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魂者】愿幸福降临》 楔子 时鐘上的秒针行走不到一圈,床单已染成无情的一片鲜红,即使外头逐渐大肆喧哗,也无法停止她脑内的轰隆轰隆声大响。 身在狭小空间的他们,这一刻,知道了生命有多么地脆弱、多么渺小。 第一次的甦醒,是体会再度窒息; 第二次的强制,是毫不客气地喷血; 第三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以后绝对不要痛……」 「我以后只想死就死……」 黑暗里唯一的光芒来自狭窄的缝隙,他们看向彼此,滑落于颊上的温暖液体显示着最心碎的情绪。 「说好了,不要復活。」牵住的小手们,一起于此刻立誓。 第一章 日常(1) ■永弥历三二零年七月 国三暑假,号称学生久违能享乐的轻松时期,因为高中入学前没有所谓的作业可言。 当然,这不包含那些上进的情况,不少人可能会选择从这时就开始为了高中生涯而补习。 黄天歆的好友卢玟晴,就是那些补习生的一份子,明明是学霸却不愿停下脚步,连周末的一大早都奉献给补习班了。 所以,黄天歆现在想求救也不方便电话打扰,只好趴在客厅桌上翻阅着参考书......虽然翻几遍都还是无解。 「好热.....」她将长到双肩的头发绑成一戳小马尾,不然脖子要瀑布式流汗了。 「天歆,补考准备得如何?」从房里走出来的蔡惠纯正好听见女孩的哀号,身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大方地直接拿起空调遥控器,让整间客厅瞬间凉爽许多。 「有种天要亡我的头痛。」看着惠纯阿姨到厨房打开冰箱,黄天歆突然想起自己早起读书,忘记吃点东西充飢,腹部开始隐隐作痛了。 唉,虽然说没有作业,但工作关係导致她错过了国中最后一次的考试,所以全部的毕业生大概只有她还维持着备考生的身分。 「那晚点等斯凯醒来,请他教您不懂的地方吧。」 黄天歆小嘟嘴,她不希望被这样刻意地尊敬,尤其论年纪和境遇,理应对调才对。 但这个大人顽固起来无人能敌,她就放弃阻止了。 「惠纯阿姨,你忘了你儿子聪明到不擅长教人吧。」黄天歆叹气,她不是没试着拜託过校排第一的闵斯凯,但对方偏偏是感觉自学派,之前还在学校的时候曾请教他,他总是说什么「明明套这公式就会得出答案了,你干嘛不套」、「这语法就只能选a的答案,不然选什么」之类的「菁英」教学。 那简直是有听永远不会懂的最高境界。 幸好她后来还熟识了班上校排第二的卢玟晴,感谢她帮她成功倖免各科不及格。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蔡惠纯不太瞭解,但常耳闻儿子是个天才,就不否认了。她简单地煎了三人份的蛋与火腿,最后再烤个吐司,收拾完锅具后再将自己的那份装袋,「可惜我也不能指导您,差不多要去做礼拜了。」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吗?请稍等一下。」黄天歆瞄了一眼时鐘,连忙跑回客房,再衝到玄关,把手上的信封袋交付出去,「这是这个月的份。」信封袋里装了她一半的薪水,毕竟她一点也不想白白寄养在闵家。 她知道惠纯阿姨都会当作保险费,定期上缴永弥教堂。 「......谢谢您。」蔡惠纯点收了金额后,扯出一个尷尬又不失礼仪的微笑,黄天歆看在眼里不多说,也回以笑容表示不客气。 「如果觉得收钱很耻就不要收。」 两人身后突然出现的男孩,明明是刚睡醒的慵懒嗓音,却一脸鄙视地说道。 「呵呵,怎么可能有这般不敬的想法呢。」蔡惠纯立刻将信封袋放入包里,接着拿出车钥匙便推开大门,迅速离去。 这一行为其实足以用心虚两字来形容了。 黄天歆耸肩,转向正瞪视着餐桌上料理的闵斯凯,「那是你妈做的午餐唷,趁热吃吧。」 结果对方无视她,自顾自地去打开柜子,泡起了泡麵。 「欸,真是的,又浪费惠纯阿姨的爱,不想吃的话就直接去说嘛。」黄天歆没好气地将两人份端到客厅,自行解决,而闵斯凯依然我行我素,不理会她。 既然如此,她决定出大招了,「你有看到玟晴在lane群组上的提议吗?她在嚷嚷等我考完要出去玩,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闵斯凯沉默许久,才开金口:「......随便你们安排。」 黄天歆暗地笑了一下,果然只有玟晴出马,才能动摇这个铁块。 用餐完,她想了想,先转换个心情,换个科目来奋斗好了。于是捨弃数学,打开了歷史课本,而上面的题目正好在讲述永弥市里关于唤魂者的诸多功绩。 所谓唤魂,只要在容许的条件下,他们可以透过亲吻,唤回灵魂、復活死体。 这股能力起源来自于一个久远传说,据说神明可怜受大自然摧残、疫情肆虐的种族们,特别赐下了同情的泪水以挽回魂魄再次重返世界,让无辜枉死的生命还有机会改变环境以利繁衍。 而最后授命保管神之泪的种族即是拥有高智慧的人类。 然而,歷经许久传承,本来连治癒伤势都能成功的神之泪只剩下唤回魂魄的能力。 一部分人怀疑因早期开放过多人浸泡,各种因素混杂导致神之泪失去了作用;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是神明误会他们太贪心,而拿走康復的权利。 眾说纷紜之下,深怕再度受到环境污染或任何影响,人类便将其封印在未经允许不得踏入的地下深处。 如今正是位于永弥市最大的永弥教堂底下,现名为净身湖,只有被选上的人才得以浸泡三天三夜,习得唤魂能力。 而从古至今负责管理的纪氏古老家族,几乎代代皆有继承唤魂能力的适任者,他们的存在也是永弥市的一大特色与骄傲。 目前现存的唤魂者总共三名,十八岁的纪悠乃、十五岁的纪悠茵以及同龄的── 「嘿嘿。」课本上现代只记载两位纪家成员的名字,不过黄天歆依旧幻想着,自己哪天也会被记录起来,名垂青史。 因为她可是史上第一位非纪家血脉的唤魂者,还和悠乃姊姊一样,都是在最低门槛的十三岁就成功继承。 虽然工作非常辛苦而且有很多限制,但她并不后悔踏入这块领域。 第一章 日常(2) 「咳!」喉咙猛地一阵痒,打断了她的妄想,她用力咳嗽,试图按着脖子克制,可惜却毫无作用。 咳到眼眶都些微湿润,不适感才有趋缓的现象,她睁开猛咳而紧闭的双眼,擦拭眼角的同时,发现桌上多了一杯温开水。 「啊......谢啦!」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经过,她惊喜地看向还坐在餐厅的闵斯凯,对方只面无表情地抬头几秒,又继续低头滑手机。 比起以前有过好长一段的冷漠时期,最近态度已经相较不冷淡了,黄天歆虽然不晓得闵斯凯经歷了什么心境转变,但还是很开心两人的关係逐渐好转。 毕竟身处同一个屋簷下,能够和平相处自然是最好的。 「话说镇上下个月会新开一间大卖场,开幕庆或许会有很多优惠,我觉得喜欢特价的玟晴应该会有兴趣,要不到时候去逛逛?」她趁势追击,想再多间聊一会儿。 「省钱出去玩,不会去这种诱惑力极高的场所。」幸好闵斯凯如她所愿,有接话。 「那图书馆如何?玟晴这么喜欢读书,知识殿堂一定能满足的。」 「平常就可以去了,何必玩的时候又去。」 「再不然,动物园呢?我记得玟晴也常看一些可爱动物的影片,而且那里又是永弥镇三大热门景点之一!」 「被关在狭窄范围求生存的生命,好看吗?」 「......」 黄天歆的嘴角边浮出青筋,「这位仁兄,说好的随便安排咧?」连续否决是什么意思? 只见闵斯凯又装死不应声了。 好吧,她实在是拿他没辙,起码现在他还愿意跟她讨论。 否则以往一起待在家的话,对方早就躲回房间去了,让她吃满满的闭门羹。但他也不是家里蹲啦,就只是不屑跟她和惠纯阿姨多互动吧...... 黄天歆才想到一半,工作用手机的铃声忽然大肆作响,她一秒跳起来,衝进房间换个轻便的外出服,戴上黑色鸭舌帽及口罩,披个薄外套转身就握住门把。 岂料一开门,差点迎面撞上闵斯凯的胸膛。 「借过!」完全不晓得他何时站在门前,黄天歆退后一步,还下意识伸手保护住鼻子与嘴巴,再侧身闪开挡路的人。 手机铃声的作用就像闹鐘,并不用接通,那只是提醒她要做好出任务的准备,然后用最快速度到指定会合地点。所以,她必须快── 「不要去。」 「什么?」正要踏出大门的黄天歆,不解地回头看向难得送人到玄关的闵斯凯。 她刚刚听错了吗? 「我说,不要去。」意外地,对方又重述一遍。 「没事啦,等我回来再讨论也不迟呀,搞不好到时候玟晴也下课,能一起讲个电话......」 「你明知道我讨厌復活派,却还是往那边靠了。」 黄天歆一愣,随后正色地解释:「但我成为唤魂者并非否定善终派。」 「你连别人在利用你的同情心都分不出来吗。」 「没关係,这是很伟大的能力!我有能力救人,感谢纪家愿意栽培都来不及呢!」 「……我们无话可说了,你走吧。」 「没事,总有一天你也会理解的。」 「不会有那一天。」 闵家大门闔上的那一瞬间,背道而驰的两人同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开各自的步伐。 ※ 搭电梯到一楼,一出公寓就能看见对面有一座公园,正午时分的艷阳下,人跡鲜少。 黄天歆很快地找到了熟悉的纪家专车,而那辆轿车后方停靠着绘製雪莲花──永弥市花──记号的两台大型公务车,想必里头老样子,载着最先进、最厉害的医疗资源以及团队。 这批车队的重要程度等同于救护车,人民行驶中途若遇到他们一定要礼让不可,不然会触犯到永弥市法。 「悠茵!」黄天歆一上车,看到同样被传唤的纪家次女,开心地打招呼。对方显然不久前刚出完任务,已经穿着正式的仪式服。 纯白的仪式服,参考了名为日本的国家神社文化,上半身如同该国巫女服的外衣,下半身则是扎进制服裤裙并搭配及膝的长马靴,全套使用白色据说是为了象徵纯洁、神圣感,唯一有顏色的地方是袖口绣着的缅梔花。 至于头发,过长也规定得用白色缎带绑成一束马尾。 「天歆,你的脸色好差,不舒服吗?」纪悠茵本来展开的笑顏,马上变成了皱眉。 「刚刚喝水呛到的缘故吧?我没事啦。」不想让伙伴有多馀的担忧,黄天歆搧搧手,随口胡诌。「对了对了,跟你说喔,最近斯凯对我很友善耶,没有爱理不理的。」 闵斯凯是极端的善终派,照理说他十分厌恶唤魂者才对。 「可能那傢伙终于良心发现了?」纪悠茵和他不熟,非必要是绝对不会有所接触,关于他的情报都是黄天歆时常分享近况而得知的, 「......也可能玟晴为了我教训过他吧。」黄天歆自言自语地碎碎念,察觉到纪悠茵的视线后,就研究起车外景色,假装确认离目的地还需多少时间。「话说回来,悠茵是不是去哪里出任务了?」 基本上唤魂者都是在纪家主宅进行唤魂工作,会出远门的时候是死体的家属砸大钱,请求紧急救援。 纪悠茵和绝对驻守主宅的纪悠乃相反,时常被外派。 「嗯,这次是拯救一个被暗杀的政府官员,但因为他不是住在永弥镇,所以下属紧急送到了镇边,而且那名官员来头不小,为了第一时刻抢救復活后的他,有很多名医都远道而来。」 「有在一小时内唤魂成功吗?」 「勉勉强强赶上呢。」她苦笑,在裙子上摆弄着手指头,「但他还要被送回去相熟的医院进行治疗,下属就埋怨,为什么不能直接送到永弥市、非得在永弥镇才能唤魂。」 黄天歆瞇起眼睛,盲猜女孩事后肯定有被刁难。 「真是的,有救到就该满足了,这么囉嗦他们就别来拜託我们。」 「没办法,就连姊姊也不晓得唤魂者不能离开永弥镇的原因。」纪悠茵轻抚黄天歆的手背,作势安抚,「更何况其他县市不瞭解这能力的人。」 相传永弥市是从小小的村庄发展成了大都市,然而,唤魂者们却被规定活动范围只能在永弥教堂为观光卖点的永弥镇。 「他们该庆幸小镇占了永弥市一半的土地面积好吗,不然哪有机会唤魂,更不用说復活......算了算了,讲再多,付钱者最大。」 「谢谢你,天歆。」身旁的女孩明明是热于助人第一名,这种时候却总是会替自己忿忿不平,纪悠茵胸口不禁流淌一股暖流。 「我也只是说说啦。」黄天歆轻轻地将头倚靠在窗上。 她知道,在人命关天的时候什么样的人都存在,无论是好是坏,大家不过是放大了紧张和害怕的情绪,「那位官员唤魂后有恢復意识吗?」 纪悠茵闻言,脸色略微黯淡,摇了摇头,「因为子弹击中了脑部......」 「是吗......」 之后,直到抵达纪家主宅为止,车内未再有任何的交谈声。 第一章 日常(3) 待穿过纪家庭院的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理过的诸多园艺造景,继续直行于唯一的宽大柏油路约莫五分鐘,最后,三台车纷纷停靠在一座和风大宅前。 拥有深远歷史的古老建筑,单单外观便能令人感到极度的庄严肃穆,释放着不容小覷的气派,而环绕宅邸的梁柱们,间隔着固定的距离,像是坚守岗位般的士兵屹立不摇地撑住整座大宅,柱子接近屋顶处都刻有纪氏家族的家徽。 金属外围的陀圆形徽章,下方是半身泡在湖水中的人类,每个人都高举着双手,恭敬地迎接即将获得的天上恩赐;而最上方只露出侧顏的人,则是正在降下泪水的神明大人。 即便到访不少次,黄天歆每每看到这徽章的图案,心里都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当引擎完全熄火,司机先一步行动,开啟了后座的车门。 她们互看一眼,明瞭彼此都默默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恭候二小姐、天歆小姐回府!」 屋外已有两批佣人等待着,而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妇人率先从队伍中走出来,微微发福的身材使她行礼的动作略显不标准。 「美姨好。」黄天歆也挪动口罩,礼尚往来地打招呼后再戴好。 「不好意思碍于时间宝贵,将边移动边做说明,请两位尽速移驾,二小姐请随林管家前往二楼商业套房区,天歆小姐则和我前去和室。」美姨毫不拖沓地告知,接着回头一声令下,佣人们与医疗团队立即自发性地分成两列,跟随在管家与美姨身后。 据悉,今日上午永弥市有一登山团队遇难,许多团员手术急救也来不及、或者躺在加护病房的几乎都断气了,家属们仍然不肯放弃,坚持要送到纪家进行唤魂。 「没想到人数过于庞大,长老们担心大小姐应付不来,才召集您与外派中的二小姐。」 「悠乃姊姊还好吗?」黄天歆明知此刻不该分神,还是忍不住多嘴关心。 「大小姐早已在作业中了。」美姨速答,却答非所问。 一到了大宅较偏僻的角落房间,她抬个手,示意后方人马全部原地待命。 她们脱掉室外鞋,美姨就唰地快速拉开和室门,在白色日光灯之下,偌大的空间显得特别孤单空旷,甚至能微微看到几粒飘尘飞舞着,而在这静謐无声的区域,三具同样无生气的人体就这么躺在榻榻米上,一动也不动,宛如要澈底融入这个地带。 黄天歆紧抿下唇,努力地不转开视线,把眼前的画面收进眼底。 其中一人的四肢像细竹竿般轻易地断得不成原样,就算被医院做了简易包扎固定,还是足以想像当下撞击的力道多么无情地强大;再看见下一个人的腰际仍插着又粗又尖的木桩后,她终究闭上了双眼,紧握拳头。 「依断气顺序,请由左至右进行唤魂,一旦有跡象,再请摇铃通知外头。」美姨留下了这句话,便退到走廊上,如同来的时候般的速度,隔绝了里与外。 只剩她了。 这里只有她办得到、只有她有这个能力,就只有她──能诞生奇蹟。 确保自己的呼吸频率没有过多急促,让六根清净,黄天歆才睁开眼,将帽子与口罩暂时安置于一旁的矮桌上;她未拥有仪式服,老实说,不穿也不影响行使能力,那只是门面用的服装罢了。 对唤魂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不夹带私心的诚心诚意。 听从吩咐,她首先跪坐于左边死体的身侧,这副男性身躯上有多处惨不忍睹的伤口,皮开肉绽,也许是失血过多导致消瘦的他,不得不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对方已僵硬的下顎,让它能稍微朝天仰起,指尖抚过残留血痕的乾裂双唇,不陌生的冰冷感,彷彿在说一切都到此为止、来不及了── 但,她在这里,来得及的。 黄天歆没有多馀的犹豫,倾身将柔软的唇瓣覆盖上去,同时在心中不断默念着祷词。 「嘶......」不到五秒鐘,微弱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她便中止了唤魂的行动。 只见男性毫无血色的脸庞逐渐红润,身体开始小抽搐,连表情都略微有了变化,说明他正在取回属于自身的生理反应:伤势造成的痛苦。 「将他抬出来!」守在门口的美姨一听见摇铃声,大声下令,医疗团队火速地闯入和室,将恢復生机的伤者送进外头临时搭好的帐篷中急救。 顺利地再将第二位骨折伤者送出去,黄天歆按摩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重新调整渐渐不稳的呼吸频率后,一鼓作气最后的唤魂。 「呜!」没想到,腹部插着木桩的女性竟然连意识都回来了,不过她一时间适应不了明亮,只能颤颤巍巍半睁着眼,哑声询问:「你、你是......?」 通常这种情况活下去的机率会特别高,黄天歆又惊又喜,感动之际也不忘拿手帕遮住自己的面容,还有传唤外头待命中的团队。 「唉呀,能够及时挽救三条人命,真不愧是能干的天歆小姐,您辛苦了!」喜形于色的美姨扶着黄天歆来到廊上,嘴里的夸奖像机关枪似的疯狂输出。 「哪里,那些人更辛苦,离完全康復的终点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復健辛苦自然是不可避免啦,但您赐予他们曾一度失去的后段人生,製造了难能可贵的机会,帮助他们继续在彩色世界生存,功不可没呀!」 「......是。」黄天歆维持客气的笑容,决定不再多说半句话。每每这时候,美姨老是不吝嗇讚美,自己乖乖地聆听就好,不要插嘴以免有更多的浮夸词汇出现。 直至夕暮低垂,黄天歆目送完救回的三个人陆续上救护车,才终于真正地松一口气,她背靠着主宅入口处的樑柱,缓缓滑下,坐在地上放空。 太好了,这次也没有失败。 「对了,悠茵那边......」正想找个人确认进度,起身时突然与一群抬着担架的队伍擦身而过,而担架上的人体披着白布,一支手无力地垂掛在白布之外,随着行径过程左右摇晃。 「唉呀,看来那位是顺应天命了。」刚从厨房回来的美姨,端着补充营养用的水果拼盘,同样目睹了这一幕,感叹的语气却未有太大的起伏,貌似见怪不怪,「来,天歆小姐,趁新鲜请进屋享用。」 黄天歆临走前,又瞥了一眼走远的人群,依然未有人注意到那支手,任由它与地心引力为伍。「......不必受苦了呢.....」 根据伤势的严重程度,就算在死亡一小时内唤魂抢救,也不见得能顺利復活;更不用说,超过一小时后的情形了。 即便如此,大部分的人都不愿意放弃一丝希望,才会出钱、才会留在这座永弥市。 「您说了什么吗?」 「没有。」黄天歆穿上大厅摆好的客用拖鞋,往前走没几步,视野忽然扭曲了起来,「啊......」应该说有才对,然而脑部的刺痛直接不留情地加剧,她开口不了。 「也差不多到晚餐时段了,等大小姐与二小姐结束后,您是否要一同用餐再回去呢......天歆小姐?天歆小姐!」 「来人啊!快来人啊!」 「天歆小姐又晕倒了!」 美姨与纪家的佣人们似乎慌张地在喊些什么,嗡嗡作响的耳鸣让她已听不清楚,接着晕眩猛烈袭来,迫使她直接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意识消失之前,她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第二章 过去(1) ■永弥历三二零年八月 黄天歆已经不是第一次晕倒了。 自从继承能力,她时常工作结束就倒下,症状显现的时机没有规律,轻则昏迷几分鐘,重则全身瘫软、发高烧,但基本上烧退后,又能无后遗症似的生龙活虎,可以健康地生活。最终,纪家主治医生研判,或许单纯是非纯血脉者的缘故,进而產生的不适应。 毕竟歷年来的唤魂者从未有过这般情形。 因此,血统至上主义者曾藉机出声,怀疑她这样子是否不适任这份神职。 然而经过长老们多方观察与商讨,她除了短暂的不良反应,就无其他异状,加上任务也能完美达成,种种证据显示并未构成不适任的要素,于是,再也没有人反对她的存在了。 不过她有发觉,和悠茵她们相较下,自己接手的工作相对轻松一点,死体身份通常不是大官那种有钱、一出事就会很麻烦的类型,甚至任务件数也偏少。 这样算体贴、还是不看好? 她就不再往下思考了。 「天歆!抱歉啊啊啊!」 卢玟晴在闵家大门开啟的瞬间,一边哀号一边往前扑去,前来迎接的黄天歆闪避不及,直接撞进发育良好的友人胸里,「说好的出去玩,却卡到我补习班的模拟考日程,延宕到现在都还没成行!真的对不起!」 「没关係啦,拿奖学金更重要呀,错过就不好了。」黄天歆被埋得有些难受,但认命地让激动的对方摸自己的头,寻求暂时的安慰。 下週即将开学,结果三人的游玩行程直到夏日尾声,丝毫进展也没有。原因在于黄天歆的补考日,倒楣地遇上颱风假,连着两回延期举办,好不容易成功考完,紧接着是卢玟晴的打工排班天数暴增、补习班重点考试登场,最后,只剩开学前的週末,他们才有空相聚。 「我晚点还要上班,只能待一下下讨论明天的安排......天歆,怎么一阵子没见,你好像又瘦了?」总觉得走去厨房的女孩身形与印象中的不符,卢玟晴歪头打量,再看向窝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闵斯凯,「他看起来倒是往上长了耶,喂,你们不是吃同锅料理吗?营养吸收的速度会因为性别有所不同?」 「可能我食量小吧,哈哈。」黄天歆倒了一杯冰麦茶,递给还在关注自己身材的友人。 卢玟晴趁机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腕,测量宽度,「讲真的,拜託多吃一点,你这样会营养不良的。」 黄天歆没觉得自己哪里有变化,何况两位同住者也没说过这部分,但看到卢玟晴大惊小怪的关心,她仍然听话地点个头,表示了解。 卢玟晴满意地拍拍她的头,随后搭上她的肩膀,悄声问:「你们是不是又怎么了?冷战?」 「没事呀?」 「别瞒我了,忙归忙,我还是看得出你们不对劲好吗。」她给试图隐瞒的女孩额头上一记轻弹,「别说群组上,我现在亲眼看见,当我眼瞎了?快说。」 果然无法随便糊弄过去,黄天歆摀着额头,诚实答道:「上个月你不是有一天问我们出去玩的想法吗?那天我本来跟他说好一起讨论,可是工作突然上门,一忙就忙到就寝时间才回到家,他就不高兴了。」 「嘎?这样就生气?闵斯凯太容易不爽了吧?又不急,隔天再讨论也没差呀。」卢玟晴真心感到荒谬,睨了也在看这边的他一眼,「阿你就寝时间才回家,几点?」 「......凌晨一点。」 「太晚了!」 卢玟晴一记手刀快狠准地敲在黄天歆的头上,不管后者再度吃痛,逕自摇晃她的双肩,「我说过好几次了吧?那种又操又累又不定时的工作赶紧辞了!不能这样虐待未成年!到底是什么工作这么肝!该不会,你这么瘦也是工作害的?」 「玟、玟晴,我真的没事!」闻言,黄天歆连忙挣脱,再试图安抚,「平常不会那么晚的,那天是例外啦!而且我需要高薪,这份工作能确实满足,所以我不会辞掉的!」 听到关键的高薪两字,卢玟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衝动了,立刻禁声。 她晓得黄天歆目前寄住在闵家,并不想白吃白喝,才早早在国一的时候就有一份稳定的打工,但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保密条约的关係,让黄天歆从未详述这份工作的内容。她只常看见她临时请假、或是每个月都会消失一週,不知去向,连班导都容许学生如此神祕。 「冷气,要调低吗?」 不属于她们的声音出现在一旁,两个女孩同时转头,本来懒洋洋的闵斯凯,不知何时已放下书本,正在观察她们,他晃了晃手中的空调遥控器。 「啊,不用......」 「调吧,玟晴都在冒汗了。」黄天歆马上截断友人的婉拒。 谁让一年四季都穿长袖长裤的她,现在不仅仅因为高温热,还有担心过度所导致的火气热。 「抱歉啊,又是我不够冷静。」卢玟晴甩了甩头,束起来的高马尾也随之晃动。 「没事啦,谢谢玟晴总是关心我,认识你真好。」 「啊──天歆你简直是天使!都能包容我的缺点!爱你!」卢玟晴感动得又往黄天歆扑过去,不过,闵斯凯将她的天使往后拉一把,害她这回扑了一个空。 「时间不多,讲重点。」他无视对方的怨念眼神以及另一位女孩的讶异目光,把话题带回今日的讨论主题。 「行行行,就你最会时间管理。」卢玟晴耸肩,同意确实该把握还能逗留的时光,「因为之前都没什么明确的行程方向,我自己就有找一些玩乐资料,总之,我个人是满想去永弥市的海摊。」 「你确定?」闵斯凯挑起眉。 「嗯。」她坚定地应声,并调阅手机里存档的照片出来,「你们看,别人拍的海景超美,而且沙滩上能玩得可多了,还能踏踏海或玩水。」 「你说的是……永弥市的那个海边?」黄天歆试探性地再确认一遍。 「对啊!距离算比较近嘛,还有听说停车不方便,附近没什么店家,所以去那里的民眾相对比较少,我们可以骑脚踏车过去,也不用欣赏人挤人的景色。」卢玟晴看到黄天歆的神色有异,不太好意思地搔搔头,「呃,不勉强喔,我也只是提议而已,纯粹想说夏天就会联想到海边,然后我们没一起去过镇外,才提的。」顶多是她和闵斯凯曾去过几次市立图书馆读书,但黄天歆满常有事无法参与。 「我了解,其实我也觉得海边不错……」 闵斯凯瞧了黄天歆踌躇的模样,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后,直白地宣告:「去不成了。」 「为什么?我记得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低啊。」卢玟晴想不到其他无法成行的理由。 「我和黄天兵要去扫墓,今年夏天还没去。」 黄天歆一听,有点吃惊地看过去,而闵斯凯则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这、这样啊......」卢玟晴难掩失望,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快又恢復精神的她,故意不客气地往闵斯凯的背部打下去,「那就早点说啊!拖到最后一刻才讲,耍人吗!」 「刚刚翻行事历才想起来。」 「喂,有够失礼耶!」 「起码想到了。」 他们一冷一热地斗嘴了起来,虽然从第三者角度来看,反倒像是默契组合的一搭一唱,而这就是国中三年以来,黄天歆一直目睹的光景。通常她也会看准时机不甘寂寞地加入,但现在她的思绪已漂到别处。 一方面意外闵斯凯首次拒绝玟晴的提议,一方面相当自责,她居然忙到都忘纪要去上香,明明是每年必做之事── 祭拜曾经的邻居奶奶,也就是闵斯凯的外婆。 第二章 过去(2) ※ 邻居奶奶对黄天歆的童年时期而言,佔了相当重要、也极度难忘的位子。 奶奶所住的屋子,和她的家只有一条水沟宽的距离,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耍的她,偶尔会看到妈妈跟奶奶隔着矮砖墙交换蔬菜水果、聊聊天。 后来某一天,妈妈听说奶奶也有一个和她同年纪但不常相见的孙子,就渐渐会带着她去奶奶家玩。 她非常喜欢奶奶家,有热热又好吃的食物、有好看又有趣的卡通,也有很疼她、会让她吃甜甜的蛋糕的奶奶,最让她喜欢的地方是,奶奶家很好闻,不会堆满臭臭的东西。 待在那里的短短时间,都比长时间待在家里还舒服,就连妈妈也会比较愿意对她露出笑容,不再跟爸爸一样凶巴巴。 奶奶曾经偷偷跟自己说过,害怕的时候,随时欢迎去她的家躲猫猫,所以她就真的从一个月、一週,最后变成天天都会往隔壁跑。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吗?」 「对唷,他们又吼来吼去了,爸爸还说去死一死算了、大不了就再復活啊,然后妈妈就哭哭,说都已经没钱了、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死。」她最近常听到都不知不觉背起来了,咬一口手中切片的红色西瓜,又甜又凉爽,她满足得又多吃几片。 「两个大人在小孩面前那是什么德性,钱固然重要,但孩子的成长不也同样吗。」奶奶不太开心的碎碎念,拿了纸巾帮她擦拭沾满西瓜汁的脸颊,「天歆啊,你有没有想过跟爸爸妈妈先分开一下?奶奶的意思是说,他们让你害怕太久,也让你不想待在家,那个家其实不适合照顾你了,你也许可以来住奶奶家、或者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她听不太懂,偏头思考了一下,舔掉手指上的黏腻,回答道:「我不想分开,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既然你如此希望,就照你所想的吧。」最后奶奶尊重她的意愿,摸着她的头,这么说道。 「嗯!」而她漾起最灿烂的天真笑容。 长大后再回想这时候所做的选择,黄天歆老实说,她也无法判断是否正确。 因为对她而言,那个家毫无疑问曾经是她的全世界,即使爸妈时常起争执、互相动手动脚,甚至气到破坏家具,他们也不曾对她拳打脚踢、不曾让她饿着。 要论自己有不幸,她可不轻易认为。 永弥历三零九年,那年的夏天,是黄天歆人生中首次的一大转捩点。 她从没遇过爸爸妈妈、邻居奶奶以外的人,但此时站在奶奶家客厅的两个人,一位是抱着厚厚的书本、比自己还矮小的男孩,另一位则是看起来冷冷酷酷、却比妈妈还漂亮的阿姨。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缩在柱子后探头探脑。 