,不是喜欢,是爱!愿意奉献自我,愿意割舍尊严的爱。她爱他,灵魂被抽走,骨骼也刻着的爱。 也许早一点点,在她急不可耐来安州时,在她为他擦身倒尿时,她就该发现那是爱。可那有什么用呢?爱是一道雷瞬间击中她,她无处可逃了。 雨开始下,漂窗的雨点砸在她脸上,密密麻麻地,她近乎神志不清,是前排乘客推上的窗户。她觉得他们的爱就像这辆堵在路中间的公交车,前后夹击,进退为难,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甚至不知道如何认真对待。 她笑自己,向晗就你还约炮呢,真心都交出去了。 瓢泼大雨倒令车厢内安静了,车辆在雨幕中穿行,全车人凝心屏神听雨的旨意。向晗心有惊涛巨浪,此时也要听这雨的敲打,她想不管了,装鸵鸟吧,能爱一天是一天,她不会负责任,也不要落在实处的爱,她的爱就是真空无菌的,是不看长远的。 车开过五站地,雨渐渐小了,天变得澄澈,夏季的雨果然来去随性,清新的空气冲散车内的汽油味,向晗感觉呼吸终于不那么费力了。邻座上来个学生样的女孩,戴有线耳机听歌。那耳机漏音,向晗也能听见她放的歌,一首粤语歌,杨千嬅的,好老了,她念书时总听,却忘了歌名。 当唱到“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她也拍着腿轻轻哼着。 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声音,她嗅到熟悉的消毒水味,推开门,一切坚强便溃散了,脚底发软,飘着步子到床边。季绍明睡着了,桌板已被他撤下,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令他的睡颜看着有些许忧郁,最近两天,他已能自主睡半小时。 她坐下,趴在他的肚子上,温热的眼泪滑出眼眶,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对不起啊,季绍明,没能帮到你。她幻想自己是霸道女总裁,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买下整个兴安唯他是从。 季绍明感觉肚皮的衣服湿湿的,睁开眼吓一跳,向晗伏在他身上哭,他抬她的脸,心惊不已,这么出去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心里紧张,嘴上也不饶人,训她说不让出去非出去,这是热着了还是淋着雨了,他能害她吗,额头上都是冷汗。 由着他喂她热水,擦眼泪,她两手圈上他,贴脖子吸取热量。他拍着她说:“和我好好说说,出去干什么了,怎么还哭了?” 她目光低垂说:“我去银行下载APP,能领一壶花生油,排到我,花生油没了。” 他哈哈大笑,亲她的脸蛋,向晗怒瞪他,他忙说:“好我不笑,我不笑。” 她趴他胸膛上歇会儿,想到刚才的伤心事,泪珠时不时掉出一两颗,她掉一颗,季绍明就低头吃一颗,她听他说:“不要油了,天天做饭我小晗手都做糙了,后天出院我们住度假酒店去,地方我看好了。” 今天怎么对她许愿了,出院后他女儿也该回来,他们哪还能每天待一起,向晗没回话。她回自己小床上睡觉,梦里季绍明还在叽哩哇啦对她说话,一准儿是叨叨她身体的事。 这人真烦! 34.散 35.暴风雨 36.离开 37.余波 38.齐星宇 39.不回头 40.新欢 床板剧烈地震动。 马帆推门进寝室,迎面就被一团卫生纸砸个正着。 “靠!余淳,你撸个没完啊!” 一地的纸团,马帆“噫”了一声,捻着卫生纸一角,也扔在了地上。余淳听外面没声了,正准备提裤子,马帆忽然两手一扒床帘,盯着他偃旗息鼓的性器大笑:“精尽人亡了吧?”余淳推他脑门一掌,拉严床帘,听他在帘子外声音闷着说:“性疲惫知不知道?你小子自从上周约过,妈的一天能撸三回,我们早上都是被床摇醒的。” 余淳勒紧运动裤抽绳,跳下床,说:“要是你,一天十次都不止渴。” 还在暑假里,这一层宿舍尤其寂静,仅仅住了一小部分保研到本校,提前来给导师干活的预备役研究生。余淳寝室的动静吸引来隔壁串门,看着一地卫生纸,“嚯”地叫着。马帆看来人更兴奋,两眼冒光,故意引他说:“还不是公交车,谁想上就上,也就骗骗你这种没开过荤的。” “我和瑶瑶怎么没睡过,你是上不到……”余淳一顿,换个措辞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葡萄怎么个甜法,你说说呗。” 隔壁的室友们也起哄,三言两语着, “说说嘛”、“都没睡过姐姐,你说说”。 余淳拿起乔来,拉椅子到几人中间坐,俨然一副讲师的样子。身娇体软、人浪水多暂且不提,就说她这胸,又大又嫩,操快了一弹一弹,女上位能捂死人,还有她叫的,谁做过谁知道!跟他妈遥控器似的,快了就尖叫,慢了是娇吟,想听哪声了,就要插到位,接吻都能哼上几声。 他说完,斜眼向下一扫,果然有人的裤裆已经异样,他冲那人问:“硬了?” “……比片儿里还好?”裤裆硬着的那位问。 “片儿能拍到这种?上了她的床,你就美吧。我撸太多?我是忍不住!没有一天不想的。”余淳说完,翘着二郎腿,像是回味一番,摇摇头吐出四个字:“人间极品。” 马帆道:“听他吹吧!尤物能随随便便让你遇上?” 一个字,舔!从去年十二月底开始,先头是送错她的包裹,按丢件赔偿加了她微信,她甩来一套刺绣内衣的订单截图,内裤都兜不住屁股,说快递里是这,按这个价格赔,他那时候就知道她骚情,两人立马勾上了。舔到今年三月份,亲嘴摸屁股都做过了,突然怎么发消息她都不回了,可不删他就是还有希望!不枉他节假日一个不落地问候,发健身照,早安午安晚安,当祖宗供着,这不八月第一天,他发了条问早的消息,她就又回了! 第一周在音乐节,气氛很妙,先是放了首蹦迪曲,向晗和他身体贴紧,一起在沙地里随着人群跳,情绪切换到亢奋状态。后来天黑了,来首慢摇,斑斓的追光灯打在人身上,影影绰绰,观众身体摇摆,昏暗中看不清小动作,余淳站在她身后,模拟性交的动作,一下下撞她。向晗回头,侧脸刚好被舞台的灯光映亮,屁股朝他微撅,含情透欲的眼神,示意他头靠过来,就听她在他耳畔呻吟一声,说:“再快一点!” 余淳下面顿时硬得胀疼,恨不能把她拉到一边,就地做了。 这一晚几乎快成事了,他们在路边等出租车去开房,向晗忽然松开他的手,一个人溜进散场的大部队先走了。约炮久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下套儿害人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她不会每一步都遵从余淳的安排。安全的环境,要靠自己打造;主动权,也要靠自己赢得。 第二周向晗在杭大周围挑了家小宾馆,她挂在余淳身上,两条腿分别搭在他的臂弯,被抱起来腾空做,向晗好快乐好快乐地叫。他的长度刚好,次次到底也不会顶痛她,每一次进去都扎扎实实地被啪着,跳高队的腰力就是好啊,凭空用腰顶了她半小时,就算季绍明腿康复了也办不到哇。 她圈着余淳的脖子,看他酡红的脸颊,哈哈笑。余淳扶她的腰,放缓速度,深深浅浅地顶,问她:“笑什么?” “嗯嗯哈……哈嗯……舒服啊,舒服得想笑!” 他托住她的屁股,腰画圈,让两人的阴部全方位摩擦结合,然后又突然冲刺,向晗的脚尖绷直,垂直指向地,穴里出来一小截,又飞速地进去。 余淳快速腰振,不忘磨她的鼻子,很亲昵地说:“姐姐,你屁股那么软,嘴巴又会叫,”他停下抽送,亲一口甜嘴儿,“和多少人睡过啊?” “嗯啊啊啊啊!” 她在空中踢腿,表达不满,想要他继续,还抖屁股,“哼嗯”地叫唤。 “不说我就不给!” “和你是初恋。”她大口喘气说着。 肉棒退出来一些,也不满她的回答。 “真的,遇见你之前都是彩排。” 她腾出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夹他的嘴,让余淳的嘴唇嘟着,她柔软的唇上前蹭了蹭,边蹭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音量,几乎哄着说:“想这些干什么,嗯?现在是我们快乐。” 余淳“哼”了一声,也情愿被她敷衍过。 第二次是她骑跨,骑累了就蹲着,像尿尿的姿势,很羞耻,余淳挺腰插,再不济就鸭子坐,交给余淳发力。她又在笑,笑得简直像天使,余淳也阻挡不了,他听她甜蜜的笑声,心底一阵酥麻。向晗向上撩上衣,知道他喜欢看她的胸,胸罩并没有脱,乳房卡在胸罩外边,两个奶头各向两边撅着,余淳伸手揪了揪,又按她的背压向自己,视死如归道:“捂死我吧姐姐!” 痉挛高潮,浑身都出了烫汗,酣畅淋漓,之前的积郁一扫而空,两个人像热烘烘的牲畜倒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这一刻的欲望是真的。余淳搂上她的腰,向她分析这三种女上位各有何不同,又疑惑别的她如鱼得水,怎么女上位不会。 向晗的食指,从他的发际,划向他的额骨、眉毛,一点点描摹、比对,一路摸到下巴,手指便被他含了,一下下嗦着。这五官称得上英俊,她想她真是傻,太傻了,放着唾手可得的快乐不要,想不开去医院当牛做马。她求的一直是床上的肉体欢愉,几时开始走深情路线了。下半身的爱也是爱,精神的爱就比肉体的爱更高贵吗?她从来不这么想。什么情深不负,掌心的流沙而已,实实在在能握住的只有床上的温存。 白日宣淫的下午,她紧紧怀里年轻健壮的身体,失神看向透着白光的米色窗帘,上面大朵的玫瑰暗纹。浪漫。向晗想到了这个词,潦草肉欲的关系也能催生浪漫的茎苗,只要她肯全心假想。可倘若她放手去爱,报之以的却是苦果恶果。 男生寝室里,余淳挥扫把,颇为自得地扫走纸团,其他人面面相觑,这回难道真让他捡着了?余淳看他们不信的表情,立起簸萁,找出手机里,他最爱对着打飞机的照片,绕一圈冲他们炫耀。今年二月姐姐给他的照片,报酬是他练出人鱼线的腹肌照。一双玉腿横在大床中央,右侧摆着裤裆撕裂的黑丝袜,长长的一溜放在腿边,暗示丝袜的主人只穿或者没穿内裤。 “我靠……” “发我发我!” 余淳说:“叫爸爸。” 马帆瞟两眼,先用手机拍下照片,说:“这才哪儿到哪儿,露腿的图网上有的是。你真给兄弟们整点福利,我们叫你一个月爹。” “我凭什么听你的?” 马帆也不急,退到自己位置,坐下边笑边摇头,说:“原来都是你意淫出来的,想姐姐想疯了。好好好,我不问了行了吧?” 其余男生纷纷效仿他的激将法,说:“真的假的啊,余淳?是不是极品,你录给我们看看不就知道了。” 马帆接茬说:“你不是说她叫床好听吗,就从叫声开始录。”他用脚划地移动转椅,溜到余淳身边,拍拍他的胸膛说:“让我们也看看,你有多厉害。” 余淳犹豫着,他既不想被马帆等人牵着鼻子走,又想向他们得瑟姐姐,他们的女朋友,从长相身材到床技,谁能比得上姐姐?拥有姐姐、拥有这一切的人,是他。是得拿出点东西叫他们看看,痛快到每一个毛孔的性爱,他们有吗? 见他若有所思,在场的男生无不等着好戏,临了去食堂吃饭前,还调笑他:“你机械系统设计的文献看完没?成天包馄饨,五迷三道,明天开组会啊!老板要提问的。” “明天是人家约炮的日子,不光身子来就不错了!” 饱含着下流幻想的窃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宿舍走廊。 酒店的香薰是烟熏松香,闻着暖和和的,令人心里踏实。上次的体验不错,这周向晗因此选了高一个规格的酒店,她提前在家里洗完澡,早早来房间里躺着,智能双层窗帘自动合上,密不透光,房间黑暗如夜。 其实约炮就应该这样,不留在房间里洗澡,在全黑的环境做爱,不给任何偷拍的机会,只是她为了上一段炮友关系,破例太多。大多数时候,相比害羞,她的防备更多,不过那时都被季绍明混为一谈。 门铃响了,她光脚开门,余淳骑车赶来,手里还捏着一本杂志,猴急地边吻她边解释说:“组会拖堂了姐姐,好想你。” 她掂掂余淳的双肩包,问:“累吗?”脸上被蹭得都是他的汗。余淳愈发陶醉,这种成熟女人的韵味,他在同龄女生身上可体会不到。 房间的门尚未关上,他们站在房门口接吻拥抱,向晗穿天蓝的束腰衬衫裙,扣子解开到胸口处。余淳初初一瞥,还觉得她穿得保守,迎着门口的光细瞧,里面竟是真空的,胸罩和内裤全无。从领口俯视,红点点和蜜谷若隐若现。向晗接过他手里的杂志,他的手伸入衣领口,揉揉软桃般的乳房,另一只手掀裙子后摆,掐屁股。 余淳推她进门说:“不累,做吧。” “你去洗澡。” 双肩包“咚”地一声砸在地毯上,余淳置若罔闻,两手解衬衫裙扣子,狂吻之中大力揉捏向晗的身体,直到她发出叫声。 “让你难受。” 说完不管她,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在床边脱衣服,进浴室。向晗衣服也不拢,就那样敞着怀躺床上,握着的杂志顺手放到她那一侧床头柜。最近白天上班交接工作,夜里备考注会又失眠,常常偏头痛。她靠着皮质床头,浅眠了几分钟,混沌间听着浴室的水声,多像从前,还以为是那一个人。 她有时真希望房间变成火柴盒,一推一拉,他俩也缩小躲进去,见不着外面,永远当缩头乌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转念一笑,人家季绍明未必愿意呢,真够可怕的想法。 心有所想,目有所见。向晗睁眼一看,蓝色封皮的《机械与自动化》上有“季绍明”三个字,她一度以为眼花,闭目休息一分钟,三个字居然还在。她暗笑,他出现在这里,有趣。 向晗正想翻书细看,余淳的手机响了,她拿起看来电显示“瑶瑶”,下床走到浴室门口,水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磨砂玻璃映的人影似乎在大力冲泡沫,不像是要出来。 这个余淳,果然不老实。她躺回床上,自作主张接了电话:“喂。” 对方那边的女声滞了一下,问:“你是谁?” 向晗夹紧嗓子,娇滴滴重复她的问题:“你是谁?” 那边有一阵没说话,她看手机屏幕,电话并未挂断。等等,左上角的红色麦克风图标,那是在录音…… ---- 余淳=愚蠢 马帆=麻烦 41.玩 余淳哼着小曲从浴室出来,靠在墙边欣赏了一会儿向晗。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依靠床头,两腿并拢躺卧,和房间的宁静融为一体。衬衫裙的扣子已系到最顶,他以为是她的情趣,嗤笑一声,肖想待会儿做爱时再一颗颗扭开的情景。 向晗假装看时间,解锁手机,确认无误后,把手机底端的收音孔朝向床头,同样扣在床头柜上。 “我也看看几点。”余淳欲盖弥彰道。 录音仍开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消息提醒。 余淳放下手机,很满足地跨上床,一把揽过向晗,让她依偎在他怀里。向晗一手抽走杂志,在他面前晃晃:“学习这么辛苦啊?来见我还带着期刊。” “实验室订的,普刊,师兄叫我们拿回来看看。”他上下揉捏向晗柔软的筋骨,向晗又以那种崇拜的眼光仰视他,余淳心里忽地生出豪迈之情:“就这?等我下个月开始读研,有我导师带着,往后发的都是核心期刊。” “你导师?” 余淳欲言又止,向晗见他不接招,抱紧他胳膊,继续装无知,道:“说嘛,余淳,大工程师!你也知道我没读过研究生,好奇学术的事。” “你不说就是嫌我什么都不懂。”她收回手,摆出要生气的样子。 反正可以剪辑,说了又怎样,录音在我手上。难能可贵的,此刻余淳和向晗的心声一致了。 “我导师袁一涛,两院院士,设计过航天飞行器,国家百千人才,杭大前年重金挖来的,你听说过吧?” 她听着余淳像背简历一样,念他导师的荣誉,心想关他圆一涛,方一涛。姓名,专业,导师名字,她想要的信息全都有了,剩下的就是要余淳大出洋相。 她头摇晃着蹭余淳心口,余淳笑道:“好吧,姐姐不用懂这么多,只要知道我以后出去,是做研发的,制图的,指挥别人干活。可不是在车间出苦力当工人,永无出头之日。” 他把前途描绘得光明些,无非是想和她发展为长期炮友,教她有个盼头。向晗看他一张有朝气的面孔,皮肤紧实,眉毛略显杂乱,呼出的热气都带有青春的荷尔蒙,可脑子里一团秽亵阴险。可惜年纪轻轻,身体健壮,都不过是大而无用的一滩垃圾,行走的废料,白瞎了粮食。 一直以来,她用身体认识人,有人金玉其表,有人癖好特殊,她都能从你来我往,从性爱中获得乐趣。可这一次,碰上余淳,算计多过享受,她越来越质疑约炮的趣味性。她牺牲周末的休息时间,从备考中抽身,忍着头痛,就是为了和他睡一觉? “你抽支烟吧。” 向晗拍拍他肩,她需要尼古丁镇静大脑,又不会吸烟,吸二手烟是她解瘾的办法。 他下床拿来一盒烟和一盒套,抽一支,“啪嗒”点燃了,躺回床上。余淳吸了两三口,从嘴角夹走烟,递到向晗嘴边,左手指着白烟管上的小绿点说:“咬一口。” 向晗用虎牙一咬,清脆的一声,爆珠碎了。他深吸一口,对上向晗的唇,渡烟气给她,说:“薄荷味儿。” 沁凉的薄荷气闷在向晗喉咙,下沉到肺部,冰凉得有些痛,她瞬间清醒了。 余淳效仿此法,又催她咬了靠后的紫色点,吻过后说:“蓝莓味儿。” 向晗尝到了好,便要自己抽,两人的手胡乱争夺香烟,又吸了烟胡乱喂给对方。那一支烟尚未吸完,向晗又骑在了余淳身上。她撩起裙子,正对着裆部坐下,前后摆腰,柔软的花蕊直接摩擦内裤布料,刺激阴唇获得快感,余淳不由自主拽她的手:“姐姐……” “叫我。” “姐姐。” 她扒着裤腰,给他内裤脱了,亲自撸上套。突然起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床垫,取床头的烟,点一支夹在指间。向晗两脚跨在他腰两侧,伸右脚从喉结拂到小腹,她个子本就高,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烟雾像一条通往极乐的纱带,从她高举的手袅袅升向天花板。余淳伸食指想触摸,迎接他的却是向晗的脚。 以躺着的姿势,他也知道自己像个奴仆,可握着姐姐的脚都是高兴的,“下次我带双高跟鞋来吧,黑漆皮红底的,姐姐来踩我,玩调教。” 她垂手,弹了点烟灰在两胸肌正中的皮肤,烫得这具结实的肉体一缩,冷声问:“你是谁?” “余淳!我是余淳啊姐姐。”他用她的脚掌拂脸,刚才的刺激已经使下体渗出一些液体。 “再叫!” 余淳这时却噤了声,理智回了些许,想着录音中的手机,笑说:“不公平,我到现在不知道你叫什么,就算叫床,也让我有个称呼吧,嘶——!” 就看向晗趴下来,蜿蜒地前伸身子,扫走胸当中的烟灰,像蛇吐出信子般,舔了一口黄豆粒大的红烫伤,那一小块皮薄怕疼的地儿。 “小象小象长鼻子小象,”她说了一遍自己网购的收件人昵称,“你知道我叫什么啊,你连我家在哪儿都知道。” 水盈盈的眼睛冲他直眨,扬着一张有攻击性美的小脸瞧他,这会儿的喜怒不定,正让余淳兴致大开,他托她的屁股,把她往上抬了抬,吮一口说:“姐姐,你说早几个月我怎么就没捞着你呢?哪个不长眼的,插队抢我前面。” 她笑呵呵问:“你说你是谁?” “余淳。” “不对。”她的脸色陡然变冷,把烟头冲向余淳脖子,意思是他再说得不合她心意,烫的就是这儿了。“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怎么说都不对,在床上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紧张,姐姐手里拿的哪是烟,是剐他肉的刀。他还在思索,向晗就丢了烟,冷香的一双手移到他脖子上,两臂骤地发力,掐得他满脸的筋。重度缺氧中,大脑和心脏收缩,性器在膨大,他看见一百个比姐姐还妩媚的女人环绕他招手,通身轻飘飘的,如梦幻泡影,比高潮还快乐!向晗手猛一撒开,看他吐舌头喘气的样子就哈哈大笑。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他点点头,拉她的手放脖子上:“再来一次,姐姐,我能说得包你满意。” 喜欢性窒息,行啊,玩得开。向晗找回扼杀向伟华的感觉,两只手一上一下锁喉发力,手以下的身体是白的,以上的脸由红转紫,余淳翻白眼用喷气表达说话,她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审问他:“余淳,你自己说你到底是什么?” “狗。”她手一松,剧烈的咳嗽声中,听到余淳弱弱喊了声。向晗任由他咳了两分钟,他便像渴求氧气一样渴望她,四肢呈大字形,公鸭嗓无助大喊:“我是姐姐的狗!我是姐姐的狗!” 回头看,他下体软趴趴的,套子里一兜的白液,向晗对他刚才的表现很满意,特别是大叫的几声,够骚够贱,剪辑的时候,她一定会把那几声叫唤放开头,亮点前置,吸引杭大的学生们听完全程。 向晗扫腿从床上下来,翻出托特包里小袋子装的内衣,掀裙子穿上,余淳一愣,道:“这就完事了?你玩我?”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约炮还要讲信誉啊?没听说过。” 她过了眼手机,确认录音时长,又快速把杂志和烟也丢进包里。余淳裸体下床,欲拦住她去路,一来这周自渎过多,二来小死过一回,受刺激太强,踏上地毯的第一脚,他腿软了,忙不迭扶住床边。 “今天就是太累了,你给我点时间,休息休息,一准能重振雄风。” 她看余淳那副强行挽尊的德性,歪头一笑,说:“肾虚公子。”拎包开门出去了。 出门接近傍晚的光景,暑气消散大半,向晗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她毕业后第一次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转眼就要到离开杭州的时候,她里外绕着住过的社区荡了几圈,最后停在一家生煎门面前。 工业风扇立在门口呜呜吹,她走进看眼墙上的菜单,说:“双拼生煎。” 老板娘听到,又大声对后厨重复一遍,接着弯腰抹桌子,擦了半晌,品出这声音熟悉,抬头指着她说:“哎,哎……”努力想却想不出名字。 “梅姐!” “小向!”她拊掌跺地。 “哦呦,这么瘦,减肥了?瘦的嘞,你原来正正好。”梅姐急火火上来拥她。 她讪讪坐下,毕业后她没有再刻意减肥过,只是上个月从安州回来,体重和她的基金一个走势。梅姐起了瓶冰豆奶给她,慈眉善目看她喝,看她这几年的变化,上手撩了一下发尾说:“瘦得头发都没营养了,发黄,分叉。今天多吃点!”头发是她生命力的象征,向晗顺着枯草般的长发,也知道留不住了。 梅姐先端上生煎,又送了油豆腐粉丝汤,大把的香菜和白切牛肉撒在汤上,向晗就着还烫嘴的生煎吃,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她扯了壁扇的拉绳,敞开领子,对着风扇吹,好久没吃上这么尽兴的饭。 那本学术杂志她掏出搁桌上,风扇一吹,“唰拉拉”自动翻页,闪过季绍明的名字,她胳膊肘赶快压上。《五轴数控机床误差补偿及高精度研究》,里头的数据和术语向晗一概不懂,快速翻到结尾,致谢里只有那么一句话,通篇她唯一能看懂的人话——“献给我的爱人小晗,她成就这篇论文的写作。” 她怔了怔,心不在焉地咬一口生煎,汤水瞬时从另一头滋到杂志上,污了那一段字,她腾地起立,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洒点汤小事情,纸拿去,提起来从两边吸吸掉。太长时间不吃生煎,你都忘了怎么吃了吧?”梅姐特意从后面拿厨房纸巾给她,笑她脸色吓白了,她不是被弄脏了那句书面表白吓到,而是惊吓于夭折的爱情突然诈尸。 如果她不睡余淳,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论文里有这样一句话留给她。她想起在高铁站那天季绍明说的我爱你,深情如海和绝望交织;她又想起一个苍白单调的早晨,她拽一桶桶装水进门,茜红的指甲断成一截截的,季绍明把断甲捧在手心,吻了又吻她的手指,说论文写好了,而她不明就里。 她越决心忘记他,季绍明越要将相爱的火花点燃在记忆末端。 “自我感动,指望我剪下来裱墙上?” 她“呵”的嘲笑一声,手上吸油的动作却不曾停下过,倒是头一回有人把她写进论文里,心底总归有那么一点欢喜。这时,微信收到条信息。 余-快递-跳高队-22:「到家了吗?」 余-快递-跳高队-22:「下周日继续?我们玩点新花样。」 从此以后她都不必回他了,下周日这个时间,向晗应该已经离开杭州。她有一份临别大礼赠送余淳,永生难忘的那种,她想着便点开通讯录,拨通电话。 齐星宇正坐在染烫沙龙里,新染了紫灰色,理发师举着吹风机为他做造型。他看屏幕上“向晗”两字,颇出乎意料,接起道:“原来你留着我的号码啊。怎么了,债主?” “你该不会想赖账吧,多长时间了,钱还没转过来。” 他仰头冲理发师说:“先停了。”又贴近手机道:“卖号也需要时间。这样,我不会谈价格,我直接把号给你,你来卖,卖多卖少,都算你的。” 她嗤笑一声,“嗯,卖不出去,就继续和你打游戏。” 他的小九九被向晗识破,尴尬住了片刻。 “齐星宇。”向晗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杭大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让他去死。” 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拭去眼下的碎发茬,微小的发茬粘在食指尖,他看一眼,吹口气,它就消失了。 “……” 齐星宇干笑两声,说:“法治社会哈……”半晌,他沉下声问:“谁欺负你,我收拾他。” “我想进杭大学生相关的QQ群、微信群,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包括,人数越多越好。我要进大群,最好是官方的群。”向晗避过他的问题,只提需求。 “先恢复一下我好友关系吧。”他造型也不吹了,起身就解围布,听向晗半天没说话,解释道:“等我找齐了这些群,我拉你进去。” “小晗。”他已站在街上,拦出租车回学校摇人,语调忽地放缓了。 “我自己能行。”向晗说。 42.转机 金九银十是结婚的旺季,刘意可和张岩的婚礼前后筹备近一年时间,九月份就要在安州和北京连办两场。安州这场,主纱是她请朋友私人定制的,到八月中旬,备婚的心情过于愉快,长胖五斤,婚纱的尺寸还需要小调整。她和张岩带希希一起去试礼服,顺便挑一件拿去拍今年份的母女照。 设计师是刘意可当年艺考集训结识的,前些年在北京开婚纱设计工作室,刘意可当年创业还找过她帮忙。近几年经济遇冷,大城市的年轻人掀起不婚潮,房租节节攀高,干脆把店搬回老家。安州离北京近,两个多小时车程,认可她手艺的客人也愿意跑来,毕竟,结婚是一辈子一次的事。 她说这话时,刘意可叫停道:“哎——打住啊,点谁呢!结两次怎么了?” “没怎么,特别好!跟学霸结一次,再跟初恋结一次,孩子基因和个人感情都照顾到了!” 随后是两人朗声的笑,希希忽然挤到她们中间说:“妈妈你的初恋不是我爸啊,可是他说是啊。” “秘密!”刘意可手指竖在嘴唇前,眨一下眼睛。 不多时,张岩停好车也走进店里:“我说,你这地方可真够偏的,原来是电厂的老厂房吧,能有客流吗?” 设计师向他分析一通,展示婚纱、试衣、制衣都要有大面积场地,既然都回安州了,索性把降本增效执行到底,找最便宜的场租。北京熟客介绍来的客源已经够吃了,在安州社交媒体是她推广的主战场,不需要很好的地段,年轻女客户看攻略就能找上门。 她拿一件泡泡袖的成衣婚纱,说:“这是我们店的爆款,千金们喜欢买这件去拍生日照。希希,这件你也可以穿,等会儿试试,围度我给你改一下。” 碎钻从胸口由多到少渐变,像撒落的星星,怎么换角度看都闪亮亮的,希希摸着还有些害羞。 “小公主!”设计师在一边调笑道。 刘意可和张岩也接二连叁地喊她“小公主!”,因为她幼年时,季绍明买了很多王冠发卡给她梳头,走哪儿都别着,像个小公主。 试纱间叁面的大镜子,两拨穿西装制服的女店员分别围着刘意可和季希。再婚选的婚纱款式明显简洁大方多了,绸缎面料贴身,无袖,两条布交叉胸前,微微露沟,裙衩开到大腿。她照镜子,两臂伸展,向镜子里的希希展示婚纱。 “我这条腰围得放放,希希那条是要收一点。”她对身后的朋友说完,又偏头喊:“希希。” “嗯?” “我上次拿来的国际学校宣传册,你看完有相中的吗?等妈妈忙完婚礼,就带你去北京实地参观。” “我……没想好要不要去呢。” 刘意可扭头瞥她一眼,看这孩子犹豫的表情说:“看看又不要紧,你不用管爸爸怎么想,你爷爷奶奶怎么想,他们归根到底都是希望你过得好。我们上国际学校呢,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方式不同而已。” 说着说着,希希又不说话了,爸爸好像完全蒙在鼓里啊。刘意可犯起了育儿焦虑,说上国际初中旁的不说,英语可要抓紧了,开学六年级的目标是保PET,冲FCE。店员拉开围帘,她和希希走出,换张岩进去试西服,他特地带来几套,看哪件和婚纱更配,刘意可还在滔滔不绝讲英语。 “你英语不会差的,每个假期都上的有补习班,外教老师……”刘意可脑子搭上弦,突然想到另一桩事,“英语老师!希希,你上次说吴老师喜欢你爸,后来有进展吗?” “没有……” “我爸一心扑在他女朋友身上。”她补了一句。 语惊四座。刘意可尚未说话,张岩扒开帘子,探出半截身子,领带系到一半,问:“你爸有女朋友了?” “……张叔叔,你真八卦啊。” 张岩汗颜道:“关心嘛,这不是。” 他今年加快推进两人关系的原因就在于此,季绍明这么多年一直不找伴儿,张岩心里就有个疙瘩,他是不是等着复婚,盼着他和刘意可散伙。季绍明不谈恋爱的时间越长,他的猜测越深。 “长什么样啊?我们认识吗?”刘意可连忙拉希希坐沙发上说。 “没见过。”她看刘意可和张岩还目不转睛等着她继续说,又说:“分了!上个月他们就分了。” 上个月……就是刘意可听说季绍明被挤兑开除的时候,她和张岩目光一碰,相视了然,明摆着是人家看季绍明条件太差不愿意处了。 “我爸说根本就没和她谈过,韩叔说他俩恋爱挺久了。人一定很出挑,奶奶见过她一面,就说她美。” “这不显而易见吗?她没看上你爸,不愿意确定关系,外人看着在一起,实际上八字没一撇。”她挥手示意张岩进去换衣服,接着说:“人和人相处,无论什么关系,都有谋求的东西。希希,你可能现在就能感受到,有的关系纯粹出于情感,也有的关系植根于利益。你爸呢,你爸能给人什么?” 希希想了想又说:“爸爸也可以给她爱情。” “他如果足够上心,你怎么会看不出他恋爱了?我都不用问他,礼物都没送过几次吧。还给爱情。”刘意可觉得季希识人简直有大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妈妈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可是她觉得妈妈和爸爸面对爱情截然不同。妈妈是张扬、轰轰烈烈,可爸爸和他的女朋友一直沉浸在隐而不发的快乐中,她不亮相在众人前,他们不出双入对,任由外界评头论足他们的关系,两个人却自得其乐。 