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与白鹿》 第1章 《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苍狼与白鹿》内容简介: 他,生于乱世,幼年即承受丧父之痛。 他,起于草原,青年便心怀天下之志。 复仇,是他利剑的指向。 血脉,是他心中的伤痕。 铁蹄,踏破东西与南北。 箭簇,射断壁垒和屏障。 成为苍狼,是他毕生追逐的目标。 烈火疾风,是他奔腾飞扬的脚步。 万世传唱的扎撒,建起和平的纪念碑。 百代流传的故事,打开文明的黄金门。 苍狼为父,白鹿为母。 一代天骄,弯弓射雕! 主要人物简介(上篇登场) 成吉思汗家族人员 铁木真:本书主角,蒙古乞牙惕部人,统一蒙古高原,称成吉思汗。南攻金帝国,西征花拉子模,是蒙古帝国的奠基人。 也速该:铁木真父亲。蒙古部首领。被塔塔儿人毒死。 诃额仑:铁木真母,有月伦母亲的称号。是蒙古族最伟大的母亲之一。 孛尔帖:铁木真正妻,以美丽智慧著称的著名蒙古女性。 术赤:铁木真长子,金帐汗国的创立者。 合撒儿:铁木真二弟。性格沉稳的武将,一度是哥哥的副手。 别勒古台:铁木真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大力著称的猛将。 合赤温:铁木真三弟。 帖木格:铁木真四弟。 帖木伦:铁木真幼妹。嫁与不图。 ※※※※※※※※※ 成吉思汗部下 博儿术:铁木真最早的部下之一。四杰之一。 者勒蔑:铁木真最早的部下之一。四骏之一。 木华黎:蒙古的著名将才,病死于奉命伐金战阵之中。四杰之一。 速不台:蒙古名将,在西征与诸王子远征中建立不朽功勋。四骏之一。 赤老温:铁木真最早的部下之一。对他有救命之恩。四杰之一。 沈白:铁木真最早的部下之一。与弟弟赤老温共同救助过落难的铁木真。 月忽难:回鹘人出身的谋士,学者。铁木真的重要谋士之一。 豁儿赤:最早预言铁木真统一蒙古的人,机智出众。 锁儿罕失喇:沈白与赤老温的父亲,也救助过铁木真。 阔阔出:月伦额客收养的蔑儿乞惕族孤儿。四养子之一。 曲出:月伦额客收养的泰亦赤兀惕族弃儿。四养子之一。 ※※※※※※※※※ 成吉思汗亲属及其他: 阿勒坛:忽图喇汗之子,铁木真的表叔。 捏坤太子:也速该之兄,铁木真的伯父。 答里台:也速该之弟,铁木真的叔父。 德薛禅:蒙古翁吉喇惕部首领,孛儿帖之父,铁木真的岳父。 朔坛:孛儿帖之母,铁木真的岳母。 蒙力克:晃豁坛部人。曾奉也速该遗命,将铁木真从翁吉喇惕部带回。 豁阿黑臣:诃额仑的贴身侍女。 ※※※※※※※※※ 其他阵营人物 札木合:札只喇惕部首领。铁木真的安答,同时也是铁木真毕生最大的敌手。 脱斡邻勒汗:突厥族克烈亦惕部可汗。铁木真义父。 塔儿忽台:蒙古泰亦赤兀惕部首领。在也速该死后篡夺了蒙古部首领,并破坏铁木真一家。 脱黑脱阿:蔑儿乞惕部三首领之一。因抢夺铁木真妻子成为敌对,并成为敌手之一。作品相关主要人物简介(中篇) 成吉思汗家族人员 察合台:铁木真次子,察合台汗国的创立者。 窝阔台:铁木真三子,继承他的汗位,是蒙古帝国的第二代大汗。 拖雷:铁木真四子,伊尔汗国的祖先。 也遂:铁木真的妃子之一,得自塔塔儿部落。要求成吉思汗立自己的儿子为大汗,遭到成吉思的拒绝,但是在临终前将西夏(唐兀惕)封给她做为领地。 也速干:铁木真的妃子之一,得自塔塔儿部落。象铁木真推荐了自己的姐姐也遂。 古儿别速:先后做为乃蛮亦难亦必格勒和塔阳汗父子的妃子,杭爱山大战中为铁木真所获,收入内宫。后因红杏出墙而失宠。 忽阑:蔑儿乞惕人出身,铁木真最宠爱的妃子。因在前往铁木真处的路上能保持贞操,受到与众不同的看待。是美丽与智慧兼备的女子,铁木真征战时唯一带在身边的妃子,死于西征途中。 ※※※※※※※※※ 成吉思汗亲族及其他 撒察:铁木真族弟,主儿乞族首领。后因发动反对铁木真的叛乱而被杀。 泰出:撒察之弟,与兄长一同叛乱而被杀。 不里孛阔:主儿乞族首领,铁木真的远亲,著名大力士,有“一国不及之力”的称号,反对铁木真而被杀。 ※※※※※※※※※ 成吉思汗部下 者别:泰亦赤兀惕部别速惕族出身,著名神箭手。曾经射伤铁木真,后来成为他的部下,西征时与速不台攻击俄罗斯。四骏之一。 孛罗兀勒:又名博儿忽。月伦额客收养的四养子之一,主儿乞族出身的孩子,四杰之一。 忽必来:巴鲁剌思部著名勇士。兼夜行军时跟从铁木真,成为带刀士之一。四骏之一。 失乞忽都忽:月伦额客四养子之一。擅长民政,负责编制了著名的“札撒”法令,有“胡宰相”之称。 主儿扯歹:兀鲁兀惕部首领,豪勇的老将,与汪罕作战中表现英勇。 忽亦来:忙忽惕部首领,出色的勇将,与汪罕作战中负伤。在撤退途中强行参与狩猎,创口崩裂而死。 纳牙阿:铁木真部下,负责前往蔑儿乞惕人处迎接新妃子忽阑。因忠于职守得到铁木真的赞扬和重用。 塔塔统阿:畏兀儿人,初为乃蛮塔阳汗的书记官。杭爱山大战后归顺铁木真,为蒙古制订了诸制度,使蒙古具备了国家的雏形。 ※※※※※※※※※ 其他阵营人物 亦难亦必格勒:乃蛮汗,著名的勇将,多次战胜汪罕。至死未能与铁木真交手。 塔阳汗:亦难亦必格勒之子,为人懦弱。在杭爱山与铁木真作战,兵败中箭身亡。 不亦鲁黑:亦难亦必格勒另一子,在父亲死后与兄弟塔阳对立。遭到汪罕与铁木真的联合攻击,败北后一度加入札木合的阵营。阔亦田战后失踪于历史之上。 屈出律(古出鲁克):塔阳汗之子。杭爱上战败后逃往哈喇契丹(西辽)。篡夺王位后倒行逆施,被者别击败并杀死。 直鲁古:哈喇契丹末代古儿汗。为人优柔寡断,收留屈出律并将女儿许配给他,却遭到屈出律囚禁,断送了哈喇契丹的基业。最终忧愤而死。 豁里速别赤:乃蛮武将,斩杀了穷途末路的汪罕。 桑昆:汪罕之子,敌视铁木真。败于铁木真后在逃亡途中被马夫阔阔出杀死。 可克薛兀撒卜喇黑:乃蛮名将,在杭爱山口阻挡住铁木真与汪罕联军,后追击单独撤兵的汪罕,险些致其于死地。 也客扯连:塔塔儿人,从别勒古台口中探知铁木真要“尽杀高过车轮者”,带领塔塔儿人发动暴动。也遂与也速干的父亲。在献出女儿后得以赦免。 必勒格别乞:汪罕手下大将,阔亦田大战时为克烈亦惕先锋。 答亦儿兀孙:兀洼思蔑儿乞惕部族长。与铁木真抗争多年,最终降服,献出女儿忽阑。 阿勒忽失特勤:汪古部汗,听从月忽难的建议,对铁木真采取恭顺态度,遭到部中反对派的谋杀。其后代得到铁木真的优待。 阿邻太师:汪罕部将。汪罕败亡后继续带领克烈亦惕残部与铁木真作战。杭爱山之战后下落不明。 忽图阳:塔阳汗部下,被派往汪古部要求结盟反对铁木真,传达了著名的“天无二日,地无二汗”的话语。作品相关元太祖辩伪(原创) 成吉思汗是否就可以按照元朝世系表所言,是所谓的元朝第一代皇帝吗? 中国历代皇帝有个习惯,就是在自己称帝后要追封自己的祖先。比如晋武帝就在篡汉后将七位祖先追赠为皇帝。唐朝皇帝就更有意思了,将老子追赠为玄元皇帝,只因他们同姓李。 就此,我在这里尝试探讨一下成吉思汗的问题。众所周知,他开创了一个庞大的蒙古帝国。他的后世子孙们再接再厉,又将这个已经称雄于亚洲的帝国扩大到东欧。不过,草原游牧民族有一个家庭特色,那就是当老一辈故去后,几个继承人要对家产进行分割。在成吉思汗生前就已经确立了日后诸汗国的雏形。可是,在他死去之前,蒙古尚未灭金,其国界只推进到黄河流域,而且那些地方还是在与金国反复争夺的不确定地带。很难认为他们对中国北方进行了有效的统治。而他们所占据的领地呢? 至于蒙古究竟是在何时可以正式被认为是中国国土,蒙古民族又是在何时成为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一呢?让我们向前追溯一下: 周代的慎肃应该是中国古籍中第一个提及的生活在北亚蒙古草原的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另外还有一个昆坚。当时双方的接触并不多。至战国末期,匈奴的崛起以及南侵,勿庸置疑加强了双方的接触与摩擦。汉代虽然对匈奴进行了强力打击,但并未对蒙古地区进行过明显的军事占领与行政支配,充其量是在今天的内蒙古一代建立了缓冲区,以保护内地的农业文明不遭受破坏。其后,魏晋南北朝时期,匈奴、鲜卑等阿尔泰系民族大量涌入古中国地区,并占领了北方,而蒙古地区呢,则出现了柔然族(可能属于蒙古部族的前身)。柔然与北朝少数民族政权也是互为敌对的关系。到南北朝末期,突厥兴起,击败柔然后成为蒙古草原的主人,并建立了强大的国家,与隋唐两代为敌。当唐太宗击败东突厥后,在蒙古地区建立了名为覊縻州的行政单位,不过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依旧由当地铁勒、回鹘等民族来自治,相当于一个松散的邦联制度,或许更为松散。 第2章 至武则天末年,回鹘崛起,重新在蒙古草原建立的自己的政权,统治达100年之久(744-840),可以说蒙古草原在唐帝国的手中还没攥热就失去了。回鹘在汲取中国文明和西域古栗特文明以及中亚波斯文化后,成为历代草原统治者中最为文明的一支。然而,在840年,他们遭到了来自叶尼塞河流域的乞尔吉思人的进攻,帝国土崩瓦解,被迫向西与南逃亡。一支进入西域,建立了高昌王国和哈喇罕国,也就是后来元史里面提及的畏兀儿人。南逃到一支进入甘肃,建立了甘州回鹘国,11世纪为建立西夏的党项族所灭。可以说,从840年起,蒙古再度回复到蒙昧的状态之中。10世纪契丹兴起后,虽然击败了乞尔吉思人(920年),但是契丹似乎对这块草原不屑一顾,虽然他们也属于阿尔泰人。契丹人甚至对该地故主回鹘人发出邀请,希望他们重回故地,但是当时已经习惯于通过丝绸之路商业利益和绿洲农业的回鹘人没有答应。契丹在统治内蒙、辽宁、吉林以及山西、河北北部富饶之地200多年后,遭到通古斯民族女真的进攻被灭亡后,包括中国淮河流域以北地方都遭到了女真政权金的占领。但是金国除了保留东北故地以外,对蒙古草原依旧毫无兴趣。而在此时,蒙古人的新帝国已经暗中崛起,双方回复了当年北魏与柔然之间的那种敌对关系。自合不勒汗(也就是楼主所说的葛不律寒)时期,蒙古对金国边境开始发动掠夺性侵犯。金国对蒙古在招抚不得的情况下,联合另外一支生活于草原的塔塔尔族联合攻击蒙古,禽杀俺巴孩汗,阵斩忽图喇汗,导致了第一蒙古帝国的崩溃。但是金国因为习惯于农业文明依旧没有占领这里,只是对蒙古部落采取了三年一进攻的“灭丁”政策,防止蒙古人再度崛起。这就是在蒙古帝国建立之前的蒙古地区态势。可以说,到这一时期,蒙古始终不是中国的版图。因此也可以说,当时的蒙古族是完全独立于汉族以外的。 回归前文,成吉思汗帝国建立后也相应得没有对中国北方享有稳定的统治。直到他死后7年(1234),才在窝阔台时代灭掉了金国。但是中国北方也仅仅是以并入蒙古帝国的形势而存在。蒙古帝国的分裂是发生于蒙古大汗贵由与金帐汗国可汗拔都之间的对立(在第一次诸王子远征时发生的矛盾)为发端开始的。贵由在位时甚至一度准备攻击拔都,只是由于他的猝死才寝其事。于是轮到拔都来复仇了,他将大汗继承权从窝阔台系手中夺过来,交予脱雷系的蒙哥手中。从此,窝阔台系与拖雷系以及术赤系之间的矛盾愈发加深了。蒙哥攻宋途中亡故后,其弟忽必烈战胜另一同胞兄弟阿里不哥而登上蒙古大汗位。他是一位深受中国文明影响的蒙古汗,因此在任上攻灭南宋的同时,积极推广汉文化,与蒙古传统派发生了尖锐的对立。而蒙古传统派则是谨守成吉思汗法度而反对忽必烈的改革。当忽必烈于1271年建立元朝后,与守旧派代表同时也是窝阔台系代表海都之间发生了多次战争。其直接后果就是导致大蒙古帝国的分裂。虽然元朝皇帝名义上还是全蒙古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但已经仅仅可以在中国、蒙古地区实行他的统治了。因此,元朝的概念是否可以用中国汗国这个名词来解释呢?只不过是分裂的蒙古帝国的一支而已。其他四大汗国完全是自行其是,与这个名义宗主之间完全不相统属。 鉴于以上分析,对于成吉思汗是否可以算做元朝的实际开创者是足以置疑的。他充其量不过是元朝的祖先而已。被追赠太祖,也只是为了宣示元朝皇帝作为成吉思汗正统继承者的一种政治策略而已。 分裂的蒙古帝国可以称之为:元朝(中国汗国)、金帐汗国(钦察汗国)、伊尔汗国(伊朗汗国,忽必烈弟弟旭烈兀所建)、窝阔台汗国(海都死后分裂灭亡)和察合台汗国这五个并力的政权。 关于蒙古的后事,在元灭亡后依旧掌握在蒙古人手中,继续与明朝对立。直到通古斯女真族再度建立了清朝后,才于康熙年间正式并入中国版图。外蒙古在1945年被苏联强行占领并独立,建立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所以,蒙古族正式成为中华民族一部分以及蒙古地区正式成为中国版图,不过200多年的历史而已。从而更加说明,成吉思汗本身并非中国历代君主的一员,反而是一名毫无疑问的外族领袖。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如有疏漏错误,望不吝指正。作品相关蒙古史源探讨点滴 蒙古史源探讨点滴 1、成吉思汗出生之异相貌:手握凝血(bara’ounghar-tour)出生之说其实并不算十分别致的民间传说,在历史上,大约所有日后大有成就者莫不生具异相。习惯上被称为“一块象红石子的血”并非逐字翻译自《秘史》(g.b博士语),秘史原文作“在右手有一凝血,其大等于做骰子用的凸出骨(cheville_jouerauxd_s)”。《秘史》中作chi’a,蒙语中的chighai实际上是指“牝羊足下凸出的骨及其它……”,人们用它做游戏骰子。海涅士(《wörterb》,138页)译chi’a为“knochenstein(beckenknochen)zumspiel”。 2、关于也速该的死与成吉思汗生年:据《秘史》载,只在铁木真定婚后几天,也就是说,他在九岁即成为孤儿(《秘史》,鲍乃迪译,第35页)。依伯希和先生所定之年表,时在西元1176年。而拉施特在《史集》中则说,铁木真于十三岁丧父,则参考伯氏年表,应在西元1180年。又据莱比锡学院译《秘史》(海涅士根据中、蒙文译著《元朝秘史研究》,1931)中有铁木真生于迭里温山(孛勒答黑,boldaq,其地不可考)之说。《元史.太祖本纪》载铁木真于1206年上合汗尊号,时为金章宗泰和六年丙寅,在位22年,殁于1227年丁亥(猪年),享寿六十六岁。照此推算,其应生于西元1162年,即金世宗大定二年。然则,其中如考虑到阴历虚年以及润年累加问题,则1162年这个数字又将划上一个问号。而在1340年的蒙古宫庭史料中,也出现了关于其诞生于1167年的说法。更从拉施特《史集》中有“生于回历549年,楚而喀答(zoulkade)月”之说,这又将其出生年推进至西元1155年。两相对照,一为乙亥,一为丁亥,前后有十二年的差异,即一个生肖轮回。不过这也不难解释,蒙古人在文字尚未形成的年代中,口头相传铁木真生于猪年,至于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就不免浑淆起来,拉施特所听到的显然是头一个说法。 依据其他关于其亲信部下和子嗣后人的生卒年月推断,1162年是较为合理的一个解释,如其继承人窝阔台寿五十六岁,在位十三年,继汗位时为四十三岁,时在西元1229年(已丑),则应生于1186年,其时铁木真已婚八年,先有二子,于二十四、五岁生第三子,是较合理的。如按1155年计,则铁木真其时31—32岁;如按1167年计,则其时仅19岁,皆不及1162年合理。 3、部众离散:中译本《秘史》中提及月伦额客曾经命令她的部下武装起来,阻劫离去的部众,为《秘史》的蒙古原文中所无。而其它史源中也未提及。 4、铁木真成婚年之说:这又回到了他的生年问题上来了。虽然东方人有早婚的习惯,但依照1167年说,11岁未免过小;而1155年说则又变成23岁,却又过大了些。《萨囊彻辰书》认为夺马之事发生于1178年,《元史》记载当时博儿术的年龄为13岁。铁木真与孛儿帖的婚事则发生于当年或敘年。当时,博儿术的父亲对两人说:“汝二人从今往后宜彼此相顾,彼此永勿以恶语相侵而相弃也。”可见二人年纪相去不远。十六至十七岁是很合理的解释。 5、两家分手:通过《拉施特书》、《萨囊彻辰书》、《志费尼书》以及《多桑书》中的暧昧描写以及《秘史》中给札木和所订下的莫须有罪名看来,这次脱离完全是铁木真背叛了札木合。 《秘史》里面说道,札木合对铁木真私语道:“安答啊,你看。如果把营地扎在山坡上,牧马的人就可得到便利;若是驻留在河滩里,放羊的人就能让羊吃得更饱。你说是吧?”铁木真一时没琢磨过来,就向母亲月伦求教。他的妻子孛儿帖无疑在此扮演了《圣经》里面欺骗亚当的蛇的角色,解释道:“这是札木合在对你宣战啊。我们最好今夜就迁走,明天就晚了。”见铁木真一时反应不过来,继续说:“我又怀孕啦。莫非你想让这个孩子成为别家的‘客人’吗?”这样,铁木真才下决心脱离札木合自立。之后便是兼夜行军,还引诱走不少札答阑部落的属下。 6、十三翼之战,又称十三古列延之战。古列延:圆环,营寨之意,是古老的蒙古军制。 7、札木合人心离散源于他在十三翼之战后以70口大锅烹煮俘虏的残暴事件(古代美军?),《拉施特书》所言有误。他将此事记在了铁木真的头上。而这种讹误又来自铁木真后裔们对祖先这次作战的讳败为胜的说法。同时《元史》也将这次战败说成了胜利。当然,从事后效果来看,铁木真至少在战略方面胜过了札木合,而在战术上确实是失败的。在这方面,《秘史》没有任何隐蔽,如实记录了战役的真实情况。 第3章 但是《秘史》却说当时烹煮的是一些狼,从而掩盖了蒙古史上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行径。其原文为:qariqountchinosounkö’udidntogho’odboutchalqadjou。其大意为:回时,札木合将赤那思的王子们用七十锅烹煮。赤那思(tchinos)即狼。《拉施特书》认为,赤那思是部落名。在尼伦诸部条下有“赤那思人也叫做‘n_guz’”。 8、王汗:王在蒙古语中读“汪”(ong)。因脱斡临勒本人已经有了汗的称号,所以称汪汗(ong-khan)或者汪罕。《元史.太祖本纪》说:“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番言音重,故称汪罕。”只有自助金灭塔塔尔部之后,他才有此尊号,以前应该悉称脱斡邻勒汗。 9、札兀忽里:拉丁译音为札兀惕忽里(dja’out-qouri)。符拉基米尔佐夫解作“边境军队的司令官”,兹误。g.b博士解释这个词为札兀惕(dja’out,djaghoud)指百人编制的部队(dja’oun,“百”),忽里(qouri)是指挥官,接近与qouriyaqou这个词。这个词在《秘史》中的意义为“集合”、“再排列队伍”。全意就是“百人组的指挥长”或“一族之长”(chefdebanni_re)。总之是相当低微的官职,几乎完全算不得封赏。“惕(t)”这个音在蒙古文中是代表复数的,如同英文名词后面的“s”。 10、阔亦田之战:文中此处当有误,此战主导者为札木合。他共召集了如下部落: 泰亦赤兀惕部及其首领塔儿忽台、阿兀出把阿秃儿、忽邻、忽都兀答儿; 蔑儿乞惕部及其首领脱黑脱阿和他的两个兄弟忽兀与斡儿臣; 塔塔儿残部及其首邻合只温与札邻不合; 哈剌斤部及其首领巴忽搠罗吉; 翁吉剌惕部及其首领迭儿格勒、额蔑勒和阿勒灰; 亦乞剌思部及其首领土格马哈; 火鲁剌思部及其首领绰那黑与察合安; 斡亦剌惕部及其首领忽都合别乞; 以及撒勒只兀惕、朵儿边等各部人众。 这次会盟公推札木合为古尔(ghour)汗。barthold解其意为“汗中之汗”。w.baruch认为这是古老的突厥称号,ghour等同于k_ro或k_l,见于《鄂儿浑碑文》。haenisch将其译为“普遍的,世界的”。《科瓦列夫斯基词典》作“群众”,“多数”。 阔亦田于《秘史》作köyiten,在后来的蒙古语中kuïten。意为“寒”,“冻”。《拉施特书》作也迪晃儿豁,意为“积木之中的隐蔽处”。 11、“4600(一说2600)余骑”:《秘史》作二千六百人。《拉施特书》作四千六百人。《元史.札八儿火者传》的数字则较为夸张,言“其从者仅十九人”,应不致如此。《二十二史考异》与《元史新编》录其人名如下:札八儿火者、术赤台(即主儿扯歹)、镇海、速不台、哈那散(疑为哈桑)、阿术鲁、绍古儿、怀都、塔海拔都儿、雪里颜、孛图、耶律阿海、耶律秃花。此名单颇不可信且较元史更少,亦更为不实。 12、缺失的著名的成吉思汗的申诉。他在兵败之余,利用这个文书离间了王汗与扎木合之间的同盟。根据《秘史》试译其主要内容如下: 铁木真对汪罕说: “——汗啊,我的父亲!黑林之盟何在?互助之情何在?” “——汪罕我父啊,你我本一家,你卑*的儿子与卑*的儿媳们做错了什么?如果有,因何不以严辞谴责,却反目成仇以致大动干戈呢?打碎我的坐头,使我不能安居!毁坏我的炉灶,让我无家可归!这是父亲对儿子的行为吗?行事如此,你不惭愧吗?” “——汪罕我父!为何轻信外人的挑拨之言?那山丘上的誓言已经毁弃了吗?毒蛇的牙齿已经嵌入我们之间了吗?我二人必当面澄清,剖诉,未澄清剖诉之前,不可离——言犹在耳,便化作冷灰!” “——汪罕我父!勒勒车有两根辕子,断折一根后,牛不能曳;勒勒车也有两轮,断折一轮后,车不能行。父汗啊,难道我不是车的一辕与一轮吗?困顿之中,你依靠过我。如今得意了,你又反过头来害我,试问天理何在?那匹瞎眼的海骝马死掉了,我们的情谊也随之死亡了吗?” ——汪罕我父!我好比赤忽儿忽山上之鸟,曾飞越捕鱼儿湖,为你征服朵儿边和塔塔儿的蓝爪白羽鹅雁;也曾为你飞越阔连湖,征服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和翁吉刺惕部等此等深蓝爪浅蓝羽的燕雀。这些你都忘记了吗?草原上的风扫净了枯草,也吹去了你的记忆吗?问问你的百姓,如果他们也忘记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又对扎木合说: “——安答啊,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愿意称你为安答。虽然你在我与汗父之间散布不和地种子,埋下谣言的祸根,但我依然要称你一声安答!” “——安答啊,我们为何会落到今日之地步?因为你嫉妒我与汗父的关系!你不能容我于汗父身边,又不能直接战而胜我,因此才会使出离间这种低劣的手段!记得昔日,你我同在汗父帐中,共用他的青色酒杯引马奶。因为我总比你起得早,比你先饮,才引起你的嫉恨吗?我不怪你,如果你愿意,让我们重头再来吧!继续用那蓝色的杯子共饮吧,又有何难?” 然后是对从本部背叛过去的几位亲戚说的话: “——阿勒坛叔叔!还有你的儿子忽察儿!尔等的行为是公开背叛还是暗中潜逃呢?你们对我的怨恨又是从何而来呢?不管怎么说,你忽察儿是捏坤太石的儿子,你确实有资格成为蒙古的可汗。还有阿勒坛叔叔,你是忽图剌汗的嫡孙,没人否认这些。当年我何尝没有拥戴过你们呢?是你们自己拒绝的!作为乃把儿坛把阿秃儿之孙,我的出身并不比你们卑*!库里勒台上,是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推戴我为汗!你们当时是怎样向我发誓的? “——临众敌时,愿为先锋驰阵前。 ——倘得天助破敌顽。 ——虏其美女你占先。 ——获其骏马还为你备鞍。 ——每逢出马猎群兽,我等为马前。 ——愿将那山上猛兽并力挤着前腿赶。 ——要将那崖间野兽并力挤着后腿赶。 ——定等将那旷野之兽并力挤着肚腹赶。 “既已推我,缘何叛我?今已叛我,再不可叛我汗父!更不要背叛三河之源头4,毕竟那是我们蒙古代故地啊!” 最后是对王汗之子桑昆说:“传语给我的桑昆兄弟,我们同为汗父的儿子,所不同者,我是穿衣而生之子,你是裸身诞生之子。我对你只有亲爱,怎会存有伤害之心?然而你却唯恐我来抢夺属于你的汗位,于是心怀怨恨,听信挑拨离间的小人之言,任凭毒蛇来啃蚀你的良心。可是,在汗父健在的时候,你就想到继承的事情,这种想法岂非在诅咒我们的父汗晚年难安吗?” 这是一篇绵里藏针的文字,竭尽挑拨离间与道义声讨之能事。也可以说是铁木真对王汗的大反攻前奏曲。 13、击破乃蛮之战发生在杭爱山,此山是乃蛮边界。所以铁木真应该是侵攻一方。战争中,铁木真先是故意放出瘦马来迷惑乃蛮人,又采用老将主儿扯歹献计,虚设篝火威吓塔阳不花(太阳汗)。而身在乃蛮部中的札木合也似乎起了一定的作用。 他在战场上恫吓过塔阳,《秘史》以长歌形式来描述札木合的话语,很有韵味与诗意,现试作部分翻译如下: 塔阳(以下简称塔)——“那山下驱我前锋兵将,有如群狼之驱群羊,直逼牢固栅栏的是什么人?” 札木合(以下简称札)——“此乃我铁木真安答所养凶猛如虎狼的‘四狗’。他们呵: “平日系之锁链,战时喂以人肉。 “何以状此四狗,强猛世无敌手。 “额为青铜额啊,口为铁钳之口。 “舌比锋矢锐啊,心是镔铁铸就。 “马鞭利如剑啊,所向风云怒吼。 “渴饮白露度可日,奔驭狂风任自由。 “惯喜争战与厮杀,生吞活剥食敌肉。 “此时各脱项上链,馋涎已滴顺嘴流。 “那催马赶来的,强壮胜山熊者名忽必来,尖锐如箭簇般者名者别;那紧跟不落后的啊,黑如铁塔的名者勒蔑,那目似闪电者名速不台9。若问彼等何许人,此乃铁木真之四狗。” 塔——“那些如同饱饮母奶的烈驹围着母亲欢跳般,狂飚扬尘而至的又是哪路兵马?” 扎——“他们是我蒙古海都汗的子孙,战神的后裔——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他们呵:追赶手持刀枪之武士,似驱猎物于林深。抢夺武士带血之刀枪,飞步骑于武士身。跨上武士之脊背,即手刃武士之颈。斩杀持械之武士后,犹掠其资财飞马狂奔!他们是天生的战士,血肉养大的凶手!” 塔——“那又是谁,带领无数铁骑跟在二族背后如风卷来,如饿鹰捕食般杀戮我军?” 扎——“那就是我的铁木真安答啊!其身以生铜祷就,其体乃熟铁锻成,针锥刺之亦不可进的英雄好汉。我那铁木真安答,恰似捕食的饿鹰,如此奋锐而向山头扑来了,你看到了吗?乃蛮军曾经扬言:如果蒙古人胆敢来犯,就如屠杀羔羊般令其蹄皮无存。而今,他已经带着他们来了!你试看谁屠戮谁!” 塔——“跟在铁木真背后急奔而来之将又是何人?” 扎—— 这是月伦额客用人肉养大的儿子,呵,大蟒终于出动啦! 第4章 他摇头摆尾,摇头摆尾地出动啦!你看他啊: “身长三寻许,顿餐三岁牛 “披挂三重甲,力过三莽牛。 “生吞带弓人,不足碍其喉。 “整咽长大汉,尚不足胃口。 “方其盛怒时,开弓射敌酋。 “箭发隔重山,十数人命休。 “大弓长箭九百步,力大自非常人有。 “小弓短箭五百步,精准无双世独秀。 “生具异相人皆惧,浑似魔君凡间游。 “雄壮傈悍如大蟒,拙赤合撒儿名留!” 塔——“那正在突击我军主阵的大将又是哪个?” 扎——“他啊,是我那铜头铁臂的铁木真安答道幼弟,人皆道他性情疏懒,不喜劳作。然则每临战阵,却从不落后,刀枪从中来往冲突,绝不输与他人!贴木格斡赤惕斤的便是!” 生性懦弱的塔阳被札木合的恫吓吓坏了,慌忙将自己的宫帐移向山顶。这一怯懦举动令原本士气低靡的乃蛮军愈发无心恋战,终于全军崩溃。作品相关蒙古军战术及武器的一些史源探讨 关于蒙古军战术及武器的一些史源探讨 众所周知,在十三世纪的欧亚历史上,成吉思汗及其后人所领导的蒙古骑兵曾经是一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的常胜军。本文通过一些史源资料试图对于他们是以何种军事思想与战术策略来完成那伟大的征服事业的。 1、战术探讨: 《秘史》在记述成吉思汗出征乃蛮部落,于杭爱山一带与乃蛮塔阳汗军作战前曾经对部下有过这样一段战术部置:“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山桃皮是一种北亚草原的灌木,海子则是蒙古人对大的内陆湖泊的称呼。 纵观日后蒙古军对欧亚征服时所采用的战术,毫无疑问完全是遵循这三句话。由此可见,此三句乃成吉思汗在历代游牧民族战术基础上所总结出来的用兵之要诀。 《黑鞑事略》中记:“其行军,尝恐冲伏,虽偏师,亦必先发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如某道可进,某城可攻,某地可战,某处可营,某方有敌兵,某所有粮草,皆责办于哨马回报。”又说,“鞑人未尝屯重兵于城内……,城内并无一兵,只城外村落有探马星散摆布,忽遇风尘之警,哨马响应,四散刺探,如得其实,急报头目及大势军马也。”这就是“进如山桃皮从”的精奥所在,即隐蔽大军,广布眼线,多搜敌情,谋定后动。这与《孙子兵法》中所提出的“冲其虚”的思想是不谋而合的。 “其阵利野战,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藉先锋,衽革当先,例十之三,凡遇敌阵,则三三五五四五,断不聚簇为敌所包,大率步以整而骑宜分,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故其骑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其合而分,视马策之所向;其分而合,听姑诡之声以为号。自迩而远,俄倾千里。”由上可见,“摆如海子样阵”便是利用骑兵的快速灵活,部勒以严格的军纪与训练,以聚散不定之策,迷惑敌军,形成长途奔袭,侧翼包抄,力求在局部形成以少打多的局面。 “其破敌,则登高眺远,先相地势,查敌情伪,专务乘乱,故交锋之始,每以骑队,径突敌阵,一冲即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撞,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布兵左右与后之计,兵即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诡,四面八方,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此计之外,或臂团牌,下马步射,一射中镝,则两侧具溃,溃则必乱,从乱疾入,敌或见,则以骑蹙步,则步后驻队,驰敌迎击,敌或坚壁,百计不中,则必驱牛畜,或鞭生马,以生搅敌军,鲜有不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其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稍久,敌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或敌阵已动,故不遽击,待其疲困,然后冲入。或其兵寡,,是先以土撒,后以木拖,使尘冲天,敌疑兵众,每每自溃,不溃则冲,其破可必。或驱降俘,听其战败,乘敌力竭,击以精锐。或才交刃,佯北而走,诡弃辎重,故掷黄白,敌或谓是诚败,逐北不止,冲其伏骑,往往全没。或因喜败而巧计取胜,只在乎彼纵此横之间,有古法之所未言者。其胜则,尾敌袭杀,不容捕逸。其败则,四散奔走,追之不及。”这“攻如凿穿而战”完全是具体交战时的诸般欺敌、诱敌、乱敌、扰敌策略的总体现,便如那钢凿锥石一般,前后上下,凿凿连环不绝,直至将敌人的阵列打开裂缝,然后施以严厉的后续打击手段,力求彻底击败敌人。以上三条,互为表里,环环相扣,逐次递进,浑然一体。实是一代天骄于多年征战中所归纳、整理、创造而出的骑兵行军作战的不二法门,以扼要生动的比喻代替复杂抽象的军事术语,更方便这些目不识丁的将领与士兵们记忆理解,活学活用,实为兵法艺术之一大发明! 2、武器探讨——铁战车的由来 纪元1205年秋天,成吉思汗命其大将速不台翻越阿尔泰山进剿乃蛮残部,《秘史》说,为了方便速不台军在阿尔泰山区地带行军,成吉思汗特意命令制造了铁战车。至于铁战车究竟是何物,那珂通世在他翻译的《秘史》中解为“以铁裹车轮”;洪钧解为“以铁钉密布于车轮,庶行山路不易坏”。照此说来,颇似如今为行走下雪山路的汽车轮胎上缠绕铁链的防滑措施。 关于蒙古如何得到打铁技艺的,又见《黑鞑备略》言:“鞑人初始草昧,百工之事无一而有其国,除孽畜外,更何所产?其人质朴,安有所能?只用白木为鞍鞒,裹以羊皮,镫亦剜木为之,箭簇则以骨,无从得铁。后来灭回回,始有物产,始有工匠,始有器械。盖回回百工技艺极精,攻城之具尤精。后灭金虏,百工之事于是大备。”其大意为:蒙古人最初是原始落后民族,除了畜牧以外,不通任何手工技艺。马鞍与马镫都是用木头随意制作的。箭簇是骨头制作的,根本没有打铁这门技艺。直到西征灭掉花拉子模后,才得到了回教国家的能工巧匠,造出了许多战争工具。后来灭掉金国,得到了中国的工艺后,才成为一个可以制造各种物品的国家。这个考证有误。成吉思汗造铁车应在西征花拉子模前十三年。得到名为回回炮的巨型投石机则在西征之后。 蒙古真正得到铁原料与铁匠技艺,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鞑靼止以射猎为生,性悍勇,然地不生铁。故矢簇但以骨为之。辽人初置市场与之回易,而铁禁甚严,至金人始驰其禁,又刘豫不用铁钱,由是河东、陕西铁钱,由云中货于鞑靼,鞑靼得之遂大造铁钱云。”这个大意是说,蒙古原来没有铁,辽国人在与他们做交易时,铁属于禁止交易的。直到金代才渐渐放松了控制。金国人所立的汉奸皇帝刘豫废除了铁钱,因此山西与陕西的铁钱纷纷通过设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的边贸市场流入蒙古。从此以后,蒙古人开始使用金属弓箭兵器了。同样的说法也可参见《建炎以来朝野朝野杂记》,所言均类似。可惜两本书都没有对铁车的外观以及制造方法进行记述,因此这铁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依旧无从获知。作品相关主要人物简介(下篇登场) 主要人物简介(下篇登场) 成吉思汗家族人员 木秃坚:察合台之子,铁木真之孙。在攻打阿富汗地区的巴米安(巴米扬)城时战死。 成吉思汗部下 耶律楚才:契丹人后裔,出侍金国。铁木真攻陷中都后归顺于蒙古,以自己的才干与学识为蒙古的文明化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镇海:畏兀儿人。受月忽难的推荐追随铁木真,发挥内政才干,成为未来蒙古帝国的宰相。 马合谋:阿拉伯化的突厥人。花拉子模出身。铁木真攻击花拉子模时归顺,负责管理河中地区,出色的内政人才。 耶律留哥:契丹王族后裔,得到铁木真的帮助在辽东重建契丹国家,成为铁木真的藩属。 明安:原为金国武将。铁面真伐金时归顺。 巴而术:畏兀儿国王,投靠统一草原的成吉思汗后,娶成吉思汗之女,发誓成为他的第五子。 兀孙:成吉思汗在斩杀通天巫阔阔出后,任命的新珊蛮巫师。 郭宝玉:汉人,唐朝名将郭子仪后人,归顺蒙古后成为成吉思汗的参谋。 敌对势力: 阔阔出:与四养子中阔阔出同名。蒙力克之长子。珊蛮巫师,人称通天巫。据说成吉思汗的称号就是他提出的。后因图谋不轨,被铁木真诛杀。 摩诃末:花拉子模算端,建立庞大帝国后,因斩杀成吉思汗商队及使者,招致蒙古入侵, 札阑丁:摩诃末子,勇猛的武将,坚决抵抗蒙古入侵,后因寡不敌众,被迫撤退往北印度算端国。 贴木儿灭里:花拉子模武将,坚守忽毡城,屡次挫败蒙古攻城军,城破后投靠札阑丁,共同抵抗蒙古军,因冒死掩护札阑丁渡过印度河而与者别力战。为成吉思汗所夸奖。有“铁王”之称的勇将。 亦那勒赤黑:花拉子模讹答喇城主,因贪图财物杀害了成吉思汗的商队,成为引发蒙古军西征事件的导火索。 直鲁古:哈喇契丹末代古儿汗。被女婿古出鲁克废黜,软禁而死。 允济:金国皇帝。遭到成吉思汗攻击,被困于燕京。后为叛乱的胡沙虎所杀害。 胡沙虎:金国大将,在居庸关败于成吉思汗蒙古军,逃入燕京后,发动叛乱斩杀金主允济。 第5章 完颜福兴:金国丞相。金都南迁开封躲避蒙古军威胁时留守燕京,城破后纵火自焚。 完颜九斤:金国大将。蒙金野狐岭大战的金军总大将。因轻敌自大导致全军溃败,负疚杀入蒙古阵中战死。 完颜万奴:金国贵族,野狐岭大战出任监军,战败后脱出战场,得免一死。 完颜胡沙:金国武将,野狐岭大战出任副将。与主儿扯歹对战被杀。 完颜承裕:金国武将,野狐岭大战出任副将。誓死保护帅旗,战死。 完颜珣:允济被废黜后继位,与蒙古媾和后迁都开封,毕生生活在蒙古入侵的恐怖之中。作品相关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东部地图 此地图扫描自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著《蒙古帝国史》附图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东部地图作品相关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西部地图 此地图扫描自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著《蒙古帝国史》附图 http://photo.gz./photos/1424683/1424683-c4raapbe.jpg作品相关我们的敌人和朋友[手机电子书17z.] 本来从不愿把别人的文字放入自己的小说里。但是没办法,如今的一些人似乎沾了蒙满问题就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突然癫狂起来。然后许多谬论、攻击、漫骂、帽子就如同掉了唱针的老电唱机一般吱吱扭扭的乱叫一通。好像这样很爱国,很伟大,其实不过是欲求不满的发泄而已。其实,真正爱国吗?未必,未必。 其中可以分几种人: 1.有爱国心,却没有知识,欠缺理智与正常思维的人。 2.其实也未必爱国,只是在现实生活里活的很失败,却又无能改变。于是一肚子郁闷跑网络来发泄,还为了骂人不受谴责,于是拉来大旗,做成虎皮。 3.别有用心之辈。为了鼓吹“满蒙非中国论”这种非常居心叵测的言论,却还要以爱国为外衣来遮掩的人。这种人,说白了,其实是卖国。“满蒙非中国论”的来源就是日本军国主义时期的反动组织黑龙会创造的。 所以,我借用铁血总版主天骏先生的帖子——专门揭露这种人的帖子来做为回答,希望大家不要受到这种人的误导。狼为了吃羊,是会披上羊皮来混入羊群的。在网络上混的比较久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铁血军事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样的态度。各位在网络上混的,总不会认为铁血总版主不爱国吧? 香港的23条游行过去了,非典也过去了,政治经济论坛的事情不是那么紧迫了,虽然天俊不在是历史区的版主,但是也许这样更轻松一点,可以更加放松的和诸位讨教一二!! 历史区关于满清的问题依然是那么的热烈,我只想提出一个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目前我们的敌人和朋友究竟是谁,具体讲是汉族的敌人和朋友究竟是谁??? 汉族作为中国的主体民族自然也是中华民族的主体民族,对于五十五个少数民族而言,除了满族和蒙古族恐怕大家都是有些优越感的,即使是疆独和藏独大家恐怕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是满族和蒙古族由于历史上的问题大家对这两个曾经建立封建王朝统治汉族的少数民族大多心怀不满而主张民族和解的一些会员也都被和当年的汉奸等同了起来,我以为这是很不明智的,更有甚者将清和日本侵略者相提并论,我以为更是大谬,我们身边的满族同学如果知道他和电影地雷战中的鬼子原来是同一货色的话,我想一定会肝胆俱裂的!! 的确,清初满汉战争是我们历史上不能忘记的痛苦特别是汉族不能忘记的痛苦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满族和日本等同,为什么,如果我们的中央政府采纳这种意见,那就是我们不把满族人当作中国人看,满族为什么还要当中国人呢,有了满族的例子,其他民族势必对汉族采取警惕心态而离心离德,那我们国家民族和睦相处的成就是否就要付诸东流了呢??? 清初的民族融合是残酷的,历史上任何时期的民族融合都是残酷的,但是这并不是我们排拒满族或者其他少数民族的理由,就目前而言,汉族最大的利益在于团结其他少数民族,共同为中华民族的国家载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利益而努力,但是自己分化瓦解中华民族,造成各个民族和汉族离心离德实在是不很明智的!!!! 由此看来,汉族的敌人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以整个中华民族共同载体中华人民共和国为遏制对象的敌对势力,而造成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矛盾,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清初的残暴统治和民族英雄问题不仅有可能造成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的矛盾,实际上已经造成了汉族内部的分裂,我可以肯定,在国家即将修订的清史中一定会对清初的历史和民族压迫进行忠于历史的描述的,那些汉族历史上反抗异族侵略的民族英雄,他们不仅是汉族的民族英雄,更是中华民族的民族英雄,他们的精神永远是我们的宝贵财富!!!【转自铁血http://iexue.】 我希望历史区的讨论可以平息下来,对清朝的认识可以回复到历史的辩证的方向上来,给予清朝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同时历史区的会员也可以重新团结起来,对那些挑拨民族矛盾,惟恐天下不乱的个别分子予以严厉的打击!!!!!作品相关本书部分参考书目介绍(上) 1.《蒙古秘史》 作者:不祥 简介:成书于纪元1204年。郑振铎先生在三十年代写作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评之为“天真自然的叙述,不知要高出恹恹无生气的古文多少倍!我们如果拿《元史太祖本纪》等叙同一的事迹的几段来对读,便立刻可以看出这浑朴天真的白话文是如何地漂亮而且能够真实地传达出这游牧的蒙古人的本色来了”。 此书产生于蒙古民族最为强盛的时代,是其民族性、文化发展上升期的伟大产物,是一部蒙古族创世纪式的史诗。其中虽然多有传说讹误,但对于草原民族、文化的亲历感则较之其他史书更为切实。由于当时的蒙古人尚保持着淳朴风气,因此该书亦摆脱了历代修史者“为尊者讳”的通病,真实保留了成吉思汗时代的历史风貌,是较为可信的第一手资料。 原书是以汉字拼写的蒙古语,由此可见汉文化对周边民族的辐射与影响的巨大力量。同时,该书也保留了草原民族叙事诗文体的恢宏质朴的风格,有着较高的文学价值。 2.《拉施德书》(又名《史集》) 作者:【波斯】拉施德.阿丁.法勒兹.阿拉赫,1247年生于伊朗哈马丹,父亲是犹太药剂师。30岁时改奉伊斯兰教并侍奉于二代伊尔汗阿八哈。担任御医。1298年被七代伊尔汗合赞任命为宰相。1318年被九代伊尔汗不赛音处死。时年71岁。 简介:该书于1300年开始编纂,至1311年完成,共分三部。第一部为蒙古史,第二部为世界史,第三部为世界地理志。第三部今已迭失,仅于前两部。 本人所知的该书主要版本有: 1最古老的版本为1317年巴格达抄本,现藏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市托普卡庇.萨莱图书馆,为该书第一部分的全本(此为本人亲见); 2塔什干抄本为十四至十五世纪抄本,同时使用波斯和畏兀儿两种文字; 3伦敦抄本成于1433年,为前两卷全本,但脱漏较多。 4列宁格勒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公共图书馆抄本成于1407年,亦为前两卷; 5德黑兰抄本,字迹工整,书体漂亮,并加注了音点,但抄录时间较晚,为1596年本; 6巴黎国立图书馆本,虽包含第一、第二卷,但残缺较多,惟伊尔汗国史部分较完整。抄录时间不祥,推论为不超过16世纪(本人亲见); 7奥地利维也纳图书馆抄本,抄录年代不祥。 将《史集》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是清末学者洪钧在其《元史译文补证》一书之中的简短介绍。 做为御用作家,该书内容亦难以脱离对蒙古统治者的溢美之词和天命观,但由于其距离成吉思汗活跃年代之接近,其中也有着大量丰富详实的史料,且作者本身具备高超的文化素养,行文优美流畅,堪称一部研究蒙古史、中亚史以及伊尔汗国史的权威史源之一。 3.《志费尼书》(又名《世界征服者史》) 作者:【波斯】阿老丁.阿塔蔑力克.志费尼,1226年生于伊朗志费音省(今札哈台,在尼沙不儿西北),祖辈历仕赛儿术克朝与花拉子模朝。其父巴哈丁出仕蒙古呼罗珊省财政大臣。志费尼本人20岁出仕蒙古,担任乌浒河以西诸省长官阿儿浑的秘书,曾随他三次前往当时的蒙古帝国首都和林。1283年病故(一说堕马而死),享年57岁。 简介:该书做为与《拉施德书》、《瓦萨甫书》并列的“波斯三书”之一,同样为研究蒙古史的重要史源之一。该书于1252年或1253年在和林开始撰写,至1260年后停止。此书原为波斯文三卷抄本,于1912年刊行于世,收入吉伯从书。1958年被译为英文版。 由于作者所生存的年代与成吉思汗的时代较为接近,因此书中收录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作者本人经历了蒙古第二次征服伊朗的可疾云围城战,因此在对于蒙古前后两次征服中亚的过程记录尤其详实。更是研究花拉子模历史的珍贵文献。 该书记录的历史年代起自成吉思汗,终于旭烈兀平哈沙辛人的伊斯马良伊马目国(看过《倚天屠龙记》的人都知道这个山中老人所创立的恐怖组织)。 第6章 最早记录了四大汗国的分封。 全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蒙古前三汗传(成吉思汗、窝阔台汗、贵由汗);第二部分为中亚、波斯史以及花拉子模兴亡、哈喇契丹诸汗、蒙古对河中、呼罗珊的统治;第三部分为拖雷家族历史和蒙哥汗时代。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他在和林驻留的一年半时间内的记载,其详实程度远胜《元史》。 4.《元史》 作者:【明】宋濂等。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属浙江)人。元末明初之大儒,幼有神童之名。1349年,元帝徵之,其知元不可为,遂不就,隐于龙门山。1358年受朱元璋之聘出山,为郡五经学师,后转江南儒学提举,为太子讲五经,后改起居注。其学识为朱元璋所重。洪武二年(1369)授命为《元史》总裁官。1377年致仕。洪武十三年得罪于朱元璋,后又牵连于丞相胡惟庸谋反案,被流放茂州(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县),次年五月,于夔州(今四川奉节)病故,享年71岁。 简介:《元史》是明朝按照前代惯例下诏修编的官方史书,自1369年二月起开始编纂,至当年八月已完成除元顺帝时代之外的159卷。次年又以六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其余53卷。前后不过一年时间,是历代官方史书之中编纂时间最为短促的一部史书,其中自然不免颇多讹误与疏漏,史料价值不及《秘史》和“波斯三书”,仅可做为参照。 5.《圣武亲征录》(又做《圣武亲征记》) 作者:不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其作者为王鹗。 简介:成书于元至元年间,为一部有关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蒙古历史的重要史籍。与《秘史》相对照,二者可互相参照,互补缺失。为后世《元实录》、《金册》、《元史》等书的最初蓝本。《拉施德书》中有关成吉思汗的章节内容亦完全采《亲征录》之说法。 6.《多桑书》(又做《多桑蒙古史》) 作者:【瑞典】多桑。 简介:成书于十九世纪,共三卷。是一部记载了上迄成吉思汗时代直至第二次诸王子远征时代的蒙古征服时期的通史。基本参照“波斯三书”、《圣武亲征录》、《秘史》而成。冯承钧于1934年将其翻译介绍至中国。作品相关人名索引 (按出场顺序) 巴塔赤罕——batachiqan,传说中苍狼与白鹿之子,蒙古族始祖。 也速该——y_sug_s,铁木真之父。 捏坤台石——n_kun-taïchi,也速该之兄,铁木真之伯父。 答里台斡惕赤斤——daritaï-ottchigin,也速该之弟,铁木真之叔。 诃额伦(月伦)——hö_lun,铁木真之母。月伦额客(oelun-eke)。 豁阿黑臣——qo’aqtchin,诃额伦最忠诚的侍女。 铁木真——tem_jin或成吉思汗——is-khan 海都汗——qaïdou-khan,首代蒙古可汗。 伯升豁尔多黑申——baichuiqor-doqchin,海都汗之长子,乞牙惕部之始祖。 察剌孩——tcharaqaï,海都汗之次子,泰亦赤兀惕部之始祖。 合不勒汗——qaboul-khan,伯升豁尔多黑申之子,蒙古可汗。 俺巴孩汗——ambaqai-khan,合不勒汗之从堂兄弟,出身于泰亦赤兀惕部。 忽图剌汗——qoutto-khan,合不勒汗之三子。 合撒儿(术赤合撒儿)——djötchi-qassar,成吉思汗之大弟。 合赤温——qatchi’oun,成吉思汗之次弟。 帖木格斡惕赤斤——t_mug_-ottchigin,成吉思汗之幼弟。 帖木仑——t_mulun,成吉思汗之妹。 别克帖儿——bekter,成吉思汗异母兄弟。 别勒古台——belgutaï,成吉思汗异母兄弟,别克帖儿之亲弟。 札木合——djamouqa,札只剌惕部族长,成吉思汗之安答(义兄弟),也是前半生最大的敌手。 札儿赤兀歹——qjartchi’oudai,乞牙惕部族人,铁匠。者勒蔑之父。 者勒蔑——djelm_,四狗之一,最早追随于成吉思汗的忠臣之一。 巴剌合——balāqa,俺巴孩汗的家臣,在其被杀前逃回蒙古,向也速该等人传达了遗言。 阿勒坛汗——altan-khan,蒙古人称金朝为阿勒坛,意为黄金之王。此即蒙古人对金国皇帝之通称。 德薛禅——däi-setchen,翁吉剌部族长,成吉思汗的岳父。 朔坛——tchotan,德薛禅之妻,成吉思汗之岳母。 孛儿帖——bört_,德薛禅与朔坛之女,成吉思汗之正妻,五大妃之首。后被尊为蒙古之圣母。 蒙力克——mounglik,晃豁坛族人,受也速该邻终之托孤。 幹儿孛——orbaï,也速该之侧室。 莎合台——saqataï,也速该之侧室。 阿勒坛——áltan,忽图剌汗之子。 察剌合埃不罕——tcharaqa-ebugän,蒙力克之父。 阿兰豁阿——n-q’oa,蒙古十世先祖朵儿奔蔑干(doboun-mergen)之妻,感天受孕而生下蒙古王族一系尼伦部始祖孛瑞察儿(bodountchar)。 豁儿赤——qortchi,巴阿邻部人,与铁木真同辈,首先预言铁木真将成为蒙古之主。 塔儿忽台乞邻勒秃黑——targhoutai-kiriltouq,泰亦赤兀惕首领,成吉思汗前半生死敌之一。 锁儿罕失剌——sorgan-chira,速勒都思部人,成吉思汗的救命恩人。 沉白——tchimbai,锁儿罕失剌之子,后为成吉思汗部下大将,体弱,早亡。 赤老温——tch’oun,锁儿罕失剌之子,蒙古帝国四杰之一。 合答安——qada’an,锁儿罕失剌之女。 纳忽伯颜——naqou-bayan,阿鲁刺惕部族长。 博儿术——bo’ortchou,阿鲁刺惕部族长纳忽伯颜之子,最早追随于成吉思汗之人,蒙古四杰之首,文武双全的名将。 月忽难——yuhounan,畏兀儿人,见识广博的文化人,先供职于突厥乃蛮部下,后追随于成吉思汗,大展外交长才。 脱斡邻勒汗——toghril-khan或汪罕——ong-khan,突厥克烈亦惕部首领,草原之霸主,曾经是成吉思汗的宗主和盟友,后终因势力相较而反目。 脱黑脱阿——togto’a,兀都亦惕蔑儿乞惕首领,掳走孛儿帖的首谋,成吉思汗前半生的死敌之一。 答亦儿兀孙——dayir-ousoun,兀洼思蔑儿乞惕首领,参与袭击铁木真之战,后北逃贝加尔湖,最终献女乞降。 合阿台答儿麻剌——qa’atai-darmale,合阿惕蔑儿乞惕首领,参与劫夺孛儿帖之事,后被铁木真借兵击败。遭擒杀。 木华黎——mouqali,兀良哈部人,蒙古首屈一指的将才,四杰之一。 绐察儿——taïtchar,札木合之弟,因劫掠铁木真马匹而被杀,引发十三翼之战。 曲出——gutchu,蔑儿乞惕孤儿,被诃额伦收养。四义子之一。 术赤——djötchi,成吉思汗之长子,因母被蔑儿乞惕所掳,回归后诞下,故有谣传非成吉思汗亲子。终生受到冷遇的不幸之人。 速不台——subötaï,兀良哈部人,两次远征欧洲的名将,用兵如神。四狗之一。 阔阔出——kökötchu,泰亦赤兀惕出身的儿童,被诃额伦收养。四义子之一。 忽必来——qoubï,巴鲁剌思部人,两部落分手时追随于成吉思汗,后居总军令官之职,主管全蒙古军务。四狗之一。 忽察儿——qoutchar,捏坤台石之子,成吉思汗的表弟。 撒察——satchä,主儿乞部首领,与成吉思汗争权,被杀。 泰出——taïtchou,撒察之弟,协助兄长对抗成吉思汗,一同被杀。 豁里真可贺敦——qouhoûrtchin-khatoun,撒察与泰出之母,野心勃勃的老妇人。 阿儿孩合撒儿巴剌——arqai-qasarb,札剌儿部人,自两部落分手时便追随成吉思汗,为麾下主要大将之一。 不图——boutou,亦乞剌思部人,帖木仑之夫,成吉思汗的妹婿。tcherbi是官名,其职能相当于参谋。 斡歌连扯必儿——ogölen-tcherbi,博儿术之弟,成吉思汗的重要将领之一。 术赤答儿马剌——djötchidarm,成吉思汗部下的牧马人,射杀了盗马的札木合之弟绐察儿,引发了十三翼之战。 察合安兀阿——tchaga’an-o’aa,捏兀歹部首领,十三翼之战为前锋,战败被俘,遭札木合酷刑处死。 主儿扯歹(术赤台)——djurtch_daï,兀鲁兀惕部首领,十三翼战后归降成吉思汗。 第7章 红柳林之战中奋勇顽强,博得勇名。 忽亦来(忽亦勒答儿)——qouyildar,忙忽惕部首领,十三翼战后归降成吉思汗。红柳林之战中力战负伤身死。 亦难赤必格勒——inantch-bilga,乃蛮可汗,智勇双全的大将,屡胜汪罕,威震一方。 桑昆——un,汪罕之子,仇视成吉思汗。 札合敢不——djaqaqambou,汪罕之弟。 察合台——djaghatai,成吉思汗次子,性情严峻苛烈,是札撒的守护者。 窝阔台——ogödäi,成吉思汗三子,未来的二代可汗。 拖雷——toloui,成吉思汗四子,在西征和日后的伐金之战中大显身手,立下赫赫战功。 完颜襄——wang-yen-sian,金国丞相,奉命征伐塔塔儿部时与成吉思汗以及汪罕合兵。 蔑古真薛兀勒图——megudjin-se’ulut,塔塔儿部首领之一。 失吉忽都忽——塔塔儿孤儿,被诃额伦收养,为四养子之一。 忽兀儿臣——tôrindji-khatoun,主儿乞部贵妇。 失乞兀儿——chikio’ur,成吉思汗之父时代的老臣,掌管酒宴礼仪。 不里孛阔——buribörö,主儿乞部首领之一,忽图剌汗之侄,著名的大力士,号称有“一国不及之力”。 孛罗兀勒——boro’oul,主儿乞部孤儿,被诃额伦收养,为四养子之一,也是四杰之一。 不亦鲁黑——bouyirouq,亦难赤必格勒二子之一,父死后与兄弟塔阳太不花争权,分裂乃蛮。 塔阳太不花——tayangtaï-bouqa,亦难赤必格勒二子之一,父死后与兄长不亦鲁黑争权,夺取乃蛮大部领土和部众,号称西蒙古之雄。 者别——dj_b_,别速惕部人,原名只儿豁阿歹。著名的神箭手,原从泰亦赤兀惕,在战场上射死了成吉思汗的马,并射伤了他本人,却于战败后得到赦免,收为部将。后与速不台共同远征俄罗斯,归途之中病故。 也客扯连——y_ketcheren,塔塔儿部首领之一,也速干与也遂姐妹的父亲。 也速干——y_augän,也客扯连长女,成吉思汗五大妃之一。 也遂——y_sui,也客扯连次女,与姐姐也速干同时嫁与成吉思汗,五大妃之一。 阿勒塔尼——altani,孛罗兀勒之妻,曾经从杀手手中拯救过年幼的拖雷。 可儿薛兀撒兀剌黑——kökse’usabraq,乃蛮大将,曾经击破汪罕。 合答安答勒都儿罕——qada’andal-dourqan,塔儿忽部女子,从汪罕处来投成吉思汗,报告了克烈亦惕人的阴谋。 亦巴合别姬——ibaqa-b_ki,札合敢不之长女,先侍奉成吉思汗,后被赐予老将主儿扯歹。 莎儿合黑塔尼别姬——sorghaqtani或sorqaqtani-b_ki,札合敢不之次女,嫁予拖雷为妻,后生二子蒙哥和忽必烈,俱辅之为蒙古可汗。是一位才略过人的女子。 古儿别速——gurb_su,塔阳之妻,杭爱山战后为成吉思汗所娶,一度受宠,后因行为不检而遭到冷遇。为五大妃之一。 豁里速别赤——qorisou-bätchi,乃蛮武将,斩杀落难之中的汪罕。 忽图阳——qoudouyang,乃蛮武将,奉命出使汪古儿部交涉合击成吉思汗,失败。 阿剌忽失特勤汗——qou-idigit,汪古儿部可汗。 古出鲁克(曲出律)——kutchulug,塔阳之子,杭爱山战后逃至哈剌契丹。 忽阑——qon,蔑儿乞首领答亦儿兀孙之女,进献于成吉思汗为妃,倍受恩宠。五大妃之一。 纳牙阿——naya’a,成吉思汗之部下。因保护忽阑数昼夜而不加侵害而受到器重,成为得力大将。 帖卜腾格里——teb-tengri或teb-eri,蒙力克之长子,著名的珊蛮巫师,为成吉思汗建号出力甚多。后生贪心欲图取大权,被成吉思汗设计处死。 巴儿术——bartchouq,畏兀儿君主,臣服于成吉思汗,娶其女为妻。后随同伐金与西征,建立奇功。 朵儿伯多黑申——dorboï-doqehin,成吉思汗部将,勇猛与残忍之名并重。 脱忽察儿——toquchar,成吉思汗女婿,死于西征。 允济——y_n-ji,女真名为tchong-heï。金国皇帝,死后谥号卫绍王。 忽沙虎——hou-cha-hou,金国武将,败于成吉思汗之手后,逃入金国中都,废黜了金帝允济。 完颜九斤——wang-yen-jiu-jïn,金国武将,奉命与成吉思汗交战与野狐岭,战败而死。 完颜胡沙——wang-yen-hou-cha,金国武将,为九斤之副将。 完颜万奴——wang-yen-wang-n_,金国武将,为九斤之监军。 完颜福兴——wang-yen-foking,金国武将,死守中都,最终绝望自尽。 明安——ming-an,契丹族出身之武将,归附成吉思汗。在伐金之战中建立大功。 郭宝玉——go-bö-y_n,汉族士人,归附成吉思汗后,受到重用。 耶律楚才——y_-liutch’ou-ts’ai,契丹族出身的政治家,服务于金,后归附成吉思汗,成为重要谋臣。 耶律留哥——y_-liulion-ko,契丹贵族,趁成吉思汗伐金之际起兵复国,归顺于成吉思汗。 耶律阿海——y_-liua-qaï,契丹族出身,协助耶律留哥起兵复国,担当联络成吉思汗的任务,后成为蒙古重臣。 镇海——tchinqaï,蒙古新锐武将,长于政务。 兀忽纳——ouqouna,成吉思汗近侧侍卫,奉命出使花剌子模,遭到杀害。 亦纳勒术——ïnalchuq,花剌子模讹答剌城主,因贪图财货而劫杀了成吉思汗的商队与使者,引发了蒙古西征的大战。 摩诃末——mohaummet,花剌子模算端。 札阑丁——djelâled-din,摩诃末长子,坚决抵抗蒙古入侵的勇将,受到成吉思汗的敬重。 帖木儿灭里——tem_rmalik,花剌子模忽毡城守将,以勇猛顽强而获得敌我双方的称赞。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qarachakhāss-hājib,花剌子模武将,助亦勒纳术防守讹答剌城。 怯失力汗——keshli-khan,花剌子模大将,防守不花剌城。城破战死。 脱海罕——taghai-khan,花剌子模大将,算端摩诃末之舅父。 秃儿罕可敦——terken-khatoun,算端摩诃末之母。作品相关(原创)古代基辅罗斯与《伊戈尔远征记》 述说古代基辅罗斯之历史,正应验了“合则互利,分则共衰”的古训。从9世纪末勃兴至13世纪中叶为蒙古所统治,前后凡350余年,其间竟有近200年的时间处于分裂动荡之中,以至积弱不振,国势倾颓,险遭凌灭。其后遗症直至15世纪之伊凡雷帝崛起,方告消解。其间,多有对外战争之失败,国民之哀伤化为沉郁之文字,遂有《伊戈尔远征记》之名篇诞生。因拙著之中第九十二章内有涉及此长诗之部分,遂为此文以解说其始末。 一、伊戈尔远征之前的罗斯历史 古代的罗斯人,源于东斯拉夫系之民族。于纪元初生息于西俄罗斯地区。纪元6世纪进入封建制社会,遂有基辅罗斯公国之留利克王朝之诞生。自9世纪末,在其大公“先知”奥列格的带领下开始扩张,至10世纪初(纪元912年)奥列格死亡时,几乎完全征服了全部东斯拉夫诸部落,蔚然成一大国。其孙斯维亚特斯拉夫一世克绍箕裘,继续奉行对外扩张之政策(说俄国人扩张成性,原不夸张),向南屡次攻击拜占庭帝国。纪元971年,为拜占庭所击破,于撤退途中被杀,进而引发三子争立的储位之争。 其三子分别名为:亚洛波尔克、奥列格(与其曾祖同名)、符拉基米尔。混战有年,前二子俱战死,符拉基米尔一世遂立为新大公。他继位后,为了恢复内战之创伤,与拜占庭讲和,并于纪元998年接受东正教洗礼并立为国教。此后,他积极推进国家的建设,大量吸收了拜占庭文化,从而奠定了俄罗斯民族文化的基础。 纪元1015年,符拉基米尔一世亡,其子“智者”亚洛斯拉夫立。他在位的时期,继续奉行父辈的政策,发展文化,提倡贸易,并编纂了罗斯历史上的第一部法典。使得基辅罗斯公国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均有上佳之表现,因其才智卓越,被誉为“智者”。 当其生前,鉴于前代三子争立而引发内战的教训,于是将自己国土分赐予三个儿子。基辅留给长子伊扎斯拉夫;次子斯维亚特斯拉夫二世封于车尔尼戈夫;三子符赛伏洛德领有别列亚斯拉夫尔。不久后,即纪元1054年,亚洛斯拉夫病逝,临终犹立遗命于三子,令其各守封疆,不得互为侵攻,引发内乱。 第8章 然而,正是他在晚年所做出的这个分封决定却为日后罗斯分裂及内战埋下了祸根。 纪元1067年,亚洛斯拉夫之异母兄长,波洛茨克公爵伊扎斯拉夫之孙符塞斯拉夫(1044-1101)率先挑起战争,攻击亚洛斯拉夫一系,点燃了罗斯百年内战的导火索。符塞斯拉夫其人生性残忍好战,尤好杀戮。传说之中,他是人狼的化身,白昼为人,夜晚变狼,行动迅捷,善于奔跑。又据说他出生时头顶上有一个蛋,终生不曾取下(所谓异人有异相,恶人生凶貌,民间对其破坏罗斯之和平的痛恨由此可见一斑)。他于纪元1067年初公然占领诺夫哥洛德,向基辅罗斯公国挑战。同年三月三日,与先王三子大战于涅米加河上,战败后被俘,囚于基辅。孰料,翌年(纪元1068年),先王三子在阿尔特河之战中败于彼洛维茨人之手,基辅受到严重威胁。市民们为了挽救国家,召开大会要求参与卫国之战,却被基辅公伊扎斯拉夫拒绝,引发骚乱。符塞斯拉夫趁乱越狱,占领基辅,迫使伊扎斯拉夫逃往波兰。 1069年,伊扎斯拉夫借波兰军发动反攻,讨伐符塞斯拉夫之叛党,双方战于基辅近郊的贝尔戈罗德。符塞斯拉夫自忖不能抵挡,遂连夜出奔,逃归其封地波洛茨克,以地方割据之势,继续与基辅对抗。 1078年,伊扎斯拉夫之子符拉基米尔_莫诺马赫率军征讨符塞斯拉夫,焚烧其领地波洛茨克之近郊,却无法攻取城市,只得撤兵。符塞斯拉夫趁机反攻,焚烧了斯摩棱斯克以为报复。此后,双方多次交战,互有胜负,却始终无法彻底平定符塞斯拉夫的地方叛乱,因而威信大跌。其原因有二: 其一,基辅方面因为要同时防御彼洛维茨人的袭击,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 其二,亚洛斯拉夫系本身也同样发生了内乱,其时在1077年,直到1097年方告终,前后凡20年。他们为了争夺基辅的控制权,互相攻伐,并时常借助于彼洛维茨人的势力来加强己方之力,导致彼洛维茨人多次攻入基辅罗斯境内,使国家受到了极大的破坏。 由于王族内部纷争不断,基辅罗斯对地方势力逐渐失去了控制,至12世纪中叶,车尔尼戈夫、加利奇、苏兹达克以及最早叛乱的波洛茨克均已在实际上脱离了基辅大公的控制,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不断的分裂与混战,导致罗斯愈发削弱,屡次遭到彼洛维茨人的掠夺性攻击。 1097年,在符拉基米尔_莫诺马赫的倡议下,各势力终于坐到了谈判桌前,召开了柳别奇会议,共商防御彼洛维茨人的大计。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基辅公终于被迫承认诸公国的实际独立,诸公爵均对自己的领地有世袭继承权,基辅罗斯遂告正式瓦解。为了避免诸公国因领土争端而再起内战,与会诸公爵发下了“自今而后,誓同一心”的誓言。然而,誓词并不能彻底消除战争,各公国之间的内战依旧时有爆发,断断续续地持续了近百年。《古史纪年》一书记载了饱经战乱的基辅百姓对公爵的情愿词,足为佐证。其辞如下: 吾等陈情于公爵阁下及若兄若弟,勿毁我帮。诸侯纷争不息,恐蛮夷之徒坐收渔人之利;列祖列宗惨淡经营,卫国拓土之伟业,行将毁于一旦,则公等何以辞国土沦丧之咎? 这场争夺基辅的混战直到1180年符拉基米尔_莫诺马赫之曾孙吕利克战胜了斯维亚特斯拉夫二世之曾孙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迫使对方交出基辅后才算告一段落。但是,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吕利克在不久后又将基辅城退还了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自己则依旧保有基辅大公之号和基辅周边之地区,使得新基辅大公之政令不能出城门一步,形成了二王并列之局面。与此同时,吕利克改变了过去联合彼洛维茨人反对斯维亚特斯拉夫一系的政策,转而与之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彼洛维茨人的袭击。 从纪元1183年到1185年间,二王联合起来,与彼洛维茨人数度交锋。然而,做为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之堂弟的伊戈尔均未能参加,因此引发了这个富于荣誉感的青年发动了一次贸然的远征,从而铸就一场著名的悲剧,也同时催生出了古俄罗斯民族最伟大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 二、《伊戈尔远征记》之史实及其简介 其事发生于旧俄历创世纪年6693年(纪元1185年)4月至5月间。4月23日(星期二),伊戈尔在未得到其堂兄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的允许下,约同其弟特鲁勃契夫思克公爵符塞夫洛德,其侄雷尔斯克公爵斯维亚特斯拉夫及子普季夫尔公爵符拉基米尔从诺夫哥罗德(这个地方在西俄罗斯中部,非北方之同名大城市)擅自出征彼洛维茨人。他们一行溯杰斯纳河(发源于斯模棱斯克附近,在基辅附近汇入第聂伯河)岸南下至车尔尼戈夫,得其堂兄,当地公爵亚洛斯拉夫助佣兵一队,复沿途募集平民和农奴,至北顿涅茨河(发源于库尔斯克南,向南汇入顿河)边时,全军合计约6000兵力。将渡河之向晚,夕阳发生了日蚀,一时天地昏暗。众军恐慌,以为不吉之兆,请回军。伊戈尔不从,遂全军渡河,继续南下。 军至顿河之畔,与彼洛维茨军遭遇。伊戈尔将全军分为六队,以雇佣兵居中,弓箭手配置于前,压制彼洛维茨人之骑兵。战中,诸公爵身先士卒,引军奋击,大破彼洛维茨军,杀掠无算,直至深夜方止。 当夜,伊戈尔决意乘胜收兵,但是诸将认为战马经历白日大战,已经疲倦,且所掠之资财众多,运转需费时日,伊戈尔之意遂寝,全军原地露宿。此一耽搁,实为此战之转折点。想罗斯军偏师远征,深入重地,却贪恋资财,放弃了全身而退的最后一个机会。翌日凌晨,彼洛维茨大军掩至,将罗斯军严密围困起来。伊戈尔仓猝之间下达突围令,全军下马,且战且走,向顿河方向撤退。彼洛维茨人紧追不舍,于顿河岸复困之。伊戈尔以为身当将帅之职,不宜弃军独逃,遂转身奋战,不幸左臂负伤。双方激战一昼夜,罗斯军死伤甚重。翌日凌晨,雇佣兵队士气沮丧,临阵脱逃。伊戈尔见状,忙摘下头盔,示己之面目,欲追回溃军。然兵败如山倒,终无所获。雇佣兵队之溃,牵动全军士气,引发大量士兵逃亡。恰此时,伊戈尔欲回本阵,将及一箭之地,为彼洛维茨人所围,力屈被擒。 主帅被俘,全军崩溃。余将虽欲奋战以营救之,奈何无力回天,或被擒,或被杀,终至全军覆没。同被俘者5000人,逃归罗斯者不过215人而已。所俘之罗斯诸公爵,分囚于数队之中。复趁势围攻基辅等地,陷数城,罗斯危在旦夕。 囚伊戈尔之彼洛维茨军溯第聂伯河北上,沿路烧杀无数,进犯普季尔夫,掠其外城后撤军。伊戈尔于沿途见本国惨遭荼毒,深感愧疚。每日忏悔不已,哀泣不绝于路。其同囚之部下每日闻之,无不伤心。内中有一千夫长,因相貌俊美,得彼洛维茨人一酋长之妻所爱,遂相私通,于床第间得知敌军欲于回师之际尽屠罗斯俘囚,遂趁隙谋诸于伊戈尔,劝其逃亡。 二人谋划良久,惟恨监视甚严,无隙脱身。数日后,伊戈尔见彼洛维茨人监守放松,遂遣一心腹马童往见千夫长,约于次日备马于河畔,待己脱身来寻。是夜,彼洛维茨人聚饮,公爵假寐,监管愈懈。马童来报,言马已备好,促公爵速行。伊戈尔遂手握十字架于胸前,祈祷曰: “上帝实鉴我心。弟子负罪,愿主佑之!” 言讫,携十字架及圣像脱出,自狂饮将罪之彼洛维茨人之间穿过,幸喜无人发现。遂至河畔,涉水而过,遇千夫长。二人乘马穿敌营而走,沿途凡遇巡查,均有千夫长应付而过。及至远离,弃马步行十一日,抵达顿涅茨城下,扣关而入。复转回其领诺夫哥罗德。是为其当日出兵之起点也。百姓闻公爵脱险归来,无不欢欣。数日后,向基辅参谒堂兄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请罪,大公赦之。 此番出兵,自南而北凡500俄里(约合550公里),计其行军、交战、获胜、被围、被俘、幽囚之全程,前后凡一月有余,6000大军尽没,复引彼洛维茨人进犯,其过不可谓不大矣。然彼能于幽囚之中,每日深自忏悔,言词肯切,锥心泣血,可裂金石。又,其战虽败,却为近年来罗斯民族所少有之主动出击,故而无论朝野,均谓之英雄也。其后数载之间,遂有记其命运之长诗《伊戈尔远征记》传于民间。 该诗共583行,以古俄语写成,语言丰富,记事详实,尽展古俄语之语音、句式、词汇以及形态变化之妙,实为学习俄罗斯历史和语言知识之必修课。其作行文流畅,遣词精准,情感饱满,激情洋溢,通俗易懂,琅琅上口。尤以情感见长,众多段落之中颇有催人泪下之处,字里行间疾呼全罗斯团结一致,摒弃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之愚行,共襄御侮攘敌、安邦定国之举,时为激励民心之爱国诗篇,因而一旦成文,遂于民间广为传唱。 其书之发现于纪元18世纪之末,为16世纪抄本。1800年刊行问世,同时有一手抄本献于女皇,即“女皇本”。其初始之手稿毁于1812年拿破仑焚烧莫斯科事件之中,惜哉。 其后,至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作曲家亚历山大_波菲里耶维奇_鲍罗丁据此古诗创作了其不朽歌剧名作《伊戈尔王》,至作者1887年逝世时,仍未完成,由其友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和格拉祖诺夫续成完璧,传诸后世。 第9章 序篇传说开始的地方序篇传说开始的地方 题记:我的征途是苍茫大地,我将在战场上寻求永恒的归宿! ※※※※※※※※※ 当一个神奇的传说注定将要诞生在这里的时候,即使是苍天也不能阻止。 这片土地就是北亚草原,地球上最为雄浑苍凉之地。山、河、湖泊、荒漠、森林,更重要的是草原构成了这里独特而复杂的地形。 自东而西,那一连串峭拔雄壮、重峦叠嶂的插天群峰,分别名为兴安岭、雅布洛诺夫山脉、杭爱山、东萨彦岭、阿尔泰山、天山——因它们的存在,几乎是将整个草原强行从西伯利亚泰加森林的冰雪怀抱之中劫夺出来一般,辟出这一片不可思议的土地。在这些高山上,密布着寒带特有的针叶林,当接近海拔两千米的至高处时,最为奈寒的针叶松林出现了,这样的树林自山顶铺排开来,布满了山的北坡,勇敢地迎向一切寒风的母巢——东西伯利亚,而较温暖的南坡上,则是白桦、杨树和红松的混杂组合。南坡一路向下沿伸,趋缓处遍布着英挺飘逸的柳树,掩映着那些温润潮湿的丘壑和深邃悠远的溪谷,一如待嫁的娴静处子,妩媚动人。 源自高山融雪的河流从深谷中奔流而出,回声如雷,绵绵不绝。它的两岸,挺拔的杨树和轻盈的柳树占据了主角,它们如同多情的少女般依依不舍得为河水送行,目送其不舍昼夜,一路远去,直至消失于浩瀚辽阔的草原深处。 山麓起伏叠荡的曲线在草原的边缘最终归于平缓,滔滔之河至此也就放慢了脚步,沿途留下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湖泊。朝阳晚晖之下,灿然生光,一如颗颗明珠,散落于草原——这只巨大的碧玉盘中。 草原北面的植被几乎是清一色的狗根草,它是生息在此的所有牲畜最喜欢吃的食物。但是,越靠近南面,由于土质受到西部与南部沙漠风色的影响,原本单纯的植被中渐渐混入了耐旱的百合科灌木和艾蒿,戈壁的身影亦隅露峥嵘。而当你看到一种被称为狼毒草的植物时,那便预示着草原的终结和沙漠的来临。 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远接天涯的草原牧场宛若无边的绿色绒毯,而点缀其间的那些无名花色,又为这绒毯加饰上诸多精美的花边图案,引得无数游人墨客驻足留连,不忍猝去。生发出多少华章美词,传扬四方;转瞬间已是春去夏来,草原之景达于极盛,繁花似锦,斗艳争奇,于是绒毯就化做了一匹巨大的丝绸,华贵而绚丽。这种盛景将从六月持续至七月;一过七月中旬,来自西南方向的沙漠热风立时掠过草原,将美景良辰一扫而空。近40c的高温如火炭般炽烈,灼焦每一根草,摇落每一朵花,将草原的朱颜绮貌埋葬于一片死寂的枯黄之下;及至十月初,西南的热风被西伯利亚飞来的暴风雪所驱退,漫长的冬天降临在草原上,冷利苍白的雪彻底遮蔽了春夏的欢歌笑语,气温骤然下降至-40c。大地无声,万物潜踪,草木不发,河流冰结,一切的一切都没入天降的白被之内沉沉睡去,静待来年四月的复苏…… 该怎样形容这片土地呢?除了暴虐、苛烈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了。即使是温和的春夏季节,这里的昼夜温差也大得惊人,上下波动在40~50c之间实属家常便饭。隆冬冰雪铺天盖地,盛夏暴雨倾盆而泄;白日里骄阳似火,酷暑难当;深夜中寒风乍起,刺骨穿心;风起处,见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飞走,长沙蟒蟒黄入天,口鼻耳目尽朦胧,狂飚陡然从天落,人于鞍桥难稳坐。突发的雷阵雨好似天神那愤怒的巨手,被不幸选中的民居牲畜便会永远消失于地平面,甚至于连一丝痕迹都难以留下。 可以说,将这里的环境放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进行权衡比较,也可以得出最不适宜人居的结论,言之以“极限”二字亦毫不为过。如果不是出现了那一个民族的话,这里充其量也不过是西伯利亚的一部分而已。然则,后世地理学家却因此民族而赋予这里一个独立的名字——蒙古草原。 诚然,生活在这里的民族被称为蒙古,他们却并非此地的原住民。较之先前曾经在这里繁衍、生息,走向辉煌又趋于没落最终迁离此地的诸多前辈民族而言,他们是后来者,却以顽强的毅力扎下了坚实的根,最终生长为一棵蔚然参天的生命之树。 在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之前,原是森林中的狩猎民族。至于他们是如何迁移至此并改变生活方式,转而成为游牧民族,就必须要追溯到那个流传已久的神奇传说: 据说,在北方,有一座林木茂密的名叫额儿古涅昆的高山,山上有一个山洞。内中居住着一只强壮雄健的苍狼,更确切地说是一只青色的狼(孛儿帖赤那)。苍狼虽然神勇无匹,却因孤独而郁郁寡欢。每夜只能以对月长嚎来抒发内心的郁闷。大约在许久以后的某一夜,这只狼在月光下碰到了一只美丽温顺的白鹿(豁埃马兰勒),双方几乎是一见钟情。生长于草原上的白鹿因何会跑来山上,其中的缘故无人可知。或许只能归功于伟大的长生天(mongk_ri)的神奇安排吧。得到伴侣的苍狼顺从了妻子的习惯,与之双双跑下山,一路向南,来到了这片草原之上。它们共同渡过了腾汲思海(贝加尔湖)的冰冷水流,因上天之引导,来到斡难河之源——不儿罕山(即今之肯特山脉),在光秃秃的花冈岩石和片麻岩石之间定居下来,相亲相爱,并生下一个名叫巴塔赤罕在男孩——这个男孩就是全体蒙古民族的祖先。从此,这座高达二千八百公尺的不儿罕山也就化身为蒙古民族心中的圣山,至高无上的神——长生天就居于其上。 在这之后,又过了不知多少年,草原美好的春夏依旧短暂,苛烈的秋冬照样漫长,但巴塔赤罕的子孙们却凭借着倔强坚韧在性情在这里牢牢得扎下了根,历史记录下了这些逆境勇者的名字:巴塔赤罕生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是霍里察儿涅儿干;霍里察儿涅儿干的儿子是阿兀沾孛罗温勒;阿兀沾孛罗温勒的儿子是撒里合察兀;撒里合察兀的儿子是也客你敦;也容你敦的儿子是撏琐赤;撏琐赤的儿子是合儿出;合儿出的儿子是孛儿只吉歹蔑儿干娶了美貌的妻子忙豁罗真豁阿生下儿子脱罗豁洛真伯颜;脱罗豁洛真发家致富后得了个富人的绰号,也娶了一位漂亮姑娘孛罗黑臣豁真,生下了独目千里眼都蛙锁豁儿和善射者朵奔蔑儿干;后来,在兄长千里眼都蛙的帮助下,蔑儿干以抢亲的方式迎娶了著名的神圣女子阿兰豁阿,生下了别勒古呐台和不古呐台,在蔑儿干死后,阿兰豁阿感天上圣光受孕,继续生下了不忽合塔吉、不合秃撒勒只和著名的尼伦氏族的伟大先祖孛瑞察儿蒙合里……;历史也同时记录下了他们并不英俊的外貌:低低的鼻梁,高高的颧骨,肤色深棕,目光犀利,胸廓坚实,虎背熊腰,关节粗大,双腿罗圈(因常年骑马所致);他们放牧的马匹既无大宛马的神骏飘逸,也无阿拉伯马的高大雄壮,更不及英格兰马的雍荣贵气。与这些远亲近临们相比,蒙古人的马几乎可以用丑陋二字来形容。它们低矮肮脏,鬃毛蓬乱,却如同它们的饲主一般粗犷暴烈,吃苦耐劳。 此等之人,如苍狼般凌励勇猛;此等之马,若白鹿般迅捷灵巧。寒霜冷雪的袭击,热风烈沙的拍打,铸就了他们的钢铁体魄和磐石意志,注定了他们将东临苍海明月;西跨关山万里;北登林海雪原;南越瀚海弋壁……铁蹄轰鸣,令世界颤抖!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一章也速该与诃额伦(修) 第一章也速该与诃额伦 星天旋转,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世界翻转,诸国攻伐。 连进被窝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争夺,杀伐。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说到的地方就到,去把坚石粉碎; 说攻的地方就攻,去把硬岩捣毁; 把高山劈开,把深水断涸,这样勇敢地杀敌。1 ※※※※※※※※※ “勇士们,准备突击。” 蒙古族乞牙惕部落首领也速该巴阿秃儿(baghatour,意为勇士、武士)骑乘着通体皮毛乌黑闪亮在骏驹,立在队伍的最前,目光凝视着远处那一片白色幕舍的影子。他两个兄弟——兄捏坤台石和弟答里台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警惕的眼光时刻防备着来自任何人从任何方向以任何方式对兄长的侵害,而他们的身后,是一整队弓上弦,刀出鞘的战士。 “塔塔尔人没有发现我们。”捏坤将战马向前略进一步到差弟弟一个马头的地方,轻声说着。和高大魁梧的也速该相比,他略显白晰而文弱,但无论是他头脑中的智慧还是手中传自忽图剌汗(三兄弟的叔父,据说是一位手如熊爪,能空手将活人折为两段的勇士)的宝刀,都足以使之成为也速该的得力膀臂。 也速该向兄长点了点头,却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从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自家营地传来的口信——妻子诃额仑产下了一个男童。 “这是长生天在显示吉照啊。” 他在心中发出默默祷告,然后将有力的臂膀一挥,腰间战刀龙呤,夺鞘而出,寒光烁烁的刀身在半空划出一道绚丽的弧形闪电。这刀光起处,所有战士的眼光也同时集合在他的身上,紧张而又期待着那道杀伐之令。 “我们的世仇塔塔尔人就在前方,尊奉长生天的旨意,为了蒙古的荣誉与仇恨,让我们把死亡与毁灭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吧。” 第10章 “哦呼呼呼……” 应和着也速该的话语,战士们发出悠长而尖锐的呼啸,同时摇动手中的战旗与兵器。也速该本人则在这呼啸方起的瞬间,便一马当先直冲敌营,其他人紧跟其后,整支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复仇之箭,带着棱棱杀气和腾腾战意飞向敌营…… ※※※※※※※※※ 这个营地在草原上繁星般众多的游牧部落中,并不是最大的,但此时却绝对是最热闹的。虽然壮年男子们都随族长出兵去了,但留下来的老幼妇孺们,却都在兴奋得讲说着族长也速该的妻子诃额伦喜得贵子的消息。在这个战乱频仍的时代,生命的萌芽是安慰人心的一剂良药,使人们暂时忘记了忧愁、凄苦与恐惧,忘记了当正在发生的战事结束后,又会有哪些亲友爱人将与自己永别,回归于长生天的怀抱。 毡帐外的喧嚣,隐隐传进来,但新生儿的母亲——年轻的诃额伦夫人却全然不曾入耳,即使是身旁来回奔忙不息的女仆豁阿黑臣的脚步声,她也同样是充耳不闻。自从将使者打发走后,她就始沉浸于一种浓稠得近乎无法流动的烦恼中。 烦恼的源泉来自对面刚从自己腹中出生的婴儿。这婴儿早已停止了初生时的啼哭,安详得躺在褴褛的布片与烂旧的皮毛临时搭建的小被窝里,酣然入梦。浑不知自己的母亲正在为自己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其实,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衡量,这都是一个健壮可爱的婴儿。唯一的美中不足,偏偏那只右手的五指却自降生以来便紧紧攥起来,握成一个比髀子石略大的小拳头。 怎么会这样呢?当诃额伦脱离阵痛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检验一下这孩子是否四肢健全,她很想用自己的手去掰开那紧握的拳头。但是,产后虚弱的身体却不容她这样做。 “黑臣,替我把他的手掰开!” 听到指令的女仆微微一怔。当她随即明了女主人辞意所指时,立刻发出了惊呼。 “不可以啊!对新生儿怎么能够如此随便呢。” “可是,他的手……” 诃额伦觉得黑臣无论哪里都好,就是有些喜欢大惊小怪。 “夫人啊,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是我听妈妈说过,婴儿的骨头比细瓷器还要脆弱,千万不能硬来。” “你妈妈还说了些什么?” 虽然听出夫人的口风有些不善,但黑臣还是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还说,对婴儿的事情,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哪怕是一点点疏乎大意都会直接毁了他一辈子的。要是那样可就不得了啦。” “有没有你妈妈没说过的?” 理智告诉诃额伦,黑臣所转述的话没有错。这是来自一个有着丰富育儿经验的母亲的衷告,自己应该听取。但是看到黑臣那付摇头晃脑的说教姿态,她就觉得好笑,于是顺口调侃了一句。可是,偏偏是这样的问题,却把这个憨厚的女仆问住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脑袋左歪歪,又晃晃,看来是很认真地在回忆中搜索着答案。这就令诃额伦感到更加有趣了。 许久,看来黑臣是没找到答案,一脸失望地回答道: “回禀夫人,没有。我妈妈没说过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的回答终于将诃额伦强忍住的笑释放了出来,直笑得天花乱坠。然而,这尽情的一笑却牵动了下身,一阵难挨痛楚袭来,呻吟之声便继之而起了。 这下,惊动了被笑得摸不着头脑的黑臣,她连忙上前来,一边发出“呀呀”的惊叫,一边用按摩肌肉的办法来为女主人缓解疼痛。虽然这根本不是对症的办法,但是在那个全世界都缺医少药的时代里,又能让原始的蒙古人如之奈何呢? 当诃额伦熬过了痛楚的高潮,身体不再痉挛后,黑臣便离开了她,转身去热水盆中拧出细布来,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为之热敷。在黑臣的努力下,诃额伦终于度过了这道难关。 可是,忧虑并未因此而烟消云散。婴儿的拳头依然紧握,如果就这样永远张不开,他以后怎能操控丝缰?生于草原而不能控马,那不谛是废人。一朝从少女化身为母亲,儿子的未来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既然不能以外力来用强,那也只能等待了。只是这等待的姿味实在难熬。 狂放不羁的夜风呼啸着从帐幕之顶掠过,一如草原民族的天性。听着这风声,诃额伦不由得想起了怯绿连河与幹难河——两条蒙古人的母亲河——的流水,浩浩荡荡,昼夜不舍,仿佛要将大地彻底掀翻过来。她就这样静静卧着,通宵达旦得侧耳倾听着自然的韵律,同时想象着远在帐幕穹顶之上缥缈玄奥的夜空,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这风亦如河水,在天空中奔流冲突,而那些泛着清冷光华的繁星则如河中的细沙,被水流所牵引,忽而漂泊四散,留下深不可测的黑暗,黯然笼罩人间;忽又聚而为一,拼出一轮大而无当的月,失神得挂在天幕之顶。倏忽之间,风的河流中掀起惊涛骇浪,无情地将黑色天幕一举掀翻!刹那之间,月消星散,天地无光,唯余下充盈于苍茫天地的飒飒风声一任嘶吼!然而,风吼也罢,星散也罢,不管怎样,都不能令诃额伦稍有动容。她只知道,自己眼下正和自己的孩子共卧于这间窄小破旧的毡帐中,躺在牧民的家——草原的怀抱中,将心与天融为一体。 对于这些常年生活在广阔的天地怀抱中的游牧人来说,眼中的世界是那样的恢宏,所遭遇的一切又都显得那么伟大,转而推及自身,却不过是这苍茫天地间一个小到无穷的点,何其渺不足道。惟其如此,牧民们膜拜于天地,听命于天地,受其支配,任之驱使,生于天地,最终又会回归天地。他们认为自己是天地的子孙与臣仆,天地的一切都蕴涵着神秘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引领着他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觉得,这是就是自己的宿命——自天地形成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下来的宿命。 风在黎明第一道阳光出现于天际的时候怃然止歇了。草原清晨特有的静谧,驱散了诃额伦心中所有的孤寂与惆怅。牧民的心就是这样,在自然中受伤,又会很快在自然中愈合。 然而,真正令诃额伦宽慰地还是在不久以后发生于新生儿身上的奇异变化。当诃额伦终于有力气动弹的时候,她就要求黑臣把婴儿抱过来让自己触摸一下。 黑臣启初不愿这样做。看得出,她还在为夫人昨夜所表现出来的急躁而耿耿于怀,生怕她又一时冲动或出于无知而对婴儿采什么意外行动。其实,即便是现在,诃额伦也没有那样的力气去蛮干,充其量也不过是勉强能抬起手来而已。直到诃额伦几乎要用起誓的方式来做出决不妄动的保证后,才好不容易地说服了固执的黑臣。 当她终于可以去触摸婴儿的时候,她首先摸到的就是那只小拳头,那紧紧闭合的手指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心事般轻轻舒展开来,呈现在掌心中的,居然是一块形若髀石大小血块2。 这是什么?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呢?诃额伦与黑臣都相当惊讶。她们都不记得先辈们的讲述中出现过这种状况。诃额伦就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血块,发现未与婴儿的手粘连,便用两根手指拈了起来,放到眼前细看。 第一触感是,血块已经凝结,很硬,或许真的可以当髀石用。再看看,经过长时间的凝结后,色泽已经完全变黑了。 “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 突然泛起的念头促使诃额伦向黑臣下达了这道紧急命令。 闻听此言,黑臣也惊慌起来,连忙对婴儿的全身进行了仔细的检察,直到确认这血块的原料不是婴儿身上时,才安心地向诃额伦报告。 “哦。”诃额伦绷紧的心弦这才松弛了下来,“那就是我的血了。谁让我们是母子呢?这就注定要血肉相连啊。” 她放下心来后,忽然想到这么折腾,这孩子居然还未被扰醒,便再度端详着那张小脸,见他果然已醒,却只是大睁着双眼好奇地打量自己和黑臣,一点也没有哭闹的意思。心想这孩子还真是乖。然而,这一细看之下,第二层忧虑便浮上心头来了。婴儿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无法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是也速该的骨血。 诚然,在手的问题解决之后,这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健康婴儿。额头很宽也很光洁,泛着淡淡的光泽。从比例而言,较一般蒙古人都要宽。同时,肤色也略浅。眼睛的颜色尤其怪异,那是一种少见的蓝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睛。猫在蒙古是很少见的,只有在靠近南方的部落里才会有。诃额伦很小的时候曾经在自己的家乡斡勒忽讷部里见过一名畏兀儿商人带着这种动物。 为什么会有猫一样的眼睛呢?难道…… 诃额伦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旦婴儿的发肤颜色与五官长相无法得到丈夫的认同,那么就很可能会被认定为野种,其结局如何也就不言自明了。但若说不是也速该的骨血,单凭这样一点所谓的证据却又难下定论。总之,不论是与否,都显得较为牵强。可惜,那不是一个理性与开明的时代,一笑置之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尤其是一族之长的儿子,这就更加难以令人释怀了。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可供参照的对象,倒更象是那个男人呢。” 这个突然涌上心间的念头又一次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先前的回忆之中。 想到那个男人,诃额伦的心情已经不再有任何激动。经过与也速该之间不能说是完美,但也正常的夫妻生活,她已经完全可以不带一丝感情的回忆那次抢亲事件的全过程。 所谓的“抢亲事件”发生在自己出嫁的路上,距今已整整十个月。自己所嫁的新郎不是如今的丈夫也速该,而是蔑尔乞惕人也客赤列都。 第11章 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又有着草原男子之中少有的温柔体帖。那时,诃额伦认为自己跟着他会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可是,当迎亲的车队行至幹难河边的时候,命运借助风的手指掀起了车帘的一角,让正在河边放鹰的也速该窥见了她美丽的娇靥。他立刻就爱上了她,并招呼与自己同在的两个兄弟捏坤和答里台纵马追赶。新郎赤列都畏惧于他们的将给自己带来的死亡威胁,丢下她落荒而逃。于是,她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但是,在这之前,她与赤列都在路上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的关系,所以,即使是按照时间推算,也很难判定婴儿的父亲究竟是两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 自己所了解的也速该,是一个典型的草原男子。收束内殓,克制冷静,又同样的拙于言辞。从早到晚,他那如山般伟岸的身形只是默默的进出于帐幕,无言的操持着自己的家务与部落的事务。他从不在妻子面前轻易释放自己的情感,即使是行房的时候也同样表现得波澜不惊。即使是在得知诃额伦怀孕后,他依旧没有更多的表示。那种态度,似乎这消息还比不上一匹母马怀了小驹更值得关注。然而,做为现任丈夫和未来父亲的职责,他都无亏无欠的做到了,即使是临出征前的忙碌中,他还是为妻子可能来临的生产进行了一系列的妥善安排。因此,至少可以得知,他对婴儿出生这件事情至少没有什么不满。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候,静候信使的归来,带回佳音或者噩耗。 对于所谓的佳音,诃额伦无所期盼,倒是为可能的噩耗做出了种种设想: “也许会把我们母子驱逐出营地?亦或干脆就地处死?” 当然,这个想法她对谁也没提,只是默默的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无论面临怎样的厄运,都必须保持冷静与尊严。 掐算时辰,今天夜里应该会有答案了。可是直到第三天的下午,醉熏熏的使者才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告诉年轻的母亲,也速该给新生儿起名为铁木真。虽然没有得到更多的诸如“辛苦了”,“多多保重”之类的关怀问候语句,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平安落下。至少可以断定,丈夫也速该对这个婴儿即使没有特殊的喜欢,但也绝无任何憎恨与恶感,更不会再发生就地斩杀的事件了。不过,其他的一切依旧令人茫然,从信使对这个命名的解释里,可以看出,这是一道答案并不唯一的模糊命题。 “当我到达也速该把阿秃儿的营垒时,他正在筹划着于次日黎明对敌人发动一次突袭。所以,他暂时无法给予我任何答复。我不得不留在那里侯命。第二天,在长生天的保佑下,我军彻底战胜了塔塔尔人,把阿秃儿为了处理俘虏和战利品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我整整耽误了一天时间。接下来的庆功宴,我身为部落的一员,自然不能拒绝加入。但是我并没有忘记您交付给我的使命,于是在敬酒的时候再次象把阿秃儿提出了您的问题。但他依旧没有回答,因为有两名塔塔尔人的被俘首领正等待着他的处置。他在篝火旁亲手砍掉了其中一个人的头,然后指着人头告诉我,为了纪念这次辉煌的胜利,将这个敌人首领的名字‘铁木真’做为对新生儿的命名。后来,我就喝醉了,于是耽误到现在才回来向您报告,请您不要责怪我的迟延。” 真是迷惑的解释呀!虽然用为新生儿命名来纪念一次大捷的先例并非罕见,但是这个名字毕竟曾经属于一个被斩首的敌方首领,其中是否含有诅咒的意味,对于诃额伦说来,依然是一个不解之谜。忧虑再度浮上心头,萦绕不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身世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的婴儿,从此将以一个死去的塔塔儿人首领的名字——铁木真做为自己的名字,并以蒙古部落首领长子的身份走上生命之路,直至长生天召唤他回去的那一天。 不经意间,命运之轮在暗中悄悄得向前推动了一步…… ※※※※※※※※※ 在连续多日的忧虑与不眠之中,诃额伦在等待着也速该的归来。然而,她却不知道,一场针对她及婴儿的阴谋之网,正在悄然收紧。 翌日下午时分,诃额伦刚刚看着小铁木真安然睡去,这才感到全身疲惫,骨节酸软。正待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帐幕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她竖起耳朵细听过去,辨认出是豁阿黑臣正在和和什么人争执。 来者的人数显然不少,其意图是打算进入帐幕。黑臣奋力拦阻着,却根本无济于事。 “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个疑问刚刚在心头升起,便从那被大力推开的帐门处闯入的人给予了解答。进来的人大约有四、五个,看情形门外还有更多的人。只因帐幕狭小,无法挤入。从黑臣愤怒的叫喊声判断,她已经被那些人限制了自由。 诃额伦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几个人的脸上,立刻认出其中有一个是也速该的另一夫人幹儿孛的哥哥。此人是本族内的珊蛮巫师。其他几个虽然眼熟,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从这些人看自己和小铁木真的眼色之中,可以确定他们不怀好意。 果然,那个珊蛮一开口便对母子二人提起了指控。 “你这个不祥的女人,是你那不洁的身子生下了这个手握黑色血块的恶魔!如今,恶魔散布着瘟疫,使我的妹妹幹儿孛陷入死亡的危境!瘟疫还会继续传染下去,最后毁灭整个乞牙惕部落1 “对!这个女人和那小崽子都不能留!”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后面的人随声附和着,发出疯狂的叫嚣。 至此,诃额伦心中已经全然明了。自从自己被抢回部落并被纳为正室后,先来的侧室幹儿孛和莎合台二人便心存不满。这两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开始四处散布关于自己的谣言,将自己形容为山魈恶鬼的化身,前来以迷惑也速该的心智。如今,自己先于他们生下男孩,势必进一步引发她们的憎恨。想来这一次是打算趁也速该未归,要以诬陷的方式制母子二人于死地了。 念及于此,诃额伦不顾身体的虚弱,挣扎着爬起来,用身体护住小铁木真的被窝。同时,她睁大了眼睛,用严厉不屈的目光凝视着暴徒们。她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言辞对于这些人是毫无意义的。她也明知自己根本无力保护孩子,但母亲的天性使她依旧如一只面对猛兽的老母羊般,将小羊羔掩护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目光刺破了对方内心的恶毒诡计,以至于这些人居然一时没有扑上来。然则,心虚所造成的犹豫只有片刻功夫,那名珊蛮立刻发出了狂叫: “怕什么?难道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吗?” 余下的四人心中立刻被惊醒了,他们扑上前来,伸出手来拉扯着母子二人。 诃额伦奋力抵抗着,但是即使是在平时,她一个女人也不是四条壮汉的对手,何况现在这种产后无力的状态呢?但是,奇迹也就在这一刻突然产生了。她居然连踢带打得将企图压制自己的两个男人逼退,然后又用牙齿和指甲打退了另外两个要对小铁木真不利的男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瞬间灌注于她的全身,使她从柔弱的女子化身为勇敢的斗狮。 大吃一惊的男人们惶惑得向珊蛮求助,而珊蛮本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双方僵持片刻后,他忽然怪叫了起来: “整个帐幕一起烧掉!” 说罢,他就带着手下转身走出。 “完了!”诃额伦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也速该,这个时候你究竟在哪里?” “你们要干什么!” 在黑臣的惊叫中,帐幕外传来堆积柴薪的声音,“唏哩哗啦”的在周边散播开来。不久后,便听到那珊蛮大喊着:“点火!” “唿”的一声,一团火苗在身后腾起。紧接着,数股火焰连续不断燃烧起来,凶残的舌头开始贪婪地舔食着羊毛织就的帐布。随即,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传入诃额伦的鼻翼。这是燃烧羊毛所特有的味道。 在这瞬间里,一种绝望的情绪于诃额伦的内心之中油然升起,并随着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弥散开来。逃,无力。即使能走动也不可能突破外面的包围圈。然而,逃不掉的结果只有一死。死,自己是不怕的。然而,一旦有儿子在,这死之一字就变得万分可怕了。让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却无力救助,这比任何刑罚都要残酷上千万倍。 此时,她别无他法,只能将小铁木真紧紧抱入怀中,希望能以自己的身体来为他抵挡火焰的侵袭。明知挡不住,但能挡一时也是好的。 一股冰冷的液体不知何时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诃额伦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十个月来首次哭了。被掳的时候,她没有哭;遭到流言中伤的时候,她依旧泰然。然而,今天,当自己的孩子遭遇死亡威胁的时候,她终于哭了。泪如泉涌,恰似断线的珍珠。火光映红了她的娇靥,使之宛如一朵带露的鲜花。 ——当死亡降临的时候,生命居然如此多彩!—— (1)歌词出自《秘史》。 (2)手握凝血(bara’ounghar-tour)出生之说其实并不算十分别致的民间传说,在历史上,大约所有日后大有成就者莫不生具异相。习惯上被称为“一块象红石子的血”并非逐字翻译自《秘史》(g.b博士语),秘史原文作“在右手有一凝血,其大等于做骰子用的凸出骨(cheville_jouerauxd_s)”。《秘史》中作chi’a,蒙语中的chighai实际上是指“牝羊足下凸出的骨及其它……”,人们用它做游戏骰子。海涅士(《wörterb》,138页)译chi’a为“knochenstein(beckenknochen)zumspiel”。 第12章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二章童年的故事 第二章童年的故事 眼见母子二人即将命丧火窟之际,帐幕的门忽然再度被打开了。新鲜空气的流入,立刻将弥漫的烟雾稍稍驱退了一些。 即使已经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诃额伦依旧紧抱着小铁木真不放。她大声咳嗽着,试图看清眼前突然发生的变化,但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凭借着听觉感知到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诃额伦!你在哪里?” 那人显然是因为浓烟遮目而同样看不清母子两人的位置,因而大声呼叫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入诃额伦的耳鼓,却不谛于一道希望的阳光刺破幽暗的地狱,将生机的欢乐直接送入人心。 “没错,是也速该!” 诃额伦心头大震,随即狂喜地回应道: “也速该!我在这儿,我和孩子在这儿!” 冒烟突火而入的也速该发出欣喜的欢呼,认准了方向,一个健步就冲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边。当此时节,他无暇安慰妻子,亦不及检视孩子,闪电般伸出有力的臂膀,将母子二人一齐抱了起来,转身向帐幕外冲去。 就在这一瞬间,烈火已经重新将门口封锁起来,发出示威似的“呼呼”声。看情形,从这里已经冲不出去了。 “怎么办?” 在战场上面对刀枪箭雨亦无丝毫犹豫的也速该猝然停住了身形。如果此时是他孤身一人,凭着矫健的身手,纵然火势再大也拦他不住。然则,多了怀中这一对母子后,他却不敢以身犯险了。 “别管我,带上孩子快走!” 诃额伦叫道。也速该的出现使她的心情立刻抒展起来。至少儿子可以得救了,其余的事情她已毫不在意。 “胡说!” 也速该沉声低吼着,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再耽误下去,谁也逃不掉了!” 诃额伦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也速该却根本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迅速扫视着这间熟悉的帐幕,紧张地寻找着新的出路。 火势并不怜恤这一家三口的短暂相聚,继续肆虐扩张,四合而至,将他们包围在中间。火苗狂乱,一如葬礼上珊蛮巫师们围绕着死者的起舞。灼热的气流将诃额伦的鬓发烫得卷曲了起来,更令她的心焦虑如焚。 “抛下我,保住儿子!” 她第三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你们两个,我都要!” 也速该不为所动,同时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其意坚如磐石,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 正当危急之际,帐幕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叫声: “也速该,往这里来!” 也速该闻听此言,不及多想便朝着声音的来路冲去。同时振气吐声,高声喊道: “我到了!” “拔刀,劈!” 因着那个声音的指示,也速该以左臂抱紧母子俩,右手微动之间,一声龙吟,战刀出鞘,毫不停留便挥了出去。 “嗤”的一声,锋锐的刀刃立刻划破了帐幕之壁,紧跟着,整个人便如脱衔之箭般从裂口中弹射而出。 诃额伦只觉清新的空气扑面涌来,几乎使她的肺部应接不暇。睁眼看时,明媚的阳光近在眼前。这里的火势显然已经被人为扑打了下去,因此他们三人得以一口气突破火圈,重获新生。 “脱险了!” 诃额伦的头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整个人便软软得瘫在也速该的怀中,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产后剧烈运动并受了风,再加上火灾之中的惊吓,使得她的健康严重受损。自从昏倒后便发起了持续不退的高烧,人也始终陷于无边的昏迷之中,在生与死的交界之间徘徊往复。但是,草原民族的坚韧最终驱退了病魔,在昏迷多日后,她的烧奇迹般得退了热。当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抱着婴儿的也速该立刻出现在她的眼中。 她在丈夫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温和与慈爱。这位以胆识与勇武名扬于世,让其他部族闻风丧胆的盖世豪杰,此时却完全化身为一个初为人父的毛头小伙子,面对哇哇大哭的小铁木真显得手足无措。诃额伦笑了,自从遭遇抢亲后第一次笑了。 “你终于醒了。” 看到妻子睁开了眼睛,也速该的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看到丈夫那充满血丝的眼睛,诃额伦心中微微感动起来。也许,这才是丈夫最为真实的一面吧。平时将炽烈的爱意掩藏于心底,却在危难关头突然爆发出来,形成沛然无穷的力量。这爱的力量是那样的强大,以至于无情的烈火也难以阻挡。这,就是草原汉子,他们的心永远火热,他们的行动永远比言语更为铿锵有力! “在火场里,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产期过后的一个夜晚,在激情的喘息之间,诃额伦轻声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以更为激烈的动作来做为回应。他显然是在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 “别躲闪了,你分明知道答案的。” 女人不肯罢休,黑夜里两只明亮的眼睛烁烁放光,似乎要穿透男人为心穿上的层层铠甲。 似为女人目光所逼,男人终于在呼出一口长气后回答道: “我当时也没想别的,只觉得既然是夫妻父子,那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信念。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誓言。一个女人得夫如此,一生夫复何求? 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正有一种温温热热的液体在缓缓溢出…… 许多年后,当她以可贺敦(王后)的身份坐在黄金大帐中,接受铁木真拜贺的时候,谈起当初起名的缘由时,说了如下的话:“你父亲是爱你的。虽然他给你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要用敌人的血喂养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孩子会如苍狼般矫健,白鹿般神骏’。也许这才是众多答案中最为接近他心中的想法吧。” ※※※※※※※※※ 铁木真诞生的时候,正是蒙古草原最为黑暗的年代。由分裂与征战、屠杀与死亡、奸淫与焚烧、掠夺与强占、大义凛然与卑劣无耻、英雄壮举与阴谋诡计所组成的光与暗的镇魂曲响彻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克烈亦惕、扎答阑、乞尔吉斯、塔塔尔、蔑尔乞、乃蛮、汪古、康里等等诸部落为了争夺对草原的控制权,你争我夺,难解难分。而由也速该领导的蒙古乞牙惕部也无可避免得加入了这场无休止的大混战。铁木真的降生,正处于整个斗争的最高潮。 在铁木真出生之前的年代里,蒙古草原始终掌握在一些较为统一的大部族手中,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依次为:匈奴、柔然、突厥、回鹘。其中,当最为温和且善于学习的回鹘人统治草原的时代,曾经建立过相当辉煌的文明。可惜的是,这种文明的进步却往往会消磨游牧民族的锐气,当一支来自叶尼塞河上游的野蛮部落——乞尔吉斯人在西元十世纪初发动突然袭击的时候,回鹘帝国就在战鼓声中土崩瓦解了。他们不得不退出草原,向西方和南方迁移,草原的文艺复兴时代轰然落幕。接下来的八十年,乞尔吉斯人没有为草原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人或事,但是他们却恢复了起自匈奴,至突厥失败以来终断了一个多世纪的对南方定居民族的骚扰和掠夺传统,直至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帝国崛起,才结束了他们对草原的统治。但是,接触中国文明后的契丹人似乎对蒙古草原不感兴趣。虽然他们本身也属于草原民族的一支,他们却对南方文明所带来的富庶更为热衷,他们甚至要请回鹘人重归旧地,可那些已经习惯于经营塔里木绿洲农业和河西走廊商业的回鹘人拒绝放弃眼前安逸的生活,重新将自己投入危险的草原。于是,在此后的近二百年岁月中,蒙古草原如同一个孤儿般被彻底遗弃于人类文明的主流之外,被世界所遗忘。 蒙古部族,在这个动乱年代里,也同样分裂为若干小部族。也速该父子就属于其中之一的乞牙惕氏,这一族是蒙古人的第一个汗——海都的直系后裔。其始祖是海都汗的长子伯升豁尔多黑申。而海都的另一个儿子察剌孩领忽则留下了“泰亦赤兀惕”一族。代表蒙古第一代王朝最强盛时代的合不勒汗就出身于乞牙惕—系,他的威名令南方已取代契丹统治中国北方的女真族所建立的金国也不得不对其示好,邀其前往北京宫庭作客,甚至容忍了他因不明宫庭礼数对皇帝做出的冒犯之举。继承他的是出身于另一王族——泰亦赤兀惕系的俺巴孩汗。在他这一代,由于金国畏惧蒙古人的强大,暗中支持塔塔儿人与蒙古交战,他在这场战争中遭到失败并被俘送金国,惨遭处决。之后继位的呼图剌汗又是出身于孛儿只斤氏,但他的权威已不及前代,蒙古部落之间不再团结。最终在捕鱼儿湖之战中惨败于金——塔塔尔联军,他本人及其七个兄弟也于此战中悉数阵亡,从而直接倒致了蒙古第一王朝的总崩溃。于是,蒙古人中再无可汗,做为末代可汗侄儿的也速该也仅仅是一个支族族长的普通身份,以“把阿秃儿”称号终其一生。 蒙古部在分裂后,便从未停止过内讧。各个部落之间失去了维系的纽带后便自行其是起来。在这困苦贫瘠的草原上,往往因为一小块牧场的归属就会在这些本是同根生的部落之间引发械斗乃至爆发大战。连续不断的争战之下,彼此仇视的种子便扎下了根,深埋于人心之中。即使是亲如乞牙惕与泰亦赤兀惕这样的一根藤上的两颗果实,也貌合神离,进而明争暗斗。包括这次企图杀害诃额伦母子的阴谋,经过详细推审当事人后,也终于露出了其背后来自泰亦赤兀惕首领塔儿忽台的魔爪。 第13章 铁木真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蒙古民族前途晦暗不明的时候。继他之后,诃额伦又分别生下了合撒儿(qasar)(1)、合赤温(qach’un)和帖木格(temuge)。而也速该的另一个妻子速赤吉勒(2)也生下了两个孩子——别克帖儿(bekter)和别勒古台(belgutai)。在也速该的眼中,这些孩子没有嫡庶之分。他从不会特意关照他们其中的某一个,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指导他们,教育他们。没有哪个孩子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多余的什么,也不会有哪一个会被故意忽视。 作为正室的诃额伦,也采取了与丈夫完全相同的政策,对六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并不因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身非己出便有所歧视。铁木真他们有的东西,这两个孩子也必然会有一份相同的。她最常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就是关于乞牙惕部那位神密祖先阿兰豁兰夫人训子的故事。这位专奇女性在某一天将自已的五个儿子召集到面前,交给他们每人一支箭,命他们折断,这些最早的把阿秃儿们毫不费力得做到了。然后她将另外五支箭用一根羊毛绳绑成一束,命他们逐一挑战。这次当然没有人能办到。她对他们说:“我的五个孩子啊!你们就如同这五支箭。单独一支,即使再锐利,也会被人轻易折断。如果你们团结在一起,就会象这束箭一样,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们。”这件教育子女的事情深得丈夫也速该的赞许。由此可见,诃额伦是一个聪慧宽厚,见识非凡的女子。 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不知道当时的铁木真是否能完全理解。但是,可以相信的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以自己的行动来实践了这个故事,不但团结了自已的兄弟,更团结起了更多的蒙古人。 作为长子的铁木真,正是在这种没有任何特殊宠爱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得成长起来。虽然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精神极度荒漠化的时代。但是,他依旧如顽强的野草般执扭地成长着。 欠缺教养是蒙古部落之中的普遍现象。由于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使得他们之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能认得几个突厥文字的人已经是了不起的智者了。因此,大人们的粗鲁也就毫无例外的由这些少年们来继承了。即使铁木真是族长的儿子,他也不会被同龄人所看重,绝对的无政府状态下,倒也创造了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民主”氛围。 这些精力过剩,却又无纪律牵绊的孩子们一旦聚集在一起,就如同一堆干透的柴火,只须微弱的火星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式的燃烧。而燃烧的方式便是诉诸武力。在这个崇尚力量,强者为尊的时代里,孩童之间的争斗几乎是家常便饭。因此,在铁木真童年的回忆之中,除了一场又一场的厮打与争执之外,再没有更多值得纪念的事情了。至于那些看着铁木真本人在成长起来的大人们眼中,却有着不同的印象。 “你小时候就象一匹没笼头的野马。” 这是大约二十年后,一位叫做蒙力克的老人在喝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而当铁木真还在幼年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他出身于晃豁坛一族,此时是也速该的一名得力部下。火灾那天,正是他和他的父亲察剌合扑灭了帐幕之外那一处的烈火,为也速该指出突破方向的也是察剌合。这一对父子,是铁木真童年记忆中待自己最为和善的两位大人了。 “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全营地的大人们都对你心怀戒惧呢。别看你那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大许多,肩膀的宽度都快赶上我了。而性格呢?几乎就是你父亲的翻版,同样的沉默稳重,不苟言笑。” 忽然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铁木真也很感兴趣,于是继续追问着。有了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后,蒙力克谈兴大盛,就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你在那个时候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即使是大人也很难做到,可你偏偏做到了。那时候,你从不轻易与人发生争斗,可是一旦发生对立,就会立刻变成一头疯狂的恶狼。” “呵呵,这个比喻倒蛮有趣的。” 一旦提及狼这种动物,尤其是有人将自己比喻为那种动物,铁木真就会从心底里生出极大的快慰来。于是,他促使蒙力克继续讲下去。 “别着急,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对峙的时候,你不象别人那样口沫横飞地大叫大嚷,反而很安静,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即使是再难听的侮辱与咒骂你也不会因之稍动。除了以刀子般闪亮的目光盯视对方之外,什么也不做。到了这样的时候,对方就会以为你胆怯了,于是愈发得意洋洋。然而,就趁着对方这松懈的一刻,你就立刻如一头捕食黄羊的黑豹般猛扑上去,劈头盖脸地以拳脚相加,直到将对方打倒在地。” “原来我居然还有如此‘英勇’的时候啊。” 铁木真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对儿时行为的几分检讨之色。 “还不止如此呢。”蒙力克大笑一阵后又道,“一般来说,架打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完美的胜利了,可是你却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对手倒地后,你就一跃而起,骑在对方的身上,随手抓起身边可以摸到的一切东西,石头啦、砂土啦、木枝啦等等,然后一咕脑地砸向对方。如果暂时什么也没捞到,你也会揪住对方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命地往地面撞下去。或者干脆用脚去踩,脚尖碾、脚后跟跺、脚掌踢,直到把对方弄得口鼻出血,全身打颤,满口求饶后才罢休。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也没见过手这么狠的人呢。那简直是……简直是……” 蒙力克忽然意识到听众的身份,便想措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的词,但大脑之中的酒劲上涌,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此只得住口不言了。 “没关系,继续说吧。今天你说什么也不会受到责难的。” 铁木真以鼓励的口吻打消老人的顾虑。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野蛮……哦,对,就是野蛮。有时候,这种情况被大人们看到了,就会跑上来拉开。有些人情急之下,也没认出你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大人打自己的孩子呢。说来,还是因为你那时真的长得太高大了,以至于错将你当作一个自己的同辈人啦。那时候,部落里面的人们都说你过于倔犟任性,甚至有些凶狠残暴,因此纷纷向你父亲去告状。而你呢,就一个人偷跑出去,躲在旷野里不回家,直到诃额伦夫人喊着你的名字,四处寻找到天黑,才总算将你找回来。你那个时候啊,真是部落里少有的问题儿童呢,状况出的那真叫一个没边儿。” “嗯,好像是这样吧。” 铁木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不过,我父亲却对你有着不同的看法。” “哦?察剌合爷爷怎么说?” 一旦提及这位老人的名字,铁木真就会万分关注。 “我父亲说,那些大人对你过于苛责了。你虽然表面上沉默安静,但内心里却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而已。再说,你又不是主动去惹是生非,只是在别人触犯你的时候才会进行反击,虽然方式过于激烈,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信的话,你留神他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吧。身为兄长,每当年幼的弟妹们缠着母亲的时候,他就会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躲得远远的,静静观望着,象一只守护羊群的牧羊犬。在诃额伦夫人的膝头前、手臂上,你永远不会找到他的身影。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量坐在靠近母亲身边的位置上默默看着诃额伦的脸庞,那目光是温顺的,就像一只即将哺乳的小羊羔。这种性子,在这个草原上也是少见的,也许将来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呢。现在想来,父亲说的可真是一点不错呢。” 其实,蒙力克还是漏掉了一些情节。然则,就其内容所牵涉到的某个人,他的疏漏也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见,他的头脑还未完全被马奶酒给弄胡涂,至少他知道什么事可以提及,什么人又必须避而不谈。 在这疏漏的内容里,牵涉到两个铁木真最早的朋友,也是仅有的两个。在这期间,铁木真在蒙古部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包括他的弟妹们都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少数与之保持着友情的人中,一个是来自另一部落的孩子——札只剌惕(djadjirat)部族长之子札木合;另一个则是出自兀良哈惕部有名的打铁匠人札儿赤兀歹的儿子者勒蔑。当铁木真初生时的襁褓与那座帐幕一同毁于火灾后,这位老人送来了一块貂皮制作的新襁褓,铁木真至今还记得那种温暖与舒适的感觉,更记得同时受赠的另一件活礼物,也就是者勒蔑。老人将这个儿子许给他做仆人。然而,在铁木真六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札儿赤兀歹突然离开营地,举家搬入不儿罕山深处,过起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这一搬迁自然在同时也带走了者勒蔑,让铁木真失去了一个稍稍合得来的玩伴。 关于这些,铁木真是不会忘记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提,因为察剌合的名字已经引发了他的另一段回忆。这个名字是铁木真心中永远的痛,每当他想起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内心就会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这位老人也是铁木真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他的那些睿智的话语和古老的故事,使童年的铁木真第一次接触到了蒙古人的过去。 大约是在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察剌合讲起本族的历史。那时,老人已经年近花甲,须发皆白,年轻时代的力量与敏捷都如风飘逝,但岁月积淀下来的智慧,却只能令人对他更加尊敬和爱戴。 第14章 做为当年随同俺巴孩汗和忽图剌共同出生入死的前辈,老人获得了毋需参加日常劳动的特权待遇。这就使得他有了许多闲暇,而打发这些闲暇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对聚集在身边的孩子们讲述关于蒙古部落的历代英雄史诗和传说。他本人也将这种事情当作一种人生的享受。而做这位老人的听众也同样是一种享受。你只须注意看看那些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包们拖着长长的鼻涕,安静听讲的姿态,就足以彰显其故事的魅力所在了。其实,这种魅力又何止对孩子们具有磁石之力,既便是那些与察剌合同辈的老人或者晚辈成人们也会在一有空的时候就会聚在他的身边,倾听着故事,回忆着往昔。 察剌合老人的确有着广博的见闻和惊人的记忆力,又善于把握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利用渲染和烘托来营造故事的气氛,往往讲至悲处可以令人潸然泪下,一旦进入喜剧情节却又能逗得听众们开怀大笑。一段枯燥的陈年旧事通过他的述说,却立刻焕发出引人入胜的神采,那些出现于故事之中的人物仿佛立刻就能跑出来,站在听众面前现身说法似的。而听众们呢,则如同亲历,进而发出感同身受的共鸣。这样的口才也许被蒙力克继承了几分,然则终究在老人归天后成为了一种绝响。 在这些先辈业绩与远古传说中,有初代祖先巴塔赤罕创业的故事;也有十代先祖脱罗豁洛真发家致富的经历;更有他的儿子独目千里眼都蛙锁豁儿如何帮助弟弟善射者朵奔蔑儿干抢来美丽的阿兰豁阿神女的传奇;至于阿兰豁阿那神奇的感天受孕和教子折箭的故事,铁木真此前都听母亲讲过,但此时再由察剌合老人口中听来,却又别具一番韵味。然则,在这一切之中,最令他感兴趣的,记忆也最深的还是老人所讲的本族起源传说——苍狼与白鹿。勇猛坚毅的苍狼娶了美丽善良的白鹿为妻子,他们渡过大湖,在这片草原上生下了蒙古人的始祖巴塔赤罕,从此蒙古人就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扎根发芽。 每当这个故事被提起的时候,就会有其他老人情不自禁得吟唱起来:“上天降命生苍狼,其妻白鹿伴身旁。共渡大湖来此乡,幹难河畔不儿罕。同生同息难同当,巴塔赤罕是儿郎……” 听这些老人们唱和这些神秘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铁木真童年时代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诚然,对于这些神秘主义与英雄主义相结合而成的高乃依式的哲理,七岁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他只能求助于诃额伦母亲。但是,在这低沉庄严的歌里,铁木真幼小的心灵总是会得到巨大的震撼和无限的安宁。在他的眼前,经常幻化出苍狼和白鹿的影子。 那狼是一只雄奇英武的神圣生灵,目光之敏锐胜过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犀利的眼睛足以穿透一切的障碍与伪装,被盯视到的生物无论上天入地都无所遁形;那双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彩中,蕴涵着坚毅的性格和强烈的意志,一种为了信念与理想,不惜搏杀,何惧挑战,哪怕是有着千万层的防护,也将一往无前得突破,再突破,不达目标,势不罢休;那对灵敏便捷的耳朵,时刻关注着远方和近处的动静,就是一片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也无法避开它的听觉;狼的身体就是一架完美的战斗机器,无论是筋骨血肉还是毛皮爪牙都是因战而生长,为战而存在;他那灵巧有力的四肢,既可以奔行于雪野,穿梭于风暴;又足以翻山越岭,横渡河湖。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着草原的灵魂与气魄,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神! 再看他身边的那只母鹿,草原上所有美丽事物都集合在她的身上,洁白如雪的毛皮上零星散落着灰色的斑点,一如草原上那些闪亮的湖泊;婉约华丽的身姿比月光更明丽动人,即使是怯绿连河水也不及她的温柔。与狼不同的是,她没有凌厉的目光,但会以娴静淑雅的眼神去鼓励丈夫的斗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忠实地守护在因疲劳而酣睡的丈夫身边,以警惕的目光睃巡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不允许任何敌意来伤害苍狼。她以超凡绝伦的美丽取悦于丈夫,又以博大的母爱包容着丈夫,更以其忠诚赢得了对方的无比尊重。她虽然没有丈夫的孔武有力,却有着无比的机智与审慎,天然的差别使她无法成为象丈夫那样充满攻击精神的战士,但她凭借自己敏锐的头脑成为苍狼不可多得的坚实后盾。称其为草原之母亦毫不夸张。 这两只无论从性格还是形体都有着巨大反差的动物,以他们那刚健与婀娜并存、神奇并现实共舞的形象彻底占据了铁木真幼小的心灵,令他为自己体内也流趟着他们的血脉而自豪,因自己身为苍狼白鹿的子孙而感觉无比荣耀。在他的心中,这个传自悠远蛮荒时代的质朴故事,比之经过人为修饰和夸张的神女阿兰豁兰感天受孕的故事更能打动他的心灵,苍狼白鹿的形象比之渺不可触的神更为生动具体,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种认识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中逐步完善为一种思想,那就是——全体蒙古人都是由同一条血脉来维系,无论是孛儿只斤,还是泰亦赤乌惕,及至兀鲁兀惕、忙忽亦惕、别速惕、札只拉惕、巴鲁剌思、巴阿邻、朵尔边、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据说是出于阿兰豁阿门下的尼伦族系(尼伦:蒙语意为光明之子,圣洁之子),甚至包括阿鲁剌惕、伯牙悟惕、火鲁剌斯、速勒都斯、亦乞剌斯和翁吉剌惕等等非尼伦部落的都儿鲁斤(蒙语:远亲)们都有着平等的出身,共同的祖先。不知不觉间,一个庞大的蒙古草原随着古老的传说被子装入了少年的心中—— (1)全名术赤合撒儿(jöchi-qasar),为区别日后出现的铁木真的长子,只写合撒儿。 (2)速赤吉勒的名字是由佩里奥特在1941年所作的考证而得,特此说明。 后来,这位本来不甚出名的夫人却在一次重大事件中表现出草原女子难能可贵的精神,甚至因此而被中国道者们所赞赏,因而载入《元史》。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三章少年的烦恼 时光如三河之源的逝水,滔滔远去,再不回头。草原的良辰美景依然短暂,酷暑严寒照旧漫长。贫脊依旧,荒凉依旧,生活依旧,困苦依旧。但是,无论环境怎样的恶劣,在摇篮之中即已饱经烈火淬炼的铁木真,正如他的名字本义“铁”(1)一样坚毅刚强地成长着。 在铁木真八岁这年的春天,诃额伦又生下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命名帖木伦。站在自已曾经躺过的被窝前,看着这个与自己和自己的弟弟们完全不同的婴儿,铁木真开始困惑了。一个关于血脉的问题横在他的心头,始终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在一瞬间几乎奠定了他对部落里包括下至呀呀学语的幼女,上至鹤发鸡皮的老妪在内,全体女性的看法。如果说,象父亲也速该那样的男子们体内流动的是苍狼白鹿的血液,因此拥有拔山摧水的勇武,那么女子呢?白鹿的血或许是存在于她们的体内,可是若说也流着苍狼的血就未免显得过于不可思意了。为此,他向母亲求教,得到的答案是:无论男女,血肉骨骼都没有不同,都同样继承着祖先的血脉。 铁木真认为母亲是在敷衍自已。那些走远路都要坐在勒勒车上,风一吹都会摔倒,摔倒后就会放声痛哭的女人怎么可能与男人有着同样的血脉?她们连架都不会打,又怎么可能象苍狼那样去征战厮杀?去开拓进取?去掠夺占有?去保家卫乡?她们就连自己本身也需要男人们的保护,所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只是白天挤挤母马母羊的奶水,夜晚在床第间取悦自己的丈夫或情人。这些弱者们为了寻求保护,从不惜向两个乃至更多的男人奉献肉体,兄长死了,嫂子嫁给未婚的弟弟或者家仆甚至于非由已主儿子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风俗,即使如阿兰豁阿那样被称为圣母的人物也有这样的事迹。 这是一个与感天受孕的故事相并行,内容却又截然不同的另类版本。做为一种地下秘密在人群之中流传着。没有人会公开来讲,因为这很可能从根本上动摇尼伦家族在蒙古人之中的主导地位,但基于其内容所包含的色情意味,却足以迎合大众心中那种对低级趣味与感观刺激的追求而经久不灭,以至于后世草原史家也不得不将其记录在案,做为一种逸闻留传下来,让我们足以了解斯时斯境下原蒙古人们是如何采取各种手段来应对那艰辛生存环境的。好了,且不必忙着感谢那些诚实的史家,先来听听铁木真从一位叫豁儿赤的著名浪荡子口中得知的这一故事吧。 话说神射手朵奔蔑儿干自从得兄长千里眼都蛙锁豁儿之助,夺取了美丽的阿兰豁阿夫人后,生活过得相当惬意。阿兰豁阿为他生下了两个同样英武不凡的儿子。为了养活家人,这位神射手便不断穿梭于山林草原之间,以其出神入化的绝技来狩猎养家。然而,某一日,似乎是注定要发生故事的前奏般,天意使得这位神射手面对空空如也的猎场而无所施其长技,只得黯然返家。半路中,他见到一个属于兀良哈惕部的男子却幸运得捕到一头母鹿,正在兴高采烈地剥鹿皮,准备烤鹿肉。于是,他按照草原上不成文的习俗上前讨要鹿肉。 也许是由于奔波终日却一无所获,亦或是惦记家中那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总之朵奔蔑儿干的态度是相当恶劣的,其中又有志在必得的坚决。那男子本待不允,但是一来限于旧俗,二来又发出对方是一位远较自已更为强大的人物且脸色不善,于是只得将除了胸肋部和皮毛之外的所有鹿肉都给了朵奔蔑儿干。 第15章 这位神射手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猎物后,便高高兴兴地踏上归程,先前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正在此时,他又遇到了一对被饥饿折磨得摇摇欲坠的伯牙兀惕部的父子。那个父亲看到满载而归功的朵奔蔑儿干,便上前求告道:把猎物分我一点吧,我用自己的儿子来交换。当此时节,这人自然不能效法朵奔蔑儿干的行为去提什么草原规俗,他只能鬻子为偿了。 如此便宜在眼前,朵奔蔑儿干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以一只鹿腿为代价,换来了一个年青的仆人。然而,不久后他便突然暴卒了(如果我比较没人品,也许会演绎出一个通奸杀夫的故事来,但我不会搞出这种飞机来)。在他死后,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甚至于足以将成吉思汗的直系祖先从苍狼白鹿的后裔中剥离出来,而指向伯牙兀惕仆人的身上。因为,寡居之身的阿兰豁阿居然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结下珠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使得两个前夫之子顿生怀疑,“我辈此母,无兄弟房亲等人,无夫而产此三子矣。家中人独有马阿里黑伯牙兀歹,此三子盖其所出耳”(2)。这种“阴议”的行为不久就被阿兰豁阿所察知,这女人果然是厉害角色,事先隐忍不发,随后便借某个庆典之日将五子聚齐,演出了那场“折箭训子”的好戏。 这场以哲理为武器的较量故然暂时击退了二子的置疑,但还是不能从根本解决这无夫有子的麻烦。虽然蒙古人并非如汉人般讲究三贞九烈,然而最后终究要牵扯到财产分配的问题。于是第二个故事之中的“感天上神光而受孕”的说法就出现了。这种鬼神之说在蒙昧的时代中居然大见奇效,非旦达到了自圆其说的目的,更使阿兰豁阿一跃而登上为蒙古民族的圣女宝座。 豁儿赤的故事至此便告于段落了。他笑问铁木真: “有什么感想呢?” 铁木真只是眉头一皱,却一言不发。豁儿赤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于是说道: “是不是觉得这故事显得有点玷污圣人?” 铁木真点了点头。 “但是比起神光赐子的说法更为可信?” 这次,铁木真迟疑了片刻,头摇晃了一阵,终究没有点下去。 豁儿赤微笑着说道: “其实,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今天是你的,明天也许就归了他人。只要这个男人能给予她温饱,她就会死心沓地跟着他,给他开门、暖被窝、生孩子。至于男人,只要手上有足够的力量,要几个女人服侍都没问题。你爹原来就有两个老婆,后来把你妈妈抢过来,就成了三个。自从战胜了塔塔儿人后又娶了一个。如果将来他还是继续打几个胜仗,五个、六个老婆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把阿秃儿,有得是力量,养得起那么多老婆。将来有朝一日你继承了族长之位,还不知会娶几个老婆呢。” “我不要!” 铁木真仿佛被针刺了一样跳了起来,大声抗辩道。 豁儿赤还当他不好意思了,笑道: “一个男人不要老婆,除非是……你小小年纪的,不会是……” “是什么?”铁木真逼问道。 “哈哈,这个却暂时不能教你。” 豁儿赤认为再说下去就有些教唆的意味了,而且以铁木真的年纪,也未必能懂,因此上一笑收口,再不多言了。铁木真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瞪了他一眼便自行跑开了。这一段男人和准男人之间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铁木真口头上没有认同豁儿赤的言论,但是这个故事还是在他的幼小心灵之中扎根发芽了。再联系到此前对女人蔑视情绪,终于在不久后便形成了对女人的彻底厌恶,并将这种观点带入生活中的一举一动。细心人会发出,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看不到铁木真的身影,他宁可一个人坐在营地的角落里发呆,也不肯去吃察剌罕的老伴做的奶糕,虽然他以前是多么得喜欢那种食物。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仅仅是青春期孤独症即将来临前的一种轻微征兆罢了,而这种症候本身则是少年转化为成人的过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是落在大人们的眼中,这又成为了铁木真不可理喻的证据之一。 从这个时候起,铁木真开始讨厌弱者,更准确的说,是讨厌那些同样具有蒙古人血脉的弱者,这一思想在此时萌芽,日后则愈发明显得渗透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逐渐成形了对周围世界的独特认知观,开始用自己的眼晴看,用自己的头脑想这个世界。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发育得更快,他的头脑也是一样。总之,在这个时候,他成为了一个在安静得倾听长者之间的谈话后会时常陷入冥想的沉郁少年,但是这种倾听与冥想却并未改变他的粗鲁与狂野。他也因此成为了部落中最令人头疼的孩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的孩子,却总是在人们的背后瞪大一双渴望的眼睛,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信息中去寻求世界的轮廓。他如同一个巧手裁缝般精心编织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编织出一张真正的魔毯来,带着自己飞上青天,使这广袤神奇的土地得以尽收眼底。 为此,他才会认真倾听察剌罕等老人们的怀旧故事,希望籍此来了解这世界的过去。在他看来,这很有必要。显然他并不懂得“温故知新”和“以史为鉴”这种大道理,也并未完全意识到这种想法的意义所在,或者仅仅是朦胧得意识到了,但他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们具有了更为深远的眼光。 至于今日今世的世界,便要多从父亲等壮年人那里去找答案了。即使这些人他从来都不会去轻易接近,然而一旦听到他们在讨论关于乞牙惕部落的处境与未来时,就立刻象猫一样悄悄靠近,之后尽可能地竖起耳朵来将所有的议论都收集起来,储存于那具备惊人的记忆力的头脑之中。这种过耳不忘之能,直至他老年时代亦不曾有所衰退,因而他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照样可以去完成那震古烁今的伟业。 没人能理解,为何一个年不满十岁的儿童,在本来应该还躺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年龄里,竟会一个人孤自坐在寒风凛洌的小山坡上望着空无一物的草原尽头呆呆出神;更没人知道,他脑海中所思考的问题是许多成年人都想不到的问题。 通过多次旁听后,天下大势已在他的心中逐渐明析了起来。在这个草原上,蒙古人是较为弱小的一支,却有着最为严重的内忧外患。自从忽图剌汗战死于捕鱼儿湖之战后,蒙古人中便不再有汗,各部族分崩离析,互无统属,混战不休。而其中最为激烈的便是乞牙惕氏泰亦赤兀惕氏这两大王族之间的权力纷争,双方虽然表面上尚未发生公开的战争,但是在各个层面之上所展开的种种明争暗斗已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其他的各个小部族则游离于两者之间,朝秦暮楚,似风中野草般摇摆不定。 泰亦赤兀惕的首领叫做脱黑脱阿,有别乞(3)的尊号,是一个手腕狠辣,工于心计的人。与勇猛善战的也速该相比,二人仿佛是这个世界中的两个互为相反的镜像,似乎是天生就要彼此为敌做对一般。也速该相当看不起这个人,认为他做人毫无坦诚与气度,不是真正的蒙古汉子。据说他为了对抗也速该,还在暗中与世仇塔塔儿人勾勾搭搭,这就更不能容忍了。 “难道被塔塔儿人出卖给金国的俺巴孩汗不是他脱黑脱阿的先人吗?泰亦赤兀惕人难道忘记了这奇耻大辱了吗?” 一旦提及此事,也速该便会怒不可遏。为了对抗这种联盟,他向居于蒙古西向,大本营设立于土兀剌河畔的克烈亦惕人寻求支援。克烈亦惕是一支突厥人的部族,其首领叫做脱斡邻勒,因部落强盛而有可汗的尊号。但是,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秃鹫。这个纠号不仅仅源于其相貌上的高鼻尖嘴,更是对他行事做风的精准形容。他之所以能坐上可汗之位,完全是以几乎所有亲人的尸骨为进步阶梯的结果。若非迫于泰亦赤兀惕与塔塔儿人的联手紧逼,凭也速该的本意是根本不会与那样的人结交来往的。 能与脱斡邻勒结好,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的事件。当年,脱斡邻勒新登汗位之际,便遭到来自阿勒台山与杭爱山之间科不多湖沼地区的突厥族乃蛮部可汗亦难赤必格勒的攻击。这位亦难可汗足智多谋,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使得自己的部落强盛无比。时人评之,说他“平生从不已马尾示敌”,足见其更是一位骁勇果敢的大将。正好有一个脱斡邻勒的叔叔逃过了屠刀,投奔到他那里,这无疑为他早已筹划多时的东进扩张计划覆上了一层仗义相助的大义名份。脱斡邻勒新立,内部还未完全稳定下来,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自然大败而逃。此时,他正好遇到也速该,于是向他请援。侠义为怀的也速该便立刻答应了下来并当即出兵。双方交战之中,也速该抵挡住了乃蛮军的主力,脱斡邻勒趁机击败了叔叔的部队。另一翼的溃败牵动了亦难汗的阵线,迫使他不得不引军撤退。也速该与他对战后也知道此人实是劲敌,因此也不追赶,只是帮助脱斡邻勒重新压制了领地,拯救了他所面临的灭顶之灾。感于也速该的大恩,脱斡邻勒便要求与也速该结为安答。双方在土兀拉河畔的黑林地方结盟,脱斡邻勒发誓将永远铭记这次恩情,并终将回报于也速该的子孙后代之身。 对于塔塔儿人,克烈亦惕部也是仇深似海。早于脱斡邻勒汗两代的马尔忽思汗有着与蒙古的俺巴孩汗相似的遭遇,他也是被塔塔儿人所擒获,并解送金国,惨遭处刑的。 第16章 共同的仇恨使得两家的结盟变得牢固起来,再加之也速该通过那次铁木真诞生时对塔塔尔人战争的大胜提高了自已的威望,使泰亦赤兀惕氏暂时停止了表面上的分离行为,但谁能保证,他们不是在地下继续暗中活动。这就如同冬天时冻结的河流,即使表面凝固,但冰层下的潜流却不会止歇。而蒙古人最强大的敌人——塔塔尔人,虽然在上次战争失败后似乎销声匿迹了,但是有金国人在背后撑腰鼓动的他们,难保哪一天就卷土重来了。 一想到这些,铁木真就会不由自主得感觉到头顶的天空变得阴暗起来,即使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也不再有那暖融融的舒适。如果说泰亦赤兀惕氏是一个难缠的打架对手,那么塔塔尔人就是一只时刻会对羊群伸出利爪的棕熊,而其背后的金国简直就是恶魔的代名词。铁木真清楚地看到,草原上各个民族的仇恨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指向这个这个被蒙古人称为“阿勒坛”的超级大国。时至今日,它还在不停地挥动魔爪,动用从挑拨离间到武力干涉等一系列手段来翻弄着各族之间的仇杀争斗,使牧民们永远生活在动乱的黑暗之中。至于那罪恶的“灭丁”政策更是它直接切入草原牧民咽喉之处的锋利巨齿——所谓“灭丁”,即金国人每三年必然出兵草原,杀死各个民族的壮丁,以压制蒙古等部族壮大的残忍手段。 如何对抗这只噬血的恶魔,是摆在草原民族面前的一道重大命题。父亲也速该在为此奋斗着、思索着,铁木真又何尝不是。铁木真时常听到父亲在一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愤愤得诅咒着“塔塔儿”与“泰亦赤兀惕”这两个名字。 “今生不灭此二贼,死不瞑目!” ——这句话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 “那阿勒坛汗呢?是他和他的臣民共同杀害的俺巴孩汗,将他耻辱得钉死在木驴上。” 铁木真虽然对这位严肃的父亲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他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疑问,终于在某一天趁父亲喝酒的机会忍不住出言询问。 “阿勒坛汗?那可不好对付了。现在就连塔塔儿和泰亦赤兀惕这两条恶犬都让咱们为难呢!”也速该停住了酒杯,面向儿子缓缓说道,“即使打败了他们,统一了草原,集合起全蒙古的勇士,也超不过二十万人。而金国的阿勒坛汗却有着十倍于我们的兵力,五十倍于我们的领土和百姓,百倍于我们的金银财帛,更有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精良兵器和无法逾越的高大保垒。” 看儿子听得入神,脸上那种凝神专注思考重大问题的小大人表情不禁令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我的儿子呀,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何找到阿勒坛汗的弱点。” 新添了干牛粪的火烧得正旺,赤焰的光将铁木真的小脸映得通红。这坚毅崛强的表情令也速该心弦一震,心底中一个念头油得而生,这孩子也许会比自己更有出息。年青人有勇气是值得称赞的,但愿这种勇气不要演变为鲁莽。于是他改变了话题,开始叙述起自己对世界的见闻。 从父亲的讲述之中,铁木真才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很不够。蒙古人的邻居不仅有占据南方和东方的金国,还有西南面的唐兀(西夏)和西面的畏兀儿,北方越过腾汲思海后虽然没有敌人,却有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飘满浮冰的大海。其实,整个世界就是被各个巨大的海洋所环绕着,与海子中的那些孤独的沙洲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面积要大上无数倍而已。 在这个巨大的世界岛屿上,生存着多如天上繁星的民族,操着林林总总的语言,过着彼此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以放牧为生,四处游荡的牧民之外,更多的民族都是以定居的方式来生活。他们聚合在一起,居住在有高大的城壁和勇猛的士兵所保护起来,被称作城市的地方。他们的住宅比蒙古包更加华丽美观,即使是最贫穷的市民,家里的陈设也比蒙古部落的首领更为豪华。 他们以从土地中收取到的各种奇异而美味的果实做为粮食,许多被称为农夫的人专门从事这种工作;至于不种田的人就会有着更多的选择:或做为匠人,用灵巧的手制造出精美得难以想像的织物和器皿;或成为商人,开设店铺坐地收购农夫、匠人们的产品,再以十倍的高价转卖到别处。这些转卖货物的人组成了商队,往来于各个国家之间。 统治各个国家人是皇帝,就象牧民们的可汗一样。他们在臣民的眼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据说他是天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的更替是世袭的,只有老皇帝死亡后,才能由皇族中血统最纯正的人继承其地位,掌管江山;皇帝们都有着辽阔的领土,因此无法直接管理,于是他们委派一种叫做官吏的人来代表他治理各地,统治人民。其职能与蒙古的那颜、别乞有些相似,但分工更细致,且不能世袭,是通过一种对本民族语言文字掌握能力的考试选拔出来的。他们在一种被称做衙门的地方上班,处理每天发生在人民中间的各种大事小情。无论是皇帝的宫殿还是官吏的住宅,都是以巨石筑成,被黄金、白银、宝石和黑珍珠装饰得光华夺目,美伦美奂。 铁木真出神得聆听着父亲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如梦幻般美好的国度,有与蒙古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的人,而这些人所居住的土地竟然与自已脚下的土地相连接。也速该所讲述的内容固然令他着迷,但过于笼统,激发起少年的好奇心却不能满足其对更为具体的情况的求知欲。毕竟他本人对那些遥远地方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道听途说的程度上而已,根本无法满足铁木真盘根究底式的探询。于是,铁木真只好离开父亲身边转而去向心目中的“万事通”——察剌合老人去求教—— (1)村上正二提出,“铁木真”是“铁匠”或“铁匠炉”的意思。其实,这也可以作为动词“铁化”、“变为铁”或形容词“铁一般”来解读。全在读音变化,故不可一概而论。 (2)以上诸事见于《秘史》第一卷,第三、第四节。“马阿里黑伯牙兀歹”的意思就是伯牙兀惕族的马阿里黑,也就是那个用一只鹿腿换来的仆人。 (3)别乞(b_ki),意为结实、强壮、强有力(《科瓦列夫斯基词典》,2,1125),引申意为部族首领(勒内.格鲁塞《蒙古帝国史》,1941)。符拉基米尔佐夫在其于1934年出版的《蒙古社会制度》一书中区别女性的称号为别姬。参阅伯希和,《通报》,1931,131。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四章婚事 进入老人的帐幕后,铁木真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位客人。看这客人的年纪仿佛比察剌合还要大上一些,一对雪白的眉毛时常微微蹙起,似有无限愁苦蕴藏其中,融不尽、化不开。铁木真不认识他,也顾不得去理会他们之间正在谈论着什么,直截了当得向察剌合提出了自己心中的问题。 一听到提到南面的金国,还未等察剌合做出任何回答,他对面的老人却抢先开口了。随着话语出口,他的身体亦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紧地绷了起来,脸上泛一抹非正常的殷红,雪白的须发无风自动,昭示着他的身体中正有一股悲怨与愤怒杂揉而生的巨大洪流在咆哮奔涌。他不顾铁木真的提问,却反而盘问起铁木真来。 “是谁让你来问这些的?” “是我自己想知道。” 铁木真并未因对方的严厉态度而退缩,反而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些!” 老人沉声喝道。铁木真却不为所动,反而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小孩子家不要问东问西的!” 老人被铁木真的倔犟激怒了。 察剌合见状,连忙将铁木真的身份说给那老人听。得知这就是也速该的儿子后,那老人的态度才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向察剌合道: “怪不得总感觉这孩子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乞牙惕一脉的根啊。想不到,下一代都快长成男子汉了。看来,我们真的老了。” “是啊,巴剌合赤大哥,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是到了将一些事情对他们讲清楚的时候了。” “好吧,该讲的终需讲,也许复仇的使命真的就要着落在他们这一代的身上了。” 这个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说罢这句话后就阖上了眼睛,显然是将讲述的任务委托与察剌合了。 “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察剌合看到他这副表情,有点不放心的问道。 “不必,你只管讲,我没事。” 巴剌合赤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眼睛已经没有睁开。他的两道白眉愈发紧蹙起来,几乎凝成了一团白色的雪球。眉梢微微颤动着,一如寒风中的积雪树枝。 对于他们之间的对答,铁木真完全无法了解其中的涵义。他只知道,下面将要听到的故事必然与这位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有着莫大的关联。 “阿勒坛汗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以此句话做为开场白后,察剌合老人便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沉语调讲述起金国如何残忍地杀害蒙古部第二代首领俺巴孩汗的往事。 “俺巴孩汗被背信弃义的塔塔尔人抓住后,就被当做一件礼物送交到阿勒坛汗的宫殿里去。残暴无礼的阿勒坛汗下令处死他。他的四肢被钉上木驴,人皮被活活得扒下来,全身的骨肉被砍成碎块,丢弃在街头任野狗来啃食。俺巴孩汗是个坚强而冷静的人,他临终前帮助自己的仆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察剌合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巴剌合赤老人。 第17章 铁木真的目光也随之而转向。见那老人依旧紧闭双目,只是眉毛蹙得更紧,眉梢的颤动更加强烈了。 “……他帮助仆人逃出了金国的监狱,并对他说:‘你啊,回去替我告诉我那合答安孩儿和忽图剌侄儿,用他们的弓来为我复仇。即使弓弦磨秃了他们的手指甲,磨坏了他们的手指头。’ “在刑场上,他面对酷刑毫无惧色,向看热闹的阿勒坛汗及他的臣民发出庄严的警告:‘苍狼白鹿的子孙们终有一日会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你们的城市将被夷为平地,你们的后代将被血海所淹没!’ “当那名仆人将噩耗与遗嘱带回来的时候,全营的人都在哭泣。我看到从不流泪的忽图剌汗放声大哭,当时你的父亲还年轻,他哭得更加厉害。而我自己,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察剌合老人的眼睛再度泛红,铁木真的眼泪也悄然滴落。 “我就是那个仆人!” 始终闭目无语的巴剌合赤突然大声说道。他的双眼圆睁,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抽搐,全身微微颤抖,但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光。铁木真想,他的眼泪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看看我的手吧!” 巴剌合赤将自己的双手伸到半空,不住地摇动着。铁木真凝神望去,赫然见那十根指头的尖端第三节业已不见了,短而粗的骨节显得异样骇人。 “自从那一天起,我不断地拉扯弓弦。第一个十年里,我的指甲磨秃了;第二个十年里,我的指尖磨掉了;再以后,就变成了这样。可是,俺巴孩汗的仇恨……” 至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缓缓地站身起来,摇摇晃晃得走向门外。察剌合与铁木真都没有拦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离去,看他出门,直至消失于门外那片苍茫的暮霭之中。 铁木真的心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但他依然会为俺巴孩汗的悲惨结局而哭泣。金国对他而言,即是一个令自己心生向往,渴望一睹其神奇容颜的梦幻国度,也是杀害过自己的同胞先辈的不共戴天之仇敌。虽然金国的强大是他目前所无法对抗的,那种巨兽横行的压迫感令他无可奈何,但是,为了蒙古人曾经的流出的鲜血,即使秃十甲,断十指,也将矢志与其奋战到底,直到生命的终结…… 是夜,铁木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中,他孤单一人站在黄昏下的草原上。眼前,落日如同一只鲜血凝结而成的巨球,诡异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铁木真睁大了眼睛,被这种从所未见的景象所镇惊,痴痴凝望着,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惶惑与忧伤。随即,他发现同时在眺望此景的并非仅仅是自己,自己身旁还有一位身材雄壮,面色沉郁的中年汉子也在同时凝望远方。 “俺巴孩汗!” 从察剌合老人绘声绘色的形容中获得的印象使铁木真立刻认出了他,并脱口叫出声来。面前的俺巴西孩汗,精赤着浴血的全身,好血映在夕阳中,愈发显现出一种炽烈得刺木感。 被铁木真的叫喊声所惊动的他,缓缓侧过头,用一种略带忧伤的温和语调问道: “孩子,你是谁?为何认识我?” “我叫铁木真,是也速该把哈兀儿的儿子。您的名字和事迹则是来自睿智博学的察剌合老人的教诲。”铁木真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与惶恐,尽量用平静坚定的声音回答。 “也速该的儿子吗?难怪如此勇敢。孩子,你父亲和察剌合都还好吧?你称他为老人?” 随即,他便自问自答道: “哦,是了。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俺巴孩汗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他们都好。他们从来没忘记您的仇。” 一提到仇恨,铁木真心中的恐惧感便被彻底克服了,代之而起的是同为苍狼白鹿子孙的亲切感以及对这位惨遭迫害的先人亡灵的哀悼。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去与对方的手相握,但他仅仅握住了一团灼热的气流。 俺巴孩汗诧异得打量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孩子,沉默许久方道: “铁木真啊,你的正直和勇敢丝毫不逊于你的父亲,而我又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智慧的火光,你的未来将比他更有做为。记住我的话吧,不要轻信除了你的亲人、朋友和部下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要让蒙古人团结在一起,停止仇杀,共同对付我们的敌人金国和塔塔尔。不要怜悯你的敌人,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否则后患无穷。记住我的这些话吧,愿万能的长生天保佑你。” 话音方落,他那以血气凝结所成的身体便开始发生了崩坏。一片片肉从骨骼间剥落下来,落地便化做了脓污的血水。瞬间,俺巴孩汗的躯体只剩下一副若虚若实的骨架。然而,随着一阵阴风掠过,这副骨架自脚部起渐渐分解、破碎成细小的残片,跟从风的流向,飞向如血的残阳…… ※※※※※※※※※ 在怀疑与笃信、矛盾与统一、愤怒与沉思、幻想与真实之间,数载时光倏然远逝,铁木真已经九岁了。他的弟弟合撒儿七岁、合赤温五岁、帖木格三岁,而妹妹帖木伦还只能坐在摇车里呀呀学语。 在这一年迎接新春的宴会上,诃额伦望着那已经完全具备了成人面容与身材的铁木真,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她向身旁的也速该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是该给他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也速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以颔首表示认同。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后,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除了选择求亲的目标以外。 “你认为应该向哪一家的姑娘求亲呢?” 也速该征询着妻子的意见。还未等诃额伦开口,一旁忽然闪出了豁儿赤。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有条理。 “还用考虑吗?当然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的斡勒忽讷部(1)。” “有理!” 也速该答应地相当痛快。对于这位以风流出名的俊俏人物的眼光,表示出极大的信任。于是,对女人丝毫不在行的也速该很快就将这位侄儿当作了为子求婚的参谋。两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倒把身兼母亲和始创议者双重身份的诃额伦排除在外了。 看着两个起劲交谈的样子,令诃额伦感到哭笑不得。欲待插嘴,却根本无从置喙,只得住口不言。直到酒宴散后,她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向丈夫抱怨起来。 “我才是你的妻子,铁木真的母亲啊。怎么反而不来和我商量呢?” “有什么不同吗?反正选择的也是你的娘家,你也不会不同意吧?” 也速该对妻子的抱怨全然不以为意。 “我当然不会反对你的决定,只是这个提议会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认为是我在对你施加影响呢?” “所以我才会和豁儿赤商量嘛。这样就没人能说什么闲话了。” 听丈夫这样解释,诃额伦心底之中的那一丝不快立时消解了。同时,她又想到,丈夫表面上看起来粗枝大叶,然而一旦做起事情来却又相当的周到,甚至是体贴入微了。 于是,铁木真的婚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不久后,也速该便带着铁木真前往诃额伦的娘家斡勒忽讷部向自己的内兄们求亲。 十三岁铁木真此时还没渡过自己的青春期忧郁症,所以对与一个女人之间缔结所谓的婚姻关系感到无聊和不满。幸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三河之源间的草原,向陌生的地域进行远途旅行。一路上,迥然不同的风景和地形令少年目不暇接之余,复觉天地之宏大,一已之渺小。其实,便是将父亲也速该、同行的十数随从以及胯下的马、负载粮食的十峰骆驼都包括进来,也不过是一个蠕动于浩渺苍穹之下的小小黑点而已。 几天后,他们一行便完全脱离了三河源头那些树木苍翠的溪谷地区,穿过开满狼毒花的丘陵,在戈壁与沙漠中前进。眼前不时闪过绿洲和湖泊的影子。新奇的旅行生活激发了铁木真的少年心性,使他首次摆脱了日常枯燥的生活,看到了大自然最为雄奇绚丽的一面。也速该看到儿子那兴奋的表情,便命令一行人缓缓行进。同时,他还在宿营的时候,带着铁木真在附近的森林原野之中去射猎,使他尽情包揽这些难得一见的景色。 当他们的路途即将进至过半的时候,一次偶然的路遇,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当他们正越过赤忽儿古和扯克彻儿两山之间的峡谷时,迎面与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daisetchen)(2)的狩猎队伍相逢。 当德薛禅听说对面的人就是勇名轰传的也速该时,这位一向以温厚和善、豪爽好客闻名草原的首领立刻盛情相邀,将一行人请到不远处的营地中。丰盛的酒宴前,也速该谈起了自己这次出行的目的,并将铁木真唤至薛德禅面前行礼。 德薛禅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边看边点头,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然后,他捧起酒碗,向也速该奉酒后,便以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雄鹰般勇猛的也速该把阿秃儿啊,您的儿子双目中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光彩,脸上闪烁着明月一般的辉煌,这一切正好验证了我昨夜的梦境。我梦见一只爪擎日月的白色海东青鸟(突厥语读:aqsonqor)(3)飞过我的头顶,它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数圈后,便落下来站在我的手上。我相信这是万能的长生天在指引我,让我将自己的小女孛儿帖嫁给眼前这位令我万分喜爱的年青人。我邀请您和您的儿子前往我在东边的部族营地,我那可爱的孛儿帖将用她的美貌和智慧来证明这是一桩注定受到长生天赐福的恩爱姻缘。” 第18章 也速该听着这一番沉稳、恭谨而又不失哲理的言词,心中赞许着对方的直率和诚恳。同时,他也久闻翁吉剌惕部的富庶,这种武力与财富的结合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当下,他立刻表示同意。至于对任可女子都没有兴趣的铁木真,他即无权,也无意反对。于是,双方的队伍合为一股,折向东北,往翁吉剌惕部落的聚居地——兴安岭山麓之侧哈剌哈河下游的捕鱼儿湖畔。 前文提到过,翁吉剌惕部乃是蒙古的分支,与乞牙惕部源出同宗,双方是远亲的关系。虽然他们没有乞牙惕部那样显赫的家世,更没有强大的武力,但是与尚处于半开化状态的蒙古诸部不同,由于他们靠近金国边境,通过与金国的通商交往,使自己的文明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在文化与经济方面都居蒙古诸部之冠。更令也速该满意的是,他们本身也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乞牙惕部中也久有与之联姻的传统。 当铁木真进入翁吉剌惕地区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兴安岭山麓柔顺动人的缓坡以及铺排其上,略显倾斜的大片草场。与本族的草场相比,显然不曾遭受过兵燹蹂躏且得到了精心维护,因此显现出一种和平繁荣的明丽景象,无数的羊群马匹安闲舒适得放牧其上,比蒙古人的更多更健壮。在兵凶战危的草原上,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园。 德薛禅首领和他的夫人朔坛——一位贤淑热情的中年妇人——共同在他们宽敞豪华的帐幕中为也速该父子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这间帐幕的考究气派,令也速该瞠目惊叹不已。尤其是自幼生长于贫脊落后的蒙古部落,从未见过什么大事面的铁木真来说,更有如入天堂之感。对比起寒酸的自家来,其间之差别不谛于霄壤云泥。在这财富的殿堂中,脚下所踩到的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厚实绵软的地毯;头顶上挂着的不是粗毡麻布,而是细滑如水的丝绸;举目所见的俱是金银酒器餐具,嵌玉镶珠的涂漆桌椅几柜,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陈设与装饰。 无论是什么,都无一例外地光彩夺目,那种富贵豪奢的气息化做汹涌的冲击波,将铁木真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当他听说这些物品仅仅是依靠贸易从金国交换而来时,他再度眩惑于那个神秘大国的无穷魅力之中而无法自拔。 此次翁吉剌惕之行,使少年对于“财富”二字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这种了解震憾着他的心灵,使之浮想联翩: 贸易,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词汇啊!这在此前闻所未闻的新奇名词已经足够这少年想上很久了。翁吉剌惕人就是以此来获取富足安定的生活。他们开辟了商路,将毛皮、骏马和羊毛、驼绒输入金国,换来金银器物、宝石明珠、丝绸布料。他们也与西方的商人交易,得到无光自明的美玉、晶莹剔透的玻璃、细致柔软的绒毯乃至锋锐无比的兵器。因为他们不必通过中间商的盘剥,可以直接地进行贸易,因此所获之利往往十倍于其他的部落,想到自己家里为了换取一块茶砖却要用五匹好马为代价,他就感到了因环境闭塞而导致的巨大差异。如果每个蒙古部落都能通过贸易来致富,那么大家又何必为了一小块草场的归属就会大打出手呢?看来,贸易是一种比战争更加有效的手段。总有一天,自己要将这个道理说给所有的牧民们听,让他们明白战争只能让人们仇上加仇,贸易却可使和平吉祥之光普照草原。 然而,少年也清醒地认识到,这条梦想之路并不平坦,会有重重障碍拦阻,万般凶险暗伏。