「妈,这个女孩是?」高高的阿姨,就连声音也听起来冷冷淡淡。 「是隔壁邻居的孩子,常来作客,还和我们斯凯同岁,我正想让他们俩认识认识,你们就来了。」 「常来?但,惠善她不是对小孩很……」 「所以啊,你妹妹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明明长这么大了还排斥,成何体统。」奶奶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牵出自以为躲得不错的她,领着她到两个陌生人的正前方,她有些害怕那个阿姨散发的气势,只好紧紧回握住粗糙的手掌。「天歆,他们是奶奶的女儿和孙子,惠纯阿姨跟斯凯,他们这次到奶奶家住一週,你过来打声招呼。」 话虽如此,被点名的她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忍不住紧贴在奶奶的腿侧,摇头。 「别怕别怕,惠纯她只是长得有点兇而已,斯凯则和你一样大,你们可以一起玩。」 「妈,没关係。」阿姨阻止了奶奶,接着把男孩的书抽走,将他推到她的面前,「斯凯,老师教过吧,自我介绍。」 叫作闵斯凯的男孩,依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直直地看着她后,开口:「我叫闵斯凯,今年四岁,你好。」 她在奶奶的鼓励与催促之下,也有样学样地介绍了自己。没想到,大人们可能认为这就算有交集,便交代他们要好好相处,就留下初次见面的两个小孩在客厅,去办其他事情了。 「这是什么?」只见闵斯凯坐到板凳上,翻阅又拿回来的书,她试着凑近偷看几眼,原本以为跟童话故事一样有很多图画,不过却看到预想外的结果。 大大的书本里贴满整齐的方形图卡,有许许多多漂亮的大自然风景,比她从家里、从奶奶家看到的蓝天白云还美丽、比电视里播放的採景节目还要广阔。 「我爸爸拍的照片。」也许是她表现得有兴趣,他又翻了一页,指着图卡上的一个英俊叔叔,「他是摄影师。」 照片?摄影师?她没听过这些单字,但还是兴奋地说:「你爸爸好帅喔,不像我爸爸胖胖的,有一个大肚子。」 「我也觉得我爸爸很帅。」他的嘴角上扬,而这小小的变化,帮她產生可以聊下去的自信。 「那你爸爸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他死掉了。」 「死掉?但我爸爸说过,死掉可以再復活呀。」 「我妈说,不住在这里就不能復活,他是在其他地方工作出意外,已经永远不会回家了。」 「见不到爸爸了,你一定很难过......」她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心里也有一点奇妙的感觉。 「我不会,我没见过他。」他轻轻碰触照片中叔叔的脸庞,「但我喜欢他的相簿,妈妈就送我了。」 黄天歆觉得男孩的眼里,不只存在对照片的喜欢,明明也有一些想念,为什么不明白地说出来? 不过他们不熟而且她管不着,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一起欣赏他爸爸遗留下的美丽纪录。 「你为什么来外婆家?」一段时间后,闵斯凯闔上了相簿,转头一问。 「这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奶奶也说可以来,我就来啦。你才是,为什么不常来?你们跟奶奶是家人耶。」 「妈妈的工作很忙,外婆家走路到不了,我没办法来。」 「那你要不要住下来?不要只待几天,我可以跟你说好看的卡通有哪些、还有我喜欢的蛋糕口味!我们也可以玩摺纸,或者其它玩具,会很开心的。」 「不行,这样就只剩妈妈一个人在家了。」 「啊,对耶......」她自己都不愿意和爸爸妈妈分开了,不该任性地要求他,可惜难得遇到了新的玩伴。 「不过妈妈有说,以后会多带我来见见外婆。」他似乎发现到她的失落,补充说:「如果你也常来,我们能一起玩。」 「真的吗?不可以骗我喔!约好囉!」她兴冲冲地伸出小指。 「嗯。」闵斯凯也做出回应,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这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约定再过几天,将会化为泡影。 第二章 过去(3) 「斯凯,要乖乖听外婆的话,不可以给外婆添麻烦,妈妈的工作临时有急事,必须先回去,处理完就会再来接你,听懂了吗?」 惠纯阿姨那般叮嚀完,已经三天没出现在奶奶家了。 而今天是闵斯凯要回家的日子,但直到下午,惠纯阿姨依旧没有出现。 「你吃完晚餐才回去吗?」黄天歆将香草冰淇淋吃个精光,顺便要偷挖男孩的巧克力口味,结果他灵敏地避开,一手按住她的额头,不准她接近。 「......不知道。」他咬着汤匙,囁嚅道。 「要不要问奶奶?」她挪开他的手,打算去厨房,她的衣角就被扯住了。 「不要。」确定她不会跑走后,闵斯凯才松手,「你不想跟我一起玩了吗?拼图也还没拼完。」 「我当然想!可是你妈妈说好的......」 「而且我也不想去托儿所,要待一整天,老师很烦,食物也不好吃,不回去没关係。」 「托儿所?老师?那是什么?好玩吗?」又是新的单字,她真的很羡慕他,总是能分享她不曾听闻的事情。 「不好玩,那里有很烦的大人,也有很多嘰嘰喳喳的小孩。」他推开她靠过来的脸,「比你还吵。」 「但是,人多感觉很有趣......」 「我讨厌。」 「......」黄天歆鼓起腮帮子。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发现即使他们的岁数相同,但他们的行为与想法几乎不同。 比如画图,她喜欢画得七彩繽纷,把想要的顏色图案全部混在一起,他则画得普普通通,就像在试着画成照片一样;或者是帮奶奶浇花,她会挥洒着浇水器,一次给好多植物喝水,他却是仔细地一盆一盆倒水在土壤内。 是因为爸爸妈妈跟住的地方都不一样的关係,所以他们才有这么多的不一样?那么,如果他们住在一起的话,她是不是就有可能更瞭解他了? 「我才在想我们斯凯这么乖巧,都不会吵着跟妈妈一起回家......」奶奶正好端着煮好的料理过来,她摆好碗盘,将闵斯凯拉到身边,数度确认自己的孙子是否营养不良,「乖孩子,该不会妈妈每天都这样?没有准备吃的、没有教你东西,就只带你去找老师?」 「嗯。」 奶奶脸色一沉,接着又多问了一些问题,得知他大多时间都被安置在托儿所后,表情变得很难看,她站起身,不是回到厨房,而是朝着卧室的方向离开。 他们都不懂奶奶为什么突然有点激动,于是,黄天歆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 「我们跟上去看看!」她拉着百般不愿的他,往奶奶的房间出发。 抵达房间后却没有想见的人,正当她三分鐘热度要放弃之际,转角的房间忽然传出微小又不短的声响,他们互看一眼,躡手躡脚地来到那间开着小隙缝的房门前,那里是── 惠善阿姨的房间。 听奶奶说过,惠善阿姨比较喜欢自己待在房间做事,要小心不能打扰到,所以平常在奶奶家哪里都能自由进出,唯独惠善阿姨的房间,他们都禁止进入。 「是我教育失败吗?」 奶奶不像平常的和蔼可亲,逐渐放大的音量,也让门口蹲着的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养你们那么大,教过你们要有同理心、要在别人有困难时适当地出手帮助,结果?一个不擅长面对小孩也不肯克服就算了,另一个作为母亲,竟然还放生自己的儿子?」 「妈,你小声点啦......」惠善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 「只不过是曾经被小孩子误会而已,最后也没有被对方的家人追究,你何时才能不再耿耿于怀!」 「怎么能这样说!你明知道我那时候被大家指责成什么样子!所有人都把我的好心当作是拐骗耶!甚至误会解开后,我也没得到应有的道歉!」 「蔡惠善,那都几年前的事?相关人物也都没再接触了,奢望过去的道歉有何意义?你自己也要努力走出来啊!」 「妈,你不懂我过去的煎熬就算了,你以为我不想走出来吗!」 「好,我不懂过去,那我们来谈谈现在,斯凯是你姊姊的小孩、天歆也是听话的好孩子,他们可不是你过去遇到的那个无知的幼童,我不过是拜託你帮忙照顾一下,你也不肯,不是吗?」 房内陷入一阵沉默,听得一知半解的黄天歆,以为她们的对话变小声,正想将缝隙再推开一点,身旁的男孩就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有动作。 「......我没信心照顾他们。」惠善阿姨的声音再次飘出来,但已没有先前的底气。 「连尝试都没有哪生得出信心!」 「奇怪耶!那是姊的孩子还有隔壁邻居的孩子,为什么就只骂我不照顾?他们也都没有呀!」 「别人家的家务事外人无法插手太多,我们能帮的、就只有尽量提供孩子一个安全无忧的环境,但我们自家的,互相帮忙你也要计较吗?你姊姊丧夫又独自扶养小孩耶!就不能体谅一下她的辛苦......唔!」 「妈?」 房内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巨大的碰撞声,偷听的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就传出惠善阿姨又长又刺耳的尖叫声,闵斯凯立刻把门推开。 黄天歆也顺势目击了眼前的一切。 惠善阿姨虽然和惠纯阿姨长得十分相似,但她看起来更没精神,也不像惠纯阿姨站得直挺挺,而是有点微驼背。现在惊恐的她,不断地喊着「妈!醒醒!别吓我啊!」,红着眼眶的视线所及之处,是面容朝下、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的奶奶,但无论惠善阿姨怎么叫唤、摇晃奶奶的身体,仍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外婆?」 「不可以过去!」黄天歆反手一抓,阻止了瞪大眼的男孩前进,她觉得阿姨的神情,跟第一次打妈妈一巴掌的爸爸很像。 四处张望后,趁着惠善阿姨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她拉着闵斯凯躲到门边的衣橱内。 「外婆......」闵斯凯不再执意靠近,微微地弄出衣橱的门缝,让他们都能看到房间内的情形。 此时,惠善阿姨已经不再大叫,而是坐在床沿,背对他们的方向,貌似在讲电话,她紧握着耳朵边的手机,散发出的恐惧,都能从全身压抑不住的颤抖一目瞭然。 「奶奶没事的。」黄天歆握住同样也在发抖的男孩的小手。 对啊,会没事的。 因为,阿姨讲出了「唤魂者」三个字,而那是爸爸一直称讚的人物,那么厉害的人要来救奶奶了、肯定会没事的! 果然没多久,小房间内挤满了一群披着白袍的陌生大人们,其中站在最前方的女性,气质、穿着与其他人有显着的不同,惠善阿姨甚至一看见她,就直接跪在她的腿边,不停地叩头。 不用多说,黄天歆一眼就能辨别,那个姊姊就是传说中的唤魂者。 那位唤魂者姊姊请人帮忙将奶奶抬起来,不少人便上前协助;人群最后站定的位子,不偏不倚遮挡住衣橱里的视野,他们只能勉强看到,奶奶毫无力气的右手与双脚,像人偶般的瘫软在床铺上。 接着唤魂者姊姊在接近奶奶头部的位子弯下腰,不到几秒,奶奶用力地咳嗽,四肢开始抽动,但在惠善阿姨欢呼之前,又「呜呃」一声,变回毫无反应的状态。 「妇人断气了。」一位白袍叔叔平淡地报告。 唤魂者姊姊便再一次向前倾身,然而,又是同样的结果,这次还有几个人说「七孔流血了」、「也失禁了」,语气相当镇定;相较下,一旁的惠善阿姨完全无法冷静。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我妈在流血?你们在搞什么?」 「请您冷静,这代表您的母亲本来就有吐血的可能性,只不过是在症状出现之前,就先失去生命了,而魂魄回来,会让她回到应有的情况。」 「怎么会......!」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请问您还是坚持唤魂吗?」 黄天歆看不到惠善阿姨的人,不晓得她所做的选择,但,他们仍然看到唤魂者姊姊又一次弯腰。 「呜!噗!」奶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同一时间,房间内的所有人都躁动了起来。 「快将羽小姐带出去净身!」 「来人快拿毛巾过来!」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奶奶的上半身不断流下大量红色的液体,不只沾染衣服裤子,就连下方的床都无法倖免,甚至摀着脸、被人扶着离开的唤魂者姊姊,所穿的洁白服装也被波及,满满鲜艳又刺眼的顏色就像绽放一朵朵的大红花。 大人们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完全未留意到消失的两名小孩,不远处响起逐渐远离的救护车声音。 房间里一丁点生气也没有,独留溼透的床单与衣橱内的他们。 唤魂、復活什么的,还有很多无法理解的部分,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以后……」她抽泣,「绝对不要痛……」 「我以后……」他哽咽,「只想死就死……」 怀有相同感受的他们确立了誓言,最终,相拥在一起,撕心裂肺般的放声大哭。 第二章 过去(4) ※ 黄天歆只要来扫墓,总会忆起歷歷在目的往事,就算成功抑制住当时不受控的情感,也无法挡下那铭心刻骨的画面,所以她也总会想起,最后一天的痛哭后,她和闵斯凯约好长大要一起离开这个市区。 明明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却因为奶奶的经歷,让他们不自觉地瞭解到──作为人类,理应好好地顺着大自然的法则离世才对,不该勉强地回来受苦。 但在永弥市,善终派的理念始终说服不了復活派的主张。 「奶奶,不用太担心我们,您最照顾的两个孩子都顺利长大囉,明天开始我和斯凯就是高中生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表白:「谢谢您多年的守护,往后也请多多关照了。」 话虽如此,但黄天歆实际上是寄住到闵家后,才有机会正式地祭拜奶奶,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惠纯阿姨与闵斯凯两人来扫墓,可是某一年后,就只剩闵斯凯独力完成这项任务了。 至于惠善阿姨,似乎在奶奶过世后,和惠纯阿姨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的结果就是,再也不准任何人前往奶奶家,更遑论无血缘关係的黄天歆了。 而那一年的动盪不只他们,还包含纪家。 名为纪羽的唤魂者,由于年满即将能力消失的二十五岁,她执行的最后任务也以失败告终,后来纪家便正式对外宣告,纪羽将引退。 这个引退,导致纪家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上门的工作都推辞掉,直到五年后,达到最低年纪门槛的纪悠乃作为唤魂者亮相,才结束无后继者的过渡期。 「公车要来了。」完成例行性打扫的闵斯凯,扔下一句提醒,不等黄天歆似的,转身就走。 「啊,好的!」 她赶紧收拾水果篮与自备的供品,跟上他的脚步,望着前方拦下公车的高大背影,她将被风吹拂的发丝拨到耳后,轻声:「对不起,我没有遵守约定......」 「什么?」 「没什么,你快一点上去,好热喔。」黄天歆勾起嘴角,将对方往前推,「回家还要看分班表呢,希望我们和玟晴都在同一班。」 「大白天的别白日梦了。」 「我......」她还没讲完,公车司机不等他们坐定位,直接发动引擎,也许是来半山腰的乘客偏少,司机竟然还大胆地违规超速,害她来不及抓住扶手,就要与供品一同起飞。 不过闵斯凯快一步,腾出一隻手把她拉进怀里,加速走去后方的双人座,将她挤往窗边的位子。 差点摔倒的黄天歆,道谢前硬是补完上一句:「我这叫做有梦最美。」 「失望相随。」而他也硬要唱反调。 「是希望相随啦!」她抗议完,撇开头,只见玻璃倒影里坐在她隔壁的人,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后,就闭目养神了。 黄天歆衝着窗户吐舌头,虽然没人会注意到,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当年那个矮小、多少会真情流露的小男孩,如今不论身高或是个性都完全颠倒,到底是在人生哪条岔路突变了? 原来相处太久也会是个盲点,小时候的她却不是这般想法......所谓长大,就是如此吧?以往与现今,所有事情不可能会永远不变,会在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地產生变化,日积月累后,终将成为习以为常的景象。 而人类为了生存,最擅长的就是那极为强大的适应性。 早起出门的睡意在颠簸的车程中,愈来愈庞大,她思考到一半承受不住,侧倒在另一头,朦胧的视野里是她与他碰巧交叠在座椅上的手臂。 「如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就是幸福吗......」 她闔上沉重的眼皮,犹如梦囈般的呢喃。 ※ 「嗨,你叫黄天歆,对吗?」 熬过冗长的开学典礼,新生们陆续找到各自的班级与放置姓名牌的座位,在班导正式上课前,按捺不住的几个学生开始与附近的人交流。 黄天歆沉浸在与两位朋友幸运同班的喜悦中,才刚放好书包正想去找玟晴之际,突然一个染棕发的男生阻挡去路,向她搭话。 「嗯?对,是我没错......」 「你好啊!我是纪永长。」目测身高比闵斯凯高一些的他,笑容可掬地牵起她的双手,「我想认识你很久了,没想到有缘能同班,请多指教啦!」 「你好?」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自来熟的同学,求救地看向坐在她后方的闵斯凯,可惜,后者戴着耳机滑手机,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 对方两眼发亮,自顾自地往下说:「在典礼上我就很想找你说话了,但你都只跟朋友们聊天,而且我们也坐很远,幸好现在有这个机会好好认识。」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因为你很可爱呀。」 此话一出,威力无穷,瞬间集中了班上所有人的目光,大家新奇地来回端详他们俩在上演哪一齣。 「那、那真是谢谢......」被如此直白地称讚,黄天歆吓一跳,想抽回手,却抽不回来。 「等一下,不要怀疑耶,我是很真心地说喔,你不相信我会难过的。」 「我......」 「同学,才见面多久你也太热情了吧?小心连朋友都做不成就吓跑人家啊。」不待黄天歆回话,几个男同学看热闹地吹起口哨,而附近的女同学则是嘻笑地指点。 「咦?是这样吗?但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想那么多耶。」察觉到周遭一票人关爱的眼神,他也没有害臊,反而很坦然,「唔噢!痛!」手背猛地有股力道砸下来,迫使他松手。 「切记,初次见面就肢体语言丰富,会造成你的印象是个轻浮男。」卢玟晴直接将被骚扰的友人护在身后,她瞇起眼,「你刚刚说......你叫纪永长?在这里会姓纪,你莫非是出品唤魂者的那个纪家成员吗?」 「哦,对啊,但我很早就被说没资质,目前是以辅佐家族为目标啦,并不是唤魂者喔。」 他的秒承认,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一部分的人露出嫌弃的面容,频频后退,只肯远观;另一部分的人,则欣赏他的坦荡,上前和他勾肩搭背,藉机想多深入探听与唤魂相关的资讯。 黄天歆吞了吞口水。 是的,这就是现况,年轻的世代并不熟悉唤魂能力的优缺,他们从未真正地碰上过,仅仅听说传闻、阅览事蹟的话,就会凭自身的印象来判断那股力量的吉凶。 「嘖,真晦气。」卢玟晴的咬牙切齿即使含在嘴里,离她最近的黄天歆依旧未漏听。 显而易见的,未来的高中生活,可能无法一帆风顺地度过。 而现实,也快速应证了那股预感。 举凡课堂上要求分组、或是下课休息时间等等,只要有可以与黄天歆相处的可能性,纪永长就会厚脸皮地跟上来,即便卢玟晴多次释放出不友善的警讯,他也能嘻皮笑脸地不受影响,巴着他们不走。 他的神经大条到连面对寡言的闵斯凯,狂吃闭门羹也不会气馁,照样依然故我地谈天说地。 黄天歆不得不说,她有小小佩服这人莫名的毅力,可是真的只有小小的。毕竟她的朋友们,一位虽然老样子面瘫,但她晓得他很反感吵杂;另一位则是明显处于爆炸边际,只差某个契机点燃引信...... 至于她自己,对于这般状况她是有一个想法,但暂时无从考察,所以选择再静待。 「我说!你们都不会觉得他超烦吗?」 不到两週,卢玟晴终于受不了,趁着午餐时段跑去合作社觅食的某累赘不在,她不爽地抱怨:「其他人甚至都认定他跟我们是一团了──但,并不是啊!他只是天歆的跟屁虫!以为这样就能掳获少女心吗!有够蠢!」 「玟晴,我没关係的。」黄天歆从便当里夹几块肉丸分享给好友,「来,吃美食消消火。」 「不是啦,必要的时候要勇敢说不啊!你明明也是果断派,为什么会容忍他这样穷追不捨?难道是因为他有钱有势不敢反抗吗?」 「就......至少四人小组的报告,多了一个能分担的苦力也不错?」 「你太好说话了!」卢玟晴摇摇头,转向闷不吭声的闵斯凯,「你呢?没关係吗?先说,我可不信你无所谓。」 「黄天兵都没差了,我们管得着吗。」他还真一脸无谓。 「但姓纪的那傢伙是復活派,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拿派系来吵,争执起来会没完没了。」 「欸,卢玟晴,我明明听说你以前是校排学霸,这么不理智,真是可惜你的聪明脑了。」话题的当事人一归来,居然就不读空气地马上打岔,果不其然,获得对方的一记狠瞪。 「我不想被你这个没人性的数落智商。」 纪永长吸了一口手中的果汁,「怪了,如果支持復活就是没人性,那你干嘛还要和黄天歆玩在一起啊──」他话语未落,接着看向坐在一旁细嚼慢嚥中的黄天歆。 见状,本来毫无动静的闵斯凯皱起眉,还来不及站起身,就看到对方的嘴角上扬。 「她是唤魂者耶。」 第三章 现实(1) ■永弥历三二零年九月 「嘎?唤魂者?你哪根经不对啊?在那边胡说八道什么。」卢玟晴宛如听到天大的笑话,第一直觉就是先呛回去。 黄天歆却是澈底僵住,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便当盒里。 因为她原本以为,纪永长是被派来监督自己的暗桩。 这样代表已经不用保密了吗?但她没有收到相关消息啊,何况隐瞒多年了,怎么偏偏是现在公开? 「我才没有胡说。」纪永长环顾周围投射过来的震惊目光,貌似觉得大家太过度反应,「黄天歆,你说是吧?」 「......」 「天歆?」卢玟晴不解好友只顾发楞、不及时澄清,「你快否认啊!反驳他!」 「我......」 「她是又如何。」直接截断黄天歆的犹豫不决,闵斯凯代为承认了这回事。 而在确定事实的剎那,犹如空投炸药,卢玟晴倏地跳离原位,连借坐的椅子都撞开,这生动、丝毫不像做假的一幕,令全班整个轰动了起来。 传闻具有资质的非血脉者,至今皆无一人继承成功,因此没人认真想过,真的会有纪家以外的唤魂者就在身边。有些同学吓到抱着午餐退开,有些同学彷彿在观赏罕见人物,拿出手机猖狂地拍照,更甚,有些人蜂拥而上,将黄天歆围住,问题连发── 「真的亲吻就可以復活人吗?」 「很多人挑战失败你怎么当上的?」 「为什么没有说过你也是?」 「亲尸体不会感觉噁心吗?」 面对一连串问题,纪永长看着几乎要招架不住的女孩,搔搔脖子,「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原来是祕密吗......哇!」正当他打算上前救援,另一个沉默的人却先一步行动,二话不说,就将毫无防备的他硬推入人群之中。 「没说过肯定是被大人交代了什么禁止事项,好奇的话不如向纪家申诉,正好,我们班就有个可以担当转达窗口的人选,找他吧。」闵斯凯放话完,便拽走黄天歆。 「要、要去哪里?」被带到走廊上的她,十分意外他会出手相助,她回头瞄一眼,教室里依然沸沸扬扬,但她的好友却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往他们的反方向远去。 「你不是被传唤了?」同样注意到的闵斯凯,仍继续走下楼梯。 「你不是反对吗?」确实不久前开始,她口袋里的手机就在疯狂震动,难道被他看出来、自己走不开而为难的样子? 「教室里的情况,总该尽早回报,设法处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 「是没错......」 他们闪过几个在穿堂玩追逐战的学生,闵斯凯突然停下脚步。「……卢玟晴她不是针对你。」 啊,就知道他会帮她说话。 「拜託,都认识三年了,我晓得的。」玟晴不知哪一天开始超级排斥唤魂者,个性豪迈的她,只要看到相关消息,从不掩饰她的厌恶,时常骂纪家根本是势利眼家族,黄天歆常听自然也能明白,她们最终搭上不同的船了,「我不意外她会震惊。」 「……那你没有话要对她说?」 「要说什么?你是指隐瞒她这么久的道歉吗?」他真的很照顾她的心情呢,黄天歆扯了一下嘴角,「可是这不可抗力呀,本来就是不能说的。」 「你的自制力活像称职的纪家。」 「谢谢。」 「不是夸你。」 「对我而言是讚美。」 「......」闵斯凯没有回头,依然拉着她,朝校门口的方向前行。 大门封锁着,只能使用警卫室旁边的侧门,不过玻璃窗后的警卫,显然在混水摸鱼,竟然正大光明地打瞌睡,直到他们敲玻璃才回神。 「同学啊,即使是午休时间也不能离校喔。」校门警卫又慵懒的打了一个呵欠,似乎不觉得怠忽职守被学生撞见有不妥,「除非出示假单。」 「她……」 「我收到永弥教堂的紧急通知,必须先早退。」黄天歆抢先开口。 「嗯?啊!」警卫狐疑的打量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杂乱的桌上翻出一份文件,仔细阅览后,他一改态度,变得精神十足、笑容满面,「上面说的黄同学,原来就是你呀,真是辛苦,常常课上到一半就得请病假,你这么年轻,真的要好好顾身体啊。」 「病假?」闵斯凯皱起眉。 「谢谢警卫叔叔的关心,我会注意的,请不用担心,你看,我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黄天歆礼尚往来地回以微笑。 看来这名警卫也是虔诚的信徒,可能某方面而言,比蔡惠纯更夸张。 纪家为了黄天歆方便,已事先向学校申请一些特殊待遇,沿用国中时的藉口:因需要稳定她罕见又暂时无法公开的病情,必须不定时检查身体状况,多亏纪家赞助的几名菁英医生在教堂轮值,借用他们的丰富知识与高超技术,愿能尽早研究出解方。 对外还有一种说法,黄天歆是教堂物色到的宝贵资质者之一。 至于警卫握有的是哪个小道资讯,就不一定了。 「祝早日康復呀,你赶快去吧,阿这位同学是……?」 「他是我弟弟,担心我才来送行,会乖乖上课不会外出的。」感觉身旁有一股阴惻惻的黑气,她不敢转头,抓紧时间,挥别有些大嘴巴的警卫和黑气冲天的朋友,黄天歆一到校外,就顺利拦下计程车,扬长而去。 第三章 现实(2) 再度和闵斯凯见面,已是晚上九点多,她刚到家,他则刚出浴。 黄天歆拎起沙发上被好心带回来的书包,确认里头多出了哪些科目,所幸作业没有增加太多,因为她没时间一晚解决过量的课题。抱着有点重量的书包,她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闵斯凯用毛巾随便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问道。 「啊……嗯,有点累而已。」以往都不会主动关心的人突然搭话,黄天歆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慢了三秒才回应。 「你以前都是请病假?长期病假不是要有证明?」 「嗯,有交给老师喔。」原来是好奇早退理由吗,也对,惠纯阿姨似乎也以为她请的是事假。 「教堂居然会偽造证明?」他跟在她的身后,继续追问。 「嗯……啊。」黄天歆又一次恍神后,意识到什么似的甩了甩头,「才没有偽造,怎么可能做假。」 永弥教堂可是永弥市的象徵,一旦出事绝对会打击信用度,他们非常用心于经营形象,绝不会做出有害名誉的事情。 「……那你身体怎么了?」 「没什么,老实说我也没仔细看过证明的内容,那并不重要,反正只要老师准假就好了。」她回到房间,从衣柜内搬出行李箱,准备整理行李。 每个月惯例有一週必须去住纪家接受培训,这时候她就不能自由行动,包括上学。 「头发那么湿,快去吹乾吧。」她要开始打包了,他却还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还有问题吗?」 「你今天被传唤,出了什么事?」 黄天歆的动作一僵,「没事。」 「明显有事。」