临走前,张岩便说定入股这家婚纱设计工作室,投资说到底是投人,刘意可这位朋友经营有道,脑子活络,钱投到这里来,他坐享其成。自从在北京投资融合菜餐厅,获益不菲,张岩投资的领域越来越大,酒庄、舞社……他对外总说小本投资,大环境又不好,到手终究是赚多过赔的。 有钱了,人就向外看。 “资产证明你发给中介没?”说完,刘意可指挥店员把包好的婚纱装后备箱。 “放宽心,早就给了。我们选的项目,拿枫叶卡时间最长8个月,完全够希希申请学校。” “我怕出差池。”她心里发烦,用手扇扇风,自知这件事的困难并不在于移民手续,而是…… 手机嗡嗡作响,刘意可接起,粲然一笑,说:“彭伯伯。” “他?……不是必要因为孩子,我们不联系。” 她听了许久,猛握拳两眼一亮说:“真的吗!什么时候新闻公布?” “……这么说,庄涛也快了?……我爸在天之灵,终于等到这一天。” 通话快结束时,刘意可的语气终于松快点,“好消息让他亲自收到吧,我就不当传话筒了。” 车停在教育书店门口,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安州的气温降到24度,窗户开条窄缝,凉风嗖嗖往车里灌,他怕希希冷,特意从家里拿了件薄外套。 希希遥遥从路口骑自行车过来,后面有左绕右拐的外卖电动车,半路从地下停车场突然冲出的轿车,他觉得他一双眼睛不够看路,道路上每个小变化都可能危害希希。骑到车子停的路对面,希希单手对他挥手,蹬车过马路,指指书店,自个进去挑教辅。 像啊,真像。季希浑身上下,除去一双眼睛遗传他,从身高体形,到脸型神态,乃至声音和爱好,都和十一岁的刘意可如出一致。季绍明有时候想,这实在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接受刘意可离开后,他抚养顶着和她一张脸的小人儿长大,重温一遍她的童年、少年,又再次目送她远离自己。 忽地,黑窟窿般的一双眼睛贴近车窗,季绍明吓得身体一侧。棕黑皮肤的妇女打着布肩背,站在车外,背后的婴儿蜡黄,不哭不闹。她举起的纸板上写 “急性白血病”,为人父母,最看不得这个,他不愿想真假,掏兜里的五十块钱零钱,降下车窗,都扔进她抱的纸箱,妇女对他连连鞠躬作揖。 随后,季希上了后座, “爸,都是骗人的。” “我宁愿是假的。” 他启动车子,看后视镜季希的脸,复又直接扭头看她,“化妆了?” “嗯,试礼服化的,我妈说不化没效果。”希希一笑说:“我妈还问你,9月9号你来不来?” 季绍明也绷不住笑了,“去了不够显眼的。你韩叔他们去,你那天和你姥姥一起?” 再就没声了,希希点点头,佝头驼背在电话手表上玩五子棋。 “眼睛。”季绍明又瞟了眼后视镜说。 她立刻坐直身子,下完这局才把手表锁上,闲得无聊,说:“老爸,继续讲故事啊。” 他有给希希讲他从小到大经历的习惯,目前讲到了他高考完,去北京上大学的阶段。希希也爱听,对照妈妈的版本,能得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比方说关于他们初恋的事。 他刚要开口讲,季希前倾身子,说:“讲讲你和你女朋友。” “……这有什么可讲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怎么走到一起的?” 他脑海里闪过头天晚上少儿不宜的画面,咽咽口水,说:“就工作认识的呗,自然而然就……” “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季绍明沉默许久,久到她以为他被问得不高兴了,伤心了。车停在红灯路口,季绍明少见的以一种无力的姿势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倒计时发呆,喃喃说:“每天每天都想。想她过得好不好,和家人在一起开不开心,工作顺不顺利。” 回家上单元楼,经过一楼楼梯口两列绿锈的信报箱,他们家那格插着本蓝色的杂志。他迫不及待在这儿就看,翻到他的那篇,灯灭了,他猛跺地一脚,明亮的第一时刻就看见致谢的那句话。手指循着字,逐个逐个点过,抚摸纸的肌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抵不上她身体力行的辛苦。他没打算把论文给谁看,她不用知道这件事,这是他记录这段恋爱的一种方式,没有合照,没有确认关系,一切都结束后,他要怎么证明它们都发生过? “快上来开门啊,爸,我没带钥匙。”希希在二楼喊。 他定定神,合上书迈步跑去。 同一时刻,在杭州向晗家的楼下,齐星宇把最后一箱物品搬进面包车后备箱,两人四手共用按下后备箱门,拍拍手相视一笑。 她捡起扔地上的注会复习资料,投入垃圾箱,昨天刚考完最后一门风险管理,妥妥能过,今年圆满给注会画上句号。 两人各从一侧上车,系上安全带,齐星宇说:“出发,你看导航。” AI语音响起:“全程一百九十公里,共计用时两小时四十分钟……” 下周去天盛的上海总所入职,齐星宇献殷勤,租辆面包车帮她搬家,白捡的便宜,向晗自然不会拒绝。起火上路,车里丁零当啷响,她的全部家当挤挤挨挨,向晗怀里还抱着花瓶和小猪玩偶,两手各拿着她和齐星宇的手机。 她默读了一遍文案,勾选音频,满坑满谷的炸药,只待她按下点火器,就能在社交网络上,“轰”的一声把余淳炸得灰飞烟灭。 “你确定?”齐星宇偏头问她:“他手上也有你的东西吧?” “一些不露脸的照片,不能算作把柄。皮囊罢了。” 她左右两只手的拇指一同按下发送键,下滑,再进新的群继续发。杭大23级研究生群,23届本科校友群,宿舍楼群……齐星宇通过关系网,找来的运营杭大校园墙的学弟,此时也在发布投稿。内容都是以余淳女朋友的口吻,控诉机械工程院准研究生余淳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玩弄感情,有出轨的录音为证,质疑学校推免他保研的正当性。 “袁一涛你不用管,我设了定时邮件,现在已经发送给他。”齐星宇说。 “哦。” 两部手机叮叮咚咚,炸了锅。向晗都摁了关机,点一支烟,猎猎的风吹得她发丝狂舞,有几缕逸出车外。雾蓝的天色,像一层薄纱附在街景上,时间处于天暗和亮路灯之间。齐星宇单手开车,抽一支向晗扔在手刹旁边的烟,低头点火时,发现还是爆珠的。 “什么时候学的?” 向晗扬扬手机说:“择其善者而从之。” 他笑了,又说:“到上海,不请我吃顿好的?帮你解决麻烦,帮你搬家,给你打钱……” 向晗夹走烟,突然凑近,下巴搁在他肩膀,鼻息的热气喷在他脖子,像小蚂蚁爬的痒。她轻声说:“货拉拉司机吃拿卡要,可是要被投诉哦。” 略略低头,昏暗中仅有颜色的,是凌乱发丝下的粉唇,像记忆里的那么软那么好亲。就在他快要吻上时,迎面的轿车爆发刺耳的鸣笛声,大灯晃眼,他猛打方向盘,差点撞上。 向晗看他慌乱的丑态,捧腹大笑。他这才意识到被她戏耍了,他是她恋爱的启蒙导师,亲身示范,教她辜负真心,教她朝秦暮楚,教她利用追求者,她等待的耐心是被他一点点磨出来,最终也只有向晗能受得了他,庄然都曾断言,和他恋爱纯纯是找罪受。 是他重塑了那个懵懂单纯的小胖妞,现在轮到他被反噬。 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齐星宇不认,他们的身体曾经如此契合过,灵魂共同不被世俗规训,嗤之以鼻婚姻,讨厌负责任,恐惧安定。他赌的是向晗不会过正常生活,那么到那时,能选择的同行者,只有他。 黑透的车里,燃起两点橙红色的火星,面包车滑下坡,汇入车流,涌向城际隧道,向晗感到整座城市都在下沉,新生活的帷幕正徐徐拉开。 43.新生活 周一上午向晗准时去陆家嘴报到,离开杭州前陈敏和她通过气,天盛上海总所在IPO审计方面是行内翘楚,项目多到做不完,人员紧缺,管理岗位空位多,正适合向晗这样想升职的高级审计,直接跨年限提项目经理。 合伙人成颂一见向晗两眼放光,陈敏在推荐信里说向晗年轻有为,没说是个女的,更没说很姿色上佳,他重新对向晗下个定义:多功能花瓶,立刻抓向晗当IPO项目经理——上一位难忍魔鬼加班,中途辞职,项目大停摆。 成颂的助理敲门,提醒他赴约和客户的午餐,成颂问道:“就我们几个男的?没意思。” 助理说:“订餐时额外预留了叁个位置,我再约叁位女同事?” “嗯,孙经理和严总叫上,我们平时经常去饭局。”他头一转,望向向晗说:“小向愿意赏个光吗?不喝酒,一块聊聊业务。” 向晗愣了两秒,客户等于资源,任何工作做到最后都是销售,她如今是够格拉单子的人,要学会自己打肥肉吃。 她一口应下,随成颂一同去了。客户是成颂的老相识,孙经理和严总还能插上几句话,向晗只能镶边了。成颂是觉得,她光坐那里,当个摆件养眼,已足够显现他对这场饭局的诚意。 “小向经理,很面熟啊。”结束握手时,一名客户说。 成颂大笑:“老套了啊,李总。” “啧,想哪儿去了,”李总点开短视频应用说:“我翻给你看。” “是叁月份的直播吧?”向晗笑说,“说明我和李总有眼缘!从前就支持我工作。” 她点开二维码名片,递上手机,挤了个八颗牙的标准甜笑说:“以后我常驻上海,请您继续支持哦。” 话说得有点油腻,对中年男人却刚刚好。甭管他此刻有没有私心,谁会拒绝年轻小姑娘的好友申请。向晗顺杆子往上爬,借机也加上了其他两位。聊了两句,说到叁位的企业都是制造业,向晗说她原来在杭州跟过很多制造业项目,有需求了真可以找找她,还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几个制造业的审计风险点,唬得叁位老板连连点头。 送走客户,成颂从头到脚掠了向晗一遍。很开“窍”,他喜欢。知道用漂亮和性别优势做事。在他眼里,向晗脸蛋的价值远大于她的业务能力,做灰头土脸的IPO项目真真埋没,放错了位置,他盘算着如何用向晗的脸蛋为自己发挥更大用处,早晚的。 而向晗自己心中,外貌不过是她办事的手段,装乖扮巧不耗成本,能讨客户开心,又能博得机会,她何乐不为。她的雄心壮志是要在事上见真章,教每个人心服口服。 下午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工位,向晗现在光杆司令一个,她的项目组在广州,等着她飞去收拾烂摊子。她在电脑上阅览项目资料,巧极,这是广钻的项目,她该对胡老板道声恭喜,生意做到上市的规模。 向晗拿上吸管杯,溜楼下打杯拿铁,等待拉花的时间,天盛杭州分所的人事,给她来微信,问向晗猜猜今天谁来杭州分所的秋招直播间了。 向晗:「0623?」 人事回她一个大大的翻白眼动图,飘过四个字“意想不到”。 向晗:「叉出去!!!」 这头端咖啡上楼,走廊里上海的人事也拦住她,正在给她们组面实习生,HR面完,到业务面了,请她亲自来看看。 来人是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简历光秃秃的,大叁的学生,这是她第一份实习。审计实习生不需要精通知识,干的是苦力,录用后所里自会培训,她简单问了问女孩抗压能力怎样,能接受全勤跟项目吗。 女孩嗫嚅了一句,向晗抬头见她西装袖口长到指尖,像是租来的,头低垂,两颊的小雀斑朝着她。看着还很胆怯。向晗问:“你说什么?” “我……我前两年已经把学分修得差不多了,这学期几乎没有课。”她提高了一度音量。 向晗很满意,她喜欢有规划有心气儿的女孩,她捏着A4纸,念上面的名字:“曾江雪。” “下周一跟我飞广州吧,我会通知你航班号。” “谢谢!”女孩抱着书包起立鞠躬。 咖啡被忘在面试的小会议室,向晗去而复返,推开门听见曾江雪在报喜。 “爸爸妈妈,我面试成功了!” “是哦,天盛会计师事务所,内资所第一名,嘿嘿。” 跟着一条异口同声的语音:“祝贺我们宝贝女儿阿雪!” “发红包,发红包。” 向晗静静听着,先是替她开心,后来越品越苦涩,门把手的冰凉直通内心,带出那个囚困她多日睡梦的雨夜,从前将来这一幕都和她的家庭生活无关,她无比确定。她当审计,全国各地闯荡,父母没问过一次她平安,哪天挨骂,哪天受表扬,她也想不到可以和家人说。 说话声停了,阿雪握住手机说:“向经理……” 向晗立刻整顿表情,换一副冷静自持的面具:“我拿个杯子,打扰你了。” 她接过曾江雪递来的杯子,微笑问:“我以后能叫你阿雪吗,叫小曾好像太生分了。” 阿雪点头如捣蒜。 这之后阿雪忙于培训,一连多日都没再见到向晗。她去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剪头发。齐腰的长发,一剪子剪到下巴颏,叁千烦恼丝,就此了断了。瓷砖上一撮撮泛黄的干发,是过去几年她身体的碎片,她要告别个彻底。凡是过去种种,都是不好的,拖她后腿的,连同这长发也被向伟华揪住,方便欺辱她。她必须全部抛弃,轻装上路。 第二件事,她在江浙沪就近找了个山体蹦极。想死的念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向晗不想再受她和向伟华究竟是谁杀了谁的噩梦折磨。有时候早上醒来,意识很清醒,可她控制不了身体,她觉得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床以外的世界很危险,她没有带动身体离开床板的力气,无所适从,在床上缓半个多小时才能动身。 陈敏介绍她的咨询师她一直在看,她说她内心有个不停啼哭的孩子,怎么安慰也安慰不好,她又异常平静地问咨询师,可为什么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咨询师问她,考没考虑过去精神科挂号,吃药干预,她才不要吃那些让人变笨的药。 是于兰的一通电话点醒了她该干什么。无缘无故来电,向晗知道这是母亲服软的意思。没有人可以再威逼她做什么,她疯到能杀亲生父亲。她打电话是告诉她,既然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既然不打算再回恩城,那就往前走,别回头。她在恩城的名声早就臭了。在向伟华的散播下,她在小区里,在亲戚口中,是倒贴的婊子,差点做了杀人犯。 母亲说不要看出过的牌,要看手里还握着的牌。她长叹口气又问,我一辈子找你爸这样的人,我蠢,你好聪明?你为个男的和家里闹翻,他呢?他全身而退!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放下倒地的丈夫,跑去楼道口张望,大雨湮灭所有人迹。她打着一把伞,冲进雨里四面八方呼喊她的孩子,却不敢看滚滚的江水。 于兰坚信过错不在自己,她依旧不可理喻,但她对女儿妥协了,向晗的刚烈超乎他们的意料,拆骨还父,割肉还母,他们以为能用来压制她的血脉亲情,她早就不在乎了。 何止不在乎父母,她要杀死她自己! 站在1000米的高空,她闭眼想象这就是那晚的江边,这次她真的要结束自己。安全员突然搡她一把,身体稍向后倾,向晗不仅没被吓到,还笑着问:“带子系好了?” 安全员比了个“OK”的手势,没人数叁二一,向晗双臂展开,自然后仰,一秒坠落。安全员都反应不及,看见她的笑脸一点点下落隐去,折成几迭的安全带很快都展开了,高台上爆发口哨和掌声,向晗听不见。她的身体先是在空中画个圆圈,后又被倒吊着摇摆。不过瘾。她只钟爱极速坠落的毁灭感。 她跳了一次,又一次……一遍遍杀死自己,彻底杀干净过去的她。首当其冲是那个渴望爱的自己,该杀。诱使她软弱,留恋家庭,放不下季绍明对她的一点点好。还有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自己,也该杀。男女关系混乱,引火上身,纵欲,感情跟着下半身走。 不强大的人不配活着。 她受够了为了爱低叁下四、忍气吞声,如果不是因为她匮乏,只是因为她匮乏。她越祈求越得不到。没人向她示范过很好的爱,没人教她如何安抚恐慌的心灵,她索性都杀了痛快。 那一天直跳到暮霭,山川业已熟悉她无望的面孔,决绝的身姿。安全员捞她上来,一脸无可奈何,说她这么爱追求刺激,应该玩跳伞。向晗怔忡,忘记了还有这项运动,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说下次一定。 初秋露重,是个寒凉的阴雨天,清晨又起了浓雾,季绍明踏着习习的凉风进车里。腿基本痊愈,走路略有些许跛,他是等着都好利索了才去厂里办离职,上一次那样的狼狈,他也不想再发生了。 他开了车载广播,听今早的新闻。其实是前些日子网上公布过的通报,省内一批官员落马,中间夹带汪廷海的处分。 “经河北省委批准,河北省纪委监委对安州市委原书记、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汪廷海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了立案审查调查。” “经查,汪廷海从未树立理想信念,对党不忠诚、不老实,视组织多次挽救于不顾,处心积虑对抗审查;严重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利用职权建造供个人享乐的豪华私家园林;违背组织原则,在干部选拔任用中为他人谋利……” 两分钟的新闻,季绍明看过多遍,汪廷海被双开,移送检察机关。网上舆论甚嚣尘上,汪廷海不过其中之一,牵扯全省上下的打虎行动,执行得悄无声息,现实中他们普通人耳里,听不到一丝风声。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许多日子没回厂里,不知道庄涛眼下是什么光景。韩文博从不主动说这些,短时间一连串的打击,也是怕他伤心厉害。 他合伞进办公楼,刀口地方忽地酸胀一阵,他捂一下膝盖,伞没握稳,水珠顺着裤子侧面一溜儿滑下。季绍明扶墙缓半天,工作日时间办公楼里人影稀少,他咂摸出奇怪。到人事科,老科长并不在,其他人见他来具是一惊,算一算确实是的,今天是他办离职的截止日期。 “盖这么多章,你们……” 季绍明接过一张离职通知单,闻所未闻兴安办离职还要走这道程序,盖齐六个部门的章,跟集邮似的,这不诚心刁难人么,临走前摆他一道。 “谁规定的,谁要求的。我要不是档案放你们这儿,我稀罕这张纸。” 他弹弹通知单,纸张脆响,在场的无不劝他别着急,一个个轮流盖,这又没有时间限制,慢慢来别急着走。季绍明心想,厂长都发话要他滚蛋,他没闲情逸致陪他们耗。 “你们科长呢,我和他说。” “开会去了,庄厂长主持的会议。” 季绍明雨伞一扔,坐椅子上等他回来,人事科的职工好像乐得见他等待,简直莫名其妙!他随意睨一眼窗外,顿觉不对劲,转头来仔细瞅,其他人或伸长脖子,或起立看。 “来了来了。” “瓮中捉鳖!” 一部警车和两部检察院的车停在办公楼下,公安、法警、检察官两队人大步流星,人事科在一楼,他们坐办公室里听着扑扑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上楼。季绍明想这就抓了,这么简单。人事科的职工有说有笑等了十分钟,老科长喜气洋洋精神抖擞推门而入,笔记本甩桌上,手一挥季绍明的离职通知单,飘飘荡荡落垃圾桶里。 他指着季绍明说:“你回去等着上班。” 谁还有心思听他说这些,他回来后门就没合上过,人事科的人跑了一半,都到大厅看羁押庄涛上警车。季绍明腿不方便,站在窗户边看,短短五分钟,全厂出动,车间内的工人穿着工服戴着手套,乌泱乌泱跑出来看,两座石狮子上都趴的有人,警察反倒要保护庄涛。 “还钱!” 有女职工杀出一条路,冲到庄涛跟前暴扣他脑袋。周围的人嘴上说着别打了别打了,拉起偏架,趁机踹他踢他,庄涛脚下躲闪,擒住他的的警察说不要动,可再不动巴掌就呼上了,眼镜被挤掉,立刻有人补上一脚,跺得稀碎。他眯着小眼睛,东张西望喊秘书大名:“维持秩序!” 飞来一只板鞋砸在他后脑勺,庄涛顿时说不出话了,抱头被警察扽进车里。 阴雨天气腿疼,季绍明白天没再出去。庄涛下台之快,使他觉得这五个月像一场梦,生活轻飘飘又被接回正轨。股掌之间,颠覆或塑造一个人如此轻易。他擦洗希希以前的扭扭车,前两天碰见小段,段宏,他家孩子想买一辆,希希的闲置了,正好送给他。 赶着下班回家的时间,他将小车提到楼下,等段宏顺路取了。他们家两个女儿,大的先跑来,看见扭扭车,一屁股坐上,腿长一拉,一助跑,转眼间滑到院子另一侧。小不点攥着水杯,小碎步追在后面,追不上了回头,冲他们指姐姐。 段宏两手一摊,喊话说:“自己找姐姐要。” 妹妹听了,瞬间张大嘴,站在原地嚎哭。季绍明看他不动弹说:“你当真忍心,还不抱过来。” “你看她演吧。” 小的悲天恸地,拖步子走到他们脚下,季绍明蹲下,看她的小脸乐了,捏她的肉肉脸说:“假哭啊你,羞羞羞。” 她拽段宏的裤腿,段宏不得不弯腰抱她。大女儿见没人关注她的抢夺,溜了一圈,自觉回来找他们。俩人又像没事人一样,刚才的追逐都忘了,一前一后坐上扭扭车,双马尾抱着小光头,慢悠悠转。 季绍明低头看,艳羡道:“还是你有福气,俩小闺女,多喜欢人。” “见天在家断案,打得像一对亲生仇人。”段宏看一无所知的两小只,恨恨说:“真想揍她们一顿。” “你过过嘴瘾吧,笑话,现在哪家舍得打孩子。只有我们那会儿,那也是打男不打女。记得么,我爸找一条上课的长木尺,叫我跪地上抽我。” 打?如珠如玉捧手心里。他挨过的疼,千个万个不舍得希希经受。谁敢动他女儿一根手指头,他是要拼命。 段宏笑半晌,话锋一转说:“上午你也在?” 他点头说:“轻轻松松把人抓了。” “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看季绍明完全茫然,小段说:“这背后多少人使劲,且不说邹颖,彭国远这样的大人物出面你也不知道?他上周出席刘意可的婚礼,以他和你师傅的深交,他岂会坐视不管,我以为你都明白。这一步看似轻松,是他自上而下,借力打力的结果。你等着吧,这才开个头,兴安被纳入国家级发展规划,我猜也有他的份,他不会放任兴安下坠。” 彭国远,他想起视频会议里那张刚正的脸,他和刘意可结婚时也提到过这个名字,只不过他那时太过繁忙,挤不出时间观礼。季绍明混沌的脑子找到了一丝方向感。 段宏拍他肩说:“季工,你的福气才在后头呢。” 中秋节前,广州的酒店里,向晗在偏厅吃自助早餐,她往面包上涂黄油,抬眼看电视。活见鬼,屏幕里居然是季绍明。绝不是她没睡醒,央视二套的《经济半小时》之走进河北安州系列节目,他穿得人模狗样接受记者采访,头衔是兴安的技术中心主任。 她捅捅旁边的胡老板,餐刀指着电视叫他看。胡老板早知季绍明命数,漫不经心抹抹嘴,说:“嗨,风水轮流转,该我老弟走仕途咯。” 向晗像听到奇闻轶事,皱眉不可置信道:“啊???” ----- 写着写着忘记要写啥了 44.新官上任 在技术中心主任的职位上,季绍明只待了不到半个月时间。 庄涛走后,全厂上下人心惶惶,领导班子大换血。新党委书记尚在调任上,未见其人,先传其令,大刀阔斧裁撤庄涛的旧部下,又加急提了一批中层领导,季绍明就在此列。 重回技术中心的氛围实在是怪,跟谁都隔着一层,跟谁又都不能闹僵。四月份还视他为害群之马,和他划分界线的众人,一个个又都春风拂面,满脸笑容,生怕他记恨他们。季绍明清楚记得哪些人将他关在会议室门外,置以冷漠嫌恶,他却必须演出若无其事,照常相处。 单独进他办公室,每个人都要表达一些对过去的“悔意”,不得已为之啊,一场误会啊,所有错误都推给庄涛——兴安现在的“万恶之源”。他们在人数上占优势,季绍明孤身一人,是他们掌握了从前是误会还是霸凌的定义权,当公开场合集体开脱四月的恶行,季绍明依旧百口莫辩,好像是他的记忆出现谬误。 最夸张的是中秋节前一天下班回家,门口的礼盒堆到卡门把手,门上的小广告顺带被铲得一干二净。烟、酒、海参、鱼子酱、月饼…… 希希摁在礼盒上大叫:“爸爸!我们发财了!” 不同于无名血书的“滚”,这批礼品有名有姓,无一例外塞了署名的小卡片。他看着看着,都想不到原来有那么些不相干的人,觉得亏欠自己。他当时便将礼品装车里,一气儿送回厂里上交。 那两天,手机也是爆炸的。微信和短消息收到一串洋洋洒洒的中秋祝福,发者有意,收者无心,这些人明知他不会细看也要发,发的是个恭敬尊重。通讯录里滑过向晗的名字,季绍明点开和她的聊天,两个多月没说话,自认识以来,他们第一次断联这么久。 要不要给她发条中秋祝福?猝然,向晗妈妈请他放过她女儿的话一拳拳砸来,他愣神瞧向晗的头像,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何必打搅她和家人的幸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收假上班后,第二纸调令下达。技术中心主任的公示期刚过,不露脸的新厂长又属意他做副总经理。第一次升迁,他还感觉自己堪堪配得上,第二次他只感到诚惶诚恐。35岁,出去找工作太老,当副厂长又太年轻,素未谋面,新厂长何以信任他? 人事科那头透风,新厂长叫黄立群,起初是部队兵工厂的总工程师,后任省汽车齿轮厂副厂长,这次奉命于危难之间,破格调来兴安。黄立群的部队背景,更坐实了兴安即将增加军工线,搭上省级、国家级的云霄飞车。 做完提拔他为兴安副厂的民主测评当天,不知道是谁扯的头,中午在兴安食堂为他小摆了一席庆宴。从庄涛那里延续的捧领导臭脚的传统,大家并不清楚季绍明是否受用,可又想道喜准不会出错。 他一脚踏进食堂门,彩炮“嘭嘭”响了两声。两个站在门口的职工,将冲天的炮口冲向了他,他眼皮子一炸,幸亏合眼及时,否则双眼不保。他抬头,阴沉一张脸环视众人,抖抖满头的彩片。过去庄涛有所喜恶,现在碰上季绍明这样面上淡淡的人,所有人都犯了难,想不到如何讨好。 正圆的大桌摆在清空的食堂大厅中央,他被让到主位坐下,大红的桌布,七彩的纸灯笼绕天花板挂一周,身后拉了长条横幅,恭贺他晋升之喜。潇潇的秋雨落下,点点滴滴捶打着屋檐,食堂的地板都是拿橡皮水管浇洗,尚未干透,寒湿气蒸腾而上,沿着裤管浸入关节缝隙,膝盖阵阵酸痛。他一下下捶腿,黑洞洞的大门涌入寒风,众星捧月般彩带拱着的彩球吹落,正陷在那道鲤鱼跃龙门上,和鱼嘴差点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圈陪同的领导、职工大气不敢出,他极有耐心地摘下彩球,说感谢各位的好意,发生的事就发生了,他没法当它不存在,也不想和大家伙演戏,费尽心机做戏,都知道是过不去的坎,不是能被嘻嘻哈哈打发的,不如我们坦诚相待,从此把话说开。 镂空闪亮的彩球被他撂在桌上,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季绍明挪开椅子便走了。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要背一句耍脾气逞官威,但是对季绍明没办法,他的的确确受了委屈。 第二天上午,头一次见黄立群,他就狠狠批评了他这么做。黄立群短小精悍,炯炯有神的一个人,身着一件去了领章肩章的军装衬衫,可见他对过去军旅生活的热爱。他听闻昨晚的升迁宴,敲桌子和季绍明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吗,你以为他们在乎你原不原谅吗?” “你是做副厂,兴安二把手的人,你要和他们拧成一股绳!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以你现在的位置,你的委屈,你的心情,不重要。你搞错了,致歉和祝贺不是你需要,是他们需要。他们要一个心安,要一个从此听领导指挥的台阶,你得满足他们。” 他将沏好的茶水,倒一小杯,放到对面的季绍明面前说:“在兴安,我是新人,你是老人,可你和我都一样,不得人心。人心背弃,这是权力架空的前奏!”黄立群喝口茶说:“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副厂长吗?” 他竟然懵懂像个孩子说:“因为彭老……” “说对了一半。我不熟悉兴安,我要一个对兴安知根知底,又和庄涛泾渭分明的人,带我摸清这里。绍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把权力交给你,由你来找出谁是庄涛的残兵败将。” 手里突然多出一道尚方宝剑,季绍明的眼睛暗下去,先从谁开始呢。黄立群提醒道:“狡兔死,走狗烹。你治不了沉默的大多数,抓几个冒尖的坏分子总可以吧。” 他知道黄立群是要他借此立威,真和庄涛有利益输送的,早该抓的抓,该开的开了。剩下的不过是些仗人欺势的走狗,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车间组长。他曾经想轻薄向晗!不可原谅。 如果只涉及他自己,考虑到生产线运转,有无熟练工及时补上,他不会那么果断,即便是他引他到事故现场背黑锅。牵扯到向晗,就是不行。他不能容忍他的无能拖累向晗,一丁点儿令她受伤害的苗头也不可以。 这一天,他遵黄立群要求,重新草拟一份兴安各科室负责人名单,办公室提拔段宏当主任,财务部总监外聘,主管改为小曹,技术中心的主任可以先让老周试试,韩文博吃了学历的亏,一线车间要他多帮忙盯着。他越看这份亲手拟的名单,越觉着敞亮,人尽其职,部署得很利落。 档案室送来他要的东西,过去刘志光办公室的钥匙箱。他自己敲钉子,挂在他的新办公室里。一把把黄铜钥匙,连接兴安老厂的不同房间,他拉开箱门,摸了一把,好像心里的东西归了位。 外头断断续续的吵闹声,季绍明大约知道何事,踱回办公桌后,扬声道:“请他进来。” 不出所料是车间组长,保安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管不顾有别人在场,上来大拜他,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工作。 “哦。还有吗?” 车间组长哑然,直直看着他。季绍明又说:“我说,你还有让我留下你的理由吗?” “以前我多有得罪您,我给您赔个不是。可那天的局,是庄涛秘书设计的啊,我配合他们演,我真没想到会把警察招来,要知道了我怎么敢……” 季绍明摘了眼镜,闭目揉太阳穴,说:“你再好好想想,你哪儿做得不对。” 年近半百的人,求工作总比承认自己猥琐轻巧,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什么。季绍明见状,招手要保安带他出去,他急说:“我是一时色迷心窍……”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季绍明一睁眼,两眼射出寒光,大声打断他,“陷害完我不解恨,欺负到我身边人身上,叫我干看着无能为力,心如刀绞,你们就快活了!” 希希被小朋友嘲笑,庄涛拿韩文博和邹颖要挟他,还有向晗……他们这帮人最晓得往他的软肋捅。 “现在知道错,晚了。” “……你这是针对我,公报私仇!”车间组长隔着桌子要扑向他,一把被保安拦下。 “对,就是针对你,怎么了?”