泰亦赤兀惕、塔塔儿乃至金国,都是必须要搬开的绊脚石。而在它们的后面,还不知道隐伏着多少潜在的深沟壁垒,或许穷自己之一生,也要与这斗争不休。然而,“大义当前,舍我其谁”的念头已经在这一刻深植于少年之心,只待假以时日便会荫荫如盖了。 正因为沉浸于幻梦之中,以至于少年根本没有在意父亲与薛德禅夫妇之间的谈话内容和包括未赤新娘孛儿帖的入帐见面以及因此达成的许婚协议。 孛儿帖是年十岁,比铁木真长一岁。但出身于如此不虞匮乏的优渥环境,使她比草原上其他姑娘发育得更早,高挑健美的身材,白晰细腻的皮肤,渐趋饱满的乳房,疏朗柔美的面容,衬以一头闪烁着亚麻色光泽的秀发,还有与之名字相匹配的一双灰蓝色眸子(4),展示出一位少女全部的青春魅力和照人光彩。也速该几乎是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相中了这个健康伶俐的女孩,他恨不得当即就提出求亲之事,但行事稳重的他还是强自按奈了下来,而是尊照草原习俗,在翌日才正式行了求亲之礼。 对于德薛禅而言,可谓是梦寐以求。虽然是富甲一方的部落首领,但是能与乞牙惕这样高贵门阀攀上亲,尤其是与威震草原的也速该连姻,其荣耀绝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然则,这位老于事故的人物全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毫的诸如欣喜若狂、受宠若惊等等的神情,语气也依旧不徐不缓: “十匹病马也不及一头健康的驼骆,百句轻佻的言词也不如一句真心的请求。多不足贵,少不为贱。上天赋予女人的命运便是不可老死于生身之家门,因此我将顺从天意,将孛儿帖许配予你的儿子铁木真。”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令也速该愈发敬重眼前的这位亲家。两人的手紧握于一处,彼此俱怀相见恨晚之感。当下,德薛禅又提出了一建议: “我翁吉剌惕一族,向来有门婿入赘的风俗,也速该亲家能否也将你那铁木真留在我的营地中,直到他们夫妻完婚之日呢?” “既是风俗,自当尊从。” 也速该一口应承,没有丝毫犹豫。于是,铁木真今后数年间的居留行止问题,就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下来。 次日清晨,铁木真跟在德薛禅夫妇的背后,目送父亲离去,心中几天来的兴奋与新鲜感被离别亲人的失落感和身处异乡的孤寂感所取代。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对自己说些关照的话,但是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即使在此种伤情时刻也依旧没留给他只言片语。眼望父亲的背影在草原深处渐渐变小,铁木真的心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想哭的念头。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也速该回转了马头,向自己飞奔回来,不禁心中一喜:父亲回心转意了吗?要嘱咐自己些什么还是干脆带上自己回家?各种各样的猜测在脑海中盘旋交织起来。 然则,当也速该驰近之时却只是对德薛禅夫妇说了句,“我儿子怕狗(5),休教狗惊到。”便圈转马头,不顾而去,这次真的再也没的回来…… 在当时,没有谁会想到,哪怕是那位翁吉剌惕人的“智者”(即德薛禅,薛禅一词在蒙语中的意思即智者)也无法预料,此一别,居然是这一对父子之间的永诀。直到半个月后,当铁木真心中的离愁别绪刚刚趋于平复,开始专注于研究翁吉剌惕人的生活方式的时候,那位察剌合老人的儿子,隶属于乞牙惕部落之下晃豁坛族,名唤蒙力克的青年带来的不幸的噩耗——也速该在回归不儿罕山麓的营地途中,在行经扯克彻儿山附近赤剌克额儿草原时,参加了一支塔塔儿人举办的宴会。九年前,他战胜了塔塔尔人,九年后,他却鬼使神差得忘记了这一仇恨,正如当年俺巴孩汗毫无戒心地将自己送上了死路一般饮下了对方送上的毒酒。这毒酒使他在马背上遭受了长达数日的非人痛苦,回到自己的营地后就断了气。又一位优秀的苍狼白鹿的子孙就这样成为了部落仇杀的牺牲品。按照铁木真生于纪元1162年计算,此次山崩般的死亡时间当在猴儿年,即西元1171年暮秋时节(6)。 铁木真是在回程的马背上接受这一消息的。为保密期间,行事谨慎的蒙力克并未向翁吉剌惕人透露任何情况,精明的他编造了一个诃额伦染病的谎言,巧妙地骗过了智者。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后才宣布了也速该的死亡。他以发自内心的沉痛语气,向铁木真转述了也速该最后遗言: “我死之后,我的妻子儿女将落到何等的境地呀?蒙力克,你快去找回铁木真,只有他才能保护他们。告诉他,对任何敌人都不要手软,否则将会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让他记住,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尽早成长为苍狼吧,杀尽塔塔尔人……” “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尽早变为苍狼吧……” 铁木真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反复咀嚼着父亲的遗言,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平日不苟言笑的铁样面容被毒力折磨得苍白扭曲,靛青色的嘴唇一开一阖,嘴角不停得流出黑色的血,唯有那眼神依旧保持着苍狼的凌励,同时还有一种期许,如同孛儿帖赤那对巴塔赤罕般对自己的期许…… 想到这里,他将所有的悲痛压抑回心中,鄙弃一切哭泣的理由。他在心底深处默默得向长生天高呼:苍狼白鹿的子孙,只流血,不流泪。血要流在敌人的伤口上,泪要流在敌人妻子的眼中!父亲悲剧性的死亡,他临终催人泪下的托孤之言,以及他对身后亲人命运的忧虑,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铁木真生命奏鸣曲的悲怆的第一乐章。 无边的愤怒与悲痛如烈火般炙考着他全身的血肉与骨髓,令他五内如焚。身旁的蒙力克惊恐得看着少年可怖的眼神,那是一种狼受伤后的表情,阴森、凄励、噬血、疯狂!这种惊恐令他在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幻觉:眼前的少年身上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暗灰色的绒毛,手脚生出锋利的爪牙。耳与鼻变得尖锐起来,目光呈现出骇人的血红! “苍狼!”蒙力克险些叫出声来。 第19章 但是,不待他有所反应,化身为苍狼的铁木真奋力抽动胯下的菊花青马。那马吃痛,立刻发出长声嘶鸣,蹄掌狠命践踏着深秋落寞哀沉的大地,仿佛在转嫁这一鞭之苦,紧接着,四蹄浑不着地,化身为一道妖异的黑色闪电,冲向苍茫幽深、晦暗不明的夜色之中……—— (1)斡勒忽讷(oulqounout),有人将这个部落与翁吉剌惕部混淆起来,其实二者并非一族。《拉施特书》将其归入都儿鲁斤的部落的一支。 (2)中国国内读音有所不同:doisetchen(托音色辰,do-i-set-chen,i读作e)。《秘史》中,用tö字翻译时是将尾音a略去,用古音读法连带尾音k,十四世纪中国北方语言中还用i的尾音,是为尾音的最后残象。 (3)白海青鸟在草原民族的传说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无论是后来远离故乡前往叙利亚建国,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柱克突厥王朝,还是留居于草原,信奉聂斯托利安基督教派的突厥人中,也始终在流传着这种祥瑞之鸟的故事。 (4)孛儿帖的蒙语意思即灰蓝色。 (5)《秘史》原文作:吾子善惊狗也=noqaïyatchasotchiqou。由此可见,《秘史》之文献真实性完全建立于这种难以臆造的细节之上。这里为我们的英雄辩护一句,草原上的狗可是能咬死人的猛犬,跟最凶恶的野狼没太多区别,年仅九岁的儿童害怕它,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他已经成为了准新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蒙古的库伦市(今乌兰巴托)便发生过哨兵半夜被猛犬袭击,最终被撕咬而死的真实事件。 (6)关于也速该的死:据《秘史》载,只在铁木真定婚后几天,也就是说,他在九岁即成为孤儿(《秘史》,鲍乃迪译,第35页)。依伯希和先生所定之年表,时在西元1176年。而拉施特在《史集》中则说,铁木真于十三岁丧父,则参考伯氏年表,应在西元1180年。又据莱比锡学院译《秘史》(海涅士根据中、蒙文译著《元朝秘史研究》,1931)中有铁木真生于迭里温山(孛勒答黑,boldaq,其地不可考)之说。《元史.太祖本纪》载铁木真于1206年上合汗尊号,时为金章宗泰和六年丙寅,在位22年,殁于1227年丁亥(猪年),享寿六十六岁。照此推算,其应生于西元1162年,即金世宗大定二年。然则,其中如考虑到阴历虚年以及润年累加问题,则1162年这个数字又将划上一个问号。而在1340年的蒙古宫庭史料中,也出现了关于其诞生于1167年的说法。更从拉施特《史集》中有“生于回历549年,楚而喀答(zoulkade)月”之说,这又将其出生年推进至西元1155年。两相对照,一为乙亥,一为丁亥,前后有十二年的差异,即一个生肖轮回。不过这也不难解释,蒙古人在文字尚未形成的年代中,口头相传铁木真生于猪年,至于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就不免浑淆起来,拉施特所听到的显然是头一个说法。 依据其他关于其亲信部下和子嗣后人的生卒年月推断,1162年是较为合理的一个解释,如其继承人窝阔台寿五十六岁,在位十三年,继汗位时为四十三岁,时在西元1229年(已丑),则应生于1186年,其时铁木真已婚八年,先有二子,于二十四、五岁生第三子,是较合理的。如按1155年计,则铁木真其时31—32岁;如按1167年计,则其时仅19岁,皆不及1162年合理。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五章不儿罕孤儿 嘈杂的纷乱声惊醒了铁木真,其实他并未沉睡。自从以守丧孤儿的身份回到乞牙惕营地以来,他一直在弥漫于整个营地中的惨澹凄凉中静静沉思,几乎彻夜不眠。 初回营地的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暗暗回旋于周遭的迥异于常的气氛。全乞牙惕部民们对待也速该的死采取了一种近乎冷眼旁观的淡寞,这与也速该对这个部落的贡献是完全不相匹配的。世态炎凉这四个字,当时的铁木真即使不知道,但已经是感同身受了。他独自穿行过冷寂如坟墓的营地,在自家的帐幕前下马,径直走了进去。 帐幕中没有任何照明,黑黢黢得令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团死灰。铁木真只觉胸口一阵窒息,同时感到,原来一向沉默的也速该对这间帐幕乃至整个营地都是那样的不可或缺。即使他一言不发得坐在那里,气氛也会变得活跃快乐,生机昂然,而这一切完全构建于也速该的存在,他就象一座家人与部民们生命中的不儿罕山,为家庭提供着安全,进而凝聚起全族人的心。可惜,这座山过早得崩塌了,让所有人的心在猝不及防间暴露在寒风冻雪之中。 无边的黑暗中传来母亲诃额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你的父亲也速该把阿秃儿去世了,今后你——铁木真将接替他成为全家的主人。” 循着声音的来源,他终于发现了正襟危坐的母亲以及环伺在她身边的四个未经人事的弟妹。铁木真向母亲看了一眼,既未哭泣,也未答话。此时,眼泪与话语都已多余,这个由孤儿寡母所组成的倾斜家庭需要一副崭新且同样坚实的铁肩才能担起。铁木真具备这样的铁肩吗?然则,无论具备与否,他必然也必须来承担。这是义务,更是宿命!难以逃避,亦不能逃避! 诃额伦也没有哭。这几天里,除了也速该的死亡之外,还有更多令她伤心的事情在发生着。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剩余的只有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同时以坚强的后背来抵挡来自各个角落中的明枪暗箭。在她的身上,铁木真再度看到了那只银灰色母鹿的影子。只有当苍狼沉睡的时候,白鹿才会显示出其最为凛然坚韧的一面。 ※※※※※※※※※ 之后的日子,不儿罕孤儿们的处境愈发恶化了。泰亦赤兀惕人的分裂活动因也速该的死而从幕后走向了台前,他们派来的各路使者便公然穿梭于营地之中,到处宣传着诸如“也速该死了,草原的风向也该吹向俺巴孩汗的后人了”的煽动性言词。乞牙惕部民们的骚动也如同那随风生长的野草般愈发明显强烈起来,人们象躲瘟神一样纷纷避开铁木真一家,或二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或干脆数十人聚在帐幕中通宵达旦地密谋策划着,包括曾经身受也速该临终重托的蒙力克也不再进入孤儿寡妇的帐幕。 在也速该生前,他凭借自己的个人威望与武勋一度将松散的蒙古人勉强结团在乞牙惕系周围。但是,他没有从根本上建立一种制度来维持这种权威,也没有培养出足以接替自己指挥全族的强力人物。 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仅限于乞牙惕部,泰亦赤兀惕以及其他部族也并无不同。全体部民集合在一位强者的旗帜下,以松散的部落联盟形式达成极为有限,而且相当不稳定的统一。一旦这位强者去世,人们便会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去寻找新的强者,归附在他的荫庇之下,受其保护。这种不成文的惯例被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了下来,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组合—崩溃—再组合—再崩溃的惯例注定使蒙古人至今也不能成为强有力的一流民族。游牧民族天生的散漫个性和缺乏纪律,令他们无论怎样的骁勇善战,却偏偏在这个软肋上禁受不起哪怕轻如鸿毛的一击。 而做为已故首领的遗属,最终的下场往往会相当悲惨。人们在首领在世之时,摄于其强势地位的压力,会不吝惜以任何优美的词藻和奢侈的享受来供奉这些距权力中心最近的人物。这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因此难免会在心中积累起诸多怨念。这些怨念如同收缩的弹簧一般,积蓄着反弹的力量。当首领殁后,这种反弹之力立时就会如一阵疾风暴雨般落在他的遗属头顶,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那朵由嫉恨的发泄和怨念的反弹所凝结而成的阴霾云层之中! ——某人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他那些毫无功勋的家属凭什么坐享其成?! 就是这种缺乏理性,却又极具煽动力的狂叫,居然深植于每个蒙古人的心中。一旦发出,则顺乎情,合乎理,各人之间往往一拍即合,大有“登高一呼,万众响应”之势。根本毋需过分的宣传与教唆,就会让这些平时显得大度宽厚的牧民们在从众心理的趋使下摇身一变,成为最极端的迫害者和最冷酷的虐待狂。而这些迫害与虐待,与遗属们曾经受到的供养成正比。 对以上的结局,铁木真是有所觉悟的,即使忽然有一天被蜂拥而入的人群乱刀砍死也毫不希奇。那些盗用长生天的名义,打着维护公平,人人均等旗号的野心家终会跳出来翻云覆雨的,而潜藏于人们心中的那股离心离德的暗流,也会在能量聚满的一刻浮出水面。然则,这些正在进行的阴谋,对于无权无势,空守着一个危险的遗孤名分的铁木真来说,除了静候风暴来临之外,再无其他出路可寻。 这时,铁木真不禁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岳父德薛禅来。他的翁吉剌惕部有着与众不同之处,虽然也没有完备的组织结构,但他的家庭在部落中的领导地位却有着长存不败之状,其稳固地位的实力源自他的雄厚财力,德薛禅有着比本部落中任何人都庞大的财产,他目前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足以继承这些财富及其地位的儿子。显而易见,他是将这种希望寄托于自己的身上,若非父亲突然辞世,或许自己真的将以女婿的身份成为他的继承人。 想到岳父家,铁木真不禁以挑剔的眼光检视着自家的帐幕。 第20章 这是在原来的帐幕被他出生时的那场人为大火焚毁后由也速该亲手重建起来的,然而曲指算来也使用了将近十年啦,各处的边边角角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徒中被磨得开了花。即使内部比起其他家庭显得宽敞些,可是破旧程度却别无二致。里面的陈设也并不超过任何一个普通牧民家庭。虽然也有些贵重物品,但距离丰富二字还差得远。通过对其他部族战争所掠夺来的战利品,往往是平均分配,做为族长的他,也没有为自己多留一根羊毛。全部族中既无超越一切的上位阶级,也没有低人一等的底层阶级,也速该做为族长的行政权力也仅仅是在别人无法裁决的事情上提出自己的意见,发生战争的时候,则成为一名临时统帅而已。确实,仅此而已。 对此,铁木真没有任何抱怨,他甚至为此感到庆幸。 “至少不会遭到过于严厉的报复吧?” 就现在这个处境而言,能平安的活下去已经是奢侈的念头了。当他看到母亲还在为收复前夫的权力而做着徒劳的努力时,觉得她还没有自己看得更透彻。相对于泰亦赤兀惕人的摇唇鼓舌和乞牙惕本族的离心离德而言,母亲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颌颉。 “一切已经存在的事实都有其产生的道理,这道理往往最符合与长生天的旨意!” 当在也速该的春祭上倍受欺凌的母亲向铁木真诉说委屈的时候,他初默不作声听着,直到结束,才冷冷得回答道。希望母亲能在自己的当头棒喝下从幻想中醒来。 猝然遭到儿子冷遇的诃额伦不禁有些吃惊得凝视着铁木真的脸,她简直不相信这样成熟老道,洞悉世情的话语居然出自一个不满十岁的少年口中。刹那间,儿子在她的眼中变得异乎寻常得高大起来。以家庭剧变为催化剂,少年跳跃式得成长起来,切实得将亡故的父亲留下的家长担子挑在自己的肩头。 “泰亦赤兀惕人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春祭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我们一家的命运今后将落入一个更为悲惨的境地,就像河中之水般,只有冻结为寒冰,才能稍得安稳。全家人要对此有所觉悟。” 铁木真扫视着弟妹们那一张张惶惑的脸,半是训诫他们,半是告戒自己。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气候下,他悄然度过黯淡的十岁整生日。没有祝福,更没有礼物,有的只是母亲的哀叹和敌人的阴谋。 ※※※※※※※※※ 关于这次为也速该举行的春祭(1),事后被许多人判定为公开分裂的信号。表面上,发难者是也速该的另外两名侍妾——幹儿孛和莎合台(2),但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出,她们只不过是两具在前台表演的牵线木偶而已,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正是日夜渴望着恢复俺巴孩时代权势的泰亦赤兀惕人。这次春祭上,诃额伦虽然以死者正室遗孀的身份争到了主位,但在分祭肉的时候,却明显得被故意忽略掉了。 面对这种公然的挑战,诃额伦勇敢得应战。她毫不犹豫得指出对方的错误: “在也速该的灵位前,你们怎敢如此?不错,他是故去了,可是他还有儿子,莫非你们认为他的儿子长不大了吗?你们故意忽视我,是不是打算就此抛弃我们?” “没错!象你们这样没本事的废物,凭什么留在部落中吃白饭?诃额伦,你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强援在后的莎合台用尖利的嗓音率先叫嚣起来,幹儿孛也不甘落后得跟着喊起来: “是呀,象他们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在乞牙惕里混下去?睿智的捏坤太子,稳重的阿勒坛,还有勇敢的答里台,我要求你们以长老的身份召开库勒里台(部落大会),做出起营迁移的决定,将他们母子丢下!” 正是这个女人,十年前便试图乘也速该出征之际烧死诃额伦母子。虽然包括他的兄长在内的直接行动者们都被一一逮捕、处刑,然而她本人却用花言巧语骗过了也速该。而诃额伦本人也不愿因此而造成更多的杀戮,最终放过了她。谁能想到,当年的大度却为今日的变故埋下了祸根。 一切都是事先导演好的。几个有身份的长老们立刻答应了两个被嫉妒之炎烧光理智的女人的无理要求,一个装腔作势的库勒里台在两个月后正式召开起来,身为前族长遗孀与长子的诃额伦和铁木真却被完全排除在外。经过一番虚张声势的磋商与讨论,其实答案本身就已经不言自明。那些毫无人道的言论居然形成决议,并即将被执行。唯一对此提出异意的,只有来自晃豁坛族的察剌合老人。只可惜,在注定倾倒的大厦面前,一根细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无论他的口才如何便给无碍,也终于未能改变众人的心意。 这就是今晚为何会如此骚动的原因所在。 看着族人们忙碌得清点羊只与马匹,进进出出得收拾帐幕内外的物品,进而拔起固定帐幕的木楔,卷起帐幕,连同杂物一起放上大车。没人看铁木真一眼,即使是走过他的身边,也对其熟视无睹,仿佛他是个徘徊于草原上的幽魂,或是如空气般的透明人。 面对这种公开的背叛,铁木真只是静静得旁观,一言不发,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十岁的他有着大人的沉着,冷冽如铁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在外。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在想什么,即使多年以后,他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于是铁木真在这夜的思想活动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后人们经过猜测和臆想,演绎出了铁木真的行动。他穿行在埋首搬迁的族人之间,询问他们为何如此匆忙。得到的答案是:奉泰亦赤兀惕人的命令,搬迁到新的牧场去。 铁木真大声质问道:“追逐夏日丰美的水草是牧人的天性和权力。可是这种权力为何要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指使?” 没人回答他。 他又继续追问:“这个决定为何没有告知我家?” 依旧没人回答他。 “做为也速该的儿子,在新族长没有选出之前,即使是库勒里台的决定也要和我商量,现在你们连句招呼也不打,是想抛弃我们吗?我们一家难道真的是多余的人吗?” 铁木真怒不可遏。这种公开的背叛令他心中的愤怒提升至顶点,发出了足以盖过怯绿连河滔滔水声的咆哮。 终于,有个老人轻叹一声道:“孩子,认命吧。” 黑暗中有人附和着: “你这小崽子别叫嚷了,吵得人耳朵疼。乖乖回到你妈怀里吃奶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得耽误我们上路了。” 嘲笑的声音,漠视的眼光,不屑一顾得冷遇令铁木真全身震颤着,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莫大的悲愤所带来的力量凝聚其上,但却不知该打向哪里。 这样的描写,虽然很生动,但显然是出自对铁木真的性格一无所知的民间艺人的杜撰。他们在这里将铁木真按照寻常人遭到不公正待遇后的表现经过添油加醋得艺术化处理放大起来,却没有留意到其中所流露出的不知所措和鲁莽轻率。 他们忘记了,铁木真那样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举动的。在此,我们仅仅将其做为一种反衬来加以叙述,从而区分智者与匹夫之间的天渊之别。 同样被惊动的诃额伦的表现却成为流传于草原上的一段佳话,从而使她成为了一位蒙古妇女的典范,以诃额伦母亲(月伦—额客)的威名被载于史册,传于口头。铁木真看到母亲骑着父亲生前出阵时常常乘跨的那匹银灰色骟马,手持象征着乞牙惕氏王权的白旄秃黑(用白色马尾妆饰的旗帜),驰骋于叛离者的人海中,高声呼喊着也速该的名字,向族人们发出呼吁:“还记得这杆为乞牙惕家族带来无上光荣的秃黑吗?失去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从此甘于象泥土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吗?” 没人看她,也没人回应她。秃黑随夜风翻卷飘舞,不时发出猎猎之声,在曦微的晨光中显得无力而渺茫。失去强力支配的同时,它的生命力亦如流云逝水般一去不复返了。在众人的眼中,这一家孤儿寡妇已经毫无意义了。 铁木真以怜悯的目光遥望着徒劳呼唤着部众的母亲。他知道,这样的行动不会起任何作用,却也没有上前阻挡的必要。这是一种态度,失败却未必要屈服,但自己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毋需事事效法母亲。因此,他既不上前相助,也无意去阻止,只是站在帐幕前用沉静的目光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越来越多行色匆匆的牧民们从各个方向赶着驼马、车辆和牧群,神情木然得汇聚到自家帐幕前的开阔地上,茫然无序得列成大大小小的集团,或一个家自成一群,或几户结为一伙,舍弃熟悉的土地,冷漠而颟顸地从手擎秃黑的诃额伦马前缓缓得走过。 在走过的人丛中,诃额伦看到了蒙力克,看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这两位也速该的亲兄弟,也看到了阿勒坛——前忽图剌汗的儿子,也速该的表兄。她向他们发出了呼吁: “捏坤台石啊,答里台啊。也速该从未亏待过你们呀!战场上保护你们,营地中维护你们,你们的羊群比他的要多啊!” “阿勒坛,也速该杀了多少塔塔儿人呀!他从未忘记忽图剌汗的仇,可当他死在塔塔儿人手中的时候,你却在做着什么?” “蒙力克,你忘记了什么啊?忘记了也速该对你的临终托附吗?他的灵魂在天上,借助我的眼睛在看着你呢!你难道连巴刺合赤的一半也及不上吗?” 被呼唤的人中,前三人只有让身体尽量远离诃额伦,他们的部下则满面沮丧,仓惶奔走起来。显然,诃额伦的责问曾经在适才的片刻之间唤起了他们心中某种微弱的动摇,然而看到自家首领们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后,便不再有任何表示了。 第21章 被诃额伦提及的诸人之中,唯有蒙力克将头埋得更深,脚步也愈发慌乱起来,甚至有些踉跄。一瞬间,他似乎要停下,但终于没有停下。忽然,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后猛扯。接着,那人超过了他,拦挡在他的面前,同时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脚步。 “没心肝的家伙们,都给我站住!” 蒙力克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就着了一巴掌,同时,怒喝声传入耳际:“你是聋子吗?你的心被野狗吞吃了吗?你的眼睛被苍鹰啄瞎了吗?背弃自己不久前许下的诺言,就象一头没了主人的羊羔般四处逃窜吗?你还算晃豁坛族的汉子吗?” 眼冒金星的蒙力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打骂自己的正是老父亲察剌合埃不罕。老人苍白的须发不知是因风吹还是愤怒,呈现出飞扬张越之势。 “父亲……”掩着红肿的面颊,蒙力克结结巴巴得小声呼叫着。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胆小鬼,昧了良心的家伙。” “我……也是没办法。” “没出息的浑蛋,给我站到诃额伦身边去,守住铁木真!” “这……”蒙力克迟疑着,看看父亲,又望了一眼诃额伦,最后,又将目光扫过更远处的铁木真,口唇微微动了动,惶惑不知所谓得摇晃着身子,脚下却依旧如着了定身法般不敢稍有移动,生怕因此而招开暗中监视的泰亦赤兀惕人的怀疑。 老人见他如此犹豫,愈发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晃豁坛的子民们,还记得也速该给予我们的恩义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忽然就断绝了,如同被什么物件咔住了咽喉,双眼向上疾速得翻白,嘴张得大大得,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哦……哦……”,接着身子摇晃了几下,整个人便向前扑倒了下去。人们这才看见,在他的背脊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矛(3),深入后心,矛柄因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而微微振动,威势之残狠,令所有目睹这幕惨变的人的心房也随之震颤不已!唯一敢于指天划地而有所争辩的人物,就这样戛然终结于公然的谋杀之下。再也无人敢于抗辩什么,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蒙力克也仅仅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被同族中人掩住了口,然后连拉带拽的裹入人与兽组成的漫漫长流之中,如落叶入水,打个旋即消失不见…… 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远处小山丘的背后,后面的人则陆续走过诃额伦的马前。那秃黑,此时俨然已经化做了人们离开营地、寻找出口的标志。 诃额伦已不再呼吁什么了,失去老人的巨大悲愤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但是,她的身子依旧如标枪般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神情刚毅。在铁木真的眼中,此时的母亲俨然化身为一尊女神的雕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健美丽、英气逼人! 铁木真想: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白鹿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柔和之中的刚强,温顺背后的坚毅。 不久,当东方发白的时候,最后一群人也消失于小丘的背后,原本热闹的营地已变成了一片旷野,只有铁木真一家的帐幕孤伶伶得被遗落在原地,苍凉得守卫着也速该的亡魂居所。 诃额伦下马,缓步走到被丢在原地无人收殓的察剌合埃不罕老人的尸体面前,双膝跪倒,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端详着老人那临终尤自义奋填膺的面容,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轻声的啜泣。铁木真带着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及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一齐走上前,向母亲那样,在她的对面围成一个半圆,跪下来。 铁木真哭了,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得泉涌而出,为这乞牙惕族中唯一的勇士而痛哭流泣。面对部众离散尤其自坚如铁石的他,此时却痛悔万分,对这位不畏强权的赤诚老人,铁木真自觉无以为报。他所亏欠于老人的是一条性命,无价的性命! 诃额伦渐渐止住了哭泣,担心得看着对面号淘大哭的儿子,轻声道: “蒙力克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也走了,就连锁儿罕失剌都走了。” 她细数着每一个熟人的离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也速该生前,都与她们一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正如人们之前说的那样:“湖水竭,美玉灭,也速该,命已结,复以何言耶……” “不,我们还在!” 铁木真倏然抬头,眼中闪着电光与雷火。他手指自己,随即又指向远处那孤零零的帐幕。那里有他的弟弟和妹妹。 他猛然站起身,向着天边每天照样升起的旭日长声呼喊着: “长生天,请看吧!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他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晨风,刺破空廓的苍穹,在茫茫草原之上回旋、荡漾,经久不息!—— (1)春祭乃漠北民族之旧俗。《元史.祭祀六》载:“每岁九月内及十二月十六日后,于烧饭院中,用马一,羊三,马湩,酒醴,红织金币及里绢各三匹,命蒙古达官一员,偕蒙古巫觋,掘地为坎以燎肉,仍以酒醴、马湩杂烧之。巫觋以国语呼累朝御名而祭焉。”可见,这一次的春祀就是所谓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 (2)她们其实是俺巴孩汗的遗孀。 (3)《拉施特书》作“箭入项部”。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六章家族 第六章家族 压服部众叛逃终告失败,虽然诃额伦因其勇敢过人的表现(1)赢得了月伦额客(2)的美誉(今后,本书也将以此名呼之),但毋庸置疑的是,极其悲惨的生活阴影已经笼罩在一家人的头顶。留下来的除了最忠实的女仆豁阿黑臣之外,全部是也速该的遗族:月伦额客母子六人与侧氏速赤吉勒及其所生二子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十名老幼妇孺守着一座破旧的帐幕和少数几头羊马,孤伶伶得驻留在不儿罕山的斜坡上,被整个世界所遗忘。没有商队,甚至没有过客。生活的来源被骤然截断,牧民首领的家人瞬间变成了弃民。生存的威胁从未象现在这样迫近他们。 背叛者们撇下月伦母子,悉数加入了泰亦赤兀惕人在斡难河上游的营地,他们奉泰亦赤兀惕氏首领塔儿忽台为共主,组成了以泰亦赤兀惕人为主体的新的蒙古部落。关于这一切,月伦额客与铁木真都并不知情。荒芜的世界将他们与人间彻底得隔绝开来。 “怎么办?”小一岁的合撒儿神情茫然得问道。 铁木真用双手按住弟弟的肩头,向他宣布道: “从现在开始,我将取代父亲的地位,成为一家之主,你和合赤温、帖木格就是我的第一批部下。你们必须绝对忠实、听话,不得违背我所下达的任何一条命令。打猎的时候,你们要跟紧我;放牧的时候,你们要时刻不离我的身边;如果别克儿帖和别勒古台来找麻烦,你们要与我并肩对抗。如果我倒下了,你们就继续听从合撒儿的命令。都明白了吗?” 铁木真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弟弟们,静静地等待他们的回答。月伦额客则微微抬起头,同样凝视着自己的次子。她意示到,这将是一个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的时刻。 三个孩子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尤其是合撒儿。比兄长小两岁的他有着一张俊俏的面容,挺得笔直的身躯几乎与铁木真等高,只是略显淡薄而已。却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反而凸现出矫健灵巧之姿。他在沉默,并非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兴奋。终于,他稳了稳心神,带头说道: “诺!唯兄长之命是听!” 接下来,合赤温与帖木格也一一表示了忠诚之心。跟在他们后面又响起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帖木伦也要做哥哥的部下!” 铁木真伸出手去,将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路歪歪斜斜走向前来的小女孩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紧紧帖住她的小脸,心中既感慨、又兴奋。 对于这个比风中芦苇更加飘摇不定的家庭来说,今晚的誓约是弥足珍贵的。虽然没有喝下血酒,对天献祭、祝告这样的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但每个立誓者都表现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诚恳与严肃。即使是帖木伦,也许她现在还根本不懂“部下”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其用心之诚却是毋需置疑的。 从这一刻起,父亲也速该所留下的全家的重担就正式落在了铁木真的肩头,为了重新振作这个行将万劫不复的家庭,最初的从属关系和基本秩序被以誓言的方式确立了下来,并将维持至终身。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铁木真的身份之中不仅包涵了长子的义务,更包涵了政治上的君王、战争中统帅、权威的立法人以及执法者等多重职责,建立了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小小国家。同样是这一时刻起,这样一个充满了苍凉、凄楚的有风的清晨,十岁的铁木真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这一步,对其个人乃至整个家庭而言,或许只是小小的改变,然而,对于草原牧民部落体制而言,却于无形之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此前,没有哪一支家族的族长有过如此绝对的权威,更不曾直截了当地指定过继承人,家族成员也从未向首领立下如此绝对服从的誓言。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此时故然仅仅是因为了生存下去而悄然形成的,然则,当此家族日后对草原政局的影响渐趋扩大后,便会被推而广之的为更多人所接受。 诚然,做为其创立者的铁木真本人此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举的深远意义。他现在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满足全家的基本生存,其中还有一点针对于来自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的威胁。 这种威胁,从他们长得与铁木真一般高矮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 第22章 自从父亲死后,他在进出帐幕的时候也曾几次与两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双方六目交汇,彼此凝视的时候,铁木真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对方心底的强烈的排斥感与敌意,直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曾有一言之交。虽然自从童年时代起他们之间就从未有过兄弟般的亲近,然而那个时候也不似今日这样关系变得倏然紧张起来。以至于当铁木真与他们距离很远之后,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亦无半分消减。这就是他们传递给自己的感觉:与其说是自己的弟弟,不如说是两个比背弃的部众以及泰亦赤兀惕人更加危险的潜在敌人。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肘腋之侧。 果然,这种敌对倾向在不久后即转化为公开的对立行为。 ※※※※※※※※※ 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从不儿罕山脚下至斡难河边,就时常闪现着一位女子和几个孩子的忙碌身影。这便是月伦额客和她的五个孩子。他们必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通过不懈的努力才能活下去,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来帮助他们。关于那一段岁月之中的艰辛,在后世作者的笔下一首著名的歌颂月伦额客的诗中便可见其一斑: 那位贤能的诃额伦夫人啊, 独自抚育着她的幼子。 系紧她的固姑冠(3)啊, 扎束起衣襟在那腰带中, 来往奔波于斡难河的上下, 收集起野果杜梨和稠梨。 就是这样的日夜辛劳啊, 也才使得全家能糊口。 那位勇敢的月伦母亲啊, 亲手养育着她的英烈之子。 手持着桧木短剑啊, 挖起地榆(4)和狗舌草(5)的根, 就凭这样粗劣的食物啊, 也可让阖家人足饱一餐。 那位勤劳质朴的蒙古母亲啊, 亲手植起山韭和野葱,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日后终成为天下之共主。 那位贤良方正的蒙古母亲啊, 用山丹之根来喂食诸子,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后来成为英明的执政者。 那位容颜美丽的蒙古母亲啊, 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教育孩子, 就是这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啊, 人人都是威名远震的英雄豪杰。(6) 这诗中的“蒙古母亲”,自然是指月伦额客而言。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那么简单。当其日后,更推而广之为“蒙古民族之母”的重大意义。也就是说,月伦以其超凡的坚韧和高洁的母爱,抚育出蒙古民族的复兴之神,从而走上了与“光之圣女”阿兰豁阿并驾齐驱的至高地位,成为了所有蒙古族女性的光辉典范。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也同样是全世界最为伟大的母亲之一。因为,她的事迹较之阿兰豁阿的神奇传说更为真实而直观,每个亲身感受过肯特山区那种严酷环境的人都无法置疑于其事迹的真实性并由衷地认同其当之无愧的地位。 与母亲的种种辛劳相比,铁木真的表现亦毫不逊色。十岁,这是一个怎样的年龄?当我们这些在自己十岁的时候做的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玩耍,攀住父母的脖颈撒娇,为了一件不能到手的玩具躺在地下打滚、哭闹。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十岁儿童的天赋权力,放诸四海而皆准。然而,在不儿罕孤儿们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铁木真们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别说是男孩子们,就是帖木伦这样一个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女孩,也要跟着月伦母亲一起上山下河,终日劳作。环境永远是人类最为真实的导师,它总是会于潜移默化中教会一个人很多,很多。 “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如此劳碌!” 这是铁木真就任一家之主后的第一道动员令。然后,他为弟弟们分派了各自任务。在这其中,他留给自己的工作份额是最多最繁重的。每当天不亮的时候,他便第一个起床,然后叫醒三个弟弟,一起去畜栏中放出家中仅有的十匹马和十几只羊。而冬天的时候,由于一家人没有勒勒车,因而无法迁徒以避北方的寒风冻雪。而这个时节正是草原上众多食肉动物也因食物短缺,转而袭击家畜的高发期。为了保护全家人的命根子,铁木真只能独自一人睡在露天的畜栏之中,忍受着刺骨的风吹和令人四肢麻痹的雪地。一夜被冻醒几次更是家常便饭,而一旦猛兽真地袭来,他还要强忍着恐惧与之作殊死搏斗。合撒儿见兄长太过辛苦,几次提出二人轮流值班,可是铁木真却不放心他的体力,最终还是一个人支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从十岁到十七岁,他就这样苦熬了七次花开花落。 每当他看到那匹率先出栏的银灰色骟马摔起漂亮的鬃毛,摆动健美的四蹄,发出清越的嘶鸣时,铁木真的眼中就会出现短暂的幻觉,他会不由自主得将一个人的身影添加到马背之上,随其一路跑出的富于韵率感的上下起伏而趋于生动。仅仅在这一刻,他觉得父亲还活着,依旧往来驰骋于家人的面前,用沉静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时而会报以赞许的微笑。说来,这一生之中,他还没见父亲笑过几次。然而,只凭那仅有的不多几次展颜之中,他便感到父亲笑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甚至于有一丝腼腆。过去,他总觉得父亲过于吝惜笑容,现在真正当家了才了解到,原来父亲并非不愿笑,只是被身上的各种重压抑制了笑的心情而已。 现在,铁木真不仅要带领着弟弟们终日放马牧羊,还要利用有限的闲暇时间去河滩边钓鱼以奉母亲。母亲太累了,可是仅有的羊又不能宰掉,只能补之以鱼肉,否则她很可能会因操劳过度而一病不起。父亲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再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母亲,不然今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一片黑黯了。至少目前的天空无论如何阴霾,总还有母亲用那双业已粗糙不堪,裂了无数小口的手勉力支撑着一丝缝隙,总算有一点阳光照落在自己以及弟妹们的身上,既微弱却又弥足珍贵。 但是,在铁木真的生活之中,更多的还是密云不雨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乌云叠梁架屋般在他头顶上织出一张又一张危险的罗网,这其中距离他最近的莫过于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自从那个背叛之夜后,这两个人便一直采取自行其是的态度,丝毫没有承认铁木真新确立的一家之主地位的意思。最近,随着他们愈发健壮起来,挑衅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他们虽然不是双胞胎,却有着十分相似的相貌,一样的高大,一样的粗野,一样的力大无穷,一样的桀骜不逊。每当他们并肩出现在铁木真的视线之中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就会袭上心头,使得呼吸都很难顺畅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三个弟弟,失望的情绪立时涌上心间。在人数上是四比二,似乎占优。可是一旦真正冲突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除了自己或许可以与两人之中的一个相抗衡之外,始终强壮不起来的合撒儿就完全不是另一个的对手了。至于合赤温和帖木格,还完全是两个无拳无勇的孩子,被人家的手指头扫一下,也会半天爬不起来,济得甚事?看来,这两兄弟也正是看出这一点,因而行动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除了铁木真之外,三个弟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他们的公开勒索与抢夺。有一次,合撒儿猎得的云雀被抢,他只是稍稍表现出了一丝不满,就险些遭到两人的拳脚步相加,若非他仗着身体灵便逃了开去,只怕连命都会丢掉。 “或许,他们是在忌妒和憎恨我们吧。” 听到合撒儿的诉说后,铁木真便如是想。这种忌妒与憎恨源泉应该来自于两方面的母亲在家族之中所居之地位的不同。至于那位速赤吉勒庶母在这中间起到了何种作用,因为没有任何佐证,也不好随便怀疑。但是,这种因素是绝对存在的。随即,铁木真立刻联想到一旦自己被打倒,那么他们下一步将要对付就是母亲了。这层念头一起,铁木真登时惕然而惊,当即下了尽早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 ——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母亲。 对铁木真这群孩子而言,严酷的环境所给予他们的教育是野蛮的,极端利已的。物质方面的贫乏、生存的艰辛使得他们要时刻挣扎于死亡、疾病、饥饿与恐惧的临界点上。凡此种种,无一例外地促使他们形成了暴戾冷酷的性情。就象冬天干草垛,只需一点火星落上就会熊熊燃烧一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成为导致他们之间发生重大冲突的诱因。这种冲突因生存问题也就会显得无比激烈乃至惨烈。 酝酿已久的惨变终于发生了。那是第二年的春天的一个下午,铁木真与合撒儿一起在河边钓鱼。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则在不远处放马。铁木真心知,他们与其说是放马,不如说根本就是在监视自己兄弟的动静,伺机抢夺。正当铁木真心怀忧虑之际,忽然合撒儿那边传来了欢呼声。他循声望去,见他将鱼杆举得高高的,鱼勾上挂着一尾被称做金色石鯟(7)的鱼。这种鱼是草原诸河流中最为飘亮的鱼种,鳞片上闪烁得奇光异彩立刻引来了那两兄弟的抢夺,合撒儿自然不依,然而,即使有铁木真上前相助,也同样无法战胜两兄弟的力量。鱼,最终还是被夺走了。 铁木真当然非常气恼。他得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母亲,希望能获得她的支持。然而,月伦额客却并未动怒,在她眼中,此时比刻最主要的就是要维护仅存的小氏族内部的团结。于是,她以悲伤的语调劝慰铁木真道:“你们兄弟之间,为何去发生如此的争执呢?这样争执下去,还怎么同心与泰亦赤兀惕人斗下去呢?要知道,现在的我们,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再没有别的朋友,手中除了马尾之外就连一只缨子都没有啦。” 第23章 “可是,就这样放任他们兄弟继续横行下去吗?” 铁木真觉得母亲说得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处理态度上却过于悠柔。 “莫非你忘记了我当年所讲的阿兰豁阿的故事吗?你想做一支孤单的箭,被泰亦赤兀惕人轻易折断吗?”(8) 月伦额客的目光严厉了起来。 铁木真没说话。自从他成为一家之主后,母亲的话已经成为了仅供参考的建议,听听无妨,但不能改变他已经做出的决定。在他想来,这两兄弟恃强凌弱,已非一日,他们的每一次抢夺都是在向自己全家的一次近逼。母亲的绥靖政策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唯有展开坚决的反击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连他们两个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奢谈怎样对付泰亦赤兀惕人呢?至于塔塔儿人、金国人……总之,不能做视不理,要在他们之前行动!” 他找来合撒儿商议,合撒儿也正在气头上,提起了昨天射到的云雀也被对方抢走的事情,“是啊,再这么下去,根本无法再相处下去了!” 然而,当讨论到反击的方式与力度时,二人却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还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非老练的阴谋家,不可能于瞬间便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便决定别人的生或死。至少在这一刻,铁木真的心中还未起杀机。 兄弟俩站在畜栏前商量了许久也未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为了不引起母亲的怀疑,便决定明日再议。铁木真让合撒儿先回帐幕里去,自己则在外面多逗留了一阵才回去就寝—— (1)汉译本《秘史》中提及月伦额客曾经命令她的部下武装起来,阻劫离去的部众,为《秘史》的蒙古原文中所无。而其它史源中亦未提及,故小说中舍弃此说法。 (2)月伦额客(oelun-eke),即母亲月伦。《秘史》中作hö-lun。 (3)固姑冠,一种蒙古已婚妇女的头上饰物,至今犹存。《黑鞑事略》上说,“故姑(固姑)之制,用画(桦)木为骨,以红绢金帛顶之,上用四、五尺长柳枝或铁打成枝,包以青毡。其向上人则用我朝(指南宋)翠花或采帛饰之,令其飞动;以下人则用野鸡毛。”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又补充说,“案此所云故姑之制,乃蒙古旧俗,至元末则上下同插雉尾。” (4)地榆(sudan-sud),《秘史》原文写作“速敦”。村上正二解作“胡萝卜”,科瓦列夫斯基认为是“一种根茎可入药的植物”。其实,这是一种块根类的野生植物,会结小小的果实,两者都可食用。 (5)狗舌草,这是汉语意思,《秘史》原文作“赤赤吉纳”。 (6)这首说唱诗来自《蒙古秘史》,《秘史》本身是用汉字标音的蒙古语,汉译本是文言。为了方便阅读期间,我改写成了白话。这种说唱词原不讲究押韵,倒也省了我的事。 (7)金色石鯟,《秘史》原文作“格延,索豁孙”。索豁孙这种鱼只是一个泛指,“蒙和,索豁孙”是大头丁鱼;“阿剌嘎纳,索豁孙”是石鯟鱼;“肯剌惕,索豁孙”是方口小鱼;“马儿马,索豁孙”则是吹沙小鱼。《秘史》之译者因未明其所指,且“格延”在蒙语中有“明亮”之意,便称之为“金色石鯟”了。 (8)这段对话是《秘史》之中的经典语言之一。其原文为:“休矣!汝兄弟每,奈何相残如是也?俺正自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不知讵脱泰亦赤兀惕兄弟之苦时,奈何似昔日阿兰母之五子,不睦也耶?汝等其休矣!” 这其中,“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一句至今已经成为了流传于蒙古族之中的警世格言,比喻独孤无依,形单影只的困难境地。如果这句话真的出自诃额伦之口,即使后来经过《秘史》作者的文学加工,想来也足以证明诃额伦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更是一位天生的哲人了。“阿兰母五子”指的就是阿兰豁阿和她的五个儿子的故事了。这也是一个非常精准的用典,因为阿兰豁阿母子之间的情况与如今铁木真一家实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了。 至此,我也要顺便对这位生活于八百年前的半原始状态下的伟大女性表示自己的由衷敬意了。比之择临之孟母,刺字之岳母等等古代伟大女性,她的文化水准可能是最低的(想来那时蒙古人中又有几个识得突厥文字的?汉字典籍就更不必说了。因此她很可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然而在精神层面而言,她却有着毫不逊色的表现。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七章骨肉 翌日,天光还未放亮,铁木真在睡梦中便听到了从畜栏放向传来的异样动静。对于这全家的命根子,他有着近乎条件反射式的警觉,立即便翻身坐了起来。 “莫非是野兽来袭?” 这是他头脑之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也就是在这个念头方生之际,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近在枕畔的弓箭,飞身纵出了帐幕之外。 远远地,他便看到座落于数箭地之外的小丘上的畜栏方向有个人影在晃动着。 “看来是个盗马贼!” 在他背后,合撒儿也追了出来,手中同样拿着弓箭。 “别惊动他,悄悄绕过去,将他包围起来。” 望着熹微晨光中那个正在摆弄着银灰骟马的人影,铁木真迅速制订了一个攻击计划。于是,他们就像美国西部小说中所描写的两个印第安人一样,借着高与腰齐的野草为掩护,悄然靠近心目中的“盗马贼”。 这些马对铁木真一家来说,实在是真为珍贵的财产了,尤其是那匹父亲留下来的银灰色骟马,还具有纪念性的双重意义,更是绝不能丢失的。而盗窃行为向来为牧民所不齿,尤其是盗马贼,一率杀无赦。 因此,当铁木真判断目标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后便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一箭。草原牧民,骑射之术天下无双,纵然如铁木真这样的半大孩子也早已练就了一手神乎其技的百步穿杨之箭。而那个“盗马贼”还在专心得为银灰骟马备鞍,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的铁木真和他射出的一箭。然而,如果是一个真的盗马贼,他又怎会如此从容地去为马备什么鞍子呢?这一层,如果当时铁木真不是处于情急之下,是会想到的。可惜,他偏偏在那一刻没能做到完全彻底的冷静。 及至他发现了那个人的背影是如此熟悉,并听到了合撒儿那惊慌的阻止话语时,一切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已经发生,再无迥转之余地。 锐利的箭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后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后,身体摇晃了两下,居然未倒。但是,从中箭的疮口处迸流而出的大片血迹上来看,受的伤也着实不轻。 此时的天色比之适才又亮了一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将一张被痛苦折磨得微显扭曲的脸迎着铁木真的目光。 “天啊!”铁木真在心中狂叫了一声,四肢微微发颤,如遭电殛。 “别克帖儿!怎能么会是你?” 合撒儿的声音在发抖。他也看到了中箭的后背以及兀自汩汩涌出的血。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也速该的儿子,当然有权骑这匹马,可我一次都没骑过。” 别克帖儿的脸色因背后的失血而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雾气,但是他眼睛却红彤彤地,似有两团火球在那里燃烧着。 “要骑父亲的马,你可以先和我说一声。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铁木真开言质问道。一想到别克帖儿偷骑此马的目的,适才的一点歉疚之意立时被继之而生起的厌恶所取代。 ——这家伙是想通过骑父亲的马来显示自己的权力,下次也许就要骑上我的脖子来啦! 然而,更令他怒火中烧的话随即便传入了耳中。 “你说什么啊,你这蔑儿乞惕人的贱种!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骂谁?” 铁木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对自己的身世横加臆断的话语,不由得将双拳攥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偶有内容相似的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中,不过只是个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议,从未如今日一般,有人会如此直截了当的以此来指斥自己。 “你还装什么蒜呀?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勒古台、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帖木伦都是,只有你不是也速该的儿子。我知道,我妈妈也知道,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才不能接受你来继承父亲的权位,才会抛下我们离开这里,是你给全家带来了耻辱,是你害得我们被部落遗弃!你这给全家带来灾祸的蔑儿乞惕贱种,快滚得远远得吧!” “你胡说!” “你要是不信,就去问诃额伦。你是谁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要是你不敢去问她,那么你就回想一下父亲在世的时候吧,他是那么的讨厌你,不是吗?他恨不得把你丢到翁吉剌惕人那里,再也不想见到你,不是吗?可你偏偏在他死后不知羞耻得自己跑了回来,还厚起脸皮来自称一家之主。也不想想,我们这些真正的也速该的儿子,凭什么要听任你这个蔑儿乞惕贱种的指手画脚呢?” 别克帖儿这恶毒的话语,如同暴风雨般掠入铁木真的耳中,如重锤击打着铁木真的心肺,又如利剑穿刺着铁木真的肝胆。激起了他心中的千头万绪,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许你胡说!” 铁木真怒喝着。虽然他认为这些恶毒的话语只是对方为了打击他而编造出来的谎言,然而,他的心已经开始混乱,声音也因之失去了威慑力。 别克帖儿从铁木真的神态上确信,自己的话语已经严重打击了对方,于是乘胜追击,将最为至命的话语如标枪般投了出去: “正因如此,我才告诉别勒古台不要认你为兄,也不决不听从你的任何命令,因为你这蔑儿乞惕贱种不配我尊重。 第24章 只有我,真正的也速该之子,才是这家中真正的主人!至于你,还是赶快滚回你那些蔑儿乞惕亲爹身边去吧!” 说完这些,别克帖儿对铁木真投下蔑视的一瞥,便强撑着受伤的身子,缓缓挪动着脚步步,向畜栏外走去。 ——不能再让他活下去了,无论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凡是搅乱秩序者,不服纪律者,同自己做对者,不管是谁都必须毫不留情得除掉! 凝视着他的背影,铁木真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合撒儿,拦住他!” “什么?” 别克帖儿的怒斥显然也将合撒儿说得呆了,以至于他对铁木真的命令根本反应不过来。然而,这一情况在铁木真当前的心境中,却有着另外的理解。 ——怎么?连合撒儿也不听自己的指挥了吗?难道他也听信别克帖儿之言,不再奉自己为兄长和首领了吗? “你也敢背叛我?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了吗?” 铁木真再度拉开了手中和弓,这次对准的目标却是犹自云里雾里的合撒儿。 “没……没有……” 合撒儿在箭簇的寒光中猛醒了过来。一年多以来,他的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对铁木真的绝对服从。当此关键时刻,他再也不及细想什么,便一个健步跃到了别克帖儿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引弓相向,只待铁木真发令了。 当前胸和后背再度为两支明晃晃的利箭所指住的时候,别克帖儿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的口舌招至了这不可挽回的大祸。适才因中箭而被激起的一时愤怒此刻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被尖利的箭簇瞄着前胸与背后的那种不堪忍受的感觉。不过他的头脑尚不糊涂,他甚至试图用理性的话语来平息铁木真的愤恨: “忘记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吧。我们是兄弟,是也速该父亲仅有的儿子们,我们之间不能自相残杀呀!泰亦赤兀惕人才是我们的箭靶子,难道你们忘记了他们是如何欺凌我们一家的吗?” “自然不会忘!”合撒儿叫道,“但是这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怎么会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呢?我死了,泰亦赤兀惕人会开心大笑的。” 别克帖儿再度力下说辞,死亡的威胁令他心胆具寒。也许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真的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不已,如果铁木真说声放过他,他会从此发誓不再与铁木真作对。铁木真完全可以乘此机会来逼迫其就范,让他象合撒儿那样发誓效忠,但铁木真不为所动。 在铁木真看来,别克帖儿的抢夺行为和反抗言论,这些都不重要。他所不能忍受的是他对自己身为蒙古人的血统的怀疑与辱骂,即使那些话真得如别克帖儿自己所说的那样是“胡言乱语”,也是不可原谅的。 ——怀疑我的血统就意味着从根本上否定我的地位,这是比背叛更为不可饶恕的恶行! 铁木真如是想。所以,别克帖儿诚恳的至歉与合解的态度,在他眼中完全是劣势之下的缓兵之计而已。 ——他必须死!以他的血来洗清加诸于我身的所有羞辱与不平! 以血来偿还自己的罪恶!这是一条在草原上颠仆不破的金科玉律。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一信念贯穿于他的全部人生的每一个时刻,即使他也曾经做出许多改变牧民故有习俗的改革,但是在他骨子里却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传统派。这种彼此对立的矛盾,构成了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复杂性格。 弓弦绷得笔直,箭簇寒芒闪烁。蒙古人的箭,再度要射向自己的同胞。天空中的太阳似乎不忍再看这幕行将发生的骨肉相残的惨剧,伤心得隐藏在云朵的背后。大地瞬间变得阴暗,风呜咽哀鸣,草垂首啜泣,为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从铁木真那狼般狠辣的目光中,别克帖儿看到了自己注定一死的命运,他的心反而不再慌乱,神情坦然得坐在了地上,盘起双腿,凝视着瞄向自己致命部位的箭簇上那一点寒光,一字一顿得说道: “非要杀掉我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死之后,请善待我的母亲,也别再伤害我弟弟别勒古台,让所有的罪孽都归咎于我吧,让我成为也速该一家最后流血的人吧!毕竟,我们一家的血已经流得太多了,今后希望你们能让泰亦赤兀惕人流血。” “我会的!”铁木真同样一字一顿得回答道。 “可惜呀,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为父亲报仇了。打仗的时候,记得替我多杀几个敌人。” “我会的!”合撒儿答道。 “那就辛苦你了。”别克帖儿微笑着道,“看,还是我沾便宜了。” 接着,他又道:“合撒儿呀,你来射死我吧。我可不想死在蔑儿乞惕的贱种手下。” “可恶!” 铁木真怒不可遏。这个别克帖儿死到临头居然还要用这如同毒蛇的牙齿般的话语来嗫蚀自己的心脏!在他的扣住弓弦的两根手指瞬间便要放松开来之际,山丘脚下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呼叫: “铁木真——不要射——” 然而,已经太迟了。虽然铁木真已经分辩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如果这个人能够早来一步,或许他真的会听从。但是,在别克帖儿再次辱骂他之后,任何人也无法阻止他的利箭脱弦了。 话已尽,箭飞出!两支羽箭同时从铁木真与合撒儿的手中飞出,一前一后从别克帖儿的胸窝与背心穿入体内,箭尾微颤,余势犹存! “啊!别再射了!妈妈求你啦,铁木真!” 诃额伦几乎声嘶力竭了。她在豁阿黑臣的搀扶下试图爬上小丘,但是巨大的震惊与悲痛使得她那双可以穿山渡河的双脚全无一丝气力。喊出这一声的时候,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青翠欲滴的牧草之上。 对于此后会遭到母亲如何的斥骂、处罚,铁木真已全然不当作一回事情了。彻底消灭别克帖儿的念头已经完全主宰了他的头脑。 “嗖,嗖……” 连续又是几箭。合撒儿的箭全部射在别克帖儿的胸膛,而铁木真的箭则悉数插入他的后背,将整个人射得如同一只刺猬,片刻之间就断了气。 两个杀手此时方觉全身无力,如同虚脱一般,几乎同时仰面坐倒在地,口中不停得喘着粗气,心中仿佛数十面大鼓一齐在敲动,震荡肝胆,摧心挠肺。好半天,他们才勉强用弓支撑着站起身来,彼此对视一眼,又低头看着横于二人之间的别克帖儿的尸体,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 天快黑了的时候,两个杀人者回到了家中。一进帐幕,迎面便遇到了坐在床榻之上的月伦额客的冷利目光和严峻审问: “你们杀人了,是吗?你们杀掉了别克帖儿是吗?你们把他抛在了哪里?” 连珠炮般的发问令不善做伪的铁木真根本没有回避的余地可言,合撒儿更是被威严的母亲所镇慑,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别克帖儿在山上,他再也回不来了……” 这也许是铁木真一生中说得最为委宛的话语了,然而月伦额客已经无法接受了。她并未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最终处决别克帖儿的一幕,因为在喊出那一声的呼唤后她便昏厥了过去。虽然她早已料到别克帖儿凶多吉少,但是在她的心中,还始终保持着一丝幻想。因此,当其死亡的事实倏然横于面前的时候,她一时间无法接受。 她面色苍白,身体如风中柳絮般轻轻摇摆着,手用力得抓紧自己的衣角,手背青筋迸凸,召示着心中的狂涛翻涌和电闪雷鸣。看到她这个样子,合撒儿想上前来搀扶,却被她双目中难以形容的愤怒所吓住了,非但不敢向前,甚至还向后退出两步,直欲拔足奔逃,但却也不敢。铁木真垂首默立,在心中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沉默了许久,她的嗓子眼里忽然发出语焉不详的一声短促呼叫,接着,双目中居然流出了两道细细的血流。可是,她的眼睛依旧瞪视着年青的杀人者,声音因极度的愤怒与悲恸而扭曲。那是一种铁木真从未听到过的怪异声音,不似悲也不似怒,却宛如来自上天的谴责: “你们杀人了!杀的是自己的兄弟!你们这双魔鬼!” 她转目瞪着铁木真,几乎是在诅咒他: “你,生下来便握着黑色血块的食人恶魔!” 又向合撒儿: “而你,这因合撒儿恶犬(1)而得名的啃食同类的妖兽!” 之后,她将他们合起来半是斥骂,半是向天控诉他们的罪行: “看看你们做下的恶事!你们……你们简直伤透了我的心!你们就是那咬碎胞衣的恶狗;冲上山崖的豹子(2);压抑不住愤怒的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3);冲撞自影的海东青;突施偷袭的狗鱼精…… 说到这里,月伦额客的声音倏然中断,激烈的情绪令她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喘过一口长气后,她用愈发激烈的语气继续骂道: “你们两个戕害亲骨肉的凶手啊!你们是吞食自己羔儿后腿的疯骆驼;风雪中四处捕食的贪狼;追逐吞吃自己孩子的狠心黄鹘;为护其巢而疯狂撕咬的豺狼;是只知捕食的猛虎;狂奔驰冲的长毛獒……”(4) 在这劈头盖脸、几无休止的咒骂下,铁木真与合撒儿宛如两句木雕泥塑般怔立原地,除了垂首无语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反应了。在这场由气恼、憎恨、痛惜等等诸般情绪交织而成的语言风暴面前,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体内竟然集聚着如此之多的愤怒,此时发泄出来直如三河之水,滔滔不绝。 忽然,月伦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耳边传来沉闷的声音。铁木真急忙抬头看时,眼前已经不见了母亲的怒容。再看时,原来她已仰面躺倒在床榻之上,一动不动。 第25章 始终躲在一旁,面带噤若寒蝉表情的黑臣女仆已经赶到床前,低头检视着月伦的身体情形。铁木真和合撒儿都紧张得凝望着床上的母亲,想上前去看,却又慑于适才的盛怒,因之望而却步。 时间过得其实并不长,但是对于这一对兄弟而言,却如同过了几个世纪一般。终于,铁木真听到黑臣发出了一声轻叹,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向两位不知所措的少年低声说道: “主母没什么大碍。就是一时急怒攻心,暂时昏厥过去了,一会就好了。” 两兄弟乘着这个机会,溜出了帐幕,彼此面面相觑,作不得声。许久,铁木真方道:“看来不能再去杀别勒古台了。” 合撒儿无言得点着头。 “如果再杀了他,母亲会疯掉的。” 铁木真又道,合撒儿继续点着头。看来,他一时还没能从适才母亲的愤怒风暴所造成的心灵震荡之中解脱出来。过了许久才补充了一句: “其实仔细想想,别勒古台其实也不算很坏,以前的事情都是别克帖儿在中间挑唆出来的。我去和他说说,应该可以讲通道理的。” “好,那你去找他说吧。毕竟我们的家人中又少了一个,他也是我们‘骨肉’啊。对了,别忘了明天去山上把别克帖儿葬了。” 说完这句话后,铁木真便不再出声了。合撒儿的目光在兄长的脸上略微驻留了片刻,便低头自行走开,去完成“主公”交派给自己的谈判任务。 夜已深,风更冷。铁木真转过身去,抬头遥望着天空升起的明月,清冷得光辉洒满荒凉的旷野,照着自己孤单的影子,也照着远处的小山。那山上,躺着永远不能再站起来的别克帖儿。那里有血,看得见的,横流的血。而自己身上,也有血,看不见的,却永远不会消散的血……—— (1)一种生活于蒙古地区的猛犬,在今天的察哈尔地区泛指狗。 (2)原文为“合卜阑”,一说为突厥语之中的虎。 (3)原文为“蟒古思”,魔王的意思,而不是蟒蛇。 (4)这又是《秘史》之中一段经典文字了。其原文为:“败子每!自我热处脱而出也,手握黑血块而生焉。此诚如咬其包衣之合撒儿狗,如驰冲山峰之猛豹焉。如难抑其怒之狮子焉。如欲生吞之莽魔焉。如自冲其影之海青焉。如窃吞之狗鱼牸焉。如噬其羔踵之风雄驼焉。如乘风雪而袭之狼焉。如难控其仔而食之猛鹘焉。如护其卧巢之豺焉。如捕物无贰之猛虎焉。如狂奔驰冲之灵獒焉。”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八章血脉 第八章血脉 如水的时光,在荒原上缓缓流过,带走的是生命,留下的是回忆。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月伦额客与铁木真之间没有一句交谈。母与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对立。憎恨与不满的表情始终刻写在母亲的脸上,而铁木真呢,他心中却从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错。在他们之间,倒是身为被害人至亲的别勒古台,全然是一副平安无事的样子。原本性情温良柔和的他,缺了别克帖儿的怂恿,反而显得安静了许多。这也得益于合撒儿的劝说十分成功,他以便给的口才向别勒古台晓以大义,并订立了彼此善待对方,再不吵闹报复的契约。由此可见,别勒古台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当真对杀兄之事绝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得帮助铁木真操持家中的生计。同时,他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知道在失去了可靠的同盟者之后,如何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 帐幕中的生活随着别克帖儿的死而再度恢复安宁,但是铁木真的心却不再如过去那样平静了。别克帖儿邻终前的那段话,如同一根楔子,牢牢得钉在他的心头上。那些话语,仿佛是他临终前执着的遗恨般,始终回响在铁木真的耳畔——合撒儿呀,你来射死我吧。我可不想死在蔑儿乞惕的贱种手下。 虽然铁木真也曾这样试着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别克帖儿自知难逃一死,而在最后一瞬间说出来刺激自己的谎言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每当他一停下来沉思的时候,这句话就会跳出来,再加上之前双方争吵中别克帖儿的另一句话——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汇在一处,在他的脑海中三番五次得响起,挥之不去,趋之不散,最后几乎成为了他生命的魔咒,令他达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 “莫非他是珊蛮吗?”铁木真甚至这样想,“据说珊蛮法师会在自己被人杀害前将诅咒借着某种东西附在杀他的人身上,让这个人一辈子不得安宁。” 旧日听来的种种妖谭异论,此时也一齐涌上心间,令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意。 他所恐惧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对方在自已最在乎的出身上所提出的可怕的异议,而这种异议对自己长久以来已经形成的家族观和血脉观产生了非同小可的挑战。 “我不是也速该的儿子,而是蔑儿乞惕人的后裔?怎么会这样呢?母亲是月伦,父亲却不是也速该,这又意味着什么?还有,也速该不喜欢自己,要把自己送给翁吉剌惕人,这又是从何说起?” 接连不断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盘旋莹绕,纠结缠绵,直是无休无止。在别克帖儿顶撞自己的那些话中,诚然不可尽信,但唯有其中的一句最是击中铁木真的要害——父亲也速该不喜欢自己。 铁木真发现,自己正在有意识得按照别克帖儿划出的轨迹,一点一滴地回忆着父亲也速该生前对自己的种种态度。也速该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举动,甚至一个细小的眼神都成为他需要冥思苦想的问题,希望籍此来找出个所以然,以反驳别克帖儿留给自己的那些话,从而成为自己破解诅咒的钥匙。 可惜,即使他为此绞尽脑汁,弄得身心具疲,也无法从中获得更进一步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提示,反而使他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而无法自拔。 心力交猝的他,晃忽间竟然真得产生出这样的感觉:也速该在对待自己的态度方面,或许真得和其他弟妹有着某种细微的不同。这么想来,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和铁木真过去所了解的生活中的也速该却实有着迥然不同的差异,而这差异所带给铁木真的直接后果就是:每当自己闭上眼睛,父亲的形象就会以各种恐怖的形式出现于潜意识之中,在那里大声喝斥他、咒骂他窃据了属于自己亲儿子的家长地位。而当他终于凭着意志摒弃掉这些后,在睡梦中,父亲又会出现,将巨大得可怕的影象投注在他的身上,做出种种交牙切齿的狰狞姿态来恐吓他、威胁他将要为杀死别克帖儿的行径而付出代价。这些侵袭而来的恶梦翻来覆去地搅扰他的睡眠,直至他大叫一声,带着满头虚汗从梦中惊觉过来。虽然梦境与冥想之中,父亲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但他相信,在那样的表情下,是不会有什么亲情与关爱存在的。 “莫非父亲真的在憎恨自己?他憎恨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杀掉了别克帖儿?可是做为一个儿子杀掉的是另一个儿子,原不该疾恨至如此呀。难道是……”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恶的别克帖儿,居然在临死前给我种下这样的诅咒!” 然而,之后不久所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却终于将这种内心的惶恐与迷惑推上了新的高潮。 一次山间射猎之时,合撒儿的胳膊不小心被尖利的山石角刮破了一个小口子。铁木真在为他裹伤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用衣袖从伤口处抹下一片血藏起,又在合撒儿离开后偷偷割破自己的胳膊,将两片血迹在阳光下细细比较。起初,看不出什么不同,可是盯得时间长了,慢慢开始觉得有些问题了。 合撒儿的血是暗红的,有一股新鲜的腥气;而自己的血则呈现黑紫色,闻上去有淡淡的臭味。 “真的不一样!” 铁木真渐现狂态。 “苍狼的血是生动的,而蔑儿乞惕人的血却是沉积的腐败。”铁木真痴狂得偏执起来,“怎么办?真的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他大叫着,无休无止得叫着,然后在灿烂的阳光下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当他被弟弟们发现并抬回帐幕之后,整个人就始终陷入到一种昏乱的错觉之中,每日缩在帐幕的角落中喃喃自语着: “不一样啊,不一样!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是诘人还是自诘,他不知道。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两眼发直,默不作声,心中反复思索着关于父亲生前的种种行为。 “父亲将我寄放在翁吉剌惕部中,那是什么样的意思呢?莫非他一开始就想把我随便丢给某个部落,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吗?自已虽然最终还是回来了,可是如果父亲不死,是不是自己就永远被丢在那个兴安岭脚下的营地中,再也回不来了?这样做符合长生天的旨意吗?我的血……我的血……” 昏乱再度降临。 看到铁木真这个样子,月伦原本仇视的眼神也终于收敛了起来。她开始每天端坐在铁木真的面前,慢慢开导着他。可惜,收效甚微。 “看来,他这是心病。除了自己想开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叹息着离开铁木真,向黑臣女仆说道。对于这个儿子,月伦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因为他的精神力太强了,内心的封闭层层叠叠,无论以怎样的办法去尝试,都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如果他能自己走出来,他将是所有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否则……” 后面的话,月伦噙在口中,再三掂量了一番,终于没有说出口。 ※※※※※※※※※ 时光荏染,天地的严酷却依旧。南下的冻雪和北上的热风依旧如期拜访这片荒野,将刺骨之寒与炽烈之火投射向这片土地。 第26章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阻止这些继承了古代坚强种族血脉的孩子们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大。看到他们一天比一天强壮,全身总是有着使不完的气力,母亲月伦的脸上便会露出欣慰而自豪的笑容。然而,当她回头看到铁木真时,那种笑容便会渐渐收敛,不安的阴霾就会悄然浮现在她的眼角眉梢。 令月伦所担忧的是,铁木真的昏乱症依旧没有好转,虽然已不似去年那样经常缩在帐幕角落里或发狂、或噫语,完全表现出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但是,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闲下来便时常坐在帐幕外望着天空痴痴发呆。 铁木真为自己的身边没有人能帮助解开心中的迷团而感到苦恼和遗憾。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直截了当得将内心的矛盾与疑问向母亲和盘托出,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他生怕自己的提问会刺伤母亲的心,而且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其结果势必将使得刚刚趋于好转的母子关系再度回落至冰点。 但是,再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日会精神错乱的。所有的线索与推论暧昧难明,混乱不堪,可是无论怎样整理下去,最终的指向都难以得到乐观的结论。纵然自己在心中反复提醒着:我是蒙古人,父亲是也速该,而不是蔑儿乞惕甚至是其他什么部族的后裔。可是,这样的声音却终究无法理直气壮。 每当此时,另一个声音就会用危险的语气为自己勾勒出一副同样危险的残酷现实: 如果别克帖儿的指控是确凿的,那么自己将失去的不仅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更将与上迄苍狼与白鹿、下承也速该在内这前前后后几十代前辈英雄、神明圣兽变得毫无关系了。再之后……铁木真的眼前一片黑暗: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幽暗;来自头脑之中的绝望;构筑于精神世界之中的地狱颜色。 那些自幼年时代就已深植在他心中的蒙古源流传说,铸就了铁木真支撑着过往一切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础,更是右左着他长远未来的思想路标。 如果从现在开始,自己被夺去了苍狼的血脉,那么以上的一切将会无可避免得坍塌陷落下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将被无情得否定,那么自己过去又是怎样活下来的,现在又为何要存在,将来还有什么样的理由继续生存下去呢?没有任何理由了,回首也好,四顾也罢,举目向前瞻望都同样是茫茫无际的黑,荡荡无边的空。 “难道自己的体内真得连一滴属于苍狼和白鹿的血都没有吗?”铁木真颓然得想着,“那两个美丽的灵物留给草原众多的贤才与勇者,射手与战士,自己的血就注定与他们之间何任一个都没有丝毫缘份吗?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被自己一向视为无能的柔弱女子帖木仑以及同父异母和别勒古台乃至死去的别克帖儿,他们的身上都有着蒙古的血统,都能与苍狼和白鹿连上血脉的线索,而偏偏是身为长子的自己却连一点点都得不到呢?长生天为何会如此安排自己的命运呢?” 最后,铁木真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以命令的形式对自己说:“不许再妄想下去了!你是蒙古人,不管怎么说,你都必须是蒙古人!” 在一连串的自我责难与心思彷徨之中,新一年的春天踏着轻柔的脚步飘然降临于铁木真的身边。这一年,他十五岁了。 这个春天,对于小小的营地来说,是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但是对于铁木真本人来说,却因一次偶遇的小事而意义非凡。 事情发生在一个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天气里,铁木真独自在斡难河滩的草地上放牧——关于血脉的疑问令他染上了孤僻症,渴望离群索居的念头日甚一日,他躲开所有的亲人,甚至连一向倚重的合撒儿都无法与他接近。他怀疑自己的亲人们已经看透了他的秘密,只是谁也不先说破而已。 就他正被心病所困扰,低头陷入沉思之际,耳边响起了一个嘶哑无力的声音: “有水吗?” 铁木真倏然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衣衫破旧,形容憔悴的陌生人,手上挽着缰绳,拴着立在背后的一匹瘦马,显然是位正在进行长途旅行的过客。自从与本部族的人分别后,这片草地仿佛也被世人所淡忘了一般。在这附近,一年中难得看到几个人影。铁木真怀着一种亲切的心情,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后,不但给了他水,还将自己身上带得肉干也分给他吃。 二人坐下来一攀谈,居然发现彼此都是蒙古族人,而共同的回忆又让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 “豁儿赤大哥!” “铁木真!长这么高了呀,好久不见了。” 在铁木真的记忆中,豁儿赤在族中的风评并不好。人们都说他是浪荡子,不务正业的懒坯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花花公子。他很少在营地里出现,据说长年在草原上到处流浪,去各个部落里沾花惹草。铁木真小时候也只见过他有数的几次面,是以对他的容貌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觉得他比部落中大多数的成年人都要和气些,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的性好游荡,使之没有参与两年前的背叛事件。从他那毕恭毕敬的态度中,铁木真只感到了对本族的怀旧之心,而无一点憎恨的情绪掺杂其中。正是基于这样的印象,又是在这种荒凉凄惨的环境中相遇,铁木真心中对他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这一定是长生天安排下的巧遇啊!听说全族的人都离开了你们家,投向泰亦赤兀惕人那边了。这几年,你是怎么独自活下来的?” 豁儿赤简直不敢想向,这孩子是怎样在脱离部落后,孤立生活,还能长得如此健壮。因此,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铁木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最近回过族里的新营地吗?” “回去过。” “大家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豁儿赤苦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认为我过得怎么样?” “看上去不怎么好吧?”铁木真问道。 豁儿赤叹了口气道:“失去爪牙的老虎,折断翅膀的苍鹰,比草丛中的田鼠,树林里的兔子都不如。如今呀,失去也速该的乞牙惕家族,被塔尔忽台他们踩在脚底下,连地上的泥巴都不如呢。” 豁儿赤的话印证了铁木真的猜测。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如果说这是背叛者的报应的话,可是那些人又都是自己的亲族,可是当初背离他们一家的时候,那些人的样子又实在无法勾起铁木真对他们此刻境遇的半点同情。顿了半晌,他这才模楞两可得将这种情况归咎于塔塔儿人和泰亦赤兀惕人的头上,他们才是这一切痛苦的制造者,是罪魁祸首。 “可恨的塔塔儿人,害死了我的父亲!可恶的泰亦赤兀惕人,夺去了乞牙惕族的幸福!早晚要向他们讨还这仇恨!”铁木真咬牙切齿得说着。 “是呀!这些家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呢!”豁儿赤赞同得附和道,“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孤身一人,先躲出来再说。” “那么你要去哪里安身呢?” “我想先去投奔我的亲戚札木合,你还记得他吗?你们以前是安答呢。” “当然记得。” 铁木真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胖乎乎、笑眯眯的孩子脸。 豁儿赤舔用舌头净沾在唇上的肉渣——别看他身材瘦小,但是食量却是惊人,铁木真的那堆肉干被他边说活间已经消灭了一大半,也不知他几天没吃饱过了——继续说道: “现在他可发达了,成了札只剌惕部的族长,将部族治理得好生兴望呢。现在就盼着他还能记得我这个穷亲戚,给我一个安身立命的住处。不过嘛,听说札只剌惕的女人中,好看得不多,有点郁闷呢。” 提到女人,豁儿赤的脸上立刻荣光焕发起来,暖味得笑着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听说现在许多其他部族都在陆续投靠他,总会有漂亮姑娘等着我的。铁木真,你也十五岁了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我不去。” “干嘛不去呀?你们过去好歹是安答,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听说札木合为人不错,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去,我要守着妈妈。妈妈说好汉子不求人的,自己打天下才是蒙古人的性情。”铁木真坚决得摇了摇头道。 豁儿赤哈哈一笑道:“真是听话的好孩子,不过你妈妈哪都好,就是做人太固执,不懂得变通,连带着把你也教成个小顽固了。” “不许你说我妈妈的坏话!”铁木真瞪起了眼睛。 “好好,算我胡说。你妈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好汉子,更不是蒙古人里面的好汉子。见到她就说豁儿赤问她好。”豁儿赤顿了顿,又打量了铁木真一眼,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的性子真象你父亲。” 这句话落在铁木真的耳中,一下子触到了他的心事,使他禁发起呆来。 看铁木真没反应,豁儿赤暗想:“这孩子是不是一个人呆长了,脑筋有点不太对劲了?” 这时,他已吃饱喝足,便站起身来告辞道:“好了,善心的孩子,谢谢你的盛情款待,我要继续赶路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一家平安。” 听到他要走,铁木真心中的波涛却再也无法控制,忍不住叫出声来:“等一等!” 此时,铁木真已经回忆起来这个豁儿赤曾经参与过自己订婚的事情,于是他冲动得想,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解开长久以来郁积于心,不得要领的出生的秘密。 “你刚刚说我的性子象我父亲吗?” “是呀,我是这样说的。” 豁儿赤看着刚刚还一脸木讷,神情晃忽的铁木真突然双目放光,脸色也变得异常的严肃,不禁有些奇怪,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么有点象中了邪似的?” 第27章 “那你说,我倒底是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如果是,当初为何要把我留在翁吉剌惕那里?如果不是,我的父亲又是谁?” 铁木真终于将两年来蹩在心底的疑问一口气问了出来。随之,全身顿感轻松,仿佛卸掉了一块背了很久的千斤重负。他忽然想,原来这些事情一旦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嘛……当初也没打算和翁吉剌惕结亲,后来的事情都是巧合而已。至于把你留下,我看这也不是你父亲的本意,多半还是因为碍于德薛禅的请求吧。呵呵,反正后来的事情我也没参与,只能这样来猜测了。” 被这么劈头追问下来,豁儿赤也不免有些困惑起来,同时又被铁木真那一对慑人的眼眸逼视得有点不安了,只得模楞两可地回答道。不过,他马上就看出,自已的回答无法满足铁木真,又接着说, “这事嘛,谁也弄不清啦,只有你母亲自己知道。” “可我不能去问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这个我最明白不过了。我自己也有些和别族女人生的儿子,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爹。又不是特别光荣的事情,哪个女人愿意再提。” “那么就是说,我再也无法知道自己倒底是谁的儿子啦。” 铁木真颓然坐倒,满以为多年来的心结到了打开的时候,却依旧没有答案,这不免令他大是泄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豁儿赤有点了解男孩的心境了,就蹲到他的身边继续解说道: “这种事情有什么打紧?随它去吧。你当这草原上除了你之外,人人都说得清自己的爹娘是谁吗?就比如我吧,我娘老子就被塔塔儿人抢去过两次,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可我是谁的儿子就弄不清啦。草原上的各族呀,不管是塔塔儿还是蔑儿乞惕,克烈亦惕还是乃蛮,就连咱们蒙古人自己夥里的乞牙惕和泰亦赤兀惕之间,还不是把彼此的女人抢来抢去的?说句罪过的话,圣女阿阑豁阿不也是被抢来的吗?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故事吗?孛瑞察儿是谁的儿子,很说得清楚吗?是谁的儿子,你不也得活下去吗?只要自己活得好,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那么乞牙惕族人都认为我是谁的儿子?他们是不是因为怀疑我的出身才离开我的?” 铁木真依旧不罢休,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豁儿赤被他那正经八百的模样逗乐了,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你还真是够认真的呀。这个嘛——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吧。总之,你母亲是也速该从蔑儿乞惕人手里抢来的,因此嘛,你的父亲不是也速该就是蔑儿乞惕的什么人,全在你自己选择,没人会特别在意的。要是真得想弄明白,等你五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到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会让你明白的。蔑儿乞惕人因为总是偷偷摸摸得想着算计人,老得快,也容易阳痿;克烈亦惕人呢,会变成秃头的吝啬鬼。” “那蒙古人呢?”铁木真追问着。 “蒙古人变成狼。”豁儿赤道,接着又补了一句,“老人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这些话,豁儿赤便上马离去了。行出老远,他又在马上回头张望,却见铁木真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豁儿赤摇了摇头,笑着自言自语道, “真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呀,不过蛮有趣的。” 他的这些话,铁木真固然听不见,此时,即使在他耳边大叫,他也是充耳不闻的。豁儿赤最后的这一句话,在他心中反复鸣响着: 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 虽然他不了解变狼这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已觉得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变成狼,这事无论怎么说也比变成早衰的小偷和秃顶吝啬鬼要好得多,这其中孕涵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从幼年起,铁木真就被狼的传说所包围,浸淫其中。尽管这传说至今对他而言,对其中关窍所在依旧不甚了了,不过至少他确信,关于蒙古人血脉的重大秘密就藏在这狼的传说之中。因此,他想,从这一层面而言,豁儿赤的回答具有无可争辩的确实性。 “没错,不论是谁的儿子,自己都要活下去。只要变成狼,谁还会说我不是蒙古人呢?我会变成狼的,一定!”铁木真咬着牙告诫自己,“决不要再向母亲打听父亲是谁了。如果将这刺心的利箭射向她,除了使她苦恼,伤心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母亲真的告诉自己是蔑儿乞惕人,自己又当何以自处呢?就算她一口咬定自己是乞牙惕人,这种暂时性的谎言又能安慰自己多久呢?现在,自己唯一要做到的只有坚信豁儿赤的话——我是也速该的儿子,我的身上是乞牙惕人的血脉!” 晚上回到家,他将遇到豁儿赤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同时也将乞牙惕氏一族如今生活困苦的消息也说了出来,当然,再之后的那些关于出生与血脉的谈话,他决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听到铁木真的讲述,月伦额客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和颜悦色: “如果是这样,你们就更要努力的长大了。真希望你们能够早一天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收复属于你们的一切了。” 其实,月伦之所以如此开心,还有另外一层缘由。她看到,今天的铁木真和往日相比,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那个坚毅、沉稳、果决的铁木真已经复活了,额头上焕发着明澈的光彩,眼中燃烧着灼热的火光。这种天翻地覆的改变显然是在与豁儿赤的谈话之中发生的,然而,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月伦不禁有些好奇。但是,这个聪明的女子决不会追问。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想告诉你的,不必去问;他不想说的,问了也没用。然而无论怎样,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身心健康,这就比什么都要强。 看着母亲快活的表情,铁木真也在心中暗自发誓: “一定要变成真正的苍狼,去咬死泰亦赤兀惕,生吞塔塔儿,最后死死咬住阿勒坦汗的咽喉!到了那个时候,别克帖儿的诅咒也好,自己的烦恼也罢,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一定要变成苍狼,千万不能早衰,也绝对不能秃头。” 想到这里,铁木真不由自主得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心中迎来了久违的轻松愉悦。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九章夜袭 七年是多久?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命题。对于无穷无尽、浩荡奔流的长河而言,也许只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浪花。但是,对于这些被族人遗弃于不儿罕山北麓的不幸孤儿们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生活的苦难给予他们的并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反而使得彼此之间懂得了许多同龄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严酷的环境使得他们更为了解团结的意义:只有齐心合力,才能保证这小小的营地不会淹没在自然的风暴之中;只有互相友爱,就会看到属于自己的希望。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非单纯建立于天生血脉的维系之上,更多的则是来自于发自内心的彼此支撑与珍稀。月伦的教导,使得他们都将对方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兄弟受伤,自己也会流血;亲人落泪,自己同样不会开心。这些,就是七年困苦给予他们的人生启示。正是这种不可动摇的信念,激发出他们心中无比强韧的毅力,顽强而坚定地向着未来绽放出绚丽的生命之花,在这片荒凉冷寂的山野上形成了一片精致的花地。在这片花地中,铁木真无疑是其中最为盛大的存在。 他已经十六岁了,从身材而言,即使投入成年人的行列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比父亲也速该当年还要高大壮硕。他平时看上去拙于言辞,却往往敏于行动,以他为核心所组成的家庭,虽然清苦依旧,却井井有条,风平浪静。这种领袖才能无疑使得铁木真在他的第一批部下的心中建立起了无可争辩的绝对权威,主导着这个小小群落的全部日常工作和家中事务。 在诸弟之中,铁木真最为倚重的还是合撒儿。对于这个性情和善、行事稳重、头脑清晰、口才便给的弟弟,他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凡有遇事不能决的时候,他都要向这位可靠的助手与参谋征求意见之后,再做出自己的决定。合撒儿却并不因为这种来自兄长的信任而自觉高于其他的兄弟,他依然保持着幼时的那样稳健沉着,对哥哥的问题总是先仔细思考,再发表意见。同时,他与别勒古台之间也保持着和睦的关系,一旦无法回答铁木真的咨询,他便会提出将别勒古台找来一同商量。由于他的推荐,别勒古台也渐渐成为了这个小家庭的核心人员之一。 铁木真之所以同意提升别勒古台的地位,最初所看重的便是别勒古台那惊人的体魄。与之相比,铁木真自问在气力上是有所不及的。而对于这个缺乏劳力的家庭而言,别勒古台显然已经成为了一根必不可少的重要支柱。然而,一旦深入接触到别勒古台,铁木真便渐渐看到了这个异母弟弟的诸多优点。表面上,他完全是个粗人的模样,实则性情温和,从不滋事,对待几个还在幼年的弟妹也最为体帖。有一次,铁木真甚至看到他救助一只翅膀断折的小鸟。那么一条大汉居然将这柔弱的小兽捧在手心里,为它精心包裹伤处,又悉心照料了好几天,直至痊愈这才放飞了。对于这种行为,铁木真颇觉不可思议。他虽然和别克帖儿是一母所出,却绝无那种尖刻的态度和敌视的情绪。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好人,有一副同情弱者的软心肠。因此,十二岁的合赤温、十岁的帖木格和八岁的帖木仑都将其视作亲兄长,跟他走得比铁木真还要亲近一些。 第28章 每当他出现在这小小的帐幕中,就会为这里带来欢乐和温馨。在消除了内部矛盾源后,生活来源虽然依旧匮乏,但阖家上下一派祥和,却也其乐融融。 在处理家庭关系方面,铁木真吸收了父亲也速该的经验,力求做到公平合理,不偏不倚。这种态度尤其表现在对嫡母月伦和庶母速赤吉勒的位置安排上。 早在去年,铁木真便将几个弟妹和黑臣女仆召集到自己的面前,对他们说道: “两位母亲已经为我们操劳了很久啦。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是该反过来供养她们的时候了。” 弟妹们听到这样的话,都连连点头称是。于是,铁木真立刻做出了决定: “今后,打来鸟兽的肉,其中最上等的部位一定要留给她们。弄到稀罕物品,也要先满足她们的要求。家中的大事小情都不要去麻烦她们,更不要让她们干活。如果看到她们自己要搬动家里的东西,你们要尽力劝阻,免得两位母亲受累。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定做到!” 众人齐声回答道。 于是,从这一天起,月伦忽然发现孩子们在有意识地摆脱自己的引导,开始跟从着铁木真行动了。而铁木真对于自己的言论,只是默默倾听,却绝不以之为治家之策。几乎是一夜之间,自己就已经被排除于家庭事务之外了。 对于这一改变,月伦的感觉起初是完全的不适应,继之而生的则是不满。现在,虽然毋需再上山下河,辛苦受累了,却因而无所事事,心情空得发慌了。她向黑臣倾诉这种情绪,得到的答案则是: “夫人觉得这样不好吗?你的儿子长大了,应该供养母亲了。你忙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啦。要换作我,还乐不得如此呢。” “是谁的决定?” 黑臣的回答令月伦惊讶起来,立即觉察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其他的缘故,于是追问道。 “当然是铁木真的决定啊。” 一听到铁木真的名字,月伦便不再追问下去了。她默默地坐下,开始思索着铁木真为何要做出这个决定。片刻后,她便已明其理。 虽然事先不曾和自己打招呼的行为还是令她有些不快,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一旦自己过分插手家中事务,那么是否也要为了公平起见,允许速赤吉勒也来参与呢?然则,即使是一个家庭也只能有一个声音来主导,否则就会另孩子们感到无所适从,并最终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安定因素,甚至造成分裂。眼前的别勒古台虽然安静无事,但毕竟不是一母所生,虽然自己应该不会做出违反公平的举动,可是嫡庶之分而造成的心理障碍,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只能说,在一定时间内可以淡忘,却决不可能彻底消失。一旦因误会而生出某种嫌细来,也难保别勒古台不会抱着疑心生暗鬼的念头。更何况,他的生母速赤吉勒也和大家同居在一处,这个女人到目前为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是人心之险,却是难以揣测深浅的。一次别克帖儿的悲剧已经足够,不能再有第二次,让这个本已势孤力单的家庭再发生什么不测与惨变。 想到这里,月伦额客已经完全释然了。她毕竟是个充满智慧的女子,她的智慧从来就没有玷污过自己的额客之名。出离最初的不满后,她反而高兴得看到,孩子们彼此友爱,又都那么得尊敬她,爱待他,就连别勒古台对自己都是不称“母亲”不开口。而最令她欣喜的还是铁木真的成熟之快,这比收到一份礼物要开心上千万倍。于是,她快活得接受了铁木真的安排,开始安心地生活起来。 一旦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后,月伦便有了更多回忆往昔的闲暇。 每天清晨,当她目送着孩子们簇拥着铁木真,驱赶着马匹和羊只走向远处的牧场后,便退回帐幕内,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垂首想着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在漫长的一天之中,她可以无数次地进入冥想的境界,将全部身心完全沉浸于那神秘莫测的心境之中。 每天,她都会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或者展望一下自己设计的未来。然而,这些念头仅站她全部思绪的一小部分而已,更多的意念则完全停留在铁木真的身上。 铁木真究竟象谁?也速该吗?不完全象嗳。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无论怎么说都难以解释。当初的蔑儿气惕丈夫也客赤列都吗?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呢。在这两人之间,他更象谁,根本没有什么可资判别的有力证明。 当初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草原上的孩子,无论属于哪一个种族,生活的环境都很类似,同样的衣衫褴褛,一般的粗野任性,要想在一群嬉戏打斗的孩子里找出某一个儿童,除非他自己听到呼唤,回声答应之外,根本就是一件需要付出极大耐心和体力的事情。因此,只有等他长大了才能弄明白。可是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还是象童年时候那样,没有任何鲜明的特征。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的话,看看铁木真那高大的身躯,还是会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也速该的影子在那里晃动。 念及于此,一件近期发生的事情倏然袭上心间。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场突降的暴雨袭击了不儿罕山麓。整个晚上,月伦都不安得坐,侧耳倾听着帐幕外的雷鸣雨声以及混杂在其中的铁木真的声音。为了保护家中的畜群,他整夜守在雨中,指挥着弟弟们加固畜栏。那种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得传来,使得月伦恍忽间仿佛再度置身于当年那危险的火场之中。 “丈夫也速该不是也这样呼叫着、指挥着人们扑灭烈火吗?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风雨之中了吗?” 这个念头伴随着那些时高时低,忽长忽短的声音被烈风、疾雨扑打得零零落落、语焉不详,却足以牵动着月伦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那一瞬间,嘈杂的雷声、雨声、风声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声音在回旋跌宕,起落无常…… 然而,这孩子的性格又有很多地方完全与也速该大相径庭。也速该虽然与所有蒙古男子一样粗鲁缄默,但是也有着做为领袖的机智与弹性。当与别人意见相左时,往往会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来解决矛盾。这种性格令他赢得了族人们的尊敬,使他得以在有生之年维持着全族的和平共处。而铁木真在粗鲁方面,较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的冷静甚至是冷酷,而性情也更为崛强,他认准的事情,没人能改变,无论遇到怎样的反对,都一步不退,始终坚持已见。 如此之多的相似与不同,令向来镇定如恒的月伦也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之中,往往想到后来,就会被纷至沓来的奇思怪想弄得自己神经紧张,甚至产生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幻觉: 这样看来,还真有点象蔑儿乞惕人的犟脾气呢! 一念方生之下,立时将月伦额客自己吓了一跳。这真是罪恶的念头呀。她及时推翻了自己的恶念。不过,这确实是她心中一道不可磨灭的阴影。 ——还是忘记吧,现在的家中不是一切平安吗? 每一次冥想都最终结束在这句自我安慰的妥协之中。是啊,如果能以妥协换得一家平安,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高明的策略呢?月伦的心情再度恢复了平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家中平安并代表不会有外力再度介入,来打乱这一平衡。在这个草原上,也许所有的人都将铁木真遗忘了,却只有一个人不会忘记,那就是做为篡位者的塔儿忽台。 当铁木真一家依旧安然无恙得消息传入他的耳中时,他开始坐卧不安,后悔起来: “当初没有趁这群虎子尚幼弱无力之时将他们消灭以绝后患!死鬼也速该和那个桀骛不驯的寡妇生的儿子们一旦长大成人,必定会来向自己报复,把泰亦赤兀惕人淹没在血泊中。也许他们此时正在磨砺爪牙,日思夜想着咬断我的喉管,挖出我的心脏!” 不过,他眼珠一转,转而想到: “现在去做这件事也不晚。抓住这窝小鸟,阻止他们可能的复仇。” 在一个气氛神密,很适合策划计略的夜晚,他召来了部中三百名最为强悍的战士,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计划: “雏鹰生出了羽翼,狼崽长起了爪牙(1),也速该留下的那些小崽子们就要长大了。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情呀。你们看怎么办呢?” “还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就去袭击他们,将他们斩尽杀绝就是了!” 有人嚎叫着。 “说的好!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这就出发吧!” “噢噢呼呼呼——”三百名泰亦赤兀惕骑兵发出刺耳的战呼,在塔儿忽台的引领下飞驰出营,扑奔不儿罕山方向…… ※※※※※※※※※ 对于泰亦赤兀惕人可能会发起的逆袭,铁木真并非毫无准备。虽然他很想将营地迁移到不儿罕山的深处去,但是一则家中的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小小羊群的数量也有所增加,一旦转移到山中去,连牧草的问题都一时难以解决。另外,去年的那场暴雨严重摧残了那间与自己几乎同龄的老旧帐幕,使得原本破旧的它愈发枯朽,不堪重负了。如果搬迁中有个一差二错的,难道还要让年逾四旬的母亲露宿山野不成?诸般顾虑使得他难以下定决心,因此也就错过了躲避仇敌的机会。 既然不能躲,那么只能想方设法的做好防御措施了。几天来,铁木真带领带着几个弟弟在四周的树林中用粗树枝制作了简易有鹿砦,还围着帐幕周边地带挖下了几个陷坑,同时每当入夜时分就将羊和马散放着,以期用它们灵敏的听力来侦测突然来犯之敌。他觉得,经过这样的布置之后,至少不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告戒家人们: “如果遭遇大股敌人的夜袭,千万不要惊惶失措,要立即向附近的树林中撤退,途中千万不能跑散。” 第29章 随即,他在心中点数了全家的战力。除却四个女性之外,合赤温与帖木格尚未成年,虽然在骑射方面已有水准以上的表现,但是一旦发生短兵相接,力量方面的劣势就凸现出来,因此也只能合成一个人来用。剩下来的就只有自己、合撒儿与别勒古台这三个真正可以算做战力的男人了。加上周围的布置,如果对方的人数在五十人以下,应该可以抵敌得住。 基于这一番考量,他开始分配各人的任务。 第一次被叫道的就是合赤温和帖木格,这令两兄弟大为欢喜,可是这种欢喜没能维持多久,就在铁木真下面的话语中丧失殆尽了。 “你们两个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两位母亲,撤退的时候一定要和她们寸步不离!” “了解。” 两个弟弟对望了一眼,齐声答道。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两只乳虎为不能跟着兄长们参加战斗而失望不已。不过,他们还是相当自觉地遵从了兄长的命令。 接下来,铁木真要求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和自己做为掩护家人撤退的主力。 “一旦开战,你们要听从我的命令,随我共同进退。不要因为自己杀得性起,就忘记了咱们的主要任务。”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落在别勒古台的脸上。对于这个大力士,他并不能完全放心。一旦他在战场上冲动起来,可分不出人手来照顾他。 “放心吧!” 别勒古台大约也意识到了铁木真的意图,因此回答得格外响亮。 以上,就是铁木真平生第一次做为主将所召开的军议的全部内容了。对于一个初经战阵之人,能安排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合理了。然则,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以至于险些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那,就是塔儿忽台的决心! 现在,回到眼前这个月黑风高之夜,熟睡的一家人被畜群不同寻常的嘶叫声惊醒了过来。始终保持着枕戈待旦状态的铁木真是第一个冲出帐幕的。还未等他站定身子,迎面便飞来几支羽箭,所幸者是黑夜之中,毫无准头可言。 “这么多火把啊!看来敌人不在少数!” 紧跟在他背后的合撒儿大声叫道。首次临阵便遭逢大敌,使得一向沉稳自如的他也不由得心情激荡。 “肯定是泰亦赤兀惕的鼠辈!” 夜色与火光交映之下,他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手横大斧的样子有些恐怖。 铁木真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对方大股出动,分明是立意要将自己一家从这草原上抹去。他当即指挥一家人按照既定策略向树林中转移。 敌人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测,铁木真深悔自己过于轻视了泰亦赤兀惕人的力量。然而事到如今,后悔已是无用,再临时制订计划更是来不及了。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按照既定方针,先让母亲带着没有战斗力的三个幼小弟妹以及别勒古台的母亲和女仆黑臣他们躲到后面的树林中去。在树林的尽头是一条山峡,山峡的石壁上有一个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山洞,洞口有几块横卧的巨石遮蔽。这是他事先勘查好的暂避之所,利用这里的险要之势,应该可以阻挡敌军。 眼见母亲和弟妹们闪入树林,铁木真便带了合撒儿与别勒古台持兵刃断后。然而,对面的敌人太多了,上前进行白兵战绝对是个愚策。因此,他命令两个兄弟一定要且战且走,千万不要和敌人发生直接的交锋。 铁木真与合撒儿边放箭边后退,别勒古台则仗着力大,将手中大斧运动如风,不断砍倒一些树木做为障碍,延缓对方骑兵的挺进速度。 一时间,双方弓弦鸣响,羽箭交飞。泰亦赤兀惕人方面相继有人中箭。而铁木真一家选择的防御地势又对已方很有利,敌人虽多过他们上百倍,却在这个狭窄的面上无法摆开,一次只能有五六个人并排攻过来。树林的茂密又限制了他们无法利用骑兵。塔儿忽台见地势不利,对方又决心抵抗,为了减少伤亡,便派人向他们喊话道: “我们只要你们的哥哥铁木真,其他人可以逃走。” 铁木真一家自然没人相信这话,依旧拼死抵抗,且战且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分,他们已经退到了山洞前。 “母亲!你们都还安好吗?”铁木真向洞内叫道。 “我们都很好,一个也不少。铁木真,你们三个没受伤吧?”洞内传来月伦的声音。 “我们都很好!” 铁木真话音刚落,合撒儿便叫道:“大哥,我的箭快没了。” “那就省着点,瞄准了再射。”铁木真叫道。 随即,他又向山洞里叫道:“合赤温,把你们的箭都拿出来。” 话音方落,两个小脑袋已经同时探了出来。 “我们也要参战!”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们的头顶上就多了四只手。铁木真认出那是母亲和庶母的手。随即,二人便又被揪了回去。洞口只留下了两袋箭簇。 “你们两个别胡闹!” 这显然是母亲在教训两只不知畏惧的乳虎。听到这个声音,铁木真竟然在此危急时刻也忍不住展颜微笑,幼时河滩上的情景再度浮现心中,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将强要下河的自己强行压制下来的。不过,这短暂的温馨回忆立刻就被来自对面的叫嚣声无情截断了。 铁木真一方的箭支密度一下降,塔儿忽台立刻做出了相应的判断,高兴得大叫道:“哈哈,他们快没箭了,继续攻!” 泰亦赤兀惕人顿时士气大振,抬着取自铁木真家里的锅盖门板之类的防箭物鼓噪着向前冲过来。 “跟他们拼了!” 杀得性起的别勒古台就想从鹿砦后冲出,被铁木真一把抓住道:“不行,他们人多,拼不过,你跟合撒儿快去保护母亲和弟妹们向不儿罕山北面撤,千万别再回来!” “那你呢?”合撒儿追问。 “他们要的是我,我来引开你们,逃脱后自然会去找你们的。” “那怎么行!”合撒儿看出兄长是在舍命相救家人。 “是啊!”别勒古台也粗声粗气得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处活!不能丢下你。” “一齐跑跟本跑不掉,听话,这是命令!”铁木真严肃得瞪了两个弟弟一眼,又补了句,“照顾好妈妈!听她的话,别让她伤心。” 合撒儿望着兄长那不容质疑的决绝目光,不敢再说什么。同时也知道,铁木真所言,确是眼前最好的办法。只得应声道:“你自已小心,我们去了。” 说罢,拉着别勒古台转身奔向母亲弟妹们的藏身之所。 见他们去了,铁木真放下心来,继续以弓箭狙击敌人,很快就将手头全部的箭射光了。他丢下弓,隐身在林中,觑着泰亦赤兀惕人大举冲入,便小心得绕到他们身后,瞅准机会,以惊人的速度冲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前,飞身而上,猛抽一鞭。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延着斡难河向远处与不儿罕山反方向的帖儿古涅(terg_ne)山中的森林驰去。他所看中的,就是这片巨大的森林中密密麻麻长满了雪松、落叶松和其他树木,如果藏身其中,对方即使人再多上一倍也只能望树海而兴叹。 果然,他在林中躲了三天,都没有被尾追而来的泰亦赤兀惕人搜到。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而且相当致命,那就是食物。仓皇出奔的他身上一无所有,只能用林间的积雪来充饥解渴。 第四天,耐不住饥饿的他决定寻找一条出路。他牵着马向林边走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马鞍子丢了,只有马的攀胸和腹带还在(2)。铁木真认为这是长生天的示警,不让他此时出林冒险。于是又原路返回密林,又躲了三天三夜。最后,饥肠辘辘的铁木真又决心走出树林。来到林口,突然一块大如帐幕的白色岩石从山上崩塌下来(3),滚至他面前,挡住去路。毫无疑问,眼前奔来的这块大石表明,长生天不让他出林。于是他再次原路返回,又在密林中坚持了三天三夜。 第九天头上,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在整个这段时间,他除了吃过几个野果以外,没有吃任何食物。他想,与其在这里毫无作为地挨饿等死,不如冒险出去。决心已定,他遂抽出平时用以削箭的小刀,来到那块大石处,斩断缠在大石周围的藤条和树枝,开出一条通道。然后,他牵着马,循着砍开的路向外走去。 他这一人一马刚一走过大石,耳中但听一声胡哨,埋伏在林口的泰亦赤兀惕人便一窝蜂地扑上来。瞬间,他的身形被淹没在一片耀眼的刀光剑影之中……—— (1)《秘史》原文为,“雉雏每其退翎乎?涎羔每其长成乎?” (2)见《秘史》原文,“铁木真在林中三宿,牵马来时,其马鞍脱落矣。回视则攀胸、腹带依然而脱落焉”。 (3)《秘史》原文为,“落白石大如帐房”。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章斡难河之囚 铁木真被做为俘虏带到泰亦赤兀惕人的临时营地。对于目前的处境,他并无一丝恐惧之感,唯一担心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家人中是否还有其他人落入对方的手中。因此,一路上他留意倾听身边敌人的谈话,同时仔细观察周遭的情形,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同样落入敌手。因此,他很庆幸自己的安排是相当正确的,虽然身落敌手,但至少母亲和弟妹们如今是安全的。 关于塔儿忽台,铁木真依稀还记得此人在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曾经出现在乞牙惕人的营地之中。现在想来,他当时是为了什么事情去和父亲进行一次谈判,其结果大约是不欢而散。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和蔼,甚至还亲手将自己抱上过马背,教自己怎样拉弓。由此可见,这应该是一个有些风度的男子,或许不会轻易杀掉自己。 第30章 就是怀着这样坦荡的心情,铁木真平静地站在敌首领塔尔忽台的面前,以镇定的沉默迎接着对方投射过来的审视目光。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种沉默是来自父亲也速该的潜移默化,以至于对塔尔忽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镇摄,令对方心中腾起的杀机于瞬间消弥怠尽。 “杀了他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反而会令他那些乞牙惕氏亲戚们产生怨怒。如果带回去加以折磨,给他屈辱,让他屈服,从精神上辙底战胜也速该后裔。让全体蒙古人都知道,也速该的后人向我投降了,泰亦赤兀惕人才是蒙古部落的支配者。” 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塔尔忽台也算是位人杰了,可惜缺乏志向的他却不能获得长生天的回应。数年后,他将为自己这个一厢情愿的决定而后悔万分并付出惨痛的代价。 按照塔儿忽台的吩咐,部下们扒光了铁木真的衣服,将两根一搂粗的圆木一前一后架在他的脖子上,用浸过水的牛皮绳牢牢绑在一起,同时又将他的双臂也水平捆绑于圆木之上,做成了一副粗重结实的木枷。之后,他们便收兵回到了位于斡难河上游的新营地。 在营地中,塔尔忽台命令部下押解着戴枷的铁木真巡游示众,并大肆宣扬着自己如何英雄了得、神机妙算,一举生擒了也速该的后人。 这种高声叫卖式的宣传立刻吸引了众人的听觉。人们在得知铁木真被抓的消息后,纷纷跑出帐幕来围观。在围观者中,铁木真看到了许多熟识的面孔,都是抛弃过自己一家的乞牙惕氏同族,其中包括自己的几位叔伯——答里台、捏坤和阿勒坛。 这些男男女女们望着眼前的铁木真,看着他如不儿罕山岳般高大威猛的身躯,坚如岩石般的筋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默然目送他缓缓穿行于众多帐幕之间,直到他消失于其他部落的帐幕之间。没人敢上前搭话,但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儿罕孤儿长大成人了,生出了苍狼的爪子。 即使是在戴枷示众——这种莫大屈辱之中,铁木真的头脑也并未停止转动,反而变得更为清醒和敏锐。从族众们脸上所显现出的黯淡神情和较原先更为破旧的帐幕以及数量愈发稀疏的马匹与羊群上得出了一个结论,以前听闻到的那些关于本族人生活更加困苦的传言是极其真实的。当本族从主导地位跌落于泰亦赤兀惕人的附庸后,遭到的打压和迫害是严重的,甚至于沦落为蒙古各部中最底层的一族。同时,他也意识到,塔尔忽台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杀害自己的念头。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将各种羞辱加诸已身,最终达到摄服全乞牙惕氏,彻底瓦解本族自也速该以来在蒙古人心中建立的威望与地位,使本族永远沉沦下去。这对铁木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暗自思忖着:“示众完毕后,以后的日子里恐怕就要面对毒刑拷打了,再之后无非是两条路,不屈而死或被迫效忠,然后成为最低贱的孛斡勒(奴隶)(1)。” 铁木真脖子上扛着沉重的木枷,被从一个帐幕带到另一个帐幕,过着囚徒的生活。其间,他受到泰亦赤兀惕人的严格监视,因为他是敌对氏族首领的继承人,是潜在的复仇者。铁木真的这种度日如年的囚徒生活何时才是尽头?看守者显然无意放他逃走,即使有了逃跑的机会,他们也不想放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守者的警惕亦逐渐随之懈怠,铁木真终究是有了越狱逃跑的机会。 转眼间,盛夏降临。这一日,铁木真照例被押解到骄阳下炙烤示众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被带到营地的角落中。除了留下一个看守外,其他人都赶到塔尔忽台的大帐前的空场上去参加盛大的庆功酒宴。酒宴规模之大,使整个营地都变得空无一人。好酒的蒙古人将此视为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听着远处传来的欢笑与歌声,想向着塔尔忽台他们将大碗大碗地灌着马奶酒的得意样子,铁木真心中产生了强烈得逃跑欲望。他斜睨着看守,见是个不怎么健壮的半大孩子,他怀中抱着长矛,但眼睛跟本没有注视自己,却是张望着远处帐幕上空被篝火染红的天。此时,马奶酒对他来说比铁木真重要得多。铁木真甚至听到了他小声得抱怨着不讲理的同伴欺侮自己身小力薄,剥夺自己喝酒的权力。 看来,这正是长久以来所等待的最好的逃跑机会。铁木真决定冒险了。他乘看守不注意,缓缓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得拉近着双方的距离。失去警惕的看守根本没有发现铁木真的企图,还是一个劲得伸长脖子,不停吞咽着口中愈发丰盛的口水,并继续抱怨着自己的时运不济。忽然,他但觉脑后一震,不期而至的巨痛立时将他送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用木枷打晕看守的铁木真一刻也不敢耽误,当即沿着斡难河狂奔而去。这个夜晚,月光异样的明丽,将婆娑的树影、茫茫的原野照得亮如白昼,仿佛在为逃人指路。铁木真边跑边打量着自己映在地面上的奇怪的十字倒影。他忽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居住在西面土拉河岸的克烈亦惕人所信奉的宗教,就将这种十字形状做为一种圣物来崇拜,据说这种宗教来自更为遥远的西方(2)。 疾奔了一时,铁木真听到背后传来嘈杂的人喊、马嘶与狗叫声,情知是泰亦赤兀惕人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逃脱,正在组织人手四处搜寻。想到那些体格硕大,黑毛竖立,力能搏熊的猛犬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很快便会追上来,铁木真立时浑身打了个寒颤,心想: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藏身的话,恐怕不是被这些恶犬吃掉,就是被抓回去处死。藏身于斡难河畔的树林中吗?那些树林根本不密实,肯定会被搜出来的。他停下想了想,便果断地决定跳入河中,潜身于岸边的芦苇丛中,只把面目露出水面,而脖子上的木枷此时却正好成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使不通水性的铁木真不致呛水。 不久之后,铁木真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片纷乱的马蹄声,其中还不时夹杂着数声凶厌的犬吠,看来是追兵已至。河岸上、原野中以及密林里,到处都是人群的叫喊声。可见,这次追击的规模要远远超过上次不儿罕山的围捕。铁木真猜得没错。极度后悔未能当时便斩杀掉他的塔尔忽台为此几乎动员了全营地各部落的人。 不断有高低不齐的脚步声响过铁木真的藏身处,搜索者们大声叫喊着,不停用兵器或者木棍拍打着岸边的草木。有几次,险些便击中他,迫使他不得不将头都缩入水中。天空中那如画的月华,此时已不再是他送行的良朋,反而更象是一个随时都会暴露他,将他送向塔尔忽台等人的屠刀刀口下的冤家对头。虽然他尽量憋足气,试图能在水下多忍耐一时,但毕竟每过一阵便要上来换一口气。就在他第三次浮出水面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别动。” 铁木真的心中立刻闪过一阵绝望,“被发现了……我的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他并未等来预期中的高声叫喊,对方似乎无意召唤不远处的同伴,反而唯恐被他们听到,愈发压低了声音: “你的眼中燃着神圣的火,脸上闪烁出智慧的光,因此,塔尔忽台他们才会嫉恨你,畏惧你的过人才智。沉住气,继续躲在这里不要动,我会替你引走追兵的。” 铁木真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连忙抬起头来看时,一张苍桑凝重的面容映入眼帘。是锁儿罕失剌——速勒都孙部人。铁木真搜索着童年的记忆,想到此人过去曾是父亲的部下,也是部落中一位出名的造酒师傅,他酿出的马奶酒在整个东部草原上首屈一指。每逢部落宴会,父亲便会将他招来自家的帐幕之中进行商议。不过,因为他为人严肃沉默,不苟言笑,虽从不大声喝斥什么,但那阴沉中水的面色却令儿童们望而却步。而今,正是这样一位与自己从无任何交往的人,却在关键时刻保护了自己,想来这也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使然吧。 铁木真这样思索着的时候,就听到锁儿罕失剌正在不停得对向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人说着:“哎呀,这里的河岸太陡了,我刚刚为了搜索芦苇丛,险些掉下水去。谁能从这里下水去?下去了就得淹死。” 大约是因为锁儿罕失剌从不妄言的信誉起了作用,那些渐近的脚步就又纷纷远去了。而正是此时,天边飘来一团浓密的乌云,将月色遮蔽殆尽。适才明亮的地面刹时间黯淡无光,一行人更不敢靠近,悻悻而去。 见他们走远,锁儿罕失剌又悄声对铁木真说:“塔尔忽台听说你逃跑了,气得牙齿紧咬都流出了血,发誓要抓你回来。只怕稍时他们还会再来的,你就伏在这里,千万不要动,让我来打发他们。” 正说之间,耳听马蹄声疾,大队人马赶到,为首者正是塔尔忽台。铁木真潜在芦苇下的水中,侧耳倾听岸上的对话。塔尔忽台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锁儿罕失剌,你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别乞,我什么也没发现。”他顿了顿,又道,“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再说这河岸上太滑,林子又那么深,弄不好找不到那小子,反而折了自家的人手。” “那么依你之见呢?” 塔尔忽台似乎被说动了心,迟疑得问道。 “依我看,那小子不过是个还没长齐鬃儿的小马驹儿,能跑得了多远?也许跟本就没跑到这。我们不如先收兵回去,沿途再细细搜查,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刚才没有注意到。等明天天亮后,再回这里来。谅他一个小孩子家,胯下无马,项上戴枷,让他不停步得跑上一宿又能跑出多远呢?还不是照样手到擒来吗?” 第31章 铁木真从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此时居然一不慌、二不忙得当着狡诈狠辣的塔尔忽台侃侃而谈,声音中竟不带一丝惶惑畏怯,直说得塔尔忽台点头称是。 “锁儿罕失剌,你说得很有道理。想不到,你的辩才和你的马奶酒一样令人陶醉。好,传下命令,收队回营,沿途小心搜索,天亮后再继续追捕。铁木真这小子若是落入斡难河淹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说完这些话,塔尔忽台圈转马头,喝令收兵。他的命令经由部下逐次传播于四野。不多时,踏踏的马蹄声与喧哗的人声开始渐趋沉寂,这个不安的草原之夜又再度回复了往日的静谧。但铁木真依旧不敢稍动,直到头顶再度传来锁儿罕失刺的声音: “他们都走了,快出来吧。” 危机暂时解除后,铁木真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臂由于长时间被水平捆绑而麻痹,已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多时,微一动掸便觉全身有如万支钢针穿刺般剧痛难忍。此时,慢说是拔腿奔逃,便是爬上河岸都是奢谈。然而,即使是如此,铁木真也没吭一声,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凝望着锁儿罕失刺的脸。 并不知情的锁儿罕失剌连声崔促着铁木真:“快走,快走,他们今天虽然停止了搜索,但是明天肯定还会来,趁此时他们散去,你快快离开,去找你的母亲和家人吧。只是有一件:如果运气不好被抓住,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崔促良久,见铁木真依旧原地未动,锁儿罕失剌大是焦急起来。不过,细心的他随即也察觉到铁木真的困境,连忙探下身去伸手相助,及至握住对方的手,一股冰凉的寒意透肤传至他的手心,不禁失声惊呼: “哎呀,你被冻僵了。这可怎么跑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奋力将铁木真从水中拖上岸来,又顺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革囊,将其凑到自己的口边。铁木真张开嘴,一股醇厚绵密的液体便随之缓缓注入。他知道,这是马奶酒。 给铁木真喝了几口酒后,锁儿罕失剌生怕再行耽搁下去会引起塔尔忽台的怀疑,说了声“万事小心”后,就转身上马追赶泰亦赤兀惕人的队伍去了—— (1)这种宗教即聂斯托利安(nestorius)基督教派,中国典籍称其为景教。创始人聂斯托利(西元四世纪初—451年),原为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的东正教大主教,受宠于当政皇帝狄奥多西斯二世(heodosius2,西元408—450)。后因支持关于基督之神性并非来自玛利亚,不能将普遍的人类血统论代入宗教范畴的置疑,进而成为反玛利亚圣母(theotokos)地位运动的首领,并掀起了关于基督神人二性的著名讨论,被召开于西元431年的以弗所公会议裁定为异端。失宠的聂斯托利被免除职务,并遭到流放。为逃避宗教迫害,他逃到了教庭势力相对薄弱的中东地区,在那里继续传播自己的学说,最终形成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该教派。在中世纪,该教派始终被教庭视为异端,遭到无情的镇压。而在中东地区,也被阿拉伯帝国所压制,唯有在东方取得了一些成绩(具体情况见在下另一作品《盛唐残梦》中的作品相关附录)。 在西北亚少数民族中,克烈亦惕人是较早接受这一宗教的民族之一,也最为虔诚的教徒之一。据叙利亚编年史作者巴尔.赫布留斯记载,在公元11世纪初,克列亦惕人就信仰了基督教。传说,某一日,他们的一位可汗迷途于沙漠之中,粮水断绝,奄奄一息,行将毙命之际,一位信奉聂斯托利安教的商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并将其救活。这位商人的慈悲心肠和深富哲理的布道使可汗深受感动。嗣后,他向住在呼罗珊地区马鲁城的聂斯脱利安教派的大主教埃贝德杰苏提出请求,请这位大主教派教士来给他和他的臣民行洗礼。据巴尔.赫布留斯引用的埃贝德杰苏于1009年写给驻跸于亦剌克(即伊拉克)的塞卢西—报达(即今之巴格达)的总主教让约翰六世(卒于1011年)的一封信说,有20万克列亦惕牧民同他们的汗接受了洗礼。 这个传说即使其中充满了宗教狂热的自我吹嘘,其中也不乏巴尔.赫布留斯本人为讨好于蒙古征服者而为该部族擅自命名为克烈亦惕人的成份(伯希和理论),但也至少说明聂斯托利安教向东方的传播途径——由出发于呼罗珊的商队向东北方向经由商路带入戈壁,传播于克烈亦惕人中间。而我们又从文献得知,呼罗珊东部和河中地区的撒麻儿罕确实是聂斯托利安教的根基之地,而其传教途径正是通过与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并称的草原丝绸之路。于是,我们可以确信,克烈亦惕人至少是在西元12世纪初接受了聂斯托利安教,而发展至12世纪末,“他们的汗已经是父子相传的景教徒”(勒内.格鲁塞《世界征服者》,1944)并“多数为取了基督教的名字”(伯希和《在远东和中亚细亚的基督教徒》,《通报》,1914年,627期)。这也就是马可.波罗在其伟大游记中记载的“祭司王约翰”传说的来历,尽管后来有人武断得将其安在一个埃塞俄比亚皇帝的头上,但这一说法从历史地理学上是讲不通的。 值得一提的是,聂斯托利亚教派在蒙古人征服中亚阿剌伯诸国时,是最大的受益者,不但摆脱了几个世纪以来被伊斯兰教压制的境地,甚至成为了蒙古王公所信奉的几个主要宗教之一,从而在中亚获得了近两个世纪的勃兴。 由于在不久的将来,克烈亦惕人及其信奉的聂斯托利亚教派将在铁木真及其家族的政治与军事生活中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因此,特意在此以一定篇幅对其宗教信仰以及文化特征进行一定的描述,是有相当必要的。 (2)孛斡勒(boghoul):意为奴隶、农奴、劳役(《科瓦列夫斯基词典》,2,1163)。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一章脱身 少去了泰亦赤兀惕族的人马嘈杂后,旷野再度回复了安静的氛围。 精疲力竭的铁木真仰躺在漠漠草原之上,眼前是浩瀚的夜空。蔽月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皎皎月华再度光耀四野。 铁木真此时虽四肢无力,但心中却如这夜空般莹澈清明。他知道,眼前的情势固然暂时安宁,然则距离彻底摆脱泰亦赤兀惕的威胁还早得很。如果不立刻想好一个应对之策,不谛于束手待毙。 念及于此,铁木真的头脑便飞快得转动起来,琢磨着如何才能找到一条彻底逃脱泰亦赤兀惕人魔掌的最佳途径。严酷的现实激发了他苍狼性情中狡诈的一面,夹缝求生的本能使他摒弃了草原民族的简单思维模式,开始缜密得思考起下一步的措施:就这样直接逃跑绝对是最下策,何况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逃得更远,终究还是会落入塔尔忽台等人的手中。自从被俘后,被轮流交给各家严加看守。各家都不如锁儿罕失剌家待已宽容,尤其是他的两个儿子沈白和赤老温(1)更是对自己心生恻隐,冒着风险去掉了沉重的木枷,使自己得以安寝一夜。锁儿罕失剌本人这次引走了追兵,相救于已,显见对自己也绝无恶意。或许再去求他,他还会帮忙的。 铁木真想到这里,便作出决定:重新潜入营地,去寻找锁儿罕失剌家。这样做多少有些危险,但却不失为一条出其不意的良策。日后,他对耶律楚才讲起此事的时候,方知汉人对此有一个相当形象的比喻——灯下黑。当下,他小心翼翼得躲避着人们的耳目,溜入泰亦赤兀惕人的营地。 为了追捕铁木真而折腾半宿的人们,此时已经疲惫得睡去。整个营地中嗅无声息。铁木真高抬腿、轻落步,蹑足潜行于各个帐幕之间,搜寻着属于锁儿罕失剌的那一座。忽然,一阵“咄咄”地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铁木真立刻停住身形,循着声音的来路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 对他而言,这个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在自己童年的记忆中,这就是锁儿罕失剌家的招牌,因为他家通宵达旦得将白天收集到的鲜马奶倒入大翁中加热,同时奋力搅拌着(2)。铁木真小心地移动着身子,逐渐靠近了那座发声的帐幕,从毡帘的缝隙中窥视一番后,发现自己判断无误,当即便毫不犹豫地闪身溜了进去。 此时,锁儿罕失剌正裸着筋肉虬结的上半身,指挥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将巨大的木杵插入大翁中奋力搅拌着乳白浓稠的液体。铁木真仔细打量之下,立刻认出了那两个帮手,他们正是锁儿罕失剌的那两个友善的儿子——与铁木真同岁的沈白和小两岁的赤老温。看这父子三人如此紧张地工作的样子,丝毫不曾料想到铁木真会不请自来,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帐幕中,不免又惊又怒,唯恐被这个灾星连累全家背上窝藏逃犯罪而遭处死,是以他应对时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我不是叫你快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弟妹们吗?(3)你怎么敢跑回来,居然还跑到我的家里来?你想害死我们一家吗?” 他边说边搓着手,满脸不知所措的惊惶。凭心而论,他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块烫手得热山芋丢得远远地,但当他看到铁木真遍体麟伤的凄惨形象时又有些不忍。正没奈何间,长子沈白忽然开口道: “云雀被龙多儿追逐,也知藏于丛林,因为丛林必然会荫蔽于它。如今铁木真来都来啦,父亲还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想想如何救他吧。”(4) 沈白生得其貌不扬,过于瘦弱的身体完全不象一个牧民的儿子,却生了一颗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硕大头颅,可是他的神态却比父亲要从容得多,说出的话也相当沉稳而机智。 第32章 他的弟弟赤老温也生得有些古怪,双眼的眼珠向两边偏斜出去,两只眼珠之间永远无法形成一个焦点,中间空出大片的眼白。可是他说话的态度却很正重: “铁木真过去送过我鹿骨制的鸣镝(5)。” 说着,他的手探入衣内,再抽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只小小的箭簇。铁木真认得,这正是自己所赠之物。想不到事隔多年,赤老温居然将它用绒绳穿了,贴身垂挂在胸前。见他对自己的赠物如此珍重保存,铁木真不禁微微感动。 这时,赤老温已经率先走至铁木真身边,伸出手来解缠绕束缚着木枷的绳索。沈白见弟弟已经出手,也不怠慢,跟上前来帮忙。还没等锁儿罕失剌做出任何表示,铁木真已经在兄弟俩的帮助下脱离木枷的禁锢,重获自由。眼见木已成舟的锁儿罕失剌此时只能搓着双手,带着一脸为难的表情,呆立在大翁边任凭两个儿子行事了。 沈白将木枷与绳索丢入大翁下的火堆中烧掉,赤老温则扶着虚弱的铁木真坐在一块柔软的毛皮上。他们俩正要商量如何隐藏铁木真,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一个年纪约在七、八岁左右、瘦瘦小小的女孩来。她脸上带着一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困盹,用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奇得打量着帐幕中神色怪异的父兄们和陌生的客人。 “这是我女儿合答安。”锁儿罕失剌指着小女孩向铁木真介绍着。 然后又转过头来向女儿吩咐道,“丫头啊,来见见这位客人吧。他是也速该把阿秃儿的儿子铁木真,咱们和他家分手的时候,你还摇车里呢。” 合答安忽闪着业已恢复灵动的眼睛,向铁木真上下打量了一阵,没说什么。 “她的眼睛好大。”铁木真这样想,“这一家人好像都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容貌特征,使人一见难忘。除了锁儿罕失剌之外。” 只听锁儿罕失剌依旧谨慎地在叮嘱着合答安道: “聪明的丫头哦,记住我的话。铁木真来咱们家做客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起。现在,去给他拿些吃的来吧。” 合答安还是一言不发,但是很听话地转身离去,不多时便端来了一只承放着食物的木盘。当她听到兄长们还没想出隐藏铁木真的好办法时,就上前拽起铁木真的一只手,示意他跟自己来。还没等父兄们反应过来,铁木真已被她领到了帐幕之外。 铁木真被这个十岁小女孩的镇定所牵引,居然相当听话得跟着她绕到帐幕的背后。父子三人放心不下,也连忙跟了出来,见合答安将铁木真引到一辆载满羊毛的车子旁才停住。合答安向车子指了指,锁儿罕失剌父子立时明白了女孩儿的意思,走上前来高兴得拍了拍女儿的头,赞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铁木真立即登车,回首向这一家四口点头示意,便将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只将脸和手暴露在夜间的空气中。吃罢合答安端来的食物后,整个身子便缩入羊毛堆中,只在口鼻附近留下一丝缝隙,以备呼吸之用。从外面看过去不露一丝痕迹。热烘烘的羊毛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臊之气,软绵绵得包裹着他的全身,令他感觉很舒服。很快,身心具疲的他就进入了梦乡。(6)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谨慎的安排是相当有远见的,笼罩在铁木真头顶的危险的乌云还远远未曾散去。 铁木真在锁儿罕失剌家里一藏就是三天。在这三天里,塔儿忽台丝毫没有放弃再度捕获铁木真的决心。他指挥着泰亦赤兀惕人搜遍了以营地为中心的斡难河上游百里之内的山林荒野,即使是一块石头、一片草丛也不放过。 然而,当这种地毯式的搜索宣告无果后,塔儿忽台便转而怀疑起自己的营地之内了。他确信:必定有人窝藏逃犯。于是他们开始逐家搜查,特别是那些旧乞牙惕部下更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锁儿罕失剌家。 这些追捕者一进帐幕,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起来,室内、室外、床下、帐顶,凡事被怀疑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是很不起眼的角落都不放过。 最后,他们押着锁儿罕失剌来到帐幕后,立即发现了这辆羊毛车。 “这车是谁的?” 听到讯问,锁儿罕失剌连忙上前一步答道:“是我家的。” “这个很可能藏人,要仔细搜搜!” 为首的人一下令,立刻就有十几个人扑上去往外扒车上的羊毛。其余的人则握紧了兵器,采取包围的姿态,防止可能发生的犯人逃窜或反击。同时,还有两个人则靠近锁儿罕失剌身边,用兵器逼住了他。 锁儿罕失剌站在一旁,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自知这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赌博,如果只是自己的性命也还罢了,但是一想到家人,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下沉。此时虽值盛暑,全身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见羊毛一层一层地被扒开,他甚至感觉那被扒开的不是羊毛,而是自己的皮。此时,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完全陷入束手无策的困境之中,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阻止对方。 忽然,一个相当清脆得小女孩声音响了起来:“哥呀,你说这些人多笨呀。” 锁儿罕失剌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女儿合答安。心中不免更是着急: 小孩子不知道害怕,怎么跑出来了,万一露出破绽如何是好。可是他此时又不能多说话,生恐一旦说错了什么话会引发更大的怀疑,只得在心中默念长生天保佑。 又听站在一旁的沈白搭腔道:“妹子为何说他们笨呢?” “这么热的天,居然会有人相信羊毛车里会藏着活人。就算里面有活人,藏上三天,闷也闷死了,还用费这么大气力去搜吗?哥哥说,这些人是不是笨到家了?” “呵呵,果然是笨到家了。他们爱笨就笨吧。或许他们的体力是偷来的,也说不定。”另一边的赤老温接口道。 话一说完,兄妹三人便携手走开去,一副对笨蛋不屑一顾的样子。锁儿罕失剌心中一宽,暗叫了一声“此言大妙”,不过嘴上还是装腔作势得喝斥了几句: “小孩子家不许胡说。” 然后又对那些已经有些愣怔的泰亦赤兀惕人赔笑道: “对不住啊,小孩子家口没遮拦,得罪列位了,千万莫怪。” 兄妹三人的一番话果然起了作用,搜车的人品味着话中的道理,渐渐放慢了动作,最后完全停止了下来。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几个不甘心的人用长矛向羊毛堆中乱搠了几下。这几矛搠得锁儿罕失剌心中又是大跳,生怕铁木真一旦被子搠中后会因疼痛而失声大喊。然而,羊毛堆中却全没动静,搜查的人这才彻底放心,掉头去了。 锁儿罕失剌心中暗想:“是没搠中还是被搠死了?这几矛搠得那么深,里面的人恐怕很难避开啊。” 正想之间,他忽然发现羊毛堆的一角渐渐变红,渗出殷殷的血色! “可怜的孩子,也速该的骨血,我终于还是没能救得了你。难得你仁义,中了矛也没叫喊出来。” 锁儿罕失剌心中气苦交集,却又唯恐那些搜查者还没走远,不敢上前查视。直到儿女们跑回来告诉他,搜查者确实已经离开,这才带着他们慌手忙脚得掀起羊毛来察看,但见里面的铁木真已经因气息不畅而被憋得晕厥过去,刚才搠的几矛侥幸没中要害部位,只是腿上和肩头受的伤着实不轻。合答安见状连忙撕下自己的衣襟来给铁木真裹伤,沈白和赤老温四面放哨,以防不测。锁儿罕失剌则轻轻得按摩捶打着铁木真的前胸和后背,使之慢慢得苏醒了过来。 ※※※※※※※※※ “这次真的是好险呀。我这一条老命加上全家这几条小命,差一点就断送在你的手里。” 当晚,锁儿罕失剌看着精神已趋于好转的铁木真,发出了由衷的叹息声。却实,白天的一幕对他来说,直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几乎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尖儿,也难怪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敢再留你下去了,好在他们这几天搜过去,我这里暂时不会被注意了,你赶紧连夜逃走,去找你的母亲和弟妹们吧。” 不堪惊吓得锁儿罕失剌下了逐客令。这次,即使是沈白与赤老温兄弟也无法令他回心转意了。 他命沈白去备好一匹甘草黄毛色、口边长着一圈白毛的骒马(7),命赤老温去选了一只肥壮的羔羊烧烤好,合答安则去装了两壶自酿的马奶,都放在一只大皮囊里挂在马背上。 即使是现在,锁儿罕失剌也未忘记“谨慎”二字。为了防止铁木真在路上万一再次被捕,便没有给马配备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马鞍,同时又嘱咐道: “路上千万不可停留住宿,一定要直接返回你母亲身边去。所以,我也就不给你预备火燫了。估计这一只羊羔的肉,也够你吃到家啦。” 他又指了马说道: “这是一匹不生驹儿的骒马,以后也就不必还回来啦。就象你自己一样,也千万不要再回来呀。” 看着锁儿罕失剌那严肃的表情,铁木真的心中涌起一丝歉意来。自己的这次造访,确实给他和他的一家惹来了巨大的危险。若非他们舍命相救,自己此时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因此,他向对方深深地点了点头,心中也决定无论路上会遇到怎样的艰危,也再不会牵连他们。 “好啦,好啦!快走吧!遇到敌人,千万不可恋战,只要逃得性命就比什么都强。” 在锁儿罕失剌的催促声中,铁木真从沈白的手中接过一张弓和两支箭(8),想到他们连自己路上防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这一家人忙乱收拾的情形,铁木真都一一看在眼里,但他没说一句表示感激的话,包括被收留隐藏的这几天,他也一言未发。 第33章 他心中知道,这样的恩情不是光凭话语就能报答的。他只是将这一切牢牢记在心中,与对泰亦赤兀惕人的仇恨融于一处,埋在心底。他深信,只要自己能逃出去,终有一天会以实际行动来报恩与复仇! 锁儿罕失剌的话打断了他有沉思:“快启程吧,你这为我一家带来灾祸的小祖宗。还是那句话,无论路上发生了什么,也千万不要将我们一家供出来。” 铁木真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沈白和赤老温兄弟,特别注视了一下聪慧的合答安,便飞身上马。几天的休养令他感觉神完气足,与先前的虚弱相比,判若两人。虽然肩头与腿部的矛伤还隐隐做痛,但并无大碍。 未出营地之前,他小心得操控着坐骑,放轻马蹄,悄没声得穿过一座座沉寂的帐幕,及至出离险地,立刻猛加一鞭,骒马吃痛,待要嘶叫,又被沈白装置上的特殊嚼子控制住不能出声,只得向前猛得一蹿,四蹄趟开,疾驰而去。 在他背后,相送的锁儿罕失剌直到望着这一人一骑消失于远处的地平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 铁木真一路边策马狂奔,一面想着自被俘以来的见闻。自己九死一生逃出了险境,当真是两世为人了。然则,他想得更多的是,泰亦赤兀惕人不能妥善处理各族之间的关系,反而歧视、打压乞牙惕一族。这样的高压所造成的之离心离德的倾向正在与日俱增。自己将其夺回,将其重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恢复父辈时代的光荣与威名,现在看来也并非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即使在这条路上还将会出现种种艰险与阻碍,但是只要自己不丧失志气与目标,终究还是会有成功的一日。 眼前是看不清路途的黑夜,可是在他的心中,希望的光芒已经微露樨瓠……—— (1)赤老温(tchghoun,tch’oun,tchilon),蒙语意为“石”。这个名字在突厥与蒙古族内都被广泛使用。 (2)《秘史》原文作,“其家有徵,每注乳,澎之彻夜达旦”。 (3)《秘史》原文作,“我非语汝曰:寻汝母汝弟去乎?” (4)《秘史》原文作,“龙多儿之逐雀入丛也,而丛救焉。今来投我,何出此语。”龙多儿是一种黑眼雀鹰,身灵巧,善于捕食。汉文名字叫“鹯(读zhan)”。 (5)鸣镝,一种游牧民族在狩猎或战争时使用的响箭。其原理为箭簇穿孔,一旦射出则风自孔入,激发声响。是一种独特的指挥信号。 (6)《秘史》原文作,“拆其枷而焚之,俾乘(房)后载毛车”。 (7)《秘史》说,这是一匹“口白草黄不驹牝马”。牝马,即母马。 (8)《秘史》上说,“不与鞍,不与燫,与弓一,与箭二”。不给马鞍和火燫,正如我在小说里解释的那样,是防止暴露自己而招致灾祸,同时路上也不可投宿,应该日夜兼程,离开这里越远越快越好。给弓箭自然是为了防身,但是只给两支箭是要求铁木真遇到敌人不可恋战,只须逃命即可。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二章良友博儿术 这一次逃亡非常顺利,为幸运所光顾的铁木真沿途再未遇敌。那些泰亦赤兀惕人显然还停留在对营地的全面搜索之中,使得斡难河两岸空无一人。 即使是这样,铁木真依旧不敢大意。他按照锁儿罕失剌的嘱咐,一路狂奔,不敢稍有停留。渴了、饿了就在马上吃喝羊肉和马奶酒,困了就伏在鞍鞒上打个盹。就这样一连跑了三天,直到眼前现出不儿罕山的雄齐身影后,他才放下心来。 这时,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家人们呢?在原来的营地处,他未敢多留,只是随意查看了一番,见除了当日设置的拒马障碍和那座东倒西歪的帐幕废墟之外,已是物在人空了。这一点,他并不意外。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何况那次夜袭已经说明此地距离泰亦赤兀惕人过近,难以保证安全。以母亲的聪明自然不会再留,此时一定带着弟妹们远远离去,别寻栖身之所。 既然此地不堪再留,铁木真就顺着人畜在草地上留下的踪迹,溯斡难河岸而上逶迤而行。当他到达乞沐儿合河(1)汇入斡难河的河口地带时,从一个牧羊人的口中得到了关于不久前有一家人从此渡河,向别帖儿山口方向迁移的消息。 从对方言语中对这一家人的形貌描述中,铁木真断定那就是自己的家人。于是,他立刻纵马驰向西南,在一天后来到了连接别儿贴山口之前的豁儿出恢小丘。在小丘的阴坡上,他看到了一间简陋的小帐幕,便试探着近前查看,第一眼就发现了携带着弓箭正准备出猎的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兄弟见面自然是喜不自胜,四兄弟以有力的拥抱和热情的欢呼述说着生离死别的惊与喜。 闻呼而出的帖木格也立刻看到了兄长,他本也打算上前拥抱久违的兄长,但很快发现兄长身边所有的空位都被三个身强力壮的哥哥所占据,自己根本无法插足期间。他长声惊呼着,转身奔回帐内向母亲报喜。 帐幕中的诃额伦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因激动过度而语焉不详的帖木格的话语中弄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静静得坐着,略略沉默了几秒钟后,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口中喃喃自语:“长生天保佑!长生天保佑!” 原以为已经失去了这个最令她骄傲也最令她忧心的儿子,但此时却又奇迹般得回到她的身边,令这位以坚强和智慧著称的母亲一时间不知所措。此时,此事,除了以天神眷顾来形容外,再没有其他途径来解释这一奇迹。 帐幕外,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铁木真走了进来。这时,早已激动得无法自持的帖木格和帖木伦立时扑上前,紧紧抱住高出自己甚多的兄长的腰,涕泪纵横,悲喜交加。最后,诃额伦也加入了拥抱的行列,她搂住铁木真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帖住儿子的脸,不停得磨搓着,以低沉的声音,象是对铁木真,又象是对自己哽咽着轻呼: “回来了,我的儿子回来了。长生天将我的儿子送回来啦。” ※※※※※※※※※ 铁木真一家是如何渡过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其中有多少生死契阔,即使不说,也可以想向的到。经过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一家人的感情愈发融洽,血缘凝聚而成的向心力亦更上层楼。但是,这次劫难对于铁木真一家的经济环境却无异于雪上加霜。由于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原本规模小得可怜的羊群彻底丢失,唯一可以算做财产的只有逃亡时做为坐骑而被带出来的九匹马,七匹青鬃马和一匹秃尾土黄马,当然还有父亲遗下的那匹银灰骟马(2),即使将沈白赠送的那匹不能生驹儿的甘草黄骒马算上,也不过十匹马而已。而这匹马转天就因劳累过度,生起病来。为防止它传染其他马匹,只能就地屠杀掉。 查点过可怜的家产后,铁木真心中忧戚渐盛。这种忧虑不单单是来自家中的经济困境,更是考虑到全家目前所居留的豁儿出恢小丘依旧处于泰亦赤兀惕人的势力范围之内,既然自己可以从牧羊人口中得到全家的行止,那么别人岂非同样会顺藤摸瓜而来呢?当此势单力薄之际,任何错误都足以招至新一轮的灭顶之灾。幸运不是每一次都会光临自己的。于是,他当即做出了继续向西迁移的决定。 经过三天跋涉,铁木真一家来到了桑沽儿河(3)上游古连勒古(4)群山中,在背靠合剌只鲁肯山峰(5),面向阔阔纳语儿湖(6)的一块小小盆地中安了家。古连勒古山是不儿罕山脉(肯特山脉)的外延部分,而桑沽儿河就是怯绿连(克鲁伦)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换言之,他们终于脱离了泰亦赤兀惕人所控制的斡难河上游地区,迁到了怯绿连河上游地区以期建立新的生活。 新生活的处境比过去更加艰辛。失去羊群的一家只能依靠狩猎为生。铁木真每天带领着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进山捕猎,剩下的帖木格和帖木仑这两个小孩子,则跟随母亲诃额伦前往阔阔纳语儿湖畔捕湖鱼。可是这片山地的贫瘠以至于动物都很少光顾,除了土拨鼠和大野鼠之类的啮齿动物外再无其它。它们的肉并不好吃,但是如今只要是可以充饥的,都是上天的眷顾了。 然而,这种眷顾为时很短。仿佛是为了再度磨练铁木真,新的灾祸又不期而至。这一次虽然不似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那般猛烈,但是给予这个注定命运多桀的家庭的打击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发当日,一切看起来都与平素毫无不同。铁木真他们照例按照往日的分工,兵分两路,入山捕猎。旁晚时分,铁木真这一队四人用秃尾土黄马驮着猎物回家。行至距离帐幕约百步之遥时,铁木真那属于苍狼的奇异感知立刻察觉到家中情形有异。 “莫非泰亦赤兀惕人又追来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掉了。他的眼光迅速落在了帐幕边空空如野的拴马桩上。 家中唯一的财产——八匹马不见了!对于这个几近赤贫的家庭来说,这个损失是毁灭性的。用破产二字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盗马贼!” 