闵斯凯不放过她,不肯走开。 「你以前都没关心过......」 「今天关心不行?」 「我没事。」 「那就表现出没事的样子。」 「我就是没事嘛。」 「看着我说。」 她一心急,用力闔上行李箱,「就跟你无关啊!讲出来你也帮不了!」 两人僵持不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就在闵斯凯用力甩上无辜的房门后,化下匆促的句点。 但不到几秒,门再度开啟,现身的不是方才极度不满的男孩,而是他的母亲。 「你们在干嘛?」蔡惠纯一到家,还来不及换下上班的暗色套装,就听到巨大声响从黄天歆的房间传出,接着看见自家儿子踏着重重的步伐,沉着脸进浴厕,彷彿里面有甚么深仇大恨的敌人要对付,「你对他说了什么吗?」 「我、我什么都没说……」黄天歆结巴。 没想到正要反省不小心激动之际,惠纯阿姨就忧心忡忡地登场。 「那刚才是?」 「他不爽我什么都不说。」 「……唉,那孩子聪明归聪明,却不会看人脸色,居然想强迫消沉的女孩子讲出真心话。」蔡惠纯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她揉一揉肩头,没好气地说道。 但黄天歆并不那么认为,她知道,他其实很多事应该都有看在眼里,只是具体瞭解到多少……她就不臆测了。 不过现在,连惠纯阿姨都注意到她的异状,看来她真的动摇得太明显了。 「他或许是想关心吧……」黄天歆再度打开行李箱,箱子边有一点点擦痕,可能刚刚关太大力导致。瞧,一些不经意的行为,都能造成永久的痕跡呢。「因为,今天班上的人知道我是唤魂者了。」 「什么!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样『当年』就没意义了。」蔡惠纯彷彿接获晴天霹靂的消息,音量无预警地大了起来,「然后呢?后来有做什么应变处置?」 黄天歆摇头,起身确认外头的吹风机声音有无停止,接着关上房门,「曝光的时候,我刚好被纪家传唤,后来班上的情况我不清楚,这可能要问斯凯。」但她有发现,学校平台或者一些网路论坛,逐渐开始讨论第三名唤魂者的情报。 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您有向纪家报告此事吗?」 「有的,他们说念在我这几年工作认真,就不惩罚违约的部分了。」提到纪家,她的心里又掀起一阵涟漪,难掩沮丧。「只是我这个月得提早一週培训,他们要在此期间下对策。」 「天歆,我知道受到指责会难受,但还记得吗?您不能太受情绪影响,像是和斯凯差点吵起来什么的,失常并不像您。」 「我清楚、我刚刚不该那样……」黄天歆这下真的憋不住了,她双手掩面,「可是,悠乃姊姊失踪了。」 「什么?」 「纪家不是找我出任务,而是认为崇拜悠乃姊姊的我也许会知道一二,才紧急找我确认行踪。」听到消息的当下,不得不说,她受到十足大的衝击。 那位聪慧自律、号称近代最具唤魂者模范的纪悠乃,竟然一夕间消失无踪,毫无音讯,所有人都慌了。 不论是担心悠乃姊姊的安危、还是各种不该有的念头,为了不显得失控,黄天歆那时候真的很努力,努力地说服自己:没事的、不要想太多。 岂料回到熟悉的地方后,她的疲惫与不安就一拥而上。 紧接着闵斯凯积极地关心,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但她被吩咐不能张扬,除此之外,她本身也不愿意让闵斯凯耳闻就是了。 蔡惠纯瞬间领悟女孩情绪不稳的原因后,伸手抚摸她的头,「是吗……那么,这件事让大人们去操心就好,您维持应有的本分即可,悠乃小姐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别担心。」 「希望如此……」 「纪家会处理好的,没必要去多想造成自身的烦恼,您这边就先调适好身心吧,都通过测试这么多次了,相信您很快就能恢復正常。」 「……是的。」 「您真的很优秀,早点休息,明天是周六,我去教堂时可以顺道送您去纪家。」 「谢谢阿姨。」 果然人有了抒发的管道,梗在胸口的苦闷便能获得一些缓解,即便成效不多,总比在心里深埋来得好,至少不必只有自己承担那份重量。 可惜能与她站在共同阵线的队友,寥寥无几。 黄天歆洗完澡,经过闵斯凯的房间,本来想敲门,但她的手滞空一阵子,最后放了下来。 她鑽进被窝,滑着一整天都没跳出新讯息的三人群组,最新一则停留在前一晚的义气相挺:玟晴指责纪永长的纠缠不清、宣言一定要帮天歆摆脱烦人的无脑粉。 黄天歆仔细回想,闵斯凯在穿堂提出的疑问其实也没错,撇开应遵守的规定不谈,她确实欠玟晴一个解释。 毕竟自己明知道好友不是普通地厌恶復活派,却瞒着她,让她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迫和讨厌的存在相处这么久,这行为怎么看都挺过分的。 深思熟虑后,她睡前传了洋洋洒洒的讯息给卢玟晴,另外也传给闵斯凯一则致歉,她不该毁了他难得释出的好意。 结果到了隔天早上,一个人未读、一个人已读,她未收到任何回覆。 明知不该擅自期待,却遏止不住坠落般的心情。 「天歆,您走紧急出口的楼梯,从后门出发吧,现在资讯流通太发达了,正门口被媒体和好事者包围,我开车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大白天就一堆人挡路,蔡惠纯一度考虑去辗过这些无聊份子,她拉上客厅阳台的窗廉,「只有住户才知道的后门,平常也没人会使用,应该不至于被埋伏。」 「我知道了,阿姨也要小心喔。」黄天歆确认遮蔽式打扮有完善后,便将行李箱託付给蔡惠纯。 不过,等到真的成功离开公寓附近,她又偷偷折返到公园,躲在某棵树荫下观望现场。 的确比想像中还要来得人山人海,几乎将前门堵得水泄不通,可见班上的同学们一传十、十传百的威力,甚至连住所情报都被查出来......她又给闵家添麻烦了,她必须想点办法才行。 黄天歆拉低帽沿,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馀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穿梭于人群中。 「......玟晴?」 第三章 现实(3) ※ 「天歆!你还好吗?我收到你们家被围堵的情报!」 纪悠茵一听说黄天歆已平安抵达主宅,顾不得佣人劝阻,身着仪式服就衝到客房,一开门便劈头道歉:「对不起!我们家应该派人过去的......」 「没关係,我知道现在人力吃紧,眼下最要紧的当然还是找回悠乃姊姊。」黄天歆停止搜寻网路上的关键字,将过度查询到微烫的手机,边吹电风扇边充电,「你一样没有她任何的连络资讯,对吧。」她用的是肯定句。 唤魂者眾多限制之一,即是规定通讯设备不可与纪家管理单位以外的人联系,包括唤魂者彼此之间;而黄天歆因为仍需维持日常生活,长老们破例让她可以继续使用个人门号,但特别警告──不能遗失工作用手机、不能透露任何风声。 「对......我还想说主宅的任务为何会接二连三地来,直到昨晚工作结束,大家才告诉我事实。」纪悠茵有股总是错过第一手消息的错觉,亲妹妹的她什么都后知后觉,这样子,真的好吗? 「抱歉,那可能都是因为我没帮上忙。」黄天歆估计是自己的动摇,令纪家判断不能再去影响悠茵吧。 「别这么说,我也不希望天歆你的身体吃不消,目前的任务件数我还是能承担的。」纪悠茵连忙安抚不像以往神色自若的伙伴,「对了,最近我不常去学校,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才导致你的身分会被发现?」她十分相信黄天歆的为人,绝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故意宣扬。 「说到这个,你认识纪永长吗?」 「......他是谁?」纪悠茵满脸困惑。 「咦?」黄天歆也愣住,「就、一个落落大方又满健谈的男生,他也是你们家的人,说是不具唤魂者资格,目前的目标是辅佐家族。我没听闻过你和悠乃姊姊以外的同龄层,他似乎也不晓得我的情况,是他当眾公开的。」不敢随意指控,黄天歆并未在长老们质询时提及他。 纪悠茵垂眸,思索着可能性,「那么,恐怕是他早早就未通过适性测验,所以长辈们才不曾提及吧。」关于这号人物,势必要偷偷调查了。 「二小姐!」 就在黄天歆还想再细问的时候,门口传来美姨宏亮的声音:「请别丢下随行人员乱跑,您也不是不晓得宅内的紧急事态,请您务必怀有身为唤魂者的职业意识,尽快随林管家回到应待的位子。」 目送悠茵遭来势汹汹的管家与佣人迎接走,黄天歆看向仍摆着插腰姿势的美姨。「这次只有我接受培训吗?」 「是的,请您也勿耽搁,准时前往训练中心。」 为期一个礼拜的培训,顾名思义就是培育、训练,作为验收,最后还会进行「测试」。 唤魂能力有各种限制,其中持有者的身心状态,所影响的佔比最重。 仅仅一瞬间的不慎,都可能永久失去能力。 因此纪家才会安排定期培训,一方面有利观察、蒐集数据,一方面则有益唤魂者有效掌控能力。 但培训期间也少不了突发性的工作传唤,每当中断,黄天歆又得在工作结束后休息一阵子,才能继续未完成的课题,她所花的时间一直都比另外两个人还久,故常常到第七天才得以正式验收。 培训最不便的地方是会没收手机,她无法知晓在乎的人们是否平安、有无遇到麻烦,培训期间凡是接到任务通知,她多多少少会忍不住忧心死体从何处来。 这七上八下的感受,也让她察觉到,自己的精神或许大不如从前。 为此,她会赶紧回想起培训课程所教:唤魂时千万不能夹杂私心,必须全神贯注地用心呼唤。 毕竟曾有一案例,仅仅是脑内期盼得到富翁家属的感谢金,便丧失能力。 黄天歆绝不愿意步入后尘,为了守护住这份天赐奇蹟,她尽可能地不杞人忧天,澈底收心。 风光明媚的週日上午,黄天歆成功唤回五个人的灵魂,结束后她看见在大厅守候的那些家属们,一得知喜讯便破涕为笑,她再次认知到,自己果然做了正确的选择。 然而,也不出所料,她暂时又不能参与培训了。 躺了将近一整天,等意识与身体的控制权回归,窗外的景色已入夜,黄天歆缓缓地从床上坐起身,很是无奈地按着腹部。 人类即便再不适,仍不可避免生理需求── 饿了。 待双眼适应完黑暗的环境,她正准备下床,面向水沟与外墙的窗户竟然发出「叩叩叩」的快节奏声响,实在过于突然,她吓得又缩回被子里。 她专属的客房位于工作用和室的正对角,除了悠茵、美姨还有医生,基本上没人会特意路过一楼如此不显眼的地区,就算有,也就偶尔从门口经过,不会特意到狭窄的空间来敲窗户,尤其现在外头如此黑。 窘的是,室内电话被设置在窗户旁的矮柜上,她想求救就得靠近。 那不如从房门逃去走廊,她的脚程也不算太差,只怕那个「声响」的主人拐个弯就堵住她的去路。 当黄天歆要一气呵成行使脑内模拟的计画,结果,窗户就被打开了── 为了通风、加上放心纪家警备,美姨居然没锁上吗! 第三章 现实(4) 「嘿,是我。」不请自来的访客从窗边探出一颗头,再笑嘻嘻地跳过窗槛,接着去开灯。 「纪永长?」黄天歆没有放下手边的枕头,高高举着,「你有门不用,爬窗干嘛?」 「等等,听我解释,我是偷跑来的,你这儿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那扇门,从走廊过来的话会被发现,我只好用别的方式。」他双手举高,作势投降。 好吧,她不熟悉主宅的架构,如果这位仁兄是沿着水沟的另一头跑来的话,她也无话可说。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搞不好有人会阻止我打扰你休息啊,幸好我很会挑时机,一来就看到你能够活动了。」 黄天歆一时不知该从哪点开始问起,眼前笑得灿烂的同班同学,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你有事找我?」 「我是来求饶的。」话一说完,纪永长就直接双腿併拢,迅速跪下,两手撑地,额头抵在地面,非常标准的道歉动作。「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是唤魂者的事大声说出来,我没想过会造成你的困扰!请原谅我!」 「你太夸张了,快起来......啊。」黄天歆本来想下床扶人,结果脚才刚踏出去就发软,眼看就要跪倒在地。 一听到她的惊呼,纪永长灵敏地爬起来,撑住她不稳的身子。 黄天歆确定能站稳后,边道谢边挪开环在她腰际上的臂弯,「我真的不介意,因为你说的那并非谎言,只不过是提早公开给大家知道了。我不懂的是,身为纪家成员的你,为什么不晓得要保密。」 「没人跟我说过这是秘密啊。」他回答得飞快。 「你被其他人排挤了?」她也一秒吐槽。 纪家眾所皆知的「常识」,多年以来就他不知情,太不合理了。 「呜啊,一针见血耶,我受到百分之两百的伤害了。」他摀住左胸,彷彿那个部位很痛似的,人还刻意倒退几步,装作打击过度。只是看少女没有多作反应,他才尷尬地用手指蹭鼻头,不再演下去,「我不是说过吗?我没有资质,几乎没人在关注我,大家更在乎的是另外两个需要备受呵护的摇钱树,所以我这边接收到的资讯时常不齐全。」他漫不经心地从口袋掏出一小物,递给黄天歆。 那是一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吃吧,你辛苦完,应该补充个糖分。」 但这份好意她没有立即拆封,「我还是不懂,那你为什么积极想和我成为朋友?我不记得做过什么会让你对我执着的事。」 「嗯……你没印象很正常,因为我只是被你救过的其中一人罢了。」 「咦?你曾经……」 「就是那样囉,我这叫一见钟情也不为过,不用想太多。」 黄天歆欲言又止,她明明都有乖乖地隐藏自己的面容,难道哪一天工作的时候疏忽了吗?只是作为唤魂者几年了,要她一一说出曾经救过什么样的人,她确实办不到。 再加上人们復活后,如果经过努力彻底康復,多数都与死体时的模样相差甚远,她绝对分辨不了。 不过有点微妙的是,原来她的「客人」也有纪家的孩子? 「既然你问完了,那换我发问囉。」纪永长又掛上一贯的笑脸,弯下腰,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闵斯凯和你在交往吗?还是和那个学霸卢?」 黄天歆秒后退到床边,压着有点痒的耳朵,「都没有,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话题跳超远,如果卢玟晴在这里,肯定会骂他又在胡言乱语。 「当然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啊,其他人早看出我想和你的关係变成友谊以上,就你不自知。」纪永长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见黄天歆一脸茫然,又补充:「还有啦,他在你困扰的时候,第一时间帮助你逃离,任谁都会遐想那个面瘫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係,我总该先确认一下才能决定出手还是放弃吧。」 「可是这跟玟晴有何关联?你也看过我们三个人的相处模式呀。」 「不好说喔,我后来有去追你们,结果看到学霸卢和闵斯凯在校门口,那女的揪着他的衣摆呢,看起来挺亲密的,不知道在讲什么,虽然讲没多久就一起回教室了。」 纪永长接着又描述班上陷入混乱的场面,爆料后更能分辨出谁对唤魂者感冒。 本来对纪家抱持刻板印象的同学,与他相处过后有渐渐减少的现象,但,对于与尸体多次接触的唤魂者,部分的年轻人们还是会產生抗拒心态,怕是有病菌、或是感到噁心不敢接近。 即便再怎么好奇「唤魂」,那也仅停留在好奇的阶段。 「也有人当面问闵斯凯和你的关係,他说你们只是国中同班三年的朋友,但那天的行为,我就不觉得像普通的朋友,不太信他的片面之词,于是我才想来听你亲口说。」 「但他说得没错啊,我们是好朋友。」 「那为何学霸卢不知道你是唤魂者,闵斯凯却知道,你偏心喔?」 「不是!并不是这样的......」黄天歆双手摆在身后,抓皱被子。 见状,纪永长戳了她的眉心,「开玩笑的啦,难以啟齿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说,我只是稍微地羡慕闵斯凯,他与你的心的距离最近。」 羡慕? 「......因为我寄人篱下。」 「咦?」纪永长停下动作。 「因为我住在他的家,作为同居者的他以及他的家人,都知道我的身分,你别再瞎说我们什么心的距离了,被迫也得守密的他听到,铁定会嗤之以鼻。」 「为什么你会寄住他家?」 看到对方的笑容消失,黄天歆也没好受到哪去,想必自己的脸上,呈现了一个苦涩又复杂的表情。「你真的被排挤耶,什么都没听说吗──」 「我的父母不要我了。」 第四章 变化(1) ■永弥历三二零年九月 实际上,她的父母是收了纪家的封口费后,远走高飞。 说好听一点,那行为比较像是把有能者全权交给纪家栽培,但,这跟拋弃或卖掉、又有什么区别? 她也曾经想过,明明自己成为了他们最仰慕的唤魂者,他们怎么会在那一晚、仍毫无留念地不告而别。 或许,就如同闵奶奶所说,对她的父母而言,钱的价值远远大过于她吧。 若是如此......也好,她终于有贡献了,即使不是再用功都得不到的奖学金,他们也间接因为她的力量而感到幸福,这样、也好。 几经思考后,她独自得出了结论。 「为什么会选择告诉我?」纪永长问。 「我不知道......」黄天歆答。 对,她真的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衝动。 可能她不想再欺瞒下去了、也可能他豪不顾忌又坦然地释出好感,这点加分了;还有一个可能性,当下她完全没意识到,日后才辗转发现──那即是正解。 「就当作,建立友谊的开始吧。」黄天歆浅浅的勾起嘴角,她拆开糖果的包装纸,放入嘴里,品尝久违的化学味道。 很甜,却足以满足一时之需了。 ※ 培训的最后一天,纪家将于中午召开记者会。 届时,会正式宣告第三名唤魂者的存在。 一早梳理好发型的黄天歆,穿上美姨带来的全新仪式服,在客房的全身镜前转了一圈,检查有无疏漏整理的地方。 这身打扮,象徵着她的重要度与被交付的信任。 先前来帮她打理一切的美姨,还语重心长地告知:「今日过后,将会有大量的任务接踵而来,请您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黄天歆小小地吐舌头。其实她继承能力后,早就做好了,如今只差上面的一席话而已。 「天歆小姐,请移驾至和室进行『测试』。」 「不是在记者会上吗?」收到的行程表上写着,为了让眾人信服,她必须当眾展示能力。 纪悠乃与纪悠茵成为唤魂者的时候,也是这么安排的。 「记者会上是『表现』您的才能,但培训的检测得另行验收。」美姨如是说。 好吧,那她自然是遵从囉。 所谓的测试,并不难,主要是确认她经歷过前几天的「教育」课程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唤魂。 和室中央已摆放两个茶几,一个茶几上覆盖着一块白布,另一个茶几上则放着三层式的铁笼子,里头有几隻小老鼠正在上下层跑动着,非常地有活力,像是忙碌的鼠生无法停歇,白色的毛发看起来十分滑顺明亮。 美姨未退离和室,关上门后,她背对出入口的方向,正襟危坐在两个茶几前。 黄天歆绕过她,同样跪坐在茶几前,她看向对面的美姨,获得美姨的允许眼神后,她才轻轻地掀开白布。 总共五隻小白鼠躺在白布中,与笼内的同类相较下,牠们静得就像在深度睡眠一样。 前提是,要有呼吸。 黄天歆小心翼翼地捧起第一隻,靠近自己的唇边,在吻之前,她定格了几秒。 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每次帮牠们恢復生气之前,都会默默地道歉。 毕竟是因为人类自私的行为,才让可怜的小生命遭到这般冷酷的对待。 「恭喜您通过测试!」美姨接过黄天歆唤魂回来的最后一隻白鼠,左右检查,确定白鼠的生命跡象稳定后,粗鲁地将牠丢回笼子中,接着她提走,放了一杯温开水和一个浅绿色的小纸盒,「天歆小姐果然不同反响,相信稍后的记者会您也能有出色的成果,请休息一会儿,这盒是医生建议的补品,可以吃吃看。」 被独留在和室的黄天歆,按照盒子上的指示配着水吞了几粒,意外地,补品确实有发挥作用,本来唤魂后的微喘与头晕,现在一点难受的感觉也没有了。 真是神奇。 效果甚至到她出席记者会,也没退掉的跡象......简直可堪称神药。 此次记者会,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来打扰,布置于纪氏主宅的大厅,搭好的讲台上已有一张大长桌与发言用的木製讲桌;而讲台前也拉起一条红色分隔线,划分为摄影区,此区后方就是一排排的临时椅,提供给各家媒体。 黄天歆被安排坐在长桌的正中间,她的右侧是纪家的长老们,左侧则是永弥教堂的神官们,这个阵仗完全显示她的地位不容小覷。 因此,举凡她的起身与入座等一举一动,眾多的镜头便跟随着她,默契地一齐更改摄影方向,彷彿错过一秒就是一大损失似的。 纪家的代言主持人是魏总管,西装笔挺的他站在讲桌前,号称黄天歆是近期努力发掘出的宝贵人才,也藉此宣导纪家对于有意愿被栽培的人都十分欢迎,当然,前提依然是需要通过适才测验。 「不论男女,凡是二十五岁前都可以来尝试,期盼未来会有更多与天歆小姐一样的有能者,一同为这个美好的世界贡献一份心力,除去更多的悲伤!」魏总管励志地喊完,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被镁光灯照到快眼瞎的黄天歆,努力维持着营业式笑容,同时也暗自想着,现场直播的话,不晓得闵斯凯、惠纯阿姨,或是卢玟晴,是否有在观看这一刻。 在他们的眼里,她又会是什么模样? 「我们由请天歆小姐上前,展现神明赐予的奇蹟之力!」 与被叫唤的黄天歆同步行动的是守候在讲台旁的美姨,她恭敬地端上盖着白布的托盘,让魏总管接手。 全场屏息凝视他们的动作。 啊。 黄天歆翻开白布后,无声地于心中感叹。 眼前这隻吐着舌头的小白鼠,绝对是不久前她復活过的那一隻,肯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牠的背部还留着被丢到笼子里时刮到的伤痕。 「天歆小姐,放轻松。」见她迟迟未有进展,魏总管以为她紧张了,悄悄地用气音安抚道。 黄天歆闭上眼。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睁开双眼,眸光里凝聚着不容动摇又沉静的坚毅。如同方才的测试,她献上温柔的吻,祈祷着唤回这独一无二的小灵魂。 而可怜的孩子也不负眾望,顺利地再次甦醒,开始在她的手掌里东看西闻,宛如在好奇睡着之前与醒来之后,地点为何有所不同。 将小白鼠放回托盘上,目睹这神圣一幕的媒体们终于憋不住骚动,更加地卯起来拍照;魏总管把握这大好的情势,决定开放问答时间,并破例让唤魂者也有手持麦克风的机会。 「请问黄天歆小姐知道自己有唤魂者资质时,有什么想法?您在復活人类与动物的时候,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第一个被点名的记者,兴致高昂地连续发问,直到魏总管提醒最多只能询问两题,才折衷地问。 「记者叔叔您好,回答您第一个问题,那时候我感到非常荣幸,作梦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具有带给大家希望的能力,至于第二个问题,对我而言,人类与动物都是极其珍贵的生命,我都会专心地祈求,所以唤魂时并无太大的不同唷。」黄天歆应对得体,魏总管与美姨偷偷地对她比了一记大拇指。 她陆陆续续又回答两、三位记者的问题,差不多该告一段落,魏总管于是点了最后一位的记者。 岂料,这位妖艳的记者小姐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在此感谢魏先生的指名,我代表敝社发问,传闻指出您目前并未与家人同住,请问这与您的唤魂者身分有所关联吗?」 「要论有关联的话……是的,因为我的家人不住在永弥市,但我为了自身的目标,于是借住了认识的人的家,非常感谢他们愿意收留。」 「一般民眾的认知大多是非纪家成员无法继承唤魂能力,挑战失败者不计其数,成为唤魂者让您不得不与亲人分隔两地,请问黄天歆小姐选择这份职业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呢?」 第四章 变化(2) 契机? 黄天歆的胸口忽然一股躁动,她没想太多,只怀疑莫非是药效过了。 这时候要不就拿班上同学嬉闹时所说的「因为不只能拯救许多心碎的家庭,而且获得的丰厚薪水也足以衣食无忧一辈子」作为理由? 不,直白地那样答有损唤魂者的形象,修润部分吧。 黄天歆稍微顿了一下,才开口:「我、我是因为悠乃姊姊的缘故......」 结果,讲出来的话与设想的内容八竿子打不着。 「啊,真的非常抱歉打扰各位盛谈的时光。」 魏总管突然开啟麦克风打岔,他按着黄天歆的肩膀,示意她往后退,让他再次站回讲桌,承担集中而来的疑惑视线,「各位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唤魂任务是随时会上门的,不巧现在天歆小姐即将离席去施予拯救,后续倘若还有什么问题,将由我代为回答。」表明的同时,他小力地将黄天歆推往美姨的方向, 后来随着美姨的指引,黄天歆被带离闷热的大厅。 待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脑回路跟着清晰了起来,她才意识到──纪家并不想让她说实话。 换言之...... 「天歆小姐,请上车。」来到了宅邸外,美姨为她开啟已经等候多时的轿车后座的门。 「咦?悠茵呢?」这不是她外派时最常搭乘的专车吗。 「悠茵小姐尚在主宅工作中,此次公出将请您优先支援。」 黄天歆不好意思说,她还以为任务只是用来避免提到悠乃姊姊的藉口,没想到是真的有临时的上门。 这是她第一次在纪家以外的地方工作。 不晓得是不是记者会的关係,让她光是看到车外一週不见的街景,就异常地怀念。 即便今天过后,她将真正地失去这些平凡的日常。 ※ 目的地是一幢金碧辉煌的别墅,位于半山腰,或许离安葬闵奶奶的墓园相距不远,只差在路途上转弯的方向不同。 午后雷阵雨笼罩整座山,所幸他们未因雨势而耽误到黄金时间。 别墅门口已有人撑伞等候着,一看到纪家专车与车队停靠于早先到来的消防车一边,他便快步上前,结果认出被司机敬重对待的唤魂者,竟然是面熟的人,他发出了惊呼:「黄天歆?」 「咦?邓凡曄?」正想婉拒司机协助撑伞的黄天歆,闻言,注意力放回客户身上。 虽然她在新班级还有很多面生、记不住名字的同学,但眼前名叫邓凡曄的男生,她绝对不会错认。因为内向安静、总是默默坐在位子上读书的他,在她身分曝光的那天,反应超级大,大到她有不经意瞥见,他想抱着便当逃出教室,却笨手笨脚地将午餐全部撒满一地。 这还是她工作中首次碰到认识的人。 邓凡曄的样子非常憔悴,双眼佈满血丝,脸颊上残留着乾涸的泪痕,消瘦的身体也止不住颤抖,不晓得是山上下雨造成的冷意导致,又或是其他因素...... 黄天歆深呼吸,再吐气。 「据说死体是触电而亡,他在哪?」他们没时间间聊,直接进入别墅内。 「被......搬到卧室了......」邓凡曄似乎还缓不过来,声音很哑,「我哥......他倒在浴室外......全身湿淋淋......手上握着还在运转的吹风机......」 第一发现者就是邓凡曄本人,他跑回房间找出练剑道用的木刀,断开吹风机线与插座的连接,仅仅如此,他的兄长依然不省人事。 偏偏家里没大人,他连忙打电话给双亲,没多久消防队率先抵达,帮他哥哥施予心肺復甦术,一段时间仍不见起色,他们正打算送医急救的时候,他的母亲又来电转告:已请唤魂者前来。 毕竟有钱能让成功机率提升的话,何不砸钱。 房间已有几名消防队员,其中一位仍不放弃地为床上的躯体胸外按压,直到看见他们一行人,才退开。 邓凡曄再次见到哥哥,不久前明明生龙活虎的人,此刻竟任凭摆佈也毫不吭声,他隐忍许久的情绪终究崩溃,潸然泪下,「拜託......救救他......」 「我尽力。」黄天歆点头,走到床边。 目测大学生年纪的邓凡曄兄长,裸着上半身,胸膛上有一道焦黑的月牙形状的痕跡,其馀部位则盖着棉被,溼透的头发显示在尚未吹乾之前,人就遭到电流无情地袭击。 在眾目睽睽之下,黄天歆伏下身,冷热双唇相贴。 停留约五秒左右,她直起身子,整个房间静得令人窒息,任何人都不敢发出杂音干扰。 「这位先生......尚未復甦。」白袍医师诊断后,如此宣告。语气还透露着些许的困惑,因为他第一次参与黄天歆的唤魂流程,就撞见失手。 「你不是唤魂者吗!为什么没有让我哥醒来!」邓凡曄瞠目,激动地想衝过去,但被医疗团队的人抓住,只能远处挣扎,「我们都付钱了!不是该让他回来吗!救救他啊!拜託......他不能就这样走、我还没道歉啊......求你了!救救他啊!」 「这是你的选择吗。」黄天歆轻按自身的胸口,微微地拧起眉。 第四章 变化(3) 「让我哥回来......让我哥回来......」显然没听见她的声音,邓凡曄逕自哭喊着,甚至一度身体瘫软,变成被人搀扶。 黄天歆不再多言,重新调适好应有的状态,再度倾身。 「唔......呃......痛......」 「哥!」 而这一次,邓凡曄的期盼得偿所愿了。 眼见復活的男性痛苦地呻吟,全身蜷曲,几乎要缩到被子里去,一旁的救护人员也没间着,马上接手进行后续的急救。 