他看车间组长反应激烈,心里越发平和,靠向皮椅说:“隔壁是黄厂办公室,要不要去告状?” 保安撵走车间组长后,他幽幽点了支烟,出口恶气后,果然畅快许多。怪不得说利刃在手,易起杀心。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滋味,他心急跳,往后多的是这样的机会。 新官上任,向晗也遇到了问题。 头回挑大梁,碰上IPO完全陌生的领域,项目进展到一半,千头万绪。本来她就是个年轻女孩难以服众,现下对广钻的项目一知半解,组员来咨询她意见,她又不能露怯,她是这个团队最大的领导,她再拿不准主意,工作还怎么开展。 夜以继日地学,看审计底稿、类似上市企业的招股书,死皮赖脸叨扰所里资深的IPO项目经理,要来他们的客户访谈提纲,再对照逐字句修改自己的。 晴天霹雳,胡老板竟然觉得进度太慢,中介叁方和广钻财务紧急开会,调整计划。一干人等唇枪舌战,向晗听着那些不大理解的名词,看一双双期待她发言的眼睛,好似有一把枪顶在她后腰,逼她上场。压力大到极点的时候,她觉得大楼的墙壁在渗水,桌上的文件沉淀在一池水底,湿滑不可靠,她是趴在浮冰上的人,永远上不了岸。 会议结束后,阿雪问她还好吗,不待她回答,一位女组员过来问向晗工作安排。她之前多次当面确认过,向晗也发过详细的邮件给她,一点记性没有,又来问向晗。 她没心情照顾别人的心情。 不装了,她眼角眉梢透露着散漫,轻笑一声说,阿雪你都听明白了吧,给这位老师讲讲。 走到走廊拐角,向晗骂了句:“蠢。” 她搭电梯去建筑外吸烟,阿雪经常能看见她吸烟,高楼大厦脚下,小小的一个人,像一块铁立在那里,如饥似渴地抽烟。一颗心千疮百孔,她又不能要任何人看出破绽。向晗每天全妆上班,戴框架眼镜,穿商务套装,为了让那些男人尊重她而不是观赏她,她割舍掉裙子,只穿裤装。她打扮得神采奕奕,向每个人传递她过得很好的讯号,武装到每根头发丝,内里一团脆弱。 烟盒空了,她去前面的便利店补货,身后车喇叭“嘀嘀”按了两下,回头看,原来是券商的郝晨。 ------- 明天还有一更 45.哭 “去哪儿啊向经理,我捎你一段。” 他跟在向晗后面慢悠悠开,到广钻第一天,郝晨就对她挤眉弄眼,被她摆臭脸顶回去。他紧追不放,又约她出去喝酒,向晗拒绝后,以为他能就此作罢。 “穿高跟鞋走路不累吗?” “交个朋友,干嘛那么冷冰冰。” 向晗没回头,站在他车侧,不带任何情绪说:“滚蛋。”继续向前走。 安静一会儿,郝晨复追上说:“向经理,我听说你玩很开啊。” 向晗停下脚步,正好一根烟快吸完,捏住烟头,转身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她将烟头向车内一掷,传来一声惊叫,像点着的炮仗。 郝晨捂着脸大骂:“你妈的向晗!” “你听说得没错,我都是这么玩。敢跟我玩就承担好结果。” 向晗神清气爽,看这些男人受皮肉之苦,跳脚,她就快乐。凉风吹开她干练的短发,她走几步进便利店。 午休时她没有睡觉,打电话给认识的IPO项目经理取经,来广州的日子,最早一点下班,最晚通宵,严重缺乏睡眠,下午上个厕所的功夫,向晗坐马桶上睡着了。 手机短消息提示音弹一声,她惊醒,是“那年今日”的推送。六年前的今天,于兰上班参加景区抽奖,抽到一个吉祥物玩偶,拍照发给她说:“妈妈抽中的娃娃,可爱不,和秋天的衣服一起寄给你[微笑]” 向晗那天幸福得发了条说说:20岁还能收到妈妈送的娃娃!!配图是她和妈妈的聊天记录。 她那样僵朽的心,也曾因为一丝丝暖流滋养沟壑,充盈活跃。倘若他们一直以虐待的方式养育她,向晗不会有撕扯的胶着。他们的亲子关系,明明是一条灰败的绝望之路,偏偏有灯火亮一下,亮一下,误使她感到有温暖,可以依靠。 没时间感伤太多,女卫生间回荡起抽泣声,向晗开门一看,阿雪扶着洗手池哭得声堵气噎,脸已哭红。她抽一旁的纸,替她擦眼泪,问:“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了?” 阿雪不答,一个劲儿摇头,见她安慰她哭得更凶。向晗算是体会到陈敏看她哭的心情,小姑娘交到她手上,她作为领导就要负责,出差池受欺负了,她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向晗心急如焚,转过她身子:“你是要急死我!” “向老师,我想回家……对不起,我想回家……” 她放缓声音说:“为什么想回去,你和我说嗯?家里出事了?” 阿雪只摇头,向晗抱住她,由她哭了一会儿,稍平复些才听她说:“我好害怕,向老师,他说他今天要去我房间。他……他昨天来过了,我一整晚不敢睡。向老师,我求你放我回家,我求求你。” 向晗如遭雷劈,颤声问:“谁?是谁?他对你做什么了?你相信我,阿雪,我们让他走,做错事的是他,凭什么你走!” 阿雪给她看手机,那是和郝晨的聊天,正常的工作交流中,突然穿插性骚扰话语,“做过爱吗?还是处女吗?”、“还早,开开门,我们聊聊。” “他、他会突然闻我头发,对我耳朵说话,我脑子空白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向老师,我只会愣在那里……”她想到自己的没用,伏在向晗肩头泪如雨下“向老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告诉谁。昨天晚上,他疯狂砸我房间门,撬门锁,我太害怕了,他刚才说他今天还会来。” 一只猪,一条狗,在不见光的阴影处,狩猎弱小者,摇身一变成不吐骨头的豺狼。 她搂紧哭得身体颤抖的阿雪,眼神垂下,笃定说:“我们报警。” 阿雪听了,立即疯狂摇头,向晗压低声音急急问她:“你不要告诉我你在乎‘名声’!” “不是。报警没用的,他什么都没做成,警察不会管。” “怎么没用,你手里有证据,就可以指认他。有备案,你以后还能起诉他。郝晨一定是惯犯,报案记录多了,他才能被绳之以法。不报警,你觉得券商会当回事处理郝晨吗?” 民警过来时,胡老板正在和券商的项目经理谈话,以为出了好大事。郭经理洗白说不过是小事,内部批评教育,向晗过分紧张,应该先和他沟通。现在警察冲进甲方公司,增添广钻负面新闻。 胡老板看向晗那“不主持公道今天就一头撞死”的劲头,往后退退,不敢说话。只听向晗冷笑一声,说:“你也不用拿胡老板来压我,我不怕。郭经理赶紧处置了郝晨,大家都好继续工作,我只当你从头到尾一无所知。你要是想和稀泥包庇他,我这个人不讲面子,腰部以上的券商圈子拢共这么大,你共犯的罪名我一个晚上能传遍。” 她说罢,恶狠狠盯着胡老板,眼神传达一遍同样的意思,谁现在不和郝晨割席,就和他是一伙的。胡老板举双手说:“小向,我百分百支持你啊。郭经理也一样,你等他说清楚嘛,”他下巴朝郭经理努努,尬笑道:“郭经理,你说是不是啊?” 郭经理两肩垮下,想郝晨往日在公司内部小打小闹算了,不损害利益,在外面没眼色,阿雪是个小姑娘好拿捏,不看向晗骨头硬。 阿雪和郝晨两人都做了笔录,警察调取昨晚郝晨拳打脚踢房门的监控,要求他当场道歉悔过,阿雪额外索要一笔经济补偿。郭经理停职郝晨,向晗觉得不够。警察走后,她让阿雪写一封举报性骚扰的邮件,提出开除郝晨的诉求,分别发送郭经理和券商官邮,抄送她,她会向天盛汇报这件事。 不太平的大半天,事情全部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钟,经此一闹,审计组全员也无心工作了,没精打采。胡老板见状大手一挥,请他们出去唱K,重振士气。 在广钻楼下等商务车接送时,胡老板说:“小向,我够意思吧,券商我都不带他们玩。” 向晗冷哼,说话夹枪带棒:“你给券商多少保荐费,又给我们多少审计费。” 胡老板看她一眼,摇摇头叹口气,说:“小向啊,你现在变得一点不可爱。” “可爱在职场没有出路!” 阿雪却觉得向晗气咻咻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就很可爱,挽着向晗的胳膊笑出了声。向晗挑一下她下巴说:“又高兴了?” “我的心情为什么要受别人影响?” “说得好!”向晗和她击掌赞叹。 明净如水的秋夜,同事们得闲聊几句生活琐事,蜜甜的丹桂香风吹得她心痒痒,连日绷紧的弦稍微松懈,她凝望路灯放空,准许自己暂时卸下坚硬的壳。阿雪埋头打字说:“太好咯,爸爸妈妈说明天来广州看我。” 向晗问:“他们知道了?” 阿雪点点头。她一滞,是的,正常家庭里遇到性骚扰是要告诉父母,阿雪的父母肯定担心女儿,明天就飞来广州。 “向老师你也遇到过这种事吗?最后怎么解决的?”阿雪随口一问。 她吗? 她很羡慕能宣之于口的耻辱。她当然也被人砸门闯进过房间,被人觊觎过身体,可那人就是她的父母。她无处可躲。 向晗的眼睛逐渐清明,心一点点下沉,坠入巨型的污黑漩涡。街对面升起一颗红气球,要牵手的情侣失手放飞的。红气球升啊升,她仰脖子看,飘到住宅楼的万家灯火前。 这一颗气球经过的地方,她都得不到。 不会有人来牵她的手,攒到买房钱又如何,也不会有一盏灯为她而亮。于兰说:“往前走,别回头。”她清楚,意思是她没有归处了,除了她自己,她再没有别人。 阿雪捧一碗云吞大吃,两腮塞得鼓鼓的,拱拱她说:“向老师你也吃啊。”矮桌上牛肉面、炒饭、果切一应俱全,胡老板豪横开了瓶皇家礼炮,向晗扬一扬酒杯说:“我喝酒。” 点歌台七手八脚都是人,胡老板大腹便便,两臂一伸,坐在环形沙发C位装腔拿调起来,等着人邀歌。向晗拿麦清清嗓子,使眼色指胡老板,一群人收到暗号,起哄说想听胡老板一展歌喉。 他推脱说今天没准备啊,走上台了还叹气说盛情难却,搞得好像他被逼无奈,底下的审计组捂嘴直笑。他唱一首《月半小夜曲》,领带特意重系过一道,派头十足十,像开个人演唱会,拉麦唱高音,眼神特深沉——举头望老婆,低头思情人,脚上也带点小动作。 阿雪端碗缩头看地上,油汪汪的两片唇问向晗:“地上有烟头吗?他踩什么?” 向晗狂笑,一曲歌毕,她怂恿阿雪上场叫胡老板见识见识,这是谁的主场。 “红豆!大红豆!芋头!” “锉锉锉锉锉锉……” “你要加什么料!!!” …… “大错特错不要来侮辱我的美~” “我不是你的style!” “为何天天缠着我~” 台上的叁两人群魔乱舞,摇头甩发,蹦蹦跳跳。向晗喝一口新开的红酒,在下面摇沙锤,欢呼一声“呜呼——”。胡老板把不爽写脸上,没人捧他的演唱,一群没有音乐品味的人,胡闹!向晗斟上两人杯中的酒,碰一下,笑眯眯说:“就靠今晚解解压,您见谅。来,敬广州歌王一杯。” 胡老板叹向晗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只是性子太烈,过刚易折,这点和他契弟季绍明真是像,看不惯的事必要自己出手力挽狂澜。走廊外几个包厢的人鱼贯而出,向楼下跑,众人一惊,服务生说是一楼大厅有富婆包场为男模庆生,审计组也一窝蜂跑出去看。 “小向怎么不去看?帅哥,你的最爱。”胡老板嘟哝,支着头,看闪现到点歌台的向晗。 “我戒色啦!” 不应该喝混酒,洋的红的啤的,胡老板喝得上头,心率加快,歪在沙发上头晕。模糊的视线里,电视上的字幕不停滚动,《汉阳门花园》,舒缓的吉他音响起,小向用湖北话在唱歌。 这些湖北佬真奇怪,叫人不叫人,叫伢;念去不念去,念克。他最烦做生意到这种不南不北的地方,什么湖北湖南,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冬天挨冻他是一点没少受。胡老板听着“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还闭目陶醉,怡然自得一会儿。 歌行至中段,略停顿后吉他声转哀,向晗越唱越曲不成调: “十年冇回家 天天都想家家 家家也每天在等我 哪一天能回家……” 每一句沁着浓重的哭腔,最后一个“家”字直接唱岔劈了,向晗还握着麦克风坚持不懈地唱。她对面墙上正好有一面装饰镜,胡老板一睁眼,光球的银光恰好打在镜子里的向晗脸上,晕黑的睫毛下,两道晶亮的泪痕。曲子还在往前走,可向晗反反复复唱的就那两句。没回家,想回家,哪一天能回家。 胡老板蹭着挪着移到向晗身边,说好妹妹,你别哭啊,想回家就回。 向晗理都不理他,看着屏幕还在唱那两句,只觉得脸上凉凉的,口鼻很暖。她抹一把脸,她居然在哭!她以为她被他们打过后再不会哭了。 她惊奇地望向手掌的泪水,越发哭得像个孩子。胡老板急了,别哭啊小向,你这……我说不清啊!他们回来,看见就咱们俩,你还哭个不停,我不成性骚扰了我!我回去也是要交差的啊。好妹妹,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说出来,我跟你想想办法。 她不断摇头,淌到下巴尖的泪水被甩飞,喃喃说:“回不去了,没有家了。” 胡老板劝不住她,看她一双含着水光的眸子像剔透的宝石闪动,叹道:“小向,你这么漂亮的眼睛不是拿来哭的。” 也不知向晗哭了几首歌的时间,她弯腰抱头痛哭,胡老板倒在一边将睡未睡。沉静片刻,突然向晗抬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攥胡老板肩膀说:“你给我算算命吧,我是不是命不好。” “你不是不信吗?” “我现在信了。我认了!”她思量着,确定地点点头,也不用胡老板算了“我就是命不好。我跟谁都待不到一起去,我爱谁都是错,我越想呵护一段关系,破灭得越快……我和他在一起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没可能,我偏要。” 向晗顺瓶啤酒,晃晃悠悠站到台上,食指下垂指地说:“这、就、是、命。” “没关系。”她很快两臂一张,笑说:“没有家,没有爱,人又不会死。” 手生生拧开啤酒瓶盖,胡老板赶上前时,她手心已划流血了,向晗仰脖咕咚咚喝完一瓶,又拿桌上的酒,胡老板这次眼疾手快,开好了递给她。知道向晗出来闯难,向晗毕业进天盛第一个项目就是来广钻,这些年胡老板算是看她一步步成长,今天见她哭得伤心欲绝,他也不落忍。 等阿雪他们回来,一排的空酒瓶摆在矮桌上,向晗闷在抱枕里呼呼大睡。 转头,胡老板就把向晗这晚的痛哭,原原本本说给了季绍明听。 46.噩梦 秋天正是北京一年里最美的季节。 胡老板到北京为广钻的北京分部选址,搭上同行的“秋游”局:有相熟的官员调往外地,企业家做东践行,答谢多年庇护之恩,请求介绍他余留的在京人脉。胡老板想着安州离北京近,季绍明正好解除了出市的限制,叫上他一块松快松快。 半日的行程,下午先爬香山。赶上枫叶最红的时候,再晚来十天半个月,叶子就掉光了。香山游人如织,一行人不坐索道,直奔香炉峰爬。爬到一处小观景平台,停下来歇脚,这日天朗气清,金黄火红的叶子烧山烂漫,向下俯瞰,偶有几棵苍绿的松柏穿插其中调和,再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就是北京内城了。 季绍明戴着墨镜,外套搭在手臂上,眺望山下。暖晴天爬山,后背出了层汗,劲风一吹,他神清气爽。胡老板拍拍他的肩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自不否认,畅笑着应下。 平台旁有一座巨石,其上用红漆拓印“峯回路转”四字,季绍明用手循摸着笔画走势,这真是他当下心境的写照。 胡老板问:“现在能睡得着吧?” 他边笑边点头,说一觉睡到大天亮。季绍明说,当上副厂以后,每个人见他都是笑脸,每扇门都有人帮他推开,讲完话,行行排排都是对他低头的脊梁骨。 胡老板听了,问:“这还不好?” 好啊。只是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迎面的笑脸,背过身嚼舌根,说他走狗屎运,关系户,啃岳父的老本。眼前熙熙攘攘的人,都是为他的权力而来。过去交好的朋友,以为他就信了?段宏、老周、高主管,他提拔他们,又对他们留一手。凡是没有坚定地支持他,危难时没有站在他背后的人,他一概不信。 “正常。”胡老板抿口汽水说:“看过天线没有,越往上越窄,到顶是一个尖尖。你以后想登顶,往上走,同行的人就越少,要习惯万事只能信自己。” 言毕,两人单脚蹬在矮石上,倚栏凭眺,徐徐的西风吹拂,阳光暖而不燥。脚下层林尽染,枫树槭树和黄栌斑斓明丽,橙黄橘绿,直看得人心怀驰骋,一扫烦闷。 晚餐吃的私厨,隐密性高,餐馆在故宫边一处四合院内,过去正儿八经是旗人的宅子。等保安放行时,季绍明坐车里,看“重点保护文物”的牌子还稀奇,他们能进去吗。胡老板问他,我们是游客吗,我们跟着领导来检查的!拿出主人翁气势!随即大笑几声,果然前头官员的车降下车窗,刷个脸,他们顺利通过。 一进门,仙鹿祥云的大照壁,左右两棵移栽的金桂送香,树根的泥还是新鲜湿润的。绕墙而过,院子里每隔五米,木架上就摆一盆兰花。打眼看是花盆贵重,青花瓷盆,听领导介绍这是清代的官窑烧制。仔细欣赏,一行人皆觉出屋门右手边兰花的不同,由企业家讲解,此花叫素冠荷鼎,得过比赛奖项,很是娇贵,他拍下后,花坐飞机来的北京。 领导听后,夸他有心,一院子的桂馥兰郁,尽占雅趣。 “花香是一时的,我们就好比中看不中用的花,依赖外部环境。您就是这价值连城的传世瓷盆,包容承托我们,没了您,我们上哪儿扎根存活。” 他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称是鼓掌,表忠心。季绍明听这马屁起鸡皮疙瘩,应酬过几次后,尤其是被奉承后,也不得不叹服漂亮话说着傻,但确实能讨上位者欢心。 点了铜锅涮肉,一人跟前一只小锅子,热热闹闹。席间轮流和领导敬酒,轮到季绍明,领导和他多碰了一杯,说季绍明和他们成分不一样,兴安是国企,按他的级别,可以调任行政事业单位做领导,以后说不定季绍明和他是一个系统。 领导以期许的眼神说:“小季,前途无量啊。” 众人又单独敬季绍明一杯,他脸上掩盖不住的笑。 喝到酒酣耳热之际,话题往下叁路扯。各自点评睡过的情人,如何跟的他们,砸多大价钱,床上的千娇百媚。领导好奇问起一位老板,他和前头两年的小美女还缠着吗,听说老婆闹得要离婚。 “水灵透亮,上床就把着我不放,搞得我成天喝鹿茸酒。” 哄堂大笑。 “老婆嘛没拆散我们,她叁天两头耍脾气,大呼小叫,手指甲挠我脸上。消受不起啊!我送台车打发走了。” 众人皆说这种不能留,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识抬举。先前不发一言的季绍明,忽然隔着桌子冲他笑说:“脾气大的女人心软!” 胡老板捏支筷子,敲敲他的碗说:“你个吃斋念佛的,你懂什么。” 谁说的,他性生活可丰富呢。在人后,在小房间里,他把向晗弯折成他喜欢的姿势,极致地占有她,听她浪叫。他结过婚的人,什么老公哥哥没听过,却觉得她连名带姓地喊他最好听。向晗在床下打他骂他越狠,他把她压身下时,心里就越痛快。你不是很厉害吗嗯,怎么这会儿露着穴求饶,要他抱了。 他一双眼睛,在锅子升起的热汽后,填满欲望。手边的手机一响,被胡老板抓个现行,大声问他是谁啊。 “吃了吗?”,吴老师发的。他上任兴安副厂长的消息传出以后,吴老师借着关心希希学习的由头,约他吃过两回饭。她说倾慕他已久,那怎么他落魄时她不吱声,这个时候跳出来,她拜高踩低的心思,当他不知道? “是不是我给你算的那个桃花?”胡老板凑到他耳边问。 “不是。那个……早分了。”他抬手干了一杯白酒。 “我算得准吧?哈哈,前段日子,天盛的小向,向晗,也请我给她算命。” 季绍明听到向晗的名字,心被扯一下,停杯投箸听胡老板说下去。 “嗨,要我说,小向就是太死心眼。长了张美艳的脸,放着轻松日子不过,苦干蛮干。趁年轻傍个大款,不说最后捞着什么,资源圈子都能置换一遍,阅历也不一样啊。” 他冷冷说:“吃惯了嗟来之食,能记得亲手打猎的本领吗。真到那时,谁还愿意自力更生。再说,”季绍明扫视一圈桌上脑满肥肠的笑脸,压低声音道:“男人能让女人落着好吗?” 胡老板长叹:“哎哟,那也……那也犯不上过苦日子。唉,哭得梨花带雨,我看了都不好受。” “她、她哭了?” 他大力扭过胡老板身子,双目如潭地深望他。胡老板说:“是啊,你不在场没看见,她哭得那叫一个惨,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边哭边说没有家,回不去家了,还说爱错了人,知道不可能偏要和他勉强,咬定自己是颗孤星……”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季绍明那点自得的火苗全灭了,心如坠冰窟,他僵在楠木圈椅上。向晗过得并不好,甚至很伤心难过。没有家又是什么意思?她父母因为他们的关系指责她吗?他忍受那么多,和她分手,就是不想拖累她,希望她的生活好一点,正常一点。可到头来告诉他,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像是置身于愧疚的沼泽,她对他好到无以复加,他用自以为的周全回敬,可他都干了什么啊——他把她扔在原地。他仿佛能看见一个泪水涟涟的向晗立在他面前。 心口像有水蛭吸血般抽痛,胡老板看他方才面红耳赤,此时脸色发青,广东话都跑出来,忙问他做咩啊。 季绍明颤声问:“向晗为什么哭,她说了吗?” 他当什么事。胡老板撂开他的手,捞羊肉蘸芝麻酱吃,说:“没。我是想说,她受的没必要的罪。小向刚毕业来广钻审计,有个香港人,算是我的朋友,私募基金的经理,年收入千万级别,刚叁十岁吧。看上她,想包她,托我当中间人。向晗一口回绝了,陈敏臭骂我一顿啊。我不信她现在掉眼泪哭的男人,能比得上金主。好傻的女仔。” “他想得美!”季绍明厉声斥责。 说话声突然加大,席上的祝酒谈天声霎时停了,眼睛都盯着气得怒目切齿的季绍明。胡老板堆笑,挥手说:“醉了醉了。” 这个季绍明,今晚频频反常,一改素日的平静……电光火石间,胡老板把一切都串起来了!凡提及向晗,他起伏的情绪;叁月份在广州,季绍明没事就在广钻的楼下溜达;一个午后,他眼看季绍明进只有向晗的小会议室,他再想进去门就反锁了,许久后开门,他看见向晗原本高扎的马尾披下,坐得离季绍明远远的。 他指着季绍明,破了案的兴奋:“你!原来是你和小向!” “就你?” 他又看看季绍明,忍不住笑了。 季绍明佯装镇定说:“我怎么了?我们好得很。” 抓到一对不为人知的野鸳鸯。季绍明闷不吭声,还以为他无心女色,一谈谈个高水准的,出人意料。小向那烈性子,他也能驾驭得住。胡老板越细品,妙趣越浓,兴之所至,还喝了口酒。 他咂嘴回味,思及向晗,“嗤”一声笑叹:“真是水晶的一颗心。” 胡老板烟酒臭气的一张嘴,此话经他口一出,倒使干净的更干净。 火锅汤的泡泡咕嘟咕嘟,季绍明了无生意地望着,像剥了筋软靠着椅背,他顺着胡老板的话往下想:水晶的一颗心,倒霉的是碰上他。怪不得她哭命不好。他的心拴在向晗身上,想到她痛哭流涕,食不下咽,剩下的时间里一杯杯喝闷酒。胡老板坏事做尽,转告他,向晗在修无情道,又幸灾乐祸反问他,她要是真练成了,还有你的事吗? 他喝得酩酊大醉,胡老板和司机扶他回的酒店。他发酒疯,摁着胡老板的大脑门说“不要哭,不要哭”、“我对不住你”。 亮灯睡的觉,北京的秋夜已十分寒冷,他没盖被子,半夜被冻醒,踢被子到身上,迷迷糊糊睁眼。向晗侧卧睡在被窝里,如云的长发蔓延到他的枕头,季绍明惊喜异常,小心掀被子一角,注视她的背影钻进躺好。 他拉过她一双红指甲的纤手,手指放嘴里一根根吸吮。 馋猫,宝贝,又来爬我床。想了吧?知道你想,在医院睡觉都拱我,我也想。不是不给你,你难受我也难受,有腿伤施展不开,护士警告过我,病房是公共场所,不准胡来。大半年没真刀实枪做,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你又闲不住,我都……我都不敢想,这段时间你和谁混在床上。那些脏男人有什么好?能比上我吗,我什么都给你。心肝小晗,不用你求,这就来了,我慢慢疼你…… 想着,他摸裤腰,解皮带,扳向晗的身子过来。 转过身他心惊不已,向晗满脸的泪,眼皮哭红了,眼泪止不住淌。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话,只管无声落泪。他看她哭出的泪花,哭湿的枕头,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不哭了,小晗,你一哭,我的心也碎了。他伸手想拭去泪,向晗摇头后退,像有天大的委屈,泪水四溢,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呛着咳嗽。他忙说,可不能这么哭啊,把身体哭坏了。 一语成谶。向晗呼吸困难,咳嗽的红脸转为青白,两只眼睛翻白眼,握着的手忽地凉了,昏死过去。 他一下醒了,天光大亮,落地窗外的早高峰车水马龙。额头涔涔的冷汗,白衬衣汗透,手机闹铃欢快地叫,不知疲倦。季绍明心脏狂跳,寂静的房间内,简单欢乐的曲调一遍遍回荡,推着他寻找手机。好像有个小丑,在他极度失控旁,卖弄逗笑,内心的悚然催化为躁郁。他掀被子,翻枕头,走进卫生间找到罪魁祸首,屏气关了。 食道像被烙铁熨烫过一遍,反胃朝上涌,他掀马桶盖,昨晚呕吐的秽物忘冲,他看一眼直接吐了。 洗手池的热水哗哗流,他洗脸漱口,双手撑台面,看镜中枯槁的自己,噩梦犹在眼前。去他的体面、互不打扰!他拿起手机打给向晗,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又点开她的头像,那个曾经编辑过长篇大论却未发送的对话框,红色的感叹号。 她何止是要做陌生人,她是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亏他发条消息思前想后,她真干脆,早删了他。季绍明气极手滑,手机“咚”掉进蓄水的池子。 他叉腰看浮沉在水里的手机,扭曲的来电提醒,掩面大吼一声。好不了,一辈子都好不了。 47.柳暗花明? 季绍明开始寻找向晗。头一个问询的对象是胡老板,胡老板两手一摊说他也不知道啊,广钻的IPO结束后,他请审计、券商、律师三家中介机构外出旅游,独独向晗撇开他们独自行动。他最后见向晗是在庆功宴,她说即将前往川西旅行,找座山睡一觉,休养生息,重整旗鼓。 她在民宿大睡两天,等到集合的日期,收拾行装去营地,进入徒步的队伍。和驴友结伴徒步并不需要太多花费,交纳基础的费用即可,大出血在于添置户外装备。向晗现在消费观一改从前,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早花早享受。既然她不能搭建一个家,节俭开支攒买房钱干嘛。 看日照金山的早晨下了冰雹雨,挂在她胸前的手机不停响。向晗拉紧雨衣的帽子抽绳,深吸口气,待电话主动挂断。肯定是工作上的事。休假懂不懂啊,登山挑战人类极限懂不懂啊,打打打,一帮催命鬼。海拔6000米的地方电话还能追来,在项目上她全天待命,少回过一条信息没有,她前世欠资本家的。 手机响出她不接不罢休的架势,她无语,出队伍站在一旁的冻土层上。摘手套举起手机看,原来是心理咨询师的回访电话,她轻柔关切地问:“小向,最近如何?” 向晗揉揉被冰粒打痛的眼睛,仰首看皑皑的雪山之巅,鹰隼展翅高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冷冽的风声中说,终于能哭了,这算是好事吗。 “恭喜你啊小向!” 咨询师祝贺她过关打怪成功。向晗具体形容她哭时的情景,酒精混乱中她由衷吐出不需要爱的话语,认准命里爱会缺位。 向晗苦笑说:“我是不是太消极了?人应该追求阳光的事物,可我没有兴趣憧憬美好……那晚以后,我如释重负,心突然清空了,无所谓爱不爱,也不想下功夫让自己变得乐观。我很坦然我现在。我想人没有爱又能怎样呢……这算更糟吗?” 咨询师更为开朗地说当然不,这是你在接纳自己,接纳自己并不拥有你期许的情感。 “是吗,接纳自己当空心人还是好事了?” “你过去执着于爱或被爱,用力守住每一段亲密关系,无论家庭还是爱情,努力使它们往你认为积极的方向发展,你过得有比现在快乐吗?” 向晗哑然。 “重点是接纳,是接受人生的残缺,不拧巴自己,那就是好事。小向,其实你已经做到了。强逼自己乐观向上,变一颗赤子之心,反倒会陷入心理焦虑。” “空心人何妨,你才26岁,往后余生必定还会被爱滋养。” 最后一句话被嘹亮的哨声盖过,是领队在呼唤向晗跟上队伍。她听得呜呜哝哝,一段模糊的声波罢了,满心记挂着归队,慌忙道别,捡起登山杖追队尾。 他又打电话到陈敏和方梓玥地方。两人显然被向晗嘱咐过,陈敏不接他电话,方梓玥年轻沉不住气,接起电话只说她已离职天盛,一无所知,也无可奉告。她很不客气地说:“你来杭州也没用,小晗不在杭州。西藏?海南?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呢,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空中飞人,居无定所。” 方梓玥听出季绍明着急,说话都结巴了,故意气他夸大说:“听说天盛拓展业务版图,在东南亚开设分所,小晗能力出众,未来派她去当负责人也未曾可知啊。” 她还要出国?大海捞针地找她并不可怕,只要有蛛丝马迹,他迟早追上她见到她。她如果真的出国,兴安现在加了涉密的军工线,他的护照上交单位,出国八成不能获批,到那时他和她山水永隔,他看不见她的影子,捉不着一根头发丝。 季绍明如临深渊,像只无头苍蝇乱碰,想到向晗一生漫长,未知的可能性何其多,不和她重逢,他只能做一闪而过的沿途风景,他就恐慌。 他很是过了一段不死不活的日子。白天对接省里领导考察兴安事宜,晚上和经信局、商务局的公务员喝大酒,政府的人一肚子坏水,看他喝得七荤八素出洋相就高兴。白酒里打一个生鸡蛋,叫“海上生明月”,一口一个季厂哄他喝,腥凉的一杯滑进胃里,当晚又是一顿好吐,次日早晨继续喊他喝“还魂酒”。 应酬之外公务繁忙,兴安百废待兴,每天文山会海,太多的工作要他亲自抓,他分身乏术,精力不够用,希希也抱怨他忘记出席家校日。他听取工作汇报,16开的笔记本上两页纸满满写着“向晗”、“向晗”,该他发表意见,对面一排持笔以待的下属,他几次张口却闭上,借口说头疼,跳过他请黄厂发言。 黄立群当真以为他过度劳累,过问段宏后,方知道办公室没有专事服务季绍明的职员,立即要他找人事科选个机灵的应届生,专门给季绍明写材料、协调个人事务。 新来的年轻人叫王晁,为预备见领导用力过猛,挑的新发型,被理发师失手剃成方脑袋。季绍明读他写的稿子,语句流畅连贯,但是结构混乱,论点不清晰,还需雕琢。人事科的老科长这时敲门领进来个女生,技术中心退回来的新工程师,她自己也说不干了要辞职,新招的高学历人才他都过目过,辞职理应和他汇报一声。 女生名叫蔡雨卓,站他桌前,与右边的王晁对视一眼。他面前有两份简历,先看蔡雨卓的,机械设计专业,绩点很漂亮,他纳闷她怎么就不想干了。老科长解释说,小蔡下车间不愿意盘头发,戴头套。 他盯着蔡雨卓,说:“那可不行,披头散发要出安全事故,早二十年前,车间女工都留的是短发。” 蔡雨卓仍我行我素的风范,表情决绝一心辞职。