铁木真脑海中当即闪过这个为草原牧民所不齿的称谓。同时,他为自己的在分工上的疏漏既感懊诲,又复庆幸。懊诲者,举家出动而无人看守,因而导致失窃,陷全家于绝境;庆幸者,即使留下一个人,面对人多势众的贼人也是无济于事,一旦争斗起来,非但保不住财产,还可能失去一个宝贵的亲人。 这时,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也相继发现了问题,同时惊叫起来。 第34章 “我去追!”别勒古台说。 因为只剩下一匹马,所以只能去一个人。 “你不行,让我去!我马骑得比你好。” 合撒儿也不甘落后,自从肩膀长到与别勒古台相齐后,二人始终在默默竞争着,而这种良性竞争,是铁木真所乐见的。 看着这对跃跃欲试的兄弟,铁木真心下一宽。困苦的生活没有消磨他们的锐气,反而令他们更加坚韧。大难当头,没有颓唐畏怯,只有奋力向前。但他不能将这个任务委派出去,作为一家之主,在家庭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刻,只能亲力亲为!做为首领,要想得到尊重与服从,就要比别人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这是父亲也速该毕生所奉行的准则,如今轮到自己也当如此。不待合赤温开口请缨,铁木真已经做出了不容更改的决定。 “你们都不能去,留下来与合赤温一起等母亲他们回来,好好保护他们。我亲自去追。” 说罢,他把干粮装好,带上弓箭,飞身上马,沿着盗马贼们留下的马蹄痕迹,向东北方向追去。 一路上,铁木真不顾劳乏,星夜驰骋,直至天明。沿途遇到部落营地便上前打听,可惜一天下来,毫无收获。但他没有放弃。他暗下决心,即使是追到天边,也要将那八匹马原封不动得追回来。这是铁木真一家的无价宝、命根子。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在高原上不停得转悠,马的音讯却依旧渺然。到第三夜已经过去、东方发白之时,在晨光曦微中,他发现前面有一群马,马群旁有一少年正在挤马奶。铁木真近前向他询问是否见到过那八匹马的踪迹。 少年抬起头问道:“你说的八匹马,是不是七匹青鬃马中间杂着一匹银灰马?” “不错!”铁木真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今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我看到几个人带着这些马,行色匆匆从这条道上跑过去了。莫非这些人是盗马贼?他们偷了你的马?” “正是!” 铁木真大喜之下,向少年施了个礼,便要上马去追,却被少年叫住了。 “且慢,你骑的这匹颠马太差,恐怕追不上。就是追上了,对方人多,你也未必是对手。我和你一起去追吧,我还可以借给你一匹好走马。(7)” “这……如果肯借马,那是再好不过,可是你就不必去了吧?” 少年的提议确实很诱人,但是过于突兀,使得一向果断的铁木真也不免犹豫起来。 “盗马贼是草原上的祸害!”少年气愤地说道,“大家同为牧民,原该互相帮助!” “可是……”铁木真还在犹豫着,他的目光望向马群。 “不必管它们!”少年的态度相当果断,“这里离我家不远,会有人照顾他们的。你就别犹豫了,再磨蹭下去,就很难追上了。” 听对方如此一说,铁木真除了答应之外也无话可说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少年边说边行动起来。他从马群中牵出一黑脊白毛、一粟白相间的两匹看上去就是相当神骏的快马,黑脊白毛者交予铁木真,粟白相间者留与自乘。 铁木真惊讶得看着这个侠义心肠的少年,见他生得眉目俊朗,气宇轩昂,身材虽不如何魁伟,年纪也不甚大,但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刚毅果决之色。他的动做敏捷得惊人,是铁木真平生仅见。在与铁木真对话的过程中,他已经将上路所需的一切整备停当。 原本提在手中的那只大皮筒已经被他随意抛在旁边,抄起身旁的一张弓和一袋箭便飞身上了马。此时,他才发现马的缰绳有磨损的地方,便微一探身,捋了一把青草在手。这把青草在他的手中只是简单的三折两拧,就变成了一根结实的草绳,将磨损处牢牢绑紮了起来。这一系列活动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充满了大人般的自信,连召呼都没向家人打一声,就与铁木真一同踏上追马之路。 起初,铁木真还想劝阻他,但越看下去就越觉喜欢,甚至着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万分赞佩之下,心中立时涌出结纳之意。在路上,铁木真问起他的出身家世,方才知道,他叫博儿术(8),是居住于附近一带的阿鲁刺惕部族长纳忽伯颜的独生儿子。同为蒙古人,双方的关系已是近了一层,而当博儿术听说对方就是名满草原的勇士也速该之子时,心中更是大生钦养之情。眼中看着铁木真那卓而不凡的仪表风度,耳中听着他洪亮豪迈的不俗谈吐,博儿术那一颗炽热的少年之心和一腔不甘沉沦的热血同时沸腾了起来。这种一见如顾的感觉使二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内靠得更近了。 此后的三天里,二人并辔驰骋,虽然还未追上共同的目标,却使两颗勇士的雄心同时找到了彼此的目标。铁木真将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和所思所想毫无保留的说给博儿术听,并时常向他征询意见和建议。而博儿术在赞叹之余也将自己的看法合盘托出,他为也速该的死由衷悲哀惋惜,同时也为铁木真一家所遭受的遗弃与迫害愤愤不平,更折服于铁木真的远大抱负。交谈中,铁木真发现博儿术不但为人慷慨侠义,更难得的是有一副金子般宝贵的头脑,他的许多真知灼见也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即使是那些有着贤者智囊之誉的大人们也有所不及。 “即使这一次不能夺回那些马,自己也没有空跑一趟。”铁木真如是想。 而博儿术也在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将性命托付于他的英才。两个草原上不世出的豪杰,就是这样相识、相交与相知的。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捉摸,如无马匹失窃事件为诱因,也许博儿术这一生最多也仅仅以一介小部落首领的身份没没无闻得度过,而铁木真在他今后的事业中也将失去一位好帮手。万能的长生天注定要使两颗粹灿的明星相遇,磨擦出足以光耀四方的万丈神光! 当第三天傍晚降临草原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小山丘前发现了一片营地。从远处就可以看出,这营地是由一些车辆按蒙古人传统的古列延形式搭成的。及至稍近,铁木真一眼就从散放于营地四周的马群中认出了自家那七青一灰的八匹马。 铁木真对博儿术道:“咱们找到了。” 博儿术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天黑已后,咱们就去把马牵回来。” 这提议与铁木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二人牵了各自的坐骑来到小丘之后,给马松了鞍骣,让其自行休息,啃食青草。而他们自己也坐下来吃干粮,然后斜倚在小丘上躺下休息,并继续他们之间对草原大势的谈论。 时间在二人世间快乐的谈话中飞逝,中夜时分转眼即至。 “好了,是时候了。”博儿术率先起身,为已经吃饱歇足的马匹重新备好马具。铁木真也跟着站起来,也将自己的马匹收拾停当。 他对博儿术说道:“我的侠义心肠的朋友啊,多谢你陪我到达这里,现在我去牵回那些马,你在这里等我吧。” “岂有此理!”博儿术的正色道,“我既然说过要帮助你,就要帮到底。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要去一起去!” 铁木真知道这博儿术年纪虽小,但性情刚烈,自己虽不欲令他冒险,但若是一味拒绝下去,反而会伤他的自尊,只得答应下来。 当下,二人谨慎得靠近营地,溜入围栏之中,很快找到了八匹马。这些马识得主人铁木真的气味,便不嘶叫,顺从得被牵出来,跟到了小丘之后。 一切顺利。铁木真与博儿术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二人不敢怠慢,各自上马,赶着那八匹马连夜踏上归途。 翌日拂晓,二人几乎同时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 “有追兵!”博儿术率先示警。 铁木真回首望去,见远处正有十几条汉子崔马追来。 追兵速度极快,双方的距离不停地拉近。不多一时,铁木真已经可以很清楚得看见,跑在最前面的人骑着匹白马,手中挥舞着一根长长的套马竿。他边追边喊,声音随着晨风的流动直送入铁木真的耳中: “两个小子,留下马匹,饶尔不死!” 眼见危急,博儿术叫道: “这些家伙骑得都是走马,咱们的青驮马跑不过他们。朋友,我看不如这样,你带上你的马先行一步,我留下来替你抵挡一阵。我一个人很容易摆脱他们,咱们在你我初遇之地相会。” “你助我夺马,我又怎能再让你为我拼命,你带马先走,我来断后。” 铁木真说着,已先自圈转达马头,持弓在手,抽箭搭弦,反身射出,正中骑白马者的面门,那人长声惨呼,弃了套马竿,倒贯下马背便一动不动,眼见是死了。 余下诸人吃了一惊,齐齐带住战马不敢近前。当铁木真再度抽箭搭弓时,发了声喊,拨转马头逃散而去。这紧张的一战,就这样倏然而起,又嘎然而止了。 当下,两人不敢怠慢,加速崔促马群快行。生恐这些人胆气复壮,再追上来势必难以抵挡。幸好此后一路无事,三天三夜后回到了博儿术家的所在地不远处。 眼见胜利在望,铁木真感于博儿术的侠胆义胆,当即提出,要以马群的一半相酬: “高贵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热情相助,我无法夺回这些马匹。你的高尚品德,即使是以金山银海做为酬谢也不为过。可惜,我现在所能付出的只有这几匹马。你我一人一半吧。” 博儿术仰天一笑道:“我的朋友啊,你这么说就未免小瞧我了。我助你夺马是为了草原人的道义,难道是贪图这区区一点蝇头小利吗?我父亲好歹也是一族之长,做为他的独子,我还会缺财产吗?” “既然知道你是我的独子,干嘛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第35章 远方倏然传来的喝问声将二人吓了一跳。铁木真抬头看时,见对面不远处驰来数骑,发出喝问的正是为首的老者。 “不好,是父亲。” 博儿术小声嘟囔着,冲铁木真做了个鬼脸。这个一路上豪气冲天的少年,此时却全然变做了一个淘气的大男孩。 铁木真唯恐博儿术被不知真相的老人教训,连忙率先下马,来到老者近前深施一礼道: “尊敬的纳忽伯颜族长大人,我是乞牙惕氏已故族长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因家中马匹被盗,特此出门寻访,幸好得到您的儿子博儿术的帮助,这才夺回了马匹。当时因事情紧急,没能向您辞行,如果您要责怪,请责怪我吧。博儿术的义行是应该得到嘉奖的。” 纳忽伯颜听着这些话,脸色逐渐好转了起来。当铁木真陈述完毕,面色已是云开雾散,露出了微笑。他也下了马,拉住铁木真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道: “难怪我昨夜梦到巨大的冬青鸟飞过营地的上空,原来是贵客来临的前兆。早听说铁木真眼中燃着烈火,面上泛着金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博儿术能和你相遇,真是幸运的事情呀。这一切都是万能的长生天的安排,你们从此就是安答,今后要相互关照,彼此亲善,永远不要发生争吵,不要背弃地方。” “喏!”铁木真与博儿术齐声应道。 后来,这两位英雄果然如老人所嘱,终生为友,不弃不离,直至生命的终结。 ※※※※※※※※※ 在博儿术家休息一夜,受到他们父子的盛情款待后,铁木真带着马匹和纳忽伯颜赠送的干粮,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他的心情始终保持着亢奋与激动。这不单单是因为马匹的夺回,更因为他见识到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不计生死,甘于为素不相识者挺身而出的英雄好汉。而这个人仅小自己三岁而已。对于近年来饱偿艰辛,看尽了人间趋炎附势的丑陋嘴脸的他来说,不谛于生命中划出的一道七彩亮色。 从此,这个叫做博儿术的少年英雄形象就被深深刻写在铁木真的脑海之中。虽然他并非出自乞牙惕氏或泰亦赤兀惕氏这样的显赫王族,仅仅来自于一个蒙古人的远支旁系小族。但是,在他的身上,铁木真看到了真正的苍狼本色——勇猛、果敢、沉着、自信,迅捷如疾风,毫无迟滞之感;坚毅似磐石,决不后退半步。一旦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会勇往直前,永无止境的去追逐,可以为此去摧毁高山,截断流水。 在这个世界上,象这样的蒙古狼还有多少呢?会有不少吧?他们被低微的血统所埋没,如不知名的野花般零落散布于广大草原的角落之中,等待着自己去发掘、结纳、延揽。有朝一日,当自己拥有足以打破门第藩篱力量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人聚合一处,那将是一股何等强大的力量呀!这力量势必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不过,直至此时,他还未意识到,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人格接触力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般吸引着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年纪轻轻的他仅凭自己的个性力量便对周遭与之发生关系的人具有何其强大的影响力。锁儿罕失刺之所以能甘冒奇险救护蒙难之中的铁木真,正是由于受到了铁木真那已经表现出首领气质的目光的强力吸引。此次,博儿术对铁木真更是一见输心,不仅与之同当大难,并从此把自己的命运同铁木真的命运永远地连在了一起。他之所以能如此,同样也是由于他无法抵抗那双犀利的眼睛随时闪耀着的慑人心魄的光芒。 哦,又是一夜疾驰,铁木真倦意微生之际,忽闻淙淙水声,如此熟悉得除了桑沽儿河之外,岂能有别? 啊,终于回家了!铁木真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1)乞沐儿合(kimourqa)河,《秘史》原文作“乞沐儿合溪”。 (2)铁木真家被盗去的八匹马是chirgha。g.b.博士译chirghaaqta为“乾草黄的马,惨白色”。 (3)桑沽儿河:stieler新地图第75图写为senkur。为怯绿连河上游一条小小支流,源于怯绿连河之南,库伦之东。 (4)古连勒古(qurelgu)从词源说,是指一种“大蛇”。 (5)合剌只鲁肯山峰(qara-djirugen),直译“黑心”。 (6)阔阔纳语儿(kökö-na’our)湖,兰湖,或称青海子。 (7)颠马与走马,是蒙古人对马的优劣的一种分类。颠马就是跑起来不稳定,不能疾驰,过于颠簸。走马则正好相反。蒙古马的短途冲刺能力不是很强,但吃苦耐劳,善于长途行走。 (8)古列延(kuriyän),蒙语意为“圈子”、“栅栏”、“固定或流动的营盘”(科瓦列夫斯基词典,3,2638)。科瓦列夫斯基还提到,这种形式在十一至十二世纪的蒙古人之中又区别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型的部落联盟形态,比如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所领导的乞牙惕部落和后来由塔儿忽台所领导的泰亦赤兀惕部落。他们都是以大部落为主体,联结其他如晃豁坛、巴阿邻等小部落而形成的;另一种则是为单位,由少数人形成的游牧集团。例如在下一章里,铁木真因成亲而扩大了自己的营地,便形成了这种形式的古列延。 拉施德则认为,古列延是“形成轮状”的,也就是由排成轮状的大批车辆所形成的。在他看来,古列延的本意即“轮”。他还特意说明这种形式:一个部族采取圆形的阵形宿营时,族长位于中心点上,如同车轮之轴。故名“古列延”。同时,在与敌军作战之时,亦采取同样的形式,以防敌军偷袭或奸细混入。 总之,这种形式对于一般平民而言,是相当有用的。势单力孤的他们可以借此获取保护,形成生产力来获取一家的生存。至于那些富裕的牧民,如此则反而受到局限,不如脱离大队人马,获取独自发展的空间,更好的繁殖他们的畜群。于是就有了以上所说的两种不同形式的并存了。这本身也是出自于游牧体制之中的普遍矛盾。 根据拉施特和十三世纪的那些旅行家们的记述,这两种“古列延”形式在蒙古帝国兴起后,便随着成吉思汗的千户改革措施而告消亡了。只是在如今的伏尔加河一代的游牧民族之中还有着点滴遗留。 (9)博儿术之名:《秘史》作孛斡儿出(′bo’tchou);《蒙古源流》作博郭儿济;拉施特《史集》汉译作不儿古赤(bourgoudji),或bôrghoûtchî,bôqôrtchî;《萨囊彻辰书》作boghourdji。今从《元史》与《圣武亲征录》作博儿术。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三章迎娶孛儿帖 以发生于纪元1178年秋季的夺马事件为发端,铁木真开始积极考虑着如何散失的部众重新聚拢回自己身边的问题。 诚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想方设法地壮大自己的势力,尽可能的创建属于他自己的功勋,提升自己的威望。然而,他也深深的明白,这并非一蹴可就的朝夕之功,而需要制订出一个周密的长远计划,然后按照这个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可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究竟应该如何迈出,又将迈向何处呢?一时之间,铁木真感到漫无头绪。毕竟,自己的事业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家境依然贫蔽,势力照旧单薄,谁会不息赌上自己的一生来追随于这个目前看来前途难测的弱小家族呢?博儿术也许会这样做,沈白和赤老温这一对兄弟也没问题。铁木真相信,只要自己出言邀请,他是就会二话不说地前来相助。可是,他最终还是按奈下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感觉现在还不是时候。 正当铁木真反复筹划却不得要领之际,来自母亲月伦的新建议使思路陷入盲点的铁木真眼前一亮,顿觉豁然开朗起来。 月伦的新建议是在翌年春天,当第一只小羊羔落地的时候提出的。其实,所谓的新建议也不过是旧事重提——十七岁的铁木真该成家了。那是八年前,由父亲也速该在翁吉剌惕部为他订下的婚事,长他一岁的亲娘孛儿帖此时应该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用月伦额客的话来讲,到生孩子的年纪了。 令月伦额客诧异的是,这一次的劝说与以往几次失败相比,竟然在异常轻松的状态下就获得了成功。没有任何诸如“家境困难,养不起吃闲饭的人”等托词与籍口,仿佛是心有灵犀般,铁木真毫不犹豫得答应了下来。看着近年来愈发不听自己的话,独断家中事务的儿子,此时居然表现出难得的顺从,月伦额客的心中感受到了一丝为人母的满足。即使她并无在家庭中谋求主导地位的念头,而聪慧如她者也早已猜出儿子心中必然另有一翻打算,自己的建议只不过是与他的想法凑巧一致而已。可是,这种久违的安慰感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母亲的建议,激发了铁木真的灵感,使得他再一次重新审视了此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并从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认为,那次的事件正是因为自己家中的人口过于单薄,因此才使盗马贼有机可乘。同样,如果上次泰亦赤兀惕人夜袭的时候,自己也能多一向人手来帮助,也不会导致后来的种种危险。 虽然饥馑的威胁依然是一柄高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但是只要能多一些人手就可以设法重建羊群。在狩猎过程中,家里已经积攒起了数量可观的兽皮,拿出去和商人交换应该可以获得相当的羊只。 第36章 基于以上的考量,尽可能的增加人口便已成为了当务之急。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份力量,就会对那些离散的乞牙惕族众们多产生一丝吸引力。那些从主导跌落于从属,在垂头丧气中苦挨日月的人们来说,势必会因此而怀念起也速该时代的荣耀,企盼那逝去的时代重来。如果是这样,那么上一次被俘后带枷示众的屈辱反而是在向旧部们传递出了自己依然生存,并已长大的信息。铁木真相信,在旧部之中,对自己存有好意者除了锁儿罕失剌一家之外,必然还大有人在。而自己现在需要做到的就是怎样将这种好意转化为一种切实的力量,使他们确信自己能够为他们提供保护,让他们扬眉吐气。 进而,他又认为:自己每一次遭受到的艰难与困苦,都是长生天对自己的一次试练。如果没有父亲的猝死,自己此时很可能已经入赘于德薛禅家,充其量继承翁吉剌惕这个小部落,在有限的富贵荣华中默默终老,而无法重返乞牙惕的光荣血脉,失去化身为一头爪牙峥嵘的蒙古狼的机会;如果没有在泰亦赤兀惕人营地中的囚徒生涯,自己也不会从锁儿罕失剌一家人的身上体察到旧部们的心之所向;如果没有那次失马之祸,自己又怎能结识到博儿术那样的英雄人物,并认识到在这宽广的草原上,埋没着多少英才。每一次试练都是严酷的,然而对于一心想变为蒙古狼的自己来说,也是一条必由之途。每当自己闯过一道难关,就距离蒙古狼的目标越来越近,更从中明白了许多人世至理和难能可贵的经验。在今后的日子里,自己无疑还将经受更多的试炼,遇到更大的危机,这对于渴望变得更强的蒙古狼来说,却是其毕生所追求的血食! 孛儿贴的到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将会是又一次的苍狼与白鹿的契合,只有身边伴随着白鹿的苍狼,才是一只完美的苍狼。这是来自长生天的安排,在每一只尖锐凄利的蒙古狼的身边蜷伏着一只优雅温顺的白鹿,这只白鹿将为苍狼的部落带来新的活力与生机。 铁木真设想着,通过与翁吉剌惕的联姻,便可以通过陪嫁的形式带过来一些仆从佣妇,即便只是一些老弱妇孺,都将为自己凭添一番声势,都有益于自己微寡弱小的部落。同时,他也通过草原行商的耳目得知,如今的孛儿帖已出落为高原诸部中艳名四播的美女,辅以翁吉剌惕部的万贯家资,致使蒙古诸部中许多族长级人物争相往聘,虽然还没听说德薛禅有毁婚另嫁的意图,但如此迁延下去,终非上策。毕竟,当也速该的光荣与权势不复存在的今天,背叛约定的事情已屡见不鲜。铁木真急于知道事情是否有变,急于成亲,当即决定留下合撒儿代替自己主持家中事务,自己则带同弟弟别勒古台出发,沿怯绿连河谷而下,前往翁吉刺惕部营地而去(1)。 这条路,正是自己八年前跟随父亲走过的旧路。在那之后不久自己被蒙力克带回家奔丧时又走了一次。只不过,第一次自己不是旅行的主角,第二次则根本就是在悲伤与匆忙之间的疲于奔命。现在,当自己第三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才真正以主角的身份来体会这种长途旅行的感觉。 铁木真从别勒古台的脸上看到了当年自己随同父亲也速该出门求亲时的表情,那种初次远途旅行时的兴奋与新奇。八年了,自己终于代替了父亲的位置,虽然从实质上而言尚远远不及,但至少在意义上终于等同起来。对于别勒古台而言,脱离熟悉的三河源头之后,展现于面前的森林、草原、丘陵、湖泊、戈壁、河流都是那么得新鲜,刺激着他年青的视觉,激动着他少年有心胸。他一改平日的寡言少语,时常在宿营之时抑制不住心中的亢奋之情,涛涛不绝得将自己的见闻与感想尽情吐露出来。而此时的铁木真,正如一个兄长所应尽到的义务那样,以自己的所知来满足弟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为他解疑释惑。在这种开诚布公的交流中,兄长的博识着实令别勒古台心中生出由衷得钦佩,而二人之间的亲人情义也悄然滋长得愈发茂盛起来。 有一天,别勒古台忽然问兄长:“这一路上看到许多水草丰美的牧场,却不见一点人烟,为何牧民们不来这里放牧呢?这里明明会使羊群更肥,马匹更壮,牧民的生活也不会象现在这样辛苦了。可是,大家为什么都此视而不见呢?反而继续挤在狭小的土地上你争我夺,互相杀伤呢?” 看着弟弟用明亮中略带迷惘的眼神注视着自己,铁木真感觉到一种狼的热情。虽然这头年轻的狼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对新天地的热切渴望,但一只新的蒙古狼无疑已经诞生。当下,铁木真以欣喜的声音回答道: “是呀,我的兄弟,你看到了应该看到的东西。确实,这里的草足以养活更多的羊群与马匹,足以兴建起多出于现在几倍的帐幕,足以供养更多的人生活。在这湖泊河流随处可见,绿树红花使人欢喜的地方生活,将是一种何其舒心与畅快的日子呀。可惜的是,我们蒙古各部之间,草原各族之间的敌对与仇视蒙住了人们的眼睛,营地之间为防止对方的偷袭,只得以漫长的距离来隔绝双方,以避免受到袭击和引发战争。正因如此,各部只能在局限于自己有限的领地之中,无论大家再怎么勤劳,也无法让羊群的数目增加多少,生活也就无法富裕起来。而穷困便会导致仇恨,仇恨又引发更大的战争,战争则使人们更加深陷于贫穷与痛苦的泥淖之中。这就是为何会存在这么多的无人区的原因所在。如果不能改变这样的现状,这些无人区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我们蒙古人也就永远不会有幸福快乐的那一天。” “那么怎样才能使这些草场不再荒废下去呢?牧民不再穷困下去呢?” 别勒古台追问道,年青的正义感在他心中翻腾起阵阵浪花。 “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想出这个法办!” 铁木真断然答道。他遥望着眼前这片绿色的大海,心潮似海浪起伏难平。他以深邃的目光审视着苍茫原野,心中那副关于未来的蓝图渐渐成形了。 接下来,他象是在对弟弟说,又象是对自己发下誓言: “终有一日,我要让生活于这片高原上的各个部族之间放弃仇杀,消弭恩怨,将他们团结于光之部族的九尾白旄大纛之下,以蒙古人作为唯一的名字。我要让更多的牧民自由自在得开拓更新的牧场,给予他们富足安康的生活。” “那可太好了!” 别勒古台的情绪因铁木真的话语而兴奋不已,他觉得兄长此时嗓音比那些优美的牧歌更为悦耳动听。 “到了那个时候,别勒古台,”铁木真呼唤着弟弟的名字,“你可以再一次踏上旅途,来看看那不一样的风景:天空会更蓝,因为兵燹再不会将它灼烤;草也将更绿,因为血腥再不会将它浸染。在两者之间的,是你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庞大羊群,它们散开时就象无数朵悠闲的行云,汇成一股后又似激荡的流水。忽而漫上山丘,转眼又冲下溪谷;倏然凝如冰雪,瞬间复奔若疾风。在羊群的远处,你还会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崭新帐幕,其连绵不绝的承度甚至超过了古连古勒山。穿行其间,你会感到,行走于这些地方将是多么的安全与快乐啊!即使你头上顶着一个金盘子,从日出走到日落,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暴力的袭击!这,就是我的梦想,我要在草原上建立起秩序的和平碑,亲手打开蒙古人的黄金门!” “啊!那将是多么神奇而美丽的景象!” 别勒古台被哥哥动情的描述所感染,狼的热血在沸腾,忍不住放声长啸。 看着弟弟那热切的眼光,听着这激昂的长啸,铁木真暗自思忖着,这景象何时才能得以现实的方式展现于眼前呢?十年够不够?这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呀! 他对别勒古台道:“你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这个景象吗?” “是呀,我想!”别勒古台毫不犹豫得答道。 “要想实现这个梦想,就要战胜泰亦赤兀惕,消灭塔塔尔,击败一切阻碍梦想实现的敌手!你会帮助我吗?会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吗?甘于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吗?” 说到这里,铁木真以热切的目光凝视着别勒古台,那张古铜色的四方大脸业已涨得通红,仿佛在经受着融炉烈火的洗理! “当然!” 别勒古台的胸腔几欲被激情所涨裂,他凛然起身,抽出随身佩戴的短刀,单手握定,向自己另一只手腕划了下去。刃过之处,殷红的血流立时涌出,滴落在草地上。他指着地上的血迹朗声道: “今日,我随兄长铁木真来此,流下自己的血。他日,我将一步不落得跟随兄长回到这里,如同马群追随头马,羊群跟从头羊。即使在此之前我被长生天所召唤,我的魂魄也将因流在这里的血而回归此处(2)!” 一生的誓词在此时便已铸就! ※※※※※※※※※ 虽然八年过去了,翁吉剌惕人的营地依旧未有过大的变迁。与金国的贸易关系,使之被认为是温和的与无害的,因此不会遭到金军定期的“灭丁”清剿,从而形成了半定居的生活方式。德薛禅的营地始终不离扯克彻儿山与赤忽儿忽山之间,即怯绿连河注入阔连湖之河口地区与同样注人此湖的兀儿失温河流域之间。 当他闻报,说铁木真兄弟已经进入他的营地时,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欢喜得无以复加,不但亲自跑出帐幕来迎接,而且还感伤得握住铁木真的手,几尽垂泪道: “我可怜的孩子呀,当你被泰亦赤兀惕人杀害的谣言传入我的耳中时,我为没能向你伸出援救之手而悔恨万分,我向长生天请求责罚,你的朔擅母亲则终日为你对天祈福,而你爱的同时也爱你的孛儿帖更是终日以泪洗面。 第37章 所幸,不儿罕神山保佑了你,免遭恶人的毒手。今天你来了,我将以最盛大的宴会来欢迎你,同时宣布你与孛儿帖的婚事。我德薛禅决不是背弃誓言的人!” 老人的一番话,令铁木真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瞬间平复了下来。同时,一种的温暖的情愫流过心间。饱尝艰辛的他,终于体会到了蒙古苍狼之间不离不弃的珍重情谊。 老人果然召开了盛大的酒宴,他让铁木真坐在他的身边,以便使自己随时可以看到女婿那英姿勃勃的身形。饮至半酣,他一手高举酒杯,一手牵住女婿的一只手,一齐站起身来,向族中所有来宾高声宣布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们啊,来自全蒙古最高尚的人们,我——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请你们共同鉴证一件事情。那就是八年前一个吉祥的日子,我与乞牙惕部也速该把阿秃儿结为亲好,将我的女儿孛儿帖许配与他的儿子铁木真。今天,又是一个吉祥的日子,长生天将这位铁木真带到了我的身边。他在离开我的日子里,历经磨难,如东青鸟般冲破了难以置信的逆境,成长为一个勇武强健的男子汉。如今,他依照约定来迎娶我的女儿,而我也将遵守这个约定,将我们翁吉剌惕的明珠——我最爱的孛儿帖正式嫁与这位不死的勇士,蒙古的骄傲。请各位鉴证他们纯洁神圣的婚礼,请长生天赐福予他们吧!” 言罢,德薛禅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铁木真也跟着将杯中酒喝干。老人那如歌似韵的语调不断回荡在他的耳畔心间,令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有所期待的莫名欢喜,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骚动。他忽然很想看一看自己的新娘,而孛儿帖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于宴席之上。 象这种传统的蒙古喜宴,照例都是要通宵达旦的畅饮。只要这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坐着喝酒,整场酒宴就不能算是结束。而酒宴的时间越长,东道主的脸面上就会更有光。哪个部落里若是一年没有喝死过人,那么这个部落在下一年里就象全体犯了极大的过失般,感觉抬不起头来。这就是草原上奇妙的风俗,直至今天还在延续着。 幸好,德薛禅是一个头脑相当冷静的人,即使他本人也渐带微醺,却还是注意到了铁木真的表情。也许在气力、马术、射箭等方面,他因年纪的增长而与铁木真有着显著的差距,但是在人心掌握方面,铁木真在他的面前还只是一个未经训练的新手,被倏然无遮拦得推上战场,势必会有茫然不知所措的彷徨与无住。因此,他才刻意不让孛儿帖过早的出场,以避免可能产生的尴尬情形。二人毕竟分离了八年,与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看眼前这个情形,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放下手中酒碗,将双手轻轻拍了几下。旁边的侍女立刻会意,转身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包括铁木真在内所有的人便听到了一阵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借着清凉的夜风传来,在宴会场的上空盘旋莹绕,形成了错落有秩的一个个看不见的环扣,而那一环一扣之间所牵动的,都是人心之中最为柔软的部位。 渐渐地,人们都停住了饮酒的动作,逐次将头偏向乐声的来路,挠首以望。铁木真看到,一队盛妆的女子踏着这天籁般的神奇韵率,翩然起舞,一路而来。她们一边舞着,还将手中挚着的托盘中的花瓣信手抛落在地上,行成一条五彩缤纷的花径。 在她们的身后,四对盈盈燃起巨型红烛的导引之下,一名衣饰最为华丽出众的女子舞了出来。如果说,前面那队舞者的表现已足以令人赏心悦目的话,那么后面出场的女子的舞步则只能以“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来形容了。这不仅在于她的舞技出众,更在于她有着足堪傲世的绝佳身段与无法形容的惊人美貌。不知怎的,铁木真便在心中确认,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孛儿帖。 八年的岁月,既改变了铁木真,也完全令孛儿帖与从前判若两人。如果说当年的她是一朵含苞预放的花蕾,那么如今进入成熟期的她,则完全是一朵尽情绽放,摇曳生姿的娇艳花朵,使得那些极尽明亮的烛光、华美的装饰在她的容颜面前显得黯然失色。现在,孛儿帖正在向他起舞而来,每一个舞姿的变幻,都会令铁木真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美丽的孛儿帖。她的身材之高在蒙古女人中十分少见,高耸的胸脯如两座柔和婉约的小丘,自然舒展的线条向下沿伸至肌肉丰满的腰肢处,一如缠绵悱恻的溪谷,流趟着动人心魄的无限韵律。铁木真被眩惑了,眩惑于对方全身所散发出的光晕之中。那光晕来自她的头发,那是一种淡淡的黄褐色,闪烁出情调柔和的青春光泽;那光晕也来自她的肌肤,细腻的白与健康的红交织而成的光晕散布于她颀长的脖颈、光洁的面颊以及莹润的眼睛,那般赏心悦目,那般湛然有神,而绝非四只巨大的红烛的照射使然。 如果说在此之前,聪明的合答安已令铁木真开始对女性百无一用的观点发生了动摇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眼前的孛儿贴则是从根本上彻底瓦解了这一观点。看着眼前的人儿,铁木真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所形成的关于女人是累赘,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的执念是错误的,但铁木真似乎是那种天生就不会被错误所困挠的人,而有生以来初次见到真正女性的新鲜感与奇妙感却充溢于心,使心情难以名状得转为困惑与紧张兼揉并蓄的复杂起来。 他就这样怔怔地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得凝视着那端丽不可方物的孛儿帖,似乎期望在她的身上寻找些什么。他忽然间心生恐惧——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呀,可以从幼小到老大,变幻出无数种姿容仪态,令人难以发觉她们最真实的一面。也许她们真的是传说中的魔物吧?她们以其独特的变化来证明自己与男人的不同,并显示着她们与生俱来所拥有得与男人殊为迥异而又丝毫不逊于男子的奇能怪力。如果让他在一群泰亦赤兀惕或者塔塔儿敌手与眼前的女子之间作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向敌人,以籍此来摆脱这给他带来无双恐慌与震慑的魔物。 就在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之际,孛儿帖已轻移莲步,款摆腰肢,舞至他的面前才停住了脚步。那佩于其身的整套水蓝色环佩伴随着她的肢体的款款动作而叮咚做响,发出摄人心魄的绮丽韵律。她停步伫立的样子就象一只将飞未翔的天鹅,沉静中即有贞淑美慧,又不乏妖异魅惑,直是将仪态万方的自己毫无保留得展现在这位丈夫的面前。她将原本饱满尖翘,几欲破衣的胸脯挺得更高,显示着美貌女子所独俱的威势与骄矜,其带来的压迫感更是令铁木真愈发无所适从,油然而生的畏惧之意令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并有一种想后退的感觉。 其实,铁木真未尝没有靠近她的念头,甚至从心底中想靠近她,但双脚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起软来。这刀剑从中闯过来的铁样汉子,此时却没来由得胆怯起来。眼前的人儿全身散发出诱惑的气息,令他心跳加速,呼吸不畅,渴望亲近又踌躇不前。 “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是因为我坐在她父亲的身边,还是……” 有生以来,铁木真的头脑从未如今天这般混乱不堪,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飞离了躯体,正在天上气恼地注视着自己,大声质问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胆怯? “千万别再动了,别向前来!” 铁木真在心中默默祝祷着,生怕被对方看破自己的心意或者自己因过度恐慌而转身拔足奔逃。要是在众人面前出这样的状况,那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然而,默祷的结果却适得其反——孛儿帖居然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她从身旁的侍女奉上的托盘中拿起了酒壶,在一只精巧的酒杯中斟满,然后双手捧起,以半跪的姿态向铁木真的面前送来。 这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令铁木真全身一震。只觉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消失了,仅存下这一对咫只之遥的新婚夫妇。说也奇怪,在这样一个时刻里,他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豁儿赤的脸。那个可用舌头剥去女人衣服的家伙如果看到现在这副光景,只怕会笑痛肚皮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豁儿赤向自己灌输过的几句名言,突然间就闪现了出来: ——女人嘛,只有抱在怀里的才是你的。 ——男人的胳膊,如果只是射箭而没抱过女人,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浪费。 ——只有抱过女人的男人,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抱住孛儿帖?!” 突然上汹的念头使他立刻行动起来。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的对错与否,但是此刻的铁木真就象落入湍急的河水中,哪怕随手抓住一根枯草也会毫不放松。 他就这样突然、倏然、忽然、毅然、决然、盲然地抓紧了孛儿帖的手腕。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显然惊动的美人儿。她的手一抖,酒杯便从手指间滑落,带着酒液所划出的闪亮尾线,垂直地向地面落下。碰在花瓣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几乎与此同时,铁木真已经决定、坚定、确定、认定、肯定、镇定地伸出伸出了另一只手,揽住了孛儿帖的腰肢,将她默默、轻轻、巧巧、稳稳、紧紧、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这个一气呵成、决无一丝脱泥带水的大胆动作立刻引发了全场众人的惊叹、赞扬、嘻笑、鼓掌、欢呼、喝彩。就在这一片鼎沸的人声中,铁木真抱起了她的亲娘,转身举步、迈步、大步、虎步、快步、疾步地走向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1)铁木真成婚年之说:这又回到了第四章注释(6)中的生年问题上来了。虽然东方人有早婚的习惯,但依照1167年说,11岁未免过小;而1155年说则又变成23岁,从游牧民族的习俗上看又显然大了些(十二岁以前订亲,十五、六岁成婚的事情在草原上遍地皆是)。 第38章 《萨囊彻辰书》认为夺马之事发生于1178年,《元史》记载当时博儿术的年龄为13岁。铁木真与孛儿帖的婚事则发生于当年或敘年。当时,博儿术的父亲对两人说:“汝二人从今往后宜彼此相顾,彼此永勿以恶语相侵而相弃也。”可见二人年纪相去不远。十六至十七岁是很合理的解释。 (2)蒙古人的流血:蒙古人对于血的认识是极为神圣的。他们认为,魂魄居于血液之中,因此,别勒古台才会发下这样的誓言,这是相当正重和庄严的效忠誓词。特别说明,别勒古台的以血效忠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任何史料均无此说,不过是为了增加小说的气氛而已。不过,在以后,我们会陆续看到一些著名的蒙古首领之死都与这种对血液的执迷有关的真实历史记述。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四章新生之狼 “听说蒙古男子都是苍狼?”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这座雪白色的精致帐幕中轻轻传出,将一股无边的春意播洒在草原上的一草一石之间。 “是的!蒙古的男子都是苍狼般勇猛的战士!” 男子的回答仿佛是在两军阵前向敌方首领发出挑战一般,激烈而严峻。 “那蒙古的女人呢?又是什么?是白鹿吗?”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的,男人的孛儿帖赤那,女人就是豁埃马兰勒。” 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道: “我明白了。在今夜之前,父亲告诉我,你是蒙古的苍狼,有着勇敢的内心和坚毅的品格。母亲也说,每一只苍狼的身边,都应该有另一只白鹿为伴。身为白鹿的我,正是为苍狼而生。我的使命就是就为你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只有白鹿才能繁衍出纯粹的苍狼后裔,去奔腾,去咆啸,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消灭他们!” 这样的对话,已经完全脱离了夫妻之间的情话对白,引发的是男子持久的沉默与之后发出的惊叹: “天啊,孛儿帖!你岂止是白鹿,你简直就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无上珍宝啊!我相信,你今天能说出这些话来,必然是一位万能的神明附在你的身上,向我宣示着光之家族必将复兴的消息!” “铁木真!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愿意永远伴随在你的身边,担负起这个光荣的职责!” 交谈至此,铁木真感到自己此次翁吉剌惕之行确实来对了。不仅迎娶了这样一位容颜绝代的美貌妻子,更听到了这样一番阻山扼水,震心慑魂的话语。这话语对铁木真而言,无异于将火种抛入浓稠的油脂之中,瞬间腾起的烈焰令他周身的血液于一瞬间炽热地奔涌起来,心潮跌荡起伏,勇气与爱意充盈四肢百骸。 同时,他更加感激自己的岳父德薛禅了。正是他,可敬的、睿智的、深谋远虑、重节守信的德薛禅!他精心培养出这样一位集美丽、智慧、勇气于一身的女儿,并毫无保留的将她交付给自己,使之成为蒙古的白鹿,今生永伴于苍狼的身边! 此时,铁木真的眼中只有面前这美如白鹿的女子,他渴望了解她的一切,渴望拥抱她,爱抚她,渴望着将彼此融为一体! “只有身边以白鹿的为伴的苍狼才是真正的苍狼!” 父亲也速该的话语流过心间。一刹那间,铁木真抬首仰望,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帐幕的穹顶看到父亲在天上向自己微笑祝福。那话语,这笑容,飞过千座丘陵,万道溪谷,向天空召示着两个个神圣的灵肉契合圣典已经达到了一个圆满的高峰…… ※※※※※※※※※ 云端中的日子总是短促易逝,转眼间铁木真和别勒古台来到翁吉剌惕部落中已经半个月了。铁木真一方,夜晚有孛儿帖的温情脉脉,白天则有德薛禅的盛情款待,其乐陶陶,自不待言。至于年青的别勒古台,则完全陷入了天天高张盛宴、通宵畅饮的生活之中。环境的急剧变化总是令他露出一副无所适从的神情。正如八年前铁木真初到翁吉剌惕部时一样,这里如天堂般华丽富庶的景象令自幼便与饥饿、贫瘠、困顿为伴的别勒古台眩惑了。从他那一双永远不够用的眼睛之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经历着铁木真在八年前的心路历程。 然而,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这里的惊人财富,更对各个方面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与学习欲望。他发现,这个部落中的年青人并未因过着富足的日子而缺乏活力,相反的,他们每日里都进行有组织的骑射训练。所谓有组织的,是指他们不同于普通蒙古人那样将骑射做为日常娱乐和谋生技能,而是一种严格的、足以适应作战需要的操练。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在整齐划一的口令指挥下,却往往能发挥出以寡敌众的优异表现。别勒古台向翁吉剌惕人提出了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 “为了防止其他部落觊觎本族的财富与牧群。这种训练方式来源于南方的金国,而金国人很可能是从更南方的宋朝汉人那里学来的。” 别勒古台边听边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他找了个机会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向铁木真说出来:“翁吉剌惕人如此安乐还不忙记自卫,我们的部落比他们更弱小,而受到的危胁更大,也应该学着他们的样子来保护自身,这样才会在泰亦赤兀惕人大举进攻的时候得以自保,而不致再次出现象不儿罕山时候那样的危机。” 铁木真嘉许得望着弟弟那明显成熟起来的面孔,点了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中。他高兴得发现,别勒古台已经具备了苍狼那警觉和敏锐的耳目与头脑,而不再是一个凭恃蛮力的粗鲁少年。 “看来带他出来是对的。又添了一个好帮手。”铁木真欣慰得想。 ※※※※※※※※※ 终于在这一天,铁木真决定带上孛儿帖和别勒古台起程回归自已的营地。他在宴席上公开向德薛禅辞行。 德薛禅豁达得点头应允道: “再珍贵的金饰,既然已经挂在东青鸟的颈上,就要毫不犹豫得割舍。孛儿帖已经是你家的人了,自然要随你回去。我这个父亲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我多派一些男女陪伴我的女儿一齐去到你们新家去。有他们作陪,我的女儿便可以安然度过最初的孤单。” 于是,铁木真的返乡队伍一下子变得庞大了起来。其数目大大地超过了铁木真当初的预想,可谓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同时随行的还要送亲的德薛禅夫妇以及他们陪送的诸多财务,其中羊群和马群之多自不待言,金银珠宝之多也不在话下,更为实用得还是一些来自金国的锋利武器——这些是应铁木真特意提出的要求。 上路时,德薛禅对铁木真建议道: “孩子,我建议咱们的队伍多在草原上绕绕弯,尽量多经过一些其他部落的营地,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铁木真感激地望着岳父已略显衰老的脸,心中好生钦佩老人的智谋。自己还没提出要求,他就已经为自己谋划出更具宣传效果的策略。真不愧贤者之誉。 翁吉剌惕人的豪富之名,在居于草原上的蒙古诸部间早已闻名遐耳,由于在地理上最接近金国,文化接触上也甲于蒙古,因此造就了他们鹤立鸡群的华美衣饰和优雅风姿,而这一切在此次送亲队伍中表现得尤其淋漓尽致,以至于将这次远行几乎搞成了一场盛大的花车游行。他们的队伍所过之处,使每一个营地都在刹那间空空如也,牧民们自发得形成了参观与欢送的队伍,来瞻仰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直到多年后,草原上的老人们还在议论着,说这是许多年以来不曾看到过的情景,就如来自天上的神光般,于瞬间将牧民们的暗淡生活照得亮堂堂的。甚至有人传言说,铁木真的新娘孛儿帖的容貌绝不逊色于当年的神女阿兰豁阿,尼伦之光再度光临于蒙古人的头顶。 做为这次游行的最大赢家铁木真来说,他籍此提高了自己的声望,令草原众牧民再次关注起这个一度在蒙古高原争霸战中销声匿迹的家族,使人们知道,也速该的儿子终于长大了,拥有不输其父的堂皇仪表和非凡气度。这一刻,人们心中的天秤于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稍稍的倾斜…… 但是,无论是铁木真还是德薛禅都没有想到,这辉煌的游行在取得成功的同时,却也在暗中招来了一段隐伏多年却又从未消弥的夙怨,从而于不久后引发起另一场对铁木真的人生乃至历史的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的危机! ※※※※※※※※※ 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在极尽喧哗显赫之能事后,终于来到了客鲁涟河畔的兀剌黑啜勒山脚下。在这里,德薛禅向一对新人再次祝福后,便要回转了自己的部落。 母亲朔擅恳求道: “我想再送一程。孛儿帖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如今乍然分离,实在是舍不得她啊。” 看着老妻那婆娑的泪眼中闪动的祈求之色,德薛禅除了点头应允之外,又能有什么可说呢。就这样,他们的队伍分开了,孛儿帖依依不舍的将头探出车外,向父亲的背影看了又看,直至再也看不见,方才罢休。 这位来自其翁吉剌惕部落的新娘及其随员们的到来,令合剌只鲁肯丘陵下阔阔纳语儿湖边的小小营地变得空前热闹起来。在参拜婆母月伦之前,母亲朔擅取出一件华贵的黑貂皮裘交给孛儿帖说道: “记得把这个做为见面礼送给月伦夫人。” 这一幕落在铁木真的眼中,不禁对岳母朔擅的周到与细致深感钦佩。他认为,这件闪烁着耀眼光泽的珍贵礼物,也只有自己的母亲才配得上。然而,他却未曾料到,这件价值不菲的奢侈品,日后居然还能发挥出远远高于其本身价值的功效。 第39章 亲家见面,一番客气自不待言。月伦含笑接受了孛儿帖的大礼参拜后,便拉着儿媳的手上下打量个没完。从她脸上愈发浓厚的笑意中,铁木真知道,母亲对孛儿帖的丰姿仪态非常满意,想来二人日后的相处也会十分融洽。 正想之间,月伦已经转向他说道: “铁木真啊,你可不能让自己媳妇住在这么一个旧帐幕里。” 朔擅在一旁的插口道: “亲家,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已经吩咐随从们在那边的山坡上搭建新帐幕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呢。这原本是我该准备的,却……” 朔擅拦住了月伦的话头,笑道: “咱们是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的话了。这些随从以后也要在这里长期留下去了,搭建帐幕的事情迟早也是他们要做的。只要亲家母不怪我多事就好。” 月伦也笑了起来,随即说道: “亲家母刚刚还要我别说两家话,怎么这么快就外道起来了呢?” “呀!瞧我这脑子。这下还真让亲家母抓了个正着呢。” 朔擅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场认亲仪式也就在这种轻松愉快的基调中接近了尾声。 营地中一下子多添了数十人,原来的安插形式已经无法满足这个变化了。于是,铁木真便按照蒙古传统的古列延形式来安置他们。现在,这个营地已经初具规模,以诃额伦及其诸弟妹和铁木真夫妇所居的两座帐幕为中心,众随从的帐幕则环绕于四周,密密匝匝的帐幕将这片山间小平地彻底充实了起来。直到一切安置停当后,朔擅这才放心地启程返家。夫妻二人将她送出很远的距离后,才回到营地,开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新生活。 虽然到现在为止,这个营地在草原诸部中依然显得渺不足道,但对于一向处于孤立无援境地中的铁木真来说,他的事业已经是向前迈出了不小的一步。连续几天中,铁木真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如下场景: 夜幕降临,每一座毡房中就会透出点点灯火,将四合的黑暗驱得远远;而黎明时分,人们便迎着朝霞陆续走出帐幕,开始新一天的劳做。 更使铁木真满意的是,这些来自翁吉剌惕的男女们并未如他担心得那样被富裕生活变得懒惰,相反,他们不但在吃苦耐劳方面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家人,更在生产经验和手工精巧方面犹有过之。他们中有的人看来是常年与羊群马匹打交道,总能一眼看出哪里的牧草更适合牲畜的口胃;还有的人拥有一双巧手,自己兄弟打猎积累下来的皮毛经过他们的加工,成为漂亮的皮裘,卖给商人的价钱比以前翻了一倍还不止;更有能干和渔夫和老练的猎手,经常能为餐桌上带来更多的美味肉食;甚至还有精通金国农业技术的人,开辟出小块土地,种出许多铁木真一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植物,并说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起来,吃过整个冬天。有时,铁木真几乎要崇拜他们了,甚至觉得他们很可能是一些身怀魔法的珊蛮法师。当他向妻子兴奋得谈起这些人的时候,孛儿帖告诉他,这些都是她父亲在铁木真留居部落的那些天里从翁吉剌惕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因为父亲始终为自己不能在铁木真最困难的时候出力而悔恨不已。闻听此言的铁木真在心中愈发感念起这位智慧超卓,心地淳厚的岳父来。 眼见新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怎样进一步吸收各部中才智之士,扩大自己的营地的问题便正式摆上了议事日程。一日,铁木真召来合撒儿和别勒古台,商议着将曾经帮助自己夺回马匹的博儿术请来加入营地。兄弟二人早已从兄长的口中得知了这位少年英雄的事绩,自然满心欢喜得附议,而铁木真本人也相信,博儿术决不会拒绝这个邀请。当下,别勒古台主动请缨,铁木真点头同意,派他做为使者,往招博儿术。 自从别勒古台走后,铁木真每天都要站在营地前向博儿术所在的阿鲁刺惕部方向眺望一番,他真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肝胆相照的朋友。终于,在第四天的头上,铁木真一眼便发现了远处驰来的两匹马,其中那匹眼熟的拱背棕黄马更是令他激动不已。 “博儿术,我的好安答。” 他高喊着对方的名字,加快脚步向前迎去,在半路上与早就弃马步行的博儿术热烈拥抱在一处。久别相逢的一对挚友,将属于男儿的世间最真诚的泪水留给了这片传奇草原…… 当博儿术到来的第二天,他父亲纳忽伯颜的使者也接踵而至。听到使者来临的博儿术,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道出了自己此次加盟对家中又来了一次不告而别。不过,纳忽伯颜所带来的老者传言中并无任何谴责之意: “苍鹰天上飞,羊群地面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博儿术既然认定了铁木真,那么只要两个情投意合,互相扶持,那就由博儿术自便好了。” 铁木真向使者表示了自己对老人的歉意和尊敬: “请转告贤明仁德的老人,铁木真发誓,今生决不背叛博儿术安答。从今以后,他就是我家庭的一员,我将待他胜过我的兄弟。” 然后,铁木真便拉着博儿术的手,领着他去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月伦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年轻英俊、洒脱不羁的英雄少年。她用自己的手拉着铁木真和博儿术的手,将两只手交叠在自己的膝头上,缓缓说道: “博儿术啊,今后有你来辅助铁木真,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请放心,我会象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铁木真的。” 博儿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女性,心情也是万分激动。 她又转向铁木真道: “铁木真啊,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和博儿术商量。他和我们的家人没有两样呢。” “母亲放心吧。” 铁木真回答之后,便转向博儿术询问他对目前营地的状况有什么看法。博儿术也不推辞,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在营地飞速发展的情况下,目前所居住的山间谷地的牧场过于狭窄而贫脊,不利于今后的发展。不如迁往客鲁涟河源的不儿吉草原,那里的草场宽阔而肥沃,利于畜群的繁衍,同时,又没有脱离高大的神山,即使有大股敌人来犯也有足够的时间来躲避。 铁木真在认真的听取了博儿术的意见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既富于进取意图,又相当稳健的好建议,当即表示完全采纳。 博儿术认为,既然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就应该由自己来主持完成。铁木真也正好要借此来进一步考察博儿术的才具,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事实证明,博儿术果然不是在纸上谈兵,营地迁移的工作在他那有条不紊的指挥下顺利而迅速得完成了。铁木真对这位安答处事之干练虽然于夺马之时便早有所知,但直至此时,方看出他居然有如此出色的指挥才能,立刻将总理全营事务的职责交给了他。为了提高他的权威,特意将他的帐幕与月伦额客的帐幕并列搭建于营地的中央位置,以示对其不敢以家臣待之,而是自己最尊贵的朋友。 虽然有了博儿术,但铁木真依旧不满足,他又想到了另外两个足以共济大事的人物——锁儿罕失剌的两个儿子:沈白和赤老温。当年自己蒙难于泰亦赤兀惕人手中,被迫戴枷示众之时,正是这对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和妹妹甘茂奇险,于危难中拯了自己的生命。无论从品行还是才智而言,都是足堪大任的人物。不过对方身处于敌对的泰亦赤兀惕人之中,必须小心从事,这个即麻烦又危险的任务除了机警的合撒儿之外,再不做第二人想,而合撒儿也确实不负铁木真的期望,将大脑袋的哥哥和斜愣眼的弟弟——这一对小个子兄弟驮在一匹大马上带回营地。 铁木真亲手将兄弟二人从马上接下,问道: “快一年不见,看上去都很有精神嘛。只怕锁儿罕失剌老爹又要骂我在害你们一家吧?” “父亲自然是犹豫不决。”沈白漫不在乎地说道,“我就对他说,‘既然人家来请,不答应不好。’就和合撒儿一起出了家门。” 这少年从不去考量这件事情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艰危,只要对方有求于他,依靠于他,仰仗于他,就会毫不犹豫得为对方赴汤蹈火,即使因此而拼上性命,亦在所不惜。也许他的出身是微贱的,但是他精神却无上高贵;也许他的身材是瘦弱的,但是他的意志却无比强韧。这是另一种蒙古狼——精神上的蒙古狼。也正是因为如此,铁木真才会得到他的救助,并倚重他,信任他,将他迎来加入自己的阵营——狼之阵营。 “赤老温!”铁木真欢呼着抱起弟弟,在原地用力旋转了几下,这使他那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更加无法凝聚视觉——在以后的日子中,直到正式确定主从名分之前,铁木真一度很喜欢和他开这种玩笑,而赤老温却始终对这玩笑不感冒。 他不太喜欢多说话,只是用手指牢牢地握着挂在胸前的鸣镝。当他将目光停留在铁木真脸上的时候,在旁人看来,他却似乎在看着别处。 这就是赤老温的理由!如此简单却又总是令人激动万分。“受人点水,倾身相报”——这种发源于古代中原大地上的士之风范此时或许已经缺失许久,但是确在草原人朴素的心中以另一种表达方式淋漓尽致得展现出来。只因这小小的一点恩情,赤老温便会以生命来掩护铁木真,更会抛弃安全的家庭生活而投入铁木真的冒险小集团。甘愿与之同休戚,共患难,生死以之,不离不弃!而这一切的付出,却只为那一支小小的鸣镝! 这又是一种蒙古狼,沉默寡言却重情守义,为情义二字而一往无前。 铁木真知道,这样一番情谊,是任何言词也无法报答的。 第40章 因而,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却暗下决心,即使是为了以博儿术、沈白、赤老温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新生的蒙古狼们,自己也要努力的去争取、去奋斗,直到有一天可以向他们提供十倍乃至百倍的报偿!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五章黑林的秃鹫 就在铁木真着手建立自己最初的班底,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之时,营地中出现了一位来自遥远西方的客人。 从他的形貌特征上,铁木真明显察觉到他与蒙古人的不同。那一副高大挺拔的身板,蒙古人中几乎没人能超过他,包括自己那怪力惊人的弟弟别勒古台与之相比,也足足差了一头。他的头发呈淡金色,眼珠是淡淡的湖水蓝,看上去很舒服。高高的颧骨与高高的鼻梁配在一起,显得相当协调。他会说蒙古语,虽然音调有些生涩,但也算很流利,致少能让铁木真听懂。因此,从他的自我介绍中得知,他叫月忽难,来自阿勒坛山(即阿尔泰山)西南面,属于一个叫畏兀儿的民族。 从他的谈吐中,铁木真意识到这是一位学问深厚且见多识广的贤者,因此对他也格外客气,命妻子孛儿帖热情招待于他。当问及来意,月忽难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将自己的身份向铁木真加以说明。原来,他供职于占据阿勒坛山一带广大地域的乃蛮部首领亦难赤必格勒汗的麾下,担任外交官,此次奉命出使金国,来到这个小小营地纯属意外路过。 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亦难赤必格勒汗,铁木真是早有耳闻。当年自己的父亲还与他在战场上交过手。事后,也速该盛赞此人是自己平生第一劲敌。对于这样的人物,铁木真自然希望能尽可能多的了解,因此向月忽难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乃蛮的问题。月忽难也不隐晦什么,有问必答,讲得十分详尽。铁木真一言不发的听着,将这些一一记在心中。 及至谈到亦难汗的作战风格时,他忽然摇了摇头,脸上透出一丝失望之色。 这一微小的面部表情,却没有逃过月忽难的目光。他便停止了讲述,询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有什么想法吗?” 铁木真见对方已经有所察觉,便将心中想到的说了出来: “适才你说到亦难汗在战场上决不后退,从不以马尾示敌,这故然是勇士的行为。不过,战争是以胜负为目的,暂时的进退也不打紧吧?” 月忽难听他如此一说,不禁微微一怔,随即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看过兵法?” “兵法?那是什么?” 铁木真的反问使月忽难有点困惑了。起初,他以为铁木真是在装胡涂,但经过察言观色后,又觉得不象。沉了片刻,说道: “兵法,就是汉人用他们的文字写出的行军作战的方法。” “汉人的东西?”铁木真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过,因为我不识字。” 月忽难看出他不是在做伪,不禁心中暗自吃惊。 ——难道此人是一个战争天才吗?居然可以无师自通,一语道破战场上弹性攻防的本质。如果这一番言语出自一个久经杀场的人物,他或可根据经验领悟到这一层意思,但是这个铁木真看来年纪不大,部落里也没什么兵力,应该不会有此可能。 基于这番考量,他又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参加过什么大战吗?” 铁木真摇了摇头。 “我了解了。” 月忽难也就没再继续追问。此后的话题渐渐转入关于月忽难的自身情况上来。铁木真好奇得向他请教“外交”一词的意义。 “铁木真首领,我想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知道的。在这片草原上除了蒙古部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是吧?” 铁木真点头称是。 月忽难又道: “如果你不忌讳的话,那么请恕我直言。你的部落只怕是其中最弱小的,不是吗?” 铁木真认真得点头道: “是的,这是实情。” “好,你很实际,这样我们就有得谈。”月忽难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那么请容许我再问一句,你是否有恢复令尊也速该时代的荣耀的念头或打算?据我适才的观察,你目前正在做出这样的努力,是吧?” 铁木真毫不隐讳得点了点头,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一双足以洞析万事的眼睛,在这样的人面前,说实话是最好的选择。同时,他也想起了幼年时,曾经听月伦额客说过这样的话——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就实话实说——此时,用在与这个人的交谈上是恰如其分的。 “可是你做得还很不够!”月忽难神色肃穆起来,“你的发展速度太缓慢了,而你的仇敌是不会坐视你这样大模大样地招兵买马。无论是泰亦赤兀惕还是塔塔儿,乃至其他抱有敌意的对手都会突袭你,而以你现在的势力,根本无法自保。” 铁木真在心中暗赞一声好!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过自己此前的诸般经历,却能通过观察和思考来做出判断。这样的人物绝不可随意错过。于是,铁木真单刀直入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该怎么办?”铁木真问道。 “这就需要外交了。要学会借势自强,也就是说,借助别人的势力达到壮大自己的目的。以外交赢得盟友,得其保护,受其助势。” “盟友?怎样的盟友?” “找盟友就要找最强的,只有最强者才最可靠!在最强者的荫庇下,你才会有最大的发展空间。在你发展的时候,他不会在乎你,因为你对他无害。而当你的势力足以对其构成危胁的时候,你却又不必怕他。盟友是可以借助的,也是可以背叛的。但是,当你需要借助他的时候,一定要忠诚于盟约;而当你要背叛盟约的时候,也千万不可犹豫!” “可是,这样岂非不义之举?”铁木真问。 月忽难微微一笑道: “要知道,你的盟友也未必守约。所谓盟约,只能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上。在你因盟约而获利的情况下,你的盟友也同样得到利益,甚至比你更多,所以也不必为背叛而心中不安。当双方只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的时候,就是盟约终结之时,从盟友变为敌人之始。世间任何事物总有终结,因此,这决非不义之举。” 铁木真垂首沉思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用闪亮的目光凝视着月忽难的脸,沉静得说道: “是的,你说的对。千军万马不是一天可聚集出来,但却可以从他人手中借来用。但你的学识更胜过这千军万马,所以我想请你做我的老师,教导我,帮助我。” “好的。” 话一出口,月忽难先自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爽快得答应了对方的邀请,完全是在措手不及的状态下为这位蛮族小酋长的气势所笼罩,为他的心意和绝决所驱驶。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在暗中对自己施用了珊蛮巫术。 稍稍镇慑住心神后,月忽难重又仔细观察对方,同时脑中飞快得运转着念头,如何才能在不激怒对方的情况下收回自己轻易许下的承诺。但是,他立刻发现,这是不可能的。眼前之人也许粗鲁野蛮,也许蒙昧无知,但绝不愚蠢,更不缺乏果敢和决断。外交这种复杂的概论对于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居然只听自己说上一遍便能知其真谛,通晓神髓,理解之快是自己平生仅见。他象一块未经雕琢的和阗玉,不曾展足的汗血马,意志如铁,活力迸发。自己的主公亦难赤必格勒汗与之相比,似乎也有所不及。瞬间,一个几近疯狂的念头闪过心间:与其在日渐末落的乃蛮宫庭中做一介碌碌官吏,不如扶助一颗冉冉欲升的新星,使之高居天空,普照四方,而自己也正可籍此尽展平生的才华而名扬天下。 ——好象是个机会呢!眼前的这个铁木真还真是个令人发狂的怪物啊。 月忽难这样想着,下定决心之余,不尽嘲笑起自己来。 ——自己肯定是中了蒙古人的巫术,不然为何会一反平日的冷静,跟着他发狂呢?发狂就发狂吧,过分理智的人难成大事! 打定主意,月忽难再不犹豫,当即向铁木真道: “老师二字是不敢当的,就让我做你的部下,成为你的眼睛和耳目吧。” 铁木真热切得握住月忽难的手,沉声道: “你是我的朋友,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这样的情义比黄金更珍贵,比宝石更无价。你将成为我头顶的明星,照亮我的路。” ※※※※※※※※※ 做为蒙古人的三条母亲河之一的土兀剌(土拉)河,其实只不过是发源于杭爱山中部的鄂儿浑河的一条主要支流而已。 河的源头在东蒙古的中央地区,位于被中国典籍称为“瀚海”的浩瀚的戈壁滩之北。这片戈壁的西北角前凸而出,楔入了杭爱山东部尾段与阿勒坛山东部尾段之间,因其被两山所夹,势呈湾状,故而得名“荒凉沙湾”。在这片荒漠之中,除了几条以于杭爱山春季融雪为源的季节性河流从中穿过,沿途灌溉出一些稀疏的贫瘠牧场之外,余者就只有一片以沙砾、细沙和粘土混合而成的坚硬、平坦、一望无际的地面。然而随着秋风乍起、冬雪纷飞,这些细小的生命源泉亦告枯竭,悄然消失于茫茫“瀚海”之中,唯一可以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只有沙砾之间那一道道淡于无形的沟壑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荒凉冷寂的荒野,却南接无边大漠,北通西伯利亚,西扼阿勒坛山,东临三河之源,正好居于蒙古、突厥、畏兀儿、塔塔儿、蔑儿乞惕、汪古惕、西夏和金国等诸势力的交汇点上,以其进可攻、退可守的险要形势控制着整个草原的核心脉络。 当你向北来到土兀拉河沿岸,就会发现这里是与南面截然不同的天堂。两岸是被河水冲击形成的盆地,水草丰美的程度与四周贫脊不可同日而语。 第41章 土兀拉河在莫拉古岭附近汇入鄂儿浑河,其间立着“圣山”土兀刺阿能(博格多兀拉山)。这山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貌一举劈开:南面是寸草不生的陡崖险壁,北面则是由广袤的山林所环绕的大片丰美的牧场,那一片被浓密的针叶松、桦树和欧洲山杨所覆盖的地方便是黑林,居住着当今草原上的一大强势——克列亦惕人的首领脱斡邻勒汗。 此时,在前往黑林的路上,正有三骑骏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铁木真,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弟弟——合撒儿与别勒古台。 在得到月忽难的指点后,铁木真回忆起父亲也速该时代曾经与克烈亦惕人的首领脱斡邻勒汗有过安答之盟,甚至可以说,是也速该保护着他登上了克烈亦惕汗位的。而受恩者脱斡邻勒也曾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黑林誓词: “我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与义行,我的感谢之情不但是对你,还将波及你的子孙后代。让克烈亦惕与蒙古世世代代,永为安答。” 虽然,这已经是铁木真出生以前的往事,与今天相隔二十年以上的光荫,对方是否还会履约还是个未知数,但是用月忽难的话来说: “任何的可能都要去尝试,不经尝试又怎知其不可能呢?” 作为与克烈亦惕相邻的乃蛮官员,月忽难无疑掌握着第一手资料。据他介绍:如今的脱斡邻勒汗在得到也速该的帮助后,终于将克列亦惕的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他那冷酷无情的铁腕领导下,克烈亦惕的实力亦今非昔比。为了争霸于草原,部落内实行了全民皆兵的政策,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壮丁人数便在三万以上。他们平时与普通牧民无异,然而一旦受到徵召便会提起兵器,跨上战马,按照预先编制好的队列开赴战场,成为勇往直前的战士。这种严密的军事体制,是当今草原诸部中前所未见的,其威力在数次大小不等的战争中都有着惊人的表现。 铁木真猜测着,这应该是从南方的阿勒坛人那里学来的,与孛儿帖的娘家翁吉剌惕人的防护队组织如出一辙。只不过二者之间无论从规模还是组织结构上都有着云霓之判,其间高下不可以道里相计。而以如此庞大的实力为后盾的脱斡邻勒,其并吞草原诸部,独揽大权的霸者野望,更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听到这些,铁木真想见脱斡邻勒的愿望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月忽难所说的最强的盟友,无疑指的就是此人。只要能重新搭上父辈留下的这条线,无论获取的帮助是大是小,都会对自己有利的。然则,世事翻转,此时的脱斡邻勒本人与也速该后人之间的地位被命运所调换,曾经的誓词不知在今天还有几分效力。即使草原牧民对于誓言多半还是遵守的,但是人事难料这句话,铁木真却也感触颇深。怎样重提这些往事而又不致使脱斡邻勒感到讨厌,却又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以免被对方视为乞讨者而遭到轻视。就这个难题,铁木真与月忽难经过反复磋商,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足以打开对方感情的突破口。 于是,铁木真召集全家人,还包括博儿术、沈白和赤老温三人,一起研究起来。当他提出这个疑难的时候,月伦兀格开口道: “想要得到对方的好感,就要先将自己对对方的好感表达出来。所以,我们要将目前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做为见面礼献给对方,令对方稀罕此物,则对方必然会给我们相应的礼遇与回报。” 可是,什么才是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呢?此时,铁木真的家庭虽然已经摆脱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但也仅仅足够温饱而已,连一件最起码的奢侈品也没有。送出那些牛羊或者皮毛吗?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怎能令对方稀罕?铁木真的眉头锁在了一起,沉吟不语。 这时,一直沉默的孛儿帖开了口:“铁木真啊,还记得母亲交给我的那件黑色貂皮袄吗?据说出自金国工匠的手艺,或许可以……” 铁木真眼睛一亮:“是啊,怎么就忘了这个!” 这袄子他见过,原本是做为送给母亲月伦的见面礼。但是月伦却认为太贵重了,死活没收,孛儿帖拧不过她,只得暂时收藏起来。那样一件珍品,其价值之高即使是脱斡邻勒那样的人物也不会视而不见的。他兴奋得向孛儿贴道: “放心吧,你的牺牲会得到十倍的回报。” 孛儿帖摇头道: “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何况一件衣服。” “这就是有白鹿为伴的苍狼的幸福啊。” 铁木真热切得想着,面上却还保持着严肃。 月忽难见大事已定,便向铁木真辞行道: “我的主公,如果你现在没有须要我服务的地方,那么我打算暂时告别一下。” “离开我?去哪里?”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铁木真已经对月忽难产生了依赖之情。 “不是离开,是暂别。目前,我身上还担负着乃蛮塔阳汗的使命,我虽心许于你,但也不能违背之前受到了别人的拜托。而且,你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你的视野还不够宽广,我之远行,正好可以到处为你宣扬并替你收集情报,替你看到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我会定期将自己得到的信息传递给你。请放心,我不会背弃对你的承诺。” 铁木真了解得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的话,情操高贵的智者,我们明日一同上路,我也将出发前往脱斡邻勒处。” 与月忽难分手后,铁木真兄弟策马离开熟悉的怯绿连河河源,一路向西往陌生的土拉河方向而来。时当春末,沿路绚丽的风景令他们心情甚好,对这初次的外交活动的信心也不期然得增强起来。 起初看到的牧场充满着蒙古特色的美艳。到处中浓密绿草和绿色草地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草:灿若黄金的十字花、淡若紫烟的百里香和鸢尾草花、白如皓雪的繁缕……这些花儿被繁星般的火绒草所穿插点缀,共同织就了一幅铺向天涯的华丽地毯。“地毯”的中间,盘绕着一条闪亮的银色带子,那就是婉蜒流淌的土兀剌河。河岸杨柳低垂,纤细的柳丝随风飘舞,形成一道翠绿的帘幕。透过帘幕,远远可见北方的不儿罕山群峰插天,连绵不绝。回首南顾,是与那些坚硬的花岗岩截然不同的柔和的丘陵地带。它们如鱼鳞般整齐有序,向着大戈壁的深处次第铺排而去。遥望前路,赫然可见土兀剌阿能山的峭拔身姿,好似一只天神插落在大地上的利剑,一举将客鲁涟河和土兀剌河劈向两旁。山顶的森林中据说是神灵居住之所,因此被冠以“圣山”的威名。它傲然屹立,刺破青天,与不儿罕神山东西对峙,共同构筑着牧民们的精神家园。 然而,当他们绕到圣山的西坡后,眼前的景色却陡然一变。大片大片稠密的由针叶林、桦树和山杨树构成的森林出现了。由于阳光难以透入,使这里变得黑黢黢得,远远望去,煞是阴森,黑林之名也是由此得来。兄弟三人的心情也从最初的轻松渐渐转为沉重起来。 当渐渐接近黑林后,他们陆续看到了一些零星散布的克烈亦惕人的营地。与其他部落相比,他们的营地并无多少不同之处,甚至更为俭朴。每个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都树立着粗大的十字架,据说那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灵的代表。那些部民们每天都要聚集在这里,向它默默的祈祷着。然后分头散开,继续默默的从事着每天的工作。他们看到铁木真一行,既无新奇的注视,也不过分的惊讶,只是随意看上一眼,在确认他们不是敌人后便默默走开。这种态度配合着黑暗森林的背景,多少予人以一种神密莫测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喜欢这样生活,但是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没有其他部族交往共事的愿望,这或许是他们信奉的那种有别于这个草原其他民族的宗教(1)的关系使然。 铁木真并不理解他们的宗教,也不关心他们的宗教(2),他所需要的只是他们的力量。因此,他迅速通过这些对自己一行抱有微小敌意的营地,向黑林的中心,脱斡邻勒的汗庭所在疾行。 又经两日奔波后,铁木真兄弟在一座宽大肃静的帐幕中会见了身材瘦削,头顶光秃,双目射出凛凛寒光的脱斡邻勒汗。这人看年岁在五旬以上,胡须却还保持着黑黝黝的颜色。铁木真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从豁儿赤口中听来的那个半格言、半笑话式的论断——克烈亦惕人到了五十岁就会变成秃子,而且是吝啬鬼。眼前这个过了五十岁的克烈亦惕人果然是秃子,如果再是吝啬鬼就麻烦了。 “你们这些小子干什么来啦?” 脱斡邻勒的声音干涩而尖锐,不禁令铁木真联想到盘旋在戈壁滩上空那些兀鹫,那是一种集勇力和残忍于一身的猛禽。但铁木真并未畏缩,按部就班得将自己来时早已拟定好的一番说辞向其陈述道: “当年,你和我的父亲是安答,因此,你也就是我们的父亲。这件貂皮袄子是我的妻子的母亲送给亲家的一件礼物,可我的父亲不在了,因此,就将它献于犹如我父的你吧。” 说着,不失时机得将礼品呈上。经过月忽难这样的文人推敲后,这一篇言辞可谓恭敬中不失自尊,同时又巧妙得重申了黑林盟誓,明明是有求于对方的献礼,却又以亲情为引导,不着痕迹,水到渠成。 闪着黑亮色富丽光泽的礼物当前,脱斡邻勒的神色渐趋温和。不过,身为草原第一强势首领的他,头脑的冷静与灵活程度毕竟与众不同。只消片刻之功,他已完全立刻洞析了铁木真的来意,他忽然想到,这正是自己插手东蒙古事务的一个天赐良机,但同时也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免得被对方看作见钱眼开的鄙陋之辈。 第42章 所以,他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已颇为缓和了: “小子,你们的礼物我收下了。克烈亦惕的汗是讲信义的,只要时机成熟,你丢掉的领地,我会帮你夺回;你散失的部众,我会替你招还。有我给你做主,你的臣民会象屁股帖着腰肌,胸口挨着喉头一样,紧紧跟随着你,不敢离弃。当你们这些雏鹰完全长大的时候,就是时机到来的一天。现在多吃点苦头不是坏事,我当年遇到你们的父亲时,可比你们现在要惨得多呢,你们还差得远呢。” 说罢这样的话后,他便命自己的弟弟札阿敢不将三兄弟带离自己的面前。札阿敢不虽然是脱斡邻勒汗的弟弟,但是二人的形貌并不相同,脾气也大相径庭。铁木真感到,他是自己在黑林所遇到的最和蔼的人。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并非一母所出。非但如此,就连札阿敢不本人也是在不久前才从西南唐兀惕(西夏)人的领地回来的。 当札阿敢不带着他们在营地之中的时候,迎面遇到一队人马飞驰过来。从他们搭载于马背上的沉甸甸的各种飞禽走兽可以看出,他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成功的狩猎。为首的是一个与铁木真年纪相若的青年人。如果不是年纪的差别,铁木真险些便将他当作了另一个脱斡邻勒。 青年看到札阿敢不,便勒住了急奔的战马,然后向他微微招了招手。札阿敢不连忙走近他的马前,向他恭敬地施礼。那青年却指了停在原地的铁木真三人问道: “他们不是我们的族人,他们是谁?” 语气之中充满了颐指气使的傲岸之意。铁木真虽然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因此联想到他与札阿敢不的关系后,又不免惊讶与其过于粗暴无礼的态度。 “桑昆啊,这是你父亲的安答,蒙古乞牙惕部首领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和他的两个弟弟。算来你们也算是安答啦。” “胡说什么!” 桑昆勃然大怒,猛地一挥鞭子,在空中击出了一声脆响。然后以轻蔑的眼光乜视了铁木真一眼,便抛下他们,径自向前纵马而去。 “太无礼了!” 铁木真听到背后别勒古台小声怒道。回首看时,见合撒儿的脸色也相当难看。他向两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要忍耐。 这时,札阿敢不带着一脸的尴尬走了过来,向他们解释道: “这是我兄长的独生儿子,平时有些浇灌。铁木真,千万不要介意啊。” 铁木真向他表示自己完全理解,札阿敢不这才放了心。然后,他告诉他们,根据脱斡邻勒的指示,要求三兄弟即可返回自家,等待时机。看来,这次克烈亦惕之旅将如同这片黑色的森林般,注定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而在离开的时候,甚至还多少有一点灰溜溜的感觉。至于交涉的实际成果,从表面上看,也仅仅是得到了一句言语上的承诺而已。 但是,铁木真并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交涉。在实力决定一切地时代中,在脱斡邻勒这样一位手握三万甲兵,势足横扫草原的强者眼中,自己兄弟一无名望,二无实力,本身就是来自荒野中的小子,无论对方怎样的小觑、轻视,这都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在铁木真想来,任何称谓,不在于别人承认与否,完全在于你自己本身是怎样一种人。要想不被对方轻视,也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取对方的认同。这一节,铁木真早就想得很清楚了。不过,此事的另一层影响却是他当时所未料到的,而这一影响为他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收益则几乎立竿见影。 在即将告别黑林之前,铁木真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充满冷漠与神秘气息的地方。在这里,他又见识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沉默的,俭朴的,有节制的处世态度。这里的人们安静的生活着,努力的工作着,没有通宵达旦的聚会和畅饮,也没有歌唱和舞蹈。是他们影响了森林还是森林影响了他们呢?铁木真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会再次回到这里,那么这个问题,也尽可以等到下次再度造访的时候来做进一步的了解和研究—— (1)即聂斯托利安基督教。西方学者们认为,传说中的祭司王约翰很可能说的便是这位脱斡邻勒汗(具体介绍见第十章注释)。不久后,这位北亚的基督教首领将会改用一个来自金国封号的新的名字——王罕。 (2)在以后,我们会看到,铁木真对任何宗教都不仰,但也并不排斥。他本人笃信珊蛮教的至高神长生天,却也从没要求其他民族放弃自己的信仰,即使是那些被征服的民族。他毕生所从事的都是纯粹的战争,而无一丝宗教圣战的色彩,虽然他禁止那些伊斯兰教徒在河中沐浴,也仅仅是因为这种习惯与蒙古人的信仰发生了抵触而已。他的一生都是在为维护自己的信念和蒙古人的利益而战。就这一点而言,他比此前任何一位征服者更为宽容。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六章又见宿敌 又是一个同样清辉普照的夜晚,不儿罕山前的小营地中却传出另一种不同的声音。操劳一天的牧民们此时本该回到各自的帐中,喝上一口马奶酒,有妻子的自然要合欢亲热,添了孩子的则要待其睡熟方能两相燕好;至于那些尚打着光棍的,不是在火堆边畅饮闲谈,就是去悄悄接近心宜的女子。到处一派安适,构成牧民们日复一日的简单生活的最后一抹亮色。 然而,自从铁木真从黑林归来后,这种生活就被彻底改变了。根据他的命令,营地之中的全体男子都必须在入夜之后开始习练武艺,努力提升自己的骑射本领。即使是刚刚成年的合赤温与帖木格也不能例外。于是,马蹄杂沓、弓弦曳动、箭簇破风以及刀枪撞击这一系列声音汇聚一处,形成了那不同声音。 在诸人之中,合撒儿依旧保持着他在家族中的跑马冠军头衔,没人能超过他;博儿术的矫健和冷静令他能在疾驰如飞的马背上可以射中任何移动的活物;力大无穷的别勒古台仍是热衷于肉搏战,看着他双腿直立在马镫里将又粗又长的铁棒舞得风吹不入、雨打不透的样子,任谁也不敢轻偃其锋;合赤温和帖木格限于年龄关系,虽没有出类拔萃的特长,却也勤勤恳恳,表现得中规中矩。 不过,在众人中,最令人惊奇的表现却是来自速勒都孙部里的两兄弟:沈白因他那过于巨大的脑袋对身体重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而难以在武艺方面有所进步,但是天赋的机警和聪明却是一把做斥候的好手;赤老温的表现比哥哥更为令人惊讶,斜眼的他居然在射箭方面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天份,准度与射程令博儿术也为之叹服。当大家问起他怎么会用一双无法焦聚的眼睛来瞄准时,赤老温居然说“自己跟本没瞄准”。没人怀疑他撒谎,于是便将此事归功于长生天的神迹,而这个问题也就随之成为蒙古秘史中的秘史了。 当这些年青人跃马飞腾之时,步入中年的月伦额客就静静得坐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研究着他们的性格与能力,长处与缺陷,心中忧喜掺半:喜者,他们每个人都具备一定的头脑,不是那种唯恃勇力的匹夫,身上的长处往往大大得多于缺陷;忧者,他们或是驰骋疆场的勇士,或是精于谋略的智者,却都疏于对琐碎日常事务的管理能力,即使是已经相当成熟的铁木真在这方面也欠缺耐心。 面对族中日渐增加的奴婢与下人,而自己的精力又一天天短少起来,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些方面是身为女性的自己不便插手或不能插手的范围。因此,渴望一个诚朴、可靠、细致且精力旺盛的男性来充当自己的助手,成为月伦额客近来的两大心病之一。 那么,她的另一块心病是什么呢?那就是孛儿帖的肚子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月伦额客自己可是一过门来就有连续生下了四男一女的佳绩,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儿媳这一年中毫无动静,她的心中又岂能不急。虽然这个儿媳妇除此以外,样样都好,但这一个缺陷就足以令月伦额客对其心生不满——家里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口呀! 其实,孛儿帖的心中又何偿不在为此而焦急万分呢?成婚之日,自对铁木真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为苍狼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去奔腾,去咆啸,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消灭他们”!可是,直到现在,自己也没能用新生命来证明自己的豁埃马兰勒之身。一旦想到这个问题,孛儿帖的心中就会立刻生出负罪之感。 这样的愁思横于婆媳二人的心间,以至她们经常会对坐半晌,相顾无言,各自盘算着对方的想法,却谁也不愿先开口。月伦额客是欲言又止,孛儿帖却是有口难言。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铁木真快活的呼叫声: “母亲啊,快来看看这位老人家是谁?” “哦,一定是位熟人吧。” 月伦额客这样想着,携了孛儿帖来到帐幕外,见铁木真正一左一右挽着一老一少的手,向自己走来。她拢了拢眼光,凝神打量,一眼认出了老者正是十几年前离开营地,遁入不儿罕山隐居的巧手铁匠——札儿赤兀歹,而旁边那个脸色黝黑的青年看上去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札儿赤兀歹放下扛在背上的巨大的鼓风皮囊(1),笑容可掬得来到月伦额客面前,弯下腰来施礼,口中道: “尊敬的夫人,想必你一定还记得老朽吧。” 月伦额客连忙还礼道: “巧手的老人家,我怎么会忙记你呢。我至今还保留着当年你为也速该打的匕首。是怎样吉祥的风把你从不儿罕山中带到我们的营地中呀?” “夫人呀,你还记得这个孩子吗?”说着,老人将那个青年拉过来,命他向月伦额客见礼,“这是我的儿子者勒蔑。” 第43章 这时,他转向铁木真道:“在你出生的时候,我送来一块貂皮襁褓作为贺礼,同时也把这个者勒蔑许送给了你。从那时起,他就是你的仆人,只是他当时只有三岁,没有用,所以我先留他在身边养到现在。可是后来,也速该把阿秃儿遭遇了不幸,你们一家也失去了踪迹,我生怕自己因此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不过,就在前不久,我从一个商人口中听说你们一家还活着,而且还与克烈亦惕人结了盟,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蒙古人又有希望了。我老了,不过手艺还没生疏;者勒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想到这些,我就带着他来了。以后就每天让他来给你预备马鞍、打开帐门(2)吧。” 说罢,他命者勒蔑正式拜见了铁木真。 从这一天起,老人父子就正式成为了这座营地中的成员。者勒蔑比铁木真大三岁,黑黝黝的肤色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勤勉与质朴,心思细密,忠诚可靠,干起活来无论人前人后都一样卖力,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和善的面孔,不过才二十岁的人却隐隐然颇具长者风度。不几天,他便已经成为营地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月伦额客更是在心中暗中认定——内务总管的人选终于找到了! 此后,陆续又有一些仰慕铁木真声望的人来到他的身边,部众渐增,牧群渐扩,商人来访的次数也日渐增加,在铁木真的苦心经营下,族中的日子逐步宽裕起来。除了妻子孛儿帖不生孩子之外,营地中的生活也算万事顺随。 当然,此时的铁木真一族,攻击对手虽然尚嫌不足,但是却已拥有了足以自保的实力。摄于克烈亦惕保护人脱斡邻勒的威名,泰亦赤兀惕人已不敢再心存加害之意,他们即使想这样做,也不能如愿以偿了。因此,铁木真一家过上了自也速该死后最为安心的日子。然而,上天似乎唯恐铁木真这蒙古狼在安逸中钝去自己的尖牙利爪,就在这年初冬的一个拂晓,将一场危机倏然降临在铁木真的头上——这是一场不亚于不儿罕山之难的灾难! ※※※※※※※※※ “快起来呵,我听到马蹄的声音震动大地,想必是泰亦赤兀惕的恶徒们又来侵扰了!” 来自月伦额客身边最忠实的女仆豁阿黑臣的惊叫声,将铁木真从梦中惊醒。他一跃而起,跑出帐幕外。不久后,以合撒儿,博儿术等人为首的其他部民们已经纷纷从各自的帐幕中奔出,向他聚拢过来。头脑稍微敏捷些的已经拿好了弓箭和兵器,而犹自为睡梦所缠绕的人,则还在互相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晨光熹微,天方未明,远处愈发急骤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战呼与尖啸刺破浓重的晨雾,传入众人的耳鼓。 铁木真当即下令,全员上马向不儿罕山方向转移集结,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仓猝应战,绝对是下策。铁木真一边拉着自己的惯乘那匹银灰色的骟马,一边督促着众人快快上马。他向紧随身边的合撒儿下令道: “找到别勒古台,保护母亲和女眷们先行。” 合撒儿遵命跑开,在营地的大车前找到了手持大斧,跃跃欲试的别勒古台,拉上他一起向月伦额客的帐幕跑过去。月伦额客早已经醒来,甚至比铁木真还要早一点。帖木伦、黑臣女仆和孛儿帖此时也站在她的身旁。她依旧冷静得注视着纷乱的营地,手中拿着那杆即使如何艰苦也不曾丢弃的属于也速该的秃黑,仿佛那秃黑就是也速该在她身边的象征似的,从而自上吸收也速该的精神做为支撑自己的力量源泉。 “母亲,快走。”合撒儿大叫着。 她点了点头,扭头对黑臣道:“你保护好孛儿帖。” 见黑臣点了点头,搀扶着孛儿帖先上了马,月伦额客这才抱起帖木伦放心得上马。合撒儿、别勒古台也上了马。簇拥着三个女人向营地北面驰去。 铁木真这边,帖木格与合赤温也各自纵马来到,拱卫着他。接着,博儿术、者勒蔑、赤老温,沈白也相继赶到。他们在营地中来回奔行着,安抚惊惶的人,督促迟缓的人,直到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马,这才放了心。 者勒蔑率先在前,引领着队伍向北疾行。铁木真则亲自在后押阵,如同守护羊群的牧羊犬般,督促着大家不要掉队。同时,他又派出博儿术带着两个弟弟——合赤温与帖木格去侦察来犯者的阵营和人数 “注意迂回行动,不要被敌人发现!” “省得!” 博儿术应了一声,三人便向斜刺里策马而去。三人方去不久,忽然,前面的逃难队伍中发出了惊呼: “前面也有敌人。” 铁木真心中一动: “被包围了吗?” 不及多想,铁木真大喊道: “者勒蔑、合撒儿、别勒古台,带好队伍暂时别动!待我去引开对面的敌人后继续前进!” 听到前面传来者勒蔑的回应后,他便带着沈白和赤老温纵马向前,正沿着营地外围的木栅栏一面奔行,一面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果然,透过雾气的遮蔽,铁木真发现对面果然有憧憧人影在晃动。在不明敌人多寡的情况下,他不敢多做停留,只是与两名随从一起对着雾气之中连续射出几箭,然后拨转马头,向营地东侧疾驰而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对方发了声喊,便尾随着追了过来。铁木真等三人仗着马快,一溜烟似的飞奔着,不久后便在晨雾的掩护下甩掉了追兵。这时,他看到前方有人影在晃动,心中暗自吃惊: “敌人难道将各个方向都封堵住了?” 不过,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正是自己适才派遣去打探敌情的博儿术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下不再怠慢,飞马赶了上去,不多时就与三人汇合在一处。他们飞马越过营地的木栅栏,隐身在十余丈开外的小树林里,觑着敌人的动向。 不久后,约在四、五十骑左右出现在营地前方的河滩上。看了一时,发现这些人没有进攻的意图,只是在那里东窜西跑,来回绕圈,向一窝没头的马蜂一样,偶尔向营地里放上几箭,显然是没有首领在指挥。雾气中,这些敌人的影子倏隐倏现,飘忽不定,如同一些幽魂幻象般难以捉摸。 铁木真想:“如果就这么点人的话,可以突然杀出去,借浓雾给他们来个突袭,很可能会令对方立时崩溃。” 然而,正当他思犹未绝之时,敌方的阵势又在倏然之间发生了绝大的变化。又有一队人马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悄没声地杀出,用一排整齐的箭射向营地。同时,营地北方,自军撤退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惊惶的喊声,铁木真立刻辨明,这喊声来自己方的女眷中。 “不好,果然有埋伏。敌人故意示弱想引自己的人马出去好一举歼灭,这计策虽然没成功,但是却让自己的大队中了埋伏!” 铁木真立刻命机灵的沈白返回营地追上大队,向者勒蔑等人传令躲避敌人的伏兵。自己则依旧带了其余的人隐身树后,观察敌人的下一步举动。看着沈白的瘦小身躯迅速消失在雾色之中,铁木真暗自向天祝告: “但愿还来得及,别损失太多。”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铁木真发现敌人似乎没有更多的后继手段了,这才招呼两个弟弟和赤老温、博儿术一齐返回营地,迎面却正遇传令沈白的带着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回转来。原来,月伦额客担心铁木真人单势孤,特意将这两个兄弟也打发过来帮忙。 铁木真问他们大队形式如何。合撒儿答道: “有者勒蔑带着呢。母亲有人保护着,没事。虽然有小部分人被敌人的伏兵冲散了,不过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铁木真点了点头,也来不及问损失情况了,便带着他们几个凭借着营地的帐幕与木栅栏,和前面的敌人主攻部队交了锋。 最初,双方都是以飞箭来互相攻击,敌人大队大约也是因为形势不明,恐怕贸然杀入会中埋伏,因此以弓箭来试探虚实。因此,营地前的斜坡上没有一人一骑的影子。过了不久,敌人似乎从铁木真方回射的箭支密度上判断出抵抗者人数不多,便有小股的人马开始发动试探性的冲锋。很快,栅栏外隐隐出现了几个敌人骑兵的影子,但也没有翻越护栏的意思,只是向里面射几箭便纵马跑开。片刻,又有几个骑兵出现,再射几箭,又飞速脱离。看来,敌人的指挥官是个慎重的人,也怕铁木真他们来个故意示弱,一旦全军突击,会中埋伏。 就这样,双方的箭支你来我往,都采取远距离攻击,而没有肉搏事件发生。不久,铁木真听到营地的西面和东面同时响起了大股部队的马蹄声,他立刻明白了,原来正面的敌人是在等待派出的伏兵回来,好聚合更大的力量,一举击败己方的抵抗。 此时天光已经亮了起来,但雾气依旧未散。这对于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铁木真一方而言,是非常有利的。 迷雾中,博儿术忽然喊了一声: “他们是蔑儿乞惕人!” 这时,铁木真才明白,原来对手不是泰亦赤兀惕人,而是生活在草原中北部,背靠贝加尔湖的半森林半游牧民族蔑儿乞惕。他心头大震,蔑儿乞惕这个多年来折磨着他的名字,再度以实体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这样毫无征兆得倏然出现。 “他们是来报复当年父亲抢来母亲的仇!” 铁木真立刻对这次突然袭击下了定论。只有这些与克烈亦惕人有旧仇的人才不会害怕脱斡邻勒汗的保护誓言,而敢于对自己发动进攻。 正想之间,营地的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同时射来了一片密集的箭羽,而正面敌人的箭簇也越来越密集了。别勒古台不小心在左肩头上着了一箭,却咬牙忍住没叫出声儿来。 第44章 但是铁木真也立刻判断到,这是敌人要发起总攻的信号了。再逗留下去,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有被敌人包围的可能。他当即命令撤退。博儿术当先开路,合撒儿保护着受伤的别勒古台中间跟进,铁木真亲自在断后,八个人且战且走,向北去追大部队。 出了栅栏,铁木真举目四顾,见没有女眷们的影子,却也没看到地上有尸体,猜想是者勒蔑保护着他们业已去远。 这时,合撒儿大喊一声:“大哥小心!” 铁木真不及细想,凭本能向斜侧里带马奔行,只听耳后金风响动,回首一看,适才自己立马的地面上,正有十几支羽箭落下。若非合撒儿眼神好,反应快,自己早就成了刺猬。很快,杂沓而迅捷的马蹄声传来,敌人的追兵正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而来,立时将他们这一小队人都冲散了。 单说铁木真,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催促坐骑加速,顺着草原向北而去。胯下的银合马似知道主人正身陷危局,卖命的狂奔不止。一路上,铁木真的耳畔除了劲急的风声之外就是敌人的喊叫声。他盘算着路程,在绕过一片树林后,忽然圈转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急奔。果然,他借助树林挡住追兵的视线,然后突然变向的行动确实出乎敌人的预料之外,很快听不到人声。当他登上不儿罕山麓的一处坡后,才勒住了坐骑,凝神向山下观望着。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将雾气渐渐驱退,视线已渐渐清晰了起来。铁木真这才定下心来,借着微弱的晨光搜寻着自己的兄弟和部下。很快,他便看到两个黄豆粒儿般大小的身影正分别沿着左侧山梁纵马飞奔,很快便可以辨认出他们正是合撒儿保护着受伤的别勒古台。再向右边看时,一条山沟里闪出了合赤温与帖木格的身影。他们大约也发现了铁木真,便朝着这个方向跑来。惟独没有看到博儿术与沈白、赤老温这两兄弟。这令他很担心。不过,很快的,这个担心就解除了。山脚下的斜坡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却是他们三个正在用弓箭阻击试图登山的二、三十个蔑儿乞惕追兵。 铁木真说声“不好”,便飞马奔向那里。半路上正好和合赤温和帖木格汇合在一处。铁木真觉得这样冲下去不是办法,就带着两兄弟下马去砍了些树枝绑在马尾上,这才继续冲锋。那些树枝被马拖曳着,荡起了大量的烟尘,使得山下的追兵大吃一惊,以为山上有重兵埋伏,连忙虚放数箭,掉头撤退了下去。 博儿术等人也不敢追赶,回过头来奔向铁木真。他们六个汇合在一起,便继续向山上跑去,不多时又追上了合撒儿他们。他们绕着山环四处寻找母亲等人的踪迹,直至天将傍晚,才与者勒蔑带领的大队人马碰了面。 者勒蔑一看到铁木真他们,立即开口问道: “见到孛儿帖了吗?” “孛儿帖?没有。你们走散了?”铁木真反问。 “糟糕!”者勒蔑懊悔得将马鞭丢在地上,然后跪了下来道,“铁木真,你惩罚我吧。我把她和黑臣给弄丢了!” “别着急,先起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铁木真用手搀起他。 者勒蔑用悔恨的语调开始诉说双方分开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当者勒蔑带领大对女眷刚刚出离营地,没走多远便遭遇了蔑儿乞惕的伏兵。一排冷箭射来,孛儿帖的马中了一箭,当即蹶倒,所幸者,她反应机敏,没有受伤。眼见无马可以换乘,月伦额客便命黑臣扶着她返回营地,在后门前上了一辆车。车里堆满了刚刚剪下的羊毛,黑臣让孛儿帖钻进去藏好,然后牵来一头花牡牛驾辕,自己赶着,想扮成普通牧民混出蔑儿乞惕人的包围圈。因为她们起步晚了,所以掉了队,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铁木真用温和的语言安抚了者勒蔑,同时盛赞他指挥有方,让大队摆脱被围歼的危局。然后看望了母亲和幼妹,见他们安然无恙,心中放下心来。月伦悄悄告诉他,别勒古台的母亲也失踪了。有人看到她的马落了后,被蔑儿乞惕人抓住衣服后领,生擒了过马去了。由于当时一片混乱,根本没办法营救。让铁木真小心安抚别勒古台,不要让他冲动而发生事端。 铁木真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得走到者勒蔑跟前,命令他带领大家找来许多榆树枝和柳树条搭建起宿营的窝棚,然后派合撒儿、别勒古台、合赤温和帖木格四人做警界哨。他很明智得让工作占据别勒古台的思想,防止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然后在全体部民都安顿好后,悄悄凑到别勒古台跟前,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肩头,低声道: “去看过你的速赤吉勒母亲吗?” “还没有,这么忙,哪有功夫呀。” 别勒古台道。这豪壮的汉子在安营的时候,始终忙着奋力砍树搭帐篷,一派情绪高昂的样子。 “那你知道孛儿帖失踪的事情吗?”铁木真又问。 “知道。哥哥,你别担心,嫂子会没事的。要不一会我去给你下山探探虚实,找找她好了。” 不知就里的别勒古台反过来安慰起哥哥来。 “不用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全族的安危,其他的事情都要先放下。蔑儿乞惕人肯定还在山下,我们要小心。” “我知道了!” 别勒古台点头同意哥哥的看法。 铁木真又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那么我告诉你,速赤吉勒妈妈也失踪了,为了全族,你不能冲动。知道吗?” “这……” 别勒古台眉头耸动,身子一颤,但他立刻明白了兄长话里的意思,很快平静了下来,然后说道: “多谢大哥的提示,我会对此保持冷静,不会闯祸的。” “也别怨恨者勒蔑,昨晚那么乱,他已经尽力了。” “诺!我知道,他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别勒古台再次点头保证。 “这就好。只要我们兄弟同心,会渡过劫难,然后找回速赤吉勒妈妈和孛儿帖的。” “哥哥,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比我更难受,更着急。我会以全族为重的。你能忍得,我也能忍得!” “好,一切会好起来的,别泄气。” 说完这话,铁木真拍了拍别勒古台的肩头便离开了他,继续去忙着指挥部众安歇去了。 ※※※※※※※※※ 次日,他将营地事物委托给合撒儿与者勒蔑,自己骑上银合马,带着赤老温和沈白在整个不儿罕森林和草原以及裸露的岩石地带去寻觅孛儿帖的身影。然而,当他将所有的地方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孛儿帖的丝毫踪迹。 直到第四天头上,他才垂头丧气得回到营地,又派博儿帖带着别勒古台、者勒蔑出去继续搜寻,同时侦察山下的蔑儿乞惕人的动向。三天后,他得到了一喜一忧两个回报:喜的是山下的蔑儿乞惕人已经悉数撤离,而袭击者是来自三个蔑儿乞惕部落,三部首领分别是:亦都兀惕族首领脱黑脱阿、兀洼思族首领答亦儿兀孙以及和阿惕族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这三部和称三姓蔑儿乞惕。他们围着不儿罕山麓转了三圈,被沼泽和矮树林所阻,找不到铁木真他们的踪迹,耗了几天后没了耐心,就解了围回他们在北方的驻地去了。此时山下,再无一个蔑儿乞惕人的踪影;不好的消息是:孛儿帖与豁阿黑臣确实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同时被俘的还有别勒古台的生母速赤吉勒。敌人此行的目的确实如铁木真所猜测的,正是为了报复当年也速该从他们部族中抢走月伦额客的仇恨。正是铁木真那盛大的婚礼招来了他们的觊觎。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也正是孛儿帖。之所以当时没有出动,只是为了不得罪翁吉剌惕人而已。 孛儿帖是怎样落入他们手中的呢?博儿术也打探得明明白白了。原来,那晚孛儿帖与黑臣乘了牛车,没走出多远就被蔑儿乞惕人的骑兵给截住了。最初,他们没有发现藏在车上羊毛中的孛儿帖,只是盘问黑臣。 机灵的黑臣告诉他们,自己仅仅是铁木真营地中的一个女仆而已,刚刚为铁木真家剪完羊毛,正想回家。 看着面前的老妪和一车羊毛,蔑儿乞惕人相信了她。又问她铁木真跑哪里去了。黑臣随便给他们指了个方向,把他们骗开了。可是,很不幸,她们没走出多远,又再次被蔑儿乞惕人给拦住了。这次带队的凑巧是当年被也速该抢了妻子的也客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孛阔。兄长的仇恨他至今没忘,也正是因为他的奔走,才最终促成了这次突袭。因此,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铁木真族下的人。他仔细盘问了黑臣,终于看出破绽,命人将孛儿帖从车上的羊毛堆里揪了出来,俘获了她们。为了奖励他,同时也是为了报复铁木真,蔑儿乞惕三首领公议将孛儿帖送给他做妻子。当头晚上,赤勒格就强暴了孛儿帖,现在又将她带回北方去了。 博儿术在汇报的时候,始终小心得打量着铁木真的脸色,生怕他因为压抑不住悲愤而做出什么傻事来。不过,自始至终,铁木真的脸上依旧沉静似水,虽然从他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拳、手背上迸起的青筋以及发白的骨节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强自压抑心中的疾风暴雨,但是,直到博儿术将全部事情讲述完毕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沉默许久,铁木真只说了一句:“告诉全体部众准备,明天下山。” 这夜,由于孛儿帖等人的不幸,整个营地都陷入了黯淡无光的境地之中。在族中,除了那些原来跟着她从翁吉剌惕部来的人们为她而哀伤外,大多数与她相识并有过接触的人们也都因为她的温柔、美丽与贤淑而心生怜惜。至于铁木真本人,则整夜做在营地外的山石上,不言不动,只是将目光望向遥远的北方。 第45章 月光下,宛如一条失去白鹿伴侣的受伤的苍狼。 天亮的时候,铁木真的背后响起了部民们忙碌得拔营起寨声。他忽然转过头来,对背后的博儿术道: “我要在离开前举行一次酬谢不儿罕山神的祭奠仪式。” ※※※※※※※※※ 燃烧的柴堆上,做为供品的羊只被宰杀后,烤做金黄色,摆在临时用木头搭造的祭坛前。铁木真手捧一碗马奶酒,庄严肃穆得在全族人的注视中,大步来至祭坛前,跪了下来,将酒碗高举过头顶,朗声祝告道: “万能的长生天在上,仗着那位有着金鼠般的尖耳与飞狐一样的远见的豁阿黑臣老人的提醒,我们才能从敌人的屠刀下逃得性命;凭借着不儿罕神山的威灵,庇护了我们这些如虱蚤蝼蚁般微弱的生命!自今日始,我们每个早晨都要向不儿罕山顶礼膜拜!每个白天我们都要向不儿罕山祈祷敬谢!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将这一行为延续下去,一日不可忘却,一日不可怠慢,否则,他将不再是乞牙惕的子孙!” 说罢这些,他将手中的酒撒在祭坛前,然后站起身,面向不儿罕山连绵起伏的山麓,向着茂密的丛林,崎岖的河谷,坦荡的草原伫立良久。他的腰带盘绕在项上,左手托着帽子,将另一只手放至胸前,奋力敲打着,仿佛要将刚才的誓言锤入自己的胸腔,使之铭刻于肺腑,常驻于心间。再之后,他再度面向太阳的方向跪倒下来,叩首;然后再起,再拜,前后九次。口中一边呼唤着长生天的名字,一边高呼: “万能的长生天万岁!仁慈的不儿罕山万岁!以黄金命名的部族万岁!” 所有的部民,包括月伦额客也同他一样,九拜九叩,异口同声得喊着:“万能的长生天万岁!仁慈的不儿罕山万岁!以黄金命名的部族万岁!” 这声音划破长空,响彻行云,震荡于辽远宽阔,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久久不曾散去……—— (1)鼓风皮囊是蒙古铁匠的必备物品,一压则出气而扁,一放则入气而鼓,用以扇风。 (2)备马开门,这是蒙古人典型的效忠方式。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七章札木合安答 长久以来,铁木真第一次感觉到,如父如母般围拥着自己的大自然,此时看上去居然显得如此黯淡与颓唐。自从失去孛儿帖的那个时刻起,他的身心便迎来了痛苦的日子。翁吉剌惕部中的深情缱卷,不儿罕山下的柔情蜜意,此刻皆如流水般无情远逝。失去白鹿的苍狼,开始孤单得自我痛恨着:为何当时不将她紧紧护在身边?为何要在最关键的时刻丢开她,自己逃走? 当然,这个问题完全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来搪塞:我要保护的是整个营地,我不能在所有人面临为难的时候,只关注自己的妻子。母亲月伦也对自己如此开解着: “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不能有闪失。只要你在,全家就在。只要你能保全性命,不愁娶不到好媳妇。” 铁木真只是默然地听,口头上也不置可否,但是在心中却对母亲的言论并不认同。他甚至觉得母亲这样说即使是出于劝慰的好意,也未免过于冷酷无情啦。孛儿帖是随便任何女子可以代替的吗?至少在自己的心中是不能。她的美丽,她的贤淑,她的聪明,她的大度……这一切的一切,又岂是寻常女子可以相比的? 他又想起豁儿赤曾经说过——草原上各族之间将妇女抢来抢去,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这种事一旦落到自己的头上,其中的滋味就难说了。总之,在铁木真而言,这绝非是一颗能够轻易咽下的苦果。 营地中对他的同情者也大有人在。几个弟弟都纷纷要求立刻整顿军械,追上蔑儿乞惕人的队伍,将孛儿帖抢回来。铁木真又何偿不想这样做?他恨不得现在就跨马抡刀,一口气砍死所有的蔑儿乞惕劫匪,救出自己的豁埃马兰勒。可是,为什么世间尽多可是!铁木真烦躁地来回走动着,在头脑中反复琢磨着沈白带回来的消息。 头大如斗的沈白独自离开营地,蹑着敌踪探察了三天,刚刚回来向他做了报告。这次侦察并非出自铁木真的派遣,而是他自己主动去做的。因为他觉得不能坐视铁木真独自伤悲,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沈白的追踪术已经炉火纯青,三天来不停地偷窥敌营,都没有被对方的警戒人员发现。唯一可惜的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幸运: “蔑儿乞惕的部队大约有千人之众。他们一路向北而行,沿途戒备森严,每次宿营后都会派出三拨人来巡察。除非可以象野鼠那样打地洞,否则休想靠近一步。” 听罢沈白的话,铁木真的心彻底凉了下来。看来,蔑儿乞惕人的首领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采取小部队偷袭的策略,因此加强了防范。现在,连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了。 硬抢吗?对方有一千人,自己的营地内即使算上老弱妇孺,也不超过一百人。双方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不计后果的盲目行动,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眼前的这一点力量,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集合起来的。 “忍!还得忍!” 铁木真在心中做出这个痛苦而又无奈的决断。自己忍耐着泰亦赤兀惕人已经十年了。拿孛儿帖与整个家族相比,这样的忍耐也是可以接受的。母亲的想法虽然冷酷了些,但是却是出于一颗冷静的心所做出的判断。自己虽然不必立即就去另觅新欢,但是也毋需象发情的公马那样暴跳如雷得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毕竟自己如今是一家之长,一族之首,往往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令族人流血,乃至付出生命。尤其是因为自己的个人私事,这样的流血就更不值得了。 沈白依旧不放弃自己的侦察工作,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项活动之中,三天两头都跑出去搜集蔑儿乞惕人的行踪动态,即使每次带回的消息都不足以振奋人心,却已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今天有没有新马驹诞生这样的消息也不放过。现在,虽然营救孛儿帖的事情毫无进展,但是如果有人问草原上谁最了解蔑儿乞惕,铁木真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我们家族。 烦恼丛生,岁月绵延。时间匆匆,残年瞬逝。铁木真在无限思念与伤痛中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十个春天。然而,在身边缺少孛儿帖陪伴的日子里,铁木真显得无精打采,一筹莫展。虽然他每天都在筹划着复仇,筹划着夺还妻子,筹划着蔑儿乞惕人的末日。在他想来,蔑儿乞惕人可以花上二十年的时间来等待,自己却不能这样。除了营救妻子外,等待着他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家仇、父仇,桩桩件件都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中做一了断。因此,每当他夜里的睡下之前,都会在心中向长生天默默祈祷,希望机会就在明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出现。那时,他会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砍入蔑儿乞惕人的脖子,他的箭也会立即射向蔑儿乞惕人的心窝。 铁木真每夜闭上眼,都会看到孛儿帖幻化各种姿态不同、表情各异的影子,在他眼前或喜或嗔、如泣如诉、忽远忽近、飘来荡去。褥榻上,她的气息长久不曾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浓烈,渗入了自己的骨髓与心肺之中。每到中夜时分,他会被自己强烈的咬牙声所警醒,随即感觉到牙龈在作痛,有时甚至会咬出血来。心中强大的愤恨与极度痛苦的煎熬令他食不甘胃,寝不安席。 营地中的人们,对孛儿帖的事情,从来是绝口不提的。这个女子的名字已经成为了家族中的禁忌。合撒儿不提,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不提,奴婢们就更不敢吱声了。每当铁木真来到他们面前,他们都尽量装作一幅平静的表情,生怕因一个微小的疏忽将铁木真的愤怒指向引到自己的身上。他们这样做,并非是害怕受到责罚。如果能让兄长稍解忧烦,自己纵然一死,又有何惜?他们唯一承担不起的是做出在兄长的伤口上再揉进一把盐的行为,无论有意或无意。如果兄长哭泣,他们的心也会跟着淌血的。 就这样,众人小心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直到那一天,沈白再次打探消息归来,却落例没有主动向铁木真进行汇报。这个异样的变化立刻引起了铁木真的注意,他预感到沈白这次所探得的消息必然与孛儿帖有着重大关联,而且……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过了很久,他才鼓足了勇气,命人将沈白招开自己的帐幕之中。再三追问下,沈白终于用极为低沉的声调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上许久,每一个字在他口中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昨天,蔑儿乞惕人为一个叫赤勒格的男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从对方的表情上,铁木真已经意示到这场婚礼的实质。但他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新娘是孛儿帖,对吗?” 沈白低下头来没接话茬。 铁木真追问:“是她,对吗?” 他的意思更为明显,目光也一刻不瞬得盯视着沈白,令其无法掩饰。 沈白咽了口唾沫,喉头鼓动了几下,似乎在心中下着某种决断似的,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来: “是她。” 随即,他又很快地补了一句:“她是被迫的,我看见她在婚礼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她的手上好像还捆着绳子……”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却发现铁木真已经不在眼前,帐幕的门“噗嗒嗒”得一响,铁木真的身影一幌,已不见踪影了。 ※※※※※※※※※ 铁木真在营地中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都很着急。纷纷要去寻他,却被月伦额客拦阻住了。她对众人道: “铁木真不会出事的。 第46章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长生天不会让他死去的。他只是要找个地方自己想清楚一些事情而已。你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下去,等他回来做决断吧。” 果然,三天后,铁木真突然出现在营地中,并立刻招集起四个弟弟和博儿术、者勒蔑、赤老温以及沈白,然后开门见山得说道: “让全族中可以作战的男子们都集合起来,带上最好的兵器,准备进攻蔑儿乞惕人!夺回孛儿帖!” “诺!” 没有人反对。大家其实早就在心中等待着这句话。 全族都动员起来了。男人们倾巢而出,留守营地的任务就全部交由妇女们负责了。铁木真认为,与其因留下一部分人来看守营地,还不如倾尽全力来与蔑儿乞惕人决一死战。留下的人多了,进攻的能力必弱;留下的人少了,也不济什么事情。 月伦额客对这个决定深表赞同,并主动担当了这支女子守备队的首领。这一点也正合铁木真的心意。当他看着母亲全身戎装,手持秃黑的英武姿态,十一年前那个部落离散之夜的情景便再度浮现于眼前。但是,此时的母亲身边并不孤单,幼小的妹子帖木伦也拿起了武器,象一只机灵的山猫一样,护卫在母亲身边。 看着母亲与妹妹,铁木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力得向她们点了点头。心中默默得道: “白鹿们,是你们担当苍狼们的守护者之职的时候了!” 月伦也向儿子点了点头,其实她也很清楚,这一刻迟早会来临的。她目送着铁木真他们上马,整队,开拔,同样一言不发。就那么久久伫立,久久凝望,直到儿子带领的部队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尽头…… ※※※※※※※※※ 铁木真出兵后,部众们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向北进发,而是折往西行。在那个方向上,有日夜不息的土兀剌河。 他当然没有冲动到要以这区区几十人的部队去向三个蔑儿乞惕部落组成的大营地公开挑战的程度。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营救活动,如果没有强大势力的援助,是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的。而这个强援,自然是自己此前曾经拜访过的脱斡邻勒汗。 他们这一小股部队,沿着鄂儿浑河溯流而上,经过几天的行军后,在接近土兀剌河口的地方,遇到了克烈亦惕人的一个营地。这个营地的首领,正是脱斡邻勒的弟弟札阿敢不(1)。在他的引导下,铁木真顺利得见到了脱斡邻勒汗,并向他陈情求助。 “三姓蔑儿乞惕人抢走了我最爱的妻子,父汗,我如今只能向你求援,请你发兵助我。” 脱斡邻勒依旧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铁木真,一年多不见,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象土兀刺阿能山那样,终年沉默得耸立在土拉河口。他沉思了片刻,神情倏然一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的语调说道: “铁木真啊,是到了我偿还你父的恩情的时候啦!还记得去年此时我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吗?你送我黑貂袄子,我便答应过要将你们离散的部众夺还给你!当年,你的父亲就是这样帮助我的,如今轮到我来做同样的事情了!我将集合起全克烈亦惕最勇敢的战士,杀向腾汲思海(贝加尔湖)的岸边,踏平蔑儿乞惕,夺回你的妻子孛儿帖,将她原封不动得还给你!” 他顿了顿,目中精光一闪,又道: “铁木真啊,你的妻子被夺,这也是全体蒙古人的耻辱。因此,我们需要有一支属于蒙古的军队加入我们的战阵行列。你这就去豁儿豁纳黑河(2)滩吧,去找札只剌惕人的首领札木合,告诉他,我请他出兵相助。至于何时出兵,何处汇合,让他来决定吧。无论从蒙古人的荣誉还是信诺上,他都应该出兵的,你们曾经还是好安答(3)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父汗见识,孩儿不及。这就去向他报信。” “好,就这么定了!我会带两万人从蔑儿乞惕人左翼发起进攻的,右翼就交给札木合。” 说完这句话,脱斡邻勒又回复了最初的冷峻,似乎这兔起鹘落之间做出的战争宣言,根本只是一场轻松的狩猎。 离开黑林的路上,铁木真的脸前不时闪过脱斡邻勒的脸,那种杀伐决断,一由已出的凛凛威势和腾腾霸气,都是自己前所未见的。 与自己的小部队汇合后,铁木真离开命令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做为请兵使者,直奔札只剌惕部札木合的营地。 札只剌惕这个部落,在蒙古人中有着一种微妙的地位,很多蒙古人甚至于不愿承认自己与他们是同一族。据说,他们的祖先是合不勒汗从其他民族中掳来的孕妇所生。虽然合不勒汗也认他为子,并分给他部众牧场以自立,但是其身上所笼罩的异类色彩却并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在人们的心中有所减弱。正因如此,虽然如今的札只剌惕部在札木合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已经成为了连脱斡邻勒这样的人物都不敢小觑的一大强势,而身为领导人的札木合却还是无法突破传统藩篱,称汗于蒙古人中。 这位札只剌惕的能人,时年比铁木真长了五岁。当铁木真六岁的时候,曾经与他结为安答,是铁木真那孤独的幼年时代少数的朋友之一。幼时二人在河滩中结拜、玩耍的情景,又随着这个名字再度流淌于铁木真的记忆之河中。他留给铁木真的印象是一个有着圆圆脸的胖孩子,性情和顺,待人平易,从不认生。那时,因为他的札只剌惕血统,全营地的孩子们除了铁木真之外,都不愿与之玩耍,甚至于还结伙欺侮他。铁木真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即使有人将吐涂吐到札木合的脸上,他也还是一付笑嘻嘻的样子,好象那不是他脸,也不去擦拭,只待其自干。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都认为这札只剌惕的种果然没有胆色,是个软弱的家伙。 然而,几天之后,这个吐过他吐涂的孩子就在一次骑马的时候因马肚带突然断裂而落地,摔折了胳膊,直养了几个月才好。当时,大家都以为是意外,谁也没多怀疑什么。直至又相继有许多孩子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之后,人们才注意到,这些发生意外的孩子无一例外的都冒犯过札木合,于是,这件事被提交到也速该那里去仲裁。经过调查,也速该也认为札木合与这一系列事件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又考虑到查无实据且情有可原,便只是将这孩子送回了札只剌惕部去了。临分别的那天,铁木真与他同在河滩里对天盟誓,彼此结为安答之好,并交换了信物。铁木真送出的礼物是一支柏木削成的鸣镝,札木合则回赠了一只灌铜髀石。然后,二人便洒泪分别,至今也不曾再会过。 当铁木真十五岁的时候,在草原中偶遇豁儿赤,从他口中得知札木合继承了札只剌惕的族长之位并将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成为蒙古诸部中最为强大的一支。现在想来,当年他在乞牙惕部落中的时候,应该是人质的身份。可见那时的札只剌惕还相当弱小,需要受乞牙惕的保护。现在双方的位置却全然调换,不由令铁木真深感世事无常。如果他还记得自己,也许会看在安答的情面上,出兵相助吧。 怀着对童年好友的温馨回忆和对未知前途的惴惴不安,铁木真每天都登上土兀剌河原上的小丘眺望远方。五天后,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黑点,不一时,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者正是合撒儿与别勒古台。 一见面,铁木真劈头便问:“怎么样?” 从二人疲惫的面容上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刻没有耽误,兼夜赶回来的。合撒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道:“成了!札木合答应出兵。” “好!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得知我那铁木真安答的遭遇,我心痛如绞,肝肠寸断!此仇必报!此恨必雪!’他完全同意脱斡邻勒汗的提议,也将调动两万军队为夺回孛儿帖而尽力。并说‘以前没帮上忙,已经遗憾了,这次不会错过’。他的人马将直扑勤勒豁河畔(4),取莎草以结筏,横渡而过,如从天而降般突入敌人的巢穴,捣毁他们的帐幕,尽掳其妻子财帛,将他们杀得寸草不留!” 合撒儿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喘不过气来,被迫停顿下来。一旁的别勒古台已经调匀了气息,接口道:“札木合还说,请脱斡邻勒汗的部队从黑林出兵,与我们在不儿罕山下汇合,然后前往斡脱罕—孛斡儿只草原与他会师。在那里,以马奶酒祭奠我们的战神以祈必胜,擂响黑牛皮战鼓来振奋士气,跨我乌骓之烈马,着我强韧之战衣,搦我点钢之长枪,持我锋利之环刀,携我椴木之硬弓,搭我桃皮之利矢!即使狂风暴雪也不能失约,便是雷雨大风也要如期赴会。言出如山,绝不可改!” 铁木真回首对博儿术道:“都听清了吗?” “诺!” 博儿术干脆得回答着。 “那么就代我去向脱斡邻勒汇报吧。” “诺!” 博儿术言罢,以敏捷的动作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铁木真当初的预想范围,将有四万名战士因自己而调动起来,如非亲耳听到,几疑是犹在梦中。但此时已经没有感叹的时间,铁木真立刻传令全体三十名部下立即拔营向不儿罕山方向进军,在那里迎接克烈亦惕的部队。 ※※※※※※※※※ 一向平静的斡脱罕—孛斡儿只草原,此时成为了沸腾的海洋。 刀枪如林,万马嘶鸣。四万名精锐的草原战士集合在这里,形成了一支百年罕见的大军。虽然克烈亦惕的部队比预计的战略部署晚到了三天,但并不影响已经鼓舞起来的士气。铁木真的三十名部下站在脱斡邻勒汗与扎木合的大军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可怜,但是,这毕竟是铁木真的初阵,在周围众多战士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战意的感染下,也变得气势飞扬,龙精虎猛。 第47章 时隔十余年,铁木真与札木合这对童年的好友再度相逢于大军行阵之中。即使事先没有人从中介绍,铁木真还是一眼认出了迎面走来的正是自己的安答。这个男子除了身材比以前高大了许多之外,脸上的表情以及容貌都几乎与少年时代没有太多的不同。红润的圆脸上依旧挂着温和谦逊的笑意,眼神还是那样生动灵活,举手投足之际挥洒自如,显示着成熟男子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豪迈气势。他的笑容不是那种敷衍了事似的礼仪,仿佛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欢喜,他将这种笑容送给每一个人,却又会使每一个人感觉这笑是专门为自己而发出的,会不由自主得从心底中对其生出亲近之心。然而,一旦他行动起来,却如疾风般迅捷,狂雷般猛烈,掀动起足以摧毁天地的万丈波澜! 面对铁木真,札木合表现出了对一种久别挚友的真诚欢迎和炽热情感。他从远处看到铁木真的第一眼後,就张开了热情的双臂,口中连声不迭得呼喊着铁木真的名字,而在每个名字的后面必然连缀上“安答”二字。及至来到面前,立刻将双臂用力得抱住铁木真,将他拥于怀中,眼中的热泪喷涌而出,用几近呜咽的声音叫着: “安答啊,我的好安答,你受苦了,我扎木合对不起你啊。安答呀,你会怪我没能帮助你吗?” 一位如今已经拥有与脱斡邻勒汗平起平坐地位的首领人物,居然会如此记挂着自己,而且还连声向自己道歉,这样的情况,铁木真简直不敢相信。但是,这样的情景又近在身侧,并非幻觉,这也感染了他的情绪,以更为有力的拥抱回答这位安答。 “安答呀,你日夜记挂着我,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包括我们的这次重逢。为了我,你起兵相助,风雪不能阻挡你的脚步,山河不能隔断你的友情。我衷心得感激着你,恨不得倾倒出我的肺腑给你看!” 这两安答的相逢,在蒙古史上一时被传为佳话! 二人的激情重逢最终被一旁的脱斡邻勒汗劝解开了。他以一贯冷峻的表情告戒他们,此时是出兵作战,一切等战胜蔑儿乞惕人后再说不迟。 二人遵照他的话,暂时结束了热烈的拥抱,分立在他的身边,听他向全体战士发出命令—— (1)这是他的称号,《元史》与《亲征录》均做札阿绀布。《拉施特书》说:“札犹言地,敢不犹言大将军”。冯承均译《多桑蒙古史》作:“札合敢不幼年为唐兀(西夏)人所俘,久居其国,为唐兀人所重爱,遂有札合敢不之号”。估计这是个从吐蕃方言转换过来的词汇。 (2)准确地点不可考,估计在斡难河中游地带。蒙古部圣地之一,据说为众多精灵妖怪所居。 (3)安答,蒙语,即兄弟。 (4)勤勒豁河(khilko),今希洛克河,在恰克图和特罗伊兹科扎乌斯克以东,为赤洛克湖的南支流。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八章战场重逢 战斗在次日拂晓开始了! 四万人马以神奇的速度越过属于不儿罕山东北部分支的库沐儿山,沿着赤可亦河谷作隐蔽行军,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蔑儿乞惕人的腹地勤勒豁河岸。一切正如札木合事先所既定的那样,他们在这里结草为筏,渡过激流暗涌的河流后,便展开了如巨鹰之两翼般庞大的队形。 铁木真看到,这四万大军在札木合的巧妙运用下,不仅成功的掩蔽了行踪,翻山越岭,渡河穿林更是如飞雨疾风般毫无窒碍。也正是在札木合的命令下,先头部队毫不犹豫的杀掉了沿途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有时甚至是一个小部落的营地也会被完全彻底的包围,斩杀。正是这种简捷洗练,冷酷无情的用兵手段,使得这支大军居然不可思议地躲过了蔑儿乞惕人的视线,达成了一次惊人的长途奔袭。 蔑儿乞惕人的生活区域,大约相当于今天蒙古和俄罗斯两国交界的俄国一侧,正当色楞格河下游外贝加尔湖草原与西伯利亚泰加森林之间。这里是北亚草原的最北端,几乎有半年以上的时间为冰雪所覆盖,是自然条件最为严酷的地域之一。 当脱黑脱阿他们接到战报的时候,联军已经来到距离他们的营地侧翼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仓猝应战的蔑儿乞惕人也不甘示弱,火速集结起了一万部队,列阵于雄驼草原之上(1),准备决战。 当草原上寒冷的晨风吹散最后一缕雾气的时候,亦都兀惕族首领脱黑脱阿的眼前出现了令他震慑的一幕:无数的旗帜在空中翻飞飘扬,无数的旗帜下是无数的军队,摆开严整的阵势,宛如横亘天地间的山岳般压迫着对手的心灵与气息。 “这……这是……这是多少人啊?”兀洼思族首答亦儿兀孙的眼睛瞪得象个大铃铛,若无眼眶拦阻,恐怕眼珠立时会直落地面。 “铁木真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的?”阿惕族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如同被塞进了两个大鸭梨。 “你们两个就别说丧气话了,事到临头,怕有用吗?”脱黑脱阿有点恼怒得瞪着两个惊恐的同盟者,咬着牙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合阿台摇头叹息着,喃喃自语。 “脱黑脱阿别乞说的对,怕有什么用,先打了再说!” 性情粗暴的答亦儿从恐惧中恢复了过来,率先拔出了腰刀。 “他们是临时凑成的军队,未必有多大能耐。咱们千万不可自乱阵脚,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脱黑脱阿催动坐骑在阵前来回奔跑着,以大声的呼叫鼓舞着部下们的士气 蔑儿乞惕这边正自惊疑之际,对面的阵营中想起了“咚咚”战鼓之声。但见绣旗翻卷,一骑飞出,马上端坐的正是铁木真。只听他扬鞭大吼道: “夺人妻子的不义之徒,没想到也有今天吧。脱黑脱阿,听到我们敲击马鞍的声音了吧,象不象隆隆的战鼓?答亦儿兀孙,听到我们箭筒撞击的声响吗?已经被吓破胆子了吧?合阿台,看见我们的旗帜,以为是乌云盖住了你的头顶吧?” 铁木真背后的阵营立时发出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大笑之声,其间还夹杂着不同语言的嘲骂: “哈哈,蔑儿乞惕的胆小鬼们,赶紧投降吧。” “脱黑脱阿的脑袋是我的,你们不许跟我抢。” “那我就吃点亏,去砍答亦儿兀孙的猪头好了。” “剩下合阿台那个孬种,砍了也没意思,白白污了我的战刀!” …… 脱黑脱阿侧耳听着,判断道:“有克烈亦惕的口音,还有蒙古口音。” “不错,是脱斡邻勒那个老东西。”合阿台声音颤抖了起来。 “蒙古口音是哪里来的?蒙古诸部中能一次出动这么多人马的只有札只剌惕人!” 答亦儿兀孙补充着。 “看来我们真的惹了大麻烦了。脱斡邻勒这狡猾的老狗肯定是利用这个机会来报当年冷遇于他的旧恨来啦!” 合阿台惊呼起来。 “可是札木合为什么也来了?咱们跟他有什么仇?”脱黑脱阿恨恨得道。 不待他们继续猜测下去,联军阵营中,札木合已经发出了攻击的号令。克烈亦惕军在左,札只剌惕在右,如同巨钳之两颚,将蔑儿乞惕军牢牢得夹在中间。 这是一场标准的草原民族之间的战争,双方几乎同时先以弓箭做远程火力压制,万道箭羽划出美丽的抛物线,在双方的阵地头顶穿梭飞舞,不断有人或者马发出哀鸣倒下来,为战争而作的死亡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就此揭开了序幕。 不久,联军方面的人力优势显示出了威力,蔑儿乞惕弓箭手被彻底压制下来,射出的箭簇从数量到频率都完全减弱了。久经战阵的脱斡邻勒与札木合都看出了战机,当即不谋而合地命令部下的骑兵开始突击。 倏忽之间,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巨钳的两颚立时化作两把尖刀,一左一右同时刺入蔑儿乞惕军的肋部,远以长枪,近以环刀,绞杀着对手的生命。惨叫声、嘶嚎声、兵器撞击声,呼斗斥骂声交织混杂,不绝于耳。死亡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至此堂堂上演了! 蔑儿乞惕一方的抵抗不可谓不拼死,意志也相当强烈。但是,人数的差距与战前准备的不足却是主观意志所无法弥补的,左翼的兀洼思族首先溃退了,与中央的亦都兀惕族之间出现了裂缝,并很快被联军所切割包围起来。接着,右翼的阿惕族也被割断了与脱黑脱阿的联络。当脱斡邻勒与札木合的中军突进的时候,立刻如大山压鸡卵之势,将亦都兀惕族的阵势完全击破。 眼见大势已去,三个蔑儿乞惕首领也顾不得谁比谁更胆小了,先后拨转马头,逃回营地,指挥着手下的残兵,意图屏障着营地的木栅栏阻挡联军的攻势。当然,他们还没天真到认为凭着一点士气衰遏的残兵和一道简陋的木栅栏便可以抵挡住气势如虹的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联军的攻势,只所以如此,也仅仅是为自己的逃脱争取时间而已。三人装腔作势得布置一番后,连家眷也顾不得了,只带了少数从人向营地背后落荒逃去。 刚出后营门,只听迎面一阵马蹄缭乱,三人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也是冤家路窄,正遇铁木真带着一队骑兵如旋风般席卷而来,兜头劫住三人的去路。原来,刚一开战,脱斡邻勒就播给铁木真数百精兵,命他绕到蔑儿乞惕人营后劫击败逃的残兵,却无巧不巧将三条大鱼给网住了。 这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也不搭话,便混战在一处。一方是拦住不放,一方的拼死逃脱,虽然战斗规模比不得营前的厮杀,但是激烈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首次上阵的铁木真手舞长矛,一马当先,直取脱黑脱阿,背后合撒儿与别勒古台紧跟在身后保护兄长。 第48章 三兄弟在蔑儿乞惕人的眼中宛如凶星临凡,所过之处卷起一道死亡的狂飙,当者无不披靡。脱黑脱阿三人早已心寒力怯,见此情景更是被惊得魂不附体,哪敢应战,各自夺路而逃。 三人这中最是胆小的合剌惕部首领合阿台答儿马刺正逃之间,迎面被一青年小将拦住了去路,他欺对方年幼,便挥刀猛砍,满以为几招间就能取胜,孰料,对方年纪虽轻,武艺却是娴熟精湛,交锋不过数合,便杀得合阿台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 合阿台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瞅个机会,虚晃一招,拨马便逃。那小将岂能轻易将他放过,催马在后紧追不舍。但是,合阿台因生性懦弱,因此选得坐马却是极好的,仗着脚程快,不一时便把那小将甩出一箭之地,堪堪追他不上之时,斜刺里忽然飞来一箭,正中合阿台的坐骑,那马吃痛之下,一声长嘶,前蹄一扬,人立而起。马背上的合阿台猝不及防,当即跌落在地,刚想挣扎着爬起,一人飞马赶至,手中长枪一摆,抵住了他的胸窝。合阿台仰面望去,心中暗叫了声苦,原来俘虏他的非是旁人,正是铁木真。而射伤他坐骑的则是合撒儿,在他背后,别勒古台也飞马赶到,轮起大斧就要结果了他,吓得合阿台大叫饶命。却被铁木真喝住了。 初时拦劫合阿台的小将此时也已经赶到,见功劳被铁木真兄弟得了,也不多言,拍马便要离去,却被铁木真叫住了: “这位兄弟,这合阿台是咱们一起擒住的,就由你来看管他吧。” 小将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铁木真,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 “射倒他坐骑的是合撒儿,用枪抵住他前心的是你铁木真,为何还要将功劳让给我?” 铁木真微微一笑道: “若没有你拦住他厮杀,我们兄弟又岂能得手?这功劳自然有你一份。我看你武艺出众,是条好汉,咱们交个朋友吧。” 那小将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变,沉默片刻方道:“我是隶属札木合大人部下兀良哈族的木华黎。” “好,我记住了。”说完这话,铁木真将长枪一挥,带着两个弟弟反身杀回战团,继续指挥部下追杀蔑儿乞惕残兵去了。 木华黎下马,将还躺在原地,已经吓得半死的合阿台捆绑起来,横担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望着铁木真已经消失的背影方向,口中自言自语得将铁木真的名字反复念了几句,这才向本阵拨马驰返,打算报功。谁知,在路上遇到了札木合的弟弟绐察儿(2)正带着一伙人抢夺财务妇女,忽见木华黎擒着一人过来,又见俘虏的衣着与众不同,便上前盘问,听说是蔑儿乞惕人中三大首领之一的合阿台,当即强行将其从木华黎的手中抢了过来,做为自己的战功。这次,木华黎依旧没说什么,但是心中的天秤却向铁木真倾斜而去。 此事,在千军万马的汪洋大海中仅仅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但是却没人想到,札木合却从此失去了一位良将,铁木真却于无形中赢得了一位日后的有力助手。 且不说木华黎心中如何憎恨,翻回头来再说铁木真兄弟,一路上别勒古台连声报怨哥哥为何将到手的大功轻易舍弃,铁木真一直没有搭言,直到别勒古台的话说完,这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如今咱们是求人家的,怎么能随便与对方争功,引起怨恨呢?何况,我看那少年仪表非凡,英雄了得,当不是那种昧良心的人。再说我也想因此结交这条好汉,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合撒儿表示赞同: “大哥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这个木华黎不是等闲之辈,如能因此结交下一位英雄,就算把功劳让出去也是值得的。” 见他们二人都这么说,别勒古台才不再有异议,不过他马上又惊呼起来: “对了,我看蔑儿乞惕人已经彻底败了,咱们还是赶快杀进营地中去寻嫂子和我妈妈她们吧。” 被他这一提醒,铁木真与合撒儿连声称是,于是铁木真叫过博儿术与者勒蔑,令他们会同赤老温与沈白继续围剿蔑儿乞惕残部,并追击脱黑脱阿等人,自己则带同四个弟弟突入蔑儿乞惕人的营地。 此时,联军主力已经突破了蔑儿乞惕人最后的防线,从四面将整个营地团团围住,营地内残余的蔑儿乞惕部队也已随着主帅逃离的消息传来而战意全失,开始大批量缴械投降。营地中的老幼妇孺们听到战败的消息,纷纷意识到未来等待自己的将是沦为俘虏的悲惨命运,有的嘤嘤哭泣,有的哀哀悲叹,各个帐幕之间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当铁木真进入营地的时候,联军的各路骑兵已经开始突入营地,按照古老的习俗,屠杀男子,掳掠女子,抢夺财物,放火烧营。四处响起得哭泣声、叫骂声、惨呼声和呻吟声拧汇交织,奏响了死亡交响曲最终乐章,而这一乐章是由战胜者与失败者所共同演绎的。 此时此刻,做为这一恢宏悲怆作品谱写者之一的铁木真却将这一切都丢在了脑后,他纵马于来往奔逃的败兵与哭号惊叫的妇孺之间,置身在一片恐怖和垂死的叫喊声中,大声呼喊着孛儿帖的名字。一声,两声,三声……直到嗓音嘶哑,依旧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回应,也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铁木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不断地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挤碰着他,撞击着他,使他如同一片落入大海的树叶,被风浪巅上落下,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忽然,耳边传来合撒儿的声音: “大哥,你快看啊,前面那辆车的赶车人好象是黑臣阿妈呢!也许大嫂就在车上呀!” 这声音,恰似在铁木真已经被悔恨与哀痛所麻木的心灵上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令他当即清醒了过来。顺着合撒儿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辆勒勒车上坐着的老妇人正是当日与孛儿帖一同为蔑儿乞惕人所擒的豁阿黑臣。一见是她,铁木真眼睛一亮,心中立时生出了一线希望,身上也同时生出了一股力量。他高喊着黑臣的名字,奋力从隔在自己与车子之间的人群中间挤了过去。 几声呼叫过后,黑臣也听出了铁木真的声音,她欢喜得向铁木真一边招手,一边驱赶着拉车的两头母牛向这个方向靠近。终于,双方汇合到了一处,铁木真喘着粗气,想问却又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只能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是一片期盼的神情。黑臣也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得向铁木真点着头,又向车中招着手,不久,从车篷之中轻轻得探出一张令铁木真长久已来魂牵梦系的娇靥,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心荡神驰的呼唤:“ 铁木真,你终于来了……” 这一刻,是啊,就为这一刻,数百个日夜的朝思幕想,几万名战士间杀伐屠戮,数千里草原上残阳碧血,终于迎来了这一刻,同时也地这一刻被摒弃于身之侧,心之外。此时此地,只有两颗饱经离乱的恋人之心,化做这人间修罗场上的一道永恒凝固的风景…… ※※※※※※※※※ 当新一天的朝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对蔑儿乞惕人的屠杀与劫掠已接近尾声。在几已化为废墟的蔑儿乞惕营地两边,脱斡邻勒与札木合分建起了各自的营寨。铁木真惊奇得发现,昨天在战场上兀自并肩作战的两位盟友之间正有一股充满敌视味道的阴冷之风弥漫翻卷起来。 铁木真不愿卷入其中,便带领着他那可怜得三十几名部众在两阵营之间等距之处安营扎寨。虽然他们的营地显得过于淡薄,与两方面的大军相比小至于无,却莫名的将两雄对峙的形式转化为三足鼎立的微妙格局。 在此期间,蔑儿乞惕的男子,上至老人,下到幼儿,无一幸免,尽遭屠戮。另外,所有的女人都被集中在两军营垒中间的平地上,此时的她们已经剥夺了人类的身份,等同于身边那堆积如山的财务和成群结队的牛羊马匹,统称为战利品。铁木真当头便要经过这里,去到两位恩主的帐幕中答谢致敬。 回营途中,铁木真行至一片草丛前,忽然听到里面微微一响,随从的博儿术与者勒蔑几乎同时拔刀在手,纵马驰向声源,自草丛中揪出一个小男孩来。这孩子看年纪大约在四、五岁的光景,头上带着一顶貂鼠皮的帽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野草撕得稀烂,不过仔细看去,质料还不错,显然出身自富贵人家。在两个大人的挟持下,这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铁木真向博儿术与者勒蔑一摆手,示意二人放开这孩子,然后下马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尽量以和蔼的声音问道: “别哭了,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反而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一边的者勒蔑忽然暴喝了一声:“闭嘴!” 他这一叫嚷,居然真起了作用,小孩立刻就不哭了。可是,三人虽即闻到了一股腥臊气味飘入鼻孔,定睛细瞧,原来被者勒蔑一唬之下,这孩子居然尿了裤子。三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后,竟然忍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这一笑,那孩子又咧开嘴继续哭起来。 博儿术道:“看来是个蔑儿乞惕的小崽子,哭哭啼啼得吵得人心烦,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者勒蔑却显得有点不忍心,别看他一吼之下把孩子吓尿了裤,但是心地却比博儿术柔软些,脸上现出不忍之色来,只将目光望着铁木真的脸,听候他的裁决。 铁木真初时也觉得博儿术的办法省事。在他眼中,蔑儿乞惕人的确是人人可杀,不过真的动起手来杀这么小的孩子,又不免犹豫。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当初豁儿赤对自己说的,蔑儿乞惕人五十岁时的样子,当即有了主意,说道: “先留着吧,以后带回营地交给我母亲抚养。 第49章 者勒蔑,这孩子先由你来看着吧。” 说罢,转身上马,猛加一鞭,向自己的小营盘方向奔去。 博儿术看了一眼者者勒蔑,脸上浮现起一丝同情的意味道: “这尿坑精可够你受的。” “你胡说,我不叫尿坑精,我叫曲出!”小孩不知怎得止了哭声,虽然脸上泪痕犹在,但是反驳博儿术的声音却很响。 ※※※※※※※※※ 然后回到营地才听说,别勒古台因为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在残存的少数蔑儿乞惕男俘身上,他冲入俘虏群,放箭射杀他们,每射出一箭便狂吼一声: “还我母来!”。 据一名蔑儿乞惕妇女交待,她是负责看管速赤吉勒的人。速赤吉勒被俘后,没有孛儿帖幸运,而遭到了多名蔑儿乞惕人的轮奸,几次寻死上吊都被救下,然后就是更加疯狂的毒打与更加惨无人道的轮奸。当别勒古台呼唤着她的名字,寻到她所居住的帐幕前时,她掩面痛哭着告诉这这名看管她的妇女说: “以前,我曾经偷偷请一个珊蛮法师给我儿子预卜吉凶,得到的回答是,这孩子将来会成为尊贵的皇族,可是,如今我却遭到众多男子的凌辱,这会让他抬不起头来的,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到家族中去呢。”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从帐幕的另一个门跑了出去,消失在纷乱逃窜的人丛之中。 合撒儿也汇报了自己带着人搜遍了整个营地,没发现她的尸体,又在被俘的女人中来回寻找了一晚,也没看见她的踪影。 这个在家族中始终默不作声,虽然没出什么力气,却也没添什么麻烦的女人,在战争中却闪现出了一种非凡的爱子之心与高尚的节操灵光后,就此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再也不曾出现。 不过,此时的铁木真却已顾不得这些了,他自己的心早就在与孛儿帖的激情重逢之后乱成了一团麻,速赤吉勒的贞操观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心,令他更加无法面对孛儿帖失身于蔑儿乞惕人的事实。然则,即使是这关乎男人尊严与爱情的事情,也依旧不能算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如何在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这两大强势之间为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的立足点,才是当务之急,因为这事关自己小小家族的前途命运,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疏忽不但会令自身死无葬身之地,更会让刚刚有所起色的家族毁于顷刻之间。铁木真忽然觉得自己的肩膀好沉重,他甚至有点羡慕起别勒古台,他可以不必在心痛的时候还要想着这些事情,可以恣意发泄心中的悲愤,而这却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 第二天,中央空地上由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亲自主持的分配战利品大会开始了,铁木真却没有去。他觉得这与自己无关。可是那方面却派人来请他了。一到会场,脱斡邻勒汗远远得就招呼他道: “来吧,孩子,咱们三家按照古老的规矩来均分之些吧。我和札木合都已经各自挑选了一些,你也快来选吧,看见什么中意的就尽管拿走好了。这是你应得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札木合也一旁连连点头,让他去场中挑选。 “父汗啊,安答啊,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可是这东西我却万万没有分享的权力。战争中,流血的是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我却承了你们的大恩,得以夺回妻子,这就已经足够了,怎么还能贪得无厌得攫取非分的财物呢。” “铁木真安答,你这话就不对了。”札木合依旧满面笑容,走上来拉起铁木真的手道,“按照长生天订下的古训,只要是参加战斗的人都要获得自己应得的一份。你亲手擒获合阿台却不居功,这样的情操本身就应该得到上天的奖赏。所以,我们今天请你来,完全是秉承上天的意旨,而不是打算对你进行什么施舍。” 铁木真也握住札木合的手道:“我慷慨的札木合安答啊,你对我的友情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最高奖赏,父汗给予我的关怀就是最珍贵的礼物。我已经蒙获了如此丰厚的奖赏,还需要什么呢?已经足够了呀!” 铁木真的坚持令二人毫无办法,只得依了他。 成千上万名妇女和无数的财物最终一分为二,士兵们为此忙碌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连羊群马匹也分割停当。唯一无法处置的就剩下了眼前这一片草原、山野、溪谷、丛林。脱斡邻勒显然是有意将此地据为己有,但是碍于札木合在侧,也只得遗憾地向这里打量了一番後,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觊觎此地的又何止是他。如非相距过远,札木合也未尝不想将自己的势力伸入此地。可惜,他的根据地在南面,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感。然而,一想到至少脱斡邻勒也得不到此地,他的心中便释然了。 相对于这两大豪强,铁木真眼前的势力无疑是卑微的。虽然通过这场夺回妻子之战,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了大规模作战的风采,更从脱斡邻勒和札木合的身上体会到了兵力运用的一些精妙所在,从而走出了重振家声的第一步。但是,距离他心中的目标却还有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他也和两位强者同样看中了这片草原的种种便利优势,甚至也在心中规划着有朝一日占据此地后如何驻民育畜。只不过,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而言,也只能做做梦而已—— (1)雄驼草原,今乌拉河(色楞格河支流之一)乌兰乌德市以东地区。 (2)拉施特《史集》(别列津译本)作台古察儿(tokoutchar)。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十九章不期而至的“客人” 自从剿灭三姓蔑儿乞惕到现在,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的联军依旧驻扎在这片名为“雄驼草原”的地方不肯离去。最初和理由还算说得过去,他们给被俘的刺惕部首领合阿台答儿马刺带上木枷,拷问他另外两名首领——脱黑脱阿与答亦儿兀孙的下落。然后派出几支部队按照他的供词进入西伯利亚泰加森林,搜索二人可能藏身的巴儿忽真河谷(1),可惜地理不熟,因此皆无功而返。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宁可在毫无工作的情况下无所事事的对耗,也不肯率先退兵。 这样一来,铁木真也就不方便独自撤兵了。毕竟在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的部队没有正式撤离前,自己先走,这是失礼的行为。这期间,铁木真打发沈白回本部落去向母亲报捷,却嘱咐他千万不要提起孛儿帖的现状。因为她怀孕了。 当最初的喜悦 该如何对待这件事情呢?自己还该不该当她是妻子呢?如果带她回去,又怎样解释她那此时已经高高挺起的肚子呢?战场上的激情相逢,使铁木真一时间忽视了这个实际问题,即孛儿帖此时已经怀上了身孕,据豁阿黑臣判断,应该再有一至两个月就会分娩了。这样的判断如一个炸雷般直劈在铁木真的头顶,使得他双脚发软,双手如遭电击般抖然推开了孛儿帖,不住地向后倒退。如非此时正逢合撒儿带人赶到,从背后一把扶住,他很可能已经跌到在纷乱的人流之中,进而在无数只脚下化作了一团血泥。 铁木真用混乱的视线随意在孛儿帖的身上扫了一眼,便确认黑臣所言无虚了。眼前的妻子虽然依旧保持着美丽的姿容,但是身上那一袭松松垮垮的肥大衣着却根本遮掩不住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仿佛在向他发出残酷的宣告:这里面正有一个不期而至的生命在孕育、生长,并将最终凸现于自己的面前。天啊!这是一个何其任性的存在啊,毫不顾忌自己的感受,反而以其自行其是的风格将自己逼迫到一个无地自处的困境之中。 合撒儿很快便发现了眼前的尴尬。对于这种事情,他比铁木真更不在行,根本不可能提供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静候兄长的指令。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兄长此刻已是方寸大乱,更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 三人之中,做为当事人之一的孛儿帖却显得很平静。看那泰然处之的情形,似乎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早有预见。看着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还是黑臣。这位头脑清晰的妇人对着合撒儿大声叫道: “愣着干嘛?还不快将你嫂子安顿起来!没看到她快要生了吗?” 合撒儿微微一怔,随即便意识到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便照着黑臣的话去做了。他特意挑选了两名出身于翁吉剌惕部落的男子将孛儿帖搀扶着送入一间帐幕,将她安顿在一张看上去还算舒适的床榻上,又寻来了被褥给她盖好后,这才退了出来。再找铁木真,却已不住何时失去了踪影。 几天来,铁木真白日里周旋于克烈亦惕和札只剌惕之间,晚上的时间便完全陷入了对孛儿帖的矛盾思虑之中。他仔细掐算着日子,希望籍此来寻找答案。然而,无论他怎样计算,但结果还是一团乱麻。他又认真地回忆着孛儿帖遭劫前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可资参照的细节。随即,他又想到,如果孛儿帖真的有怀孕的迹象,那么盼孙心切的母亲又怎会毫无觉察呢?难道是蔑儿乞惕人来袭之前的那个夜晚种下的种子吗?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将他原本冷静无比的头脑搅得乱作一团。 迷乱之中,铁木真的眼前又时常会浮现出孛儿帖的影子,她的发丝与肌肤依旧光彩夺目,但曾经窈窕纤巧的腰肢此时却已变得臃肿不堪,铁木真每一想到这些,心就如同被几千几万把钢针同时穿刺一般,痛不可言。 接受这个孩子吗?他很可能是蔑儿乞惕人的种;从此离开孛儿帖吗?发生这种事情又不能完全怪她。由此又联想到自己那引为终身之痛,至今仍是晦暗不明的血统问题,这真是新痛牵出旧痛来,旧痛还比新痛深了。 第50章 “要是母亲能在身边就好了。” 铁木真这样想着,可惜母亲远在家中,根本没法向她征询意见。而身边又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件事情上与之共商,铁木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孤立无援。即使是在不儿罕山那些困苦日子中,也总有弟弟合撒儿可以议事。但是,此时,此事,却只能埋在自己的心中独自煎熬。这滋味不好受。 然而,此事又是必须做出决断的,否则,自己又以什么样的名义将孛儿帖与她腹中的小生命带入营地呢?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和她呢?即使是为了孛儿帖,自己也要尽快做出决断。 被这样的心绪困扰多日后,回营地报捷的沈白来向铁木真复命了。当他看到沈白的瞬间,便下定了决心。他又仔细得向沈白询问了关于孛儿帖被俘后的一举一动,沈白倾其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得又复述了一遍,最后说: “铁木真啊,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孛儿帖当时确实并非出自情愿啊。否则蔑儿乞惕人不会绑她的手。所以,孛儿帖的心到现在也是贞洁的。” 铁木真点了点头,眼睛盯视着地面,沉默良久方道: “你去把孛儿帖带来吧。” 沈白面露喜色,大大的脑袋连连点了好几下,这才转身快步奔出。不一时,合撒儿进来了。 “孛儿帖就在旁边的帐幕中。” 合撒儿面无表情得说道。在他僵硬的面部表情上,无喜亦无悲。合撒儿近年来愈发象铁木真了,在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上而言,似乎犹有过之。但是,铁木真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反常的异样,却不追问,独自步出自己的帐幕来,来到孛儿帖现在所居的帐幕前。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耳朵便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哭声。他心中一惊,然而立刻又分辨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大人的口中,而是——婴儿!