邓凡曄呆愣地望着这一切,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语。 「这些团队很优秀,相信你哥会没事的。」黄天歆来到他的身边,递上面纸。 明明见识过不少哀戚的场面,但遇到认识的人如此悲痛,她的心也会微小地揪紧。 何况同龄男性哭得泪人儿一般,她只有小时候闵斯凯哭泣的印象,至今就未曾再撞见过了。 「呜.......我.......对不起!」他没拿走她的好意,反而是紧紧握住她伸过来的那隻手,抵在他的额头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不对、谢谢你救了他!谢谢、真的谢谢你!谢谢......」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近乎语无伦次的道歉与道谢,不断重复着,彷彿说再多也不够。 「谢谢你救了我哥!」 黄天歆未将手抽走,而是跪坐下来,任凭他继续抒发那无处安放的紧绷与恐惧。 独自面对这种差点来不及挽回的情况,他,已经很努力坚强了。 「你还好吗?」直到他貌似冷静下来了,她才收回手。 「你真的是唤魂者呢......」邓凡曄本来有些糟糕的脸色,总算好转一点,只是双眼红肿未消、鼻子则擤到破皮。 「我是呀,今天还发布记者会唷。」现在她的情报肯定家喻户晓了。 「我不怎么看电视,也不常用电脑,我比较喜欢看书......」他揉了揉乾涩的眼睛,「所以看过很多唤魂者的歷史事蹟,对于能够理所当然地做出违反常理行为的唤魂者,我其实觉得很恐......神奇,尤其只有永弥镇才具有这种力量,其他县市、国家都没有,更显得我们这里多么异常。」 而这般异常,对于出生在小镇以外的人们而言,又会有什么想法?在几亿人口眼里,永弥镇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并不是否定这份力量,加上它的贡献的确是真实留存,只是觉得永弥仰赖它作为特色不太好......」邓凡曄难为情地抓了抓头,「话虽如此,一遇上攸关生死的场面,我自己根本也无法理智,失常到这种程度,我也被自己吓到了,我自视甚高得对唤魂表示排斥,简直像个傻子。」 「没事的,毕竟绝望时只要有浮木,任谁都会不想错过地攀附上去。」黄天歆安慰道,邓凡曄更是愧疚。 「我真的很抱歉。」 「适可而止。」她用空出来的另一隻手,竖起食指,比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我来并不是要听道歉的。」 「......谢谢你。」 「嗯。话说你跟哥哥吵架了?」 邓凡曄一顿,乾笑几声,接着站起身子,活动筋骨,望向忙碌中的床边人群,「现在想想真的很荒谬,不过是一件破事罢了。他觉得我在任性、而我觉得他不理解我,但两人一直争执下去也没意义,他就去洗澡打算冷静吧......然后就......」 鸡毛蒜皮的小事差一点化为刻骨铭心的憾事。 邓凡曄述说,他每次翻阅相簿,双亲都有全程参与兄长的开学、毕业典礼,几乎从未错过他任何的人生大事,反观自已,却没有这种待遇。 一次也好,他希望父母能够为了自己有所行动。 近期他的生日就快到了,三个愿望化为一个,他不想再收到远洋寄来的礼物,他想要他们特地回国,全家团聚。 然而,兄长听完,只有摇头跟嫌弃他不懂事,以此为信号,他们起口角的次数频繁增加。 「我知道、我明明很清楚,就算分隔两地,爸妈埋头工作是为了我们,我哥没出国留学也是为了陪我,其实我已经够幸福了,我真的是......干嘛还要去计较那一丁点事。」或许是刚刚的后劲上来,邓凡曄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他赶紧擦拭,「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这个道理,明知道却还是会不知足地吵起来......」 「即便知道,我觉得能耍性子、观念上有摩擦,甚至吵起架,说明着你们感情不错,可以相处时不用有所顾虑,这就是家人吧。而你们的立场开始有一点点转变,你变成期许家人懂你的不安,而你家人则是希望你能继续体谅,双方会不小心起衝突,合情合理呀。」黄天歆也跟着起身,拍掉裙襬上的灰尘,她再从口袋中掏出手帕,贴上他的脸颊,「偶尔计较一下,有何不可呢?你哥哥出事也不见得是你的错,真因还没调查清楚之前,不必急着将罪责硬往身上拦,等你哥哥醒来后,好好地陪他吧,想讲开、要反省什么的都还不迟──他人还在,不是吗?」 宛如当头棒喝,邓凡曄愣住许久。 他一门心思篤定,是自已让哥哥在不应当的时刻做出那个选择,所以害他遇上了本来不会碰上的意外,但,确实太早下定论了。 他缓缓地接过那条手帕,頷首。 黄天歆看出对方不再纠结,微笑道:「而且吵架也未必不好,像我就没跟家人吵架过,有时候也会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如果能够吵一吵,或许还可以听到真心,更加瞭解彼此吧。」不知道那天跟闵斯凯的互动能否称之为吵架。 她不太认为就是了。 「完全没吵过吗?」 「对呀。」以前没机会,现在则不被允许。 「你......」邓凡曄还没说完,一位医护人员就跑来告知准备将患者送医,他当然立刻要跟上,不过才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明天还会请假吗?」 她沉默几秒,这个月的培训结束了,理应今晚回闵家,「不会,怎么了?」 「没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之后一定会报答你的......黄天歆,谢谢你,你是唤魂者,真的是太好了,我发自内心觉得。」 本来还犹豫在别墅主人离开前借洗手间的黄天歆,看见邓凡曄红着脸,十分真诚地承诺,双瞳比刚见面时还来得有活力。 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浮现灿烂又欣慰的微笑。 「不客气,我就是为了帮助像你一样处境的人,才当上唤魂者的。」 「我们学校见。」 「嗯!」 第四章 变化(4) ※ 虽然信誓旦旦地说不请假,黄天歆今天依然请了半天假。 因为昨天任务结束,回到纪家后,与长老们开了一场关于未来方向的会议,议程太长,导致她又暂住一天。 上午惠纯阿姨和闵斯凯都出门了,她才回到闵家。 环顾熟悉的环境,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基于她尚未成年,且非血脉者,他们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回到原本的住处继续日常生活,但根据工作件数与一些考量,也许又会有异动。 比如,要在能力消失之前结婚生子。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噢!我的天,黄同学您是走路上学吗?您的尊体必须由专车接送才对啊!」一週不见的校门警卫,特意跑出警卫室,彷彿为她抱不平似的大叫。 「谢谢警卫叔叔的关心,这段路程不值得劳烦的。」黄天歆谢绝对方护送,戴回帽子,加速离去。 午休快尾声的学校里,仍有几名学生遛达,她尽量避开他人的视线,来到熄灯的教室门口。 「!」 没想到,大多数同学竟然都没午觉,不是低声聊天就是做各自的事情,在看见她的瞬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包含原本在交谈的闵斯凯跟卢玟晴,后者还坐在她的位子上。 纪永长则是被惊醒,睡眼惺忪地左右观望后,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注视着走进教室后方的唤魂者。 「......」因为悠茵的切身经歷,黄天歆早预料到身分「正式」公开后,大家都不会想接近她。 「黄天歆!」一个坐在角落的人倏地站起。 居然是本该在医院陪病的邓凡曄。 「我、我想说的是.......」可能第一次被那么多人关注,他有点战战兢兢,但仍然坚持往下说:「谢谢你救了我哥一命!他被转到一般病房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他能快速康復都是多亏你的帮助!谢谢!」 语毕,他行了一个九十度大鞠躬,同时伸长一隻手,手里握着一条手帕。 「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已经谢过很多次了。」黄天歆和其他同学同样被他吓到,不过她很快回神,前去阻止身体都在打颤却勉强自身的他。 果然他抬起头,又是满脸通红。 她取回被洗乾净的手帕,欲言又止。获得感谢时,跟独自完成任务比起来,既有成就感也能勉励自己加油下去;可是一旦过度,似乎也不太妥当。 悠茵应该也常遇到这种情况,她会如何正确应对? 「哇!那不就是天大的喜讯吗!恭喜你哥即将出院!」正当教室瀰漫着微妙的氛围,纪永长率先帮腔,跑到两人的中间,他搭上邓凡曄的肩膀,「但我能冒昧请教一下事情经过吗?相信在座也很多人在意。」 待邓凡曄一五一十地交代完,纪永长又夸张地惊呼:「夭寿可怕!漏电真的太危险了!好险你们家最后有及时向唤魂者求助,明智之举啊──大家也这么认为,对吧?」 黄天歆原以为寻求认同没那么简单,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少同学纷纷表示肯定、还有人慰问起邓凡曄。 为什么? 能轻易地变更风向,难道是有诀窍的吗?那他能不能也教教悠茵...... 黄天歆看向纪永长,他正在笑着调侃邓凡曄,说什么他刚刚以为他要当眾表白。「纪永......」 「黄天兵。」 唉。 比起在意其他人的看法,身后传来的轻声呼唤更让她不敢面对。 「黄天兵,出来谈谈。」呼唤的语气变强硬,她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 除了闵斯凯在,他身边还站着他们国中以来的好朋友,但对方将脸缩在高领的外套里,只露出平静如止水的双瞳,黄天歆无法分辨她真正的情绪。 「欸,讲真,我之前就颇好奇了,你们三个怎么成为朋友的啊?」 闵斯凯和卢玟晴走在前头,不知为什么也跟上来的纪永长,陪她走在后头,他用气音问道:「我知道你和闵斯凯不可能不熟的原因,那跟学霸卢咧?」 其实敷衍应付一下就好了,不过黄天歆想了想,指向闵斯凯:「因为他和玟晴先变成朋友了。」 「什么?他主动的?这温差个性的两个人,要怎么变?」 「这部分算私事,不该由我来说......」 「我不会洩露出去啦,毕竟学霸卢那么敏感,我怕日后相处无意间踩中她的雷,就像你那样,你就偷偷告诉我嘛。」纪永长摆出发誓的手势,「至少说一下闵斯凯如何办到友好的,我参考参考。」 「想要辅佐家族的你,听了也办不到的。」黄天歆拉低帽沿,「因为他们的目标一样,都在为了离开永弥而准备。」 闵斯凯从小就想搬家,碍于蔡惠纯死活不肯。 这件事他们吵了上百回,就连黄天歆住进他们的家,也持续吵。 长期抗战的结果是闵斯凯暂时认命,他晓得作为小孩,毫无力量反抗走火入魔的大人,但他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积极地学习与拿奖学金,假如成年的时候,蔡惠纯仍不死心,他的大学志愿就会选择在外县市就读。 而卢玟晴成绩之所以好,也是相同的理由,她不满足奖学金,才额外又拚命地打工。 黄天歆并不清楚闵斯凯与玟晴要好的契机,不过她确实是察觉闵斯凯会照料玟晴,才趁机效法他,一起与只会埋头苦读的女方熟稔起来。 「黄天兵,你手机没开机对吧。」四人抵达通往校楼屋顶的楼梯转角处,确定无间杂人等后,位在阶梯上方的闵斯凯和卢玟晴,才转身与矮了几阶的他们对视。 「有开啊。」 「你知道我在说的是哪一支。」闵斯凯没上当,直接识破,她只好乖乖摇头。 「唉呀,也快上课了,就开门见山地谈重点吧。」纪永长敲了敲手表,故作时间紧迫的模样。 「怕翘课就不要跟过来,又没人邀你。」憋不住的卢玟晴,一开口就是呛回去。 「是我找他来的。」黄天歆抬手。 而她的发言,连被包庇的人也吃惊地转头看她。 不过帽子发挥完美的遮蔽作用,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到低下头的她,所呈现的表情。 卢玟晴的眉头皱起来,没有再赶人,她扫视了四人之间的距离,陷入沉默。 一旁的闵斯凯轻拍了她的背,催促的用意十分明确,她的声音才从高领后传出来,「......我觉得搞派系的自己很丢脸。」 语气带着满满的懊悔,一丝的彆扭,卢玟晴的动作有些不自然,捏着领子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抗拒一样,「天歆,你可能还没看我的讯息,所以我现在就直说了......如果、如果这几年我抱怨唤魂者时,曾让你不适的话,真的、对不起!那天过度反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情还转换不过来,再加上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所以......」 「我没关係。」黄天歆截断难得示弱的友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一体两面,会有喜欢它的人存在,同理,有厌恶的人在也很正常,你不喜欢本来就能表现出来呀,我们是朋友,我不想要你刻意压抑最真实的感受,我才该说,如果你真的无法接受我,想远离想绝交也不要紧的。」 「什么话!我们都认识多久了,你真的认为我会因为你的职业疏远你?」 「正如同你说的,就是认识这么久,我非常清楚你有多痛恨唤魂者,你以前还说过,他们都是无情的偽善者,只管拿钱办事,完全不考虑復活后所带来的蝴蝶效应。」 假若求助者为了唤回挚爱而倾家荡產、负债累累,纪家的确没替他们在乎这一块,硬要说的话,那本来就非他们的管辖范围。 凡事都有代价,皆看个人是否愿意承担。 「我是说过,但我不是说你,你也是要赚生活费......」 「玟晴,这样很矛盾耶,偏袒我对你又没有好处,你就承认我是纪家的走狗、我拥有你厌恶的能力,推开我就好啦。要忍受身边有一个打从心底排斥的存在打转,何必这么辛苦。」 原本纪永长安分地不打扰女子间的真心话大告白,听到后面这一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正要不识趣地提问时,他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凉意。 闵斯凯冷冷地俯视他,犹如在警告:别轻举妄动。 「够了!」 卢玟晴咬牙,猛地拉开外套的拉鍊,迅速捲起袖子与裤管。 第四章 变化(5) 无论是脖子、四肢,肉眼可见的白皙皮肤上,有着大量的瘀青与伤疤,面积广到显而易见地,在布料之下铁定遍布更多、更骇人的痕跡。 见状,黄天歆摀住嘴,纪永长则是倒抽一口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非一朝一夕所有,那全是暴力下诞生的產物。 「这是我爸的杰作。」 黄天歆说不出半句话,她看向毫无动静的闵斯凯,虽然脸色很臭,但显然早已知晓这回事。 「那个人渣抗压性低,失去工作后只会天天酗酒、路上乱晃、与人起纠纷,疯狂怪全世界拋弃他就是不会检讨自己,心情不好就动手动脚,根本该死。」卢玟晴拉上拉鍊,把自己又裹得紧紧的,「我妈也是没救了,一直相信他哪天会想开,死不离婚,还供奉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他去教堂。」 「天天穿长袖长裤就为了遮这些?我还以为你皮肤脆弱曝晒会病变咧,你干嘛不向其他人或老师求救?」纪永长也罕见地严肃。 卢玟晴瞪过去,「我又不傻,以为我没求救过吗,世间多险恶,你这个少爷有所不知了。」 那个渣父亲私下跟警方有交情,用钱收买登门拜访的老师也不只一次,一叠钞票就足够他们不再多管间事,而擅自告状的她,逃不过几顿粗饱,最后的必经收尾,是母亲会一边替她包扎敷药一边苦劝。 老是破天荒地劝她要谅解父亲的失意过度、不要再想着破坏一家三口的日子。 她怎么可能容得下这口气,下定决心要逃家。 好不容易,总算熬到有一天美梦成真,那个人渣撞了铁板,他被同样喝酒闹事的流氓们围殴致死。 她接获消息后,连庆祝都来不及,母亲就想不开,居然跟人渣的酒肉朋友凑钱,请纪家协助外派唤魂者。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地狱回到人间。」卢玟晴冷笑。 她死也忘不了恶梦復甦的那一天。 「为什么从来没说过......啊。」黄天歆一脱口,同时察觉到答案。 「看你的反应,想必猜到了吧,一是我的个性不会轻易求救的,不如说求过了,下场可精彩,二是我也不想有人多管间事,三是我......」卢玟晴撇开头,轻握墙上的铁製扶手,碰触那细微的冰凉,「我喜欢和你们自在的玩闹,那是最令我舒适的时候,我不想要因为无意义的同情怜悯而破坏掉,何况你也忙,不需要让你额外费心,我自己看着办就好了。」 「欸等等,你这什么偏心说词,她不能知道,阿闵斯凯就可以?」纪永长难以理解这奇怪的三角关係。 「他是自己发现的,我阻止得了吗?你个无关人士闭嘴。」 他偏不听话,「搞半天,闵斯凯才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的人吗。」 「不是当事人,要说什么。」闵斯凯淡淡的一句话,一秒堵得纪永长无从反驳。 「既然隐瞒这么久,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黄天歆紧抓着裙摆,随后松开,遗留下皱摺。 「因为有必要。」卢玟晴慢慢走下阶梯,站到黄天歆的前一阶,「我明知唤魂者、纪家是永弥不可或缺的象徵,以及许多人就像邓凡曄一样得到了救赎,这份能力确确实实挽回了不少遗憾。可是,我依旧恨他们,不会察言观色、连救的人是败类都不会从我家环境来判断,事后发觉也只冷眼旁观,这正是我对他们始终生不出好感的原因。」她温柔地掀起那顶帽子,底下是友人欲哭无泪的面容,罕见的样子令她会心一笑,摊开双手,给予大大的怀抱。 「但,我承认我过于偏激了,搞派系本身就是一件幼稚又无意义的事,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比起针锋相对,更应该互相尊重。如今终于意识到,真的要感谢你。」黄天歆丝毫反应也没有,卢玟晴又抱紧了一点,「天歆,听我说,虽然对反感的人事物要改观着实不容易,但你也看到班上的反应了,改变的可能性并非零,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勉强自己跟你相处,我没打算绝交。」 「我......」 眼看就要顺利和解,偏偏上课的鐘声这时响起,黄天歆的裙子口袋则同步传来震动。 「走吧,我送你。」卢玟晴帮怀里的友人戴好帽子,主动挽着她的手。 另外两个男生也没有要回教室的意思,他们一行人翘课会太醒目,于是选择绕过教学楼到校门口。 「玟晴,谢谢你将苦衷告诉我。」黄天歆反覆思索后,斟酌了用词开口。 「不会啦,只是说真的,你能不做这份工作吗?年纪轻轻就要面对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不太好吧?」纵使再缺钱,也不一定要将自己丢到魔窟去啊。 「太小看她了吧,她都从事多少年了......痛啊!」纪永长碎碎念到一半,就被闵斯凯无情的肘击。 「我没问题的,培训课程会加强这方面的训练,身心状况也都有定期追踪。」黄天歆才刚说完,其他三个人突然变脸,停下脚步,如临大敌般地戒备。纪永长虽然掛上笑容,但眼里无笑意。 她纳闷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校门口── 穿着学生制服的纪悠茵正等在那里。 第五章 真心话(1) ■永弥历三二零年九月 「悠茵,你今天可以来学校?」黄天歆问。 「我有事要跟你说,但临时又有任务了,想说先在这里等你……」她的视线看到其馀人马,收音。 「你怎么知道我也有任务?」黄天歆连忙向神情不对劲的朋友们告别,拉着纪悠茵离开。 「我本来有三件急案,另外两件离学校太远了,所以长老说比较近的会再另行安排,我就猜转派给你了,听说救护队已经在现场待命......」纪悠茵瞄了一眼伙伴的帽子,「对不起,都是我们家让你的平凡生活没了。」 「这些我早在继承能力的时候,就已经预想过了,这是我的选择,没关係。」黄天歆泰然自若。 纪悠茵晓得再道歉也无济于事,她打开前来迎接的专车后门,提出一个袋子,「这是你的仪式服......天歆?」回头一看黄天歆竟然在大口吸吐气。 「啊哈哈,正中午真的颇热呢,谢啦,我去就近处理。」 「天歆!我姊回来了!」赶在黄天歆远赴之前,纪悠茵喊出声,她一定要亲口报告这则好消息:「林管家跟我说她今天早上平安回家了!她没事!」 「真的吗!太好了!」黄天歆喜不自胜,本来想再多问些什么,但为了把握救援时间只好作罢。 她将纪悠茵推上车,笑着目送车队离去,才转过身,压着过度亢奋的胸口,照着吩咐看着地图衝到任务地点。 没事就好、能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即便没什么机会再相遇,只要人还好好地活着,就好。 ※ 自那场记者会以来,过了约一个月,所带来的影响不多、也不少。 首先不变的是,黄天歆在纪家主宅接任务依旧是使用和室,可是死体的数量相较于以往增加两、三倍;其次不变的是收到任务通知依然十分临时,近期外派次数也渐渐地上升;再来是上学的请假天数,相比以前请半天,目前也开始常请整天了。 因此和卢玟晴他们的交集略为下降,就算纪永长想来搭话,她也只能说赶课业进度而婉拒。 变化最大的部分是她不用再乔装出任务了,甚至途经公园,会有不认识的路人向她打招呼跟声援。 据说公寓附近有安插纪家的保鑣,但她从没看过他们的身影,可能躲得非常隐密。 蔡惠纯也比以往更尊敬她,甚至会关心她的饮食营养是否充足,偶尔在家见面一下下也会嘘寒问暖样样来。 黄天歆对于有无变化并没太多的想法,不如说,她没时间去省思,忙碌充实到她无暇偷间,万幸的是她最近也没有太常浪费时间倒下。 然而,这般的工作量或许还是不及悠乃姊姊与悠茵的三分之一吧。 「真底......灰常谢谢......来这......」 弯腰到快跪地的年轻女性外劳,即使用着不流利的语言,也很努力地组织成字句,用尽全力向黄天歆道谢。 这回是黄天歆培训到一半临时被外派的任务,但地点位于永弥镇边际的郊外,回想司机催油门的方式,只能用「狂飆」两字来形容。 距离黄金一小时剩不到几分鐘,她阻止试图想表达正确谢意的外劳,催促带路。 一抵达关键的房门前,站着一身正装面露严肃的曹氏夫妻,他俩朝她点头致意,便掏出钥匙开门。 「!」 岂料,映入眼帘的画面令黄天歆震慑于原地。 不到三坪的空间,仅仅一盏灯间隔几秒闪烁着生命力,灰白色的壁纸上充满着怵目惊心的刀痕,底下是惨遭破坏的水泥墙,大大小小的痕跡都能看得出当下的力道,而林乱的家具也无从辨别其原位在哪,勘成床具的物品也已破烂到面目全非,内层的棉花通通廉价地外露一地。 地上也散乱着各种被撕碎的书籍、辞典,看似高级质料所製作的洋装也没逃过一劫,全部被剪得不成原样。 倒在它们之上的是一具国中生年纪的少女死体,只穿着内衣裤的缘故,就算再昏暗也能看见她的手腕与大腿处有许多割裂。 黄天歆机械式地抬起头,一圈粗绳孤独地悬掛在日光灯旁边,配合冷气的风微幅晃动。 「请尽快復活她。」曹先生不懂唤魂者杵在门外是什么意思,冷着声说道。 「不好意思,你们确定要......?」照理说不该多此一举反问,但黄天歆下意识这么做了。 「当然,今天只有她跟那丫头在家,那丫头胆子可小了,不可能动手。」回答的是曹太太,她不以为然地抱胸,「您也看见了,我们要知道她干蠢事的原因。」 「芹小姐......遗书......有写......」看到少女死体后就跪地,不断哭泣的外劳,听见曹太太所言,又发抖地交出已经被捏皱的信封袋。 随后却被曹先生给一掌拍掉,「谁知道是不是偽造的。」 「请您动作快一点。」曹太太踢开挡在门边的碎纸,一边低声骂道:「嘖,明明缴那么多却来个非本家的,看不起我们吗......」 黄天歆进退两难,她第一次在救人的时候如此踌躇,这样不行,会连累到纪家的名声── 但她踏不出去那一步。 「救救......芹小姐......」直到外劳泣不成声的拜託,最终帮助她前进。 接近后,她又发现少女的头部附近,洒满一颗颗的药丸以及躺着一瓶安眠药的空罐,明显去意已决。 「.......」黄天歆看向门外待命的医疗团队,他们也是面露难色,但没半个人吭声。 她无计可施,只好如往常一样身体前倾,贴上那副发紫的双唇。 耳畔传来的细微声响,她随即知道,曹家的需求顺利达成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位曹小姐的计画已宣告失败。 「咳咳咳......都吃药了,我还是死不了吗......」曹小姐回归的意识居然非常清晰,甚至能望着上方的粗绳乾笑好几声,「绳子根本白绑了,还没用就睡死.....你是哪位?」刚清醒的她没想到有人在,随手抓了一件破外套盖住光溜溜的身子。 而她瞥到黄天歆袖口的缅梔花,瞬间双目圆睁,乾咳好几次后,挣扎地往房门口一看。 「啊......」单音节从她的喉咙发出,那是绝望的讯号。 「醒来了?解释一下。」曹先生的语气依然不冷不热,宛如女儿甦醒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先生,抱歉,现在您的孩子将由我们后续治疗,必须送医......」白袍团队立即出声,但被曹太太断然拒绝。「送什么医,她好到都能讲话了,剩下是我们的家务事,该付的都付了,没你们的事了。丫头,送人。」 「等等,这位太太,虽然她看起来很健康,但实际上鬼门关走一遭,身体状况并不同等于死前,势必需要再检查.....」 「我说过这是我们家的事了吧?再干涉下去,休怪我提告。」曹太太一脚又踹外劳,「我刚刚说了什么!送客!」后者原本因为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茫然着,这才擦乾眼泪,怯懦地猛点头。 黄天歆正要起身,但她一动,才发现在不显眼的角度下,她的袖子被少女紧抓不放。 「曹芹,不要让我复诵第三遍,解释。」曹先生仍一心在房内,把妻子与他人的争执视若无睹。 「我......我......」曹芹脸色铁青,简直比几秒前苍白的模样更糟,「这、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给你吃好穿好住好,有多大的不满要用这种方式抗议?」 「......父亲您没看我的信吗?」她遏止不住喉头衝上来的怪异感,往侧边吐了一地。 本来正要请黄天歆离开的外劳,见状,嚷嚷着「毛巾、毛巾」就跑掉了,于是现场莫名地只剩唤魂者与三名曹家人。 曹太太虽然生气有外人留下,但始终没打算走进房间里,只恶狠狠地从远处瞪视。 「我只听你亲口说。」曹先生同样不动如山。 曹芹擦掉嘴边的黏稠物,「哈.....就为了、听我说?花大钱请人復活我,就只是要听我说?唔......」她痛到又倒回原地,连带拉扯手中物。 「!」黄天歆无预警地被扯,重心不稳,差点压到曹芹,好在她又马上恢復平衡。 但对方紧闭着双眼,开始冒冷汗,她一惊,转头正想说点什么。 「既然也知道我们在你身上砸大钱,那还不快点解释清楚。」但曹太太尖锐的话语又让她一时无语。 「......」 「曹芹!回话!」 「她可能晕过去了,呼吸也变得微弱......」少女的气色真的不太妙,黄天歆只好代答。 「你不是唤魂者吗?怎么復活成一个半死人!果然非正宗血脉就是能力不足!」 「如果您有认真上课,应该知道唤魂后的急救与復健才是活下去真正的关键。」 「你在嘲讽我没读书吗!告诉你,我可是双硕士毕业的,和你这个空有亲尸能力的人阅歷更高,轮不到你教训我。」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但目前状况紧急,我认为要快点送医......」 「不必,我们家就有主治医师。」这时外劳正好拿着毛巾归来,曹太太抢过毛巾,扔回外劳的脸上,紧接着抓住她的短头发,絮叨:「丫头,叫你照看那个蠢孩子,办事不利就算了,现在又擅自行动,我们雇你干什么用的!还不快『送客』!」 外劳连整理弄乱的发型都不敢,畏缩地听从指令,她拨掉曹小姐逐渐无力的手,不敢多看旁边一眼,直接扶着黄天歆出去。 「keepyourmouthshut.」与曹先生擦身而过,黄天歆的头上飘下这一句话。 第五章 真心话(2) ※ 管好你的嘴。 她当然办得到,毕竟涉及客人隐私,唤魂者团队绝对不会洩漏「个资」。 但为什么还是无法释怀? 前所未有的沉闷感堵在心口上多日,黄天歆趴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物理性地滚掉那份诡譎。 「吃水果。」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但她继续滚,继续反芻这几天想不透的问题。 「你在干嘛?」敲在门板上的力道加重了。 她把头埋进枕头里,隔绝一切杂音。 「......