兴安招一个优秀的研究生不容易,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都不乐意回小城市,他们开的待遇又比不过车企,季绍明作挽留状说:“小蔡,新进的工程师必须下沉车间一年,招你们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你挽个头发也只是这一年的时间,以后回技术中心随你便。你真想好了?兴安每月的工资是低点,但是给你们的人才补贴很可观。” “我不想盘头发。” 他是真烦了,兴安有哪个职工不可代替呢。季绍明屈指叩叩桌面,问:“为什么?” “伤头发。” 季绍明、老科长:“……” 王晁难以理解,指蔡雨卓的蛋卷头说:“你都烫头发了……” “所以更要爱惜。” 季绍明看她满不在乎,斥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工作是儿戏?” 他翻面蔡雨卓的简历,给年轻人机会适可而止,若没有可用之处,他不回收废品。简历后的附件是一份获奖的宣传稿,紧跟时事热点,排比用典信手拈来,起承转合利落,深谙公文写作之道。他又回看简历,校内经历中任职过三年的学生会干部。他抬眼看看蔡雨卓,不可多得的笔杆子! “小蔡,我给你调岗怎么样?来办公室写材料,主要写我的稿子,” 王晁在一旁急了,季绍明做个按下的手势, “我的其他事项交给王晁。” 蔡雨卓垂下眼思量,慢腾腾道:“我现在不能答应您,我想先试岗一段时间。” 他点头,复看王晁的简历,在出生年月日一格画了圈,对比蔡雨卓的,也在同样的地方画圈。季绍明讶异说:“97年的?你们俩是97年的?” 她也是97年生人……是了,正常读完研出来工作就是这个岁数。王晁和蔡雨卓不知所以,像罚站一样站他桌前。他看着方脑袋和蛋卷头,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面带青涩,学生气重,感慨他这工作越干越像他爸,当班主任,管教孩子。都是97年,他们俩怎么和她的游刃有余差距这么大? 他摇头吹口烫茶,叫他们搬个人物品去办公室,打内线,向段宏部署他们二人的工作。很快又恢复一室安静,他不由自主翻开皮套笔记本,目光落在大小不一、数不清的名字上。 寻找向晗进入死胡同。季绍明发觉他对向晗知之甚少,他没去过她工作的城市,不知道她家住哪里,她的过往他一概不知。他们本就是轻描淡写的炮友关系,向晗若有意抹去,抬手挥挥就是。 他无从下手,而向晗锁上每一扇同他沟通的窗户。他低声下气发短信求陈敏和方梓玥带话,石沉大海;他可笑至极,想到给向晗的工邮发邮件诉衷情,杳无音讯。他像是被关进四面是墙的禁闭室,无论言辞多恳切多卑微,屏幕上另一头永远空白。她化作一枚圆形的头像,一串邮箱地址,冷眼相待,任由他痛苦。 原来最恐怖的是无人回应,他一腔炽热的爱沸腾冒泡,只能烂在心里。他提早五分钟进入会场,看每个人座位上摆一瓶蓝色矿泉水配一瓶粉色苏打水,心里发烦。出门上厕所,恰巧在洗手台碰见会务,熊着一张脸说留一瓶水就够了,半小时的会,哪来那么多口渴。 韩文博听见,从里间出来开水龙头洗手,骂他一句:“毛病。” 知道他现在脾气古怪,看不得出双入对。他和邹颖自驾游回来,找他销假,还要被他酸两句。他甩甩手上的水,问旁边的会务说:“知道四大凉吗?” 会务答:“井下的砖,猫鼻子的尖儿,三九天——” 剩下一个不知当讲不当讲,会务斜眼看看季绍明。韩文博拍季绍明背一掌,放心大胆说:“还有光棍的被窝,暖不热。” “把你闲得了,新入职的技工培训你来带。” 他穿过两人进厕所,韩文博倚着男厕门框说:“当初提分手的是你,现在满世界找小向的也是你。” “我后悔了不行吗。”她的冷漠她的所作所为浮上心头,季绍明越想越憋屈。阳光透过高处的窗子洒在他脸上,他略偏头说:“她也不能那么绝情啊,一句话都不让人说!” 会上最后的议程是男工人家暴妻女事件,经查属实,工会已介入调解,但是家暴的监控视频在网上引起不小讨论,黄立群也刷到了视频,要他全权处理这件事。他合上钢笔盖,觉得这事还用细想,扔下一句开除,起身欲走。 王晁捂嘴凑他耳边说,黄厂的意思是家务事,我们主要解决舆论,消除负面影响,但还是……听您决断,这事您做主。季绍明说,联系平台下架视频,再发一则兴安开除家暴犯的公告。 在走廊里王晁还追着问:“黄厂会不会不高兴?” “留着祸害,往后闹出头条新闻,黄厂更不高兴。” 等电梯时,季绍明反刍此事,低头沉吟道:“打女人,打孩子,稀了奇了,十年难遇的事。” 他自然觉得每家都应当是花好月圆的模样。 刚坐上皮椅,财务主管曹心怡发微信报备说,今年该找天盛来审计了,她已着手联络。他兴奋到放下手机,拿起再读一遍消息,觉得“审计”这俩字如此美妙,怎么没想到这招。一个电话过去,说他来联系天盛。 她不待见他,可对工作尽职负责。他攀不上一个说话的机会,有项目就能迫使她不得不来。以往若非向晗主动联系,他们的羁绊靠工作制造,这是牵紧他们两人的红线,他忘了这点。 季绍明搓搓手,深思熟虑一番,觉得这电话还是由曹心怡打合适,他过于冒头,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小曹电话里问:“找天盛的上海总所,还是浙江分所呢?去年是因为庄涛和上海那边闹掰了,我们临时找的浙江分所。今年我的想法是换回上海总所,他们更熟悉……” “浙江分所。”季绍明斩钉截铁说,“陈经理的审计三组,要一个不落地过来。” 挂断电话,他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站窗前看生产运转中的工厂,卡车进进出出,经营有条不紊。他握拳捶手心笑叹,得来全不费功夫。 48.空欢喜 起先调去办公室,王晁和蔡雨卓都有顾虑。蔡雨卓是怕累,她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季绍明在事业上升期,扬鞭自奋蹄,抽的累的是他们底下人。王晁吃苦耐劳,可他看季绍明大刀阔斧裁撤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害怕哪天一失手,季绍明也换了他, 段宏和他谈心说,你看他换的是谁,都是原来和他作对的。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别犯糊涂。季厂身边没有心腹,他原来的徒弟都背叛他,你是他从今往后手把手教出来的,嫡系,独苗,以后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王晁没吃下段宏画的大饼,但仔细观察起季绍明。季绍明脾气不差,从来没见过他吆五喝六,有不满面上也是平和的,虽然有时候愁眉不展,但他遇事惊涛拍岸,不为所动,黄厂说这是他内敛的好处。 他和蔡雨卓陪季绍明检验老厂改造成果,记录完毕讲话,很认真负责地锁上厂房门。回办公楼一小时后,别人来找季绍明,他们才发觉把他忘在旧厂房了,公文包也被他们带回来。慌里慌张返回开门一看,季绍明靠窗边抽烟,翻看操作手册,看他们自觉大逆不道的神情,笑着揶揄,知道下班前来接他,挺好。 还比如说,签约仪式前半小时找不到最终稿的合约文档,他们向季绍明汇报出了小问题,季绍明只能听见“小”,他和蔡雨卓只想着“问题”。他俩面如菜色,季绍明说多大的事,有时间悔,还不亡羊补牢。能不能找到,能找到先把其余环节提前。 正式为季绍明工作半个月后,段宏问季绍明他俩表现如何。他眼珠子看完他又移向蔡雨卓,转了几回合,说:“他们两个,坏心一点没有,正常发挥就够我喝一壶。”段宏忍俊不禁。 他很愿意给新人试错的机会,刘志光就是这么教他的,这是一种传承。 至于他的好心态,蔡雨卓吃夜宵时和他分析,季厂以前是平静如水挨完整场批斗的人,大风大雨锻炼出的心理素质。 南方仍在过深秋,安州早早入冬。沙尘暴天气,黄沙漫天,外头不分昼夜的昏黄,曹心怡把车挪进地库,白色轿车外已覆盖一层沙土。她抱头进办公楼,去卫生间洗把脸,戴了双层的医用口罩,取下在灯下一看内衬里颗颗沙砾,她口鼻也是沙土。 洗净脸后,她又上了点口红,握着资金审批单上五楼找季绍明。王晁引她进会议室,正逢茶歇,谁说了点俏皮话,惹得众人大笑,她在门口听见季绍明醇厚的笑声。 她进场时,季绍明在吃一只红通通的苹果,嘴唇鲜润,酸甜的果汁沾在唇上。与窗外的黄沙相对,他的衬衫雪白。开怀大笑后,红润的嘴唇猛吸一口多汁的苹果,间隙里能看见伸出的舌,曹心怡心一窒。 很想上前吻他。 他回头见她来了,略惊后眉梢眼角含笑,起身拉椅子,扬手说:“救星请坐。”曹心怡受宠若惊,就是送他亲手织的毛衣那天,也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一旁的王晁也察觉出,季绍明最近心情好得过头。 他签着字,问她和天盛说定了吧,尽快来,几号能来兴安。曹心怡答,审计三组下周二下午到。他笑出了弯弯眼,绵绵说好啊好啊。 季绍明送她出门搭电梯,问她工作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他说,备婚太忙就请假,他指定批。曹心怡看他眼眸中流溢的柔情,比过往三十年所见都多。他怎么能当作无事发生,她热烈的表白后,他照常按普通同事相处,激不起一丁点独特。今天意外的优待,却是沾了谁的光。那晚礼物盒像将燃爆的炸弹在她和季绍明之间抛来抛去,曹心怡一直视其为奇耻大辱。 他半身进电梯门,帮她按一楼,笑眯眯地回身要说再见。他的后脑勺倒映在按键旁的镜面,曹心怡震惊道:“季厂你——” “头发白了。” 门缝合上前挤出一丝话音,季绍明的笑僵在脸上。他连忙去洗手间,拧着脖子照镜子。确实白了,一层粉笔灰扑在后脑勺,抖不落的。 他生气自己头发白了,更生气没人告诉他头发白了。他问起最亲近的人这事,他妈说这就是你们季家的基因,你忘了你爸才三十出头,带学生就两鬓斑白了,你还算好的,只有后脑勺灰白。他又问季希,希希说很正常啊,还用说吗,我同学的爸爸妈妈都长白头发了,爸爸你也到年纪了。他最后问王晁,王晁说本来想提醒您,可黄厂说您越沧桑,打扮得越老气,越能镇住场,显得您鞠躬尽瘁,领导就该是这样。 他心里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日理万机应酬太多相思成疾,他没老!火速去发廊染发,修个减龄发型。晚上和向晗睡觉,她一转身看见他灰白的后脑勺,以为旁边睡个老头算什么事儿。他对理发店的长镜打量身材,好久没去健身房,之前不该总长跑,掉肌肉量了。 他又喝氮泵日夜加练,誓要在向晗来之前回到巅峰状态。各式各样的男装,他买回家一件件试,出门前必捯饬发型,整个人像只开屏的孔雀。 他去兴安宾馆,挑选接风宴的菜单,主要点麻辣口味的菜,王晁提醒他超餐标了,而且审计组是杭州来人,吃不惯辣。季绍明只说他来出钱,又试了几道厨师做的川菜,觉得都不入口,他亲手下厨最好,向晗还没吃过他做的饭。 一周半的时间,他每天下班回家,床上衣服堆,他对镜搭配穿搭,选不出一套可心的。季希放下笔,扭头看他在客厅里穿新衣服装模作样,评论“浮夸”。季绍明打打袖子,低头看身上,也觉着不符场合。他取出衣柜里挂的皮衣,挂衣钩上打油。去年第一次见向晗穿的是这件,他摸不准她现在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打安全牌,穿这件不会失误。 寂黑的夜,疏疏落落的星子点缀夜空。审计组下车纷纷搓手跺脚,感叹相较去年提早一个多月来,安州寒冷不改。高至诚对准兴安宾馆的招牌,拍照打卡,纪念一年后他以正式员工的身份重回兴安审计。陈敏下车赶着大家伙进店,推拉门结满雾气,站在其后的服务员见他们便说二楼包厢有请,季厂吩咐好了。 下午进场会他没空去,忙着在后厨烹饪晚上的大餐。陈敏站在前厅回信息,看他从角落的不锈钢门走出,衣服和去年相同,但判若两人,面露喜色,颇具上位者的悠然矜持。 他昂首望旋转楼梯,传来二楼审计组的说笑声,觉得那是再动听不过的声音,笑问陈敏:“陈经理,人都到齐了?” 她当然知道他在意的“齐”,他的期待,兴安发函点名要求审计三组来的那天,陈敏就会意。可她不会说破,她放任阴差阳错,从杭州远赴安州,兴致勃勃看季绍明演独角戏。 陈敏眨眼点头,神采透露包他放心的含义,说:“都齐了,季厂上去看看。” 他按下欣喜,走到一边弯腰照宣传画的金属边框,捋头发,拉皮衣拉链,往下扽扽衣角,很是满意自己,挺直腰杆大步上楼梯。 向晗回来了,她就在楼上。 他心想着就忍不住笑,看到二楼台面,步子跨得急,单膝磕在台阶边缘,偏偏是那条病腿。蔡雨卓站在楼梯口,见平时风光的领导正给自己单膝跪地,噗嗤一声背身掩面大笑。靠后的王晁瞪她,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赶忙下台阶扶季绍明。 患处抽痛,血滴顺着小腿下淌,季绍明也感觉出磕破皮了,背靠墙缓力。王晁欲扶他下楼坐沙发歇歇,季绍明抽手,站台阶上说:“你们俩回去吧,今晚不用陪着了。” 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绪萦绕,握住门把手的手又松开,试想以何种姿态问好合适。高至诚洗完手回包厢,喊道:“季工。”又改口道:“不对,该叫季厂才是。” 他见小高褪去青涩懵懂,也夸赞他说正式入职了,高审计师。 “是向老师招我进来的。” 他低眸想她安坐在房间内,稳稳心神,推门而入。审计组齐声喊“季厂”,向他道贺,他粗掠一圈没看见向晗,面上已有异样。 陈敏居左主陪,高至诚居右副陪,他能喝酒,季绍明坐中间的主位。圆桌座无虚席,没有他朝思暮想的人,失败感像爬上脚的蝎子,蔓延全身。他不再能骗自己向晗只是出门上洗手间。 “人到齐了,开酒!” 有人喊一声。 他侧眼看见陈敏抿一口茶水,唇角一抹笑意。季绍明不到黄河心不死,朝右低声问拧酒的小高:“你们小向老师呢?” “在上海啊,九月她就调去上海总所了,带IPO项目。” 说话声音低,但全场只有他们两人说话,眼睛汇聚在季绍明身上,季绍明演不下去和向晗不相干了,当众问:“她去IPO做什么,IPO不是更忙吗?”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说,IPO发展好,小向有事业心,去了能升职。 陈敏趁乱往他心上补刀说:“好过留在分所,碰见不想见的人。” 高高捧起的一颗心,“啪”的摔地上。大红桌布下,手青筋凸起,紧揪沾染血的裤子布料,季绍明深感被捉弄的羞愤,可没有人捉弄他,向晗无意捉弄他,是他自我陶醉,自导自演。这些日子韩文博的无言叹气,今晚陈敏的笑中深意,一切都有了注解。 答案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点开曹心怡发的审计组此行名单,没有向晗,又查看天盛的公众号,一篇《天盛助力广钻科技首发过会》的推文里,向晗被标注为天盛上海总所的项目经理,合影上她留着短发,寡瘦的面容,戴窄边眼镜,和胡老板等人一样披一条红围巾,俨然是成功人士。 他接连灌自己酒,气急了,肢体动作混乱,抬杯子,揉脸,右手顺势插进皮衣兜里。兜炸线了,手突兀地伸在空气中,他低头看破烂内衬和晃晃荡荡的手,原来这衣服从去年就烂了,他自始至终狼狈。 向晗,到底看上去年的他什么呢? 季绍明看小酒杯里倒映的自己,不由自主笑了。 49.跳湖 寒风似小刀,划在耳朵和脸上,高至诚醉后的脸红得像猴屁股,出门抽烟不过须臾,他被烈风吹到头痛欲裂。冷,绵白的雪像松软的厚被子,他就势想躺倒。稍稍下蹲,同事立刻搀起他说:“小高,你这样不行啊,外套都不穿。” 羽绒袄忘在二楼包厢,他转身欲上楼拿,同事扶他说陪他一起上去,高至诚胳膊一甩,说:“不……不用,我没醉,你们看我……我能走直线。” 他S型走到推拉门前,脑门“咣当”磕在玻璃上,服务员开门搀他,他抬高手躲过了,大喊:“都别管!” 连滚带爬上二楼,挨个推包厢门,空空荡荡。听见一扇门后有人声,他迅速走过去,脸贴在门缝上。 陈敏和季绍明在激烈争吵,门缝里季绍明晃动的人影,叉腰说:“你要是不告诉我她在哪儿,明天……现在!你们全组就打包行李滚蛋,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会好好和天盛的合伙人讲讲,陈经理如何轻慢客户。” 陈敏反笑说:“季厂尽管说,这是我在天盛最后一个项目,下个月我就跳槽到北京了,我不介意先休息一段时间。” 季绍明见不能拿捏她,想不出办法,扶额在包厢内踱步。陈敏隔岸观火:“你现在知道着急了,你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所谓的为她着想,就是遇到事推开她,你真的考虑过向晗的感受吗?” 向老师!小高震撼捂嘴。 季绍明不以为错,再面临一次当时的境地,他还会这么选。他眼神坚定和陈敏对视道:“我35岁了,带一个孩子,明知道很快失业,收入不保,还腆着一张老脸,哄骗向晗莫欺少年穷,问题都可以克服,未来可期,抓着她不放。这就是道德?这就是爱情?” “你这时候良心发现了,你早干嘛去了!你找向晗纵欲过多次,你是第一天冒出清醒自知的想法?我换个问题,一开始向晗主动送上门,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陈敏一步步逼近他,审视他,拆解大义凛然的外壳,自私好色的男人无处遁形。“我帮你回答: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 季绍明哑口无言。他两手掌根撑在桌上,无颜低头。陈敏走向窗边,如飞花的落雪映在纯黑的天幕前,也是一个深夜,她和向晗倚在公司的窗边,面对夜空,听她讲述父母的暴行,陈敏决意向她推荐心理咨询师。 她语调清淡许多,给季绍明最后一击,“你待你女儿如掌上明珠,自认为全天下如此,父母疼爱孩子天经地义。你不知道为坚持和你恋爱,向晗挨的打。” “打她?他们打她?”他冲到陈敏身后。 陈敏回头看他无知又惊惧的表情居然想笑,运筹帷幄的季厂现在宛如纸糊的,戳一戳就能倒。果不其然,她抓起季绍明内里衬衫衣领,使力猛朝后推,季绍明便跌坐在椅子上。“你真应该看看,向晗眼角落疤的样子……这还只是皮肉伤,她的头被磕成脑震荡。你那劳什子的‘为她着想’有用吗?你根本害了她。” 季绍明眼眶一圈发红,无法分辨是愤怒还是心痛导致。他必然想过向晗会受父母的批评和训斥,但他想到最有效的补救方法是他们尽快分手,向晗早一天免受家庭压力。他舍不得掉一滴眼泪的人,她父母抬手就是打骂,那绝对不是教育,做父母的怎会对至亲骨肉下重手,竟然伤到了脑袋…… 他双手揪头发,又一拳拳捶打头,恨自己的无能,使向晗蒙受太多的委屈。 “拜托你给我个说话的机会,至少让我对向晗道歉。” 陈敏拾起椅背上的长袄,回头轻声说:“向晗才26岁,她以后会遇到各种类型的优秀男人,你只是个过客,不值得占用她太多时间,哪怕是道歉。” 她走到门边一拉,高至诚轰然倒地。最后两句季绍明和陈敏说话音量渐小,他的窥视转为耳朵贴门缝偷听,没看见陈敏走来,高至诚猝不及防失去倚靠,倒在包厢内的地上。千斤重的身体忽然不用苦苦支撑,他觉得躺着也挺舒服,陈敏看他烂醉如泥的德性,叹口气,绕过他下楼找同事抬人。 悔不当初。季绍明搓把脸,勉强自己冷静,换副如常的表情,动身下楼。今晚不在陈敏身上找到突破口,他不甘休。他径直跨过小高,步入走廊。 “是第一个晚上吗……你和向老师。” 季绍明脚步停下。 花蕊状的吊灯失焦后是一滩朦胧的光亮,高至诚看见向晗的笑脸隐约显现其中,他凝望天花板道:“吃饭前,我拿给向老师418房卡,告诉她原来那张是你房间的,服务员给错了。向老师说她会把518的卡还给前台。”他扯嘴角冲灯光中的向晗笑一下:“看来,她没还。” 从来没有酒后乱性,是她蓄意勾引。 这一晚尤其漫长,有人五味杂陈,被突如其来的繁多信息冲击到大脑茫然。有人快意恩仇,打电话往异地传捷报。也有人深陷醉梦,设想排演自己刚听闻的劲爆八卦。 兴安宾馆门前的水泥地,季绍明吹吹冷风醒酒,呼啸的风雪声中掺杂些微的人声,他心下一动,朝宾馆楼后走去。 “季绍明翘首以盼半个月,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向晗按按耳机,面对电脑快速打字说:“傻逼吧他。” “他发好大的脾气,不交出你,当场要我和审计组滚蛋呢。” 陈敏说这话阴阳怪气,鼻子突然痒丝丝,她头别过一边,手机拿开,打个喷嚏。季绍明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过。 “向晗。” 向晗一震,手腾空在键盘上。不容置喙的呼唤,她久违了。 “和我说话,向晗!” 她应他所求,毫无感情道:“把手机还给陈姐。” 他不仅不还,还后手推抢手机的陈敏,快走几步去更远处。季绍明恳求:“你在哪儿,我们再见一面,小晗。” “你忘了当初分手答应我做陌生人?你瞧瞧你这两个月……无孔不入!胡总也知道了我们的事,还从中撮合,妨碍到我工作上。” “季厂,季总。你有权了,了不起,还敢要挟陈姐,稍不顺你意就眼前消失是吧。当官了就是不一样,为所欲为,为了找我不惜连坐全审计组,你还记得你当时的困难吗。” 向晗连珠脆骂,他应接不暇,一个劲儿低头认错:“我是找不到你,太着急了才出此下策。过去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礼道歉。小晗别生我气,别那么叫我,我害怕。” 两人沉默一阵,梦寐以求的对话终得以实现,季绍明情不自禁说:“我好想你。” 向晗立刻冷冷道:“你只是想睡我。” 一片真心被亵渎为肉欲,饶是季绍明对向晗卑躬屈膝,也经不起这般污蔑。多日来她的冷漠无情,积蓄在他心中已久,一瞬间爆发,他怒吼:“你才是,你才是想睡我!你第一次见我就勾引我!” “我对你没感觉了。”她飞快回复。 电话断了。 嘟嘟嘟…… 小雪仍在飘飘扬扬地落,季绍明站在积雪的杉树下,陈敏从远处看他,他就像他头顶承载过多积雪的树枝,几欲崩塌。不知向晗对他说了什么,季绍明嘴边的哈气都消失了。 他拖着步子缓行到陈敏前,递给她手机,始终低头,陈敏不敢叫他,他的气息过于绝望。一步步向光亮的大街走,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歪长。 更大的打击在次日清晨,他在车内枯坐一夜,刘意可来家属院送希希落下的错题本,直截了当说,明年她要送希希到北京上国际初中。 季绍明强忍头晕目眩,耐心和她讲道理:“你说的学校,要求父母至少一方是外籍人士,我和你谁是外国人?” 刘意可动了动脖子,眼神飘向别处说:“张岩是。” 季绍明额头高热,反应迟钝,这句话听后仍滔滔不绝说刘意可不切实际,想一出是一出。说到一半,脑海内一闪,方品出不对。他眯眼问:“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希希不会姓张。我们只是想做一些亲属关系的变更,先让希希移出你家户口,迁移到我这边,我和张岩是夫妻关系,那么我们三口自然组成一个家庭单位。” “希希姓什么不重要,”他看对面大言不惭的刘意可,不住摇头说:“她姓张,姓刘,她都是我的女儿。” 他们共同回忆起怀抱幼小婴儿的情景。起什么名字好呢?季希,倒过来念,是希冀。 她闭上眼割舍不掉那种美好,却听季绍明大喝:“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抢走她!” 冰凉的雪水滴在刘意可的脸上,像是谁坠落的泪。她睁开眼,看见她的前夫,孩子的父亲,青白的脸色,熬红的双眼,与自己相反凹陷的泪沟,深刻的法令纹。他衰老得不符合他们的年纪。 化雪天特别冷,刘意可手脚发抖,不是冻得,是思及她预备的一箩筐见血伤人的说辞。她先斩后奏,筹备多时带女儿离开安州,今天势必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伤得季绍明主动放手。 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又有种玉石俱焚的劲头,刘意可也畏惧了。她按下翻涌的心潮,摆事实掰开揉碎说:“安州的初中早七点进校,晚九点下自习,七八十人一个班,没有师资可言,纯纯刷题提分,我们受过的苦,你忍心希希再受一遍?再说,女孩子进入青春期,应该多由妈妈照顾,希希上周末要我带她去买少女文胸,这种身体发育的事她能对你说?女大避父。” 蝎子爬到了头顶,视线里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个男人脸上布满密密麻麻黑长的蝎子。他已不能识别这只是鼻塞引起的窒息。季绍明浑身上下摸烟和打火机,刘意可皱眉问:“你听进去我说的话没?你如果真的为女儿好,怎么选对希希有利,你心里清楚。” 耳中骤然响起飞机起飞时才有的巨大轰鸣,季绍明的瞳孔缩小一下。 “所谓的为她着想,就是遇到事推开她,你真的考虑过向晗的感受吗?” “你只是个过客,不值得占用她太多时间,哪怕是道歉。” …… 为她们,谁管过他死活?功成名就有何用,他爱的人他一个都守不住。 他踢一脚雪地,雪沙飞扬,头像灌有熔浆般滚烫,“我们上法庭吧,我和你争希希抚养权。” 搁以往,刘意可绝对要和他大吵一架,可今天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状态奇差,保不齐会做出自我伤害的事,她没胆量在他伤口上撒盐。季绍明扔下一句话,转身上车,以最高时速冲出家属院。 一路闯红灯,他在市内的大道上四处狂飙,飞驰过北湖公园大门,季绍明踩刹车,“吱呀——”轮胎摩擦路面尖叫,原路倒车停下。 雪后初霁,园内游人稀少,他跐着雪泥笔直朝湖边走去。环湖四周的树都挂有冰柱,啪嗒啪嗒向下滴水。湖面未上冻,码头边,船家坐马扎捧一杯热茶徐徐喝。多种的船型,脚蹬的,电动的,季绍明直指水上黄澄澄的鸭子船。那得摇桨,船主说,半小时五十。 他扫了两百块,没等船主去小房子取救生衣给他,季绍明就跳上船,自行解开绳索划走。靠岸边的湖水结了细碎的浮冰,船驶过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脆响,越朝湖心划就顺畅多了。 北方水系匮乏,广泛的水域谓之“海”,童年时期他们称呼这里为“海子”,爸爸妈妈领他坐一只黄鸭船,他戴一顶圆顶的棉绒毛线帽,短腿翘在座椅边,尚不能落地。他长到少年,夏日里与好友戏水纳凉,刘意可在湖边游野泳,他亲手抓住拿刀片划破她大腿的小流氓。年岁再大一些,黄鸭船的另一侧坐着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希希,飒爽的秋风吹过,她手中风车吱扭扭转,满舱的欢笑。 他的人生曾经有过非常多踏实的幸福,他攥紧船桨就像攥紧它们,然而都已不复。他也有过很多奢望,譬如向晗,也都成为过往云烟。 小船在湖心打转,季绍明丢下桨站立,船失衡摇晃,船主在岸上见状吹哨警示。 太阳光被白雪反射,明晃晃的刺着眼睛痛。远些的小洲上,浅敷在亭子顶的积雪化水,润湿的红瓦显露,在阳光下发光,淡色的天地间红得格外鲜明。一尾红鱼撞击船舷后,向湖水深处归去,清晨澄澈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他能看见鱼。 一头栽下。 50.僵持 救护车送季绍明进急诊,医院联络他爸妈。他身体无大碍,只是水呛进肺部,得了吸入性肺炎,前一晚又坐在熄火的车里整夜受冻,他反复发高烧。 烧得昏迷,季绍明拉着妈妈的手梦呓:“晗…晗…晗……” 他爸妈把韩文博找来。 韩文博站在病床边,扶额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他哪找的是我,是向晗。他爸妈又问,谁?就他原来的女朋友,韩文博说完,背过身面向窗子,恨铁不成钢,不想多看他。 第二天他准时来病房探望,季绍明清醒过来,靠床头吸氧,双唇苍白,短短两天内颧骨因病瘦高凸。侯秀英手按在他的肩上,弯腰和他说,别担心,意可说了不带希希去北京,你好好养病。他缓缓点头,又摇头,看向她背后的韩文博。 他活了多久,就认识季绍明多久,一个眼神,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盯回去,较劲一会儿,终究低下头叹气,自甘认输。韩文博抓起搭在床尾的外套,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给你找去。” 他也没有好法子,左不过拨一通电话,向晗照样不买他的账。季绍明跳湖他对厂里瞒得滴水不漏,走投无路,韩文博才告诉陈敏,他这是为情自杀,陈敏方同意牵线搭桥,给韩文博一个和向晗通话的机会。 向晗听到季绍明跳湖的消息,怔愣片刻,不懂韩文博特地告知她意在何为。 “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来安州看看他。” 更长久的无言,向晗脑筋转了又转,想不出韩文博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离奇道:“关我什么事?” “季绍明是因为你才跳湖自杀。” “韩工,你这么说话就道德绑架了。因为我,我是拿枪指着他,还是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跳湖?他自己想不开凭什么赖到我身上。” “不是你当初招惹他,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小向,我知道你是玩咖,逢场作戏,再抛之脑后。季绍明和你不一样,他是个对感情认真负责的人,他玩不起。” “玩不起别玩!我是招惹了他,招惹了他就要为他的一辈子买单吗!他没你说的高尚,也够卑鄙低级的,求和不成就用苦肉计逼我。” 她听见电话另一头深吸一口气,极力隐忍什么似的。韩文博说:“你来安州看看,你看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巴巴地盼你来,你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是在耍手段。”他换只手举手机说:“好,我知道你对季绍明没感情了,一点也不在乎他。那么,我恳请你发挥一点人道主义精神,行行好,看看他,给他点生活的希望。” 韩文博正郑重说着肺腑之言,向晗背后的落地窗被里面敲了两下,阿雪找她给招股书签字,她条件反射,提醒自己有几处陈述要留心检查,这时客户来电也挤进线,向晗左支右绌,烦不胜烦。 “那让他去死吧。” 向晗挑眉看通话界面,摁了。 这个季绍明,叁天两头找不痛快。他没事干吗,整天情情爱爱没完。她拼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管他跳不跳湖。