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才会发出如此洪亮高亢却又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悲伤的啼哭。铁木真的脚步僵住了。 “已经出生了吗?那孩子是……” 铁木真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勇气,又在倏然之间消失无踪。他可以接受孛儿帖的被迫失贞,却始终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幻觉袭来,铁木真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母亲月伦生下自己的那一刻,父亲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呢?当时的父亲与此时的自己相比,距离他的妻子更远一些,正在与塔塔尔人作战的疆场上。也许是因为的战争牵绊会令他分心,比现在的自己更容易接受这些,更何况,他的妻子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而自己则是原本属于自己的妻子却曾被别人抢走。父亲是从无到有,自己则是有无循环,其间的起伏跌荡又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进?还是不进?是敞开胸怀接纳妻子和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命中的婴儿,还是就此掉头走开,从此与母子二人永不再见?” 铁木真发现,自己的心情在走了一个圆圈后再度回到了十字路口的起点。 “铁木真啊,你还发什么愣啊。” 背后忽然传来的声音惊动了铁木真,他回首一看,见说话的正是当日偶遇并为自己打开心结的豁儿赤。几年不见,他比当年流浪的时候胖了,衣裳也光鲜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忽然想到,这次出兵的时候在札只剌惕人的队伍中曾经瞥见了他,但是始终没得机会说话。 见铁木真愣愣的样子,豁儿赤一笑道:“恭喜啊,夺回了妻子又得了个孩子,双喜临门呀。该请我喝上一杯马奶酒嘛。孩子是男是女呀?” “我还没看过,不知道。”铁木真下意识得回答道。 “哎呀,你这算是哪门子当爹的呀。”豁儿赤立时换了一副教训的口吻道,“还愣着干嘛?进去看看呀。大家现在除了想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个射箭的之外,其他的根本不关心呢,都等着问你这做爹的呐。来都来了,还是进去吧。” “哦。” 铁木真心头一震,豁儿赤这番别有深意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 是呀!别人不在意我是谁的孩子,我又何必在意这孩子是谁的呢?自己承受过的苦,又怎能再将这苦传给下一代的人呢?念及于此,铁木真再不犹豫,低头钻入帐幕。 见铁木真进去了,豁儿赤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拍了拍手,仿佛将粘在上面的一种被称做麻烦的无形尘土悉数抖落一般,口中喃喃自语道:“年青人啊,就象匹犟驹子,不推不上路啊。” 一边说着,掉头走开了。 简陋的帐幕里,除了孛儿帖躺着的床外,再无它物。为了防止产妇受风,细致的黑臣老妇已经将所有的窗户都严密的封闭起来,使得原本狭窄的空间更见压抑。除了一盏明明灭灭的昏灯窥伺着婴儿的模样之外,黑黢黢的空气里满是暧昧的气息。 就在铁木真与豁儿赤对话期间,婴儿已经停止了啼哭,在黑臣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她见铁木真进来,向她轻轻摆手,然后指了指床上的孛儿帖,做了一个熟睡的姿势。 铁木真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得走到床边,低下头来,深深得凝望着孛儿帖那张不曾凋敝的朱颜。她脸上的气色并不算好,显然是在分娩期间耗尽了全力,即使处于昏睡状态下,那疲惫的神色依旧难以掩去。 然而,就在铁木真刚要挺直身子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目光依旧明澈如水,百味杂陈的目光中寻求着关爱的影子,她找到了,不禁满意得微笑起来。她翘起两瓣樱唇朝婴儿孥嘴示意,然后提出了一个令铁木真猝不及防的要求: “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们的?” 铁木真的心微微一震。在他想来,孛儿帖至少也应该表现出哪怕一丝半毫的惭愧,甚至向自己做出忏悔。然而,她却偏偏没有选择这样的方式,反而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将问题推到了自己面前。反而开门见山得就把孩子父亲的头衔按在自己的头上,完全打乱了他事先预备好的步骤。使得他不得不以反问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是我们的,还会是谁的?” 孛儿帖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铁木真方寸大乱。他向后退开几步,然后在帐幕中来回踱步。他真得感到自己还是不了解女人。即使孛儿帖的被掳有自己的责任,她与别的男子同居也是完全出自迫不得以。但是,她怎么会在这一切发生后还能如此面无愧色,心无歉疚得反客为主,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上来呢?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只图一时快乐,事后不肯认帐的浪荡子似的。这种角色之间的转换,真是有点莫明其妙了。 看着铁木真焦躁得转悠过来,又溜达过去的样子,孛儿帖知道这男人已经被自己打中了弱点,于是又加了一句: “如果想否认的话,就请拿出证据来吧。” “叫术赤!” 突然陷入这样一个劣势地位,使得铁木真的头脑里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各种念头接二连三地冒出,却又瞬间消失不见,他想抓住其中所传递的信息,却总是如水中捞月般扑空。 “术赤?!”孛儿帖反问了一句,“是‘客人’的意思吗?” 铁木真不语,只是深深得点了点头。这个孩子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位从天而降的不素之客了。自己可以原谅孛儿帖的一切,但终究还是无法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也就无法耗费精力来给一个说不清是自己还是另一个异族男子的孩子取名儿。但是,他也下定了决心,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以客礼来对待这个出自孛儿帖腹中的婴儿。 他轻声对黑臣道:“我想抱抱这孩子。” 黑臣点了点头,用曾经依次抱大过铁木真、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乃至帖木伦的宽厚双臂,将这婴儿抱了起来,脸上挂着悠然神往的表情。 铁木真将婴儿接过,忽然想到,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手臂不禁有点发僵,心情也变得承惶承恐起来。他凝视这躺在臂弯中业已停止了哭泣,沉沉入睡的婴儿,心中暗暗叹息着命运的轮回。也速该一家也许真得受到了某种魔咒的左右,从自己开始,每一代有长子都要背负上血脉的苦恼。自己是,这孩子也是,都要为了证明自己体内流贯得是蒙古人的血液,为此而必须去化身为苍狼! “孩子啊,这是你的命,你要有这样的志向呀。”他在心中默默祈祷,“长生天眷顾,不儿罕山神垂怜。” 最后一句,他念出声来:“我是狼,你也要变成狼!” 孛儿帖听到这样的话语,脸上显现出一种复杂至极的表情来。是最终逼迫丈夫就范后的满足?亦或是业已体察到丈夫内心的矛盾而感到委屈?她沉默着,接受了铁木真对新生儿勉强可以称之为的祝福。不久,她用沉静的目光凝视铁木真,其中闪现着莹润的光亮。喔,那是泪,顺腮滑落,划出两道潜潜的痕。 铁木真似乎为这泪所感召,放下了犹自沉睡未醒的婴儿,重新注视着妻子的脸,目光之中已经改换了温存的颜色。他看到孛儿帖的婆娑泪眼,如高挂于黑夜天幕上的璀璨繁星,那样的明丽动人,那样的丰姿绰约。而那被泪珠所浸润的娇靥一如带露的鲜花,摇曳生姿,娇艳欲滴。诚然,在经历风雨之后,这朵花依旧盛放如夕。 那一刻,铁木真的心中百转千回,眼前幻化出无数个曾经美好的日子。那些日子如云似雨,轻轻飘落于他的生命之中,灌溉着那些曾经干涩如灰的心情。而这一切的美好,无一例外的来自孛儿帖,只因有了她,自己才能在那些黑暗的日子之中看到希望的星光。每当困难横住去路的时候,她都会以其特有的温柔坚定的声音来鼓励他,直至他重新振作起来,全身充满无穷的力量。 第51章 是啊,这就是孛儿帖所给予自己的一切,那么的无私,那么的全心全意。这正是一头白鹿对自己挚爱的苍狼的所做出的毫无保留的付出。既然白鹿可以如此做,那么一只苍狼又怎么可以出自内心的疑惑而拒绝这如潮爱意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已经不再彷徨,眼前的黑暗也不再令他感到任何窒息。他将自己的声调再度调整到轻缓的基调,说道: “这孩子的哭声好宏亮,肯定是个健壮的小家伙。” “是啊,比你出生的时候还要沉上一些呢!” 黑臣在一旁笑道。夫妇二人表情上的变化,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他出生的时候?那又是什么样子啊?” 孛儿帖半是好奇,半是调皮的问道。不知何时,她的泪水已经止住,幸福的微笑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重获爱情更加宝贵的事情了。 “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家去,然后把孩子给母亲看。她想孙子都想疯了,这次看到这么健壮男孩,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铁木真生怕黑臣真的来一个“往事大揭密”,连忙岔开了话头。 “别忘记也派人去给我父母报喜啊。” 一旦提及孩子,孛儿帖的关注就全部转移到这个方面上来了。铁木真则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选择的方法还真是很有效。 经此一事,铁木真的心中又对女性有了新的认识,并最终形成了终其一生也不曾改变的观点:女人的美丽、智慧、忠贞、情爱故然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美德,但是,这种美德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无论其曾经表现出怎样的坚定,最终却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影响而产生难以预料的变化。女人的善变使她们总会处于弱者的地位,无论是怎样伟大的女性也不会永远以一种面貌来示人。母亲月伦如是,妻子孛儿帖亦复如是。他们都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却又都不可避免的被这种天性所影响。她们的变化就如同水一般莫测,总是不停的沿着河床流动着,流过哪里,便会受到当地环境的影响而打上鲜明的烙印。然而,当她们又流到新的区域后,却又立刻摇身一变为另外一种形态。在高山上,她们是坚硬的雪;一旦流入溪谷,又化作奔流的泉;及至穿越草原的时候,她们又会披上一层绿衣;最后,当她们终于进入荒野沙漠后,就会变得浑浊惨淡,污秽不堪了。牧民之间的仇视与争斗注定使柔弱的她们成为最便捷的牺牲品,使她们从一个部落流转到另一个部落,留下一代又一代不期而至的“客人”,这些“客人”们们可以是蒙古,也可以是克烈亦惕、塔塔儿、蔑儿乞惕……她们象河水一样不可思议,可以容纳任何的物质,将它们兼收并蓄,杂糅混一,制造着更加匪夷所思的产物——血统不明、父母不明、来历不明的孩子…… 要想改变这种情况,只有将所有的“河道”加以整治、匡正、完善,才能将“河水”引导向平静、规则、有序的径流之中。看看妻子,再看看那个孩子,就足以说明这一切并非自己的臆断,而是千真万确,不容辩驳的事实。同时,他也愈发感受到这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是长生天交付于自己的使命,也许倾自己之毕生也未必可以达成,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在为之奋斗的过程中,已经宣告了行动的开始,余下的自有后来人去前仆后继地完成。这样就足够了! 一代天骄,就是在这间充斥着黑暗色调的帐幕中发出了无声的行动宣言!—— (1)巴尔忽真河由东北向西南注入贝加尔湖(蒙古人称湖为海)的巴儿忽真湾。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二十章夹缝中 铁木真怀着激荡的心情刚刚走出了孛儿帖的产房,合撒儿便靠近他的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札木合请你去会面。” “什么?”铁木真微微一怔,“去他的营地吗?” “不,据豁儿赤说,是在蔑儿乞惕营地的废墟。” 听合撒儿这样一说,铁木真这才明白豁儿赤适才为何会突然出现,原来是以信使身份来对自己传言的。对于札木合的邀请,铁木真不敢怠慢。他想,对方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对自己说。将会晤地点选在敌营的旧址,而不是他自己的帐幕,显然是出于对脱斡邻勒的顾忌。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谈话之中必然会含有不欲为第三方所知的内容。 蔑儿乞惕营地的废墟正好位于三座营地的中央位置,无论从哪一座营地出发,路程都差不多,因此倒是一个很适合谈判的中立地带。铁木真赶到这里的时候,札木合早已等在那里了。此时的他,一反平日的和蔼可亲之态,脸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层严肃的寒霜。 “安答的行动过于迟缓了!” 铁木真连忙告知他,自己的儿子恰在此出生了。札木合侧了侧头,略加思索后,觉得这个解释还算说的过去,再转回头来正面对着铁木真的时候,平日的和颜悦色已经重回脸上。铁木真暗想,这个人脸色变幻的速度还真是惊人的快呢。 “恭贺安答,喜添贵子,改日定要讨上一杯喜酒喝。” “哈哈,改日定要请汗父和安答同来饮酒。” 铁木真脸上带笑,心中却殊无一丝喜意。虽然札木合向来是温良和善而著称,但是铁木真总觉得,在那温良和善的背后总是潜藏着一种琢磨不透的东西。使得铁木真每次与之面对的时候,心中都会暗生戒惧之意。 “汗父?脱斡邻勒?你认为此人如何?” 札木合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掂量了一番,然后轻轻一笑,问道。 “汗父发兵助我夺还妻子,斩杀仇敌,这一番大恩大德,铁木真没齿难忘!” “你真的这么想?” 札木合双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在铁木真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要从中找出些什么。铁木真保持着面上的坦然之色,心中却已打点起十二分的谨慎。两个人便在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废墟中凝立不动,彼此揣摸着对方的心思。铁木真只觉这一瞬间,较之当时的战场厮杀,又多了几分凶险。 良久,札木合大约未能寻到什么破绽,便缓缓说道: “安答啊,你的头脑太过简单啦。” 铁木真知他下面必然有一番说词,便不接口,只待他继续说下去。果然,札木合声音略顿了顿,问道: “你可知我们两家人马为何至今不退兵吗?” “想是蔑儿乞惕的余孽未平的缘故吧。” “并非如此。”札木合微微摇头,“安答你未统御过大军,不知这其中的厉害。蔑儿乞惕鼠辈经此一败,至少数年内元气难复,根本不足为虑。因此,我现在需要防范的便是脱斡邻勒这只老秃鹫啦。” 听札木合这样一说,铁木真心中已是雪亮。联想起当初月忽难为自己解说过的所谓盟友之间的利害关系,现在脱斡邻勒与札木合的彼此牵制,岂非正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想到这一层后,铁木真便深深的点头,对札木合表示了自己的认同。 “安答啊,为人坦诚故然是一种高尚的品德,但是也要因人而异。眼前如果换做脱斡邻勒,我就不会说这些话啦。” 札木合长叹一声,以无奈的语气说道。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与汗父都是一族之长,手中掌握着数万人的性命,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应当的。” “哼哼,话不是这么说的。”札木合冷笑道,“你道那脱斡邻勒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吗?一个靠斩杀了自己众多亲兄弟而登上汗位的人,又怎会将你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成亲子看待。你当他是父亲,他可未必当你是儿子!” “不论怎么说,汗父终是出兵助我,我对他感激之情就如对安答你是一般无二的。” 札木合冷笑道: “脱斡邻勒当年被乃蛮所驱逐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好象正是因为此事,才与先父结交的。” “不错,可是他在找到你父之前,已经先向蔑儿乞惕人求过救了。可是蔑儿乞惕人根本不理他,反而将他赶出营地。这个仇恨,他从来没有忘记。此次,你却给了他一个报复的机会!他以替你复仇为口实,其实是在为自己复仇。更何况,他觊觎蔑儿乞惕人的领地财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前按兵不动只不过是怕引起其它诸部的猜忌而已。看吧,这老秃鹫日后必然设法将此地据为已有!至于他拉上我来参战,又将主帅之位让给我,只不过是为了少损些兵马而已。另外,也可以借用你我的安答名义,使这场战争更显得光明正大一些罢了!” 札木合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始终不离铁木真的双眼,见其愈听愈是惊异,心想火候差不多了,便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安答啊,我今日之所以将些利害说与你听,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被这只老秃鹫蒙在鼓里,再被他当枪来使。我现在与他比着耐性,估计过几天他就沉不住气了,会主动提出同时撤兵的要求。我本无意与他开战,自然不会反对。可是,他也会要求你在我们之间选择一家来跟从,那时候希望你不要上他的当。别忘了,乞牙惕和札只剌惕才是真正的蒙古至亲,我们地近、水近、人更近。好啦,我的话到此为止。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觉得不错,就让豁儿赤捎话儿给我吧。” 留下这番话后,札木合果然不再多言。他向铁木真挥了挥手,便转身上马离去。铁木真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后,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心中说了声“好险”。 其实,适才札木合说的这些,铁木真的心中早已有数,只是一味诈做不知而已。然而,要想骗过札木合的洞察力,却是相当之难。 第52章 不过,他终于还是做到了。他不仅洞悉脱斡邻勒的意图,同时对札木合的想法也有所了解:蔑儿乞惕人的强盛终究要对他的事业构成危胁,及早将其剪除自是有益无害,更何况可以籍此令其获得不忘旧友,为安答不惜一战的美誉。至于他为何要力下说词,示图将自己接入他和阵营,只怕也未必是出于朋友情谊。正如自己在脱斡邻勒的眼中是一面掩饰称霸野心的招牌,札木合又何尝不会抱着同样的用心呢?看来,他们争夺的正是自己头上这块乞牙惕血脉正统继承人的名份。有了自己这块招牌,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去征服分崩离析的蒙古诸部,进一步实现他们的霸权之梦。 经此一事,铁木真也有了新的感悟:今后,自己在与别人交战的时候,也必须先要树立起一个合理,哪怕是外表看起来是合理的籍口,从而将正义牢牢得抓在自己的手中,成为战争的工具。 同时,他也考虑到,从目前的形势上看来,无论自己的本意如何,都势必要在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这两雄之中做出选择。对方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值得利用的棋子。然则,这对自己而言也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情。当初之所以会去黑林向脱斡邻勒输款,正是基于月忽难为自己策划的发展计划。现在,即使对方不发出邀请,自己也是要想方设法去投靠他们的。当然,这决不是简单的投靠,而是一种借势自强的策略。如今两方面对自己志在必得的态度,却于无形中免除了自己的许多麻烦。 ——这真是过河送舟啊。 铁木真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然则,下面所要面临的就是实际问题了。怎样做出抉择呢?的是脱斡邻勒?还是札木合? 两者从本质上而言,根本毫无差别。脱斡邻勒固然老奸巨猾,札木合又何尝是什么善男信女呢?如果因为选择了一方而招致了另外一方的不满,那么对于未来的发展同样有害无益。究竟如何才能在获得最大利益的原则下,却又不得罪另外一方呢?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困难的命题。 铁木真低下头来,反复思索着。不经意间瞥见脚旁的碎石堆中的一株小草。这草居然可以躲过兵燹的摧残,不由得令他心中一动。那柔弱的绿色在两块硬石之间倔犟地生长着,顽强的展示着属于自己的生命颜色。这不正是自己当前处境的写照吗?自己就是一株无力的草,被夹在克烈亦惕与扎只剌惕这两块大石之间,却又不甘就此销声匿迹,已经渴望看到清澈的蓝天。 ——好吧,既然命运给予自己这样的试练,那么自己就要勇敢的去面对。 想到这些,铁木真感到适才那个难题的答案距离自己已经不远了。 这天晚上,铁木真思前想后,反复权衡,最终选定了札木合。对方的那些话语固然有大部分是巧言令色的引诱,甚至还有隐约的威胁痕迹。但是,最后那句话却正中铁木真的下怀。与克烈亦惕那种格格不入的环境相比,自己与札只剌惕确实同出蒙古一族的渊源,正如札木合所言,“地近、水近、人更近”,可以避免因背井离乡而受到孤立,最终反而被强大的盟友所吞并。 再者,当年也速该死后,其部众不但有跟从于泰亦赤兀惕者,更有许多慕札木合势大者加入了札只剌惕的阵营,此去他处,应该会遇到许多故旧亲朋的。只要自己措施得当,应该有可能唤起他们心中的旧情,吸引他们回到自己的身旁。这就是借势自强策略的核心精要所在。 如今的铁木真,对当年的背离者已不再介怀。毕竟,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在自身力量不足时依附强者并非罪大恶极,不可原谅。自己此时,不也是在寻找强者做为靠山吗?长达十年的风险历练,使铁木真改变了许多旧日的想法,也使他形成了许多新的看法。 在下定决心后,铁木真就叫来了合撒儿,让他把自己的决定通知豁儿赤。想来,札木合得到这样的回音后,应该会非常高兴。至于如何做到不得罪脱斡邻勒,他应该也有了一个相当成熟的腹案。当然,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必须配合他把这出戏演好。 有时候,做做配角也是一件蛮轻松的事情呢。 铁木真在心中微笑了起来。眼前的游戏虽然散发着危险的味道,却又有着某种诱人的魅力。铁木真决定冒险。 几天后,札木合本人在一次由脱斡邻勒主办的宴会上公开邀请铁木真带领全族迁往他在豁儿豁纳黑河畔的营地。 这一番邀请的话语相当诚挚而热情,他先举起酒杯对脱斡邻勒汗道: “尊贵的长者啊,亲爱的安答啊,你们请听我说。让我的铁木真安答多年流落在外是我毕生的憾事。天幸,今日与之重逢。我想请铁木真安答与我同返,我的部民就是他的部民,我的财帛任他取用,我的美酒与他同饮。因此,我向你,如父辈般的长者允准我的请求,也请铁木真安答接受我的邀请。” 脱斡邻勒汗侧耳倾听着札木合的陈述,冷峻的目光忽而扫视札木合,忽而落在铁木真的身上。直到札木合言罢,他略略颔首,却不正面做答,转而向铁木真问道:“你想随札木合去吗?” 铁木真自从听札木合说起话来,头脑就飞速地旋转,在脱斡邻勒问话的一瞬间,拟订了回答:“我无异议,但唯父汗之命是听。” 脱斡邻勒汗点了点头,啜了一口酒,这才以平缓的声音道:“父子之义,安答之情,都是人间最珍贵的情谊,即使远隔天涯,也不会淡薄。札木合,我接受你的提议。相信你们兄弟在一起,会让蒙古再度兴旺起来,与我克烈亦惕也会永结盟好。雄鹰与海东青在一起,翅膀会长得更结实。年青人与年青人在一起,事情会做得更出色。去吧,一起去开创你们的天地吧。” “多谢父汗成全。”札木合与铁木真同时向脱斡邻勒施下礼去。 酒宴再喝下去,气氛就更加亲近了。札木合也随着铁木真管脱斡邻勒叫起了父汗。脱斡邻勒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迭声祝福二人的未来。散席之前,他与札木合商定:三日后,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的部队同时拔营起寨后撤,然后各自返回自己的部落。 ※※※※※※※※※ 起兵之日,铁木真带领自己的部下,跟随着札木合的部队南返。他们与脱斡邻勒的部队在不儿罕山下分手后,又向南走了两日,二人在斡难河边又分了手,铁木真带同妻子返回自己的小营地后,稍事整顿就举家迁往札只剌惕部投奔札木合。札木合特意派豁儿赤为全程陪同使者,带上礼物替自己看望月伦额客。 当下,铁木真携了孛儿帖返回自己在斡难河与怯绿连河之源不儿罕山麓的营地,与离开时不同,他的队伍中多了两个小孩——躺在摇车里只知道睡觉的术赤和拣来的曲出。这几天,铁木真一直没注意这孩子,然则此时看过去,也不知者勒蔑这几天如何调教得,二人居然甚是亲热,同乘一马之上有说有笑的。生性不喜多言的者勒蔑居然会跟个孩子厮混的如此熟识,令铁木真心中一阵纳罕。不过,他心中对这孩子有个安排,打算回到家后将他交给母亲月伦来抚养,以慰其老怀。果然,月伦见到曲出后大为高兴,她的五个子女都已经先后长大,最小的帖木伦也有十五岁,不会再依偎在她的身边撒娇,这令她的心中空落落得,仿佛失了业一般。从见到曲出的一刻开始,月伦额客的心中有了这样的打算。她告诉铁木真,今后再拣到其他部落中的孤儿都要尽可能得带到她身边来,因为这些孩子体内的血是纯净的。她要将这些不同种族的孩子都培育成蒙古的苍狼。 铁木真记下了母亲的话后,又把豁儿赤引见给母亲。二人一见面,豁儿赤施礼道: “月伦婶子,你还象当年一样年青呀。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你的舌头还象当年一样,见了女人就能放出七道色彩啊。”[手机电子书17z.] 说着,俩人都笑了起来。 留下他们两个聊天,铁木真走出帐幕外面,开始安排营地迁移的事情,指挥四名弟弟和四名副手招呼部众们清点财物和牧群,一天的功夫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次日,便带同全体人员向札只剌惕部在豁儿豁纳黑河滩的营地出发了。 行不数日,迎面遇到了札木合派出的接应人马,领队的是他的弟弟绐察儿。又行一日,札木合又亲自率队来迎,两安答见面,铁木真引了札木合来见月伦额客,少不得又是一番畅叙离情。如果说,之前的诸般心机较量使得铁木真对札木合心生警惕,那么此时所受到的盛情款待却令铁木真深深感动了。与他相比,自己兵微将寡,根本是来投靠依傍于人家的,对方身为草原一大势力的首领,各方面都较自己强上许多,却对自己一家处处谦恭有礼,完全是以对等之礼,而非家臣之遇。这样的安答上哪里去寻呢? 到达豁儿豁纳黑河滩营地后,札木合一连三天大排盛宴款待铁木真一家,还当即拨出一百户部民归为铁木真直属,这又大大出乎铁木真的意料之外。洒筵上,二人并肩而坐,归附于札只剌惕旗下的各部首领两旁相陪,札木合但凡有公开的发言,都以“我和铁木真安答如何如何”为开头,完全是一副联合执政的姿态。宴会开到第三天,札木合提出,要在众人面前举行一个仪式,与铁木真再次重申安答之好,铁木真自无异议。 众多首领的簇拥着二人来到位于豁儿豁纳黑河畔险如刀削之忽勒答合儿崖前,在那棵据说是当年蒙古最后一位可汗忽图刺宣告就职的神圣松树下,对天盟誓,重申旧好。 第53章 札木合将自已腰间夺自答亦儿兀孙的金腰带与白马赠予铁木真,铁木真则将自己夺自脱黑脱阿的金腰带与海溜马回赠于他。旁观的众人齐呼万岁,祝福这段友情在长生天的佑护下直到千古。 仪式结束后,两位安答意犹未尽,并辔驰上断崖之顶,饱览崖下奔腾咆哮而逝的豁儿豁纳黑河水和远处接天连日的蟒蟒草原。望着浩渺如同苍穹的草原和点缀其间如同片片云朵的雪白羊群,铁木真感慨道:“安答,你看,咱们蒙古人的家多美啊。” “是啊,安答。咱们的家,美啊。”札木合应道。 “如果没有争端仇杀,没有你抢我夺,人人安居,家家乐业,牧马放羊,歌咏舞蹈。那岂非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呵。” “是啊,铁木真安答,让我们共同为着这一天而携手努力吧。” “诺,让我们携手努力。”铁木真坚定得点了点头。 札木合忽然转头看了铁木真一眼,笑道:“安答啊,还记得我们当初第一次结拜的情景吗?” “自然记得。那年我十一,你十六,一齐在斡难河滩里,在你我的父亲面前结为安答。你送我一根牛角鸣镝和一块麅子骨髀石……” 札木合接言道:“你回赠我一只柏木顶的箭头和灌铜的髀石。” “哈哈,札木合安答,你也没有忘记呀。”铁木真朗声笑道,童年的美好往事再度流入心间,畅怀之间又复追忆起亡父也速该,心下怅然若失,神色间也渐趋黯然。 札木合鉴貌辩色,已知他的心事,安慰又复感叹道:“安答啊,逝者已矣,你也不必过分难过。等我的部队歇过这个夏天,来年定要替你向泰亦赤兀惕人报仇。” “札木合安答!”铁木真握住他的手,紧紧得,久久得…… ※※※※※※※※※ 正当两安答互诉衷肠,意气风发得携手共同憧憬未来之时。在距离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下,也有两个人并马而立,遥望着崖顶上的人影,在互相窃窃私语着。 “木华黎啊,你看他们会不会永远这样交好下去呢?” “豁儿赤啊,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永远的朋友呢?” “我说小子,就算你不打算认我这个亲爹,也至少叫声叔叔吧。” “胡说什么,我娘亲都不认你,你凭什么要我叫你做爹。要不是你送我家几头羊,我都懒得理你。” “呵呵。这话没错。两个对等的人之间,不论关系多亲近,如果没有共同的利益,早晚都会反目成仇的。” “那你说这两个人会在什么时候反目成仇呢?” “长了两个头的牛会早死,因为他们会为吃草而发生分歧。有着两个首领的部落早晚会分裂,因为都不想当第二。看着吧!也许三年,也许五载。只要铁木真的势力接近札木合的时候,就是他们之间分道扬飚的时候。” “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你站在谁的一边?” “小子,你在套我的话吗?” “随便问问,别误会。” “那咱俩就随便说说,然后一起忘记,如何?” “好,那小子,你先提出的就你先说吧。” “我想跟从铁木真。” “因为他曾经让功劳给你?又因为札木合没有恩赏你吗?” “不全是为了这个。我只是觉得看铁木真的眼睛时比看札木合的眼睛要舒服些。” “就为这?” “这就足够了。你呢?你会选择谁?” “小子,你还真是头脑简单呀。我选择主君看的是天意。刚刚他们俩在那棵松树下起舞的时候,你注意到什么特殊的意象没?” “不过一棵树而已,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老家活就会装神弄鬼。” “真是没见识的小子呀。那可不是一般的松树,当年咱们蒙古的最后一位汗忽图刺就是在这棵树下称汗的。刚刚我发现,那树的荫影始终罩在铁木真的头上,而札木合的头顶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什么?” “天意要使铁木真成为蒙古的新汗?” “算你聪明。” “好,那以后我见到铁木真就把这个告诉他。” “嘿,小子,你可真滑头,反而把我的话套走了。” “老家伙,你的鬼脑筋多,再编个别的去说给铁木真不是照样管用吗?这个就当你偿还欠我们母子的债吧。” “我说你……真是……呵呵,真象是我儿子,比老子还奸滑。” “要我说,你们两个一样奸。躲在一边诅咒人家安答之间不合,不怕遭报应吗?” 突然插入的话语将二人吓了一跳。豁儿赤险些落马,幸而木华黎较为冷静,一把将他扶住。回头定睛瞧清楚来人,这才放下心来,叠声抱怨道: “速不台兄弟,吓死人是要偿命的。” “是啊,是啊,你这浑小子,想吓死老子不成?” “我听你们俩说得怪邪的,就随便听听。不过我一向佩服你木华黎兄弟的见识,以后我也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个铁木真。” “你们这些精力旺盛的小子们,等着吧。铁木真会让你们有出头之日的。” 第一篇黑暗的日子第二十一章分手在子夜 在蒙古的历史中,豁儿豁纳黑河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正如豁儿赤所说的那样,这里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代蒙古可汗忽图剌的继位之地。由此可见,札木合将自己的大本营设置于此,也有着向世人宣示自己是蒙古汗位的当然继承者。诚然,如今的他确实有这样的势力,所差者还是血统上的一点亏欠。因此,将铁木真引入自己的部落,或许有着利用其正统王族血缘来号令所有蒙古人的可能。 那么,札木合究竟是要将铁木真当作傀儡还是与之实行平等合作的两巨头执政呢?这个问题确实引起了后世历史学家们的诸多猜测与探究。从最初的迹象看来,札木合的初衷似乎是打算采取后者的形式。于是有了同在先王继位之古松下起舞的一幕。然而,众所周知,在这个世界上,多头政治永远只能是权宜之计,不可能以稳固的状态长久存续下去。尤其是当两巨头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的时候,破裂的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情。若照此说来,那么脱斡邻勒当初之所以同意铁木真与札木合同行,也未尝没有看到这一点。然而,无论怎样,正如刘邦和项羽、奥古斯都和安东尼奥的短暂联合一样,他们之间还是有着那么一段蜜月期的。这段时间大约维持了半年左右。 仅仅半年的时间,铁木真的小部落与札木合毗邻而居,确实受益非浅。剪下来的羊毛、猎到的兽皮、纺出来的氆氇再不愁销路,络绎而来的商人带来了滚滚财源,也同样草原各部落的动静虚实,然后,他们带走了这些货物,更带走了铁木真部落日益兴旺发达的传言。这种传言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原来那些被泰亦赤兀惕人裹挟拉拢而去的乞牙惕氏的部众开始渐渐返回。从最初的今天来一家、明天来两户,直至几个家族联合迁移归来,使得铁木真的营地骤然间膨胀了起来。这一方面是铁木真的声望使然,更是因为铁木真对这些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采取了不咎既往的态度,来者不拒,推诚以待,让每一个归来者都感觉不到与故旧部属有什么不同的待遇。只要有某种能力或特长,都会得到相应的职事安排,尽其所长,令归者心悦诚服。而这种名声如同空谷回音般愈传愈远,愈传愈大,又会引来更多的新部众。对这种事情,泰亦赤兀惕人自然心中憎恨。但是,一想到他身边有札木合这样一尊神通广大的守护神,塔儿忽台等人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轻举妄动了。 而同样的变化也在札木合的营地中悄悄发生着。越来越多投入札只剌惕门下的原乞牙惕部人的心理天秤也开始向铁木真一方倾斜过来。这完全缘于两位首领之间截然不同的分配制度和处事原则使然。 札木合有的时候喜欢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出个新花样来,要大家做这做那,可是没几天又生出另一个主意来,将原先的决定一举推翻。他自己动嘴下令自不花费什么气力,却苦了下面动手的人,又得为了他的另一个完全相反的命令而重新来过。 铁木真则不同。他所下达的任何命令从不以个人好恶为准绳,而是考虑到大多数人是否可以因为这个决定而获得方便。虽然最终的决定权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做出的决定也决不允许打折扣。但是,在他的面前,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一旦意见被采纳,还会因此而得到奖励。即使说了错话,只要不是别有居心的谗言,就不必担心受到处罚。这样的公平处断,使得每一个人既受到严格纪律的约束,又绝无压抑之感。 同时,两方面对部落的利益分配方式也截然不同。札木合一向以传统的继承者自居,因此他所秉承的也是那种古老的利益均分制度,无论有功无功,有能无能,皆是人手一份;而铁木真却在部落中进行了等级划分。划分等级的原则并不以血缘亲疏为准,而是按照才干、功绩以及付出的劳力来分配,各人根据自己付出的劳动按比例分得收益,出力越多的人越能多得。因此,人们为了获得高额的报偿,就会拼命努力的去工作,部落的发展也就随之而一日千里,欣欣向荣起来。 基于如上的种种不同,札木合的部众中,许多有能力的人也心宜着铁木真的部落,有机会就跑过来看看,哪怕和铁木真说上几句话都觉得心中高兴。凡是与铁木真接触过的人,无不被其过人的才识和超群的魅力所吸引。 也许是这样的动向被札木合察觉到了,转过年来,他与铁木真之间的来往也渐渐淡了下来,再也不提出兵为铁木真征讨泰亦赤兀惕人的事情了。对此,铁木真心中有数,也没再提这件事情。不过,因为这样,札木合言而无信的风评又在札只剌惕的营地中传播开来,人人都说,他这样做不应该。 第54章 铁木真就公开站出来说,战机未到,请大家不要胡乱猜疑自己与札木合安答之间的友谊,同时盛赞札木合,如果没有他的保护,自己的部落不会有今天的繁荣。这话一出,人们反而更为同情铁木真,愈发敬重他的为人。 一年的时间,如流水般又过去了。铁木真高兴得看到,自己的营地比过去扩大了无数倍,羊群与马匹的数量之多,是过去所不敢想向的。更为可喜的是,妻子孛儿帖自从生下了术赤,就象打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再度怀孕了,这一次毫无疑问是铁木真的成就。为了这一连串的喜事,他特意召开宴会,向札木合表示由衷的谢忱。酒宴上,两安答笑语盈盈,似乎全无一点心病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一年半前,铁木真连一个象样的帐幕都没有,如今却能在一间巨大的金色帐幕中举办起全草原上堪称上等的宴席,这仅仅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而已。如果再给他几年,那将又会有着何等惊人的变化呢?倾向铁木真的人们为这样的变化而欢欣鼓舞;拥护札木合的人们心中则充满了忧虑、妒忌与憎恨。若非两家到现在还未撕开脸面,只怕酒场立时便会化做战场。 对札木合一方的这种态度,铁木真的心中早有准备,但是他相信,札木合不是那种轻易会当众翻脸的人物。不过,这样的人物往往更可怕。与之打交道这一年多来,铁木真愈发觉得这位总是笑咪咪的安答有着人所不测的深沉心机与狠辣手腕,可以笑着掏出一个人的心脏生吞下去,也能够不动声色得喝下新鲜的人血而后形若无事。应对这样的人,必须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正想之间,忽听札木合道:“铁木真安答啊,你的马奶酒性子好烈,喝得我有些头晕了。咱们一起出去过过风,溜达溜达再回来,如何?” “好啊。我也正想这个呢。咱们兄弟又想到一起来了。”铁木真心知他是打算对自己说些不欲人知的话,才会有这个提议。可是,双方如今的关系已不比从前,他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私房话吗?不过现在是在自己的营地中,量他也不至于会在这里向自己动手。因此,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嘱咐合撒儿他们照顾好客人,便随着他走出帐幕之外。 眼见札木合缓步踱到营地大门前,负了手站在那里伸了伸腰。铁木真疾走两步来到他的身边停住。札木合却不急于开口说话,只是放眼四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札木合不开口,铁木真也不着急问,就陪着他站在原地,静等他的下文。心知他有话要说,迟早会出口,且与他比比耐性。 二人就这样沉默得伫立良久。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左临山,右傍水,风吹草低,山林婆婆。天上,云随风动,太阳时而躲入云层中,时而露出云缝外,使地上万物时阴时晴。札木合的半张脸正好落在铁木真的眼中,当阳光落在上面的时候,那脸是平和自然的。然则,当其为阴影笼罩时,一股如发自刀锋般的冷戾之气倏然而生,令铁木真不寒而栗。 远处,牧民们依旧为一天的生计在羊群中忙碌着,浑不知自家的两位首领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使他们知道,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跟从各自的首领,任之驱使,为其所用。 少倾,远处有两名牧民赶着几匹马和一群羊出现在草场上,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分手。一人驱羊向河边走,另一人赶马上了山坡。看到这些,札木合抬起手指着那个方向对铁木真说道: “安答啊,你看。如果把营地扎在山坡上,牧马的人就可得到便利;若是驻留在河滩里,放羊的人就能让羊吃得更饱。你说是吧?” 说完这话,札木合也不等铁木真做出回答,转身返回帐幕中去了。 “他是什么意思?”铁木真心中惊疑不定。象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说些无聊的废话,其话中必然别具深意。可是这深意又是什么呢?直到散席札木合带人离去时,铁木真也没有参破其中的奥义所在。 送完客,铁木真立刻走到母亲月伦额客的帐幕中,想向她请教。他想,以母亲丰富的阅历经验,定然会给他以指点,使他明白这几句话中的含意。进帐才发现,不但母亲在,妻子孛儿帖也在,婆媳俩正逗着已近两岁的术赤和七岁的曲出玩呢。见他走进来,二人同时望向他的脸,立时看出神色不对,连忙命一边侍候的豁阿黑臣将两个孩子带了出去。 待豁阿黑臣他们离开,铁木真便把札木合的话向母亲复述了一番。还没等月伦开口,孛儿帖面色陡然一变,用急促得声音说道: “这是札木合在对你宣战啊!也许,他今晚就会对我们发起突然袭击,所以我们必须连夜出走,才能避开他的毒手!” “这话怎么说?” 铁木真心中微微一惊,急忙追问道。 “孛儿帖说得有理!”月伦对儿媳的敏锐判断表示支持,“我虽然不认识札木合,但我常听别人告诉我,札木合是一个反复无常,喜新厌旧的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要与我们对立了。羊永远不会和马成为一群,山坡与河流注定不会变为一家。因此,我们必须立刻走,连夜就走,尽量离他远远得,才能免遭其毒手!” “可是……” 铁木真犹豫了起来。如今的营地不比先前,人多了,家当也多了。突然丢弃好端端的安定生活,放弃辛苦开辟的广大草场,果断如铁木真者也不免心生踌躇。尤其是想到还要去做部民的动员工作,那又岂止是一夜之间可以完成的事情呢? 孛儿帖望着铁木真,忽然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声道: “你还记得‘札只剌惕’的意思吗?难道你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家‘客人’,成为新的‘札只剌惕’吗?” 这句话无疑是彻底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当然没有忘记札只剌惕这一族的来历,术赤更是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漠视的伤痕。正是孛儿帖的譬喻帮助他作出了有生已来最为重大的决断。 铁木真当即招集四个弟弟,加上博儿术、者勒蔑、沈白以及赤老温四人,先向他们讲清了当前的危险局面,然后宣布自己的决定: “立即收拾一切,能拿的拿走,实在拿不走的就丢掉。愿意离开的立即将备上路,不愿跟从的也不必免强。总之一句话,越快越好。我们要兼夜行军,彻底摆脱札木合的威胁。” 八个人乍听之下,脸上也都显露出震惊的表情。但是,他们毕竟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很快便恢复过来,并且立刻跑出去执行命令。 不久,帐幕外响起了一片骚动声。纷乱的脚步、嘈杂的议论、忙碌的奔跑在整个营地中由近及远,逐次响起。 在此时,铁木真平日订立的纪律显示出了良好的效果。很多人虽然满腹的疑问,但是却没有做出任何抗命的举动。人们带着诸般猜测却极有效率得将自家财物收拾停当,羊群被赶出栏集合在一处,马匹和骆驼或备好鞍子待人骑乘,或架于辕上准备起程。帐幕悉数被收起,放于勒勒车上,老人、妇女和小孩在被清点过人数后,也都稳稳得坐上车子和马背。壮汉们拿起弓箭刀枪,跨上马背,开始充当整个队伍的护卫。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退于茫茫夜色之中的时候,这个众人居住了一年半的繁华大营地已经化做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 铁木真乘上自已那匹银灰色骟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忙着。他命赤老温与沈白率领几十名战士为先头部队,在前开路。者勒蔑与合赤温、帖木格三人随自己在中间押住大队。由于有羊群和马群的浑入,整个队伍的行列显得有点凌乱,但是可以说,他们向北开进起来的时候,依旧还能做到分队而行,有条不紊。在被夜色染成墨绿绒毯的草原上展开了丝丝缕缕的灰色线条。当这些线条完全沿展开来的时候,原来萦绕在营地上空的嘈杂之声便戛然而止,代之以无声的沉默,营造出一种黯然别离的凄凉氛围。 倏忽之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却是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博儿术三人率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壮丁们纵马奔行而过。他们的任务是检查是否有遗漏的老弱,并做为殿后部队,小心防范着可能出现的追兵。他们象一群惊飞的夜鸟般在营地的遗址中盘旋了一阵,便加快了速度,向前追赶大队而去。 著名的兼夜行军就是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 同一时刻,札只剌惕人的营地中。 帐幕中灯火通明,札木合端坐正中,一改平日的温和平易,脸色冷利,目光阴鸷。 他正在倾听着一名信使的回报。 这信使本是打发去请铁木真明日共同出猎的,却看到对方的营地中空空如也,急忙策马奔回报告。 “你都看清楚了?铁木真的营地中已经完全空了吗?” “没错。”信使气喘吁吁得道,“大人、小孩一个不剩,帐幕也全都不见了。不过,我试了试他们遗下的灶膛是温的,应该走得不远。” “哥啊!铁木真太卑鄙了。你对他有再造之恩,他居然不辞而别,这分明是一种背叛!给我一哨人马,我去把他们都抓回来。”绐察儿第一个大吼起来。 接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得跟着叫起来: “是啊,追上去,抓住铁木真,砍掉他的头,杀光他的手下,抢夺他的财物。那些本来就是属于我们札只剌惕的!” “都给我住口!”札木合断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叫嚷。 他负着双手,在帐幕中来回踱着步,众人的目光跟着他忽前忽后的身影转动着,沉默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帐幕。 忽然,札木合站定身形,面向敞开的帐门外的夜口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好聪明,好聪明!” 第55章 众人被札木合笑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哥啊,你不会是被铁木真这小子气糊涂了吧?”绐察儿凭着自己的亲弟弟身份,仗着胆子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猜疑。 札木合也不理他,依旧自顾自得放声大笑,好半天才止住。转身说道:“传我命令!” 众人认为他将要下令追击,当即来了精神,齐声应道:“诺!” “全体上床休息,无我军令,有敢擅自出营门者:迈左腿,砍左腿;伸右腿,斩右腿。双腿齐出者,砍下他的脑袋来。无问亲疏,当场执行,决不宽贷!” 说完这话,他再不多言,丢下愣在当地回不神来的部下,径自向后帐走去。 ※※※※※※※※※ 铁木真的队伍乘着朦胧月光,在草原上疾行。在他们沿途所经过的各个营地中的人们都被这大队人马的经过惊动了,许多人慌张的跑出来观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当先开路的沈白与赤老温便驰马上前。向他们大声宣布着铁木真迁营的消息。这是铁木真在临出发前的授意,希望能带走更多的人。果然,那些平时就对铁木真的治理政策心宜已久的人们开始纷纷收拾起自家的帐幕,加入到队伍之中。整支队伍一路上如同滚雪球一般越聚人越多。铁木真命令不必强迫也不必询问,来者不拒,一律带走。 就这样,他们行了整夜,一刻不曾停留。直到天边泛白,发现前面有一做小营地,这才由铁木真下令,在那里休息。很巧得是,这做营地的居民是属于泰亦赤兀惕人中的别不惕氏。闻听本族对头来到,唬得纷纷逃散。铁木真命令不必追赶,先安顿全体部众就地休息要紧。他自己则乘马在营地中逐个巡视已经人去屋空的各个帐幕。当他来到一间帐幕前时,发现有个小孩坐在门口的草地上,不哭也不叫,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得打量着这些不素之客。 “你叫什么?”铁木真低头问道。 “阔阔出(1)。”小孩用清脆得童稚之声回答道。 “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我看家。” “其他人呢?” 那孩子便不答话,只是用手指东西南北的一通指点,表情相当生动。 看着这个叫阔阔出的孩子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铁木真微笑起来,伸手将孩子抱在怀里,打算带着他去见母亲月伦。 他心想,既然已经多了一个蔑儿乞惕的曲出,那么不妨再添一个泰亦赤兀惕的阔阔出好啦。 走到营门前,背后的合撒儿赶上来道: “大哥,天快亮了,是继续行军还是再休息一下?” 铁木真在他的提醒下才抬起头来,他看到远处的天边,红色的霞光已经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在天际燃起了美丽的火光。夜将尽,天欲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他的目光凝聚于天边,指着那片淡红色的霞光问怀中的阔阔出: “好看吗?” “好看!” 阔阔出奶声奶气得答道。 “是啊,多么好的霞光呵。”铁木真轻轻叹息着,回首对合撒儿道,“让大家休息一下吧、黑暗的日子过去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 爪牙渐生的苍狼终于脱离了黑暗,它将奔腾草原,追逐属于它的广大世界……—— (1)阔阔出(kökötchu),蒙古历史上共有四个叫阔阔出的人,此人为四养子之一。另外三个的身份为:脱斡邻勒汗的儿子桑昆的马夫;蒙力克之子,晃豁坛族出身的珊蛮巫师(此人在后文有专章提及他的故事);忽必烈的之子,因与本书无关,将不会出现。 (上篇完)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二章蒙古汗——铁木真 “蒙古人要有自己的汗了!” 草原是辽阔的,但是消息的转播并不比野草生长的速度慢多少。尤其是象称汗这种天大的事情,就愈发如燎原大火般向四处迅速蔓延。 蒙古人自从忽图剌汗死后,已有二十余年没有可汗了。如今突然传出再立的消息,足以吸引所有对蒙古抱持着友好或者敌意者的耳目。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立刻出现在众人的心中:称汗者为谁? 大家掰开指头算着如今蒙古部中有资格称汗的人选。首要人选似乎应该是前蒙古部最后一汗忽图刺之子阿勒坛。排于他之后的还有已故诸汗之一合不勒汗的诸位重孙:现任乞牙惕部首领铁木真以及他的伯父涅坤太石之子忽察儿别乞(1)和现主儿乞族(2)首领撒察与泰出二位别乞。最后,拥有称汗资格的还有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台。马上,人们又听到这样的事实传来,以上诸人目前均汇聚于铁木真处。 铁木真会因此成为蒙古二十年来的新可汗吗?人们拭目以待。 ※※※※※※※※※ 渡过兼夜行军的紧张关头后,铁木真确认札木合不会派兵追赶,这才开始考虑在何处扎营的问题。思来想去,必须选择一处益守难攻之地才可放心居留。谁会知道,札木合会在何时出兵来袭?泰亦赤兀惕也不会坐视铁木真的势力增强。此时,部众虽多,然均为初来归附者,未经部勒,部伍杂乱,一时间很难组织起象样的防卫力量。假如遇到突然袭击,难免发生大崩溃而痛失好局。 铁木真在自己的头脑中反复回忆着那些自己经过见过的地方的地形地貌,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当初不儿罕之难后,为躲避泰亦赤兀惕人的再次袭击,全家曾经避难于古连勒古群山中的青海子之畔。那里的草场虽然一般,但是四周有群山密林拱卫,不易遭到骑兵的突袭,正是当前迫切需要的可供自军卧薪偿胆,休养生息的绝佳之地。 此时,天已大亮,铁木真命合撒儿等人察点跟来的部众,看看有多少人跟着自己,又有哪些人留在札木合处了。很快,诸人便赶来回报自己的调察结果。这个结果令铁木真大为满意。因为,不但原本属于自己的部众一个没少——这得益于者勒蔑与博儿术出色的组织才能,反而于沿途之上又有更多仰慕铁木真的人跟从而来。在这些人中,有的是单人来归,也有整个家族都跟来的,甚至还有整个部落在首领的带领下集体加入进来。铁木真命者勒蔑进行了一下统计,结果发出这其中的首领人物和成名英雄当真不少。计有: 来自札剌儿部的脱忽剌温三兄弟合赤温、合剌孩和合剌勒歹以及薛扯朵边黑和阿儿孩合撒儿巴剌; 塔儿忽惕部的合答安答儿忽勒罕和他的兄弟五人; 原属乞牙惕部的蒙格秃之子翁古儿,他还带来了敞失兀惕和伯牙悟惕两族的壮丁; 巴鲁剌思部著名的勇士忽必来和忽都思; 忙忽惕部的哲台和多豁勒忽两兄弟; 别述惕部的迭该和古出古儿; 速勒都思人赤勒古台、塔乞、忽图和抹里赤; 札束亦儿人薛扯朵抹黑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阿儿孩合撒儿和巴剌; 晃豁坛部的雪亦客秃; 速客虔部首领者该晃答豁儿之子速客该者温; 捏兀歹部首领察合安兀洼率部众来归; 斡勒忽纳部的轻吉牙歹,豁罗剌思部的薛赤兀儿,朵儿边部的抹赤别都温做一路追随而至; 亦乞剌思部的不图(3); 那牙乞部的种索; 斡罗纳儿部的只儿豁安; 巴鲁剌思部的速忽薛禅和他的儿子合剌察儿…… 还没等他们统计完,后面又有两队人马追上来投靠, 第一队是能言善辩的豁儿赤,他说动了巴阿邻部的两位首领兀孙额不干和阔阔搠思,带着整族的人追赶上来。另外,在豁儿赤的身边还有几个属于其他部落的青年:其中有我们此前已经认识的木华黎和速不台,还有速不台的哥哥察兀儿罕,他们俩与者勒蔑一样,都是老铁匠札儿赤兀歹的儿子;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带着一批阿鲁剌惕部众来投的博儿术的族弟斡歌连(4)——他是奉老族长纳忽伯颜之命来的。 第二队的人数较第一队更多,族群结构也更为复杂。分别为:格泥格思部的忽难;札答剌部的木勒合勒忽;札合剌惕部的温真;主儿乞部的莎儿合秃主儿带来两子,撒察别和泰出二位别乞(5)。他们此前都依附于剌木合的麾下,如今却也乘机脱离他的旗下,站到铁木真的一方。 最后,还有一支意想不到的队伍也在半路上赶来汇合。为首领队的人正是铁木真的伯父涅坤太石以及他的儿子忽察儿别乞、叔父答里台斡惕赤斤(6)以及已故忽图剌汗之子阿勒坛——这几位当年无情的舍弃了铁木真母子的至亲,如今也带着家人从泰亦赤兀惕人那里跑了过来。 他们的出现,令铁木真的心中骤然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然而,同样是兼夜行军,弃旧地而行,主导者却换成了自己,而最终的结果更是完全大相径庭。自己终于亲手重建了乞牙惕部落,即使在规模上还未超越父亲的时代,但也不会逊色多少啦。 终于清点完毕,铁木真下令集结整队,然后向众人公开了自己选择的新营址及其理由,得到众人一致赞成。铁木真当即下令,全队向古连勒古山方向前进。 ※※※※※※※※※ 次日午后,队伍行到乞沐儿河畔的阿因勒合刺台纳地方暂时停下来休息。这里地如其名(汉语意思叫荆棘之营地),是一片到处生满荆棘的荒凉之地。铁木真乘这个机会,与自己几位亲戚席地围坐在一处叙旧。 这几位,铁木真自幼时便是认得的,不过,真正看清他们的本性,还是从发生在十余年前的被部众遗弃事件开始的。这些人总是因利而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可以随时弃亲人情份如蔽履,做出骇人听闻的背叛之举。因此,铁木真可以原谅甚至信任那些曾经背叛过自己的普通部众,却对这些骨肉至亲有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轻蔑与厌恶,因背叛而造成的惨淡的童年生活,形成了铁木真一生中的另一个不可逆转的观点:任何式样的背叛与出卖,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不可原谅的。 第56章 不过,在这时隔十余年的今天,铁木真已经拥有了强大的自制力与足够的冷静,尤其是此时,正是需要这批人的时候,他对他们表现出了既往不咎的豁达大度和诚挚热烈的欢迎。而这也并非是一时的伪装。铁木真想:如果他们从此痛改前非,那么这种忠诚也是值得嘉许和倚重的。 大家正在谈论之间,忽见豁儿赤拉着那个叫木华黎的年青人走了过来。 豁儿赤站在人圈中,向周围众人团团施礼,脸上带着一种神密的笑容道:“各位安好。” 阿勒坛皱起眉头道:“豁儿赤,札木合待你不薄啊。听说委你一个送信人的差事,令你衣食无缺。怎么连你也跑出来啦?莫非是来作卧底的不成?” “哎呀,阿勒坛叔叔,您老可不要这么说啊。虽说札木合待我确实不错,我也没任何理由离开他。然而,我却无法也不敢拒绝长生天的命令,要我到铁木真这儿来。因为天神说铁木真将来注定要成为草原之国的至尊王者,而我的使命就是来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于是我就跑来了。” “哦?!” 众人闻听此言,尽谐耸然动容。面对来自长生天的神喻,没有哪个人敢于怠慢。 “长生天是怎样向你显示这个旨意的?” 答里台紧张地追问道。 “长生天是先后向我们俩显示出这一旨意的。”木华黎突然开了口,“当铁木真与札木合在当年忽图剌汗继位之地起舞的时候,我清楚得看到,神圣松树的影子始终罩落在铁木真的头顶。 “各位可还记得?自从忽图剌汗之后,我们蒙古人在没有汗的日子里渡过了二十年。那是怎样的二十年啊。日月失去了光彩,草原减退了色泽,男人满面愁苦,妇女不再歌舞!这是怎样的二十年啊,血仇无人去报,让凶手逍遥法外;兵器没人去擦,使宝刀蒙尘锈蚀! “但是,长生青天不至忘记他的子民——忽图剌家族。在蒙古人的中间,势必将崛起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将变成一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汗,代我们复仇雪耻的汗,引领蒙古人走遍天下的汗!这汗,就是铁木真!忽图剌汗属意的人啊!” “是啊!蒙古人中好久没有新汗啦。” 须发皆白的捏坤太石被木华黎的一番话带回到过去的回忆之中,神情一阵黯然,轻轻叹息道。 “木华黎的话,正好应验了我昨夜做的一个梦。” 豁儿赤不失时机,衬热打铁道。 “是什么样的梦?” 阿勒坛问道。 “是这样的。”豁儿赤不慌不忙得开始陈述自己的梦境,“本来呢,铁木真离开札木合的事情我并不知情,那天吃完晚饭后,我就上床睡觉了。” “你肯定是又弄到新女人了!” 撒察忽然插嘴讥诮道。他坐在一边,听着这一老一少站在那里一唱一和地合伙做戏,愈听愈是心烦意乱。临出发来汇合铁木真之前,他与母亲豁里真,弟弟泰出商量着如何利用自己合不勒汗长支的身份,将蒙古部的主导权握在主儿乞一族之手。本来,在路上,他已经争取到了捏坤与阿勒坛的口头允诺,满心以为不消几句话便可以正统名份压倒铁木真等人,谁知半路杀出这一老一小两个,满嘴的天命神说,眼见是要将可汗的宝冠戴在铁木真的头上,而几个老家伙,看上去居然大有被这番话打动心肠的意味。这如何不教他怒从心起。 “住口!”阿勒坛拍了一掌横于膝上的宝刀,喝道,“豁儿赤在传达长生天的旨意,怎可随便取笑?!” 豁儿赤却丝毫不以为侮,继续慢条思理得说道: “我梦见自己正跟着铁木真和札木合的两辆房车在草原上走。忽然,眼见出现了一头全身草黄色的大母牛,个头足有两个帐幕那么大。它向札木合的房车冲了过去,只听‘轰’得一声,房车被撞歪了,母牛的一支犄角也折断了。那母牛向着札木合扬起头来,‘哞哞’的叫了几声之后,居然口吐人言道,‘还我角来!还我角来!’它就这么连续不断得喊着,没完没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跑来一头土黄色公牛,个头比那母牛还要大上许多,而且头上没有犄角。只见它的背上驮着巨大的帐幕和帐幕底下的木桩,跟着铁木真的房车后面一边跑,一边叫着‘上天降命,铁木真当君临草原,我载着众牧民的帐幕献给他!他是草原的共主啊!’嘴里说的也是人言呢。这分明是上天派遣的神牛,向人间宣布札木合必灭,铁木真当为汗呵!我醒来后想清楚这点,就赶紧起床,想把消息告诉铁木真,这才发现你们已经离开。于是我就带着这些孩子们追了上来。这是天意,我可不敢给耽误掉。” 在豁儿赤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众人听得入了神,就连撒察和泰出也一时作声不得。只有铁木真,心中还保持着冷静。对于这种故事,他并不完全相信,他甚至从豁儿赤那眉飞色舞的表情背后看出其中的玄机。他只是有些不解,豁儿赤为何总会如此用心地帮助于自已呢?每当他来到一个事关人生大计的叉路口,豁儿赤都会倏然出现,为他排忧解难,为他引领前程。也许,他才是被上天所指派,来为自己赐福的人吧。 一众人等怔了许久,捏坤第一个缓过神来,轻声道: “我记得我的父亲告诉我,当年海都汗决心称汗的时候,也曾经有神牛宣示长生天的旨意。现在看来,蒙古人当有新汗,铁木真当为新汗确实是天命所归啊。阿勒坛,答里台,你们说呢?” 阿勒坛和答里台也连连点头道: “不错,这事情我们也听说过,看来豁儿赤确实为我们带来了长生天的旨意。这样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否则必遭天谴。” 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阵,忽然齐齐站起,在铁木真面前并排跪倒,齐声向铁木真道: “长生天选择的蒙古新汗铁木真呵,我们向你正重发誓。愿拥戴你为汗,出征作战时,我们做你的先锋,陷阵杀敌,掳来的美女艳妇,名马宝刀,都要献给你;行围打猎时,我们为你的斥候,驱赶兽群,猎得的飞禽走兽,熊鹿獐狍,全部奉给你!如在厮杀时违了你的将令,可斩去我们的头胪四肢,弃尸于深山;如在太平时犯了你的律条,请夺走我们的妻子财帛,逐身于荒野!” 说完这些话后,他们也不顾铁木真的推却,更不理撒察和泰出那一脸惊愕与不满,硬是将铁木真扶在一棵大树之下坐定,然后对着他行起了传统的九拜之礼。连称铁木真汗万岁。 豁儿赤见状大喜,立刻招呼着木华黎等人一起跑到远处还不知情的部民中间放声高呼起来: “蒙古人有新可汗啦!新可汗就是铁木真啊!” 霎时之间,这个消息便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合撒儿等人知道了,立刻跑向更远的地方去宣传;博儿术等人知道了,连忙组织起本部的民众们飞速赶来树下参拜。 不一会的功夫,所有居留于荆棘之营地中的部众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但见人潮如水,发出兴奋的叫声,纷纷涌向铁木真所坐的大树之前。然后欢呼跪拜,跟着几位长老一齐高呼着: “铁木真汗万岁!铁木真汗万岁!” 这声音如烈风长鸣,似沉雷曳地,响彻四野,轰传八荒,直冲云霄,回荡九天! 铁木真放眼四顾,见眼前已经黑鸦鸦跪着一大片人,远处,还有更多刚刚得到消息的人向这个方向汇聚而来。 蒙古人有汗了,二十年来空悬的汗位终于有了一位新的强有力的主人。这样的消息如何不令人心情激动,如何不令人热血沸腾。 自从二十年前的捕鱼儿湖大败之后,蒙古诸部之间虽然争战不断,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争战不断的局面,使全族的力量得到了重新的整合,各部的力量也渐渐恢复了起来。而伴随着这种力量的恢复,使人们心中迫切渴望再度获得统一,再度集合于一位强有力的人物手下,结成强大的部落联盟,重建合不勒汗时代的草原霸权。这是一个民族浴火重生的信号,是来自于上升期民族的自觉,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而铁木真,无论从门第、血统、才干、胆识、威望、器局而言,正是因此应运而生的最为恰当的人选。 撒察与泰出,此时僵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又不能。想反对,没有三位长老的支持,根本是痴人说梦。更何况,还有背后那无以数计的狂热膜拜的牧民,只要自己说出一不字来,只怕当场就会被当做反叛分子而落得个乱刀分尸的下场。依撒察的意思,干脆来个硬抗到底不承认,却没想到,弟弟泰出却突然也跟着大家一起跪了下去,还用手使劲拉扯哥哥的袍襟,示意他跟自己学。撒察初时不愿,但是想到弟弟的脑筋一向比自己聪明,也许另有深意,便不情不愿得跪在了人群之中,有口无声得向铁木真拜了下去。主儿乞部的人见两位别乞都下拜了,便也纷纷效法。一刹那间,全营地的人都拜倒在铁木真的脚步下,他们以大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远到无限的圆。 这一切,铁木真都看在眼里。他此时虽然已经站立在他此前从未登临过的人生致高点上,在功业以及地位上都全面超越了父亲也速该。但是,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眼前这些人,有谁是真心拥戴,至死不渝;又有谁是随波逐流,只求自保;还有谁是口是心非,包藏祸心。这些,他的都已了然于心。无论是君权天授还是事在人为,只要自己永远保持着强者的姿态,那些忠诚者会更忠诚;骑墙派亦不敢背离;阴谋者更不能使其得逞! 眺望远方,日已西斜。参差不齐的荆丛如同刺向天表的枪林剑刃,它们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中,仿佛烈烈欲燃。那如血的颜色似乎昭示着他今后所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生或死、铁与血、艰险与光荣并存,危机和梦想共舞的漫漫征途。 第57章 至于这条路的尽头处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现在还不敢多想—— (1)按蒙古世系表:合不勒汗之嫡系后裔把坛儿共生四子:蒙格都乞颜、抻坤太子、也速该和答里台。按顺序,抻坤太子为也速该兄,答里台为也速该弟。 (2)在《秘史》中,主儿乞(djurki),因对音问题,亦称禹儿乞(yurki)或主儿勤(djurkin)。g.b博士说,djurki是突厥文yurki的蒙古语拼音[参照:畏兀儿语的yil,在蒙古语为djil(年);突厥语的yasaq在蒙古语中为djasaq(扎撒,法令);突厥语的yarligh,在蒙语为djarliq(任命状或保护状);突厥语的yam,在蒙古语为djam(译站)等等……]。主儿乞在写法上符合中文的《元史》,禹儿乞在写法上符合别列津译《拉施特书》,或改为禹儿勤(yurkin)由此又引发出不儿勤(burkin),这显然是从《拉施特书》手抄本上的讹误所致(参见《拉施特书》原文,别列津本,153页,第一行及别列津译本,94页,末)。 (3)亦乞剌思(ikiräs),《秘史》原作亦乞剌孙,应为讹误。不图这个年青人,日后与铁木真的幼妹帖木伦成婚。 (4)《秘史》做斡歌来扯必儿。扯必儿(tcherbi)系职务。 (5)《拉施特书》和《秘史》都说:合不勒汗挑选若干强壮善射的战士给他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这就是主儿乞部的源流所自。不过,斡勤巴儿合黑却没有继承汗位,而是出自泰亦赤兀惕氏的俺巴孩成为了蒙古汗。但是,由此可知,撒察(或称薛扯)与泰出是合不勒汗的长支的这一代,在称汗的位续上似乎比铁木真排得更靠前。 (6)斡惕赤斤:最小的儿子。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三章王权之道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营地中,为祝贺新汗登基而举行的篝火盛会在欢歌笑语中举行得分外热闹,而反观几位部落中权威人物的帐幕中则别有一番暗流在激荡汹涌。 主儿乞部的二位年青首领,自从回到营地中就再也没露头。此时的他们正与母亲额里真聚在一处,听着帐外传入的阵阵轰笑歌舞声,心中均是老大得不痛快。尤其是撒察,如同一只落入陷阱之中的豺狗,焦躁惶急得来回转悠个不停,口中不时发出语焉不详的喃喃咒骂。一会儿骂捏坤太石、答里台和阿勒坛三只老狐狸口是心非,见风驶舵;一会儿又骂铁木真僭越不法,妄称可汗。 他的母亲额里真老妇那一脸干瘪的鸡皮,此时显得更加阴森丑陋。一双绿莹莹的眸子里,闪着憎恨的冷光。儿子的狂暴失态却又束手无策的一副窝囊相令她心中好生失望。而白天里,铁木真称汗时的威风仪表更令她妒忌得咬牙切齿。忍了许久,她终于怒声斥责起来: “你这废物,给我站住。” 泰出也跟着说道:“是呀。大哥,你还是歇歇吧,转得我头都晕了。” 撒察怒声回喝道:“你们就会说我没本事!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别冲铁木真下跪呀。” “大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当时那情行,咱们根本就没有赢的机会。反正库里勒台还没开,他这个汗位还没坐牢靠,咱们先忍得一时,再利用这一段时间来活动。我就不信,那三个老鬼会是真心拥戴于他。回头咱们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就知道了。” “瞧你兄弟,就是比你聪明。多跟他学着点吧。” 豁里真严肃的点头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撒察的心中略微痛快了一点,这才闷着头坐下来,一言不发得喘着粗气,反眼死死盯着帐外那片被篝火映得通红的天幕。 ※※※※※※※※※ 此时,就是在这块明亮的天幕下,铁木真正被众人簇拥着坐在篝火前,接受大家的祝福。 他命人将豁儿赤请到身边坐下,向他道: “今天的事情多亏了你,要我怎样报答你呢?” “报答?哈哈……”豁儿赤大笑起来,“铁木真呵,你如今只做到蒙古的汗就满足了吗?我的预言中,你可是注定要做这整个草原的汗啊。到那个时候再来好好报答我吧。” 铁木真凝视着这豪情冲天的老人,看着他那张被篝火映得通红的老脸,沉默了好半天后才说道: “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为全草原的汗,我就封你做万户之长。” “万户之长?那有什么稀罕得,更不快活。”不料,豁儿赤居然对此并不满足,“封我个万户之长,再让我亲自从全草原上挑三十个美女做老婆,那才叫快活呢。” 他的这番话引来了众人一片大笑。有人问: “你一个人娶三十个老婆,不怕累死吗?” “你小子懂什么。男人如果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那才叫死得其所呢。” 豁儿赤为了捍卫自己的猎艳理论,当即反唇相讥道。 “不要吵。”铁木真发话了,“好。我答应你。” 闻听此言,这位好色的智者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 正式推举新可汗的库里勒台大会,在全体部众安居于青海子之畔之后的第三天正式召开了。 这几天中,撒察和泰出频繁与三老接触,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某种感化或是双方之间又答成了某种新的协议,他们在大会上居然也开始推戴起铁木真来,而且似乎比任何人都积极。于是,在没有任何异议的情况下,大家又重申了当日在“荆棘之营地”立下的誓词,推戴铁木真正式坐上了蒙古汗的宝坐。这一年是纪元1189年,岁在鸡年。铁木真二十七岁。而自此,取代铁木真之父成为蒙古部首领的泰亦赤兀惕人塔儿忽台因为失去了大量的部众,更因为此次库里勒台的合法性质而自然而然的在人们心目中退位了。当然,他本人并不承认这次汗位选举,因此到处寻找同盟者来组织反铁木真的新的联盟。听说,他也向至今动向不明的札木合派出了使者,其使命内容不问可知。这种合纵连横的情况在这个战乱不息的时代中也是屡见不鲜的。 自合不勒汗以降,俺巴孩汗、忽图喇汗以及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时期,蒙古人都是以松散的部落联盟形式来形成所谓的统一。这种冒似统一,实则各部依旧自行其是的状况在许多年来一直制约着他们的发展。因此,可以说,铁木真若想从名义上的蒙古部落可汗变为实质上的蒙古帝国之王,他还需要做许多事,接受许多挑战,包括经历许多很可能会发生的战争。尽管如此,对铁木真而言,就任蒙古汗毕竟是其人生的一大飞越,同时也意味着他与泰亦赤兀惕部的塔儿忽台、札只剌惕部的札木合之间将在从政治到军事的各个层面上展开激烈的竞争,直到三者中的二人倒下为止。铁木真在部民们的欢呼声中已经听到了战争车轮的律动,于芬芳四溢的马奶酒中嗅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而他在本部中,也分明听到了阴谋行将分娩之前的邪恶胎动。 在登位大典的酒宴之上,豁儿赤喝得烂醉,摇晃着身子来到铁木真的身边,说道: “长生天是不会欺骗凡人的,看你现在真的成为蒙古人的汗啦。今后,你终会将所有蒙古人聚集在同一面旗帜下,征服草原上所有的毡帐部落,做所有游牧人的大汗,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的。到那个时候,就是你向我兑现诺言的时候啦。千万不能毁约啊。” 看着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铁木真的心中又想起了自己与这个人之间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自己至今却还未给予过他任何回报。于是,他决心就在今天提前预支一部分赏赐给他: “从现在开始,你将成为蒙古部中最伟大的珊蛮,成为神的代言人。用你智慧的头脑和天赐的预言为我服务吧。此后,战争、狩猎、放牧等等劳役,你都不必承担啦,就一门心思得帮助我的月伦母亲去养育那两个义子——曲出和阔阔出吧。把你的智慧与学识尽情传授给他们,让他们将你的智慧与天运继续传承下去,这样你就可以成为永不消逝的存在啦!” 只此一言,铁木真便订立了一个新的阶级——部落专门神职人员,并规定这个阶级可以不必参加任何体力劳动,而专门以脑力来为部落首领提供服务与咨询。这是铁木真称汗后第一次发布命令,行使权力。 铁木真充分得意识到,若想使蒙古部落不再分崩离析,必须要建立起铁的纪律和严格的统治方式,最终达到消除各部落之间的藩篱,将其融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不再有乞牙惕,也不再有泰亦赤兀惕乃至札只剌惕之分,届时,所有的牧民将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蒙古人! 当然,后一个想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是,现在就要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来做准备,为今后大的变革打下牢固的基础。这些准备之中,首要的一条就是要将权力要牢牢得掌握在可汗的手中,决不可分散。在建立政务机制的同时,还要在全体牧民中组织起一支能征惯战的常备军队,以应对将来必然发生的战事。而且,这支军队的直接指挥权也必须牢牢得控制于可汗的手中。 他清楚得看到自己的叔伯们和堂兄弟们目前只是希望自己成为父亲当初那样的角色——一个战争指挥者和狩猎首领,只想让他带领他们去进行劫掠和围猎,扩大他们的财产,保护他们的妻子儿女。但是,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位于艰难困苦之中无师自通的政治家却于称汗次日便雷厉风行得开始了他的政治军事改革。 铁木真的第一项改革措施就是分职任事。 第58章 他从平民阶层中选拔出多名忠诚的勇士,组成了可汗的亲卫队——箭筒士。有幸成为第一批箭筒士的人有博儿术之弟斡歌连扯必儿6、合赤温脱忽剌温、哲台和多豁勒忽这四个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部族,但是都出身中下等的平民之家,如此为汗所倚重,自是感激涕零,发誓为可汗竭诚尽忠,万死不辞。 除了箭筒士之外,铁木真又组织起另一支亲军——带刀士。选拔阶层稍高于箭筒士,以小贵族为主。为首者是他的大弟合撒儿。其他的勇士还有忽必来、赤勒古台和合剌孩脱忽剌温。而两支亲卫队的统率者则由铁木真最为倚重与信任的老部下博儿术与者勒蔑分别担任。 铁木真将二人召至身边,用双手各牵了他们的手道:“在我除了影子没有朋友的时候,你们出现了,做为我的影子安慰我孤单的心。对此,我终身不忘。为了报答你们多年来披肝沥胆,始终不渝的精神与贡献,我要让你们位在众人之上,做众人之长,代我掌管全体部民。你们可以随时带刀行动,用它砍断强梁者的脖颈,洞穿奸邪者的胸膛!” 接下来,他又任命了其他重要职司,并明确这些职司的责任。 铁木真以翁古儿、雪亦客秃扯必儿和合答安答勒都儿罕三人管理膳食,并叮嘱他们道: “不欠缺大家早晨的吃喝,不可怠慢众人晚上的饮食。” 他又对负责管理羊群的迭该说道: “羊群的优劣关系到全族的生计,因此你清晨要点数,傍晚早归来。善加词养,以促之大量繁衍起来,兴旺全族。但是你自己千万不要因为贪念而乘机中饱囊。” 他又对掌管车辆修理与营造的窟出古儿说道: “你不但要造车,更要修车,再破的车你也要想尽办法将它修好!” 他叫过以严明著称的多歹,吩咐道: “全族中的奴仆侍婢都由你来管理,要防止他们偷懒使奸。” “别勒古台啊,你与合阑勒歹脱忽剌温一同掌管全部马匹,要保证它们可以随时载着我们驰上战场!” 阿儿孩合撒儿、塔孩、速客孩以及察兀儿罕被任为送信人。铁木真将他们比喻为“远程上是豁斡察黑,近路上为斡多剌”(1)。 铁木真委木华黎与速不台为执法,掌管聚会饮宴时的秩序。同样也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 以上等等,各依所长,唯才适用,无问亲疏。 速不台在接到铁木真的任命时,心情激荡,当即朗声宣誓道: “我得可汗信任,委以要职。自今而后,我要以老鼠那样的警觉守护你的财产;用乌鸦的勤奋来为你收取更多的财富。如护马之衣和遮风之毡来守护你的国家!此生此世,永致不忘!” 铁木真嘉许得扫视着自己新任的属下,在他们的脸上,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和坚决的信念。这光彩与信念,对于这个正处于孕育期的国家而言,是何其重要,何其宝贵啊。 他高声对自己的臣民们发表了自己的就职演说兼动员令: “我最可信赖的朋友与部属们。你们都是蒙古的勇士与人才。你们不顾自身的安危,为了蒙古的未来,毅然舍弃札木合来跟随我。如果腾格里保佑我成为草原的主宰,那么,你们,对,就是你们,我的老朋友啊,你们将成为所有忠诚志士的楷模,我们蒙古的开国元勋,永远是我的吉祥的好伙伴呵。” “腾格里与你同在,我们与你同在,风不可阻,雪不可挡。与你一起,坚石可裂,硬岩可破。你是我们的汗,我们是你的刀马与弓箭。” 铁木真那动情的众人齐声高呼着,然后同声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说到的地方就到,去把坚石粉碎; 说攻的地方就攻,去把硬岩捣毁; 把高山劈开,把深水断涸,这样勇敢地杀敌。 这歌声激昂慷慨,雄浑有力,化做一道不可阻遏的洪流,在漠漠草原上滚滚向前,在天地之间久久回荡…… ※※※※※※※※※ 铁木真称汗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草原上飞速得传播着,飞过青山,越过溪谷,流转于众人之口,拨动着众人的心。 铁木真称汗之后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展开外交工作。首先,他命已经成为送信人的答孩和速格该为使者,前往脱斡邻勒汗处报告称汗的消息。对此,他看得很清楚,今后一旦与札木合发生战争,克烈亦惕是一股足以决定胜负的力量,必须极力拉拢,获取他的支持。否则,自己的新王朝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但是,对于过去的附庸与藩属突然具备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称号与地位,脱斡邻勒是否会心存疑忌,铁木真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因此,他特意嘱咐两位使者在言词上一定要肯切,礼貌上一定要周到。最主要的是,要让对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父汗的恩情与父子之间的情谊。即使因此称臣,也在所不惜。 这一策略,从两位使者的回报内容中可以看出,是成功的。他们以敏捷的头脑和练达的言词贯彻了铁木真的意图,而脱斡邻勒汗非但没有责怪铁木真在事先未打招呼的情况下称汗的事情,反而痛快得承认了铁木真的新政权并表示出由衷的祝福: “告诉铁木真孩儿,小鹰的翅膀终于长硬了,我替他死去的父亲高兴啊。铁木真的称汗,上顺天意,下合民心。蒙古岂能没有一位可汗呢,铁木真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有人反对他,那就是反对我,我会毫不犹豫得与铁木真一起去毁灭这个反对者。此盟决不可背,此誓决不可违,我们父子之间就象衣领和袖口一样,永远不能拆分!我将永远支持我的铁木真孩儿!” 得到这样的回复后,铁木真感觉到了一丝安心。初创的蒙古,有了克烈亦惕这样一面坚实后盾,至少眼前有了生存下去的基础。但是,接下来与札木合之间的关系如何相处,这比脱斡邻勒汗的问题可要困扰百倍。 从道理上讲,双方同为蒙古一脉,自己称汗,理所当然要告知对方。可是,自己毕竟是不辞而别,率先中断了安答盟约,更有甚者,还诱走了一些原本属于对方的部下。而札木合的加害之意虽然已经相当明显,然而毕竟没有实际的行为。于情于理,自己都是存在亏欠的一方。如果札木合以此为藉口发兵来攻,自己凭着眼前的乌合之众,势必难以抵挡。然而,唯其如此,这个外交行动却又是势在必行的。只有通过外交来稳住札木合,延缓他的战争脚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如此艰难的任务除了博儿术之外,铁木真的心中再无更适合的人选。这次,他派阿儿孩合撒儿和察兀儿罕做为副手,希望他们三个能顺利达成(2)。 “札木合会怎样做?会不会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就对使者加以杀害呢?” 送走博儿术等人后,铁木真的心中忧虑丛生。如果博儿术因此有个闪失,那将是自己终身之痛。 其实,他心中的烦恼又何止是这些强大外力呀,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够烦心了。即使是孛儿帖顺利产下了自己的次子察合台这样的喜讯,也丝毫不能稍有缓解。每当他看到阔阔出与曲出在母亲月伦的跟前玩耍撒娇的时候,铁木真就会不自觉得想到术赤,而一想到术赤,铁木真的心中就会产生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铁木真觉得,要想免除家庭内部的纷争,就必须恪守着父亲也速该的信条,毫无差别得对待两个孩子,绝不歧视其中的任何一个。然而,铁木真仍然感到,这事情他根本办不到。即使在内心中对自己告诫过无数次后,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对术赤露出的冷淡与漠视的神情。他也很清楚,在自己的心目中,术赤与察全台的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于铁木真的心意,聪慧如孛儿帖者,立刻便全然洞悉了其中的情由。一旦铁木真露出了那种神态,家庭中的气氛就象冬天突降般骤然间寒气避人。 每当这种时候,孛儿帖不会象普通妇女那样大叫大嚷,只是用一种近乎责难的眼神瞪着丈夫,然后将受了委屈的术赤一把揽在怀中,一手抚摸着他的小小头顶,一边对他说: “术赤,千万不要哭。你是蒙古人的根,是未来的苍狼。蒙古的苍狼,从来是只在战场上流血,不在背地里流泪!来!挺起胸来!对!就是这样!挺胸抬头,不要被别人的眼睛所左右!要时刻准备迎接所有的挑战!因为这是你生来注定的命运,是来自长生天的旨意啊!” 说着说着,孛儿帖自己也被话的内容所感染,俏丽的娇靥泛起一片亢奋的红霞,明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彩,全身轻轻颤抖着,连声音都变成了非正常的高亢。 铁木真知道,孛儿帖所说的“别人的眼睛”就是在指责自己的行为。这些话,同铁木真当年的蔑儿乞惕人的营地中对术赤的那句迎候语有着异曲同工的意味——我是狼,你也要变成狼! 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默默的离开。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筹划,合撒儿至今未归以及札木合那种晦暗不明的态度与动向,时刻都在忧烦着他的心。战争会在近期内爆发吗?一旦爆发,如何应付?这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啊,这是事关全部落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呵。 正当铁木真低头沉思之际,豁儿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见面,他就将一连串的抱怨送入铁木真的耳中。 “月伦额客也太固执了吧。”他气急败坏得说道,“我说让俩孩子多跟其他女孩玩玩,她就说我没安好心,想把他们教唆成色鬼。最后干脆不让我靠近孩子啦。汗啊,你的命令我无法完成,两个孩子都被你母亲独占啦。” 第59章 说到这,他一抬头,才发现铁木真根本没有在听,目光一直向着营地的大门处眺望。他这才自觉干扰了铁木真的沉思,连忙知趣得退开几步,转身打算溜掉,却被铁木真叫住了。 “你说扎木合此时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杀害博儿术?” 铁木真将鲠在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负荷过重了,也许再装点儿什么就会被胀得暴裂开来。 豁儿赤停下脚步,低头沉思了一阵,这才答道: “请原谅我的无能。这个草原上,有两个人的心是我无法看透的。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札木合。因此,我无法回答可汗的第一个问题。不过,博儿术的性命应该不会有闪失。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很冷静。不会和别人发生不必要的争执。而且,如果扎木合杀了博儿术,那么他这个人反而不怎么可怕了。不过,无论博儿术是否能活着回来,可汗都必须做好战争的准备,你与札只剌惕之间,早晚会开战的。” 铁木真点了点头,心中的忧虑更重了。连豁儿赤这次都无法给予他正确的答案,可见,眼前的危机是何等严峻啊。 豁儿赤又道:“可汗,我看这件事情你最好问问木华黎。他虽然年轻,但是见识在我之上,我毕竟老啦,只能判断过去,无法预见将来。将来的事情,反而是年轻人更有发言权呢。” “好的,我记住了。多谢你的指点。两个孩子的事情,就听我母亲的吧。以后,你要留心收集更多的其他部族被遗弃的聪明孩子,然后交给她来抚养。” “诺。”豁儿赤应了一声,这才施了个礼,离开铁木真。 当晚,铁木真把木华黎召进自己的帐幕中,向他询问扎木合的情况。 木华黎思索了一阵,这才缓缓的说道:“札木合目前不会轻易进兵的。” “说说你的理由。”铁木真道。 “可汗应该知道,札木合其实很早就已经具备称汗的实力啦,可是他为何没那么做呢?”木华黎不等铁木真说话,自己回答道,“因为他的血统有问题。他这一门虽然名义上也是孛瑞察儿的后裔,但却仅仅是一个连别妻名分都没有的女人所生,而且这个女人在跟随孛瑞察儿先祖之前,已经有了身孕。所以,说他是蒙古人都已经很勉强了,何况称蒙古汗呢?而你的汗位,却是得到了当今在世的全体尼伦家族成员的认可,可谓名正言顺。如果他现在反对你,就算与全蒙古作对。这样的傻事,他是不会做的。他只有等待一个更好更新的借口,才会与我们兵戎相向。”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铁木真又问。 “一个字——拖!和他拖时间。时间拖得越久,对可汗你越有利。与札木合相比,你有许多方面是他无法比拟的。札木合这个人,是有才干,无论行军打仗还是决策判断,都很有独到之处。他的丰富经验是可汗你所比不了的。然而,他的身上也有许多致命伤:喜新厌旧,有始无终,虚伪,过分残酷,甚至伤害朋友;而反观可汗,在血统上比他纯正,就任可汗顺理成章。在性情上又通情达理,处事公平,知人善任,克己有礼。至于经验,是可以靠时间来弥补的。时间越长,可汗的潜力发挥得就越多,而人们对札木合的真面目也就看得更清楚,人心都会向着可汗你的。那时,札木合将不战自败。” 铁木真边听边点头,心中的愁云随着木华黎那清晰的分析而渐渐消散。当木华黎的分析告于段落后,铁木真高兴得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年轻的策谋家的肩膀,赞道: “你真了不起啊,居然有如此见识,真是我蒙古人中的骏马呀。” 正说之间,帐门一开,今日值班的箭筒士斡歌连跑了进来,对铁木真禀道: “博儿术他们回来啦。” 铁木真大喜,连忙走出帐外,果然见博儿术带着两名副手正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铁木真疾步迎上,向三人问道: “怎么样?札木合是如何回复的?” 博儿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道: “他倒是没责怪可汗什么。反而痛骂了阿勒坛和忽察儿父子一顿。说他们是挑拨他与可汗之间关系的小人。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在背地里暗箭中伤所造成的。还质问他们既然要推举可汗,那么在大家一起游牧的时候,为何不推举铁木真,而是象现在这样将札只剌惕部排除于蒙古之外。为此,他迟早要拿他们两个问罪。不过最后他又说,如果他们两个从此忠心扶助汗兄,再不背叛的话,就暂时放过他们。”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话吗?”铁木真目光一闪,继续追问。 “没有了,他就说了这些,然后就派人送我们离开了。” “新借口!”铁木真与木华黎异口同声得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们在说什么?”博儿术不解得看着二人。 铁木真将自己适才与木华黎所讨论的结果都告诉了他,然后带着他与木华黎一起回到了帐幕中,开始研究对策。 札木合分明看清了铁木真方面的内部隐患。拥立汗位的几名贵族是不会轻易服从铁木真的命令的。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对他们言听计从,受他们控制的傀儡汗来为他们谋求个人的私利而已。一旦铁木真与他们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势必会遭到他们的反击,从而造成部落内乱,而那个时候,就是札木合发动进攻的机会了。 怎样才能尽可能得扩大自己的权威,压制这些人的野心,维护部落的团结,是摆在铁木真面前的新难题。 “一切需要时间!” 铁木真这样想着,紧紧地咬着牙—— (1)根据明代对《秘史》的解释,这是两种射程远近不同的箭。 (2)《秘史》原文中无博儿术出现。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四章十三翼之战 时间一幌就是四年,草原诸部间攻伐依旧,烽烟不绝。但是,蒙古部,札只剌惕部,克烈亦惕部和塔塔儿部这四大势力之间却平安无事。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得避免直接冲突,同时也在基极采取各种手段,吞并各个小势力以壮大自己,为未来将要发生的大战积蓄实力。这是相对平静的四年,也是暗流汹涌的四年。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眼前只不过一场巨大的暴风雪来临之前的暂时安宁而已。 在这四年间,铁木真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内,通过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在蒙古部中完全确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除了个别野心家之外,全部落的人心都已经紧紧得维系于他的马缰之上。蒙古部落的纪律性与团结性得到了空前的提升,一支足以承担任何作战任务的军队也建立了起来;对外,铁木真基极奉行联合克烈亦惕,制衡札只剌惕的外交政策,使札木合无机可乘。现在,虽然不能说有十足把握战胜札木合,但是至少不会在整日担心对方会发动突然袭击而无力防御。同时,部落的规模也扩大了许多,又有许多周边小部落或慕名、或迫于压力而加入进来,使蒙古的势力飞速提升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铁木真的家庭情况依旧没有任何改观。其中,与术赤的关系则可以用江河日下来形容。十二岁的术赤已经长得如大人般强壮了,性格几乎完全是童年铁木真的翻版,早熟、沉默、粗野、倔犟、阴郁,稍有不同之处,他对铁木真的态度比铁木真当年对也速该的态度中多了一种敌意的成份。 在察合台出世之前,铁木真与孛儿帖同寝,术赤则与黑臣女仆同睡。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自从有了察合台后,孛儿帖为了便于照顾幼儿,每天都要睡在察合台的摇车边上。看着铁木真一人独寝,她心想:这也许是一个改善他们父子关系的机会哩。 于是,在孛儿帖那种近乎偏执的极力促成下,铁木真与术赤这一对关系微妙的父子终于躺在了一张大床上。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状况终于使孛儿帖意识到,自己的安排纯属一厢情愿。这一对父子一旦躺下便会默默无语,像两头狼一般背对着背,宁可将身体绷紧如满弓之弦,却谁也不肯先张嘴说话。这种情况,看在孛儿帖的眼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叹息哀伤。 其实,对于这种尴尬情况,铁木真自己又何尝不烦恼,不忧愁呢?他只是不愿外露而已。他检讨着自己的同时,又无法漠视术赤的“客人”身份,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无时无刻得折磨着他的心。每次看到孛儿帖投来幽怨的神情,他的心就会刺痛,只能掉头走开,用部落中的大事小情来规避这种心底的痛,以接踵而至的繁忙来自我麻醉。对铁木真而言,术赤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比札木合、泰亦赤兀惕以及塔塔儿人更大的难题,恐怕倾其一生也无法解决。因此,他只能搁置不提,任长生天来安排。 ※※※※※※※※※ 历史,常常以他时缓时急的无规则运行轨迹告诉我们一个这样的惊人的事实:引发一场大的政治风暴或者战争狂澜的诱因,往往是一些突然发生的微不足道的纠纷,从而让一些无论能力与实绩都不足以载入史册的小人物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最终却会决定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的兴衰存亡。下面,我们就要看到一个小人物的一时鲁莽之举,最终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蒙古草原的大风暴。虽然这场风暴酝酿已久,但是若无此人恰到好处的出现,也许还会再隐伏一段时间,直到另一个小人物的出现。 在铁木真的部下有一个出自札剌儿族的牧马人,名唤术赤答儿马剌的。在纪元1193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后,走出自己与同伴在撒里河边的帐幕,刚想伸个懒腰,忽然目光凝滞在自己的马群上。牧民的直觉告诉他,那里发生了异样。 第60章 他疾步跑过去一查点,立刻发现,最好的十几匹马不见了。他的脑中立时轰鸣一片。对于牧民而言,畜群无疑是命根子,更何况,这些马是属于全部落的,丢失在自己手中,势必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顾不得多想,他向帐幕中还不知情的同伴叫了一声“马丢了,我去追”,便随手拉过一匹马骑上,沿着盗马贼留下的蹄印追踪而去。 中午时分,他札喇麻山下的一个小水潭(1)边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那些马以及盗马之人。盗马人背向着他,正在给一匹马刷洗着毛皮,显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术赤答儿马喇认为这是个偷袭的好机会,根本没辨认对方的身份便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背脊,那人当即向前扑倒在地死去。然而,当他跑到那人身边,用脚将尸体踢翻过来查看时,不禁大吃一惊。死者居然是札木合的幼弟绐察儿——自己以前在札木合阵营时的主子。 “天啊,我闯祸啦!” 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却没意识到,他已经射出了两大阵营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的第一箭。不!更确切的说,是整个草原争霸战的第一箭! ※※※※※※※※※ “札木合集各部兵马,合计三万,已翻越阿喇兀惕土儿合兀惕山,向你杀来!” “他们一路宣称报仇,气势汹汹得来袭击你啦。” 报事人——出身亦乞列思部的木勒克脱塔黑和孛罗刺歹(2)二人争先恐后得象铁木真汇报着自己的见闻。他们的本意是打算直接来投奔铁木真,不料却在路上看到了札木合大军的踪迹,便乘机混入,摸清了军队的数量,就连夜逃跑出来报信了。 “多谢你们,我的朋友,你拯救了我们。” 铁木真由衷感谢着并重赏了他们。即使他此时面临大敌,也不会忘记报答对他做出过贡献的人们。 三万人!这个数字对于札木合而言是动员的极限,放在铁木真的面前则是重大的考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为主帅所面临的最大的战争。虽然早已对这场预想中的战争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心头依旧不免沉甸甸的。 “可汗,打吧。我们也能调动三万人马!” “是啊,棕熊来了要用弓箭,札木合来了就当他是棕熊吧。” 不但少壮派的武将们喧哗成一片,就连老将们也跃跃欲试起来。阿勒坛拍着腰间的宝刀高呼: “这是合不勒汗用过的宝刀,斩过无数人头,如今许久不饮血,正怕生锈。没想到,札木合送上门来,正好用他的头颅祭刀!” “是啊,铁木真,别犹豫啦。我愿意带上忽察儿打头阵!” 已是白发苍苍的捏坤太子也不甘人后。 眼前这群情激昂的景象却未能在铁木真的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的头脑中正在思索着比战争更长远的问题。那就是战胜后应当如何,一旦失败又会如何?即使胜了,又将是什么样的胜利?因此,他并未立时做答。当然,他也明白,此次战争是不可能和平解决的。札木合不会让等了四年的机会轻易丢掉的。他的目的就是毁灭自己,毁灭蒙古部。兵临城下,势必一战! “各位现在立刻回转自己的营地,整顿本部军马,准备作战!”铁木真发话了。 待众将出离帐幕后,铁木真看了看面前留下的几位亲信将领——博儿术、者勒蔑、木华黎、速不台、忽必来、赤老温、沈白以及四个弟弟问道:“你们看这仗应该怎么打?” 别勒古台率先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跟札木合拼个你死我活!” “拼完了呢?”铁木真追问道。 “拼完了……”别勒古台一时语塞,怔了半天才说,“拼得过就拼,拼不过就死。” “哦,原来打仗就是为了拼命?不想赢?”铁木真又问。 “自然是要赢!”别勒古台道。 “都死了,还怎么赢?” “这……”别勒古台这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看这仗很难赢。”者勒蔑道,“我们虽然经过训练,但是没有实战经验。这样打起来很难适应。” “可是我们不能输!一旦输了,以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啦”赤老温也跟着道。 “可是现在撤退也来不及啦。从阿剌兀惕土儿合兀惕山到咱们的营地,如果骑兵昼夜行军,也就三、四天的路程。” 这一带每一条路径,没一座山丘的走向轮廓都装在沈白的头脑之中,因此他毋需任何犹豫,就迅速做出了判断。 接下来,其他人也分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多数对整体作战的胜负都做出了不利的预测。或言坚守,或言死战。只是,这些意见都与铁木真心中的想法相去甚远。 现在,还没发言的人只有木华黎和速不台。铁木真的目光望向他们,带着一丝期许。 速不台先开了口:“可汗,可记得上个月我陪你行猎时去过哪里吗?” 他这一开口,众人同时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他。对他突然在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说起行猎这种没要紧的事情都深感奇怪。 铁木真眉锋一挑,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向他道:“我记得,你继续说下去。” “那个山谷不正是天然的防御地点吗?” 速不台的话再度令众人如堕五里烟雾之中。但是,铁木真却眼前一亮: “你说的是哲列谷吗?” “不错!可汗好记性。这谷四面环绕的都是险山,根本无法攀登。只有一个狭窄的山口与外面沟通。我们可以将全体部民迁往谷中,一旦作战不利,立刻将全部军队撤入谷中。为了防止路程过长而导致溃退,我们迎战札木合的地点就应该选在答兰巴勒主惕(3),那里是沼泽地形,敌人的骑兵也不容易冲击起来,正好防止他们背后追杀,以减少我军的损失。 “札木合的作战方式我很熟悉,确实是相当壮大雄浑的风格,进攻如风,尤其是他麾下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部,攻击力着实惊人。但是,他也有缺点,就是没有持久性。一旦遭遇难以攻克的防御,就会心生急躁。我们只要在哲列谷据险防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他逼退。” 速不台的一番话,立时令其他人都醒悟过来,略一思忖后,齐声赞同起来。唯有木华黎在一旁微微摇头。 速不台问他道:“木华黎,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吗?” “不,速不台。你的战法是稳妥的,我完全同意。不过,有些损失却未必不是坏事。” “你什么意思?” 众人都看着木华黎,觉得他的话比速不台适才所说的狩猎之事更加不着边际。 铁木真却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忽然对众人道: “你们不觉得主儿乞的族人现在显得有些多余吗?”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却不再继续讨论下去,只是做到彼此心照不宣。 “好啦,就这么决定了。把速不台和木华黎的策略合在一处,就是我们迎击札木合的战法。博儿术和者勒蔑组织部民向哲列谷迁移,其他人各自回去整顿军马,明日集合。” “诺!” ※※※※※※※※※ 次日清晨,铁木真率领本部直辖的一万余人马向战场进发,沿途不断有其他部落的部队前来汇合。当他们到达答兰巴勒主惕的时候,人数也达到了三万之众。当晚,铁木真召开了军议,向各部首领下达自己的军事部署。他命阿勒坛、捏坤、答里台率本部军马以及撒察和泰出的主儿乞部为先锋,为了不使他们起疑,还派遣察合安兀阿率领他的捏兀歹部与他们一同出阵。然后又将其他部队进行了分配与组合,共结成十三个古列延(4)迎敌。他在此特意申明:全军以他的白旄大纛为准,统一进退,不得擅自行动。毕竟这是一场三万人对三万人的大战。 不久后,札木合军如旋风般开到,双方列开阵势,忙碌了一夜。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没人知道自己在即将到来的大会战中是否可以存活下去,然则,大战在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些,只有尽力行事,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战神来手中。 战争的帷幕随着翌日清晨的来临倏然揭开。札木合的前军是有战神子孙之称的兀鲁兀惕部和忙忽惕部。在他们首领主儿扯歹和忽亦来的带领下,发出震动天地的战呼声,杀入蒙古部的前军行列,不久便逼得答里台和阿勒坛的部队向后退却。而其他各个古列延也不断承受着札只喇惕各部队的冲击,很快呈现出被动挨打的态势。 “会吃败仗吧。” 铁木真从攻守形势上判断出战况对己方不利。 在对方绵密紧凑、有章有法的进攻面前,本就不善守御的蒙古诸部因缺乏偕同作战的训练而相形见拙。本来双方的兵力相当,但是往往在各个方面却总会陷入被对方以多打少的局面,也许双方在基本战技上相差不远,但是却因为统御调度的差距而优劣鲜明。 从某种角度而言,铁木真初次统兵便遭遇到草原上最强的统帅与最强的军团,是他的不幸。其实在开战前,铁木真就已察觉到在自己的阵营中弥漫着一种悲观和委靡杂糅一处的衰败气氛。这些平时只知进攻的战士们,此时却被迫采取他们最不熟悉的防御姿态,也难怪他们一个个都有点无精打采,如同一只只被锁链拴住的狼,空有爪牙击地的咆哮,却完全动弹不得。 但是,战争的基调从最初就被确定下来,铁木真必须防守。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这想法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最亲信的将领与兄弟们。铁木真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场战争的胜负而赔上全部的老本。他今后要进行的战争又何止这一次啊,如果在这里就拼光了全部家当,即使能战胜札木合,那也将是一场惨胜,最终还是两败俱伤,让其他部落拣了便宜。自己今后还要战胜更多的敌人,眼前的战争仅仅是其中的一步而已,怎能在没走上几步就到此为止呢? 第61章 因此,他决定此战可以不必求胜,却一定要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想到脱斡邻勒汗那秃鹫般的眼神,铁木真就会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对方的用心,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支持自己称汗,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有了实力,可以成为他称霸草原的助力而已。一旦自己的实力丧失于在这场战争中,那么,他的翻脸也是可以预见的。 “总有一天,会与克烈亦惕作战的!” 铁木真如是想着,又向自军各处阵地看去,发现各个古列延已经遭到札木合军不同程度的蹂躏,尤其是做为先锋的几路人马,更是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显现出崩溃的势头。 “是撤退的时候啦。”木华黎在身边小声提醒着。 铁木真点了点头,将手抬起向空中一挥,背后的白旄大纛开始缓缓后退,号手吹响了号角,撤兵的号令借着声音飞向战场的四面八方。 随着退兵号令的下达,铁木真发现,部队的士气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行动起来生气勃勃。这哪里象是撤退啊,分明是一种追击敌人的姿态嘛。简直可以说是欢天喜地得执行着自己的命令。被这种情绪所感染,铁木真的心中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 “看来,所谓败仗的结果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啊。” 铁木真向战场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便拨转马头,加入退却的人流之中。 ※※※※※※※※※ 当全部军队撤入哲列谷口之后,铁木真立刻命令还保持着完整队形的自军在谷口布防,用先期撤入谷中的部民们砍伐好的大树将谷口完全封闭起来,做为防御屏障。命令其他损失较大的部队就地休息整编。部落中的老弱妇女们也被动员起来救治负伤的士兵。 令铁木真欣慰的是,自己的直属部队由于充分贯彻了预定的战争意图,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损失,主要将领更是无一带伤。而打先锋的主儿乞等部却损失惨重,几近溃不成军。将领之中,阿勒坛、答里台,撒察也各自负了轻伤。这也正符合最初订的借敌人之手剪除异己的目的。这些人满以为做先锋既光荣,又方便抢夺财物,却不曾料到反落了个偷鸡不成反蚀米的下场。不过,即使这些人事后明白过来了,却也没话好说,谁让他们当初在立汗的时候做出了“出征作战时,我们做你的先锋”这样的誓词呢? 事件的发展果然如当初预料的那样,沼泽地形限制了扎木合军的追击速度,以至于给了铁木真部队从容布防的时间。当他们追到哲列谷口的时候,立刻遭到了铁木真部队的强力阻击,变得寸步难行。当扎木合的中军大队开到后,又攻击了几天,却始终因为谷口地势狭窄,部队无法展开,每次冲锋都只能在谷口前的斜坡上留下一批尸体后无功而返。 眼见攻坚难下,札木合只得停止了攻击,然后派出一些粗门大嗓的手下对着谷口破口大骂起来: “铁木真,你这个胆小鬼!有本事就出来真刀真枪的比个高低!怎么象没长大的小羊羔一样,躲起来不敢出声啊?” 负责谷口防御的速不台也不生气,只是命令自己的手下大声反问道: “你们要是胆子大,就走过来攻打我们啊。札木合不是喜欢攻击吗?难道他的马蹄子被老婆的腰带缠住了吗?” 攻防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打了半天嘴仗,直到太阳落山后,才停止了对骂。札木合见这一招也没收效,于是第二天又恢复了对山谷的攻击。可惜,对于不善于攻坚的蒙古人来说,要想跨越这个谷口势比登天还难。 僵持到三天的时候,札木合变得异常焦躁起来。他为了恐吓谷中的守军,下令在谷口前的空地上摆开七十口大锅,将前几天战斗中捉到的俘虏悉数丢入里面用沸水活活烹煮成肉酱(5),然后公开摆宴食用。又将不幸在阵前被俘的捏兀歹部首领察合安兀阿绑到阵前斩首,然后将人头绑在自己的马尾上来回奔驰拖带,直到变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才罢休。 然而,他这个心血来潮的“杰作”非但没有吓住蒙古部的军队,反而激起了全体守军的愤怒,大家同仇敌忾,反而抵抗得更加卖力了。而且,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些被他强令吃下俘虏煮成的肉酱的各部首领们对这种残暴行径都心怀不满,许多人甚至公开在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而这种厌恶情绪在此后不久对他造成的恶果以及为铁木真带来的意外收获,却令双方都始料不及的。 随着强攻、辱骂和恐吓等一系列战术的失败,札木合的耐心也达到了极限。他觉得自己狠命的一拳打进了棉花套,根本无处着力。满心希望凭此战一举吞掉铁木真的计划最终宣告流产,虽然不甘心,但是也只能下令退兵了。于是,这场大战最终以一种温吞水式的方式结束了,而最后上演的残酷杀俘事件又为这场战争笼罩了一层莫名的诡异与深深的惨痛—— (1)《密史》原文作斡列该不喇合(olegäi-boq)。olegäi(斡列该)意为“摇篮”;boq(该不喇合)意为“源”。 (2)《拉施特书》与《圣武亲征录》都将此事归功于亦乞列思部的捏群(译音从《亲征录》)。拉施特认为木勒克脱塔黑和孛罗刺歹二人属于巴鲁剌思部。 (3)答兰巴勒主惕(dn-baldjout,七十个沼泽)见于《秘史》,地在怯绿连河下游北岸,距库伦湖口不远,中部有一小山名巴勒主歹。《拉施特书》作答兰巴勒只兀喀(tâlânbâldjioûch)。《元史.太祖本纪》与《亲征录》作答兰版朱思之野。 (4)蒙语,营寨的意思。 (5)关于烹煮俘虏事件,《拉施特书》所言有误。他将此事记在了铁木真的头上。而这种讹误又来自铁木真后裔们对祖先这次作战的讳败为胜的说法。同时《元史》也将这次战败说成了胜利。当然,从事后效果来看,铁木真至少在战略方面胜过了札木合,而在战术上确实是失败的。在这方面,《秘史》没有任何隐蔽,如实记录了战役的真实情况。但是《秘史》却说当时烹煮的是一些狼,从而掩盖了蒙古史上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行径。其原文为:qariqountchinosounkö’udidntogho’odboutchalqadjou。其大意为:回时,札木合将赤那思的王子们用七十锅烹煮。赤那思(tchinos)即狼。《拉施特书》认为,赤那思是部落名。在尼伦诸部条下有“赤那思人也叫做‘n_guz’”。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五章林中宴会 战争,胜负固然是关键。然则,每一场战争的胜负却未必会立时见到功效。有时,真正的端倪将在战后很久,才会渐渐地浮出水面。 十三古列延之战,从战术层面而言,铁木真确实是率先在战场上败退并损兵数百。与战争的规模之大相比,这个损失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何况,死掉的人中多半是本阵营中的反对派,借刀杀人的计划可谓初步成功。况且做得滴水不漏,手段之高明,即使被害者明白过来,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诉。唯一令铁木真感到痛惜的,是捏兀歹部首领察合安兀阿的死。他是当初与札木合分手之时的追随者之一,却成为自己谋略的牺牲品。铁木真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将自己对他的亏欠回报在他的后人身上。在此后,他确实做到了(1)。 当然,战败者的负面名声并不好听,甚至可能使领袖威望下降。人们会置疑战败者的能力,当部下确信自己的首领不足以为自己提供保护,会选择离开他。历史上,因战败而导致众叛亲离的悲剧,始终在层出不穷地上演着。不过,铁木真的这次战败后,他的名望却因为札木合烹煮战俘的恐怖表演,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再度提升。 战后不几天,铁木真的营地中就陆续出现了脱离札木合阵营来投奔的部民,而且此后络绎不绝,规模也呈现出直线上升的趋势。好几个氏族都是举营来投。这个结果令铁木真欣喜万分,当即亲自接见了他们,听取他们的呼吁。这些人齐声痛斥札木合惨无人道的战争暴行,表达了对铁木真的崇敬之意。 在来投的各部族中,最令铁木真惊喜万分的,就是曾经在战场上给予蒙古军严重打击的兀鲁兀惕部和忙忽惕部。这是两支以勇猛善战而驰名草原的强力职业军队。如今,在他们的首领主儿扯歹和忽亦来的带领下,也站到了铁木真的军旗之下。 在他们之后,铁木真又在投靠者的行列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个人的出现对于铁木真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就是那位蒙力克。如今他已年近五旬,是七个男孩的父亲。当年,也速该中毒而死后,是他奉遗命前往翁吉剌惕部中将铁木真接回母亲月伦的身边;也是他,在那个部落离散之夜,抛弃了也速该请他照顾遗属的嘱咐,抛弃了自己父亲的尸体,更抛弃了铁木真一家而投向泰亦赤兀惕人的阵营。这个人的出现,立刻引发了铁木真对过去的恩恩怨怨的回忆,那些充满危险和黯淡的朝朝暮暮化作接连不断的画面,在他的心中闪过。如果说此时的铁木真心中没有一丝怨恨,那绝对是欺人之谈。将这个人当场斩杀的念头,也在头脑之中浮现了出来。 蒙力克也看到了铁木真阴沉的面容,便主动来到他的面前。内愧于心的他深深得低下头来,准备承受铁木真的严厉斥责乃至惩罚。在来之前,他已经在心中做好了经受来自对方的愤怒的准备。 第62章 但是,等了很久,预期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未降下。但是他在没有得到正式赦免的情况下依旧不敢抬头。 铁木真望着眼前的蒙力克,他变老了,当年分手之时不过三十余岁,正当壮年。而此时,无情的岁月将他的双鬓染白,夺去了他健旺的精神与强健的体魄,将一副孱弱猥琐的接近老年的神情与身体留给了他。铁木真记得他的背叛,也因此产生出如何惩罚他的念头。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铁木真很想将这句话对着那张老脸喝出去。他忽然感到,这句话显然在心中已经埋藏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了。然而,这股盛气在胸中盘旋翻腾了一阵后,还是被他压制了下去。然后象对待每一个来投奔自己的人一样,甚至更为热情的用自己有力的双臂拥抱他,欢迎他的到来: “蒙力克叔叔,看到你还健在,我真的很高兴。多年不见,身体还好吧?” 蒙力克连忙谦恭得深深施礼回答道:“尊贵的铁木真汗啊,承蒙长生天和你的庇佑,还算没灾没病得苟活到今天。” “这就好,当年部落中的老朋友,能活到今天的已经不多啦。你要善保身体,长命百岁啊。” “大度的铁木真汗啊。我当年背叛了你,如今来向你领罪。可是你却宽恕了我,还关心我的身体。本来应该是我向你问安的呀。向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就是百死也不足赎罪呵。”蒙力克呜咽着跪倒在铁木真的面前,深深叩首请罪。他的七个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来,用稚嫩的声音请罪。 铁木真伸出大手,将他扶起,又召呼着孩子们起身,安慰道: “草原的春风带走了冬天的雪,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的罪孽已经被你的父亲察剌合的鲜血洗刷掉啦。要说感谢,我们都该感谢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诺。”蒙力克听到父亲的名字时,再度垂下头来,“我对不起父亲,我不能给他报仇,还抛弃了他的尸体。” 铁木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止哀。然后走到七个男孩的面前,逐一询问他们的名字。当他听说长子报名阔阔出(2)的时候,回首向蒙力克含笑道: “真巧啊,和月伦母亲的养子同名啊。” 说完这句话,他又逐一拥抱了这些孩子,然后派专人安顿蒙力克一家,保证给他们最好的帐幕,确保他们一家的财产安全。 正如铁木真说的那样,他之所以厚待蒙力克,并非出自对他本人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也不完全是为了安抚新近投靠的牧民所做出的政治姿态。而是为了回报以死效忠自己的察剌合老人。他为自己一家勇敢的在库里勒台上争辩,最终惨死于泰亦赤兀惕人的暗杀。他流血倒地的场面,铁木真至今不曾忘记。正是追念这样的旧情,他才会宽恕蒙力克并善待他的一家。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与阔阔出同名的孩子,却会在日后制造出一场绝大的风波,险些造成铁木真家族新的流血并危及他的至尊地位。当然,这将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目前还没有任何足以引发警惕的征兆。 至少可以说,这场十三翼之战彻底改变了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的力量对比被。做为战败者的铁木真非但没有损失实力,反而赢得了道义上和政治上的大成功,获得了更多部落的支持。表面上的战胜者札木合却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情绪而做出丧失人心的愚蠢行径。从战略层面而言,胜者与败者之间的地位完全调换了过来。铁木真也终于在实力上完全超越了札木合,令其再不敢轻举妄动。 札木合本人自然不会坐视就此衰弱下去。不久后,他很快通过与泰亦赤兀惕人的联盟和收容蔑儿乞惕人的残部,将这些铁木真的死敌拉入自己的阵营,与铁木真继续分庭抗礼。双方再度陷入了互相钳制,紧张对峙的阶段。这个阶段又延续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双方如同两个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时刻紧张得注视着对方,寻找对方的破绽,准备在新一轮的较量中再决高下。 十三古列延战后第二年,从克烈亦惕部传来一个令铁木真震惊的消息。脱斡邻勒汗的政权被推翻了,他本人下落不明。 对于铁木真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脱斡邻勒汗是他制衡札木合的一枚至关重要的筹码。一旦失去这个强援,自己就必须单独面对来自札木合的巨大军事压力。因此,他必须得到这个老人的下落,并设法营救他,向他提供必要的帮助。这一点,无论是从道义上报答他当年为自己征讨蔑儿乞惕夺回妻子的恩情,还是政治上达到平衡草原势力对比的目的,都是必要的,也是势在必行的。 他立刻命令自己的弟弟合撒儿与心腹爱将,以熟悉地理,善于追踪著称的沈白带领一支部队去寻找脱斡邻勒汗,并派将阿儿孩合撒儿和察兀儿罕去将整个事件的始末打听清楚。 三天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向他回报了整个事件的全貌。 原来,当年克烈亦惕内乱的时候,脱斡邻勒汗虽然在也速该的帮助下复位,却没能捉住叛乱的主谋之一,他的亲弟弟额儿克合剌。这位失意的王族翻越阿勒台山逃到了乃蛮汗亦难亦必格勒的领地中。亦难亦必格勒既是一位能征贯战的英雄,也是一位有着强烈野心的君主。虽然这次希望通过干涉克烈亦惕内乱进而吞并其领土,扩张自己的领地的行动被也速该所挫败,但是他却没有放弃,反而收容了这位叛逃者,作为下一次干涉的伏笔。 经过多年准备,他终于称脱斡邻勒汗出猎的空隙,袭击了他的黑林营地。遭到突然袭击的脱斡邻勒仓猝之间,大败而逃。听说他先是向西逃亡,投靠哈剌契丹国的古儿汗,但是遭到冷遇,于是他又向东南流浪到畏兀儿人的领地,也没受到支持,只得继续向东,经过唐兀惕人的边界,又回到蒙古地区。现在不知道正在草原上的哪个地方流浪着。而他的弟弟额儿克合剌却在乃蛮汗的帮助下,做上了克烈亦惕的汗位。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新克烈亦惕汗将是蒙古部的敌人。如果他记恨当年也速该挫败他的篡位阴谋的话,那么自己的西面就又会生出一个强大的敌人。一旦这个新敌手与札木合联起手来对付自己,那无疑将是一个灾难。 “快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合撒儿与沈白,脱斡邻勒可能正向我们这里而来,让他们注意寻找,并确保他的安全!”铁木真当即下令。 “必须要尽快找到脱斡邻勒,然后帮助他复位。不能让叛乱者坐稳汗位。”铁木真紧张得思索着,也热切得期盼着合撒儿与沈白的消息。 六天之后,合撒儿与沈白的回报到了。他们在古泄儿湖3附近找到了穷途末路的脱斡邻勒汗。如今,曾经威名赫赫的他赖以活命的只有五只母山羊和一头骆驼。饿了,挤点羊奶充饥,渴了,刺出驼血以止渴。幸好有铁木真部队的接济,否则很难活着走到铁木真的营地。如今他正在合撒儿与沈白的保护下,就地安营,等待铁木真的命令。 接到这样的消息,铁木真立刻传令,名别勒古台和博儿术再带一支人马先行出发去加强保护,铁木真自己则亲自整顿大军,随后跟进,汇合脱斡邻勒汗后立刻出发征讨克烈亦惕的叛军。这次作战必须要快,以免在自己出兵其间,营地遭到札木合的袭击。 当铁木真亲自到达古泄儿湖畔后,立刻会见了脱斡邻勒,这老将虽然已经因战败而完全失去了当年的气派,人也显得清瘦了许多,但是目光依旧冷利入前,虽处逆境却并无一丝颓唐衰败的气象。他与铁木真拥抱后,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道: “老秃鹫不小心被暗箭射中的翅膀,这次需要年轻的雄鹰来帮助起飞啦。” “父汗,铁木真援救来迟,请恕罪。”铁木真恳切得说道。 “我们是父子,这样的话就不必说啦。说说吧,你打算怎样击败我的敌人?” “父汗,我认为现在应该乘叛徒立足未稳之机,立刻展开反击。这样,克烈亦惕部中还未背叛的部众也会帮助我们的。” “好,这次作战你是主帅。我会尽量号召自己离散的部众的。”脱斡邻勒拍掌道。 铁木真立刻对克烈亦惕叛军展开了反攻。进军途中,脱斡邻勒的儿子桑坤和他的另一个弟弟札和敢不也各自带领自己的残部来汇合。这次,克烈亦惕与铁木真自讨伐蔑儿乞惕人后再度组成了联军,所不同者,缺少了札木合,总帅也变成了铁木真。 对铁木真而言,这又是一次显著的飞越。诚然,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称脱斡邻勒为“父汗”。但实际上,在搭救了脱斡邻勒的时候,他已经同脱斡邻勒平起平坐了。 当联军突击黑林的时候,乃蛮人的大军已经撤回,只留下一部分人马做为驻屯军来扶助他们所立的新汗并管理他们在克烈亦惕部的利益。而即使是这些部队,也正在忙着掠夺占领地的财物,镇压还未完全归附的克烈亦惕部众。至于新汗的部队,做为战败者也没有任何士气与战力。因此,开战伊始便不战自降,重新投入脱斡邻勒的麾下,反过来攻打额儿克合剌。 乃蛮驻屯军见大势已去,稍适抵抗便向西逃回阿勒台山去了。真正的战斗,只用了不到一天就宣告结束。篡位者被砍掉了头颅,弃尸荒野,以警告所有心存不轨者。 铁木真没有接受脱斡邻勒的挽留,只是留下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带部分兵马继续帮助他招回溃散的部众之外,自己立刻返回部落。前后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令札木合无机可乘。 这场战斗虽然并不激烈,却为铁木真带来了空前的声望。草原诸部除了他的死敌之外,无不称赞他知恩图报,不忘旧情。 第63章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在心中、口头传诵着铁木真的威德: 那位仁慈的铁木真汗呵, 见到没有衣服的人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 那位慷慨的铁木真汗呵, 见到没有马骑的人会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他骑。 这位睿智的铁木真汗呵, 善于治国,让牧民们的日子快活消遥。 这位宽厚的铁木真汗呵, 体贴下情,让奴仆们的生活乐而忘忧。 他呵,是草原上公正的领头人啊,给我们以衣食。 他呵,是长生天派来的白海青啊,降我们以吉祥。 铁木真本人却并未陶醉于歌声之中。他清楚地看到,就在自己积极推行全面支配体制的同时,已经触及了一些人的自身利益,而这些人是决不会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的。堂兄忽察儿、叔父答里台以及忽图剌汗的儿子阿勒坛都在暗中蠢蠢欲动,一有机会便试图扩张自己的势力,架空甚至取代铁木真。这就势必要与铁木真的权威发生无法调合的矛盾,因为铁木真是绝不会容忍部下对自己的丝毫违抗,而是要部下严格地服从自己。推举他为汗的几位蒙古亲贵原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推选了一位领导一个松散的联盟的战争指挥者。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想错了。于是,他们就开始在明处和暗处与他做对,撒察与泰出所率领的主儿乞部是第一个公开挑衅者。 不久后,两方面在一场宴会上爆发了首次公开冲突。那次宴会是在斡难河上游的密林中举行的,目的是为了欢迎蒙力克和其他去而复归的人以及新近投奔他的人们。就在宴会开始后不久,主儿乞首领们率先发难。 事件的起因源自蒙古人的饮宴习俗。为了突显主要来宾的尊贵身份,在众人饮酒之前,先要将马奶酒敬献给他们。正当众人举杯欲饮时,在主儿乞人所坐的方向上传来了一阵喧哗。 只见撒察的母亲豁里真直挺挺得站起来,那张干瘪的老脸被恼怒所扭曲。她指着司饮人的失乞兀儿的恶毒的咒骂连声: “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狗东西,居然敢小瞧于我吗?” “是啊,不能忍受如此的怠慢。竟敢不给我们敬酒!”另一名有主儿乞女眷中极有地位的女子忽兀儿臣也火上浇油得跟着叫嚷。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围住失乞兀儿大骂。骂还不解气,又抄起桌案上的酒杯劈头向他砸了过去,其他的主儿乞人也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起来。失乞兀儿当即被打得头破血流,若不是负责巡查宴会秩序的木华黎与速不台及时上前解救,险险就会丧命。 当遍体鳞伤的老人被搀到铁木真面前时,他伏地痛哭道:“汗啊,你的老仆被人如此殴打,你竟坐视不管吗?也速该的时代可没人胆敢如此呀!” 老人的言下之意铁木真怎能不懂。他是在责怪自己过于放纵主儿乞人。凭心而论,铁木真对主儿乞部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行径又何尝不是耿耿于怀。然则是否就此对其施以惩罚,却还要再思再考,不可轻率。 他正待出言安慰老人,远处的马群方向却又传来了争斗之声,甚至还夹杂着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 “去看看,那边又怎么了。”铁木真心中惊疑,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在想:莫非主儿乞人今天要对自己动手?适才的吵闹就是反乱的信号吗?如果是这样,自己千万不能乱,一定要沉住气。这样想着,他在心中飞快得计算着自己眼前的可用之人,并对比主儿乞人以及很可能是其同谋的几个人的实力,觉得即使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也不会落在下风。 一旁的沈白答应一声,小巧的身形如灵狐般迅捷得向事发地点而去。不久便回转来报告说:“是看守马匹的别勒古台与主儿乞人不里孛阔发生了争斗。” “为何争斗?” “有一主儿乞打算盗窃我们的坐骑,被别勒古台当场擒获。不里孛阔看到了,就赶过去要夺还此人,于是就和别勒古台发生了争斗,他先是在扭打中扯掉了别勒古台的袖子,然后又拔出刀来将他的肩膀砍伤了。” “不里孛阔?就是那个号称有‘一国不及之力’的人吗?” “正是。”沈白又回答道。 “我知道了。”铁木真以沉静如水的口气回答着。但是,深知他性情的沈白却知道,他如此沉静的时候,就代表心中以经燃起了怒火。 铁木真闻言,心中稍稍安稳了些,他判断这只不过是两件突发的情况碰巧遭遇在一起而已,其间并无处心积虑的策划与阴谋。但是,由此足见主儿乞人已经蛮横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完全不将自己订立的纪律放在眼中,渺视自己的权威,肆意践踏,胡作非为。如果再隐忍下去,将会酿成无法收拾的后果。想到这里,一个逞诫主儿乞人的念头油然而生。他当即命令木华黎与速不台去把别勒古台与不里孛阔带到自己的面前。 铁木真用凌励的目光扫视着站在他面前的弟弟与不里孛阔,见确一切如沈白所言,弟弟的一只右手衣袖已经齐肩被扯断,裸露出的古铜色肌肤上包着白布,上面印着血痕;他又看了看不里孛阔,见这人生得果然是一副力士的身板,块头比别勒古台还要高大强壮,一脸横肉,粗鲁凶蛮之色溢于言表。 铁木真并不急于对二人的是非做出裁判,反而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们两个刚才分出输赢了吗?” 别勒古台与不里孛阔同时怔了一下,又对视了一眼,几乎齐声答道:“没有。” 不里孛阔跟着又补了一句:“再战,肯定是我赢。” “是吗?胜负不是用嘴巴吹出来的,你们再比试一场院好了。就在这比,也让我见识一下‘一国不及之力’是否名副其实。” “汗兄,这合适吗?”别勒古台考虑到这是宴会,突然进行这样的比试未免不妥。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这就准备吧。” 说着,眉锋一挑,对别勒古台作了个只有他们兄弟之间才能了解的暗示。 别勒古台心领神会,当即便走到一旁去脱下上衣,将腰带扎紧,活动着胳膊与腿,准被角力。不里孛阔见状,也不甘示弱,走到主儿乞人一侧,做着同样的准备工作。 少顷,二人同时来到中间的空地上,人们的目光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过来,但是心中都很迷惑,为何铁木真会在这种事故频发之际,反而将正事搁置一旁,搞起什么角力来了。 铁木真指派豁儿赤与阿勒坛为角力的临时裁判,自己则凝神观注着场内二人的动向。只见别勒古台与不里孛阔二人,各自俯低身子,向两只斗架的公牛般盯视着对方的一举地动,围着场子绕起圈来,希图寻找对方的破绽。 论角力的技巧而言,别勒古台原在不里孛阔之上,但是论力量,他的确不是不里孛阔的对手。更何况他现在肩膀上有伤,一只胳膊用不上力,因此只能采取守势,严守门户,与对手比耐心。果然,不一会,脾气暴躁的不里孛阔耐不得这样转下去,他仗着力大,怪叫一声,向别勒古台扑过来。 别勒古台见他来势猛恶,自是不敢大意,将身子侧着向下伏低,右腿伸出,去勾对手的一只脚脖子,后背跟进向将,去扛对手的身子,双臂上举,用手去托对方的肋部。打算借力打力,将对方从顶摔出去。这有个名堂,叫做过肩摔,是蒙古传统角力中极为巧妙的招数。 这不里孛阔人虽粗野,心思却不笨,当即看穿了别勒古台的意图。当即将前扑的身子向侧一摆,双臂探出,抓向别勒古台的腰部,打算将人搂起来。这也是一招,名唤两山合。一但被他搂住,人便动弹不得,随他摔出还是按倒了。 在刚才的交手中,别勒古台已知他的力气在自己之上,是以不敢硬接,只得向旁轻轻闪过,再寻机进攻。当下二人你来我往,一个力大无比,一个身法轻巧,短时间内一时胜负难分。 铁木真一手端酒碗,一手托腮,摆出一副对这场林中角力饶有兴味的样子,时而在二人做出精彩的攻击或闪避时,还不忘给叫上一声好。在两方中也好象没什么倾向,即使在弟弟别勒古台落在下风时,也没有一丝焦急之意。林中时时吹过徐来的轻风,在铁木真的面前旋了个弯,绕道而去,几乎连他的胡须也没有吹动。空气在他的身边有一点凝固。 这时,场中的角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别勒古台终因身上带伤,影响了身法,被不里孛阔扭住了身体。这下,二人四臂交缠,到了以力相搏的程度,其间再无一点取巧之可能。一旦进入这个环节,别勒古台的劣势就相当明显了。很快,他就被不里孛阔的绝对力量所压制,只能苦苦支撑。他的身子已经快被压成弓形了,骨节咔咔做响,仿佛随时都有被对方扭断的可能。眼见胜利在望,不里孛阔不由得用得意的目光去瞥铁木真,其中一半是示威,另一半则是出自胜利者的轻松心态。然而,当他的目光碰到铁木真的眼睛时,当即心头大震。铁木真的双目中射出了两道威严的光,如同两柄利剑,直接刺入他的心肺。那目光中凝聚着慑人心魄的力量,令不里孛阔心胆俱寒。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目光,一种恐慌畏惧的感觉笼罩全身。在这目光的逼视下,不里孛阔那一身神力,如阳光下的冰雪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这种瞬间的力量变化,立刻被别勒古台所查觉,他乘机反击,将左足插入不里孛阔的双腿之间,用力一别,双手力扳对方的上身,喝了声“倒”,便将惹大一个不里孛阔脸朝下、背冲天压倒在林间空地之上。这一招叫“骆驼翻”,顾名思义便是大如骆驼也要翻倒,更何况是这被铁木真的目光所夺去力量的不里孛阔呢? 到此,别勒古台反败为胜,全面压制了不里孛阔。 第64章 就此收手,便已经算是赢了。不过,铁木真却并不打算罢休,他手拈胡须,继续以目光压迫着不里孛阔,同时,将嘴唇向正以目光向其作出请示的别勒古台用力一咬。别勒古台心领神会,他骑在不里孛阔的背上,然后以膝顶死命顶住对手的后腰,以双手交扼其喉。不里孛阔也是角力的好手,于瞬间便明白了别勒古台的意思,心下暗叫一声糟糕,待要用力挣扎,却哪里还来得及。别勒古台的双臂与膝盖已经同时用力,说时迟、那时快,场内早已屏息凝神的众人都听到了音量不算很大的“咔嚓”一声,适才还生龙活虎一般的不里孛阔,此时却如同一条被抽去了筋的蛇,软遢溻得躲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刚才铁木真以目向别勒古台示意乘机结果了他。因此,别勒古台便用了一着角力之技的绝杀——断山绞,折断了不里孛阔的腰脊。 这下事出不测,主儿乞人谁也没有料到,一眨眼的功夫,这号称“一国不及之力”的强猛勇士,居然变成了眼前这般的垂死模样。他们愣愣得盯着在场子中央痛苦倒卧的不里孛阔,过了半晌才有人缓过神来,发了声喊: “别勒古台杀了不里孛阔,主儿乞人要报仇啊。”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被点醒过来,当即便有数十人纷纷抽出刀扑向别勒古台。铁木真手下的箭筒士与带刀士们也忙拔刀在手,纵身向前,围在别勒古台身边将他保护起来。这林中宴会立时化做了战场,双方剑拔弩张,怒目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别勒古台忽然向铁木真道: “兄长,快下令,让所有人收起兵器,今天是欢迎新归附者的饮宴,才万别打啊。” 铁木真冷笑一声,却不答言,缓缓从坐位上站起,双目如电,扫视着全场每一个人的脸。原本因紧张而已显得迟滞的空气,此时已几乎完全不再流动,以铁木真为中心开始凝固起来,并向四下里延展出去,抑制着每个人的呼吸,有些胆子稍小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铁木真忽然断喝了一声: “既然是欢迎的宴会,居然还有人敢闹事,岂能容得!” 随着怒喝声,铁木真的愤怒爆发了。他伸手从身旁的马奶洒缸中抄起粗大的搅拌椎,飞身直扑主儿乞人,抡动起来,一口气便打翻了好几个持刀者。他的部下见可汗率先出手,再不犹豫,并力上前,接连搠翻了十几个主儿乞人。这下,宴会场上立时混战起来。 铁木真奋起神勇,将搅拌椎抡动如飞,当者无不披靡。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折臂断骨的哀号之声。主儿乞人一者见族中第一勇士不里孛阔惨败,气势先自弱了;又被铁木真占了先机,慑于他的威势,不一时便被杀伤大半,剩下的不是逃走便是投降被擒,彻底败下阵来。见此情景,在一旁观望的阿勒坛等人也不敢蠢动,纷纷退避。会场秩序被铁木真迅速制压下来,包括适才挑动事端的额里真与忽兀儿臣两个老太太在内的主儿乞贵族俱都束手就擒。铁木真命令箭筒士们将他们关押起来,又命带刀士打扫战场,这才发现不里孛阔居然还没断气。铁木真便走到他身边,低头打量一番,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活了。 不里孛阔用散乱的目光辩认出铁木真的影子,以微弱的声音道: “打败我的是你的目光,不是别勒古台的……” 话没说完,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大睁着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死去。铁木真蹲下身来,用手给他阖上了双眼,然后站起身命别勒古台好生将他埋藏,这才回头道: “都愣着干什么?尊贵的客人都还在,继续喝酒。” 看到铁木真这种行若无事的表情,那些惊疑不定的人们渐渐安心了。不多时,林中的宴会场上再度想起了一片欢声笑语。 次日,输理又输人的撒察与泰出为了救出母亲额里真,只得带人来向铁木真谢罪,铁木真也不为已甚,在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申诉后,下令释放包括昨日所有被俘的主儿乞人。经过一夜的监禁,这老妇人昨日的嚣张气炎已是荡然无存,垂头丧气得跟着两个儿子返回自己的营地。 经此一事,主儿乞人声势大衰,再不敢公开挑战铁木真的权威。但是,他们心中的怨恨却更深了,离心的倾向也愈发严重起来,终于做出了拒绝参与出兵征讨塔塔儿的大逆不道之行—— (1)纪元1206年的大库里勒台上,铁木真帮助察合安兀阿之子纳邻脱斡邻重建了捏兀歹部。 (2)见上篇第二十一章注(1)。 (3)古泄儿(gues’ur),《拉施特书》波斯原文作古速古纳儿(kûskû-nâoûr)湖。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六章出征塔塔儿 当纪元1196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南方传来阿勒坛汗的大军越过长城,进入草原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却是自当年一别就再无消息的月忽难。虽然铁木真知道这个人一直在草原各处一边游荡,一边为自己传播威名,用他的学识与口才说动了许多部族来投靠自己,但是对于一直得不到他的确切消息的事情,仍旧令铁木真担心他的安危。而他此时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营地中,还带来这样的重要消息,令铁木真感到,自己将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或者机会。 “阿勒坛汗和塔塔儿人反目了!他派出了重兵了,目的是为了征讨常年侵犯他们边境的塔塔儿部。”月忽难不顾鞍马劳顿,开门见山得说着,“这是你的机会,去联合阿勒坛汗,出兵塔塔儿吧。” “阿勒坛汗是敌人!塔塔儿也是敌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别勒古台叫道。大约所有蒙古人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就会鲜有冷静者。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月忽难不慌不忙得说道。 铁木真一拍大腿,挺身而起道: “说的不错。有羊羔吃的时候,狼可以与狐狸做朋友,没羊羔吃的时候,狼就可以吞掉狐狸充饥!现在有阿勒坛汗出兵,我们就暂时跟他联合去打塔塔儿,为俺巴孩汗、忽图剌汗和我的父亲报仇!” “不错,灭不了塔塔儿,又怎么能跟阿勒坛汗较量呢!”木华黎道。 速不台也站起来大声说着:“有肉吃的时候就去吃,先吃谁后吃谁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先吃谁后吃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铁木真的脑际又回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语——“泰亦赤兀惕,塔塔儿!今生不灭此二贼,死不瞑目!”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错过,不知何时才能将长期盘踞于草原东北,实力不逊于札木合与脱斡邻勒的大敌打垮。 “立刻遍传军令,全体准备作战。三天之内做好出征准备!” 铁木真下令道。随即,他又立刻补充了一句。 “尤其是主儿乞人!这次连他们祖父(1)的血仇一起清算!” “且慢。” 月忽难微微摆手,然后在包括铁木真在内的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然后缓缓展开,在才朗声诵读道: “铁木真接旨。” “什么接旨?接谁的旨?” 月忽难将卷轴递到铁木真手中,说道: “这是阿勒坛汗派我的带来颁发给你的圣旨。他们邀请你配合他们的讨伐部队攻击塔塔儿人的背后。” 铁木真看也没看,因为他根本看不懂,又将卷轴递还给月忽难,然后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名正言顺吗?看来这次又是你的外交功劳啦。” “这是身为参谋者应该做到的。”月忽难话锋一转,“不过,仅仅联合阿勒坛汗是不够的。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忘记,必须邀请他与我们联合出兵!” “你说的是脱斡邻勒汗吗?是啊,我已经想到他了。当年讨伐蔑儿乞惕的时候,他为了避免引发猜忌而邀请了札木合,那么今天我们也要效法他的行为,邀请他一起出兵!” 铁木真立刻派阿儿孩为使者,前往黑林邀请克烈亦惕出兵。约定双方在浯漓札河(2) 看着铁木真这一番雷厉风行的安排,月忽难微笑不语,只是颔首。他从心中钦佩眼前的这个不识字的英雄。自己当年对他讲的,他都能理解,并可以活用。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可谓天授了。 显然,铁木真的决定是相当明智而正确的。在克烈亦惕人的历史上,也有一位汗(3)死于塔塔儿人手中。于情于理,都应该与之联合出战。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而已,当这个邀请发出的时候,铁木真已经完全巩固了自拯救脱斡邻勒事件以来所登上的草原形势的主导地位。甚至可以说,从这一刻起,他终于获得了历史舞台的主角地位,并以此为发端,这苍狼振动谋略与野望的爪牙,自由的奔行于辽阔的天地之间。 “铁木真孩儿所言甚是!我将在三天内集合人马,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脱斡邻勒只是回答这样一句话。言词出口的时候,他整个人也在瞬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宛如突然发现了猎物,这秃鹫猝然鼓荡起庞大的两翼,双眼放射出棱棱冷光,此后便是迅捷无比的扑击。两万精兵化身为猛禽的如铁羽翼,驾御着死亡的风雷自黑林席卷而出,直奔浯漓札河河岸。在这里,与铁木真整装待发的大军汇合一处。 在数万将士面前,两位首领各纵马奔行,大声发布着出征演说。他们分别以各自部族与塔塔儿人的血仇激励将士们的斗志,使这次出征具有了一种复仇雪恨的壮烈气氛与正义名分。然后,他们挥军疾进,势如风雷般出现在塔塔儿人的背后。但是,在铁木真的军队中缺少了撒察别乞和他统率的主儿乞族的身影。他们接到了铁木真的动员令,却置之不理。 第65章 这在蒙古人之中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为了那次林中宴会上的冲突,居然置一场全民族的复仇之战于不顾,首领撒察更是连祖父的惨死亦不加理会,可谓严重的失礼行为。人们纷纷咒骂他们是背叛祖先的懦夫。 塔塔儿人的故乡位于西起注入阔连湖(今呼伦湖)的克鲁伦河下游地区,北接额尔古纳河,南临哈拉哈河下游,东抵大兴安岭的蒙古极东之地,控制着兀儿失温河流域。这条河从南面的捕鱼儿湖(今贝儿湖)流出,向北直接注入阔连湖。而捕鱼儿湖则接受了发源于大兴安岭下的哈拉哈河水。这片地区的西部较为贫瘠,是一片夹杂着众多咸水湖泊、池塘的半沙漠地区,而东部靠近大兴安岭的地方,则树草渐生,绿意盈盈。由于大兴安岭海拔两千米以上的身姿的荫蔽,这里的冬天较之蒙古其他地区要来得更晚,即使到了八月份也依旧保持着葱茏的绿色。漫布于这片高与腰齐的草原之上的是以柳、榆、桦、杨为主的稀疏树林,两者高矮呼应,相得益彰,将一片生气勃勃的场景凸现于观者的面前。 塔塔儿人就是这里长久以来的主人,他们的事迹曾经出现于纪元八世纪的突厥鄂儿浑碑文之中,再向上追溯其源流,可以发现他们本身也是蒙古人的近亲。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诸般历史恩怨交融其中,演变至今却使亲人反目,终成世仇。 当合不勒汗的时代,他的妻弟——出自翁吉剌惕部的塞因的斤病重,合不勒汗情急之下,得知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珊蛮巫师就住在附近,便派人去请。但是这位巫医也许是运气不佳,无论他怎样念咒驱鬼,赛因的斤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最后不治身亡。死者的家属迁怒于他,就在他回家的半途上将他劫杀了。这位巫医偏偏是塔塔儿人,于是他的同族便兴兵报复,发动了对翁吉剌惕的进攻。合不勒汗身为死者至亲,责无旁贷的要出兵援助。于是双方一场恶战,互有胜负,冤仇也就从此结了下来。此时,南方的金国朝廷正为了北方蒙古的强大而头疼不已,于是趁机支持塔塔儿人反对蒙古,这就是双方成为盟友的发端。 然而,塔塔儿人为何会与当年的盟友金国反目成仇呢? 他们在金国的帮助下击败蒙古部后,实力大增,却自负得认为自己根本毋需在依靠对方。于是,他们开始劫掠金国的东北边境地区,虽然金国也曾经几次出兵讨伐,但是却始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过去的盟友的不断骚扰。这次金国出兵的主帅丞相完颜襄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宿将,他根据游牧人飘忽不定、居无常所的特点,决心在塔塔儿人的同类中寻求支援,以形成对敌人的包围网。正在他考虑选择哪支草原部落的时候,月忽难突然求见,并向他推荐铁木真的蒙古部。完颜襄当即认可,于是就有了前面月忽难传旨的那一幕。 塔塔儿人的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也觉察到眼前的危局。金国人的这次出兵与往昔不同,居然联合蒙古与克烈亦惕来包围自己,看来是决心一劳永逸得解决塔塔儿部,那么过去百试不爽的游击战略此时已经失去了效力。于是,他命令部众全体退入北方的森林之中,砍伐树木做为屏障,层层阻击,抵御围剿部队的合围。 不过,这样的战术对于铁木真而言是没有任何新鲜感的。当年在不儿罕山他就曾经采取这种方式有效得抵御了百倍于己的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于是,他与脱斡邻勒经过商量,以猎人在山林中围捕野兽的方式,缓缓合围,逐次进攻,以强大的兵力压迫得塔塔儿人的防御圈子越来越小。 经过历史半个月的围攻,塔塔儿人遭到了重大损失,最后连同他们的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一起被压缩在大兴安岭脚下方圆不足数里的狭小区域中,成为了铁笼之中的困兽。 夜晚,铁木真驰马巡视前哨阵地,心中感慨万千。蒙古人多年的血仇在明天的总攻中即将得报:忽图喇汗与他六个兄弟的仇恨,自己父亲也速该被毒杀的仇恨,俺巴孩汗被惨杀的仇恨—— “祖先们,父亲啊,我们秃十甲,断十指,终于为你们报仇了!你们的在天之灵请看吧,蒙古的苍狼明日要吃掉塔塔儿人啦!” 铁木真在心中默默祝告着。 “铁木真孩儿。”突然出现的脱斡邻勒汗打断了他的思绪,“明天就要进攻了,塔塔儿人将不会看到明天的落日。打败他们后,男人悉数杀光,女子与财物、羊群咱们一人一半,你可同意?” “诺!”铁木真回答道。 “分配完毕后,你我同时退兵,如何?” “诺!”铁木真又回答道。 此时,这些事情在铁木真的心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将是蒙古人迈出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战斗在黎明时全线展开了。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各自披挂上阵,站在一起协同指挥着各自的部下按照预先确立的战法,向塔塔儿最后的防线发起总攻。 这一次,蒙古的苍狼之军终于得到了一次尽情发挥战力的时机。自从十三翼之战后,几乎每个士兵们都憋了一股劲。苍狼需要属于他们的血食,而眼前的塔塔儿人正是最好的食物。如果说上次救援脱斡邻勒的战斗仅仅是他们小试牛刀的话,那么今天的民族复仇之战中,他们已经完全放开了自己的尖齿利爪!七年的秣兵利马,七年的卧薪尝胆,积存的战意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 这一刻,铁木真的心完全炫惑于自己部下的奋战英姿之中: 看那狼呵:当他们沉默的时候就象山岳,凝重沉稳,挺风傲雪; 看那狼呵:一旦出击便会化作劈开天幕的闪电,刺透烈风的疾雨; 看那狼呵:他们的目光冷静锐利、坚毅沉着,洞烛千万里外,可将宇宙间万物据为己有; 看那狼呵:他们的躯体矫健强悍、飞扬神骏,跨越山谷沟壑,去把坚石粉碎,硬岩捣毁; 看那狼呵:他们的毛皮光洁华贵、雍容富丽,足以辉映前代后世,使万人钦仰; 看那狼呵:他们的四肢肌肉亭匀、筋骨饱满,势可摧山拔水,奔行于雪原大漠; 看那狼呵:他们的爪牙咄咄逼人、烁烁生光,如箭簇、若枪矛,渴望饮血; 看那狼呵:他们的尾巴浓密丰厚、强劲有力,似利剑、胜斧钺,横扫宇宙! 箭簇在空中如飞雨般穿梭往复,攻方与守方都在发泄着各自的愤怒与勇气。身为困兽的塔塔儿人普遍意识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俱心怀必死的觉悟。他们已经没有未来,没有明天了,眼前的厮杀只是为了自己身为战士的尊严与临终前的疯狂。哪怕下一个时刻就会魂归长生天,也要先拉上一个甚至更多的敌人一起去与神相会。每一棵树木,每一道壁垒都要以几个人乃至几十个人的血来反复冲洗,塔塔儿人以他们精湛的战技与必死的决心演出着他们最为华丽也最为悲壮的退场! 而做为进攻方的联军,血仇的激励与雪耻的豪情也将他们化身为战神修罗,一个战士一箭射死了一名塔塔儿士兵后,仰天高呼着:“我报仇啦,我……” 声音却从此断绝,因为有一支来自远处的箭簇准准得钉在了他的喉咙之上,鲜血标出,他没来得及喊出下半截话就倒地而死。而那射箭的方向立刻遭到死者的同志们的密集箭雨的洗礼,杀人者被射成了刺猬。 下一刻里,死者的亲人与战友们又为了这新的血仇发出震天的怒吼,挥舞着兵器战在一处。之后,更多的人倒下,更多的人继续冲上去,冲上去…… 血把森林染成了凄厉的红色地狱,呼号怒骂,金铁相击,肉体撕裂,哀鸣求救……种种令人不忍猝听的炼狱回声盘旋于森林的地面,又飞腾向空中,最后升腾于九霄,回荡在层云之外,缥缈入浩瀚的宇宙,直至飘远,粉碎,消弭…… ※※※※※※※※※ 战斗正如脱斡旋邻勒的预言那样,在黄昏来临之前彻底结束了。结局不言而喻,处于极端劣势的塔塔儿人最终全线崩溃,惨遭歼灭。男子被屠戮殆尽,女子、财帛、牛羊、马匹则完全落入联军的手中,成为等待分配的战利品。至于他们的首领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则被当场擒获,铁木真和脱斡邻勒将他交付于金国人的手中,使他品尝到了当年俺巴孩汗所受的酷刑——辗转哀号着死于木驴之上。命运往往就是在这一时刻惊人的重现了! 铁木真穿行于森林之中,脚下血流成河。塔塔儿人的血与蒙古人的血、克烈亦惕人的血,还有金人的血混和在一起,浸泡着呈现出各种可怖死状的尸体。许多人是互相砍杀后倒下的,有的尸首分离;有的胸膛肚腹被剖开,流出的内脏又被继续搏杀的生者践踏为碎片;更有些人是搂抱在一起扭打致死的,手指插入敌人的眼眶,牙齿紧咬对手的喉咙,还有些人是睾丸被对手活活得捏碎而死的。 抬头望,树杈上穿着尸体;低首看,地面倒着尸体。铁木真的身前神后,头上脚下,到处都卧倒着面目狰狞的尸体。他很想知道,这些人在死前的一瞬间想到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加入这场战争,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又有着怎样的打算?他们生前在和平环境中又有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妻子儿女一旦听到他们的死讯,又会是怎样一种悲戚与愁苦? “这样的流血必须制止。草原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蒙古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要制止这种流血,也许要用更多的血。但是,即使是那样,也必须制止!这是我的使命!”在纪元1194年的夏日黄昏,修罗屠场上,铁木真如是想。 第二天,铁木真与脱斡邻勒会见了金国的统帅完颜襄。这是一位面色红润有光的花甲老人,配以全身做工考究,金光闪烁的盔甲,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之中。 第66章 这样的光晕与铁木真童年时代听到的那些金国故事产生了奇妙的共鸣。铁木真忽然想到,也许只有金国人会有这样的光彩吧?然后,他又立刻驳倒了自己的想法。不,蒙古人也会有的,只要我能统一草原,就会将这种光彩从金国人的身上夺过来,让它普照于蒙古的山川河流,草木树石! 完颜丞相以战胜者特有的快活表情与兴高采烈的语调欢迎着两位来自草原的盟军首领,仿佛浑然忘记了他们联手灭绝的也是属于他们之中的一支。他首先盛赞自己的盟友作战勇敢,居功致伟。然后拿出早已预备好的圣旨,让两人跪下接旨。 脱斡邻勒此时完全抛弃了自己一贯保持的冷静态度,先是与完颜丞相笑语寒暄,然后立刻以一幅诚惶诚恐的表情跪在地上接受金国的册封。铁木真一直没多说话,只是默默得听着两人高谈阔论,然后又默默得学着脱斡邻勒的样子双膝跪倒听读圣旨。而完颜丞相似乎也早已忘记他才是最初接受金国的动员令的人,反而将脱斡邻勒看做这次出兵的主导人物。也许在他心中,铁木真只是个没教养的野蛮人,根本没有跟他说话的必要。 圣旨的内容与完颜丞相的态度是一致的。脱斡邻勒被加封为王爵。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被草原各个部落尊称为“汪罕”(4)。至于铁木真,圣旨中仅仅轻轻一笔带过,给了一个叫做札兀惕忽里的头衔,如果翻译成金国的官名就是招讨使(5)。 这个官职对于铁木真而言根本是一文不值,甚至可以算做一种污辱。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带出丝毫的不满与反对,甚至改变了最初的淡漠表情,装出一种不次于汪罕的欢喜姿态。至于他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打算,或许可以从他低垂的眼皮下偶尔闪现出的一丝寒光中窥视一二。那些曾经的困难岁月所给予他的不仅仅是惨淡的回忆,更多的却是一副审时度势的冷静头脑。对于目前的形势,他有着相当清醒的意识:这个阿勒坛汗对于此时的自己来说,过于庞大也过于强盛,是短期内不可战胜,甚至是不可得罪的。长城那边的土地对自己还只能是存在于为了的幻想之中。 传完圣旨,完颜丞相又对他们说了些勉力的话语: “你们击溃塔塔儿人,斩杀其渠魁,有大功于我大金,陛下因此重赏你们,希望你们今后忠诚不二,继续为我大金圣主效力。” 这样的勉力语言,与其说是慰劳,不如说是恐吓。言下之意,如果你们今后也生出如塔塔儿人那样的异心,塔塔儿人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铁木真看得很清楚,无论是汪罕也好,札兀惕忽里也好,这些不过是用力哄骗游牧人的把戏而已。反而是最后这一席话才是最主要的恐吓与威慑。但是,在此时此刻,除了默默得接受,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忍耐这个词的涵义对于铁木真来说,真的是再熟悉不过,再驾轻就熟不过啦。 说完这些,完颜丞相就命令送客了。当他望着二人消失在自己的军营辕门之外后,忽然摇了摇头,向身边的幕僚说道: “给我拟奏章,请圣上尽快传令加强长城的守备。” 幕僚吃惊得看着丞相,问道:“塔塔儿人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为何还要增强防守?”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草原上将会出现比塔塔儿人可怕百倍的敌人。现在不预防,迟早要遭殃的!” “您认为那个汪罕会做些什么?” “不,不是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据地称王的小霸主而已。他能封王,已经满足了,没看见他刚才那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吗?此人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所患者,是他身边的那个人,被我们薄待的铁木真。此人面相非凡,有人主之姿。喜怒不形于色,有枭雄风度。更兼应变神速。此人初入帐来沉默不语,不事张扬,可谓喜怒不形于色。而当他听到自己被封为小官的时候,却立刻满脸堆笑。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想让我认为他已满足。此人心计如此深沉,可怕啊可怕。” “那丞相为何不就帐中斩之,以绝后患?” “斩杀他?凭什么?彼人方有功于我大金便加诛杀,漠北诸部会怎样看待于我大金?杀不能杀,只能放掉,无可奈何啊。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本帅的预感出错了。上苍保佑我大金免遭侵扰吧。” 说完这些话,完颜丞相的一颗皓白的头颅不停得摇动着,发出一连串悠长的叹息之声—— (1)主儿乞人的祖先斡勤巴儿合黑,是撒察的祖父。他也是被塔塔儿人俘获后送交金国,遭到处刑的。死亡方式与俺巴孩汗如出一辙。 (2)浯漓札河(ouldja),今乌勒兹河(uldz),发源于蒙古国肯特省,流经东方省,向北在今俄罗斯境内注入托列伊湖。 (3)此人是脱斡邻勒的祖父马古思不亦鲁黑。 (4)王在蒙古语中读“汪”(ong)。因脱斡临勒本人已经有了汗的称号,所以称汪汗(ong-khan)或者汪罕。《元史.太祖本纪》说:“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番言音重,故称汪罕。” (5)札兀惕忽里(dja’out-qouri):符拉基米尔佐夫解作“边境军队的司令官”,兹误。g.b博士解释这个词为札兀惕(dja’out,djaghoud)指百人编制的部队(dja’oun,“百”),忽里(qouri)是指挥官,接近与qouriyaqou这个词。这个词在《秘史》中的意义为“集合”、“再排列队伍”。全意就是“百人组的指挥长”或“一族之长”(chefdebanni_re)。总之是相当低微的官职,几乎完全算不得封赏。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七章祸乱的种子 第二十七章祸乱的种子 行走路上的时候,随从而来的诸将已经得知了主公所受到的种种冷遇与折辱,脸上俱有怒容。但是,在铁木真没有说话之前,大家只能阴沉着脸,使得沿途的气氛显得甚是压抑。 然则,铁木真的心中已经完全不再回忆适才的遭遇。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步所面临的新问题了。只是他的这种沉默,却被部下们理解为一种无言的愤怒。终于,别勒古台忍不下去了,伸手从月忽难的手中抢过委任状,就要撕毁。 “住手!”惊觉的铁木真喝止了他,“你要做什么?” “大哥!阿勒坛汗如此羞辱于你,难道不该撕掉这劳什子吗?”别勒古台诧异道。 铁木真感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峻了,便渐渐放缓下来,然后说道: “这个劳什子不能撕,要保留下来。如果你现在撕掉,以后我怎么奉还给阿勒坛汗呢?” “还给阿勒坛汗?” 别勒古台愈发不明所以了。 铁木真微微一笑:“是啊,我要带领着你们一起去还给阿勒坛汗。用我们的弓箭和战马去交还。” “哦,明白了!打下阿勒坛汗的京城,将这劳什子直接塞进这狗贼的嘴巴里去!” 别勒古台释然之下,不禁大笑起来。随之,他的笑声影响了其他人,引发了一连串响彻行云的爽朗笑声。 看到众将意气风发的神情,铁木真心中暗自欣慰。他也很想象他们一样大笑,但是一件隐忧盘绕在心中,使他的情绪无法完全畅快起来。这一点,只有月忽难注意到了,不久后便询问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可汗的忧虑在于汪罕吧?” 铁木真微微颔首道:“先生所料不差。在打倒了共同的敌人塔塔儿后,那只秃鹫未必不会对我们下手,而退兵正是一个好机会。虽然有言在先,不过他的诺言,就很难说啦。现在,我总算体会到札木合当年的想法了。” 月忽难道:“汪罕确实是一个必须警惕的对手。不过,目前还毋需过于担忧。” 铁木真不置可否,依旧低头沉思,半晌方问道: “先生认为我与汪罕、札木合相比如何?” 月忽难略一沉吟,坦然相告道: “您的这位义父老谋深算、阴毒狠辣,您的那位安答能言善辩,足智多谋。与他们相比,从计略方面而言,您只怕颇有不如。” “先生毋需顾忌,请继续说下去。”铁木真鼓励道。 “不过,您却有着他们无法比拟的优势。而这个优势却是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所在。” “哦?是什么?”[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汪罕虽然多谋,但所谋者皆出自私利,因此难免鼠目寸光。而可汗却志向高远,胸怀大略,未来之发展必然会远在其上。至于札木合,此人的确有一副可以将死人说活的口才,不过他言行不一,即使可以一时蒙蔽诸人,但终究不能持久。而可汗你虽拙于言词,却敏于行动,如此必然可以取信于人,得到众力之助。如此深沉有大略之人,若不能战胜他们,只怕苍天都不会答应呢。” “先生过奖了。” “绝非过誉之词!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月忽难严肃的说道。他的目光越过铁木真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诸位部下。 “可汗请看,你有一群多么优秀而又值得信赖的部下啊。他们可以因你的忧愁而愤怒,也会因你的胜利而欢欣。只要是你所指出的方向,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们都会一往无前,决不后退。” “是啊!我与他们都是患难之交,出生入死的好朋友!” 一旦提及部属们,铁木真的脸上便闪现出自豪的光彩。他从心底之中感激这些忠勇无双的蒙古苍狼们。 “中原有一句话说的好。”月忽难说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及人和。就是说,只有得到人心才能夺取天下。” “这句话有道理。 第67章 看来那些软弱的连马都不会骑的汉人也好像有些能耐啊。” 听罢月忽难的解说,铁木真连连称善。 “可汗,如果蒙古想真正的强大起来,就要多多学习汉人的长处。将我们祖传下来的强悍武力与汉人的文化智慧结合起来,必然天下无敌!” 月忽难一脸欣喜的说道。 对于这句话,铁木真不置可否。其实,他的心中并不完全以为然。他觉得,蒙古苍狼的血液里一旦为他族所沾染,就很难保证其纯粹的性质了。然而,他也深知,这样的情况在以后将不可避免。怎样才能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呢?他现在还没有得到很好的答案。碍于对月忽难的信赖,他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口来,只是岔开了话题。 “太远的事情还很难说,眼前先要确保不会被汪罕算计才是最重要的。我如果可以继续保持着足够的强大,才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先生看我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可汗所言,一点也不错。” “很好!那么现在就赶回营地,做好明天与汪罕同时撤兵的准备吧!” 说罢,铁木真对坐骑猛加一鞭,当先驰去。诸将亦不落后,各自催马跟从着。这一小队人马便如阵风般骤然间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 铁木真的战马刚刚踏入营地,耳中便听到了一阵争执之声自不远处传来。他循声望去,见争执的双方正是自己手下的军需官者卜克和老预言家豁儿赤。只见他们二人之间立着一个小小的孩童,被他们各拉住一只手臂,状似争夺。显然,二人争执的焦点就是他了。 看着两个男子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铁木真心中颇觉好笑,于是就没有急于上前去询问缘由,反而做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不久后,他的目光便专注在小孩的身上。这孩子看上去也就是五、六岁的光景,身上穿着貂皮里金缎兜肚,鼻子上的那个金环尤其抢眼。看这一身华丽的打扮,绝非普通牧民家庭出身。然而,这些并不足以引起铁木真的兴趣,最为出奇的是,他虽置身于两个争执漩涡的最中心,但那张带有鲜明的塔塔儿人特色的小脸上却毫无一丝畏惧恐惧之意。 “这孩子不简单啊。若是寻常儿童,此时只怕早已被吓得哇哇大哭了。” 月忽难也看出了端倪,语气中颇为纳罕。铁木真确已猜到了这场争执的起因,微笑着说道: “看来,我母亲又要高兴上好一阵子啦。” 者卜客与豁儿赤终于发现了铁木真的存在,连忙收了声,一起带着那孩子走到他的马前。即使是此时,他们谁也不愿轻易放开孩子。 二人正待开口陈述,却被铁木真挥手制止了。 “好啦,这孩子算你们两个同时发现的也就是了,好生待他,等回到老营里直接交给我母亲就是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铁木真便带着诸将向大帐而去。他很想问一下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但是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着手去做,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闲。不过,从第一眼的观感上,铁木真就有几分喜欢。至少,这孩子拥有相当强的自制力和胆气,也许假以时日,会在母亲和自己的影响下成为一头了不起的苍狼。苍狼,从来是不嫌多的,无论其原本出自哪一族。 怔立原地的豁儿赤与者卜客彼此对望了一眼,沉默良久后,同时叹息道: “看来,什么事情也瞒不过可汗啊。” 铁木真一进大帐,就向月忽难询问起金国军队的军纪情况。月忽难道: “阿勒坛汗立国之初,军纪以严明著称。其时遂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之说。然则,经过这么多年的安逸生活后,军容风纪早已大不如前了。” “好!那么先生认为,我们要是通过他们的军官来购买兵器,应该不会有多少难度可言吧?” “完全没有问题。这个事情就请交给我来办吧。” 月忽难见铁木真的思虑如此周详,不禁大为欣喜。 “那就麻烦先生了。需要多少金钱财物,只管开口好啦。” ※※※※※※※※※ 翌日得情景皆如当年对蔑儿乞惕人的战争的翻版,塔塔儿人二十余年来劫掠金人所积累下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乃至他们的妇女和畜群都被严格得划分成两份,为铁木真与汪罕所分享,其结果直接导致了两支部队的行列大幅度膨胀起来,举目所见,尽是满载战利品的车辆。铁木真与汪罕在全程目睹了对战利品的分割之后,互相道了声“保重”,便回转了各自动本阵,然后如战前之约,同时撤离了战场。 满载战利品的队伍行动速度远不如来时之快。然而,与汪罕所不同者,铁木真的战利品中只有银质的婴儿车和一副东珠串成的披肩算是奢侈物品,这两样东西,铁木真打算把前者送给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拖雷,后者则是送给妻子孛儿帖的礼物。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母亲月伦。那是一件特殊的战利品——如今依旧沉静从容,但是但是额头上却显露出聪慧的光泽的塔塔儿小孩。经过斗争,豁儿赤终于完全获得了这个孩子的保护权。他想,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送给月伦额客,必然会得到宠爱。他甚至以经看到了月伦脸上的满意微笑。受命有年,他终于做到了。 战利品的主流是大量装备了甲仗、战马等军用物品。这些犀利无比的刀枪与做工精良的盔甲都是通过月忽难从中牵线,以高价从金国军队的军需官手中买来的。为此,铁木真几乎耗尽了得自塔塔儿人手中的全部财物。当完颜丞相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当即将那个贪财的军需官处决,并上书执政的金章宗,进言要提防铁木真的不臣之心,但却没有得到重视。在金国高层的眼中,这些北方的野蛮人充其量不过是如塔塔儿人一般搞些传统的边境骚扰,不足为患。可是,他们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的祖先也是来自通古斯森林的野蛮人,同样是从骚扰中原边境开始,最后竟然占据了中国的北方。他们更忘记了,自己才是杀害蒙古两位可汗和一位贵族的真正凶手。不久的未来,他们将为自己的这种健忘付出巨大而惨痛的代价。 在铁木真得胜班师的队列中,还有一件特殊的战利品,,毫不犹豫得保护了这个孩子。 果然,在他们回到营地之后,月伦兴奋得将这孩子抱于怀中,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她的母性光辉在这一刻是那么的明艳不可方物。为了将塔塔儿的马驹变成蒙古的苍狼,月伦额客决心要好好抚养这个孩子,并给他起名为失乞忽都忽(1)。 也许是这孩子被拣来时的年纪比曲出与阔阔出更为幼小,因而在更大的程度上激发起月伦的母性。她对铁木真说: “这是你带给我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今后,这孩子就是我的第六个儿子,是你最小的弟弟啦。” 不知是被母亲的话语所触动,还是因为冥冥中某处奇异的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所吸引,总之,在此后的岁月中,铁木真始终待失乞忽都忽如亲兄弟一般,甚至比自己真正的同胞手足还要亲密。每当看到他的成长就会从心眼中生出欢喜来,听到他的遭遇挫折便会心急如焚。 从多年后发生的一件事中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疼爱他的这个小弟弟。一天,由于天气已变得寒冷,大雪已封山,铁木真便带领部民们便按照牧民的生活方式徙营他处以避寒。在迁徙中,人们发现路旁有一群鹿在奔跑。年仅15岁的失乞忽都忽对负责照顾他的库出古儿说,他想去追那群鹿。库出古儿见此时雪已很深,鹿群在雪地上奔跑也越来越慢了,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独自纵马去追。当晚,人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铁木真发现失乞忽都忽不见了,便追问他的下落,库出古儿据实相告。铁木真闻言又惊又怒,大声咆哮着,“那孩子会被冻死在雪中的!”说完这话,他就抄起一根折断的车辕要责打库出古儿。然而,就在这时,小失乞忽秃忽却兴高彩烈得回来了,并津津有味地说有30只鹿,他已打死了27只。他的勇气吸引了铁木真,于是丢下库出古儿不问,急忙派人去查看。派出的人果然在雪地上找到了27只被打死的鹿。事后,人们都说,从没见过铁木真有过那样的愤怒与焦急,即使是在主儿乞部背叛他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关于主儿乞部的背叛,前文已经提及,他们在这一段时间中,不但做出了拒不参战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还多次在公开场合中挑起事端,做出一副彻底挑战铁木真的权威的样子来。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次斡难河边的林中宴会事件。那次,铁木真以其果断的反击将其彻底击退,使主儿乞人声势大衰,再不敢公开挑战铁木真的权威。但是,他们心中的怨恨却更深了,离心的倾向也愈发严重起来,终于在征伐塔塔儿之役中公开与铁木真决裂,甚至是自外于全体蒙古人。非但如此,他们还在铁木真出征期间公开在蒙古部内劫掠财物,杀伤部民。撒察和泰出亲自率兵袭击了合里勒都湖(2)畔的蒙古营地,有五十多人被他们剥光的衣服,十几个人遭到了杀害。如此行径,简直就是公开叛乱。这正所谓前帐未清,新帐又添。铁木真决心一举解决主儿乞人的问题,于是召集属下各部首领,公开宣布主儿乞人的三大罪状: 一、林中饮宴之时擅生事端,公然斗殴伤人; 二、违背军令,拒征塔塔儿人,有负祖先血仇; 三、无故杀害本部百姓,劫掠财物,背叛可汗。 以上三罪,不仅有悖立汗时的盟誓,更背弃了蒙古祖先的血仇,罪恶滔天,不容赦免。 这次集会,在阿勒坛与答里台等人称病不至的情况下,众人一致要求讨伐主儿乞人。于是铁木真当即兴兵,杀向主儿乞人的营地。 第68章 撒察与泰出也料到铁木真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早就做好了迎战准备。双方的军队在怯绿连河上畔的朵罗安孛答兀3相遇,激战一昼夜,铁木真军挟新胜之锐,大破撒察与泰出之军,使他二人仅以身免,仓皇败逃。然则,这次铁木真却不会再给这些祸乱的种子留下任何复生萌芽的机会,他命博儿术与速不台率轻骑穷追,在迭列兀隘口将二人擒获,押回自己面前。 这次见面,双方之间已再无任何回旋余地可言,铁木真面数二人三大罪状,撒察与泰出倒也硬气,不加辩解,悉数直截了当得承认下来,更不请求宽恕。因此,没用太多功夫,审判即告结束。铁木真下令将二人当场斩首,以其首级遍示属下各部,以为警示。失去主子的主儿乞人多数归降,被铁木真归并为自己的部下。 这次战斗,豁儿赤再次和者卜客在一间几乎倒塌的帐幕中同时发现了一个名叫孛罗兀勒(4)的孤儿。只不过,这次者卜客再也不肯让步了。最后,铁木真不得不亲自仲裁,由者卜客将这小孩献给了月伦额客。 “这孩子是以胆略过人,英勇无畏而闻名的合不勒汗的后裔,拥有纯正的蒙古血统,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者卜客志得意满,向着垂头丧气的豁儿赤开心得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月伦自然也很开心,这是出现在自己帐幕中的第四个孩子。她将自己全部的身心要倾注在这些孤儿的身上,她以巨大的热情抚育着这些孤儿。她甚至考虑,只要长生天恩准的话,自己愿意成为全蒙古草原上所有孤儿的母亲,在白天做他们的眼睛,夜晚做他们的耳目(5)。而曲出、阔阔出、失乞忽都忽和新来的孛罗兀勒,在她那饱含着母爱与温情的怀抱中,化解了出身、部族、血统等等一系列的不同,彼此友爱互助,亲如兄弟,健康而快乐地成长起来,直至有朝一日化身为新一代的苍狼,跟随铁木真奔行于苍天大地之间。 ——这便是后世载于蒙古史册而大著其名的月伦母亲的四养子—— (1)亦作失乞刊忽都忽。 (2)《秘史》作合泐澧海子。 (3)朵罗安孛答兀,蒙语意为“七座山”,见《秘史》136节。《拉施特书》作to&ucir-bouldâd。 (4)《元史》作博儿忽。现在的四养子之一,未来的四杰之一。一说二者并非一人。 (5)这又是这位伟大母亲的经典名言。《秘史》原文为,“白日视之之目,昏夜听之之耳”。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八章裂痕的胚胎 在后世史家的眼中,以纪元1196年为分水岭,北亚草原进入了最为动荡不安的时期。从这个不同寻常年份开始,以灭亡塔塔儿之战为发端,草原上一系列规模不等的战争此起彼伏,数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件亦由此而生。而这一切战争与事变的主导者都是铁木真以及他麾下的蒙古狼群。 如果说,在这一年之前的平静岁月是蒙古狼群们休养生息,磨粝爪牙的休眠期,那么,从这一年起,已经牙尖爪利的狼群们终于展开了他们奔行草原,吞食天地的壮丽征程。 在征服主儿乞人之后,铁木真又于纪元1197年应汪罕之请,出兵征讨重新纠集起来的蔑儿乞惕人残部。当年,蔑儿乞惕人虽然遭到了严重的打击(见上篇第十七章),但是他们的首领脱黑脱阿却在漏网后逃到了腾汲思海之北,在那里收集残部,经过几年的休整,再度恢复了实力,并屡次南犯,袭击劫掠汪罕的领地。然而,此时的汪罕正在与西面强大的乃蛮人对峙,无力顾及,只得向铁木真求援。对于死敌蔑儿乞惕人,铁木真从来都是采取毫不犹豫,严厉打击的政策,更何况这次是汪罕的邀请,他立刻点兵出征,在蒙惕察(1)大破脱黑脱阿的兀都亦部,将他们从汪罕处所抢来的财物悉数夺回并派人物归原主。直到此时,这一对父子之盟依然显得那样笃实可靠,牢不可破。 铁木真与汪罕都清楚,这种表面上的平衡终究不会持久存在下去,势必会因来自某一层面的突然变化而被打破。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种足以打破平衡的变化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宛如一场草原上的夏日暴雨般,令相关众人都有一种措手不及间就被淋湿的感觉。 这个变化发生在当年的秋天,乃蛮部一代雄主亦难亦必格勒汗突然病故,其所留之二子古出古惕不亦鲁黑与塔阳太不花之间为争汗位而导致了大规模内战。曾经强绝一时的乃蛮部骤然分裂,而汪罕身上来自西方的压力亦随之于忽然间消失无踪。轻松下来的汪罕立即对老冤家蔑儿乞惕人展开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翌年(纪元1198年)2月,汪罕亲自率军北征,大败脱黑脱阿,再一次将他赶回到腾汲思海之东。但是,王罕的这次出兵既未事先通知铁木真,亦未在事后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甚至独吞了从蔑儿乞惕人手中缴获的全部财物与畜群。如个行动所传递出来的信号就是:在乃蛮人削弱的时候,蒙古的养子也就无足轻重了。 消息传来,蒙古部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指斥汪罕的见利忘义之举,还有人提出以此为籍口,废除与汪罕的盟约并率先兴兵讨伐。但是,在这一片愤怒的喧嚣声中,铁木真却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首先,这次迹近背叛之举固然有令人气愤之处,但也从中可以看出汪罕的实力已经从被乃蛮人袭击所造成的衰弱中彻底恢复了过来,有鉴于此,如今反而是与之加强关系的时候,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去开战;同时,此次背信弃义的行径也暴露出汪罕缺乏远见的弱点,在利益面前经不住诱惑,却对道义与声望的可贵性昧于无知,从而说明他并不比札木合高明多少。由此,铁木真得出了两条结论: 其一,必须继续利用汪罕; 其二,汪罕其实并不可怕。 基于以上考量,铁木真力排众议,非但没有责难汪罕,反而派合撒儿与别勒古台为使者,前往黑林去祝贺汪罕的这次胜利。而这种以直报怨的行为,又令他获得了宽宏大量的美名,成为草原上无人不知的仁德之主。许多人钦佩于他的英勇果敢与宽容仁厚,相携来投。尤其是那些过去隶属于主儿乞门下者,如今都忠心得投靠于他的旗下。 德高望重的札剌儿部长老帖列格秃伯颜亲自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古温兀阿、赤剌温孩亦赤和者卜客送到铁木真的帐幕中,老人用他枯瘦如柴的手握住铁木真宽大有力的手说道: “我的汗啊,蒙你赦免我主儿乞的罪过,我把这三个小子送到你的帐幕中,让他们替我将功赎罪。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仆人,打骂使唤随你的便。如果他们敢逃离你,你就砍断他们的脚;如果他们敢背叛你,你就挖出他们的心。” 铁木真由衷感谢老人为自己送来的三位著名的勇士,并发誓要待他们如自己的兄弟。 继此三人之后,又来了两对出色的勇士兄弟,他们分别是:古温兀阿的两个儿子模合里和不合;赤剌温的两个儿子统格和合失。他们都是带着一颗颗充满感恩与崇拜之心来加入到铁木真的军中。他们代表着合不勒汗时代的精英后裔的大部分实力,有他们的加入,使铁木真有了一种如虎添翼的感觉。他在心中反复衡量着自己如今的实力,觉得即使单独与札木合开战,也不会落于下风。当然,加上汪罕的援助,至少有七成以上取胜的把握。自己现在要做的除了继续联合汪罕外,就是加紧备战。 ※※※※※※※※※ 纪元1199年的汪罕,其地位与实力即使以“如日方中”四字来形容,亦是毫不过分的。在他的东部,有铁木真的盟友势力保护其一翼;在西面,多年的宿敌乃蛮正陷入兄弟阋墙而造成的深重内乱之中;而北部,原来时常为患的蔑儿乞惕人在前年铁木真与去年自己的先后两次征伐中被彻底打垮,他们的首领脱黑脱阿不得不放弃祖传的北方领地而率残部往南去依附札木合;南面的瀚海大漠更是一道可以阻挡任何攻击的天然凭障,跟本没有担心的必要。现在,可以说是四方安宁,百业兴旺。而自己受金封王之事,更使自己拥有了足以傲视草原诸落的名誉与地位。每当他听到人们向他行礼的时候称他一声汪罕,脸上虽然还保持着一向的不苟言笑,但是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当然,他的野心并未因此而满足,西方乃蛮人的内乱使他生出了征服新领地的雄心壮志。 “是进攻的时候啦。” 他对儿子桑昆与弟弟札阿敢不大声说着。 “札阿敢不,去找铁木真,请他出兵,共同攻击乃蛮。” 汪罕志得意满得分派任务。 相貌生得仿佛与汪罕同出一模的桑昆反对道: “铁木真不会来的,乃蛮和他没仇,又不邻接,他凭什么会出兵帮我们?” “他会来的,他要打败札木合,就要依靠我们。”汪罕以坚定的口气说道,“与他联合,先打败乃蛮人,再驱逐札木合,这样,半个草原就是我们的。再之后……” 汪罕忽然住口不言。他的心中在想什么?这样的企图,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愿轻易吐露。 ※※※※※※※※※ 来自黑林的使者札阿敢不对自己的使命并没多少信心。但是他不敢违背这位秃鹫兄长。他的这位兄长,与其说是同胞,不如说是令他胆寒的恶魔。多少年来,他都为自己能在唐兀惕人的国家渡过青年时光而深感庆幸。他躲过了兄长继位之初对同胞兄弟的那些无情的、血腥的乃至残酷的镇压手段。即使是今天,他也尽可能得避开黑林地方,因为在那里的空气中,他总会下意识得嗅出尸臭。 第69章 这尸臭来自自己的那些哥哥们。 他对铁木真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虽然与铁木真接触不多,但是这个比自己小二十余岁的青年总是会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与他在一起,只要自己不动伤害他的心思,至少不必担心背后会突然砍来一刀或者射来一箭。即便如此,他还是对此次的交涉没有任何信心。毕竟自己的兄长刚刚在去年做过那些对铁木真形同背叛的自私行径。他可以行若无事得打发自己来面对对方责难的眼睛,自己却没有兄长那样的厚脸皮和近乎自娱自乐的自信心。 当他鼓足一点勇气将兄长的传言向铁木真诉说完毕,就已经在心中作好了准备承受被对方呵斥一顿,赶出营地甚至于遭受鞭笞的羞辱。毕竟,背弃盟友独自获利,如今又要求盟友去帮助自己打一场对盟友本身无利可图的战争,这样厚颜无耻的要求也只有兄长这种秃鹫才能想得出。 然而,他却从铁木真的口中听到了“叔叔”这样的亲昵称谓。 “在叫我吗?不会的,帐幕里还有阿勒坛、答里台等人,应该是要问他们怎样处置这种没天理的无赖请求吧。” “札阿敢不叔叔,请坐。” 铁木真见他依旧低头不应,便又把话说得更加明确了。 札阿敢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所措地迟疑着,直至铁木真亲自走过来搀扶他入了坐。此后,他便怀着怔忡不定的心情侧耳倾听铁木真的回复。 “请告诉我尊敬的父汗,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带领自己最精锐的人马,去黑林与他汇合,一起去打击脆弱而可恶的乃蛮人。” 铁木真爽快得答应了。既无一丝怨怼,更无点滴不平。 “你是圣人吗?铁木真汗?” 札阿敢不不由自主得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意外的惊喜让他大失常态。 “因为是叔叔来做使者嘛,不答应的话,叔叔怎么教差呢?” 铁木真微微一笑。 “铁木真,你的慷慨和大度,会得到长生天的保佑的。” 札阿敢不几乎要哭出来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正在倾斜。 ※※※※※※※※※ 铁木真说到做到,送走札阿敢不后,立刻点兵出征。虽然很多将领们都因对汪罕的恼怒而对这次出征显得不甚积极。但是,出自对铁木真的权威的忠诚与信任,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得执行命令,跟从着他来到克烈亦惕人的黑林。 军议上,汪罕提出攻打乃蛮二汗之一的塔阳不花。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理由。塔阳的领地是平原,财物必然丰富,且其人生性懦弱,易于战胜。 铁木真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应先取不亦鲁黑(2)。虽然不亦黑鲁的领地是山区,相对贫瘠一些,然而其兵力势必也会单薄。反观塔阳,虽然看上去易于攻打,但他的领地富饶必然兵马众多。他本人虽然懦弱,但是手下那些曾经跟随亦难汗的宿将精兵也当不在少数。一旦短期内无法战胜他,难保不亦鲁黑会生出唇亡齿寒的心思,发兵包抄联军的背后,那时腹背受敌,局面堪忧。 汪罕还未对此提议做出反应,一旁的桑昆却先开口了。 “铁木真,你不会是害怕乃蛮人了吧?要吃羊肉就要抓肥羊,弄几只瘦的来吃有什么意思?” 这桑昆长久以来就看不起铁木真,认为他当初不过是个穷途末路的小子,仗持克烈亦惕的势力居然爬上了蒙古汗的宝座。此时居然大模大样得与父亲并肩高坐,心头早就不快,忍不住出言讥刺。 “桑昆,不许胡说。”汪罕沉声喝道,对于这个桀骜不逊又有勇无谋的儿子,他也感觉有些无可奈何,“铁木真说得对。我们打不亦鲁黑,塔阳肯定不会出兵援救。倒是这个不亦鲁黑,我感觉他很有一点象他的父亲亦难亦必格勒,有勇有谋,若不乘他弱小之时除掉他,久后难保不会象他父亲那样成为我克烈亦惕的心腹大患。铁木真,就听你的。” 说着,他又教训桑昆道: “多向铁木真学学,凡事先动脑子再动嘴巴。看你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要我怎么放心将汗位传给你!” 桑昆被父亲呵斥,心中恼怒,却不敢回嘴,只能狠狠得瞪了铁木真一眼。心想,都是这个野小子害的! 铁木真连忙劝慰汪罕道:“父汗息怒。桑昆兄弟还年轻,以后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他年轻,我却老了,将来将克烈亦惕交给他,我不放心啊。”汪罕感慨得叹息着。 桑昆越听心中就越发恼怒,冷哼一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帐幕外面去了。 “你看他……唉……”汪罕长叹一声,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 铁木真只得又出言劝解了一番,待汪罕气怒渐消,双方这才继续商量丐如何征讨不亦鲁黑的具体事项来。 三天后,汪罕与铁木真的联军从黑林出发了,一路浩荡杀奔不亦鲁黑在淄豁里河(3)上游的营地。他们越过杭爱山脉,进入如今的科布多地区,那些星罗棋布的湖泊是这一区域的主要特色。湖泊的四周是荒凉单调的碎石滩,还有一些面积较小的草原夹杂在中间,树木也很少,只是在靠近山谷与科布多河的河岸上有一些难以成林的桦树与杨树而已。高大的树身映衬着荒凉的背景,显得越发孤单稀疏。 当联军一路畅通无阻得杀到不亦鲁黑的营地时,却发现乃蛮人早已拔营远遁。汪罕与铁木真当即派出探子四下寻找敌人的踪影,这才得知,原来不亦黑鲁自忖势孤力单,难以抵御两支大军的进攻,于是全营移往阿勒坛山深处,以避锋芒。 桑昆听了这消息,便冷笑道: “果然是个胆小鬼啊。打都不敢打就逃跑啦。看来胆小鬼就专会找胆小鬼作战!” 汪罕闻言,立刻回头向他怒目而视。桑昆这才发觉,自己本来打算嘲笑铁木真的话,却不留神把父亲也算在其中了。心中一虚,赶忙闭嘴不再言语了。 铁木真却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是全神贯注得研究如何追击敌人的事情。他对汪罕提出,不亦鲁黑是全营搬迁,部队军民混杂,必然行动缓慢,此时应该立刻追击,必然得胜。 汪罕深以为有理,也顾不得再教训桑昆,即刻传令向阿勒坛山方向追击。在翻越这些险恶雪山的时候,铁木真在想,汪罕的军队要从这残雪覆盖的广大山岭中穿越,可不算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汪罕呢,他似乎也有着与铁木真类似的看法,认为蒙古部也许会成为行军的拖累。然而,双方最终都跨越了大山,谁也没落下。当雪山被抛弃在背后的时候,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得微笑起来。 联军经过两天急行军,终于在阿勒坛山麓追上了正在撤退的不亦鲁黑军的后卫部队。 乃蛮人负责断后的是不亦鲁黑手下有名的勇将也迪土卜鲁黑,他见联军追来,连忙布置列阵应战。桑昆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更为了掠夺财物,因此抢在其他人之前,率先与乃蛮军交手。然而他却忽略了部队的阵型,被也迪土卜鲁黑巧妙得包围起来,眼见难以杀出重围。有眼尖的乃蛮兵认出了他的身份,立刻报告给也迪土卜鲁黑,也迪土卜鲁黑立刻亲自上前与他交锋,只几个回合便将不可一世的桑昆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若不是也迪土卜鲁黑想生擒他,然后威胁汪罕退兵,早已取他的项上人头多时了。 再战几个回合,也迪土卜鲁黑猛然将手中大刀劈头砍来,桑昆连忙横枪招架。却不料对方使出的是个虚式,刀锋在半路中陡然转方,从直击变为斜劈,硬生生地将桑昆坐骑的脑袋砍落在地。坐骑骤然地翻倒,令桑昆全然措手不及,登时翻身落地。也迪土卜鲁黑哈哈大笑,命令手下上前擒拿。 眼见桑昆便要做俘虏,斜刺里一骑飞来,马上的战士手舞长矛,刺挑砸打,将乃蛮兵杀散,一边的克烈亦惕兵连忙上前救起了桑昆,扶他上马逃开。 也迪土卜鲁黑见突然出现如此厉害的敌人,连忙拍马上前迎住,喝问来者通名。 那将断喝道: “乃蛮鼠辈听清楚了,我乃铁木真汗之弟合撒儿的便是。” 也迪土卜鲁黑大喜道:“跑了汪罕的儿子,又来了铁木真的弟弟,也算不差,接招吧。” 说罢,舞动大刀与合撒儿战在一处。二人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未分胜负。正在难分难解之时,旁边又冲出一匹马,马上人正是博儿术。他见敌将勇猛,生怕合撒儿吃亏,当即抽弓搭箭,瞄准敌将射出,正中也迪土卜鲁黑的面门,当即将他射下马来。合撒儿赶上前补了一矛,将他刺杀。早有手疾眼快的蒙古军砍掉了他的首级,递给合撒儿。 合撒儿以长矛挑着也迪土卜鲁黑的人头,高声呼喝,要乃蛮军投降。乃蛮军见主将战死,个个胆寒,腿快的逃了一条性命,腿慢得或命丧蒙古军刀下,或干脆投降。联军初战告捷。事后,汪罕听说桑昆战败获救之事,当即将他严厉训斥一顿,命他去向合撒儿与博儿术致谢。铁木真看出桑昆心中并不情愿,连忙以两家交好,救人乃是分内之事,替二人谢绝了。 当下,联军迅速打扫战场完毕,继续追击不亦黑鲁。他们穿越阿勒坛山的山口,在兀派古河与几雅古河之间的荒草地上奔走疾行,终于在乞湿淋巴失湖(4)畔寸草不生的黄土丘陵地带伏击了不亦黑鲁的迁移大队。联军如神兵天降般的杀入,将毫无准备的乃蛮人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不亦黑鲁顾不得家眷和部民,稍加抵抗便带领着护卫杀开一条血路,向北方叶尼赛河地区的谦谦州(5)方向逃去。 联军没有再对他追击,尽虏其部民、女子、财帛、牧群而还。凯旋之军一路轻松惬意,重新穿越阿勒坛山的大山口。 第70章 铁木真这才有心思打量来时因追击敌军而匆匆忽略的周遭环境。但见两边的山体几乎完全是由玄武岩和斑岩构成,刀削斧砍的山峰宛如两座巍峨的城壁直插云天,令人望而生悸。北面的山顶上白皑皑的一片,那是万年不融的冰川,南面的山顶俱为耐寒的落叶松所覆盖,阴翳的绿色中蕴涵着神秘的情调。蜿蜒湍急的拜达里格河在谷中流过,整个山谷就是在它的昼夜不舍地冲击下形成的。 复行数日,阿勒坛山那峭拔身姿已被联军远远甩在了身后,前面抬头看时,杭爱山的巨大形象已是近在一望之中。而一路上相伴而行的拜达里格河也在这里走到了尽头,它将注入一个被茂密的芦苇和枝柳等植物完全覆盖起来的咸水湖中。再向前穿过湖畔的荒凉之野,前面就是杭爱山麓上以险峻要冲而著名的巴亦答剌黑隘口。众人想到再越过这里,就已正式脱离了乃蛮人的地盘,心中那种对归乡的渴望就突然变得异常迫切起来。可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行在部队前面的斥侯却突然送来回报,说有一支乃蛮军队已经占领了隘口,截住了联军的归路。为首的主将是当年亦难亦必格勒麾下的名将可儿薛兀撒兀剌黑(6)。 铁木真与汪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感讶异。连忙约束队伍暂时停止前进,二人带了亲兵护卫来至队前观望敌情,但见狭窄的谷口已经被乃蛮部队完全控制了起来。从对方严整的军容和坚实的防守可以看出,可儿薛兀撒兀剌黑确非等闲之辈。况且此时天色将晚,恐中了埋伏,二人谁也不敢贸然进攻,便命令各自的部队先安营扎寨,待天明后再做道理。然则,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祸乱的胚胎却已暗暗滋长,伸出阴险的枝叶,造成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1)《元史》作莫那察(mou-na-tch’a) (2)不亦黑鲁,别列津作bouyourouk或bouyourouq。《秘史》作bouyirouq,符合突厥辞源。《拉施特书》作boûyroûq,源自突厥语中的动词bouyour,“命令”、“指挥”。畏兀儿语中bouyrough这个近似的词语。 (3)《秘史》作琐豁黑水。即科不多河上游河段的名称,在阿尔泰山东北坡。 (4)此为《秘史》说法,《拉施特书》作qizil-tach,系qizil-bachi之讹误。《元史》作黑辛八石之野。今乌伦古湖。 (5)谦谦州(käm-kämtchiyut)即《元史》中的谦州。地在叶尼赛河上游,北方伸长到安哥拉河(angara),东南直达色楞格河。这里的人与乞儿吉斯人同种。这个民族的名称可能包涵着两条河流的名字,即谦母(käm)和谦母赤克(kämtchik),或称大谦母(oulou–käm)和小谦母(kämtchik)。《拉施特书》作kämtchighud,《志费尼书》作kämtchihud。《长春真人西游记》称其为俭俭州,言其“出良铁,多青鼠”。 (6)《拉施特书》作kôsâkou-sâ(b)râq。《元史》误作两人,曲薛兀和撒巴剌。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九章鸿鹄之心 第二十九章鸿鹄之心 半夜时分,铁木真唯恐乃蛮人乘黑偷营,便亲自带领几名亲信将领巡查营地的布防。当他们迎着自山口处呼啸而来的凛凛烈风,来到营寨门口的时候,铁木真下意识得向汪罕的营地方向望了一眼。克烈亦惕的营地灯火通明,将其头顶的那一方夜空映得微泛红光。 “好亮的灯火啊!分明是在虚张声势嘛。” 别勒古台说者无意,而然落在作为听者的铁木真耳中,感觉却完全不同。心念电转之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倏然袭上心头:汪罕真的是在“虚张声势”吗?如果是,那么他又因何如此? 铁木真的目光与身边的木华黎正好撞在一起,便开口问道: “你看汪罕的营地是不是有点奇怪?” 木华黎点头答道: “是有此奇怪。即使为了防止偷营而加强戒备,可是也不必特意点那么多的篝火呀?篝火太明,反而暴露了自己的防御,让敌人摸去了虚实。更何况山风这么大,很容易造成失火。汪罕是久经沙场之人,怎么会犯下这样明显的错误?” “是奇怪啊。” 这时,博儿术与速不台也发现了情况的异样,齐声置疑。 “看来真是有问题呢。可汗,让我去探听一下吧” 沈白自告奋勇道。 铁木真点了点头,嘱咐他小心一点,别靠得太近,以免被克烈亦惕人发现,闹出窥探盟军的尴尬事情,于双方面子上需不好看。 沈白道声省得,便悄悄得一路潜行往汪罕营地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更次,只见他面色惶急得匆匆跑回,见面便道: “可汗,不好了。汪罕这老秃鹫已经偷偷拔营,独自撤退了。克烈亦惕人的营地里如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那些篝火都是虚设的,不但是麻痹乃蛮人,也是为了欺骗我们。” “单独撤兵?”铁木真一怔之下,口中喃喃得重复了一遍又道,“他们怎么离开这里,隘口不是已经被乃蛮人封锁了吗?” 博儿术道:“我怀疑汪罕肯定知道一条可以穿越杭爱山的秘密小道。” “肯定是这样!克烈亦惕人与乃蛮作战多年,对这一带的地理必然相当熟悉。” 速不台狠狠跺了跺脚,恨恨地道。 “看来也只有这样解释了。” 铁木真微微颔首。他忽然发现: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居然没有一丝怒意。背叛出卖也罢,破弃盟约也罢,这些世间最为丑陋的事情总是与自己如影随行。那一只罪恶的魔手也总是会在难以预料的时刻从暗中袭来,精准地击打在自己的软肋之上。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远处黑暗的山野,头脑飞速地旋转着,希望可以找出汪罕背盟的理由,并还原整个阴谋的全部过程。然而,一个问题不久后就横在了他的心中,切断了全部的思路。他环顾着身边几位将领,见他们或与自己一样陷入对眼前处境的思虑,或小声叱骂着汪罕的卑劣与不义。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严峻。 铁木真深知,这些信赖自己,也为自己所信赖的部下们,无论其或沉默、或愤怒,却绝无一丝一毫是因故虑个人的安危。于是,铁木真在这个最深的夜晚里,迎着冷利的风,向他们坦然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难: “汪罕为什么要如此做呢?我们是战胜之师,士气正旺,如果并力攻击敌军,未尝不能取胜,又何必如此自堕士气呢?就算他们为了保存实力,可是又何必行险走小路呢?万一被乃蛮军识破,岂非会遭到追击?汪罕不是胡涂人,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莫非是他?!”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的者勒蔑忽然开口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 铁木真追问道。看来者勒蔑是发现了什么个中隐秘。 者勒蔑却不急于开口,低头思索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 “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却在怀疑是札木合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 “你发现了什么?” “可汗,今天行军的时候,我和汪罕的弟弟札合敢不随便聊了聊,他忽然告诉我一句话,说昨天傍晚宿营的时候,有个外来的信使见过汪罕。我问他知道那信使是哪里来的,他就把话题给岔开了。我也不好深问别家的秘密。现在想来,除了札木合之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看来我们被札木合这家伙给算计啦。他应该是与桑昆搭上了什么关系。我也听说他每年都给桑昆送礼的事情,不过觉得桑昆这家伙没什么用,也未在意,没想到却酿成了今天的恶果。” 铁木真有点懊悔得说着。 “我看这些乃蛮军也是札木合引来的。”木华黎分析道,“这一招相当狠毒,完全是为了迫汪罕就范。如果是平时,老秃鹫也许不会听他的,但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就难说了呀。” “汗兄,我早就说过汪罕这老家伙是个见利忘义、不讲信用的秃鹫,你却还是来帮他,如今却被他给害啦。” 别勒古台气乎乎得抱怨着。他的双目如欲喷火,若是此时汪罕等人立在他面前的话,定然会被这目光烧为灰烬。 “不要着急,让我想一想。” 铁木真制止了众将的议论,然后缓缓踱着步,在墨色之夜的背景中低头思索良久。眼前的谜团已逐渐解开了。汪罕的背叛固然令人气愤,但是这又未尝不是长生天对自己的又一次试练。眼前的高山固然形同难以逾越的障蔽,扼守其中的敌人更是一柄指向自己咽喉的利刃。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构成一次精妙的绝杀。面临困境的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突破呢?如果真的到此为止,那么自己的程度也不过如此。草原上只是再次留下一个失败者的挽歌,最终为时间所冲淡。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蒙古人又将再一次地陷入混乱,那一种无边的黑暗岁月又会持续上多少年呢?拯救蒙古,使之不愧于光之部族的名誉,舍自己之外,又怎会做他人之想呢?札木合可以做到吗?他应该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可是,他会不会拥有这样的念头呢? 不会的!铁木真确信札木合无法做到。他并非不能做,也未必做不到,只是他根本没有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决心。他不能改变蒙古人固有的陋习:缺乏秩序,没有远见,安于现状,疲于内斗。 第71章 札木合即使发挥全部的实力,也只能成为合不勒汗,以个人的权威维持着松散脆弱的联盟关系,而蒙古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只有自己知道:蒙古人需要的是一个国家!一个以万世不易的秩序所维系起来的国家。没有宗族之分,没有部落之别。平民通过自身的奋斗可以发挥实力,成为人上之人;贵族一旦平庸无能,也会堕入下位,再不能坐享其成!蒙古人也要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民族一样,不但要有自己的语言,更要创造出与之相匹配的文字。终有一日,今天以及今天的之前和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要通过这种文字记录下来,传诸子孙万代! 未来是多么令人期待啊!要想开辟未来,惟有突破眼前!铁木真在心中做出了如此决意的同时,眼中掠过一团火焰,低垂的头也随之高高抬起! 是啊,即使是高接天表的杭爱山脉,也无法阻止一代天骄的鸿鹄之心。那一颗振翅高飞之心,使得他的话语那样坚定,又如此的铿锵! “我们现在深入乃蛮重地,可谓腹背受敌。为今之计,只能侥幸行险,与乃蛮人以生死为注,赌上一把了!” 铁木真决然道。 “可汗有什么良策吗?请下命令吧!小小的乃蛮人和杭爱山挡不住我们蒙古人!” 好!铁木真在心中为自己的部下喝彩。这才是真正的蒙古狼的精神,无论身处如何艰危之地,都有一种必胜的信念,从而将任何艰难险阻都视为一种化身为狼的挑战并为此永远保持旺盛的斗志与决心。 “沈白,发挥你探路的特长,务必在天明之前为我军找到一条出路。全军安危系于你一人之身,而你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来完成此任务,知道吗?” “明白。”沈白答应了一声。 铁木真又道:“赤老温,你带些精锐士卒,随同你哥哥一起去,保护好他。” “诺!” 赤老温的一双斜眼此时也精光四射,应了一声便随沈白一起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漫长的等待来临了。众人聚在铁木真的身边,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得站立在一处,不知内情的人会将他们当作哪位大师用花岗岩锲刻而成的不朽名作。然则,他们的心中都是不平静的。沈白的寻路能力是公认的,但是,给他留下来完成任务的时间却太短暂了,以至众人不得不心生怀疑。如果他无法找到出路,那么在场的全体将士就如同被困在山涧中的老虎那样,只能与乃蛮人拼死一搏了。 困兽犹斗!这四个字悄悄滑过自铁木真以下众人的心中。然则,即使是陷入如此绝地,众人也坚信,蒙古狼是不会轻易被困住的。他们会用自己的利爪与锐齿撕裂敢于拦阻他们的任何敌人,冲破艰难与险阻,冲破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时间分分秒秒得流逝着,全体将士已经集合起来,准备迎接天明时分与乃蛮人的决战。他们之中,没有人抱怨,更没有人害怕。狼的噬血精神在瞬间被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这个时候,时间对于蒙古狼们来说,是即漫长又短暂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在等待,盼望…… 终于,在东方的天幕露出微微的白光的时候,营门方向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沈白与赤老温这一对小个子兄弟那并不显眼的身影,映入众人的眼帘。他们飞驰到铁木真的面前,来不及下马,只是用力得向他点头,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全军上马,跟从沈白他们出发。” 其实,用不着铁木真传令,众人已经飞奔向自己的马匹。一眨眼间,蒙古全军已经整装上路,很有秩序得跟随着沈白与赤老温兄弟出发了。他们凭借着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为隐蔽,悄悄得沿着额垤儿河(1)行进,穿过那条人迹罕至的狭窄山谷(2),向着杭爱山另一侧的家园方向疾速行进。铁木真和他的蒙古狼们,终于凭借着自身的才智与勇气,战胜了人为的阴谋与天设的险阻,突破重围,踏上了安全的回家之路。 当全军最后一名士兵的马蹄踏出杭爱山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此时,东方已是大白,绚丽的朝阳腾冲天际,以其无限辉煌的亮色为这不惧艰危,百折不挠的狼群送上斩新的祝福! ※※※※※※※※※ 世间万事,都难以逃脱长生天的掌控。 以上的话语在草原上流传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经过无数事实的验证,颇有其合于常理的地方。 当铁木真率领他的蒙古狼群乘着夜色突破杭爱山险隘,刚刚回到他在不儿罕山下的撒阿里客额儿(3)大本营时,还没来得及处理自己不在时营地中发生的事务,便接待了背盟者汪罕的告急求救使者。汪罕不是先逃跑了吗?为何还会前来求救?他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了理这一切的始末原由,不妨让让我们回到纪元1199年的那个杭爱山前的撤兵之夜。 铁木真与众将的判断确是无误,那位神秘的使者确是来自札木合的阵营,而且不是旁人,正是札木合本人。他此次之所以甘冒奇险,亲身前来离间汪罕与铁木真之间的关系,完全是被这个日益密切的军事联盟的压力所迫。在早已被其买通的桑昆的引领下,他进入汪罕的帐幕之中。 汪罕对他的到来并不感觉奇怪。他心中有数,自己目前是奇货可居,在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只有稍稍向某一方偏移一点,就会引起另一方的恐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他才会要求铁木真来为他向乃蛮作战。 “札木合,你来做什么啊?被铁木真知道的话,你就性命难保啦。”汪罕的脸在昏暗的火光中,显得更加阴鸷。 札木合心中暗骂这老贼故做姿态,决定先危言耸听得吓唬他一下,便冷笑一声道: “汗啊,你尽可以信守那个盟誓,将我交给铁木真。你是守信的,只怕他人之心却未必如你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挑拨我与铁木真的父子之情?” “父子之情?汗啊,看看你的身边,谁才是你的儿子?克烈亦惕人是喝土拉河水长大的,蒙古人喝的却是斡难与怯绿连河水。这些河流永远交汇不起来,克烈亦惕与蒙古也从来不是父子。铁木真是什么样人?他是天上的鸿雁,冬天到了就会飞向风和日丽的南方,才不会管留在冰天雪地中的你是冻死还是饿死。” “是吗?那么你又是什么?”汪罕依旧不动声色。 “你问我吗?汗呵,我是白翎雀,无论冬夏你都会在这里看到我。” “有意思,你是如此自比的吗?”汪罕依旧不置可否得与札木合兜着圈子。 札木合暗想,看来自己如果不把话挑明了,这老狐狸还会跟自己跑圈圈玩。 “汗啊,实话说了吧,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你看我象有危险的样子吗?” “汗啊,我请问,如果不是有人向乃蛮通风报信,为何对面的山口处会出现伏兵?你自己会这么做吗?你的儿子桑昆会这样做吗?你帐幕中的列位会这样做吗?除了铁木真,谁还会如此清楚得知道你们的退兵路线?与乃蛮合伙在这里消灭你后,土兀拉河边的草原不就是他的天下吗?汗啊,好好想想吧,我那位铁木真安答可并不满足于做蒙古汗啊。当年他称汗的时候,那个叫豁儿赤的小丑假称长生天的旨意,已经在他的心中埋下了野心的种子。如今,这种子已经生根成长为一棵大树啦。” “住口,你怎么能如此说你的安答?”汪罕手下的大将,出身兀古赤黑台部的古邻把阿兀儿怒斥道,“你和他结为安答,就是为了今天来诋毁他吗?” “古邻,不要叫嚷。你先出去吧。”汪罕制止了部下。 “是,我这就离开。不过,汗啊,只因几句空口无凭的谗言就破弃盟约,是不明智的啊。”说完这话,他就转身出帐去了。 札木合见汪罕已经动了心,又继续挑拨道:“如果汗不相信我的话也没关系,可以用事实来证明。” “怎样证明呢?” “我们可以先偷偷撒兵,然后探听消息。如果铁木真被乃蛮人包围,那就说明他真的是无辜的。那个时候,我们再从乃蛮人的背后袭击他们,就能把铁木真救出来。如果我说的是真话,他与乃蛮人私通,自然不会有事。左右算来,也不会对他有太多威胁。再说,让他受点损失也好,孩子嘛,还是比父亲的力气小一点,才更容易管束啊。”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是真正打动了汪罕的心。自出兵乃蛮以来,铁木真军的战力之强,确是时而令汪罕欢喜,又不免产生一种莫名的隐忧。可以说,汪罕在心中时时是在与铁木真比赛着,唯恐被其超越。但是,自己老了,铁木真却正当壮年。老人的悲伤就在于注定会被年青人超越。自己唯一的儿子桑昆,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绝非铁木真的对手。想到这里,他那被奸雄之风所吹过的心中已经生出了决断…… ※※※※※※※※※ 就在铁木真发现汪罕军营的奇异现象之时,克烈亦惕军已经在夜幕的掩护下,溯合刺泄兀河谷向杭爱山麓的另一隘口进发了。跟随着汪罕一同行军的札木合回首望着在夜色中已经模糊难辨的铁木真军营想:“铁木真安答啊,这一次你又怎样跑掉呢?” 克烈亦惕军夤夜疾行,于次日午时抵达帖列格秃隘口。一路行到这里,众人的心情都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士兵们想到只要越过这里,就可以平安回家,人人都是归心似箭,同时也相当欢喜;而一些将领们却对这次不折不扣的背信弃义行为而心中羞愧。然则,无论是怎样的心情,大家都忽视了自己的背后。可是偏偏在克烈亦惕人的背后却乱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汪罕心中一凛,急忙命人去察看。 第72章 然则,还没等探事人回报,几支羽箭已经落在了汪罕的马后。接着,天空中又落上了更多的箭簇和士兵们惊惶的叫喊声:“乃蛮人的伏兵!” “怎么会这样?”汪罕大惊失色。 原来,他的撤退消息不但被铁木真所察觉,也被乃蛮人发现了。薛兀撒兀剌黑经过反复权衡,觉得在目前的两队兵马中,还是与乃蛮为邻的汪罕更为危险。蒙古人只是克烈亦惕的援兵,双方并无真正的利害冲突。同时,这位宿将对汪罕的背叛行为从心底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他甚至有些同情这些被抛弃的蒙古人。于是,他当即率精骑从汪罕背后追击过来,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讲信义的老秃鹫。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遇突袭的克烈亦惕兵因为家门在望而无心恋战,纷纷争抢着向峡谷中逃窜,认为只要能穿过杭爱山就可以保住性命。汪罕这才后悔得发现,自己过于一厢情愿了,以至未交战便输了锐气。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也半情不愿得被溃兵裹挟着向山谷中逃走了。几万军队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毫无还手之力,使得追击他们的那些一心保家复仇的乃蛮军感觉自己不是在作战,而是在屠杀。 就这样,一方追击、一方溃逃的局面,从杭爱山乃蛮一侧开始上演,并逐步升级。克烈亦惕人从战胜者的巅峰上重重跌落,落入狼狈逃窜的惨败境地。掳自乃蛮人的战利品诚然丢失大半,就连自军的粮秣给养也悉数为乃蛮人所获。但是,乃蛮人似乎依旧没有放过汪罕的念头,他们将克烈亦惕军分割成两断,包围于忽刺安忽惕,然后向桑昆的部队发起了猛攻。汪罕首尾不能相顾,只得眼睁睁看着儿子的部队被包围却无力救援。事到如今,他决定将所有的罪则推在札木合身上,以他的人头为礼物,向铁木真求援。但是,当他再找札木合的时候,才发现此人已经乘乱溜走了。不得以,抱着试试看有心情,他派札阿敢不为使,向铁木真发出了哀求。至于这次是否还能得到良好的回应,汪罕真的是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1)额垤儿(eder)河为色楞格河的一条支流。 (2)这一地点在今蒙古国札布汗省省会乌里雅苏台附近。 (3)撒阿里客额儿(sa’ari-ke’er)见于《拉施特书》,在后来的蒙古语中作saghai-kegere,在鄂儿多斯作sârik_r,g.b博士译为“驴皮的沙漠或草原”。翁独健教授在汉译《蒙古帝国史》(商务印书馆,1989,349页)中言,“蒙文谓黄曰sari,撒阿里客额儿可能是黄色的草原”。《多桑蒙古史》认为,此地应在肯特山,也就是不儿罕山的东面山坡,斡难河与寅各答河源之间。相同的地名在蒙古地区还有许多。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章阔亦田大战 “不能再相信这个没廉耻的老秃鹫!” “是啊,让汪罕见鬼去吧。” “乃蛮人不宰他,我还想请令去砍他人头呢。” 群情激愤的众将也顾不得求救使者札合敢不的老面子,齐声大骂起来。札合敢不本人则羞得抬不起头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铁木真的面前,泣泪横流着说道: “铁木真汗,请你杀掉我吧,我愿意代我罕兄向你以死谢罪,只求你能救我克烈亦惕一族,别让乃蛮人杀光他们。” 铁木真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老者,心中一痛,连忙上前搀扶道: “札合敢不叔叔,快起来。我怎么会伤害你呢?你代克烈亦惕的百姓向我求援,我又怎能不答应你呢?放心吧,我会立刻派兵的。” “你真的肯出兵?我没有听错吧?”札合敢不老泪纵横,“仁慈宽厚的铁木真汗啊,你的心是金子做成的。我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你与我兄长交手,我会尽量带领克烈亦惕人来归附你,只有你才能给我们以平安和吉祥。也许这样是背叛兄长,可是兄长已经背叛了克烈亦惕。” “谢谢你的好意,札合敢不叔叔。你是克烈亦惕人中最聪明,最和善的长者。” 铁木真派人送札合敢不去休息,自己则与众将讨论关于汪罕的问题。 合撒儿忽然道:“兄长这一计果然很妙。” “什么计策?”铁木真有些不解得反问道。 “以救援为名,袭击汪罕啊。莫非兄长真的想去救他?”合撒儿一怔,反问道。 “是啊,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呀。” 月伦四养子之中最后拣到,但最先长大的孛罗兀勒此时已经成为铁木真麾下的得力战将,他也赞同合撒儿。 同时提议袭击汪罕的还有博儿术、者勒蔑这两位“众人之长”。 诚然,在铁木真在答应札合敢不之前,他心中也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此时攻打汪罕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军事上,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然而,铁木真却并不认为这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任何一个曾经与他有过良好关系的人,都很难使他产生伤害的念头,即使这个人如今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他将这样的心情对众人说了出来: “十八年前,是谁帮助弱小的我们夺还了孛儿帖?是汪罕!可以说,我们的今天是他所给予的。虽然他并不一定是真心帮助我们,可是我们却又怎好在他危急的时候再去从背后捅他一刀呢?蒙古狼为了得到血食可以去拼、去抢,但是绝不能去乘火打劫!否则,我们和背信弃义的食腐秃鹫又有何区别呢?这次相救,就当是偿还他的那些恩情好啦。即使今后双方兵戎相见,咱们也再没有任何亏欠之处。我觉得,克烈亦惕的兵马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即使堂堂正正得与之交手,我们也同样会打败他们的。” 这是铁木真的心里话。汪罕的部队固然训练有素,指挥有方。凭借着汪罕本人那机智的战场指挥调度能力,往往可以付出较小的代价来换取一个胜利。可以说,他们是一支中规中矩的精锐部队,有着足以赢得一切可以胜利的战斗的能力。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赢得一切的战斗。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没有哪个人会永远走在顺风顺水的坦途上,一旦遭遇逆境,克烈亦惕人就会暴露出缺乏信心的绝大弱点。而蒙古军却完全不同,即使是面对远远超过自己的敌手,他们也毫不畏惧,英勇的与之对决并想方设法的获得最后的胜利。如果说克列亦惕军是人类战士之中的佼佼者,那么蒙古人则是敢于攻击一切,吞噬一切的狼!在狼的字典里,从来不曾记载过退缩这个词! 铁木真说服众将后,立刻派遣出自己最精锐的朵边曲律(1):博儿术、木华黎、孛罗兀勒和赤老温率精骑先发出阵,自己带大军随后便到。 ※※※※※※※※※ 桑昆的部队在乃蛮人的围攻下,于抵抗数日后终于溃不成军。他的两员副将特勤忽里与亦突而干余答忽已先后死于乃蛮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刺黑的刀下。此时,他已经率着部下冲入桑昆的本阵。 平日气焰嚣张的桑昆此时早已威风扫地,看到那个连斩两将的乃蛮人向自己杀来,直吓得心胆俱裂,哪里还敢迎战,只得领着护卫向后撤,想避开此人的锋芒。他哪里知道,可克薛兀撒卜剌黑早就认出了他,见他想逃,抬手就是一箭,射中桑昆的马腿。那马吃痛之下人立起来,将背上的桑昆掀翻在地。乃蛮军发声喊,便要上前擒拿。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先阵出发的四杰飞马冲进阵来。当先一骑,急如闪电般来到桑昆身前,身子紧贴于马背之上,探出一手提住桑昆的衣领,喝了声“起”,便把他一个惹大的身子提上马背,还没等乃蛮人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桑昆已被救出了险地。纵马、俯身、探臂、救人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人迅捷、马神骏,两者相得益彰,直看得在场诸人眼花缭乱,不分敌我都为这精绝的人马齐声喝彩,浑然忘却了厮杀。 救人者便是博儿术。在临出征前,铁木真将自已心爱的一匹名唤“灰耳朵”的宝马赠送给他。此马强悍灵敏至极,只需对其用马鞭稍触,便可奔走如风。这样的马配上博儿术那精湛的骑术,当即轰动了两军阵前。 博儿术让桑昆骑了灰耳朵赶紧去和汪罕汇合,谁知桑昆却不知如何操控此马,连抖缰绳带吆喝,马却只是在原地打转,一步也不肯跑。桑昆心下发急,便向博儿术叫道: “这马莫非认主?驮了我便不肯跑了?” 博儿术心中暗骂桑昆好笨,只得又转回来用马鞭在“灰耳朵”的臀部轻轻一点,那马立时便飞驰起来。然则,当桑昆抬头向前方看时,心中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就在那马原地打转的时候,不知不觉间,马头的却转到了正对着乃蛮人的方向,这一跑非但没有离汪罕更近,反而冲向了乃蛮人的阵地。 博儿术也发现了这个错误,急忙换乘它马待要追赶,却又哪里追得上“灰耳朵”的速度。乃蛮一方忽然见适才那匹骏马向已方冲来,只道马上人仍旧是适才勇救桑昆的勇士,心中害怕,向后开始退却。 正在这个时候,“四杰”之中的其余三杰带兵赶到,他们先解了汪罕的围,这才与其汇合一处来救桑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见有援兵到来,也不敢恋战,引兵向杭爱山方向退却。汪罕乘机追赶,将被掳去的人员与物资夺了回来。 翌日,铁木真亲自提兵赶到,与汪罕合兵一处,待要继续讨伐乃蛮人时,才发现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已经主动撤兵,早已回返杭爱山那边去了。汪罕见到铁木真,一张素来严峻的老脸也有些不知往哪里放。他先痛骂了札木合一番,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然后又拉住铁木真的手,哽咽着说道: “我最亲爱的孩子啊。 第73章 前有你的好父亲也速该将我丢失的百姓救与了我,如今你又将我输掉的百姓送回我手。天地神明啊,保佑我今生可以偿还欠他的恩情吧。” 然后,他又向博儿术表达了感谢,以一套南朝产的华服和十只金杯作为筹谢他救助桑昆的恩情。在铁木真的允许下,博儿术收下了这些礼物。但是,当晚他就带着这些礼物来向铁木真请罪,说自己不该接受别国君主的馈赠。 铁木真微笑着拍着他的肩头说道: “我的朋友,这是你凭借自己的忠勇所获得的,也是得到我的批准的。你应该以此为荣耀啊。” 由此事可见,铁木真与其部下之间的关系是何等亲密,又何等互相信任。 当铁木真准备返回驻地时,汪罕亲自送行并提出,在明年:至迟到后年,马肥之时必然要与铁木真联合攻打札木合,以报此次离间之恨。铁木真同意了汪罕的计划,双方又一次对天盟誓,从而将这一次背盟的裂痕暂时掩过不提。然则,裂痕毕竟已经出现,并将随着今后的草原争霸战的走向而愈发阔大,直至彻底决裂。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同时也都知道,目前还不是与对方决裂的最好时机。 ※※※※※※※※※ 纪元1201年,又是蒙古高原上值得牢记的一年头。这一年,铁木真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三十九个年头。同年中,札木合以四十四岁之身自称古儿汗(2),从而正式与蒙古汗铁木真、克烈亦惕汪罕形成三汗并立,鼎足相抗之势。 为了巩固势力,对抗铁木真与汪罕,札木合开始大肆招兵买马。他很清楚,自己在杭爱山前耍的那一招离间之计已经彻底得罪了这个两个人。因此,他必须组织起一个新的联盟来证明自己的汗位正统性,并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大决战!不久后,那些有因惧怕遭到蒙古-克烈亦惕联盟吞并而前来寻求保护的部落和一些铁木真与汪罕的死敌纷纷来归,共同聚集在他的旗下,形成了第一次反抗联盟。这些部落及其首领分别是: 泰亦赤兀惕部及其首领塔儿忽台、阿兀出把阿秃儿(3)、忽邻、忽都兀答儿(4); 蔑儿乞惕部及其首领脱黑脱阿和他的两个兄弟忽兀与斡儿臣; 塔塔儿残部及其首邻合只温与札邻不合; 哈剌斤部及其首领巴忽搠罗吉; 翁吉剌惕部及其首领迭儿格勒、额蔑勒和阿勒灰; 亦乞剌思部及其首领土格马哈; 火鲁剌思部及其首领绰那黑与察合安; 斡亦剌惕部及其首领忽都合别乞(5); 以及撒勒只兀惕、朵儿边等各部人众。 最后又有曾经惨败于铁木真与汪罕联军之手,被迫北逃谦谦州后又回转草原的乃蛮部首领不亦鲁黑。 至此,东起兴安岭西坡,北及东西伯利亚泰加森林地区,西到阿勒坛山麓的各个世世代代生息于整个蒙古草原上的部族,从游牧民到森林狩猎民都卷入了这个壮大恢宏的征战漩涡之中。 结盟诸部在阿勒灰泉集合,然后沿额儿格涅河(6)而下,直趋正驻扎与额儿格涅河与刊河(7)的札只喇惕部营地。在此,他们与札木合相会,共商对抗铁木真与汪罕联盟。他们承认札木合的可汗身份,并公推他为盟主。之后,他们举行了古老的珊蛮仪式,共同腰斩了一匹儿马和一匹骒马做为向天神的祭礼,对天盟誓道: “今日立札木合为古儿汗,明日共讨铁木真与汪罕。如我等之中有违背盟约者,私泄机谋者,阴怀异志者,就将他摧毁如脚下之土地,斩碎象眼前这树木!” 发誓完毕,他们共同奋力踩塌了一片河岸,又各自在岸边的树林中砍断一棵树,拖到河边丢入水中,以应誓言。 札木合传下了他称汗后的第一道命令,命令各部首领立刻返回自己的部落,集合部队,准备一齐袭击铁木真与汪罕。 ※※※※※※※※※ “札木合打来啦!札木合的兵马要杀到啦!” 一个叫豁里歹的牧民飞快得打马穿过蒙古人的营地,一路叫喊着驰往铁木真的帐幕所在。他是铁木真的岳父德薛禅派来的告变使者。这次,老人的部落也因翁吉剌诸部的裹挟而卷入了札木合的阵营之中。这个机智的使者一路躲避开多支前往札木合处汇合的敌军部队,甚至在泰亦赤兀惕人手中还骗得了一匹精力旺盛的快马。因此,他终于赶在札木合动手之前赶到了铁木真的营地。 汪罕几乎是与铁木真同时接到这个消息的,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亲自带领克烈亦惕全军与铁木真的部队在古连古勒之野汇合。 “没什么可说的,这一仗是迟早的事情。” 全身戎装汪罕再度显示出他当年的冷峻风度与森严气势。 “父汗,请下令吧。” 铁木真对他谦恭依旧。 “此次大战将决定你我的生死存亡,必须全力以赴,彻底击溃札木合!因此,我们必须将最强的部队都投入战场,谁也不能心存私欲,否则必然失败!铁木真孩儿,你以为如何?” “父汗所言极是!” 当下,铁木真命阿勒坛、忽察儿与答里台三人为先锋,汪罕则派桑昆、札合敢不和必勒格别乞为前部。双方沿克鲁涟河向南进发,迎击札木合的诸部联军。就此,蒙古高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全面战争拉开了序幕。 阔亦田(8)平原位于赤忽儿忽山与扯克彻儿山,捕鱼儿湖和阔连海子之间。这里与蒙古草原上绝大多数的旷野相比,没有太多的特色可言。起伏不算很大的平地上,东一丛、西一簇得生长着若干松树与杨树,但并不茂密,适合于大规模骑兵会战。交战双方几乎同时选定了这个地方。于是,这场大战在历史上便以“阔亦田大战”之名流传了下来。 双方的先头部队是在黄昏时分遭遇于此的。互相以语言进行了一番威胁恐吓之后,都在夕阳的催促下,各自安营扎寨,等待自军主力的到来。不久,铁木真与汪罕军和札木合军的大队人马相继开到,无数的毡帐如同盛开的罂僳花般,几乎占据了整个草原的两边,只留下中间一片开阔地做为战场。 一场决定自己以及许多人的命运的大战在即,铁木真的心中居然毫无感觉。即不紧张,亦无热情,有的只是一片空明。天地宇宙在这一刻似乎都已飘然远逝,只有一颗心在虚无飘渺的空间安静得游荡。不久,铁木真陷入了深深的熟睡之中…… 战争的序幕在没有晨光的黎明中徐徐展开。从阴云密布的天边,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一队队士兵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得从各个营地中向战场的方向汇集着。 战云与阴云交织于一处,将天空染成铅灰色,昭示着今天将是一个流血的日子。阔亦田大战以铁木真军阿勒坛部队突击从属札木合势力的蔑儿乞惕部忽秃部队为发端逐次展开,进而发展至双方的全面交火。一时间,万马奔腾,嘶鸣咆哮,刀剑交击,箭簇横飞。 札木合一方所派出的先锋部队除了蔑儿乞惕人之外,还有乃蛮不亦鲁黑、出自蒙古部落的阿兀出把阿秃儿以及斡亦剌惕部忽都合别乞这三支部队。站在面对铁木真军方向的正是乃蛮与蔑儿乞惕两军,这真是仇人相逢、分外眼红。双方几乎没有任何的言语挑衅就直接进入了短兵相接的局面。随之,铁木真立刻派出主力部队逐次投入作战,札木合亦针锋相对的加强了兵力,双方精锐尽出,拼死力战,恨不得一时三刻置自己的对手于死地。 铁木真的本阵安置在阔亦田西北方向扯克彻儿山前伸而出的一个小山坡上。自从开战起,他便驻马于坡顶,目送着一队又一队部下行过眼前,开赴战场。立在他背后的是父亲也速该留下的大纛,迎着飒飒阴风猎猎飘舞,铁木真时而看一眼大纛,随即目光又会被战场上某个激战的区域所吸引。与之遥相对应的是西南方向,寒光似镜的阔连海子。他知道,那里驻扎着扎木合的部队。自己依山,对方就傍水,这真是天敌般的对立啊。 札木合此时的心境如何呢?战争在他的眼中又是怎样一种情景呢? ——铁木真做如是之想。 在他的眼中,战争如同一个巨大而诡秘的漩涡,以阔亦田平原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着,以它强大的吸引力不断将人的灵魂、肉体、本能、欲望、人性、兽性等等诸般情感、心态以及不可告人的隐秘全部席卷吸纳,融会贯通,最终碾做砂土,扬为粉尘,倏忽之间消逝于天地之间,鸿蒙之外…… 战线宛如被人类以自己的鲜血喂养起来的怪兽,于瞬间无限膨胀起来。战火是它的爪牙,肆虐着草原大地的山川树木,撕咬着高原上下的生灵禽兽。看吧,怯绿连河、斡难河、色楞格河、鄂儿浑河、土兀拉河……到处都是生命的绞肉机。探报没日没夜得将各方的战况频繁得传递过来,有胜也有败,有吉也有凶。这些战争的残片映射在他的心中,通过头脑的整合编排,渐渐呈现出一副明朗的全局画卷。铁木真的耳中不断听到一些熟悉的名字的死亡。他经历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可是没有哪次象这次一样多。每听到一个生命的消逝,他都要抬首望天,仿佛正有一道闪亮的光芒升起,消失于阴翳的天边。 胶着的战争持续到第五天之时,已经不是在较量双方的排兵、布阵、战技,而是在考较谁的精神更为强劲,谁的意志更为坚定,谁比谁更疯狂。战争的魔兽在饱食了人类的血液后,得到了惊人的成长,拥有了无人可以驾御与匹敌的力量,并且试图吞噬人类最后的灵智。天空因悲戚或畏惧,终于流泪了。 寒冷的冻雨敲打着人们的头脑,似乎在提出某种无言的警示。 起风了,好冷的风,如同来自幽冥地狱,带着无限寒意刺痛人的肌肤与心灵。 第74章 寒风裹挟着冻雨劈头盖脸得鞭挞着人类的野蛮与残忍,仿佛在宣泄着天空的愤怒。 最初的天怒似乎专门与铁木真和汪罕的人马作对,将他们压不起头来。札木合联军以为天住,狂呼着将蒙古-可烈亦惕联军逼退。然则,午后时分,风雨之势倏然一变,转而袭击起札木合军来,并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压制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铁木真与汪罕不约而同得做出了这个决定。他们立刻将自己身边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场,奋力冲击着札木合军那已经呈现龟裂的阵营。 “天不在我这一方,看来要败了。” 札木合在战场的另一端也做出了决定。他带领自己的部队率先撤离了战场。 最先听到札木合军已经撤退的消息的是泰亦赤兀惕部的塔儿忽台。他也立刻带领本部军队逃离了战场。只可怜那些反应较慢的部族,完全成为了他们的肉盾,随即又化作了蒙古与克烈亦惕联军的铁蹄下的模糊血肉。 ——我们古儿汗逃跑了。 ——他抛弃我们独自跑掉了。 ——还乘乱袭击了我们的营地,掠走所有的财物! ——他疯了,象疯狗那样嘶咬自己人! ——这个轻诺寡信的小人! 各种悲观的消息终于导致古儿汗联军的总崩溃,战败者们咒骂着古儿汗的不义与恶行,开始四散奔逃。一度盛极一时的联盟仅仅维持了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随着战场上的失败而分崩离析了。 如果说,就任古儿汗是札木合一生的事业巅峰,那么阔亦田大战就是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开始。而阔亦田大战本身就在这一片愁云惨雾,日月无光的氛围中进入了尾声—— (1)朵边曲律(dörbenkulu’ud),即通常所说的“四杰”。 (2)古儿(ghour)汗:barthold解其意为“汗中之汗”。w.baruch认为这是古老的突厥称号,ghour等同于k_ro或k_l,见于《鄂儿浑碑文》。haenisch将其译为“普遍的,世界的”。《科瓦列夫斯基词典》作“群众”,“多数”。 (3)《拉施特书》作汪忽哈忽赤(angqoû-hoûqoûtchoû)。《秘史》作阿兀出把阿秃儿。 (4)《拉施特书》作忽都答儿。 (5)符拉基米尔佐夫注其音为qoudougha-beki(《蒙古社会制度》)。g.b博士认为,蒙古语中qoudougha之意为“刀”。中文做忽都花别吉。 (6)符拉基米尔佐夫认为这就是阿儿浑河,即怯绿连(克鲁伦)河下游。 (7)音kan。《拉施特书》作谦(kem)河。《元史》作犍(kien)河。若依照第十七章注5认为是叶尼赛河,则误。《秘史》原文为“kanmurenerguchitqouqouchina′a″”(在刊河流入阿儿浑河的地方)。蒙古语中“沐涟”(muren)一词一般指河的主流。《元史》记述这次聚会是在秃律别儿河(阿儿浑河支流dierboul,在今涅尔勤斯克之南,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尼布楚。)上。 (8)刊河,《秘史》作köyiten,在后来的蒙古语中kuïten。意为“寒”,“冻”。《拉施特书》作也迪晃儿豁,意为“积木之中的隐蔽处”。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一章忠诚的代价 “札木合率兵沿也里古纳河(1)逃走了!” 在战争趋于尾声的时候,铁木真与汪罕的本队在位于克鲁涟河边札木合营地旧址上会师了。他们共同倾听了博儿术的禀报。 “其他敌人呢?”铁木真问道。 “乃蛮人向阿勒坛山逃去,蔑儿乞惕人北逃薛良格河,泰亦赤兀惕沿斡难河东窜!” 言如其人,博儿术以简明扼要的口气回答道。 “汗父,余下的残贼就拜托您了,我去追击札木合!” 铁木真选择了最为遥远的追击方向。他清楚地看到,札木合所选择的撤退路线十分狡诈。他故意大大兜着圈子,紧贴着金国在东北方向修建的界壕行军,分明有托庇金国势力的意图。自己一旦不慎,就很可能被误认为有内侵意图而遭到金国军队的攻击。如此危险的追击任务,汪罕的军队是难以完成的。更何况,在铁木真的心中始终有着这样的念头:自己与这位曾经的安答札木合之间的恩恩怨怨,于情于理说来,都应该单独做一了结。 不过,话又说回来,铁木真固然认为汪罕不能胜任,他自己却也没有决胜的把握。虽然札木合是在败逃,但是他的军队在阔亦田战场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这一点从诸将的战果汇报中就可以看出。他们杀死杀伤了众多的包括塔塔儿人、蔑儿乞惕人、斡亦剌惕人、乃蛮人等族在内的联军,却几乎没有斩获到任何札只剌惕人与泰亦赤兀惕人。由此看来,这次追击战仍将是充满诸多胜负难料的变数,很可能会为此而遭受重大的损失。然而,此事若不能由自己亲手来做,终究是心意难平。 听罢铁木真的话,汪罕立刻察觉到了铁木真的考量,厉声说道: “铁木真孩儿,莫非你认为我已经老朽无用了吗?此事非我亲往,终究是不能完成!这个草原上,只有我最了解札木合,只有我去,才能取胜!要相信一位老人的经验!” 铁木真还想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汪罕的两道灰白色眉毛激烈地抖动着,济之以严厉的口吻道: “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势,我们不能随意丢弃!我更不想从此失去你这个孩儿!别和我争,把札木合交给我,你去攻打泰亦赤兀惕人吧!他们还在威胁你的后方!” 话已说到这种地步,铁木真也只得顺从于汪罕。当下,两军分兵,汪罕向东北方向追击札木合,铁木真则回师斡难河源,全力对付他的宿敌——泰亦赤兀惕人。 在泰亦赤兀惕诸部中,最为铁木真所痛恨者莫过于当年捕他于不儿罕山并给予他带枷示众之辱的塔儿忽台。至于其他的泰亦赤兀惕人,铁木真出于对他们的祖先俺巴孩汗惨死的同情,只要不是站在敌对立场上,也并无将其斩尽杀绝之心。因此,他挥兵长驱直入,拼力追逐着塔儿忽台的队伍,如苍狼追逐血食般,决心干净彻底得消灭这个曾经给自己一家带来无边痛苦的野心家以及他的追随者。塔儿忽台对此也深有觉悟,自阔亦田战场逃出后便立刻带领自己的部落在草原上四处游荡,躲避着铁木真那复仇的烈火,同时派出使者向其他泰亦赤兀惕部落求援。就这样,铁木真与塔儿忽台之间展开了一场生与死的追逐。直到秋天,铁木真才将塔儿忽台的部队包围在月良兀惕秃剌思(2)地方。双方夹斡难河列阵,展开攻防战。 铁木真采纳了速不台提议的战法,将占据优势的兵力全面展开,形成包围网,以抽丝剥茧之势逐次侵消泰亦赤兀惕人的圆形防御圈,然后合力向中央的塔儿忽台本阵压缩,务求毕其功于一役,一劳永逸得解决这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死敌。战事一开,日夜不绝,受困的泰亦赤兀惕人也抱持着不胜必死的觉悟,拼尽全力抵抗着。直至第三天下午,铁木真的部队才最终控制了整个战局,苍狼的牙齿已将塔儿忽台的喉管牢牢钳住,令其动弹不得。 正当此时,战况突变,泰亦赤兀惕人方面出现了新的援军。援军来自与塔儿忽台同族的另两名曾经参加过札木合联军的部落首领——阿兀出把阿秃儿和豁敦斡儿长,他们在阔亦田战场上逃生后,回到本部整顿兵马,观望着草原上的态势。这次,在收到塔儿忽台的求援后,决心再次与之联合起来,以拯救泰亦赤兀惕一族的命运。不过,他们也并非全无私心,因此在开战之初采取观望政策,打算在铁木真消耗掉塔儿忽台的部分实力后再出兵相助,以便于今后由他们来掌握族中的主导权。因此,他们才迟延至塔儿忽台力不能支之时,才突然出现在战场。 客观的说,铁木真在这一仗中确实对此突发的变数估计不足,忽略了泰亦赤兀惕人执着抗争的精神之强大,导致全军陷入了苦战。但是,他临危不慌,立刻亲自带领者勒蔑所部的亲卫队冲上阵。他骑着那匹贯乘银灰骟马在战场上来往奔驰,忽而率先杀入敌阵,救出已方某支受困的兵马;忽而出现在某一支士气低落的部队面前,用宏亮的声音鼓舞他们振作起来;忽而出现在受伤士兵的身边慰问他们的伤痛,组织人将他们抢救下去……在他的勇气与魅力的带动下,蒙古军势复振,重又与泰亦赤兀惕军展开激战。至日落时分,泰亦赤兀惕人重新炽燃起来的战意已经被完全压制了下来。 眼见局面重新稳定了下来,铁木真刚刚松了口气,他坐下的战马蓦得发出一声哀鸣,颓然卧倒在地。幸好铁木真时刻保持着警惕,凭借敏捷的身手甩开马镫,跳了开来,稳稳落地。原来那马的项上中了致命的一箭。他生恐因此影响士气,连忙跃身跳上另一匹战马,向众军挥手示意自己安然无恙。 初时,众军倏然不见可汗的身影,不由心惊,及至见他重又威风凛凛得稳坐在马背之上,不由齐声欢呼起来。然则,欢呼声还未落地,铁木真只觉一道寒气扑面而至,暗叫了一声不好,待要躲避却已不及,只得尽力将头向一傍侧过,让开了咽喉致命部位。只听“扑”得一声,脖颈左侧已然中箭。虽然逃过了当场丧命之厄,但是这箭簇却以其锐利的侧锋切断了铁木真的颈动脉,炽热的血流立时在体内压力的崔动下如涌泉般喷射而出,霎那间,将他的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 第75章 幸而此时天光昏暗,敌我双方都没人注意到。 铁木真发觉自己在飞,先是飞离那个躯壳,之后便升腾起来,飘忽间远离战场,远离那些厮杀格斗,远离那些哀鸣惨呼,远离一切的一切,直至不闻;模糊的视线使世界扭曲变形,眼前的事物变得光怪陆离、颠覆倒错并渐趋昏暗,直至无视;触觉被一股莫名的大力挤压出体外,而这力量也随着触觉的消失而化为乌有……在五感全失之前的一瞬间,铁木真看到了一张脸,那脸上的嘴在动,那脸的主人正托住自己的身子。这人也许是熟人,但是,在铁木真还未来得及认出此人之前,他已全身心得陷入冥然无识之境…… ※※※※※※※※※ 始终一步不离得保护于铁木真身边的者勒蔑,眼见他中箭落马,手急眼快得抱住了他的身子,避免他再度于落地后受到更大的伤害。他一边呼喊着铁木真的名字,希望能使汗保持知觉。但是,他很快便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一箭射得是那样得深,完全贯穿了铁木真的左颈,使那里血如泉涌。他当即召呼一名部下去向各军传令收兵,然后自己抱起铁木真的身体躲藏到一辆废弃的战车之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将中箭部位周围的皮肉割开,小心翼翼得取下了箭,然后按照传统的治疗箭伤的办法,将自己的嘴帖在那伤口上用力吸吮着里面的污血。他深知,这样的箭簇上一都会附着某种不知名的毒素,不将污血吸干净,会造成伤口的感染而置伤者于死地。他吸上一口,转头吐掉,再吸,再吐……直到铁木真的伤口处泛出鲜红色的血液,说明毒血已净,这才放下心来,扯下自己衣服上最干净的一条内襟,将铁木真的脖子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暮色已经完全吞噬了整个战场,合撒儿、博儿术、木华黎等人已经组织着蒙古军退却了下去,而泰亦赤兀惕军也不敢在夜色中进行追击,塔儿忽台等人也约束着自己的部队向后退去。双方谁都没有发现卧倒在河边破战车之后的铁木真与焦虑得守在他身旁的者勒蔑。者勒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移动铁木真,生怕因此造成他的箭疮崩裂。现在他只能等,只能乞求长生天庇佑铁木真,使他凭借自己强韧的生命力度过面前的危难。 直到午夜时分,忧心如焚的者勒蔑忽然听到一直了无动静的铁木真发出了轻轻的呻吟,他心中一喜,连忙伏在铁木真身边小声呼唤着。不久,铁木真有了回应,他用微弱得声音问道: “这里好黑,莫非我现在已经身入幽冥了吗?” 者勒蔑连忙安慰道: “不,我的汗,你没死。这黑暗是太阳在为你的受伤而难过。” “哦,我受伤了。难怪我感觉口渴,血都流干啦。” “是口渴吗?那么请稍等,躺在这里不要动。” 说罢,者勒蔑开始向四下遥望,寻思着去河里给铁木真弄些水来。然而,当他一摸到铁木真的手臂,发现铁木真的身上烧得滚烫。 “是失血过多后的寒热症啊。喝冷水会要他的命,只能去找马奶子了。”者勒蔑这样想着。可是四面空无一人,蒙古军不知撤退到哪里扎营去了,黑夜中根本无法发现。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河对面灯火闪亮的敌人军营,眼前不禁一亮: “对啊,敌人的军营里肯定会有的。找不到自己的,就只能冒险去偷敌人的。” 者勒蔑看了看天空,天上无星无月,正是潜行的好天气。于是,他脱光了自己全身的盔甲、内外衣以及靴子,用衣服将铁木真全身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只穿一条短裤,轻手轻脚得来到河边,踏入水中,一步一步走向深处,然后悄悄地游过河,神不知、鬼不觉得翻过木栅栏,潜入敌人的军营。 他借助着草车、马粪堆、帐幕的阴影,不停得将自己的身形隐蔽好,再移动,边走边寻,终于找到了敌军的淄重车队。他躲过敌军的巡逻哨,如一只大狸猫般窜入两辆淄重车之间的缝隙中隐伏下来,然后伸出手探入车内四下摸索。连翻了好几辆车,都没发现自己要找的马奶子。原来,因为战事吃紧,泰亦赤兀惕人的母马就都四散跑掉了,根本没挤到马奶。 正当者勒蔑犯愁之际,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地面上摆着一只小木桶,他靠近去看,见里面承着半桶凝乳还有一只长柄木勺。他心中大喜,暗想这个东西只要用水化开便和马奶子差不多,而且还方便携带。于是,他飞快得提起桶来,保持着警惕从原路返回,一路幸而无事。 当他回到河这边卧着铁木真的车边,看到自己的汗平安无事得躺在那里,心中高兴至极,便去取了河水将凝乳调开,然后用一只手扶住铁木真的头微微抬起,用另一只手拿着木勺一口一口得给铁木真喂食。 几口乳下肚,铁木真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缓缓道:“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东西,心里也明白多了。者勒蔑,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用水调开的凝乳。”者勒蔑若无其事得回答道。 如果不是铁木真继续追问这凝乳的来历,他根本没有要讲述自己今夜的冒险经历的打算。 当铁木真听完他如何为自己吮血疗毒,又如何潜入敌营盗取凝乳的经过,不禁担心得问道: “太冒险啦,如果被敌人抓住可怎么好?” 者勒蔑依旧以一副轻松的姿态回答道: “万一运气不好被抓了,我就说是因为你责怪我没保护好你,让你中箭,于是就剥光我的衣服将我关起来,我是乘机自己逃出来,想来投靠泰亦赤兀惕寻求庇护。这样一说,他们必然相信我,会善待我的。然后我再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抢一匹马逃回来也就是了。只要汗你平安无事,我冒点险也算不得什么。” “我的朋友!”铁木真激动得拉住者勒蔑的手,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当年蔑儿乞惕人袭我于不儿罕山,是你舍命相救,这是第一功;我中箭后,为我吮血疗毒,救我性命,是第二功;冒死潜入敌营,为我盗来凝乳,让我免于饥渴而死,是第三功。你每一次功劳都拯救了我的生命,你的恩德我将永远铭记肺腹!” “汗啊,千万不要如此说。当年是你将我从卑贱的山民中选出来,又赐我‘众人之长’的殊荣。我这条命早就给了你。今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 者勒蔑面色郑重地回答道。 黎明的晨光照着斡难河边,也照着两条肝胆相照的汉子的头顶。他们彼此严肃而庄重得对望着,人类高尚情感所凝聚而成的漩流在他们之间汩汩涌动着,随着苛烈的历史之风鼓荡不息。 ※※※※※※※※※ “铁木真汗,你在哪里啊!” 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唤,铁木真微笑道:“木华黎他们找我们来啦。” 者勒蔑立刻扯开嗓子回应道:“我们在这里,铁木真汗在这里!” 不久,铁木真手下的众将陆续赶到,部队也重新集合起来。铁木真当即命令全军渡河,继续攻击泰亦赤兀惕人。但是,塔儿忽台等人已经带领主力撒退了,只留下一座空营和一些被抛弃的老弱妇女。铁木真不顾自己的伤痛,亲自骑着马穿梭于他们中间进行招抚,并命部下救济伤者,掩埋死者。当铁木真登上一座小山丘后,发现这里也聚集着一群百姓,他一眼从人丛中发现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正伏在一具男子尸体上放声恸哭。她的声音唤起了铁木真多年前的回忆。 这不是合答安吗?曾经与父亲琐儿罕失剌共同救助过自己的那个矮个子的聪明姑娘吗?他的哥哥沈白与赤老温如今都已是铁木真麾下的得力战将。虽然事隔多年,大家都已步入中年,但是铁木真却始终记得她的声音。 铁木真下了马,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合答安,还记得我吗?我是铁木真。你救过的那个铁木真。” “铁木真?是你吗?你真的是铁木真吗?当年带着木枷逃来我家,如今成为蒙古汗的铁木真?” 合答安倏然抬头,睁着一双红肿得眼睛,有些失神得望着眼前的中年壮汉。 “没错,就是我。我是铁木真啊。你父亲呢?” 问到这句的时候,铁木真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死者,见是一个中年汉子,这才放下心来。琐儿罕失剌活到现在也应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父亲被塔儿忽台抓走了。说他私通你,我丈夫为此与他们争斗就被他们……”说着,合答安指了指他面前的尸体,两行清泪再度滑落。 铁木真双手紧握,面色如铁,他沉声道:“我这就追上去,将你父亲夺回来。” 然后他命人去把沈白与赤老温兄弟叫来,让他们兄妹相见,又嘱咐他们好生安抚这些弃民,自己带领其他部队追击塔儿忽台。一直追到阿兀出把阿秃儿的兀鲁思(3),果然如他所料,几支泰亦赤兀惕人的残部都在这里。铁木真当即从四面展开包围网,奋战一昼夜,终于打破他们的营地,阵斩敌首领阿兀儿和豁敦斡儿长。然则,还是有两件事情令铁木真遗憾与失望,其一是自己最为痛恨的塔儿忽台还是漏网了;其二是恩人琐儿罕失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杀不掉塔儿忽台,找不到琐儿罕失剌,我的胜利还有何意义?!” 铁木真愤然掷鞭于地,将自己心中全部的怒火发泄到那些不幸的被俘者身上。他严厉得下达了集体处决令: “要让泰亦赤兀惕这个名字灰飞烟灭,要将他们斩尽杀绝!”(4) 当这些受死之人被押送着走过铁木真的面前时,他看到其中有许多是乞牙惕的同族。然而,无论是青梅竹马的伙伴还是年高德劭的长辈,任凭他们在自己面前如何哀号求情,哭诉求饶,铁木真都只是抱以冷淡的眼神。 第76章 在他眼中,即使这些人当年漠视自己的孤苦不是罪过,那么他们如今也是断送琐儿罕失剌性命,帮助不共戴天之敌塔儿忽台逃跑的帮凶,必须用他们的生命来抵偿其犯下的罪恶。 有组织、成规模的屠杀一直持续了三天,大批泰亦赤兀男子被押上了断头台,而每天负责打扫收尸的则是那些被俘的女子与小孩。她们神情麻木得抬起那些曾经共同生活有年有亲朋好友以及同族残缺不全的尸体,然后麻木得移动自己的脚步,最后麻木得将尸体丢入不远处她们自己事先挖好的一个个大坑之中。没有人神伤,也没有人哭泣,即使手中抬起的是自己的结发丈夫或生身父亲也显得无动于衷。残酷的战争与无情的杀戮,刺目的鲜血与惨白的僵尸已经令她们的精神接近于死亡,即使在多年以后,她们也只能以行尸走肉的方式苟存于世。 望着眼前这一切,铁木真的心中无喜也无悲。吃掉泰亦赤兀惕!吃掉塔塔儿!父亲的遗梦终于在自己手中完成,他却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为了这一天,自己以及众人们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当这一天终于化为现实呈现于他的面前时,就连感慨中都带着血腥的咸涩。 “因为得到血的浇灌,明年这里的草会生得更旺吧?这一切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呢?” 忽然,一名箭筒士跑到他的身边,向他报告: “一名自称叫琐儿罕失剌的老人带着一个年青人在营门前要求见你。” 琐儿罕失剌!听到这个名字,铁木真心中一阵狂喜。他还没有死啊,这可真是比打了胜仗还要值得兴奋的事情啊。 “立刻将他们带来,要快!” 铁木真下完这道命令后,却自己亲自跑向营门。他已经等不得了。他觉得现在必须立刻见到老人,然后将他安全完整得带给合答安,他觉得每耽搁一刻,都会让合答安多流一滴眼泪。眼泪流得太多了,不能再流下去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几乎是以飞行速度赶到了营门前,远远便看到了那位阔别以久的救命恩人。 他老了,真的老了。多年前那一双搅动马奶的有力双臂,如今却只能虚弱得搭在身旁那个年青人的手臂上,维持自己的身体可以站得更久一点。 铁木真冲上去拥抱了老人: “合答安在我这里,很安全,她很想你!沈白与赤老温也想你!我也想你!” 此时,铁木真无法用更多的言语来表达什么,只能连续不断得说出了三个“很想”。 “为什么早不来找我呢?非要等到今天?莫非怕我怠慢于你?” “铁木真汗啊,你能亲自来见我这个卑贱无用之人,又怎会怠慢于我呢?其实,多年前我就在心中做了你的臣民,可是我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家中的妇女们就会性命难保,我不能抛下她们啊。尤其是合答安已经嫁人,我更不能连累她的婆家。”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从你在河边掩护我,又在家中为我卸去木枷的时候起,我们就是朋友,就是亲人了。” 铁木真盛赞罢老人对自己的恩情,这才转头看到他身边的年青人,向他问道: “你是谁?” “我叫只儿豁阿歹。别速惕族(5)。” 年青人沉静得回答道。 琐儿罕失剌连忙介绍道:“塔铁忽台本来命令他杀死我,他却带着我一起逃掉了。没有他,我早死多时。” 铁木真却没说什么,继续以他那洞察人心的目光打量着只儿豁阿歹。初看起来,这年青人除了头顶光秃之外,与草原上这个岁数的同龄人没有太多不同,但是当铁木真的目光落在他那两条长短略显不一的胳膊上的时候,却突然发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射手!”年青人坦然依旧。 “前几天交战的时候,有人从山上射箭。他先射伤我的马,又射中了我的脖子。他的箭法高明是我平生仅见,你知道是谁吗?” “我就是那天在山上射箭的人。”(6)年青人居然没有任何犹豫得承认下来,“如果当时不是天色黑下来,我会射得更准一些。” “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即使救了琐儿罕失剌,也无法得到饶恕。” 铁木真的声音有点冷。他挥手阻止了正要开口为年青人求情的琐儿罕失剌。 “救人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不该死,其他多余的事情也从没怎么想过。想杀我的话,就下令动手吧,不过是玷污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而已。” 面对铁木真凌励的目光,年青人连眼睛也没眨。 “你不怕死吗?很想死?” “我怕死,也不想死。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啦。” 铁木真在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动人的光彩。那是一种直面命运,无所畏惧的光彩;是一种诚实自律,不计安危的光彩;是一种道义当前,不避生死的光彩。他完全可以向刚刚被自己拯救的人求援,他却连这种打算都没有。他也完全可以抵赖掉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求得苟免,他却连这种想法都没有。 “又是一头蒙古狼啊。” 铁木真在心中赞叹着他的勇气,但目光却森寒依旧,他还想看看这个年青人在死的威胁下到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年青人承受着铁木真的目光,并不想躲开。他的身子自始至终都挺直,如一杆标枪。 “要杀就赶紧动手吧。” “不要急着去死!如果我赦免你,你会怎样做?” 青年朗声答道: “我将留在可汗的身边,为你去冲锋陷阵,横断深水,粉碎坚石!只要是你指向之处,绝不退缩!” “很好,那就留下来,做我手中的利箭吧!” 那青年听到被赦免的消息后,依旧不动声色: “好吧。你今赦我,我欠你一命;我伤你马,我欠你一马。今后我将以百倍偿还于你!”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伤害过别人的人,往往会刻意隐瞒。你今却能坦诚相告,说明你是可以依赖的人,与你为伴,我不会后悔的。如果你隐瞒下去,我最多让你做一名普通士兵,可是你的坦诚让你成为十人队长,而你的神箭之技和救援琐儿罕失剌的功劳却令你成为百人之首。以前你是泰亦赤兀惕的箭,现在起你就是蒙古人的箭。因此,我赐你者别之名,你要成为我蒙古射向四面八方的一支利箭!” 得名者别的青年,沉默不语,配以他那细长的脖颈和略似箭簇的光头,样子象足了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从此,这个受到特殊赦免的青年没有辜负铁木真的期望,将自己化身为箭,奋力弹射向广大的世界—— (1)今黑龙江支流额尔古纳河。 (2)月良兀惕秃剌思(ulängut-turas),大约在斡难河上游一带。《圣武亲征录》作月良兀剌思之野。 (3)兀鲁思(oulous),意为“国家”、“人民”、“从属”、“王国”。见《蒙俄法词典》。 (4)《秘史》原文为:乃至其子孙之子孙,使如飞灰焉。 (5)关于其对音,《萨囊彻辰书》作“dschebe或jebederbessed”;《秘史》作“besut或besutäi”;《拉施特书》作ysût。该姓氏至今仍在鄂儿多斯族中使用着。 (6)《秘史》原文为:射自山上者,即我是也。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二章尽杀高过车轮者 这天晚上,沈白为铁木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汪罕的部队追上了札木合,双方交战几次后,札木合居然向汪罕投降,汪罕则将他收为自己的附属。当铁木真浴血奋战的时候,他的这位汗父再一次背叛了盟约。如今,铁木真的背后再度寒流激荡,暗潮汹涌。为了应对这陡然而生的变故,铁木真必须将东部蒙古彻底平定,才能有余力来应对来自汪罕方面的一切明枪与暗箭。是啊,草原势力为两家所平分,那么接下来,为独站这片土地的决战又将上演。 这次,诸将也不再如上次那样群情激愤地斥骂遣责什么了。众人将自己的悲怒默默得收回心中,转化为力量,早晚要将这股力量化为毁灭的狂潮,倾泄向一切敢于阻碍他们的人。 铁木真一面派亲信阿儿孩前往汪罕处祝捷,以此稳住对方,一面着手布置对塔塔儿人的残余势力发起最后的总攻。如今,还有四个较大的塔塔儿人部落没有遭到打击,即被称为“白塔塔儿”的察阿安部、阿勒赤部、都塔兀惕塔塔儿部,阿鲁孩塔塔儿部。听说,塔儿忽台已经收集残党与他们合兵,脱黑脱阿所带领的蔑儿乞惕人也与他们在一起。必须在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整旗鼓之前消灭他们,使自己有一个安稳的后方。现在,铁木真认为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实力上,自己都没有履行誓约邀请汪罕出兵的必要。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汪罕的背盟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已经成熟的蒙古狼群毋需再去背负任何负担,受什么人或事的约束。 当然,眼前秋天已近尾声,在即将来临的严冬过去之前,是无法出兵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事情可做,其中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对那些曾经从属于泰亦赤兀惕人的小部落进行整编。这是一件相当繁琐却又牵涉甚广的事情,铁木真将这个任务交给在战场上已经日渐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木华黎与忽必来去执行。这一年,他们二人刚刚年届三旬。如此一来,他们的地位就一跃而与博儿术、者勒蔑等老臣并驾齐驱,成为手握民政大权的实力派人物。二人欣喜受命后,翌日便各自引兵办事去了。 一晃月余过去了,随着秋天尾声的脚步,各个归附的部落纷纷迁移而来,每天都有长长的队列络绎不绝而至。从他们口中,铁木真得知,木华黎与忽必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一物不取,并善加安抚,令投诚者人心安睹,倾心归顺。 第77章 铁木真对两位武将的表现十分满意,由其是木华黎所表现出来的行政能力,更使铁木真如获至宝。毕竟,这样的能力在如今的蒙古军中并不多见。 铁木真想: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亲信将领们虽然在战场上都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但是却没有几个人精通政务,几乎所有的部落事务都要由自己亲力亲为。即使有博儿术与者勒蔑相助,毕竟还是显得有些人单力孤,应付象眼前这种规模的部落还可以胜任,然则随着征服范围的日益扩大,在面对更多的领地和属民之时,现行的行政人员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远不足。一旦因此而发生骚动,就很可能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自己建立起来的蒙古国家愿望也将成为泡影。因此,铁木真决心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要着重从年轻将领之中选拔出优秀的行政人才加以使用、培养,使之成为未来的栋梁。不过,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计划而已,眼前的工作,还是暂时无人能够接手来做。 整个冬天,铁木真与他的弟弟们以及几位得力部下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协调新加入者与原有部民之间关系的错综复杂的事务之中。现在,蒙古部掌握着东到兴安岭,西至色楞格河下游,北至腾汲思海,南至戈壁滩边缘的广大领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二十余万牧民,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部落。对于他们来说,这决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要将这些习惯于各自为政的部落以公平与秩序为纽带紧紧维系在一起,其间将面对多少复杂琐碎的事务,处理多少微妙细致的问题,这比消灭一个泰亦赤兀惕或一个塔塔儿要难上千倍万倍。当冬天过去的时候,铁木真等人的鬓角边都或多或少得添了几根白发。 纪元1202年有春天刚刚降临,铁木真的大军便迎着可以将人吹得东倒西歪的暴风向兴安岭脚下开进过来。在进军途中,被他的岳父德薛禅所说服的所有的翁吉剌惕首领带领自己的人马前来向铁木真请降,铁木真痛快得赦免了他们此前追随札木合与自己为敌的罪愆并热忱得欢迎他们加入自己的讨伐军。在这些熟知地理的土著引领下,塔塔儿人无所遁形,只得在喀拉喀河注入捕鱼儿湖河口附近的答阑捏木儿格思(1)列阵决战。 蒙古人对塔塔儿人作战,例来不需要做任何战前动员。这两个同出一源却被诸多血仇夙怨所纠缠于一处的民族之间,只要其中一个还未完全倒下,刀与箭簇的对话将永远没有终结。但是,铁木真认为还是在必要在这一战中建立一种全新的军队纪律,以应付未来对汪罕之战。他颁布了两道军命: 其一,如果击败敌人,要乘胜追击,私人不得进行任何劫掠。一切战利品将在战后统一分配; 其二,如果进攻失败,不得擅自溃退,更不许无限制逃离战场,而要返回最初攻击点继续作战,不返回者斩。(2) 铁木真决心在此战中建立以上铁则,从根本上改变游牧民族的散漫习性,进一步强化蒙古军的战斗力,使之成为一支真正的职业化的强兵劲旅,以适应未来规模更大,战况更为激烈的战斗。 料峭春寒中,蒙古军开始进攻。锋镝的鸣响和震天的喊杀声盖过了冷风的呼啸,答龟缩于阑捏木儿格思的塔塔儿人在蒙古军战不旋踵的强大攻势面前节节后退,一路向阿勒灰河和失鲁格勒只惕河(3)流域溃败而去。铁木真预先制订下的进袭-追击-包围-歼灭战法一气呵成,塔塔儿四部兵马以及泰亦赤兀惕和蔑儿乞惕的残党如春光中的冰雪,秋风中的落叶般被一扫而光。上次侥幸逃脱的塔儿忽台随同他最后的拥护者们一齐被踏碎于蒙古军的铁蹄之下。唯有蔑儿乞惕的首领脱黑脱阿较为幸运,他在铁木真进攻前返回北方故地去联络失散的部众,意外得逃脱了这场灾难。 公平地说,塔塔儿人的抵抗不可谓不勇敢。他们对于蒙古人的强烈恨意恰恰之于蒙古人对他们的无限仇视。但是,他们还是在三天之内完全崩溃了。他们并非败在战意和战技层面,而是败在铁木真那铁一般的军规之下。 开战之初,蒙古军所发起的几次进攻并不顺利,在塔塔儿人的坚决抵抗下,不得不向后少却一程。当塔塔儿人还没缓过一口气来,那些后退的蒙古军又如海潮般卷回,令他们疲于应付,最终不得不撤退;为了阻止蒙古军的追击,塔塔儿人故意将财物弃于路上,希望吸引追兵的目光,使他们忙于抢夺而延迟攻势,从而为自军争取喘息的机会。这个办法不可谓不高明,但是塔塔儿人立刻惊讶得发现,这些追兵取然好象完全没有看到满地的财物,依旧马不停蹄得杀过来。塔塔儿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部队,从前蒙古人不是这样,现在的克烈亦惕人也不是这样,即使是金国也没有这样的部队。除了杀敌就是进攻,其它的一切似乎根本就没想过。面对这样的敌手,塔塔儿人注定了败北的命运。因为他们不是在与人作战,而是一群横扫千军,撕咬乾坤的苍狼! 从这一刻起,日后那支威震天下令闻者丧胆的蒙古军的影子已告形成!他们那一套冠绝天下的战术与纪律亦由此发端! 值得一提的是为此战立下首功的者别。这位曾经射伤铁木真颈动脉的青年,不但是个优秀的射手,更是位出色的战场指挥官,他对铁木真战法得颖悟能力亦是出类拔萃并有所发挥。他将自己带领的百人队分成十人一组,方便彼此照应。一但被冲散,除非身陷重围,否则立刻要找到自己的队友,与之协同作战。因此,他的部下虽然战不旋踵,却总是能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使士兵的战殁率大幅度降低。而他自己则完全显示出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豪勇气慨。他两腿紧紧夹住马腹,身子如同粘在马背上一样,时而高高站起,时而侧身伏下,在种种高难度的动作中双手自由自在得挥舞长矛,宛如烈火疾风般突破敌阵。哪里的敌人最多,他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战况最为激烈,他就冲向哪里。一切正如他向铁木真所许下的诺言那样,即使如深水般汹涌的敌军也不能阻挡他的冲击,即使象坚石般稳固的防线也无法拦阻他前进的马蹄。披坚执锐的他就象一支永不折损的百炼箭簇般,劲舞疾飞,浴血而靡坚! 铁木真将者别在战场上的英姿尽收眼底,心中万分高兴,甚至发觉自己当初都低估了他,他所表现出来的水准大大超出了铁木真的预期。然则,在战后铁木真还没来得及亲自去慰劳这位给予自己绝大欢喜的功臣,便必须要面对一件令他无法开心的事件——因为有人违反了他在战前订下的军纪,而违返者正是他的两位叔叔阿勒坛与答里台和一位堂弟忽察儿。他们还未等战事结束便大模大样得掠夺起战利品来,当别人劝阻时还公然叫嚣起来: “老子用你来管?别说是你,就是铁木真亲来,也奈何不得我们。当年他什么也不是的时候,要不是我们拥戴他,他当个狗屁汗!滚开,少在这里罗罗嗦嗦得碍事!” 面对这种公开挑衅者,铁木真的态度是坚决打击,决不姑息。因为姑息就意味着妥协,就意味着对权威的动摇。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时候,以上情况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功臣者别还没得到封赏便又得到了新的任务,与忽必来一同去察办这起恶性违纪事件。他们没收了三名亲贵所聚集的战利品,并将铁木真的严厉申诉一字不漏得传达给他们。 铁木真并不特别关心这件事情,一方面是他对办事人的能力有着相当的信任,另一方面他还要亲自指挥对塔塔儿的报复性屠杀。 “父亲也速该的仇,俺巴孩汗的仇,忽图剌汗和仇还有许许多多蒙古人的仇都等着我们去报。今天是总清算的日子。凡是高过车轮的男子都要杀尽,留下女子与儿童按老规矩办!” 铁木真以不容更改的口气向众将下令。这是在一场绝密会议上的决定。出于父亲当年的教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杀尽塔塔尔人! 别勒古台忽然问道:“汗兄,投降的也客扯连他们也不饶恕吗?” “他是塔塔儿人吗?”铁木真发问。 “是。” “他高过车轮了吗?”铁木真又问。 “是。” “那就不能例外。”铁木真不容置疑得说道。 别勒古台本来想继续求情,但是面对冷如铁石的兄长,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到帐幕中,也客扯连还等在那里。他是塔塔儿部落中的一位长者,由于年老,因此没上战场,只是负责管理营地事物。当别勒古台率兵包围营地后,他命令护卫们保持冷静,然后亲自与别勒古台对话,提出只要保证平民的安全,可以不经过任何战斗就得到这个营地的一切。他是塔塔儿人中最为理智的人,他知道本族兵败如山倒,多余的抵抗只能徒增伤亡。虽然投降后要保住财物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他的谦恭态度和过人谈吐,另别勒古台对他生出了绝大的好感,同时心中又觉得自己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本身已经对不起这位老人,何况再隐瞒欺骗于他,从良心上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于是,他小心得将铁木真的决定透露给这位老者,让他赶紧带领自己的家族逃跑,至少可以保住全家的性命。但是,不能告诉其他人,否则会为自己带来责难与麻烦。 也客扯连虽然在口头上行若无事得感谢别勒古台对他的关照,但是心中早已有所决断。即使战败的责任不在他,他却无法推卸保护营地的责任。他一返回营地,立刻将这个消息通知了所有的塔塔儿人。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现在没人能救我们啦,我们只能拼死一搏。 第78章 大家逃上山去,砍伐山林搭起寨子来抵抗吧。到这个时候,只能在死中去求活啊。”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立刻行动起来。可惜时间紧迫,行动不便的女人与儿童只能丢弃。再说蒙古军要杀的只有壮丁,这些人反而安全。至于今后如何父子夫妻相会,那也只能等到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了。 铁木真给个部传达完夜袭塔塔儿营地的命令后,就和衣而卧,准备在即将进行的大屠杀之前好好休息一下。谁知,还没等他睡熟,一名箭筒士慌慌张张得跑进帐幕向他禀报: “不好啦,塔塔儿人暴动了。不是谁向他们走漏了消息,全体壮丁都逃入深山,砍树结寨,准备跟咱们拼命呢!” 铁木真蹶然而起,一拳猛击在榻上,口中恨恨道:“别勒古台误事!” 他走出帐幕,迎面遇到博儿术和者勒蔑,他们二人也得知发生了变故,连忙赶来。不等他们说话,铁木真率先开口道: “两个决定!第一,今后取消别勒古台参与一切事务的资格,为什么?他自己清楚!第二,立刻进攻山上的塔塔儿人,不能让他们站住脚!让那些留下的妇女小孩在最前面开路!” 博儿术与者勒蔑立刻跑去传令,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对铁木真的命令只有去执行,连问题也不能提。 “蒙古军来啦。可恶啊,他们居然让我们的妇女儿童在前面开路,这怎么办啊?” 望着山下密密麻麻攻上来的蒙古军以及被他们驱赶在前面的妇女们,塔塔儿人感到束手无策。虽然他们知道,一旦被敌人攻上来自己就是死路一条,可是面对在同一营地中朝夕相处的熟人,手中的弓弦却无论如何拉不开。 “好阴险的手段,好厉害的心机!”也客扯连猛拍了一下大腿,“既然他如此狠毒,我们也只好与他们拼了。大家每人都预备一柄短刀,敌人冲上来的时候,就用它与砍杀自己的人同归于尽。左右是个死,我们死一个,也要让蒙古人陪着死一个!” 这老人平时看起来慈祥和睦,然则一旦被逼至绝境,却是异常的悍勇!在他的号召下,塔塔儿人纷纷行动起来,将短刀藏在袖子或帽子之中,一个个凝望山下,与自己的亲人做着最后的告别。 很快,第一道寨子被突破了,塔塔儿人的尸体与蒙古人的混杂在一处,几乎每一个塔塔儿男人的身边都倒着一个蒙古军。 铁木真得到这样的回报,心情沉重起来,同时也更加恼怒。他将自己的愤怒全部发泄在面前地面上那株过早破土而出的小草。嫩芽被踩碎,绿色的草液让面前地面一塌糊涂。 “铁木真汗,夜风凉,别站久了,还是进帐幕来喝碗我父亲亲手酿的马奶酒暖和一下身子吧。” 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铁木真不必回头就知道,来的是合答安。自从去年被铁木真找到后,她和父亲琐儿罕失喇就被铁木真待以上宾之礼,供养起来。铁木真听知道她丈夫死了,就一直考虑要为她另寻夫婿,但是被合答安拒绝了。后来,铁木真决定自己娶她,也被拒绝了。说自己出身卑贱,且年纪大了,容貌衰了,难以侍奉,仅仅答应做他的侍女。因此,铁木真愈发贵重起她的人品来,觉得她是自己平生仅见的贞洁女性。二人之间虽然没有男女情欲,然而代之而生的却是难得的纯真的兄妹情谊。在铁木真发火的时候,也只有合答安会让他平静下来,这样的效果连铁木真手下的诸位大将们也始料不及。 在合答安的劝慰下,铁木真回到了帐幕之中。刚一帐幕,他就怔住了。眼前的床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恍忽间,铁木真的思绪立刻飞回了二十年前在翁吉喇惕部落中的洞房花烛。这女子也俨然幻化为豆蔻年华的孛儿帖。 “这是……?”铁木真一时语塞。 合答安宛然一笑道:“汗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是否可以暂时停止外面的厮杀,别让那些惨叫声打扰你的美梦。” “好,好吧……”铁木真茫然道。被眼前的情景所眩惑的他,下意识得答应道。 “我汗英明。” 合答安轻轻退出去传达军令。帐幕内只留下心存迷惘的铁木真和那位自荐枕席的漂亮人儿。 “你是谁?为何来此?”铁木真迟疑得探究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必问,只需要做,但他还是想问个明白。这是他的性情使然。 那女子嫣然一笑,自榻上起身,款步来到铁木真面前。此时的铁木真已非二十年前的不解风情的莽撞少年,因此也不会再有象当年初遇孛儿帖时的那种荒乱退避。他只是一动不动得伫立于原地,静观下一步的变化。 女子来到铁木真的面前,忽然抬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轻轻分开。立时,一具莹润如雪的胴体毫无保留得呈现在铁木真的面前。她轻轻得将自己从衣衫中解脱出来,然后在委顿在地的衣服上跪了下来,将自己的面颊帖在铁木真的大腿上,用娇弱的声音说道: “汗啊,我是你的奴婢,来此服侍于你,请尽情享用吧。” 铁木真缓缓低头,居高临下得打量着女子,从闪亮的栗色发丝到圆润动人的香肩,曲线撩人的胸脯,坦荡如砥的裸背…… 她不是孛儿帖,确实不是二十年前的孛儿帖,但是姿容却绝对不输于二十年前的孛儿帖。自己该怎么办?安然接受还是……她有着与孛儿帖完全不同的别样风情,她是个塔塔儿女人,虽然不象孛儿帖那样聪明、刚毅,但却有她所没有的温宛与娇媚。想到这里,铁木真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探究一下异族女子的身体,看看她们生下的孩子是否也可以成为蒙古狼。把那些被自己所征服的民族的女子搂在怀中,尽情享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成功!属于一个男人自己的成功! 想到这里,铁木真稍稍弯腰,巨手抄住女子的纤纤腰肢,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然后大步走向床榻…… 摇曳的灯火知趣得熄灭了,缄默的帏幕轻柔得落下,而随着这轻柔的落下,山上那一场惨烈的人间悲剧也在几乎与此同时落下了厚重的帏幕。 ※※※※※※※※※ “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来侍奉我是为了得到什么?” 悄然无声的帏幕后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激情过后的铁木真以审视的目光凝望着身旁的女子。 “我叫也速干,是塔塔儿部也客扯连的女儿。我想得到伟大的汗的赦免令。” “赦免谁?你的家人吗?还是山上的那些人?” “请伟大的汗赦免我的父亲和那些我的同族人吧。他们可以成为你的忠实奴隶。为你作战,为你放牧,为你获取最好的猎物。” “没有哪个蒙古人会饶恕塔塔儿人的。” 铁木真神情肃然的答道。即使是在欢好余韵之中,他的头脑依旧保持着清醒,对仇恨有着惊人的敏感。 “可是,明智的可汗啊,如果你真的要杀死塔塔儿人,又何必耗费你勇敢的战士呢?只需在作战的时候将塔塔儿人派为先锋,他们一样会死,却能让蒙古人死得少一些啊。与其这样将他们无意义的杀死,不如让他们为你战死更有意义啊。” “这些话是合答安教你的吧?”铁木真反问着,“她真是煞费苦心啊。看在她的这份心意上,我答应你。” “多谢可汗的厚恩。为了报答可汗,我还要向你报告一件事情。” “又是什么?” “我有个叫也遂的同胞姐姐,容颜比我更美丽,性情比我更温柔,她会成为汗的好妃子的。” “那好,回头我派人找她来。” “有可汗这样的英雄保护我们,我们姐妹会得到安全与关怀的。” 一场种族灭绝的危机,就在这帏幕床第之间的温柔乡中消弭无形。当又一个夜晚降临的时候,铁木真临幸了也遂,又体会到了另一种如痴如醉的新鲜感觉。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与众不同美丽女子也许都有着各有千秋的别样滋味吧——铁木真对女子又有了新的认识。 不久,铁木真踏上了归途。在他的身边,多了一对如花似玉的塔塔儿美人,而在他的部队中间,增添了由妇女、小孩、财物以及成为苦力的塔塔儿幸存者们所组成的长长行列。此时,春意已深,草原上繁花似锦,来时所遭遇的强烈的暴风晃若一梦。虽然没有风的咆哮,但那些沦为奴婢的女子们为自己凄惶没测的未来命运而发出的嚎啕恸苦却于沿途之上不绝于耳,飘向草原的深处,直至渺然无踪…… 然则,这些都不足以打动铁木真的心,汪罕最近的活动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就在他平定塔塔儿的同时,草原上最后一股蔑儿乞惕势力也加入了汪罕的旗下。他得到这些人的情形远比自己要轻松许多,完全靠强大的军事与政治力量压服了脱黑脱阿。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汪罕也将自己与蔑儿乞惕人的仇恨搁置起来。看来,自己在政治经验方面较之这个老秃鹫还是略逊一筹,从而他也更为庆幸自己及时听从了谏阻,停止了对塔塔儿人的仇杀行为,避免了一场损兵折将的悲剧。 “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铁木真向合答安深深致谢。 “能为可汗略尽微薄之力,是奴婢的荣幸。” 合答安平静的逊谢着。这个女子一如当年自己在泰亦赤兀惕营中相见时一般沉静从容,一般机智灵活。这些,都使得铁木真对她万分尊敬。他觉得,她是自己一生中继母亲和妻子之后,最令他难以忘怀的女子了。 此战之中,受到处罚的只有别勒古台和答里台等人,铁木真对后者追加了与别勒古台同样的处罚。现在,所有的部下都已明了如下这个事实:任何人也不能触犯可汗的绝对权威,即使是至亲骨肉也会因此而严惩不贷。 就这样,在1202年的春天,铁木真与汪罕之间的争霸竞赛以平局而告终。 第79章 双方对彼此的做法互不干涉,自行其是,巧妙得维护着脆弱的平衡,等待因为某件预谋或者突发的事件来将其一举打破。虽然此时正是春光明媚,草原不仅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日子,也迎来了近期以来难得的平静,但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看得到,天空中隐伏着浓密的战云和阴冷的杀机—— (1)答阑,蒙语意为“七十”;捏木儿格思,指“外衣”或“毡衫”。 (2)《秘史》原文为:若胜敌人,则勿止于利物,既胜之后,其利物既为俺所有矣,可共分之。若被敌人战退,则自初冲之地反攻之,至初冲之地不反攻者,吾其斩之。 (3)此二河流均发源于大兴安岭山麓,向南流入戈壁滩。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三章誓言与背叛 誓言是什么?在纪元1203年的蒙古草原上,它显然是一条通往背叛的必由之路。 如果将誓言比作登山之路,那么背叛就是山的颠峰。经由誓言踏上山颠者,往往会有两种结局:或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或是驻足不住,落入深渊。 现在,铁木真与汪罕几乎都同时践踏着誓言登临上同一座颠峰。如果一定要在二人之中判别出谁更轻言寡诺的话,汪罕似乎在这方面起步更早,步幅也迈得更大。不过,铁木真跟进的脚步也不可谓不快,甚至说在某些地方领先一步,然则,其动作又是极其谨慎小心,甚至经过精心打扮,显得那样迫不得已,清白无辜。当然,他的无辜面孔也许是经过后世史家的精心打扮,就如同殡仪馆里的每一具尸体都要经过化妆师的精心涂抹,最后神采奕奕得入土为安。 然则,在我们谈论汪罕与铁木真二人之间谁比谁更狡诈,更善于伪装的同时,不要忽略札木合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这位时时刻刻都在策划着怎样置铁木真于死地的纵横家,却每每因为命运、实力以及他自身的人格缺陷而功亏一篑。诚然,我们也不可避免做出这样的设想:那些人格缺陷有多少是真实存在,又有多少是后人为他脸上抹的花样油彩? 好,闲话少叙,让我们姑且相信那些前辈史家的人品与书品,依照他们为我们描绘的历史画卷继续向前走。 札木合——这位倒霉的王者不过拥有数日天下,便在阔亦田大战中惨遭败北。之后众叛亲离,又被汪罕追击,一路连连失利,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向汪罕输款投诚。凭借着自己手中尚存的一万兵马,再加之桑昆在一旁说项,令这位自步入老年以来便愈发贪恋的汪罕动了心,终于不顾自己对铁木真的立场,将这位前任古儿汗收留于帐幕之中。 在汪罕的帐幕中,札木合如同一只永不疲倦的大蜘蛛般开始编织对铁木真的包围网。这是继古列延之战与阔亦田之战后的第三次包围网,只是,如今他的手头上可兹利用的资源却已经不多了。尤其令他失望的是还未来得及与塔塔儿四部联络策划共同夹击铁木真,便被对手抢占了先机。 札木合无奈地看到:塔塔儿部落联盟的毁灭成就了铁木真独霸东蒙古的大好局面,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之匹敌,如不依附于克列亦惕或乃蛮,则惟有死路一条。若四部存在,那么自己可以利用双方之间的世代仇恨来钳制铁木真,使他腹背受敌,自顾不暇。可是,如今的铁木真已经占据了原塔塔儿的领地,即使自己能说动汪罕发起进攻,对方也已拥有了充分的战略回旋余地,即使初战不利,也大可向后退却,以空间来赢得反攻的时间。那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从已往的事实来说,凡是与铁木真打过拉锯战的人,包括自己在内,最终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 嫉妒与憎恨交织而成的火焰炽烤着他的心。他觉得上天对自己太不公平。当年的一代霸主仅仅做了几天古儿汗就被驱赶下台,沦为附庸。而当年处处寄人篱下的铁木真却时来运转,诸事随顺。更令他焦虑的是,自己虽然没少在汪罕的耳边提醒他防范小心,但这老家伙却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用古怪的目光盯着帐幕的穹顶,一言不发,浑似充耳不闻。他的心中到底做何打算,即使惯用阴谋如札木合者,亦无从参透。 “铁木真,必须阻止你!也只有我能阻止你!” 札木合愤恨得想着,眼球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坐在他对面的桑昆看到他这副样子,有些无奈得摇了摇头,说道: “要是坐在这里咬牙就可以将铁木真咬死的话,那么咱俩一起咬。可是我把你请来可不光是为了欣赏你这副如同发情的公马般的眼神啊。铁木真要来黑林啦,你说他来做什么?” “铁木真要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回过神来的札木合眼中放射出两道清冷的寒光,扫在桑昆的脸上,使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猝遇毒蛇的厌恶感。 “我说了啊,是你自己没听见!”桑昆有些气恼,用力将酒杯礅在桌面上,“我看你现在已经快中魔障了!” 札木合根本没有理会桑昆的气恼,继续追问道:“在这种时候,他居然敢来?” “老爷子邀请的!说是要共商出兵乃蛮的大计!我看他和你一样都中了魔障!他中的是乃蛮的魔障!” 桑昆忿忿地说着,起身拂袖而去。 帐门沉重的碰撞声中,札木合发出了一声冷哼。他从心眼里看不起桑昆这种头脑简单却惯于颐指气使的少爷羔子,若非如今还要仰仗于他,根本连正眼也不搭他。他心中暗骂道: “无知的小子,早晚叫你知道我是谁!” 这种不快也仅仅是心中一掠而过的片刻而已。随即,札木合的全部精力又再度回到了对铁木真的关注之中。 “邀请?真的是为了乃蛮还是……” 他口中喃喃自语着。 ※※※※※※※※※ 就札木合心中狐疑之际,铁木真已经来到了土兀拉河畔。对于他的这次访问,众将是持反对态度的。 “汪罕的邀请,准没藏着好心!” “还敢提攻打乃蛮?莫非还要来一次不辞而别不成?” “只怕打乃蛮是假,图谋加害可汗才是真意!” “不能去,要去就带兵去吧!直捣黑林!活捉老秃鹫!” 在此起彼伏的反对声浪中,惟有月忽难一言不发得稳坐一旁。铁木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转向他道: “有想法就说出来吧。” “我的意见是应该前往。” 月忽难毫不隐讳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众多疑惑的目光。 “说说看。”铁木真鼓励着。 “南方的汉人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意思是说,要想获得重大的利益,就要冒同等的风险。如今,咱们虽然收伏了许多部落,兵马也不在少数。然则新归附的部落还没完全稳定下来,新加入的人马更是训练不足。假如此时就与汪罕决裂,势必引发人心的浮动。况且,铁木真汗还称汪罕为父,父亲相召,怎好不去?岂非是很失礼的事情?札木合也势必会借此从中挑拨。如此,则正好给予对方发动战争的藉口。” “不错!还是要争取时间,要让汪罕沉醉在父子之盟中。让他依旧认为自己是草原的主宰!只要争取一年的时间,到那时咱们兵强马壮,就不必怕汪罕了。为了我们的未来,现在冒险是值得的!” 铁木真力排众议,只带领三百名亲兵随身防护便首途前往土兀拉河上的黑林。 两父子见面,彼此的亲密态度依然如故,甚至可以说是热情有加。汪罕携了铁木真的手,将他拉到札木合的面前说道: “你们两个安答也好久没见面了,如今他在我的麾下,大家就是一家人啦。以前的那些恩怨,就当作草原上吹过的风,去了就莫再追,忘记了就莫再想啊。” “铁木真谨尊汗父教诲。” 说着,他便伸出大手去与札木合相握。札木合微微迟疑了一阵,也伸出手来。两安答的手又握在一起,其间相隔十余载岁月和无数人的热血。然则,这一握之中所蕴涵的虚伪之意却是彼此心照不宣。汪罕用自己的手盖住二人紧握的手,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 “你们两个都是蒙古人中的好汉,也是我的好孩子。来,大家喝酒,为安答相逢,今日一醉方休!” 酒至半酣,汪罕忽然叹息起来: “蒙古新一代的豪杰都成长起来了,可我克烈亦惕却后继无人啊。” “汗父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桑昆兄弟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能光大克烈亦惕一族。” 铁木真意识到汪罕是话中有话,在暂时猜不透弦外之音的情况下,含笑应付道。 “要我来指望他吗?哼哼,有也当没有好了。”汪罕挥手止住了欲出言劝解的铁木真,继续说道,“我老了,这一点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恐怕再过些时候,连上马的气力都没了。我一旦归天,以后谁来治理我的百姓?我的弟弟们不是背叛我,就是离开我。札合敢不虽然对我忠诚,可是他为人软弱,没什么大用。桑昆是我的独子,可是他的资质凡庸,性情顽劣,难当大任,有不如无啊。” “汗父啊,桑昆兄弟还年轻,磨炼磨炼就好了。” 铁木真劝道。但是他心中却不知汪罕为何突然对自己的儿子大加贬斥起来,而且是当众贬斥,这又是玩得什么花样呢?铁木真决定静观其变。 “不用劝我。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清楚。铁木真啊,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汗父请讲。” “我想收你为我的长子。这样,我的基业也有人继承,我死也瞑目啦。” 还没等铁木真推辞,一旁的桑昆已是勃然而起,愤然离席。 “桑昆兄弟!别走,我不是……” 铁木真呼叫挽留他并做势欲起身拉住他,却被汪罕按住了肩膀阻止道: “让他去! 第80章 没指望的劣马,爱上哪里乱蹦乱跳都由他。反正我现在有了两个儿子,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莫非你忍心拒绝一位垂暮老人的最后请求,厌弃我给你添了麻烦?” “汗父啊,如果是这样,叫长生天立刻夺去我的魂魄,让我变成无知无识的野兽去自生自灭。我只是希望你再多多考虑,给桑昆兄弟一个机会吧。” “机会?从小到大,我给他的机会够多了。不管你是否愿意继承我的臣民,现在你认我为亲父,这件事情你也不想答应吗?” “汗父,我从心中早就将你当做了我的父亲,我怎能拒绝你呢?请放心,我会扶助桑昆兄弟,保护克烈亦惕的百姓。” “好!那你我现在就对天盟誓!” 汪罕的手再次紧紧得与铁木真相握,这一刻,他的表情看上去是那样诚挚,以至于令札木合都难辩真伪。他冷眼旁观,倾听着二人的誓词。 “有仇敌时,我们共同征讨。有猛兽时,我们一道狩猎。如果有哪条毒蛇敢于在我们之间搬弄是非,制造误会与分歧,我们千万不要上当。真正可以相信的,惟有我们彼此之间的对话。”(1) 盟誓完毕,铁木真向汪罕提议亲上加亲,想将自己的女儿豁真别姬许配给桑昆之子秃撒合为妻,同时为长子术赤求聘桑昆之小女察兀儿别姬为妻。汪罕当即一口应允下来并亲自去向桑昆讲,却被正在气头上的昆桑一口回绝道: “铁木真的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响啦!” 他在帐幕中狂暴得走动,脚步狠踏着地面,发出“咚咚”之声。半晌,他猛然停住脚步,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起来: “术赤那小子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蔑儿乞惕人的野种罢了!让我女儿嫁给这种低三下四的没出息货,那跟去给人家做奴婢又有何不同?!秃撒合将来可是要做我克烈亦惕之汗的!铁木真想让自己的女儿做正宫,再让自己的外孙占据宝坐?想用这种伎俩骗我?休想!” “是啊,汗父,你不能上这个当。”札木合不知何时溜入帐幕,阴恻恻地说道,“多么虚伪的铁木真,他表面上假惺惺得拒绝你传他汗位,只是怕克烈亦惕人不服。其实,他早有独霸草原之心,才会提出这样的办法,不过是想拐弯抹角得吞并于你。汗父你英名一世,不可胡涂一时啊。” “不愿意便说不愿意,说这么多没用的废话作什么?”汪罕面色阴冷,“不过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早晚会有你的好处。你们两个都当我老了,没用了,胡涂了,是吗?” “怎么会,汗父别多想。” 札木合从汪罕的目中察觉到一丝寒光,心中忽然一动,似乎悟到些什么,转向桑昆道: “汗父此举应该别有深意,我看先不要一句话便把路堵死,不妨先拖着此事,容后再议。不过儿臣此时还有一件喜事要对报予汗父与桑昆兄弟。” “铁木真都快闯进来做克烈亦惕之主啦,还有什么好事?”桑昆气咻咻地说道。 札木合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铁木真如今春风得意是不假,不过上天总不会让他长久的。眼前,他部下的阿勒坛、答里台和忽察儿三位已经派来使臣与我私下联络,他们无法忍受铁木真的欺压,决心投靠过来。这不是一件喜事吗?” “札木合,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在哪吗?”汪罕冷冷地说道。不容札木合回答,他便自顾自得继续道,“那就是做什么事情总是偷偷摸摸,让我感觉极不舒服。更何况又没什么眼光,拉来这三个废物有什么用?他们斗不过铁木真才想来投靠,你指望他们能有多大出息?算了,我不管你们怎么折腾,只是别来烦我。” 说罢这些话,汪罕便转身走向帐幕门口,在临出门之前,他又回头向两个密谋者发出了警告: “——但是,我怀疑你们能够战胜铁木真!” 说完这话,他便再不多言,摇头离去。 “别理这老糊涂,你接着说你的。” 桑昆倒是对铁木真阵营内的叛离者颇感兴趣,安慰着札木合,让他继续介绍对方的情况。 “呵呵,桑昆兄弟请放心,我怎么会记恨汗父呢?不过,对方三个人想见汗父,这件事现在却麻烦了。” 札木合皮笑肉不笑得答道。 “不妨事,我去见他们,你赶紧去联系好会面地点,大家共商对付铁木真的计策。” 桑昆大包大揽得将事情接过手来。 “好!还是桑昆兄弟有魄力!我这就去回复他们的使者,乘铁木真还没回去,尽快找个地点来会面。” 札木合欣然道。 ※※※※※※※※※ 别儿客额列位于扯哲儿温都儿(2)之北,靠近扯克彻儿山的地方。由于远离三河的水源,这里的草木无论在四季的何时,都显得枯萎稀疏,即使是最不挑食的骆驼也不愿吃这里的干硬野草,以至于这里成为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不过,这一切对于一些暗中潜藏着不可告人之心的狡诈之辈而言,却无疑是他们举行策划阴谋的秘密会议的好去处。 “怎么挑上这么一个鬼地方?” 桑昆向与他并辔而行的札木合报怨着。在札木合的积极奔走下终于促成了桑昆与铁木真阵营中叛党们的会面。 “为了保密,先将就一下吧。” 札木合陪笑解释着,一面在心中暗骂桑昆没见识。 向前行了一时,阿勒坛与忽察儿带着从人迎了上来——为了不惹人注意,答里台没有跟来,留在蒙古部中打掩护。他们寻了一片矮树林下,席地而坐,经过短暂的寒暄后,开始切入了正题。 几个人虽然彼此之间都不太看得起对方,但是对铁木真的仇恨之心却还是令他们一拍即和。各人都在讲话中尽情地发泄长期积压在心中的对成吉思汗的仇恨。为了把事情闹大,扎木合则火上加油,说铁木真同克列亦惕部的宿敌乃蛮部素有勾结。他向桑昆道: “请想当时,在杭爱山前,先一步撤退的我们为何反而遭到乃蛮人的追击,而铁木真却能安然克恙?分明是他暗中出卖了我们,然后再假惺惺得前来援救!博儿术让你上马逃走,却为何会将马赶到敌人的阵中去?那分明是要借乃蛮人之手除掉你啊,我的桑昆兄弟。” 其实,这等迁强付会之语若是落在一个心底明白者的耳中,跟本是漏洞百出,不值一驳。然则,桑昆这种人头脑固然不甚清明,何况心中更被嫉恨所填满,哪里还有分辨真假的心思。当即怒道: “他为何要如此加害于我?” “很简单,你是汪罕的独子,除掉你后,他便可利用你父亲对他的好感,达到最终吞并克烈亦惕的目的啊。汗父在世时,他尚且如此待你,一旦汗父有个三长两短,桑昆兄弟啊,不是我故意诅咒你,他会毫不犹豫得害你性命,夺你部众。他当年就是因为暗害我不成,才连夜逃离我的营地啊。” “不错,札木合大人所言无虚,当年我们也经历过那次连夜出逃,足为鉴证之人!” 忽察儿推波助澜道。 “是啊,为了汗位,他连我们这些血脉相连的亲戚都不放过,何况于你呢?要不是被他逼迫得紧了,我们又何至于抛下家园来到这里?” 阿勒坛也不甘寂寞。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桑昆兄弟,有这二位的证言,你还犹豫什么?” 札木合乘热打铁。 “话是没错,可是父汗那里只怕不答应,他现在对铁木真比对我还亲!” 桑昆愤愤地用手中的匕首劈削着身边的棘刺,冷哼道。 札木合冷笑道:“桑昆兄弟,我看你父汗未必就相信铁木真。” “何以见得?”桑昆探询道。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汗父曾经说过——我不管你们怎么折腾,只是别来烦我——这话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汗父以经默许了我们的行动。其实汗父只不过性情持重,不肯冒险,凡事以笼络为上,这一点上我不及他。然则此时的铁木真却急需时间来操练兵马,等他兵强马壮了,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汗父之差就在于他总想着利用铁木真,与之合力灭了乃蛮后再剪除于他。这次会盟,只不过嘴上许他一点甜头罢了。其实,他只是没有看到铁木真比乃蛮的威胁更大,如果将乃蛮比为肘腋,那么铁木真就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们现在准备作的,仅仅是将他所计划的次序稍稍调整了一下,由先消灭乃蛮而变为先取铁木真而已,他是不会多说什么的。何况,他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计划比他的更合理,更安全。” “照你看,我们完全可以现在动手吗?”桑昆问。 “南方的汉人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计划巧妙得当,几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铁木真一举擒获,抓住了他,余下的蒙古人立刻就会变为一盘散沙。那个时候,有这几位亲贵们出来主持大局,那时的蒙古部才会真正成为克烈亦惕的好邻居。” “完全没问题。动手吧!让我们夺取蒙古的部民!一句杀掉月伦母子,把他们的尸首丢到荒地上去喂狼!” 阿勒坛与忽察儿齐声大叫道,满脸杀气腾腾。 “札木合,把你的计划说出来吧,我听你的!” 在众人的一片怂恿声浪中,桑昆的双眼中腾起了阴寒的火焰。他将一直玩弄于手中的短刀猛得插入地面,直没至柄,仿佛那不是地面,而是铁木真的心脏!—— (1)这也是一段非常著名的盟誓。《秘史》原文为:其征众敌也,则同往征之。其猎狡兽也,亦一同猎之。若为有齿之蛇唆之,则勿中其唆也!以齿,以口相语而后信之。 (2)额列(elet,复数形式为elesyn)意为“沙”。别儿克(berk_)意为“痛苦”。温都儿(undur)意为“高”。 第81章 札木合等人之所以选择这里做为密会之地,不但是为了躲避铁木真的耳目,同时也有避开汪罕的意味。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四章恶战红柳林(上) 纪元1203年春已将残,铁木真终于从黑林返回了自己位于不儿罕山麓的营地。然而,还未容他喘上一口气来,迎头便遇到了一件与新近所征服的塔塔儿人相关的事情,尤其令他感到颇为棘手的是,此事居然与自己的妃子也遂有关。 事件发生在铁木真还驻留于黑林的时候,营中巡夜的箭筒士在也遂的帐幕之外捉到了一个窥探的青年男子。这人先是自称为新降的塔塔儿人,只因对营地不熟,故此误闯禁地。负责审问他的木华黎立刻在塔塔儿各部中进行了一番排查,结果发现这人在说谎,便命一些塔塔儿部中的长者来辨认他,很快便有人指证他是也客扯连的未过门女婿,现在的也遂妃子的前未婚夫,名唤哈儿吉勒失剌。铁证在前,这男子无辞可饰,只得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向木华黎保证自己潜入营地仅仅是为了能再看旧情人一眼,绝无其他的歹意。鉴于此事与可汗的内眷有关,木华黎便暂时将其羁押起来,等待铁木真回来后亲自处置。 铁木真听罢木华黎的禀报,略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与也遂谈一谈。于是,他来到也遂的帐幕中,问她对哈儿吉勒失剌的事情有何感想。也遂含泪拜倒在铁木真面前,哽咽道: “可汗啊。我该怎么办?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将我先后交给两个男人。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能抹煞,如今我是可汗的人,心中再无他想。那个人的死活全凭汗来处置。如果问我,我只能说,我和他自从分别,再无瓜葛,此人从未踏入这帐幕半步。如果汗不相信,请将我处死。” “起来吧,我来询问这件事,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罢了。既然你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置吧。” 铁木真温颜劝慰后,便转身离去。在回自己帐幕的路上,铁木真反复思量后,决定放掉这个哈儿吉勒失剌。目前这个时候,安抚这些塔塔儿人才是当务之急,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哈儿吉勒失剌居然在被放掉后又冲动地做出了一件几乎令他报憾终生之事。 这个失去一切的人,愈发思念也遂,便始终在蒙古营地附近徘徊不去。得知此事后,铁木真严令部民不许供给此人食物,打算用饥饿将其驱走了事。谁知此人非但未走,反而再度潜入营地内。这次他不敢再靠近也遂,却误打误撞得来到月伦额客的帐幕。正巧遇到在外面晒太阳的月伦。他久闻月伦是位善良女子,便上前乞讨食物。月伦见他可怜,便带他进入自己的帐幕,命他坐在门后,自己去里面给他拿吃的。正在这个当儿,铁木真方五岁的幼子拖雷从门外走进来。小拖雷进门走了几步,突然见到门后坐了个陌生人,一惊之下转身向门口跑去。 哈儿吉勒失剌心道不好,若被这孩子叫嚷出来,自己将再度落入铁木真之手,那时只怕性命难保。念及于此,那被饥饿折磨得全无气力的身子中倏然涌出的一股力量令他腾身而起,疾扑上去,一把将小拖雷夹在腋下,逃到门外。 月伦额客听到拖雷叫声有异,连忙追出门来,见此情景不禁大吃一惊,疾呼道:“我好心与你食物,你怎可伤我孙儿?” 哈儿吉勒失剌闻听此言,立时悟到被自己擒于手中的小孩正是铁木真的儿子。他心意电转之间,一个疯狂的念头袭上心头: “用这个孩子做人质,换回我的也遂来。” 当即,他拔出腰间的短刀,将刀锋抵在拖雷的脖子上叫道: “这是铁木真的孩子吗?好啊,立刻去叫他拿也遂来交换,然后给我们两匹马,我要带也遂走,她是我的妻子!” 月伦额客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了,悔恨之余急斥道: “你怎可如此恩将仇报?” “少说废话!蒙古人灭了我塔塔儿,抢了我妻子,还谈什么恩情?快带了我的也遂来,否则我就叫这小子给我陪葬!” 国破家亡之痛令哈儿吉勒失剌的理智完全崩溃了。一股复仇的执念占据了他的头脑。 “你先别激动,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上没气力,终究也是跑不远的啊。” 月伦额客从对方饱含怨念的话语中听出了满腹辛酸,于是温言抚慰,试图平息对方的狂暴,以免他真得伤了拖雷。同时,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转动着,一瞬间连续闪过数条计策,却没一条可称万全的。正在僵持之际,从右面一间帐幕门被轻轻地打开了,接着,闪出一个女子。月伦用眼角余光扫过去,立时认出是孛罗兀勒的妻子阿勒塔尼。但见她蹑足潜踪,悄然向劫持者的背后包抄过来,同时以目向月伦示意,让她继续用言词吸引劫持者的视线。 心领神会的月伦当即叹了口气道: “哈儿吉勒失剌啊,我看你还年青,为何如此想不开?即便是夺了也遂去,你还能跑出铁木真的手心不成?” “我就是死也要与也遂死在一处!” 哈儿吉勒失剌双眼泛起血丝,一张相当英俊的面庞凄厉地扭曲着。 “可是你有没有为也遂想过?她愿不愿陪你同死?” 月伦不紧不慢得开导着。 “我管不了那么许多……” 这句话还没说完,阿勒塔尼已到了他身后,猝然探臂向前,迅速地抓住握刀的手,用力一拧。哈儿吉勒失剌突然吃痛,再加上几日不饮不食,四肢终是无力,手指一松,刀已落在地面。月伦见状急忙抢上前去,一把将小拖雷拉入自己的怀中,带到了一旁。这边,阿勒塔尼与哈儿吉勒失剌已经扭打在一处,一时难分难解。 月伦一边保护孙子,一边高声呼救。两声喊过,一名正在附近宰羊的叫哲台的箭筒士闻声飞步赶到,上前手起一刀,便将哈儿吉勒失剌搠翻在地,随后又补了两刀,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当铁木真闻讯赶到时,一切尽皆结束。看着哈儿吉勒失剌的尸首,他心中油然忆起当年孛儿帖被蔑儿乞惕人所掳后的自己。将心比心之下,铁木真开始同情起这个执着的年青人来,命人将他的尸体好生掩埋,同时命令箭筒士们加强对月伦等女眷与儿童的保护并重赏了阿勒塔尼与哲台。 “这也许是塔塔儿人的最后反击吧。” 铁木真略想了一下,便将思绪拉回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之上。 ——来自克烈亦惕部的许婚邀请。邀请人是桑昆。 去还是不去?铁木真有些举棋不定。如果邀请人是汪罕倒也罢了,换作桑昆就有些费思量了。当初在黑林提亲的时候,桑昆那些刺伤人心的拒绝之辞,铁木真已有耳闻并心中大为恼怒,只是看在汪罕的面上才隐忍不发。如今,对方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主动摆出许婚宴来,其用心颇有可疑之处。然则若是不去,札木合之流势必会籍此在汪罕的面前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使维系两家关系的脆弱丝缕就此断绝,导致提前与克烈亦惕交战,那么自己的全盘计划就会被彻底打乱,其后果难以逆料。 “要是再晚上两个月就好啦。” 铁木真心中暗暗叹息着,同时深感时间的紧迫。 参与讨论的众将们,都觉得这是个明显的战争信号。 木华黎道:“此计必然是出自札木合之手。” “是啊,好狠毒的计策。”合撒儿低着头边沉思边缓缓说道,“我们不去,札木合就有更有得说,汪罕也难免会因此怀疑我们甚至发兵来攻。如果去了,后果不用我说,自然是更加危险。反正札木合只是要汪罕与我们互相攻打,左右他都能得利。” “对啊,而且这是许婚宴,我们带多了人去,也照旧会被怀疑,真是为难之至!”一向寡言的赤老温此时也是一脸焦急。 “去是要去的,关键是怎样去?是否可以保证遇到危险后可以逃回!”月忽难开口道。 “先生看如何安排?”铁木真问道。 “眼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打消一切幻想全心备战。只要避免决战提前,付出一点牺牲也是值得的。首先,现在这个营地不能要啦,必须全部向东搬迁,退往兴安岭脚下塔塔儿故地。其次,准备一支精兵来抵挡克烈亦惕军的侵攻并接应可汗的赴会队伍。至于可汗你,带上术赤,再带几百名亲随当先出发,并多派些探报,加强与接应部队的联系,一旦有变,迅速后撤与接应部队汇合,抵挡住敌人追兵,为营地转移争取时间。只要我们大家都能平安退到兴安岭下,便是胜利。” “好!就依先生之计,咱们跟汪罕他们再来一场‘古列延之战’!” 铁木真采纳了月忽难的策略,立刻分兵派将。 他命弟弟合撒儿带着沈白、合赤温、帖木格以及别勒古台主持全营地的搬迁事务,自己则带领三百亲卫队与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子先发,装作对阴谋毫无察觉的样子向克烈亦惕部去;在他们的之后,相距半天路程的是蒙古军中最擅作战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的三千精兵所组成的第一接应部队,由他们的族长主儿扯歹与忽亦来率领,一旦事情不妙,两军立刻汇合,组成第一阻击部队;在他们之后,还有木华黎、速不台、者别、博儿术、者勒蔑、忽亦来、孛罗兀勒、赤老温等人率领的五千部队为殿后,只要听到战事发生的消息,立即赶来增援。几支部队之间,派出多名哨探,来回传递消息,确保联系。 分派完毕,铁木真亲自前往孛儿帖的帐幕中去接术赤等几个孩子。这一年,术赤也有十八岁了,察合台十六,窝阔台十五,除了拖雷尚在年幼之外,他们三个都到了蒙古人认为的足以上马征战的年龄。 第82章 这次,铁木真之所以要在带上术赤的同时,也将另三个孩子带往危险之地,也正是秉承着一贯的公平态度来行事。 自从铁木真纳了两位塔塔儿妃子后,已是多日不曾进过孛儿帖的帐幕。对此,孛儿帖并未报怨什么。有术赤这些孩子为伴的她,并不觉得空虚。甚至还略感轻松。少了铁木真与术赤之间冷眼相对的压迫感,她反而觉得帐幕中的空气都比以前流动得轻快。她很清楚,跟两名年轻漂亮的塔塔儿女子相比,自已无论在外貌还是床第性爱上都处于劣势。自己只有靠着大度与结发之妻的旧情才能在铁木真心中站领一席之地。而那将不是情爱,而是一种平等的尊重与敬意。因此,她非但对两名新人无一丝妒忌之意,反而热情得欢迎她们,为她们安排好温暖舒适的帐幕。她这样想,当丈夫与她们在新帐幕中交欢之时,会想到是谁为他们安排的这一切吧。 关于许亲宴之事,孛儿帖也听到了,同时也认识到这是个阴谋。此时见铁木真进来,不等他开口便将三个孩子都叫过来,然后向他们道: “你们的父汗要去和敌人作战啦,这次比以前的哪一次都要危险,你们陪着父汗一起上战场吧。记得要保护好他,别让他受伤,知道吗?” 三个男孩听到可以亲身参加大战,个个眼中放着明亮的光,兴奋得互相看了一眼,便一窝蜂得跑去收拾自己的兵器与铠甲,那样子象足了三只争抢肉食的小狼。 铁木真向妻子投去赞许的目光,心中为能有孛儿帖这样聪慧沉着,深明大义的妻子而高兴。他望着妻子已被岁月所消减,不似当年的红颜,只说了一句话: “放心吧,我会把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你的身边。” 孛儿帖深深得点了点头,没说更多的话。 ※※※※※※※※※ 克烈亦惕的军营中,也同样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桑昆与札木合等人也在日以继夜得研究着如何袭击铁木真。尤其是在得到铁木真同意赴宴的加复后,这样的会议就越发频繁起来。 桑昆得意得向众人道:“都说铁木真如何了得,看来也不过如此。居然这么容易上勾。” 札木合摇头道:“桑昆兄弟,不要小看铁木真。他这次前来只因是被逼到了死角之上,不得已而为,必然还有后继的安排。根据阿勒坛他们送来的消息,铁木真已经命令部下迁移营地了。想轻松得在酒宴上除掉他,恐怕很难了。” “管他怎么安排,我们全军出动,一举包围他然后将他斩杀于阵前也不是难事!”桑昆目中凶光毕露,“我们兵比他多,击败他并不困难。诸将回去后立刻整顿兵马,我要用手中的钢刀告诉铁木真,谁才是这个草原上真正的主宰!” 其他众人中多有与蒙古部为敌者,也一齐跟着叫嚷起来: “冲上去,杀掉铁木真!” “铁木真必死无疑!” “象围野猪一样包围他,然后将他射成刺猬!” 冲动的人们全然忘记了自己此时是在密谋策划,声浪之响,即使是立在帐幕外数十步之遥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札木合大急,心中暗骂这些不成大器的同谋,连连摆手制止,却无人关注。情急之下也只得大声喊道: “你们要露消息么?铁木真跑掉怎么办?快去杀掉帐外所有听到我们说话的人!” 此言一出,帐幕内外同时震惊起来。帐内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得意忘形,同时息了声。帐外也正有两个偷听者,他们立刻发现自己正身处险境,连忙起身逃跑。各自收拾了一匹马,借着夜色逃离了克烈亦惕的营地。他们一个叫巴歹,另一个名唤乞失里黑(1),最初也仅仅是好奇这些大人物们这么晚还讨论些什么。然而,当他们终于领悟到这些人正在策划一个针对铁木真的大阴谋时,心下之震惊可以想见。更令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自己蒙古人的身份更令其身处嫌疑之地。虽然他们是跟随着札木合来到克烈亦惕的投诚者,但是自己的这位首领的种种狠毒行事却令人思之不寒而栗。一旦被发现,难保不会被冠上私通铁木真的罪名而丧命。与其这样,倒不如真的去向铁木真报告,反而更为安全。 念及与此,二人当机立断,各骑了一匹马奔跑了一整夜,终于与铁木真所带领的先头小队相遇,他们在铁木真面前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合盘托出,警告他赶紧逃走。 铁木真得到确凿的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队转向,去与兀鲁兀惕和忙忽惕二族合兵。两支部队刚刚汇合,远方便传来了隆隆得马蹄声,接着就有探子来报说,克烈亦惕的一万多部队在汪罕、桑昆以及札木合的带领下追杀而来。 “按预先的计划,退往红柳林(2)!” 铁木真高声呼喝着,下达了紧急应战的命令。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四章恶战红柳林(下) 在来路之上,铁木真已事先度好了地形。红柳林这地方在卯温都儿山之东南,夹于克鲁涟河上游与喀尔喀河源之间,正面是两河之间的地峡,地势局促,足以抑制敌军优势兵力的展开。同时,这片茂密的树林对处于防守态势的自军也起到天然屏障的作用,即使最终被敌所围,亦可以峙险防守到五千后援部队赶来里应外合,袭破敌军。这个以铁木真本人为饵的绝大冒险计策便是在出兵之后才悄然决定下来的。 铁木真之所以选择兀鲁兀惕和忙忽惕二部为第一线部队,完全是出于对其战力的充分考量所致。他们的身上流着蒙古战神的血脉——这是铁木真自幼年时代便从那位博学多闻、记忆惊人的老人察剌罕老人口中得知的对二族的评判,虽然这位老人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他那些对往事的精准描述依旧令铁木真记忆犹新: ——合必赤把阿秃儿之子蔑年土敦(3)娶妻那莫伦(4),共生有七个儿郎。长子合赤曲鲁克,善驰如骏马。他亦有一子,便是鼎鼎大名的海都汗。说到他的六位弟弟,个个也皆是了不起的英雄:合臣、合赤兀、合出剌、合赤温(5)、合阑歹和纳臣(6)把阿秃儿。其中,纳臣把阿秃儿娶了北方巴儿忽真(7)部的女子为妻,他的母亲及六位兄长被七十户札剌儿人所害,只有年幼的海都汗被母亲藏于积薪中才得以幸免。纳臣闻讯赶回,单骑追去,斩两狩者,夺回数百匹骏马归来。之后育有二子,即兀鲁兀惕和忙忽惕二部之祖。 ——这两部的人们啊,饮敌血为酒,食敌肉为饭,虽当混战时不乱,进退翻旋变化中间,一体浑然! ——那两部的百姓嗯,有战神的魂,为王者的盾,便是箭雨也难困,自小惯在刀枪里混,铜额铁身! ——他们出兵,惯常不与旁家同行,兀鲁兀惕黑旗擎,无人敢承迎;忙忽惕白花的旗旌,谁家不心惊?!厮杀疆场血盈盈,方显那战神后裔名! 老人或说或唱,到得铿锵激昂之处,闻者耸然动容,眼前莫不展现出一派铁骑突出、银瓶破的惊奇画卷。今日,铁木真便要亲眼看一看这传说中的战神后裔是怎样上演他们那华丽无双的厮杀战技。 “主儿扯歹伯父,我想请你以先锋的身份出战。” 主儿扯歹尚未答言,忙忽惕部的首领忽亦来已经抢先回答道: “安答,逢大战而受命先锋,此乃武人的至高荣誉!我愿先你而战,如果血染黄沙,请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8) 此人方当盛年,壮如雄狮,完全是霹雳火的性情。 “什么约定?”铁木真追问道。 “当年我们义结安答之时,曾经约定如果二人之中有一人战死,他的孤儿寡妇将由另一人照顾一辈子。但是,我们今天要的是胜利!可汗,请看我兀鲁兀惕与忙忽惕儿郎凭吞秃鹫汪罕!” 兀鲁兀惕首领主儿扯歹——这个五短身材、酒糟鼻子、细长眼睛的干瘦老者立时从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中反应了过来,始终眯缝着小眼睛中倏忽之间射出两道精光,若酒徒遇佳酿,饕餮见珍馐。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出的时候,那干瘪的胸腔中所暴出的竟然是不可思议的雷鸣之响! 二人接了令便直回本部队列中宣布作战指示。不一时,自二部中发出尖锐得长啸之声: “哦呼呼呼噫呼——” 黑花二色的旗帜在阵地前展开,迎面拦劫住克烈亦惕部属下打头阵的只儿斤(9)氏厮杀起来。但见黑旗在前,拦住敌军正面,花旗轻摇,侧向迂回,本来是两千人对两千人的对等作战,只是阵列稍变,就化作二部合围之势。不一时,在克烈亦惕部内有精锐勇猛之誉的只儿斤部已被分割包围成若干小块,逐一为二部所吞食。他们真得将克烈亦惕人吃下去啦! 铁木真看得正欣喜间,一名传令兵飞马近前,将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丢于他马前,然后大声报告: “主儿扯歹大人斩汪罕座下骁将合答吉!” 只儿斤部被全歼不久,汪罕部下另一支精兵土绵土别干人在其族长阿赤黑失仑的统领下杀到。他们的兵马已经胜过两部的合计。 阿赤黑失仑是有名的勇将,听说主儿扯歹杀了自军的先锋合答吉,便打算亲自斩了这老儿,以彰显自已的武威。当下,他分出一千部下抵住忽亦来的忙忽惕部,自率剩余的近三千兵马奋力冲击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两部的结合部,试图将他们分割开来。自己则在乱军丛中,挥舞贯用的镔铁大锤指名点姓要单挑主儿扯歹。 主儿扯歹自不怯他,摆刀上前接战,没打上几个回合,两人便被混战中的部队给隔开了。阿赤黑失仑狂叫着要找到主儿扯歹继续交手,忽听背后自军丛中一阵纷乱,急回头看时,花旗闪动中,一人如飞将军从天降,已至面前,人到、马到、兵器到,金风响处,阿赤黑失仑还来不及动个念头,心窝处早中一矛,直透后心,整个人被搠下马去,当场毙命。 第83章 “忽亦来斩敌主将,土绵土别干人溃败!” 前后两战下来,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部损兵不过二、三百人,却已击败了汪罕的两大主力近六千之众。这是一个足以振奋人心的消息。铁木真尤其着意关注着两部之间那种默契得彼此配合——以一军在前诱敌,另一军则从后包抄,往往可于敌众我寡之际补足战力上的差距,这是草原诸部都不曾使用过的全新战法。他暗中记下这种战法,准备在渡过眼前的危机后立刻在全蒙古部中推行起来,争取让每一只蒙古狼身上都沾染上一点战神的血渍。 然则,提下来的战斗就相应困难了。汪罕部下的第三支王牌部队——斡栾董合亦惕部(10)又杀将上来。双方甫一接战,敌军便仗恃优势兵力将忙忽惕的部队包夹起来,及至主儿扯歹率部奋力突击将忙忽惕军救出时,该部已阵亡半数,忽亦来也身带重伤,一支长矛从他的左胁下深深刺入,伤他的人显然已死在他的反击下,但是他本人也无力将长矛拔出。只能带着长矛奋战,直到因失血过多而死。主儿扯歹一边指挥着自己的兀鲁兀惕部与忙忽惕部合兵,一边命人救护忽亦来退回红柳森内。 合兵后的二部在主儿扯歹的指挥下,再度与董合亦惕部混战在一起。这时,汪罕手下的另一亲信大将豁里失列门太石指挥着全克烈亦惕中最为精强,历来由汪罕所直辖的一千名护卫队(11)以旋风之势自蒙古军的肋部切入,立时令战神的后裔们陷入了苦战。 “是否该亲自上前增援呢?” 铁木真也同样陷入了凝思之中。自己目前可用的预备队只有区区一千多人,而在不远处的地方,克烈亦惕的后援部队还在陆续赶来。此时尽显自己的全部实力绝非明智。他又向战场上眺望了一眼,发现忙忽惕的花旗几乎所剩无几,而兀鲁兀惕的黑旗也明显减少了许多并不停得后退着。所幸者,红柳林面前的空地过于狭长,克烈亦惕的优势兵力无法得以全面展开,是以人数居于劣势的蒙古军还足以支撑。可是,就这样让两部全军覆灭,铁木真又有些不忍。 正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飞驰到面前,身子一摇,滚落马下,他的背后正有一支箭簇深深得钉入体内。两旁的箭筒士急忙上前搀扶他来到铁木真面前,传令兵用断断续续得声音向他报告着主儿扯歹的口信: “主上……不可轻……轻动,我军尚可……尚可支撑,……勿以我等为念……援兵会到的!汪罕和……桑昆若想害你……只能……踏过我们的……我们的尸体!” “带他去救治吧。再派人传话给主儿扯歹,铁木真与他同在,一步不退!” 这一誓言被迅速传达到两部军中,一时间军心大振,激战的疲倦被一扫而空。主儿扯歹不失时机得鼓舞着士气,挥刀大呼道: “以铁木真之名,以神圣的蒙古历代祖先之名,让汪罕部下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战旗!” 仅存下来不足一千人的两族士兵发出慑人心魄的战呼,炽烈如火的战意立时将汪罕军逼得连连后退,主儿扯歹带领二十几名卫士,突击了豁里失列门太石的本阵,不但砍倒了他的将旗,还险些取了他的性命。蒙古军乘机大喊: “克烈亦惕人败啦——克烈亦惕人败啦——” 克烈亦惕军回头不见了主将的旗帜,登时慌乱起来,先是人心惶惶得茫然后退,接着便不由自主得开始全面溃退。号称精锐盖世的两支部队就这样败在蒙古军队那坚毅如铁的战意之下。 铁木真命令全军后撤,退入红柳林中修整,检点人数,损失已经超过了一半以上。 此时,汪罕的后续一万三千名生力军也在烟尘笼罩下急急赶到。汪罕倾听着手下回报上来的伤亡情况,眉头皱了起来。他回首向札木合与桑昆道: “看到了吗?调动了一万多人也拿不下对手,你们两个还大喊什么杀掉铁木真轻而易举的昏话吗?札木合,这事情是你挑起的,就该你去收拾,让你的札只剌惕军去冲锋吧。我克烈亦惕可没那么多送死鬼!” 说罢,他拨马带领自己的直属部队退出了战场。 桑昆也开始焦躁起来,他无法相信:克烈亦惕部军队兵多将广,又处于攻势,竟然屡次失利。莫非上天注定克列亦惕部军队要输掉这场战争吗?正是他坚持要发动这场战争,正是他亲自去说服动摇不定的父亲,促使他同意开战。 “难道蒙古军都是铁人吗?就是铁人,我也要用自己的马蹄去踏碎他们!” 桑昆心烦意乱地想着,同时吩咐手下准备进攻,他要亲自上阵冲锋,希望籍此证明自己比铁木真更强。说来,他对铁木真的恨意,有一多半时来自众人对其的溢美与褒扬。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总是说铁木真如何如何了不起,而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却总是要在前面加上“汪罕之子”四个字。他被这四个字所压迫得太久啦,今天也许正是一个彻底解脱的时候。 “铁木真啊,你这个我生命中的魔咒!今天上彻底解脱的时候了!用我的刀!你的血!” 在桑昆的带领下,数千名克烈亦惕军呼啸而前,发起来新一轮冲击。 “汪罕离开战场了吗?桑昆亲自来了吗?看来这是克烈亦惕军的最后疯狂了。顶住他们!札木合是不会卖力作战的。” 铁木真鼓舞着部下。然则,他自己心中无法确定是否可以打退敌军的再次冲锋。 “援军!援军!你们在哪里?” 铁木真心急如焚,不停地暗自呼叫着。虽然他相信自己那些忠诚的部下此时一定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但是危局已经迫近眉睫,他又不可能做到心静如水。 第一轮箭雨过后,克烈亦惕军虽然倒下来近百人,但是背后有桑昆的严厉督率下,并未少却,反而向前更进一步,很快冲到了林边。第一排的蒙古军已经抽刀在手,准备与其开始肉搏。 桑昆大喝道:“向前去,砍掉铁木真的脑袋,手刃者重——” 言犹未尽,斜刺里一箭射来,正中他的面颊。桑昆那一个未能吐出的“赏”字立时化作“哎哟”一声惨叫,随即倒撞下马去。 “是者别!”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铁木真立刻顺着来箭的方向望去,者别那颗尖锐的头颅立刻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在他背后依次是博儿术、孛罗兀勒、赤老温、忽必来、木华黎、速不台、者勒蔑等诸位麾下大将。跟在他们身后的正是那五千援军! “援军来啦——援军来啦——” 铁木真带头呼喊起来。林中的蒙古军闻讯后,发出一阵压过山林风啸的热烈欢呼并立刻士气高昂得展开了反攻。 脱黑脱阿见势不妙,向札木合问道: “怎么办?就这么让铁木真轻易溜掉?” 札木合却好整以暇得用鞭子敲了敲马鞍,悠然说道:“战争结束啦,我们撤。” “就这么撤了?那我们这一次岂非又是竹篮大水一场空?”脱黑脱阿不甘心得说道。 “本来我也没指望桑昆这种平庸到极点的废物能除掉铁木真,否则还真是令我对这位安答失望呢。不过,我们已经在克烈亦惕与蒙古之间打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拔除的楔子,这一点已经足够啦。剩下的事情,就是他们两家之间的对决啦,我们等着看好戏就足够了。” 他用鞭梢遥指西方的天空,那里正有大片的火烧云聚集着。 “看啊,多么难得的好天气啊,放开战马跑上两圈,出点儿汗,然后找两个女奴来玩玩,人生何其快哉!” 说完这些话,札木合漫不经心得催马转向来路而去。只留下脱黑脱阿一个人呆呆发愣,直到蒙古军的几支箭簇钉入他马前的地面,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招呼自己的蔑儿乞惕兵马追随札木合的后尘而去—— (2)《秘史》作kichiliq,然则正常写法应为“kichliq”(伯希和《通报》,1930,32);《拉施特书》作qîchlîq。g.b博士认为此词系以突厥语的“人”(kichi)为词根,lig,含有财产之意。因此,正确写法为kichilik。 (2)音:saulesrouges,忽剌安。 (3)土敦(toudoun)一词显然来自突厥语,意为“村落管理人”、“水流分配者”,715年统治喀什噶尔的突厥人已经在使用这个头衔了。参阅沙畹博士著《西突厥》及汤姆生译《鄂儿浑碑文》。 (4)《元史》及《拉施特书》均作莫那伦。《元史译文证补》及《新元史》等书均从此说。而《秘史》第46节作那莫伦。 (5)又是一个同名者。蒙古人喜欢给自己的儿子起前辈勇者之名,其中不乏纪念意义。因此,也速该才会给予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命名。 (6)《元史》作“纳泌”或“纳其”。 (7)巴儿忽真(barghou)的地名在现今的barghoud部落名中保留了下来。《马可.波罗》游记中确定蒙古人的居留地在“ciorcia”与“bargu”之间,足见其精准。“ciorcia”指女真人所居之满洲,“bargu”(巴虎)是贝加尔湖东岸。 (8)其实,这个“安答”所指的并非主儿扯歹,而是铁木真。此事见于《元史.畏答儿传》,畏答儿就是忽亦来,《秘史》称忽亦剌答儿。其中记载,忽亦来有一个名叫畏翼的兄长率军叛逃。忽亦来追之不能回,只好自己来见铁木真。铁木真问他,你兄长走了,你为何还留下呢?忽亦来一时无以自明本心,遂折箭发誓,如不终身事主,有如此箭。铁木真大喜,当即赠与他薛禅(贤者)之号,并与之结为安答。 (9)《元史》作朱力斤。 第84章 (10)《拉施特书》作tongqayout,《元史》作董哀。 (11)《元史》作火力失列门。他是hantourgha’out的指挥官(uduridun),即克烈亦惕人的一千护卫队。护卫队是古老的突厥编制。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五章重整旗鼓 被热血浸染得异样殷红的太阳终因亢奋过度,拖着妖异的淡金余晖,倦怠地落向西边的崇山峻之后,惟有不绝如缕的西风低吟着如泣如诉的挽歌,送别所有升腾而起的战殁亡灵,吹拂着红柳林前的汨汨热血。蒙古人与克烈亦惕人的尸体枕叠交缠的情景,令观者于两族仇视敌对之中又不免生出许多莫名的亲密感——无论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还是肝胆相照的挚友,往往都会以这种身体的亲密接触来表达彼此的感受,略有不同者,无非前者代表极端的恨,后者充满无边的爱而已。 铁木真默默得伫马林间,举目遥望着远近各处东一团,西一簇的残破兵马,辨别着自己的部下还有多少人生存下来。在他的背后,是沉默的术赤,平素与父亲始终保持冷淡距离的他,却在战场上那个最为艰危时刻将自己挡在铁木真的身前。然而,铁木真终究还是没有给予他一丝多余的关注。毕竟,这是一个不可能分神去考虑任何与战争无关的事情的时候。可惜,这个有可能改善父子关系的机会却如一道无可挽回的余霰般从指缝中悄然流失。 林外不远的地方是几面破碎的兀鲁兀惕黑旗和一面孤独的忙忽惕花旗。看到这些旗帜,铁木真忽然想到了忽亦来的伤情,便走过去探视。 忙忽惕的幸存者们业已采集了些柳枝为他搭起一副临时的担架,将他的身子平放其上。插于肋下的长矛也被取了出来,伤口经过临时处理,血被止住了,人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见铁木真来到近前,忽亦来挣扎着试图起身,但终究还是无力动弹,反而牵动了伤口,令包扎处的布面上浸出一片殷红。 “别动,我最可敬的那可儿(1),有话就躺着说吧。” “主上,我——我听见长——长生天在召——召唤我——我,为你战——战死,绝无怨——怨言。我死之后,请把我——把我埋在——埋在喀勒喀河——河畔的斡峏——讷屼山崖——之上。那里是我——是我过去经常——狩猎的——地方,白天——夜晚都有风——有风吹打着崖壁,多么——多么象战鼓蔼—”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啊,我们还要一起将战旗插上阔亦田的山坡啊,插到汪罕的黑林去!还要……” 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再回忆起他在不到半天犹自声若洪钟的嗓音,简直是判若两人。铁木真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荣幸——之至——可惜,我再不能——与——与可汗共驰疆场了。只望你——你替我——我照看——我的——三个——三个孩——孩儿——” “你子即我子,我会将他们交与我母善待。你的部众我会暂交主儿扯歹统领,你看如何?” 铁木真强忍心中的酸楚,回答道。除了可以让这位忠诚的男子安心死去,他现在竟然什么也做不到了。 “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位豪勇忠直的战士安祥地阖上了双目,呼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息,平静的长逝于被勇士之血妆点得愈发美丽的红柳林中,以战神之子最恰当的方式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一点刚毅之魄飞向永远平静的长生天,飞向他那些武威赫赫的祖先身旁…… ※※※※※※※※※ 从战争开始之初,铁木真就不曾抱有全歼敌军的幻想。他冷静得判断出克烈亦惕虽遭重创,但也仅仅是桑昆部队损失较大,汪罕的主力还保持着相当强劲的战力。本着这种冷静的判断,他果断地传今起营,放弃战场,借着夜色的掩护撤走。他甚至来不及查战具体的伤亡情况,当务之急是如何迅速得远离汪罕,与其拉开距离。 直行至夜半时分,铁木真这才命令部队暂时宿营休息并立刻查点损失情况,同时,他还要亲自主持为忽亦来下葬的事情。 葬礼结束后,各部的战损情况也被报了上来。白日间的一战,其结果只能以惨胜二字来评价。作为军中主力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部生还者不足二成,基本已经打残了,援军虽然损失不大,却有三个重要人物失踪了——博儿术和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以及月伦额客一手抚养长大的主儿乞孤儿孛罗忽勒。 每当有人走过来来禀告部队的伤亡情况时,铁木真的面部肌肉就会闪过一阵短暂的痉挛。每个死者的名字都是那样的熟悉,以至于他的脑海中立刻便能闪现出与这个名字所关联的音容笑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人还在他的身边奔驰疾走,那些近乎粗俗的豪爽谈笑至今还回荡在耳边。记忆犹新,人已不在。出发时的八千战士,此时仅余半数。 原野之夜终于降临了,那种黑令人心悸。带着寒意的夜风肆意侵袭着这些苦战一日,已是人困马乏的蒙古战士,仿佛执意要将森冷的针锥刺入每一个人的毛孔,挤出体内仅有的热量。由于怕成为敌人的袭击目标,避寒的人们不敢点燃篝火,只能一堆一堆挤在一起就地躺下过夜。他们都睡在战马旁边,手中紧握丝缰,脑后枕着弓箭,睡着了还保持着战斗队形,随时准备迎击任何敢于乘着暗夜前来袭击的敌人。一个危机四伏的夜就在这不安的浅睡与难言的焦虑中惶惶度过。 铁木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寝,他独自坐在一个小土墩上,眼望西方无星无月的凄迷夜色,眼前掠过众多他所熟识的战殁者的音容笑貌。昨天还是那么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今天便化做一具冰冷无知的尸体,而且是这样成群结队得远离自己而去,任何人的心情也无法在一时间将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来。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至今下落不明的三个人,他们中有生死与共的战友、母亲辛苦养大的义子,更有自己的亲儿子。 “如果失去了博儿术,我会怎样?如果失去了孛罗忽勒,母亲会怎样?