黄天兵,你还活着吗?」 「活着。」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维持着趴姿,意兴阑珊地扭脖子,「我要睡觉了,水果帮我冰起来吧。」 「在客厅,自己弄。」闵斯凯瞄了一眼时鐘,「才八点,你要睡?」 「我今天就想早睡啊。」黄天歆知道对方言出必行,肯定会任凭食物腐坏,她不想让惠纯阿姨洗澡后有多馀的担心,只好勉为其难地下床。 结果那傢伙还看着自己收拾,不帮忙也不走开,她实在拿他没辙。 『下一则最新新闻,全国前三大药商的曹氏千金,疑似捲入校园霸凌争议,今日中午被帮佣发现于住宅处轻生,经紧急抢救后,仍然陷入重度昏迷,目前在加护病房接受治疗。』 哐啷。 本该被保鲜膜包住的切片苹果与芭乐,此刻与大小不一的陶瓷碎片一同沉寂在大理石地板上。 「黄天歆!别动!」光着脚的女孩竟充耳不闻似地执意前进,闵斯凯喝止未果,便衝上前拽住她的双肩。 即便如此大动静,她的注意力仍在客厅的电视上。 画面切换到一所私立女校,该校主任代为镜头前表达遗憾,宣称想不开的孩子其实很受同儕欢迎,未曾有霸凌之类的消息,为了让真相水落石出,校方必定不遗馀力地协助调查,已替情况不乐观的女孩讨回公道。 「......那跟你的工作有关吗?」就算新闻节目进入广告时段,她仍旧静止不动。 「无关,我也不可能说有吧。」她挣脱闵斯凯的牵制,找出扫除用具蹲下身清理,「抱歉,浪费你们家的水果了,连同盘子我都会赔的。」 「比起这个,你刚刚......」 「不要跟惠纯阿姨说!你也知道她最近热衷照顾我,这点小事就别说了。」避开闵斯凯打探的目光,黄天歆站起来,「我口渴,我去喝水,你要帮忙的话,帮我装袋一下,我等等来丢厨馀和回收。」 「黄天兵。」 「阿如果你不想帮的话,放着就好,我喝个水很快回来。」话虽如此,她的左手腕却被极具骨感的五指困住。 「放弃不行吗?」望着她的背影,他皱眉,手里捉住的既纤细又脆弱,同时也.....「你没那个义务做唤魂者。」 黄天歆回眸一笑,甩开手,「欸,突然之间在说什么,你若不像玟晴那样尊重我或纪永长那样支持我,不如跟以前一样不闻不问。」她总觉得他反常的劝退显得可疑。 某天一反冷漠的态度,加上卢玟晴接纳她这位復活派的中心人物后,他更是不计先前他们曾小衝突过,连自己的母亲频频关注她的身体健康,也不再不屑地说做作。 呵,这改变的理由十之八九与她所想的相去不远。 闵斯凯见她那副记者会用的笑脸,便不发一语,而黄天歆也早已对他的沉默习惯感到麻木,果然,两人的代沟如同往昔。 「你知道这份能力容易引起杀机吧。」当她再回到客厅时,地上已经被清理完毕,闵斯凯正在上锁玄关的大门。 「放心,纪家保鑣也会暗中保护你们,但仍担心被波及的话,我不会赖着不走的。」她的钱够多,不怕暂时没地方住。既然没事了,她真的需要躺下...... 「重点不在这里。」然而闵斯凯凑近,按住她房间的门把,不让她开啟,「好好的生活不过,不惜受人瞩目也要这份能力,为什么?」 「就、能够拯救人啊,我回答很多次了吧?你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是多少人的救命稻草啊。」浴室的水声已停止,黄天歆不得不放低音量,然后尝试掰开碍事的手指,「算了算了,我不奢望你理解了。」 「我更不理解的是你背弃自己的诺言。」此话令她的举止僵硬几秒。 「小时候的事情我忘得差不多了......」 「我晓得你没忘,从用心扫墓就看得出来。」 「哇,你的记忆力跟洞察力真好,看来即将到来的第一次段考肯定能轻而易举地高分吧。」 「黄天兵。」闵斯凯改按她的单肩,想让她转成正面。 「还是会有人因为唤魂而幸福的!」但她直接用背部撞开他,赶在浴室的人出来之前,躲进房里,「否则这股能力才不会被大家寄予厚望!奶奶是个案,不能以偏概全啊。就是这样,晚安!」 不等对方回话,她立刻关好门,跳回床上。 好累。 但愿今夜过后,那个死脑筋不要再对她说三道四了。 第五章 真心话(3) ※ 不知是否段考将近的关係,真如她所愿,后来闵斯凯确实放她一马,没再过多关心。 她一方面感到庆幸,一方面也有点空虚,但眼下的任务更要紧,她拍拍脸,振作精神,琐碎的感受就不去理会了。 段考前夕,工作依旧源源不绝地到来,知晓她没时间复习的卢玟晴,还好心地传讯息告知,会帮她整理重点笔记。 拥有能干又体贴的好朋友真的是......得感谢闵斯凯呢。 专车熄火于一间刻着「日葵」石碑的医院门口,它不是永弥镇知名的那几间,位置也相对离闹区较远。但最令黄天歆讶异的部分是,为了避免「供不应求」,纪家通常是不接受医院提出的需求。 规矩中原来也是有例外。 充斥着独特的药水味的医院里,整洁新颖的环境,只看到几名医护人员匆匆地行走,几乎没什么病患。 「日葵是私人用地,仅有透过介绍才能使用这边的资源,多为安寧病房,因此大厅才会显得冷清。」领路的护士长介绍道。 因唤魂者团队人数较多,电梯分批搭乘,护士长点选了最高楼层的按钮。 「这么说,委託人是......」 精明干练的女人容貌上浮现一丝悲伤,「是院长。」 叮一声,电梯门敞开,周围都是白墙,唯有正前方设置一道大片的雾面玻璃门,护士长通过墙上安装的脸部辨识机关,玻璃门便自动向左右平移。 犹如皇家饭店的独立式套房,可容纳数十人,但仍过于空旷的原因显然是,除了被仪器围绕住的床铺缩在一角之外,未有其他的设备。 床边的绒布沙发上坐着两个相互依偎的人,他们抹了一下脸,经过沧桑岁月的面容才勉强能见客。 女方是院长,另一位是她的丈夫兼副院长,护士长为黄天歆说明后就下楼。 「请您唤回我家的小葵。」两人缓缓地向她鞠躬,恳求道。 这对夫妻本该茂密的黑发中参杂不少白色,日葵院长的发根相较严重,几乎像是挑染般的极大色差。 「......我尽力。」对于安寧的定义,黄天歆吞下疑问。 床上躺着彷彿进入深度睡眠的女性,年约二十出头,面貌姣好的她却骨瘦如柴,而头巾上签着各种笔跡与加油打气,能够从其看出人缘不错。 黄天歆谨慎地挪开氧气罩,营养流失的双颊凹陷,未闔上的眼瞼露出了失焦的瞳孔,但双眉没有上扬或揪紧,而是平淡地下垂着。 这代表死体算是满和平地嚥下最后一口气...... 「对不起。」说出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碎语,黄天歆才轻轻地抬高小葵的头部,侧过身,让纪家团队使用溼纸巾与手帕,呵护般地清洁小葵的双唇。 当死体是非意外身亡的时候,必须先这般「消毒」过。 待他们退开后,黄天歆这才屈身,进行熟稔的唤魂。 「为什么......要救我?」 小葵醒来不久,认清了现状,动弹不得的她被重新戴上氧气罩,拾回失而復得的正常呼吸,开口第一句即是质疑。「这个病......无法根治......不是说好......走了就放我走吗?」看到双亲红着眼,紧握住她连回握也办不到的手,小葵的眼眶不禁湿润,「为什么、要将宝贵的钱、花在这种地方......」 「我们原本真的是想好好送你的,但......」副院长说不下去,他抚摸着女儿的头部,再温柔地擦拭她颊上滑落下来的暖流。 小葵哭得更兇了,「......我明明就这样......病死也没关係......为什么让我回来......被折磨......」 「宝贝,不要这样子,听妈妈说。」跪在床边的院长,将女儿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姿势像是在求助或是祈祷,「原谅爸妈吧,我们捨不得你啊,你都坚强地挺过了活不到成年的说法,你那么年轻,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你去阅览的美好,一定会有方法让你康復的,只是现在尚未找到罢了,拜託不要放弃,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再给我们珍惜你的机会吧。」 「还要找多久......你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小葵没有领情,用力地转开头,却只成功微小的角度,她对上唤魂者的眼,对方貌似心虚地抖了一下,但仍诚恳地与她的哀怨对视,「都说过了......我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都说过了!」 「宝贝,别激动,你才刚回来,这样对身体不好。」院长哀求道,副院长也赶紧安抚:「你从来不是我们的负担,是我们的向日葵啊,既然老天愿意再让你回来,再一起努力好不好?嗯?」 「我真的......好痛喔......要是......努力没有回报的话......我是不是......又会给你们绝望......」 「不会不会!想太多了,你一直是我们的希望啊,这次请纪家帮忙也不是坏事,他们有比日葵更顶尖的医疗技术,接受高档治疗,你的寿命肯定有延长的可能性,而这期间,我们或许就能找到痊癒的方法,相信爸爸妈妈,好不好?」 「再过几天,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庆祝你的生日,宝贝,好吗?」 「呜......呜......好......」女儿终究体谅了双亲,一家三口抱在一起,不顾尊严地当着他人面前痛哭。 黄天歆目睹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无法像以往般地欣然接受。 但做出这些选择,是他们的决定,身为旁观者的她,除了祝福,也没有插手的馀地。 活下来才有更多的可能姓,这就是永弥市復活派的主张。 黄天歆紧接着又受到传唤,得在半小时内赶到另一个急需救援的地方,她留下几名跟随她来日葵的救护人员,告别了不停向她道谢的院长夫妻。她一踏出医院大厅,一位似乎蹲点已久的身影就从旁跳出来。 但那个人很快地遭到西装保鑣们架住,黄天歆有被平常不现身的保鑣的行动力吓一跳,不过她更意外的是挡路者的身分。 「你是曹家的......」 「请、请休下感穴信。」外劳设法要传递手中物,但保鑣奉行安全至上,一手就抢过那三个脆弱的信封袋。 「没事的,只是几封信而已。」似曾相识的场景,黄天歆连忙阻止保鑣,夺回要转交给自己的东西,同时也提醒外劳:「请回去转达你的主人,下不为例,以后有事找唤魂者,请务必透过纪家或永弥教堂,知道吗?」 外劳盯着她半晌,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黄天歆坐上专车,保鑣们才还给外劳自由。 黄天歆其实没听清楚外劳方才口齿不清的表达,她拆封后才发现,原来这些是言简意賅的感谢信外加......支票。 唤魂者私底下不能额外收钱的,她无声地叹气,势必要将曹氏夫妻的信转交给纪家处理了。 最后一封亲笔信则来自于曹芹,说实话,黄天歆颇震惊,毕竟前阵子的新闻才报导女孩的近况。 这又是何时准备的? 毫无防备地打开信笺,刺鼻的异味旋即扑鼻而来,白纸上写满了不规则又歪斜的红黑色字体,疯了似地重复大大的三个字── 我恨你。 第五章 真心话(4) ※ 寒露过后,白天的风逐渐转凉,而高中的第一次段考结束,也带给不少学生入冬前的凉意。 「天歆,不错耶,你每科都有及格!」下课时段,坐在闵斯凯桌子上的卢玟晴,研究刚发下来的单子,比黄天歆本人还满意她的成绩。 「我也很庆幸,这都要感谢玟晴的汇整,我才能在短时间内复习完考试范围。」看着雀跃的友人踢着脚,比以前更自然地互动,黄天歆微笑道:「也恭喜你又能领到奖学金。」 「是啊,但我还是输给他了,这人连到高中都不让出榜首宝座。」卢玟晴故意把闵斯凯的头顶当作扶手。 「你自己不加把劲。」闵斯凯拍开莫名压过来的重量。 「校排第二不够吗。」卢玟晴浅笑,跳下桌,忍耐不踹开蹲在桌边垂头丧气的某个跟屁虫,「喂,全勤的大少爷,你要检讨就滚一边去。」 「学霸卢,行行好,也施捨我智慧宝典吧。」他就不是读书的料,还输给心仪的对象,连妄想当作教人的那一方也无法,三科不及格实在太丢脸了。 「免谈。」 这个秒拒绝真是意料之内,纪永长可怜兮兮地转向求助,「那不然,黄天歆你大人有雅量,请借我菁英笔记......黄天歆?」本来好端端坐着的女孩,竟弓起身子,头靠着椅背。 「啊,抱歉,我刚打瞌睡了,你说了什么吗?」黄天歆回过神,发觉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她佯装没事地挥挥手,同时将书包内偷偷翻找出的东西塞入口袋中。 「他说废话啦,不重要。」卢玟晴担忧地建议:「你累的话不要勉强,就到保健室休息吧,我陪你去。」 「没关係,快打鐘了,我自己可以......」她笑着婉拒,结果走没几步,胸口猛地一阵抽痛。 「黄天歆你是不是不舒服......唔喔!」卢玟晴大力地巴了纪永长的头,完全不手软,再附上狠瞪警告他控制那副大嗓门。 而黄天歆的异状一被指出,剎时全身无力,离她最近的闵斯凯立刻撑住瘫软的她,不让附近的同学察觉唤魂者出事。 他与卢玟晴交换了眼神,便迅速拽着精神涣散的女孩离开教室。 一路上,黄天歆就算脑袋异常沉重、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心中的警铃仍旧大肆作响。 死定了。 她必须想好理由解释,否则,现在搀扶她的那位朋友可能要逼供了。 原本就已经面瘫到一个极致,现在连气场都冷冽起来,让人搞不懂寒意是来自户外的气候还是他的影响。 晕晕沉沉之下,她感觉自己坐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鞋子不知不觉间也被脱掉,接着一股力道推倒她,她直接往后躺平。 啊,这里可能是保健室吧。 那个人照顾的动作与散发出的气势颠倒,不仅轻柔又小心,还帮她乔出一个舒适的躺法,盖上被子,随后不晓得又跟谁对话几句,便拉了一张椅子坐过来。 黄天歆隐隐约约有听见关上门的声响,她颤抖地抬起左手臂,遮住脸。 怎么偏偏是在学校发作,这几年的努力不会因为这样就功亏一簣了吧...... 不甘心啊! 「你出了什么任务才身体不适?」 问题一针见血,果真够敏锐。 「保密条约,不能多说。」她理所当然地答完,听到微弱的叹息声。 「你不适都忍下来吗?」 「没有。」 「这里只有我跟你,说实话。」 「偶尔忍......」 「是吗。」 原以为他会发火,竟然心平气和地句点她。 空间顿时静謐无声,连保健室的时鐘指针答答答地行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随着时间流逝,黄天歆的闷痛感悄悄地消失殆尽,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 「口渴吗?」他真的眼力很好,超会抓时机。 「嗯。」 她放下有点麻掉的手,靠着床头坐起身,接过闵斯凯递来的温开水。 刚刚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恢復视觉,总算能真正确定自己在保健室的小房间内。 「即使会不舒服,你还是要做这份工作吗?」 「噗!咳咳咳......」 见状,闵斯凯帮忙拍她的背部。 「这、这不是当然的嘛,我哪次说我不做了。」怎么选在她开不了口的时候问这问题!黄天歆将空杯子塞回他的手里,「你就专心自己的目标,不要再管我了,如果嫌我碍眼就直说。」 「......我确实看不惯。」闵斯凯沉着脸,留下这句话,便去洗杯子。 黄天歆早知道他迟早会说出真心话,却没料到自己即便做好心理准备接收,简短几个字的杀伤力仍旧不低。心跳不安分地加速,抑制不了,她只能轻拍左胸,试图无实质效果的安慰。 「又不舒服吗?躺下吧。」他回来却是柔声关心。 这人今天怎么吃错药似的,一点也不像他。 黄天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容忍我那么久真了不起,如果是玟晴,早就用尽各种招数把我轰出家门了吧。我寄人篱下,但也不至于死皮赖脸不走啊,你为什么从来不说?惠纯阿姨那边......你懂的,我一句话,她就不会拦阻。」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你放弃唤魂者一职。」 「不就是支持善终、人类应该顺其自然地死亡,不该再因他人的自私而回来痛苦。」这是他们从前的共识,她并没忘,只是她选择了别条道路。 「最初的确是这个理由,但后期并不是。」黄天歆一愣,闵斯凯接下来的话,句句带给她衝击,「你肯定没发现,你的所作所为时常带着讨好的意图,我一直觉得你生为人,何必活得这么憋屈。」 她还真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释放出这种感觉,原来在他的眼里,她却是那副样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懂?」他挑起眉。 「嗯......也可能真如你所说吧?合理啊,我又没有真正的归处,是该多卖乖一下。」 「你是笨蛋吗?」不知道是戳到他的哪处开关,闵斯凯罕见地一吐积累已久的不满:「就因为这个念头,傻到被大人们利用还乐此不疲,默默付出无人知就罢了,你和另外两个血脉者相比,待遇差那么多还表现得无所谓,若不是纪永长添乱,你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正大光明地工作?我才真的不懂,你成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唤魂者意义在哪。」 他看不下去。 自由受限、情绪受限,甚至动不动临时出勤、牺牲日常生活去培训,这一切到底能获得些什么?再加上能力总有一天会消失,他无法理解,又没有义务,为何寧愿被各种限制也要出尔反尔? 明明当年哭那么惨,为何还要接触死体? 为何、还有那个勇气? 「勉强自己又能做什么?身体坏掉也没关係?你才几岁,连成年都没有,这些事值得你付出到这种地步?」黄天歆哑口无言地望着他,那副活像是跟她丝毫无关联的状况外表情,让闵斯凯更上火,倏地离席。 他走到床头,一掌拍上黄天歆耳后的墙上,冷声重复确认:「寧愿受伤也要挽回陌生人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仰起头的她,从他的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看起来她惊讶过度了,连嘴巴都忘记闔上。 值得吗? 答案很简单,不然她并不会持续到今天,黄天歆正想同意,脑内却一闪而过──那封血书的影子。 不只如此,她接二连三地忆起曾经因唤魂而结下缘分的任何事物。包含美姨无止尽的夸奖、邓凡曄说过几亿人口的看法、玟晴恨透纪家的原因、小葵身不由己的谅解...... 值得吗? 「我不知道。」身为唤魂者理应要肯定才对,现下气氛使然,她说不出标准答案,囁嚅道:「我......只是想被需要。」 第五章 真心话(5) 「被谁需要?」闵斯凯皱眉。 「谁都可以,只要有人要就行了。」黄天歆鼻头一酸,移开目光,「奶奶不在了、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这个家不是我的家、你和玟晴迟早会离开。但,只要有唤魂能力,总会有人需要我的,在死亡面前,九成的人都会老实地想活下去,就算可能被讨厌,这时候我的存在就不是可有可无了。」闻言,闵斯凯收回手,没有坐回去,依然站在她的身边。 她抱膝,些微地低下头,垂落的发丝掩盖了她的不自在,「而且一无是处的我,却能够持有这份珍稀的能力,或许是神明的施捨吧,不好好活用太可惜了。」 「这些就是你成为唤魂者的理由?」 「对啊,至少这样的我,也能带给人幸福,不是吗?」 「那么,你自己有感到幸福吗?」 「......」 「你口中的他人幸福是建立在自己的不适上?」 「等一下,为什么你的前提一直是,我是因为唤魂而不舒服?」她明明多年来都藏得很好,怎么最近才开始关心的他就能如此肯定,更何况,她是今天才在他们面前差点倒下,以前从来没有过......莫非又是纪永长大嘴巴? 闵斯凯攥紧拳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再转开头,「.....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认为呢?」 言下之意是看在眼里很久了。 黄天歆语塞,酸楚涌现,明明培训课程教过如何调整情绪,她的心脏却怦怦怦地跳得十分激烈,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比起自己,闵斯凯更在乎的是卢玟晴,然而此刻他的言行举止却一反常态,表现出重视的对象其实是── 这、太容易害人误会了。 黄天歆翻过身,拉高被子,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唤魂者如此被敬重的职业,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份嘛,既然能够实现别人的愿望,我当然想好好帮忙,你那么能干,不会懂啦!」 「那我希望你跟从前一样,继续笑、继续活力、继续做自己,至少健健康康,不必为了其他人的欲望折磨身心。」闵斯凯缓下语气:「你愿意实现我的愿望吗?」 「......」 「黄天歆,你凭甚么说没有归处?凭甚么觉得没人需要你?全天下最需要你的人在这里,所以,活下去。」 这几句话由他说出口,实在过于犯规了。 超级、无敌。 比起被不认识的人需要,亲近之人的需要所占的份量远远超出预估。 两人沉默的时间过得既漫长又快速,下课时间卢玟晴赶到保健室,将他们的书包一併送来。 由于床上有一颗棉被缩成的球状物体,卢玟晴当机立断,首先向闵斯凯确认黄天歆的身体状况,接着交代了教室后续的情况,她帮黄天歆以出任务而早退为由,还有叫纪永长留在那理好好观察气氛有无异状。 「天歆,闵斯凯说他去洗手间回来后,会送你回家喔。」迟迟等不到球体自行解开,卢玟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拉开一点缝隙,「抱歉,你刚睡醒吗?眼睛红红的。」 黄天歆停顿了几秒才点头,卢玟晴便轻柔地摸上女孩的额头,姑且确认是否有发烧的跡象。 「玟晴,你真的不讨厌我吗?」 卢玟晴一愣,还未开口,黄天歆又自顾自地坦承:「抱歉我和闵斯凯两人独处一室,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玟晴不要觉得讨厌,之前你可能会气到不理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慌张,但又不能让那情绪影响自己......」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们都住在同一个屋簷下了,我岂会介意呢,想太多了。」虽然她愧疚的神色颇可爱,但卢玟晴多少有点心疼,为了维持唤魂者的基本心态,连日常小事都得谨慎面对,根本过度压抑了,「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误会,总之先声明,我跟那个第一名并不存在任何粉红泡泡的感情,我才乐见你和他是否有进展咧。」 「可是你们是真的要好吧?」黄天歆从球体里探出一颗头,使她的模样颇滑稽,让目睹的卢玟晴笑了出来,但笑意随着黄天歆的话语又渐渐地消失,「玟晴,你和闵斯凯并不知道,你们曾被说是蝉连榜单的前两名强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高水准的你们迟早会在一起。所以,要是我不识相的加入,不就像是硬要介入的多馀份子吗?」 实际上当年闵斯凯主动跟卢玟晴互动,她曾经犹豫过是否远离,但卢玟晴具备她崇拜的特色,她也跟着想好好相处。 而最后,也如愿变成形影不离的朋友。 不过她看得出来,她与他们之间仍有无形的一道墙在,一方面是自己优先工作,少了与他们相处的时光,另一方面是──她没有勇气询问。 「天歆,别在意其他人的间言间语了。」卢玟晴看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宛如在预告大难临头,她的双瞳也蒙上一层无奈,「因为我和他很像,他关照我不过是引以为戒。你其实,有发现到吧?」 闵斯凯以前常常积极说服阿姨要搬家,但后来放弃了,因为他见识到卢玟晴这个例子。 过度执着无能为力的目标,鑽牛角尖般地投入,若获得不了应有的回报,终有一天会崩溃。 「我国中的废寝忘食,更显得我是热锅上蚂蚁,好在他点醒我,作为小孩的力量改变不了多少现实,大人也是有大人的考量,所以,与其烦恼可能性小的搬家,不如坚持忍耐到能自食其力的时候,但前提是,身体要顾好。」世上总会有无力的情况,因此适当地量力而为也很重要,她意识到后,再也不急躁地想摆脱,「天歆,你太轻视自己的重要程度了,在你身分曝光的那一天,我曾拦下想避重就轻、或者说原本懒得解释的他。」 她的个性不会让疙瘩持续蔓延,那天受到刺激而离开教室后,很快就冷静跟反悔,儘管思考再多,都觉得必须当面好好谈一谈才对,结果想追上他们的脚步时,却只看到闵斯凯独自背离校门警卫室的身影。 『我不懂同为善终派的你在想什么了。』 那时候大脑一片混乱的她,抓着他的衣角。 『明明是这里备受尊敬的职业,到她身上却偷偷摸摸,大人的世界有够麻烦......即使如此,她也不抱怨......』 闵斯凯只是淡淡地说道,随后又小声地咕噥。 闻言,黄天歆不敢置信地爬起身,脱离的被子因而滑落到地上,卢玟晴苦笑,弯腰捡起放回床边,再上前拥抱她的傻朋友,「虽然记者会上说,你是近期才成为唤魂者,但具体的确切时间应该更久对吧?毕竟我国一就知道你忙着赚寄宿费呀。你真的默默努力很久很久耶,但,无论身处何地,我希望这么辛苦、这么卖力的你,至少是不难受的,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地休息,知道吗?」她曾去偷看闵家被媒体包围的现场,这才理解他们保密身分的原因,而黄天歆罕见的资质与急需赚钱,若想要平凡日常,势必要有所取捨,不得不隐姓埋名地工作。 「嗯......」依偎着友人温暖的黄天歆,闷闷的胸口像松开紧绷的皮带一样,舒畅许多。 但只要她仍是唤魂者、仍接受来自各方的祈求,她的副作用就不会有停止的一天。 她想回应朋友们的愿望,但,也无法置之不理需要她的其他人。 不过,纵使此刻难得动摇,能让她做出真正的抉择又是好一阵子的事了。 因为几天后,永弥產生了巨大的动盪── 纪悠乃失去能力。 第六章 非日常(1) ■永弥历三二零年十一月 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而这种变化往往来得十分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在绿叶纷纷染黄的时节,风儿提早捎来沁人心脾的寒冷,热血的学生们却完全不受影响,雀跃地用心准备校庆,所有人皆在欢笑与热闹着。 然而,遭到纪家紧急传唤的黄天歆,无缘享受那般氛围。 「美姨!请留步!」 黄天歆打赤脚,忍受木质地板的冰凉,用身体挡在门前,拦下来客房收拾餐具的美姨,「请告诉我悠乃姊姊的状况,拜託!透露一点点也好!」 自从接到传唤,她来到纪家已经过去几週了,那时候她不曾想过理所当然地赴约后,从此再也回不到学校。 更正,连闵家都无法回去。 纪家由于失去主力的纪悠乃,需坐镇的招牌位子改由纪悠茵代理,外派任务则九成都交付黄天歆处理。 她暂住纪家,身体好就接任务,不好就休息,持续这个无限循环。 现实是无情的,无论她们再用心復活任一条生命,在看不到的地方,又会有另一个生命消逝,而渴求离去的灵魂回归正轨的信徒不胜枚举。 就算完成眼下的任务,仍然有眾多新的需求上门。 黄天歆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来,那对姊妹真的承担了十足重的工作量。 「天歆小姐,您鍥而不捨地询问也没用啊,上面的人交代过,现阶段大小姐的相关情报都是机密,我也没有小道消息能与您共享。」美姨空不出双手安抚任性的女孩,只能无可奈何地口头告知既定的事实,「再说了,即便您最近不再花大量时间才復原,您现在只要有空,仍必须优先专注于养身,请别分心在别的事上了,稍后我去为您确认浴场使用情形,今日请您还是早点净身休息吧。」 「那、那至少还我手机,就一下下而已,我想亲口向惠纯阿姨她们报个平安。」那天一搭上专车就被没收手机,彻底地切断她对外的联系,她连校庆的准备工作都来不及交接,只希望同一组的玟晴能帮她收拾善后了。 「请您放心,我们当然会定期与您的监护人有所报备,她都能够理解,您在我们这里,势必会得到最高等级的待遇。」 黄天歆抿唇,明明她先前身分曝光后,他们还愿意让她回闵家,但悠乃姊姊的问题非同小可,长老们也许是担心她会多嘴。 「如果这块会影响到您的话,我会试着去沟通看看,您就......请您勿动气。」美姨没好气地补上这一句。 「谢谢美姨!」 一等人离开,黄天歆立刻到梳妆台前照镜子,果然映出了她的憔悴面容。 失望表现得太明显了,竟然让美姨心软地尝试要帮助她,真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 可是一丁点资讯也获得不了的话,她真的难以安心。 纪家对于突变意外也非常混乱,整座宅邸的气氛鸡飞狗跳,还怕好事者或媒体趁机作乱,暗中加强了警备。 