跳湖怎么了,不就呛几口水,学游泳谁不呛水。 韩文博难以置信印象里恭敬友善的向晗,能说出这等恶毒的话,他也看着手机惊讶: 这个向晗,铁石心肠!不。蛇蝎心肠! 他收敛脸上的怒意,低头从走廊末端走进病房,王晁正在对季绍明汇报近两天工作,韩文博请他今天到此为止,他和季绍明有话要说。他不说,季绍明也无心听汇报了,那样殷切的期盼。王晁回头看一眼,季绍明坐直身体,捏文件夹的手指节发白。他深感审计组是不速之客,自收到他们要来的消息,季绍明乍喜乍忧,如今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无故发高烧。 黄昏的霞光弥漫整个屋子,暖气片上烘的毛巾蒸发腾腾水汽。韩文博在床尾坐下,半张脸照映在橘光里,季绍明其实心里已有了定数,两肩垮下。 他难得地捶他被子下的腿,安抚他,悠悠说:“你忘了她吧。” “你想找什么样的?你现在当官了,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他故意把语气放风趣点说:“我听说媒人把你爸妈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一水儿的女人任你挑,想要多年轻漂亮的都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季绍明望他,用那一双饱经风霜蒙尘的鹿眼睛,因为肺炎喉咙受损,发音困难,他只能无声表达抗拒。 “她哪是好人啊,和你认识第一天就滚上床。水性杨花。”韩文博抓身下的床单,侧颜咬紧的腮帮子鼓起一下,说:“文浩十一回家我才知道……她和文浩在杭州也玩过,这就是滥交!她是什么人啊?” 他控制不住生理性厌恶,皱着一张脸看季绍明。他眼中反倒没有波澜,端起茶杯润嗓方能说话,韩文博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金玉良言,怎料到季绍明嘶哑着声音说:“玩算什么,你敢说韩文浩和向晗玩不享受?” 韩文博倏地站起,先揉揉脑袋点头气笑,后伸直手臂指尖碰到季绍明鼻子,厉声骂:“真他妈贱!” “我告诉你向晗说了什么,我全部告诉你。她让你去死!” 季绍明脸色阴沉,别过头去。韩文博被他烂泥扶不上墙气得发抖,全身跟着喘息起伏:“就这么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你领进门能对希希起什么表率作用?你可别祸害孩子了,向晗连张岩都比不上,真这样还不如刘意可把希希带走……” 他把文件夹砸到韩文博脸上,落地噼啪响,韩文博偏头,舌头顶起砸痛的脸颊内壁,探究的眼神正视他:“你为她打我?” 夕阳完全沉没了,两个人在昏暗的病房里对质。季绍明比谁都清楚向晗的浮浪,她以身体为饵叩开男人的门,可落到人的品质上,他说不出她一句不好,他甚至衷心感叹向晗真是个好女孩。他对她心灰意冷,可不容许别人诋毁。 寒鸦啊啊地叫着,房间由冷色调接管,暗沉里模模糊糊的物件蒙上层冷静的气质。韩文博体会到里外不是人的滋味,说一句“我再也不管你的破事。”,摔门而出。 走廊里,邹颖两手拎补品面对面走来,韩文博走近,勾过礼盒一手提着,拥她往反方向走。邹颖“哎——”一声,说:“你这人,干什么啊。” “不给他吃。养结实了又去犯贱。” 南方的冬天温吞,暖风空调温度稍高一些,向晗便觉得干热。阿雪最后一个下班,走到门口帮她关掉中央空调,回身劝她:“向经理今天早点回去吧。” 她挥挥手,眼睛没移开电脑。工作占据脑子后就清净多了,没时间有多余的情绪,向晗喝口咖啡,看手机的未读消息。陈敏一串的语音,劝她别再激季绍明了,他是真跳湖,人已经住院。 手指沿咖啡杯的边缘划圈,她在研磨她的心迹。向晗下意识点进分所的老工邮,每收到一封邮件,她的手机也会弹出消息提醒,两页的未读邮件,开始洋洋洒洒的追问道歉,后来演变成分享生活点滴。他把她的邮箱当作日记本,附上照片和当时的心情:吃到了毛血旺,好辣,你一定会喜欢。 她一封封点开,记录当天的天气,吐槽挑大梁的烦恼,随手拍的风景,无一不是趣事。 月光的清辉下,一对携手恋人的背影,照片下只留了一句话,站在那里的应该是我们。 她放下鼠标,手盖在眼睛上。下午像驳壳枪突突发射的恶言,此刻弹壳回弹,创伤她柔软的心。她以为她不会心痛了,能心安理得伤害季绍明,可想到他听到那些话茫然受伤的神情,她的心也在抽痛。 写字楼底层有一些服务白领的店铺,她乘电梯下楼,熟门熟路进一间刺青工作室。她没胆量纹身,换城市进新项目后,偶然发现这家店能打耳洞,耳垂上她已各打两个。 重金属音乐下,身穿商务套装的向晗格格不入,纹身师手持喷枪抬头看她:“来了,想好打哪儿了吗?” 向晗点点耳骨,打耳洞最痛的区域。 她妄图用身体的痛代替心灵的痛。针穿透耳骨时,痛觉开闸释放畅爽的快感,她什么都不用想,心里还剩多少爱,对他的依恋,都渐渐远去……疼痛在感官上获胜,无暇思考其他。 向晗坐在滑轮凳上,一口气扎了四个耳洞,每只耳朵现在都能戴长耳钉。举小镜子看,通红的耳朵像在对她诉苦抱怨,胀痛从现在起持续。镜中她身后的海报,模特吐舌造型怪异,五官无一不穿了钉子,她对照着依次摸眉毛,鼻子,嘴巴。 “可以先从眉钉尝试。” 纹身师递给她消炎软膏和酒精片说道,她的不驯不能被这层皮关住,一眼被识出。走出大厦回酒店,成颂来电,向晗耳朵疼,免提拿远手机听他说话。她本以为是喊她去卖笑,成颂人不在此地,这里陪客的酒局一个不少都要求向晗去,她几次叁番推拒过。 措手不及,这回他要向晗放下项目,回上海参与天盛的周年庆。 “成总,我无利不起早,项目刚做得顺手,您不给我甜头尝尝,我舍不得放下。” 成颂暗笑,领悟到她不做是因为给得不够多。小蹄子是有点手腕,一个项目收拾得广钻的胡总服服帖帖,不知道怎么吹的枕头风,胡总指名道姓介绍客源给她。 “你来我升你一级。” “真的?” “你让我满意,我就让你满意。” “言而有信哦,成总。” 51.启程 冬至的清晨,季绍明借由厨房的小窗看向院内。前一晚下了彻夜的雪,家属院像封存在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内,圆润的厚雪盖在房顶上,白杨树枝被压断,几枝倒插在雪地里。室内温暖如春,他合上窗户,往蒸锅里放包子,燃气灶后的瓷砖一溜儿的小水珠滚下。包饺子的面他前一晚和好了,早上分出一块包包子,他和希希爱吃艮啾啾的死面包子。 安州全市发布暴雪预警,停工停学,他才能得空在家做饭。这段时间军工线投入试运行,季绍明走不开,希希多由刘意可照看。抚养权之争后,他尽量让希希多去刘意可那儿,以前的时间分配确有不公,而且像给孩子办小画展、办派对这样的心思,他永远比不上刘意可。 一切似乎都在走上正轨。他渐渐熟悉起副厂长的身份,发号施令,喝酒应酬;孩子的教育上,他和刘意可找到平衡点,各退一步,高中再送希希去国际学校……生活正有起色,渐入佳境,没人再对他提起向晗,她都要他死了,他还想她做什么。 他和吴老师谈起恋爱。只图方便,送到他面前了,他说一句话的事。密集的约会后他又光速甩了她。他在单位开会,季学军一个电话打来,劈头臭骂,骂他乱搞搞到希希老师身上,分手后她给希希穿小鞋怎么办,小升初关键时期,老师的影响力非比寻常,希希的成绩要是因此出岔子,他拿他是问。 季绍明只说他已处理妥当。吴老师临分手前敲了他一条梵克雅宝的手链,她敢造次,他要她怎么吃的就怎么吐出来,教育局的局长和他喝酒划拳过,整治个老师的面子他还是有的。 出神间,手碰铝锅被烫了一下。急切的敲门声响起,他推门一看,希希和邹颖提着装得满登登的塑料袋,站在门外跺靴子上的雪。他接过袋子撂屋里,取一条毛巾掸她们身上的雪,问:“韩文博呢,也不帮把手。” “在家睡懒觉。”邹颖摘下帽子,头顶竟然飘起缕缕热气,希希直笑,也学着摘下虎头帽。 “真有他的。” 约好今天韩文博和邹颖来他家包饺子过节,他俩买菜,他做饭,韩文博躲懒到现在。季绍明整理她们从超市买来的食材,希希脱着棉袄在他背后说:“可说我小婶呢,找到了糖蒜,转头忘了买醋。” 邹颖伸食指推一下她额头说:“也不知道是哪个贪吃鬼,不等我买完菜,就吵吵着排队买糖葫芦,拉我回超市门口。” “得了,我去买醋。” 季绍明笑看她们两人一眼,拍拍手放下袋子,取衣架上的羽绒袄、帽子和手套,全副武装,迈出门前叮咛:“锅里蒸着包子,再过五分钟好了,你们趁热吃。” 他下楼梯,希希猛地推门喊:“爸,我围巾在楼顶的雪人上,你回来记得帮我拿啊!” 他回身点点头,下到一楼,白亮的雪光映亮楼道口,外面又开始下散碎的雪花,门前雪地两串扬长的脚印,是希希和邹颖的,不肖多时也将被雪覆盖。季绍明按实帽子,快跑进雪里,就去家属院门口的食杂店买醋。 棉布帘掀开,小店里生着煤炉,暖烘烘兼有烤红薯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二华蹲在煤炉边嗑瓜子聊天,看见他立刻喊声:“师傅!”季绍明视若无人,径直到后排货架找陈醋,经常吃的牌子卖空了,店主上储藏室给他拿。 他站在狭窄的货架过道等待,二华挤来,追着他的手塞瓜子,又喊声:“季厂。” “年前我结婚,请您和小师娘来。” 二华敦厚朴实的笑容使他不能说出什么难听话,季绍明手环胸,睨着他,二华自顾自说:“您和小师娘什么时候办喜事可别忘了通知我,我一定包个最大的红包。” 店主从后面递来醋,他接过,去柜台结账,二华跟在身后讲:“小师娘对您是真心好,您别嫌我多嘴,外边又风言风语传您和哪儿的英语老师谈恋爱,我说不可能,没人比得上小师娘对您。当初衣不解带地照顾,这个老师能做到吗?您和小师娘是患难见真情,升副厂以后,扑上来的都图什么,您心里门儿清。往后再不可能有小师娘这样的真心。” 季绍明耳朵动了动,输密码的手指放缓,二华继续滔滔不绝:“唉,您在手术室里受罪,她在外面梨花带雨地哭,上一位可没这么心疼过……” 他蓦然回头,二华极认真的神情,他继而眼神放空,忆起术后她红肿的眼睛,都对上号了。结满霜花的门窗,离远看,和夏季空调房里起哈气的窗户那么相像,模糊迷蒙,不管那时还是现在,他都隔着一层失焦的滤镜看待向晗,捕捉不及,他对她的情感反应永远慢一拍。 季绍明始终不发一语,掀门帘重返白茫茫的世界,他攥紧醋瓶的细颈部分,犹如扼住自己的喉咙。二华自以为用心良苦,扒着窗户望他离去的背影,叹道:“人不如故呐。” 鹅毛大雪,家属院内没有行人,季绍明顶着寒风行走,通体冰冷。他踏着雪走两步,忽然停下,北风中咔嚓咔嚓的踏雪声也停下,他复起步,头微向后偏,被人跟踪的感觉并未消散,路过二单元起便觉得有人在身后鬼鬼祟祟。 雪过大时不能看清事物,他在纷飞的大片雪花中回头一瞥,女性的身形,步步紧跟他,看不出是谁。进自家单元,季绍明快速背靠门边墙后的视线盲区,双手倒握醋瓶等待来人。听到脚步声,一个瓶底冲到她脸前。 拉下围巾,庄然很得意地笑,吐出白气说:“季厂,吓到你了?” 他放下瓶子,打量庄然,她神态自信大方,丝毫没有家庭败落的迹象。检察院追查到庄涛在国外银行有大笔储蓄,季绍明也听说来年庄然将去往英国留学,避避风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早做好后手准备。 季绍明故作通情达理道:“月底查封你家,是该回来收拾东西。”转身便朝楼上走。 “你和向晗还有联系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庄然跟着他上了两级台阶,绕到他面前,眯眯眼笑,回味胜利的果实,说:“七月份的时候,就在和平大厦,她真傻,居然开口替你求情。我和你们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凭什么帮你,你说她傻不傻?” 季绍明咽下唾沫,垂下眼看庄然欣欣然的笑,她说:“向晗说,我想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肯答应帮你。我当然就——” 她半张嘴,话音停顿,笑容不断放大,目不转睛观察季绍明的每一个微表情。她的人生断崖式坠落,清誉扫地,远走异国,沦为人人口中的“贪二代”,怎甘心独自沉沦,她赌的就是向晗是季绍明的软肋,一举令季绍明痛彻心扉。 “扇了她。在和平大厦,所有人都看着,我扇得啪啪响,扇得她犯哮喘!” 庄然的嘴笑得抿成一条线,季绍明整张脸是紧的,下巴颤抖,他也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出于旁的激烈情感,他的身体里也在刮一场暴风雪。 “她一点都不带躲的。”庄然凑近他耳边,低低说:“只是为了让你少吃点苦。” “她自愿的!她活该!” 季绍明侧偏身子,突然大声说,声控灯都被喊亮了。“放着大好青年不要,非凑着我,她自找的。”他恶狠狠说道。 庄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清脆的拍掌声响彻楼道:“哎呀呀,向晗真应该听见这句话,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季绍明的话异常满足她的报复欲,庄然整个人放松下来,背靠墙,想一想,笑着点头说:“她本身就是很不幸的个性对吧?遇上爱情就迷失自我,不会解决问题,玩冷战,要么出口伤人……以后她还会继续过不好。” “那为什么齐星宇宁愿和向晗不幸,也不想和你幸福呢。”季绍明饶有兴致地问,脸色一凛道:“庄然,你如果不想你爸在看守所日子难过,说话就客气点。” 权力会改变一个人,季绍明已游刃有余使用人脉,灰扑扑的楼道里,站着的不是半年前那个过街老鼠,他已判若两人。 “听听,这就是光明磊落的季厂。” 他横握醋瓶拍打另一只手,像握枚手榴弹,笑笑说:“我只是用你爸对我的方式对待他。”随后用目光逼退庄然。 正午雪歇,家家户户的厨房排风管在寒风里晃荡,吹着白烟,韩文博提瓶酒,慢腾腾出门。迎面看见希希一深一浅地在积雪中奔跑,着急忙慌,她挥手喊:“韩叔!我爸在你家吗?” “没啊,慢着点。” “我爸出门买醋,三个小时了都没回来,打他电话也不接。” 韩文博一笑说:“着什么急,没准是厂里有事临时喊他回去,他说还要去哪儿没有?” 希希摇摇头:“就我交待他上天台取围巾……我去小卖部找找吧。” 她转方向朝大门口跑,韩文博在她背后喊:“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还真说不好……跳湖他都能做出。韩文博甩甩脑袋,太不吉利的想法,季绍明近来改造表现良好,绝口不提向晗,那两个字仿佛从他生活里抹去,至少周围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一人往季家走,路上和邻居打招呼,进楼道口,废弃自行车下立着瓶醋,韩文博怔住。第六感作用,他退回几步,仰头望楼顶,晃悠着两条腿,他头皮顿时发紧,暗叫不好。拽着楼梯扶手,大步向上跑,重步踏台阶震天动地,跑到二楼,想到有叫他起死回生的宝贝,又回身往自己家狂奔。 季绍明一方面很清楚自己完了。如二华所说,向晗之后他很难再相信谁的真心。天长地久,真心总能磨出,可他不信。见过穷途困境的执手相伴,后有的真情都不能入眼。 他肯定有性压抑,向晗出现他才意识到。性生活空白那么多年。要不然他也不会最初摁着向晗不放手,啃咬她出血。如果不是向晗以一种生猛直白的方式闯进他的门,他会继续做铜墙铁壁,排斥人靠近。每每与吴老师欲解衣亲密,脑海里都是她的热情挑逗,最终仓皇脱逃。 他快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人都告诉他向晗有多好多不易,他也有满心满眼的疼爱,可向晗不许他近身,无处宣泄。 办公桌上那束淡粉的非洲菊像她,希希同学领回家的微笑的萨摩耶像她,袖扣美丽的青花瓷底纹也像她……她是万事万物。他快疯了。 雪人面目全非,彩虹围巾被窝成一卷置于雪面。脚下数十栋一模一样的方正单元楼,静谧地栖息在雪下。跳雪是毛子传来的玩法,一代代保留至今,小孩仗着筋软,后空翻扎进雪里。他就此一跳,是不是能了却很多烦恼。 韩文博薅季绍明后脖领,像拖死尸一样把他摔进雪地里,只见他的眉毛和睫毛已结了白霜,韩文博痛骂:“我真想弄死你。” 他静了静,掏怀里的信封,一张凉凉的彩页打在季绍明脸上。 “去吧。要死死在向晗眼前。” 他摸起看,天盛十五周年庆典的邀请函。 “前天寄到的,我怕你死灰复燃,自作主张扣下了。你既然想不开,就去碰碰运气,看她在不在。” 冤有头债有主,季绍明要再玩命,他受不起,也该向晗自食恶果了。 他凝视烫金印的“上海”,背后是青白色的天,零星又下着小雪。他正有此意,他要找到她,要么目睹她亲手为他执行“死刑”,从此断情绝欲,要么复合,永不分离。 52.上海 ρǒρǒУ𝒸.𝒸ǒm 北湖一跃后,向晗和季绍明如出一辙,选择用工作麻痹自己。成颂给她布置了不计其数的饭局酒会,她穿梭其中祝酒卖笑,已无正经工作可言。之所以能坚持,是成颂许诺替他迎来送往这波周年庆客户,他庆典当天升她业务经理,普通员工七八年都不一定能晋升的职位。 成颂也常指着向晗对客户说,这只骡子眼前吊着一根胡萝卜。 晚饭后,她环滨江步道骑行,山地车在人流中避绕。身侧是外滩繁华的夜景,她轻点耳机,接通成颂的电话。 “小向来酒店一趟呗。” “成总,下班时间。” 成颂回头看站在门口那人,说:“有你的朋友。” 向晗在十字路口刹车,皱眉微微思索,旋即改直行为右转,去筹备周年庆的酒店。骑入世纪大道,靠酒店的路段在修地铁站,她下车推行,越来越接近酒店标识,路灯后移,终于只隔过马路的距离,她站定。 双层的观光巴士驶过后,她一眼看见他。向晗率先发现的,季绍明尚不能适应短发的她。约莫十秒后,他才惊觉对面是她。 四目相对,一些深处的记忆唤醒。赤裸交缠,激情叫喊,夏季的耳鬓厮磨,两情缱绻,最终烈阳下汗水味道的疼痛,在他们眼前倍速播放。他们共同能看见,一株悄然生长的绿植,被他们野蛮生硬地斩断,脆嫩的伤口,流下如泣的汁液,他们共犯的罪行。 向晗仰首,下巴指天,白皙的脖颈在夜色里耀眼,忽然笑了,她在问天意捉弄。她夹一根烟,冲季绍明混不吝地笑,好像说,你追到面前,又能奈我何。泍呅鮜續jǐāňɡ茬𝓎𝓊sh𝓊w𝓊.bĩz更新 綪箌𝓎𝓊sh𝓊w𝓊.bĩz繼續閲讀 “欢迎季厂。”她锁车过斑马线,款款走到他面前说。 季绍明点一下头算作回应,很快撇开脸,看旁边。这一刻情绪复杂,他不愿向晗看到他破防,当她完好无缺的在他面前,又骨瘦如柴闪烁着十一根耳钉。 成颂从旋转门走出,拍季绍明的背,对向晗说:“季厂啊周末飞日本,百忙之中赏光明天的庆典,进门都和我介绍了,你们是故交,”他暧昧一笑,肩膀推向晗一下,低声说:“他强烈要求见你,你可要代我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 言毕,成颂推季绍明的箱子先进酒店。向晗在冷风中抽着烟,任由季绍明从头发丝到脚尖细看她。一根烟抽完,她扔烟头进垃圾桶,走近他,两手为他整理大衣衣襟,刹那间他以为她低头服软了,可抬眼尽是厌烦,陌生而提防的声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从虹桥转机去日本,顺便提前来观礼咯。” 季绍明居然一脸无赖,垂颈偏头,逼近怀中人,向晗以为他要接吻,脸向后扭。他只是手背蹭了蹭她的耳钉,又闻闻香气,说:“向经理想哪里去了。” “你最好是。” 向晗推开他进门,成颂在大堂里将他们的亲密互动尽收眼底,暗赞向晗从善如流,拉过她说:“这就对了,按照对季厂的态度对其他客户,我老早升你职了。小向你是聪明人,怎么前段时间拎不清?剪短发,打耳钉,流里流气,还对客户的关心摆冷脸。埋头干业务值几个钱?会拉单子才是正道。” “拉单子?拉皮条喔。”她见成颂表情转怒,立刻举双手投降,嬉笑说:“成总吩咐什么我照做。” 季绍明来到他们旁边,成颂便让她帮季绍明办入住。三角钢琴流溢出华美的古典乐,前台后的大水幕墙倾泻而下,季绍明的手臂绕过向晗的腰,撑在大理石台面上,好像他们是来开房的情侣。那只曾经进入过她身体的手,青血管凸起,中指有会摩擦她的“枕头”,暗褐色的疤痕,表皮纹路粗糙。 向晗收眼,公事公办的神情,说要边套,安静。季绍明听了嗤笑,接过服务生递上的房卡,亮在向晗眼前说:“看清楚房号了?晚上爬床认准路。” 向晗头一偏,指向右侧的少年偶像人形立牌说:“你以为你是男明星啊,看看你那张老脸。” 季绍明登时脸色沉得出水,他越是严肃,眉心纹和法令纹越像深刻进皮肤里,他也知道,可简直不知以什么表情回应好了。服务生尴尬提醒道:“先生,您的身份证。” 想给她难看,没门。向晗对他后脑勺吐吐舌头,阿雪忙完楼上会场陈列,出电梯看见她,张臂跑来抱住向晗,喊:“向老师!” 她揽阿雪的肩,对上季绍明的眼睛说:“下、班。”灵巧的发丝一甩而过。 他忙找到在一旁攀谈的成颂。向晗和阿雪顺时针转出门,又逆时针被成颂撵回来。季绍明说没吃晚饭,言下之意要成颂安排,向晗便订了家古北的日料,约上今晚成颂另外几位客户一同前往。 “我陪客,阿雪不用一起了吧?” 成颂说:“你就是太护短,我们又不会吃了阿雪,见见世面对新人成长百利无害。” 他移眼看阿雪:“你问问她,她自己想不想去。” 阿雪点头,扯扯向晗的袖子小声说:“那个人一直盯着你,向老师,我陪你去。”向晗回头看远处的罪魁祸首,与他瞟来的眼神相撞,他低头摸摸后脖子。 “成总,我来上海时和您说好了,我听您差遣,阿雪只是来做我的助手,不趟浑水,您这是在坏规矩。” 成颂晾她们在一边,与将出门的客户寒暄完后,转身翻脸道:“在你明天升职前,规矩都是我定的!” “车上等着。” 她冷眼瞧走去和季绍明说笑的成颂,对阿雪道:“你低头吃饭,别喝酒,有人劝酒就推给我。” 银白的月盘悬在天际,散布一圈七彩月晕,云彩薄雾似的上下各淡淡遮一点月亮。上海晴朗的夜空,月光如练,季绍明、向晗和阿雪在巨型停车场寻找成颂的汽车。从走进这块区域,他就注意到前面有个女孩推着坐轮椅的男友,路上打情骂俏声响。车辆遥控器终于鸣一声,阿雪走到一辆白色的SUV前,向晗低头打消消乐紧跟其后,三人拉车门俱坐下,阿雪握着方向盘才说成颂让她带的清酒忘在前台了,撇下后座的二人返回酒店。 那对情侣的车子就在他们隔壁,季绍明看女孩艰难地架男孩上后座,两人在车厢里像是亲吻了,停顿一下,她方退出身合轮椅,扣扣按按,扣扣按按,始终不得其法。折迭轮椅需要先摁下某处机窍,原来都是向晗操作,他不知道,只能看着着急。 女孩心急,手上的动作胡乱,金属零件难免摩擦尖叫,向晗“啧”一声,不耐烦地抬头看眼,继续食指滑动。 她就那么坏,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好在女孩歪打正着碰到哪处了,顺利合上轮椅,收进后备箱。他们的车倒车开走时,向晗斜眼看尾灯,幸灾乐祸一句:“大难来时各自飞。” 季绍明追问:“怎么飞?往哪里飞?” “你最清楚了。”向晗目光灼然。 季绍明语无伦次,“我那时……我有哪里不好,你直接说,我们讲个明白。我道歉也好,改错也罢……” “不需要了。” 季绍明一窒,手自然下垂搭在双腿上。向晗不理他,沉浸式玩消消乐,游戏音效功放: “Unbelievable~” “Level up!” 他冷冷道:“向晗。” 她不应,视若空气,自得其乐。 “抱我一下,我让你抱我一下!” 他突然贴到最近,头挤她的头贴车窗玻璃,掰手指抢手机,顺势扔到前排,全身扒着向晗。她不喜欢,不舒服。 向晗推他的脸挤压变形骂:“季厂,你不缺女人吧,逮着我一个发情!” “这是你说的,我只想上你。” “我让你死,你怎么不去死?” 他两手各钳制她一只腕子,双眼像有小火山喷发,吼道:“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把她放心上,她盼着他死。 季绍明扑倒她,不管这是在成颂的车里,骑乘在向晗身上。她现在瘦得一把骨头,一对细腕他一手就能控住,另一只手解她的裤扣。 “你混蛋!!” “你咒我死的时候没想到有今天?你逼我的,你逼我用最卑劣的方法!逼我像狗一样低三下四求你。” 当好人,当老实人,苦不堪言。混蛋先享受人生。向晗穿的高腰牛仔裤,一排的裤扣,他手发抖解不开,也没耐心解,索性跪在真皮座椅上,裆部一下下直捣向晗的腿心。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看他目眦欲裂,向晗反而气定神闲,腿张得更大,配合他撞击面更广,语气暧昧说:“这五个月你怎么没长进呢,嗯?还有什么花样?我让你玩。” 季绍明脸因欲望酡红,却只能隔靴搔痒,向晗银铃般的笑。他真想捏碎这张可恨的脸,今天之前他还心心念念。她成天盼他死,他拉她同归于尽算了! 他暂停顶胯,放低上半身,扫视她的小尖脸。向晗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这当儿有车驶入隔壁停车位,远光灯把车内照得通亮,向晗被刺得眯眼,挣不开的大手忽然就松开了。手拂过肩膀,慢慢移向脖子……如果他也要掐她,这世上她无可留恋了。她不怕掐脖子的身体伤害,她害怕季绍明做出这个动作。 车内复黑,手没有停留,向上游走,拇指按在眼下。彻亮的一瞬间,他清清楚楚看见她眼下的一小块凹陷。原来不是这样的。那里平滑细嫩,他常常亲吻,她堪称精雕细琢的脸,残暴的夏天过去后,也落下疤。 现下她又是惧怕胆怯的模样,季绍明泛起心疼,呼吸不稳,怒意消减大半。向晗只当作反击的好时机,额头猛地往季绍明的脸上磕,季绍明措手不及,鼻子一阵闷痛,随后有热热的液体流出。 向晗搡他一把,爬起靠着车门,好不快意地笑。季绍明抹鼻子,看手上的血,骂道:“狼心狗肺。” 她抽几张扶手盒的纸巾,递给他,说往日事后季绍明的台词:“擦干净。” 阿雪反射弧超长,取回清酒迈出酒店大门时,脑中方警铃大作:向老师危!救驾来迟姗姗赶回车旁,两人在后座各坐一端,相安无事。坐进驾驶位回头看,向晗的短发起了静电,乱蓬蓬,像颗毛球,季绍明鼻头红肿,白纸巾堵住他一侧的鼻孔,散发一股阴郁的气息。 阿雪问:“季厂,您还好吧?” “问你们向经理。” 向晗捋捋头发,讥诮道:“没事,去去火气。” 53.怄气 三辆车前后脚停在一家怀石料理店前,穿和服的侍应生门口两边排开,九十度鞠躬欢迎。店内虽小,却造了曲水流觞的景别,年长一些的日籍女领班在最前引路,不断点头弯腰,和向晗沟通定制菜色。 拉开纸门,坐进榻榻米包厢,每人座位前各摆一本皮面活页本,季绍明正疑惑定过菜了还上菜单,向晗驾轻就熟向各位介绍这是曲艺舞蹈的单子,可以预约艺人开席后进房表演。 邻近的房间传来呜呜啦啦的三弦琴声,季绍明翻页看,说得好听艺人,其实就是艺伎。成颂觉着季绍明和向晗郎情妾意,强要向晗坐在他对面。这一屋有专配的侍者守在门边,向晗还是忙前忙后地帮忙挂衣服,问忌口,开酒。 成颂很乐意支使向晗,看她和男客户交流,就像展示一件所有物,他标好暗价,遥遥举牌以待。酒过一巡,吃完两道猫食份量的前菜,侍应生一边添酒,成颂抬手说:“小向去给对面倒酒嘛。” 她高个子,每走到一人前,屈膝跪坐,俯首帖耳斟酒。轮到季绍明,他抬眼看她,脸上是酒后的绯红,促狭的间隙内站立又跪坐,举止尽是逢迎讨好的意味,难怪被她倒过酒的男人笑吟吟。 他举起满酒的小瓷杯,微笑示意向晗,仰首饮尽,忍下不快。她自甘沦为观赏品,与他何干。 向晗坐在他身侧并不走,抿嘴注视他的脸,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上唇湿湿的,他一擦,又是血,定是仰头幅度太大。向晗憋笑,拾起小几上的餐巾帮他擦,周围人纷纷关怀他身体。 “天干物燥。”他接过餐巾自己摁着鼻子。 成颂说:“季厂保重身体啊,男人忙事业,不能缺枕边人照顾。”眼神瞟着季绍明和向晗。 “我女朋友很会心疼人。” 笑。 向晗本要继续帮他清理,接侍应生递来湿毛巾的手一滞,季绍明盯着她侧颜,复说:“本地人,体制内,工作清闲,要找就应该找这种的。” “她是我女儿的老师,为人师表品行端正,不随随便便。”他进而漫不经心问向晗:“向经理认识我时间久,听着觉得和我合适吗。” 她脸色微异,那也是一秒钟的事,旋即换上甜笑,转过来看他说:“合适。” 放下毛巾,她寻一只空杯子斟酒,双手举杯敬他说:“我祝季厂和季厂女朋友,哦还有您女儿,全家相亲相爱。” 情真意切说完,一口气喝下,她端起托盘利落地起身,到下个人旁边。季绍明挑挑眉,听她这句恶声恶气的祝福倒很舒服,他自认病态,只有和向晗互刺时,他才能确认他对于她不是无足轻重。 主菜是刺身和雪蟹,侍应生依次撤下每人面前的空盘子,奉上新菜。大量莹润透明的甜虾像艺术品般窝在冰蓝的盘子内,她倒是对自己不客气,季绍明夹甜虾蘸酱油时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关心她。对面的向晗正手握剪刀,帮客户开蟹腿,又是服务员的工作。 白嫩的蟹肉捣出,她若无其事地给季绍明也分了一客。成颂提议让向晗敬大家一杯,明天是她的大日子。 “这近一个月小向劳心劳力,款待贵客,组织周年庆典。明天不仅要颁给她优秀项目经理,我还要宣布一件大事——提拔向晗为业务经理。” 向晗第一杯清酒敬向成颂,不是人情场的客套话,有几分真情流露,说谢谢成总赏识,她自毕业就进了天盛,没换过公司,四年的青春全部奉献在这里,从业务知识到人际交往,她是在天盛一点点学习成长,对所里的感情已经不是普通员工对公司了,她很珍惜这里。 虚与委蛇久了,向晗的认真反令成颂觉得唐突,他接不住向晗真诚的眼,对两侧客户哂笑,举杯敷衍说:“小向,这话你应该留着明天对大老板说。” 向晗回神,苦笑下,抿一口酒。 菜肴上至过半,季绍明和身旁的企业代表加起微信,向晗那边在摇骰子喝酒。只听骰子相碰的唰拉拉声后,向晗稍高些音量说:“我来我来,小朋友不会喝酒。” “那你可替不了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罚她喝酒。”客户转向阿雪,说:“真心话大冒险,小曾谈过几个男朋友啊?” 这就是季绍明听到的最后一句了,他和左右的人热聊制造业转型,讨论一阵,才觉察到对面窃窃私语好一会儿了。余光里向晗抓着杯子娇笑,隐约听见她对客户说什么只有初恋一任,又对阿雪说寒暑假同居了,和结婚没有差别,他竖起耳朵听: “喜欢……喜欢他义无反顾,不计后果,随性恣意啊。” “当然是很不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来的人还不如他!” 季绍明正视她,向晗假意不知,两臂撑着身后的榻榻米,拱着身子,带点微醺的散漫,偏头听客户的情史,点评道:“王总耍滑头啊,我替阿雪答的是肺腑之言,真爱都拿出来说了。” 阿雪感受到季绍明的炙热目光,对向晗说:“季厂也想玩。” 向晗一搭眼,季绍明食指按劈了一根牙签,她摇摇骰盅说:“季厂多正派,季厂才不玩。” 游戏不停,时赢时输,向晗喝空一排的酒杯,又被灌了啤酒,季绍明不想管她了,端坐作壁上观,快叫她的此生真爱显灵啊。 “铃啷——铃啷——” 手摇铜铃声逐渐靠近包厢,向晗一骨碌爬起,趔趔趄趄跑到门边,配合外边拉纸门。主灯霎时暗下,艺伎打纸伞,踏小碎步进屋,穿大红织锦的和服,走到房间尽头方缓缓收拢伞,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抬起扑的雪白的脸。一束射灯亮在她头顶,使空气里纤尘毕现,平添了梦幻的色彩, 向晗瘦杆杆的,杵在门边的衣架旁,也像根竿子。脸是滚烫的,心和泵出来的血都是冰凉的,她看着艺伎和歌而舞,纤手慢指,想起往日订餐前,她见过她白净稚气的脸,艺伎只表演才艺,不用陪酒作乐,她呢。 描金的屏风上画了一只欲振翅的蝴蝶,向晗伸长脖子,目光掠过艺伎的衣摆,落在她身后的屏风。以色侍人,一天可以,一年也可以,升过业务经理,还有高级业务经理,合伙人,她要这样做一辈子吗。 向晗突然无比想念她的心理咨询师,还有她那张给她归属感的椅子。世界上看上去有那么多条路供她选择,四通八达,可她能走到底的竟然没有。举目望去,黑暗里两排朝向光亮的后脑勺,她能想到他们像玻璃球冰滑的眼珠,怎样转动着赏玩台上的美丽,因为她也常是被品玩的对象。 手臂交叉在胸前,双手搓胳膊取暖,沁入骨血的冷,像骑车时的寒风持续性吹到现在。她抱紧自己,想萎缩成一团屈在角落,季绍明忽然回头看她,那是什么意思,她看不懂。灯光点映在他的眼睛里,温情脉脉的眼神,这个房间里她唯一能寻找到的热源,已经和她无关了。 十分钟的歌舞结束,向晗摁亮灯,艺伎鞠躬退场赶赴其他房间,客户们大呼不过瘾。向晗走回座位,刚要坐下,以王总为首的客户起哄要她表演一个。她早有准备,类似的桥段在这间日料店反复上演过。向晗拿上艺伎耍弄过的折扇,跪坐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大学时看电影,学着戏里扔扇子,当然没有演员专业,向晗展开折扇说。 季绍明幽深地凝望她,向晗收颔咬唇同他对视,不服输的劲儿,转瞬高高地扬起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手腕正要抛起扇子时。王总抽出水瓶里盛开的桔梗花,劝言向晗应该学刚才的艺伎,簪上朵花向大家表演,那才够风味。 向晗面色僵硬,犹疑着要不要接过时,阿雪伸出一只手将花投向墙角,水红的一抹影子。她拍案指王总喊:“你作践人!” 王总借酒大闹,要成颂管管他的人,阿雪乱拳打死老师傅,不依不饶指责他。场面混乱,季绍明走过去,一把提溜起向晗,向晗不要他碰,打走他的手。他含愠盯着她到两人之间劝架,闭上眼,按按太阳穴,平复情绪后,去是非中心挡在向晗前说中间话。 当晚闹到凌晨三点,众人方回各自住处。第二天早起,他去酒店大堂吃自助早餐,端盘子夹面包时,看见落地窗外的向晗。 54.发病 她站在半黄的芭蕉下,大清早已抽上烟。南方冬天的草木鲜少枯落,绿化好的地方像一座植物园。他放回盘子,去往户外,中式园林的造景,她身后一堵粉墙黛瓦,月桂树隐隐透着芳香。踩着鹅卵石小径走近她,向晗像是感觉领地被侵入的刺猬,见他走来,不自觉往后退,浑身的硬刺竖起。 他只想和她静静待会儿。许是昨天久别重逢太过激动,他们一次次放狠话,再各自神伤,季绍明早起想来,也深感懊悔。他年长于向晗好多岁,按说应该多沉稳包容些,可再见她屡屡冲动,口不择言,隐忍过度的情感,几欲喷薄而出,他不容许她满不在乎,她偏偏满不在乎。 向晗穿了条紫鱼尾裙,披一件米白的西装外套,慢悠悠吐烟圈。铅白的脸色,底妆发灰,眼下的粉已结块,也许因为今天是重要场合,她扑的粉过厚,脸和脖子不是一个颜色,像戴着副假面具。 状态前所未有的差,季绍明关切地问:“休息得不好?” “睡了两个小时,足够了。” 她气量不大,昨晚任人摆布后,回家坐在床上越想越灰心,吐了一次,黎明时才睡着。若非今天有业务经理提拔仪式作盼头,她爬不起来。 “什么破工作,值得你呕心沥血?看看你昨天晚上!” 季绍明的不屑一顾惹怒她,还有丑事重提的羞耻,她反问:“你为兴安犯傻冒险的时候,我多说过一句吗?轮到我的工作了,你就瞧不起。” 他是那个意思吗,多亏一通电话打进,否则他又要和她唇枪舌战。 王晁代他开会去了,蔡雨卓打来,交待日本出差事宜:同行的领导会在三十一号由北京出发落地成田机场;建议他先在国内换汇一些日元;日语名片制作完成,她会邮寄到他在上海住的酒店。 她听着传来的年轻女声,心下一冷,想起自己同样事无巨细地叮嘱过,觉得很可笑。季绍明有正牌女友,还和她拉拉扯扯,他随口的一句话,她就动气当真。 季绍明耐心讲完,挂断电话,看向晗像做下什么决定似的,亮着眼睛,冷冰冰问他:“你现在有时间了吗?” “有。” 云朵浮动遮住太阳光,天色忽然暗下,风吹树叶拂动作响。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向晗像念流水账,开始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八号,我第一次来安州,坐车到兴安宾馆的路上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里只剩我一个人。在停车场我看到你,你那天穿了件深棕色的皮夹克,兜应该破了,有张纸掉下来,我走在你后面,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吹到我脚下。” “是张罚单,我捡起来想还给你,可走到门口我才追上你,我看清你的脸,你推门的手,很合我心意,我不想还罚单了。你朝哪里走,我就往哪里,你进男厕所,我装作站在门口洗手。我听见你小便的声音……很强劲,联想到你性功能不会差。” 季绍明平生第一次有被侵犯的感觉! 向晗不羞不臊地继续说:“我是色情狂我知道。我跟着你上楼进包厢,没料到你是甲方代表。你中途出去找服务员加菜,朱耀说你闲话,离婚带孩子。我心想好极了,有的玩了。然后……” 季绍明接过话头,加快语速说:“然后你就不停撩我,对我抛媚眼,敬我酒。知道拿错的房卡是我房间的,就算准时机,闯进门看我洗澡,装醉装摔到,摸我吻我!” 他说到胸口起伏,半晌无言缓神,季绍明仍不能消化向晗这番话的震撼,皱眉问:“……为什么突然想说这些?” “我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你。” “我对你只有粗浅的欲望。” 季绍明毫不意外,说:“那就说清楚,什么时候是不爱我的?” 自从她咒过他死,季绍明就预想过可能的极尽绝情之话,关系紧张到这步田地,他带着一种悲哀的平静来上海。 “和你做爱的时候,还有你进我直播间,我给你过生日,陪你住院,我说想和你开水果店,我从医院逃跑,这些时候我统统不爱你。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没爱过你。” 向晗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溃败从某个字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季绍明一步步逼近她说:“编不出来不要硬编!向晗,要不要我拿面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表情!” 直到她背靠墙,退无可退,季绍明握住她的下巴,强逼她仰头和他对视,他说:“你没爱过我,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当初求庄然扇你?” 手劲渐渐小了,她终于能低头,扭动着想挣脱,口红腻在他掌心,像他捧着她的脸,向晗说不出话。晨光熹微,阳光穿过芭蕉叶的缝隙照在他们身上,阴凉里唯一一点金黄温暖,衬得更冷了,她嗫嚅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向晗好想哭,不止哭那天的抛弃自尊,是为所有她委屈自己的时刻而哭。 曾经婴儿肥的脸,如今皮肤贴着骨头,在他掌上心碎欲绝。他以为除非这里变成断壁残垣,他才能听到一点向晗的真心话。现在她变相承认深爱过他,他却无心自得了。刺猬露出柔软的内胆,刺猬痛苦地皱缩。 季绍明只有一个念头:抱她。他搂上她的腰,就要抱上时。悬在头顶的声音响起: “向晗,上来啊。” 成颂站在二楼露台喊道。 他们同时抬头,二楼在进行签名拍照留念环节,他又要拉向晗当合影道具。季绍明既是要求又是祈求,低低地说:“别过去。” 召唤声把她从梦境里叫醒,她自恨起怎么又在和他纠缠。他的手一下空了,转眼间向晗逃到小路上,恢复冷若冰霜:“你没资格干涉我工作。” 成颂低头看向晗走进一楼室内,婉转地吹一声口哨,贱兮兮冲季绍明说:“打扰了。”炫耀他对向晗的操纵,季绍明下颔线收紧,憎恶如同放出的刀子射向露台。 周年庆将近中午才开始,员工歌舞和诗朗诵先行暖场,又为优秀项目经理颁奖,向晗已上台拿下一座奖杯。季绍明外出吸烟回来时,台上正在抽奖互动,服务员为各张圆桌上菜——稍事中场休息后,再由合伙人致辞,宣布人事任命。 他站在舞台侧后方,看见向晗像空姐一样,弯腰下蹲问客户菜色是否合口,对昨天那帮拿她取乐的人亲切贴心。怎么就那么欠!为这劳什子工作奴颜媚骨。他眼睛跟着她走,看她扬着谄媚的笑容逐人问询,不时碰杯饮酒。成颂神出鬼没在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说:“喜欢吗,可以安排。” 他转头眯眼问:“你安排什么?” “我警告你,到此为止,别做梦拉向晗趟钱色交易的混水。一个利用下属美色换取资源的上司,很无能。” 成颂大笑说:“翻脸不认人啊,季厂。昨天如果不是我,你能见到小向的面吗。”他故作认真问:“昨晚见到小向陪酒,舍不得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向晗如果心甘情愿,我不会插手她的事。” “她当然甘愿。小向就比你聪明多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领先常人,总要付出代价吧。” 季绍明瞥一眼专心观看抽奖的向晗,说:“她有的选吗?在你手下发奋工作只会永无出头之日。你用权力迫使她,反说她甘愿。” 成颂无所谓耸耸肩道:“软硬兼施喽。我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她若一点都不愿意,我总有别人补缺,可业务经理就不是她了。小向为此也很有危机感。” 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替向晗深思未来的季绍明,说:“季厂既然愿意做君子,我又缺少北方重工业的客户,不如我们互行方便。你介绍我足够数量的单子,别人买向晗卖笑,你买向晗从此不卖笑。” 季绍明当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上任以来他动用过人情,可办的都是小事,如若是指定事务所提供综合性咨询,友商凭什么听他的,这势必要献上兴安的利益……他从不把兴安牵扯进个人私事,以权谋私,要不要为向晗第一次破例? 成颂按下他的肩膀,笑说:“您慢慢想,想好了跟我说。” 向晗和所里的同事坐一桌,抚摸奖杯底座镌刻的名字,喜不自胜,抱着奖杯叫阿雪九连拍。阿雪把拍完照的手机还给她说:“向老师,你也太高兴了。” “你不会懂的。”向晗删掉几张,又摆了个亲吻奖杯的pose让阿雪抓拍。 亲情和爱情无望,她只能寄情于工作,工作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的价值所在。工作兴,她则兴。工作徒劳无功,她便一无所有。 向晗又端详奖杯半晌,才肯放下吃饭。她转动转盘,对浓油赤酱的本帮菜没有胃口,服务员这时端上一只炖锅,干贝鲍鱼汤, “向老师,汤看着不错,你尝尝。” 向晗欠身舀一碗,尝口汤,说:“很鲜。鲍鱼滋补营养,你也快盛一碗。” 说着,阿雪拿着她和向晗的空碗,各添了一碗汤。 季绍明回完工作消息,搁下手机动筷,听见同桌的人赞叹:“这汤鲜掉眉毛!” “干贝鲍鱼汤是他家招牌。鲜从何来?海虾米打碎,虾粉撒进汤里……” 他回头看向晗那桌,已大事不妙,众人包围着向晗的座位。他像箭一样冲出去,拨开人群,向晗的脸已红紫,眼睛充血,阿雪不知道怎么了,一下下抚她的前胸,想让她顺过来气。 嗓子剧痛,像被刀子割伤。她感受到气口正在闭合,气紧,她发不出声音。伸手指空椅子上的包,可太无力了,众人见向晗指地,纷纷低头找地上有什么。 药……药……她的药来了。 季绍明翻出包里的哮喘喷雾,大步走来,半跪在她身旁,接口塞进她嘴里,按下说:“吸——” 他额角的筋都在跳,噩梦历历在目,他绝不允许应验。季绍明强迫自己冷静,扬声数了十个数,又按下喷雾,叫向晗吸入。 第二次吸入时,她才觉察到季绍明全身在颤抖,喷雾在抖,被按住的椅背也在抖。 他就这么……这么爱她吗? 偏偏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 反复吸入几次后,药力起效,胸腔的哮鸣音渐息,向晗脸色稍稍恢复。季绍明张着手便要抱她去医院,向晗手扳着椅背,脚反绕椅子腿,不说话誓死不去。 情急之下,他顾不上场合,心肝宝贝一口一个往外蹦,哄她别生气了,他没有女朋友,那是他说的气话。语惊四座。 向晗仍不为所动,望向大屏幕投映的下个环节预告。季绍明一下明白了,他在她心里没有要紧到这个地步。他起身,环顾一圈,一张张震惊的面孔,揪出成颂,在他耳边低语一句,阿雪只听到“答应”两字。 “说啊,我让你对她说啊!”他狠推成颂一把。 成颂说:“小向你就去医院吧,我现在生效你是业务经理,任命仪式回头我给你补上。” 吊着她一口气的一句话,在最混乱狼狈的场景中出现,向晗哀笑了下,失了力气,任由季绍明公主抱她走出会场。 55.登堂入室(H) 上海的医院门庭若市,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号人满为患。季绍明拥着向晗下出租车,看见导诊台忙问急诊方向,疾步如飞直奔急诊。向晗在后面跟不上,鱼尾裙束缚脚步,走路一扭一扭的,季绍明猛回头找她,又怒气冲冲地瞪。 锁骨太过凸出,包包的链条背带磨红了皮肤。季绍明过去取下,链条绕过头顶,向晗直眯眼睛,看他把包挂自己身上,没好气地说:“你就不吃饭吧,修仙!”握紧她手往前走。 大夫问致敏源,向晗稀里糊涂,季绍明言之凿凿道,汤里的虾粉。他坚定的神情,她没印象对他提及过敏性哮喘。大夫写检查单时,向晗仍疑惑地看他,他淡淡道:“你说过,在广州。” “是吗,我忘记了。” 无心说的话,被他小心铭记,好烦,好累赘。 大夫开了一堆的检查,她躺在病床上被推去各个楼层做检验。电梯里,季绍明弯腰提高她的被子,问她现在能喘上气了吗,向晗不回答,漠然看了看他紧张的面孔,说:“季绍明,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太认真就没意思了。” 他倏地直起腰,目视前方,说:“没听过,也不理解。” 她别过头,心烦意乱,倔驴样的脸,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终于跑遍大楼的上上下下,拿着报告单回急诊,医生开了雾化和针水,他们去输液大厅治疗。向晗没吃饭,手上的血管瘪着,护士扎在手臂,随后开启雾化器,说了两句用法便被喊走拔针。季绍明推近小车,一手握软管,一手把吸嘴塞入向晗口中,她靠在椅子上吸气就行,不用沾手。 她的视线和季绍明的皮带卡扣平齐,张开嘴含住,吸嘴抵到喉咙口,有干呕感。季绍明还怕入得太浅,不发挥药效,皮带卡扣靠近,推插更深。向晗呜咽一声,仰脸望他要他住手。 他看她吞咽不能的模样,唇瓣包裹管身,也意识到怪异之处,手上松了劲,咳嗽两声说:“你自己来。”吸嘴从她嘴角脱落,掉在掌心,她张嘴喘气,夹了下腿。 除开分手,两人每次见面必做那事。昨天再见,欲望出笼,不约而同嗅到了可能的情欲意味。做过那么多次,心会摇摆不定,身体却忠实地渴望对方。她红着脸抹抹嘴角,季绍明明知是因为刚才的失手,又担心她症状加重,蹲下握纸巾帮她擦拭带出的唾液,问:“不闷气吧?怎么又喘上了?” “……你故意的。” 他愣住,点点头说:“可能吧,我真想过。” 她发现他的无赖程度突飞猛进,抬脚想踢他,季绍明躲过了。向晗拉小推车靠向自己,侧身背对他做雾化,一瓶药液吸完,沉重的困意涌来,她佝头,下巴抵在前胸上睡着了。季绍明脱了大衣盖在她身上,特别把她那条输液的胳膊往里收收,坐在她隔壁座椅,轻推头靠在他身上。 只有在病弱的时候,她才肯安心倚靠他。他握她湿冷的手,举起看,花紫的毛细血管弥漫在手背,他怜惜得放在唇上,以温热的唇暖热它。凌厉的发梢沿下颌线垂下,曲折的鼻骨,浓丽的容貌和他呛声时迸发光彩,小嘴总说他不爱听的话,这会儿终于都安静了。多招人疼。 他放下她的手,瘦得过分,指节也细了一圈,几只素圈戒指滑到指尖,他一一推回。轮到无名指这只,他反复滑到指尖再推到指根,乐此不疲。又一次为她戴上戒指后,他抬眼心虚地看她,沉静的睡颜,终有一天他们会许下只此一生的誓言,她幸福而自豪地大喊:“我!愿!意!”,准许他为她戴上钻戒,季绍明坚信不疑。 西装兜里的手机震动,向晗抬头转醒,季绍明立时收手,假装支撑下巴。天盛的员工小群流传季绍明单膝跪地抱她退场的视频,她登内部论坛,已有不满向晗升职者,借热度声讨她靠歪门邪道晋升。她把手机撂到一边,剧烈地咳嗽,没有心力也不想去理会,季绍明接来杯热水,抿一口试了温度,才递给她喝。 惨胜如败,她没来由地想到这四个字。 向晗清清嗓子,镇静下来,和他清算道:“中午你对成颂说什么了,他能对你言听计从。” 他本不想回答她,递来的热水她转着头不喝,直直地看他,季绍明便复述了他答应成颂的话。 她扶着额头,思索他这一句话的代价,平白无故又欠了他。静默一会儿蓄力,压低声音骂他:“季绍明,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坐下冷脸,向晗对着他的头骂:“蠢出天了,拿兴安和成颂约定。你忘了你扒一层皮才到今天的位子,随随便便交付出去。谁要你多管闲事?” “因为我爱你!!”他突然大声说。 向晗一惊。 “你要我说一万遍我也愿意,我爱你。” 输液大厅刹时静了,只有电子叫号声在响。病人和家属都噤声抬头,看着季绍明大喊大叫,又看向晗作何回应。她早该想到季绍明已无所顾忌了,在安州发完疯来上海发,酒店发疯以后,在医院继续。说第一遍是在表明心意,第二遍就是在逼她回应。别指望她爱他! 向晗的手抠铁扶手,输液管回血,冷冷说:“你走。” “我让你滚。” 季绍明狗皮膏药似的赖在椅子上,向晗作势揭胶布拔针,他不走她走。他这才起立,向晗抓起身上的大衣盖在他脸上,双手掩面。 季绍明当真听话走了,她又打了三瓶吊针,半梦半醒,睁眼天已彻底黑下。手机无数条未读消息,关心身体,问询工作,还有心理咨询师的回访电话。 冰凉的液体像是注入心脏,四肢百骸冷透了,她摇摇晃晃走到洗手间,尽情地洗冷水脸,拨打咨询师电话。 她问她还好吗,向晗说他来了,他一定是带着目的性来上海,她越和他相处越害怕。咨询师问,为什么害怕。 向晗凝视镜中发青的脸,医院洗手间的水箱滴滴嗒嗒,现在真的只剩她一人了。她听见她的声音替她说:“我感觉我要重蹈覆辙了。” “你不愿意重修旧好吗,你说过你和他在一起很快乐。” “一点点快乐,然后是无穷无尽的受伤。” 向晗压过咨询师的话音强说:“没事了,我让他走了。赶在我失守前,我掐死复合的苗头。” 她没礼貌地挂断电话,不想听咨询师的泄气话,不中用,劝她走老路。她努力过,有好结果报答她吗。 寒风萧瑟,向晗站在医院大门口的出租车停靠点候车。葱皮薄的裙子,风一吹她瑟瑟发抖,一天中只喝了两碗汤,饿到胃反酸,真真是饥寒交迫。 马路上下班的车辆大排长龙,所有人都要回家,可她不能跟谁一同回家,她真想随便跳上哪辆车子。成群结队的汽车尾灯,像一双双红眼逼问她去哪儿。 她不想回一个人的公寓,打过针也不能去买醉,寂寞一旦来了就难以打发。向晗正搜肠刮肚,抽出一支烟思索,季绍明忍不住从阴暗的角落跳出,抢走烟说:“小晗,我送你回家好吗?” 向晗呆愣愣的,好像在辨认眼前的人是他。 他偷香一口,大衣向两边敞,把她裹进温暖的怀抱,低头哄她说:“你看你都冻僵了,让我送你回去吧……是我求的,我想送你回家还不行吗,我不吵吵嚷嚷了,我多爱你你知道。” 向晗躲闪他的亲吻,并没有骂他。季绍明便狡猾地更进一步说:“我们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我照顾你。小晗,我的宝贝。” 陈敏评价过,向晗只在聪明和糊涂的两极跳转,没有中间地带。她看清季绍明的浑水摸鱼,趁虚而入,却在这个极度虚弱而寒冷的夜晚,无能为力抗拒。头抵在季绍明胸口,他吻不到她的脸,就亲吻发顶。 面包型的“强生”出租车停下,季绍明半推半就她进车,吻密密麻麻落下,他吻她的唇,向晗不容他得意到底,咬紧牙关不松口。 就让她糊涂一次吧,再犯一遍去年的错误。 她和季绍明倒在她家床上时,她都能想到他在背后偷笑。都是成年人,放他进门会发生什么,她早已想见。上海冷清的月光照在向晗脸上,她认命地闭眼,枕着季绍明的胳膊入睡。 半夜又闹了一回。她口渴醒来,见那边床无人,徒留褶皱,一丝温度都没有。慌了神,以为是一场梦,赤脚下地想去找他。季绍明这才慢慢上楼,出现在楼梯口,举着玻璃杯说:“该吃药了。”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向晗孤零零伫立,眼底像结有一层水汽。回身抓来枕头,不由分说照着他脑袋一通猛打,骂道:“你走啊!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你走得越远越好,你走,你走……” 季绍明抱头躲避,不忘护手里的水,冤枉道:“我又哪儿招你了!” 向晗终究是个病人,打两下手上便没力气,不能出气,又夺季绍明手上的杯子,掼在地上四分五裂。水流遍地,玻璃稀碎,季绍明虎着一张脸瞪她,气沉丹田吼一声:“欠教训!” 他的脸本就轮廓硬朗,浓眉双目有神,升官后更添不怒自威的气质,真动火上脸了,还是很吓人的。向晗被威慑住,不敢抬眼看他,他扛起她扔回床上,又下楼拿清扫工具。 前后清理一个多小时,拖完地又开手电筒细细扫玻璃碴,末了手机贴地板,季绍明趴地上检查有无碎渣残留。 向晗听他趿着拖鞋走近,长叹一口气,掀被子上床,边往两人身上盖,边悄声抱怨:“魔星。冤家。” 晨起下阴湿的冷雨,季绍明是被腿酸醒,出门买菜和早饭,又上楼喂向晗吃药。向晗家是商住loft,拿个东西跑上跑下。服下药,她使唤季绍明拿睡裙,缩在被窝里更衣,鱼尾裙、胸罩、小裤裤飞出,季绍明都看呆了,向晗倒头再次呼呼大睡。 接近中午上楼看她,他就图谋不轨了。二楼的床就是一张床垫,她朝墙睡得不省人事,骑着被子,嫩翘翘的屁股外露,内裤夹在中间。他蹲在床边伸手揉揉穴,看向晗没反应,内裤裆布勾到一边,顺着肉缝舔了一口。 她脚背蹭了蹭小腿,人和穴仍沉睡着,输液和口服药都有镇定成分,她全身软绵绵,不然昨晚也不会意志不坚定,由他登堂入室。他抬头看可怜虫抱着手机酣睡,笑了一下,说:“睡吧。” 继续面不改色地向外掰屁股,层层迭迭的嫩肉展开,露出最粉红的心,他对准啐口唾沫,手指向两边涂抹。 向晗感受到痒意,翻身正面躺,他追到床尾,跪上床舔。口腔包阴户,大口大口舔,她感觉下体被温热湿软包裹,揉眼将苏醒,季绍明索性拉低内裤,猛吸吮一口。 不和他舌吻,睡一张床不许他抱,该罚! “啊——!你在干什么?”她尖叫着醒来。 他笑着从腿间直腰,人中和上唇的水渍已回答向晗。 随后立刻埋首,闷声狂舔,向晗身体往后退,他握腿根拖回来, “腿打开点,”新吐出的淫液顺着屁股缝快滴到床单上,他赶忙伸舌接住,滑入穴内从源头治水,含糊着夸:“宝贝水当当的。” “啊哈哈……” 他绵绵地吃,舌头一下下抽打肉芽,惹得向晗尖叫连连:“啊…啊…不要,不要季绍明……我求你了,啊求求你,后面不行啊季绍明!!嗯嗯……救命救命救命……” 一声胜过一声,声音尖细若游丝,喊得像爬音阶。 “小晗好舒服,你乖不乱动啊,我好好舔舔。” 淫液垂坠而下,滋润后穴。他埋得更深更快吃,向晗都能体会出他鼻子的形状,手指紧抓枕头乱喊“季绍明”,他早知道她那么舒服早就给她舔了。 她叫唤着骂他是不是疯了,她不会给他口交。他早就疯了,从她和他断绝来往就已经疯了。向晗脚蹬在他肩膀,忽然伸直高潮,脱力躺那儿,停止任何挣扎,无声无息仿佛又睡着。季绍明变换着角度欣赏湿淋淋的肉穴,扒开仔细察看,他睽违已久、原来最爱看的穴,胡茬刮着她大腿,沉迷道:“人美穴也美。”嘴唇吻吻肉缝。 他横抱起包在被子里的向晗,想看她高潮后的媚态,向晗正手反手扇他两个大耳光:“我都说不要了!” 56.释放(H) 他捂着脸咚咚跑下楼。 从小到大没有人扇过他脸,还是两巴掌,就算他爸也只抽他手心和腿。打人不打脸,向晗心狠手辣专挑脸打。他跑进卫生间端详左右脸,打得泛肿,嘴角轻微裂开。已是午饭时间,季绍明又不得不出去带着张肿脸做饭,他破马张飞地做,菜刀锅铲乒乒乓乓。 向晗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回力,本想接着睡,实在受不了他在楼下的动静,气势汹汹冲下楼,避过季绍明,取橱柜里的手动研磨机,转圈磨咖啡豆。她故意站他旁边,研磨机举得高高的,冲他耳朵,手飞速转,恨恨的样子像是在磨他骨头。季绍明不甘示弱,按着鱼头,用力刮鱼鳞。 两人一句话不说,比着赛制造噪音。向晗站累了,坐在沙发上慢悠悠磨。上海的冬天像长期悬挂一张银灰的幕布,连日不见阳光,大风穿城,阴湿的冷雨连绵。她搬出小太阳,坐在沙发边烤火,矮着身子面朝橘红的光,脸红扑扑的,舒坦得打哈欠。 鱼汤咕嘟嘟冒泡,窗外淅沥的冷雨,她温暖安然,全心放松后睡意自然蔓延。季绍明听她没声了,以为向晗又在憋坏。走过去看,她居然在睡觉,把他打得尊严全无,她不心疼他算了,居然有心思睡觉。 他两手一张,甩水珠溅醒向晗,她只抬一只眼眼皮,懒懒地睨他。季绍明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态度就来气,挤一句:“我看你是一点都不爱我了。” 向晗欣然点头。 季绍明气得没法子,关火不做饭了,想饿到她忏悔思过,他也上楼躺着。这人真就呼呼大睡,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忍不住跑下来煮黄鱼汤面疙瘩。他热乎乎吃一碗,向晗已睡醒坐起,披着毛毯看他。季绍明等她主动开口,向晗乌龟缩壳,摸来Switch猫在毯子下打游戏。 “过来吃饭。” 他可不是关心她,吃完饭才好吃药。她那臭脾气,吃软不吃硬,打完他还要他给台阶下。向晗岿然不动,他掀毯子看,她又在玩《分手厨房》。 季绍明皱眉,斥道:“再也不许玩那游戏!” 游戏机被上缴,向晗也不争取,开电视看搞笑综艺。季绍明又叫她几遍吃饭,她充耳不闻。他火上头,热好的早饭不吃,现做的午饭也不吃,像只瘦猴儿到处溜达,抽他倒是很有劲。季绍明抱着胳膊靠墙边,盯着她看电视,想办法治她。 没感觉是吧,在楼上叫得要断气的不是她?他还收拾不了她了。他走到沙发边,开始一件件脱衣服,由下到上,脱到只剩一条平角内裤,衣服迭放整齐放沙发上。 他跨坐到向晗背后,向晗回头看看他,忙调高电视音量说:“我要看电视。” “你看你的,谁不让你看了。” 手伸进内裤,她低头就能看见快撑爆的内裤,又要装作淡定,专心于屏幕。他把她夹在怀里,两指揉身下的花蕊,交颈蹭她。 强壮熟悉的男性躯体包围她,光裸的手臂筋络凸起,像安全带护在她身前,指头缓缓地揉。向晗绷紧身体,抱住他粗壮的胳膊,想把它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想锁进他的怀里。 她失神偏头看他,张着嘴巴,季绍明蹭蹭她的小脸问:“来感觉了?想你男人吗?” “嗯……” 手指突然并拢,拍打肉穴。 啪——啪——啪 “啊!啊!” 他凶狠地掠夺嘴唇,厉声说:“反了天了,舌头伸出来!”吸着舌头,抄腿弯扯内裤丢地上。 半边脸挂着他口水,他吞食着亲吻。向晗上半身紧靠他,脚跟蹬在他膝盖,大喇喇地敞开让他摸。 “哦哦呃嗯…呃嗯…呃嗯……”他手上动作太快,向晗上身猛向前拱。 季绍明看她右眼睛被口水迷得睁不开,心生恻隐说:“好了好了,我慢慢的,你听话。” 指甲来回顺阴唇,温柔地轻抠阴蒂,水分充足再插入手指,退出继续拨弄阴唇。如果身体是一把尘封在琴盒内的小提琴,能奏响的人只有季绍明,向晗腿无力垂下想着。 她对扇穴的反应格外大,季绍明手掌连击肉穴,大声地拍,催她爬上顶点。她倒向沙发,这时不需要季绍明的手,自己夹腿就能完成高潮。向晗战栗踢腿,“哼嗯”地拖长声音叫,他撅嘴亲她安抚,边笑说:“小晗被搞了,骚宝贝。” 炸毛的猫,摇头滋哇乱叫。高潮后一点不想他碰,想离他远远的。 全身发烫,小太阳再一烤,烘出一层薄汗。电视上插科打诨,炸雷似的集体笑声。季绍明扯低她吊带睡裙领口,掏两只奶露出来,捡地上的内裤给她提到最高,揉揉腿心的一包爱液,放下裙子,拉得严严实实。这会儿她淫性上来,随他摆弄。 向晗跷二郎腿坐在他膝头看电视,他展臂靠着沙发。主持人讲完段子后,全场哄笑,向晗却神游天外,腿夹紧,头一点点垂下。 “过来亲嘴。” 暖流丝丝流出,润湿整条内裤,她还在回味刚才的高潮。 “过来!”他膝盖向上一顶,向晗“啊——”地仰躺,自动张嘴承接他的舌,吃厚实的大舌头。 季绍明“唔唔唔”地哼,向晗嗦个不停,吞咽他的舌,没有吻技,生理性的需要。他推开她喘气,向晗又追上嘴巴痴缠,亲到缺氧。决心戒除约炮后,身体空窗四个月,季绍明点火做引子,她才发觉内心深处如此渴求异性。 她撅屁股吻,季绍明手绕到后面摸穴,向晗松口眼角泛泪,学他说下流话,啼叫道:“啊小晗被搞了!啊小晗被摸了!” “荡妇!” 他听得青筋暴突,下滑身体,抓着向晗要她骑他脸上,他给她口。向晗死命不要,他退而求其次,把向晗摆成平板支撑的姿势,乳房自然垂下,他躺她身下吃奶。 短时间内他轮流嘬乳头,向晗看乳肉堵住他呼吸了,他吃哪只她就按着往回收收。牙尖刮奶尖,胸上像过电流麻酥酥的,他又大口吸吮解痒。好舒服,她咯咯笑,挤乳房夹季绍明的脸,喃喃:“夹你夹你。” 季绍明看她笑也乐了,知道她害羞,埋胸里说悄悄话问她:“奶子和BB哪个更想你男人,啊?BB想?干死你。” 向晗都没说话,他弹舌拨奶头,她看馋了,伸长舌头凑近奶头也想他玩一玩,是舌头想。季绍明恨不得长出一个分身,她身上实在有太多地方要他疼爱,他一张嘴亲吻不够,吻遍她全身上下,把她吻得瘫软如泥,像化水流进沙发缝里去了。 吊带裙卡在腰间,湿润的奶子晃花眼,他掂量掂量骂:“胸都饿小了。”向晗隔着内裤握他的欲望,季绍明硬到爆炸,忍无可忍,站到地上面对她自渎。