如果失去了窝阔台,孛儿帖……” 这些始终不敢去思考的问题,在这个夜深人静之时被完全释放了出来,化作无数凶险的念头,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轻缓的晨雾,降临到这片充满悲壮情怀与血腥气息的草原时,铁木真猛然起身,仰首向天空高声呼喊道: “你们在哪里啊?你们究竟怎样了?我们是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良朋益友,至亲骨肉啊!万能的长生天,请你不要让他们太早抛开我!用一个奇迹来回应你谦卑下仆的恳求吧——” 这声音随着早原的风向四外传出,由近及远回响起无数同样的声音,仿佛无数个铁木真在向苍天呼吁。 苍穹浩渺,苍穹无声。铁木真颓然垂首。然则,正当他将视线收回地面的一刻,远方淡薄的晨雾中出现了一条人影。那影子好熟悉,铁木真心底中涌起一阵强烈地期待。 果然,当那影子走近,化为实体的时候,铁木真便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博儿术! 一阵狂烈的喜悦促使铁木真以手捶胸,一边大喊着“长生天保佑”,一边拔步飞奔着迎上去。 起伏不平的草原轮廓被初升的朝阳勾勒得曲线玲珑,两条黑色的身影相向奔跑着,终于汇合在一处,融合为一团。再没有比这更简捷质朴的欢迎礼,也再没有比这更真挚炽烈得感动之情。这一刻,两条汉子哭成了泪人,他们的思绪几乎同时飞回了当年并肩夺马的一刻! 直待激情平复了许久后,铁木真这才泪眼潸潸得打量着遍体鳞伤的博儿术,牵了他的手向天空高呼: “万能的长生天,感谢你将我们蒙古的勇士博儿术送回我的身边!” 博儿术也动情得道: “本来在战马被射倒的一刹那,我昏昏沉沉得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想到当年对天的盟誓,身上又有了力量,人也清醒了过来,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赶来寻你啦。” “这是天授之力啊!天授你生命来助我!” 铁木真继续捶胸顿足,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的衣襟。 ※※※※※※※※※ 将近午后时分,铁木真又迎来了新的惊喜,从而打消了他心中最大的忧虑。 正是由于博儿术的平安归来,使得铁木真坚信另外两位失踪者也不会死,于是冒险继续驻留于原地等待。当人们发现地平线方向出现了一骑马人,便纷纷举目张望过去,但见这骑马人的形状十分奇怪,似乎是侧骑着,有两条腿从马背上垂下来,晃晃荡荡的。及至来到且近之处,铁木真方看清同一匹马上有两人。急视之,正是窝阔台和孛罗忽勒。 这位豪胆的青年武将虽然身被数创,却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铁木真见他满嘴是血,连忙关切得询问的伤在何处。他这才用手边抹边指着马背上兀自昏迷不醒的窝阔台道: “这是他的血,我见他重伤落马,便上前救起到无人处,用祖传的老法子用嘴吸出伤口的血。” 经他这么一说,铁木真这才发现窝阔台的伤势确实堪虞,除了身上的几处刀伤箭伤外,最为凶险得还是颈动脉处的一道长达数寸的伤口。那里的皮肉恐怖得向外翻开,露出里面鲜嫩的肉。虽经吮血治疗,但显然又被一路的鞍马颠簸所振动,复又开始汩汩渗血。铁木真见儿子伤重如此,顿时感到心口一阵发紧,眼泪不觉夺眶而出…… 一旁的众人见状,连忙将兀自昏迷的窝阔台从马背上抱下来,抬去一边,升起火堆,然后烫红一块铁,炮烙伤口消毒,再找干净的布为他裹好伤。 第85章 这边,孛罗忽勒又将自己探听到的汪罕军动向对铁木真娓娓道来: “桑昆受伤败逃后在卯温都儿山与汪罕军主力汇合,札木合的札只剌惕部和脱黑脱阿的蔑儿乞惕部却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却向北面去与乃蛮人不亦鲁黑合兵一处。看样子他又把汪罕抛弃掉了。” “好啊!”铁木真嘉许得拍着这位军中的后起之秀的肩头,赞道,“这消息太及时啦。这次我们在红柳林干掉了汪罕的几千精兵,如今他又少了札木合的这万把人,咱们反攻克烈亦惕就更容易了。我这位札木合安答如今已是丧家之犬,咱们可以先不用管他,这就去找到合撒儿他们,整顿起兵马,然后集中力量打汪罕!” “诺!”百战余生的勇士们齐声振臂高呼。 ※※※※※※※※※ 卯温都儿山麓,克烈亦惕的帐幕中,汪罕双目放射出凌凌冷光,逼视着被从人用软榻抬到自己面前的桑昆。因为面部中箭,他的大半个脸都被严实得包裹在白布中,半边脑袋可怕肿涨起来,让他的面部露出的部位显得愈发可笑起来。 “真象个猪头!脑子也比猪还笨!”汪罕开始训斥起来,“札木合那种人的话也居然听信不疑!现在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白白牺牲掉克烈亦惕的几千精兵,就换来你现在这么一副狼狈相。札木合呢?拍拍屁股跑了!就留下你这么个傻瓜来顶缸!我怎么会有你么一个蠢才做儿子!” 这是桑昆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严厉在斥骂。无耐箭疮在脸,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半边脸早涨成了紫茄子皮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汗啊,汗啊,别再说了。”一旁闪出汪罕年初新纳的塔儿忽族侧室合答安答勒都儿罕(2)出言劝慰道,“没儿子的时候你日盼夜想,求遍天地神明。如今有了,怎么反而如此憎恨于他呢?他是你的儿子,你应该和我们一起保护他啊。” 大将必勒格别乞也进言道: “是啊,如今的铁木真没什么可怕的。红柳林一战,我们并未输给他。咱们死了几千人,也杀了他几千人,双方扯了个平!如今,蒙古人有一多半都跟着札木合和阿勒坛等人离他而去,他手下还能剩多少可战之兵?若非害怕我们,为何全军向东逃走,而不是攻上来决战?在战场上我就发现,他们困难得连后备马匹都没有,每个士兵都只有一匹马。现在去收拾他们这些比马粪还不如的残兵败将,益如反掌呵!” 汪罕面冷如铁,挥手道: “把这废物抬得离我远远的。” 然后,他转脸盯着必勒格别乞道: “你平时好象不喜欢打猎吧?” “这……” 必勒格别乞显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着等待汪罕的下文。 汪罕并不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得说下去: “我虽老了,还是喜欢时常动动筋骨,免得生锈。打猎好,尤其是走进林子中,嗅嗅那儿的松针气味,混身都舒泰。有天我看见树上有只松鼠在啃松子,可是在它背后不远的地方伏着只山猫,正瞪着它,准备扑上去。可山猫没想到的是,还有我正隐在另一棵树后拉开弓瞄着它呢。要是先射杀山猫,不免跑掉松鼠,反之也得不到山猫。只有等山猫扑上去咬住松鼠的一刹那,我这一箭也就到了离弦之时。松鼠也好,山猫也罢,早晚都是我的猎物。” 说罢,他将手中的蓝瓷杯里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 就在铁木真在旷野中渡过那个难眠之夜的时候,汪罕正伴着合答安答勒都儿罕睡在温暖的宫帐中,同时做着他那一箭双猎的好梦。 听到汪罕鼾声如雷,合答安轻手轻脚得从雕皮暖被中爬起来,她只着了身月白内衫,轻巧得穿好靴子,在旁边取了件皮氅披在身上,便溜出了宫帐的门。她躲避开众人的耳目,来到另一处帐幕,小心翼翼得四下打量一番,见没有任何异状,这才弯腰钻了进去。 帐中榻上躺着的正是桑昆。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合答安走到榻前,甩下皮氅便将身子偎了上去。不停用双手揉搓着桑昆的身子,娇声娇气得道: “亲亲啊,脸上疼不疼啊?要不要我用老办法来给你止痛啊?” 说着,便将饱满的胸脯凑到桑昆的眼前摇晃起来。桑昆用露在绷带外面的一只充血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两座坟起的小山丘,猛得伸出手去用力握住、按压,令合答安口中发出一连串的令人闻之销魂的呻吟之声。 “真是个妖精啊!要不是可恶的蒙古人射伤我,今天……哼哼……哦……” 桑昆激动之下,说话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呼起痛来。想到今天不能在帐幕中“上马征杀”,更是怒从心起。于是他一边在合答安身上上下其手,一边小声咒骂着铁木真。 “还说呢,要不是你听信那个札木合的鬼话,把我送给老爷子做礼物,咱俩还用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合答安撇着小嘴儿撒娇道。 “你先忍忍,等老爷子一升天,我继了汗位,你还不照样是我的?”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笑声虽不甚大,但对于帐幕中的二人来说,却不谛如一记晴天霹雳。因为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太过熟悉了。不是汪罕,又是哪个。 “怎么办?被老爷子发现了。看在咱俩的情分上,你要救我啊。” 合答安惊惶得向桑昆求援。 “先别慌,老爷子是好脸面的人,不会闯进来的。” 桑昆最了解父亲的个性,先稳住了心神,安慰合答安道。 “那也躲不过明天啊,总得给我想个办法吧?” 桑昆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先回塔儿忽部的家里躲几天,我跟老爷子面前认个错,然后再孝敬他几个女人,求他将你赏我,这不就成了?” 合答安也思忖着别无他路,便点头答应下来。 桑昆命心腹人为合答安备了一匹马,让她连夜离开营地。行至半路中,合答安心中一动,暗想: “桑昆不是可靠的人,汪罕更是心狠手毒。从没听过他们父子饶恕过别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投铁木真,将自己白日里的见闻悉数相告,再委身于他,总能混个安身立命之地。” 又回想起当日铁木真来黑林时的英武样子,心中又生出“这才是男人”的感慨。与铁木真相比,汪罕如冢中枯骨,桑昆似拦路恶犬,无论仪表气度,皆不可同日而语。念及于此,她下定了决心,抬头依靠天上的星光辨了辨方向,掉转马头向东方奔去。 她判断得没错,在兀勒灰失鲁格勒只惕河岸发现了大队人马行过的痕迹,经过两天的艰辛跋涉,终于在达兰捏木儿格斯地方追上了铁木真的部队。她眼前的情景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支部队。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遍体血污,瘦骨嶙峋。然则,这些人的身躯却如标枪般挺拔笔直,神情之间浑无一丝垂头丧气或伤心绝望之状,即使是那些负伤者,也同样是全无挂碍的模样,似乎那些可怕的伤口是长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毫无关系。 “在汪罕的营地里可没有这样的人物。这里任何一个小卒都比桑昆更有男子气概。他们的首领一定更了不起!” 合答安想着,觉得铁木真确实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当她被带到铁木真的面前时,立刻彻底得迷恋上了这个铁样汉子。不待铁木真询问她的来意,便将自己在汪罕帐幕中的所见所闻一古脑得道将出来。当然,她隐瞒了自己出走的真实原因。 铁木真边听边点头,这女人提供的消息太宝贵了,一个计策已经开始在他的脑际慢慢形成。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对自己抱持着奇异目光的女子后,铁木真这才想起派人安排她休息,然后道: “我如今正在行军途中,无物可赏,待我安定下来,会给予你丰厚的报答。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要你!我找到你就不想离开你啦,请允许我每天为你开门,侍奉你用金杯饮酒。” 合答安鼓足勇气,将心中的欲望尽情道来。 铁木真被面前这眼中闪光的女子的直言不讳搞得有些困惑。 “要做我的妃子吗?汪罕不是更有权势与财富吗?” 铁木真迟疑得问道。他一向认为女子的情爱总是倒向强者,自己目前的状况比之汪罕,显然不具备优势。 “女人要的不是权势与财富,女人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你偏偏就是这种男人!所以我跟定你啦。” 合答安向前紧逼一步道。 “现在谈这个为时尚早,等我保住性命之后再谈不迟。” 铁木真敷衍着女子。现在,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翌日,蒙古军继续向东沿着喀勒喀河向捕鱼儿湖方向进发。一路上,荒野茫茫,渺无人烟,由于草场恶劣,几乎没有什么牧人愿意迁居于此,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整个蒙古草原上最为荒凉冷僻的角落。沙柳子、苦艾、铁线莲以及狼毒草稀疏得覆盖着地表,许久才能看到几棵白桦与怪柳。微风掠过,树叶草丝沙沙做响,凄凄惶惶得鸣唱着大荒之乐。 延河两岸的土壤因为缺乏植被的维护,沙化严重且含盐量甚高,以致令河水中的含沙量大增且苦涩难以下咽,使得河面上时刻翻涌着浑浊的波浪,而蒙古军不得不饮用这些咸涩泥水,口粮问题也只能靠射猎来解决。可是这么荒僻的地方,即使是动物也很少愿意前来居留,更别说那些大型动物。严重点缺粮和恶劣的饮水条件以及缺医少药,使得许多受伤者的伤势不断恶化,很快就出现不治而死的状况并呈现出每日不断增多的势头,导致部队大幅度减员。然则即使如此,却没有哪一个人动摇逃脱,均以一种至死不渝之心跟从着这位逆境中的王者。 当铁木真在一个名叫巴泐渚纳的咸水小湖边时,全军人数已经锐减至二千六百人(3),且其中许多人都因为长时间的颠沛流离而染上了肠胃病。 第86章 一路上,铁木真带头喝泥水,寻猎物,表现出一个合格的统帅者丰姿。这正是所有人归心于他的要点所在。这些归心于他,跟从他完成这场艰苦长征的人们,与他用一个杯子共饮苦水者,在以后的日子中都获得了“巴泐渚纳人”的荣耀称号并因他们的忠诚而受到高贵的礼遇。也正是这些在逆境中得到磨练的人们,构成了真正的蒙古军铁的核心!—— (1)音:nökur。伙伴,同伴之意。 (2)关于这个女子,《秘史》认为是同一个人,然其本身便存在诸多自相矛盾之处。 第85节处说:她是琐儿罕失剌之女(sorqan-chira-yinokinqada′an),属于速勒都思(suldus或suldäs)部,援救过带枷的铁木真(详见本书上篇第六章)。 第120节中又将其出身归入塔儿忽(targhout)部。 第146节中,铁木真与泰亦赤兀惕人大战后,又与她在战场相逢(详见本书中篇第十九章)。此后,包括她父亲锁儿罕失剌在内,全家都加入了铁木真的营地。 第174节中,这个妇人(eme)又出现在汪罕的营中,前后是否一人,《秘史》本身亦相当混淆,故本文权作两人。 另,《秘史》174节中说这些话的人应为阿赤黑失仑,但我在前一章中已经让他死在战斗之中,故将此言交由合答安答勒都儿罕叙述。 (3)《秘史》作二千六百人。《拉施特书》作四千六百人。《元史.札八儿火者传》的数字则较为夸张,言“其从者仅十九人”,应不致如此。《二十二史考异》与《元史新编》录其人名如下:札八儿火者、术赤台(即主儿扯歹)、镇海、速不台、哈那散(疑为哈桑)、阿术鲁、绍古儿、怀都、塔海拔都儿、雪里颜、孛图、耶律阿海、耶律秃花。此名单颇不可信且较元史更少,亦更为不实。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六章反击的序幕 铁木真在湖边开始实行起一路上始终在筹划,此时已经趋于完整的计略。他召来两名信使——阿儿孩合撒儿与速客该者温,亲自向他们口述了一篇在日后被称为“成吉思汗诉状”的著名文献,当然此时还仅仅保留于口头而已。他以激昂亢奋的措词向汪罕、桑昆、扎木合、阿勒坛和忽察儿等人控诉他们的不义行径。其时,蒙古尚无文字,因此所有的交涉只能派人直接向对方进行口头陈述。 他对汪罕说: “——汗啊,我的父亲!黑林之盟何在?互助之情何在?” “——汪罕我父啊,你我本一家,你卑贱的儿子与卑贱的儿媳们做错了什么?如果有,因何不以和平的言辞谴责,却反目成仇以致大动干戈呢?打碎我的坐头,使我不能安居!毁坏我的炉灶,让我无家可归!这是父亲对儿子的行为吗?行事如此,你不感觉过分吗?” “——汪罕我父!为何轻信外人的挑拨之言?那山丘上的誓言已经毁弃了吗?毒蛇的牙齿已经嵌入我们之间了吗?难道彼此之间连对话的余地都不存在了吗?不经口齿互证,便不可离弃对方——此誓言声犹在耳,谁知转眼便化作冷灰!” “——汪罕我父!勒勒车有两根辕子,断折一根后,牛不能曳;勒勒车也有两轮,断折一轮后,车不能行。父汗啊,难道我不是你车上的一辕与一轮吗? 接着,铁木真在这篇“诉状”中深情回顾了蒙古与克烈亦惕两族之间的温馨往事,历数他的父亲也速该和他本人屡次帮助汪罕的历史,同时也毫不客气得指出了汪罕的种种不义恶行: “——你因年居四十子之长,你的先父立你为罕。谁知,你父尸骨未寒,你便大开杀戒,将同胞兄弟斩杀殆尽,由此遭致你的叔父联合乃蛮讨伐你这戕害同胞的狠心屠夫!你求救于蔑儿乞惕反遭冷遇,这才穿越合剌温峡谷,求救于我父也速该。我父慨然起兵,逐篡位者于合申(1),救出了你的百姓。此后,于困顿之中,你依靠过我。如今得意了,你又反过头来加害我,试问天理何在?那匹瞎眼的海骝马死掉了,我们的情谊也随之死亡了吗?” 接下来,铁木真特别强调了在合击乃蛮得胜还师途中在杭爱山麓上遭遇伏兵时,汪罕背信弃义地夜逃,几乎陷自己于死地的往事。他提醒汪罕,即使他如此对待自己,自己也并未因之而生出怨恨之心,反而在汪罕自受其咎时再度出兵相助。 “——如果我不将你视同亲父,怎会宽宏大量一至于此?你口头上感激我,暗地里却迫害我。即使你要杀害我,也该给我一个理由吧?难道你真的是吞噬自己孩子的恶鸟吗?行事荒谬到这种地步,感觉到惭愧了吗?” 最后,铁木真以激昂的语调描述两家历次合作的对外征服战争的情景: “——汪罕我父!我是你忠实的猎鹰,猛冲下赤忽儿忽山,曾飞越捕鱼儿湖,为你猎取朵儿边(2)和塔塔儿的蓝爪白羽鹅雁;也曾为你飞越阔连海子,擒拿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和翁吉刺惕部等此等深蓝爪浅蓝羽的燕雀。这些你都忘记了吗?草原上的风扫净了枯草,也吹去了你的记忆吗?问问你的百姓,如果他们也忘记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铁木真以温情与愤怒兼备,倾诉与责难并蓄的话语在汪罕面前撒下了一片烟雾。然则,侧耳倾听,会发现藏匿于这烟雾背后的隐隐杀机与执念。对汪罕布下和平烟幕后,铁木真也没忘记自己的“老朋友”——札木合。因此,以下言语就是送给他的: “——安答啊,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愿意称你为安答。虽然你在我与汗父之间散布不和的种子,埋下谣言的祸根,但我依然要称你一声安答!” “——安答啊,我们为何会落到今日之地步?因为你嫉妒我与汗父的关系!你的心胸是那样的狭窄,不能容我于汗父的身边,因此才会使出离间这种低劣的手段!记得昔日,你我同在汗父帐中,共用他的青色酒杯饮马奶酒。因为我总比你起得早,比你先饮,才引起你的嫉恨吗?我不怪你,如果你愿意,让我们重头再来吧!继续用那青色的杯子共饮美酒吧,这么做又有何难?” 说到这里,铁木真略略停顿一下,整理着思绪。因为下面的话是说给另外一些人听的。一旦涉及到他们,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起来。毕竟,他们是敌人,却又是骨肉至亲,走到今天这种誓不两立的地步,纵然是刚毅如铁的心肠,也难免打上几个结。 “——阿勒坛伯父!还有我的表弟忽察儿!尔等的行为是公开背叛还是暗中潜逃呢?你们对我的怨恨又是从何而来呢?不管怎么说,你忽察儿是捏坤太石的儿子,你确实有资格成为蒙古的可汗。还有阿勒坛伯父,你是忽图剌汗的嫡孙,没人否认这些。当年我何尝没有拥戴过你们呢?是你们自己拒绝的!你我同为合不勒汗的后裔,把儿坛把阿秃儿的子孙,我的出身并不比你们卑贱!(3)库里勒台上,是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推戴我为汗!你们当时是怎样向我发誓的? “——临众敌时,愿为先锋驰阵前。 ——倘得天助破敌顽。 ——虏其美女你占先。 ——获其骏马还为你备鞍。 ——每逢出马猎群兽,我等为马前。 ——愿将那山上猛兽并力挤着前腿赶。 ——要将那崖间野兽并力挤着后腿赶。 ——定等将那旷野之兽并力挤着肚腹赶。 “既已推我,缘何叛我?今已叛我,再不可叛我汗父!更不要忘记自己还是蒙古人!我们习于内讧,使得外人看不起我们!记住啊!你们再不要背叛三河之源头(4),毕竟那是我们蒙古人的故地啊!不要让那些蔑视我们的外寇玷污圣地!” 每个人都会有故土之思,故人之情,铁木真正是试图以此呼唤起他们的这些感情,更以此揭露他们的背叛成性。这分明是将一杯混以不和之毒的马奶酒送到他们的面前。 再有一些话就是说给桑昆听了: “——传语给我的桑昆兄弟,我们同为汗父的儿子。所不同者,我是穿衣而生之子,你是裸身诞生之子(5)。我对你只有亲爱,怎会存有伤害之心?然而你却唯恐我来抢夺属于你的汗位,于是心怀怨恨,听信挑拨离间的小人之言,任凭毒蛇来啃蚀你的良心。现在,你如愿以偿地驱逐了我,那么照顾年事已高的汗父的职责就此都落在你一人之肩了。希望你能在晨昏出入之间,多多安慰汗父的老怀,忘记你心中那些不可原谅的邪念吧——在汗父健在的时候,你就想到继承的事情,这种想法岂非在诅咒我们的父汗晚年难安吗?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这对亲父子之间再度发生人伦惨变啦!” 言词之间,铁木真将桑昆的心事彻底揭穿之余,以含沙射影之词挑拨着汪罕父子的关系。虽然他知道这不会起过多的作用,但是至少已经将一根尖利的木桩轻轻楔入了他们中间。 巧妙地制造裂痕,不着痕迹地瓦解敌人,卑词示弱已麻痹敌人,倾诉自己的无辜与清白来迷惑敌人,进而散布流言蜚语来扰乱敌人,时刻将正义的旗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些当年从月忽难身上学到的权谋之术,在这一番长篇讲话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 十天后,两位送信人回到军中,他们先将一只桦木皮所制的小筒呈与铁木真观看,里面承的是血。他们告诉铁木真,这是汪罕刺破手指后滴入的血。他似乎感于铁木真的言词,表现出极端痛楚悔恨之色。至于札木合,却没有收到那些话。说到这里,他们向铁木真汇报了一个重要情报——扎木合已经公开与汪罕决裂了。 第87章 在红柳林战后,他便和克烈亦惕分道扬镳,向西北方与不亦黑鲁统领的乃蛮残部合流,而且还鼓动汪罕麾下的阿勒台以及忽察儿二人谋反。不过,这种行为在多年浸淫在谋反与屠杀中的汪罕面前以彻底失败尔告终。 对于札木合的这种行径,铁木真只能报之以苦笑。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安答的想法,背叛的因子似乎已经融入了他血脉,与之融为一体,时刻左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然则,也许这才是铁木真得以在弱势中屡次战胜札木合的原因所在。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桑昆接到铁木真的质问后,立刻大怒,高喊着: “铁木真,少跟我耍嘴皮子!有本事就来与我一较高低!红柳林前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找必勒格别乞和脱朵延来!将大纛竖起来,给战马喂饱草料!准备出征!让刀剑来决定命运吧!胜者做草原的大汗,占领败者的兀鲁思!” “嘿嘿,好威风啊好煞气。话传到了也就罢了,也不必与他争一时短长,咱们继续走。” 铁木真冷冷一笑,眼中倏然闪过一丝寒光,随即隐去。然则,落在阿儿孩的眼中,心头不免寒意暗生。 ※※※※※※※※※ 一月后,铁木真和他的那些“巴泐渚纳人”同志们,终于穿越了这片死亡草原,进入水草丰美的东部草原。在兴安岭山脉的延伸作用下,这里的地势较三河之源略高,但更为平坦砥荡,直至北部,邻接于西伯利亚加泰森林地区的茂密丛林。正是这些高大的林木,为这里抵挡了许多来自极北寒地的暴风烈雪,使这里的自然环境得到了相当的改善。面对眼前这片花团锦簇的大绒毯,令铁木真等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从地狱中一步跨入天堂的欣喜之情。 然则,初入天堂的他们最先遇到的部落营地居然是当年曾经加入札木合阵营联合反对过铁木真的火鲁剌思部。这种旧对手的倏然遭遇,令双方都很紧张。但是在不久后,当该部首领搠斡思察罕亲自来到蒙古军中求和并表示恭顺后,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告消解。这对于铁木真及其精疲力竭的部下来说,可谓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大好事。经过艰苦卓绝的千里长征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足以提供他们丰富食物与舒适休息的绝佳场所。然而,如果仅仅将此事称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未免过于武断。就其本质而言,铁木真通过多年努力所建立起来的强大威望,才是在背后主导这些变化的真正原因。 铁木真的厄运终于走到了尽头,在火鲁剌思部加入不久后,东部另一实力派亦乞剌思部也在其首领孛徒(6)的率领下,前来归附。这一连串的好事立刻令铁木真忙碌起来。 一日,铁木真正在帐幕中与两位首领商量部民重新整编的事宜。这种触及双方根本利益的事情,是最为复杂的,往往要因为一个帐幕的划分就要反复讨论上几次。幸好铁木真有耐心,同时也具备了这方面的丰富经验。然则,饶是如此,也不免要大费一番唇舌。毕竟目前尚未脱离逆境,这些新来者对于铁木真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助力。 就在他忙得抬不起头的时候,者勒蔑跑进来凑到他耳边悄声汇报道: “可汗,外面有三个回鹘商人求见,自称是你的岳父的使者。” “什么?” 铁木真眉峰微挑,心中立刻产生出一种好事将近的预感。许久不通音讯的岳父如今突然派人来访,一定是有大事相告。莫非翁吉剌惕部也将靠拢自己吗?如果能将这个草原上最为富庶的部落收归自己部下,那么自己的实力不仅会恢复战前的旧观,且犹有过之。念及于此,铁木真立刻向两位首领提出今天讨论暂时到此为止,明日再谈。然后便对者勒蔑说了声: “快请。” 眼前的三名穿着讲究的回鹘商人一一向铁木真行礼致敬,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姓,分别叫:哈桑、札法儿火者与达里蛮哈吉伯。在传达了德薛禅的口信后,又提出要用自己手头的一群白骆驼和一千张羯羊皮交换貂鼠和松鼠皮。铁木真痛快的答应了他们的提议,让博儿术负责这件事情。然后开始琢磨起岳父的口信内容。 德薛禅告诉他,如今翁吉剌惕部已经得知了铁木真到来的消息。部落诸首领都有意归附,所顾虑者只怕铁木真记恨他们当初在阔亦田之战中加入札木合一方反对他的旧恨,因此要求铁木真立刻派使者来宣示自己不咎既往的意图,同时以重申姻亲关系的方式对他们进行安抚。想到这里,铁木真暗自佩服岳父不愧名为薛禅,果然有智者之才。 于是,铁木真当即派主儿扯歹为使者前往联络,命这位勇名轰传的勇士将一番软硬兼施的话语告诉对方: “你们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亲戚情谊吗?如果记得,那么让我们成为一家人吧;如果忘记,那么只好让刀枪来说话。” 数日之后,喜讯传来,翁吉剌惕同意归顺,并以德薛禅为使者跟着主儿扯歹来会盟。当下翁婿相见,少不得一番畅叙亲情。双方人熟好办事,和议顺利达成,互相歃血为盟。之后,德薛禅劝铁木真将自己的营地转移到统格河(7)边,那里是整个东部水草最为丰美之地,同时也方便与翁吉剌惕部合流。铁木真欣然听从,当即着手营地迁移。在这期间,博儿术来报告,说三位回鹘商人决定留下来,做铁木真的部下。这又是一件喜事。有了这三个精通商务的人才,对于领地的经营自然大有裨益。 至此,可以说铁木真的蒙古极东大撤退最终迎来了他与克烈亦惕之间斗争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合撒儿率领先前转移至此的蒙古部民们在铁木真移营统格河后不久与之会师后,铁木真不但彻底恢复了战前的实力,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修养生息,便可以向西挺进与汪罕一决高低。而反观汪罕方,却已走上了衰败没落之路。以汪罕为中心的反铁木真联盟由于札木合等人的谋反正式瓦解冰消。 由此可见,这种分崩离析的情况在草原牧民之间是屡见不鲜的。因利而聚,获利而散的思想主导着他们的一切日常行为,如牛羊追逐着水草般从一位首领的麾下转投向另一位新首领的麾下,而评判是否需要脱离的唯一标准就是“利益”二字。当年,乞牙惕的族人们抛弃铁木真母子的时候是这样。后来,诸部叛离札木合亦复如是。而现在,札木合等人再度发动对汪罕的阴谋只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这种一脉相承的整合-分裂-再整合-再分裂的无限循环,构成了北亚草原动荡不息的历史潮流。 在汪罕集团内讧中失败的几路人马,除了有合法的“觊觎汗位者”阿勒台与忽察儿继续追随札木合之外,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台则于看清了天下大势的正确趋向后率部回到了铁木真的身旁,希望得到他的宽恕。看着这位几次离叛又几次回归的叔父,看着他那张因长途跋涉的风霜而染尽无限沧桑的愁苦面容和斑白的双鬓,铁木真心中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虽然他已经无法相信这位叔父的忠诚,但是他也明白,当此无路可走之际,他的归顺之心还是真诚的,只要自己今后能够保持现有的强势,以他的聪明是不会轻易做出背叛之举的。基于以上考量,铁木真伸出双臂拥抱了叔父,安慰他忘记过去,与自己携起手来共创未来。 送走了感激泣泠的叔父,铁木真向合撒儿询问起他带领营地迁移的过程。当问及遭受克烈亦惕袭击时有哪些人被掳时,这才得知,合撒儿的妻子以及三个儿子亦在被俘者之列。铁木真感动得握住合撒儿的双手,他深知眼前的这个弟弟是以怎样的毅力压抑着内心中失去亲人的煎熬在完成着自已的使命。如果不是为了全营的安危,他又怎会眼睁睁得望着自己的妻儿被掳而不能上前援救呢。这位大弟是自己的第一名部下,自从父亲亡故后便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旗帜下,同历艰危,共渡难关,任何事情交给他,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不会推辞并全力以赴得去做到、做好。即使铁木真从不曾给予他超越别人的恩赏,他也从不曾有过任何形式的报怨,依旧卖力地工作着,热情不减。此时,铁木真照样没说出一句安慰与褒奖之言,他也照样是一副坦然无怨的表情。 兄弟二人只是以热切的目光对望许久,多年的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1)合申(qachin),蒙古人对西夏的另一种别称。 (2)朵儿边(dörben),或称朵鲁班(dörbän),这支部落也是源自蒙古。他们的祖先可以直接追溯到那位号称千里眼的都蛙锁豁儿。可见,他们是尼伦王族的近亲。 (3)这句话的《秘史》中译本原文为,“以撒察、泰出二人为上辈把坛儿把阿秃儿之子。”这显然是有误的。因为我们知道,这两个主儿乞首领的祖父是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也就是把坛儿的兄长。而我们也知道,把坛儿的次子也速该就是铁木真的父亲。因此,他们是表兄弟的关系。如果按照这段原文,那二人岂非要高于铁木真一辈呢?这显然是后语不搭前言的疏漏。或许是其间有脱漏的字句。此段遂从海涅士译本增补。 (4)斡难河,怯绿连河以及土拉河,这三条河的发源地很近,是蒙古人的发祥之地(见作品相关处——蒙古地图)。 (5)这是对义子和亲子的形象比喻。 (6)关于火鲁剌思部的投靠事件来自《拉施特书》,《元史》则作亦乞剌思部败于火鲁剌思部手下,逃亡巴泐渚纳时投奔铁木真。 (7)《秘史》作“_-qoroqan”(统格小河)或“_li”(统格黎河),《拉施特书》作“_-nor”(统格湖),《元史》作董哥泽。 第88章 《多桑蒙古史》援引中国—波思志史说,“营于董哥湖畔,秃鲁哈忽儿罕之地”。统格等于stipapennata,意为“生在草原上的粗长之草”。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七章奇袭黑林 在经过两个月的休整与训练后,蒙古军势重振,营地也恢复了在不儿罕山麓时的繁荣景象。能在短期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哈桑等三名回鹘商人在其中居功至伟。在他们的热情延揽下,来自草原各处的商人们云集于此,将精良的武器、铠甲、金铁、财货源源不断得输送至铁木真的阵营。如今,兵已精强,马已肥壮,与汪罕决战的时刻已经迫近!就连那不分白昼与黑夜都呜呜鸣响的风声中,都带着战争的气息。 铁木真也一直在考虑着与汪罕决战的问题。凭目前的实力,即使是采取最为简单的正攻战法,凭借硬打硬拼,也是胜券在握。然则,如今之铁木真已充分理解了战场计略的重要性,如何以诡异的奇略达到战而胜之的目的,才是他目前最为关注的重点所在。不过汪罕这只老秃鹫终究非昆桑之流,要想使他上当,绝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几天以来,他孤坐帐中,冥思苦想着,几十条计策想下来,都没有任何一条有五成以上的成功之可能。 这天,合撒儿忽然来到铁木真面前,向他汇报了一件事情:汪罕派人来与自己密谈,以落入其手中的妻子儿女相要挟,让他脱离蒙古,投效自己。闻听此言,铁木真的眼前倏然一亮,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现出了端倪。 对于这种神情,合撒儿是相当熟悉的。他立刻闭口不言,静静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注视着兄长的脸色。他知道,每当兄长露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即将形成。时间一分一秒的从沉默的二人身边悄然溜走,合撒儿连眼珠都不肯有片刻地转动,直到铁木真猛然站起身来,仰天长笑道: “太好了!这一计看汪罕还能不能躲过!” 看着面露喜色的合撒儿,铁木真将刚刚谋划而成的奇袭汪罕的计策娓娓道来: “合撒儿,我要你答应他们,然后立刻前往汪罕军前投诚。” “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当我是札木合那样的小人吗?” 合撒儿的脸色立变,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兄长的面前表现出愤怒的神情。 “我的手足,我怎会怀疑你!”铁木真将自己的双手按在合撒儿的肩头上,似乎在试图平息他的愤怒,“我要你去向汪罕诈降,骗他放松警惕,然后我们的军马便可装作是你的诈降部队突袭他的营地,一举击败克烈亦惕,活捉这只老秃鹫!” 听到兄长说出了计策原委,合撒儿的脸上这才露出释然的表情道: “放心吧,兄汗!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定叫汪罕老贼着咱们的道!” 铁木真当即召集众将入帐议事,命箭筒士在自己的帐幕四周严密警戒,以防走露消息。当他向众将讲明自己的作战立案后,大家略一思索后都同时任为此计甚妙,可以实行。于是,铁木真立刻开始布署作战方略。做为欺敌主力的合撒儿率先被安排去行事。他派出两个口才胆略具佳的人——兀烈亦惕部人合里兀答儿和兀哈良部人察忽儿罕二人为密使,向汪罕陈述自己的回复: “汪罕我父,因我妻女在你手中,我兄铁木真已对我生出疑虑之心。我向他表白,他不回答;我向他哀求,他不理睬。我要求见他,却看不到他的踪影;我想追上他,却找不到路上的马迹。如今的我如同卧于旷野之上,抬首只见星空寂寥,千般言词无人愿听。虽然我相信汗父不会亏待你那卑微的儿媳与孙儿,但心中怎能不牵挂。倘得父汗赐予希望与保证,我愿带领部众去依附于你的帐前。” 合撒儿又嘱咐二人,得到回音后立即返回,铁木真军将秘密开进到克鲁涟河下游的阿儿合勒苟吉(1)列阵,等待密使返回。二密使领命后于大军起程前几天出发,昼夜兼程,顺利来到汪罕处,将合撒儿的话语当面向汪罕转达。 汪罕终究要为他的贪婪与偏见付出代价,显然对合撒儿的降意深信不疑。在他看来:任何人的心中都不会存在“忠贞”二字,永远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匍匐于强者的马前,臣服于一已之私欲。 他命二名秘使传话给合撒儿: “回去告诉合撒儿,说我将象欢迎自己远游的儿子归来般欢迎他。请他打消一切故虑,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将在自己的金帐内为他盛排筵宴,接风洗尘。” 说罢,他命人取过一只牛角,用小刀割破自己的一根中指,滴了一些血在里面,这样合撒儿可以将血混入酒中饮下,做为立誓的信物——可是,他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也同样以这种方式来与铁木真立约,如此轻率的血誓,谁会再相信? 汪罕将承血的牛角交予亲信亦秃儿坚,派他做为立约特使,持此盟物随同合里兀答儿以及察兀儿罕二人前往合撒儿处。三人离开黑林,向预定的阿儿合勒苟吉方向进发。一路无事,然则在将要接近蒙古军营时,亦秃儿坚抬头遥望前方,却看出了一些问题。 “这部队看上去也太多了吧?至少是有几万人啊。合撒儿这样的叛逃之身,即使可以带出一些兵马来,也不可能达到如此众多的人数。这哪里是投降的残部,分明是一支足以吞灭克烈亦惕的侵攻大军啊。不好,恐怕是中计了!得想个办法摆脱这两个蒙古人,逃回去向汪罕报信。” 心念电转之间,他忽然停下马,向同行的二人道: “好象有石子嵌入了我的马蹄,你们先行,待我将马收拾好就来追你们。” 合里兀答儿和察兀儿罕二人自然不傻,他们也看到了自军的部队,情知被亦秃儿坚看出了破绽。当下也不再多说废话,合里兀答儿圈转马头劫住他的退路,察兀儿罕从正面逼过来,二人以巧妙的方式将亦秃儿坚包夹了起来。亦秃儿坚见骗不过对方,只得拔刀相拼,以期夺路而逃。三人你来我往地对战了几合后,合里兀答儿猛地挥刀格开亦秃儿坚的劈砍,却不肯后退,反而双脚摘出马镫,糅身向前飞扑,搂住亦秃儿坚的头颈奋力一扯,二人登时齐齐从马背上滚落在地,扭打撕扯作一团。一旁的察兀儿罕也不怠慢,飞身下马,上前相助。不久,二人就齐心合力地制服了亦秃儿坚,将他捆绑起来,押在马上来见铁木真。铁木真看了一眼俘虏,示意交予合撒儿处置。合撒儿也不多言,手起刀落斩便斩下了亦秃儿坚的首级。 铁木真这边正与两名秘史交谈,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汪罕营地的确切位置和最新动向,判断克烈亦惕此时确乎毫无防备,回头对合撒儿道: “汪罕他们正在欢欣鼓舞得准备酒宴欢迎你呢,咱们去给他添些热闹吧。” 此言一出,众将一齐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一止,铁木真立刻下令全军出击。士兵们武器、粮食、装备齐全,人噙枚,马摘铃,数万骑兵分做几十路兼夜疾行,直捣黑林。刹那之间,草原上如同撒下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巨网,懵然无知的克烈亦惕部则完全变成一条难以逃脱的鱼儿。这场四面张罗,一击必杀的合围之战,将在一个充满清冷空气的凌晨正式打响! ※※※※※※※※※ 黑林的清晨,夜雾渐渐自林间散去的时候,克烈亦惕的部民们正欲踏着微熹的晨光按步就般地开始一天的劳作。然而,初出帐幕的他们立刻发现了四周的异样:树林在一夜之间突然茂密起来了。随即,他们发现那些黑色的影子并非树木,而是无以数计、杀气腾腾的军队! “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 在那一瞬间,包围网中的人们都惊呆了。 “是蒙古人!是铁木真的蒙古人啊!我们被包围啦!” 一个眼尖的妇女看清了飘扬于薄雾中的九尾白旄大纛,立时用尖细的嗓音惊惶得呼叫起来。可惜,他们发现得太晚了,完全不足以改变他们注定的命运。 就在女子的惊呼声响起的同时,蒙古军射出的第一轮箭簇已经化作一场烈风急雨,自半空落入犹自发呆的人群之中。死亡的恐惧立刻唤醒了众人的求生本能,人群如同炸了窝的马蜂般乱作一团。纷乱的意识破坏了所有人的方向感与决断力。有的打算逃回帐幕躲藏,有的意欲骑上马匹逃生,还有些勇敢者试图寻找武器抵抗。然则,这种毫无组织的个人行为,非但无助于挽救自身乃至整体的命运,反而在盲目的互相拥挤踩踏之下造成了更大的伤亡。更为可悲的是,居然没有谁在此时想到向汪罕通报敌情。本已无多的时间就这样被耽误了下来,无形中为汪罕的悲剧披上了一层更为晦暗的帏幕。 直到蒙古军三轮射击过后开始冲锋的时候,克烈亦惕人的营地中依旧乱做一团。这情景落在居高观战的铁木真眼中,令他于感慨中复有几分诧异。 当年,自己还是一个草原上的穷小子的时候,带着孛儿帖的黑貂袄子来黑林求援时所看到的克烈亦惕人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也许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不如今天富足,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一副沉着严峻的表情,有条不紊得默默得做着各自的营生。如果那个时候出兵黑林的话,此时应该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不想富足,但是富足之后,人就会产生一些难以想象的变化,会有私心杂念;会有胆怯懦弱;更会有迟钝犹豫。因为顾及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对突然加诸己身的外来打击无法抵抗。如果是这样,那么富足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自己长久以来不正是为了让蒙古人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不懈奋斗吗? 第89章 当自己获得一定的成功后,对于蒙古人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假如有朝一日,蒙古苍狼的脚爪被拴上了这种锁链,他们还能如当初那样奔走如风,侵略如火吗? 这样的念头也仅仅是在他的脑际略为留驻,随即就一闪而过,让位于这场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殊死决战。在这场决定两个民族兴衰存亡的大决战中,任何一丝半毫的分神都可能酿成不可估量的恶果。 蒙古军的突击以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率先发起冲锋开始。忽亦来死后,铁木真认命主儿扯歹代理了他的指挥权。基于两族之间长久以来建立的友好关系,他的权威得到了忙忽惕一族的认同。在他的带领下,这两支配合默契的部队如同两只啃食向汪罕心脏的大蛇般牢牢得咬住了克烈亦惕的肉,狠狠得吸食着他们的血,紧紧得绞缠着他们的咽喉!这已经不是在作战,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主儿扯歹手舞在开战前夜已经被部下磨得雪亮飞快的大刀,宛如削瓜切菜般切割着他所能及的任何生命。在他砍掉第一个敌人头颅时,口中喊着自己的名字,而第二个人被劈为两段的时候,又高呼着亡故的战友忽必来的名字。他身旁的护卫们知道,这一个敌人是他替忽必来杀的。他一个人在完成着两个人的战争。对他来说,忽必来永远不会死亡,永远活在自己的心中,燃烧着他那颗吞噬克烈亦惕的狼之心! “兀鲁兀惕来了,忙忽惕也来了,他们会生吞我们啊。” 看到黑旗与花旗的克烈亦惕人无不惊惶失措,红柳林前的恶战使这两支战神后裔的恐怖战绩化作他们脑海中永远难以清除的恶梦。当初在居于优势的情况之下尚且难以匹敌,更何况是今日这等颓势之下,谁与争锋?! 其实何止是他,每一只参战的蒙古狼无不如此,对汪罕的诸般劣迹的憎恨让他们斗志在炽烈地燃烧着,飞腾的烈焰化作尽情挥洒的战技。横冲直撞地闯入,淋漓尽致地斩杀,摧枯拉朽地蹂躏,狂飚猛进的突击,化战场为屠场,视敌手为血食。这哪里是一场战争,分明是狼群们的一场盛宴!复仇之盛宴! 当各路蒙古军冲上此前铁木真与汪罕共同明誓的山岗之时,汪罕麾下的各路人马才集合起来,仓促应战。狼群们发出激烈的狂啸,猛扑而去,无情地撕咬着他们的血肉。只儿斤被吞噬、土绵土别干被击破、斡栾董合亦惕被消灭……最后,连汪罕的护卫队也被迫节节败退。克烈亦惕人完全被蒙古群狼的杀机所震慑,许多部队在几乎连最基本的战力都未能发挥的状态下就已化作了铁蹄下的血泥红烟,毫无孑遗! 有着克烈亦惕第一勇将之称的必勒格别乞妄图凭借一己的奋战扭转溃败的战局。他率领着尚可保持战斗队形的部下扼守住山岗前通往汪罕本阵的路口,死命抵抗着如潮而来的狼群。很快,只儿斤族的合答黑把阿秃儿率领残部加入了进来,打算与他并肩抗战。 “合答黑啊,你的任务不应该在这里!” 必勒格挥出一刀,击退了对面同时攒刺过来的两支长枪后,大声对他喊道。 “你要我做什么?” 合答黑手上不停地战斗着,同时大声回应着。 “去保护主上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千万不能让主上的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好吧!我去保护他,这里就拜托你了!” 合答黑应承着,迅速退出了阻击的战列,向岗下的金色宫帐方向退去。 必勒格见他去了,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以必死之心击退了狼群连续不断地进攻。直到他遇到了者别。这位神箭手从远处射来的一箭正中他的肩窝,然后飞马冲上来,与之交战。 二十几个回合之后,两位勇者之中的一人终于翻身落马,结束了自己奋战的一生。必勒格别乞——这克烈亦惕最后的战士将自己的热血洒在蒙古狼群的前进途中。 战至天黑,残存的克烈亦惕军被彻底压缩围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前后隘口都被蒙古军牢牢堵住,一度不可一世的草原之雄克烈亦惕仅仅在一天之中便从王座之巅跌入失败的深谷,变成了麻袋中的老鼠,穷途末路,无处逃遁。 铁木真命令暂时停止攻击,除封锁谷口的部队之外,全部就地宿营休息,毕竟是百年之寇,急切间剿除也不现实。同时,他也想到,之后的战斗会遭到守军的强烈抵抗,正所谓困兽犹斗,逼得紧了,难免遭其反噬。 果然,次日的攻击变得艰难起来。克烈亦惕残部经过一夜的喘息,无论从组织还是斗志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这一战便是两天两夜,攻防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谷中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都成为了双方反复争夺的场所,无数的生命随着鲜血的流失而升腾、飞旋,飘向苍冥深处……—— (1)音:arghal-geögi。arghal意为“干牛粪”,是牧民们的主要燃料。geögi意为“小钩”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八章告别汪罕 晨雾初散,战火未熄。数百个曾经从属于克烈亦惕的部落营地在燃烧。这是蒙古人的复仇之火,铁木真的愤怒之火。多年来横行草原的一大强势,从来只会宰割战败者骨肉的克烈亦惕人,随着被困于山谷中的汪罕军势的总崩溃而悲情上演了其在草原争霸这出大戏的最终退场,在蒙古人燃起的毁灭之火中黯然消失于历史舞台。 做为战胜者的铁木真,安详得乘跨着银白色骟马,立于象征蒙古王权的九节白旄大纛之下,背后是曾经属于汪罕的用九匹骏马牵引得金色宫帐车。曾经属于克烈亦惕汗的全部荣耀、权力、财富与领地,如今都成为了这位新征服者的囊中之物。然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以二十年的浴血苦战与惨淡经营为代价的。 铁木真微瞌双目,侧耳倾听,在那些胜利的欢呼与喜笑中,依稀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哦,那是无数英魂在歌唱、在叹息、在长啸。那些曾经与自己披尖执锐,共赴生死却再也没能站起来的朋友与部下;那些与自己抗争不惜,决不妥协的敌手与对头;那些死于刀兵的男女老幼们;他们都在为这个日子抒发着属于自己的独特感受。二十年的争战,二十年搏杀,拼出了一位草原上唯一的可汗,拼出了一个蒙古人的强大帝国。做为这个帝国的缔造者,自己的脚下所流淌的血足以似斡难河水般浮起根根木杵,踩着的白骨堆积起来,应该会超过不儿罕神山的巅峰。正是这些,却是将自己推上了历代蒙古汗所无法岂及的峰顶浪尖的原动力与铺路石。 各路人马纷纷派来通信兵打断了铁木真的无边思绪,从他们逞报的战绩中,铁木真没有得到汪罕父子的确切下落,活没有见人,死不曾见尸,由此可见,这对父子已经逃离了战场,此时不知正在何处凄惶流浪着。铁木真甚至可判断出,汪罕必然会向西或西南逃去,向哈剌契丹或者唐兀惕人借兵,希翼着卷土重来。但是铁木真并不担心这些——汪罕毕竟年纪老迈,且声名不佳,从以前的历次经验来看,如无自己以及父亲相助,周边诸国对其采取的皆是漠视态度。至于桑昆,虽然尚在壮年,却不过是庸碌之辈,不足为患。因此,对这样的消息他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命者别率一哨轻骑做象征性的追赶,而铁木真自己则分派各支人马进驻黑林地区的各个克烈亦惕营地,收集战果。 对克烈亦惕部,铁木真的战后处置政策与此前对蔑儿乞惕、泰亦赤兀惕以及塔塔儿等部的方式是有所不同的。他不打算杀光所有克烈亦惕男人,而是打算收编他们,成为自己的部下。早在当年初到黑林之时,铁木真便对这一种族的那种坚韧沉毅的性格相当欣赏,甚至在管理自己的部民时,也吸收了克烈亦惕式的管理方式。况且,这个部族中有象只儿斤、土绵土别干、斡栾董合亦惕等等以勇敢善战而著名的氏族,将他们编入蒙古军中,将大大提升已方的战力,从而弥补这场大战所造成的损失。在剿灭克烈亦惕后,铁木真的目光已经从眼前的战场转移开来,投射向杭爱山后的另一支草原强势——乃蛮人的身上。几年前,当他与汪罕联合跨越杭爱山,击败乃蛮二王子之一的不亦鲁黑汗后,另一王子塔阳汗的势力却因此而膨胀起来,几乎完全恢复了当年亦难赤必格勒汗时代的旧观。就连那位曾经在杭爱山前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也率军投靠了他。所幸者,塔阳却似乎并不具备象他父亲亦难汗的那种野望与能力,自从规复旧领后,便自守其疆,对混战不休的东部蒙古表现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然则,令铁木真不安的是近期传来的关于以札木合为首的各支反蒙古势力残部——包括铁木真的两位亲属阿勒坛与忽察儿——已经投靠于塔阳麾下的消息。这个消息是沈白在包围汪罕军于山谷的当夜传递过来的。 战斗刚刚结束,铁木真立即召集众将议事。连日的奋战令这些蒙古群狼之中的菁英之士们身心俱疲,但是,战胜强敌的喜悦之情如烈火般在他们的心中烈烈燃烧,亢奋的火焰几欲夺眶而出。铁木真暗想,这是一些永不知道满足的苍狼,即使自己现在就发出远征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击。于是,他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征服克烈亦惕后,今年内不再动兵,但是明年一定要翻越杭爱山。” “是因为札木合逃到了乃蛮人那里了吧?” 合撒儿即使在极度疲劳中亦不失平日的冷静与敏锐,他立刻了解了兄长的意图。 “有这个原因,但并不完全是。”铁木真话音略顿片刻,续道,“我们即使打败了汪罕,吞噬了塔塔儿与泰亦赤兀惕,也不过是平息了内讧而已,看我们的士兵,衣不蔽体;再看我们的牧民,每天照样要为生计而烦忧。 第90章 只有进攻乃蛮,才能使蒙古的健儿们穿上最光艳的战袍,披上最闪亮的铠甲,拥有最锋锐的武器,入住最温暖的帐幕。然后,我会带着他们去金国,看看那里是不是有黄金铸成的床,宝石砌就的房子。我要让他们睡在那里,而不是象现在这样露宿于星光之下。” “乃蛮会为我们提供这些的。”木华黎点头道,“上次攻打不亦黑鲁时,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发现,乃蛮人有许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夜晚会自动发光的玉石,比驼绒更柔然的织物,可以发出天籁之声的乐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符号,后来我从月忽难那里得知,这种符号叫文字,上面记载着比金银珠宝更有价值的知识。” “不错,我也听月忽难屡次向我提起塔阳的手下有一个畏兀儿人,名叫塔塔统阿。他精通这种文字。你要记住,开战后无论如何要活捉到他,让他为我们创造属于蒙古人自己的文字。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以文字维系起来的蒙古,才会真正成为一个民族。那样,即使在我死后,蒙古人也不会再出现象以前那样分裂。一个团结的蒙古,任何时候都不必畏惧外敌的侵略。” 黑夜中,铁木真的双目中闪着动人的光彩,文明之火已在他的心中点燃。 ※※※※※※※※※ 令铁木真满意的是,收编克烈亦惕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由于在汪罕之弟札合敢不的投诚影响下,多数克烈亦惕人都放下了武器,对蒙古军的收编工作表示出极大的配合与顺从。而那些准备顽抗的,也在这位老王子的游说下陆续放下武器,接受了占领军的收编。壮年男子被依其特长编入蒙古军的各支部队,巧手工匠们则根据铁木真的特别指示而受到了礼遇,老人、妇女、小孩们,除了无所归属者被当做奴隶分配以外,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对于居功至伟的札合敢不,铁木真给予他特别优渥的待遇,仍命其统带原属于他的那部分部众并在黑林地方为他划分出一块水草丰美的兀鲁思。为了加强蒙古与克烈亦惕之间的关系,铁木真还迎娶了札阿敢不的长女亦巴合(1)别姬为自己的侧室,并将他的次女莎儿合黑塔尼别姬(2)许配予幼子拖雷为妻。正是通过以上这种在政治上分化瓦解,在种族上融合同化以及用联姻手段为情感纽带,铁木真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将诺大的克烈亦惕部完全归并于蒙古人之中,又在之后的一段岁月中通过整齐划一的纪律约束,终将这支非蒙古的突厥种族彻底绑上了自己的战车,使之与本民族融为一体。 在整编工作顺利完成后,者别的追踪部队也已返回,他为铁木真带来了关于汪罕父子的最终结局的确切消息。 原来,者别自领命后立刻率部西进,以疾风般的速度在杭爱山脚下追上汪罕的残兵。汪罕手下大将,出身于只儿斤族的合答黑把阿秃儿率部拼死据住山口,掩护汪罕单骑逃走。直到汪罕的身影消失在杭爱山峰峦的尽头,这才放弃抵抗,向者别投降。者别不顾前方已是乃蛮领地,依旧率军紧追数日,直到遭遇并打败了一支乃蛮人的小股巡逻队后,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汪罕已经被他们的一位名叫豁里速别赤的将领俘获并被当场取下了首级。原因是豁里速别赤根本不相信面前的这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般的老头便是赫赫有名的汪罕。者别鉴于任务目标已经死亡,决定回师黑林来与铁木真汇合,同时在延途搜索另一次要目标桑昆,却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带着桑昆首级来投诚的人。此人名叫阔阔出,是桑昆的马夫。桑昆在突围后与父亲走散,一路向西北方而去,打算逃往也儿的石河(额儿齐思河)上游的乞儿吉斯人处避难,阔阔出觉得跟着他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好处,于是便乘其熟睡之机暗杀了他,带着他的人头来投铁木真,打算籍此邀功请赏。 秉报完毕,者别将桑昆的首级献上,同是也将两名投降者带到了铁木真的面前,请他发落。铁木真对桑昆的首级并不在意。对于这个生前便被他瞧不起的人,死后更无任何关注可言,只是命人取走掩埋。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两名投降者的脸上。对那个自以为有功而面露沾沾自喜之色的马夫阔阔出,铁木真的目光仅仅一瞥,便如生恐会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般迅速移开,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厌恶不屑之色。倒是对这位直到最后时刻兀自悍勇奋战的合答黑把阿秃儿报有绝大的兴趣,目光在他的面上反复逡巡半晌,倏然大声发问道: “既然为汪罕奋战,因何不力战至死。战而后降,是何道理?” 合答黑不愧有把阿秃儿的称号,在铁木真那迹近逼问的凌励气势面前,面色依旧保持着克烈亦惕人所特有的严峻与沉着。同时以不输于铁木真的大声回答道: “我之所以力战不屈,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君。做为他的臣下,我怎能舍弃于他,坐视他被对手所擒呢?因此我竭己所能,拼死力战,以尽可能久地拖延时间,使主公得以乘隙逃远。既然他已逃脱,我对他的君臣义务也算有了交待。你铁木真能战败我的主君,说明你是强者,我愿意投效。至于你是否宽恕我,那是你的事情。如果你要杀掉我,我也没怨言,要是收留我,我会效忠于你并效死以报!” 宏亮的声音在帐幕中回旋荡漾,使包括铁木真在内的众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许久,铁木真忽然疾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合答黑把阿秃儿的肩膀,点头赞道: “你说得好!仅顾自己逃生而不顾主君安危,绝非大丈夫之所为。你能于危难中仍对汪罕忠心耿耿,是条好汉子。而蒙古人是从来不拒绝好汉的。因此,我不但要赦免你,还要任命你为统带百人的队长。我将一百名只儿斤人交给你,你带着他们加入忙忽惕族,守护忽亦来的遗孀和幼子。” “让我成为战神后裔的一员吗?荣幸之致。” 虽然并没承望会得到赦免,但是合答黑把阿秃儿依旧没有因为这意外的惊喜而改变最初的严峻与沉着。他仅仅是淡淡得回应了一句,但是,荣耀之火却分明在他的眼中燃起烈焰。 “从今以后,合答黑把阿秃儿的子孙将永远为忽亦来的子孙效力,忽亦来的子孙也当将合答黑把阿秃儿的子孙视为本族之人,不得歧视。忽亦来自从我于行阵以来,不离不弃,奋战不息,终至为国捐躯!我的安答啊,你在天之灵不灭,请看着我善抚你的遗孤,我会待之如亲子,直至你子孙之子孙,当受孤子之俸!”(3) 铁木真大声下令,帐幕中人也跟从着齐声重复,宣示着这道命令的严肃性与永久性。 眼见合答黑把阿秃儿都能受到如此恩待,马夫阔阔出的心中几乎乐开了花。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功臣,幻想着铁木真会给予自己如何丰厚的奖励。然而,他所等到的却是铁木真的励声斥责和斩首严惩。 铁木真几乎不愿意再看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一眼,背对着他怒道: “一个人不能忠于自己的主君,竟敢将其杀死,居然还厚着脸皮来求恩赏,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吗?此等不忠不义之徒,留之何用?推出去乱刀斩杀,碎尸分传诸营,以为警戒!” 不等阔阔出从发财中醒来,早有两名带刀士上前架起他的胳膊,拉出到帐幕之外去执行死刑了。 这是一幕关于对忠诚的结局与背叛的代价做出合理评判的精彩活剧。导演铁木真无论是出于自幼对背叛者的刻骨憎恨还是基于巩固现阶段以及未来的统制地位的考量,都很有必要将其呈现于那些前阶段的东部归附者与新近的克烈亦惕降伏者们的眼前,从而在他们的心目中树立起忠诚者必得善报,背叛者必遭严谴的观念,进一步使之明了,自己是从来不吝惜于对忠诚的嘉奖,也从来不会轻易宽恕背叛的恶行。尤其是针对如札合敢不这样因为特殊原因而仍旧保有一定势力的人物。可惜,札阿敢不似乎没有体会到铁木真的良苦用心,不久后还是挑起了叛旗,但是由于多数人畏惧于铁木真剪除叛逆的雷霆手段和主儿扯歹的强力攻击而旋叛即平。至此,这个盛极一时的草原强族的最后一支孑遗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行其威必以继其德是铁木真的人生信条之一。因此,在此后举行的论功行赏大会上,铁木真重赏了两名红柳林报信者——巴歹和乞失里黑。这两名原本出身卑微,如果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将永无出头之日的牧民,只因偶然间于人生路口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获得了慷慨地酬谢与无与伦比的地位。铁木真将王汗的金帐及帐内一切物品,包括该宫帐的世袭仆从曾经从属于克烈亦惕部的汪豁只惕人都一并赏赐予他们。不仅如此,铁木真还授予他们“带弓箭”和“吃喝盏”的特权——即有权带弓箭出席一切王室活动,在各种宴会上都会受到上宾的礼遇——以及可以自行保留作战时所获的战利品和狩猎时所捕杀的猎物而不必上缴呈报的特权。如果说,恩赏使他们摆脱了贫困,第一项特权使他们跻身于贵族行列,那么最后一项特权则是那些不儿罕旧部以及“巴泐渚纳人”们都不曾拥有的殊荣。因为早在1202年东征塔塔儿之时,铁木真便制订了非经特许,任何人不得私藏战利品和猎物的命令,一切收获必须统一上缴,然后由可汗根据功劳大小,付出多少来进行分配。这是铁木真首次给予这种特许,其意义自是非同小可。当然,对于如此重赏,铁木真是有必要向全体人民做出解释的,他语带双关,以表彰二人的口吻进行了深刻的说明和激情的演讲: “巴歹与乞失里黑是我们全蒙古的救命恩人! 第91章 正是由于他们的功绩使我们免遭汪罕的毒手,从而使我们得到长生天的护佑,这才战胜了克烈亦惕部而有今日之欢聚!今后那些继承我今日之地位的子孙们必须世世代代感念他们的功绩,因为他们是我蒙古的功臣与救星!” “诺!铁木真汗言之有理,我等亦将永志不忘!” 从众人齐刷刷的热烈回答声中,铁木真知道自己的演讲目的完全答成了。经此一事,这些人将在日后的争战与工作中焕发出更为蓬勃的热情,以谋求同样的荣耀降临于已身,因为他们看到,铁木真对任何做出贡献者都会客观得做出评判并给予相应的优待。在他这里,只要战时奋勇向前,平时埋头苦干,都会得到决不亚于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的回报。也正因他那公正无私的品格以及善用人心的绝妙手腕,才可深得众心,终成大业。 对克烈亦惕的胜利,是铁木真自逐鹿草原以来所取得的第一个重大胜利。在他一生取得的各个重大胜利中,这一次是最具决定性意义的。正是因为这次胜利最终确立了他在牧民中的霸权,从而跻身于历代统制北亚草原的诸位伟大君主的行列之中。以此次胜利为起点,在此后更为长久的岁月中,他还将凭借其自身的卓越才智与非凡品格,向着超越那些前辈豪杰的更为辉煌的顶点而稳步迈进。 就在这辉煌的一刻,铁木真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之情。他遥望着依旧阴森神秘的黑林,在心中对此地的旧日主人做着最后的告别。同时,他也在默默地向长生天祈祷,请万能的神祗不要夺去自己的智慧、冷静与幸运,请一如既往的垂顾自己,请不要让自己有朝一日会重蹈汪罕的覆辙。随即,他又想到,乃蛮的塔阳汗在见到汪罕的首级时,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1)长女作:egetchimet。亦巴合作:ibaqa或ibagha。 (2)次女作:doyimet。莎儿合黑塔尼作:sorghaqtani或sorqaqtani。《元史》作唆鲁忽帖尼。五十年后她将成为蒙古帝国史上最有建树的女性之一而名垂史策。他的两个儿子蒙哥与忽必烈正是在她的帮助下先后坐上了蒙古大汗的宝座。当然,她的才智将不会在本书中提及,特此做额外说明。 (3)这个名词后来形成了元朝的法制术语,屡见于《元史.食货志》与《元典章》。是对战死者遗孤的抚恤制度。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三十九章唯一的可汗 当那位鲁莽的乃蛮将领豁里速别赤将汪罕的首级送到主君塔阳汗的面前时,立刻在这座位于阿勒台山西麓温泉区域的华丽宫帐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如果真是汪罕本人,的确不该杀掉他。” 率先发话的人却不是宫帐的主人塔阳,而是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身披粉色薄纱的半裸美艳少妇。她是塔阳的可贺敦,名叫古儿别速。曾经是先汗亦难赤必格勒的宠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得上是塔阳的庶母。不过,如今被塔阳连同父亲的领地一起接收了过来(1)。 “我看不象。赫赫有名的克烈亦惕大汗又怎会沦入单人独骑落荒而走的地步?可贺敦是没看到他那副惨样,简直比叫花子还不如。” 豁里速别赤再鲁莽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女人决非普通的男人玩物,其智谋手腕远在主君塔阳汗之上,实是一位当得乃蛮部半个家的厉害角色,是以虽是在辩解,却也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轻慢。 “豁里啊,你知道为何到现在你还只能做一个寻边人,却不能象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统领大军吗?你很勇猛,也有胆略,就是因为欠缺一点冷静。这次你又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跟据我们的客人说,铁木真正与汪罕交战,也许汪罕真得是兵败逃窜,落难于此呢?汪罕再怎么落难,也毕竟是一位草原雄杰,杀害这样一位老人,实在不该啊。” 她口中所提及的“我们的客人”,正是新近带领反铁木真联盟残余势力来投的纵横家札木合。 “是啊,这样一位威名远播的老人却被你如此轻率地杀死了,你本应该将他活着带到我的宫帐中,我很想见见这位与先父做战多年的英雄人物呢。” 一直没有开腔的塔阳汗终于说话了。他面皮白晰,双目细长,生就一副相当清秀的面容,若非过度得养尊处优使他的身体发福,醇酒美人的糜烂生活淘空了他的身子,为他的脸庞罩上一层青气得话,也算得一个美男子。从他的神情举止上很难找到他父亲亦难赤必格勒的豪勇战士气慨,反而近似于一个整日玩风弄月的游吟诗人。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说话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还不时夹杂着几分气喘吁吁的无力感。此外,更无一丝决断的意味,只会不住地附合古儿别速可贺敦。 “真怀疑他倒底是不是先汗之子。” 速别赤心中暗想。当日与塔阳的异母兄弟不亦鲁黑争夺继承权时,对方便曾直指他冒充王子来骗取汗位。如果不是不亦黑鲁的势力遭受铁木真与汪罕联军的重创而一蹶不振,最终不得不退出乃蛮故地,很难想象他能如今天这样安居上位,发号施令。他甚至没参加过一次作战。 还是古儿别速可贺敦出言截断了塔阳汗的报怨: “好啦,好啦,人都死了,再怎么指责豁里也是无济于事。况且现在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汪罕的首级呢,不如把那个札木合请过来辩认一下吧,他不是跟汪罕很熟识吗?虽然我有点受不了蒙古人身上的臭喂,不过为了让大汗弄清楚原委,也不妨忍耐一下吧。” 古儿别速之命,塔阳汗自是无有不尊,当即命人将札木合请来辩认。自从来到乃蛮部,札木合便始终有一种掉入一滩烂泥的感觉。尤其是塔阳汗给予他的这种感觉最为强烈,软弱、迟钝、颟顸、愚蠢。札木合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废物居然会拥有几乎相当于整个西部蒙古那么庞大的领地,而且还那么富庶繁荣,那么人口众多。将这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交给这样一个人来统制,绝对是一种不可容忍地浪费。然后,就是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居然还处处对自己摆出一副高贵傲慢的姿态来,看自己的眼神里全然是一付文明人对野蛮人的轻蔑,更可恶的是他的那个可贺敦,居然当得自已的面掩住口鼻,皱起眉头,毫不隐讳地表现出公开的不屑一顾。这不能不说是对这位前古儿汗的巨大侮辱与公然挑衅。 “看着吧,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铁木真会来教训你们的。那个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蒙古人!” 这念头闪过脑际时,札木合不禁感觉很滑稽。乃蛮明明是自己的盟友,自己却盼望着自己的敌人铁木真来教训他们。这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是同为蒙古人的血脉关系所致吗?当民族尊严受到污辱时,这种情感便会不由自主得跳出来,发出共鸣与咆哮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札木合已经来到了塔阳的宫帐门前,他轻轻摇了摇头,挥去头脑中的诸般情绪,调整好心态,准备继续在塔阳面前装伴可怜的依附者角色。 “没错,这首级是汪罕的。看来铁木真把克烈亦惕也吞掉了。” 验看多时,札木合抬起头来向塔阳汗说道。对于汪罕的下场,札木合并非没有预见,否则他也不会轻易背弃汪罕。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按照他的计划,汪罕即使最终被铁木真打败,双方之间也致少会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自已则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施展计谋,从内部打倒这个不称其职的塔阳,夺取他的领地,挟乃蛮之力东越杭爱山,一举打垮已经被汪罕消耗得筋疲力尽的铁木真,完成一统东西蒙古的大业。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自己在乃蛮这边连凳子还没坐热,不可一世的汪罕就如山崩地陷一般于瞬息间被铁木真打倒,此时的札木合才深切得感受到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遗憾与失望。 “铁木真一定会进攻乃蛮的,乃蛮决不是铁木真的对手。” 望着塔阳汗的那张仿佛涂抹了大量牛油的粉团脸,札木合在心中为他判决了死刑。 得到确切认定后,古儿别速立刻提出要以可汗之礼来对待汪罕之首。对于她的提议,塔阳自是无有不从。当即传令在宫帐内另外设立了一张御坐,用大块的白色毡子铺垫,又命人将汪罕的首级成殓在白银盒子内,奉安于御坐之上。古儿别速则用饮宴的金杯承满上好的马奶酒,亲自向首级致奠。乐师们奏起了名为《怀先王》的哀乐,悠扬凄婉的韵调在宫帐内回旋缥缈,令闻者动情,古儿别速居然还流下了几滴眼泪,随即作歌道: 你这折翼的苍鹰哦,堕落在捏坤河畔(2), 却从此再不能重归霄汉。 无论你生前有过怎样的心愿, 现在还是喝上一杯扫去忧烦。 正当乃蛮人闹得欢之际,一直不言不动,冷眼旁观的札木合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汗父,你要什么?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你为何会发……发笑?” 他的声音如此高亢,立时惊动了众人。阴骘猝急的尾音使得一些胆小的女子已经开始瑟瑟发起抖来。男子们虽然胆子大些,也不免有一种阴风罩体的感觉。沉默许久,塔阳汗颤声问道: “古儿汗,你说什么?再说清楚些。” 札木合点头称是,以低沉的声音煞有介事地陈述道: “适才我因为怀念汗父,想仔细看清他的音容笑貌,于是便一直凝视着他的首级,不敢瞬目。谁知,我忽然发现汗父在笑。我开始以为自己是悲痛过度以至产生幻觉,于是用力擦了擦眼睛定睛细看,结果发现他……他真的在笑。那笑容好生诡异,两片干瘪的嘴唇那么微微张开,露出残缺不全的黑黄色牙齿,好可怕啊。 第92章 他一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告诉我,因此我才会情不自禁得发出了刚才那样的大叫。” “这……这……这是为何?我以如此厚礼待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塔塔统阿,用你的博学来给我解释一下。” 塔阳汗愈发惊恐起来,本已青灰的面色此时全然一片惨白。他望着自己的书记官,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解释。 塔塔统阿便是铁木真在那天夜晚对诸将提起的人物。他出身于畏兀儿豪商人家庭,幼而好学,年纪不大就已精通本族的文字,兼修吐蕃文、梵文、西夏文和波斯文,实是一位饱学多知的学者。然则幽冥之事在那个时代,即使对于学者而言也是未敢问津的畏途,因此他也只能根据自己所知的那些故老相传之说来应付主君的提问: “据臣下所知,死者头颅如果无故发笑,必然是对眼前的人有所不满,因此才会给予嘲笑,同时也将自己的诅咒降临到被嘲笑者的身上。汪罕的首级无故发笑,恐怕是因为憎恨我们伤他性命的缘故吧?”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汪罕始终是我乃蛮的对头,即使是死后也要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好!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我啦。” 听到塔塔统阿的解释,塔阳的身体忽然停止了颤抖,脸色也渐渐由青白转为不正常的嫣红之色。恐惧达到极点的他不知是从哪来的勇气,大步走到承有汪罕首级的银质盒子前,一把将首级从盒子里抓出,丢弃于脚下,然后双脚轮流交替,奋力踩踏。几脚过后,汪罕的一颗大好头颅已经化作了一滩模糊的血肉,流出的脓血将华贵精美的地毯染出了一片污迹。 塔阳的行动,令全宫帐的人都一时怔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位平时多走几步都会喘息的主君居然作出如此激烈的行动。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他的儿子古出鲁克和可贺敦古儿别速。二人几乎同时冲到塔阳的身边,各自抱住他的左右肩膀,用力将他从汪罕首级的血泊前拉开,半强迫得将他送回御座。及至坐回御座中,适才暴跳如雷的塔阳这才如同泄气的皮球般安静了下来,全身虚脱得靠在古儿别速的怀中,口中大声喘着粗气。看来刚才的一番剧烈运动,着实消耗了他的许多气力。(3) 见塔阳恢复了常态,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踏前一步,朗声进谏道: “可汗,你怎能听信札木合的鬼话呢?象他这样带着残兵败将四处投奔的反复无常之辈,口中之言根本不足为凭。踏碎死者的头颅会遭致天谴的,这就是札木合的诡计啊。听,外面的狗叫得多么凄厉,这才是真正的凶兆啊。真正的诅咒不是来自汪罕,而是来自这个自称古儿汗的无耻小人!” “这位将军就是当年不亦鲁黑汗麾下鼎鼎大名的勇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大人吧?” 被谴责的札木合不慌不忙得问道。 “正是!你待怎样?还要摇唇鼓舌地行险使诈吗?这对我没用的!” “误会啊误会,我怎么能对自己心中敬佩的勇将做出不利之举呢?不过随便问问确认一下而已。同时也想提醒将军一句,你也是刚刚投效于我汗麾下的。由此说来,你我二人并无不同啊。为何我的话就一定是说谎,打算不利于我汗,你的话反而却是金玉良言呢?” “你……”可克薛兀撒卜喇黑是战场勇将,却不善词令,明知对方是巧言令色地推脱,却又无言可解,一时语塞。 “好啦,好啦,你们都不要吵。我对你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忠诚均不怀疑,都是来诚心助我的。如果寻根究底,一切的罪衍都来自铁木真,是他吞并了汪罕的领地与人民,使他无家可归,命丧我国。那么汪罕所恨者一定是他,只要我们杀掉他,也就是为汪罕报了仇,雪了恨。如今草原诸部几乎都遭到了铁木真的征服,惟有我乃蛮还完好无损。铁木真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他一定会进攻我们。与其坐待他大兵压境,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塔塔统阿,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致书汪古部阿喇忽失特勤汗,请他看在同为突厥子孙的分上,与我联合出兵,夹击铁木真。忽图阳,你是使者,将我的话传达给他:天上可以有日月并存,地上却只能有一个可汗。请他做我的右手,为了突厥人的荣耀,助我一臂之力,共同击败草原上的煞星铁木真!” 塔塔统阿与忽图阳同时领命,出离宫帐而去。对他们来说,现在远离这个不祥之地是最为明智的选择。没走多远,他们又听到宫帐内又传来塔阳汗的声音,纤细的嗓音被一股无名之气所鼓动,变得尖利刺耳起来: “传令各部,集结兵马,准备来年秋天马肥之时与蒙古人决一死战。” “诺!”宫帐中响起一片呼喝之声。 古儿别速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她拉着塔阳的手臂娇声说道: “那些穿黑衣的蒙古人都不洗澡的,浑身散发着恶臭。你何必招惹他们来呢?即使抓到他们的妇女,也要先让她们洗过澡,然后才能让她们去挤羊奶。她们只配做这个,所以我看还是让他们留在原地到好。省得他们的臭气沾染我们的宫帐,虽然这里已经有点臭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用手帕掩住口鼻,向札木合投去轻蔑得一瞥。这一瞥立时令札木合怒火中烧,此时如非寄人篱下,早就拔出腰刀将这傲慢的女人砍为两截。但是他的脸上却平静依旧,反而回了古儿别速一个笑脸,然后转过头去,仿佛那一瞥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此时,一抹阳光透过宫帐的门缝斜斜得照在他的脸上,那道光线将他的脸分成明显得两部分阴影,在那阴影中,古儿别速倏然看到一丝狠戾阴冷的狰狞,立时感到一股寒气笼罩了自己的全身,她不由得紧紧得抓住肩头的薄纱,将自己的胴体裹得更紧些。 察觉到女人异状的塔阳汗连忙关切地问道: “我的可贺敦,你冷吗?是不是不舒服?” “哦,还好。” 古儿别速语焉不详得应付着,心中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自己以前总当札木合是个小丑,由此看来竟是低估了他。此人含而不露,确是个厉害角色。此等样人尚且不敌铁木真,那么铁木真又是何等样人呢?她忽然对那个满身臭汗的蒙古首领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探究之心,甚至因此生出了渴望一见的冲动。 这间宫帐中,除了古儿别速,还有另一个人在想着心事,虽然内容不同,但却同样沉默。此人便是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对于铁木真,除了敌对关系之外,他并无恶感,从评价而言,至少在眼前这个貌似盟友,实则背后包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祸心的札木合之上。但他更为忧虑得是塔阳汗目前这种不正常的举止。记得当年自己曾听塔阳的父亲亦难赤必格勒针对儿子的缺点做出如下评价: “我儿塔阳与我完全不像。也许是生活太安逸了,缺乏磨练的他只是一个性情柔弱的纨绔少年,除了打猎的本事外,全无一点用场。当我百年之后,我十分担心他不能保护百姓和领地,最终成为别人的猎物。” 虽然蒙古入侵的威胁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主动出击也确实比被动防御要更为积极,但是这样事先未经任何筹划就采取行动的轻率举动却绝非明智之策。然则,自己适才为札木合所谗,已经落入有口难言的境地之中。何况以自己目前居于嫌疑之地的立场,却也真是无从置喙。 “莫非真的是天要亡我乃蛮吗?”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听着宫帐内到处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宣战叫嚣,真猜不透这些从未与蒙古人交战过,甚至对蒙古人毫无了解的人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必胜信心。念及于此,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惟有摇首叹息—— (1)不必惊讶,这只是游牧民族的一种普遍习俗而已。其出发原点乃是基于增加部落人口的考量,虽然塔阳的用心并非如此。 (2)捏坤(n_kun)河,根据《秘史》记载,汪罕就是在这条河边被乃蛮人俘获并遭到杀害的。 (3)关于此段事迹见于《秘史》,不过《拉施德书》对此却有着不同的说法。他认为塔阳试图通过珊蛮巫师来与汪罕的头颅交谈,但是汪罕的头颅却只对他吐了几下舌头而已,因此遭致了塔阳的愤怒。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章山雨欲来 当乃蛮人在自已的宫帐中磨刀霍霍之时,铁木真对克烈亦惕的征服行动已接近了尾声。令他欣慰的不单单是获得了众多部民与兀鲁思,还同时在战争中以及战后的民政事务处理中同时涌现出了许多蒙古新一代英才俊彦。月伦额客倾注全部心血养育长大的几名养子都有着水准之上的表现。曲出与阔阔出在战场上的英姿完全是标准的蒙古狼,是他们二人的部队先于那些前辈老臣们突破了汪罕军在山谷中的最后防御,斩将夺旗,立下首功。而另两名养子失吉忽都忽和孛罗忽勒则继先前所表现出的勇武之后又展现出各自异于常人的民政外交才干。在肢解克烈亦惕各部的工作中,失吉忽都忽与另一名年青人镇海发挥出了他们惊人的行政才干,正是在他们二人的精心组织与合理分配下,使得这项在常人看来原本庞杂繁复的浩大工作得以迅速展开并有条不紊得进行下来,直至圆满结束,其间未发生任何冲突与纠纷,不能不说他们创造了一个被征服者与征服者之间在政治与军事层面上的和平过渡的奇迹。至于孛罗忽勒,是他以其外交长才最终劝降了札合敢不,使得蒙古军不必为平定克烈亦惕的零星抵抗而付出更大的损失。这些茁壮成长的新生代将领们使铁木真看到了蒙古未来的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整个秋天,铁木真及他的下属们都在忙于整编克烈亦惕的工作。 第93章 他们卓有成效的劳动在东西伯利亚的第一股寒流到来之前终告完成后,全军移营于靠近“骆驼草原”,居于蒙古东部克鲁伦河河口与哈拉哈河之间的阿布只阿地区的阔迭格儿山麓渡过1203年底到1204年初的漫漫寒冬。当1204年的春天来临时,铁木真带领全军开赴帖麦该河(1)畔的“骆驼草原”,在那里举行了盛大的狩猎活动,使休养一冬的全体蒙古狼们舒展筋骨,振奋精神,锻炼战技,提升士气。 立于宫帐车上凭栏远眺的铁木真眼见手下众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万马奔腾所掀起的宏大声浪令这片刚刚从严冬中复苏的草原刹那间变为热潮滚滚的海色海洋。他那颗渴望驰骋的心再也按纳不住了,当即便命人带过自己的坐骑,正欲加入逐鹿争猎的行列,忽有一名箭筒士飞奔至他的面前,向他报告说南方的汪古惕部汗遣使者来访,众人之长者勒蔑正在接待他,并请铁木真汗接见。 铁木真闻报,心中一动。他知道汪古惕人是一支居于漠南的突厥部落,俗称“白鞑靼”,与克烈亦惕和乃蛮部同样信奉景教。他们与金国比邻而居,过了他们的领地后便是那有名的万里长城。在对乃蛮用兵的问题上,铁木真并非没有考虑到汪古惕部的立场问题,也担心他们基于族种与宗教的相近性,与乃蛮秘密签订某种程度上针对蒙古的军事政治同盟。若是这样,那么自己的侧翼就会受到钳制,后果堪虞。近几日,铁木真正琢磨着是否应该派遣出一名使者去与汪古惕人交涉,即使不能结为同盟,也至少也要敦促其处于中立地位,不至在本部与乃蛮开战时有所掣肘。但是在派谁为使这个问题上,铁木真还心存犹豫,毕竟蒙古与汪古惕之间素无往来,当此情况晦暗不明,出使者身陷险地,难免有性命之忧。然则所派出者如无才具,却又难成大事。铁木真在心中点来数去,适格者不过三几人而已,首选者莫过于孛罗忽勒。可是无论是出于对母亲月伦的顾忌,还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爱才之心,铁木真都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同时也为情报不明而大伤脑筋。现在,铁木真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可是这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现在听到汪古惕部使者主动来访,使得铁木真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 当铁木真进入者勒蔑的帐幕后,一眼便发现了自从红柳林战前便与自己分手出游的月忽难,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铁木真正欲启齿与月忽难打招呼,却见月忽难抢前一步,躬身失礼道: “汪古惕部阿剌忽失特勤汗属下月忽难奉主君命参见大蒙古铁木真汗。” 此言出口,令铁木真不由一怔,复又定睛打量面前之人,不是月忽难又是哪个?待要询问,忽觉对方神情有异,暗想: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心念电转之间,压制住心中的疑惑,含糊应道: “贵使免礼,请坐下说话。” 这时,一旁的陌生人也走过来施礼,自称是与月忽难同来的汪古惕使者脱儿必答赤。铁木真也命他免礼,请二人左右落座,自己则满心疑虑得居中就坐,倾听他们的来意。者勒蔑则侍立在他的身边。只见月忽难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家可汗虽久处漠南,但也听闻铁木真汗在草原上的赫赫武名。今欣闻您平灭克烈亦惕,特派我二人前来为您祝贺,同时也顺便向您禀报一件事情。” “哦?是什么事?” 铁木真眉峰微耸,已经感觉到这必然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否则月忽难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地掩盖身份了。 “是这样。日前我家可汗接到乃蛮塔阳汗的一封国书,他要求我部与他结成反蒙古同盟,共同夹击铁木真汗。另外还随信附带一句言语。” “塔阳说些什么?” “塔阳说:‘天上可以有日月并存,地上却只能有一个可汗。’他请我家可汗做他的右手,共同来抢夺您的弓箭筒。” “那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又作何打算呢?是联合塔阳来与我为敌还是另有自己的想法?” “我家可汗久慕您的威名,希望与您成为友好的盟邦,自然不会与塔阳那种懦弱的家伙为伍。不过我家可汗也命我二人传话与您,请您千万小心乃蛮人的突然袭击。” “带话给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我铁木真由衷感谢他的友好态度和善意提醒。我也非常欢迎与汪古惕成为盟友。他能正确地选择我铁木真为伴,是非常明智和值得称道的。今日蒙古欠了汪古惕部一个大大的人情,异日必然百倍相报。” “铁木真汗的友好诚意将会使我汗欢喜万分的。您的这些热情高尚的话语,我们将一字不漏得转达与我家可汗。” 月忽难与脱儿必答赤同时站起身来再度躬身施礼,铁木真以点头还礼,眼见外交接见已告一段落,回头嘱咐者勒蔑好生款待两名使者,又对使者道: “二位远来辛苦,不妨在我帐中休息几日,众人之长会好生款待你们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奉陪了。” 说罢这话,铁木真便站起身来,向两使者再度颔首致意后,离开了帐幕。 ※※※※※※※※※ 夜深,月清,风劲。 白日的狩猎盛况已被这夜幕所平复,一片沉寂的营地中唯有铁木真的宫帐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宫帐四周密布着的带刀士与箭筒士们,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密得监视着四外,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难以逃过他们的眼睛。宫帐内,与会众将尽皆神情凝重,目光同时注视着居中而坐的铁木真和他身边已经恢复了蒙古军参谋身份,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近两年来在汪古惕部的所作所为。 原来,铁木真自从决定与汪罕开战后,就与月忽难共同谋划着一旦战胜克烈亦惕后的下一步战略。二人一致认为乃蛮部的塔阳汗终会因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而展开针对蒙古的敌对行动。月忽难提出对方很可能会采取结联同种同教的汪古惕部夹击蒙古的策略,同时提出由自己凭借畏兀儿人的身份装扮做流动商人,前往汪古惕部探听虚实。铁木真赞同这个想法,于是月忽难便乔装打扮起来,穿越大漠来到位于今天中国山西省北部地区的汪古惕汗的领地中。在这里,他以自己丰富的学识一举折服了阿剌忽失特勤汗,进而被收为臣下。 阿剌忽失特勤汗是一位性情宽厚,极有见地的人物,尤其对北方新兴的蒙古部十分关注。月忽难乘机因势力导,多次盛称铁木真的文韬武略与威德声望以及在他领导下日益强大的蒙古部,劝阿剌忽失特勤汗尽早结好于蒙古部,这才有了白日之间那遣使告变的一幕。月忽难自然不想在汪古惕同僚面前露出蒙古间谍的身份,是以会在铁木真面前演了一出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戏文。 铁木真盛赞月忽难这两年来为蒙古谋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但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截断了乃蛮的一条膀臂,使蒙古在战争准备上站得先机。 然则,既便如此,即将正面与之开战的乃蛮部仍是蒙古人自争霸草原以来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不得不承认,自铁木真以下的诸将心中都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关于作战,众人皆有共识,当此时机应抓紧时间,主动出击,避免发生新的变故。毕竟谁也无法预见汪古惕人的友好会保持多长时间。但是,在何时出兵为宜的问题上,大家的观点又各有差异。多数人对铁木真提出的立刻出兵心存疑虑。按照草原民族的战争惯例,秋高马肥之日正是开战的黄金季节,此时正值春天,草场尚未丰足,经历一冬漫长的枯草期后,正是马匹体力最为蠃弱的时候,不足以临大战。铁木真凝神倾听着众将的意见,反复权衡着春季出兵的优劣得失。诚然,众将之言不可谓无理,面临开国以来最大的战役,采取审慎的态度也确有必要。秋季出战固然稳妥,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乃蛮部也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战争准备,交战难度也许会更大。 正不能决间,铁木真的幼弟帖木格忽然挺身而出,以极高的调门压过众人的议论声道: “汗兄不必犹豫,春天出战正可打塔阳一个措手不及。我们的马瘦,敌人的马也不会肥到哪里去,大家扯了个平而已,这能当作不出兵的理由吗?汪古惕部已经遣使前来告变,我们却畏缩不敢出战,岂非会予人以怯战之姿?” 他的话音刚落,许久不曾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别勒古台也站起来发表了自已的意见——他因塔塔儿杀俘泄密事件而被铁木真禁止参与一切重要会议,最近才刚刚解除了禁令。 “我蒙汗兄恩准与会,原不该多说什么,然当此存亡危急之时,我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帖木格所言极是!马瘦固然不假,但对双方而言都是平等的。塔阳不自量力,口出狂言要生夺我们的弓箭,这是对我蒙古人的极大污辱。他自以为国大兵多便小看我们,已经犯了骄狂的用兵大忌。我们此时出兵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令塔阳惊怖窜逃。介时,我们的勇名也必将在草原上广为流传,一份更大的荣耀正摆在我们眼前,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汗兄,别勒古台和帖木格说得有道理。”在一旁始终低头沉思,一言未发的合撒儿也开了口,“乃蛮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的部队战斗力并不高。马群多了就不容易驱赶,人多了就难以驾驭。他们表面看上去人多势众,但是胆小鬼也多,塔阳更是个无能之辈,他的百姓多半瞧他不起,他本人更是连仗都没打过。这样一群散漫的羔羊只需几只老虎便可荡平,可惧之有呢?” 看着三个生龙活虎的弟弟,看着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铁木真的毕胜信念更为强烈了。 第94章 他霍然起身,向众将大声道: “我们是蒙古的苍狼,乃蛮只不过是在山间跳来跳去的麋鹿。一冬不得血食的苍狼们见到大片的麋鹿,正是希望越多越好,怎会畏其众呢?苍狼可是任何季节都可以奔腾驰骋于草原的,春天与秋天又有什么分别?都说塔阳的铁战车如何坚固,然则胆怯之辈手中的利器,只是暂代勇士保管而已。记住!我们是无坚不摧之苍狼,越过杭爱山,踏破阿勒台山,让乃蛮的土地在我们脚下颤抖,让塔阳的魂魄在我们手中碎裂!” “诺!跟随铁木汗,与你一起将坚石粉碎,硬岩捣毁!高山劈开,深水断涸!” ※※※※※※※※※ 纪元1204年(鼠儿年)春,蒙古军集结于合勒合河畔的客勒帖该合答山(2),进行大战前的最后整编工作。这次整编对后世蒙古军的最终军事编制的形成具有伟大而深远的意义。在这里,铁木真严格规定了十人队、百人队乃至千人队的上下统属关系与额定人员,并设定了军官职务等级,依次分为:千夫长(han-ounoyan)(3)、百夫长(dja’oun-ounoyan)和十夫长(barban-ounoyan)。于其上加设六大扯必儿官(tcherbi)(4),由朵歹、朵豁勒忽、斡格来、脱栾、不察阑、速亦客秃担当。做为可汗的近身侍从及主要幕僚,备位咨询。 铁木真还在此前所设立的带刀士与箭筒士的基础上扩大其编制,增添组建了由可汗亲将的精锐护卫部队——怯薛军(k_chak)(5),任命曾经在对克烈亦惕作战中建立功名的大将阿儿孩统御,战时为冲阵之先锋,平时为可汗的亲军,承担守护宫帐之责。尤其以那些来自蒙古部上层贵族家庭的身手敏捷,武艺精强,身材高大,相貌威严者组成的名为怯薛歹(k_chikten)的核心宿卫,共计一百五十人,分日班(tourgha’out)与夜班(bebt_ut),日班七十人,夜班八十人,由博儿术之族弟斡歌连扯必儿统领,忽都思合勒潺副之,以三日为周期轮流职宿,保护可汗的安全。 整编的工作持续一月有余,夏季的脚步在繁忙中悄然而至。在这炽烈如火的季节里,战争的火种也在悄悄继续力量,随时准备在这片碧血凝结的草原上再度燎原……—— (1)别列津译《拉施特书》指出是t_men-k_ger地方的t_m_g_河,是鄂儿浑河上游的一条支流。 (2)《拉施特书》认为:“客勒帖该”意为“半或半高”,“合答”意为“岩石、山坡或斜坡”。与《秘史》基本无出入。 (3)noyan音译即那颜。 (4)那珂通士与村上正二的《秘史》译本均译为“侍从”,今从其意。此官职早已从蒙语中消失,唯可从“主要长官”(扯儿宾达鲁花,tcherbindarougha)一词中可以寻其踪影。 (5)《元史.兵制》对怯薛军的成立意义作出了以下的总结,“宿卫诸军在内,而镇守诸军在外,以内相维,以制轻重之势,亦一代之良法焉。”又云,“方太祖时,以木华黎、赤老温、博儿忽(即《秘史》之孛罗忽勒)、博儿术为四怯薛,领怯薛歹分番宿卫”,“怯薛者,犹言番直宿卫也。凡宿卫,每三日而一更。申、酉、戌日,博尔忽领之,为第一怯薛,即也可怯薛。博尔忽早绝,太祖命以别速部代之,而非四杰功臣之类,故太祖以自名领之。其云也可者,言天子自领之故也。亥、子、丑日,博尔术领之,为第二怯薛。寅、卯、辰日,木华黎领之,为第三怯薛。巳、午、未日,赤老温领之,为第四怯薛。赤老温后绝,其后怯薛常以右丞相领之。”此后,在元朝因循成例。 又见明人陶宗仪《辍耕录》云,“国朝有四怯薛大官。怯薛者,分宿卫供奉之士为四番,番三昼夜,凡上之起居饮食诸服御之政令,怯薛之长皆总焉”。可见,怯薛的职司不仅是普通的护卫,其长官还身兼王者的秘书。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一章铁木真的“请柬” 纪元1204年夏初之十六日,既望之时(1),铁木真于撒阿里草原大会众将,举行了庄严的出征祭旗仪式。在那面传承自历代蒙古祖先,由父亲也速该手传的缀有九角狼牙,牙端悬有九条白色牦牛尾(7)秃黑之下,五万名龙精虎猛的蒙古军如刀裁斧剁般整齐排列在他的面前。背后的秃黑随草原之风猎猎飘荡,仿佛全蒙古历代英魂在为这庄盛的军容而喝彩助威。包括铁木真在内的众人们都相信,那位保佑出征奏捷,维护军人武运的速勒迭(suld_)神(2)的精魂便附着于秃黑之上,将胜利的吉运贯注其上。 “者别、忽必来何在?!” “在!”二将向前一步,躬身施礼。 “今命你二人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杭爱山下无论是否遭遇乃蛮兵马,皆就地安营,不得擅越一步。你二人附耳上前,听我密令。” “诺!”二将领命后,凑近铁木真身前,倾听他的密令。少时,二人点头允诺,然后复施一礼,转身走回自己的部队阵中,点队先发。 “起兵!” 随着铁木真的一声令下,以者别和忽必来二人为先锋的蒙古各路大军陆续启动,溯怯绿连河(克鲁伦河)谷而上,洁浩荡荡向西进发。大军穿过上克鲁涟河地区,进入上土兀剌河(土拉河)流域,接着进入鄂尔浑河流域和杭爱山山脉东部分支地区,顺利抵达撤阿里之野(即“驴背草原”)。 后世探险家布雅内.德拉科斯特曾在他的探险笔记中多次提到过这片草原。他路经此地的时候,其季节大约与铁木真远征乃蛮之时相差不多。即使是夏季来临,此地依旧残留着春日的余韵。土兀剌河蜿蜒贯穿过草原腹地,沿河两岸,及目所见处,碧茵匝地,繁花似锦。虽然这种年降水量不超过过二百毫米,以棕钙土和灰钙土为主的贫瘠的半荒漠草原无法为植物提供更多养分,却还是有那些金壁辉煌的十字花科、淡若紫烟的鸯尾科、皓白如雪的石竹科以及占据主角地位的灰白中泛出亮银颜色的菊科植物。为了适应干燥的气候,它们的叶极度弱化,变成棒状或针状。尤其是薄雪草,这种菊科植物从高山到草原俯拾皆是,形成大片的花地,粗略看过去几疑为湖泊在闪光。那位探险家认为,选择这样的季节来走此路,是他在整个草原旅行的全程中最为幸运和正确的选择。 当蒙古大军终于告别土兀剌河,进入鄂儿浑河流域时,平坦砥荡,如诗如画的场景瞬间为起伏跌宕,连绵起伏得丘陵地带所替代。这些丘陵形式浑圆,次第突起,如鳞有秩,凹凸坑洼之地比比皆是,而驴背之名也由此而得。远远望过去,那些沙质土壤上无法茂盛生长的浅草呈现出一片枯萎颓败的惨淡景象,那些点缀其间的零星湖沼已经进入了一年中的枯水期,底部的盐碱积淀直接暴露在初夏的炎炎烈日之下,使草原看上去如同生了银屑病般,到处是片片苍瘢,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穿过这片丘陵地带后,隔着稀疏的矮树林,使南北流向的鄂尔浑河被迫折而西行的杭爱山脉山梁分支康合儿罕山那起伏轮廓便遥遥在望了。身为先锋的者别与忽必来几乎与驻扎于山顶的乃蛮边境警备部队同时发现了对方。乃蛮哨兵们见蒙古军众,不敢接战,迅速撤退。者别与忽必来遵从铁木真将令,也未加追赶,就地安营扎寨,等候铁木真的本阵兵马陆续到来。 不一时,扎营已毕。二将巡视了一番,见无欠缺之处,者别忽道: “是该执行可汗密令的时候了。” “不错。” 忽必来点头道,然后转身呼过伺马人,命他从全营的马匹中挑选出一匹最为嬴偌的放出去,驱那备着破旧马具的青白杂色马往杭爱山方向跑去。 遥望那瘦马跑远,直至看不到踪影后,二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心中发出同样的疑问:可汗的活请柬会奏效吗? ※※※※※※※※※ 傍晚时分,那匹瘦马被驻守于杭爱山麓的乃蛮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部下所获。它被立刻牵至主将面前。 “看来是蒙古人扎营时不小心走失的。”副将忽图阳打量着瘦马道,“他们的马真的很瘦啊,看来蒙古的牧场确实够差劲的。” “应该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可汗。” 另一副将豁里速别赤大声道。他是因斩杀汪罕而得到提升的。 克薛兀撒卜剌黑却并不急于作出判断,他负了双手围着瘦马转了几圈,忽而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半晌方道: “先不要急于做出判断!这事儿在我看来,其中倒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忽图阳与豁里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说蹊跷,正是此马的来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不徐不疾地解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马就是马,还有什么来历不成?”豁里速别赤大笑道,“将军,你是不是被蒙古人吓坏了?否则怎会说出如此奇怪的言语?” “蒙古人逆天行事,不待马肥便强行出征,再加之远道而来,战马嬴瘦也是应有之理啊。不知将军奇怪些什么?” 忽图阳也是一脸不解。 “你们都没看出什么吗?”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对于脑筋死板的忽图阳和粗鲁狂妄的速别赤的迟钝感觉嗤之以鼻,他冷冷地道,“如果蒙古人的马真的嬴弱无比,那么他们必然会尽量保密,掩盖这个弱点,又怎会出现如此疏忽?如今他们非但对此不加掩盖,反而自暴软肋,岂非有故意示弱引诱之意? 第95章 他们必然是想将我乃蛮全军引来杭爱山决战,形成反客为主,以逸待劳之势,达到节蓄人马之力的目的。” “将军过虑了吧?蒙古蛮人脑筋简单,岂有如此深谋?” 忽图阳并不认同,反而大摇其头道。 “忽图阳说得没错,我看你是岁数大了,胆子也变小了。蒙古人在黑林打败过你,从此你就怕了他们,不敢与他们正面交战,想放弃杭爱山天险,躲回阿勒台山去吧?汪罕就是因为岁数大了,一味怯战才被蒙古人打败的!你想让我们也步他的后尘吗?” 速别赤的口调已经开始难听起来。杀死汪罕的所谓“功绩”使得他愈发觉得自己勇武过人,却浑然不去探究是何种力量将那个倒霉的老可汗推上了他的刀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主张立刻将马的情况汇报给塔阳汗。这一来,使得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也无话可说了。虽然他名义上是主将,但毕竟是降人,身处嫌疑之地,说话的份量远不及两名嫡系出身的副将。眼见拗他们不过,也只好点头同意了。心中却不停得摇头叹息,乃蛮将悍兵骄,亡无日矣。 ※※※※※※※※※ 虽然已经与蒙古进入了战争状态,但是作为宣战人的塔阳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那篇壮怀激烈的高论,依旧停留在阿勒台山麓的温泉地区,终日与古儿别速可贺敦厮混在一处,全无一丝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心态。对于汪古惕汗婉言拒绝结盟对抗蒙古一事也显得无动于衷。他始终认为,有那个盟友只是省点自己的气力而已,没有也不过多损耗些兵力罢了。对于蒙古,他有着一种昧于无知的轻视心理,认为单凭乃蛮的强大兵力,打败铁木真不过是以山压卵,轻而易举。尤其是当瘦马的情报传来时,更令他觉得一身轻松,于是他决定立刻全军移动到杭爱山一带,力求在决战中击溃蒙古军,毕其功于一役。古儿别速也很高兴,她笑嘻嘻的对塔阳道: “勇敢的可汗啊,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我的美人,那里是战场啊。你去做什么?” “我要亲眼看到你的部下活捉满身臭汗的蒙古汗。” “他会熏到你的,我看你还是乖乖得留在这里洗温泉吧。” “不嘛,我一定要去。难道你不希望我时刻陪在你身边吗?” “美人啊,你若能随时在我身边,我自然欢喜得很。我真是一刻也不愿和你分离啊。” “好啊,那就带我去吧。” “既然你坚持,那就随我同去。不过,前线可不如这里舒服,到时候不要抱怨什么。” “知道啦!真罗嗦!” 古儿别速娇嗔的美姿落在塔阳汗的眼中,再一次激起了他的欲望,身子立刻悄没声地合了上去。 “呀!毛手毛脚的,讨厌啦——” 这娇媚的语调戛然而止,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欢爱的骚动…… 翌日,随着塔阳宫帐的前移,乃蛮各路人马都开始象杭爱山麓汇集。半月后,直面驴背草原的杭爱山上,驻扎下了十万军队,其中包括札木合所率领的反铁木真蒙古联盟的近二万部队。大战的气氛在山的前后左右如积雨云般逐渐凝聚起来。 ※※※※※※※※※ 铁木真的本阵在塔阳到达前十天便已经与者别、忽必来的前锋部队汇合了。五万蒙古军在山前平铺开来,安静得等待即将来临的激烈战斗。安营之时,铁木真带着合撒儿与别勒古台站在一处小丘之上,眺望远处杭爱山上的乃蛮军动向。 别勒古台忽道: “汗兄,你说塔阳会来吗?” “会的,只要他能收到我的那封请柬,就一定会来的。” 从铁木真的轻松语调中,可以看出他对此并不担忧。出征前,月忽难已将他所知的乃蛮部的内情悉数告知与铁木真。如今塔阳部下,除了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与王子古出鲁克之外,再无将才可言。塔阳更是平庸里面的极致。而那两个人,前者是降将之身,自保尚且困难,更不用说出谋划策了。王子古出鲁克虽有胆勇,然而性情暴躁、狂妄,与父亲的关系又因可贺敦古儿别速之故而恶化,在他心中从来就没瞧得起塔阳,更不用说给塔阳出什么主意了。因此,铁木真这才于出兵之前订下纵马诱敌之计,意图将乃蛮全军引至杭爱山聚而歼之。他口中所说的请柬,就是那匹被故意放出的瘦马。 兄弟三人正谈论间,老将主儿扯歹走了过来向铁木真献计道: “我军在数量上居于劣势,更兼长途行军,人马疲惫,不宜速战。可驻此撒阿里之野,稍事歇息,待人马体力恢复,再战不迟。为迷惑敌军计,可于白日在原野上多立些草人;待到黑夜,每名军士各自点起五处篝火,以迷惑敌人。乃蛮军势虽大,然其主帅塔阳为人懦弱,未曾经历战阵。我今以火惊之,他必然会以为我军甚众,心惊而不敢来攻。乘此机会,我军战马已饱,士兵的体力也将恢复,然后可逐次拔除敌人的前哨部队,挫敌锐气。乃蛮大营见状,势必惊惶混乱,我军则可乘乱攻之,直逼敌人中军,可获大捷。可汗以为如何?” “好计策!” 铁木真连声称赞,当即便依照主儿扯歹的计划传出了将令。 ※※※※※※※※※ 此时虽值盛夏,可是站在杭爱山脉群峰的陡坡上,依旧会感到劲风飒飒,凉意刺骨。塔阳汗携了古儿别速,各自裹了一件厚实的貂裘来到宫帐前的断崖之上,观望山下蒙古军的营盘。 虽然皮裘隔绝了冷风的侵袭,但是塔阳汗脸上的神色却仿佛被冻伤了一般,惨白如纸。映入他眼帘的是山下蒙古军中那连绵不绝对篝火,宛如天上的繁星降落到这片广袤无边的旷野之上,如此声势怎不令软弱的他心惊胆寒,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怔了半晌,他才从口中打着颤音挤出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的话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蒙古人的兵马看上去要比我们还多啊。” “难道打不赢吗?” 古儿别速虽然不通战阵之事,不过从眼前的景象以及塔阳的惊惧神色,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伸手搀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塔阳,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我没看错,这些篝火应该是足够二十万以上的部队取暖。”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过,蒙古人上哪弄来这么多兵马呢?会不会是虚燃篝火来恐吓我们?” “只怕不是。”忽图阳开口道,“夜晚的篝火可以虚点,可是白昼就藏不过去了。今天白天我在山下巡营,远远望到蒙古人的营地中密密麻麻得到处都是士兵,一个军营里足足有近万名。他们有近三十个营地,那么这样平均算下来,人数只怕在二十五万以上呢。” “比……比我们……多一倍……还多吗?”闻听此言的塔阳几欲晕倒。 “恐怕是这样。”忽图阳低头小声答道。 “这……这……这该如何……是……是好?” 塔阳以求助的目光扫视眼前的将领们,声音里带哭腔。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说道:“无论敌人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兵多将广,我们都没必要在杭爱山上与他们硬拼。不如按照预先订下的策略,撤退到阿勒台山一线,沿途坚壁清野,令敌人无法获得补给。运用我们宽广的腹地拖垮敌人,耗竭他们的人马之力,届时我们则可……” “够了!”突然传来的暴喝声截断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话尾,众人循声望去,见王子古出鲁克正瞪着一双桀骜的虎目,满面怒容,“老将军,你在说些什么啊!当此大战之际却大发退却论调,莫非想动摇军心吗?” “王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目光有些散乱,他在乃蛮部中唯一还较为钦佩的就是这位古出鲁克王子,他觉得在王子的身上隐隐然有先汗亦难赤必格勒的影子。不想此时却遭到他的雷霆呵斥,不免心头大震。 “不要辩解了,我当初力劝父汗收留于你,正是看重你在我乃蛮部中的勇名。没想到,你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懦夫。” 说罢,他再不看老将一眼,径自走向父亲塔阳。 塔阳看到儿子出现,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于面无人色的脸上强自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 “古出鲁克,我勇敢睿智的儿子,你终于来啦。” “父汗,我来了。你打算如何与蒙古人交锋?” 古出鲁克一直来到父亲面前,程式性的弯腰施礼,脸上却殊无一丝对主君兼亲父的应有敬意。至于一旁的古儿别速,他更是全然不理,浑似眼前没这么一个人。古儿别速对这位骁勇桀骜的王子心存忌惮,也不敢上前与他搭话,只是冷眼旁观他们父子的言谈举动。 塔阳抓住儿子的手说道: “我以前一直认为蒙古人马弱兵寡,谁知今日看到他们在山下大营中的篝火居然胜过天上的繁星,可见他们兵马之多犹在我军之上。今若与之正面交战,只怕难以速胜。况且他们是听到冲锋的号角声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虎狼之师;是纵然被刺得面颊流出黑血也不会退却半步的的坚韧之军。如此可怕的敌人,绝非可以单凭血气之勇就可以战胜的!鲁莽的出击绝非明智之道。因此,我想命令全军整队后撤,退至阿勒台山一线。这不是普通的退却,而是采取平时斗狗时的计策,佯装败退诱使敌军追上来。那时,我军那些肥壮的战马肚腹以减,更宜驰骋战场。而蒙古人那些本已瘦弱的战马瘦弱,会在这场长途行军之中变得愈发疲惫不堪。等他们人马之力彻底衰竭后,我军便可回师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以刀剑来埋葬这些侵略者。我儿以为妥否?” 古出鲁克耐着性子听完父亲的这番话,脸上露出讥嘲之色。 第96章 他冷笑着回答道: “父汗,你的胆子难道比女人还小吗?蒙古人的一点诡计就把你吓破胆了吗?你说蒙古人多,他们的人难道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他们整个部落的人口有二十万吗?你也不算算帐!与汪罕之战中死掉了多少?札木合带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又有多少?你从来没打过仗,平日几乎连宫帐都不出,连撒尿的孕妇和吃第一口嫩草的羊羔都比你走得远多了,所以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你中了蒙古人的虚张声势之计了!不如我们明天就全军杀下山去,狠狠得和他们打上一仗,他们的人数是多是少,自然明了,比坐在山上瞎猜,然后自乱阵脚要强得多。” “是啊,可汗。王子说得有道理,是真是假,打一仗就立见分晓!” 豁里速别赤也开口附和着古出鲁克。接着,其他众将也纷纷请战。塔阳无奈,只得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可贺敦古儿别速,希望她能凭借玲珑口才来平息反对的声浪。出乎意料的是,就连古儿别速这次也反对退却。她说: “退到阿勒台山?那样岂非连温泉都没得洗了?我可不想让蒙古人的臭气污染温泉,他们那些丑陋的矮子马会把泉水喝干的!可汗,你是个男人啊,怎么也不会比我这个女人更胆小吧?想想你的父亲亦难赤必格勒汗吧,他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未使敌人看见过他的脊背与马尾。如今你为可汗,还未交战便心生怯意了吗?不要听信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话,他老了,不中用了!” 眼见连自己的宠妃都反对撤退,塔阳的心境颇觉苍凉。看着这些众口一词的人们,他只能勉强得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们都反对,那也只好在这里与蒙古人开战了。不过,我提醒你们,但愿你们在战场上面对死神的时候还能保持现在地勇气。”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忽然说道: “既然我的建议不被采纳,那么请可汗允许我交出兵权,另派勇将承担吧。我老了,不再适合两军厮杀的场面了,也请可汗允许我离开军营,回家养老。” “好,我答应你。你是多么幸福啊,至少还有家可回,我呢?呵呵,只能跟着他们在这里赌上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与家庭了。反正死的沉寂与生的劳碌也没什么不同,我情愿作战!” 在以苦笑和悲叹送别了黯然离去的老将之后,塔阳目光散乱地东张西望,最终停留在豁里速别赤的脸上。 “豁里,你能斩杀汪罕,说明是个勇士,大将之职就交付于你了。” “蒙我汗信任,深感荣耀,决战之时,定将蒙古人一举歼灭!” 速别赤突蒙重用,自是喜不自胜。可是他却并未想到,自己对于指挥千人以上部队的经验都十分欠缺,又怎么可能将十万大军运用自如呢?身为下令者的塔阳似乎在此时便已经放弃了胜利的希望与全部的信心。他在此前不能坚持自己提出的以空间换取胜利的上策,又于此后走向另一个极端:几乎是以一种自曝自弃得心态将指挥权随意交给一个徒负匹夫之勇而从无大战经验的人。此时此刻,悲剧的色彩已经悄然降临在包括塔阳在内的全体乃蛮军队头顶。然则深夜之中那些熟睡得士兵们却浑然不觉……—— (1)《秘史》汉译本记为鼠儿年5月16日,相当于纪元1204年5月17日。本书采用海涅士译《秘史》。 (2)一说所悬为九条枣红马尾。 (3)速勒迭是蒙古珊蛮教中的“监护之神(相当于保护者)、家神、门神”,兼有“祝福、幸福、繁荣”的意味。(科瓦列夫斯基词典,3,1428页)。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二章杭爱山大战 “夜袭!”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驻屯于山下开阔地上的乃蛮军中倏忽响起这一连串的惊叫之声,伴随着这充满惶恐之意的呼喝之声,左右两翼的营寨同时起火。杭爱山大战以蒙古军率先发动进攻,奇袭乃蛮前哨阵地为序曲,正式揭开了厚重的血色帷幕。 基于对此战重要性的认识,铁木真亲自出阵,统御由怯薛们组成的前锋部队,将中军调度委托于合撒儿,殿后之任则交予幼弟帖木格。蒙古军见自家的可汗亲冒矢石于第一线指挥作战,立时士气大振,群情激昂得向乃蛮军发起强大的攻势。反观乃蛮军,由于主君怯懦、临阵换将加之蒙古军的欺敌策略奏效等多方面因素所致,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在第一轮远程弓箭打击过后,前哨阵地便呈现出力不能支之状,并于随之而来的蒙古骑兵冲击下节节溃退。至正午时分,前哨部队已经被驱赶到山脚之下。若非山路狭窄,不利骑兵冲击,只怕会被一直赶到塔阳的宫帐之前。此时,身为大将的豁里速别赤暴露出了他欠缺用兵常识和临机应变能力的绝大弱点。前方初接战时,他认为足以抵挡,想让蒙古军消耗一部分战力后再派出自军的主力部队发动反冲锋。及至发现前军不堪一击时,他又不能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展开反击,而是以兵法之大忌,分批将有限的部队投入战场,非但无助于改变战局,反而无谓地消耗了已方的后备战力,仍不能将战局引向有利于自军的走向。做为大将的他,原该居中调度,可是他却依旧是一副千人队长的行事态度,亲自带兵冲入战阵,虽然在某一局部暂时阻遏了蒙古军的突击,但是乃蛮军的整体防线由于指挥调度不灵,造成了无数龟裂的缺口并逐步在阔大。 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塔阳汗,在侍卫们的搀扶下,心惊肉跳地立于悬崖之畔,望着山下迹尽屠杀的场景,回味起昨夜连续不断地折磨他的恶梦。每个梦中不是有铁蹄迎头踏下,便是有乱箭劈面射来,令他一夜数惊,醒后但觉冷汗淋漓,全身发冷。如此一来,原本精神不振的他,此时就愈显萎靡不振,再加之前方战况不利,令他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 人,一旦处于无助的状态下,通常会转向他人来寻求精神与力量上的支持,而距他最近的人往往也是他第一个寻求援助的目标。这就如同溺水者会尽量去抓住身边飘过的第一件物品是一个道理。塔阳亦不例外,他的软弱则将这种“救命稻草”式的心态愈发扩大化了。 短暂的四下张望之后,塔阳发现豁里速别赤与古出鲁克都已经披挂上阵,下山指挥作战去了。唯一同样站在崖边的人却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札木合。当此兵凶战危之际,他的脸上却全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然神情,意甚轻松的向战场张望着。 “古儿汗,请靠近来,我有话问你。” 札木合应声踱至塔阳身旁,打量着他那副狼狈样,心中好生幸灾乐祸:你不是自命为上国文明之邦的大可汗吗?今天怎么让我们这些蒙古蛮子逼到这步田地了?现在想起来让我靠近,莫非不怕我身上的臭味了吗?不过,他的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关切之色问道: “尊贵的乃蛮汗,你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身体不舒服了吗?” “多承古儿汗的关照,我没事。只是想问一下,你对铁木真的部下应该很熟悉吧?” “还好吧,可汗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吗?只要是我知道的,定然如实奉告。” “多谢。那么现在就请你告诉我,那山下追杀我的前锋兵将,有如虎狼之驱群羊,直逼牢固栅栏的是什么人?” 札木合早已看得清楚,当即不假思索得回答道: “此乃我铁木真安答所养凶猛如虎狼的‘四狗’。他们呵: “养而喂以人肉,系之锁链紧扣。 “此乃蒙古四狗,举世罕逢敌手。 “其额青铜额啊,有黑铁凿之口。 “舌比锋矢锐啊,心是镔铁铸就。 “环刀为其鞭啊,挥洒烈烈虎吼。 “饮露即可奔驰,风卷残云行走。 “闻杀声而欣喜,盖因可食敌肉。 “今日各脱项上链,血舌吞吐馋涎流。 “那催马赶来的,强壮胜山熊者名忽必来,尖锐如箭簇般者名者别;那紧跟不落后的啊,黑如铁塔的名者勒蔑,那目似闪电者名速不台(1)。若问彼等何许人,此乃铁木真之四狗。” 这如歌之苍凉,赞之雄浑的回答令塔阳毛骨悚然,时当夏日当头,他却全身如堕冰窖,赶忙吩咐侍从取来皮裘裹住他瑟瑟发抖动身子。这时,又有几支蒙古军横向撕开一支乃蛮军队阵地,黑、花旌旗翻卷之处,已将被切在外侧的那部分乃蛮军包围起来,如虎吞羊般将其快速蚕食殆尽。如此战力,是塔阳前所未见的,当即大骇,情不自禁得拉住札木合的一条胳膊,宛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颤声问道: “那些如同饱饮母奶的烈驹围着母亲欢跳般,狂飚扬尘而至的又是哪路兵马?” 看到那两种熟悉的旗帜,札木合心头一痛,这些人曾经是自己威震草原的无敌神兵,如今却化作了铁木真手中的杀敌利器。他根本不考虑塔阳的感受,自顾自得以怀念的口气回答道: “他们是我蒙古海都汗的子孙,战神的后裔——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他们呵:嗜杀持械之强者,爱劫血腥财富;喜斗勇猛之好汉,杀人越货行家;今日面色不善,因此列阵来犯。他们是天生的战士,血肉养大的凶手!” 塔阳面如土色,急命部下传令,遇此二族人马,不可轻易交锋,以避其锋芒。 这一令刚刚传出,他又再度发出了惊呼: “那又是谁,带领无数铁骑跟在二族背后奋锐当先杀来,如饿鹰捕食般杀戮我军?” 札木合似乎也被战场上蒙古军的驰骋英姿所感染,或许他始终将自己当作蒙古人的一员,即使此时是与本族为敌,却也要在异族的乃蛮汗面前一展本族英豪的雄风,抱持着对自己这种古怪心态的审视与自嘲,他用赞美诗般的语调回答道: “那就是我的铁木真安答啊! 第97章 其身以生铜祷就,其体乃熟铁锻成,针锥刺之亦不可进的英雄好汉。我那铁木真安答,恰似捕食的饿鹰,如此奋锐而向山头扑来了,你看到了吗?乃蛮军曾经扬言:如果蒙古人胆敢来犯,就如屠杀羔羊般令其蹄皮无存。而今,他已经带着他们来了!你试看谁屠戮谁!” “啊!太可怕了。” 塔阳的声音已接近哀号。手足无措的他,连下令的勇气都已完全丧失,人似木雕泥塑。 望着懦弱如虫蠏的塔阳,札木合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是那样畅快淋漓,那样意气风发。即使是当初就任古儿汗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虽然此刻在山下耀武扬威的蒙古军并非自己的部下,他却依旧为他们的胜利而自豪,同时对三河之源故地的怀念之情也油然而生。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离开蒙古吧?飞向南方的侯鸟也有思乡之时,终会回到北方的家园。我呢?我是否也该回去呢?铁木真是宽厚大度的王者,如果我向他诉说安答旧情,他会善待我的!” 思乡情起,倦意从生的札木合遥望在阵前驰骋的铁木真。他从来不曾象今天这样对自己的那位安答产生出如此亲切的情感。这种情感几乎冲淡他对权力的渴望和对铁木真的嫉恨。但是,他一转念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开弓射出的箭怎有回头路?自己如今已经射出得太远太远了。自十三古列延之战后,自己已经走上了不归之路,无任何回头的余地可言。何况,象那些草原上的老头们无所事事得坐在太阳地里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苍白日子,自己又怎能忍受呢?塔阳这个家伙虽然没用到了极点,却也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天上可以日月并行,地面却只能有一个可汗’。不错,蒙古的可汗只能有一人,不是铁木真,就只能是我札木合!来吧,我的安答,让我们将这场盛宴继续下去,草原为席,尸骨为肴,鲜血就是你我最可口的马奶酒!” 就在札木合心潮起伏,久久难平时,山下的战况又起了新变化。蒙古中军继铁木真出阵后开始展开庞大的双翼,对乃蛮军进行大包围。塔阳见状,心中忧急起来,对札木合道: “跟在铁木真背后急奔而来,合围我军之将又是何人?” “这是月伦额客用人肉养大的儿子,拥有魔王躯体的豪杰。看啊,他驾御着黑色的死亡之雾,其来如飞!其来如飞啊!你仔细看看他啊: “身长三寻许,顿餐三岁牛。 “披挂三重甲,手擒三莽牛。 “生吞带弓人,亦不碍其喉。 “整咽长大汉,何足饱胃口。 “其方怒之时,引弓射王侯。 “隔山发一箭,数十人穿透。 “当其临战时,弯弓射北斗。 “隔野发一箭,横渡人命休。 “大弓长箭九百寻,强力无双非人有。 “小弓短箭五百寻,精准无双世独秀。 “生具异相人皆惧,浑似魔君凡间游。 “若问此人其何者,拙赤合撒儿名留!” 正说间,蒙古中军以雁翅两翼展开,其后涌出殿后的生力军。原来,铁木真见战况有利,决心乘夜色来临之前彻底摧毁乃蛮人的战意,于是将全部后备队一举投入战场。塔阳指着统率后军队壮年勇将,语无伦次地问道: “那正在突击我军主阵的大将又是哪个?” “他啊,是我那铜头铁臂的铁木真安答之幼弟,人皆道他睡也常早,起也常迟,性情疏懒,不喜劳作。然则每临战阵,却从不落后,刀枪从中来往冲突,绝不输与他人!人称孝义无双的帖木格斡赤惕斤便是!” 如果要为这场战争评选一位最佳解说人,那么以札木合此刻的表现而论,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他那声调铿锵有力,意韵抑扬顿挫的诗意语言,对于任何一位听众而言,都将是一种艺术享受。可惜他身边唯一的听众却是身为交战双方之中落于下风的塔阳汗。站在他的立场而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重锤在击打一根钢钉,而每一锤和每一钉,都狠狠得敲入他的内心,令那里鲜血淋漓,剧痛难当。他再也没有继续观战的胆量,蒙古军的强势压力与札木合的精神打击,使他的内心完全陷入了外内焦困的可怜境地,所有曾经建立起来的信心、勇气乃至最基本的理智都已完全崩溃。现在他的头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后撤,不停的后撤,躲得离蒙古人越远越好,那些蒙古军完全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是野兽——嘶风怒吼,噬血成性的狼! 山下如潮汹狼的气息令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在这恐惧感的驱使下,他下令将宫帐向山顶迁移。塔阳汗在恐惧危逼下,做出了使整个战局最终转向乃蛮败亡的最大愚策。理智尽失的他放弃了胜利的希望,带头做出了临阵脱逃的举动。 “乃蛮人要完蛋了。” 札木合见塔阳移帐,心中对战局做出了判断。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乃蛮人有能力战胜铁木真。他也拿出了自己惯常使用的招数——危难时刻,放弃盟友。他向塔阳道: “我汗且向山顶去,我自带本部人马为你下山决战,定不让蒙古军登上此山一步。” 晕乱的塔阳也没心思去鉴别这忠诚话语背后的用意,只是胡乱点了点头,做出一副随你的便的样子。就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向山顶苍惶逃去。或许,他跟本就没将札木合的话语听进耳朵里。望着塔阳狼狈逃窜的背影,札木合的脸上又露出了难以琢磨的笑容。 塔阳移宫帐于山顶的不负责任的愚行传至战场,对于连遭重创,士气跌至谷底的乃蛮军无异于雪上加霜。人们回头不见自己的可汗,残存的锐气立时消堕。主帅都跑掉,他抛弃了他的战士,只顾自己安全。这样的想法迅速在乃蛮军中弥漫开来,再没有谁愿意拼死抵抗,人人都争先恐后得向山上溃逃。古出鲁克与豁里速别赤在山口处连斩败兵十数人,也无法抑制全线崩溃局面的阔大,最终在如潮败兵所推挤下,身不由已得后撤了。一日之间,十万乃蛮大军兵败如山倒,被少于自己一半兵力的蒙古军彻底击败。 ※※※※※※※※※ 铁木真在战阵上接待了札木合的使者。当他闻报说对方遣使而来,心中好生诧异: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札木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难道是塔阳委托他来求和吗?塔阳已经愚蠢到认为自己会在胜负已见分晓时会接受什么和平条约不成?然则他还不知道,此时的塔阳汗即使连最愚蠢的想法也想不出来了。 使者被带到马前,说出了一番出乎铁木真意料之外话来: “古儿汗命我向他最亲爱的安答铁木真汗致意。他在山崖上看到您在战场上的英姿,心中甚是欢喜。他在塔阳汗那里极言我蒙古军之盛,吓得塔阳移宫帐于山顶来躲避您的刀锋箭簇。乃蛮的官兵们听到主帅退却的消息后都已战意尽失,根本不堪一击。古儿汗本人也带领他的部下弃塔阳而去,剩下扫平乃蛮的事情就请铁木真安答勉力奋战,顺祝安答早克全功,武运绵长。” “又背叛了啊。” 铁木真闻听此言,在心中慨然长叹。虽然他对这位安答出人意表的种种行事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会有札木合这种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并乐此不疲的人。对此,他只能报以无言的苦笑。不过,他也没心思去参详札木合的心术,当前出现的绝好战机将他的全部身心都吸引了过去。他命令蒙古全军: “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2),一举攻落山口。” 高呼酣战的蒙古军奋勇追击着乃蛮败兵,至天黑前将杭爱山各个山口都牢牢掌握在自军的手中。铁木真见幕色即将降临,不利于登山作战,于是传令停止攻击,同时又命蒙古军装作疏忽之状故意放弃一个山口,引诱龟缩于山上的乃蛮人下山逃命,以聚而歼之,从而避免蒙古军以自己并不善长的步斗来作战。他所运用的正是月忽难对他提起过的一句汉人兵法——围师必缺。从狩猎中,铁木真悟到了此言的真谛所在,受伤被围的野兽才是最可怕的。正是如此,铁木真在缺口外伏下重兵,给下山逃命的乃蛮人布下了死亡陷阱。 果不出铁木真所料,半夜时分,传令兵来报,山上的乃蛮人发现了那个缺口,纷纷向那里移动。铁木真命令指挥设伏军的主将合撒儿不可轻动,尽量放更多的乃蛮人进入口袋后再施以屠戮。同时,他又命占领其他山口的蒙古诸将做好攻山准备,直待那边包围圈的战斗打响后,立刻发动全线总攻。 夜战再度以蒙古军单方面的屠杀而展开。进入包围圈内的乃蛮军,除先头被故意放掉的百余人外,几乎无人幸免。后面的人发现前面遇伏,便胡乱在黑夜中东奔西突,想趁机寻一条生路,结果互相践踏,许多人从山上滚落沟壑,跌碎筋骨,堆垒狼藉,积如烂木。混在普通士兵中企图脱逃的塔阳汗也身带箭伤,全仗豁里速别赤带着几名侍卫舍命救护才得以被抬回宫帐之中,一路上,速别赤不停向他叫喊着: “不要睡过去啊!你的妻子古儿别速正身着盛妆在宫帐中等待着你!她需要你振作起来,率军保护她啊!” 可惜,这样的叫喊对塔阳已全然无用,他已奄奄一息,行将气绝,如无旁人扶持,早就落马身死了。 射中他的人正是合撒儿。他的双眼即使在黑夜中也能看透纷乱的战阵,机敏的目光立刻发现此人衣着华贵,且周边有人卫护,猜想必是乃蛮显要,便一箭射过去,正中返身正欲逃回山上的塔阳。这一箭射得又准又狠,穿过甲叶子的缝隙,深入背脊,几乎当场就取了塔阳的性命。然则,他却没有料到,那被放过的先头百名乃蛮军中混着塔阳之子古出鲁克,当先开路的勇气反而救了他一条性命。 第98章 当身负重伤的塔阳汗被抬回到可贺敦古儿别速面前的时候,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陷入极度昏迷的状态之中。混身浴血的速别赤站在宫帐门口,凝望着可贺敦,不知该说些什么。古儿别速垂下眼帘盯视着背脊向上趴伏的塔阳,面色平静如水,浑无一点悲凄焦虑,仿佛这个生命垂危的丈夫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速别赤无法猜度她内心的想法,更无词可劝,耳听攻山的蒙古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心知大势已去,叫道: “可贺敦,你快跑吧,不然就想法躲起来,别让蒙古军抓到。” 古儿别速看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古怪笑容,平静地道: “跑吗?四面都是蒙古人,能跑得了吗?躲吗?小小一片山头,何处躲藏?豁里啊,你虽是勇士,却不是将才。但是你既然还是勇士,就不能死在宫帐里。去厮杀吧,战死疆场,也让蒙古人知道,我们即使败了,也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勇士。至于我,你放心吧,终不会做蒙古人的俘虏。你看,塔阳累了,要睡了,我留下来陪他。” 饶是速别赤再粗鲁,也明白了古儿别速话语中的涵意。他点了点头道: “可贺敦所言极是!我虽无能,却不胆小。那么先行一步,在另一个世界里恭候可汗与可贺敦的大驾。” 说完这话,他大步走出宫帐,骑上战马,招集起残存的还有战斗力的乃蛮士兵们向山下迎击蒙古军。战不多时,他们这一小队人马便被蒙古军团团包围。指挥攻击的正是四狗之一的者别。交锋片刻,者别发现这一小队乃蛮兵与众不同,并非是他们的战技高超,也不是他们的战法高妙,而是他们居然没有象此前所遇之敌那样一触即溃,身处重围却个个面无惧色,奋战不降,不禁对他们所展现出的其他乃蛮军所少有的勇气大是钦佩,当即命令停止进攻,将他们包围起来,然后派人向铁木真汇报,希望可以劝降他们。 铁木真接报后,当即同意了者别的提意。者别承命后向豁里等人宣布: “战斗已经结束,你们的忠勇已经得到了认同,只要放下武器,当念尔等护主忠心,宽贷一死。希望尔等不要辜负可汗的善意!” 速别赤闻听此言,惨然一笑道: “回复你家铁木真汗,不要小看我们乃蛮人!我今虽败,却也要让你们知道,天下好汉子非蒙古所独有。” 在他的感召下,这股乃蛮残兵无一投降,尽皆以决死之心继续奋战,直至血染山头,许多人死后手中尚紧握刀枪。铁木真闻报后,盛赞他们的勇武精神与忠诚之心,命令好生将他们掩埋在他们战死的地方,使他们的英魂得以长驻战场,守护这片浴血之地—— (1)速不台名出自《元史.卷一二一》,《秘史》作速别额台(subu’ätäi),《元史.卷一二二》又称雪不台,系重复。 (2)此三句乃铁木真一生用兵之要诀。《黑鞑事略》中记:“其行军,尝恐冲伏,虽偏师,亦必先发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如某道可进,某城可攻,某地可战,某处可营,某方有敌兵,某所有粮草,皆责办于哨马回报。”又说,“鞑人未尝屯重兵于城内……,城内并无一兵,只城外村落有探马星散摆布,忽遇风尘之警,哨马响应,四散刺探,如得其实,急报头目及大势军马也。”这就是“进如山桃皮从”的精奥所在,即隐蔽大军,广布眼线,多搜敌情,谋定后动。 “其阵利野战,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藉先锋,衽革当先,例十之三,凡遇敌阵,则三三五五四五,断不聚簇为敌所包,大率步以整而骑宜分,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故其骑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其合而分,视马策之所向;其分而合,听姑诡之声以为号。自迩而远,俄倾千里。”由上可见,“摆如海子样阵”便是利用骑兵的快速灵活,部勒以严格的军纪与训练,以聚散不定之策,迷惑敌军,形成长途奔袭,侧翼包抄,以少打多的局面。 “其破敌,则登高眺远,先相地势,查敌情伪,专务乘乱,故交锋之始,每以骑队,径突敌阵,一冲即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撞,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布兵左右与后之计,兵即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诡,四面八方,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此计之外,或臂团牌,下马步射,一射中镝,则两侧具溃,溃则必乱,从乱疾入,敌或见,则以骑蹙步,则步后驻队,驰敌迎击,敌或坚壁,百计不中,则必驱牛畜,或鞭生马,以生搅敌军,鲜有不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其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稍久,敌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或敌阵已动,故不遽击,待其疲困,然后冲入。或其兵寡,是先以土撒,后以木拖,使尘冲天,敌疑兵众,每每自溃,不溃则冲,其破可必。或驱降俘,听其战败,乘敌力竭,击以精锐。或才交刃,佯北而走,诡弃辎重,故掷黄白,敌或谓是诚败,逐北不止,冲其伏骑,往往全没。或因喜败而巧计取胜,只在乎彼纵此横之间,有古法之所未言者。其胜则,尾敌袭杀,不容捕逸。其败则,四散奔走,追之不及。”这“攻如凿穿而战”完全是具体交战时的诸般欺敌、诱敌、乱敌、扰敌策略的总体现,便如那钢凿锥石一般,前后上下,凿凿连环不绝,直至将敌人的阵列打开裂缝,然后施以严厉的后续打击手段,力求彻底击败敌人。以上三条,互为表里,环环相扣,逐次递进,浑然一体。实是一代天骄于多年征战中所归纳、整理、创造而出的骑兵行军作战的不二法门,以扼要生动的比喻代替复杂抽象的军事术语,更方便这些目不识丁的将领与士兵们记忆理解,活学活用,实为兵法艺术之一大发明!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三章残敌 在豁里速别赤战死疆场的时候,乃蛮可贺敦古儿别速却并未如她说的那样以自尽来了结生命,反而盛妆打扮起来,将自己人生最美丽的一面妆点得如花如玉,光彩照人。然后,她安静得坐下来,凝视着行将就木的塔阳,脸上的神情沉静而兴奋,双目中隐隐透出一股期待之意,仿佛约期幽会的少女在等待着情人的到来。案上红烛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她的娇靥阴晴不定。她在等人,等的又是谁? 时间在期待中变得漫长起来,但古儿别速似乎并不着急。这个有耐心也有野心的女人根本没有为塔阳以及乃蛮殉葬的决心,她要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智慧活下去,甚至活得要比与塔阳在一起的时候更好。她如同一棵菟丝子一般,在吸干了塔阳这棵树后,便会寻找下一棵比塔阳更粗壮的树木去依附、缠绕。而新的征服者铁木真正是她眼中的下一棵更粗更大的树! 红烛之火不知何时结的灯花倏然暴裂,宫帐之门也在这一刻被人以大力粗暴的打开,夜风立即涌入,直吹得烛影狂摇,使古儿别速的人影也变得凌乱不定,扭曲变形了。同样,古儿别速此刻的心情亦如她的影子般攘乱起来,所存者仅有外表的平静。她虽不曾近距离端详过铁木真的形貌,但她却凭直觉感知,进来者正是她要等的人。 她轻轻站起,款摆腰肢,步至铁木真面前,如久别重聚的多年夫妻般向他下拜问安: “我汗争战辛苦了,请上坐。” 铁木真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同样,他虽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过她,却也凭着某种特异的感观查知面前女子正是那个天天说蒙古人都是浑身臭气的古儿别速可贺敦。奇怪的是,这女子如今本应是俘虏身份,却从她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惊惶与狼狈;他的丈夫塔阳正躺在一边垂垂待毙,她却对自己这个肇事者全无一丝怨怼,甚至表现出一种亲密无间的熟络。 他没有搭理古儿别速,而是直接越过她,来到宫帐中央的大床前,检视塔阳的情形。见他昏迷不醒,背上的箭也没被拔出,伤口的血虽不再如泉涌出,但那并非是有人做了止血处理,而是几尽枯竭所致。眼见是离死亡不远了。铁木真回过头来,望了望犹自面向帐门,长跪未起的古儿别速的背影道: “你丈夫要死了,你不悲伤吗?他是死在我的进攻下,你不恨我吗?” “悲伤如果能令垂死者康复,那我宁愿用自己的眼泪淹没这座山。憎恨如果能令死者复活,那我愿意每天的活在憎恨中直到百年。可惜,无论是悲伤还是憎恨,除了令生者苦恼外,对于死者却都毫无意义。何况古来争战,非彼死即你亡。我的丈夫是在与你公平交手后不敌而死,我实在没理由仇恨于你。” 听了这番话,铁木真发觉这女子并不象传闻中那样骄横愚蠢,反而是个极通情理又相当克制的人。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她此刻所处的立场使她不得不如此。想到这里,铁木真又问: “你不觉得做为他的可贺敦应该追随他于长生天上吗?” “对不起,尊贵的胜利者。我所奉者是真神天主,不奉长生天。天主教诲我们,不要因为轻率的念头就随意结束宝贵的生命,哪怕是为了死去的丈夫。当然,如果伟大的蒙古汗认为我应该为我的丈夫殉死,那么我也无力拒绝。只此一身,生死操于你手,我都毫无怨言。” “你错了。天无所不在,与你的真神并不矛盾。 第99章 长生天也并不认为自尽是合理的死亡方式。但长生天也教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侮辱过蒙古的人。比如你,就曾经说过许多关于我们蒙古人的坏话。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受到什么惩罚吗?还是你想为自己做些辩解?” “不,我不需要辩解。我承认自己以前对蒙古的所有不恭。可汗想处罚我,我甘心承受。请你随意吧。” “好!”铁木真霍然大步行至古儿别速面前,伸出巨掌一把握住她那纤细的胳膊,只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向下一抄她的双腿,便将其整个人横抱于怀中,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狂野得狞笑着道: “我要你每天闻我的臭气,我也要闻闻你的身上到底是香还是臭!” 说罢,他抱着古儿别速大踏步来到宫帐中央的大床前,伸出一足将趴在上面的塔阳踢落床下,然后不顾床上沾着前主人塔阳那大片大片的血渍,便合身而上,将古儿别速的娇软身子压在了下面…… 落地的一刻,塔阳后背的箭伤因巨震而重新崩裂开来,血流再度汩汩而出,将地毯染红了一大片。也许正是因为这震动与疼痛,塔阳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听觉也有所恢复,然而率先进入耳膜的,却是头顶上一男一女的急促喘息与轻柔呻吟。 “铁木真……古儿别速……” 这两个名字在塔阳弥留之际如流星闪过他的脑海,他想用残余的意识来捕捉这流星,意识却追随着流星的轨迹而飘然远逝,一去不回。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皮却比身下的杭爱山更为沉重。终于,他没能再睁开眼睛,但那眼角却有一颗晶莹的水滴无声滑落,在绒毯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湿痕,在太阳还没升起前就已蒸发殆尽,无人知晓…… ※※※※※※※※※ 杭爱山之战,蒙古军以五万之众仅一日夜间便全歼乃蛮十万之师并杀其主塔阳汗的消息随着在草原上四处席卷得灼热的夏风不胫而走,在所有蒙古人的盟友、臣属以及尚保持独立者乃至其敌人中间传播着。对于前两者来说,这自然是件天大喜事;而对于后两者而言,却不免生出大难临头,人人自危之心。摆在他们面前的如今仅剩下两条路可走,或投诚于蒙古旗下以求安睹,或坐待被消灭的噩运降临。此外,再无他途可寻。然则,还要一些人甚至连两条路的机会都不存在了,那便是一些在铁木真势单力薄之时将屈辱加诸其身,严重伤害与迫害过他的人,那些他发誓不会放过的人,比如当年主谋抢夺孛儿帖的三姓蔑儿乞惕人。 三姓之中,和阿惕族已经随着其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在汪罕与札木合共同发起的夺还孛儿帖之战中战败被俘而风流星散,化作草原的一段过去。在三姓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亦都兀惕族在其首领脱黑脱阿的带领下与乃蛮不亦黑鲁汗的残部汇合在一处,继续与铁木真蒙古部进行着看不到胜利曙光的徒劳作战。唯有兀洼思族自阔亦田大战后便对这种无谓的战争感到厌倦,在其首领答亦儿兀孙的统率下退回至腾汲思海(今贝加尔湖)之东,东西伯利亚加泰森林加缘过起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不再参与对蒙古人的战争。 答亦儿兀孙虽然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却没什么野心,因此对草原大势看得也很清楚,无论是札木合还是脱黑脱阿都不具备与铁木真相抗衡的能力与实力,继续跟着他们只能给自己的部民带来更大的损失甚至灭族之难。然而,此后的形势发展之快却着实令他吃惊,先是汪罕的轰然坠落,再是乃蛮的一战覆亡,蒙古如同一只以血为食的巨兽倏忽之间急速膨胀起来,巨大的阴影投射于巴儿忽真河谷之顶,压迫着精疲力竭的答亦儿兀孙及其族人。 “铁木真是不会忘记当年的仇恨的,我们的部落会被他的铁战车碾为齑粉的!” 困坐愁城的答亦儿兀孙郁闷得独自饮下一碗马奶酒后,心境愈发苍凉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蒙古大军如潮涌来,展开复仇的大屠杀。自己的族人男子化为枯骨,女人成为奴隶,儿童被挑于长矛之顶,成为装点胜利的恐怖饰物。抵抗吗?对方可以轻易得派出十倍之众将自己踏为齑粉;逃入森林吗?极北的风刀雪箭往往比钢刃铁簇更快要了阖族人的性命;去汇合脱黑脱阿与不亦黑鲁吗?流浪于也儿的石河的贫瘠荒地反而生不如死。求和吗?为铁木真创造“客人”的奇耻大辱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恭顺行为可以轻易抹煞的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如今想来比任何讥讽和责备都要严厉与贴切,而另一句话简直就是他此时真实心态度写照——走投无路。一个人被逼至这种境界,正是所谓的人生至此,可以一死了。 答亦儿兀孙并非怕死。但是想到全族老幼,尤其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忽阑,她才十九岁啊,正是妍盛绽放的花季,就这么陪葬于一场起自陈年旧恨的冤冤相报,而她本人在这其中全无罪过。 “长生天啊,因何如此待我?因何将这苛烈的厄运降临到忽阑的头顶?对于清白无辜的她何其不公啊!” 思至极悲之处,答亦儿兀孙不禁伏案大哭起来。 帐幕的门不知何时轻轻开启,一条曼妙的身影轻盈步入。一双亮红靴子影儿反射于答亦儿兀孙的泪眼之中,闪烁着泠泠异彩。茫然抬头,眼前的来者正是忽阑。十九岁的她业已出落得如同草原上一朵迎风摇曳独自开的鲜花,散发着未经采撷的娇与成熟绽放的美。她欢喜快活得时候,百鸟随之起舞;她垂首幽思的时候,明月黯然神伤。这就是忽阑,看到她,人们会暂时忘记身处乱世的种种不安与愁苦,而发出由衷的赞叹与会心的微笑。 “父亲,你怎么了?为何哭泣?有不开心的就告诉女儿吧。” 望见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忽阑那一颗快乐飞扬的青春之心立时沉于谷底。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如同北方森林中落叶松那样挺拔有力,无所畏惧。如今,这棵松树却仿佛难耐暴雪般得折腰垂首,不堪重负。这样的情况是忽阑做梦也想不到的,心中如同倏忽间失去了某种足以凭持的屏障,落入无依无靠的境地之中。 对本部落目前所处的困境,忽阑并非一无所知。从部落中人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她也感受到了本族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也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之间听到了一个名字——铁木真。每当那些人谈及这个名字的时候,目光中就会流露出无限的恐惧与憎恨。忽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之人,使整个部族都谈之变色。 “是因为那个叫铁木真的人吗?” 忽阑鼓足勇气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答亦儿兀孙仿佛被马蜂蜇了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透出震惊之色。他猛然起身来到女儿面前,逼视着她沉声问道: “是谁对你说起这个名字的?告诉我,是谁?” “谁也没对我说,我自己听来的。” 忽阑凝望着父亲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怯之色。一瞬间,她在心中已经作出了决断,一个也许能够拯救整个部落的决断。不待父亲继续追问,她开口道: “父亲,如果真的无法抵御铁木真,就与他讲和吧。把我作为献给他,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能……” “能的,父亲。你与他讲和是为了整个部族,没人会讥笑你的。听说当年这个铁木真为了得到汪罕的帮助,也曾将自己的黑貂皮袄献出。” “可你是我的女儿啊,不是皮袄。更何况,你和巴图儿已经订婚,我又怎能……” 忽阑截住了父亲的话头说道: “父亲是部落的首领,整个部族供养着我们一家。如今部族有难,作为族长的女儿,我理当将自己贡献出来。这就是族长女儿的宿命!至于巴图儿,他会理解的。即使我的人不能与他厮守众生,我的心也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请将我献给铁木真吧,为了全体部族的生命,这是唯一的办法啊!” “这……” 看着女儿那凛然的目光与决绝对态度,答亦儿兀孙不知如何回答。怔立许久,他猛然张开宽大的怀抱,将女儿瘦小的身体紧紧得拥入怀中…… ※※※※※※※※※ 杭爱山之战后,铁木真的部队开始了对乃蛮领地的全面征服与接收工作。比之克烈亦惕,乃蛮的领地更为宽广与富庶,人口也更加众多。单是每天陆续从各处俘虏来的妇女就需要统计上半天功夫。 铁木真特别要求部下要在此地寻找到两个人:第一个就是曾经在杭爱山隘口险些至自己于死地的乃蛮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另一人则是此前久闻大名的塔塔统阿。 不久后,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结局传来。这位归隐的老将在得知杭爱山大败后,便伏剑自尽于家中。他留给家人的遗言中,有一段是专门说给铁木真听的: “我知道你必然会来寻我,心中也存着将我纳入麾下之心。可惜,我是饮阿勒台山的雪水长大的,喝不惯三河之源的水。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拒绝你,希望你能了解一颗武者的心,不要毁我灶火。” 这段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遗言深深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位老人以沉着镇定的姿态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幕。那种如山般凝重的感觉连续数日都压在心头。许多时候,这种情绪便会不自觉地泛滥开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乃蛮妇女顺从地走过眼前的时候。 男人和女人是多么不同啊!男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而不惜陨身丧命;女人们却恰恰相反,一旦战败被俘,都无一例外得对征服者采取顺从与与妥协的态度,并那么自然而然,毫无阻滞。就像自己的母亲被父亲虏获、妻子为蔑儿乞惕人所擒捉后所做那样。 第100章 她们诚然是女性之中的翘楚,却依旧不能摆脱女性天生的软弱与不确定性。她们是不可信赖的族群,是忠诚与义气的大敌。 正是出于以上的念头,铁木真除了自己大肆蹂躏包括古儿别速在内的乃蛮女子之外,更加鼓励自己的部下对其余女子进行分配,然后规模性得强暴、奴役她们,以奖励部下们在战场上所付出的血汗。虽然他明知这种行为无异于母亲和妻子的遭遇,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同情她们,反而会冷漠得看着自己的部下兴高采烈地出入于各个帐幕,时而自己也会如法炮制。因此,在东起杭爱山,西及阿勒台山的这片广大领土上,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军过着放荡的生活,完全不象一支军队。 然而,这样的日子对于铁木真而言,却无任何快乐可言,反而加深了他心中的悲愤情绪。这些女子,包括那个古儿别速可贺敦居然没有一个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而试图反抗,她们就那么默默得接受侵犯、凌辱乃至凌虐,从表情上更是无法看出任何痛苦、悲伤和羞耻的情绪。于是,铁木真自幼年时代就已形成的对女人的怀疑态度,随着岁月迁延与每一次征服而愈发深切起来。 某次,大将木华黎在会议上提出,如此公开得奸淫妇女,会造成军纪的败坏和被占领者的强烈怨恨。铁木真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问众人道: “你们说,人生何事最为快乐?” 博儿忽道:“在鲜花烂漫的春天,骑上心爱的骏马,擎鹰鹘在手,看它搏取猎物。这便是所有毡帐人的快乐吧。” 铁木真摇头道: “你错了!那只是凡人的享受,怎么可以算勇士的快乐呢?人生真正的至乐是战胜敌人,将他们追逐得无路可逃,抢夺他们所有的东西,看他们最亲爱的人以泪洗面,骑他们的马,臂挟他们的妻女,然后让她们成为自己帐幕里的附庸,为蒙古勇士们传宗接代。这不就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吗?用她们的身体来酬谢那些英勇奋战的勇士们,又有什么错误呢?” 说罢之后,铁木真仰天大笑,可是那笑声之中却殊无一丝发自内心的欢愉之意。假如此时有人从天空中俯视下来,会看到他面向青天的脸上所流露出的尽是阴沉晦暗之色。那段埋藏在心底的抑郁往事再度浮现出来。 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呢?长子术赤的身上不是同样笼罩着这样的谜团吗?时至今日,以自己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草原上再也不会有哪个人敢于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置疑,除了那些时而掠过内心的影子之外。那些影子里有父亲也速该,也有死于自己手下的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他知道,自己可以战胜一切有形的敌人,却无法击败这些飘忽不定的影子。因为这些影子正是内心的折射,一个人纵然有天大的本领,然而一旦作战对象转为内心的时候,就会变得一筹莫展。 有时,他一人独处之时,这种无力感就会袭遍全身。他对着那面缴获自塔塔儿人之手的钿螺镜子认真端详自己的脸,无论宽宽的额头,还是长长的胡须,以及那一双灰绿色的眼晴与略白的肤色都与身边的那些人迥然有异(2)。可以说,铁木真要远比他的那些蒙古部下显得威武俊朗上许多,但对他本人而言却是不足以喜,反而会生出更深的困扰。每当此时,术赤的容貌便会出现在铁木真的眼前。这孩子的相貌与自己尽在似与不似之间,同样得英挺威武,同样得迥异他人。惟其如此,术赤的血缘之谜也就愈发不可捉摸了。最终,他认定蔑儿乞惕人是造成以上诸般困扰的罪魁祸首。 对于这个种族,铁木真的态度是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非欲亡其族、灭其种而后快。似乎只有灭掉了这个民族后,才可以解决自己以及术赤的全部问题。 然而,蔑儿乞惕人的生命力之强韧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如野草般顽强的族群在几番兵燹屠戮后,只须春风一过,便会新芽复萌。于是,在这一年的秋天,铁木真不得不再度北征,向也儿的石河方向征讨脱黑脱阿所率领的蔑儿乞惕残党与不亦黑鲁以及侥幸脱逃的古出鲁克王子叔侄所率领的乃蛮余孽。在那个方面,他们结联黠吉斯(乞儿吉斯)人,又组成了新的反蒙古联盟。不过在新联盟中并未出现札木合的身影。这个多年宿敌在杭爱山之战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反而不断有那些过去从属于他的蒙古部族前来投靠于铁木真的麾下,表示悔过,发誓效忠。由此看来,这位老朋友兼老敌手如今应该正在过着一种众叛亲离的辛苦日子。 在合剌答勒(qaradal)泉一带的决战中,铁木真再次粉碎了蔑儿乞惕与乃蛮的联盟,斩杀了乃蛮仅存的唯一王子不亦鲁黑。但是,古出鲁克与脱黑脱阿却都逃脱了,二者一人向西,逃过阿勒台山,亡命于哈剌契丹(西辽)境内;而脱黑脱阿则选择了固有的东逃路线,向腾汲思海东岸的巴儿忽真谷地而去。铁木真略一权衡,觉得哈剌契丹是西域大国,在草原没有彻底统一之前没必要去与之发生冲突;脱黑脱阿不但是抢夺孛儿帖的元凶首恶,更是多年来仅次于札木合的反乱首领,他所逃向的巴儿忽真地区也是蔑儿乞惕人的老巢,此次正好乘胜追击,勿求犁庭扫穴,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心腹之患。但是脱黑脱阿却是个异常狡猾之人,几次被包围后居然都能奇迹般得逃脱,虽然铁木真俘虏了他的许多家属和部下,但他却往往能够单骑逃遁,如同一条游鱼般溜出蒙古军的巨网。对此,铁木真却并不急躁,抓获这样一条大鱼如不花费一点功夫反而会令他这个老练的渔夫失望。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会抓住他的,在巴儿忽真!” 铁木真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告诫诸将—— (1)忽阑(qon)在蒙语中指野马、野驴(h_mione)。 (2)些描述在南宋赵珙著《蒙鞑备录》、《北京俄国传教会教士著作集》(trudy)以及美国人哈罗德.拉姆所著《成吉思汗》中均有描述。有人据此以为其非蒙古血统,而属突厥-雅利安人种,实误。因为即使是铁木真确为蔑儿乞惕后裔,而蔑儿乞惕亦属蒙古之远亲,同为阿尔泰语系后裔。尤其可笑者为某些日本作者将其归入流亡在外的日本贵族源义经,更属无稽之谈。当铁木真称蒙古汗时,源义经尚居于奥陆藤源泰衡处,当年方遭出卖而自尽的。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四章忽阑的决心 忽阑和父亲几乎是在铁木真与脱黑脱阿开战的同一时间内踏上向西的路的。他们猜测着蒙古军此时应该还停留在乃蛮人的领地中进行着他们的征服,东部草原应该不会发生战事。万没料到,他们迎头就遭遇了蔑儿乞惕人的败兵以及紧追其后的蒙古军。还没等父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纷乱的人潮所冲散。所幸者,忽阑出门时为了安全,换上的男装,那身蔑儿乞惕的打扮使得前面的败兵们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还有人冲她嚷: “小兄弟,快跑吧!蒙古人追上来了,被他们抓住就没命了!” 忽阑虚应着点了点头,却不知是该随他们逃开还是迎上前去。按道理,作为和平使者此刻迎上前去原是正理,不过当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很难说不会被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正想之间,逃在前面的蔑儿乞惕人发出了惊恐得叫声: “前面也有蒙古军,左右都有,我们被包围了!” 顺着这声音,忽阑四下张望,果然见那三个方面尘头大起,蒙古军旗的影子业已遥遥在望中。她内心轻叹着,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这时,她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簇长长的青草丛,心下一动,当即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钻了进去。草丛的面积不大,确因她身形瘦小,却也正好能够掩住。透过草丛的缝隙,她睁大了双眼向外窥伺着动静,希望能发现父亲的身影。但是她只看到四合而来的蒙古骑兵的坐骑趟起的黄尘将天幕都遮蔽住了,眼前一片雾朦朦得,耳中只是不断得传来喊杀与惊叫,惨呼与哀号,悲鸣与呻吟。倏然间,一名看年纪不过十几岁的蔑儿乞惕少年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连滚事爬得从晕黄尘雾中向自己藏身的方向跑过来。立时,在背后的黄雾中又出现了一名同样全身浴血,面目被屠杀染上狰狞血色的蒙古军官,但见他催动战马,只几步便赶至少年背后,口中发出语焉不详的尖利呼啸,手中的马刀划起一道炫目的青蓝色闪电,直击少年的后颈。 忽阑的眼前倏然绽开了一朵血花,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的河流般停顿了下来,连同她的心跳血流都同时凝固了起来。这是她十九年的生命历程中,首次见到人类之间的彼此残杀,这一幕将使她终身难忘。条件反射般的,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声音虽不大,却被那蒙古军官听得真切。 “什么人,给我出来!” 蒙古军官扬刀厉声喝问道。 眼见行藏泄漏,忽阑的心沉了下来。不过,她并不慌张。事到如今,她已没有慌张的余地了。 “在这里!” 忽阑挺身站起,面对滴血的屠刀,面色凛然。 “过来!” 军官喝道。 忽阑没有犹豫,迈着沉着的脚步,不徐不缓得行至军官马前。军官上下打量她片刻,忽然手中刀光闪动,一股寒风疾扑忽阑。忽阑轻轻阖上了双目,静静得等候死亡的降临。这一刻,她的头脑中一片清明,那远处犹自未息的厮杀之声、人间萦绕心怀的万事都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寒风自头顶掠过,却没有伤她一根汗毛,被斩落于地的只是她头顶的毡帽。 第101章 刀风带起了她的一头秀发,飘飘扬扬一阵后,便柔顺得落回她的肩头。 “果然是个蔑儿乞惕的雌儿,老子今天运气不错。” 蒙古军官为自己的发现满意得笑了。他探出有力的臂膀,就要将忽阑掠上马背。眼见他的手便要碰到那娇柔的腰肢时,忽阑的一双秀目倏然睁开,两道蕴含嗔怒的森严目光直逼那军官,令他心中微凛,一双手就此滞在半空,竟是不敢再向前一寸。 “我是兀洼思蔑儿乞惕族长答亦儿兀孙之女忽阑,要见你们的铁木真汗。你带我去!” 忽阑清清朗朗得说道,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大汗不见女人,除非是给他做床上肉垫的女人。” 蒙古军官神情略有些恍忽,但语气中依旧带着征服者的狂气。 “你叫什么名字?” 忽阑逼问道。那表情仿佛她才是一切事物的主导者。 “纳牙阿。” 军官不由自主得回答着,心中纳闷自己明明掌控绝对的力量,却要接受对方的逼问,居然还回答得很顺当。 “带我去见你们的大汗,他会因此而奖励你的。” “真的?你那么肯定?” “当然。你将他最爱的可贺敦带给他,他怎能不赏赐于你?” “小丫头,你挺会说笑话啊。” “是不是笑话,见过大汗自有分晓。” “好,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要是大汗不要你,你可就是我的床上肉垫啦。” “一言为定!这赌我打了!” “哈哈,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最轻松的赌博呢!” 纳牙阿仰天大笑起来。 ※※※※※※※※※ 寒风吹过,纳牙阿浑身打了个冷战。眼前是草原,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大营。紧紧困缚双臂的绳子告诉他,他真的不该和那个叫忽阑的蔑儿乞惕女子打什么赌。 “真是输得莫名其妙啊。” 他苦笑着想。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中了什么邪,居然听信了她,如今却落得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下场。铁木真那一双凌厉的眼神和饱含怒气的话语不时闪过他的脑海与耳畔。 “兵荒马乱,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三天之久,居然还敢说什么毫无私情。况我早有军令,凡得女子财帛一律上缴,再依军功分配,你居然隐匿此女达三日之久。欺瞒第一,违令第二,还敢巧言令色,该当何罪?箭筒士,给我将他推出去斩首。” 铁木真对纳牙阿的辩解全然无视,凛然宣布对他执行死刑。 “那个女人真是个害人精啊。” 正苦笑间,背后传来断喝声: “到地方了,跪下领死吧。” 纳牙阿沉默得跪倒在地,闭上了双眼。 ※※※※※※※※※ 宫帐内,铁木真严厉得逼视着忽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娇滴滴得女子居然敢对着自己发出愤怒道指责: “你们这些男人,除了杀男人、奸女人外,还有什么本事?几乎每个蒙古人都想奸淫我,你们都是不要脸的禽兽!” 自从称汗以来,铁木真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当面痛斥过。即使是当年那个极端敌视自己的桑昆,也不曾如此,何况是一个女人呢?然则,她的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每一次战争过后,到处都会充斥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样一个无拳无勇的女子置身于如此环境之中,等待她的将是何种命运,是不言而喻的。唯其如此,铁木真就愈发坚信忽阑是在撒谎,为遮掩自己失身而撒谎。她的身子本来是作为一件求和的礼物,一件理当献给自己的礼物,却被别人抢先偷偷享用了,而最可疑者莫过于那个被自己判决了死刑的纳牙阿。遭到一个被征服民族的女子的冷遇,这对铁木真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单从这一点而言就足以令他怒不可遏。更有甚者,她居然在遭到别人的强暴后却将一腔怒气发泄到自己的头上,堂堂的蒙古汗,草原的主人,却要代人受过,遭到一顿没头没脑的辱骂。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等我处死那个纳牙阿之后,就轮到你了!接下来,所有碰过你的家伙都要被揪出,然后统统处死!” 铁木真的声音里有着惊人的狂暴之意。众将惊讶的发现,一向深沉稳重的可汗居然一反常态,性情大变。这种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令他们的面色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此时,整个帐幕内唯一没有任何动摇的惟有忽阑一人。她依旧维持着冷利的神情,眼只射出面对纳牙阿之时同样的泠泠青光。 “我的身子是青白的!还有纳牙阿,他是无罪的,如果没有他的三天保护,我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随意毁灭一条生命,但不能随意毁谤一个无缺的人格!” “你胡说什么?蔑儿乞惕的贱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为了活命,那怕让她们去跟公狗交配,她们也不会迟疑的!” 铁木真哪里肯相信忽兰的话。在他的思想中,所谓的坚贞不屈,以死自守只能出现在男人的品格中,女人永远只是在一时间属于某个男人,而当这个男人再也无力保护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便会立刻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用自己的肉体与姿色来免除一死。