毕竟,从小被栽培的悠乃姊姊,优秀又稳重,拯救过无数的家庭,甚至百忙之中也未曾落下大学的课业,投资、看好她的大企业一堆,理应就这么顺利地做到退休,迎接幸福的未来,然而,她却失去能力了。 为什么?跟两个月前的失踪有所关联吗? 当初黄天歆还认为,人有好好地活着回来就好了,但其实有时候,既有的日常就像五线谱上只要任一音符变动,曲子就走调了。 那小小的改变,或许就是一个徵兆。 当初悠乃姊姊真的是「好好地」回来吗? 究竟造成悠乃姊姊内心变化的事情会是什么。黄天歆不只担忧,也少不了疑惑,她想问妹妹的悠茵,或许能打听到点什么,可惜,她们就算在同一个屋子里,都过于忙碌碰不了面。 ──一天之内到底为何会这么多人出事! 吃、睡、唤魂、休息、吃、睡、唤魂、休息......黄天歆乏味的重复着,这般看似稳定但又不稳的日程。 自然离逝、病逝、被恶意杀害、自残等等各种死法的死体好多好多,既然生存后又死了,为什么要有生命?为什么要繁衍后代? 就连她呼吸不顺时,有时也会受尽折磨与煎熬,那其他痛不欲生却被唤回来的人呢? 黄天歆甩甩头。 这天,再次完成外派任务的她,踏在回客房的走廊上又不小心恍神。 大脑运转太多,她按着耳朵,试图压住脑内逐渐放大音量的嗡嗡声,就在呼吸也快急促起来之际,她瞄见走廊柱子上的纪家家徽。 「啊。」 黄天歆猛地理解,总是对那幅图生不出好感的原因了。 就彷彿是人类为了生存,贪婪地索取神之泪,甚至水已满到腰际,仍然不知足地渴求。 她莫名地想笑,那不正是闵斯凯反对自己成为唤魂者的理由之一吗?这代表她心中的天平,慢慢朝善终派靠近了? 或者,根本从未有靠近一说。 她心知肚明的。 躺在被窝许久,恼人的头痛终于缓解,本要起身倒杯水,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小争执逐渐接近,熟悉的声音令她撑着发软的身子,接近门边偷听。 「唉,你这孩子,明明和二小姐同龄,关键时刻却连个忙都帮不上,生你真没用。」 「妈……」 「能派上用场的甚至不是血脉者......就叫你去培训所就读不听,搞不好还能激发点什么潜力,却偏要去念普通高中,你都不想想看,若能熬过那些测试,就不必担心未来没钱可活耶。」 「你很囉唆耶,又不是不知道我很早就失格,资质测试也不是说过就能轻易过,你不晓得测试内容才那么不死心。」 「你爸也神秘兮兮不肯告诉我内容啊,你们姓纪的规矩多得更鬼一样。」 「就说很多次有保密条款了,有意见就别嫁来。妈,我真的是黄天歆的朋友,让我看看她……」 「唉唷,看了又能做什么?让人家好好休息,别打扰,快走快走。」 「妈!」 黄天歆顿时领悟到,平常那个人的行为难以捉摸,原来真实意图是......不过她来不及再多想,熟悉的黑暗再度不客气地朝她袭来。 第六章 非日常(2) ※ 她已经数不清,暂住纪家的这一个月,总共经手了多少件任务。 所见的死体无论是否完整,她都能协助将灵魂唤回来,日復一日,她未尝败绩的名声便暗地里越传越远,有些富豪甚至想在自己不幸往生时,託人指名她来復活,不过收到的这些要求,纪家一律推辞了。 「天歆小姐,向您报告,此次完成任务后,仅限今晚,可破例归还您私人用的手机。」总是服侍纪悠茵的林管家,这回难得送她上车,黄天歆摇下车窗,左右张望,「为什么是你来跟我说?美姨呢?」 「她欠缺照护唤魂者应有的态度﹐正在教育中,请不用担心,最快明日就能回来。」 「是因为她代我向长老们提出需求吗?明明那是我......」黄天歆下意识要打开车门,但林管家出手阻止。 「请您冷静,相信您也不希望前功尽弃。」他指的是她昨天才通过的培训测验,假若她稍后的任务出问题,或许即是个人酿成的后果,那就── 「我出发了。」黄天歆不再理会一本正经的林管家,转过头,命司机发动车。 她大口深呼吸,调适情绪,压制住无处可去的满腹牢骚,以便万全状态上工。 再坚持一下、坚持到今天晚上就好。 在那之前,首先她要完美解决这次的工作。 目的地在一座高级社区的别馆,建立于市镇的边际处,幸运的是并未超过唤魂者能出勤的安全范围。 整间别馆为运动中心,在柜檯保全的指引下,她与医疗团队被带到室内温水游泳池区域,宽敞空间设置长约二十五米的标准室内泳池还有一小座儿童池,但下午时分却没有半个住户的踪影,据保全所述,天冷大家就不怎么常游泳,加上这里採预约制,今日仅被郭氏祖孙包下使用。 「要是禹翔回不来,你们就看着办,我告死你们!」 尚未正式进入,远远都能听见更衣室传来起衝突的叫骂声。 「告就告,监视器会说话,是你家孙子们不听劝,硬要贪玩才会在深水区溺毙!」 「你们的职责就是不让泳池出人命!还敢理直气壮!」 「能救到一个就该偷笑了,你以为是我害死孩子吗!想平白无故给我冠上杀人兇手的名号,我可不奉陪!」 以更衣室的中央长椅作为间隔,站在右侧是两个健壮的救生员,其中相对年轻的男性正架住他怒火中烧的伙伴;左侧则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郭爷爷即使身着轻便服装,也盖不住逼人的傲气,面红耳赤地咆哮着,而郭奶奶跪在长椅边,抱着椅子上湿漉漉的死体,哭到几近晕厥,嘴里不断喃喃:「我的翔翔、我的翔翔......」 黄天歆看向她将协助的对象,顿时愣在门口。 躺在长椅上的是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男孩,失去焦距的双眼、垂落的四肢,毫无生气地如同一具空壳,任凭宰割。 「你是来救翔翔的吗?」闻言,她低下头,才发现门边还有一位与男孩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只差在女孩留了一头乌黑长发,不过现在也因水而打结,乱糟糟的。 女孩披着一条大浴巾,眼眶泛红也没有像自家奶奶那般情绪失控,异常地乖巧,就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一样。 稚嫩童音引起更衣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保全趁机解释,这批团队是郭董请来的唤魂者一伙人。 「唤魂者小姐......求你了.......请救救我家翔翔......他还小啊......他只是比较喜欢冒险啊......呜......我的乖孙......」郭奶奶宛如见到救星般,两眼都亮了起来,不顾下摆的高级布料是否会弄脏、不管郭董喝止她难看的行径,逕自爬到黄天歆前方祈求。 这时,女孩也有样学样,在她奶奶的身边跪下,然后抓住黄天歆的袖摆,「都是菲菲的错,才会害翔翔死掉,你可以救翔翔对吗?」 「郭禹菲!这怎么会是你的错!」本来凶神恶煞的郭董,语气整个放软,一把抱起他的孙女,「是爷爷太蠢了,居然笨笨地相信那些救生员很能干,把你们俩託给他们照顾是爷爷笨,你别放在心上,知不知道?」 「哈哈哈,对,错的永远都是大人不会是小孩!」资深救生员火气又上来,推开拦阻的年轻救生员,直指着女孩,「要不是她威胁我的后辈,什么不跑腿就要告状被欺负,他们同时分头跳水玩命的时候起码还会有人力在好不好!」宠过头的王子与公主真的是不吃一次苦头,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耶!而且他的后辈竟没事先通知他,白痴地以为饮料能买很快,不用多久就能够回到岗位上。 想到就不爽,他瞟了一眼年轻救生员。 「住口!小孩子还小不懂事,他们只是想跟你们玩啊!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翔翔......将我的乖孙还给我!」郭奶奶彷彿吃了定心丸,突然站起来加入战局,挥舞着瘦弱的拳头,有气无力地搥在年轻救生员的胸膛上。 「你们......」眼看局面即将变得更糟糕,黄天歆用力嚥下体内窜上来的诡譎,遮住嘴,「还有间情逸致吵架?为什么没人试着救他?」 「有想啊,但他们看到我们对妹妹心肺復甦后,就不准我们碰那个弟弟了!」资深救生员马上反驳,极度不爽好心没好报。 「我家菲菲咳出那么多水,你一个壮汉,却继续用力压她,谁知道你会不会弄坏她的身体!」郭奶奶心疼地喊道。她一想起刚赶来现场时所看到的恐怖画面,心脏都快停了。 「那是在救她!一下说我害死人,一下又不让我救人,你们不肯相信我们的专业,是能怎么办?」 「不需要你们这些失职的继续迫害我家孩子,我才直接请唤魂者来。」郭董转向黄天歆,「听到了吧?我相信你能救回禹翔。」 黄天歆欲言又止,不过她没有犹豫很久,决定优先唤回男孩的灵魂再说。 毕竟不晓得大人们吵了多久才委託纪家,但愿没有超过限制的一小时内。 唤魂,严格说起来是最后的手段,它的用途并非急救,假若真的错过黄金时间,就算唤回灵魂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有钱就能为所欲为、跳过该有的救援流程吗?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曲解了唤魂的定义? 它,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想又完美的工具。 『将来会──还是需要──吗?』 咕嚕嚕的水声奏起,泡沫光晕在广阔无边的黑暗中浮出,载沉载浮的她,朝着上方有段距离的水面伸出手,缓缓啟齿...... 「咳咳!」 男孩大力地咳嗽,吐出一摊水,黄天歆也猛然回神。 她还在更衣室里,旁边的救生员对于不可思议的力量露出愕然貌,大概两人都是初次目睹起死回生的场面;而郭奶奶一马当先,立刻上下检查宝贝孙子有无大碍,紧接在后是将孙女安置一边的郭董,也震惊到举步维艰,最终难以置信地瘫在长椅的另一头,颤抖地轻抚孙子的脸庞。 几秒前的威风全失,他的耳鼻都红了。 至于男孩,似乎还未从睡梦中真正地清醒,两眼无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黄天歆和纪家的医疗团队交换位置,正打算退到门外,细碎的低语流进她的耳里:「又是先郭禹翔......」 而自言自语的女孩注意到她的视线后,朝她漾开天真无邪的笑容。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我以后呢,也想要成为唤魂者。」 但,黄天歆只打心底发毛。 第六章 非日常(3) ※ 那并非钦佩。 就算年纪相仿,情景雷同,仍旧跟当年不一样。 先撇开郭禹菲话语里的真偽,那个女孩注定成为不了唤魂者,一旦动过不正的念头,基本上在资质那道关卡就会被刷掉。 虽然这一切也只是黄天歆的揣测,无论溺毙案是否为意外、责任归属又将归咎于谁,她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不像以往亲眼确认復活后的患者上车,她藉口主宅有事传唤,便先行远离。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纪家,硬打起精神,加速回房,她只想尽快听到睽违已久的声音,谁都好。 客房的桌上依约摆着她的手机,所幸还有剩馀的一点电量,她无视疯狂跳出的讯息通知,连忙翻开通讯录,拨打出电话。 「喂?」 听筒传来的低沉嗓音,松缓了她心上的一根弦,直到对方又连续确认几声,她才赶紧开口。 「闵斯凯,是我。」她纠结很久第一通要联络谁,后来乾脆直接打到闵家。 都到饭点了,显然惠纯阿姨还没下班,才会是由他接通吧。 「......黄天歆?」 「嘿嘿,对,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想说的话明明多得不像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样子。」 「我想也是,那惠纯阿姨呢?」 「你确定要听?」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没想到会被反问,她一秒紧张。 纪家虽然会将她的近况转告给惠纯阿姨知悉,但并不会如实将他们的也回报给她。 「你要听实话?」 「当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完全没事,好得很,一如既往地上下班、做礼拜。」 「嗯?那很好啊,这有什么不能听的吗?」 「……」 黄天歆想了想,察觉到对方是顾虑到自己的心情了。 看来保健室的胡言乱语,他真的有放在心上。 「我想惠纯阿姨也晓得我有顺利地工作,所以才这么放心啦,你别又看不惯而生闷气喔。」她姑且笑着提醒,「玟晴呢?我临时缺席,是不是给她添很大的麻烦......」 「不是有意就少自责了。」闵斯凯截断她想告解的节奏,「卢玟晴成天担心你过劳,叫纪永长去探望你,结果不了了之。」 「你们不要怪他,呃,他尽力了。」 「......卢玟晴曾说,你总是纵容纪永长。」 「说得真夸张,是玟晴太排斥他了啦。」一想到友人激动的样子,她勾起嘴角。 不是帮纪永长说话,而是他确实有设法关心,可惜屡战屡败。 「那你呢?」 「嗯?」 「又勉强了吗?」 黄天歆握紧手机。说实话,今天所看见的画面远胜过去任何一项任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确实有些负荷不了。 「我没有啊,作息正常,吃饱睡足,这里的大家都很关照我的,而且最近也特别重用我,府邸外的工作会让我尝试唷,还有信任我的委託者也变多了呢,虽然为讲求公平,不能指名唤魂者服务。」她将通话改成扩音模式,再轻轻地从掛在椅背上的书包里,翻出一瓶巴掌大的玻璃透明罐子,但内容物已空,她只好打开上锁的隐藏式抽屉。 「你还有打算上学吗?」 「当然,如果再忙下去的话,我也可能效法悠茵请家教,再去学校补考。」抽屉里有许多摆放整齐的浅绿色盒子,她拿出一盒拆封,欲将玻璃罐装满,不过怕声响过大,装填的速度有放慢。 「黄天兵,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那傢伙怎么老是逼问她。 「我......」 「天歆!太好了!幸好你在房间里!我偷溜过来时间不多,你一定要听我说!姊姊她......等等,你在做什么?」 许久未见的纪悠茵无预警地现身,从黄天歆的背后发出极大的惊呼,导致黄天歆整个人都弹起来,连带手上作业也骤然停止,盒内的圆形小物滚落一地。 「这些是......药丸?」纪悠茵随手捡起,再看向一脸心虚的伙伴,「你身体不是好多了吗?为什么吃药?」 「悠茵你、你的工作不要紧吗?」黄天歆强忍着大口喘气的欲望,要不是桌边有墙壁可以扶,她也许会软倒在地,因为她吓到差点没力。 纪悠茵没被转移走注意力,拾起了桌上的纸盒,包装上註明着食用方法需配水吞嚥,用途主要是止痛与提神,她皱眉,「我都不知道长老们这么过分,为了让你唤魂还逼你......」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是我自己要吃偷买的,没有人知道!」黄天歆抢回纸盒,压在胸口上,紧紧地保护着。 「我知道你很常唤魂后需要休息,但最近大家都在传说你进步了,能连续接任务......天歆,你吃多久了?」 「我只是想在有需要的时候,多尽一分心力,我没事的!」黄天歆力挽狂澜,但她的伙伴并不买帐。 「你仰赖药物究竟多久了?」纪悠茵的声音都在打颤。 「悠茵,真的没事,我有在斟酌用量、也没有常吃。」 空气一瞬间陷入窒息的寧静,她们互望彼此,一个眼神仍在怀疑,另一个被盯得不自在后,怯怯地移开目光,看到房门才惊觉是自己急到忘记关好,造成难以辩驳的现况。 「黄天歆,你真是撒谎精。」 被无视已久的通话,此时发出饱含怒意的咬牙切齿,可想而知,远在另一头的对方正极力压下破口大骂的衝动,「你成为唤魂者的初衷到底是自虐还是──」 嗶一声,电量不足的手机自动关机了。 不久前她还迫不及待联络人,现在却不敢帮手机充电,原来她会胆小吗? 黄天歆乾笑几声,蹲下身收拾满地的补品们,视野内出现一双手也跟着整理。 「天歆,我姊姊被暗杀了。」 黄天歆倏地瞪大眼抬头,只见纪悠茵像是戴上一副面具,淡漠表情犹如在任务中,无法从中读取真正的含意。 彷彿语出惊人的人另有其人。 「悠乃姊姊......死了吗?」颤颤巍巍地讲出这句话,她的胸口好痛。 痛到希望今天发生的一切通通是幻觉,回到什么都没变的日常中、所有人都平安无事的世界里。 她感觉内心某处有什么东西快要崩塌了。 所幸,纪悠茵很快就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姊姊虽然人没事,但因为遇到暗杀所以失去几名随扈,后来没多久就被发现能力消失了。」 而纪家为了查清楚源头与封锁风声,耗费不少工夫处理,甚至不让唤魂者再独自与无关人士多接触。 「原来是这样......」原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但似乎未改善多少。 「现在的唤魂者只剩我们,你就别再逞强了,要休息!你休息的时候,至少还有我在啊,就算我晚你们两年继承,实力也没落后的,你真的不用一股脑地接下任务。天歆,我知道你非常在乎我姊才跑来找你......总之,你以后别再瞒我了,药也别吃了,懂吗?」纪悠茵牵起她的手,力道不轻,显示出所言不假。 经这么一提,黄天歆才意识到,自从悠乃姊姊失踪的那日之后,她就没什么机会与心力与悠茵分享近况。 「嗯,悠茵,谢谢你特地来一趟,我保证。」不然明年的健康检查或许就会被纪家察觉不对劲吧,现在戒掉应该还来得及。 纪悠茵的脸上闪过一抹苦笑,但仅仅一瞬,接着她就说差不多该回去了,否则会给大家添麻烦。 妙的是,她不走原路,跟黄天歆道别后,便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黄天歆还真没想过,大家闺秀也有这么行动力的一天。 第六章 非日常(4) ※ 黄天歆最后还是有将手机重新啟动。 未读讯息绝大多数来自玟晴,满满都是关心与课程重点居多,其次是纪永长的一些校园分享,还说卢学霸一度想上门讨人,但被闵斯凯理性劝退了。 闵斯凯的讯息硬要说的话也不算少,却都是重复的问候:今天还好吗? 她比较意外的是,她也有收到惠纯阿姨的简讯,不过点开的内容只是告知,因为她不在闵家的关係,这个月的寄宿费就免了。 还真是蔡惠纯的风格呢。 黄天歆最终决定都不回覆,隔天一早机体关机,便转交给美姨了。 不是狠心不回,而是回覆的意义并不大,他们依然见不到面、依旧会担心她,那还不如维持原状。 季节更迭,初冬悄悄地来临,不死心的人们仍络绎不绝,委託从不间断。 即便死去了无数条的生命,这个世界仍会持续运作。 「天歆小姐,我相信您......不会在这种时期袖手旁观的。」美姨语带保留,为躺在床上的黄天歆换下新的冰毛巾。 自从不再躲起来吃药后,黄天歆又回到凡接任务必休养半天以上的轮回,这天,她发高烧,动弹不得。 「是不是有人觉得我在偷懒?」就算在暖被里冒着冷汗,她仍顽强地掛上笑容,「就让他们说吧。」反正她该做的还是有乖乖地做。 美姨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调整完房内的暖气便离开。 黄天歆欣赏着夕暮橘光,闔上眼,久违地做了梦。 她人在奶奶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格局十足地令人安心,客厅里,她的父母和闵奶奶有说有笑,而蔡惠纯与年幼的闵斯凯则坐在另一侧,一起翻阅珍藏已久的相簿,少见的和顏悦色。 她笑逐顏开,正想跑过去加入,下一秒,画面上方流出浓稠红褐色的液体,廉价地倾盆而下。 四周顿时浸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瀰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 她来不及开口,异味眨眼间又消失,换成无形的推力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袭向她,她被撞得东倒西歪,简直要站不稳。 正当头晕目眩之际,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小光点,转眼间放大成半个人高的光芒,悬浮于半空中。 定睛一看,光圈里出现了穿着仪式服的纪悠乃,略显年轻的她朝她伸出了手。 一被拉进光圈中,周围又是不同的景色。首先是熟悉的闵家,闵斯凯和惠纯阿姨正在大吵;很快地场景再度切换,气势磅礡的纪家主宅中,纪悠茵正被宅邸的人们簇拥着;下一幕,她却来到已毕业的国中教室里,卢玟晴和闵斯凯正在斗嘴中。 她独自看着一幕幕地更换,接着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气息,一回头,居然置身于高中的走廊上,而站在她身侧的是纪永长,衝着她笑。 随后地板破了一个洞,她迅速下坠,重回的黑暗空间里,这次充斥着各种小视窗,多到眼花撩乱,每个都放映着她接触过的不同工作委託。 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目了然。 『谢谢你!』 混杂很多人声的道谢,貌似从空间、从视窗里传出,随着风声忽大忽小,回盪在她的周边。 『你为什么要多管间事?』 特别突兀的问句,奇异地像是人工智慧的机械声,从背后传来,她艰难地在空中翻身,却见一高一矮的模糊人影滞空于她的左右两侧,随着她坠落也没有移动半分。 那是理应住院中的自残少女、以及双胞胎的另一半。 「!」 黄天歆感觉到脸颊上被贴了又湿又凉的东西,反射性挥掉,挣扎一番后张开眼。 「啊,抱歉,我擦太用力了吗?」没想到是不可能出现的卢玟晴。 「就说别多管间事。」还有更不可能出现的闵斯凯。 站在她床边的两个人,让她瞬间睡意全失,几秒前的梦也忘得一乾二净,她揉揉眼,慢慢地从床上坐起。 现在是怎么回事?这里不是纪家吗?朝思暮想的朋友们怎么都在? 「帮她擦一下汗还好吧?你也别再打量女生的闺房了啦,快过来。」卢玟晴撤回手帕,轻轻地摸上黄天歆的额头,「嗯,烧看来是退了,天歆你现在好多了吗?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窗外已是白天,休息了一晚难怪她比较有体力了,她注意到他们都还穿着制服,只是披了比较大件的连帽外套。 「是纪永长协助我们绕过死角进来的。」卢玟晴一解释完,马上扑过去抱紧她,「你真的太让人担心了啦!怎样都连络不上、问也问不到,我超怕你是出了事却被压下消息,急死我了......天歆,我好想你。」 「玟晴......」她回拥,眼眶有些湿润。 优等生的他们竟然不惜翘课也要探望自己,她从未想过有这一刻。 「欸欸欸有话要快说,三分鐘后得逃了。」从外头鑽进室内的纪永长,一来就催促,将布鞋装到塑胶袋中,确认房门锁好后才发现黄天歆清醒,他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不少,「你醒啦,早安啊。」 「早安......不对,你怎么办到掩人耳目的?」黄天歆松开卢玟晴,后者也转为握住她的手,她们齐齐看向门口的纪永长。 「这个嘛,商业机密。」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但嘴角抽动,显然这个手法不是他乐意所用,他摆手,「不重要啦,重点是黄天歆你手机不是不能用?那是谁已读讯息啊?他们不至于偷看你的私讯吧?」 黄天歆笑了出来,「对不起,我没想过会害你紧张,是我没错,只是没时间回,手机又要还回去,所以就......」 「天歆,别理他,那都过去了,重点是现在,你怎么突然工作忙成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跟上学?」卢玟晴坐到床沿。 「我也不清楚......」黄天歆无法正视友人,垂眸回答。 她不确定纪家何时才会向外界公布悠乃姊姊的消息。 「一个同班同学长期缺席,老师同学们都习惯到不闻不问,说真的,那感觉很奇怪,我就完全习惯不来。」卢玟晴回想班上正常生活的每天,表情凝重。 明明当初一听说是唤魂者的时候,大家起码都有一些互动,现在却隻字不提,甚至一点谣言也没有,怪诡异的。 「因为那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所以才不会放到心上,放了也只是增添无意义的烦恼啊,等他们非交集不可的时候,自然会关心。」纪永长倒是替她说明,虽然卢玟晴还是面露不满,「而且也不是全班都这样,至少邓凡曄还是有在打听。」 黄天歆苦笑,「毕竟我有恩于他吧。」 「欸,可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你造福的那些人是该一辈子记住你。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不可逆,可是正因为有你在,确实多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超伟大的好不好!」纪永长又提了很多復活派的案例,讚美黄天歆为许多人带来幸福,伸出援手过的人会记得她,她该感到骄傲。 骄傲吗? 她的确引以为豪过,但踏出安全的堡垒后,渐渐地无法像他说的那么有自信了。 「因私心而擅自干涉他人的人生轨道,伟大吗?」靠在窗边,警戒外头动静的闵斯凯,忽然淡淡地开口。 黄天歆的肩膀抖了一下。 「不该这样说吧?谁都会有未了的遗愿啊,若有回归延续的可能性,抓住有什么不好?」纪永长纳闷,他们是来给黄天歆打起精神的,怎么最亲的人偏偏硬要泼冷水。 「那如果当事人不想回来呢?」 纪永长一愣,不屈地走过去,「你又知道当事人不会事后反悔了?」 「喂,你们别幼稚浪费时间,要吵回去再吵。」卢玟晴闯进他俩中间,隔开那像是要干架的距离。一个人不知轻重缓急就罢了,竟然还两个人一起。 「回去也不用吵,这没有分是非对错,吵不出结果的,我见识过的比你们还多,好坏我都懂的。」黄天歆自知是她惹火了闵斯凯,他才沉默到现在忍不住撒气。 虽然和往年的冷战相比,现在生气会冷言冷语,也算是一种成长? 不过她心里有偷偷地感谢他,没有将她吃药的事说出来,否则另外两人的反应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你真的要做到退休?」话锋一转,闵斯凯直接对上她,简直要把她看穿一样,目光如炬。 「唤、唤魂者除非能力消失,没有半途而废的。」她竭力不避开他的视线。 「那你就弄消失。」 咦? 「闵斯凯?」连卢玟晴也觉得友人神色有异,他不是容易焦躁到乱说话的人啊。 纪永长捧腹大笑,「哇,我说、不是只有我认为这要求有够荒谬吧?你知道要是少了黄天歆这个战力,影响有多大吗?」 「那作为纪家的人,你捫心自问,黄天兵和其他血脉者唤魂前后,有着同样的境遇吗?」闵斯凯双手抱胸,只见对方无言以对,他冷笑回去:「她才是,无论牺牲多大,对只看成果的你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吧。」 卢玟晴不解地看向黄天歆。 黄天歆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晚了几秒意识到,对于自家被侮辱的纪永长就投下一枚爆弹── 「你凭什么在那边坚持善终、装得顺应自然死亡很高尚似的!都接受过唤魂的恩惠了,难不成你现在又要寻死、回到应有的死路上?」 第七章 过去与现在(1) ■永弥历三二零年十二月 纪永长一气之下大爆料。 「什么?等一下,现在是哪一齣?你说他有唤魂过?意思是死......你平常信口开河就算了,这种话可别乱说!」卢玟晴跟不上突如其来的展开,整个混乱了起来,她揪住他的领口。 「我才没乱说!闵斯凯的事在我们家可有名了,他是纪悠乃继承能力后......」 「够了!别再吵了!」黄天歆大吼。 所有人顿时消音。 她压着胸,上气不接下气,战战兢兢地看向被爆有过死讯的闵斯凯,他虽然双眼大睁,但没什么实质上的太大反应,就好像、其实一切都如同他的预料── 叮叮叮,提醒该撤退的手机闹铃声响起。 「真的谢谢你们来看我,但擅自闯入被抓到就不好了,请回吧。」黄天歆话说得简洁有力,身体却抑制不住颤抖。 怎么办?满脑都是这三个字,她必须立刻见到惠纯阿姨才行。 「你等等给我交代清楚。」卢玟晴狠狠地瞪了纪永长一眼,才甩开手,纪永长往后踉蹌几步,「天歆,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你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 「不可以!玟晴你不能问他!」黄天歆抓皱被子,紧闭眼摇头。 「为什......」 「因为有保密义务!不能让委託者以外且非许可之现场成员的第三者知悉!」 她抬不起头,不,不如说她完全不敢抬头。 她知道,现在她说的话,已经间接在承认事实,但她只能这么做了。 「黄、黄天歆,对不起。」似乎终于察觉酿大祸的纪永长,支支吾吾道:「我只是受不了他否定......」但很快又被黄天歆打断。「行了,我不是你要道歉的对象,你们快走。」 结果闵斯凯趁另外两个人翻窗时,戳了一下她的头顶。 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微微地点头。 「后天以前,想办法回来。」 看来他还愿意等她到这个週末。 ※ 黄天歆向纪家申请了一天假期,宣称寒流来袭,想再拿行李过冬。 