她坐起,捧起双乳重重放下,再捧起放下,抖胸揪乳头,对应他撸动的动作。 “我来。” 她手插在他内裤裤腰剥到脚踝,季绍明抬脚走出腿圈。她握住咸腥味的肉棒,马眼怼乳头,怼到按回乳肉里,娇娇地说:“让它们亲亲。”左右都怼完,她又用龟头碾压乳头,拨来拨去它们,他看明明是她想自慰。 “啊嗯嗯…啊嗯…啊啊啊啊~” “你不许动手!”她又叫。 “……射你脸上你就不闹了!” 现在立着直冲她下巴,射进嘴里都有可能。她调整方向,肉棒像利刃垂直插入乳缝,她抱胸带着它跳,听上头季绍明发出那种使重力后的叹息。 “小乖,你说我们在干什么?” “…不知道,哼嗯你快点射!” “在插你,怎么办,想插烂你!哦小晗,乖乖……” 太喜欢她了,他抽出男根,弯腰掐下巴和她接吻,抵死缠绵,专心致志吻了一会儿,平复情绪才又把肉棒塞进胸乳。她像是被吻得失智,捧双乳被他插,唾液顺嘴角淌下,滴啦在胸前。 积攒的精液大量淋射在一只乳儿上,白线折迭,向晗骂他又不注重平时清理,季绍明笑着用另一只干净的擦鸡巴。 事实证明,不做插入式性交,苦的是季绍明自己。弄到傍晚向晗见招拆招,愈发泰然自若,季绍明干急眼了,说不行,他要出门买避孕套,操得狐狸精现原形。向晗霸着他不放手,喊饿想吃热汤热菜。季绍明把她又褪下的内裤拾来,反绑她的手,说想要他做饭可以,先尿给他看,她偷听他上厕所,如今连本带利还债。 她是他温顺的囚,被季绍明推进卫生间,坐马桶上内八并腿尿尿。季绍明两腿撑开她腿间,再抵住大腿,她合不拢腿,虚弱地驼背坐那儿滴沥沥尿,他全看在眼里。抱她上楼时,他说他们是最亲密的人,不要害臊,是不是一被舔就想尿尿,现在他看过她尿了,以后口交不能拒绝。 “我们本来就该这样,身体和心灵毫无保留坦露给对方。以前我不对,有私心,藏着掖着。小晗,以后从身体开始,我们不要有所隐瞒。你的心事,你的秘密,都可以交给我。” 向晗想着,他们是什么很重要的关系吗,头昏脑沉,握上他的手累睡着了。 挑高的落地窗外夜空低垂,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大楼灯火星星点点。他在网上订菜,冲个澡,披上衬衫,终于有功夫打量向晗的小窝。 服饰鞋帽占据最大的空间,她有下厨的手艺,冰箱却空空如也,橱柜里最多的是速食产品。玄关的照片墙是公寓里最用心布置的区域,照片右下角的时间都是他们分开的这段日子。她和梓玥在阿那亚的美照,她竟然去蹦极了,她和齐星宇在面包车前的合影……最中心的是一张团体照,众人扯红旗或蹲或站在雪山山腰,阳光将雪山巅染成黄红色。他努力辨认才看出戴冷帽雪镜包裹严实的向晗。 取下照片,背后是她舒展大气的字,“自由”。心理学上,字迹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向晗的字很符合性别偏见里男性的字体,有力,横平竖直。她的凌云壮志也从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可未被善用。如果给她足够公平正常的环境,假以时日,她自会成就一番她的事业。 他正思量着向晗的工作,她忘在沙发上的手机响铃。担心吵醒她,他立刻接起。 “喂。” 陈敏兴高采烈,不由分说道:“小晗快看邮箱,我内推你的职位哦。” “……是我,陈经理。” “季绍明?你和向晗在一起?” “我们在家,她睡着了,有事我可以转告她。” 停顿半晌,陈敏骂道:“你不就欺负向晗缺爱吗。钻空子。换个家庭幸福的女孩会那么简单被你骗走?” “我会对她好一辈子。” 陈敏听这话和听笑话没差别,嗤笑说:“呵,你先问问向晗愿不愿意和你一辈子吧!” 通话挂断,季绍明抬头怔望楼上。 周末这两天,过得极度荒淫。向晗被取消穿底裤的权利,绝大多数时间,季绍明坐床上背靠墙,她靠季绍明胸膛,敞开腿要他摸个够——她不许季绍明买套实打实做。他们一同看窗外的日光变换,她没皮没脸到极点,让季绍明摸着肉穴她才入睡。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身体很合拍,季绍明用着非常顺手,向晗积压的需求能放心丢给他。季绍明也感慨,一做解千仇,不做两人见面像仇人似的,做完看对方也顺眼了。 跨年那天早上,他先收拾完行李,用薄荷味的吻亲她。季绍明看她脖子的吻痕有些许悔意,她疯起来不知道疼和累,给她点颜色看看就行了,不应该这两天听她的一直互相抚慰,她刚犯过哮喘还在吃药。 可这又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她乖张乱打他,他就存心折磨,她又超级配合,他过分激动到说了好多脏话…… 向晗被吻醒,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醒盹儿,他想了想说脏话总归不好,默默说:“我以后不说脏话了。” 她眯眼看他,他补一句:“做爱的时候。” “不信。” “……还是你喜欢?” “不告诉你。”向晗撒开他,下楼洗漱,季绍明下去捏海苔饭团做早饭。 灶台在卫生间对面,他听见水声听后,向晗闷在里面温柔地讲电话。那语气重逢后对他没有过,大清早她能对谁聊天,真当他心大啊,使唤着他还勾搭别人,攥饭团的手格楞楞响。他把饭团扔案板上,转身拍门。 她以为他急用厕所,谁知开门后,他兴师问罪道:“你在和谁打电话?”又冲手机骂那边的人:“你要不要脸啊,我们昨晚刚睡过。” “季绍明!” 向晗忙回身捂嘴,抱歉道:“对不起,他不知道,我晚点回你电话。” 她不想和他吵,挂电话要出去,季绍明把着门不放,她高声叫骂:“我给你好脸了是吧!” “你说清楚他是谁。” 向晗调出手机联系人页面,扔在他脸上说:“我的心理咨询师。” 季绍明低头看看手机又看看她,错愕于回答,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吗。他大受震动,她的种种改变,消瘦的身体,原来是出于病症。伤害已铸成,无可挽回,那个柔美巧笑的向晗确实消失了,没人能回到过去。可只要她想,他们可以有无限的未来,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阳光洒满复式公寓,她换好商务套装下楼,恢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季绍明在蒸汽里忙活早饭。她坐下,听经济简讯,面前端来一盘熊猫饭团。海苔剪出耳朵和黑眼圈,切一半的小番茄当腮红,带皮的黄瓜条是它的竹子,饭团旁还有胡萝卜片刻的五瓣小花。她轻笑,抬头看季绍明,他也一笑,黑洞洞的门牙,成豁牙齿了! “哎哟。” 向晗站起,扒他的唇细看。他咧嘴笑,喝西风的衰样,遂即舌头一蹭,舔掉海苔,两颗门牙完好无缺。向晗打他一下,翻白眼道:“无聊。” 拿起饭团咬一口,亏他想得出,做得出。她笑完又有点心酸,奔四张的人笨拙扮丑,讨她欢心,掀眼皮看他,季绍明讨好式的堆笑,弯腰贴她耳边说:“我错了,不值当生我的气。” 她撇开他骂句滚,他滚去给她热牛奶。向晗吃着饭团,说:“你不会以为我们睡了两天就在一起了吧?退步了啊,季绍明。” “不是在一起是什么,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他放下牛奶,定定地站在餐桌那端说:“你总不承认我们相爱相守过,可我们之间做的事哪一点比寻常情侣少了。” “你这次休想蒙混过关。” 烦。在家他翻陈年老账逼问一个结果,事务所还有一摊工作与流言齐飞的烂事,没一个让她省心的。向晗戴上新的无框眼镜,拿起外套起身,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确切答复你。” 出门前路过他时,她问:“今晚的红眼航班?” 他快被她无所谓、轻飘飘的姿态耗尽信心了,低头说:“嗯。” ----- 周末不更新,如果更新,是我在修文 57.暂别 rouwennp.me “早。” “向经理早。”前台伏案整理文件,本想装作没看见向晗,她主动打招呼,前台抬头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 她走过走廊,公共办公区的职员们窃窃私语。茶水间很快摆上甜品台和小食拼盘,向晗指挥商家调整摆放位置,前一晚她特意预订,款待同事庆祝她升职。 拍掌两下,向晗喊大家吃茶歇。平时听说茶歇蜂拥而至,眼下几乎没有人站起,置若罔闻目视电脑,偶有一两人站起,见大家都不动弹,讪讪坐下了。内部论坛流传向晗潜规则上位的帖子爆了,她当然知道。她早看见,有自诩仗义执言者,截图季绍明公主抱她的视频发朋友圈,文案是“无下限,没眼看[抠鼻][抠鼻]”。 向晗心想,少见多怪。就算不是她,成颂和合伙人们也会把这个晋升名额给关系户,终究不是他们的。她觉得自己靠脸蛋比靠爹靠妈高明许多呐。向晗不难为情,她挨个到工位前邀请他们吃美食。走到阿雪的位置上时,她的东西都空了,她问周遭的职员,他们说阿雪被成颂派去外地了。 擅自调动她的人,向晗气恼,上楼闯成颂的办公室,他正俯瞰着黄浦江喝威士忌,听见开门声,回头一笑说:“你们家那位还放心你来上班?” “阿雪呢?”夲伩首髮站:wanbenge.cc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飞江西了,你原来的组新项目在江西。我对她仁至义尽啊,王总要拿她是问,我就放她走了。她以前还和券商传出丑闻,给我惹了多大麻烦……”他看向晗蹙眉怒视,又说:“嗨,我这不是以为你和季总回安州过小日子了嘛,留她在上海没用了。只要季厂介绍我足数的客户,你不坐班我都没意见……” “他不会介绍资源给你,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收回他两天前的话。” 成颂想你当天盛是你们家开的,说变卦就变卦。酒杯撂在桌上,瘫坐办公椅,咬牙说:“好啊,你中午接着跟我出门陪饭局。” 向晗站他对面两手撑桌子,稍弯腰,真切地问:“成总,我在您这里只有这一条出路吗?” “三个月前,你来我办公室,我以为你很清楚我的玩法。”他每每看见向晗较真都很不理解,动之以理道:“小向,每个人上社会,都是来卖的,出卖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向晗闪亮着眼睛说:“尊严不可以卖。我不想当三陪,拜金主。成总您肯定又会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但是这些缥缈的富贵,我不想要,也握不住。” “你以为回头路好走?现在有谁认你向晗是个正经做业务的人,我分给你项目,客户也不信啊……”内线电话打进,成颂按免提,助理说客户在门外等候,他说知道了,挂断电话上挑眼睛看向晗。 他一挥手说:“业务经理你也升了,该做的工作不能少,留下吃饭。”随后转过椅子,背对她,不容拒绝。 她摘下红绳的工牌,一圈圈绕牌子缠绳,一寸照片上是初出茅庐的向晗,身穿白衬衫,眼神清澈,笑容开朗。她记得拿到人生第一个正式员工工牌的雀跃,畅想她在天盛崭新的职业前景,踌躇满志……是时候告别了,她对公司有感情,公司拿她当工具。 工牌整齐地放在成颂桌面,她说:“成总,恕难从命。”声音有些哑了道:“我稍后会把辞职信发到您邮箱。” 向晗握上门把手时,成颂又违背她意志在背后喊:“小向,工牌拿回去,这话我当你没说过。” 像是打壁球,无论她表达什么,都原路返还,成颂只按自己的想法强压她。向晗无名火起,一点不舍消失殆尽,转头骂他:“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一想到喝完酒我被你拐去送客户回房间,我就恶心。你希望发生什么呢,女员工不是人吗?” “跟你做事,我看不到前途。”她出门前冷冷道。 成颂让助理拿走工牌追回向晗,她自然没接,说想下楼喝杯咖啡。 这杯咖啡她从浦东喝到浦西,蓝天白云,晴暖的太阳高照,一扫多日的阴冷,向晗迈进一间独立咖啡店。咖啡师手上蔓延纹身,打着眉钉、耳钉,送向晗杯新出的特调。 她是这家店的老顾客,在上海的穿孔店都是由咖啡师介绍。念大学的叛逆男孩,喜欢朋克摇滚,兼职做咖啡,每次看她穿商务正装眼冒亮光,殷勤几分。向晗手伸包里找烟,季绍明这个老帮菜,把她烟和火机都摸走了。她向咖啡师讨支烟,递来的烟夹着一张咖啡风味介绍卡,写有他的微信号。 暧昧试探是繁忙生活的调剂,她夹卡片敲敲桌面,喝一口咖啡,焦烘的香气,奶泡绵密。她坐在奶油黄的老洋房外品咖啡,阳光晒得人暖洋洋,晾衣杆一串的衣服在微风中起舞,看上去很悠闲,上海本是一座小资惬意的城市。可惜她时间全花在工作上,没能享受上海的浪漫情调。打开笔电写辞职信,新邮件弹窗提醒,陈敏在北京站稳脚跟,发来内推职位,不是D所的审计部门,而是咨询,她完全陌生的赛道。 辞职和新职位,未来该何去何从?这段日子挥之不去的迷茫感当下尤为强烈。宽大的梧桐树叶落在键盘上,风吹到哪里就去哪里,向晗想到随风传播种子的植物,漂泊无依又遍地生根。离开杭州来到上海,好不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又换新城市吗。她的未来到底在哪儿?显然不在家里那个男人身上。和季绍明的上次恋爱,她第一后悔准许庄然抽她,第二后悔想过为他放弃工作。如果她都不珍视自己,没有人会珍视她。 沉思间,一只大金毛伸热舌头,头放在她膝上求抚摸,水汪汪的黑眼珠。她揉揉它脑袋,溜光水滑的触感,主人歉意地笑笑,牵走它。她注视一人一狗玩乐离去的背影,街区里漫步的行人衣着休闲装,手持咖啡谈笑漫步,在她眼前走近又走远。大好时光,她忽然觉得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她不想苦思于他们关系的定位——她要的很简单,是时候给季绍明答案了。 季绍明拖行李箱下楼,东瞧西看不见向晗。马路边烈焰红的莲花跑车“嘀—嘀—”鸣两声笛,降下车窗,车内人喊:“上车。” 跑车的底盘极低,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弯腰探头进车内,问她:“哪来的车?” “租的。”向晗伸手扭扭他鼻子说:“快上车啊。” 他放好行李坐上车,环顾车内一圈,顶配的豪华内饰。音响放着动次打次的流行乐,向晗握方向盘,肩膀一耸一耸地陶醉。季绍明不可思议又困惑不解地看向她,她说:“你说你第一次来上海,” 她脚油门踩到底,轰发动机,一阵阵长足的嗡鸣声炸街,放下手刹,车子像离弦的箭飞射。她在风里笑着说:“今天就带你潇洒一回!呜呼——” 跑车开入内环,进老租界,在四川北路上直行,看见苏州河转弯,沿河兜风。上海的豪车俯拾即是,他们还无意与旁边的法拉利飙了车,快乐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夕阳西下,金红沉淀在天空底部,小而圆的夕阳像印章淡淡盖下的印记,向晗降车篷,呐喊:“四年青春喂了狗!天盛,我不干了!” 季绍明畅笑,拉过她右手亲手背,又觉得不够,吻吻软弹的脸蛋,双手围在嘴边,陪她喊:“对!不干了!” 夜晚开到外滩附近,她用成颂的会员卡订了米其林餐厅,车钥匙丢给门童,她和季绍明利落上楼点菜。两只高脚杯清脆相碰,红酒液回荡,他们齐声说干杯,向晗大块切牛排,豪气地咬掉叉子尖的肉,笑眯眯地说:“我们终于也高雅一次。” 高雅不过两秒,他单位打来电话,问季绍明对新机型的看法,他像做贼似的在拉小提琴的餐厅里低声说话。季绍明现在夙兴夜寐,在上海除了和她厮混,就是远程办公,一天之内她成了闲人。向晗怅然若失地盯着他,季绍明放下手机说辞了好,她那工作他早就不想让她干了,在家歇歇。 向晗抿嘴对他“呵呵”假笑,听他的,他当然是希望她休息的时间越长越好。他脑子里很有些大男子主义。 餐厅是上世纪的洋行旧址,距外滩隔条马路。跑车停在餐厅门口,他们吃完饭手拉手散步,看十里洋场的繁华,牵着的手孩子气地一荡一荡,季绍明将他们的手举过头顶,向过路人展示他们的如胶似漆。江对岸以三座顶尖大厦为核心的高楼群有灯光秀,七彩缤纷的画面滚动,向晗靠着栏杆凭眺,季绍明从背后拥住她。 眼角下方的凹陷近在咫尺,他轻吻上说:“再别做那种傻事,小晗,没人值得你这么做。” 她反握住他搭在肩上的手,理头发掩住伤疤说:“没有,庄然没打我。”转过头,却不想和他对视,低头羞耻道:“这是我爸打的。” 他心痛地温温她的唇,叹着“怎么能打人呢……”向晗渴求的却不止蜻蜓点水的吻,她吸吮他的上唇,微微伸一点舌尖,和他相碰,碰到后各自又躲回去,十指交叉,舌尖再次相碰、舔舐,亲得啵啵响,周围拍照打卡的游客都注意到了。 季绍明最后长吻一记,恋恋不舍地推远点她,说:“好了,在外面。” “装。” 他们抱着静静地看波动的江水,季绍明的毛呢大衣有点扎脸,为什么他的口袋就比她的暖和呢。游轮驶过,江水一时波浪翻涌,向晗想起那晚狂风巨浪的恩城江边,说:“我妈给你打电话那天晚上,我差点就……”她指指江水,手刀砍脖子,玩笑地做了个吐舌头咽气的鬼脸。 “可不敢啊!你可不能出事。”他大惊失色,按她的后背贴紧他,想融进骨血,怕下一秒她就形神俱灭。他不能想象向晗真自杀了,他该如何承受。季绍明朝后退脑袋,看她不以为意的神情,不免沉脸教育:“生命诚可贵,懂不懂!” “那你还……” 他叹口气,说:“以后我们都不拿性命儿戏。” 说罢,他觉得不占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种万念俱灰的时刻,当下的自己走投无路,并非儿戏。季绍明悲怆,抱她太紧,向晗又瘦,骨骼外突,硌得都有点疼了,却很喜欢这一刻被他捧着供着,最最受他牵挂的感觉。 她安抚地顺顺他后脑勺,问:“这两天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和小晗在一起最开心了。” “想一直这么开心吗?” 季绍明犹疑,向晗从不许下期限,他不知道贸然的美言背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今天早上我说会答复你,现在我想好了。我觉得我们之前之所以两败俱伤,牵扯进彼此家人,就是因为走得太近了。如果一直只做炮友,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她顿顿,直视他的双眼说:“季绍明,不如我们保持开放式关系。做性伴侣,不插手对方私人生活,可以结交男女朋友,有旁的情感关系。就算今天早上真的是我的情人打来电话,你也无权过问。同理,如果你有女朋友,我也不会干涉。” “……” 季绍明气不打一处来,今天一天名车、烛光晚餐,他以为能等来情深意重的承诺,搞半天她想继续当炮友?! “这就是你思考一天的结果?” 不止今天一天呢,向晗还很委屈,重逢再见到他时,这个念头就在内心埋下种子。毕竟和他做爱真的很舒服,前两天极致欢爱又重温了这点,她有生理需求要释放,陌生男人不安全也不契合,季绍明是最佳人选。她也舍弃很多啊,做炮友不能被他放在心尖上,当他的眼珠子了。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季绍明手握她的肩,不容迟疑地说:“我们以结婚为目的恋爱。” 简直是恐怖故事! 向晗瞪大双眼说:“你明知道我不会结婚,你还说以‘结婚’为目的恋爱。季绍明,你什么意思!下一步是不是让我过年回家见你父母和女儿啊?” 她挣开他的手退远,他来拉她,向晗吼一句:“别碰我!” “不是,我没有想逼你。恋爱你想谈多久都可以,等到你想结婚了,我们再结婚。” “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等到我说结婚的那天。” 终于抓住她,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要和你分开分开。他拨开碎发,捧她的脸,眼神澄澈如水,问:“你确定一辈子孤身一人吗?” 她头一撇,一副超然度外心灰意冷的模样,冷笑着,笑他的不理解。季绍明束手无策说:“是我求的。我请你做我的另一半,和我共度余生好吗?” 迟迟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他却坚定不改道:“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只停留在床上,向晗,我想成为你的家人。你说过和我在一起很幸福,相信我,我们以后一直幸福。” 她抬眼,残缺一角的冷月,触目即是爱人、家人相伴笑闹的游客。对岸传来烟花弹窜天的锐叫,巨大的爆炸声,绚丽的烟花盛放,人群骚动。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她倒在他身上,埋在他胸口,泪流满面,闷闷地问:“我们能吗,我们能吗。”直问得他心碎,她不是蓄意磨折他,她确确实实对他们的前路毫无把握。他都做了什么,他坐以待毙,让她对幸福提不起信心,季绍明心凉地想。 泪水将大衣胸口的棕色浸深一个度,纸巾卷在手指上一点点拭她的泪,碰到那块致使白璧有瑕的疤,他忍不住问究竟发生过什么。她眼泪掉得更凶,呜呜地闷声大哭,他再也不敢问了,创伤依然鲜血淋漓,可想而知恩城那晚的痛。他只能等,等到她愿意开口诉说。 他柔声地哄她不哭了,今天跨年,眼泪流到明年去了。 季绍明飞走了。 新年的钟声敲响,电视机里主持人恭祝新年快乐,她扒着公寓的落地窗,看夜空里闪烁的亮点,耳膜感觉被压迫,想着那是不是季绍明搭乘的航班。 他走之前,他们也没说定怎么在一起。她答应他,还是他答应她。反正是要在一起。 那些天里,向晗看着飘荡的长窗帘,眼前总会闪过和季绍明依偎的画面。公寓很小,可两个人栖息过,就显得莫大。她开始后悔放季绍明进门,又有点担心他是否会飞回上海。 没有工作,她昏天黑地地补觉,饿了就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几份便当同时吃。少了季绍明,吃饭都不方便。一天,她啃着鸡腿配便当,放在一边的手机收到姑姑的短信:病危,速归。 58.恩城 向晗搭了最近的一班飞机飞回恩城。落地是半夜,她凭据姑姑发的医院名和楼层数找去病房,到地方抬头一看原来是ICU。妈妈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她松口气,周围一堆的亲戚。于兰惊叹,你搞么事来了哦,我都说了不要你来不要你来。 是不应该叫她来,她知道是向伟华病危,接着就想进去拔氧气管。于兰最清楚她的恨意。 姑姑拉过她的手说,你爸爸可怜哦,脑出血,等下还要做开颅手术。你妈妈没钱,急得要去抵押房子交住院费,你来了就好,你在大城市挣钱,来了救救你爸爸。不要一场病以后,连个家都没得。 向晗放开她的手,走去宽大的玻璃窗前,双手贴在玻璃上,凝望其内的向伟华。亲戚们都在七嘴八舌地劝她感念养育之恩,拿出钱来,大概是知道雨夜的那场缠斗,她和向伟华的关系恶劣至极,又流俗小看了她地想,总不会心狠到这份上,血浓于水。 她深呼吸,看着向伟华头裹纱布、插满管子,经年熬煮的毒恨停止沸腾了。她就在他面前,他再也不能来伤害她,至少现在她激昂地指责他,含泪地控诉他,他都不能站起打她。她终于确定她恨意的终点是向伟华死,只有假想他死,她才能获得平静。 她大口吸酒精味的空气,心脏因得胜猛收紧,打颤。里面的人和她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位置倒换,他的生死仰赖她。 姑姑看她眼睛睁圆了,一眨不眨,拍拍她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激动。” “我没有钱。” 姑姑很聪明,说病危不说是谁病危。明说向伟华病危,她不一定回来。他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于兰还是靠抵押房子得钱,说明他们不愿意借嘛。他们家穷,于兰和向伟华快退休了,没有挣钱的路子,还不还得上另说,借他们家钱八成有去无回,还上也是猴年马月。一胞兄弟,他们心狠在她前,就不要反怪她。 “我从小看你长大,哪个想你不认父母哦,命比天大,什么仇什么怨见死不救。” “关我么事。” 她抽一支烟点上,在于兰隔壁的座位坐下。他们围成一个圈劝她,家族的凝聚力在指责向晗这会儿到达巅峰。大致说清向伟华进医院的来龙去脉,喝酒时和人起了口角,回家路上被酒友抄板砖拍脑袋,连踢带踹,暴揍一顿。他能认识什么正常人,肇事者家穷得底掉,没钱付住院费,抓进警察局等着判刑。 一张张复写过的病危通知书扑下,头部多处骨折,颅内出血,向晗掠一眼,团成个球,揿灭香烟在球心。姑姑压过其余人的声音说:“他的不好不说了。他最起码给了你生命,就冲这点,你也应该感恩他,不能不管他死活。” “再说我进去要你弟弟的命。” 向晗抬眸,眼睛野亮。长辈们互看一眼,都不敢继续劝了,抱团站在ICU门口商量。向晗又去看了看向伟华,她现在很安心。时间已晚,恩城往上海的航班只在明天中午有一趟,她低头对于兰说:“走喽,你在这儿也没用,回去睡觉。” 她拉拉向晗的袖子,像向晗小时候期望她那样,期待向晗握住她的手。向晗手臂晃一下,躲过了。于兰怔望向晗的脸出神,有生以来的瘦,她想问眼前的这个人把她在木板床上滚来滚去的小胖猪,弄到哪里去了。 她不顾向晗的反抗,两手紧攥她的手,仰头问:“你想抵押房子吗?” 向晗以为她也要劝她出钱,笑着发抖用尽全力抽手,指关节的神经被于兰按得抽痛。她只是没遭遇过这么大的变故,六神无主,想找个人分担决定,又说:“房子收走,我们就没有家了。” 母亲对婚姻和家庭的固执不可理解,它们即使畸残也必须各在其位地摆放在生命里,好像五官不能缺失任一。 “我们本来就没有家。”她听到这话瞬间撒开了手,向晗点点头,温和地告诉她,她早已接受的事实:“妈妈,我们本来就没有家。” 她拿着于兰的钥匙回了风景区家属院,皓月当空,院中如积水空明。小广告像烂疮长在墙上,指引她回家,空无一人的家,他们曾经对她施加情感暴力的场所。她没开灯,径直走到她房间门口,门敞开着,堆了一些纸箱杂物,月光像碎银子洒了一地,她走进把脸摔进枕头里。 夜里啄木鸟叫声嘹亮,春天的早上向晗枕着啄木鸟的叫声醒来,她房间的窗户能望见妈妈上班的高山。她早起看一眼山,就想到一天在山上的逍遥生活。 向伟华暂停跑船,船东子女生病,货船无限期停运,他临时到景区里送货。她坐在爸爸的小皮卡上,一溜烟上山,喇叭声绕着山路旋转。春天的山毛茸茸的,像绿毛怪物。各种树长卷曲柔软的小嫩叶,就像新生的毛发,坡上密密匝匝的老树由低往高看又像要俯冲下来,老怪物。它们联合组成一只更巨大的绿毛怪兽,蛰得人痒痒的。 满山树粉浮动,她坐在副驾不停打喷嚏,哮喘也许从那时就埋下病根。车环山跑,水杉真的就泡在死绿的水潭里,一棵棵像坚毅的士兵,阳光斜照在树腰,是装点的金荣誉。他们终于到第一个下货点,银行隔壁的小超市,向伟华搬货,她靠车门吃从家带的菜包。运气好的话,向伟华不饿,她能多吃一个菜包。这时又有熟人在路边笑她,小胖猪,小胖猪。 这是属于小胖猪的幸福。向伟华走过来,没轻没重地掐掐她的脸,他们上车开去下一个下货点。盘旋上山,直到高处妈妈当服务员的宾馆,她带来自助早餐的剩鸡蛋,坐在宾馆后门盛大的泡桐树下。旭日东升,她还年轻没有下山售票,他们的感情都还美好无损,一家叁口坐在幻紫的香影里吃水煮蛋。 她往后再也没有吃到过父母手剥的那样完整的鸡蛋,那种被蛋黄噎住的感觉和幸福混为一谈,助长她对食物的迷恋。时隔多年,她看一部美剧,才领悟她吃下的不只是食物,是想将幸福吞入身体,永久保留。 向晗哭着醒来。 啄木鸟跳跃在窗沿,翅膀扑棱棱声清晰可闻。她以前恨不幸,现在恨有幸福的回忆,她恨不彻底。手机铃响,惊飞了啄木鸟,她翻身仰躺,天花板上一块地图状的脱皮,露出灰水泥。 08年汶川地震,恩城和四川接壤,震感强烈。她和季绍明的女儿一样大,躺在床上午睡,被掉落的天花板皮砸醒,嘴巴第一次尝到腻子的涩味。视野变清晰前,向伟华的手从她腋下穿过,提起她冲下楼。她那时不是小胖猪了,是实心的大秤砣,比一般成年女性还重,向伟华抱着她竟然是第一个冲出楼的人。 炽烈的阳光照在脸上,向伟华腰间别的诺基亚粗犷地唱歌:“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到老路上——”,她拍拍脸上的石灰,看喘气的爸爸。逃下楼的邻居看她躺在空地上,还以为她受了伤,她在人们的缝隙间捕捉向伟华,原来是山上的妈妈打来,问他们平安。她昂起下巴对准太阳,笑了,那就是回忆里幸福登顶的瞬间。 此时此刻她想到依然不由自主地笑。泪水干在脸颊,一笑脸起了褶皱,干的泪印蛰得脸疼。手机稍事停歇后又在响,她把它贴在脸边,点了接听,手不去扶它,凝视敞露的灰水泥。 就听季绍明劈头盖脸骂:“你这坏脾气真要不得!我不就提了结婚你不高兴吗,你不高兴也不能失联啊!你知道我在国外找不到你人多着急吗,你看看从昨天白天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我回恩城了。” 季绍明明显一滞,语气放软了,说:“回…回恩城,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们上次刚打过你,我怕又起冲突……” 向晗笑一声说:“没事,我爸进ICU快死了。” 季绍明听了,更语不成句,结巴着说让她等一等,他现在就转钱给她。 “给我钱做什么,买凶杀人要他早点死啊。” “……就这么恨他?” 眼前闪回向伟华脱光衣服进她房间、骂她婊子的画面,向晗轻轻应了声:“嗯。” 电话两端的人都没再说话,向晗困了,闭上眼想入睡,寂静中呖呖的鸟啼声反而吵得人睡不着。她拿起手机,侧坐在窗台沿,五点钟的天隐隐透亮,连绵的高山像是一抹庞大的黑影。窗户推开条缝,她在清冷的空气中说,季绍明你有机会是应该来恩城看看,看看我们这里的山山水水,奇绝的峡谷山脉。她说她这些年出差旅游,算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风景胜过恩城的城市,竟然没有。 季绍明百感交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恩城,他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小晗,我又不在你身边。等我回来你打我。你害怕了是吗,宝贝。” 她害怕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她还没有报复向伟华,他怎么可以先死,她的恨没有淬炼成毒鞭抽在他身上,他就要先咽气了,时间太不公平。 季绍明总说对不起她,她却始终不明白他对不起她什么。