虽然晓得这藉口满烂的,只是这也算是她首次表示出想家的行为,所以美姨还是有替她转告上层。 婉拒了纪家想接送的念头,她再三保证一定会回来,他们才放行,不过有无偷偷地安排人跟随又是另一回事了。 「真快。」 週六中午,黄天歆才刚开闵家大门,坐在客厅看书的闵斯凯就直接赏了这一句,她实在无心力去辨别这是否为讽刺,「今天有客人?」将钥匙收回书包里,她注意到玄关摆放着一双陌生的女用休间鞋,也不像惠纯阿姨所穿的尺寸。 「阿姨来了。」闵斯凯闔上书。 「阿姨?」 她还在思考是哪位,一进入自己时隔多日的房间,竟然飘出沉闷的溼气味,肉眼可见的部分家具积了一些灰尘,未有被打扫的跡象。 闵斯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面对房内的景象不发一语。 「......惠纯阿姨在房间对吧?我去打个招呼。」黄天歆不显眼地勾起唇角,把门关起来。 最优先事项该尽早交代才行,她怎么还傻傻地以为能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呢? 闵斯凯依旧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正当黄天歆要轻敲蔡惠纯的房门时,里头的对话令她的动作一滞。 「你为什么不留下那个女孩?养了这么多年,如今说抢走就抢,也太好说话了吧?」陌生却略为熟悉的语气质疑着。 「她只是去了应该去的地方,何况他们也说这是暂时的,我本来就不能阻止。」惠纯阿姨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是不曾改变。 「要是一去不回呢?他们可是凭依这种稀有物而狮子大开口的人耶,你就不担心吗?」 「那也没办法,当初是她央求被我收留,他们才允许的,不管如何,唤魂者不该成为私有物。」 「姊,你好像没资格这么说,说真的,你的行为很矛盾。」 「......」 黄天歆虽然只听到简短的内容,已大致猜出来访者的身分,她挺感慨事隔多年,她们终于迎来和解的这一天。 话说,总觉得有些与自己相关的事,都是透过偷听才得知,这莫非是神明大人安排的巧合吗? 「我有我的考量,你无权干涉,你不是不想被斯凯看见?我等等还要去做礼拜,要就趁现在快走......」蔡惠纯知道儿子假日都会睡晚一点,岂料,她打算要送客的时候,房门外却出现罕见早起的闵斯凯,以及她们方才话题的当事人。 「您......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个问句包含的意思太多了,黄天歆心脏一紧,只能乾笑地頷首。 「她想家了,回来看看你也不行?」闵斯凯看到她脸色有变,代为回答,蔡惠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无形中在排斥这个女孩,正想开口道歉挽回,她后方的人就忽然上前介入。 「嗨,你好,是叫黄天歆对吗?不知道你还有没印象,小时候你很常来我家玩,呃......虽然我基本上都家里蹲,没和你见到面,但我妈非常照顾你,你还记得邻居的奶奶吗?」 「我记得奶奶,也记得惠善阿姨。」黄天歆礼貌地回以微笑。 蔡惠善和当年相较起来,虽然维持着驼背,但眼神与气场变得坚定,感觉得出近几年有努力改善自身,不像以往的没自信。 就只是岁月不饶人。 「真的?没想到我以前那么丢脸的样子都被记住了。」话虽如此,蔡惠善也没有表现不自在,她接着看向闵斯凯,「嗨,嗯,该怎么说呢,我是你妈的妹妹,但好像没正式见过面对吧?因为阿姨在工作上付出了很多心血,才能有今天......」 「你来干嘛?」闵斯凯毫无叙旧之意,察觉两位大人视线匯集在同一处,他立刻将黄天歆往后拉一把。 「跟长辈说话怎么这种态度?惠善她是来关心我们过得好不好。」两个小的神情似乎都不太对劲,蔡惠纯惊觉到后,用手肘轻撞了一下自家妹妹,「你不是有急事?」 蔡惠善耸肩,临走前故意在母子看不见的角度下,硬塞一个小东西在黄天歆的大衣口袋中,还小声地在她耳边嘱咐几句。 黄天歆讶异地转头,只来得及目送蔡惠善离开闵家的背影。 「我也要准备出门了......」 「妈,我都知道了。」不相干的人一走,闵斯凯便不拖泥带水,一句话表达主旨。 「知道什......」蔡惠纯错愕,一秒转向黄天歆,但后者再度被儿子挡在身后。「并不是她讲的,你的反应我可以视为承认这回事了,对吧?」 「不,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你说、我被復活过是一场可笑的误会?」 「!」 明确的事实摊到檯面上,彷彿一刀割坏曾经小心翼翼所展开的保护罩,转眼间,毁坏得一乾二净。 「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你会想起来、不对。」蔡惠纯一掌盖住侧脸,像是在绞尽脑汁,试图找出足以解释的理由,「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才想尽可能地弥补你啊,不再和你计较、不再限制你的行动,任由你自由地生活了,至少你经歷过这些年了,不会后悔活下来吧?」 自从她的母亲往生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只要有可能造成危险的活动,她一律禁止闵斯凯参与,甚至不再让他去托儿所,而是带他到公司,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区看书,就连升上小学,无论往返都会是亲自接送,也绝不同意他参与任何一项校外活动。 而在这段期间,他们母子俩总是在为可否搬家而大吵,想当然耳,她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的。 「你所谓的弥补,就是把黄天歆邀来家里?」闵斯凯不屑地笑。 知道他厌恶永弥这个地方,但对独一无二的童年玩伴却会释出善意,抓准这一点,他母亲本来不会再去外婆家附近,竟异想天开地时常拐黄天歆来作客。 「是我自愿来的,我很高兴能被找来......」黄天歆才刚开口就遭闵斯凯一瞪,她马上闭嘴。但她可没说谎,再也去不了奶奶家之后,她无所适从好一阵子,若不是惠纯阿姨的出现,她永远找不到出口吧。 「为什么要隐瞒我曾死去过的事实?」 「又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既然不记得的话,何必想起。」蔡惠纯与黄天歆对上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 「我是为什么而死?」 「......」 闵斯凯受不了另外两人的扭捏,咬牙发话:「我是当事人,难不成你们想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真相吗?你们凭什么自以为是为我好?」 「你是因为......」蔡惠纯并不想回忆起来,但该来的终究会来,她背过身,实在无顏面对自己的儿子,「因为我的谎言而死。」 「不对!是我的错,他是因为救了我才死掉的,都是我害的!不是阿姨的错!」黄天歆也喊出声,想要伸手触碰惠纯阿姨,却反被闵斯凯捉住手腕。 「我到底是在何时、在哪里、死掉的?」那时候就连她也在场?他愈听愈觉得奇怪,手里箝制住的纤细不断地打颤,「你果然是因为我,才成为唤魂者的吧?」 黄天歆自知时候到了,她看向蔡惠纯,在无声的默许之下,缓缓地道出原委。 「三一四年的夏天,你曾在永弥市的海边失去呼吸心跳。」 第七章 过去与现在(2) ※ 邻居奶奶就那样轻易地没了,宛如从未存在过。 黄天歆的寂寞在奶奶家获得了平復,然而在奶奶离开的那刻,她澈底失去了快乐来源。 理解什么叫做幸福后,更懂得缺乏幸福的空虚感。 她设法于自家重现在奶奶家的开心日子,随着时间推进,才发现,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爸爸妈妈依旧老样子对她不理不睬,放任她继续自由乱跑,甚至不曾察觉,她有目睹过死亡的瞬间。 也或许是她从未表现出异状吧。 「你什么时候才肯出去好好找工作?我为了这个家,打零工又去讨食,你知道隔壁的老太太人走了吗?我好心要去慰问,结果!却被她的女儿劈头就问是不是要行乞!我的尊严都被践踏一地了你知不知道?」 「我有叫你那么做吗?你自己要厚脸皮地上门,怪我咧?不停嚷嚷没钱没钱,我这不是在设法生钱了吗?」 「目前为止是生出多少了?一直赌博也不见起色,狂赔到连房子都要抵押了,你醒醒吧!就不能正经地去面试个稳定的工作吗!」 「你以为我没去吗!面试都被刷掉了是要如何稳定啦!饿死就死一死算了,大不了再復活啊!」 「就已经没钱了!是不是真的想要一起死!」 一成不变的争执,年幼的她已麻木到只要他们一吵,就自发地去院子内玩耍。 维持了这个习惯不知多久,某一天,她的家门口来了一位面熟的访客,许久不见的惠纯阿姨提了好几袋物资,笑盈盈地说要和她家大人商量一点小事。 她不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但她看得出来她的爸爸妈妈非常欢迎阿姨的出现。 「天歆,你记得斯凯吗?你们曾经在那里一起玩。」惠纯阿姨抱起她,让她能从不同的高度,看见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奶奶家,「你还会想再见他吗?」 黄天歆模糊的印象中,自己当下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因为她怎么也忘记不了,和她一同大哭过的男孩。 他现在是不是一样会翻阅漂亮的相簿呢?是不是一样不喜欢吵闹的人们呢?或者是不是跟她一样,始终忘不了那几天、那一天。 后来她的妈妈跟她说,作为交换,她能不定时去闵家打扰。 至于是什么的交换,她那时候没过问,只是单纯地开心可以再次去别人家玩了。 所以她特别珍惜那些日子。 虽然和闵斯凯跟惠纯阿姨相处时,与先前在奶奶家的时候大同小异,玩累了可以吃到好吃的食物、吃完了也能在软软的沙发上休息,但仍然有不同的地方。 他们跟她的爸爸妈妈一样,几乎见面就会大吵一架;他跟她不太一样,非常积极地想搬离永弥。 「你为什么喜欢跟你妈妈吵架呀?不会觉得很累吗?」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尾声,再访闵家的她吃着冰棒消暑,好奇地问同样在吃冰却是为了消气的闵斯凯。 「我才不喜欢,那明明是我唯一的愿望,我妈却小气地不肯实现。」什么生日许愿或新年祷告都是谎言罢了。 「我看到新闻说搬家都很花钱耶,会不会是你妈妈暂时没这么多钱?」 「只要她不把钱给教堂的话,我们家会更有钱。」如果黄天歆别常来玩的话也能省钱,这点他就不多说了,毕竟,外婆曾经拜託他多陪陪可怜的女孩。 「嗯......可是阿姨都大方地招待我耶,我觉得她不小气呀。」她舔乾净冰棍,抬眼正好瞄到电视节目在播放旅游行程,「不然我们找她去海边看看?不用钱也能玩!而且这个愿望我相信阿姨会替你实现的。」前阵子她有偷看到惠纯阿姨在翻阅大海的相簿,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看完要塞床底下。 最终,蔡惠纯真的载他们去了最近的海滩。 略带黏腻的海风、微烫的沙地、一览无遗的海景,全都不是书啊电视啊所能比拟的,第一次见识这一切的他们便被这景象给吸引住。 她庆幸有悄悄地请求阿姨平日请假,海边仅有零星的人,就不会欣赏风景时出现太多人头了。 「阿姨,我先去玩水喔,你一定要跟闵斯凯和好喔。」趁男孩拿着手机到处拍,她跑到在阳伞下整理包包的惠纯阿姨身边,小声地说。 她知道,他们都不讨厌对方,都在为彼此着想,就是讲不开。 但她还是希望重要的两个人能够和平相处,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天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晚点阿姨带你们去吃美味的海鲜料理。」蔡惠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褪下平常的严肃,平易近人多了,「记得不可以让海水超过膝盖以上的高度,也不能去我看不到的地方玩。」 「好!」 她的爸爸妈妈喜欢亮晶晶的钱,那她也想找漂漂亮亮的贝壳作纪念品送他们,如果他们都喜欢的话,下次她就有理由能找他们一起再来玩了。 对啊,她有好多事都好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做,不晓得哪一天,这个愿望才能达成。 不过她相信,迟早有一天会的,就像今天的闵家母子也难得出游了。 黄天歆踢着水,享受着冰凉舒适包围于小腿,她捧起海水,再注视它们从指缝中流走。 大家都说海水是咸的,眼泪也是咸的,那么,这些会不会也是神之泪的一种呢? 「嗯?」突然一个反光照射,被闪到的她望过去,貌似有一颗亮亮的结晶体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出奇地显眼,她忍不住追寻那道光芒,可惜海浪不时地移动它的位子,再奋力地伸长手也捞不到。 当她意识到走过头时,已经淹到腰部了。 啊,那颗亮亮的东西漂到触手可及的地方!原本犹豫回头的她,一秒打消念头,扑了过去。 「抓到了!」 「闵斯凯!你给我回来!」同一时间,惠纯阿姨气急败坏地大喊。 黄天歆赶紧在波浪中稳住身子,双手紧握着,好在水面只有再高个几公分。 但被喊的那名男孩就没这么听话了,离她有段距离的他竟执意朝更深的地方前进,水都快高过于他的脖子,惠纯阿姨在岸边急得跺脚,不断地呼喊,甚至引起不远的路人们眼神关切。「妈妈是骗你的!你没死掉过!快给我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闵斯凯!」 然而无论阿姨再怎么声嘶力竭,男孩就像是赌气似地没停下脚步,远看只剩一颗头出现在海上。 附近戏水的大人似乎也觉得情况不妙,有几个人纷纷要接近,黄天歆不太懂出了什么事,当下只想着自己离他最近,那她来阻止他吧。 「闵斯凯!你要去哪里?唔噗。」不过大海简直在跟她唱反调似的,她一动,就会有更剧烈的浪妨碍她,害她宛如在原地踏步,还吃了一大口水。 嗯,真的很咸。 不可思议的是,男孩彷彿听见了她的闷哼,改往她的方向靠过来,正巧她想要第一时间炫耀手上的宝物,于是高举着手。 「你看你看!这是我找到的......」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巨大的黑影不客气地笼罩下来。 她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臭脸转变成惊恐,即便吞了很多水,仍朝她张开五指,然后...... 第七章 过去与现在(3) 就没有然后了。 那时,她站稳的身子被一股力道打歪,使她脚一滑,踩不到地,接着只能任由不受控的大浪玩弄,时而泡在海中时而浮于水面,被推过来又撞过去。 明明游泳课教过如何换气,但她头晕目眩,完全想不起来诀窍。 好痛苦,鼻腔灌入大量的东西,迫使她吐出好多泡泡,就跟环绕在她身边的泡泡们一样多,全身好重,好不容易捕捉到的纪念品都还没分享出去,可是,她快没力守护它了。 意识断片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什么力量抓住她两手紧握的拳头,还有柔软的东西贴上她的嘴巴。 但来不及细想,永恆的黑暗寧静── 「噗哈!咳咳咳......」 「醒了!这个妹妹还活着!」 原本闷住的呼吸通道畅通后,五感霎时回归,体内的异样感令她克制不住用力咳嗽,喉头窜上来的液体全数吐出,她努力撑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蓝空还有陌生大叔焦急又欣慰的面容,接着一道悲愤的尖叫划破整个海域。 黄天歆僵硬地侧过头,沙子黏上她的脸颊,但她不在乎,更重要的是她的左手腕竟被牢牢地抓住,那隻手的主人却脸色苍白,未闭合的双眼无神地望着天,发紫的嘴唇微微地张开,胸口毫无起伏,一旁的陌生大哥哥再勤奋地按压,也不见任何反应。 「不太乐观,他的头部有撞到。」陌生大叔压低音量跟陌生大哥哥说道,两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应证他的话似的,男孩的脑袋下流出不明红色液体。 那难以忽视的鲜明衝入她的视界,与五年前的那一幕猛地重叠,她顿时又吸不到空气。 这是一场梦吗? 「对不起!妈妈是跟你开玩笑的!原谅妈妈好不好!不要跟妈妈开这种玩笑!求你了快醒醒啊.......啊啊啊!」反应最激烈的是被路人架住的男孩母亲,崩溃般地嘶吼着,路人深怕她激动到阻挠救援,一刻不得松懈。 「不可以!不要带走我的儿子!拜託!谁来救救他......」就算有人安慰已经请救护车尽快赶来,最终无力地倒在他人怀里的蔡惠纯仍泣不成声,失魂落魄的模样想必就连亲儿子都没看过,「斯凯,不要连你都丢下妈妈......」 黄天歆吃力地尝试坐起来,挥开想帮忙搀扶的大人们。 不行。 怎么会、不该是这样的! 都是她乱提议要来海边玩、都是她自以为能促进感情、都是她没用的被浪捲走,造成现状都是她害的!她居然害死惠纯阿姨仅剩的挚爱!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她不准他跟奶奶一样消失在她们的人生中! 为什么时间无法倒转!为什么毫无办法改变这一切!为什么只能苦苦等待别人来救! 不行! 「......唤魂者......」 「你说什么?」陌生大哥哥交棒给陌生大叔继续按压后,突然听到她的喃喃。 「前几天说有新的唤魂者了......能不能找那个人帮忙?」纪家有大肆报导新的能力继承者情报,稟告市民不用再害怕面对死亡,惠纯阿姨还为此欣喜过。 陌生大哥哥一脸为难,「小妹妹,你还小可能不清楚,这是时隔五年才再出现传说中的唤魂者,那名唤魂者超年轻就继承了,搞不好只是被家族顺水推舟,实力并没强到哪去,要外派的话或许会大赔。」 「嗯,但那也是一种可能性,对吧?」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应轻言放弃。 「我愿意支付......无论多少钱,只要能救回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愿意做。」蔡惠纯听见这番话,果然也毫不吝惜金援,立即振作拨电话,遗憾的是一直忙线中。 见状,其他的好心人士有些协助找一条大毛巾裹住男孩的躯体,有些则是一同陪打电话,不浪费一分一毫。 「打通了!他们说可以外派!但要快一点送到镇上才行!」 蔡惠纯无法言喻打从心底的感动,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向每个人握手言谢。幸好今天有这些热心的民眾,否则不諳水性的她真的束手无策,她不该轻忽大意,乖巧的孩子们也是会有意外之举才对。 「加油!相信弟弟会活下来的!」在满满的打气之下,承蒙了善良大叔的好意,她们搭上他的便车,赶往会合。 差一点彼岸走一趟的黄天歆,本来大人们建议等救护车来送最近的医院检查,但她坚持要跟着去找唤魂者。 「天歆,你会不会哪里不舒服?」蔡惠纯紧紧抱着怀里的男孩,疯狂地搓揉他的双掌,即使徒劳无益,也想给予温度,看女孩默不作声,不禁关心问道。 黄天歆摇了摇头,除了刚醒来时喉咙很酸、略为灼热,其馀最痛的地方就是发红的手腕处,整个痛到心坎,还有她其实很害怕重蹈覆辙,整段车程,她不停在心里默祷着,希望闵斯凯不会走上邻居奶奶那条路。 极其幸运的是抵达会合地点时,纪家的资源皆已到齐。 那画面对于身处黑暗回圈中的人而言,犹如救赎之光破空而来,不得不说让人无敌的安心,彷彿任何事交给他们准没错。 而位于团队最前方的少女,一头及腰长发绑成了一束低马尾,穿着与眾不同,所有人明显对她毕恭毕敬,她也确实如同传闻般的极为年轻,但不知是否是因长年接受栽培,散发的气场既清澈给人安心却又能镇压躁动似的令人屏息。 黄天歆第一眼还误会是神圣的天使下凡。 蔡惠纯听从纪家成员的指示,将闵斯凯放置已铺毯子的草地上,再次于自然光下目睹他的死状,她又红了眼眶,随便擦拭后,便朝唤魂者行了一个大礼。 「纪悠乃小姐,麻烦您救救我儿子。」 第七章 过去与现在(4) 不费吹灰之力,仅仅是献上了一个不重又不轻的吻,她们便亲眼看到男孩的外表慢慢產生了变化,撇开逐渐有了生气不说,尤其重要的是,不久前令每个人都焦心困扰许久的呼吸心跳,也恢復了。 蔡惠纯止不住百感交集的情绪,泪腺终究又溃堤,黄天歆则是瞠目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过错就这样轻而易举又完美地被修復了。 「姊姊,这是我拚命找到的亮亮宝物,送你!谢谢你救了闵斯凯!」半晌,唤魂者团队将离去,而尚未清醒的闵斯凯要送医进行后续的急救,黄天歆连忙拉住唤魂者姊姊的衣襬,将东西放入她的手里,「你真的好厉害,我以后也想成为跟姊姊一样的唤魂者!」 纪悠乃的表情没有变化,淡淡地看了一眼手里被硬塞的「谢礼」,再看向两眼发亮的女孩,「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 「是吗,那你最好先去报名培训所,最基本,必需通过那里的资质测试。」不冷不热地提供建议后,纪悠乃便离开。 那强大瀟洒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黄天歆的双眸里。 不想再感到无能为力,也想尽可能地为家属们带来希望,再加上,她的爸爸妈妈肯定会大力支持她。 她下定决心要习得这份伟大的能力! 接受医院精密检查即将出院的前一天,蔡惠纯告诉她闵斯凯已清醒的好消息,但进入他的病房前,却蹲下来与她平视,语重心长地交代:他失去海边的记忆了。 她还没消化完言下之意,惠纯阿姨又继续解释,闵斯凯可能是被海流衝撞的时候重创脑部,才会不记得近期的生活。 「我对他说了你早就死过一遍之类的谎话,他才想不开,我没想到他会排斥到那种程度,所以,失忆对他而言未必是坏事。」惠纯阿姨牵起她的手,沉默了几秒,把头低下来,放到她的手背上,她感觉被捉住的力道加大了,「天歆,原谅阿姨的自私吧,以后阿姨不能再找你来家里玩了。」因为必须澈底抹除掉任何说溜嘴与回忆起的的可能性。 「没关係,惠纯阿姨不要难过,我都知道的,对我来说,你和闵斯凯能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本来他就是被她波及才丧命的,是她害的,离别就当作是对她的惩罚吧,「我也想去做有意义的事,来回报救了我的大家。」 只要人还好好地活着,不会永远见不到。 后来,蔡惠纯是以不小心在楼梯上吵太兇,闵斯凯才不小心失足受伤为理由搪塞,而因为他没有感觉到太多不适,没意识到自己曾死去过,姑且就相信了这个说法。 至于黄天歆为何不再做客的原因,一是她有新的目标要学习,她的父母也愿意认真栽培她,二是蔡惠纯的工作变多了。 「你爸妈有钱让你学才艺了?」坐在病床上的闵斯凯吊着点滴,背靠着直立的枕头,纳闷的表情犹如听到世纪大笑话,那两个守财奴事到如今? 「初期是免费的啦,学个一技之长也好,总之我想要专心试试看,失败了很丢脸,成功了再跟你们报告。」黄天歆笑着戳他的脸颊,但看了他头上的绷带,笑意就减少一些,「嗯......不要找不到我太想我喔。」 「想太多。」闵斯凯拍开她的手。 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也不会想到再见面之际,两人的关係将从童年玩伴,直接成了名义上的姊弟。 而那都是后话了。 「你确定要当唤魂者?它可不轻松喔,可怕又噁心的场面有很多、很多、还是很多喔,叔叔我已经看过不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了,他们害自己的孩子蒙受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八成都走不出来,你确定要被你的父母这样利用?」正式加入培训所之前的首次面试,会先与一位面试官一对一谈话,黄天歆也是后来才晓得,过往的经歷算是一大要素。 面试官听到她是自告奋勇后,表情更古怪了,「成为唤魂者,会撞见非常多、你想像不到的各种死法的死体,一般人理应会哭泣、尖叫、恐惧,但唤魂者是不允许有任何动摇的,必须澈底地冷静,包含内心,仅可用最虔诚、最有礼的姿态,使用神明的恩惠唤回灵魂。你回报的资料有登记近距离看过死体,是那个悠乃大小姐接手的第一份外派任务吗?」 「我四、五岁的时候,有看到奶奶復活失败死掉。」 「这么小?那差不多是羽小姐引退的那一年呢,嗯?资料上怎么没註明?」 「因为没有被大人发现,没有特别说出来过,不知道能不能填写就没写了,叔叔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面试官惊奇地上下打量她,「你在那之后有没有做恶梦?或者有头晕呕吐等不舒服?」 「都没有耶。」她不解地歪头。 「那你......这次也没有?」 「对呀?」 「黄天歆对吧,你等一下。」面试官衝出小会议室,回来后给她一杯高脚杯,里头装着有一点混浊但仍偏透明的清水,「慢慢喝下去,再跟我说你感觉到了什么。」 「......喝起来有一点点咸,可是身体凉凉的,好像里面有风一样。」她放下喝光的空杯,左右张望了一下,狐疑道:「然后刚刚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但明明这里除了她和叔叔,就没有人了,而且太小声,也听不清楚那碎语的内容。 「很好!」面试官忽然大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你有望成为百年以来第一个传奇呢。」 于是首次面谈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通过了,而后续,她在纪家经由长期的各种测试,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各项指数皆指出──她确实是具资质的非血脉者。 宝贵的人才当然要有效活用,纪家的长老们开会决议尽早赋予唤魂能力,让她同纪悠乃,也在十三岁时获得。 那一天跟平常没两样,妈妈将她交付给于永弥教堂等候的纪家代表,便笑着与她挥别。 通往净身湖的路途上,多名神官护送着她,踏过不少石阶、推开诸多暗门,左弯右拐,路线极其复杂,黄天歆根本记不得如何往返,而且越往下走,越能感受到搔痒皮肤的凉意。 目的地犹如鐘乳石秘境般的壮丽广阔,难以言语描绘,岩壁宽到令人无法相信竟然位于地底下,上方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下方的整座湖则有着浅蓝色的水晶光芒令人目不转睛,彷彿是自主地发亮。 不过近看湖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湖面在闪烁而已,神官说,从现在开始她得浸泡在里头,等时间一到,神明大人就会协助送她回来。 黄天歆一度以为眼前的大人们在说笑,传说归传说,人泡在水里不会死掉吗?她的玩伴可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呢。 但她依然脱下大衣,只穿着浴袍谨慎地移动至湖中。神奇的是水异常地温暖,暖到她瞬间丢弃几秒前的怀疑,她愿意被这温度永久地包围住,享受着专属于她的天堂。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看不到湖边的人们,整个人放松地躺在水里,随着身体渐渐地下沉,她的眼皮也缓缓闔上。 不知在静謐的黑暗里待了多久,有个细碎的声音突兀地流了过来,非常地微弱,却不容忽视── 『将来会后悔,汝还是需要这个能力吗?』 混杂着各种人声,一下稚嫩如幼童,一下又嘶哑似老人,杂乱无章但能感受到无形的威压。 泡沫光晕在广阔无边的黑暗中浮出,载沉载浮的她,朝着上方有段距离的水面伸出手,一张口,生出了许多小巧又脆弱的泡沫,往她想抓住的方向远去。 她的答案非常明确。 「要,至少我、现在绝不后悔!」 她好像听到了笑声。 不是大笑也不是嘲笑,太模糊了加上流水声过于清晰,所以最后她还是分辨不出笑声的意思。 如同神官们所言,当她意识真的完整回归后,她已经半倒在湖边了,只剩下腿部还泡在水里。 泡了整整三天三夜,完全没有浮肿或身体不适,她由衷佩服,真不愧是神的湖。 显然纪家也是半信半疑她是否有顺利继承,成为唤魂者后的第一项任务即是復活白老鼠,所幸结果是成功……但,她也发高烧倒下了。 而在纪家休养的期间,自称美姨的女性告诉她,将来主要会是她来服侍她,一旦有什么问题都可以优先找她,此外,她也告知碍于规定,不能开放与唤魂无关的外部人士进到宅邸,因此她的父母无法照顾她。 其实就黄天歆的记忆中,她的爸爸妈妈似乎也没有在她生病时关照过就是了。 她听说纪家转交一笔不小的数目给家人,感谢他们没有埋没优秀的资质者,但骇人的是,她康復后,纪家竟再也联络不到她的家人了。 