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他当时的生活也很辛苦,她没寄希望过她于季绍明能是个例外。他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她也没立场指责他。 嘴比心先感知真实想法,向晗都反应不及,她已经在说:“都怪你,你为什么又不在,你每一次都不在。我讨厌你。” 真奇怪,人总要再经历一遍,再回到伤心悲痛的时候,才能看清内心。原来她一直对他有怨,怨恨她挨打时季绍明的缺位,忽略她对他的盼望。那部碎屏的手机,他时亮时灭的名字,她孤军奋战的时刻,她好希望有他在——她需要季绍明。 季绍明也感觉到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说服她结合稳定关系的机会:“小晗,你是需要我了吗?” “我讨厌你。” “又讨厌我了?好吧讨厌吧,我回去抱抱你。可怜虫,又伤心了。我尽量按时回上海。” 向晗倒向床,黎明破晓前,她对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怎样吃到肥胖,她在恩城的小学中学生活,她去峡谷的寨子里玩,恩城常年凉爽多雨的天气。他触手可及,赤裸相对时,向晗一句过往都不想提。季绍明远在异国他乡,她却感到有太多的话不吐不快,想把她在恩城长大的点点滴滴说给他听,系紧两颗相隔万里的心 密不可分。 说得越多,负隅顽抗的心像被放了气,一点点瘪下去。挂断电话后,她从枕头里抬起头,天光大亮,慨叹心防已失守,节节败退,这次他回来无论如何不可能只做炮友了。 在日本考察学习的行程很紧凑,最后半天也安排了进厂实地参观。看人家机床的主轴转速,兴安连一半都比不上,季绍明和一行的领导那叫一个透心凉。虽然早就清楚实力差距,但是亲眼见证还是很心惊,进而痛定思痛,不抓住省里重点扶持的窗口期大干快上,兴安就永远起不来了。 考察团移步午餐的餐厅,季绍明听翻译说附近的寺庙很有名,不吃午餐单独行动,去到浅草寺,为希希和向晗,分别求了两枚平安御守。到机场集合的时间,黄立群见季绍明姗姗来迟,问他去哪里了,季绍明掏出怀里的御守给他看。黄立群一连摇头说跑国外求神拜佛,注意影响! 他自己是不迷信,兴安刚走上正轨,又被省里寄予上市的厚望,任重道远,希希小升初近在眼前,向晗不肯答应和他正式恋爱,人到中年,人生里没有一件事不是焦头烂额,但他知道祈求无用,唯有靠双手争取。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不怕。 可家人和爱人不一样,她们能来到他身边都是缘分,总有他不能陪伴左右,庇护不及的时候,他只能求神明保佑,他对她们可拿不出唯物主义的硬气。尤其在向晗说过初遇他的情形之后,他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意,指引她降临他身边,他怎么能不多几分敬畏之心。 59.含怒带怨(H) 向晗和季绍明决定各退一步,和而不同。她认为他们都还是自由的,季绍明认为他们在奔着结婚谈恋爱,他们不再争论定义,这样双方都能在这段关系里收获自己想要的那一半,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他们是满意的。 季绍明回来那天已是一月十号,新年的氛围已冲淡许多,行道树倒未换下火树银花的装扮。灶上煮着热红酒,向晗扒着窗户看梧桐树吊着一颗银星一闪一闪,手机震动,于兰发来报平安短信,向伟华已转入普通病房。ICU3000块一天,她可想而知家庭存款耗干。父母自有他们的泥沼要渡,她不会和解。没有人可以对另一个人这样:侮辱人格后要求她不计前嫌孝亲敬长,她做不到。 出租车停下,她盼望的人影手拎蛋糕盒下车。向晗跑去门边,听脚步声,掐准时间开门,扑向他。 “哎呀。”季绍明措手不及,像不倒翁左右摇晃,把千层蛋糕放在鞋柜上。 他抬她的脸问:“这两天没哭鼻子吧?记得医生说的吗,忌情绪激动,你忘了发病多紧急,医生的话当耳旁风……” 一见面就唠叨,向晗不听他念经,猴子爬树,两脚环他的腿,一寸寸攀爬到他身上。她只穿了件oversize的高领白毛衣,长度刚好盖住屁股,季绍明手伸进裙底,摸她温热的身体,胯向上一顶,向晗娇叫一声,他声音喑哑问:“不吃蛋糕了?” “吃你。” 玄关响起细碎湿哒哒的唇舌交缠声。向晗下半张脸又像被他吸进去,推他的脑袋,吐舌出气说,不能那么亲,接吻既不能紧闭嘴,也不能张圆嘴,口微张最好。季绍明不仅不虚心求教,而且忤逆老师,停一瞬,眼神带有欲望盯她的唇,厚舌贴在唇上说嘴都是他的,十天没见了,他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她接吻的习惯才坏呢,他放她下来,她非撸着他下面吻。 他脱了西装外套,揽向晗进卫生间洗手,她等会儿要用,可得洗干净。他内搭件黑羊绒衫,也是高领的,一黑一白像情侣装伫在镜前。季绍明洗手,她惊呼:“袖子。”凑他跟前卷袖子。狐狸精又勾引他,胸都压他胳膊上了。这回看来是真想他,从进门就粘着他。 湿淋淋的手攥她的下巴接吻,直到舌头发麻,他还喂不饱她了!又换拇指让她吮着,她舌头裹手指,像婴儿一下下吮吸,噘嘴吸,看得季绍明口干舌燥,稍松口就发出啧啧声。意乱情迷,他们直视镜中的两人,有一朵欲渴的娇蕊待他浇灌。季绍明把人圈在怀里,下巴放在她颈窝,她才老实点。 他深望镜中的佳偶天成,美梦成真,不敢出声恐惊了镜花水月般的美好。卫生间的顶光残酷,向晗苹果肌饱满,他脸上的沟壑毕现,过去一年公事私事交错烦心,衰老过快。季绍明看不下去,抹把脸叹道:“老了。” 向晗拉过他的手,转头温软的唇落在他的眉心、眼下、嘴角。他开始以为她没有章法的乱亲,直到感受到她十足的耐心,他才恍然大悟,她吻的都是长有皱纹的地方。川字纹、眼袋、法令纹,爱人的眼睛是最灵敏的显微镜,她像有读心术总能看透他的不自信。 她最后“啾”地亲他的唇,说:“我喜欢。” 欲望一发不可收拾,想贯穿她,想和她合二为一。他确信向晗是老天派来和他相爱,抚慰他伤口,他们天生应该在一起。他先坐沙发上,拍着肉缝让向晗高潮一次,爱液淋漓,再面对面抱操她整根埋入。最后一截推进,他往里顶了顶,还没享受,向晗突然绷直身体,失声抽搐,小穴一阵紧绞。 他笑着拔了出来,仅仅是插入就高潮了,向晗羞赧得头埋在他胸口。他语气像发现病入膏肓的医生,大事不妙道:“太敏感了。”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晚能有多爽。 她抱他平静一会儿,慢慢道:“好久……没和你这样。” “心肝!” 去年春天在广州做过之后,再没有插入式性交,小一年没真刀实枪做。季绍明听她说的心里泛酸,就是当炮友,最基本的性爱他也没给她。 “心肝,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好不好?我受不了。” 向晗仰头,木然的一张脸,比拒绝更令他心痛。她不信天长地久,问题在她认知以外。他横抱她,吻她的额头,默念我们不分开,我们一辈子。 第二次进入时,向晗的腿弯各搭在两边胳膊上,像只螃蟹,拱出下身供他插。晃动的囊袋打在阴唇上,插得太猛,向晗哭叫不止。他扎马步深插,每推到顶,卵蛋就打她屁股一次。 “小乖说,什么在打你屁股啊?”她不回答,他就完整地退出,再快速捅回,卵蛋啪着肉,逼她直面现实。“这是什么?什么把你屁股打红了?” 她倒抽气短叫一声,两腿向外掰得更开,季绍明看着眼热,拇指塞她嘴里,让她自觉吸着。另一只手摸上柔嫩的阴唇,威胁她边插边揉,她应该能尿,向晗立刻投降,吐出指头大声说:“鸡巴,大鸡巴!” “把话说完,嗯?别光叫。” “嗯…嗯…” 他往敏感点猛顶几下,插爽她了,又退出,沾着粘液的肉棒上翘。她不满地哼唧着握住龟头,往穴里怼,像自用按摩棒,季绍明偏不如她意,后退一步。 “给我,你别走……” “季绍明,你给我嘛……” “都这么浪了,再多喊几句,小晗听话。” “我不要,你给我。” 季绍明突然蹲下,绵绵地吸肉蒂,伸舌头搅弄嫩穴,和穴接吻。向晗惊叫:“哦啊…啊…啊…你犯规!” 她急疯了,他站起,肉棒沿着下体滑上滑下,顶弄肉蒂,龟头嵌在穴口刚好撑满,就是不插入。她在空中蹬腿,字不成句,语句破碎道:“大鸡巴……求你了鸡巴打屁股……操操我……” “说清楚,是谁想要我。是我的宝贝吗,我只疼她。” “鸡巴插宝贝!鸡巴插宝贝!” “乖宝贝。” 腰像马达狂震,囊袋甩打在她屁股上,向晗连绵不断地叫,舒爽到脚五趾张开。他听她停顿片刻,吞咽一大口口水,湿润喉咙后,嗯嗯叫。两人一同高潮后,他提上裤子,衣服俱在,向晗脱得干净,全身赤裸跨坐他腿上,被他摸前后穴,就让淫水润湿西裤。 她像骑在季绍明的双手上,这大手怎么无处不在,一前一后分工揉两朵小花。弄到她再次泄身,季绍明张开双手,呈到她眼前,给她看手指手掌的水光,问她这和尿了有什么区别,她哼一声,趴在他肩膀休息。 他又揉她屁股,各掐一瓣屁股抖动,软肉爆满指缝。向晗觉得危险,哀叫道:“不要打我……” “不打你,我怎么舍得打你。” 做到最激烈的时候,他都不舍得抽她屁股让她疼。这个不知羞的,光屁股牵他手带他上楼。到二楼他也脱光了,向晗枕着他胳膊,一齐赤条条躺床上。他拉她一条腿后挎在他腰上,腿间打开,握住根部抽打肉穴,打得向晗落花流水,呻吟不停。少有肉贴肉直接接触湿润嫩穴的时刻,季绍明正在兴头上,肉棒开始蹭她,从顶后穴一直滑到阴阜,棒身慢慢拨开花瓣,爱液拉丝,来来回回,她低头恰好看见马眼正吐出前精。 向晗手朝后推推他,回头,颊上散布被疼爱出的红晕:“会怀孕的。” 季绍明老老实实下床戴套,他在日本进货半行李箱避孕套,再也不怕不够用。下楼一连拿了多盒,撕开包装,在床边戴好。再掀开被子向晗就觉得他状态不对了,不知道他想到什么,面无表情地跪行着把她挤到靠墙,再躺下不发一语扣住小屁股,一举插到底。 他那臊根完全勃起后,比别的男人上翘弧度大,像钩子牢牢钉在她体内,她本就吃不消,进入得又太突然,头抵在季绍明颈窝痛叫轻一点,轻一点。 他听了更兽性大发,轻一点她哪会知错。一只脚蹬着墙借力,向晗薄溜溜的像夹心饼干挤在他和墙之间,他边操干边大骂:“我操死你操死你,还想跑,你想去哪儿,你去哪儿都得跟我在一起!我操死你。” “呃啊!呃啊!呃啊!” “你哪儿也别想去。” 他下床捡皮带。向晗离开他的拥抱,面朝下无力地趴着,手被他捉去,皮带扣到最紧束住手腕,放在她头顶举着,以防她再打他。 季绍明人扔在她身上,同样面朝下,四肢覆盖她的四肢,双腿分开压在幼滑的腿上,两人呈大字形迭加。他调整性器,再度插入,全身不用发力,收紧臀,腰振前顶就能插到位。 “你以为我没有哭?我想你再也不理我了,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你,我躺在我们睡过的房间里流泪。我只想见见你!你呢,你耍我,你知道找不到一个人的慌张滋味吗。” “呜呜呜……”向晗被他压进枕头里闷声叫。 “你的心根本不是肉长的!” 好久听不见她回话。他弹起,发现向晗没有反应,闷在枕头里一动不动,理智回笼,惊觉不好,拉她的肩胛骨,把人扳起来。贴贴脸蛋是热的,撩开短发看呼吸如常面色如常,只是抓她垂下的手有冷汗。他咬耳朵问她冷不冷,向晗沉浸在高亢的性爱里回不过神,没说话,他爬去床边找遥控器,温度升到最高,回来上下检查她身体每一寸,自说自话道歉。 “小乖我忘记了,我不是故意的。你没闷气吧?我看看哪里不好……你不能有事,那天我吓坏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看见你脸涨红,我人都在发抖。” 他背后抱她,锁紧失而复得的人儿,勒得向晗肋骨疼,吞没喊“放过我”的小嘴,嘴唇腻在她唇上,唾液浸润她的人中。为什么要放过她,不放,不许她离开他身边。向晗完全让渡身体的控制权,他今晚大失控,不是她发脾气能应对的,她识时务,只能通过不断示弱,求他不要那么凶猛。 小穴又被他塞得满满的,她靠在他胸膛被顶弄,脑中闪过陈敏的告诫,别小看季绍明,他城府深着呢。 他的耐心好到可怕,堪比卧薪尝胆,不止用在兴安上,也用在她身上。他蛰伏得极深沉,卑微到尘埃里,无所不用其极求和,忍到今晚第二轮才暴露真情绪。他不是没有气,性是他发泄的渠道,他找回自尊的方式。他不会使下作手段暗伤她,也不会动辄暴怒恐吓她,他只会用那根凶器一次次体罚她。 他们迭迭坐,向晗跪坐在他身上,下体滋滋作响,束缚的手被撇到一边。 “你也舒服,对不对?” “嗯……嗯……嗯……” 小晗,心肝乖宝,每天都想和你做,想搞你。屁股撅高一点,再高一点,大鸡巴来了,不闹了,操进去就好了,你乖,我把你操得舒舒服服。怎么不愿意口交呢,都怨做得太少,以后我们每天多练练。 他揉捏如水的乳房,生怕它们甩没了,钳制向晗的腰,无意戳到最敏感的那块肉,她仰颈大叫,他赶忙重重地顶她,喷薄而出,她立刻落下像布娃娃无骨地瘫软在他怀中。他起身,性器低垂,踩在床上,褪下射满的避孕套放她手心,居高临下地看她妖娆无力的姿态,这才是他的杰作。 凌晨势必要吵一次,他捞向晗到床中间睡,手也解开了,她踹他说不要,不肯安分躺着。季绍明抱起她哄,抱着满二楼走,她还是捶他,不愿意回床上睡觉。他把她扔床上,手肘蹭着床移动,挤得她快镶进墙里,吓唬她再不睡就这么挤兑她一晚上。向晗反而不闹了,拉他的手臂搭后背睡着了。 她睡觉绝对有创伤障碍,极度缺乏安全感,喜欢被挤到一个角里,被他紧紧抱着睡。季绍明听她平稳的呼吸声叹口气,对耳朵低语,他在这儿她还怕什么,以后只能多陪她,相伴的时间太少太少。 早起第一件事是看穴,昨天情绪脱轨,担心她受伤。掰开肉缝看一点没肿,叫得凄惨,人其实很耐操。他放心下楼冲澡洗漱,上来穿衣服,她醒了手撑着床起来,迷迷瞪瞪看他,他笑着夸她睡得真好啊。屋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人,他还小声地问:“早上想吃什么?” “想做爱。” 他正扭着皮带勒腰,向晗拉开被子欢迎他。他没答应也没拒绝,脱下刚穿上的裤子。钻被窝压她身上,裹紧被子,他伸长舌头喂向晗吃,她像小鸟小口啜食。他吐着舌头说昨天累到她了,今天休息日,不做。 是吗,她觉得他昨天好有爆发力,好焕然一新。昨天被通过一遍,今天早上睁眼就想要。 向晗推他躺倒,给他做前戏。她不化妆眉眼的美就少了掠夺性,清淡可人,在幽暗的被窝里软吻他,季绍明已大脑沸腾。他不是不讲原则,哪个男的看见心爱的女人吃下巴,含喉结,吸乳头,一路舔到小腹,还能坐怀不乱。 她做完全套,星星眼等他下一步。 “你啊你啊。”他翻身趴她身上,下面的水都流好了,戴个套直接插。 “你慢慢的……” 季绍明学她娇气的口吻说:“好。早上慢慢的。” 脚腕一搭,环在他后腰,被子随耸动的动作滑落。粗暴一点好刺激,温柔一点好细腻。她仰脸满意地看他,果然当初和季绍明复合是正确选择,单纯留他安抚欲望也是好的。 窗帘闭合,二楼一方混沌的小天地,充斥着粗喘和噗叽的水声,她的感官世界里只有他的气味,他的喘息,他的分身,她由他主宰。 缠紧腰,听到他低吼,向晗叫得更欢:“哼嗯,哼嗯,哼嗯……嗯……啊……” “季绍明!” “宝贝。” 她只是唤他的名字,他却执着回应。 “啊到了到了,啊不要!!你太深了,出去,你出去……我不要,我害怕……” 向晗不受控扭胯,躲避撞击,打摆子,声音也在发颤。季绍明放低身体,紧贴到毫无缝隙,肩窝盖住呜咽的口,压实她所有不安。缓慢而沉重地捣花心,强迫钻入半开的小口,重回她柔软的子宫。 “还怕吗,我暖不暖和?呼小乖好好感受,我在你最里面。” 热泪滚落,下体饱胀,硬硬的一条直通她空洞的内心,随呼吸缩动。她夹紧,吸取他的爱意,充满胀破她,缔结最亲密的连接,他们用性器传送爱。 夹着不动他们就高潮了,躲在被子下嬉戏,像小动物亲亲摸摸,笑闹一团,天知道他多喜欢和她厮磨。拽来毛毯包裹一丝不挂的胴体,灰毯子边缘在胸前交叉,包得严严实实。 他坐在床边,侧抱她,拉开一边的绒布,只露出一侧的乳房,她环上他的脖子为他哺乳。葡萄奶头,淡色的,他含在嘴里,以温润的口腔包裹,吃少了,颜色都变淡了。她任由季绍明吸肿它,嘴唇贴在乳头上抿它,一圈乳晕和嫣红挺立的乳头是绽放的花蕊,他看了看,忍不住张大口吞咽,吸满口说不出话,乳房小丘状揪起。 她情不自禁叫:“好爽。好喜欢早上起床就做爱!” 他抬头狠狠吮嘴一口,骂道:“淫娃!” 埋头继续吸,吸到爽点,她抽动下身体,哼着:“啊……”随后揉他的耳垂商量说:“你别吃了,吃得我又想了。” 他自得地拉拢毯子,盖严裸体,晃晃她,脚拇趾夹她玉洁的脚趾,不忘提要求道:“过年我们一起回安州。你回恩城不高兴就不回,我们两个人过节,不见我家里人。” 他一直问听见没,向晗不耐烦应付道:“知道了!” 腿长在向晗身上,他管不住。那两天她乖得出奇,先前蛮横折腾她,她也不恼,季绍明放松警惕,先回安州上班,放她在上海退租房子,打包行李。 能联络上向晗时,她人已在菲律宾,Malapascua岛。 60.新家 她报了个纯玩的小团。春节后入职北京D所,重归陈敏麾下,她有一段长假能玩。安州冰天雪地固然新奇,季绍明无趣,说她有哮喘,冷空气刺激呼吸道,勒令她只能待在室内。向晗偷偷联系导游订行程,此行主要目的是学潜水,冬天在热带的岛屿游泳,别提多自在了。 季绍明在安州有火发不出,愁云惨淡,问就是向晗又跑了。季希问跑哪里了,他说出国旅游不经过他允许。 季希汗颜,从小季绍明教导她,男女相处,女孩要独立强大,男人不能掌控你,自然就害怕。季绍明说道理他都懂,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对向晗好的,可他做不到,向晗独立强大了,就该他不开心了。 胡老板馊主意大王,劝他揣个孩子就能绑住向晗。季绍明直摇头,他离过一次婚他还不知道,女人若真狠下心,孩子照样不管用。看来这匹野马他从没驯服过。 Malapascua岛民风淳朴,尚未被商业化开发,设施简易,店铺多为原住民经营,岛上的娱乐项目也乏善可陈,是一方单纯的潜水圣地。自上岛以来,向晗逐日潜水,深夜也不懈怠,随教练潜入海底,观赏长尾鲨出没,誓要考下潜水证。 椰风海韵,摩托艇在海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晗在潜店换下装备,穿回系带比基尼,长腿交叉一搭躺在吊床上小憩。白昼的潜水到此为止,补眠后凌晨继续夜潜。季绍明查岗的视频电话打来,她接通先不吭声,持手机环一圈让他看看周边大环境。 “看吧看吧。” 一开始知道她去菲律宾,他一顿叱咄,骂她无组织无纪律啊,质问她谁批准,谁同意了。反正碍不到她玩,她嘻嘻哈哈照单全收,而且反省致歉。她最会阳奉阴违,季绍明火冒三丈,无计可施。 窄屏内向晗举高手机自拍,玉体横陈,硕大的乳向两边摊,他目光幽深,向晗感知到,夹胳膊往回挤乳房,嘟囔着:“都外扩了。” “是你胸太大。” 粉嫩的唇,已晒黑的皮肤,屏幕装不下她的长身,透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他。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季绍明是想训她,最初的几个视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天多次的随机视频,向晗岔开生硬的诘责,变为分享日常,娓娓介绍岛上风光,名义上是查岗,可视频后半程总是以诉情告终。 见他嘴还鼓着,好像在埋怨她干的好事。向晗一脚落在沙地上,捡起战利品,举一只大海星冲镜头,说:“我刚刚捞的,带回来送你。” “海关不让带。” “哦。” “呵,懒得走心了是吧?” 看他那酸溜溜讥讽的样子,向晗憋笑,严肃的面孔在为芝麻大的小事计较,她觉着挺逗,看久了,季绍明自觉小家子气,冷哼一声,撇过头。 画面突然晃动,她的口鼻在屏幕上放大,摄像头压上嘴唇,听她模糊地小声说:“亲亲。” 他斜眼看着,嘴也跟着噘了一下,消点气。向晗躺下,转换摄像头,横置手机,他像躺在她的锁骨上看晶蓝的大海,白色的篷船零散驻扎,鸥鸟翻飞,近处又是碧空绿树,游人还需躲在树荫下,和他窗外的大雪纷飞像两个季节。 心旷神怡间,听见画面外向晗说句Hi,然后是男声的一句“Sweetheart”。 Sweetheart,甜心!他都没有这么叫过她! 水吧老板端上她点的鸡尾酒,招手对从市场回来的妻子打了声招呼,她欲说Thanks。手机里季绍明莫名其妙生气:“是谁,你转过来!” 她依言,左照照,右照照。“谁也没有。” 海风徐徐,她勾过吹得粘在嘴角的发丝,作好言相劝状说:“你放心,我不会和陌生男人搭讪,不会留他们联系方式,也不会喝酒调情,贴身跳舞,更不会约他们晚上来我房间。” “你敢,我还没死呢。” 她那孟浪的性子,就怕她玩艳遇,还真应验了,当即要求她从现在开始视频一分钟不许断。向晗哈哈大笑,吊床随她摇晃。 “真、没、有。你不上班了?” “等你回来我再算账。” 王晁敲门后推门而入,打季绍明手机始终不接,市政府调研的领导在路上了,他还没就位大门口迎接。 “季厂,黄厂让我来喊您……”他目光落在季绍明手机屏幕上。 季绍明以公事为重,锁屏手机切断视频,和王晁出办公室下楼。电梯里,王晁眼前仍是巧笑倩兮的比基尼美女,以为他看成人直播,悄悄侧视他。 “我老婆。” “懂。”王晁掏出手机,指着壁纸上的初音未来说:“我老婆。” 季绍明气笑了:“晚上能搂着睡觉的那种老婆!” 当天下午季绍明心不在焉,频频走出接待队伍发微信,和向晗谈判要她早点回来,向晗原定旅行团结束后独自前往马尼拉,被他搅和得躲过春节就回安州,条件是她在北京工作的事他不能掺和。 谈妥的两天他仍旧哀声叹气,蔡雨卓和王晁不解,都说以后他女朋友在北京工作,离安州近了是好事。季绍明幽幽道,无诏不得入京。二人愣住片刻,抿嘴失笑。 这就是不掺和的一部分。向晗再也不许他像过去那样突袭上海,插手工作,围追堵截她跟她回家,她需要他了,他才能出现。 在安州他们租房,季绍明看了几套新区的大平层等向晗回来拍板,她却觉得老城区的房子好,毕竟以后她半个月来安州一次,只是周末小住,位置方便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能更多一些。季绍明如今身居要位,工作繁忙,她可不会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傻等他,她打算花更多时间和大自然在一起,比起人,自然更能疗愈心灵,今年她还计划去雨崩徒步,深度游大西南,有机会再去土耳其转转…… 最后选定一套中学的老教师公寓,将近七十平的一居室。软装重换一遍,两人跑装潢忙得不亦乐乎,韩文博笑他狡兔三窟,季绍明不要脸,在商场买四件套,看见大红龙凤呈祥的喜被走不动道,向晗拧他耳朵骂他找死啊。 他厚脸皮,不知道弄什么名堂,搬进新家那天楼上楼下跑,扛了多条被褥进门,向晗白眼他,他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是真的,这些褥子被面都得是手工刺绣,安州的规矩。 开火仪式,他们携手放一块发糕进蒸锅,寄意蒸蒸日上,发达高升。厨房的小窗外住家户都亮着灯,在为晚饭忙碌,他们住在六楼顶楼,尽览对面单元楼的温馨。季绍明搂上她的腰,她靠在季绍明怀里,注视窗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 他低头看她,向晗说:“这儿的房子很像我在恩城的家,我想和你在这儿重建幸福。” 框住他们相拥的一格小窗,大小正好能容纳二人侧站,拉远到整片老小区看是一个小方块,再拉远到安州大地的楼楼幢幢,窗子缩小到微不可察,他们终于成为无数小家之一,融入万家灯火。 季绍明早出晚归加班,升职后每周又必抽出两个晚上,监督希希学习或者陪她娱乐,向晗去北京的日期接近,他们挤时间玩。摸黑起床,路上赏着日出和冰花,开车到城郊赶大集,一起采买东西,在集上吃完早餐后,季绍明赶在打卡前回厂里上班。晚上去商场门口看打铁花,还有固定的健身时间变成了向晗在恒温泳池里教他游泳。 时间从指缝中溜走,他只想按下暂停键,沉醉二人世界。偏偏方梓玥听说向晗和他同居,原本直飞北京和陈敏、向晗会师,现在改道先来安州,横插一脚。 梓玥从进门就对房子不满意,他领略过陈敏的嘴力,来一个方梓玥,唾沫星子能淹死他,所幸小窝让给她和向晗住,他回一机厂家属院睡觉。第二天他提了一兜好吃的看她们,楼上梓玥和向晗正在做蛋挞——恭贺乔迁新居,梓玥送她一堆小家电,她们闷在家里捣鼓。 梓玥对着挞皮倒蛋液,抬眼看洗手的向晗说:“房子的事可不能随便翻篇,他要有诚意就买一套。安州的房子不值钱,他不是想买一套这儿的糊弄人吧?怎么着也得买大城市的,再公证赠予送你。” 向晗擦擦手说她哪里想的这么远。她和季绍明一向在经济上泾渭分明,她保持随时准备抽身离去的姿态,房子,羁绊又现实的问题,她不想弄得两个人之间交缠不清,不清爽利落。未来三年五载的事谁说的准呢,季绍明真的是她的最后一站吗? 脑子想着,嘴上即将说出,得亏听见掏钥匙转锁的声响,他听见她的心里话了又要发疯。 季绍明笑脸进门,梓玥瞪他一眼,摆臭脸回卧室,先前大费口舌分析季绍明不是良配,向晗终究和他复合,她对季绍明不可能有好脸色。他把零食一袋袋放茶几上,问向晗按时吃药没,晚饭他做还是她们出去吃,他说希希晚上去同学家做客,放他来这边。 “你告诉希希我在安州了?你这人怎么什么都对孩子说。” 他茫然,不能说吗。顾忌梓玥在一门之隔,他低声说:“知道你不想见她,我知会一声还不行吗。要不这大周末我不在自己家,也不在父母家,我对希希说我去哪儿啊?” 向晗摆摆手,打住争辩,懒得管他和他女儿如何交待,回卧室和梓玥待着,请他退场。他咽下气,收拾笔记本电脑带走。 房内,梓玥看她的首饰盒仍是老几样,没有添丁进口,问向晗:“除了破杯子,季绍明没送你新礼物?” “送了,送了一件。”她拉开梳妆台抽屉,拿出蓝丝绒戒指盒。 “才一件!铁公鸡。” 下一秒梓玥自动封口,鸽血红完美的切割面折射阳光流光溢彩,她有点理解动漫里打开宝盒后光芒万丈的场景了。她捏走戒指,在阳光下转动把玩说:“这有三克拉吧……” 向晗斜睨刺眼的戒指,不耐道:“谁知道。” “肯定有,像是缅甸产的高货。” 无烧红宝石的质地纯净透澈,梓玥欣赏着,想到了什么,猛然回头问她:“他拿这个对你求婚了?!” 季绍明说是纪念礼物。搬进这房子第一晚,他牵她手坐在大床上,亲她一口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向晗一头雾水,季绍明满脸欣喜地盯着她痴笑,不用猜都知道他把那天幻想成喜结良缘,说出来她又会抽他,他便不说,只在心里美,献宝似的掏出戒指,说只用来纪念这一天,她就当戴着玩。 梓玥笑倒说:“过把瘾呐。”手上的红宝石成色实在是好,她再看看,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向晗回想那天脸发烫,老不羞的,预谋洞房花烛那一套,吃晚饭哄她喝白酒,突然靠近和她手腕交叉,喝了个交杯,一脸得逞。 季绍明手提电脑包出门,一只脚已迈出,梓玥故意推开卧室门,举戒指声如洪钟说:“以后啊——送礼都按这个规格来——” 钱包惨叫,他速速下楼,完全是被梓玥吓跑的。 烤箱“叮——”一声,屋内飘满香甜的蛋挞香,梓玥戴手套取出一盘黄澄澄的蛋挞,向晗沏了两杯热红茶,她们盘腿坐沙发上吃。 梓玥吹吹蛋挞,扫眼一圈房子,触目即是老式的实木包边,丑是丑了点,但是家具都是全新的,有质感不是平价品,没吝惜成本。又随手拿来茶几上向晗的药盒,小标签写着药名和服用时间,笔迹应该是季绍明的,她笑一下说:“季绍明对你算上心。” “也就态度好吧。” 向晗抽张纸接酥渣,放心发表真心话,没注意防盗门后的均匀踏阶声。 车钥匙忘在茶几上,他去而复返,方才落荒而逃,居然门都没合上。透过门缝,他一字不漏地听见向晗的话:“我觉得现在他心里排名第一的,不是人,是兴安,希希第二重要,我?我能排上第三吗。中间还有他父母,他说他和他师傅情同父子,他师娘对他也很重要,爱屋及乌,他前妻在他心里还是有份量的……” 越说越不像话!她还能被刘意可比下去? 他伸手推一把门,合页吱呀叫,向晗回头看见他铁青的一张脸,咬着牙,腮帮子的肌肉上下滚动,气极了无话可说,冲进门走到靠墙,又折返回来,不想当着方梓玥伤她面子,他站在卧室门口,头冲里一撇说:“我找条领带,你过来帮我翻翻。” 这时候原地不动倒像她怕他,她咀嚼蛋挞咽下,团纸巾丢垃圾桶,不慌不忙走过去。门合上,梓玥便听见沉声质问,身体不由自主坐直。 “你是白眼狼吗!” “说点实话而已……” 季绍明摁着她的肩,激奋道:“我不是最爱你?我成天心肝宝贝是瞎叫的?你脑子里想什么。” 她低眼,她是理亏,可时间分配确是证据啊,他对个人感情的投入远次于兴安。“我错了,行了吧。” “你错哪儿了?” 向晗想都不想回答:“我哪儿都错了。” 他看她敷衍的神情更火大,和稀泥,随便改口。手机铃响,黄立群说厂里有事喊他回去,他回句“嗯”便挂断。向晗求之不得他走,哈巴狗似的推他开房门。他手已按下门把手,闪回她不关己事般分析他内心,冷眼相看,孰轻孰重好像她都能接受,心寒得像冰窖。 如此不在乎,只有一个结论。 顿一秒,转身,双眼明亮地问她:“你爱不爱我?” 她立马咧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甜笑,欣欣然抬脸说:“爱你啊。” “你根本没有心。” 神经。说爱他还不好啊,一天问八百遍她爱不爱他。她够照顾他情绪了,本来就没说错什么,他再有气是他活该。 季绍明大敞家门走了,她望望空楼道,转头和梓玥对视,无奈关上门。 她爱季绍明吗,她也不清楚。他在床上逼她说完脏话说情话,她张口就来,说多了季绍明也知道那不是发自真心。她旅游探索世界时能把他抛到九霄云外,看到美景、吃到美食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却是他。这是爱吗,她问心理咨询师。咨询师说不要界定它。感受它,如果足够爱,她自会有答案。 梓玥在北京逛吃期间,她和季绍明仍在闹矛盾,他查岗不误,开视频互不说话。期间闹了一次大笑话,送梓玥回广东上班前陈敏扯头吃饭,一大圆桌的人都是她的团队,季绍明好死不死打来视频。他不是要查有谁在吗,向晗放手机在转盘上,每个人都拿起一次对他打招呼,尴尬到他永生难忘。 团队里不少二十左右的新人,喊向晗“小向姐”,见他自然喊“姐夫好”,他被叫得心花怒放。向晗唬他掏腰包请这顿饭,他连连称好,说他总算在她同事面前见光。 他们起哄即时交付,服务员拉来长账单,向晗拍总金额给他看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查岗。” “我愿意。” 他正色道:“这周末你回来。你该我的。” 她嘟嘴说:“关爱空巢老人。” ---- 下章再完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