美姨误以为她有受到打击,为了帮助她转换心情,私下带她去永弥教堂晃一遭,分享道在座的信徒们都非常需要她,她可是极其尊贵的存在、可以为此自豪。 「天歆?」 「......惠纯阿姨?」 刚从长椅站起身的蔡惠纯,和她正好对到眼,没想过再度相会是在这个时候,黄天歆当下是真的愣住了,然后不晓得是哪根经不对,在向美姨介绍之前,她就兴奋地抱住对方,「惠纯阿姨!我的梦想实现了!」 这句话便是一个关键的分水岭,蔡惠纯的表情从困惑转为瞭然。 她看得出来惠纯阿姨想要一个保险,但不好意思坦承,也拉不下脸再邀请她,所以她乾脆就故意任性一把,转头央求美姨让她继续维持以往的日常生活。 而蔡惠纯知道原委后,也说愿意尽一分心力,照顾熟识的少女直到成年。 无可奈何之下,最终纪家表示,只要她愿意遵守契约就同意她住在闵家,当然,同居者也得协助守密。 第七章 过去与现在(5) ※ 「以上,就是你最费解的部分。」黄天歆说得口乾舌燥,仍不时地观察闵斯凯与惠纯阿姨的一举一动。 当年衝动的男孩长大了,应该不至于不理智地又想不开......她很想这么相信,但惠纯阿姨看起来并不那么认为。 「......」被两人紧盯的闵斯凯,静静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检查自身,沉默很久,最后走向他的母亲。 「既然我已经满足你的私愿,这回请尊重我的选择。」他的语气明明如同平常,一字一句却重重地敲在黄天歆的心口上,「我们,离开永弥吧。」 「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承认这股能力的优异吗?」蔡惠纯犹豫,她明白,她绝对承受不了第四次,自己不如外表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我承认它很厉害,但我只是比较幸运一点,无痛、无意识地活了下来。」闵斯凯想到外婆的脸,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只不过,我的想法虽然没变,但还是谢谢你们当年救了我,让我停止的人生能走到如今。」 闻言,蔡惠纯的颊上流下两行无声的泪,那是安心、也是慨叹,作为大人,她不该再任性胆怯了,「嗯.....该开始找房子了。」 砰咚,橱柜上的相框掉落地面。 他们同时回头,只见黄天歆咬着唇,扶在门边上,鲜少见到她如此畏惧,藏也藏不住。 「天歆,您......你不用担心,就算你不做唤魂者要一起走,我依然会遵守当年的约定养育你。」蔡惠纯试图给予安慰,但少女的脸色并未好转。「我不能走。」 「你可以。」闵斯凯立刻接话,正色道:「想想你的身体状况。」 蔡惠纯皱眉,「你的身体怎么了?」 「我、请让我考虑。」那傢伙居然在惠纯阿姨面前!黄天歆改口:「我必须再回去纪家商量一下。」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仁至义尽多年,他们总该替你着想......算了,等你结果。」闵斯凯不再多费口舌,他知道她心中的天平终于有所摆动。 「是啊,你不用急,我们也没那么快搬走。」蔡惠纯看了墙上的时鐘,抹掉脸上的痕跡,「时候不早了,我这周还是去做礼拜,顺便转达决定,天歆,晚点我再载你回去。」 黄天歆留恋不捨似地望着关上的大门,毫无动作。 「纪悠茵找过我。」闵斯凯坦言。 「悠茵?什么时候?」她不敢置信地转头。明明他们是不可能有所交集的两个人。 「国三毕业前夕。」因为黄天歆时常分享近况给纪悠茵,某天实在听不下去的纪悠茵,鼓起勇气在学校找上他,「她说你身体不好,不能轻忽,叫我好好善待你。」 「悠茵吗......」 没想到连唤魂者伙伴也在替自己担忧,她感动的同时也纠结。 熟悉又能让她自在的人若离开,她的确一度想丢下唤魂者的身分,逃之夭夭;可是她的存在对于大眾而言非常宝贵,她不可以那么不负责任;再者,如果连她真的都走了,悠茵又该怎么办? 傍晚黄天歆一回到纪家,藉口要送伴手礼给纪悠茵,成功获准在她的房间逗留几分鐘。 「啊,他告诉你了?」纪悠茵原以为他会死守秘密到底,毕竟他听说后的那副模样,貌似打击很大。 黄天歆点头,「我呢,是受到悠乃姊姊的影响,才对唤魂改观,那确实是能带给大家幸福的力量,但,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因为它而不幸。」这便是前阵子始终释怀不了的原因,一承认后,那股沉闷感忽地膨胀,令她很难置之不理,「若违背了初衷,我觉得我也许会想太多,终有一日失去能力......所以我又想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心尽力地去做,然而,那样子又会让关心我的人难受吧......我好混乱。」 「你真的辛苦了,从来没有唤魂者像你一样忍耐力高又尽责,有时候和你比起来,我反而很不像称职的唤魂者。」纪悠茵苦笑。 「称不称职我不晓得从何处判断,但你和你姊在我心目中是满分的。」黄天歆一直以来都是朝她们看齐的,所以发现自己再也可能做不到后,有些茫然若失。 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呢? 她现在是否算是唤魂者失格了? 「谢谢你,天歆,我也深受你的影响很多喔,我真的很感谢有你在。」纪悠茵思索了一下,提议道:「不如这样吧,永弥教堂近期也发掘到几个具有资质的孩子,培训所正用心地栽培中,你至少待到其中一位成为唤魂者后再走。」 「似乎可行耶,不过,长老们真的有可能我想走就放我走吗?如果能力没有消失的话......」 「他们当然要同意!你有充分的理由引退!不同意的话他们是恶魔!」唤魂者的身体每况愈下可不是开玩笑! 「嘘嘘嘘!」黄天歆吓得摀住无预警激动的纪悠茵的嘴。 确认门外未有太大的动静后,两人才松懈,相视一笑。「我会铭记在心的,悠茵,谢谢你的建议。」 究竟要选择坚持宿愿继续大爱、还是听从重视的人们心愿好好地休息。 最强寒流造访的寒假期间,就在摇摆不定的她快能做出最终决定的时候,纪永长紧急地找上门来。 闵家出事了。 第八章 选择(1) ■永弥历三二一年一月 那天的天空阴森森的,而黄天歆一如既往地惯例休息。 因今年的寒流特别无情,带走了很多抗寒能力较差的人们,她一早就接到任务,幸好唤回的三条人命送医后也都无大碍,但,她又不知经歷了第几回的倒下。 不过想着当作赚到了,可以在暖和的被窝里养精蓄锐,有何不可。 岂料,当她快真的能与周公下棋时,起雾的窗户磅磅磅地传来急促的碰撞声。 「纪永长,你别再爬窗......」黄天歆实在拿他没辙,没见过这么爱从窗户出入的人。 「闵斯凯他家出事了。」纪永长罕见地严肃,不顾冻坏的鼻头与四肢,直接讲了重点。 他听到纪家客服讨论的内容,说什么长期虔诚的信徒闵家出了车祸,刚刚警方来电通知,然而目前二小姐正好在进行与市长有关联的任务,无法外派,他们犹豫着是否派出黄天歆,但担心会因为对象是亲近之人而有失去能力的风险。 黄天歆脑袋呈现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谁车祸了?有人让他来告诉她下一个工作吗?那怎么可能嘛。 「你在笑什么?黄天歆,我是说真的,我没骗你!我才不会说这种谎!我试过了,真的打不通闵斯凯的电话!」纪永长用力地压住黄天歆的肩膀,逼迫她与他对视,「甚至有人窃窃私语什么你要是走上大小姐的后路就不好了、欸,你清醒点,上面的人搞不好要袖手旁观耶!」 「那你跟我说、我又能做什么?我......我......唤魂者都是接收指令才能行动啊!」黄天歆紧抓他的袖子,都快找不到呼吸的频率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不是他的家人吗!」 「......!」 「你有资格去要求!走了!」纪永长二话不说拖着她衝出客房,直奔大厅。 她消化不了这恐怖又不真实的消息,前方的人也不断地碎碎念着「该死、为什么卢玟晴要跟我说他们今天要去看房子」等怨言。 他们都不愿相信这是现实。 「天歆小姐,您怎么在这......!」几名佣人一看到她现身,过度单纯得惊慌失措,更加肯定了情报的真实性。 「谁都行,快去传达,我要去现场。」佣人们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要执行这个要求,她只好加重语气,「如果非要钱才能出动,那这笔钱由我来支付,当然,如果到时候没有人需要唤魂,别担心,我还是会乖乖付外勤费的,所以,让我去。」 「您出发吧。」一旁突然传来了许可,黄天歆看了过去。 「美姨。」她还以为她会阻止。 「但请您切记,您的情绪控管非常地重要,这会连带影响到您自己本身、也会影响能否拯救他们。」已知劝阻不了,美姨苦口婆心地告诫。 「谢谢。」她连仪式服都来不及更换,接过美姨递来的刷毛大衣,套上后转身就跑。 平常外派时也是分秒必争,但为什么今天却感觉特别地漫长?黄天歆坐上车后,吸吐好几遍,努力稳下乱掉的气息。 「我也去。」就在轿车发动的前一秒,一度躲起来的纪永长忽然也鑽入车内,她并没有赶他下车,她晓得,他只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谢谢你。」黄天歆紧拽着系好的安全带,她不想太安静,逕自道谢,「虽然你有时候很白目,讲话偶尔不会看时机,但谢谢你真的如此关照我们这些朋友。」她有看出玟晴后期也接纳他了,或许也是认可他会真心地对待友人吧,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必谢啦,因为我积极来闹的动机不纯。」纪永长搔搔头,而且他的目的还被闵斯凯察觉到,讲真,逊爆了,「不得不说,你们这个组合真的很有趣,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参和......虽然我对于闵斯凯偽善的言行有不满,但并不代表我希望他出事,我发誓,以上言论绝无虚假......欸,等等,你在流血!」话讲到一半,隔壁的少女忽然流鼻血,吓得他赶快抓一把卫生纸帮止血。 「可能是我刚刚休息得不够吧......」她也打算扶住迎面而来的卫生纸,赫然发觉连手指头都僵硬到动不了。 「黄天歆......」纪用长试图安慰,但看她极力压抑自身的颤抖,硬打起精神、苦笑着催眠自己「没办法,因为是第二次了,再等我一下下,我可以的......」。本想说点什么的他,也很怕再说错话,最后索性闭嘴。 但最怕的就是空气突然安静。 纪永长乾脆掏出手机,想联络卢玟晴,请她来帮忙安慰。 「不要,未知数太多了,不要让她有无谓的担心。」黄天歆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即按住他的屏幕。 「也是呢,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糟了,搞不好待会就看到所有人都轻伤或平安无事的模样,我确实不该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去吓她......嗯。」他故作没事,打哈哈地缓和气氛,不过一牵起她的手,穿得再暖都冰到心寒,他脸上硬撑出来的笑容也差点跟着僵住。 果然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唤魂者,也绝非冷血的人啊。 一切都还未定局,不该太早下结论,现在的他们所能做的,除了专心祈祷、不胡思乱想,别无他法── 然而,好不容易赶到了现场,眼前的画面依旧让他们通通倒抽一口气。 第八章 选择(2) 一台大货车遗留下又深又长的急煞痕跡,最终停止于人行道的电线桿之前,但桿子依然被狠狠地撞出一个弧度,而比它的处境还糟糕的小客车,四轮朝上,不断飘出徐徐灰烟,驾驶座位被路边的安全岛挤扁到几乎看不出原型,很明显是被货车追撞后又翻又撞。 人就算做尽善事,老天爷仍十分残酷与公平,一丝一毫的同情也不愿施捨。 事故地点位于闵家五分鐘的车程距离,等同于,一啟程没多久就出事。 早先赶到的警消仍积极在救援小客车的驾驶,而被路人们谴责车速过快的货车司机,则瘫软在路边,貌似也还未从衝击中走出来。 「闵斯凯!」纪永长最先回过神来,他拍了一下黄天歆的背部就率先衝过去,「闵斯凯!太好了你.....闵斯凯?」诡异的是不管他怎么呼叫,就连站在当事人的旁边,对方依旧充耳不闻似的毫无反应。 流着血的闵斯凯,全身狼狈地沾满脏污,压着手臂伤势,死盯着车祸现场,未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就好像只有他的时间停住了一样。 「......闵斯凯。」虚弱的声响在他们身后响起,终于挤出声音的黄天歆,拉了拉他破碎的衣袖,失魂的伤者看到苍白脸的少女后,眼里的焦距才渐渐地回来。「黄天歆......纪永长......?」 黄天歆强忍着大喘的慾望,「我......不......你还好吗?不对,你怎么会好......」她大脑里不断地重复着「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回声,让她不晓得如何开口才对。 「出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见她也懵到失去语言能力,纪永长索性代问。 「我......坐在副驾,回头拿个东西有解开安全带,正好看到那台大车衝过来就......我就被甩出车外了。」闵斯凯说完,三人又是一阵安静,没人再多说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纪家医疗团队的其中一人走近,迟疑地询问黄天歆是否要过去,他刚刚看警消有顺利撬开小客车的一条缝,只是里面的「存在」情况......这个人也讲不下去了。 「不必去。」黄天歆下意识要迈步,意外地,却遭闵斯凯拦下。 「什么不必?我人都在这了......」 「不必去。」 黄天歆努力安抚着动盪的内心,尝试冷静地沟通,「不是、就让我试试看吧,有试有希望呀,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拜託,让我试试看......」最后却成了恳求。 闵斯凯乾脆从后头抱住她,不让她动身,黄天歆忍不住挣扎,但又怕碰到他身上未处理的伤势,她急得脱口而出:「可是!当初惠纯阿姨那么地想救你啊!」 她感觉到圈住自己的身体一僵,「......那是她的选择,而这次,轮到我了。」 纪永长识相地什么话都没说,闭起眼,握紧的拳头紧到手背青筋都浮现。 就这样,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久,时间慢慢地消逝,最后也不确定花了几个小时,费了一番功夫才正式地从可堪称废铁的车子中,救出本次事故唯一的罹难者。 眼睁睁地看着大人摊开了白布、轻柔地盖住惠纯阿姨变形的身体,那一幕,刺痛了黄天歆的双眼,也在她的心上刨掉好几块肉。 那是曾和她一起死守祕密、曾对她伸出援手、曾对她寄予期望的......她第二个母亲呀! 「呜。」黄天歆狠狠地抓着同样在施力弄痛自己的那双手。 又来了。 她又失去了一名重要至亲。 为什么她努力这么久、付出这么多,最后的结果却是如此? 「!」感觉到背后的人在颤抖,由于弯下来的头靠在她的颈侧,儘管再细微,她还是能听到竭尽全力压抑的抽泣声。 是啊,不只她,他也很痛苦,他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但木已成舟,他却能认清了现实,终究选择放手。 那么,她呢? ※ 最后闵斯凯被送医治疗,黄天歆坚持要等到确定他真的没大碍才肯回纪家。 听说长老们又破例让她留下,于是菁英团队就先走一步。她隐约知道,他们的通融只不过是因为,她能任性的机会不多了。 「给你。」也跟着来医院的纪永长找出多馀的卫生纸,连同一张米色的名片,放到她的手上。 「谢谢,刚刚拜託你的事还行吗?她......有什么反应?」 「说是在附近,会立刻赶来。」 「是吗。」 「你还好吗?我是说,就是、我没想过你也会......」纪永长真心觉得在这里的应该要是卢玟晴才对,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如何开口还真是一门学问。 「我作为唤魂者失格了吧。」黄天歆自嘲地勾起唇角,但一边的男孩很是尷尬,笑不出来。 「黄天歆!」说立刻赶来的蔡惠善,接到通知还真的是立刻飞奔而来,「给你连络电话是要你转告斯凯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联络我,但你──」从未想过不久前才见过面的的姊姊,这么快地就跟随母亲的脚步,她红了眼,一把抓住女孩的领口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女孩也是佈满泪痕,就讲不出半句话了。 「他似乎晚点要笔录,确实需要一个大人陪伴,再麻烦惠善阿姨了。」黄天歆整理被弄乱的领口,制止纪永长原本要护航的行动,收拾了一下随身物。 「你要去哪?」纪永长没有想和陌生人一起等闵斯凯,感觉太怪了。 「我要先回你家,我有预感要被传唤了。」黄天歆轻拍他的背,「作为朋友代表,也麻烦你陪一下他了。」 而正如她所预言,一回府,美姨与一堆佣人声势浩大地护送她到会议室,请她当着在座的长老们面前復活培训期间常见的小白鼠。 她嫣然一笑,完成他们的愿望,证明了她的能力真的还健在。 「听说你的监护人出意外了,她还好吗?」 明明那个人也曾是最忠诚的信徒,却只能获得迟来的慰问,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关心呢? 黄天歆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回话,在医院时就感受到体内横衝直撞的不适猛地爆发,一股腥味直衝喉头,她当场吐血,随后便在一票人的惊呼之下倒地。 第八章 选择(3) 她一直以为,她单纯只是想被需要而已,才会如此地拚命。 但其实,也许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人总是会奢望自己没有的东西,在她无意识的时候,是不是有投以歆羡的目光过? 而她获得了唤魂能力,高人一等,施予拯救后,曾为此真正地满意过吗? 她似乎已渐渐理出自己心中最深的想法。 答案即将呼之欲出。 「天歆,对不起、对不起.......」 她再次甦醒后,也许是夜已深,房间极度地幽暗,却隐约看到坐在床边的是愁容的纪悠茵,她不停地道歉,黄天歆还来不及细问,又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 但她后来想想,唤魂者的作息正常有规律,照理说不能熬夜,所以或许只是她梦到伙伴来找她了。 「天歆小姐!您终于醒了,唉唷美姨我真怕您就这样一觉不起了,医生说您开始有贫血的倾向跟些微的营养不良,之后我会吩咐大厨好好帮您多补一点。」这回她醒于白日,守在一边的是正在使用平板的美姨,平板上的影片似乎有眼熟的背景,很像是她以前待过的培训所。本来她还想再多偷瞄几眼,但躺在床上一动作,床榻就发出声响,美姨就立即注意到她清醒,十分激动地说要去报喜讯,便匆匆离去。 「您知道要说服上层可花了我好大的力气,他们本来想在您一清醒后立刻安排任务,但我说您一个小女生都吐血了,当然要让您再多休息几天补元气,才有利后续工作啊!不是操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您有多辛苦。」美姨带来了鱼片粥与水果切片,很是心疼般地替她抱屈,顺带邀功,但黄天歆只是边吃边微笑,并没有多话,间接地让美姨察觉到自己过于聒噪,不该吵需休养的人,所以在她用餐完毕后,就迅速整理并还给她一个清静的空间。 等确定人真的走远了,她才检视一下自身,总觉得,睡一觉起来就瘦了是她的错觉吗? 「我听说你出事了,幸好你的气色还不错。」晚上纪永长遛来探望,难得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正大光明地开门。 她的事真的很容易在纪家传开呢,「悠茵呢?她现在还好吗?」透过平板的日期,她才知道她居然昏了十天以上。 即便如此,纪家也是坚信她会甦醒呢,还是说,因为尚有一位唤魂者,所以不用太担心? 「她喔,大概忙到没空再偷间了吧,现在所有的任务都是她在承担。」 「是吗……」 「欸,你不用替她担心啦,她不会病倒的。」更何况,他有次还偶然听到,摇钱树主动向管家说,愿意再多接一些任务。真的是没看过这么奴的唤魂者。 纪永长接着神秘兮兮地从口袋拿出一个小东西。 是她的手机! 「我偷拿的。」他拋给她。 「谢谢,但下次还是别冒险了。」黄天歆知道她上扬的嘴角已出卖了自己,果不其然,纪永长也得意的笑了。 然后他报备了近况,那天闵斯凯跟蔡阿姨做完笔录后,那两个人有私下聊了一下,但内容他就不清楚了,总之闵斯凯似乎暂时不搬家,开学后依旧有来上学,而卢玟晴每天见到自己就是问黄天歆的状况,但因为大人们不准无关人士踏入客房,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醒来了。 黄天歆确认手机的讯息,依然是两位朋友的居多,多是在关心她在纪家是不是出事了,怎么都没音讯,而且问纪永长也一问三不知。玟晴说她有去探望闵斯凯,他过得还不错,没有需要太担心的地方,但天歆如果还是不安的话,还是见一面吧,拜託回点消息,不要吓她。 闵斯凯的讯息则是匯报:他暂住到阿姨家了、也就是外婆家。 下一则讯息还说,在那里他回忆起很多他们的点点滴滴,然后最近都在协助处理母亲的后事,如果她想要,她康復后一样可以祭拜。 黄天歆整理讯息搞一个段落后,剩下未读的多是广告,正想将手机关机,突然一则来自「蔡惠纯」的讯息闯进她的视界。 她没有多想,立刻点开,讯息日期是向闵斯凯告知真相的那一天晚上。 蔡惠纯的字不多,如同她的行事风格,简明扼要。 『天歆,谢谢你一直以来包容不成熟的我,未来我的儿子也麻烦你多担待了。』 「你怎么了?又不舒服?」纪永长被她突然弯下腰趴在床上的姿势吓一跳。 她坐起来,揉一揉有点酸涩的眼,「我......我想写信给悠茵,不是电话也不是讯息,我想留下真正的实体,你愿意帮忙吗?」纪永长看出她眼里的坚定,搔搔头说好。 「纪、永、长!我之前不是说过,不要打扰人休息!」当黄天歆将手机与信都交付给纪永长后,不巧,美姨正好来送晚餐,一看见不速之客,气得想赶走他,不过,黄天歆先笑了出来。 「美姨,别这样,你要多珍惜这位儿子啦,他比美姨想像得更重视这个纪家唷。」她再悠悠地补充一句:「重视到都找我当朋友了呢。」 「黄天歆!别再说了!我真的有反省了!」纪永长已经羞耻到想找地洞躲起来了。他之前打的诡计就连当事人都看穿了,真的太蠢了。 「我已经到听不懂年轻人玩笑的年纪了吗。」美姨雾煞煞地来回看这两个孩子,无奈地耸肩,「来,天歆小姐,这是您今天的膳食,您如果有特别想要品尝的都可以提出,我这边会协助转告营养师与主厨,为您特製的。」 「只要是我想要的,都可以提出吗?」 「当然,美姨我一定会力争的。」 黄天歆灿笑,「我想要见长老们,可否帮我安排会面的日期呢?」 性质完全不同的愿望不合时宜地登场,美姨与纪永长同步震惊地看向她,但她依旧掛着几近凄凉的微笑。 「我有想亲自传达的愿望。」 她,选择有始有终。 尾声 幸福 冬去春来,迎春之际,她,回到原点。 经歷了种种,黄天歆做出了最不违心的选择。 除非紧急要事,想与纪家的资深长老们亲自面谈,需要预约排到几年之后才有那个机会。 冬末,多亏美姨的居中协调,她成功获得了十分鐘的时间。 十分鐘,绰绰有馀。 那时候,不等作为主要匯集人的魏总管开口,她就不客气地从包包里丢出一大堆浅绿色空盒与购买明细,几乎将会议室的长桌占满快一半。 她的希望并不难,只需要他们的一句话而已,她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真的无法再负荷了,需要长时间静养,恳请他们准许让她离去。 最初,长老们互看彼此,并未有所表示,不知是不允许抑或是对于她的不敬态度而感到不满,所以她又笑瞇瞇地补了一句:「啊,因为包包装不下,我没有全部都带来。」 于是十分鐘之后,她顺利取得「留职停薪」的资格了。 但说真的,自从那天吐血,她就连站立或走路都很勉强,不晓得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復工呢。 「愿你幸福。」 美姨最后送她离开纪家时,泪眼婆娑地这么说道。 「我不幸也没关係,但如果我重视的人不幸,那,我想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幸福之一。」 而这是她离别前留下的回答。 ※ 「明天见。」送走天天来拜访的卢玟晴和纪永长后,闵斯凯与黄天歆依偎在他们初识的奶奶家客厅,望着灵堂的闵父母与奶奶的照片。 黄天歆弱无法上学,只能在家养病,而闵斯凯则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她,两人目前都是由蔡惠善扶养。 蔡惠善一直都很懊悔当年没答应照顾小孩,导致闵奶奶气急攻心,就这么走了。因此她为了彻底克服恐惧,不断地努力,最终还当上了幼教园老师。 「结果,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这里呢。」黄天歆轻声地说。 「嗯。」闵斯凯翻阅着相簿。 「你会想念奶奶吗?」 「实话说,还好,我跟她相处的时间不长。」 「也是.……咦?这本不是你妈妈的吗?」她印象颇深,是藏在惠纯阿姨床下的那本。 「嗯,整理她的遗物发现到的。」 「海边.……有点怀念呢,我已经好久没离开永弥镇了。」 「那就走吧。」 黄天歆本以为闵斯凯是说笑的,没想到他行动力极高,马上跟惠善阿姨谈妥,开车载他们出发。 「惠善阿姨,没关係吗?」坐在后座的黄天歆忽然觉得有点无力,缓缓地靠上左侧的闵斯凯肩膀。 是不是刚刚跟玟晴她们聊太开心,她累了? 「可以可以,我呢,之后还要带一群小鬼去净滩呢,先去场勘一下也好。」蔡惠善语气高亢,但后照镜映出她的双眼已泛红。 「是吗.……」她真的有累,眼皮越来越重了。 「黄天兵,你现在不是唤魂者了,有什么想达成的愿望?」闵斯凯忽然突兀地问。 「我不知道耶.……」她的脑子有点当机。 「一定多少有,随便说一个也行。」而他不知为何强硬地要求。 「那我想要感觉幸福看看.……」 「嗯,以后都能体会到,还有呢?」 「我想要和悠茵再见一面.……」 「嗯,见吧,还有呢?」 「其实,我还想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嗯,去吧,我陪你,还有呢?」 「.……」 「还有对吧?黄天歆.……」 「.……」 「.……」 好好地休息吧。 他知道,她微弱的声音已经随着意识,就这样沉沉地坠落。 愿幸福能伴随你入梦。 〈愿幸福降临完〉 后记(无雷) 没想到我又有写后记的一天。 而、且、是、长、篇! 每次都败在长篇的我,活用了去年短篇的经验,乖乖详列大纲,才能走到最后一刻。 我完稿真的马上喷泪,没开玩笑,泪眼模糊地去按完结、按参赛,接着熊熊想起,忘记放个防雷用的后记,所以马上又改状态(笑) 老实说,真的百感交集啊。 我本来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写稿,不用那么赶,结果今年最后还是各种排开行程、请假才顺利飆完。 明明我从去年底就在规划这系列了耶(气) 也许阅读后面章节的感觉会与前面会有点落差吧,但没关係,对我而言完稿优先,修稿其次,否则每次一修再修,都来不及写完。 虽然未成品就这样摆在檯面上根本是羞耻play。 及格目标:完本+后记+想写的都写到(不能没解释到)。我自认为有达标啦。 好,来聊聊一下本系列作的诞生史。 它原本只是一个小小小小的短篇,当初还晒了简介在ig,原名是《偽童话》, 结果六年还是四年后,我再次开啟档案夹,赫然发现我曾经设定了中长篇的世界观,于是当下脑洞大开又延伸了一些发展,最后,鏘鏘鏘,自作虐地变成系列长篇。 根本是坑坑坑跌不完。 顺带一提,这本还不是当年短篇的主角们呢。 其实我很喜欢这本的题材,从復活与善终来探讨人性,这绝对可以写超多(所以才变成系列...唉) 但碍于我实力不足、写得也不尽理想,先祝未来的我能把它修得更好。 〈愿幸福降临〉的主要视角以黄天歆为主,原主轴为【尊重选择、成长路上无法事事顺心】,后来又增加了一要素【幸福】。 想藉由黄天歆周围的变化,一点一点地推进,影响她的想法与最后的结局。 还有太喜欢群像剧的我很容易将每个角色都变成主角,这次有尽量地避免,但愿有成功。 我一定要说,纪永长我都叫他白目,但他真的很给力。(笑) 《唤魂者》系列的人设、主轴与结局都已定好,反正不是偏善终就是偏復活。(猜猜乐#) 可以透露的是,〈愿奇蹟降临〉与纪悠乃相关、〈愿自由降临〉与纪悠茵有关联,最后的〈愿永弥〉则让我卖一下关子吧,跟唤魂史有关。 好像有讲跟没讲一样,哈。 有雷后记会放在噗浪,因为一定很长xd 另外,未来也会写一篇以闵斯凯视角的番外。 请各位尊重、包容、友善,每天都过得幸福快乐? 2022.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