这些话他从来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碍于母亲和妻子的那些往事,始终不曾说出口来。今日不知怎地,居然在这个小女人的言词讥讽下脱口而出。是她扰乱了自己的心,更是她将自己一贯保持的冷静驱赶一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大言不惭得向自己撒谎呢? 忽阑镇定自若地看着狂躁暴烈的铁木真。她的脸上分明有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的目光又是那么莹澈平静。这种生于乱世,身为女人的宿命,忽阑自从经历了战场的一幕以及沿途的种种惊险后,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 “我不要你相信我。你的信任对我毫无价值。我的话是面对万能的长生天所言,只有神明才能对我作出公正的评判!” 她在笑,从话音落地后就在笑,笑容中饱含着自信与嘲弄,语气之中更是冷傲毕现。 铁木真第一次看到忽阑的笑,这笑令他的心轻轻颤动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涌动在心头,那是他此生久违的感情,似乎只有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在一间红烛摇曳的帐幕中,首次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的那种情愫。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如今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眼前这女子的面目被尘土泥沙所遮蔽,看不出她的容颜是否俏丽,但那笑容却真正得拨动了铁木真的心弦。愣怔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者勒蔑!这个女人交给你看管!” 说完这话,他又低声吩咐道: “把那个纳牙阿也暂时放回来吧,我要好好审问他们两个!” ※※※※※※※※※ 凄清的月色透过仄仄的小窗,照入幽暗的帐幕。窗影落在地面,切割出一片惨淡诡异的白影。白影的一角里,依稀映出一只雪白的赤足。同月光一起钻入小窗的,还有九月草原的夜风,如矛刺般森寒锐利,贪婪得寻找着无衣裳遮蔽的每一个人体毛孔,狠命得刺入,饮血般吞噬着人体的热量,哪怕是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尤其当它发现眼前这个仅着一袭单衣的娇怯女子,更是如饕餮与盛宴般忙不迭得将自己插入那血肉之躯,忘情得吮吸着,嘶咬着,绞杀着。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情景,这女子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反应上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混不在意,行若无事。 这是什么人?她有血肉之躯,应该属于人类,但她的反应却更象一尊花岗岩石雕就,历千年风霜而不动如山的神佛塑像。风好奇得接近她,突然掀起那覆面长发,露出的是一张清水芙蓉般美绝人寰的粉面,其上血色淡泊,苍白如纸,但依旧无法遮掩那肌肤下涌动着的青春活力所绽放出来的足以颠倒众生的风姿。这张面容上,无喜也无悲,更无一丝绝望与悲愤,有得只是一种腾汲思海之水般的冷峻与傲岸。惟有一双眸子中偶尔升腾起的烈火光影,透露出她心底的无边恨意。 自从被铁木真下令关押到现在,忽阑已经在这个小帐幕中待了十几天,铁木真似乎忙于对蔑儿乞惕人的围剿,已经将她淡忘得一干二净。最初几日,忽阑对这样的境遇并无不适,除了时常惦念失散于战场的父亲和留在家中的母亲以及本族族众的安危之外,日子过得倒也安静。然而在最近几日里,她不断从帐幕的小窗中目睹到陆续有操着蔑儿乞口音的男女俘虏被押解到大营之中。初时,忽阑没看到什么本族中人,是以心情尚可。但是过了一天后,她发现俘虏队伍中渐渐出现了兀洼思族人的面孔。她着急得隔着窗户向他们叫喊,却没有什么人敢于停下来回应她。负责看押她的箭筒士则立刻封闭了小窗,只有到晚上才能打开透一透气,见一见天。 忽阑知道,本族俘虏的出现表明巴儿忽真谷地已经遭到了蹂躏,营地恐怕已是全毁。那曾经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营地生活全然如一场家园没了,亲人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呢?如果能在俘虏队中看到他们,至少能证明他们还活着。可是如今,这种因生死不知而牵肠挂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联想到造成自己及家人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元凶便是关押自己的铁木真时,她又怎能不恨意从生,满腹忧思呢? “亲人们啊,你们倒底在哪里,都还平安得生存着吗?巴图儿,我的爱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啊!这个乱世何时能够终结?我的未来又是怎样的?” 遥望窗外的苍茫夜色与脚下的黯淡月影,她的泪水渲然欲滴。虽然明知这个杀戮世界中并不相信眼泪,但是在袭上心头的思亲之情与独孤之感的两面挟击,终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所能坦然面对的。 帐门忽然被人打开了,大片月色涌入,将原本幽暗的帐幕中映得雪亮。 第102章 忽阑心中一悚,目光急速闪过去,铁木真魁梧高大的身影正欲举步入门。 “站住!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立刻自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已经飞快得从床上站起,身子向后退到帐幕中唯一没有被月光所站领的角落,似乎要以这一隅之地与保有大片月光的铁木真分庭抗礼。 见这情景,铁木真不禁在心中暗想,蔑儿乞惕人还真是难缠,哪怕只剩下那么一小块地方也要和站有绝大多数领地的自己来对抗。眼前这个女子无意间所表现出来的场景,又何尝不是当今草原大格局的一种缩影呢。想到这一点,见过千万人以各处各样的方式来死亡的铁木真一时间对这女子会选取何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了兴趣。他问道: “死有很多种办法,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我的牙齿不止是用来咬碎食物的,它也可以切断我的舌头!那时,长生天就会将我的灵魂召唤回去,使我远离这个污秽的世界!”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的神情一如多日前在宫帐中所表现出来的镇定与决绝,看来她确实已经抱定了必死的觉悟。这使得铁木真——这位令整个蒙古草原各部族惊怖震颤的战争之神兼死亡之神在她面前威势顿失,踌躇着居然不敢跨前一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蔑儿乞惕女子,希冀可以发现她是怎样拥有这种迥异于其他女子的凛然殊不可犯的神情与决心。 借着月色,铁木真发现此时的忽阑同他初次遇到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那张洗去污垢的脸蛋儿竟然有着不输于自己几名宠妃的俊俏容颜。她的发色胜过金丝缎,即使隐身于暗处亦不能夺其辉煌,一双黑亮的眸子如黑珍珠般闪耀着华贵的神秘之光,而脸上那因轻嗔薄怒而勾勒出来得刚毅线条及其散发出来的魅力则是她们所不具备的。可以说,她的美丽蔑儿乞惕一族的范畴,而是整个草原上最为不可思议的存在。 铁木真曾经为妻子孛儿帖那光艳绝伦的姿色所陶醉;也曾眩惑于也遂与也速干这一对塔塔儿姊妹花的异族风情;包括在巴泐渚纳所纳之合答安答勒都儿罕与杭爱山顶所纳之古儿别速这两名成熟美妇的万种风情亦令他赏心悦目;如今,眼前这位蔑儿乞惕姑娘较之她们更为美丽,更加聪颖,而尤为打动人心者是她那雕塑般玲珑剔透的面孔上,笼罩着那几名女子所无的忧郁阴影以及她们所欠缺的倔强与圣洁。 怀着不忍打碎珍宝的谨慎之心以及些许挫败感,铁木真退出了帐幕。此后,连续数日的夜晚,他都会在同一时间重复着这样的拜访。每次,忽阑都会采取与第一日完全相同的态度对待他,而铁木真似乎也仅仅满足于这种对峙的程度,并无任何强迫与威逼。 ※※※※※※※※※ 扑灭蔑儿乞惕人反叛之火的战争在腾汲思海一带零零星星得持续达两月之久。直到整个秋天接近末尾才以脱黑脱阿父子授首而告于结束。在这期间,铁木真几乎每天都要去探望忽阑,如果有一天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法前往,当夜便会失眠上许久。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女俘在无能为力之余而心生一种近乎年青人恋爱那样的感情,就如同自己当年对孛儿帖所发生的那种感情冲动。铁木真一直以为,在孛儿帖为蔑儿乞惕所掳后,这种久违的情怀便已在自己的身上永远死去了,再不会萌发。不想今日,却死灰复燃,重现心头。铁木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可救药得爱上了这个蔑儿乞惕女子,从精神到肉体都对她产生了深深的迷恋,渴望每天见到她,哪怕每次都会遭到冷遇,也会甘之如饴。 这夜,当他再次被忽阑以一以贯之的冷漠与仇视推出门外后,一边嘲笑着自己这种近乎自虐的心态和不当发生却实际存在的少年情爱,一边怅然草原夜色所独有的浩渺苍穹以及悬缀其上的点点繁星。 “星星啊,你们也在嘲笑我吗?没关系,想笑就笑吧,因为我确实是个可笑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这原该是十七、八岁毛头小伙子才会产生的冲动啊,怎么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杀害人家的亲族,占领人家的土地,还偏偏想从人家那里获得爱情,这简直就是妄想啊。难道是万能的长生天不满于我的行为,故意降下这个女子来惩罚我吗?蔑儿乞惕人啊,就连女子也不好惹呢。” 正想间,天边闪过一颗流星,拉着长长的光尾扫过。这闪光映入铁木真的眼帘时,他的脑海中似乎触发了某种念头,但这念头闪得太快,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抓住。他隐隐得感觉到,这个念头对于如今的他是至关重要的,必须抓住,否则自己很可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对!是蔑儿乞惕!是他们在抢去孛儿帖的同时杀死了自己心中的爱情,使自己从那时起再不相信任何女人。如今,长生天终于眷顾于我,将同样出身于蔑儿乞惕的忽阑送回到自己的身边,通过她来复活自己心中死去的爱情,将蔑儿乞惕人从自己这里抢走的一切又重新归还于自己的心中。忽阑啊,你是长生天派遣到我身边的吉祥天使,你有着不可推卸的使命,虽然你此时还不明白甚至会有所抵触,不过没关系,既然是天所注定,你终究还会投入到我的怀抱。哪怕我要用一生来等待这一天,亦在所不惜!”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铁木真决定立即展开行动。他要挽留住天边的流星,这个念头是否有些荒唐呢? ※※※※※※※※※ 眼见冬天即将降临,部队就要南下过冬了。在归去的前夜,铁木真再度造访了忽阑的帐幕。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铁木真遵照老规矩,停留在门口,说出自己今天的开场白。 多日以来,忽阑见铁木真从来没有逾越这一界线的企图,虽然不敢全然放下心来,但心情也已不似当初那样紧张了。不过,她还是照旧将自己的身子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二人好象已经都习惯于扮演彼此的角色,只不过今天铁木真的开场白有些异于往日罢了。她略带迷惑之色得望着这个男人,猜不透他这话里究竟夹带着何种玄机。 “不必和我花言巧语,你们这种对女人都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突然说出两名人话来反而更令我恶心。” 忽阑依然不假辞色,语气中裹挟着凌厉的冷箭,直刺对方的软肋。时间一天天过去,忽阑心中对亲人们的生存希望也逐渐渺茫了。她如今只求用言辞激怒铁木真,让他将自己处死,追随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于地下。 对于忽阑言辞激烈,日甚一日的讥刺辱骂,铁木真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有着一种近乎自虐式的宽容。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哪怕是天上的仙女,此刻也早被他碎尸万段了。然而对忽阑,铁木真却偏偏是连动一个小手指头的念头都没有。 “冬天要来了,明天部队就要南下过冬。但我不想抛下你。我想请你住进我的帐幕中。” 铁木真继续说。 “你在做梦吗?我怎会与一个双手沾满我的亲族鲜血的人同床共枕?快杀掉我吧,或者我自杀,这样我就可以与他们相会了!” 说完这句话,忽阑凄然一笑,将自己的舌头伸入上下牙齿之间,准备用力咬下去。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部队开拔等于战争已经结束,而直到战争结束前还没见到亲人,说明他们已经遭到了厄运,而自己唯一的生存理由也就随之消逝了。 “等一等!” 看出危险的铁木真大声叫道,忽阑那一笑令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容啊,其中带着三分惆怅,三分倦怠,三分叹惋,还有一分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她第一次对铁木真落出笑容,也险些成为她最后一次对铁木真笑。如果不是铁木真立刻闪开身形,露出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看清这个人吧,看看他是谁!”铁木真近乎疯狂得大叫着。 “父亲!” 当忽阑定睛细瞧,认出那人正是答亦儿兀孙的时候,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怔立许久后,喉咙里暴发出一声大喊。随即,多日来郁结于心中的由凄苦、哀伤、愤懑、渴望、担忧、悲凉等种种心境以及眼前的狂喜所杂揉于一体的情感化作两行清泪与一阵长时间热烈的拥抱,终于一泄千里,喷薄而出。 答亦儿兀孙自从被俘后,又何偿不惦念着失散的女儿。当他今天被铁木真亲自从战俘队中找出来,还以为要将他处决。却不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被带到这间简陋得帐幕前,与自己的女儿相逢。在听到女儿的声音的一刹那,他早已激动得浑身发颤,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中反复呼叫着:感谢长生天! 站在一旁,望着这对父女重逢的铁木真,心中也在感慨。若非答亦儿兀孙侥幸不死,自己只怕真得会永久失去忽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这对犹自沉浸于重逢之喜的父女。 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四十五章别了,札木合安答 蒙古大军于次日踏上了南归之路,但是铁木真不打算回到不儿罕老营去过冬。他认为,在忽阑进入营地,见到自己的母亲月伦以及其他妃子的时候,至少要拥有可贺敦的名份。因此,他选择在也儿的石河下游靠近阿勒台山的地方过冬。同时,这也方便于他在来年春天扫平那些蠢蠢欲动的乃蛮余孽,同时还要设法找到销声匿迹的札木合,这个人即使是单骑流浪,也不能让铁木真放心。谁知他此时是否正躲在某个角落中策划着针对自己的新的阴谋。只有在来年将这些隐患一一拔除,才能实现自己心中多年来规划出来的草原大一统的梦想。而当这个梦想实现后,自己会在经过修整后,对那只多年来凌架于草原头顶的巨兽动手。 第103章 当此时刻,这位威震草原的人物目光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草原一隅,属于金国的那片南方富饶之地、梦幻之国已经被他纳入了视野之中。 蒙古军仿佛是与寒风赛跑般进入了过冬营地。当他们刚刚在头一天搭好帐幕,凛洌的朔风便裹着飞扬的大雪落在了人们的头顶上,瞬间将营地染白。 这天,小雪初晴,干冷得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味道,令这些嗅惯了血腥气的蒙古军人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三三两两得聚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和平时光,说笑打闹着,象一群快乐的顽童。忽然,他们发现众人之长者勒蔑引导着一个美貌女子走向他们的可汗铁木真的宫帐。对于这个叫忽阑的蔑儿乞惕女子,人们并不陌生,军中早就在流传她将成为大汗的新可贺敦的消息。对于大汗纳妃,人们已经见怪不怪,自己的这位主君对女人有着强烈的需求,但他这种需求只限于外族女子,而对本族妇女却连一个手指头也不动。没人会害怕属于自己的女人会被大汗看中夺走,因此他们更为敬重这位主君,因为跟着他会得到自己以前没有的东西,得到手后又不必忱心被夺走。如果这样的主君还不值得为其卖命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没什么人能够可以效忠了。 不过,他们也对这个忽阑十分好奇,虽然她是个出类拔萃的美女,但是怎能么会让一向蔑视女人的大汗能够连续两个月天天去看她而又不动她一要手指呢?她又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在痛骂大汗而非但未遭处刑,反而更加吸引大汗呢?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但是,没有什么人敢于公开或者私下议论这些。对他们来说,大汗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代表,是不可亵渎的神灵。他的一切言行,人们只要听从、遵守、照办就可以了,跟本不必问为什么。 对于人们投注已身的各种复杂目光,低首而行的忽阑并非丝毫不察。但是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她的心中正有着对自己而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思考。自从见到家族无恙后,忽阑这才再度想起自己最初来到铁木真处的初衷就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件礼物献予铁木真以求得家族的安泰。如今,虽然未能避免世代领地遭受兵燹,但是人命至少保住了。自己做为礼物而归属于铁木真也在正常分寸之内。通过二个月的相处,她最初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关于铁木真的种种非人手段与野蛮行径所造成得恶劣印象,不知何时已逐步减退。这段时间内,展现于他面前的是一位英勇、果敢、公正,颇具宽容精神的男子汉。虽然他也有着一般草原男人那的粗鲁与自私,却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位英雄,一位领袖。在剔除仇恨的因子之后,忽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也并非是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无恶不作的坏家伙。想到铁木真,忽阑立刻又想起了巴图儿,他没有出现在亲人的行列中。据父亲说,他已经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临行前留下话来,让忽阑忘记他。至于他是因为憎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忽阑无从了解,但是她知道,过去那一段少年男女之间的爱恋已经化作了一场永不再绪的旧梦,破了、碎了,随风飞散,再难寻觅。而她自己也只能将这破碎的旧梦化作深埋于心底的秘密,毕竟铁木真不是善男信女,一旦被他知道半点风声,巴图儿就是跑到天边也终是难逃一死。 她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进入了铁木真的宫帐。领路的者勒蔑在门口便不再向前,任忽阑自己单独走进去。偌大的宫帐中,静悄悄的,除了居中端坐的铁木真外,再无旁人。忽阑在帐口停步,盯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能再走近些吗?” 铁木真问道。 忽阑没吱声,犹豫了一刻,终于还是迈开脚步,缓缓向前,在距离铁木真的王座丈余开外再度停步。 “上次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认为可以吗?” 铁木真又问。 “指什么?” 忽阑反问。 令忽阑意想不到的是,当自己这句话问出后,铁木真的脸上居然闪过一丝为难羞涩之意。看那表情与当初巴图儿向自己吐露爱慕时的表情全无二致。难道他真得爱上自己了?忽阑有点不敢相信。在她想来,如铁木真这般叱咤风云,跺一脚整个草原也会颤三颤的人物也会产生属于普通人的爱情吗? 面对忽阑疑惑的眼神,铁木真咬了咬牙,决心不再放过这样一次机会了。他几乎是以一种肯求的口吻道: “留在我的身边吧。” 沉默片刻,忽阑以沉静的语调反问道: “我应该相信你吗?” “为何不信?难道我看上去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吗?要不要我对长生天起誓?” 听话音,铁木真有些急躁了。 忽阑却又不紧不慢得道: “也许你讲的是真话。否则,我早就被你杀掉了。不过,你现在用来对待我的是真心的爱恋还是仅仅停留于对肉体的迷恋呢?要知道,再美丽的肉体早晚也有衰败的一天,再美丽的女人也会有迟暮之年。到那个时候,当我年老色衰,你还会爱我吗?” “我当然爱的是你这个人,从容貌到内心全面的爱。当然,人终有一老,未来的事情我无法预测。但你要知道,我比你足足大了二十多岁,也许当你的生命还在鲜艳绽放的时候,我的生命却已经枯萎凋谢了呢!”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认为你是爱我的。可是,我是你唯一的爱吗?你会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交给我吗?” “我敢确定,是的!” “会胜过你所有的妻子吗?哪怕是孛儿帖也无缘享受吗?”忽阑问。 提到孛儿帖,铁木真的神情一黯,想起妻子对自己的种种情义以及多次于危难中做出的贡献来,忽阑的问题真得令他一时无法回答了。见铁木真迟疑着,忽阑又道: “如果你能做到以上的要求,那么我会答应你的提议。否则,不论你使用何种手段来迫我就范,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这就是我的回答。” 铁木真终于没有回答出来,不过他的人却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向前跨进了一步,接着又迈出了第二步和第三步。一丈的距离很快缩短为近在咫尺。忽阑想退,脚下却仿佛被钉住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这个男人的眼睛太可怕了,当他凝望你的时候,你的心就会被他牢牢得控制,你的身体也会失去一切的感觉。” 忽阑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子已经到横着到了半空。 铁木真抱起忽阑那轻弱无骨的纤巧身子,这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得以最热烈的情感爱上了怀中这个女人。他抱着她走向宫帐之后,帷幕轻落,遮掩住了一切,而掩不住得却是那情之四溢,爱之激荡。 翌日清晨,铁木真离开了温暖得被窝,回首看着犹在熟睡中的忽阑,心中充满了一种美好的感情。过去,每当这样的时刻里,他总会产生一种复仇的快感和播种后等待收获的欣慰,其中间或对某个女人也曾产生过喜爱,但那只是喜爱,并非如对忽阑这般发自肺腑,铭心刻骨得炽烈情爱。这是一种排除一切的爱,只专门由忽阑一人独享的爱。 “或许这段爱将会永远保持下去吧?那么自己是否发誓也就无所谓了。” 铁木真以甜蜜的心情想着,蹑手嗫脚行出宫帐之外。 ※※※※※※※※※ 纪元1205年(牛儿年)的春天,铁木真在忽阑的陪伴下第二次翻跃阿勒台山,向盘踞于黑也儿的石河一带的乃蛮古出鲁克残部发动了进攻,同时派出大脑袋将军沈白独率一军去征服最后一个蔑儿乞惕部落亦都亦惕部在台勒合山(1)的最后营寨,速不台则去追歼脱黑脱阿的两个儿子忽都与赤剌温(2)。他对二人下令道: “这些人如同颈上带着套竿子的野马,负箭受伤奔逃的麋鹿,我要你们追上去,捉住他们。 “他们化身禽鸟飞上天, 你们便为海青追上前; 他们效法雪獭钻土间, 你们掘地挖土挥凿锨; 他们变成大鱼水底潜, 你们张网结纲捞上岸; 沈白呵,速不台, 我命你们啊—— 穿山渡河急追赶, 当虑路途之遥远。 快乘马肥休迟延, 节粮而行莫畏难。 马瘦当惜恐无济, 粮尽则节后难援。 此去前路必多兽, 且思跋涉路途艰。 勿令军卒往逐之, 行猎有节莫忘还。 为增军粮亦可猎, 自当限而围于栏。 除却有限之围猎, 莫叫军卒动嚼环。 此律既出如违反, 轻则鞭笞重者斩。 为我熟识老亲眷, 可擒拿之诣我参。 非我所知之等闲, 就地问斩无赊欠。 济河直入那地面, 依此道路跃沟堑。 翻山直入那地面, 行我军令破天险。 此行之事尽皆言, 助力全赖长生天。 捉得脱黑脱阿子, 狠狠杀了携首还。 遇得兀都亦惕人, 尽屠其众报旧怨。 遥忆当年不儿罕, 孤寡之时遭兵燹。 今朝扬眉吐气焰, 造起铁车(3)击敌顽。 穷追猛打直至那, 深水之底地之端。 你在我背后, 如在我眼前。 你在天之远, 如在我身边。 谨记我之言, 万能苍天必佑你。(4)” 铁木真考虑到他们二人此行要途经整个草原中最为荒凉的地带——饥饿草原(5),因此为他们制订了严格稳妥的行军策略。他这饱含情义的惇惇教诲令沈白与速不台心中在激动之余复生警惕之心,发誓谨记军令,定建大功。果然,他们二人说到做到,将两支最后的蔑儿乞惕人一网打尽,彻底根除了这条隐患。而铁木真亲自指挥的对乃蛮残部的进攻也以势如破竹之势将其彻底击溃,活捉,斩首。除了早先出奔喀喇契丹的古出鲁克之外,余者悉数遭到覆灭。 第104章 而当三路大军凯旋会师之际,铁木真的最后一个心腹之患——札木合也终于落网了。他是被自己的五名手下捆绑着押到铁木真面前的。 ※※※※※※※※※ 前文说过,在杭爱山乃蛮覆灭以后,这位塔阳的盟友、铁木真的毕生大敌、前古儿汗札木合因其再度采取了落井下石的背叛行为而威望大损,跟随他的部众纷纷离他而去,投入铁木真的麾下。而他自己终于落入了孤家寡人的悲惨处境,被迫流亡到蒙古地区的边缘地带——位于科布多湖泊地区与上叶尼塞河流域稠密的西伯利亚泰加森林地区之间的唐努山区,带着仅存的五名从人沦落为以劫掠为生的盗贼。唐努山脉的顶峰海拔高达三千米,平均海拔也在两千米以上,是一片渺无人烟的雪域之国。 札木合之所以选择这里,完全是看中了寒带针叶林中的那些黄鹿和野羊可以做为食物的来源。事到如今,什么合纵连横都是虚话,惟有添饱肚子才是当务之急。他还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继续与铁木真搏斗下去。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对铁木真有着强烈的憎恨,更没有几个人如他一般执着于这个信念。当他的野望之火犹自燃烧不息之际,动摇的风却已经在他的五名部下之中悄然吹动了。 一天,他们幸运地猎得一只野羱羊。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这种收获令饥肠辘辘的流亡者们喜不自胜。望着手下们欢呼雀跃的表现,札木合的心却在隐隐刺痛。遥想当年,别说是自己,即使是眼前这些人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猎物而兴奋一至于此。 “唉,看来我是真的落魄啦!” 心中发出叹息的同时,他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他指了那倒霉的羱羊说道: “各位,在我们不得不忍受更为粗劣的食物时,能吃到这样的羊肉,也算心满意足了吧?” “是啊!是啊!” 五名随从之中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着,惟有其中一名小个子青年却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过去,他一直充任近侧侍从的职务,因此对于这位主君的性情了解颇深。他向几个得意忘形的同伴连使眼色,这才制止了他们的喧哗。 他们默然扒下羊皮,剔除骨头,然后点燃篝火来烤肉。札木合自然不会参与这种仆役执事,依旧如从前般稳坐在旁,静候部下们献上熟食。不久后,他第一个拿到了烤羊肉,照例是最好的部位。虽然心中依旧为这种寒酸生活而悲怆不已,但是却无法抵御生理需求。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啃食起来,只觉平生美味莫过于此。 然而,正当他准备咽下最后一口羊肉的时候,几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身子,并迅速将其按倒在地! “哗变!” 奇变陡生,饶是札木合机警过人却也只能落得个措手不及。头脑之中念头方生之际,他已经失去了自由。五个随从同时发难,将他擒住并用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牢牢捆住,押来蒙古军中。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重逢是在一个阴翳的天气里,飒飒阴风仿佛在为这位末路王者唱着无词的挽歌。宫帐前,铁木真肃然挺立,以目光迎接这位从安答到敌手最后沦为阶下囚的故人。对于他,铁木真的感情是复杂的。自从两部落分手后,二人之间历经了十三古列延之战、阔亦田之战、乃蛮侵攻战、红柳林之战、黑林逆袭战以及最近的杭爱山之战。在一连串的血雨腥风中互相抗争,互竞雄长,以草原为棋枰,人命为棋子,天下霸权为赌注,穷二十载光阴手谈这惊世骇俗、震古烁今的天下棋局。 当札木合的身影进入铁木真的视线后,他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位老对手了。二十年的风霜以及近期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剥落了他的全副旧日神采,两腮塌陷,面有菜色,配合着这身褴褛的衣衫,从头到脚哪里也看不出这居然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古儿汗。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副招牌式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如同一间经历风吹雨打的破旧老店,除了招牌未改之外,其余一切都已衰败不堪了。见到他这样子,铁木真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楚。一时间他原谅了札木合过去针对自己的一切陷害与威胁,旧日情义重回心间。 “铁木真安答啊,看看吧!黑乌鸦居然捕捉水禽鸟,贱民胆敢捆绑他们的汗。我的可汗安答作何感想?呆头鸟公然抓起野鸭子,奴仆欺心围攻他们的主。我的贤明安答你说该怎办?” 札木合率先开口了。声音宏亮依旧,仍是那样富于感染力。他脸色坦然,全无一丝畏惧之色,似乎身上披挂的不是紧缚的绳索,而是一件漂亮的丝袍;脚下即将迈入的不是敌营,而是欢宴的殿堂;前面等待他的不是敌手的冰冷牢笼,而是朋友的火热胸怀。以战败被俘之身,却呈现出与铁木真分庭抗礼的君主之姿,气度之雍容,令蒙古众将也不得不从心底产生出由衷的钦佩之情。这样的敌手,你可以去憎恨他,但绝不能对其有任何小觑。也许,这便是所谓“好敌手”吧。 流浪生涯并未减损札木合那敏锐的洞察力,他深知铁木真平生最憎恨者莫过于下属侵犯上官,部下背叛主公。此前斩杀桑昆首级来邀功的马夫阔阔出的下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此他选择了恰到好处的申诉言词,当即将报复的利剑反刺入五个背叛者的致命部位。 听到札木合的申诉后,铁木真立刻对五个卖主求荣的叛徒朗声下达了宣判: “任何买主求荣者都是不可信任,更不能原谅的!似此不忠不义之徒,除了地狱之外还能有别的去处吗?怯薛们!你们还等什么?快将这些无耻之辈斩尽杀绝,不要让他们污秽的面孔继续玷污众人的眼睛!” 令下如山!立刻有箭筒士快步上前,将五个人按倒在地,当着札木合的面砍掉了他们的头颅。 看到了背叛者的下场,札木合的脸上增添了满意的笑容。他对铁木真颔首致意道:“多谢安答。” 铁木真走上前来,亲自为他解开了身上的绑缚,然后拉着他的手并肩走入宫帐。临进门前,他停身转头对跟从于背后的诸将与护卫说道:“我们两安答要叙旧,你们一律帐外等候,无我将令,不得进入。” “这……”身为卫队长的斡格来与忽都思二人面露难色。作为铁木真的部下,他们对札木合可谓深恶痛绝。眼见主君居然要与这条毒蛇单独谈话,不免心中惴惴。然则,在铁木真的绝对权威下,又不便反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遵命。 铁木真不理会他们的为难表情,与札木合同入宫帐,回手将帐门关严,让他坐在客位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则坐到了他的对面,开门见山得说道: “安答,你我二人曾经亲密无间,如同那—— “一车二辕不可离, 怎生嫌隙将我弃? 分道扬镳各东西, 至今思之心戚戚。 当年同居可曾记? 寝食与共何休戚! 即于你我相离析, 我犹盼你获大吉。 今你归来我心喜, 切盼和好如初期。 同桌把酒复旧谊, 且将前情共回忆。 当年你将我抛弃, 我仍以你为安答。 疆场相逢心苦凄, 我知你心亦血滴。 汪罕之谋谁告急? 塔阳畏惧谁唬的? 我知安答暗出力, 此功此恩未敢遗! 今日草原大浑一, 切望安答为助臂。 同心同德开天地, 我盼安答莫见弃! 冰川里,你送我的柏木箭头我一直带在身边,我送你的灌铜骰子想来你也没有丢掉吧?豁儿豁那黑川边的再结安答的日子啊,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酒宴上的欢声笑语至今仍在我的耳边萦绕;那天夜晚辉煌的灯火仿佛近在眼前;当年我们的那些誓言啊,我们还能重温吗?回答我吧,安答!请你回答我!” 此时的铁木真发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杀死札木合的打算,虽然他多次将自己陷入险地,但是如今自己还是打算作出最后的努力,维持那断绝已久的友情。何况,如今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的札木合,应该不会再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札木合却不这样想,出于尊严之心,他回答道: “我最仁慈亲爱的铁木真安答啊,豁儿豁那黑川的誓言我这二十年来又何尝忘却呢?想你我当年—— “不消之食曾共进, 不忘之语曾共言。 共衾相暖如一体, 何分彼此做两翼。 不期宵小暗中伤, 谁知奸佞惑两心。 终至分手两离析, 弓箭相向言相抵。 忆及往昔之誓约, 满面羞惭难见你。 念及曾以语相疾, 安得面目见安答。 今你仁慈叙旧谊, 五内如焚同感激。 安答怜我以旧谊, 赦我罪衍心感激。 安答复提相友议, 肺腑翻腾永铭记。 奈我虽有始善举, 敌对已失山终心。 未能生死共相依, 空谈不离与不弃。 掬空三河源头水, 满面羞惭亦难洗。 伟哉,我安答, 草原你手而混一! 壮哉,我安答, 牧猎之民同奉你! 苍天指你为王者; 四海呼你为可汗; 天下已非你莫属; 国统已由你承继。 为友为伴如我者, 留之与你又何益? 当于今日此时机, 再言旧情又何益? 我居衣领则为虱; 我居衣缝即为刺; 我留夜晚绕你梦; 我留白昼乱你心! 当年我始弃安答, 日落日出人共知。 幸运啊,我安答, 你乃天之一骄子, 人中俊杰一世雄。 荣耀啊,我安答, 你有慈母与贤弟, 七十三骏驰风疾。 君临天下成大业, 我自相形犹见绌。 我于幼小丧父母, 更无心腹与兄弟。 苍天归命于安答, 故此处处占我先。 第105章 然我所败乃天意, 输你非我无气力。 今我有生则无息, 势必与你战到底。 “好啦,安答,请不要再犹豫。我至今仍旧相信,只要苍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终会击败你!我相信这一天终会到来。但是,我疲倦了,想休息了。草原乱得太久太久了,也需要休息了。因此,我必须死,但请你念在我也曾经是一代古儿汗,请赐予我不流血的死亡,死后将我葬于高坡之上。这样对你决无坏处。我好歹也是出自高贵的血统,我的灵魂会保护你的家族永远兴旺发达,你的子子孙孙会也会从中受益的!为了蒙古的未来,请从速赐我一死吧!” “安答啊,你虽与我为敌,却从不曾有害我性命之心。你那广博的阅历、圆通的处事,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曾经给予我无限的启示。你是我最早的朋友,更是我最初的老师,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活下来,与我同心同德,共创草原的新未来啊。但是你厌倦了人世,希望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我会遵照你的意愿,让你以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来获得解脱。” 说罢这些话,铁木真起身跪倒,向札木合深深得拜了下去。札木合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同时起身跪倒,对着一拜,然后凛然起身,大步走出宫帐。行出数步,他忽然回头。 “安答,你现在终于学会了我的一样东西。这样,我札木合虽死犹生。” “什么?” “我的微笑。” 铁木真忍不住以手抚面,那里明明是一片平滑,毫无一丝肌肉的牵动。但是,他迅疾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刻以苍凉的口调大声宣布: “我今遵照我安答的意愿,赐予他不流血的死亡。众将跪拜,送我安答古儿汗札木合归天!” 话音落处,弹闻衣履杂沓之声不绝,众人同时跪倒在地。札木合不顾不视,继续大步向前,带着傲然的微笑,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终点。 在他的背后,铁木真驻足凝望,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到全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连腰背都比往日挺得更直。暗暗得向他做着最后的告别: “别了,札木合!别了,我的安答!”(5) ※※※※※※※※※ 纪元1206年(虎儿年)春,当铁木真亲手送走了一位又一位敌手,打到了一个又一个障碍,终于带着凯旋之师回归阔别三载的不儿罕山大营。带回来的是一个斩新的,统一的,可以任由苍狼们驰骋奔行的草原。很快,当这片草原已经无法提供给日益强壮大苍狼们更多的血食之时,他们将如大海的怒涛一般掀起翻天巨浪,奔腾咆哮着冲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他们所能到达的角落—— (1)此山为贝加尔湖之南,色楞格河下游山地中的一座山。 (2)关于速不台的这次出征,《秘史》记作1206年。《拉施特书》与《圣武亲征录》记在1217年。其间出入很大。 (3)铁车:那珂通世解为“以铁裹车轮”;洪钧解为“以铁钉密布于车轮,庶行山路不易坏”。照此说来,颇似如今为行走下雪山路的汽车轮胎上缠绕铁链的防滑措施。 关于蒙古如何得到打铁技艺的,又见《黑鞑备略》言:“鞑人初始草昧,百工之事无一而有其国,除孽畜外,更何所产?其人质朴,安有所能?只用白木为鞍鞒,裹以羊皮,镫亦剜木为之,箭簇则以骨,无从得铁。后来灭回回,始有物产,始有工匠,始有器械。盖回回百工技艺极精,攻城之具尤精。后灭金虏,百工之事于是大备。”其大意为:蒙古人最初是原始落后民族,除了畜牧以外,不通任何手工技艺。马鞍与马镫都是用木头随意制作的。箭簇是骨头制作的,根本没有打铁这门技艺。直到西征灭掉花拉子模后,才得到了回教国家的能工巧匠,造出了许多战争工具。后来灭掉金国,得到了中国的工艺后,才成为一个可以制造各种物品的国家。这个考证有误。成吉思汗造铁车应在西征花拉子模前十三年。得到名为回回炮的巨型投石机则在西征之后。 蒙古真正得到铁原料与铁匠技艺,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鞑靼止以射猎为生,性悍勇,然地不生铁。故矢簇但以骨为之。辽人初置市场与之回易,而铁禁甚严,至金人始驰其禁,又刘豫不用铁钱,由是河东、陕西铁钱,由云中货于鞑靼,鞑靼得之遂大造铁钱云。”这个大意是说,蒙古原来没有铁,辽国人在与他们做交易时,铁属于禁止交易的。直到金代才渐渐放松了控制。金国人所立的汉奸皇帝刘豫废除了铁钱,因此山西与陕西的铁钱纷纷通过设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的边贸市场流入蒙古。从此以后,蒙古人开始使用金属弓箭兵器了。同样的说法也可参见《建炎以来朝野朝野杂记》,所言均类似。可惜两本书都没有对铁车的外观以及制造方法进行记述,因此这铁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依旧无从获知。 (4)本诗根据《秘史》原文改编,与原作略有出入。 (5)地在垂河(即今之楚河)北岸巴尔喀什湖西部。 (6)关于札木合之死,《拉施特书》有不同记载。铁木真将处死他的任务交给他的侄子亦勒赤台(《秘史》作阿勒赤台,altchidaï)。他出自对札木合的恨意先活生生得砍断了札木合的四肢,然后再结束他的生命。《多桑书》也采此说,并指出札木合对这加诸己身的酷刑并不反对。认为这样很公平,如果铁木真落在他手里,也会这样对待。也许,《秘史》在这里对于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的安答友情进行了一厢情愿得进行了渲染,而《拉施特书》与《多桑书》才是对那个时代草原民族的对待敌人的野蛮残忍进行了真实的描述。不过,喜欢读英雄史诗的我还是宁愿相信《秘史》里面那一幕两雄告别时从心灵到头脑碰擦而出的闪亮火花。历史,往往也需要这种英雄传奇,不是吗? 【中篇完】 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四十六章大海——成吉思汗 晨光,是蒙古人的号令。当东方黑暗四合的天际中透出第一抹微光的时候,勤勉的牧人们便开始了他们日复一日的忙碌。今天也不例外,牧人们甚至比住常更早得进出各自的帐幕。男女老幼们纷纷穿起只有在节日里才会上身的礼服,眉目间充盈着庄重而又喜悦的表情。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交谈,熟人之间碰面也没有往日的寒喧客套与粗豪玩笑,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得用目光对视而已,即使是平日最调皮顽劣的孩童也屏息凝气,乖乖得跟在大人身边,迈着轻快得步阀向着那面立于斡难河滩上的九足白旄大纛(1)下聚拢过去。 聚于大纛之下的不但有身为主导民族的蒙古乞牙惕部,更多的则是那些陆续归顺过来或被征服的泛蒙古与非蒙古的从属民族——克烈亦惕、塔塔儿、札只剌惕、蔑儿乞惕、翁吉剌惕、乃蛮、泰亦赤兀惕、火鲁剌思、巴阿邻、兀良哈台、朵儿边、别速惕、阿鲁剌惕、伯牙悟惕、速勒都斯、亦乞剌斯、撒勒只兀惕、哈塔斤、巴鲁剌思、主儿乞、札合剌惕、格泥格思、捏兀歹、斡罗纳、那牙乞、斡勒忽纳、别述惕、兀鲁兀惕、忙忽惕、晃豁坛、豁罗剌等等,包括新近归附蒙古并结了亲家的汪古惕部在内他们共聚在大纛下,静静得等待着他们的共主铁木真的出现。 以十三岁丧父成为不儿罕孤儿为起点,到征服乃蛮为终点,铁木真穷三十年之功,凭借其无与伦比的坚韧信心、英雄气慨与谋略手腕,踏过无数人以鲜血和白骨铺就的通天大道,终于走上了全蒙古的致高无上的权力巅峰,跻身于历代游牧民族伟大首领的行列,结束了自十世纪回纥帝国崩溃以来长达三百年的草原乱世,将北亚草原失控的历史野马重新纳入时代的轨道。为了纪念那过去的三十年艰苦卓绝的岁月,更是为了将自己从此君临草原的消息召告于天地万灵,召告于蒙古历代祖先,召告于散居在整个草原上的诸部,他建起了象征着毡帐民族至高无上权力的九足白旄大纛于斡难河边,并在今天举行这个盛大、庄严而又神圣的典礼。 早在自乃蛮回军的路上,铁木真已经开始考虑要举办一个规模空前的典礼来纪念这个伟大的时刻。他认为,这不仅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至尊权威,更是为这三十年血雨腥风做一次总结。惟其如此,方可告慰那些如今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的英灵。 在铁木真的心目之中,这些英灵所函概的层面是相当广阔的,其中既有为自己奋战捐躯、鞠躬尽瘁的蒙古勇士,也包括其他各族之中与自己逐鹿草原的敌手。汪罕也好,札木合也罢,甚至于脱黑脱阿、塔儿忽台、不亦鲁黑等人亦有其可资纪念之处。如果将这场历时三十年的草原争霸比作一出波澜壮阔的大剧,那么身为主角的铁木真在行将谢幕的时候,确实有必要请出这些配角来共享所有的荣耀与欢乐。 因为有了他们,可敬的敌手们!自己才能步上绝顶颠峰,迎接辉煌的新时代。正是他们精彩出演,造就了自己,也造就了今天——铁木真如是想。 秉承铁木真的意愿,两位众人之长——博儿术与者勒蔑会同众多执事人员花费一月之功来筹备这次典礼。眼前这个气度恢弘,井井有条的大会场即使在昨日还显得那样纷繁杂乱。来自四面八方的运送特产与贡物的车辆、马匹、骆驼以及民伕源源不绝地汇聚而来,全草原上的能工巧匠与与壮丁们为搭建看台与彩篷而彻夜忙碌。这些看台与彩棚从斡难河畔一直延伸到不儿罕山脚下。 近几天来,不计其数的屠夫、厨师、侍女和造酒师父们穿梭来往于营地与会场之间,为庆典后的大宴张罗着美味的饮食:几十口足以生煮整头小牛的大镬中冒出的白色蒸汽,弥漫于整个营地的上空,形成了大片的蒙蒙雾霭;数百把切肉剔骨的利刀锐斧一齐做响,其声可传数里之外;沿着会场的外侧,搭起了百余间帐篷,里面摆放着数不清有马奶酒桶,直待大库勒里台召开之际,任与会者狂斟豪饮。 第106章 这景象落在观者的眼中,即使是那些最年长的老者,任他们如何见识广博,也是有生第一次见到规模如此宏大的宴会。三百年来,草原上的毡帐民族从未有过同在一面旗帜下共饮的盛举,这种情况只有在统一后的和平年代中才会出现。 ※※※※※※※※※ 当金色的阳光将不儿罕山的起伏有秩的群峰染作富丽的金翠色时,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列着整齐的队形沿着斡难河边的茵茵绿草驰入会场,有见识的人立刻认出这便是蒙古精锐之中的精锐,直属铁木真汗的怯薛军。骑兵们在统领阿儿孩的率领下绕场一周后兵分两队,在正中的观礼台前左右分成两队,在台的两侧做燕翅形分列。骑乘者故然具是马术精绝的勇士,而那些坐骑亦是训练有素的良驹,虽然一路疾驰,却几乎没有淌起半点轻尘。人如苍狼之迅捷无伦,马如白鹿之轻翔灵动,二者搭配,相得益彰。看到他们的到来,众人都知道铁木真即将出场了。 果然,在他们入场不久后,以几十面象征着草原诸部的旌旗为先导,铁木真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会场之中。在他身后是母亲月伦与妻子孛儿帖;紧跟其后的便是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脱雷;再之后,是以忽阑为首的诸位别妻:也遂、也速干、合答安答勒都儿罕、古儿别速等人;随在她们身后的是月伦额客以心血扶养得来自草原各地的四大养子:失吉忽都忽、孛罗兀勒、阔阔出和曲出;行在这四名业已成长为健壮有力的青年身旁的是铁木真的几位弟弟妹妹:合撒儿、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以及已经出嫁的贴木伦,在她的身后半步远行着她的丈夫不图;队伍的最后是以博儿术、者勒蔑、木华黎、赤老温、沈白、者别、速不台、忽必来、主儿扯歹、月忽难、豁儿赤、蒙力克、锁儿罕失剌等数千名那颜和别乞所组成的队伍,他们有的是在多年战争中为新帝国建立功名的谋臣名将,有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老人,还有来自各个部落的代表人物。他们象征着草原诸部从今而后,正式团结在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乞牙惕部落之下,形成了新的游牧人帝国的政权。 当他们来到彩台前下马,登台就坐后,选举铁木真为蒙古共主的大忽里勒台便宣告正式开始。众人一致认为,蒙古汗一名已不足涵盖铁木真之功业德望,应该向他献上一个更为庄重威严的尊号。因为如今的他,不仅仅是蒙古人的可汗,更是整个草原上所以毡帐人的王者,而如此重要的称号,必须通过一位珊蛮巫师来向万能的长生天来求取,于是众人公推来自晃豁坛一族的与四养子之一阔阔出同名的一位巫师来进行这个神圣的祈祷活动。此人修为有年,多现神迹,据说常乘一灰斑色马至天上,并能与神通话,因此有通天巫(帖卜腾格里teb-tengri或teb-eri)(2)之称。 在台下数万观者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身材修长,面色清癯的神秘人物摇摇摆摆得走上了会场中心的祭坛。炙烤牺牲的烈火在他身前霍霍燃烧,腾起的黑烟在他的面前盘旋往复,使他整个人愈发显得神秘莫测。见他出场,铁木真侧目去看坐在不远处的蒙力克,正好那老人也将头转过来望大汗,二人目光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得点了点头。其实,之所以选择阔阔出作为盛典的主祭,完全是因为他与蒙力克的父子关系,有此一层关联,至少可以保证上尊号的仪式可以一帆风顺得进行下去。 “苍天降命, 草原安宁。 百姓和庆, 万畜充盈。 奋其威灵, 惩凶罚佞。 扬其武英, 寰宇清净。 其功沛于天地,其德播于四野,宜上尊号以彰其功德,上达万能之长生天。” 通天巫口中念念有词,每一句的末音都拉出长长的尾调,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上远远近近得发出阵阵回声。这时,一旁有一名助祭双手捧着一柄雪亮的钢刀走到他面前,跪下,将刀搞搞托起。通天巫接刀在手,向那头已经被烤得焦黄的作为牺牲品的羊砍去。“嚓”的一声,羊头落下来,掉在早已摆放其下的托盘中,打了几个旋,停滞不动。 通天巫复又数刀,很快便将那羊支解完毕,刀尖一挑,将一块髀骨扫落火堆。他在台上动作之时,其他的珊蛮祭法师们则围绕着祭坛开始有节奏得载歌载舞起来。旁观的上万名牧民则纷纷跪倒在地,不停得呼叫着长生天的名字,顶礼膜拜。通天巫扫视全场一圈,忽然将手中的刀向后一抛,自己也开始跳起那富有神秘韵律的舞蹈。看台上,以铁木真为首的众人也跪倒在地,开始向长生天祈祷。整个全场,只有这些珊蛮巫师们还在站立,而通天巫本人此时更是高高在上。 通天巫舞了一阵,忽然止住身形,将手向火中一指,立刻有两名助祭跑过去,其中一人用铁钩将那块羊髀骨从火中钩出,另一人则用铁钳夹起,又飞快得跑上台来,放在通天巫脚下。通天巫蹲下身子,反复研究着骨头表面被烈火烧灼形成的裂纹,看了一时,忽然挺身而起,双臂一摆,台下的歌舞立时停止。刹那间,偌大的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的眼光都凝聚在通天巫一人身上,静听他宣告天神的旨意。 “长生青天(3)命铁木真为草原之王,他将带领我毡帐百姓达到前代所未达之地,直到四面的大海。故此,长生青天命我代传其旨意,铁木真宜上尊号为——”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逡巡一周,这才震气吐声,发出长长的四个字: “成——吉——思——汗!” 会场静了一刻,倏然间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欢呼: “成——吉——思——汗!成——吉——思——汗!(4)” 铁木真重新站起身来,面带微笑接受百姓的朝拜。从此以后,整个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都将在蒙古代名字下统一起来,都将以成吉思汗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主君来敬仰、崇拜与效忠。 人们的心中充溢着无比欢喜,因为成吉思的意思是大海,而蒙古人作为内陆游牧民族是从未见过大海的。大的湖泊都会被他们称为海。只要想象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比湖泊还要广大,还要壮阔的水域,任何人都会因这种心驰神往而陶醉其间,不能自拔。欢呼的声浪愈响愈烈,几近声嘶力竭。 铁木真——不——从此应该以成吉思汗呼之。他缓步上前,以不断的挥手致意来回应这些热情的臣民。如今的他已人到中年,然而除了鬓边添了几丝银霜和颌下留起的那副蒙古人中罕见的黑色长髯之外,身材还依旧保有当年的剽悍和敏捷,同时举手投足之间却保持着厚重的威仪,表现出与年轻时代大相径庭的王者之风与万丈豪情。明丽的阳光辉映着他那宽广的额头,使之熠熠生辉,燃烧于眼中的火光则透露出蕴藏于四肢百骸之中的无穷活力。 在他眼前,蒙古已经呈现出作为一个完整国家的雏形。这个帝国的幅员东起大兴安岭脚下,西及阿勒台山之西,北临腾汲思海沿岸的森林,南越瀚海大漠,可谓广袤。繁衍生息于这片由高山、丘陵、森林、草原、河流、湖泊、戈壁、沙漠所构成的土地上的两百万牧民都将以蒙古帝国臣民的身份听从于他统一领导。以畏兀儿文字为蓝本的蒙古文字正在塔塔统阿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得创造中;军队制度则经过历次大战后的总结后得到了相当的完善,在此次大会后便可着手整编;各个部落种族之间的关系也日趋融洽,草原一家这个曾经近乎妄想的理想如今行将成为触手可及的事实。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与那只盘踞南方的金国巨兽较量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到那一天的时候,定要实现俺巴孩汗当年的遗嘱,将所有的新仇旧恨以流血方式倾泻于高傲的阿勒坛汗头顶!蒙古人秃十指,断十甲的岁月至此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只有复仇,将金人淹没于血海之中。 成吉思汗每向前迈出一步,台下的欢呼就会高潮迭起,一波盖过一波,而新的、更为宏大的声浪又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上来,淹没整个会场。这所有的一切只为一个名字:大蒙古成吉思汗! 这种声音借着草原上一年四季飞驰的风不断向四野传播出去,大有威压天地,力撼八荒的声势。成吉思汗置身其中,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眼前的这些人都已心甘情愿得将从内心到身体的全部交予自己支配,只要自己发出召唤,这些人便会毫不犹豫得将他们的力量与生命交给自己,集合在自己的左右,跟从他跨越万里长城,直捣金国腹地。成吉思汗觉得,与金国人作战,认他们流血是自己身为苍狼与白鹿之子孙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义务,也是万能的长生天赐予自己的荣耀与使命。 他翘首仰望浩渺的苍天,但见云淡风清,万里澄明,连阳光似乎也受到地上这些人们心中热情的影响,逐渐变得强烈起来。成吉思汗站起身,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缓步向前,直来到彩台的边缘才站住。人们发现自己心目中最可尊敬,最可爱戴的领袖此时此刻居然靠得与自己那样近。虽然他的目光是投向全体人,但是每个个体却又感觉他是在单独凝视自己,那目光神圣中孕育宁静、威严中带着慈祥。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人会感觉到身体通泰,心情舒畅,力量百倍、意气飞扬。不知是谁突然发了声喊: “这是尼伦的圣光啊。” 原体欢声雷动的人群渐渐得平息了下来,人们开始静静得感受这目光所带给自己的心理变化,体验着这种圣光的无穷魅力。成吉思汗乘此时机,将自己成为大可汗以后的第一次演说对他们发布了出来: “忆我久远之年代,万能的长生天降命生下青色的狼,它遇到了银白色的母鹿并结为伴侣。 第107章 两位神灵涉过北方的大湖来到不儿罕神山,相亲相爱生下了我们蒙古的祖先巴塔赤罕。从此,我蒙古以苍狼白鹿之子孙传于世间,存续根植于这片辽阔的草原之上。今二十一部之民携手聚会于此,成就我大蒙古之一统,共推我为这草原之国的大可汗。尔等将以我之言为言,尊我之命为命,视九足白旄大纛为进退,可愿意否?” “诺!我等今拥戴你为大蒙古之可汗,以你之言为言,尊你之命为命,视九足白旄大纛为进退。此心此情,万能的长生天为证。违者轻则没其家产财帛,逐他于旺野;重则断绝其后人,斩他于草莽。” 数万人所组成的海洋中几乎同时发出了海啸般有回应。 成吉思汗满意得点了点头,待声浪落地后续道: “今日之尔等即是我蒙古之狼群,我将带领尔等越过长河高山,冲破险关隘口,直达那四面以大海所围绕的世界尽头,从那些曾经渺视过我们的定居人手中夺取他们的财宝。用蒙古的刀剑为蒙古的羊群夺得更多的牧场,以蒙古之箭簇为蒙古的百姓谋求更富庶的生活! “我们有权这样做,我们必须这样做,而且我们一定能做到。相信吧,这不是梦想,而是不久以后便能够达成的事实。我们要有属于自己的文化与文字,富足与安乐,尊严与骄傲以及一切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那时,我们的草原将是世界上最令人陶醉的地方,别乞与那颜们将过上帝王般的生活,诺古特(5)个个都要比畏兀儿大商人更富裕,即使是最底层的孛斡勒也会穿起绸子衣服来。为了实现这些愿望,你们必需听从我——你们的新可汗的命令,尊从于我,我必给你们以幸福;效忠于我,我必赐你们以荣耀。把你们的力理借给我,共同创造一个伟大的新蒙古的明天,我的刚毅而勇猛的新国家蒙古的狼们啊!请回应我!” “尊从于你,为你尽力行事;效忠于你,为你冲锋打仗!说到的地方就到,去把坚石粉碎;说攻的地方就攻,去把硬岩捣毁;把高山劈开,把深水断涸,这样勇敢地杀敌!”数万人的呼啸声中,传出了以豁儿赤、蒙力克和锁儿罕失剌等老人所吟唱的那首在蒙古人心中响过千万遍的歌: “上天降命生苍狼, 其妻白鹿伴身旁。 共渡大湖来此乡, 幹难河畔不儿罕。 同生同息难同当, 巴塔赤罕是儿郎……” 这歌声逐渐吸引了众人,不久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和着这耳熟能详的曲调同时引吭高歌,最终形成了全场的大合唱。这不但是一首追溯蒙古人先祖传说与业绩的赞颂之歌,更是贯穿于蒙古人生命与血脉之中的灵魂之歌、精神之歌。当成吉思汗幼年时代居于乞牙惕帐幕一角,聆听着那皓首如雪的睿智老人讲述着苍狼白鹿的传说、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的传说、圣女阿兰豁阿的传说、海都汗的传说时,总会不时听到这首歌夹杂于传说之中反复出现,但成吉思汗本人却从不跟着吟唱,只是默默聆听,直到如今他依然是这样。成吉思汗微阖双目,任那歌声在耳际、心间流动,将儿时记忆中的歌声重现于脑海来与今日的歌声作着比较。也许两者之间在代代传承的曲调上并无任何差异,但歌者与听者的处遇与心境却是完全不同的。那时的歌者们正处于本族最为黑暗的日子中,难免会将心中凄凉之意借助这歌颂祖先的曲子表达出来,形成一种末落颓唐的怀旧之感。而时当今日,大一统的圣光重临草原上空,那些“星天旋转,诸国争战”的岁月已化为不堪回首的旧梦而一去不复返,未来不可限量的辉煌正对这些苍狼白鹿的子孙们绽开它最为灿烂的笑容。这是每一个草原牧民都应铭记在心的日子,都有应欢欣鼓舞的日子,都应放歌纵酒的日子,因为他们不但恢复了祖先的光荣,更超越了那些光荣的祖先。于是,这首歌也就成为了他们笑对祖先,傲视天下的进行曲! 待众人一曲歌罢,铁木真下令开宴。这酣畅淋漓的酒宴不单只是在会场内的人才佩享用,便是会场外的那些男女老少亦无分贵贱,来者有份。这是一场无分黑夜与白昼的酒宴,一如蒙古狼们在战场上那样,只要敌人还未倒下,战斗就不会因为夜晚的到来而结束。不过,今天的酒战对手却是与自己一同从刀枪林里摸爬滚打活下来的袍泽弟兄。数万名来自各个部落的人共饮在一起,而不是互相敌视与厮杀,这便是统一所给予的冠绝草原的奇观。白日里,诸部中的英雄好汉们比武角力,表演精绝的骑术与箭术;夜晚,他们用不同的曲调和语言歌唱、起舞。广场上多如繁星的篝火之光直冲天际,将月色染得火样通红。酒宴经久不衰,人们醉意朦胧,他们跳跃着,歌唱着,百无禁忌得尽情欢闹,将一碗又一碗的马奶酒灌入自己或同伴的肚子里。对于这些三十年来九死一生为新国家奠定基石的蒙古狼们来说,这样欢愉的时刻并不多见。 “尽情得享受这一刻吧,未来等待我与你们的还有更多的战斗啊!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比泰亦赤兀惕、塔塔儿、克烈亦惕和乃蛮强大十倍、百倍的敌人啊。” 成吉思汗步出宫帐,独自走上会场旁的一座小丘,俯视着这些正在享受着快乐一刻的蒙古狼们。想到自己将在不久的将来率领他们去攻打强大的金国,那又会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血战。至于斯时,眼前这永远无畏无惧的狼群中,将有那些长眠不起于异域土地之上,那些又将荣归故土,重饮这可口的马奶酒。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堆篝火前,母亲月伦正在和一群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妇们手挽着手共同起舞欢歌。那是一种草原上故老相传下来的舞蹈,此前她们不知跳过多少次,唱过多少回,而成吉思汗本人也就不知看过、听过多少次了。然而,只有这一次对他所造成的心灵震撼却是前所未有的。即使是已经贵为可贺敦的母亲,其穿着亦不能称作华丽,她头上所戴的固姑冠仍然是当年在全家被遗弃于不儿罕山麓时采山果、挖野菜时的那顶,岁月的沧桑使之敝旧破败,桦木骨已不知换过凡几,销金红绢的顶子早已减褪为一种近乎深黑的颜色,包边的青毡多处破损,露出了粗糙的纤维。也许,月伦保持着这样的穿戴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和二字们不要因为今日的成功而忘记过去的艰苦岁月,因满足而松懈。然则,这样的情景落在身为人子的成吉思汗眼中,却有着某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是啊,草原统一了,然而人民的生活却并未因此而得到过多的改善。自己的领土诚然广大,却无比贫瘠,征服的这些部落民族也没有哪一个特别富足。乃蛮或许相对繁荣些,但是那一点财富相对于广大的牧民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如果自己不能以实际行动来给予人民更多的财富,带给他们更为美好的生活,那么无论怎样的豪言壮语都不过是轻飘飘的风,抓不住的影子罢了。眼前的这些衣衫褴褛的母亲们不正是对自己鸣响的催阵战鼓吗?她们是蒙古的白鹿,却被艰难的生计和繁重的劳动摧残去所有的美丽,变得如此憔悴,如此凋敝。在她们的外观上根本看不出体内会拥有那种神圣的血脉,哪怕是一点白鹿的俏影也无从寻觅。即使是为了她们,自己也必须尽快再跨战马,挥舞大纛,去为她们夺来美丽的衣饰装点她们,用财富将她们供养起来,不教她们再为辛苦的劳作弄脏身子。 成吉思汗就这样无言地伫立于小丘之上,在这个原该欢庆歌舞的时候,在心中默默得计划着未来的战争,计划着如何跨越传说中的万里长城,攻击那头穿金戴银,因吸食蒙古人的鲜血而脑满肚肥的名叫金国的巨兽。 “快些将蒙古建设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吧!然后开始战斗!蒙古必须要战斗!只有靠战斗来完成属于它自己的富强之路!” 当成吉思汗在心中向自己下达这个命令的之后,他便转身大步走下小丘,背映着烈烈火光,消失于无边的夜幕之中—— (1)这是新蒙古帝国的国旗。蒙古人以九为神圣,白色为吉祥。其式样为“白旄有九尾,即是说,其端有九”(yesunköl-tutchagha’antouq)。符拉基米尔佐夫说:“正是旗之神灵,即保护神,领导着蒙古人去征服世界。” (2)贴卜一词起加强意义。腾格里意为“天”、“天神”、“属于天的”、“上帝”(科瓦列夫斯基《词典》,3,1697页)。 (3)kökömongkatänggri。蒙语中的“tänggri”或“eri”与突厥语中的“tängri”或“tengri”同指“天”或“天神”。“mongka”、“mönghä”或“möngke”的意思为“长生”,等同于古突厥词“mängku”。蒙语中的“kökö”在突厥语中为“kök”,意思为“青”,前文曾提到一个地名“阔阔那语儿”意思便是“青水湖”或“青海子”。由此可见,蒙语与突厥语之间有很多共通之处。 (4)《拉施特书》认为,成吉思汗这个称号早在他击败克烈亦惕后便已拥有,时在回历599年,即纪元1203年。《秘史》则认为,成吉思汗早在十七年前,即第一次被推举为蒙古汗时(纪元1189年)便有此尊号,从那时起,《秘史》就以成吉思汗之名呼之,然而又在第123节说,成吉思汗(is-khan)是汗而又有着成吉思可汗(is-qaghan)的头衔。 第108章 《元史》则说,在1206年的大库勒里台上铁木真被加以成吉思合罕之称号。这个中文头衔有着皇帝(pâdichâh)的意味,而且在“汗”(国王)与“合罕”(皇帝)之间经常浮移不定,大约有身后追尊为帝的可能。《萨囊彻辰书》则认为,成吉思汗的称号并非得自帖卜腾格里,而是由一种天鸟(应该是白色海青鸟)所宣示的。 (5)音:nökud。自由人一词的复数。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四十七章论功行赏 在预定持续九日的大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成吉思汗再度升坐于斡难河源的高台之上,发布了自他成为新帝国皇帝后的第一道重要诏命:论功行赏令。 长久以来,他始终思索着如何彻底消除阻碍蒙古统一的旧有部族藩篱,而代之以一种全新的、更有活力、更便于管理的全新制度。如今,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腹案。当这些充满荣耀感而又略带惴惴不安之心的人们来到他的面前后,成吉思汗用热切的眼光扫视着他们,然后朗声说道: “你们这些为新国家的诞生而竭尽全力的人们啊,你们这些在困苦中亦不背弃我的老朋友啊,今天在这扎牙笃惕(1)之地委任你们为千户之职。” 这便是此后数百年间为蒙古人奉为圭臬,集军事、行政职能于一体的千户制度,直至清朝初年,才为八旗制度所取代。成吉思汗分蒙古为九十五千户,设长官共计八十八人(2)。他们分别是: 一、蒙力克;二、博儿术;三、木华黎;四、豁儿赤;五、亦鲁该;六、主儿扯歹;七、忽难;八、忽必来;九、者勒蔑;十、秃格(即统格);十一、迭该;十二、脱栾;十三、汪古儿;十四、赤勒古台;十五、孛罗兀勒;十六、失吉忽都忽;十七、曲出;十八、阔阔出;十九、豁儿豁孙;二十、兀孙;二十一、忽亦勒答儿;二十二、失鲁孩;二十三、者台;二十四、塔孩;二十五、察合安豁阿;二十六、阿剌黑;二十七、锁儿罕失剌;二十八、不鲁罕;二十九、合剌察儿;三十、阔阔搠思;三十一、速亦客秃;三十二、纳牙阿;三十三、冢率;三十四、古出古儿;三十五、巴剌;三十六、斡罗纳儿台;三十七、歹亦儿;三十八、木格;三十九、不只儿;四十、蒙古兀儿;四十一、朵罗阿歹;四十二、孛坚;四十三、忽都思;四十四、马剌勒;四十五、者卜客;四十六、余鲁罕;四十七、阔阔;四十八、者别;四十九、兀都台;五十、巴剌扯儿必;五十一、客帖;五十二、速不台;五十三、蒙可;五十四、哈勒札;五十五、忽儿察忽思;五十六、苟吉;五十七、巴歹;五十八、乞失里黑;五十九、客台;六十、察忽儿孩;六十一、翁吉兰;六十二、脱欢帖木耳;六十三、篾格秃;六十四、合答安;六十五、抹罗合;六十六、朵里不合;六十七、亦都合歹;六十八、失剌忽勒;六十九、倒温;七十、塔马赤;七十一、合兀兰;七十二、阿勒赤;七十三、脱撒合;七十四、统灰歹;七十五、脱不合;七十六、阿只乃;七十七、秃亦迭格儿;七十八、薛赤兀儿;七十九、者迭儿;八十、斡剌儿古列坚;八十一、轻吉牙歹不合古列坚;八十二、忽邻勒;八十三、阿失黑古列坚;八十四、合歹古列坚;八十五、赤古古列坚;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阿勒赤古列坚(管辖三个翁吉刺惕千户)八十九、九十、不秃古列坚(管辖两个亦乞刺惕千户);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阿剌忽失吉惕忽里(管辖五个汪古部千户)。 这个千户分封表面上似乎是成吉思汗在恩赏他的功臣,实际上在其背后却隐藏着他以新帝国的新的行政制度——千户制度来取代元始的部落族长制度,而从这个名单上看来,多为成吉思汗的姻亲旧部,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忠诚之士,足以捍卫新帝国的基础。通过这些人来掌握帝国的命脉,就可以彻底根绝分裂隐患,将蒙古缔造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国家。在千户之上,将会加设万户,万户长将从这些人之中遴选。 每封一功臣,成吉思汗就会先命侍从将那人叫到自己的身边,最先被他叫到的是博儿术与木华黎。为了显示对他们的尊重,他特意命一直侍立在侧保护自己的失乞忽都忽去传达。然而,一向对成吉思汗言听计从的失乞忽都忽此时却只是摇晃了一下肩头,脚下一步都没有动。成吉思汗察觉到他的异样状况,问道: “为何不听从我的命令呢?还是你认为这个命令有什么问题?” 失乞忽都忽道:“伟大睿智的可汗啊,草原的共主。你的命令我怎能不听从呢?可是在执行这个命令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问清楚。” 成吉思汗看着眼前这个好胜的少年,看着他那张被心中的疑问涨得通红的脸,已经隐隐猜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了。对于这种上进心和荣誉感,成吉思汗一向是鼓励的。苍狼就是要有这种敢于争夺,勇于掠取的精神。惟有保持这种野性之心,才能时刻不忘进取,永保勇敢攻击的锐气与决心。是以成吉思汗非但没有责怪失乞忽都忽的小小抗命行为,反而报之以饶有兴趣的眼神来鼓励他讲出心中的话。 失乞忽都忽似乎读懂了成吉思汗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 “请贤明的可汗告诉我,与博儿术和木华黎相比,我立的功劳难道不如他们吗?出的力气也没他们多吗?” 说完这些,失乞忽都忽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自居于摇车间, 即入你家高门槛。 至今颌下生短髯, 何尝心中怀异端? 我自便溺在裤裆, 就坐你家金门槛。 至今口头生短髯, 不曾误事肇祸乱。 睡卧在你脚后面, 月伦额客把我养。 安睡在你的身边, 你待我如亲弟般。 效忠之心不曾变, 今日恩赏勿忘咱!” 说唱至此,他的面孔因为激动而现出亢奋的红晕,那表情令成吉思汗回忆起了他童年时代围着母亲和自己撒娇的情景来,不禁神色间露出爱怜之意,温和得安抚他道: “失乞忽都忽,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是我的六弟吗?忘记过去了吗?我怎样赏赐那些弟弟,也同样不会忘记给留下你同样的一份。如今我又怎会亏待你呢?你的功劳我自然不会忘记,因此我赐予你只有在犯下九条不可饶恕之罪后,才会遭到处罚。同时,我还要任命你做我们蒙古全国的大断事官。在我睡觉的时候,你是我的眼睛;在我酒醉的时候,你做我的耳朵。将全国的户籍认真清点,方便我将人民分配给功勋之臣。 “各部处置悉听你命, 惩办盗贼勘问奸佞。 该死的罪恶别留情, 该罚的过错莫放轻。 “将你对全国百姓的划分与所断之案一一记载于青册文书(3)之上,传诸后世子孙,为处事之依据。无论何人,均不得擅自更改。如有违者,天下共诛之。” 得到重任的失乞忽都忽非常开心,向成吉思汗深深致谢后便兴高采烈得去找来了博儿术和木华黎。见他们二人来到面前,成吉思汗伸出自己有力的双手,将他们拉过来,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先向博儿术开口道: “我最可信赖的安答啊,还记得我们的初会吗?你助我夺还马匹,那马上的英姿至今记忆犹新啊。” “怎么能忘记呢?当我年少时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得遇我汗,追随至今,否则我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牧羊人而已。” 博儿术感慨得回答着,两个少年朋友,壮年君臣同时回忆起在不儿罕山麓度过的那些充满艰辛又饱含激情的岁月。 “援手之德,相随之谊,至今难以忘怀。在我身边除了影子再没朋友,手中除了马尾便没有别的缨子的孤寂时刻,是你用如火友情温暖了我,是你以豪侠义气激励着我。可是,直到今天,我却未曾给过你任何报偿。我最可贵的安答啊,为了我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你是家中的独子,继承家业理所应当。而你却毅然舍弃了天赐的安稳与富裕,陪我劈荆斩棘,共度难关!从不儿罕山到巴泐渚纳,自哲列谷地到阔亦田原,逆境不弃我,临阵不退缩。由此足以证明,你是一位伟大的把阿秃儿和可敬的安答。今天,是回报这些美德的时候了。我将阿勒台山右翼(巴剌温合儿,bara’ounghar)之万户交给你去统领,才最为安心。” “如明灯照亮我生命的朋友啊,赐予我无上荣耀的可汗。你的慷慨厚赐令我震惊,我的尺寸微劳怎配当此重酬呢?” 万户!这一新生蒙古帝国的最高职务的倏然降临,令毫无心理准备博儿术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之中。在他想来,此职原是非合撒儿或别勒古台这样的可汗亲弟莫属,怎会由自己这样一个外姓人担挡呢。这位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铁样汉子,面对恩赏却显得不知所措了。成吉思汗以不容置疑的眼神阻止了他的推辞,转而对木华黎道: “我年青的朋友啊,伟大的战士,你我初识于讨伐蔑儿乞惕人的战场之上(见上篇第十一章),再会于豁儿豁纳黑川上的松树之下。是你指出当年忽图剌汗曾经在那树下起舞,告我以天降吉照,使我获得了夺天下之志。其后戎马倥偬之间,你多出奇略,为我助臂,是我蒙古第一之将才。今我封你为国王(4),统领合剌温只敦山左翼(沼温合儿,djä’un-ghar)之万户。” 此言一出,全场耸动。于万户之上加国王之尊号,这显然是更高于对博儿术的褒奖。如果说前者以首从之臣的资历官居万户犹在情理之中,那么后者则完全是破格任用了。 第109章 即使近年来木华黎以其堪称彪炳的战功于年青一代中脱颖而出,可是用大跌眼镜一词来形容人们意外之情亦不嫌夸张。然而,本华黎却是以相当平和的姿态接受了下来,连一句多余的言词都没说。他这种从不因突然降临的大悲大喜而稍有动心,时刻保持冷静客观的头脑的特质,是成吉思汗最为欣赏之处,认为这是所有蒙古狼都必须拥有他这种刚毅沉静的品格。同时,他也期待着这位蒙古狼群中的后起之秀能在未来对金国的作战中发挥他的军事长才。 “你们在大会之后要立刻回到各自的领地中备战,明年秋高马肥之季,你们都将以一军之统帅的身份,随我南跃长城,去看看那个被称为桃花石的花花世界。” 在二人行将退下前,成吉思汗以低沉的声音发布了自己寄予在他们身上的厚望。这一次,两位新任的帝国重镇脸上的表情却是趋于一致的沉静。他们当然明白成吉思汗话里的意思,南跃长城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与比此前所面对的敌人庞大上几十倍的金国开战了。然则,在他们看来,这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蒙古的苍狼如果不敢去挑战、去夺取、去拼杀,那又何必生下来呢?又有哪能一个蒙古人不愿去狠狠的教训一下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金国呢? 第三个被叫过来的是豁儿赤老人。他曾经为少年时代的成吉思汗解脱过血缘问题的困扰,又曾预言其将来会成为全蒙古的可汗,甚至调处过铁木真因孛儿帖被掳而与妻子之间的隔阂,可以说是成吉思汗在处于人生的几次关键的十字路口上的指路人。这位老人没有参加过战斗,在月忽难以及其他青年武将崛起后,便从军师的位置上隐退下来,度过了碌碌无为的十年岁月。即使是这样,他依旧默默地将自己的人生智慧传授给月伦额客的帐幕四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从而使蒙古狼中增添了几个生气勃勃的少年英雄。对于这位份属同辈的老人,他的睿智、幽默乃至好色这些优缺点,成吉思汗都从来不曾忘记过,始终对他抱持着师友与长兄般的感情。 从去年年末起,豁儿赤染上了风湿症,只能拄着一根拐杖才能蹒跚而行。因此,成吉思汗不但派失吉忽都忽去搀扶他,自己也热情地走到上台口处来相迎,然后亲手将他搀扶着坐在自己身边,以饱含情谊的口吻向他说道: “伟大的预言家啊,你在二十年前的荆棘从中就看到了今天的辉煌。” 此时,成吉思汗的思绪再度飞回了久远的过去,在那个漫漫长夜的篝火堆旁,脸前的这张脸沐浴着火光之色的脸还很年轻,成熟而俊朗,始终保持着豁达开朗的笑意。他那恰到好处的预言胜过数万雄兵,保护着自己踏上了通天之路。有时,他甚至觉得豁儿赤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守护福神。 听到成吉思汗的深情称赞,豁儿赤笑了,笑得那样舒心。虽然岁月之轮已将他的俊颜磨损殆尽,却无法夺去他性格中固有的开朗与从容。 “我汗既然记得这些,想来也不会忘记当年的许诺吧?” “我当年许你三十名美女的诺言从未忘怀。既然你的预言已经完全应验,那么我对你履行这个诺言的时候也终于到啦。你可以从全蒙古的未婚女子之中任意挑选,任何人不得干涉,不得拒绝!” “这下,我就可以完成毕生的心愿,在如云美女的簇拥下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啦。” 他嘻笑着便要起身离去,看样子是要立刻去选他的美人呢。然而,成吉思汗又叫住了他。 “且慢!除了三十名美女之外,我还要加赐你总领巴阿邻之三千户,外加西北方那些林中狩猎人(槐因亦儿坚)的赤那思、脱斡勒思、帖良古惕三部,合成一万户,做总领也儿的石河之地的万户那颜。林中的百姓没有你的许可不得擅自行动,他们对你下达的命令不准有任何迟疑与抗拒!” 万户长这副重任突如其来地压到那枯瘦的肩膀上,立时将老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认为自己这几年来完全处于养老状态,可谓毫无建树,只要成吉思汗还能记得那时的承诺已经足够了。这时,他旦觉自己的膝头如被折断了一般,坐在原地竟是无法站起。还是失吉忽都忽和孛罗兀勒一起上前来搀扶他,才得以一步一步缓缓蹭下高台。临走前,连拜谢的事情都忘记了。 当成吉思汗每封赏一位功臣的时候,台下的众人就会发出有节奏的欢呼来应和;每说一句话有时候,就会由许多人高声重复着,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一直传向视线不及之地。 在豁儿赤之后上台接受封赏得就是那位通天巫的父亲,一生谨慎的蒙力克。这个总是最能把握草原权力风向的人物这一次又押对了一宝。其实,成吉思汗对他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虽然当年父亲死后离叛自己的人有无数,但是他的离叛最令年轻的铁木真心痛。做为父亲托付后事的亲信人物,却不能坚持这个承诺,这种品行是成吉思汗毕生最为厌恶的。如果没有蒙力克的那位父亲察剌合老人的以死相报以及他那个珊蛮巫师儿子为自己选择了尊号,今日的封赏大典上根本轮不到他。为了报答那位身死面前的老人,也为了拉拢珊蛮巫师的宗教势力,成吉思汗还是客气得接待了他,同时感谢蒙力克曾谏阻他陷入克列亦惕部设下如“红焰之火,游涡之渊”的陷阱。许他以子孙万代都将在蒙古大汗的宫帐中居于上座。在许下这个诺言的时候,成吉思汗的眼前再度浮现出察剌合老人那临死的眼睛,心中感到一阵沉痛。 这种违和感直到豪勇的老将主儿扯歹大步上台,才得以缓解。成吉思汗觉得,眼前的这位老将似乎就是那种为战争而生的人物,即使是在这普天同庆,万人欢宴的时候,他也依旧是一身整齐的戎装,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征杀敌的姿态。若非乌油油的镔铁盔下,露出了被岁月风霜染得雪白的鬓发,单从那不输于任何年轻人的挺拔腰板和炯炯目光,谁也不敢相信他居然是与豁儿赤和蒙力克年纪相仿的花甲老人。在成吉思汗部下的老者之中,他以自己的武功与战绩建立了出众的声望与权威。 成吉思汗一边拥抱着老将,一边回顾着他为蒙古立下的赫赫战功: “你这战神的后裔啊,红柳林的英雄。当年力战汪罕的雄风今日犹存!只儿斤、土绵土别干、董合亦惕甚至豁里失烈门千人护卫军,他们哪一个不是以健儿著称,哪一个不是威风八面?却无一不在你的马前折断了锋锐?战胜敌军的你犹未餍足,直逼敌中军射伤桑昆。因为你的奋战啊,为我赢得了长生天的眷顾,为我开启了帝国的吉祥门!若无你的奋战啊,又哪里会有今日之盛典?与我同饮巴泐渚纳泥水的忠臣啊,为我战胜乃蛮献上妙计的薛禅啊,为我吞噬四方的狼群之长啊,这些荣耀的名字都属于你。 “那些厮杀的日子啊,是你舍死来决战; 那些鏖战的日子啊,有你忘生奋勇敢。 那些撤退到日子啊,你护我身如高山; 那些挺进的日子啊,你保我身若盾坚。 那些困苦的日子啊,离散百姓你送还; 那些艰难道日子啊,溃散民众你保全。 “功高如此,我当如何赏你呢?只有将最美丽的亦巴合别姬赠与你。请放心,她虽然曾经是我的妻子,我却未动她一根汗毛。” 成吉思汗话语一出,坐在可贺敦行列中的亦巴合别姬的脸色都变了,她身子颤抖着,欲说话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只是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成吉思汗,盼望他收回这样的成命。铁木真看出她的心情,安慰道: “别姬啊,不要担心什么。 我非嫌你无胸怀, 亦非嫌你不可爱。 今虽送你于臣宰, 旧日名位终不改。” 亦巴合别姬对这样的解释虽然不能立刻接受,但想到至少在名分上并未吃亏,何况成吉思汗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也就默然无语了。主儿扯歹对这样的赏赐也是吃惊非小,却又不知该如何推辞,只是怔怔得望着主君。成吉思汗用言词打消了这位满脑子只有厮杀念头的直爽汉子的疑虑。 “如无你的奋战,就无今日之我。我之今日是拜你所赐,我之一切也当与你分享。” 见成吉思汗如此慷慨真挚,老将这才于心情激荡之下领受了这份异乎寻常的馈赠。 接着,勇敢果敢的忽必来出现在铁木真面前。这位新近崛起的无敌的青年武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已经是蒙古狼军的中坚力量。针对他善于配置兵力,长于指挥的才具,成吉思汗作出了明智的安排: “忽必来啊,我命总管新帝国的全部军务。使我全军所到之处,碎其坚石,裂其硬岩,横绝高山,截断流水!” “诺!” 忽必来简捷地回答着。在他想来,只要不离开生龙活虎的战场,做什么职位也无妨。然而,在会后他才理解到自己因此职务而肩负了怎样重大的使命。 接下来,者别与速不台二将被召唤近前。这两条蒙古狼,一个尖锐如箭簇,一个迅捷似神驹,仿佛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搭档。直看得成吉思汗心头喜悦无限。 “者别啊,你是我射出的弓箭。速不台,你是我奔驰到骏马。箭簇与马匹是我蒙古的骄傲,你们也是我军的骄傲。愿你们如永远保持箭簇之锐,烈驹之迅,想着广大的世界电射而出!你二人为千户之长,辅助忽必来同掌我蒙古狼军。” “诺!为你奋战到底,为你披坚执锐。说到的地方就到,说攻的地方就攻!” 两位性情相近又颇不似的青年勇士异口同声得向他们的主君发出誓诺。这其中,者别的心情又有所不同。当年他作为与成吉思汗对立的泰亦赤兀惕阵营中的一名弓箭手曾经射伤了这位今日之主君,却因自己诚挚而毫不掩饰的自承而获得赦免后,就始终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属于了眼前这位有着博大胸襟与恢宏气度的人物。 第110章 除了为他全力作战外,再无其他奢望。今日对自己的封赏,他也完全看作是一种新的责任。他在心中对自己下达了命令: “但叫一息尚存,定要奋战到底!不为天,不为地,不为鬼神,只为成吉思汗!” 继他们之后,锁儿罕失剌和他的两个儿子——大脑袋沈白与斜眼的赤老温奉命来到成吉思汗的面前。对于这父子三人,铁木真始终心存感激。在自己遭到仇敌泰亦赤兀惕人的迫害与追捕之时,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掩护自己。如果说,当时的锁儿罕失喇出于一家之长的责任感而稍有迟疑的话,沈白与赤老温则完全是以一种义无返顾的精神伸出无私的援助之手。他们救护自己的理由是那么多朴素,然则惟其朴素,便犹见真性情,更令铁木真感铭五内。 “既然人家来请,不答应不好”这是沈白的理由。 指一下胸前挂着的自己赠送的鸣镝——这是赤老温的理由。 又是出自同样的理由,两兄弟又在自己势力弱小之时毅然加入并无怨无悔得跟从自己走到了今天。他们与自己同样经历了风风雨雨,见证并亲手参与了缔造这个斩新帝国的腥风血雨的全过程。他先赐予父子三人北方蔑儿乞惕之故地,再封赠以答剌罕(5)之称号,有了这样的称号,她们就不必纳租税、缴贡赋了。再其次,成吉思汗比照当年恩赏乞失里黑与巴歹的程度,将毋需上缴战利品与之猎物的特权、“带弓箭”和“吃喝盏”的特权都一一赋予了这对父子。即使如此,成吉思汗还是觉得不足以报答深恩,于是又赐予他们同失乞忽都忽一样即使犯过九次罪过也不会受到惩罚以及直接觐见自己无需事先申请的特权…… “足够啦,足够啦。”锁儿罕失剌连连摆手道,“我老了,没有更多的心愿了。可汗给予我的,已经令我无法承受啦。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的话,那么我想说,我虽老了,却还可以上阵作战。希望当大汗翻越长城去攻打桃花石的时候不要忘记带上我。” 看着他双在空中挥舞的枯瘦手臂,成吉思汗的眼前再度浮现出自己避难于他家的那夜里,他正光着膀子带领两个儿子用木杵奋力搅动马奶的样子。当年,他的手臂是那么粗壮有力,与今日这对枯柴截然不同。然而,那酒香却穿越岁月的河流飘飘缈缈得回旋于自己的鼻端。他下意识得抽动鼻翼,努力追寻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 父子三人谢恩退下后,成吉思汗又将孛罗兀勒夫妇叫到身边。这位出身主儿乞族,被月伦额客扶养长大的年轻战士如今已经出落成为一名剽悍沉稳,一表人材的美男子,携着他那健美飒爽的妻子阿勒塔泥并肩行来,宛然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成吉思汗对他们道:“你们夫妇对我的儿子有救命之恩。脱雷五岁那年,要不是你的妻子保护,险些便死于塔塔儿匪徒的刀下。而你本人,在红柳林的死人堆里救出了窝阔台,将他送还到我的身边。做为我的部下,当我宣布集合的时候,你从不落后;做为月伦母亲的养子,你竭尽孝道。我今赐予你夫妇九犯重罪不可罚的特权,孛罗兀勒本人协助失乞忽都忽同掌我蒙古之民政。” 送走这对夫妇,下一个被封赏的就是月忽难。这位并不时常留在自己身边的智囊,即使远在天涯,也会感受到他的存在与影响。当他感觉到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就会象突然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出现在身边,为自己带来好消息。当自己还只是草原之中一个蒙昧男子,与其他牧民同样无知的时候,是他为自己点燃了文明的火炬,照亮了自己眼前的混沌。他是自己看世界的眼睛,是比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看得更远的人物。对于他,成吉思汗始终尊敬如师。今日,他赐予这位师父以富饶的领地,还有等同于锁儿罕失喇父子那样的特权。 “智慧无边的薛禅啊,你将永远高居于宫帐的首席,为我蒙古指引前进的方向。”成吉思汗深情得说道。 “大汗只说我对你的助力,却不知如非有你的雄鹰志向,我的程度充其量不过是乃蛮部中一个平庸官吏,哪有如今这样多姿多彩的人生呢?”月忽难回答得同样深情款款。 当此时刻,这一对风云际遇的龙君虎臣确实做到了相知相信,达到了古代君臣之间的最高境界—— (1)音:djaya’atout,指“有好运的人”(schicksalhaft)。由于“djaya’a”(札牙)一词有“命运”、“机会”、“幸福”以及“幸运”的意思,因此也可以解释为“命运的使者在地上”。这种说法源自珊蛮教以人的命运为一种神的人格化的教义,而可汗的命运之神就是长生青天。元朝文宗(1328-1332年在位)图帖睦儿(togh-temur)的庙号蒙语便称之为“札牙笃”(djayaghatou、djiyaghatou或djayatou)合汗。参阅l.ligeti,《元文宗的蒙古名字》,《通报》,1930,57。 (2)音:hat-ounnoyat。九十五人之数从《秘史》说。 (3)《元史》、《元典章》以及《通制条格》称之为“户口青册”。伯希和认为是一种在白纸上用蓝墨水写成的全国户口簿,兼有类似大事记一类的历史事件的史书的功能。佩里奥特认为,这种青册后来成了类似于《蒙古札撒》的一种判例汇编。 (4)这里的国王是借用汉语而来,类似于分茅裂土的藩王。日本史家村上正二推测为契丹或女真语,不过基本涵意是一致的。《秘史》将封国王事记于1206年下,而《元史.木华黎传》则记于丁丑年(即1217年)八月,即成吉思汗第二次进攻金国回军后,“诏封太师、国王,都行省承制行事,赐黄卷、金印……”,命他全权负责对金作战事宜。《拉施特书》及《圣武亲征录》则将此事记于翌年戊寅(即1218年)西征花拉子模前夕。 (5)答剌罕(dar_kh_n),据《辍耕录》记载,“答剌罕,译言一国之长,得自由之意。(非)勋戚不与焉。太祖龙飞日,朝廷草创,官制简古,惟左右万户,次及千户而已。丞相顺德忠献王之曾祖启昔礼,以英才见遇,擢任千户,赐号答剌罕。”启昔礼即乞失里黑,忠献王就是历元世祖、成宗两代的名相哈剌哈孙。可见,这是一个接近于半独立蕃王的勋位,是极大的荣誉,不易轻得。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四十八章怯薛军 接下来,一个个功臣都被依次叫到身边,逐一得到了合理的封赏: 对于纳牙阿,就是那位将忽阑送来却遭到怀疑,险些丧命的青年武将,对于他的诚笃与忠实,成吉思汗大为褒奖:“你是位可靠可信的朋友,可以委托重任。”当即委任他为自己的中军万人队长(tub-untumenmedegu); 四养子中的其他二人——曲出与阔阔出因在消灭汪罕父子之战中力拔头筹而受到重赏; 红柳林之战前飞马报警的巴歹与乞失里黑两人也得到了千户长的要职; 在奖赏常年在自己身边担当护卫与参谋的忽难、阔阔搠思以及朵歹、朵豁勒忽等六扯必儿官的时候,夸奖他们如“黑夜里逡巡的雄狼,白昼里游逛的乌鸦,迁移时未曾留住,留住时未曾迁移。永远跟着我,不曾与敌人暖颜往来,不曾有协助歹人的别样性行”。又夸赞跌该与兀孙老人“不隐其所见,说其真话,不藏其所知,言其所闻”; 在受到封赏的众人里也包括那些在新帝国建立的道路中途倒下的人们的后裔——如在十三古列延之战中死于札木合之手的捏兀歹部首领察合安兀阿之子纳林脱斡里勒就得到了千户长之职并奉命重建捏兀歹部,战殁于红柳林的忽亦来的诸子亦获得国家按期发放的孤子之俸。成吉思汗并未忘记这些为自己的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人。同前面那些人一样,每封一人,成吉思汗都要充分赞扬和肯定一番受封人的功绩和贡献。各位功臣都被一种上进心和荣誉感激励着,觉得他们的主君从来不曾忘记过他们。是的,成吉思汗直到今天仍然目不识丁,对过往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文字来记述。他所凭借得是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再久远的往事都会被他娓娓道来,引发这些与他同时经历过那些往事的人们从心底中发出或温馨或激情的共鸣。然而,他似乎还是忘记了一个人,直到日暮降临,封赏大会暂时告结束时也没有说到他的名字。但是,做为妻子的孛儿帖却注意到了这个疏忽。当成吉思汗退回到她的帐内时,迎面便遭遇了孛儿帖那肃然的神情。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从这副表情上,成吉思汗已经料到了十之八九,心情大好之下,忍不住要和妻子开开玩笑,于是故作不解地询问起来。孛儿帖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以至于她的口调之中有着稍许激烈的意味: “可汗难道忘记了是谁是你始终不渝的追随者?忘记了谁是你从年青时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忘记了谁是你艰难岁月中最可信赖的伙伴?” 成吉思汗含笑回答道: “我睿智贤德的可贺敦啊,你在为者勒蔑鸣不平吗?我只不过是故意装作忘记他而已,如果这样的功臣我都能忘记,那我又怎能配做草原的共主呢?我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给那些嫉妒他功劳的人一个震惊,使他们心服口服。因为我深知者勒蔑的为人,即使是我真的忘记了他的功绩,也断不致因此而怨恨于我,不信的话你我一起去他的帐幕探查一番吧。” 于是成吉思汗与孛儿帖一起来到者勒蔑的住处,在帐外偷听里面的动静。 第111章 正听到博儿术的妻子在发劳骚,埋怨成吉思汗忘恩负义。才说了没两句,立时遭到者勒蔑地呵斥: “闭上你那卑贱的嘴巴!你这愚蠢的妇人!你怎敢用那污秽之心来揣度我与我汗之间的情谊?又怎敢以污浊的嘴巴来诅咒尊贵的大汗?你以为我是为了追求封赏才会侍奉大汗吗?即使我汗真的忘记了我,任凭我饥饿而死,我也要尽我平生之力为我汗效劳。我此生此世别无他愿,只愿我汗之金帐永固,这就是对我一生的最大恩赐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成吉思汗但觉双目湿润,而背后则传来了细微的抽泣之声,不必回头也知道,此时的孛儿帖已经泪流满面了。铁木真默默得牵着妻子的手,将她拉入怀中,拥着她微微颤动的身子,返身走入无边的夜幕之中(1)。 ※※※※※※※※※ 盛况空前的封赏大会在翌日清晨继续召开着。众人知道,对外姓功臣的封赏在昨天已经颁发完毕,大家纷纷猜测着今天将要受到分封的无疑会是大汗的亲族们。说来,众人对于铁木真这种先疏后亲,先人后已的行为深感敬配。其实,就功绩而言,成吉思汗的几名弟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呢?即使率先封赏,也绝不会 可是,出忽他们的意料之外,第一个被叫上台去的竟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者勒蔑。人们这才想起,昨天对功臣的封赏中并无这位众人之长的名字。 “者勒蔑啊,与我生则同生,长则共长的朋友啊。昨天我并非忘记了你的功劳,只因我已将你当作了我的家人。当年你那可敬的父亲札儿赤兀歹将你送来的身边时,你已经成为了我家族中的一员。多少年来,营地中没人管的事情都是你去管,别人管不了的事情你都一一办得妥帖无比。对于你啊我的朋友,论起你的功绩,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再多的赏赐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 一切诚如成吉思汗所言,自从二十多年前,这位皮肤黝黑,神情质朴的少年跟随着他那携着鼓风皮囊的铁匠父亲出现在成吉思汗面前的时候,始终在默默得操持着整个营地的杂务。无论是最初那几十个人,还是如今这二百余万牧民,大事小情都在他的手中景景有条得运转着。然而,也只有成吉思汗知道,为了这景景有条,者勒蔑有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不到五十岁的人,头上已是白发多,黑发少,原本挺直的后背也已微驼。与意气风发,红光散面的成吉思汗相比,他似乎已经提前跨入了由豁儿赤等人所组成的老年行列。 “者勒蔑啊,你昨晚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我蒙古人中数一数二的忠纯之士,即使我从不曾对你表达过谢意,你的心中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丝半毫的怨言。如此难能可贵的品行,即使加赐你九犯而不罚之尊,亦不足报偿其中之万一。即使将全蒙古的土地都赐予你,也不算过分。这样吧,我的朋友!从今往后,你可以随时提出自己的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会满足你。” 者勒蔑是被侍卫从一群仆人与侍女之间找来的,他当时正在为一件事情发着愁,那就是关于给各部与会人员的回赐馈赠问题。令他恼火与伤神的是,眼看明日大会就要结束,居然还没有人统计出一份有资格接受馈赠的人的名单出来,更没有人能说得出,究竟具体应该回赠给对方什么样的物品才较为合适。关于这些事情没有谁肯费脑筋,不免令者勒蔑的心中在焦急上又凭添了几分恼怒。他就是在一路大声训斥着男女仆人状态下硬被侍卫们给请过来的。因此,成吉思汗说的那些话他只听了个大概,认为这时考虑恩赏实在不是时候,还不如等闲暇时再做道理。 成吉思汗见者勒蔑低头不语,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以为他正在想着提什么要求,便闭口不言,等他说话。而者勒蔑只道成吉思汗话已说尽,突然一拍脑门,想起刚刚还忘记嘱咐侍女们注意灶堂里的火,生怕万一引燃了其他的东西,会为这庄严隆重的时刻带来多么大的损失啊。 心念电转之间,他荒忙向主君施了个礼,就大步跑下台去,一边跑着还一边喊: “灶火!灶火!千万要小心啊!” 他就这么一路喊着跑得远了。 这个人啊,作起任何事情来都是那么得专注,长生天将他降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来解决问题的吧? 成吉思汗望着他劳碌的背影,心中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微笑。 “大家看看吧,如果没有这些勇猛向前的人、忠心为国的人、直言任事之人、埋头苦干之人,哪里会有我们面前如此美好的今天!他们是长生青天降下的福音书,是万能神祗送来的吉祥鸟。以我那碎铁裂铜的四狗——忽必来、者勒蔑、者别、速不台为先锋,令我那金心银胆的四骏——博儿术、木华黎、孛罗兀勒、赤老温居两侧,还有那老当益壮的主儿扯歹啊,以身殉国的忽亦来啊,以他们统御之兀鲁兀惕、忙忽惕二族列阵前(2),往我欲攻略之地,则其所到之处石为之碎,所犯之地岩为其破,让高山垂首,令流水断绝!有这样勇敢的人民归附于我,共安乐,同患难,在一切危险之中忠诚不渝,我愿意称他们为青蒙古人(3),我愿意将他们提高到天下万民之上!”(4) “诺!长生青天,佑我蒙古。青蒙古之名定当万世流传!” 台下群情激昂,从此,所有的草原牧民们,无论之前是来自哪一民族,今日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号——青蒙古人。没有人再会因本族战败而被迫低头俯首,也没有人再会以征服者之姿而趾高气扬。二百万牧民的心紧紧帖靠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这无疑是成吉思汗一生之中最为真情流露的时刻!在纪元1206年的明媚春光之中,在如母亲般哺育过他的斡难河源上,在如父亲般保护照拂过他的不儿罕神山脚下,在后世诗人与歌者竞相传诵的芳草绿树之间,在万民同庆、定鼎立国之际,以其发自肺腑的激昂声音倾诉着对那些艰险与困苦并存、烈火共铁血飞扬的难忘岁月,用不吝辞藻的赞誉褒奖和慷慨大方的赏赐封赠来酬谢那些功名卓著的股肱之臣,开国元勋。同时,他也将青蒙古之名灌注于众人的灵魂深处,使这个新帝国从军事上的统一转入了精神上的统一。 ※※※※※※※※※ 当所有异姓家臣都恩赏完毕后,整个大忽勒里台也在高潮中接近了尾声。关于亲族们,成吉思汗不打算在大会上对他们进行大张旗鼓的褒奖。他认为,自已的儿子都还幼小,如果此时的家族中出现了无论在声望还是权限上都足以压制他们的实力人物,那将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情。毕竟日后兵凶战危,自己又怎敢保证不会身遭不测呢?而那些权威胜过嫡系继承者的亲族,又有谁能保证不会对空出来的汗位心存觊觎而挑起叛旗呢?野心这种东西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滋长的。至于那些与自己以恩义为纽带的异姓大臣们则不致有此非分之念。当然,成吉思汗不会刻薄这亲族的,必要的赏赐还是会给予他们的,但是决不能使他们的权威超过外姓家臣团,只有于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才能使自己的帝国始终保有团结、忠诚,而不至发生分裂与背叛。基于以上的考量,成吉思汗直到大会结束也没发表任何一道对自己亲族的恩赏令,他决定将这些事情留待异日进行私下解决。 ※※※※※※※※※ 欢乐的时日总是短暂的,然而那份感动却会长久得留存在心间。当来自草原各地的观礼者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渐渐散去后,成吉思汗开始着手于对新帝国内部各项事务的整顿与建设。散会后的翌日上午,成吉思汗将十夫长以上的各级军官统一集合起来,郑重宣布了关于他们所应有的权限和应尽的义务。难以想象的是,似这样一位目不识丁的文盲,却能以极为严谨的辞令将相当繁复的军规律法解释得条理分明,近乎无懈可击。虽然这些文字性较强的东西事先已经由月忽难会同失吉忽都忽和塔塔统阿进行了书面整理并向他逐字逐句地进行了呈报,但是这份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和超乎常识的理解力,还是令三人于讶异之余复生无限敬佩之情。 整个上午,成吉思汗顶着不厌其烦地宣讲着,直到所有的军官们都表示完全理解后,才宣布解散。在他想来,如果此时不能做到号令清晰,不但会为日后的作战埋下军令不明的隐患,更可能造成这些百战余生之士误犯过错,那时自己就不得不忍痛处置他们了。哪怕自己今天精疲力竭,也要尽可能地保全这些属于帝国的宝贵财富。 很多人已经看出,成吉思汗这次整军以及稍后下达的扩军令,其主要目的便是为日后攻金做好准备。尽管他目前掌握着草原上全体游牧人,但是对于庞大的金国而言,依旧处于弱势地位。如果要以弱胜强,就必须建立起完全支配体制,彻底发挥牧民的潜能。 第一支被扩充起来的便是守护可汗的近侧侍卫队怯薛歹与近卫亲兵怯薛军。当成吉思汗为蒙古汗时,仿王罕的制度建立了这支额定一千人的精锐之师,如今既已成为草原的共主,这个规模就显得与身份不相匹配了。因此,成吉思汗颁布召命如下: “凭借万能的长生天之力,赖天地之赞助,方得草原统一,万民归心!今欲建怯薛亲军,特从万户、千户、百户官的子弟中简拔体貌均佳,悍勇忠诚之士充入怯薛歹,为亲信侍卫,额定千人。千户长家的子弟,每人携弟弟一名,属下平民十人;百户长家的子弟,每人携弟弟一人,属下平民五人;十户长家的子弟,每人携弟弟一人,属下平民三名充入怯薛军,额定万人。” 第112章 很快,由一万名精强的蒙古狼组成的怯薛军组建了起来。除了怯薛歹这样亲信宿卫之外,一般的平民,即使是非蒙古本族的平民,只要身负勇力,武技过人,也同样可以加入到怯薛军中来。这无疑又是成吉思汗为了收敛人心而做出的新举措。其目的无非两点:其一,为了加强国力,迅速扩军;其二,国家既以统一,就不能再制造部族歧视,要迅速让所有的牧民都可以感觉到已经不再有身份上的高低贵贱之别,加速各格民族之间的融合过程。 整个怯薛军,成吉思汗将其均分为十个千人队。任命也客捏兀邻、也孙额贴(者勒蔑子)、豁儿答里、喇不喇合、斡格连(博儿术族弟)、不合、阿勒赤歹、朵歹、察乃、阿忽台等十人为千户长分别掌管,原来的怯薛军统领阿儿孩合撒儿晋升为万户长官职。这支部队也被承为大中军。至于自己的亲卫队怯薛歹,成吉思汗则任命不合、阿勒赤歹、脱豁勒忽与朵歹等四人分掌。 这支精锐的怯薛军有着铁一般严格的纪律,成吉思汗为他们做出了以下明确的规定: 怯薛歹凡当值不到,又无任何理由以解释者,初犯者重责三十鞭,再犯者重责七十鞭,三犯者除重责百鞭之外,当解除职务,流放荒野; 日落之后,如有随意经过自己的宫帐前后者,立即捉拿,明日审问。怯薛歹交班时要验明持有自己颁发的金箭令符才能交接; 遇深夜擅闯宫帐者,格杀勿论。有紧急事务求见者,需向宿卫说明,由其转达; 饮宴会商之时,无论何人的坐位皆不得超越怯薛歹,亦不得走过怯薛歹的站立位置,更不得随意穿行; 任何人不得打听怯薛歹人数,怯薛歹亦不得随便向旁人随意透露交班情况和人数; 不与怯薛歹说明来意便随意从其中间穿过者,当即捉拿,夺其鞍马衣服转赐捉拿者。反抗者格杀勿论; 怯薛歹如有过犯,除成吉思汗本人之外,旁人无权处置。如有人做出擅自殴打辱慢怯薛歹的行径,必将因此而付出同等之代价。 同时,做为成吉思汗的亲军,怯薛们所享受的尊荣与特权亦十分惊人:一名普通的怯薛军人,其地位甚至高于其他军队的千户官。如果一名怯薛歹与千户发生争执,无论曲直是非,该千户首先就会受到责罚。而享受以上这些高级待遇的条件就是必须无条件的服从于成吉思汗的指挥,以无限忠诚之心维护可汗的安全与荣誉。为此,每一名怯薛歹的录用都要通过成吉思汗的亲自遴选和审查,以确保每一名怯薛都具备优良的品行和过人的武艺。 那些最早的怯薛歹与怯薛们则根据其素常行事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具与业绩被任命为怯薛军中的各级军官。成军之日,成吉思汗向这些多年来与自己东征西讨的老部下发表了饱含激情的讲演: “我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最可信赖的那可儿们。当年你们来到我的宫帐前时,还是青鬓红颜的少年。多年来你们忠于职守、竭诚效死直到今日,看你们的鬓发已经苍白如雪。遥想当年: “云夜宿帐前,星夜守宫边, 使我得静眠,令我心安然。 助我至高位,辅我登极颠, 是你老宿卫,是你吉祥伴。 飘飘飞雪中,肃立编壁檐, 凛凛朔风来,勤劳不避寒。 谨慎不稍歇,至诚令我安, 此功并此劳,长久记心间。 汹涌来敌顽,拒之若等闲, 相戒不瞬目,飒飒舞刀剑。 闻我击节声,疾来不迟延, 听我召唤言,应声即见面。 “你们呵,带给我吉祥与平安的朋友们,今当赐以老宿卫之盛名。当年由斡歌列扯儿必率领的七十名白班侍卫可称‘大宿卫’!阿儿孩合撒儿率领的勇士宜称‘老勇士’!也孙帖额和不吉歹手下的弓箭手则加封为‘大弓箭手’之名!” “能得大汗亲口颁赐这无比荣耀的称号,是我们足以夸耀终生的幸运之事!能为大汗效力杀敌,何等快活,何等光彩啊!” 在接受封号的众人之中最具资历的老将阿儿孩挺胸阔步上前,代表众人大声回答道。这老人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以至于他的双眼显得那样明亮,折射着阳光的美丽七彩。 成吉思汗的表情也是相当激动的。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风云激荡的日子,无穷的壮志满盈于他的胸怀。热切深情的声音在他口中如三河之源的波涛般隆隆响起: “尊贵的朋友们啊,你们的事迹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磨灭!我要将那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告知我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们!在他们之中于日后居我位者,必当忠于我之遗训,善待你等,尊崇你等为帝国的万福之神!你们的名字将化作永恒的传奇,激励着我蒙古的万代子孙,勇往直前!” 在倾听他讲话的那些将领眼中,这位主君与酒宴之上慷慨行赏的成吉思汗完全判若两人。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语气声调无不透露出一种凛然不可违的气势。除了那些跟随他日久的老臣宿将外,余者谁也弄不明白成吉思汗是从何时开始考虑这些事情的。但是他们知道,大汗说出来的话是绝对不可违背,否则一切自他手中获得到荣耀都立刻会被无情剥夺,甚至自己的生命。 最后,成吉思汗对他们说道: “我的弓箭手和我的战士们,你们犹如遮天蔽日的密林一般不计其数。我必然会以甘琳来滋养,将锦衣给你们披,赠宝马供你们骑,拿河水一样多的佳酿给你们饮,将那些水草丰美之牧场封赏给你们,你们则一定要好生看待这些属于我们蒙古代地方,不得使其牧场生长出有害的荆棘!” 这一天,成吉思汗和他的这些老战友们回忆往昔,展望未来,谈了许多许多。所有的人脸上都闪烁着炽烈的光彩,仿佛无数个太阳在燃烧。也就是在这一天里,他的帝国核心部队正式建立了起来,并将伴随着这个帝国的不断扩张而逐渐扩大。 建军后,成吉思汗每天都在发表着关于新帝国的新制度,就从军政到民政有关组织的问题都作出了诸多严格而又合乎情理的法令。他认为军队不一定要许多,因此淘汰了一批年迈体弱者,将他们重新投归草原从事生产。经过整编,除怯薛军以外的蒙古常备军定数为十二万九千,其中直属大汗调动的为十万一千。其中一千人归幼子脱雷统领,其余部队分别由博尔术统领其中三万八千为右翼,木华黎统领六万二千为左翼,至于余下的二万八千人成吉思汗另有其他的打算。 望着眼前愈发威武整齐的军队,成吉思汗对这次整军的成果深感满意,他慨叹道: “在平常之日里,他们温顺柔和犹如两岁的小鹿,节日宴乐时无忧无虑犹如初习奔驰的幼驹。然而,当争战之日来临时,则有如海东青与雄鹰一般猛扑向敌人,毫不留情得啄食撕咬。白昼引而待发则有如老狼之窥伺猎物,深夜警觉则有如乌鸦之相戒不寐。” 成吉思汗就是以如此无比诚挚的心情来讴歌赞颂他的民族、他的臣属、他的战友们。正是因为他有着如此的赤子之心,所换取的正是令历代统治者无比羡慕乃至嫉妒的,来自臣民们的无限忠诚与衷心爱戴。 然而,还是有一个人在不久后提出了隐忧,这个人就是忽阑。 “大汗啊,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封赏自己的兄弟们吗?” 来自枕畔的私语如徐来之清风,拂拭着成吉思汗因操劳而感觉到疲惫的身心。 “放心吧,我聪明能干的妃子,没有人会被故意忽略掉的。不过,我现在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那是什么?” 望着忽阑略显困惑的神情,成吉思汗微笑起来。 “你把最深的爱都给了我,我该怎样回报你呢?提要求吧,不要犹豫。” 听到这样的话,忽阑的眼神倏然悠远飘忽起来。她沉默许久,方道: “我什么也不要,可汗的全部爱情就是对我最好的赏赐。如果一定要我说些什么的话,那么当你远征阿勒坛汗领地的时候,请带我在你的身边。我要寸步不离地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要随我争战四方?”这回轮到成吉思汗表现出困惑了,“军旅生涯,那可是非常艰苦的事情啊,你能忍受吗?不如说,几天吃不到熟热的食物,喝不到干净的饮水,一个月洗不上一次澡,长期生活在蚊蝇虱蚤的包围之中,受冷雨凄风的扑打。这些,你都受得了吗?” “就这些吗?” 忽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以冷静的声音反问道。 “岂止如此啊!如果交战失败,还会有性命之忧呢!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妃子,就会浪费战力,提供特殊的保护。” 成吉思汗严肃地说道。他认为忽阑必须要有此觉悟。 “那又如何呢?”忽阑的双眼射出期待的光彩,“只要和你在一起,这些困难与危险都算不得一回事情啊。如果需要我上阵杀敌,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跨上战马,用弓箭来奋勇作战,随时准备付出生命!” 忽阑的坚决令成吉思汗的心中升起了一种珍重的情怀。恍忽之间,他仿佛看到月光下,夜风中,一只身披华贵的银色毛皮的母鹿傲然挺立于以山林为背景的草地上……—— (1)此事件并非我刻意杜撰的戏剧性情节,其出处来自《萨囊彻辰书》,不过更换了主角而已,由原来的博儿术变成了者勒蔑。等于在《秘史》与《萨囊彻辰书》之间寻求了一个平衡。 (2)《元史.木华黎传》:“丙戊夏,召封功臣户口为食邑,曰十投下,孛鲁(木华黎之嗣子)居其首”;《畏达尔(即忽亦来)传》:“与十功臣同为诸侯者,封户皆异其籍”;《博罗欢传》:“时诸侯王及十功臣各有断事官”。 第113章 所谓十功臣,就是成吉思汗此时所说的十位令他安心的人物。 (3)意思为:属于青天的蒙古人。海涅士先生注其对音为mangqol(hol);伯希和先生则写作“hol”,后者的写法是经过巴思巴(phags-pa)碑文所证明。众所周知,蒙古人曾经以蒙兀室韦之名出现在历史之上。因此有mong-ko、mong-wou和mong-ko-li等写法。从十二世纪起,中国史书将其混淆为鞑靼,并影响到欧洲,这是一种非常错误的称谓。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更是对此深恶痛绝。据1254年访问过蒙古的法国方济阁教会传教士威廉.鲁不鲁乞(鲁不鲁克)在他所著的《东游记》中说:“他们(按指蒙古部人)也不愿被称作鞑靼人,因为鞑靼人是另一种种族……。”这里所说的另一种种族所指的是塔塔儿人。蒙古人当然不喜欢别人将他们与自己的世仇当作一个种族。 (4)这段话来自《萨囊彻辰书》。在众多蒙古史学家之中,这段话是非常受到推崇的。《蒙古源流.卷三》:“汝等疲于奔走,从我服勤,总摄有众,艰苦倍尝,乃得休息。尔如摩罗尔宝贝之毕塔众,听我指使,共著勋劳,俾我建中建极,其库克(青)蒙古勒乎?因号为库克蒙古勒云。”这是另一种版本。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四十九章通天巫 在纪元1206年残存的日子里,成吉思汗都将自己置身于一种满负荷的忙碌状态之中。 全新的蒙古帝国囊括了东起大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之间所有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这些被艰苦环境淬炼得异常坚韧强悍的民族在其铁腕之下,形成了接受其统一号令的国家政体。他们很快就会沿着当所曾经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匈奴、柔然、突厥、回鹘帝国的脚步,向着南方那些定居民族——中原、河中以及伊朗的帝国发起具有毁灭性的冲击,使他们再度品偿他们的前任——北宋帝国、萨珊帝国以及大塞尔柱克帝国曾经饱偿过的这些勇猛而强悍的牧民们的苦头。但是,在挥军南下,征服各文明国家之前,草原的主宰,牧民的皇帝成吉思汗还有三件事情困扰着他。 问题之一,就是生存在西伯利亚泰加森林中的北方狩猎人。站在人种学的层面上看去,他们与蒙古人源出同宗,只是因为生活环境和条件的差异而逐渐演变为水火不相容的两支种族。至于无以言喻的仇恨与蔑视究竟起源于何时,显然已经无据可考了。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正象同为草原民族的蒙古与契丹与属于通古斯森林民族的金国女真人之间永远无法化解的憎恨一般如出一辙。他们不居毡帐,不事放牧,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些树皮为顶,树枝做壁的半地下窝棚而已,简陋至极。狩猎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途径。即使是在冬季大雪封山的时候,他们依旧可以依靠简单的雪橇和雪鞋,在林海雪原之中奔行如飞,宛如陆地行舟。 这些森林中民族,成吉思汗在大忽里勒台上曾经将其封赠与豁儿赤,不过还需要加以出兵征服。但是成吉思汗对此并不担心,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根本不必亲自上阵。他准备来年开春之后派长子术赤去讨伐,同时还打算让孛勒兀勒做为副将辅佐初次单独出兵的术赤,以便利用他的外交才干来尽量减少厮杀,积蓄下更多的力量,准备对金作战。 对于这个至今还背负着悬而未决的客人身份的长子,成吉思汗心中那种期许与疏离杂揉的矛盾始终不曾改变。这也就构成了第二个困扰。 术赤已经二十三岁了,其性格完全是自己少年时代的翻版:沉默寡言,骠悍粗鲁。有时成吉思汗甚至对他产生出一种嫉妒的心情,一旦这种心情被自己发现,铁木真便会同时生发出一种老之将至的感觉。是啊,只有老人才会嫉妒年青人的活力与冲劲。但成吉思汗马上又否定了这种自嘲,无论是在马上还是床上,他都还有着足以施展的活力,他还要以这种活力去向金国复仇。 想到术赤又难免联想到孛儿帖。四十多岁的她,年青时代那一种溢彩流光,风情万种之姿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也只能说是一个颇具风度与威严的中年妇人而已。对于她能宽容得对待自己后来迎娶得这些女子,铁木真是很感激的。有孛儿帖在,自己出征的时候就不必担心家里会闹出什么事来。这一种信任和感激不知于何时已经代替了二人之间曾经有过的夫妻情爱了。安详与平和成为了他们之间相处的通常感情。除了在涉及术赤的问题上,妻子会坚决地不让一步之外,真的再没有什么人或事足以令他们的关系产生任何波澜了。 “术赤必须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名。” 成吉思汗决然地想着。他从内心深处明白,自己终究不会将这身后的王位传给这个“客人”。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成吉思汗又再度体会到了父亲也速该当年的心境,如果不是那突入奇来的暗害,自己如今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正和孛儿帖在兴安岭某个山角下的小帐幕中过着不好不坏的普通日子吧?反正不会坐上今天这个地位,如果是那样,术赤的人生也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这一切的因果对于成吉思汗来说太过于玄奥了,他无法想得更清楚,只能将这一切归于长生天的刻意安排。 挥去脑中这些家事,成吉思汗开始思考第三个问题。这是一个内部问题,较之森林民族与术赤、孛儿帖的事情更为迫切与棘手。问题的根源来自于晃豁坛一族的蒙力克以及他的七个儿子,特别是他的大儿子通天巫阔阔出。 蒙力克比成吉思汗要年长上十余岁,如今已是花甲老人。在大忽里勒台上,出于对他的父亲察剌合老人的恩义的回报,成吉思汗将他封为首席长老,更将他的儿子通天巫扶上了珊蛮巫师第一人的位置。而自己也因此顺利得得到了成吉思汗的尊号以及受命于上天的名份。可以说,双方在整个大典中的合作是相当默契与成功的。 对于蒙力克,成吉思汗本身并没有太多好感,这个人和他父亲不同,当自己全家陷入众叛亲离的处境时,他非但没有象察剌合老人那样勇敢得站出来反对背叛并以身殉死,反而辜负了也速该临终前的嘱托,成为丢弃自己全家出走者的一员,在成吉思汗成功后,他又厚颜无耻得带着七个儿子来归顺。但是成吉思汗看在忠诚的察剌合老人在天之灵的面上,恪守自己当年在老人尸骨前发下的誓词,将一切恩情都回报于他们的身上,使他们获得了空前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而且,对于这一家的许多非分行为也多予优容,其中也包括蒙力克与母亲月伦之间的私情。 这种关系大约起始于成吉思汗远征乃蛮之后。其实当初父亲也速该临终的嘱托中也存在将自己的妻子交给蒙力克的意味。对于生活环境极端恶劣的草原民族而言,当做为家中核心的成年男人去世后,将无法独立生存的孤儿寡母交付于另一男人,这本身也是一种顺应自然法则的行为,不但无可厚非,反而更能体现出一种对家人的关爱,相对于文明民族的一些专门满足男人自私心态的陈规陋习而言,更为宽容、质朴。如果当时蒙力克就进入铁木真的家庭并承担起这负重担的话,那么也许到今天,成吉思汗会将他当做真正的父亲那样去尊崇、爱戴。可惜他没有这样做,那么他如今再去与母亲发生那样的关系,无疑是对成吉思汗本人的一种侮辱。成吉思汗之所以至今隐忍不发,完全是念在母亲在此前的艰难岁月中为了抚养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孤儿而饱偿辛苦和寡居多年的孤苦心境。但是,每当他看到蒙力克如同一个盗贼般偷偷摸摸地与母亲来往的时候,心中就会盛怒勃发,几至不可遏制之地步。 “母亲,你为何非要选中这个男人呢?难道你还没有看清他生就一副背信弃义的假面吗?你能和登图子般的豁儿赤相安无事,却不能免疫这个蒙力克?” 正是怀着这样忿忿不平的念头,自乃蛮回军后,成吉思汗就不再前往母亲处问安探望了。因为他生怕自己哪天无法按耐心中的愤怒而当场将蒙力克斩杀,那样对于母亲就显得过于残忍了。 蒙力克却全然没有看清成吉思汗投鼠忌器的心态,对这种暂时性的不稳定平衡反而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自己一家似乎真的可以在新帝国中占据某种超人的地位,使得自他本人以下的七个儿子也逐渐嚣张跋扈起来,尤其是他的四儿子——通天巫阔阔出。 在后世史家眼中看来,蒙古帝国是一个纯粹的“马上帝国”。然而,当迷信盛行的年代里,那些被人们视为掌握了天机的珊蛮巫师们诚然也是这个帝国的精神支柱。在成吉思汗的创业历程中,他们也确实起到了铺路搭桥的作用。如豁儿赤的预言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种天命观念始终贯穿着东西方各个定居与游牧部落的血脉之中,刻写下深深的痕迹。在藏传佛教传入之前,这种原始宗教的力量始终为牧民们所尊崇敬仰,深植于他们的生活领域的各个层面之中。 如今,在蒙古帝国境内,最具权威的珊蛮巫师无疑就是阔阔出。由于他在大忽勒里台上所起的作用,使得全体牧民认同了成吉思汗授命于长生天的无上地位,也为他自己赢得了高于其他同行的威望。但是,他本人却根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才具,不仅欠缺成吉思汗那样冷静的头脑,更没有对这种威望是建立于何种基础上的正确认识,而最为可悲的是,他对于成吉思汗性情和手腕完全昧于无知,错误地将他的忍让当作软弱可欺,可笑地认为他今日的地位都是自己所赐予的。 第114章 于是,在种种幻觉的刺激下,他的头脑开始发热,野心与妄想如狼毒草般在他的心中迅猛滋长,他的面目也愈来愈显得可憎了。他到处装神弄鬼,自称可以骑着青灰色的马登上天庭同牧民们的最高神进行交谈,还自夸其德得宣称自己可以与成吉思汗平起平坐得商谈国家大计。在他的心目中,成吉思汗今日的地位完全是拜他所赐,自己的地位至少是与可汗平起平坐,分庭抗理的。 由于父亲蒙力克与月伦之间的暧昧关系以及兄弟通天巫的这种自我膨胀,其余晃豁坛六子也产生了飘剽然的倨傲与狂悖之心,连带着整个晃豁坛一族都表现出一股不稳定的迹象。对于这些情况,成吉思汗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是洞若观火。博儿术、木华黎、者勒蔑以及军师月忽难都不只一次得对他进言,提醒他要关注这种邪恶的胎动,防患于未燃。但是成吉思汗都只是默默地点头,并未做出任何明确的回答与决定。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桩又一桩来自蒙力克家族的公开挑衅逐次承报至成吉思汗的面前,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哭诉自己的牧场或者牛羊遭到晃豁坛一族的无理侵夺,这其中包括成吉思汗的异母弟弟别勒古台。身为大断事官的失乞忽都忽前去调查亦遭其围攻,被打得鼻青脸肿,贸狈而归。当这位“六弟”向成吉思汗哭诉之时,成吉思汗也只是温和得对其抚慰一番后,却依旧不动声色。他还在等。 终于,在夏末的一个夜深人静之时,通天巫忽然造访了成吉思汗的宫帐,这个枯瘦如柴,相貌阴骘,目光阴森,态度骄矜的巫师一进门就摆出一副神秘的姿态,要求成吉思汗屏退众人,然后煞有介事得宣称道: “尊贵的可汗,我带表长生天向你传达神的意旨。” 成吉思汗眉锋一挑,不动声色得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通天巫见最终的危言怂听没有取得实际效果,似乎微觉失望,但他还是继续讲出了如下之言: “你的弟弟合撒儿心存不诡,妄图取代你的地位。” “哦?是那样吗?”成吉思汗不温不火得反问道。 通天巫那皮包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当那大忽里勒台之上,我向万能的青天寻求草原共主的名字的时候,长生天不只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还有另一个人也拥有这个资格,那就是你的兄弟合撒儿。我当时没有说出来,但是这并不代表神不会将这种命运就此抹杀。你要小心啊!去他的帐幕前看看吧,他正在聚集起自己的党羽,图谋着不可告人的大事!” 说完这句话,通天巫振动着黑色外袍,如同一道鬼魅之影般倏忽消失于宫帐之中。除了留下宫帐之门摇曳一响以及从帐门倏开倏阖之间急涌而入的夜风吹得狂乱舞蹈的烛光之外,剩下得只是那回响于成吉思汗耳畔的恶魔诅咒。这一切将这间本已幽暗得宫帐染上了一层噩梦的色彩。 ※※※※※※※※※ 夜已经很深了,但合撒儿的帐幕前的广场上却人头窜动,这里似乎在举行着某种庆祝会,酒宴正是高潮,看来又将是一场长夜之饮。 成吉思汗带着几名亲信侍卫悄然出现在营地的角落之中,他们隐身于一间正对广场的帐幕之后,端详面前的动静。饮宴正酣的人们谁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大汗此时正在监视着他们,依旧开怀畅饮,嘻笑打闹,大半的人已经有七、八醉意了,嘴里喷着酒气,说些粗俗不雅的笑话,彼此寻着对方的开心。如果这个场面就此持续下去,如果不是古儿别速妃子突然从合撒儿的帐幕中走出,这只不过是草原上一场普通的宴会而已。即使有古儿别速的参加这也算不得违禁之事。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使得整个宴会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合撒儿晃晃荡荡地出现在古儿别速的身后。他衣衫不整,脚步颠簸,脸上挂着轻佻的笑容,从背后抓住了古儿别速的手腕,然后微一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至于古儿别速本人,对于这种冒犯之举却没有什么抵抗的意思,充其量不过是半推半就,绵软的娇躯很快便融化在合撒儿的怀中。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成吉思汗二话不说,当即大步走出藏身之地,来到犹自怔怔发楞的合撒儿面前,命令侍卫上前夺去他的佩刀,解下他的腰带,将他的一对衣袖缚了起来,然后将腰带的另外一头握在自己手中,牵着合撒儿进入他自己的帐幕之中,同时命令侍卫将广场上还未从酒宴的狂欢中苏醒过来的人们驱赶殆尽。 眼见主君牵着精神恍忽的合撒儿进入帐幕,侍卫们面面相觑,均觉不便跟入。同来的斡歌列暗叫不妙,一眼看到远处的一间帐幕门缝中有人探头,细一辨认,正是四养子之一的曲出,不免心下暗喜,连忙走过去向他悄声说道: “快去将这里的一切禀报月仑额客吧。” 经他一提醒,曲出这才如梦方醒,连连点头,快步跑去找马了。不一会的功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黑暗中响起,渐渐远去…… ※※※※※※※※※ 直到月伦额客如疾风般冲入帐幕之前,斡歌列始终在侧耳倾听帐幕内的动静,里面却始终鸦雀无声。 “难道一言不发就给斩了?” 这个念头一闪过,将斡歌列自己都吓了一跳。向合撒儿这样有勇有谋的上将,如果仅仅因为一时的酒后失态而丧命,实在太可惜了。对于主君成吉思汗而言,无异于断掉了一条有力的左膀右臂,即使是对整个新生的蒙古帝国而言,也是一个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 “如果哥哥博儿术在眼前就好了。” 心急如焚的斡歌列在帐幕门前焦躁得走来走去,几次想要闯入,但是想到主君对怯薛歹的严格律令,又令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幸好月伦额客来得甚快,这才令他长出了一口气。 老态龙钟的月伦额客经过这一阵策马急驰,下马时已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若非一旁有曲出相扶,只怕立时便要坐倒在地,动弹不得。斡歌列一见,连忙迎上前来从另一边搀扶着。月伦额客却全然不顾,口中连声追问: “他们两个在哪里?快带我去。已经没了一个别克贴儿,不能再有第二次啦!” 斡歌列连忙指明了合撒儿的帐幕所在。月伦额客忽然全身来了力量,居然双臂一振,率开了斡歌列和曲出的手,脚下步伐虽然踉踉跄跄,却是无一丝停顿,居然只凭自己一人之力径自向那间紧闭门户的帐幕疾步行去。 ※※※※※※※※※ 帐门被猛力掀开,微冷的夜风随之灌入。成吉思汗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喘声。不必回头,他已猜到是母亲月伦到了。 月伦对他毫不理睬,径直走到合撒儿身边,一把扯下系住他一对衣袖的腰带,塞回他怀中,然后怒不可遏得盘腿坐了下来,猛力将自己的衣衫的前襟向左右拉开,露出瘦骨嶙峋的前胸与一对开瘪的乳房,将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盯视着成吉思汗的漠无表情的脸,大声喝斥道: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吧!看看这对曾经被你们吸吮过无数次的乳房吧!你、合赤温、帖木格只知道吃一边的奶水,只有合撒儿能将两边的都吃下,让我免受涨乳之苦!所以,你有灵活的心思,知道怎能样用计策来获胜,因为你自私。而合撒儿却有力量,能拉开最硬的强弓。他为你射杀了一切敢于起来与你做对的敌人!如今,敌人杀光了,你就要反过头来折断这张强弓了吗?你指使着合撒儿一起杀掉了别克帖儿,难道今天就轮到他了吗?下一个又是谁?合赤温吗?帖木格吗?最后是我?你要这个家毁灭,也不必如此费力,我这就把他们都叫来你面前,让你一起杀掉!看着我,不要不敢面对我!你这生下来只知道咬碎胞衣的狗!” 月伦额客就这样不住口得指责着,直到气息缓不上来,才停止了这愤怒的咒骂。但她那盛怒难犯的气势却始终压迫着成吉思汗,令他垂首无言。在他的记忆里,这是继别克帖儿事件后,母亲对自己的第二次歇斯底里大爆发了,其激烈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神情,大有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之意。记得那次,母亲放声痛哭以至于双目流血。然而,这一次,母亲却滴泪不流,倒映在他眼底的是自己扭曲的影子。 “这就是白鹿的愤怒吗?” 当此时节,成吉思汗再无一语可辩。他知道,任何辩解话语都只能招致母亲那更多得如同暴风雨般的激烈斥责。他缓缓得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最后退出帐幕。那天,他在嵌满星光宝石的高旷的夜空下独自伫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时,在他的心中,合撒儿是否有谋叛之心、与古儿别速之间是酒后调戏还是早有私情以及因此而对自己的权威形成蔑视与挑战,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怎么说,他们是兄弟,是母亲月伦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不儿罕孤儿,哪怕是为了这位年迈的生身之母,也不能加罪于合撒儿。 如今,最令成吉思汗心意难平得是母亲的眼神,那目光中分明显示着母羊面对欲吞噬小羊的恶狼的敌意与仇视,是母性的果敢与决然。这眼神分明是在成吉思汗与合撒儿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藩篱。 “看来在母亲的心中,自己与合撒儿也是完全不同的啊!” 成吉思汗颓然自醒着。至此,他终于意识到别克贴儿临终前所说的也许真的是正确的,只有合撒儿才真正是母亲与也速该所生的儿子,自己只不过是母亲从蔑儿乞惕人那里带来的“客人”。母亲也许因为憎恨那个遗弃她独自逃生的蔑儿乞惕人而将那种憎恨转驾到自己的身上。母亲的眼睛已经揭示了谜底,所有的猜测都已真相大白。 第115章 ※※※※※※※※※ 这一夜,对于成吉思汗固然是无法入眠,而通天巫一家的帐幕中也同样灯火通明。摇曳的火光中,通天巫瘦长的身形显得飘忽不定,他那一张黑漆漆的骨感面孔在昏黄的灯光愈发行若鬼魅。 父亲蒙力克蜷缩着一副肥胖的身子,隐在暗影里窥伺着眼前的情景。他始终对这个四儿子抱持着某种敬畏的心态,此时更是有点心惊胆战。他不明白,如今一家已经享受着如此奢华的生活,儿子为何还不满足呢?挑战成吉思汗到底能给自己一家带来什么呢?恐怕不但不会带来好运,反而是将全家今日的名誉地位全部做为赌注,押这一注难以胜出的赌彩呢? 通天巫似乎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忽然开口道: “父亲,你在发抖。你从心里害怕铁木真吗?你以为他真是什么上天加护的草原之主吗?忽里勒台上的一切不过是表演啊,难道你还真的相信了吗?” “我没相信,正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才害怕。”蒙力克吞吞吐吐得回答道。 “他既然不是上天授命,那么他能做草原的共主,我们晃豁坛一族就要对他卑躬屈膝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搬倒这座压迫我们的大山,挺直腰杆,受众人朝拜的一天吗?那样的荣耀又岂是今天这种被赐予、被施舍的日子所能相提并论的?” “你!你何时产生出如此可怕的念头的?”蒙力克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终于得到了验证,这个儿子真的要做出铤而走险的举动了。他瞪视着其他六子,以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你们的兄弟发疯了,你们不能跟他学!” “父亲,老四(四哥)说的有道理!他铁木真可以做大汗,咱们凭什么就不能?草原的风可不是总对着一个方向吹的。如今我们有最高神的意旨为武器,还用怕铁木真吗?”晃豁坛其余六子纷纷起身,站到了通天巫的身边,挥舞的手臂被火光投射于帐幕之壁上,宛如群魔乱舞。 “你们……都疯了,都疯了!”蒙力克颓然长叹。 忽然,帐幕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近处戛然而止。不久,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报告。” “进来说话。”通天巫黑袍一抖,面向帐幕的门口喝道。 一个晃豁坛族人进来了,正欲跪倒见礼,通天巫一挥手道:“直接说事情吧,铁木真那边怎么样了?” 那族人连忙躬身禀报道:“小人从合撒儿营地探得消息,铁木真果然去了那里,看到合撒儿调戏古儿别速可贺敦。铁木真当即大怒,夺去了合撒儿的佩刀和腰带,拴了他的两只袖子,拉入帐幕之中。” “哦?怎样处置的?” 通天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将双目死死盯视着那族人,仿佛那就是铁木真,就是合撒儿。欲除铁木真,先去合撒儿,这是通天巫事先早已计划周密的,因此他时刻派人监视合撒儿的一举一动,这才有所谓的代天宣告之说。 探子被通天巫冷利的目光所逼视,畏缩得垂下头去道:“他们进入帐幕后,铁木真的侍卫就守在旁边,因此无法靠近。后来,月伦额客被请去了,她进入帐幕后就大闹起来,后来铁木真就把合撒儿放掉了,独自离去。” “那再以后呢?” 其余六子中的一人追问道。 “以后?没有了。” 探子经此一问,显然是有点迷惑。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通天巫挥手打发探子离开后,面色沉静得对六个兄弟说道,“这样更好,一个活着的合撒儿比死掉的对我们更有价值。仇恨的楔子已经被深深钉入他们之间,只要我们善加利用,使他们自相残杀,辅以长生天的神力加护,夺取草原之主将不是梦想!” 晃豁坛一族的野心之火随着通天巫的煽动,愈燃愈旺。蒙力克心惊胆战得看着映射于帐幕壁上那狂态毕现的七子身影,默默祈祷这把火千万不要最终反烧自身。 “也许我真的太老了吧,不再适合任何冒险行为了。” 蒙力克在心中叹息着。 ※※※※※※※※※ “这个邀请恐怕有诈,你不能去。” 蒙力克脸色凝重得说道。 在那个野望燃烧的夜晚过后几天,成吉思汗通过使者对他们一家发出了赴宴的邀请。对此,通天巫并不认为有任何危险,反而准备再次宣布自己那些所谓的天命。因此,对于父亲的警告他嗤之以鼻: “父亲,收起你的恐惧吧!谁敢冒犯长生天的威严?” “孩子,也许你真的可以与神灵交流,但是这人间有许多事情却是连神灵也无法预见的。铁木真的邀请令我想到了当年红柳林战前汪罕设下的如“红焰之火,游涡之渊”的陷阱啊。那时是我提醒的铁木真,如今轮到我来提醒你啦!孩子,请相信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预感吧。” 蒙力克依然忧心忡忡。 “神与我同在,谁敢加害?杀害一位珊蛮巫师的惩罚,即使是强有力的王者,也将遭到严厉的谴责的!” 长期沉浸于神秘主义气氛之中的通天巫再度显现出他的疯狂姿态。 蒙力克无语了,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七个儿子蜂拥而出,在通天巫的带领下乘马呼啸而去。随即,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不行,我也得跟去,万不得已之下,我还可以求月伦来保护他们。” 事态果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当他们进入成吉思汗的宫帐时,迎接他们的并非成吉思汗本人,而是几日前险遭处罚的合撒儿。在他身边,还有三名孔武有力的怯薛歹。 “大汗在哪里?” 饶是狂妄自大的通天巫此时也察觉到了危机,他厉声喝问着,便要向后退入兄弟们当中,寻求保护。其余六子也连忙向自己的兄弟靠近,企图掩护他。但是这个举动立刻招致了对方更为严厉的后续手段。三十名怯薛歹一拥而入,瞬间将六子完全压制,只有蒙力克一人因为年纪与地位而免遭擒拿,但是也被严格监视住了。 他惊恐得看到自己的预感成为现实,眼睁睁得看着通天巫被合撒儿揪着衣领,在三名力士的协助下,如同拖死狗一般被带出宫帐。无论他如何嘶叫着提醒众人自己作为神的代言人的身份都无济于事。厮打之中,通天巫的帽子落在父亲的面前。 蒙力克深知,在这些侍卫们的眼中,成吉思汗的权威对于他们远较神更为真切实在。违抗了神明,或许在将来会遭到打击,可是违抗了可汗,却会立时大祸临头。同时,他也完全醒悟到此前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成吉思汗对自己一家的退让还是对合撒儿的愤怒不过是一种欺骗的手段而已,而自己那些愚蠢的儿子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掘下的陷阱,一步步被引入其中而不自觉,并因此而得意忘形,终于在这样全无一丝防备的情况下被轻易打倒在地,万劫不复。 “被设计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当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时,蒙力克立即分辩出,那是自己儿子的声音。他腿一软,就坐倒在地面之上,再无一丝站起的气力。他只能拾起儿子遗落在地上的帽子,紧紧得握在手中,贴在脸上。 帽子上传来的是儿子那熟悉的气息,蒙力克知道,在此后的岁月之中,这种气息将彻底消散,再也嗅不到了。迅速涌出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的视线变得光怪陆离。恍忽间,他仿佛看到幼年的阔阔出正在向他嘻笑欢闹着,双手向前长长的伸出,疾步奔跑过来。他惊喜地想要伸手去握住儿子的小手,但却握了一个空。他的心为止一沉。在接下来的一个瞬间里,倏然降临的黑暗笼罩了他的意识……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章悲怆的森林 在对待通天巫的问题上,成吉思汗再度展现出自儿时便已养成的在沉稳性格,在忍耐后一举爆发,以雷霆手段制服对手的果敢与机敏。自从通天巫的力量抬头开始,成吉思汗就始终在寻找着制服对方的恰当时机。与通天巫的盲目自信不同,他更为透彻得看清了这场较量的实质所在——即君权与神权之间不可调和的对决。对于草原牧民而言,长生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因此,轻易处置有代言人之称的通天巫,会遭到众人的反对,只有在他骄横不法,引发众怒后,自己才可以名正言顺得对其加以打击。永远将大义握在手中,使对方无懈可击的理念,始终是成吉思汗毕生的行事准则。 至于通天巫,过分的自信与对神秘主义的现实物化,使他错误估计了形势,尤其是对成吉思汗的低估,使他盲目得走出了一招又一招错棋。尤其是针对合撒儿的谗言,反而令成吉思汗将计就计,与弟弟合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双簧,这其中唯一的意外便是古儿别速的出现。可以说,这位自命有苍天做主的通天巫,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跳不出铁木真手掌的猴子而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成吉思汗没有处罚通天巫的父亲蒙力克,而是命令宿卫将他救醒。 当老人悠悠醒转的时候,正好听到合撒儿快步走入,向成吉思汗大声禀报道: “我要和那位通天巫先生比试较量,谁知他却不敢应战,还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真是胆小如鼠的家伙啊。” 蒙力克是何等见识,立刻明白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虽然适才他已猜到儿子此去凶多吉少,然则一旦为合撒儿亲口证实,还是老泪纵横,向成吉思汗大声哭诉道: “可汗!为何如此待我?当大地如土坷,江海如小溪的时候,我便已追随于可汗之左右……” “住口!”成吉思汗一声断喝,“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当我如土坷小溪之时,是你的父亲察剌合在追随我!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无情地抛弃和背叛!你这个见风使舵的虚伪之徒,自私自利的险诈小人! 第116章 为了自己活命,可以置父亲的尸体于不顾,置我父的遗命于罔闻。通天巫犯上做乱,你身为其父,不但不加规劝,还与之同恶相济,做出悖德败法的勾当。按照你的行径,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这声色俱厉的痛斥,令蒙力克心胆俱裂,适才的一番不平之意,此时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成吉思汗不但直接揭穿了他的过去,更有隐晦的言词直指他与月伦之间的不当关系。警告他如再不知诲改,通天巫的今天就是他的下场。 成吉思汗鉴貌辨色,情知对方已被震慑,便稍稍放缓了口调,继续说道: “我曾许你犯九罪而不惩的恩典,因此我不会自毁诺言,加罪于你。如果你们一家早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这草原上谁会比你蒙力克的子孙更尊贵呢?这就回去闭门思过,想想究竟应该怎能样做,才能长久保有你家的灶火传承吧!” 说罢,成吉思汗示意部下放开了晃豁坛其余六子,然后退出帐去。他觉得,下面的交谈内容可能会触及母亲的私情,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而,这个决定却立刻将他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晃豁坛六子方得自由,便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堵住了帐幕之门,撸胳膊、挽袖子,呈扇面状逼近成吉思汗,显然是意图合围。这突发的异动大为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不过他的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双眉倒竖,面沉似水,胸腔之中暴出一声怒吼: “滚开!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鼠辈!” 他夺人威势使得蠢蠢欲动的六子骇然止步,一时间踌蹰不敢近前。乘此时机,成吉思汗疾速前冲,推开挡在面前的一人,飞身脱出宫帐。待六子醒悟过来,追出门外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排由刀出鞘,弓上弦,目光中尽是敌视的宿卫。成吉思汗本人则早已安然站立于这堵人墙的背后。 眼见敌众我寡,晃豁坛六子在森寒凛凛的刀与箭簇的压迫下,放弃了索回通天巫尸首的念头,簇拥着被恐惧与悲伤折磨得几近痴呆的老父狼狈而逃。自此,晃豁坛部的气焰遭到了彻底的打压,其名声不久后便在草原上销声匿迹了。 目送这一家人消失于暮霭之中后,成吉思汗命人将通天巫的尸体抬过来亲自验看,在确认其死状后,吩咐将尸体暂寄于一间帐篷内,然后严密封闭门户与天窗,并派怯薛严加看守,以免在自己布置好善后事宜前走露消息,引发骚动。 然而,当第三天拂晓时分,一个惊人的报告传来:帐篷的天窗竟然无人自开,阔阔出的尸体失踪了。经察问,有目击者称“天窗自动打开,尸体腾空而起,自行飞出”。 对于这种近乎灵异的解释,成吉思汗故然半信半疑,但是在察无实据的情况下也没有深纠的必要,更毋需捕风捉影,乱兴大狱。于是,他宣告于众人道: “阔阔出伪造天命,妄图以无稽谗僭毁损我们兄弟之情,因此招致天谴,夺其性命与躯体而去。” 在彻底摆脱了危险的通天巫以后,成吉思汗另请一位本分可靠、令人放心的人担任大萨满。这个人就是巴阿邻部之兀孙老人。通过这个平和稳重,毫无野心且忠于自己的傀儡,成吉思汗将珊蛮巫师的力量也牢牢掌控于自己的手中,以政治战胜了宗教,从而消除了内部遗患,完成了集权政治体制的统一整合。 ※※※※※※※※※ 如果说,剪除通天巫的行动是成吉思汗以深湛的谋略与智慧而最终水到渠成的话,那么在翌年对泰加森林中的狩猎民族的征服行动,却因为某些命运动因素以及久胜而骄的疏忽而造成了重大的牺牲。 纪元1207年的春天,随着草原的复苏,边缘地区的动乱因子又再度生出了萌芽。首先是那些克烈亦剔旧贵族,他们推戴尚保留有自己封地的札合敢不挑起叛乱的旗帜。成吉思汗闻报后,立刻遣老将主儿扯歹率领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部整装出击,展开迅猛无伦的进攻,数日之间即告敉平,活擒了札合敢不。念在他的两个女儿的姻亲份上,成吉思汗饶恕了他的死罪,只是将其长期软禁了起来,让他颐养天年。 此后,成吉思汗又命者别再度越过阿勒台山,平定乃蛮旧地的不稳势头,并首次越过天山,对畏兀儿部进行试探性攻击。没想到,畏兀儿的两位国王,分治东西两部的高昌国的亦都护巴儿术和哈剌鲁王阿儿思阑早已听闻蒙古的威势,不待者别兵至,便派遣使者前来投诚,同时献上大量的金银珠宝、彩锻丝绸作为礼物。尤其是亦都护巴儿术还特地命使者向成吉思汗转达了如下言词: “听闻您威武神圣的大名,我们欢欣鼓舞,如天边云消,红日当头。听说您有四位了不起的儿子,那么我愿意成为他们的一员,做您的第五子,矢志效忠,竭尽全力!” 成吉思汗接受了他的诚挚臣服,当即决定将也速干所生之女阿勒豁勒屯别姬许嫁于他。整个1207年的征服可谓顺风顺水,但历史的河流并非永远一成不变,不知何时便会卷起凶险莫测的波澜,令徜徉其中者猝不及防。 ※※※※※※※※※ 这片起伏的山峦脉络和莽莽苍苍的黑色树林,即使在纪元1208年的夏天也显得阴寒森冷。树林的茂密程度实在惊人,居然连日光都被完全遮蔽,黑暗的感觉如同进入了妖怪的肚子,浓稠而绵密,压抑而张狂。术赤所率领的蒙古军虽然人数过万,但是穿行其间依然仿佛汪洋中一只无奈的小舟,无凭无依。 对于这次深入泰加森林,术赤最初的感觉是相当困扰的。在他心目之中,自己第一次以主将之身出征会连续遭遇多次血战,在连克劲敌之中展现自己的军事才华,象父亲那样成为飞翔于战场之上的雄鹰,奔行于草原之上的苍狼。虽然两父子之间从来没有太多的言语沟通,甚至给周边之人以互相敌视的观感,但是凭心而论,术赤平生的举动思维,于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深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父亲的沉默、父亲的威严、父亲的睿智、父亲的冷酷……这些在术赤道眼中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始终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完全具备这些,也许到哪个时候,自己身体内那来历不明的血脉才会得到父亲的认同,而成为他最喜欢的儿子。也许这样的想法在目前看来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不过术赤已经决心这样做下去,不懈得做下去,永远的做下去…… 然而,森林民族们似乎并不准备给这只初出茅庐的年轻苍狼以展现才华的机会。当术赤之军逼进腾汲思海西岸,准备开战之时,斡亦剌惕部首领忽都合别乞却主动来投降,甚至同意为术赤率领的征讨部队充当向导。这样,在这位颇识实务的俊杰引导下,术赤率军顺利而无聊得进驻了斡亦剌惕人的旧领——失黑失惕之地。 忽都合别乞又自告奋勇,提出“毋需蒙古张弓支箭,可凭一已之口舌说周边各部来归”。对于这个提议,术赤欣然以从。虽然他十分渴望以战场上的壮丽对决来获得父亲的认同,但他又是一个天生不喜无谓厮杀的人。不几日,忽都合别乞用实际成果证明了自己的每一句言论都是相当负责的。在他的游说下,不里牙惕、巴儿浑、兀儿速惕、合卜合那思、康合思、秃巴思等合计六部的首领先后携带贡品,出现在术赤的面前,向蒙古表示效忠。几万部民在和平的方式加入了新帝国的行列。 术赤在失黑失惕之地完成了授降工作后,当即挥师西进,兵锋直指乞儿吉斯突厥人居住的谦谦州之地。这是一片地势起伏不定的山地。北临萨彦岭,南抵唐努山脉之脚下,上叶尼塞河及其主要支流——乌卢客姆河和肯乞克河从中穿越而过,冲击出零星的河谷平地,间或有零星的草原点缀其中。此外,尽是由雪松、落叶松、欧罗巴冷杉和白桦树所构成的无边森林。这里的气候可谓“胡天八月即飞雪”,除了短暂的夏季和漫长的冬际之外,几无春秋之分。 关于古代乞儿吉思突厥人的状况,我们可以求证于他们的后裔图巴族——该地今日之原住民的日常生活而得以管窥。毫无疑问的是,当乞儿吉思人的时代里,当地特产的驯鹿已经成为每个古代家庭的必备家畜,既是交通工具,又是耐寒衣料,更是过冬的存粮。他们是典型的天生猎人,犀利准确的箭法足以捕捉射杀这一带那些敏捷强健的獐鹿之属。至于黑貂、水獭与河狸之类具备珍贵毛皮的生物,则是他们向外界贸易的重要商品。他们就地取材,以树枝搭建房屋,覆以厚实美观的桦树皮做为屋顶。 对于术赤的征讨军,乞儿吉斯各部采取了与其邻居斡亦剌惕部和不里牙惕部相同的恭顺姿态。九个主要部落在其首领迪亦纳勒、月勒迪额儿和斡列别克的斤等人的带领下归顺投诚,献上白海青鸟、白马和黑貂之类的贡品以示臣服。成吉思汗闻报大喜,立刻表示愿与这些森林部落建立姻亲关系,他将自己的女儿扯扯亦干嫁给居功至伟的忽都合别乞的长子,又命术赤与之结亲,将女儿豁雷罕嫁予他的另一子。第一桩婚事旨下即行,术赤做为娘家的代表主持了典礼。至于后一件婚事,由于新郎新娘都还幼小,只能留待以后再成合卺之礼。对忽都合别乞,术赤有着较为良好的印象,虽然这两桩婚事有着明显的政治色彩,却也没有太多的不满。可是,成吉思汗的旨意里却对自己的成绩没有片言嘉许,只是在末尾命令他再接再厉,继续征讨最后一个尚未降伏的二十姓秃马惕部落。 术赤在私下里向传令人追问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没有一言遗漏后,方才悻悻然做罢,同时威胁此人回去后不得透露自己的这些追问。 第117章 一时间,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但觉眼前的一切尽是徒劳虚妄,以至于在主持婚礼时显得无精打采。后来,他一转念,猜想父亲或许是认为自己还未尽全功,过早的嘉奖只会使自己产生惰性而丧失进取之心。因此,当婚礼一结束,他便着手于征服秃马惕部的事务。 穿过茂密繁盛的额尔库尔山林,越希马河、奥卡河和伊札河的汇源之处,于巴拉干草原之北,便是秃马惕部居住的山林。这里已是西伯利亚泰加森林的最深处,也是古代人类生存的极限之地。旅行家格列纳尔对此地区有这样的描述:除了行人常走的羊肠小道以外,泰加森林就像热带森林一样茂密而难以穿行。要想从这种稠密的森林中通过,就必须手持利斧,披荆斩棘而进,否则就寸步难行。因为,在深而茂密的野草中常夹杂着金合欢属植物和野生醋栗树,草丛中常隐蔽着横七坚八的倒木的树干,足以绊人步履。在这种遮天蔽日的森林里,行人举目所见,尽是树木草丛,根本无法见到位于前方稍远处的高地。林中没有任何标记,乍一看,山谷与溪涧毫无区别,行人无法辨认哪里是幽深的山谷,哪里是暗流奔泻的深涧。据说,有些猎人一脚踏入这可怕的森林就迷了路,并永远同其伙伴失去了联系。 如今,术赤的部队便是穿行于这树海构成的迷宫之中,他们的目标却并有些啼笑皆非。当术赤与副将孛罗兀勒正忙于接受森林民族诸部的投诚而应接不暇时,同时随军出征的那位被成吉思汗封赠为统治此地的那颜豁儿赤老人却主动提出作为使者前往二十姓秃马惕部劝降。做为草原民族出身的术赤等人,对泰加森林这种阴翳压抑的环境有着天生的排斥,又实在没有什么仗可打,尤其听说现在的秃马惕部首领新亡,新首领由他的遗孀孛脱灰塔儿浑继任。术赤既不想与女人交手,也不认为这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因此放心大胆的同意了豁儿赤的请求,安心的在失黑失惕坐等他的消息。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完全脱出了常识的轨道。这个好色的老人居然在初到秃马惕部后,一眼相中了女首领孛脱灰塔儿浑,意欲将她收纳入成吉思汗所许给他的三十名美女之数。如此一来,惹犯了秃马惕人的众怒,因为他们的女首领已经在族内挑选了一位合意的丈夫。于是,豁儿赤一行被扣留起来。这样的消息传来,不免令术赤心中大为光火。这次出兵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恶战,但也可以算得上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没想到一时失算,居然将一位万户那颜失陷于敌手,尤其是女人的手中,可谓奇耻大辱。因此,才会有前面提到的这次林中行军。 想到这些烦心事,术赤就会觉得自己的一个头有两个大了。从去年开始的周边征服,所有的部队都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偏偏自己这次出兵却弄出了如此大的一个漏子,为今之计,也只有以兵力威胁秃马惕人投降,释放豁儿赤。而对于这个老色鬼,术赤的恨意甚至要远远超过对那些秃马惕人。他一边诅咒着这些恼人的树枝,一边催促着部队速速前行,即使是夜晚也不得宿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秃马惕人,挽回失去的面子。全体蒙古军在主将的督促下,一路披荆斩棘,兼夜疾行,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步便跨到秃马惕人的营地去大杀大砍一番,以发泄他们在这片恼人的森林中积累起来的怒气。 惟有孛罗兀勒的心中却对目前的情况怀有隐隐的忧虑。他觉得术赤此时的行为过于急躁了,尤其是在地理不熟的情况下贸然突进,未免犯了兵家大忌,是以屡次进言,但都遭到术赤以下众将的反对,大家认为小小的秃马惕部居然敢抗拒不服,进而扣压使者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必须以雷霆之势加以严惩。当此众口一词的压力之下,孛罗兀勒也只得将满肚子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但是私下还是嘱咐自己的手下们注意防范突发的袭击事件。 其实,在众人之中,论起与豁儿赤的关系来,谁也不会比孛罗兀勒更为担心那老人的生命了。正是这位老人,在被铁木真踏平的主儿乞军营里捡到了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儿童的孛罗兀勒,多年来,孛罗兀勒在心目中始终将豁儿赤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和人生导师。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在事关全军安危的问题上,他也只能勉强压制心中的焦急,而保持理性的态度了。可惜,如今这种理性并不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 一切果然被孛罗兀勒料中了,自从这队蒙古军闯入森林不久,暗中便始终有一些眼睛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这一夜,灾难的一夜…… ※※※※※※※※※ “敌袭!” 伴随数声惨厉的哀嚎过后,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发出了警报。猝然遇敌对蒙古军果然是久经沙场的百战强兵,立刻从行军队形变换为应战队形,刀剑齐出,箭簇上弦。但是,他们忘记了一个事实,这里不是他们习惯于纵横驰骋的草原,没有开阔的视野,更没有散开队形的回旋余地。那些以前习惯的战法,此时全然不起作用。因此,一旦变换队形,在如此狭小而陌生的区域内便自相拥挤起来,耳闻战马惊嘶,人声鼎沸,却没有人能够发现那些箭簇究竟来自何方。森林的黑夜是他们这些草原苍狼一时所无法适应的,导致他们暂时失明失聪,完全没有方向了,而那些来无踪、去无影的暗箭,如同幽灵操控的魔箭,不停得打击着这些误入牢笼的苍狼们,寝其皮肉,食其肝肠,乱其心智,消其勇气。渐渐得,这些勇敢的战士们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如果是草原的战场上,他们哪怕直面敌人的刀锋亦不知畏惧,然则,对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无所适从,空有一身力气不知该向哪里刺出或者射出自己的刀与箭簇。 眼见全军将要陷入混乱,孛罗忽勒心中焦急万分,大声喝令道: “不要乱,不要乱。熄灭火把,不要做敌人的靶子。” 在他反复弹压指挥下,前军逐渐安静了下来。孛罗兀勒继续下令道: “看准对方箭簇的来路,然后集中射击。对方人不多,逐个将他们剪除了。” 此令一出,果然立见成效。不久,森林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声。林中射来的箭簇的密度与频率逐渐稀疏了下来,不久转至绝迹。孛罗兀勒见秃马惕人的伏兵已经被击退,立刻指挥部队向中军靠拢,援救陷入苦战的术赤。 由术赤统御的中军,也在同一时间内遭到了秃马惕人的伏击。可惜他就没有孛罗兀勒的好运了。他手下的兵马较前军为多,又没有做好防护准备,因此遇袭后混乱更甚。而秃马惕人的指挥者也颇通兵法,早已认准了术赤是全军总大将,是以几乎所有的射击都集中在他这个方向。第一轮箭雨过后,术赤身边的亲卫队已经倒下了一片,连同掌旗官也中箭身亡。若非周围有几个反应快的侍卫以盾牌相护,术赤本人只怕也难逃厄运。看不到将旗的士兵们因缺乏指引,愈发慌张,几乎连必要的防御措施都没有准备起来。此时的术赤即使有一千条命令,也无法顺利下达到部队之中了。 在盾牌掩护下的术赤,心中的悔恨与焦急交织杂糅,形成如火的风暴。他痛悔自己的疏忽大意,憎恨秃马惕人的狡猾奸诈,焦虑自己的部下成为靶子,忧急自己的指挥瘫痪不灵。这次独当一面的出兵机会,完全是母亲孛儿帖以多年情义和无比坚持从父亲那里为自己争取来的。自己却屡屡犯错,而导致眼前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那些对话以及神态,他当时听得、看得都真而且真,一句也没有忘记。 “那是蒙古人完全不熟悉的蛮荒之地,危机四伏的险山恶水。”成吉思汗说。 “术赤的力量可以横绝高山,截断流水!”孛儿帖寸步不让。 “此次出征,非比寻常。严酷的自然比敌人更加可怕!”成吉思汗说。 “术赤是在风雨中奔驰的骏马,霜雪中跳跃的羚鹿!”孛儿贴说。 “还是太凶险啦,自古远征百不还一啊!”成吉思汗又说。 “术赤生于危难,长于困境,他什么时候有过退缩过呢?” 孛儿帖那近乎顽固的坚持令成吉思汗默然。他久久地凝视着妻子的双眼,看到那其中有烈火在炽动,终于缓缓地颔首承知了下来。 以上的情景,都被藏身于暗处的术赤一一收入眼底,刻入脑海。如今,这些对话如同一支又一支的箭簇不停得穿刺着术赤的心,使那里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不能继续这样了!即使败北,我也不能如此窝囊!” 怀着觉悟之心的术赤猛然挺身而起,大声喝令身边乱作一团的士兵们冷静下来,以盾牌护身,结成紧密队形,不令敌人有各个击破的暇余。在他奋不顾身得指挥之下,中军的部分士兵开始镇定了下来,有组织得结阵防御起来。然则,正因如此,秃马惕伏兵对术赤的狙击也愈发紧密起来,不多时便连续有几十支箭簇射向术赤。 “太石,危险!” 护卫们齐声惊呼着,用身体围在术赤道身边,形成了一道血肉盾牌。 箭依旧不停地射来,连续有护卫落马,术赤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久,盾墙就裂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噗”的一声,术赤的大腿上中箭,他却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仍旧如山岳般巍然矗立,行若无事得继续下达着命令。 “熄灭火把!” 当术赤喊出这一句的同时,一点寒星从林中激射而出,直飞术赤的背心而来。当术赤觉察之际,已经无法回避了。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一刹那间,术赤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奈的苦笑,“我终究无法成为一只真正的苍狼啊。” 第118章 “噗!”箭簇刺入人体的声音响彻术赤的耳际。但他本人却没有感觉到肉体破裂的疼痛。难道自己立刻就死亡了吗?一点死前的征兆与挣扎都不需要了吗?命运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呢。但是,他立刻感觉到不对,自己的后背上压上了沉重的物件,应该是人的身体。看来这一箭又是别人替自己以生命遮挡了下来。会是谁呢?无论是谁,自己又欠下了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术赤轻轻转动身体,用手将即将从后背滑落的人体托住,转过头来凝神查看。这一看之下,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孛罗兀勒!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呢?”垂死的孛罗兀勒颤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勉强绽开了一丝笑容,缓了一口气后,他又道,“大汗命我要好生辅助于你……我……我没有……做……好,见到他……替我向他……请罪……啊,我不能……陪他去……打……打阿勒坛汗……” 他在吐出这最后一个字后,一口气上不来,大量的鲜血也随之涌出嘴巴,头一歪,从此再没醒来。 术赤怀抱着渐趋僵硬冰冷的孛罗兀勒,不知是该放声大哭还是纵声长啸。因为自己的疏忽,居然导致一位良将命丧于面前,这样的损失比起失去上千名士兵更加严重。术赤甚至感觉,自己没有听从孛罗兀勒的谏言,不谛于间接谋害了他的性命。自己也是一名凶手啊!包括孛罗兀勒在内所有倒下的战士们,都是被自己的虚荣与好胜所谋杀的! “太石,孛罗兀勒将军要我禀报你,敌人的伏兵不多,只需沉住气,瞅准敌人射箭的来路,集中反击过去,必然会击退他们的。” 一名孛罗兀勒的亲兵泣不成声地向术赤汇报着。看来,孛罗兀勒在突袭发生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听到这些话,术赤的头脑倏然冷静了下来,原本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倒流回心中。他用几近凄厉的声音将孛罗兀勒的遗言传达出去。训练有素的蒙古军开始还击了。精准密集的箭雨立刻对四周的山林进行了无情的洗礼,秃马惕人的攻击被彻底压制了下去。直到天亮时分,这场突袭与反突袭的混战终于告一段落。双方都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都有许多英勇的战士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园…… ※※※※※※※※※ 退出泰加森林的术赤,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虽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渴望胜利的意志之剑却并未被折断锋锷。他在失黑失惕稍事整合部队后,总结了初战失利的教训,改变了最初采取的错误的大规模进攻方式,将部队分解成若干小队,悄悄地进入森林边缘。他重新任命出身于朵儿伯惕部的青年猛将朵儿伯多黑申为先锋。 这位新先锋朵儿伯多黑申在蒙古军中的风评并不甚佳,大家觉得这个有着野兽般冷酷眼神武将是为生吞活人而生,在杀戮成为一种美德的蒙古军中都令人侧目,毕竟没有多少人会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术赤这次启用他,显然是对秃马惕人下定了灭绝其种族的狠心了。而这位新先锋的战前准备也颇有出人意表之处,他要士兵们所准备的居然不是刀矛箭簇,而是大斧、手斧、锯、凿等奇怪的武器。他要做什么呢?除了术赤之外,没有谁能想得通。直到全军进入森林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术赤是在施展欺敌阳动:他命令部队虚张声势,沿着那条进入森林的著名的红牤牛小道按部就班地行军。但行不多远,他突然改变行军路线,穿入不见人踪的森林。这一次,有忽都合别乞派出的优秀向导,大家不再感到有身陷迷宫的茫然感了。至于前进的道路,则是由前朵儿伯多黑申所部用斧凿开出,众人直到此时方才晃悟到这些古怪器具的功用。 如此劈荆斩棘,开路而行,术赤所部终于避开的秃马惕人的眼睛,以飞将军从天而降的姿态出现在卡腊加斯群山之上。术赤下令,全军在山林中做好隐蔽,然后派出精细的士兵随向导探察秃马惕人的营地,很快便得到了回报:敌人正在为杀退蒙古军而举行庆功宴,他们打算以豁儿赤为人质,要挟蒙古议和收兵。 “休想!” 这两个字是术赤从牙缝中强挤出来的。大家都听到了他的上下牙齿在猛烈地磨擦,发出如欲择人而噬的咻咻气息。迫人的杀机随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激烈地跳动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青年此时俨然化身为吞食天地的苍狼! “今夜全军出击,为孛罗兀勒将军报仇!将敌人斩尽杀绝,将这夺去蒙古勇士生命的可恶森林化为灰烬!” 随着术赤所下达的冷酷的报复命令,蒙古狼军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发动了血腥的攻击与屠戮,没有任何一个秃马惕人能安全的存活下来,素来安宁寂静的泰加森林中在熊熊烈焰中发出了悲怆的哀鸣……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一章母子诀别 第五十一章母子诀别 术赤的军队带着满身烟火与血腥味道出现在成吉思汗的面前,森林中的一幕构成了他们夺命修罗的恐怖声望。然则,即使如此,术赤还是怀着深深的遗憾,汇报了孛罗兀勒的死亡经过,并将尸首抬到了父亲的面前。 成吉思汗默然凝望着眼前这片雪白色的毛毡,脑海中不时回闪着孛罗兀勒的音容笑貌。曾几何时,他还是那样富于朝气,活力十足,自如挥洒着满腔豪情与卓越才具。如今,却化身为这样一具冰冷僵硬、悄无声息的尸体。这种骤然之间的变化,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一时间难以适应。 “请父汗责罚儿臣的罪过!” 被术赤低沉的声音所惊醒,成吉思汗的目光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凭心而论,术赤确实应该为孛罗兀勒的死因承担一部分责任,然而他能在遭遇战败的逆境下重整旗鼓,奇袭胜敌的战绩却也理应得到激赏。这孩子初看上去,并不是孔武有力的类型,虽然业已娶妻生子,但是那张脸上犹存有未脱的稚气,与其做为一军主将的身份显得颇不相称。 “处罚?你要怎样的处罚呢?” “无论怎样的处罚都不为过分!” 术赤拜伏在地,以阴哑的声调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罚你。孛罗兀勒是你月伦奶奶的养子,处罚的事情,还是由她来决定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成吉思汗就转身离去了。他本无意惩罚术赤,只是不敢担当这个报丧使者的身份。自从上次合撒儿事件之后,母亲在隔天就吐了血。再之后,通天巫事件又导致蒙力克绝足于月伦的帐幕,这就加速了她身体状况的恶化,同时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愈发交恶了。如今,孛罗兀勒之死对她来说,无疑是又一沉重打击!即使说是雪上加霜,亦毫不为过。成吉思汗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是怎样一副面容,又会有着怎样的眼神。那面容和眼神,都是成吉思汗至今少有的却又不敢面对的状况。 成吉思汗很清楚,母亲是不会责备术赤的。现在,在她的思维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铁木真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专一制造悲剧的魔头,唯知伤天害理的凶手。念及于此,成吉思汗不由得面现苦笑。如果此时可以剖开自己的胸膛,露出那颗心,会一眼发现,那上面所刻写的除了万分悲痛之外,就是无限的惋惜。 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停下来,回首观望着,见术赤已经不在原地,随之消失的还有孛罗兀勒的尸体。看来,他真的去见月伦了。 “这下,母亲只怕真的要被噩耗击倒了。” 他深自担忧着。虽然母亲身边还有帖木格,但他还是不放心,连忙找来以失吉忽都忽为首的其余三位养子,让他们去月伦的帐幕里探看情形。然后,他又派人去合撒儿与合赤温的营地,将他们两人招来,一起陪伴母亲。希望能在这些亲人的支撑下,可以帮助母亲渡过这一关。 “如果帖木伦能在这里就好啦。” 最为年幼的妹妹也已经出嫁了十几年。大约是在前年丈夫孛秃病逝后,一直在夫家守寡。偶尔也会回来看看母亲,但终究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母女之间也不免隔了一层。 “一切都是因为寂寞啊。如果……” 孛罗兀勒的名字一旦在头脑之中弹出,成吉思汗就不禁发出深沉的长叹。这种假设,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汗,我是不可饶恕的罪人,请严厉惩处!” 这个突然从背后脚下冒出来的苍老声音,使成吉思汗微微一怔。怎么又来了一个请罪的?低头看时,正是引发这次丛林远征的豁儿赤。 老泪纵横的他匍匐在地,连连顿首。他的额头已经碰破了,流出的鲜血与沾上的泥土相混杂,模糊一片。看来,这悔过之心是相当真诚的。成吉思汗怜惜地将老人搀扶起来,安慰道: “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呢?都是我的错啊!是我的好色胡闹惹起了这场祸事,是我年老昏聩,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干出了追悔莫及的荒唐事儿,却让包括孛罗兀勒在内的那么多无辜者枉送了性命。我的罪过大如山、深如海呐!纵然将我碎尸万段,也难抵偿!” “好啦!知罪者即无罪,亦不当加罪。”成吉思汗拍着老人的肩膀劝慰道,“再说,杀掉你又如何呢?那些死者也不能复活,多伤性命又有何益处呢?我想,孛罗兀勒也不会希望你死掉的,否则他为救你而拼上的性命,也变得毫无意义了。你说呢?” “这……” 豁儿赤一时无语,低垂的头愈发下沉,额上的伤口再度汩汩流血,顺着鬓角一路滑落下来,不久便染湿了肩头的衣服。成吉思汗连忙撕下自己的一幅衣襟,给他缠住伤口。心中担忧这年过七旬的老人恐怕经受不起如此严重的失血。 第119章 “每个人总有暂时解不开的心结,你现在是这样,我过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当我心意难平之际,你总会及时出现,用睿智的话语来为我消愁解忧。这是何等的恩义啊!孛罗兀勒是你从乱军之中亲手抱出来的,对于他,你有再造之德。这些大恩大德,我和他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有小过,但绝非有意而为,因此不能遮掩你的大功!如果因小过就随意抹煞大功,那是违背长生天的行为。” “大汗,我……” 成吉思汗的殷殷话语令豁儿赤百感交集,愧悔、怅惘、感激、怀念等等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头交织萦绕,汇聚为波澜起伏的大河,随泪水一泻千里,不可遏止。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今后千万不可再将负罪感存在心里啦。” 成吉思汗挥手制止道。他真的很担心老人会因激动过度而伤害身体。 “大汗教诲,谨记于心。那三十个美女,我也不再要啦。” “不!这是你应得的赏赐,只是再选的时候,一定要事先问清楚人家是否定亲。如果遇到实在不愿意的,最好别勉强人家。强行从母亲身边拉来的小羊羔,是不会乖乖吃草的。还有,森林百姓那里,只怕会有很多人恨你入骨,不会遵从于你。再说,那边天寒地冻的,你这把年纪也受不了。我看你还是统领巴阿邻三千户吧。” “谢大汗恩典!” 成吉思汗强颜欢笑着目送豁儿赤一步一回头地远去了,脸色立刻变得黯淡下来。他转身走向妻子孛儿帖的帐幕,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她,让她会同另两位王妃——也遂和也速干——这一对塔塔儿姊妹代表自己去看望孛罗兀勒的遗孀阿勒塔泥。她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也是一个需要特殊照料的人。 走在路上的时候,成吉思汗想:母亲的年纪与豁儿赤差相仿佛,这次打击对她来说,很难说不是一道催命符。一种危险的预感悄然袭上心间。 事态的恶化程度之快,超出了吉思汗的预想。翌日,合撒儿与术赤带着满面泪痕来向他汇报,说母亲看到孛罗兀勒的尸体后仅仅发出了一声怪异的闷哼,口中便鲜血狂喷,随即晕倒,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兀孙老人已经带着珊蛮们赶过去了,正在举行驱鬼招魂的仪式,但愿能起作用。” 合撒儿低声说着。 “阿勒塔泥那里怎样了?” “母亲去过了。开始也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母亲用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劝说,这才令她平静了些。” “唉,可怜!” 成吉思汗语带双关的长叹道。这既是为那位准母亲年轻寡居的悲惨命运,也是为那个还未来到世界上便成为了孤儿的胎儿发出。草原上的每一次争战都会制造出大量的孤儿寡母,可是这一次却真的令成吉思汗感同身受。自己毕生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尽量阻止这种悲剧继续发生下去,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一定要设法阻止这种事情继续发生。如果我这辈子做不到,那么由术赤来继续努力!察合台,窝阔台,还有拖雷!这也是你们的任务!” “诺!” 四子齐声答道。这其中,术赤的声音最响,察合台的声音却最低。成吉思汗发现,察合台望向术赤的目光之中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却一时想不起来此前究竟在哪里遇到过。但是,他明显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善意和友好。不过,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余暇来考察这些。成吉思汗待四子话音方落,便公布了一件在他认为是当务之急的事情: “术赤听令!” “儿臣在!” “做为我的长子,你初次领兵远征便能收取大功,令林中百姓倾心归降,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因此,我决定由你统领这些百姓,成为林中九千户百姓之主!” “父汗……” 成吉思汗用斩钉截铁的手势制止了术赤,继续说道: “不要推辞,这是论功行赏,即使你不是我的长子,也将获得同样的恩赏!” 他话锋一转,对其余三子道: “至于你们,我将八千户百姓交予察合台统治,窝阔台和拖雷各五千!” “谢父汗!” 察合台的回答愈发低弱了下来,这种不满的态度明显指向多他一千户的术赤。成吉思汗顾不得去教训他不要忌妒,又转向合撒儿道: “你是我的长弟,多年来辅佐于我,为蒙古做出了重大贡献。因此你的封地也将超越你的其余兄弟,宜领四千户百姓。” 接下来,成吉思汗又将两千户百姓封予三弟合赤温,异母弟弟别勒古台则得到了一千五百户。至于叔父答里台,成吉思汗命他去统领先前由于背叛而遭到废黜的札合敢不的那些克列亦惕旧部。对于这位曾经几度背叛自己的叔叔,他实在不想让他留在眼前,因此特意将他贬去远处。这种流放的态度后来遭到以博儿术、木华黎和失乞忽都忽为首的重臣们的反对,联合进言劝他念在他是也速该唯一的弟弟的份上,不要过于苛待于亲叔父。何况他已经年过六旬,也不会再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可能。这才使得成吉思汗回心转意,这才作罢。 在亲友中得到封地最多的是母亲月伦与幼弟帖木格,二人的领地合计一万户,同时派古出、阔阔出、种筛和豁儿合孙这四位老臣为师傅,负责辅佐帖木格。又指派忽难、蒙客兀儿、客帖等三人辅佐术赤,其余三子也各为其指派了师傅。特别是针对性如烈火,心地偏狭的察合台,在定制的师傅之数外,又加派了为人厚重,颇有器局的阔阔搠思来规劝和引导他,希望能于浅宜默化之中逐渐消除掉这个缺点。即使不能消除,也要尽量将其抑制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不致酿成不可收拾的祸端。 给予母亲和幼弟的封赠,再多也不致引起众人的不满,因此成吉思汗希望这样可以稍稍慰藉一下正陷入巨大悲痛之中倍受煎熬的她。然则,这种程度的补偿对于母亲而言,究竟能有多少意义呢?果然,从弟弟帖木格的回复中证明,母亲对此事的态度完全是嗤之以鼻,除了一声冷哼之外,竟无只言片语。 ——看来母亲真的是不满意啊。 这一瞬间,成吉思汗深感自己心中的情义是如此的贫乏,思想是这般的枯竭,以至于除了物质与权力之外,竟再也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货色。当一对原本应是骨肉相连的母子亲情,如今却蜕变为锱铢必较的纯粹利益关系的时候,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可见,在自己走向政治上的绝对成功之时,却在家庭关系和亲人情谊上一败涂地,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人一旦踏上权力战车,就再没有片刻留顾的余暇。远征唐兀惕(1)的决策已经形成,出兵的日子迫在眉睫。 这次出兵,完全是一次对未来攻击金国的预演,也是解除后顾之忧的必然手段。在十三世纪初页的中国境内,仿佛又回到了纪元3世纪的三国时代。在华北地区,有持通古斯语言的女真人所建立的金国,华南则是汉族建立的南宋(2)。双方大致以淮河为分界,处于时战时和的对峙状态。由于大部分精力为南方政权所牵制,使得金国不得不允许在自己的西北一隅存在着另一个较为弱小的西夏政权。 所谓西夏,即蒙古语之中的唐兀惕。这个国家所统治的地域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甘肃(2)和宁夏两省全境、内蒙古西部的河套地区以及青海省的东北部。虽然论其疆域是三国之中最为局蹙,但其立国时间却最为久远。大约从成吉思汗时代向前追溯两个世纪的北宋初年,生活于这一代的属于藏民族一支的唐兀惕人便在其拓拔皇族的带领下据地称王,借用汉字“夏”为国号,并改姓李氏。这是一个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国家,却又保留了本民族的传统,独特的西夏文字便是两者相嫁接的产物。两百年来,这个国家依靠巧妙的外交手段和坚强的民族精神在中原统治者和北方游牧人之间左右逢源,安然存续至今。直到成吉思汗将其纳入自己的视野之时,才迎来了它最为困难的时代。 早在两年前(纪元1205年),成吉思汗西征乃蛮旋师的途中,就曾经对其西北边陲发动过试探性的攻击。这些突然出现的游牧人令唐兀惕人大吃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北面出现了一个不可漠视的强大邻居。然而,随着这一波攻击的潮来潮去,他们又认为这只是一次偶然性的袭击,即使这个邻居确实强大到足以超越克列亦惕和乃蛮的地步,他们也只是一些满足于有限度劫掠,其实胸无大志的蛮族。于是,他们再度施展出传统的外交手腕,派出使者,带着珍贵的礼物前来探察北方邻居的动向。 当这位使者到达不儿罕山麓的营地时,赶上了成吉思汗的加冕大典。这个手腕老道的外交家立刻随机应变地自称为祝贺使者,希望籍此麻痹这位蛮族首领。成吉思汗也并不加以点破,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对方的外交词令和礼物,并表示出愿意与之通商,并建立和睦关系的态度。此后,他装出一副好奇的姿态,向这位使者打听唐兀惕的风土人情。他看出,这位使者表面上恭敬有嘉,骨子里却根本看不起自己。这是文明民族对游牧人的一贯蔑视态度,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农耕村民,都会在牧人面前表现出趾高气扬的教师爷派头。 这位使者显然也不能免俗。在成吉思汗不着痕迹的恭维下,他展开无碍的辩才,鼓动如簧的巧舌,将唐兀惕的情况略加发挥地大肆宣讲一番,满以为这是一种“布上国教化于蛮夷”的盛举,殊不知许多对成吉思汗可谓相当宝贵的情报也就此泄漏了出去。 现在,展现在成吉思汗面前的唐兀惕是一个富庶(这一点从他们献上的礼物可以看出)而缺乏严密防御(从边境地区的毫无戒备所得到)的国家。 第120章 而这个国家又相当中国化,根据使者的介绍,他们的主要大城市,如:都城兴庆府、灵州、甘州和肃州都有着与金国相似的城防。至于那条对骑兵有着极大限制作用的长城,在唐兀惕境内也不再令人望而却步。配合月忽难所做出的介绍,通过这个国家可以直接绕到金国人的背后,发动突如其来的袭击。 ——早晚要将这个国家收入蒙古的版图! 成吉思汗下定了决心后,立刻着手布置首次南征中国版图。他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使自己放过这个国家,攻击他既可以为自己麾下的士兵们积累宝贵的攻坚经验,也可以折断金国人的一条臂膀,确保在对金国开战后不会遭到侧面的夹击。 基于以上诸般考量,纪元1207年的秋高马肥之际,蒙古军再次集结于不儿罕山下,准备远征。临出兵前的夜晚,成吉思汗终于鼓足了勇气,前往母亲的帐幕之中。不知怎地,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次远征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是自己,也许是母亲。其后果可能会使双方抱憾终身。因此,这一见势在必行。 进入帐幕的一刹那,成吉思汗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眼皮几乎不敢抬起来。对他而言,母亲的目光比敌人的利箭更具杀伤力。 “又要出征了吧?” 是母亲的声音,口调相当轻柔,然而底气也明显不足。短短的六个字,竟然连喘了两口气。 “是。”成吉思汗低声答道。 “过戈壁的时候小心点,那里气候不好。” “母亲……” 成吉思汗已经不记得母亲上次这样叮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然而,这种久违的温情立刻淹没了他的心。他怔怔地伫立在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思绪脱离了控制,飘飞向遥远的时空深处。直到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他的大手,才驱散了那些倏忽飘近,随即翩然远逝的陈年旧梦。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能了解。” 母亲的气喘声愈发强烈了。她居然支撑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从卧榻上爬起,踉跄着靠近自己。成吉思汗慌忙搀扶住她,将她送回去躺好,然后轻轻盖上毡被,又为她按摩双肩。 “好舒服啊!当一个人上年纪的时候,能被自己的儿子服侍,真是长生天的赐福呢。” 月伦发出悠长的感叹,情状甚是满意。母亲是这样容易满足,而自己却直到今天才能做到。成吉思汗一旦想到这一点,心中的自责就化作万把钢刀,翻绞切割,痛彻心肺。 “孩子,不要难过。其实,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如果母亲的病能好,我宁愿舍弃这一切!” “别说傻话。事到如今,你已是身不由已啦。你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蒙古人的大可汗,代表万能的长生天统御万民,带他们征战厮杀,使他们安康富裕。所以,你的一切已不再属于你自己,更不属于我与家庭。” 母亲的话对成吉思汗无疑是有着醍醐灌顶的效果。诚然,他现在的身份不仅是月伦额客的儿子,更是全蒙古的成吉思汗,这就促使他的思维模式迅速转变。一些亲情的东西,也就是在这个转变期中不得不退居末席,甚至于不得不忍痛割裂。 “我懂了,多谢母亲。” “这就好。”月伦气色晦暗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你父亲在天上也会开心的。记住,你是他的骄傲!永远都是!” 一旦提及父亲二字,成吉思汗的心中就会微微一颤。母亲的言辞中仅仅说了“父亲”字,却未直言也速该的名字。然而,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若是换做另一个毫无心病之人,则完全不会有多余的疑问。 成吉思汗凝望着月伦那两张微微开阖的干瘪嘴唇,心中萌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几乎在下一个瞬间的言辞中将长久以来缠绕心头的问题合盘托出。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究竟是不是蒙古人? 但是,当声音吐出口齿之间后,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我会努力保持着这种骄傲,我会让你和父亲永远以我为骄傲!” 说完这句话之后,母子之间就完全陷入了一种温馨而恬静的沉默。成吉思汗续继为母亲按摩着。他那有力的巨手从颈项一路向下至肩背,滑过那片粗糙松驰的肌肤。他感到,那每一寸皱褶上仿佛都附着一段堪称不凡的岁月。年老的母亲依旧保有着过人的见识与才智,洞析每个孩子的内心,体其喜怒,察其忧患,知其冷暖,念其苦乐。拥有这样的母亲,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啊。唯有在这一刻中,成吉思汗才深切的体会到,母亲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啊。 渐渐地,手指下的母亲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均匀而和谐,召示着她心中那种幸福中的平静。她的脸上,犹自挂着甜美的微笑。 成吉思汗稍然停手,然后同样悄然地离开了母亲的帐幕,一个人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狂乱地行走着。身边夜风劲急,摧动草叶,发出凄迷的呻吟,映射出他心中的万般忧思。 ——也许这将是今生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最后一面。错过今晚,那个答案就再也无从获知了。这预感随着阴冷的夜风不时袭击着他,使心情愈来愈难以平静下来。只需口齿微动的事情,却有千斤之重,无论怎样也无力出口。合解的气氛,难得的倾谈,少有的温情……这一切的一切晃若无数把沉重难启的巨锁,将那个疑问封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这就是身为王者之人必需付出的代价吗?—— (1)蒙古史源又将西夏称为“合申”。三次入侵年代据《拉施特书》记载为:回历601年,牛年;回历603年,兔年,《元史》作卯年;回历605年的后六个月,蛇年,经《元史》勘证。 (2)甘肃地名,创自元朝,采用两个城市的地名:甘州和肃州。 (3)蒙古称“南家思”(nanguiass)。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二章复仇的序曲 自蒙古人的发祥之地三河源头一路向南,便是著名的大戈壁。中国的古人称之为“瀚海”,盖因其植被稀缺,平平漫漫,一望无际之缘故。起伏的沙丘则一如海之波涛,然则此物亦诚然随风而动,时常改变其形貌与位置。由细砂与碱性粘土所结构而成的地面坚硬如铁,拳头大的砾石遍布其表,缝隙中偶尔刺出数缕灰朴朴的蒿子和干巴巴的沙棘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一旦阵风吹过,漫天黄沙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那些肉眼不可分辨的粉尘,因风势狂飞劲舞,人类的感观亦因之变得凝滞迷朦起来。 至于风平沙静的时候,灰白色的炽烈阳光立刻将熊熊大火不断投向地面。不久后,戈壁就会变成一块变灼得通红的铁板一般变为赭石色。在这个时候,如果有谁敢于跳下骆驼背来,他的双脚立刻就会了解什么叫烧烤。高温压榨出地表上的每一丝水分,使之化为不绝的雾气,与几欲熔化的空气杂糅一处,不时在半空中发生着不规则地波动,干扰着人们的视线,使之变得扭曲变形,颠倒倒错。只有在清晨时分,才是一天中最为清爽明朗的时刻:天空挣脱出厚重夜幕的掌控,逐渐向靓丽的浅蓝色过度。不久后,晨曦的光剑刺透轻薄的雾霭,还光明于大地。那一刻,空气如山间溪流般透澈,轻快地流动于人们的鼻息肺腑之间,那感觉如丝帛般柔滑动人。视线如此悠远,可以无远弗界地延展向呈现出本色的天地尽头,近而使人辄生错觉:沿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天上去。 成吉思汗选择的出兵时间是一年中穿越戈壁的最佳时机。来自西南方向的干燥季风未至,沿着骆驼商队所开辟的通道行进,可以不时在一些沙丘或风化严重的岩石背后附近寻到一些零星的草场,还有向地下挖掘不及两、三米甚至数呎便可涌出的清泉。有了这些休憩之地,蒙古兵马就绝偶无水草匮乏之虞。 在这里,偶而现出几间帐篷和数匹驼马的影子也算不得一件稀罕事。成吉思汗便多次亲眼看到过一些人影的晃动。这些为追逐利益而跋涉于生命边缘的人们从外表穿着上几乎全无二致。同样宽大的遮阳笠,袍子和靴子乃至稳健的步履,使他们个个都具备了孪生兄弟的特征,红褐色的砂地上驻留着他们长长的影子。这沙丘、岩石、牲畜、人形在红褐色的背景映衬下,表现极为生动。 一千多年来,每一年的这个季节和这条路,对于南方的农耕民族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时期。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出现在这条名为“河西走廊”的狭长地峡一带。再向东,是绿意盈盈的河套地区,日夜奔流的黄河在大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几”字,将河套平原同河套以外的沙化草原一劈两半。穿越最后沙丘与盐池后,眼前的情景就因河流的走向而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从中国古人留下的“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说法来看,这条中国北方最大的河流在此处还显得相当可爱,平静而温和地灌溉出许多草原和良田。因之而诞生的绿洲农业的富庶景象——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果实累累、麦浪翻滚,对于刚刚走出荒凉戈壁的游牧骑兵来说,当真是如诗如画的仙境,富足安康的天国。从而激发了他们大肆掠略的热情,冷酷的铁蹄如入无人之境,困扰着历代中原统治者的心绪。 如今,这一困扰将由唐兀惕人来率先承接,而他们所面对的偏偏是千年以来各蛮族中最伟大的首领和最强悍的部队,这使得其宿命悲剧的色彩愈发浓厚起来。 唐兀惕帝国的首都名叫兴庆府(1),位于黄河大“几”字型的一撇之上,西傍贺兰山脉,东接鄂尔多斯草原,是一座典型的绿洲城市。 第121章 经过二百年来的不断完善与开凿,在其郊区形成了四通八达的灌溉渠网,促进了这里发达的农业与良好的气候。同时,这也是一座属于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工商业城市。这一点,通过马可.波罗在其著名游记中所提及的大规模驼绒织品工场和同样巨大的交易量上即可窥见其当年之风采。 对唐兀惕人的征伐以斡罗孩城(2)之战揭开了序幕。负责驻守此城的唐兀惕人将军史称嵬名令公,是他率先发现了蒙古人的异常动向并立即将自己的判断上报于当时的唐兀惕王李安全。嵬名令公在奏章中指出:此次来袭的蛮族图谋甚大,绝非一般性质的劫掠,宜早图对策。 这位李安全(3),在中国历书中被称为襄宗,是于去年通过篡位的方式刚刚登上宝座的新君。按照他的年号为“应天”。因此,纪元1207年便是西夏的应天二年。从多方史书来看,李安全都不能算是一位昏君,而且相当有军事才能,即位之初也力图重振西夏之国威。在得到嵬名令公的奏章后,他立即命自己的世子李睍为主帅,以宿将高令公为副手,发重兵迎击。 他们在斡罗孩城与嵬名令公的边防部队会师后,双方迅速议定了战法。决定依托城防布阵,诱蒙古军主力前来决战。如果战胜,自不消说。若一旦不利,也可依托坚城,形成持久局面。根据游牧民族的特性,这种持久战是对方最难适应的,最终可导致对方耐性全失,不得不撤兵。届时,自后追击,可一举反败为胜。就其本质而言,这不失为一种攻守兼备、稳健合理的战法,唐兀人本身便是游牧民族的后裔,只有他们才能想到如此具有针对性的策略。这一切的计划都构架于斡罗孩城控河套要冲的险要位置之上,无论任何来自北方的入侵,都必须通过此地才能进一步染指南方的绿洲,除非敌军愿意横渡东面的黄河或不惜穿越西边的巴丹吉林沙漠。 “世子请安居城内,看末将与嵬名令公破敌。” 在高令公以此言做为整个军议的结语后,李睍点头承知。战场对于这个仅有十余岁的少年而言,确实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做为提升士气的标志,他能亲临前线已经完成了主要的使命。其父李安全在临出兵前已经对其职权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不得绕过前线将领发布任何指令,避免干扰将军们的战场指挥。从李安全的本心出发,他很希望自己亲自出阵,然而他必须留在都城内应付那些对自己的权威尚存异议的亲戚和臣子们。可见,篡位者的日子并不好过。 西夏军按照预定的战法在斡罗孩城下严阵以待,然而一连数日,却连蒙古人的影子都未发觉。根据远近斥候传来的消息,方圆近百里之内不见匹马单人。蒙古大军凭空失踪了! 这种情况,别说是世子李睍,就是高与嵬名二令公亦感奇怪。 “敌人莫非退兵了?” 第十天头上,嵬名令公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看未必。或许是在窥伺动静吧?试图以此来麻痹我军,然后采取偷袭之术。” 对于高令公的判断,嵬名令公深表赞同。 “看来惟有如此解释啦。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是主,敌军是客,比起耐性来我们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正谈论间,急骤的马蹄声忽然自南面响起,打断了两位将军的猜测。不久后,他们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来者。 “西壁太师?因何至此?” 看到这位朝廷大老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二将立时面现惊疑之色。 “二位还在此安坐吗?蒙古人已经快打到兴庆府啦!” 这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官气急败坏的大声叫道。黄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而落,焦虑惶急之色溢于言表。 “蒙古人难道是肋插双翅飞过去的吗?” 嵬名令公惊呼道。即使是对于一位沙场宿将而言,这个消息也太过惊人了。 “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还是回救都城要紧!” 西壁太师急道。做为求救使者,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使命。 “不对!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始终未发一言的高令公突然说道。 “不错!是有这种可能!他们想趁我军回援之际,半途伏击!” 一旦被提醒,嵬名令公也醒悟了过来。 “你们要抗旨吗?” 然而,无论怎样的精妙判断,在西壁太师从怀中掏出的圣旨面前,都无所施展。二将不得已做出一个折中决定。由世子李睍和高令公率一部分精兵驰援兴庆府,嵬名令公则率余众驻守原地,双方互为呼应,一旦援兵遇袭,立即自后出击,里应外合,击破蒙古军。 按照临时改变的计划,数万西夏精锐骑兵跟随着高令公出发了。他们一路急行军,同时不断派出斥候与斡罗孩城保持联系。在西壁太师的不断催促下,这支部队于三日三夜之内不眠不休地狂奔五百里,直至距兴庆不足百里之处也未遇到蒙古军的一兵一卒。 “难道是我精神过敏了吗?” 看着身边催马疾驰于清晨朝阳之中的世子李睍,高令公的心中一阵困惑。然而无论如何,眼前的状况绝非自己所乐见。原本是以逸待劳的部队不得不疲于奔命,完全是处于被敌人调动起来的不利境地。而敌人呢?直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其影踪。 ——这分明是在与幽灵作战嘛。 诸如此类的抱怨,已经开始在疲惫的士兵之中悄然传播起来。军心已经浮动,即使真正开战,只怕也难获胜算。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奔走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 就在这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之际,一阵骚动已经从队伍的最前方传来。 “是蒙古人!” “仅仅是截击吗?” 这个念头刚刚闪出高令公的头脑,背后的杀声已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随即,左右便不断有箭簇破风之声传来,彻底打破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之心。猝不及防的西夏军在突然袭击面前,队伍立刻呈现出龟裂的态势。他们很想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是近乎枯竭的体力和毫无准备的精神都不足以支持这种想法。何况蒙古军并不主动接近他们,只是不断的在远处游击骑射,以无情的冷箭不断侵削着他们的阵形,吞噬他们的生命。 “结成圆阵,就地防御!” 高令公扯开嗓子大叫道。他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够按照事先的计划尽快恢复镇静,采取守势,等候嵬名令公的援军。然而,他的计划之中却并未将急行军的疲劳计算进来。手握圣旨的西壁太师完全破坏了整个的构想。眼见军队溃不成军,高令公心中大悔,暗恨自己过于软弱,竟不能与之据理力争。 “保护世子,准备突围!” 一路上越俎代庖的西壁太师又一次干扰军机,发布了一道对此时此地来说最为愚蠢的命令。在他的心目之中,这些士兵都是无阻轻重的棋子,为了保护上位者而可以随时丢弃的壁虎尾巴。 “不可!世子若逃,全军不保!” 忍无可忍的高令公一把抓住李睍的马缰绳,大声阻止道。 “世子若不保,你们性命难保!” 西壁太师的回答亦同样不容商量。两道目光彼此僵持着,被夹在其中的世子李睍左顾右盼,讷讷地欲言又止。显然,他也在自己与全军的安危之间难以决断。 “唉,不及其父多矣。” 一旦想到那位素以刚毅果决而令人心折的皇帝李安全,高令公的心中复觉无奈。论才具气魄,这位皇帝确实是近几代西夏之主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其言谈举止大有开国皇帝李元昊的神韵。当他向世子宣布严禁干涉将领权限的旨意时,自己心中的第一感触就是想大喊一声“我主英明”!然而,打破这个禁令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何谓无可奈何,惟此惟是了。 颓然之意一起,高令公顿感全身无力,马缰自他的手指之间松脱开来。西壁太师见状,立即招呼手下的侍从簇拥着世子夺路而走。催马驰出几步,他转身问道: “你不来吗?” 高令公凄然一笑道: “身为一军之主,岂能弃军而逃?我来断后掩护你们吧。” “但愿你能平安无事,我在兴庆府等你!” 留下这句话后,西壁太师的身影就尾随着世子消失于乱军从中。目送他们远去后,高令公立刻下令全军向反方向突围。在他想来,即使全军溃败,也至少要设法与斡罗孩城尽量靠近,以期尽快获得嵬名令公的助力。在他的思维之中,依旧没有放弃最初的那个里应外合的计划。然而,他却不知,西夏军的行动正是蒙古军发动总攻的信号。包围圈开始缩小,巨大的网罗逐渐收拢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军队迎面遭遇了较之适才远为密集的箭簇攻击,立时倒下了一片。后面跟进的人吃了一惊,发声喊后,本能地向后退却。可是后面跟进的人对此全然不知,继续前涌,双方互相碰撞,立刻引发了一场大混乱。乘此时机,四外的蒙古骑兵立即呼啸而至,不但继续放箭,还有更加锋利的标枪也不断投射过来,将本已慌乱无措的西夏军打得晕头转向,无力还击。 见此情景,高令公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带领身边的亲兵冲上去弹压局面,试图重整队伍。可是,他立刻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同样的混乱在背后和左右相继发生,使得他既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做为。他发现,这些蒙古伏兵并非直接发动攻击,而是以小股部队的姿态一波又一波地接近,到达一定距离后便不向前,而是策马横行跑动,将箭簇不断射入自军从中,无论是否射中,却绝不做片刻留顾,稍加接触即飘然远飏。他们的行动迅捷无比,所施展的打击如同不断敲击下来的锤凿般,干脆有力,将自己的部队敲击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第122章 面对这种超乎常识之外的战法,饶是高令公老于行伍却也一时无计可施。现在,他只知道一点,无法击破对方的自己只能坐以待毙,任凭对方一口一口将自军吃掉。将近晌午的时候,随着人数的不断锐减,西夏军被压缩成了一团乱麻。直到此时,蒙古军才真正发动了短兵相接的攻击。数支部队化作锋锐的刀剑,切割着西夏人的生命,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哀号着倒下,在这种抽丝剥茧的攻势下化作铁蹄下的血泥肉屑。 高令公狠狠地咬着牙关,催马上前迎击。当此情境之下,他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觉悟,希望以自己的死来终结这种令他窒息的折磨。不久后,他就遭遇了蒙古的一位大将。对方的点钢蛇矛挂动慑人的寒风,疾刺向他的心窝。 “当啷”一声,高令公挥刀格开,反手横斩向前,希冀在战死之前至少能够斩杀一个有些身份的敌将。可惜,他立刻发现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武艺之高超远在自己的想象之上。数招之间,反而被对方的反击所牵制,丧失了主动。又复数合,刀势为长枪所破,直接荡出了外门,胸腹一带门户大开,冰冷的寒风直透肌肤。 “到此为止啦!” 高令公双眼一阖,放弃了抵抗。随即,他感到身体被一阵大力所掀动,身子不由自主得倾斜着翻倒下去,怦然落地。及至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扑过来的蒙古军所擒获,牢固地捆绑了起来。 “你是谁?” 仰望着击败自己的敌手,高令公沉声问道。 “我乃蒙古成吉思大可汗部下速不台是也!看你也算一条好汉,这才说与你知。记住这个名字吧!” 那人冷冷地回答过后,继续纵马向前冲杀而去。 ※※※※※※※※※ 主将的被俘,彻底瓦解了西夏军最后的抵抗力量,不断有士兵弃械降伏,数万大军仅仅一个上午即宣告全军覆没。 数日后,身为俘虏的高令公在蒙古大营中见到了自己的同僚嵬名令公,这才得知斡罗孩城的最终命运。蒙古军利用降军赚开了城门,措手不及的嵬名令公被蜂拥而入的蒙古军一举活捉。随即,两位不幸的将军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西壁太师。身负掩护世子的他这次终于没有放弃职责,宁可只身断后,也没让李睍落入蒙古军的手中。他虽然是一名文官,却也修习过几年武艺,马上争战的本领也着实有那么一点,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蒙古骁将之中的骁将忽必来。做为军务长官的他依旧不习惯只是阵头指挥的职务,因此在分派军令之后就把自己的权限交予身边的木华黎来代管,然后披坚执锐,奋武扬威地杀入敌群之中。他只是发现这一小队唐兀人形状可疑,却无巧不巧地截住了敌国的世子和重臣。西壁太师岂是他的敌手,三招两式后就被走马活擒。只是在这短暂的片刻迟延,却使得另一条更大的鱼从他的指缝间滑脱。事后,忽必来连呼后悔,却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听说世子脱险,两位战败的将军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人的忠诚之心虽然盲目了一些,倒也并非全无好处。 抓获他们的蒙古军似乎并不急于处决他们,只是严密看守,不令三人有逃跑的机会。其实,既便此时要对其加以释放,三人也感觉没有脸面再踏入兴庆府的城门。然而,对于他们的感受,蒙古军根本无从察知,还是带着三个俘虏不断逼进兴庆府。 突入河套之后,蒙古军迅速对兴庆府展开合围。丧失机动兵力的唐兀人只得放弃郊区,退守城市,凭依其典型的中国式要塞(4)的坚固城防来对抗。果然,在这由土木工程所建造的人为防线面前,野战无敌的骑兵军团因缺乏必要的工兵和攻坚器械而显得一筹莫展,此前诈取斡罗孩城的计策也是可一而不可二。对此,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求成。他下令除了留下部分军队继续监视兴庆府外,余者兵分三路,由者别、速不台和木华黎分别统领,发动了周边地区的扫荡,掠取了大量的百姓和财富,同时切断了兴庆府与河西走廊的联络,使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然而,这座坚固的城市还是岿然不动。 在一对峙局面,一直保持到了纪元1209年的夏初时节。在这段时期内,成吉思汗悠然地率领大军在贺兰山一带游动,见识了传闻中如飞腾的苍龙般起伏跌宕于高山峡谷之间的万里长城和奔流不绝的黄河。这条大河从城西流过,在城南猛然掉头,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在城东逡巡徘徊着,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归路,发出恍然大悟般的轰然涛声,一路前冲而去,消失于视线的末尾。 “好宽的幅面啊!恐怕将斡难、克鲁涟与土兀剌三条河并列起来,也不如它宽阔呢。” 身边传来忽必来的声音,打断了成吉思汗的思绪。一旦脱离冥想后,他的头脑立刻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忽而低头俯视湍急的河水,忽而抬首遥望坚固的城墙,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的心中逐渐现出了端倪。 翌日,成吉思汗交给忽必来一个任务——凿开河堤,引水灌城。忽必来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经过众多士兵日以继夜的努力,用巨石修葺的河堤被掘开了数个豁口,水浪立刻咆哮着冲出河床,灌入田野。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河水并未按照预期的目的涌向兴庆府,而是沿着地势的高低幅度向位于低洼开阔地上的蒙古军营杀来。原来,缺乏必要的土木工程知识的蒙古人在破坏河堤的时候搞错了位置,使得自身反受其殃。幸而成吉思汗果断地下令立即移营,才避免了全军被洪水淹没的厄运。饶是如此,还是有百余人和大批做为军粮的羊群葬身水府。这场水攻计划亦以失败的结局而告终。 做为主管者,忽必来向成吉思汗请求处分。成吉思汗一笑而罢,劝慰道: “命令是我亲自下达的,责任在我,与你无关。是我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才酿成了这场祸事。不过,这也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使我们积累了经验,避免以后重蹈覆辙。” 话虽如此,可是这一损失无疑是巨大的,其直接后果几乎导致对唐兀的征伐无以为继。不过,这次行动对于城内的人们也起到了一定的威吓效果。假如蒙古人下次吸取教训,再次发动这种水攻战术,那么受害者必定就是自己了。何况,蒙古军在其国土上的横冲直撞,也严重影响了唐兀惕的国计民生。与所有建立于丝绸之路上的国家别无二致,唐兀惕人所依赖的商路因战争而关闭,许多以经商为生的百姓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导致民心厌战,士气低糜。迫于形式,李安全派出使者,向蒙古乞和。 成吉思汗眼见急切间也不能完全征服敌手,便明智地接受了这个建议。纪元1209年秋初,唐兀惕正式向蒙古降伏,此后将以藩属的身份尊奉蒙古的号令。同时,献上了大量的贡品,其中包括本地特产的漂亮的白骆驼和一名据说是李安全的亲生女儿的公主(5)。做为交换,成吉思汗命令释放了三位被俘的唐兀重臣——两位令公和一位太师。三人如何满面羞惭地返回兴庆府,又将受到如何的惩罚,略过不提。 从唐兀惕回师的时候,成吉思汗没有直接北返蒙古,而是挥军向东,沿万里长城逶迤而行,突然出现在汪古惕部的领地之上。原来,在他进攻唐兀惕的时候,一个不幸的噩耗传来,自杭爱山战胜乃蛮以来,始终以忠实的盟友与属臣的身份拥护蒙古的阿剌忽失特勤汗被部落中那些亲金国贵族们所谋害。成吉思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灭了汪古惕人的叛乱,重新将阿剌忽失特勤汗的儿子赤古扶上了汗位,杀掉了一批作乱贵族首领,建立了一个亲蒙古的政权,确保了未来攻击金国的前哨阵地的稳定与进军途径的畅通。 从纪元1207年到1209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向北燃烧了泰加森林,向西翻越了阿勒台山,向南横跨了大沙漠,完成了对周边新月形地区的征服与平定,将一个统一、强大、稳定的蒙古帝国逐步巩固了起来,并巍然屹立于北亚高原之上。当这个新月变成满月的时候,无数的苍狼势必以风林火山之姿,纵横驰骋之态,在世界的舞台上掀起滔天巨浪,淹没那些躺在自身古老悠久文明之上犹自昏昏欲睡的民族与国家。 ——听!蒙古马在嘶鸣,弓弦在嗡嗡震颤,渴望饮血的宝刀在鞘内胡胡作响!复仇的序曲如此雄浑!—— (1)《拉施特书》则说:成吉思汗进军额里孩城,这个地名令我们想到了《马可.波罗游记》里所提到的对宁夏的称呼——额格里合牙。 (2)斡罗孩,音wo-lo-hai。 (3)李安全,国史称襄宗,亦可作“赵安全、拓拔安全”(关于西夏帝王的姓氏,大约是曾经建立于中国版图上的各个国家中最为复杂的。在这三个姓氏之中,以其党项固有之“拓拔”姓氏最为久远,赵姓则是来自宋朝的赐予。当党项立国后便摒弃了此姓,同时为了赢得当地汉族的支持,恢复了唐朝所赐予的李姓,做为其国姓)。纪元1206—1211年在位。《拉施特书》称之为失都儿忽(chidourghou),在吐蕃语作srong-btsan,意为“公正”、“正直”、“诚实”。然校《秘史》与《元史》勘之,实误,应为末代南平王李睍(1226-1227在位)。 (4)《秘史》称:唐兀惕是“一个有坚固和筑城而居的城市的国家”(nöduguksenbqasou)。 (5)《萨囊彻辰书》称这位唐兀惕可贺敦的蒙古语名字为古尔伯勒津郭斡。 第123章 称其是一位“面色光莹,夜不须烛”的绝代佳人。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三章通往中原之路 纪元1209年的岁暮,成吉思汗在从汪古惕部旋师返回途中,得到了母亲病故的噩耗。虽然此前已经在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则一旦亲耳听闻,还是令他如遭雷殛般在马背上愣怔了许久,魁梧的身体随之发生了轻微的震颤。当这种震颤逐渐强烈起来的时候,他的全身呈现出不稳定的趋势。幸而随侍身边的失乞忽都忽手疾眼快,伸手搀扶,这才避免了坠马之厄。之后,成吉思汗就在他的扶持下进入了那座由数十匹骏马牵引的宫帐车内,在此后的路上再未现身。 噩耗在军中传播开来,将得胜而归的欢欣气氛于瞬间一扫而空。做为伟大母亲的典范,月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象征。如果说这种想法在她的生前还只是停留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那么随着她的亡故,便渐渐地被释放出来,凝聚在每位蒙古苍狼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人们在哀思中前进,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因感受到弥散于空气中的悲情而显得蹄声沉重。 数日后,他们看到了位于不儿罕山下的营地,那里业已被扑天盖地的雪白所占据。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流带着哭声走近,又含着热泪远去,以伤心欲绝为基调的悲伤大合唱每天都在奏响出颤抖的音符。做为帝国首席珊蛮巫师的兀孙用近乎失调的嗓音回环不绝地唱着镇魂歌: 呜呼,月伦! 明月高悬万民之上兮,昨夜你非光耀于天宇耶? 呜呼,月伦! 哀声恸于道兮,今送你归于何处耶? 呜呼,月伦! 贤子娇女世所罕有兮,你果真忍心舍之而去耶? 呜呼,月伦! 黎民百姓奉你若神兮,你一朝弃之而不惜之耶? 呜呼,月伦! 新生的驹儿在牧场上跳跃,你却突然倒下再不站起! 呜呼,月伦! 万物喜被润泽而更生起舞,你竟在一夕风雨后消折! 六十六载含辛茹苦,育成举世无双之英雄。 你却不待这光荣之日的降临,就此长久的安眠,千呼万唤也不回答! 其歌一唱三叹,其声凄惋欲绝,纵然铁石人儿听到,亦堕泪千行!遍地哀鸿随着起伏叠宕的歌声时起时落,经久不息。身为丧主的成吉思汗引领着月伦的诸子、诸孙、诸养子以及帝国的将领们长跪灵前,关别这位神圣母亲。这是她在有生之年的六十六年风雨中,以其美德和智慧所赢得的最高敬礼。对于寿算有限的凡人而言,她的精神将因此而薪火相传,在后世的尊崇与缅怀中得到永生! 七日大丧过后,成吉思汗决定将母亲安葬于不儿神山的怀抱之中,使她的精神与这座圣山融为一体,永远守护着山下这片充满传奇与梦想的土地。 月伦的遗体按照蒙古的习俗被清洗干净,装入一只全新的白色细麻布袋内,用牛车拉着一直来到山脚下。直到前面再也没有路后,方改由成吉思汗本人与三养子架灵前行,合撒儿等兄弟在后相随,做为长孙的术赤跟在叔叔们的身后,他的身后是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以及几位表兄弟姊妹。望着前方父亲那时高时低的身影,他忽然想到:在那个位置上的本来应该是孛罗兀勒,但他的灵魂却永远留在了深不可测的泰加森林深处。而奶奶的死,有很大的原因是源自心痛于他的死亡。是自己求胜心切才断送了他,因此可以说,对于奶奶的死,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使得他在难过的心情上又附加上了一付沉重的桎梏。这笔债,只怕倾此一生一世,也难以偿还! 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成吉思汗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去,认出此地正是当年为蔑儿乞惕所迫逃上山后,自己初次恭祭神山庇佑之恩的地方。 “就埋在这里吧。” 他轻声说着,示意三养子放下灵柩,然后众人一齐动手,清理地面,挖掘墓穴。不久后,一个方圆约丈许,深逾一人的大坑即告完成。然后将尸体按照头向北、脚朝南的方位下葬。直到此时,七天来滴泪未落的他才扑入穴内,伏灵大哭。积蓄多日的泪水如海潮般涌出,濡湿了他的衣服和母亲的尸体。一同堕泪的人们在哀凄的同时,心中都不免生出释然之感。他们此前生怕大汗的悲恸无以宣泄,以至伤及身体,如今一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服丧期内,成吉思汗绝足不出宫帐,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众将向送饭的侍从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大汗每天除了坐在那里看着帐幕穹顶发愣,就是在原地来回散步。 “该不是心伤过度,情绪失调了吧?” 胆大的别勒古台率先开口说道。 “不会的。”合撒儿摇头道,“汗兄岂是如此容易被伤痛击倒的人?他定然是在考虑着一件大事。或许是与攻打阿勒坛汗有关!” 对于这位一向以深思熟虑而著称,又对成吉思汗了解至深的宗王的话,大家还是相当信服的。何况当此情境之下,除了等待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人们惴惴不安的心情中,百日的时光悄然流逝,直到某一天的深夜…… ※※※※※※※※※ 隆隆的战鼓骤然响起,这崔人战意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中听来,更具震慑心灵的力量。挥动鼓棰,奋力击打的人正是毅然走出宫帐后的成吉思汗。在他看来,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对于蒙古的苍狼们而言,都是精彩的时间。要做到每时每刻都不忘枕戈待旦,准备随时出击或迎敌。很快,他便看到了满意的情景。众将集合的速度丝毫不逊于白昼,而神情上也没有半点疲倦困乏之色。他们挺立在大汗的面前,如一根根锋芒毕露的标枪,直刺苍天。 “一月以来,我反复思考着征讨阿勒坛之事,今以决议伐之!各位请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要是有利于战斗的,即使有错,亦不加罪!” 众人看到,眼前的大汗较之一月之前精神愈发镢烁,双目更加有神,整个人如同一柄经过砥砺后的宝刀,浑身散发出锐不可当的凌厉气息! “失乞忽都忽!” 被大汗所点名的他立即挺身而出,大声应诺。 “命你负责将众人的意见一一记录,不得有任何遗漏之处。” “诺!”失乞忽都忽应声而动,取过纸笔握在手中,一双灵动的眸子在众将行列中睃巡游动。 “我认为,一旦发动战争,保持畅通无阻的交通是必不可少的!”第一个发言者正是月忽难,“因此,建议我汗效法汉人,在草原上修筑起多条驿道,于沿途要冲处设立驿站(1),配备精兵健马,维护驿道通畅。如此,将大大加快情报的传送速度,方便大军的调动和集结!” “很好!记下来,准备施行。” 失乞忽都忽运笔如飞,以畏兀儿文字将月忽难之言如实记录在案。 速不台提出:未来的战斗将在敌人的领土上展开,学会唐兀惕人的阵法后,就可以应付来自任何方向的突袭。 者别认为:要加快扩军的速度,同时加强对现有部队的训练,建立起一支足以征服阿勒坛人的恶狼之师。 木华黎建议:未来的战争将以城市攻防战为主,因此必须为部队装备大量的攻城器械和强力护甲,以减少部队的伤亡。应利用获自唐兀惕的能工巧匠来连夜赶造这些器具。至于所需的生铁等材料,可以通过净州(2)的马市来换取。 当下,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忙得失乞忽都忽抬不起头来。 成吉思汗默默倾听着部下们的发言。这其中有些建议是自己已经想到的,有些则是此前从未考虑到的。这些建议在他的头脑中逐渐汇聚成形,勾勒出一副清晰的战争画卷。 在银色的月光下,巨龙般的万里长城逶迤盘绕,出没于莽莽群山之中。突然,自己率领的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山脚下,然后迅速向山顶攀登。在接下来的画面里,长城上出现了为数众多的敌军,双方从弓箭交锋直到短兵相接,战况激烈异常。 这就是未来将要面对的战争吗?至于胜负,现在还完全看不清楚。对蒙古人而言,这不仅是一场空前的大战,更是一场势在必行的战争。即使对手是当世最为强大的帝国之一;即使他们占有比蒙古大上几倍的领土,多上几十倍的军队和超过百倍的物资财富;即使他们拥有众多勇敢的武士,坚固的堡垒和那条难以逾越的万里长城;即使这场战争较之在唐兀惕境内的战争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困难,蒙古的苍狼都必须突破,一往无前的突破! 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成吉思汗才不惜跨越大漠,远征唐兀惕,确保切入金国侧翼的通道。同时干涉汪古惕人的内乱,扶住起一个亲蒙古的政权,并与之保持联姻关系(3),以确保进攻路线的畅通无阻。展开地图,我们可以看到,汪古惕人的领地正是今天的内蒙古地区,这块临近中原的土地上有着与蒙古故地十分相近的环境,足以提供十万大军的战马草料。何况,自己和部下置身与此,也不会有过于陌生的感觉。以上诸多优势使得这里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前哨基地。整条战线也就毫无窒碍地推进到了那条著名的防线——长城脚下。 现在,对蒙古来说,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备战、备战、再备战!将二百多万牧民凝成一股绳,使其所有的生产与生活都以战争为中心,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关于这件事情,早在他建立成吉思汗尊号的翌年就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现在,召开这次意义非凡的御前会议的目的则是要将这种暗中的准备转为表象化,形成思绪,灌输入所有臣民的心中。成吉思汗也在等待,等待着与阿勒坛公开决裂的时机。 第124章 这个时机出现于翌年的春夏之交。此时,驿站制度已经在草原上完全普及开来,如经纬线般纵横交错的宽阔驿道遍及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原来需要走上几个月,且毫无安全感的路程,现在只需半个月便可平安抵达。严谨而富于人情味的法律深入人心,作奸犯科的事情大幅度减少了。只有建立起一个安全稳定的后方,才能彻底展开日后浩大的战线而不受掣肘。 驿站先后传来了两个消息,其来源都是出自金国。 第一个消息是金国的使节已经出现在长城脚下,将在净州召见成吉思汗,向他颁布阿勒坛汗的命令。至于命令的内容,对于成吉思汗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非是关于金国皇帝章宗已经驾崩,新帝允济即位,要求这位受封过札兀惕乎里官职的牧民首领前往帝都参拜新君。看来,愚蠢的敌手依然视成吉思汗为藩属,可以对他发号施令。 在成吉思汗看来,这道命令传递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其一,金国人正在酝酿一场阴谋,其锋芒显然直指自身。几年来,成吉思汗都在认真的收集着金国的情报,其一举一动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那位章宗皇帝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去了,以这种过期的消息来做诱饵,说明自己的备战行动已经引起了敌人的关注。自己一旦应召前往,势必落得与几位祖先相同的下场。 其二,那位新君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气派的外表下所隐藏的只是平庸、无知和骄狂。成吉思汗觉得进攻金国的机会终于成熟了,由这种无能之辈所统治的北京宫廷已经不足为惧。 基于以上两点考量,成吉思汗决定趁机彻底推翻金国对蒙古的名誉宗主权。因此,他让金国的使者在净州苦等了多日后才施施然到来,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聆听了这道圣旨后,然后明知故问道: “新君究竟是什么人呢?” 使者回答:“是你曾经见过的卫王(4)” 成吉思汗听罢,当即仰天大笑起来。许久方收住声音,然后语带不屑地厉声呵斥道: “我只道中原之主非天上之人莫属,没想到居然是允济这般庸懦之辈!真是可笑!” 说罢这话,成吉思汗向南面金王国方向唾了一口吐沫,当即上马扬鞭而去(5),只留下被惊呆的金使宛如木雕泥塑般怔立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成吉思汗回到位于城外的临时行营后,月忽难向他引见了一个名叫耶律阿海(6)的男子。这个出身于契丹族的男子也是一位身负使命的人物。不过,他所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却比金国使者有趣得多。派遣他出使蒙古的是现居于辽东的契丹旧贵族耶律留哥。其目的则是要求与蒙古联合反抗金国。 众所周知,早在成吉思汗之前三百年,契丹一族在中国北方建立了辽帝国。这个辉煌的帝国在十二世纪上半页被金国所灭,其民族随之沦为附庸,被分散于中国北方各地。留哥一支被迁徙到辽东戍边,他本人现居金国军队的千户官之职。然而,金国对于这之前朝遗族并不放心,下令以两户女真夹一户契丹而居,防其反乱。这也是那位美男子皇帝允济的一项“新政”,使得这些饱受亡国之痛的人民非但不能得到安抚,反而被迫走向了奋起反抗的极端。做为皇族和现役军官的留哥也就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复国图存事业的大任,阿海也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们深知如此大事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取得成功,直到听说北方草原新近崛起了一位用兵如神的成吉思汗,这才有了阿海这次蒙古之行。 这个消息,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不谛于从天而降的意外大礼。双方一拍即合,当即约定一旦蒙古军出现在辽东,当地的契丹人便树起反抗大旗,双方里应外合,共破女真。事成之后,立耶律留哥为辽王,恢复辽国,为蒙古之藩属。阿海本人做为人质留居蒙古,随成吉思汗一同返回不儿罕大营,向耶律留哥复命的任务则由他的随从来完成。 返回途中,成吉思汗不时向耶律阿海咨询金国的内情。从谈吐之中,他发现阿海是一位才思敏捷,满腹才智的卓越人物,而几次小规模射猎之中,他又展现出非凡的骑射本领。对于成吉思汗的询问,阿海做出如下之回答: “金国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百年来的安逸生活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刀锋锈蚀,弓弦腐烂,君王大臣习惯于奢侈糜烂的生活,百姓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人心离散,朝政混乱,犹如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须稍加打击,立时坍塌。” 这个回答令成吉思汗十分满意,必胜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如烈火般升腾高涨起来。 眼下,万事具备,东风亦起。成吉思汗当机立断,在回到大营后的当晚便发布了全国动员令。 军令如山,整个蒙古高原立刻沸腾了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兵马在草原上如同蜘蛛结网时所拉出的无数丝线一般,日以继夜,源源不断地向不儿罕山大营汇聚而来。三河源头首次出现了如此庞大的军团,各种花纹颜色的旗帜宛如片片云朵,遮蔽了天上的日月;闪亮的刀枪化作移动的森林,飒飒生威。在其下,是士兵们的战马,运输用的骆驼以及那众多的做为军粮来源的羊群。它们象无尽的海洋般不时掀起汹涌澎湃的巨浪,振奋着所有处身其间者的精神。当然,在这云朵、山林和海洋之中最为醒目的还是那面象征着胜利的九足白旄大纛。在它的下面,集合着来自不同民族的战士,甚至从西域包括远道而来的两个畏兀儿属国——高昌王亦都护巴而术和哈剌鲁王阿儿思阑的部队。前者为吐鲁番及库车绿洲的主人,后者则统治着巴尔喀什湖以南的七河之地。他们的动作相当迅捷,赶上了成吉思汗于纪元1211年三月(7)在克鲁涟河畔举行的誓师大会。 全国性战争和民族复仇为这场典礼笼罩上了一层苍凉雄浑,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沐浴着这种气氛,成吉思汗再度登临不儿罕神山之巅,向万能的长生天发出庄严的祝告,请求天神的护佑与赐福。 如同当年躲过蔑儿乞惕人的袭击后那样,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挂在脖子上,托帽于左手,解开上衣的纽扣,袒露出结实有力的胸膛,跪在祭坛上,三拜九叩,奠马奶酒后。口中长声高呼祝告道: “——呜呼,万能的长生天在上,当我遭遇迫害之时,是永恒的神灵救助了我的生命!今天,又是得长生天庇佑,我成为了全蒙古的共主。那些被狠毒的阿勒坛汗以残忍卑鄙的手段残害致死的蒙古历代祖先:斡勤巴儿合黑亲王与俺巴孩汗的血海深仇无一日敢忘怀于心。此时,此刻,我决意整顿军马,为其复仇!天若佑我蒙古,许我复仇,则助我一臂之力,命下界诸人等、诸善恶之神齐集,将他们的力量借予我奋力一战吧!”(8) 远方,是通往中原的无限坦途;近前,是集于麾下的千军万马。成吉思汗的声音如雷霆般卷过他们的头顶,在苍茫大地与无尽天宇之间隆隆鸣响。昭示着一场弱势民族向强势大国所发动的复仇雪耻之战的大幕已经开启!—— (1)驿站制度是成吉思汗所设立的兼顾防卫与军事效果,并能准确迅速传达消息的宿营站兼要塞,蒙古语称此制度为加木其。此制度一直流传至元朝时代。 (2)净州,其原址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吉生太乡城卜于村。元成宗大德年间升为净州路,隶属中书省。 (3)赤古之后继位的聂古台娶脱雷之女噶玛为妻。另有一说阿喇孩别姬所嫁者为阿喇忽失特勤汗的幼子孛要合,因其随成吉思汗西征建功而得。史载:阿喇孩别姬是一位极富统治才能的女中豪杰,在其丈夫去世后,独自统治着汪古惕部落。此事见于《元文类》所附《驸马忠献王阔里吉思碑》和《蒙鞑备录》。她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君不花娶蒙古第三代大汗贵由之女叶里迷失;次子爱不花娶忽必烈大汗之女月烈公主,他们的儿子阔里吉思(即西方作家所说的乔治王子,《元史新译》作奇尔济苏,ge-or-ge,为现今乔治译音的对音,苏应该是多余的演音。中亚细亚乔治【georgia】在蒙古人处称谷儿只,第一个g音读硬音,第二个g音读软音。由此可见,新译较之旧译更为准确)则娶了忽必烈的孙女。 (4)金主允济继位前的封号。 (5)此情节见《元史.太祖本纪》:五年庚午(即纪元1211年)春……金主璟(即金章宗)殂,允济嗣位,有诏至国,传言当拜受。帝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遽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金使还言,允济益怒,欲俟帝再入贡,就进场害之。帝知之,遂与金绝,益严兵为备。 又见《两朝纲目备要》:允济遣众,分屯山后,欲袭杀铁木真,然后引兵深入。会金之虬军,有诣蒙古告其事者,蒙古遣人伺之得实。遂迁延不进。 (6)按《元史.耶律阿海传》,其人之归蒙古,远在成吉思汗与汪罕决裂之前。“金季,选使王可汗,见太祖姿貌异常,因进言:‘金国不治戎备,俗日侈肆,亡可立待。’帝喜曰:‘汝肯臣我,以何为信?’阿海对曰:‘愿以子弟为质。’明年,复出使,与弟秃花俱往,慰劳加厚,遂以秃花为质,直宿卫。阿海得参预机谋,出入战阵,常在左右。岁壬戌,王可汗叛盟,谋袭太祖。太祖与宗亲大臣同休戚者,饮辨屯河水为盟,阿海兄弟皆预焉。” (7)《亲征录》言在秋季。 (8)见《拉施特书》第二卷127页,别列津译本。 第125章 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四章战幕开启 走下不儿罕山后,成吉思汗召开了出兵前的最后一次军议,正式公布争讨阿勒坛的大计。望着麾下跃跃欲试的诸将,他缓缓开口,发出了第一道指令: “者别,你这蒙古的神箭呵!我命你为先锋,耶律阿海为副手。你们的任务是拔取阿勒坛汗在长城外的第一个据点乌沙堡(1),然后一路东进,策应辽东契丹人起兵。” 这锐气逼人的战士跨前一步,以沉静的姿态接过了金箭令,微一恭身,迅速转身离去。洗练简捷的动作,恰似弹射而出的箭簇,刺向敌人的要害。同领其事的耶律阿海则满面欣喜。他业已得知者别乃蒙古军中第一流的上将,如今成吉思汗命他应援,足见挚诚之意。想到民族复兴大业成功在望,怎不令他心中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原来,契丹人中也有苍狼般的勇士啊。成吉思汗凝视着阿海的背影,对这位允文允武的将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许,在其他民族之中也潜藏着苍狼的血性与胆魄,不能因种族的区别而否定这种存在,只要他们能与自己发生共鸣,那么契丹又如何?克列亦惕又怎样?即使是畏兀儿乃至汉人,也同样可以集合在自己的战旗之下,共同发出震惊万里的最强音! 成吉思汗收束住内心豁然开朗的情绪,继续分派任务。他命木华黎率左翼万户之军沿兴安岭南下,直取长城东部要塞古北口;又将自己的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配置于右翼万户,随博儿术行动,进袭金之西京大同。成吉思汗本人则与幼子拖雷统御中军,接应各路人马。 此次南征,动员了空前庞大的军队,总计在十万以上,整个蒙古帝国倾全力而出,只留下附马脱忽察儿带领三千名翁吉剌惕骑兵寻哨于乃蛮与克列亦惕故地。成吉思汗十分看重这位出身于翁吉剌惕部的有为少年,因此将爱女秃满伦许配于他。我们多次看到,这种联姻关系为双方带来了不少的好处。也正是基于这种血肉相联的关系,成吉思汗才会将守护不儿罕大营的重任交付于他,至于几位弟弟,反而无法完全放心,也就悉数带在了身边。毕竟,面临这样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决战中,任何一个细小环节都要注意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纰漏也是不允许的。这时,他不禁想到了刚刚亡故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世,自己根本毋需如此费心地考虑人选。 所有的任务都已安排了下去,令成吉思汗感到满意的是,此前为新帝国建立起来的统属秩序以其良好的运转性能在期间发挥出巨大的优势。每个人都有着明析的职责和清楚的分工,根本不必加以特别说明。因而使得大战前夕的人们虽然紧张,却未发生任何荒乱而造成延误。晌午时分,随着成吉思汗一声“散帐”令下,众人便纷纷走出宫帐,带着明确的任务返回自己的部队,做好连夜出征的最后准备。 术赤等四兄弟却被成吉思汗叫住了。 “随我来,一起去向你们的母亲辞行。” 他们齐声答应着,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孛儿帖的帐幕之中。 “这就要出征了吗?” 看到父子们同时出现,同样的满身戎装,孛儿帖立刻意识到分别之期已近在眼前。但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坚决。这一年,成吉思汗四十九岁,孛儿帖则已踏入了知天命的门槛。 “孛儿帖啊,看看我们的孩子吧,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了你和我所期望的真正的蒙古狼啦!”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的语气停顿了一下,用目光扫视着妻子的脸,观察她的反应。长成吉思汗一岁的孛儿帖此时已经步入了人生的老年期,在那一头皤然如雪的鹤发中,再难寻觅昔日那光耀四方的影子。唯一不曾改变的,是脸上的那副一以贯之的刚毅与坚定。在新婚之夜里、在蔑儿乞惕的乱军中、在与札木合决裂的决断时刻中、在为术赤争取独立领兵机会的辩论中,那些过往来去的丝丝缕缕,在这个离别之夜被无限放大,凝聚为一副永恒的剪影。成吉思汗轻轻吸了一口气,柔声道: “泰亦赤兀惕和塔塔儿都已经被咬得连骨头也不剩了。现在,我要带着孩子们去吞吃阿勒坛。这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战争,或许他们中间的某个人甚至全部都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担心吗?” 成吉思汗小心地规避了蔑儿乞惕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实体虽已烟消云散,然而其精魄却依旧横垣于这对父妻之间,如一个危险的魔咒,不可触犯。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不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吗?温暖安逸的毡帐只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如火如荼的战场才是他们永久的归宿。女人以美貌和智慧或得人们的爱慕,那么男人呢?只有以战场上的武勋来获得荣耀。多谢可汗能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自己也不会努力的,不是吗?” 孛儿帖的语气从最终的轻缓淡漠渐趋热烈,及至结尾处,已是分外高亢,宛如崔阵的战鼓般震憾人心! “母亲,请放心吧!我术赤定要成为第一个冲上长城的蒙古人!” “为什么一定会是你?我同样能做到!” 察合台以不满的口气争执道。忽有一双手同时挽住两人的手臂,随即便是窝阔台的声音: “我们四兄弟会一齐登上长城的!” 一旁的拖雷没有说话,但眼神之中却燃着一团烈火。接着,他将右臂高高举起,倏然奋力劈向虚空,仿佛那里正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成吉思汗神情释然地说道,“还有一个时辰,部队就要出发了。利用这短暂的空隙多陪陪你们的母亲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去,打算离开帐幕。 “不必了。多陪又能陪多久呢?离不开母羊的羔儿是永远无法走上牧场的,离不开巢边的雀儿一辈子也飞不上青天。让他们和你一起去!” 成吉思汗默然接受了孛儿帖的请求,携四子大步流星地踏出帐幕。门怦然关闭的瞬间,割断了孛儿帖的视线。她的视线倏然模糊起来,忍耐已久的泪水无声滑落,流过脸庞,在下颏处汇聚、滴落,融入无边的大地深潭…… 行出一段路程后,成吉思汗就与四子分手了,然后独自一人走向忽阑的帐幕。就在去年的末尾,一个凝聚着两人骨血的男婴诞生了,成吉思汗为他命名为阔列坚(2)。 相距数丈之外,他就发现那个方向的气氛有些怪异。且不言那帐幕内外通明的灯火,也不必说那些匆忙进出的侍女,单是那几匹配备齐全的战马和一峰满载行囊的骆驼,就足以引发成吉思汗内心之中的种种困惑。 “你们在做什么?” 他从黑暗中疾步走出,大声问道。举凡是与忽阑有关的事情,都足以造成成吉思汗的情绪波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男女情爱吧?在体察到这种显著的变化之后,成吉思汗便会在心中做如是之自嘲。 见到成吉思汗突然出现,侍女们的表情愈发慌乱起来,讷讷地回答不出来。 “可汗还是来问我吧。” 帐幕门突然打开了,忽阑款步走出。成吉思汗定睛打量过去,发现她今晚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竟是一身戎装。 “你要以这种装束来表达对我的送别之意吗?” 当他们相携走入帐幕后,成吉思汗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可以这么说,我打算一直将可汗送到阿勒坛汗的领土上,甚至是他的京城也全无问题。”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成吉思汗对她的意思有些琢磨不过来。不过,他也隐隐感到自己的心中也有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提议在窜动着。 “那就要看可汗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啦。你还在犹豫吗?” 忽阑的双眼闪烁着清澈的光,直接倒映在成吉思汗的心底,似乎要将那个潜藏的提议彻底揭发出来。成吉思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向前踱步,一直行到婴儿的摇车前,方才止步。他的目光掠过婴儿的脸。那张脸他此前已经看到过许多次,却始终百看不厌。因为,他的模样太象忽阑啦。其实,即使这孩子是一个丑八怪,他也会秉承爱屋及乌之心,不会稍有嫌弃。可是,难得的是,他确实继承了忽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的轮廓,额头与下巴又与自己及其相似。如他这般集父母优点于一身,又怎能不引人怜惜鈡爱呢? 成吉思汗已经大约了解了忽阑的意图,自己也确实对她有所依恋。一旦念及此次远征不知何时再见,他也一度萌发出冲动。然而,让一个刚刚从产期之中站起来的女子忍受鞍马劳顿,这绝非明智的选择。何况,初生的婴儿离不开母亲,带上忽阑就意味着军队之中还要添加婴儿,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 然而,看忽阑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志在必得的态度,再联想到她素常的脾气禀性,成吉思汗有不免犯了踌躇。怎样才能选择一套既可以拒绝,又不至伤害她的委婉说辞呢?思来想去,却完全不得要领。最终,他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件比战胜金国远为困难的事情。 这是自己第二次被忽阑难住了。第一次是在北方的营地之中,那时候忽阑还不是他的妻子。双方处于一种似敌非敌的微妙处境之中。 看到成吉思汗的目光在自己和婴儿之间反复逡巡的样子,忽阑说道: “蒙古的苍狼生来就要接受战火的洗礼,除非你不承认阔列坚是你的儿子,否则你就应该让他享受与孛儿帖之子相同的待遇。生来便沐浴铁血的孩子,会比寻常婴儿更加强壮,成长的速度也会快得惊人!请赐予阔列坚这样的荣誉吧!” “如果我答应了,你或者孩子却因为忍受不了艰苦的行军,会后悔乃至怨恨吗?” 成吉思汗问道,声音中有着涩涩的迟疑。 第126章 “即使要我们母子去冲锋陷阵,我也决不后悔今天的选择!如果我们母子战死沙场,我将在长生天上为你和部队祈福求胜的!” 忽阑的身体发出轻微的摇晃,仿佛被体内的激情之风所撼动。双眼光芒大盛,令身旁的烛光黯然失色。这样的忽阑在成吉思汗的眼中是全新的,在往昔的娇柔与刚烈之中又释放出一种狂野燃烧的巨大能量。这种能量所形成的冲击波沛然而至,使得成吉思汗几乎在瞬间窒息。 对成吉思汗而言,忽阑是旷野中不羁的风,天空中难测的云,地面上奔放的流水,山岭中奇幻的迷雾。自己可以掌控这个世间一切饮食男女,却惟独无法破解这条名叫忽阑的难题。而她,正是以这百变巧姿、千般风情、万方仪态来不时地向自己发出诱惑与挑战。 ——但愿这种诱惑与挑战持续一辈子吧! 当这个念头闪现于成吉思汗的头脑之中时,他说出了如下话语: “那么你和阔列坚在战场上的一切就都拜托给你啦。请你一定要珍重地守护这些!” “了解。我替阔列坚感谢可汗的厚恩。多谢你给予他一次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 成吉思汗完全明白忽阑的言词所指,也完全认同她的这种看法。阔列坚的未来决不能只因身为可汗之子,就注定获得单方面的享受、索取和寄生的权力。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将如同一棵遭到虫蛀的树木一般,彻底腐朽下去,再也无法拥有向上的活力与神采。这样的废物在世界上所在多有,但永远不会属于蒙古的狼群,属于成吉思汗的血脉!象苍狼那样勇敢的生活,顽强的搏击,不断的进取,用锋利的爪牙开辟出属于自己的天地!那将是一幅何其壮丽的画卷啊!让每一只苍狼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传奇,那又是一件何其伟大的事业啊! 成吉思汗不禁悠然神往。直到门外响起纳牙阿的声音,才将思绪收回,然后问道: “部队马上要出征啦,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蒙古士兵忽阑和阔列坚随时可以行军!” “那么就加入到中军的部队之中吧!我们走!” 飒飒夜风之中,九尾白旄大纛狂乱飞舞。成吉思汗驻马其下,数条不见首尾的火龙正从他的身边贴地掠过,延伸向遥远的天际。庞大的军团在行军中居然没有发出丝毫骚动与混乱,除了铁蹄踏踏、战旗猎猎和杀气腾腾之外,再无其余杂音。天边的月色似乎畏惧于这肃杀的兵戈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藏在云层之后,将无边的黑暗留给了大地。近处火光下黯淡的人影微微挑动,幻化出种种光怪陆离的情景,仿佛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 及至成吉思汗要上路的时候,月亮又突然钻了出来,将前方道路上的景物映照地分外清晰。他想,这月亮是在与自己捉迷藏吗?不知是什么野兽在远处发出几声吼叫,顺风传来,尤显凄厉。于是,他又想,这是在为我送行吧? 想到未来的战斗前景,虽然自己的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也做出了充分的准备,但是究竟会怎样,还只能停留在未知数的程度。可以说,较之眼前的夜色,更加晦暗不明。毕竟战争是一场充满诸多难料变数的豪赌,那颗灌注了血肉的髀石将要翻出怎样的点数,谁也无法猜出。自己惟有竭尽所能地去寻找胜利的契机,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交付于万能的长生天来摆布。 就在这种由混沌、不安和怔忪所杂糅而成的情绪之中,阳光在不知不觉中接替了月亮的位置,将光明尽情洒向这支默默行进的军队。成吉思汗举目四顾,兵器的反光又使得整支部队变成了数条窜动的银龙。忽阑母子此时不知随着哪一条龙在行动。 就这样,日月轮回,不知凡几,惟见银龙变幻为火龙,又从火龙返回银龙。身下的地面亦随之不停的改变外观,从草原变成沙漠,又从沙漠变成草原。虽然已是春季,北方的残冬气氛依旧不甘心就此退出,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都不断地将凛冽的朔风送来,尤其时深夜里,砭肤之寒,冷彻骨髓。 忽阑会不会生病呢?她的身体并不能说是很好,还要照顾阔列坚。自己居然没有安排什么人手来帮助她。不过话又说回来,奶孩子这种事情,粗手粗脚的男人们也根本无法插手。这一瞬间,成吉思汗恨不得立刻去寻找她,把她揽入怀中,加以呵护。一路上,这种情绪不时的翻腾起来,搅扰得他的心神不宁。还是理智告诉他,在眼前的状况下,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自己必须克制住这种情绪,尤其是在未来的战场上,必须全神贯注,不能胡思乱想。 枯燥的行军在进入山岳地形后,才有所缓解。因为一旦看到这山,就说明中原已经不远了。士兵们的情绪也因为身处异域而变得高昂起来,大军兴奋地谈论着关于中原的种种传说,那些神奇的城市,富饶的土地以及华丽的宫阙。这些传说大抵与成吉思汗幼年时从父亲也速该那里获得的认知相似,看来所有牧民们的消息来源基本上是一致的。 对于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成吉思汗没有太多的兴趣。他只关心自己部队的纪律与士气的情况,是否会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旅途而有所懈怠。经过观察,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整军的效果是如此明显,部队的行列编制与出兵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已经不再是当年散漫无规的游牧人,军队的特征在他们的身上表现得如此鲜明,以至于使得身为规章制订者的成吉思汗都颇为惊叹。从最基础的十人队开始,上溯至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大队都是那样步武齐整,行动有规。各级统御军官们严格地执行着军令,坚守各自的岗位。成吉思汗每下达一道命令,都会被他们迅速地,不打任何折扣地贯彻、转达下去,如臂使指,运用自如。 经过漫长的千里行军后,他们终于与本地的盟友——汪古惕人会师了。在这里,他们得到了去年被成吉思汗拥立的该部首领赤古的热烈欢迎和殷勤接待。这位对成吉思汗感恩拜德的汪古惕新君早已为自己的恩人兼宗主准备下了大量的军粮和一支辅助部队,他自己则全身贯甲得出现在成吉思汗的马前,要求做为先锋和向导,第一个杀入长城之内。对于这种忠诚的友谊与热情的回报,成吉思汗表示了真诚的嘉许与谢意,并按照中国方式加封他为北平王,追封他那已故的父亲——以生命验证了对蒙古的友好与忠诚的阿喇忽失特勤汗为高唐王。 远征军在此修整数日之后,开始向着此次出兵的最终目的地——长城之内的实际金国领地进发了。成吉思汗本人则接受了赤古汗的建议,率领中军驻留于汪古惕部,静候各个军团的消息。很快,者别的先锋部队就传来了捷报——他们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攻破了长城外围防线上的重要堡垒乌沙堡。这座军事要塞位于金国第一道防线的中枢,现在被攻陷了,等于将敌人拦腰斩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这本身也是成吉思汗整个战略构想的第一步。 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这句话无论何时都可以充分显示其丰富的哲理性。金国的指挥官显然被这猝然一击打乱了阵脚,他们如同炸了窝的蚂蜂般匆忙集合部队,盲目地反扑,却一一落入苍狼们早已张开的血盆大口,被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残余的金军终于意识到与蒙古人进行野战无疑自掘坟墓,于是纷纷龟缩入几个城市要塞之中,希图凭借城防来躲过这惩罚的利剑。这再一次堕入成吉思汗的蒁中,战争的第二步——各个机破战术堂堂登场。 当另外两个要塞——乌月营(3)和大水泺(4)再度成为苍狼们口中的血食之时,金国苦心经营的塞外防线已经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状态。此时,即使金军还能组织起机动兵力,也无法挽救失败的命运。短短数月之间,净、抚(5)、丰、利(6)等州城相继陷落,长城之外的千里沃野化作苍狼们奔腾驰骋的猎场。与此同时,者别部在攻陷乌沙堡后没有停留,按照预定计划,由耶律阿海引路,疾驰向东,出其不意地突破金界壕(7),进入辽东地区,与耶律留哥的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这些饱受欺凌的契丹人立即发动起义,拥留哥为帅,响应蒙古军的到来。双方协同作战,于纪元1211年末攻陷金国五京城之一的东京辽阳,又于翌年开春击溃了由耶律胡沙率领的金国讨伐军,彻底控制了辽东之地,切断了中都与女真故地之间的联络。 捷报传来,成吉思汗立即话符前言,派出使者册立耶律留哥为辽王,领地采邑,一体如前约而行。面对如此信义之举,留哥自是感激涕零,发誓效忠。终其一生,始终如一。 至此,成吉思汗对战争第一阶段的全部构想彻底达成,现在唯一阻挡苍狼们的只有那一道绵延千里,横亘东西的燕山山脉。确切的说,这条山脉的走向是西南至东北,平均海拔在两千米左右,沿途有许多狭窄的山谷,形成天然的险关隘口。加之万里长城的保护,成为中原与塞外之间难以逾越的屏障。 对此,成吉思汗是有心理准备的,因此他并不着急,同时他命令各路军队继续扫荡长城以北的金国领土,禁止单独进犯金国腹地。他深知,金国这样骄傲自大惯了的国家,是不会听任自己这些“野蛮人”肆虐其国土而无动于衷的。将他们的军队诱出长城要塞,在野战中消灭他们,才是他的真正目的所在。 时值纪元1213年六月中旬,金国四十五万大军离开中都向长城脚下开拔的消息传到了成吉思汗的营帐。这个消息正中成吉思汗的下怀,他感觉自己期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第127章 ※※※※※※※※※ 野狐岭(8),做为燕山山脉的延伸部,是位于今天的北京与张家口之间的一处险地要冲,是中原和漠北之间天然分界线的制高点。元代诗人郝经有诗赋之曰:“中原南北限西岭,野狐高出大庚顶”,足见其险要的地理位置。 现在,金国的讨伐大军正浩浩荡荡得向这里进发而来。这次出兵,金主允济可谓发倾国之兵,力求与扫荡北方领土的蒙古军主力决一死战。他听从了大臣们对目前战况的分析,体会到如今所采取的“分兵把关、城自为战”策略是造成蒙古肆虐的主要原因,采纳了上京留守徒单镒提出的“聚而众”的战略决策,将四十五万大军分别配置于野狐岭与宣德(9),其中,进发野狐岭的是由元帅完颜九斤率领的三十万大军,驻留宣德策应的十五万兵马则由副元帅完颜胡沙虎(10)统领。 凭心而论,徒单镒的决战方略本身并无太多漏洞,两支兵马一攻一守,遥相呼应,且以逸待劳,实在是非常老道稳妥的用兵手段。不过,再优秀的作战立案也需要优秀的战地指挥官来进行具体操作。负责执行这次进军野狐岭的任务的指挥官完颜九斤实在是一名庸才,在进兵途中居然派出使者前来责问成吉思汗为何“狂悖作乱,进犯上国”,还大模大样得说出“谕之以天下大义,令其早服王化,束手归命,或可得保首领。若执迷不悟,待天兵一到,定然犁庭扫穴,寸草不留”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昏话。 “难道生怕敌人不知道我军的意图吗?” 身为传言使者的明安心中泛起一丝冷笑。出身于契丹族的他,即使如今身在金国军队之中,对于这些在百年之前征服本族的上位者,依旧抱持着冷淡的轻蔑。契丹一族自被金灭亡本国后,始终遭到歧视与压迫,明安本人在军中虽然屡建功勋,但是依旧只是一介下级武官,经常遭到那些毫无实绩的女真族上级的白眼,并被屡屡侵夺功劳,心存不满是可以想象的。此次接受这个使命,他嘴上没有说什么,心中却非常鄙视主将的颟顸无能,对未来的战局更加心存忧虑。 蒙古军将会以怎样的策略来应战呢?明安觉得,自己所面对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强敌,即使是做为四十五万大军的一员,他依旧没有一种置身于声势浩大的同志之中的安全感觉。盛夏的骄阳令行军的将领与士兵同样额头冒汗,惟有明安,心情却如同堕入了无底的寒冰之中,无法自拔……—— (1)其地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西北三十公里处公会乡。 (2)阔列坚(kölgen),此子日后参加了第一次诸王子远征,战死于俄罗斯。 (3)其地在乌沙堡之西南,今已不存。 (4)其地在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商都县境内。 (5)今之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 (6)此两地均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尚义县境内。 (7)金界壕:又称金长城,始建于金太宗天会年间(纪元1123年前后),金章宗承安三年(纪元1198年)完工,前后历时七十余年。共有两条。其一,起自大兴安岭北麓,穿呼伦贝尔草原,至蒙古国肯特省的沼泽地带完结,史称“明昌旧城”。又据说是金之开国名将兀术所倡议修建的,故又称“兀术长城”。其二,自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起,向西穿过兴安岭山麓,经科尔沁右翼前旗,于锡林郭勒盟折向南方,至阴山山麓后复向西进,止于包头市附近的黄河北岸。相对于前者,顾名“明昌新城”。两条金界壕的长度均在五千公里左右,其遗迹现分布于中国、蒙古、俄罗斯三国境内。其中,以中国境内的内蒙古地区为多。 (8)野狐岭,其主峰在今中国河北省张家口市万全县膳房堡北八公里处。 (9)宣德,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 (10)《多桑书》认为,胡沙虎是一个堡垒的地名。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五章决战前夕 呜——呜——呜—— 熹微的晨光中传来悠长的号角之声,惊起宿鸟成群,发出苍惶的啼鸣,杂乱无章得穿过树林的一角,盘旋于夜色残象犹存的天空,小心地窥伺着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号角过后,隆隆的铁蹄踏地之声由远及近,从各个方向次第响起。初时如曳地沉雷,在遥远的天边鼓动;及近一转而为天河倒悬般的暴风骤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压制着世间万物,撼动着天地人心。 这骇人的声势来自上万名蒙古骑兵,他们摆成看似散乱,实则有规的阵形,以汹涌澎湃之姿在这一望无垠的旷野上涌动,向着那傲然挺立于山岗之上的九尾白旄大纛下汇聚而去。 巴图儿置身于这万名战士之中,感同身受着壮盛的军容,心情微妙地回忆起那些关于自己、关于心中那个不可磨灭的她的涓滴往事。 ※※※※※※※※※ 腾汲思海(贝加尔湖)僻处蒙古草原的北端,实为终年苦寒之地。当匈奴统制草原之时,便是流放罪人之地——千余年前,一位名叫苏武的汉人使节在遭到扣压后便被流放于此,牧羊十载。其持节不降的忠贞品格,至今仍然做为一段佳话而流传着。然而,在此大湖西南一角上的巴儿忽真湾沿岸,却为一股终年不绝的暖水流所滋润,即使是寒冬时节也保有着宜人的温度。至若春日,湖边的柳树便会垂下万条赏心悦目的绿丝绦,掩映着茂盛的芦苇。苇从是侯鸟们的天堂,南来的大雁、斑头雁、鹈鸪、红嘴雁、遗鸥、灰鹤、野鸭子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欢好繁衍。如果运气好的时候,走过湖畔的人们会偶尔看到几只美丽的白天鹅和黑天鹅在澄碧的湖面上嬉戏遨游,优雅美丽的身影与水中蓝天白云的倒影相映衬,凝练为一幅颐和恬静的伊甸诗话。如果没有那次蒙古军的进攻,这里不谛是一处适合恋人白头偕老的情感天堂。 巴图儿与忽阑的天堂是在几年之前兀洼思蔑儿乞惕部战败降伏于蒙古后被打碎的。如今心爱的女子忽阑也成为了铁木真的后宫妃子,他便怀着一颗凄惶无助的心情踏上了亡命之旅。然而,今日之草原何处非蒙古之地呢?尤其是深遭痛恨的蔑儿乞惕人,更是如围场之中的野兽,无路可逃。更何况,忽阑的音容笑冒始终不曾在他的心中脑际稍有淡泊,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深刻起来。与其象现在这样藏在深山老林中做一辈子野人,还不如赌上一局,或许情况反而会有转机。于是,他便乘着这次伐金扩军之机化名为斡亦剌族出身的亦勒赤台(1)混入蒙古军中,隶属于术赤麾下的右翼军。 对于蒙古军,巴图儿是既畏惧又敬佩的。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战斗方式,兀洼思族人们在蒙古骑兵的面前如同被狂风扫荡的落叶枯草,掀翻、踏碎、化为齑粉。和对方相比,兀洼思人在战技方面也许并不逊色,所缺者是那种狼的锐利、狠辣与无情。自己如今置身于狼群之中,一旦身份泄漏,被撕为碎块自不待言。可是,若能在死前见忽阑一面,虽死何忧呢?但即使是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也仅仅是一种难以达成的奢望。他发现,蒙古在成吉思汗的整合下,已经形成了一种严密的等级制度,以自己这样一个小小兵卒的身份,根本无法通过那些巡逻于宫帐四周的铜头铁额的怯薛军。 “忽阑,难道我们今生真的难以再见了吗?”巴图儿心中长叹。 就在他心事重重之际,远处那九尾白旄大纛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阵动人心魄的鼙鼓之声!万名蒙古军伴随着鼓声同时发出了震惊四野的呐喊! ※※※※※※※※※ 自从得知金国大军出击的消息后,成吉思汗便亲自率领中军部队离开了在汪古惕部的驻地,南下至乌沙堡(今内蒙古兴和西北),同时招回除攻略辽东的者别部队之外的各路人马,准备与金军决战。并按照惯例,举行了这次盛大的狩猎仪式。 携着爱妻忽阑立身于高岗之上的他,俯视在原野间纵马奔腾、追逐猎物的健儿们,心潮起伏,久久难平。对于蒙古军的战斗力,他并无忧虑,此前几次与金军交战,都足以在野战中取得绝对的优势,但是他的头脑并未因此而发热,毕竟迄今为止所遭遇的都只是一些边防部队,无论数量与质量都无法代表敌人的实际水平。当面对真正的精锐主力之时,绝不会如过于轻松。这些精通中原兵法通古斯武士的战斗力,应该远远超过塔塔儿、克烈亦惕以及乃蛮的部队。因此,他的心中在兴奋之余也不免有些沉重。对于这场事关蒙古未来的决战,他必须慎重从事。 正思索间,耶律阿海被一名怯薛歹引领着出现在他的身边。由于策动辽东契丹起义的功劳,他被召回,并被授予右翼千户之位。只听他禀报道: “大汗,金国使者来了。” “哦?是什么人?”成吉思汗缓缓问道。 “说来凑巧,这人与臣下同为契丹族人,名唤石抹明安。” “石抹明安?对于此人你了解多少?”成吉思汗问道。 “是位有勇有谋的人物,不过在金国军中并不得意。”耶律阿海回道。 “是人才?你认为有可能将他策反吗?” “此人意志坚定,崇尚忠臣不事二主的古训,很难。” “是位忠诚的战士吗?很好,这样的人再多也不嫌多。我要亲自见见。”成吉思汗转向忽阑道,“狩猎之事,由你和博儿术来主持吧。” 留下这句话后,成吉思汗命人牵过战马,飞身而上,带领着几名怯薛歹向宫帐的方向驰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阑向耶律阿海笑道: “你这几句话,又勾起了大汗的爱才之心了。” 第128章 耶律阿海正要回话,忽见一名随成吉思汗离去的怯薛歹转头驰了回来,向他说道:“大汗命大人同往。” 阿海闻言,向忽阑微笑致歉后,便上马随传令人同去了。 ※※※※※※※※※ 明安在纳牙阿的引导下步入成吉思汗的宫帐,一路打量着,心中暗暗吃惊。他没想到,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野人的军容居然如此整肃,纪律如此严明,尤其是眼前这座巨大的帐篷,华贵之中透出威严的气度,较之中都的大殿亦不逊色。 “很威风啊,我大金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声势,可是如今……”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强自压制了下去。身为使者,岂能先堕了自家的气势呢?使于四方,不辱使命的古训流过他的心间。当下,他稳步走入,一直来到成吉思汗面前站定,用冷傲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久闻其名的入侵者首领。 一望之下,明安的心头又是一震。虽然不想比较,但是在头脑里却不得不承认,无论从气度还是仪表而言,当今的主君允济都无法望这个蛮酋的项背,如果成吉思汗是一只展翅高飞的苍鹰,那么允济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永远离不开草窝的小鸡而已。虽然如此评价自己的主君未免过分,但是下意识的反应却实在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到此为止,他终于解开了此前始终缠绕心头的谜团,为何这些野蛮人可以横行于长城之北,将金国军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缩在坚固的城墙背后消极防御。四十五万军队,真的可以战胜他们吗?明安心中没底。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目前应该还没有掌握攻打坚固城市的技术,否则……,明安不敢想下去了。 不过想法归想法,态度上毕竟还要保持上国天使的风度。于是,明安以冷冷的语气发话: “铁木真,你可知罪?” “哈哈哈——”以成吉思汗为首,帐内所有的蒙古人都朗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尔等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悟!”明安厉声喝道。 这话一出,又引发了更为强烈的笑声。 “笑吧,笑吧!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我家完颜九斤大帅兵马一到,叫尔等化为齑粉!铁木真,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说罢,明安的鼻端之中发出微微的哼声。 “完颜九斤?呵呵,这名字够有趣的。他的脑袋有九斤?还是生下来的时候有九斤?”成吉思汗笑问众将道,“你们谁能回答?” “大汗,这不难!”速不台道,“您给我一支金箭,我杀上前去,取了他的首级来,咱们一过称就知道了。要是首级没有九斤,那就是生下来有九斤!” “呵呵,好办法!我和你一起去!” 忽必来拍了拍速不台的肩膀赞道。 “真是不知死的鬼啊!”明安咬牙道,“我家九斤大帅,武威轰传天下,也只有尔等这些来自荒蛮之地的孤陋寡闻之辈才会如此大惊小怪!胡沙虎副元帅也是英雄无敌!” “好一个英雄无敌啊!就是那位假扮女人才逃出抚州的胡沙虎吗?” 木华黎微笑道。 “手下败将还敢回来啊!别的不敢说,脸皮之厚,我倒是自愧不如。就算他厚颜无敌吧!” 别勒古台仰天大笑道。 “铁木真,你的手下还真是喜欢说大话啊。四十五万大军杀来,叫你们个个人头落地。” 明安脸色不变,口调冷利。 “我看你才是说大话呢!”成吉思汗还之以冷笑,“那个九斤还是八两的就是要你来这里虚声恫吓的吗?” “哼哼,是不是虚言,等开仗后你就知道了!我军本可选轻骑倍道兼程,克日进剿,将尔等一网打尽。然我家九斤元帅体苍天有好生之德,且生性不喜鸡鸣狗盗之行,这才命我前来晓谕厉害,教化汝等迷途知返,速速退兵!铁木真,我大金立国百年,幅员万里,如同浩瀚之海,尔等相形之下,不过是一掬细沙而已!纵然蚍蜉撼树,焉能动我半分根基?听我良言相劝,赶紧竖起降旗,同我到九斤元帅军门归顺,我大金乃王道之国,或可念尔助征塔塔儿之功,饶尔不死,令尔返归漠北,得全首领。如若执迷不悟,天兵一到,尔等后悔没及!” 明安双目放光,在宫帐中指天划地的样子激起了众将的怒火,大家七嘴八舌得斥骂道: “狂妄的家伙,居然满口胡言!” “无能的鼠辈,就会耍嘴皮子吗?” “有本事在战场上比划比划,倒要看你们有几斤几两!” “我们蒙古大漠有得是万里黄沙,就算真的是大海,也叫你变成平地!” “对于这种家伙,还有什么话好说,一刀宰了就是!” “对啊,和金人开战,正好拿他的脑袋来祭我们的大纛!” “只怕他的血太臭,天神大人会不喜欢的。” “那就随便拉到哪里去喂狗吧!” 在一片声浪之中,只有成吉思汗、军师月忽难、耶律阿海以及命操人手的明安本人一言不发。稍顷,成吉思汗忽然一摆手,众人立时安静了下来,目光同时集中到他的脸上。他却将目光投向月忽难。 感受到主君询问的目光,月忽难缓缓开口道:“中原人有句话叫: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我们若是在战场上杀了此人,那是英雄好汉的举动。可是他如今孤身来此,要是一刀杀了,未免令人耻笑我们欺负人。不过他口出狂言之罪却也不可轻易放过。大汗啊,我看不如将他先关押起来,待我们破了金军后,让他看看究竟是谁在虚言恫吓。” “好,就依军师之策。耶律阿海,这个明安就交予你来看管。” “诺!” ※※※※※※※※※ 就在成吉思汗接待金使明安之时,猎场之上却发生了一件变故。 狩猎一开,术赤立刻策马飞奔,直冲向正前方的一群麋鹿。与他同时发现猎物的还有一人,却是二子察合台。 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察合台对这位兄长的出身来历也略有所知。尤其是那关于其出身的传说,令他对术赤产生了莫名的反感。这个家伙不是父亲的儿子,怎么可以出现在自己的家中呢?父亲居然还使他成为四兄弟中独当一面率军远征的第一人。如果换做自己的话,孛罗兀勒就不会战死,蒙古苍狼的后裔,永远会胜过蔑儿乞惕的杂种!因此,自从伐金作战开始后,察合台始终在暗中与术赤竞争着。 “哧——”术赤一箭飞出,射倒了一只麋鹿。察合台见状,自不怠慢,抬手也是一箭,射杀了另外一只麋鹿。术赤见有对手,雄心陡起,当即催马向前,连发三箭,又有三头麋鹿应弦而倒。鹿群在连遭攻击后开始分成几股逃走,术赤瞧准其中数量最多的一群,紧追不放。忽然听到斜刺里马蹄声疾,转头一看,见察合台也跟了上来。 术赤心中奇怪,暗想他怎么老跟着自己呢?然而当此逐鹿之际,也顾不得多想,当下搭箭在弦,瞄准前面最大的一头麋鹿正要射出,早有一箭飞来,将那鹿射倒。射箭者正是察合台。这下,术赤心中好生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狠狠瞪了察合台一眼,继续射鹿。 就这样,两兄弟你一箭,我一箭,将面前的鹿射杀大半。正猎得兴起,忽然发现残存的鹿群中一阵大乱,开始四散奔逃。术赤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草丛中赫然走出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大熊。 熊这种猛兽,术赤并非没有见过,但是形体如此巨大的,却是头一次见到。他不知道,眼前的这种动物并非普通的熊,真正的名字叫做羆,俗称人熊,力大无穷,能食狮虎,乃是熊类之中最为残忍暴戾的一种。 被这猛兽一惊,术赤胯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几乎人立了起来。幸亏术赤骑术精绝,身子疾速前倾,贴于马背之上,双脚牢牢扣住马镫,这才不至落马。饶是如此,却也惊出一身冷汗。当下他不及多想,转头向察合台叫道: “二弟快去多叫些人来,我在这里抵挡一阵!” 察合台也看到了那羆,所幸者离得较远,战马并未受惊,不过心中的畏惧之意也是大盛。听到术赤的叫声,也不答话,拨马便跑。但是他的心中却并无搬请救兵的意思。反而觉得,如果术赤死在这里,对于全家反而更好一些,因此他跑出数里,遇到了几路射猎部队,却对术赤的危局只字不提,径自向别处去了。 不提察合台隐瞒危险,再说术赤。他见兄弟安然离去,心神稍定,回头再看那羆已经摇摇摆摆得自草丛中走出,距离自己不过十丈之遥。术赤不及多想,抬手便射出一箭。那羆看上去蠢笨,其实甚是灵巧,那箭逼进面门之时,只见它将巨爪一挥,那疾飞的箭簇便如一根被风吹飞的稻草般飘得不知去向了,同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嚎叫,飞扑向术赤。 术赤见势不妙,欲拨马向后退却,但是胯下的战马却只是刨蹄、嘶叫,除了全身哆嗦以外,竟是一步不动。蒙古战马原本最服主令,然则今日所遇者实乃天下猛兽之最强者,早已畏惧慑服,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糟糕!” 术赤心中暗叫不妙,眼见那羆已经逼进到丈余,只得翻身下马,向一旁退开。刚刚闪出数步,那羆已经到了战马之前,巨掌挥出,登时将战马的马头被打得从中断绝,直飞出一丈开外,掉落在草丛之中。那马连一声哀鸣都不及发出,脖腔中鲜血狂喷,残尸栽倒在地。 面临巨大的危险,术赤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到此为止了吗?我的人生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不能战死沙场,未免可惜了。不过也不算遗憾,至少察合台跑掉了。母亲的伤心也会减少一些吧?至于自己也只能说抱歉了。父亲会为我的死去而伤心吗?也许他只会为丢掉我这个麻烦而感到轻松吧?” 第129章 心念电闪之间,术赤在行动上并未放弃。他再度射出了一箭。当然,他心中明白,这不会有任何结果,因此根本不去查看,只是迅速丢掉弓箭,拔出来腰间的佩刀。 “噢呼呼呼呼呼——”术赤摇动佩刀,口中发出有节奏的狩猎呼喝,围着羆转动。 羆攻击了。强烈的劲风伴随着巨爪有力地拍击,扑面而来。术赤不敢力敌,只有躲避。然而,他的身子还没站稳,羆的第二击转瞬即至。术赤再度闪开。一时间,兽进人退,相持不下。很快,术赤便发现这只形体巨大的野兽有着超乎想象的灵活,而失去战马的自己在地面上却显得步履蹒跚,动作迟钝。终于,术赤的佩刀未能躲开羆的巨掌击打,但觉手臂剧震,半边身子发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好个术赤,脚下借力使力,身子向旁斜飞出去,人刚刚飞到半空,便听到身后发出沉闷的“扑”的一响。落地回首看时,但见自己适才所站的地面上被羆那蒲扇般的巨爪砸出了一个径有半尺的浅坑。见此情景,术赤暗道一声“侥幸”,只觉一颗心被惊得砰砰乱跳。暗想:若非自己见机得早,此时只怕早已骨断筋折。那羆一击不中,不容术赤喘息,仰天发出一声怪吼,再度扑上前来。 术赤失了兵器,形势愈见危急。马上游牧民族因为常年生活于马背之上,双腿的骨骼往往呈罗圈般畸形,一旦落在地面,反而不良于行。今天,术赤正是吃了这个亏。三退两闪之间,已是身临绝境。他向后复退一步,忽觉脚下一绊,身子失去平衡,一跤仰天摔倒。原来是一根横地的朽木将他绊倒。 那羆见术赤倒地,登时人立了起来,双爪上举,将整个人都罩在一片象征死亡恐怖的阴影之中。术赤无可与抗,只得闭目待死。忽听头顶掠过箭羽震动空气的尖啸,随即那羆发出一声暴吼,沉重的脚爪猛烈的踏着地面,“腾腾”几声后,就传来了如同被伐断的大树轰然倒地之声,接着又是一阵阴哑的嘶吼,便不再出声了。术赤奇怪得挣开了眼睛,发现那羆居然业已倒在距自己一丈开外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定睛细看,只见它的咽喉部位那一小块白色三角毛皮之间赫然插着一支雕翎箭。箭尾因羆倒地所震,犹自微微颤动。 术赤犹自惊魂未定,几乎怀疑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听蹄声踏踏,一骑已经来到他的身边,骑者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将他搀起,口中说道:“大殿下受惊了。” 术赤这才仔细打量来者,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相貌生得相当英俊,看穿着打扮是一名普通道蒙古军。 “这熊是你射死的?” 术赤见他带着弓箭,开言问道。 “正是。”那人点头道。 “好准的箭法!” 术赤欢喜得拍了他的肩膀一把,忽然想到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忙躬身道: “恩人在上,受术赤一拜。” 那人连忙伸手扶住,连声道:“大殿下折杀小人了,小人救护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小人有罪。” 二人互相逊谢了一阵,术赤问起对方的名字,那人回答道:“小人是斡亦剌部出身,名叫亦勒赤台。” 原来,射杀巨羆救下术赤的正是心怀忽阑而混入蒙古军的巴图儿。此后,他将以亦勒赤台之名而进入成吉思汗的故事之中,我们也将以此名称之。狩猎一开始,他为了掩人耳目,没打算施展自己的神射手段,跟着大队奔跑一阵之后便诈称马腿扭伤,脱离本队,钻入树林中休息。没想到正好撞见术赤被巨羆所逼,险些丧命。出手之时,他只是激于救人心切,并不知道遇险之人便是术赤。这种怪兽在他而言,也是平生未见,不过在他潜藏于深山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老猎手,向他传授过许多狩猎经验。他知道,熊类动物全身皆坚硬似铁,惟有咽喉部位最为柔软,是其致命之处。因此他乘那羆人立而起之机,瞄准那个部位一箭射去,居然真的取了猛兽的性命。 当下,术赤问道:“看恩人的样子,似乎也是我蒙古军中的好汉,不知在哪位将军麾下供职?” 亦勒赤台躬身道:“小人正是隶属于大殿下麾下右翼军的一名小卒。” 术赤闻言,连称罪过道:“术赤有眼无珠,居然险些埋没了恩人这样一位勇士。” “大殿下千万不可再称小人为恩人什么的,小人身为下属,保护主将原是分内之事。” “恩人如此谦虚,术赤也不便强迫。不过我平生最敬勇士,你又救了我的性命,怎能再以下属相待?我有一个提议,请不要拒绝。” “大殿下但有所命,小人自当遵从。” “好,那你我今日便对着长生青天为誓,结为安答!如果再推辞,便是瞧不起我术赤!” 亦勒赤台略一迟疑,心中于瞬间有了决断,当即点头道: “大殿下既然如此厚爱,小人不敢推脱。” 术赤大喜,携了亦勒赤台的手一齐跪倒,向天叩首。然后各自拔出腰间的匕首,割破手指,歃血为盟。行礼已毕,术赤将自己的黄金腰带解下赠与亦勒赤台,亦勒赤台也将自己的长弓取下,回赠给术赤。二人一叙年庚,亦勒赤台为长,术赤当即呼之为兄,重新跪倒施礼。亦勒赤台推却不过,只得受了他三个头。 二人结为安答,在术赤心中是万分高兴,然而亦勒赤台却别有打算。对于夺去自己爱人的成吉思汗,他本身是全无任何好感,甚至有着深切的恨意,而术赤因为出身悬案而遭到成吉思汗疏远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他深知,单凭自己的力量,一辈子也无法动摇蒙古帝国的根基,如今有了术赤这层关系,或许可以乘机离间其父子,策动他们自相残杀,无论谁杀掉谁都是为自己报了仇。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乘机夺回忽阑。 不知这位安答包藏祸心的术赤,兴高采烈得拉着亦勒赤台的手,与他合力将羆的尸体拴在马后,然后赶着马一同走出树林,去寻大部队。行不数里之遥,他们便与一小队蒙古军汇合。大家见术赤形容狼狈,连忙问安。术赤就把遇险获救之事叙说了一番。众人直听得心动神摇,一边向术赤道惊,同时又齐声盛赞亦勒赤台箭法如神。当下,有人让出两匹马给二人骑,簇拥了他们往九尾白旄大纛下而去。 很快的,这件事情被报到了忽阑与博儿术的面前。二人闻言,俱是一惊。连忙加派人手前往保护,直到术赤来到面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忽阑看到术赤身边的亦勒赤台的时候,不禁心头大震,仿佛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流,逆冲而起,拥挤在头脑中,嗡嗡巨响。 “是他!他来做什么?!难道是被发现了?” 忽阑心烦意乱地想着。即使冷静如她,在这瞬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心中的纷乱。对于这位旧日恋人,忽阑的心理是相当矛盾的。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一种背叛。虽然这样的背叛可以冠以拯救全族的堂皇名号,但就其本质而言,背叛就是背叛,即使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也无法抹去这两个字所留下的深深烙印。 关于术赤如何拉着亦勒赤台向众人介绍自己获救的经过,如何说明已经和对方结为安答的始末缘由,忽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直勾勾得盯视着亦勒赤台的脸,打算从上面寻找出某种答案。然而,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呢?难以索解,亦无从索解。 “参见忽阑可贺敦。” 亦勒赤台的问候将她从迷惘中惊醒。她本能得后退几步,盯视着亦勒赤台,一言不发。 术赤见情状有异,只道是忽阑见了生人有些排斥,连忙上前道: “这位亦勒赤台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是我的安答。” “哦。”忽阑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 然而,敏锐如她,立刻对亦勒赤台的用心又油然生疑。不过,在这个场合里又难以启齿,只好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让博儿术代替自己来处理眼前的事情。她自己则在心中默默祝告着: “长生天保佑,千万别让大汗看到他。” ※※※※※※※※※ 长夜凄清,月色如水。也照明堂,也照囚人。 从上国天使沦落为阶下之囚的明安,心情却并无丝毫颓唐之意,反而显得兴致勃勃。他背负了双手,透过囚室的小窗,遥望夜空,信口吟诵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吟罢,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所处之地并非什么高楼,只是一间简陋的囚室之时,不免哑然失笑,微微摇头。想到自己在金国军中屡遭贬斥,出使蒙古又遭囚禁,人生际遇之多桀,这运气也着实是忒的不佳。 “呵呵,老兄好兴致啊。这一首李白的《关山月》经老兄辅以戎马倥偬间一腔沉郁之情吟诵而出,苍凉之中犹见雄浑之韵味,别具一番武人风骨啊!” 赞叹声中,耶律阿海的身形出现在囚室的铁栅栏门外。他示意身旁的士兵打开牢门,自己提了一只红木食盒走入室内,笑吟吟得对明安道: “有好诗而无好酒,岂非如无盐之肴,缺了些许兴味?小弟料到老兄长夜无聊,是以略备薄酒,与你共度难消之永夜。” 明安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依旧遥望夜空,毫无理睬之意。耶律阿海受此冷遇,也不着恼,自顾自得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囚室里的小桌上打开,取出杯盏、酒壶、筷箸与数碟小菜,继续微笑道: “军旅之间简陋了些,老兄勿嫌。” 说着,拿起酒壶将两只杯子斟满,举起其中一杯致意道:“小弟先干为敬。” 第130章 明安依旧无动于衷,连背心的衣服也无一丝波动。 耶律阿海忽然神色一肃,朗声道:“大汗明日会战金军,兄之首级即为出征祭旗之物,特赐断头酒予兄,兄可敢饮?” 此言一出,明安倏然回首,来至桌旁,伸手拿起酒杯送至唇边,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放回桌面,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老兄为何发笑?” 耶律阿海故作惊奇地问道。 明安并不即刻回答,犹自笑声不住,直至余音渐止方才冷声道: “人言成吉思汗一代人杰,原来也不过如此。我明安聪明一世,却误信人言,丧身于庸人之手,宁不可笑?” “我兄提到的人言,是来自耶律留哥大人吧?”耶律阿海突然发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明安心中微微一动。 “呵呵,也不如何。不过小弟这里有一封书信,我兄不妨看看。” 耶律阿海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书信,放在明安的面前。 明安狐疑得看了阿海一眼,这才拿起书信打开看了一时,这才抬头道: “你也认识留哥大人?” “不错,小弟不才,蒙留哥大人信任,以使者身份求援于蒙古,蒙大汗高义应允,遣其麾下大将者别率两万精骑往助。据最新战报,留哥大人的兵马已经与之合流,正欲谋攻辽阳。大汗传令,一旦攻取辽阳,将以辽东之地予我契丹为复国之地。”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明安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前探,一双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耶律阿海的双眼,追问道,“成吉思汗真的答应了吗?” “兵马已到,岂能有假?我兄便是信不过我,还不信不过留哥大人的手迹吗?” 耶律阿海目不转睛得回望明安,面色坦然。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我契丹复兴有望了!” 明安仰望苍天,朗声大笑起来。 耶律阿海也激动得点着头,连声道: “是啊,是啊,百年之仇,终有洗雪之日!” “好!我明安得此佳音,纵然一死,夫复何求!来,我将金国兵马的详情一一说与你知,也好助蒙古军战而胜之!” 当下,明安将酒壶杯盏等物铺排开来,权作地图,然后将手指向酒壶道:“这里便是野狐岭,诚乃塞北要隘,制高之点。此次金人出兵,兵锋直指此处,凭险列阵,以为与蒙古军决战之地……” 耶律阿海一边听,一边点头,将明安之言一一记下。是夜,二人秉烛夜谈,彻夜未眠……—— (1)历史上真正的亦勒赤台是成吉思汗的侄子。关于他的情况参阅本书第四十五章注释。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六章前哨战 纪元1211年七月,蒙古成吉思汗称尊五年,金卫绍王大安三年。经过近漫长的边境拉锯战,金王朝终于无法忍受蒙古的掠边战术,紧急调集四十五万重兵取道宣德出长城寻找蒙古军主力,谋求决战。成吉思汗等待已久的野战消灭敌人的机会终于来临了。十万蒙古军被集合了起来。双方都倾尽自己的全力,赌上彼此的国运。长城内外密布的战云昭示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会战即将展开。双方激战的焦点便是位于今天的张家口以北不足百里之遥的野狐岭。 做为农耕与游牧民族的分界线和四百毫米雨量等降线的野狐岭,最高处海拔一千六百多米,险峻巍峨,易守难攻,为兵家必争之地,有“极冲”之誉。元代诗人周伯琦作《野狐岭》一诗形容其“高岭出云表,白昼生虚寒。冰霜四时凛,星斗咫尺攀。其阴控朔部,其阳接燕关。涧谷深叵测,梯蹬纡百盘。坳垤草披拂,崎岖石山赞山元。轮蹄纷杂踏,我马习以安。恍然九天上,熙熙俯人寰……”唯一可以供人通行的道路从一道狭长的山谷中穿过,两侧地势险峻,林高草茂,时有野兽出没,行人过此如入虎狼之巢穴,因此被称为“狼窝沟”,又因此山口面向北方草原,四季烈风呼啸,民间俗称“黑风口”。此时,在经历了百年平静后,它迎来了蒙古与金国两军的先头部队。 ※※※※※※※※※ “发现敌军!” 金军斥候的声音被猛烈的北风所扫荡,变得语焉不详。 “蒙古军来得很快啊。” 金之先锋将领定薛心中暗自吃惊。他立刻命令部下的三万人马在谷口结阵,同时加派斥候去打探对方的具体兵力。 不久,斥候回报说,根据旗帜数量判断,最多不超过三千人。定薛大喜,立刻下令发起攻击,打算凭借优势兵力一举制压对手,抢先通过险关。当下,一万名金军鼓噪而前,抢入山口之中。他们迎着对面吹来的劲风,一口气向前冲了三十余丈。举目遥望,弥天风沙之中隐隐显现出谷口的轮廓,士兵们不由得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然而,这欢呼声还没落地,蒙古军射出的第一排箭簇已经破风而至,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落入人从之中,立刻有许多人应声落马。 经此打击后,金军的队伍中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但是,这只是暂时的。通古斯武士的悍勇使得他们立刻恢复了平静。毕竟己方是三万之众,背后又有四十万大军做为后盾,些许伤亡并不能打消他们的前进决心。冲在前面的部队立刻端起盾牌,形成一道临时的墙壁。这样的防御措施立见成效,第二波箭雨的杀伤力因此减弱了不少。 金军的弓箭手依托盾牌墙,开始发箭还击。但是他们立刻发现,在这强猛地逆风情况下,射出的箭簇飞不了几丈远便纷纷落地。非但对谷口的蒙古军无法造成杀伤,反而引来了对方的一片嘲笑声。 “阿勒坛人的手臂被女人和烈酒泡软啦!这种程度,就是一只兔子也射不中呢!” “冲啊,杀过去,把这些鞑子杀光!” 被嘲笑所激怒的金军们发声喊,一拥齐上,又突进了数丈。忽然,冲在前面的金军发出一连串的惨叫,纷纷倒地。 “是铁蒺藜!满地都是!” 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大声叫喊着,提醒后面的人不要前进,并开始后退。可是一万军队被狭长的山谷挤压成一条线,根本转动不灵,而后面的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入。大家都想在开战之初就能斩几个敌军,毕竟首功的荣耀对于任何军人来说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于是,骚乱发生了。后退者与前进者相互着拥挤着、推搡着,发出惊诧的疑问与大声的斥骂以及兵器盔甲之间的金属撞击声。在这种纷乱的环境下,许多人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间人心惶惶,阵脚大乱。而对面谷口的蒙古军毫不留情得继续射击愈发加速了这种恐慌的扩散。前面的士兵如同发疯般全力向后退去,当他们发现身后的退路被别人截断后,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被骂者自觉无辜,当即反唇相讥,火气越来越大。 忽然,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忍不住死亡恐惧的压迫,一刀砍倒了对面的人,立刻便几支长矛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身体被搠翻在地。这个突发事件立刻如同一块砸入水面的石头,激起的波纹立刻波及四方。更多的人或为夺路逃生,或为防身自保,开始挥动手中的武器,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人的身上招呼了过去。立刻,又有许多人倒下,更多的鲜血迸溅而出。 在鲜血与恐慌的双重压力下,更多的人丧失了理智,开始盲目得砍杀起自己的同志来。全方位的械斗开始了! 一个人倒下去,后面立刻有人补上位置,继续完成其杀戮遗志。他们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目标是蒙古军,只知道自己若不斩杀别人,别人就会夺走自己的性命。军纪威严、袍泽之情、作战目的等等这些人为约束统统被抛诸脑后,留下的只是兽性的发作与无限释放! “好啊,上天也站在我们一方啦!这强猛的烈风使得敌人自相残杀起来啦!” 蒙古军先锋速不台观察到这种情况,不禁大喜。他当即传令: “继续放箭,不要停!但也不要过于密集,一次射倒几个就可以。其他人对天射箭,攻击敌人的后续部队!” “喏!”蒙古军答应着,按照他的吩咐改变射击方式。立刻,大片的箭雨凭借风势的助力,以超出常识的射程光临了后续部队的头顶。 ※※※※※※※※※ “该死!怎么这么乱?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 定薛终于发现情况不妙。他焦虑地大叫着,却没有谁能给予他正确答案。战况突变之下,却没有确凿的情报可以提供,这使得本来已经缺乏决断能力的定薛无法下达任何实质性的命令。而他每耽误的一分一秒,都造成了大批金军的死亡。 ※※※※※※※※※ “抢占两边山顶的部队怎么样了?”速不台问道。 “还没有任何消息。”副将脱欢帖木儿答道。 “太慢了!”速不台用鞭子把狠敲着马鞍。 “一场敌众我寡的遭遇战能有现在效果,已经不错啦。他们出发也没多久。” 脱欢帖木儿从旁劝解道。 “我是着急啊!”速不台说道,“做为首战,绝不能失败!否则会影响大汗的全盘部属!” “那么就用号角再催促他们一下吧。” 听速不台如此一说,脱欢帖木儿深表认同。 传令兵立刻吹起号角,三声急促的鸣声向山顶送出。稍顷,山顶方向传来了两声悠长的回音。速不台闻声大喜,兴奋得叫道:“好!他们到了!” 一旁的脱欢帖木耳也高兴得说道:“是啊,太好了!这下可以给阿勒坛汗的这些蠢兵来个三面夹击了!” “嗯,我看是火候了!吹号,命令他们立刻攻击!我要让阿勒坛人的尸体填满这条山谷!”速不台大叫道。 “只怕他们没那么多人来填呢。”一旁的脱欢帖木耳大笑道。 他的俏皮话引得速不台以及身边的其他蒙古军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131章 就在他们的笑声中,发布死亡命令的号角声再度吹响了! “轰隆——”无数的巨石与滚木大声咆哮着从壁立如刀的危崖之上落入山谷。每一块或者每一根落地,都有数十乃至上百的灵魂伴随随着痛苦的哀鸣与惊惶的呼叫声依依不舍得告别肉体,飘流向未知的冥冥。 这来自天空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完全摧毁了那些被杀戮欲望提升于临界点的金军的精神,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崩溃。所有人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片无情的吞噬生命的山谷,一辈子也不要再踏入这里。而此时从山谷外本阵传来的鸣金收兵声,无疑是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迟到福音。 ※※※※※※※※※ “可恶!废物!”望着眼前这些七零八落、神情呆滞的残兵,定薛将军怒冲冲得吼道,“对方三千,你们一万,居然就跑回来这么几百人!真是把我大金国的脸都丢净了!” 然而,将军的喝骂并未激发起全军的战意。除了他之外,所有金国军队都触目惊心地看到了残兵们挂在身上的五颜六色的液体。红色的是血,白色的是脑浆,绿色的是胆汁,甚至还有黄色的人体排泄物——前所未有的恐惧令这些侥幸逃生者完全失禁了。可以说,现在的他们虽然尚保有人形的驱壳,灵魂却已经被山谷中的死亡恐怖完全压榨殆尽,成为了一具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是怎样的打击令他们变成这样的呢?两军阵前,失去性命并非最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敌方居然连灵魂都可以吞吃?那样的敌人还是人类吗?不是人类,岂非就是恶魔?谁可以战胜恶魔呢? 这一连串的疑问如同一记又一记重锤,落在金国士兵们的心中,打击着他们的意志,使得原本就不甚高昂的士气愈发一落千丈。虽然定薛在此后又连续组织了两次进攻,但是攻击部队仅仅向山口里虚张声势得冲击了几步,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纷纷后撤。 这种情况令定薛大怒,他迁怒于第一次攻击的幸存者,命令将他们全部就地斩首,试图以这种极端手段来振奋士气,可惜收效甚微。奉命发动攻击的士兵们依旧视山谷为禁地,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无奈之下,定薛命令组织督战队,斩杀那些退却的士兵。可是士兵们宁可死于督战队的刀下,也不肯向前与蒙古魔鬼作战,一些胆大者被逼急了,居然与督战队发生了冲突。 定薛见状,愈发怒不可遏。他挥舞着军刀大叫:“后退者死!后退者——” 言犹未尽,忽听背后金风袭来,一惊之下连忙闪避,虽然躲开了后心要害,肩头却中了一箭。 “兵变!” 他的头脑中闪过了危险的信号。肩头的疼痛倏忽间使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再打下去,只怕非但无法夺去黑风谷,自己的性命也会被士兵的愤怒所淹没了。终于,他在疼痛中做出了一生中最为明智的决定:退兵。 做为整个野狐岭大战序幕的黑风谷前哨战以蒙古军完胜,金军惨败而告终。是役,金军损失了近万人,而蒙古军所付出的代价只是区区两人死亡。死亡原因是登山途中不幸坠崖身亡。这样的结局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没有料到,捷报传来的时候,他在惊愕数秒后说了一句话: “速不台难道是神人吗?” ※※※※※※※※※ 顺利通过黑风谷的蒙古大军在一处名叫獾儿嘴的小丘前布下了阵势。狂烈的风势一旦出离山谷,就被一场弥天大雾所取代。山南与山北几乎是两个世界,空气被浓雾所凝滞,几乎难以流动。 在他们对面百余丈远的另一高坡上,是三十万仓猝列阵的金国大军,漫山遍野,杀气腾腾。坡顶处,飘扬的帅旗下,是主将完颜九斤的本阵。 昨天弥漫于野狐岭上的大雾依旧未散,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了不少。成吉思汗透过薄薄的雾气眺望金军,饶是他久经战阵,也为这三十万大军的浩大声势而暗自心惊。沉默良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道: “怪不得父亲和察剌合总是说阿勒坛人的厉害,今日一见,泱泱大国的名头果然不是吹出来的。只怕我们全蒙古的百姓都聚在这里,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啊。” “大汗!不必担心!金国虽然兵马众多,但是经过昨日一战,他们的战斗力也不过如此而已!给我一支将令,我会象在黑风口那样再次狠狠得教训他们一顿!” 黑风口的英雄速不台神情激动地说道。 “不可轻敌!”军师月忽难轻轻摇头说道,“敌军虽然初战受挫,但其主力未损!我们与他们之间依旧是三比一的劣势,不设法出奇兵将无以制胜!” “是啊,敌众我寡,必须拼死一战了!”忽必来道。 “大汗千万不可动摇,我们来到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了。除了拼死向前,再无他途!”木华黎冷峻的声音在雾中响起。 “不错!如今的形势如同两个巨人角斗,胜利属于更有勇气的一方!”者勒蔑道。 “对!横下一条心!打败完颜九斤!”博儿术激昂得声音亦随之响起。 “好!苍狼白鹿的子孙,只有向前,没有后退!今天,不是我们横尸此地等待后人再来报仇,便是越过敌人的尸体挺进中都,让千秋万代传诵胜利的威名!” 成吉思汗奋然拔出腰间的宝刀,向着虚空疾劈而出,眼前的薄雾似乎感受到锐不可当的刀锋劲疾,倏然间向两边散去,显露出山下漫山遍野的两军士兵…… ※※※※※※※※※ “元帅大人,请容下官禀报。”监军完颜万奴催马来到帅旗之下,向完颜九斤说道。 年过四旬的完颜九斤生得甚是高大,淡金的面皮配着一副黑漆漆的连鬓络腮胡须,颇具大将威仪。反观他面前的完颜万奴,三十来岁年纪,白净面皮上生着些许小麻子,眉目相当清秀,颔下一部微黑短髭须,疏理得相当齐整。即使他现在满身戎装,也全无一丝军人气质。 ——居然派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来做监军!九斤自从接到朝廷任命状以来便对这个人事安排甚为不满。偏偏这个家伙又很不安分,动不动就跑来对自己献他的那些破计,实在是可恶可厌。他若不是朝廷册封的钦命监军使,自己早就传令将他堵上嘴巴,捆在马背上送回中都了。 “监军大人请讲。”完颜九斤强压心中的不耐烦,脸上装出一副洗耳恭听之状。无论再怎么讨厌此人,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亲信,自己虽然贵为一军统帅,却也得罪不起。 “元帅大人请看。”完颜万奴遥指前方的獾儿嘴道,“蒙古军大营就在那个方向。末将愿请一支将令,率轻骑疾袭敌营,生擒铁木真,来他个擒贼先擒王!” ——就凭这副德行也要做单骑闯敌营的关云长吗?也不找根称来量量自己几斤几两! 九斤腻味地乜视着万奴,心中好生不屑,不过口头还要应付几句: “将军的报国之心,本帅甚是钦佩。不过既然是敌军大营,防御必然严密,将军若是偏师犯险,一旦为敌所困,等于自陷绝地,难以保全啊。当此两军交战之际,若先折了威风,岂非自堕士气呢?何况此次的作战方略是聚众而战,正面交锋,将军此计有违皇上的旨意啊。” 说到这里,九斤的瞥了身旁的先锋定薛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日前兵败黑风口的恼人战事,心中被万奴激起的怒气无处宣泄,便化为寒冷的目光,盯视着定薛的脸。定薛感受到元帅的恼怒,唬得连忙低下头去。 “既然如此,是末将孟浪了。”完颜万奴虽然碰了个软钉子,热情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进言道,“既然朝廷方略已定,大军又已云集,元帅大人此时正该奖率三军,鼓勇向前,一举攻克敌阵啊。” 九斤大是不耐,冷哼了一声道:“本帅去那边巡视一番,少陪了。” 说罢,双脚踹镫,催动胯下战马向右翼阵营驰去,将一脸尴尬的完颜万奴甩在原地。副元帅完颜胡沙见状,连忙出面打圆场道: “监军大人有所不知,鞑子的骑射本领甚是犀利,且行动飘忽,委实难测。我军却是马步混杂,不利转动,若旷野争锋,难免为敌诡计所乘。今鞑子远来为客,我军据地为主,正好以逸待劳,严整列阵,使敌以客犯主,自投死路。” “哦?若是鞑子突击本阵,何以制之?” 万奴摆出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姿态,继续追问道。 “监军大人请看。”胡沙指着布阵于山脚之下的金军最前列说道,“我军以步兵为前锋,皆使数丈长矛和齐身大盾。其后布置弓箭手,骑兵则分列左右。一旦鞑子骑兵敢来冲突,则长矛悉数竖起,立时便成一片猬刺之林,待彼自行冲上受死。彼若迟疑不敢进,则弓弩齐发,敌必大乱而溃。届时我军左右两翼骑兵尽出,随后掩杀,必然大获全胜。” “原来如此,多承指教了。” 万奴点了点头,虽然心中对这个一厢情愿的列阵方式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又一时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得诺诺不言了。 ※※※※※※※※※ 此时,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中也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讨论之声。 “敌人这个阵势很高明啊,硬是来个老虎不出洞,让咱们自己去冲,倒让咱们有点无从下嘴了。”军师月忽难面色凝重的说道。 “怕什么?他们不敢过来,咱们就冲过去!蒙古铁骑,有进无退!”别勒古台大叫道。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啊。”者勒蔑沉声道。 “是啊,金军那些长矛可不是蜡做的,咱们的马还没冲到对方跟前,那些长矛先就招呼过来啦。”博儿术也面露忧色。 “说来这个阵势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最大的弱点就是欠缺机动能力,纯属防御阵形,没有攻击力。” 第132章 忽必来沉吟着说道。 “不过,这种战法虽是怯懦,放到眼前的环境中,却是最适合他们的。他们是主,我们是客,他们以逸待劳,我们却耗不起啊。别忘了,宣德城还有十五万后援部队,一旦被他们抄到背后,来个前后夹击,咱们就危险了!”速不台说道。 “要破敌军的防御阵形,却也不难。”木华黎若有所思的说道,“敌人虽然以长矛列阵,但是我们也不必非要冲上去拼命。咱们的马快,可以缠绕他们,同时用弓箭远远射击,搅乱他们的阵形。他们无力反击,只能被动挨打了,这样主客之势就调换过来啦。” “对,他们虽然有大盾护身,但是护不住头,咱们就对天射箭,让箭雨落入他们的队伍里去。”始终闷声不想的赤老温也开口了。 这时,始终沉默的成吉思汗点头道:“木华黎的计策不错。等他们阵形一乱,咱们就全力攻击敌人的一支部队,从一个地方撕开缺口,直取他们的中军!我打算组织一支把阿秃儿队,将最勇敢的战士摆在最前列,争取一举突破!” “诺!”众将齐声答道。 术赤挺身道:“父汗,请让孩儿来率领这支把阿秃儿队吧!” “父汗,孩儿也愿去!”察合台也站起来。 “窝阔台愿随两位兄长同去!” “脱雷也要去!” 成吉思汗看着眼前的四个如同初次出猎的苍狼般精神抖擞的儿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好!我勇敢的儿子们,今日一战事关蒙古的兴亡,你们这些幼狼也该经历风雨了。去吧,在战场上完成你们正式成为苍狼的仪式吧,即使血洒战场,也将无愧于苍狼白鹿的子孙!” “谢父汗!”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七章激突!野狐岭 第五十七章激突!野狐岭 “安答,你也要加入把阿秃儿队吗?”术赤吃惊得望着亦勒赤台问道,“这可是有去无回的队伍啊。” 亦勒赤台微笑道:“你既然叫我安答,怎么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呢?大家是好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安答身入险地,我怎能安居后方?” 术赤沉默得望着亦勒赤台,半晌无言,忽然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去了。 亦勒赤台目送术赤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营帐群中,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唯一可以透露出心事的只有他脸上所露出的一丝阴冷笑容。心中暗想: “忽阑,我一生的最爱啊。我们既然已经相见,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只有仇恨!我可以了无牵挂得去复仇了!铁木真,我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可以在战场上杀掉你的儿子!让你痛苦一辈子!请敞开你的胸怀接受我这战败者的复仇之箭吧!” 这个激战前的夜晚,心情难以平静的又何止亦勒赤台一人呢?即使深沉如成吉思汗,也情不自禁得走入忽阑的帐幕。 他默默得坐下,一言不发,想着忽阑究竟是怎样通过那场艰苦行军的磨练。关于此事,忽阑始终没有提及,成吉思汗也就没问。他知道,这个女人有着非凡的毅力与坚持,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勉强她,击退她。 摇摇曳曳的烛火映着成吉思汗,使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这种寻常难得一见的表情,却没有引起忽阑的特别重视。她的心情还因几天前的狩猎大会上遭遇旧情人巴图儿的事情而被搅得乱如麻团,难以自持。 若说这种遭遇会令她产生旧情重燃的念头,也是不确切的。对于那个人,如今的感觉大约是一种近乎故人之情却又略带某种排斥之心的感觉吧。对于自己,他所代表的是一段早已割裂的人生往事,注定忘记的前情旧念。这种忘记可以说是顺理成章,毫无窒碍的。而现在他突然出现,所带来的只有某种不可言传的突兀的违和感,完全不合时宜。 ——“铁木真发现了会怎样?如果发现了,我会不会为他求情?” ——“如果他突然来请求自己和他逃走,自己会答应吗?” 这些问题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纷至沓来,使她的心海起伏不定,巨浪叠生。以至于成吉思汗连呼她数声,这才反应过来。那一声“啊”全然是神情恍惚之中的下意识回复。 “有什么心事吗?”成吉思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他从来不曾看到过忽阑有过这样魂不守舍的表情。 忽阑没有回答。欺骗对方吗?从夫妻立场而言说不过去。何况,成吉思汗岂是容易骗过的人呢?如实说出吗?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没有恋人的依恋,这也将有着出卖的意味。于是忽阑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 “是在担心明日的大战吗?”成吉思汗微笑道,“不要担心,我会胜利的。从起兵那天起,我自己都记不得打了多少仗,至今不还是平安无事吗?” “可是,明天的仗不一样啊。比哪一次都更激烈,更凶险!” 忽阑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一下子惊动了熟睡中的小阔列坚,这个不满周岁的新生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在瞬间唤醒了忽阑心中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感。她急忙爬上床去,抱起婴儿轻轻哄着,同时在心中厉声责问着自己: ——“巴图儿已经是过去的一个幻觉,你为何会为了一个幻觉就开始漠视眼前最为真切的丈夫和儿子呢?你追随丈夫跨越草原大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怀念一个过去的影子吗?你这个胡涂女人啊,你已经不再是蔑儿乞惕部中的那个沉醉于懵懂爱情之中的小女孩了!你现在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他明天就要争战沙场,面临出生入死的凶险,你应该为他担心、祈祷。而这个孩子,是你和他的血脉,你有义务保护他,使他不受饥馑、恐惧、死亡、孤独等等人间灾害的侵袭与迫害。这是一个妻子母亲的职责与荣耀!” 念及于此,忽阑的心情豁然开朗,几天来纠结积压在心头的种种忧郁与困扰通通一扫而光。虽然此时帐幕之外是幽暗的黑夜,忽阑的心中却是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谢谢你,阔列坚。” 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同时,将嘴唇凑在那小巧的耳朵边,轻声呢喃着。 婴儿在母亲轻柔的爱抚下,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睁大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凝望着母亲的脸,浑然不知自己刚刚为曾经天人交战的母亲做出了一个怎样重要的决定! 孩子的哭声也同样牵动了成吉思汗的心。他没有上前来帮忽阑哄孩子,因为这不是他所擅长的。他如同草原上大多少男人那样,从来只是将对妻儿的爱化为工作上的干劲和战争中的勇气。也许他们的表现形式过于刻板与严峻,但较之许多口不应心的虚饰浮华言词,反而更为接近人间美至纯的爱恋。 成吉思汗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得站起,缓步走到帐幕的门口站定,回过身来,正面迎上了忽阑的目光。二人就这样对视着,不言亦不动。但是从成吉思汗紧握的双手可以看出,他的心中也做出了某种决断。 是的,他确实做出了决断。为了眼前的妻儿,为了所有蒙古人的妻儿,他都要在明天竭尽全力去争夺胜利。他不但要自己带着胜利平安走下野狐岭,还要带回更多的人,使他们的妻子不再担忧,与孩子一起快乐地迎接父亲的凯旋。会的!一定会的! 他放眼四顾,但见夜色之中,蒙古大营的灯火彻夜不息,多少人在摩拳擦掌,又有多少人辗转忧戚。 不远处,四杰之首博儿术的帐幕中传来阵阵轰笑欢闹之声。成吉思汗知道,四杰、四狗再加上老将主儿扯歹都在聚集在一处饮酒。他们本应是十个人,如今却缺了三个:除了远征辽东的者别之外,其余两个永远也无法再回来了——战死于泰加森林中的孛罗兀勒和捐躯于红柳林前的忽亦来。这两个人的死亡是成吉思汗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不绝的夜风隐隐送来那边的话语,引得成吉思汗侧耳倾听。 “主儿扯歹大人,夜凉了,你的风湿又犯了吧?”这年轻的声音来自速不台。 “喂!你在瞎说什么啊,难道嫌我老了不成?”老将的声音依旧苍劲有力。 “呵呵,我们的主儿扯歹大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说他老呢。”博儿术笑道。 “嗳!博儿术大人,你就不要再拿我做挡箭牌啦。说出这种话之前,也不低头看看自己的胡须都灰白啦。” 老将的情绪蛮高的,语调中透着孩子般的顽皮。 “哈哈,看来我们的老把阿秃儿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 听到一向不苟言笑的者勒蔑居然也开起玩笑来,成吉思汗不禁莞尔。不过,他随即想到,这种玩笑也正是为了缓解大战在即的心理压力吧。他这一疏神间,后面的话就没再听见。只是大约知道,木华黎、赤老温和忽必来也都不同程度得说了些俏皮话。这些流血不流泪的钢铁汉子,在这紧张时刻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轻松说笑的方式来加以排遣。 “他们会这样一直喝酒聊天,直到天明吧?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成吉思汗如是想。他很想加入他们,一起谈笑,又怕这样会令他们无法尽情抒发心中的情绪。虽然自己一直视他们为朋友,可是随着国家体制的逐步完善,一道无形的距离之墙还是在彼此之间悄然建立起来。即使心中并不情愿就此疏远,可是他也很清楚,这是维护秩序的必然结果,自己除了接受之外,再无他途。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有通过战场来表达啦!” 成吉思汗在心中默然说着,然后转身走入忽阑的帐幕。 ※※※※※※※※※ 随着新一天的来临,弥漫于野狐岭上的迷雾终于尽数散去,露出了山峦真正的面目。这里的山初看上去,与蒙古的山没有太多不同。 第133章 但细加观察,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蒙古的山是熟悉的,亲切的,虽然偶尔也会峥嵘毕现,但多数时候还是想到温情的,呵护着每一个蒙古人的灵魂,使他们的心得到安宁。这里则显得那样陌生,一树一石都在拒绝着这些来自不同地理环境的陌生人,即使被踏在脚下也依旧涌动着反抗的情绪。这种情绪虽不显著,却足以用内心来感受到。以至于蒙古军的战马四蹄都在不安分得刨着地面,同时发出焦躁的响鼻声。 士兵们神情紧张得一边压制着坐骑的躁动,一边注视着对面金国军队的动向。十万大军,一片沉寂。 忽然,疾如暴豆的马蹄声倏然响起。成吉思汗带领他的主要将领们出现在獾儿嘴上最为突出的那块巨岩上。他驻马远眺片刻后,用响亮的声音大声说道: “苍狼白鹿的子孙们!我的勇敢无畏的把阿秃儿们!我们现在来到了这块异国土地上。是的,我们来了!我们不但来了,还要占领它,把它踩在脚下,使这里成为我们永久的牧场!因此,我们必须一战!我们不惜一战!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权力、名誉、财宝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们为的是全蒙古的母亲!为的是全蒙古的后代子孙!使他们不必再忍受争战造成的别离,失去亲人的痛苦!使蒙古的土地永远不再遭受兵燹涂炭,不再遭到异族践踏!为此,我们势必一战!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我不但要求你们勇猛向前,更要求你们活下来,和我一同迎接属于我们的辉煌胜利!记住,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战争的目的是杀死敌人,保存自身。你们,我吉祥的那可儿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亲人和朋友,因此,我不求你们为我而战,因为你们清楚,你们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女而战!他们才是你们战斗的目标与动力!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回家!” “喏!为蒙古战!为大汗战!为长生天战!为母亲、妻子、儿女战!为我们的生存和未来奋勇作战!” 战士们怒吼着。是啊,当一支部队突然明白,自己即将参加的战斗原来与自己的一切如此息息相关,谁还会将这场战斗当作别人的战斗呢?谁还会为此而将自己当作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呢? 长久的欢呼从獾儿嘴的脚下扩散到每一支部队的每一名士兵的口中、心中,回旋盘绕,经久不息…… ※※※※※※※※※ “鞑子们在喊什么?” 帅旗下的完颜九斤将疑惑的目光投注在副将完颜胡沙的脸上。胡沙无言的摇了摇头。 “可惜明安还没回来,他出使过蒙古,应该能懂得这些鞑子语。” 另一副将完颜承裕叹息道。 “不要提那个契丹杂种!派他出使的那一刻我就没准备他能回来。卑贱的契丹狗用用就可以,完全不必吝惜啊!”九斤仰天大笑起来,“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已经被鞑子剁为肉酱了吧。” 此言一出,立在众将行列之中的契丹籍将领无不勃然变色。在他们之中,官阶最高的石抹也先的脸色铁青,他扫视着同族的同僚们,发现他们也在用同样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愤慨。尤其是自己的副将兼同宗兄弟石抹尽忠,双目如欲喷火,紧闭的双唇之内传来轻微的牙齿挫咬之声。 早在开战之初,契丹诸将已经对于完颜九斤的安排大为不满。那些站在军队最前排的都是契丹籍士兵,他们将毫无疑问的去承受蒙古军的第一波攻击。然而,在女真的积威下,这种愤怒情绪也只能深深得埋藏在心中而已。 “也许等到开战后,会有机会报仇吧。”石抹尽忠想着。 ※※※※※※※※※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山下传来急促的警报声,蒙古军的阵势发动了!很可能即将展开攻势! “好,这些傻瓜鞑子自寻死路来啦!” 完颜九斤遥望着山下旷野中马蹄掀起的遮天蔽日的黄沙中,一片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不禁心头大喜。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那些蒙古军被自己密布于阵前的长枪阵刺得人仰马翻的情景。 那些小黑点渐渐汇集成一条黑色的带子,裹挟着呐喊之声以及马蹄踏出的雷鸣之声,愈来愈近。 “举枪!竖盾!”前线军官们发出了号令。 “弓箭手准备!”第二线的军官们大吼着,“进入射程后一齐射击!” “骑兵准备突击!”两翼的军官们也同样发出了号令。 经过演练的各个部队有条不紊得根据将令,各自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站在第一排的长枪手们神情紧张得盯视着渐渐接近的敌人,几乎所有人的手心都冷汗淋漓。虽然有盾牌保护,虽然是三十万大军队一员,但是谁又敢保证能在这狂猛地冲击中可以平安生存下来呢?大家都不愿意成为战争中己方第一名阵亡者。倾斜向上,如同刺猬的长矛群映着朝阳的光晕,闪烁着幽蓝色的冷利之光,不知道谁的血将第一次染红他们! 直线突击的蒙古军在即将进入金军弓箭射程内的一刹那倏然左右两分了!这一出乎意料的变化使得金国军队从普通士兵到山顶上观战的元帅完颜九斤都同时感觉到诧异。 “鞑子怕了吗?不敢过来了吗?” 完颜九斤心中微觉失落。这种失落感如同一位精心准备了一桌宴席的厨师忽然发现期待已久的客人居然临时全部离开一样扫兴而无奈。 士兵们的心情却是完全两样。可以想象,那万马奔腾、扑面而来的气势足以令每一个身临其境者心动神摇。许多站在第一排的士兵们都在将眼睛紧紧闭住,听凭苍天安排自己的武运,即使这些长矛与坚盾真的能保护自己,他们还是无法完全将生死之事抛诸脑后。强大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们的精神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这种临界状态,在鲜血的感召下,或许可以转化为旺盛的杀机,也有可能将整个人逼疯。幸好,蒙古骑兵的突然变向令他们的心中骤然产生了一种放松的虚脱感。虽然眼前说安全二字尚为时过早,但至少可以为自己宝贵的生命赢得一丝难得地喘息时间。 然而,无论是后方安居的主将完颜九斤还是这些阵前临难的普通士兵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向驰骋的蒙古军在下一个瞬间会将不可思议的打击降临到他们的头顶。 确实是一种降临。 蒙古军的弓箭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般从天而降,狠狠得砸落在金军阵中。 “蒙古人的箭射得比我们远!”当金军中有人反应过来,脑际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中箭倒地,再也无法站起。 “弓箭手,立即还击!”前线军官们最先醒悟过来,发出焦急的叫声。 金军的弓箭手慌忙还击,但是蒙古骑兵奔行如飞,阵形又散得极为开阔,以至于两轮射击过后,也不过有十几人被射死射伤而已。而他们的箭簇即使在这种高速运动之中依旧保持着相当精准的命中率,给予金军先头部队以毁灭性的打击。 “父汗,金军先锋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了!”术赤飞马来到成吉思汗面前禀报道。 “好,是你们的把阿秃儿队出击的时候了!”成吉思汗扬鞭叫道。 “喏!”术赤再不多言,拨马回到本队中,向三位弟弟传达了成吉思汗的进攻令。 “杀啊!”察合台第一个按耐不住,拔出腰刀,呼喝着纵马冲出。窝阔台与拖雷自是不甘落在二哥之后,也跟随着他一起疾驰向前。 把阿秃儿队的士兵们见王子身先士卒,更是人人奋勇,各个争先,一万骑兵化作一万支复仇的箭簇,闪电般射向金军阵中。 “安答,跟住我,不要离散!” 术赤一边疾驰,一边关照着落后自己半个马头的亦勒赤台。 亦勒赤台向他点了点头,眼睛牢牢得盯着术赤的后心,握住长弓的手紧紧绷着,使得他的指关节呈现出青白色。 “孩子们已经冲上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落后啊。” 老将主儿扯歹挥动手中的大刀,催马向前。黑、花两色的旗帜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烈烈飞扬。 “不要落后啊,为俺巴孩汗,忽图剌汗报仇的时候到啦!杀死这些阿勒坛汗的走狗!用他们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战旗!” 随着成吉思汗的激昂声音,大中军也开始向前突击。忠诚的大将纳牙阿寸步不离得守护在大汗的身后。 眼见中军九尾白旄大纛的前移,博儿术队、者勒蔑队、木华黎队、赤老温队、速不台队、忽必来队、月忽难队、阔阔出队、曲出队、失乞忽都忽队、阿儿孩队……各自发出惊天的战呼,所有的蒙古军同时发动了冲锋! 獾儿嘴上,全身戎装的忽阑怀抱婴儿阔列坚驻马俯视整个战场,只见几十条铁灰色的线条自面前沿展迅速开来,掠过昏黄色的土地,卷起弥天尘烟,对准金军防线的一点全力冲突着。她仰望苍天,迷雾散尽的天空中显现出一片舒爽的蔚蓝,炫目的阳光粲然生辉。 “应该是战胜的好兆头吧。” 她轻轻闭上双眼,心中发出默默的祈祷……—— 特别说明:野狐岭之战爆发于纪元1211年春季,以蒙古军击破金将定薛军为开端,至八月份大破完颜九斤和完颜承裕的三十万大军而达到高潮,此后于九月间追击至会河堡一带再破金军(许多史书将其剥离野狐岭之战,而命名为“会河堡之战”)。其前后历时半年,彻底消灭了金国四十五万主力。本书为使情节紧凑,加强连贯性,将其时间缩短为数日之间。望各位读者自行参阅如《秘史》、《元史》、《金史》等相关史书,加以区分。 ——作战敬启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八章苍狼,飞翔! “前锋被突破了吗?”完颜九斤怒视着传令兵,厉声喝问。 “回元帅大人,定薛大人请求增援。 第134章 鞑子的弓箭太过厉害,我军伤亡惨重。” 传令兵低头小声说道。他看到,这位自从出兵以来始终显得志得意满的元帅,此时的神情颇似一只受伤的野狗,疼痛中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混蛋!滚!”九斤一脚踢翻传令兵,大声叫道,“滚回去告诉那个没用的定薛,叫他立刻打退鞑子,否则提头来见!” 传令兵不敢再说,他慌慌张张得爬起来,揉着被踢得隐隐作痛的胸口,狼狈逃窜而去。 “元帅大人,请息怒。”副将完颜承裕小声试探着说道,“我军的阵形正面过于宽阔,鞑子却集中于一点攻击,也难怪定薛将军难以抵挡。换做旁人也是一样。” 说到此处,他略沉了沉,小心得观察着九斤的脸色,见没有恶化迹象,这才继续说道: “两军交战之际,大帅还是应该以全军胜负为念,暂息怒火。末将不才,愿带一哨人马前去助定薛将军一臂之力。” 九斤的面色虽然依旧阴沉,但适才的暴躁神情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并非毫无实战经验之人,只是脾气急躁,发作起来难免说些过头话。此时冷静下来,也发现如果不堵住那个正在被蒙古军撕扯得越来越大的防线缺口,将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于是他略略点头,以示默许。承晖大喜,立刻点起自己部下的五千骑兵冲下坡去,往援定薛。 ※※※※※※※※※ “不要与敌人前锋纠缠,直取中军!” 已经杀红了眼的术赤大声吆喝着部队,随即从亦勒赤台手中接过一把新战刀,将原来那柄砍出缺口的战刀随手丢掉。 自从开战后,亦勒赤台便寸步不离得紧紧跟随在术赤的背后。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在四十万大军的战场中行刺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这种战场较之过去草原部落之间的作战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自己以前所经历的根本不能算是战争,充其量不过是械斗而已。 从杀入金军阵内后,就有无数的长矛、大刀和箭簇从四面八方向亦勒赤台突刺、劈砍、射击过来,他必须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躲闪、招架、反击。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金军丧命在他的刀与箭簇之下。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通过夺去他人性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存!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犹如巨大的鼎镬,其下业火熊熊,终古不灭。以生命为柴薪,化灵魂为轻烟,将勇敢、怯懦、鲁莽、谨慎、疯狂、理智、杀戮、守护等等各种各样的心情、行为,品性、本能、习俗、知见融合一处,翻卷起浑浊的泡沫,忽上忽下,或沉或浮。” 想到这些之后,亦勒赤台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一点诗人气质。不过,在此之后,他就再无任何思考余暇,只有不断的重复着进攻、防御、杀掉一个敌人再扑向下一个敌人。 “向前者死中求活,后退者生不如死。” 几乎所有的蒙古军,上至武将,下到普通士兵,头脑之中都被这个信念所贯穿。 “忽亦来!” 主儿扯歹依旧重复着他多年来的习惯,每当作战时都会喊出的早已亡故的战友的名字。喝声响起之处,就会有一颗敌军的头颅落地。在他眼中,金国人也好,乃蛮人也好,甚至包括克列亦惕人也一样,全然没有分别。他将他们统统归结为一个词——敌人! 对于敌人,他从不害怕,因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敌人是用来战胜的,而不是用来害怕的。对面的千军万马在他眼中只是他的大刀所要砍杀的目标而,因此他经常对部下说: “不要害怕对方人数多。你只需砍死他们一半,他们就会比你少了。全部砍死了,也就没有敌人了。因此,再多的敌人都等于无啊。”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有遇到他的敌人都只能有一个选择,不是杀掉他,就是被他杀掉。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谁能杀掉他,因此他还会继续杀人。 多年的争战生涯使他始终保持着战士的本色,全身没有多余的赘肉,每一根筋骨,每一片肌肉都保持着旺盛的战意、迅捷的反应以及不可阻挡的爆发力。他向前每突进一步,都有无数的生命化为烟云,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条尸体铺就的死亡之路。 正当他杀得兴起之际,前面一哨军马横住去路。主儿扯歹也不多言,挥刀直突而入,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闪电,立时有四五名金兵翻身落马。后面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随即跟进,冲动敌军的阵脚。一时间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 这队金军显然较为精锐,竟然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挡住黑、花两色旗帜的前进,这令老将心中万分焦急。眼前的敌人虽然没有一个能在他马前走过一个回合的,但是砍杀一名后就会再涌上十名,直是无休无止,厚重得如同一座血肉筑成的墙壁。即使战神的后裔们比箭簇更尖锐,却难以射裂这堵墙壁。 他正焦躁间,忽然听到对面的敌军从中传来一声大喝:“兀那鞑子,休要猖狂,可识得大金上将完颜承晖的厉害么?” 声落人现,敌阵中闪出一将,铁甲战斧,骤紫骅骝,如风袭来。老将大喝一声“来的好”,摆刀相迎,战在一处。十余合后,老将暗赞这完颜承裕武艺精熟,确是一条好汉。而完颜承裕心中更惊:这老将忒的了得!象他这样的岁数,在中原应该早已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去了,他却依旧争战沙场,力大招精、马快刀疾,豪勇不输壮年!他若年轻十岁,自己在他的马前根本走不上十个回合! 正想之间,他忽然发现老将的刀法之中现出了一个破绽,心下大喜:你终究年老,武艺再好,精力却是不济。当即不感怠慢,挥斧砍去。谁知,斧落之际,面前却已不见老将的踪迹,这全力挥出的一击彻底落空。 “不好!上当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脑后劲风扑来,猛恶异常。闪无可闪之际,他本能得双脚踹镫,力求马往前闯,卸去这一刀之力,自己则拱肩缩头,将后背亮出,准备凭借精良的铠甲硬接这一刀。如果运气好些,或可不死。 “喀嚓”一声,刀中后背,完颜承裕但觉全身剧震,如遭重锤打击,在马背上坐立不稳。他弃了战斧,双手死命扣住马鞍桥,这才免遭落马之厄。虽然如此,却早已被唬得心慌意乱,魂飞天外了。然则,主儿扯歹心中却是诧异万分。他这全力劈出的一刀居然格甲不入,虽然砍破了外层的铁甲,却止步于内衬的锁子甲前。他搬回刀头的瞬间,瞥了一眼,方知刀刃业已在适才的交战之中被砍得钝了。只这一愣之间,左肋巨痛,却被一名金兵的长矛刺入。 殷红的血泉激射而出,喷满了矛杆。老将咬紧牙关,反手一把攥住了矛身,另一只手弃了卷刃的大刀,抽出腰间的佩刀,疾砍出去,登时将那偷袭的金兵的一只手臂砍断。刀势不绝,劈断了矛杆。 此时,发现自己未死的完颜承晖见老将受伤,当即圈转马头,疾冲过来,意图取对方的首级。谁知主儿扯歹悍勇异常,情急之下,猛地将刺入肋中的矛头拔出,运足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向前掷出。矛头挂风,直刺完颜承裕的心窝。 这一下变生不测,实是完颜承裕所始料不及,待要躲闪,却哪里还来得及。“噗哧”一声,矛头刺破两层铠甲,透胸而入。他当即惨叫一声,翻身落马,气绝身亡。而主儿扯歹本人也再坐不住马鞍,身子摇晃一阵,栽落尘埃。 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纷乱的战场似乎飘然远去,代之出现于身边的却是故乡那一片碧绿无垠的草原。那湛蓝的天空下,雪白的羊群如同行云,随着那如流水般的牧歌四处游走。远远望去,母亲河斡难和克鲁涟如同两条银白色的带子蜿蜒盘绕,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最后消失于天边。就在河水消失的天地一线之处,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蠕动着,不停的蠕动着,渐渐放大。主儿扯歹终于看清了,是一人一骑。再定睛看去,来者赫然竟是阔别多年的战友忽亦来! ——哦,老友,你来迎接我了。是长生天的派遣吗?我们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将但觉体内有着无穷的力量,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惫,霍然起身,迎着忽亦来奔跑起来。当两人对面相逢的瞬间,忽亦来并未停下坐骑,只是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来。主儿扯歹毫不犹豫得出手与之相握。忽亦来手臂运力,猛然向上提起,主儿扯歹借助这一提之力飞身而起,落在老友的马背上。这一对至死不渝的安答就这样一骑双乘,在绿海之上飞驰着,飞驰着,直至踪迹不见…… ※※※※※※※※※ 完颜承裕战死的消息传入先锋定薛的耳中之后不久,他就迎面遭遇了术赤军的突击。把阿秃儿队们如同劈波斩浪的战舟,在金军的队伍中冲突向前,瓦解着沿途所有的抵抗。 “怪不得承裕将军抵挡不住啊。” 定薛心中凛然生惧。如果说黑风口之战是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对方的埋伏,那么此时正面交战,蒙古军那惊人的战斗力却使他不得不承认金军与之存在的差距。也许双方的兵员素质并无高低之别,在武器装备方面金军甚至犹有过之,然则在战意、战力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如果金军是一支中规中矩的战斗部队,能打赢所有应该取胜的战斗的话,那么蒙古军就是狼——来自地狱的狼,有着吞噬生命的可怕魔力和掠取万物的无穷野望。他们认定的目标,没有人可以阻挡,敢于阻挡者都将被吞吃殆尽,踏为齑粉。与人作战,金军也许不怕任何敌人,然而一旦面对疯狂的魔狼,其结果将是…… 他的眼前幻化出无数狼群将自己的部队咬得血肉模糊,吃得皮骨无存的地狱景象。 第135章 这种景象使得定薛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生怕自己会因此丧失全部的勇气,就此转身逃之夭夭。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身为援军的完颜承裕居然早于先锋阵亡,自己倘若不能打退敌人,即使活下来也会在各方面的谴责声中渡过悲惨的余生吧。那种滋味,只怕比死还要难受上千万倍。 抱持着必死的觉悟,定薛出战了。被逼到了死角的他必须用一场胜利或者失败来洗刷自己,然而他清楚的意识到,胜利距离自己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不幸的定薛迎面遭遇到术赤。双方立刻都辨认出对方是颇有地位的大将,因此二话不说就战在了一处。术赤已经换过了第三把战刀,杀戮的烈火已经烧红了他的眼睛,点燃了他的战意。最后,他的人也化作了一团毁天灭地的烈火,焚烧着金军的阵营。现在,这团烈火烧到了定薛的面前,炽烈的焰舌逼得他连连后退。他手中的长枪每接术赤的一刀,就被震得双臂发麻,不消几个回合便抵挡不住。他只好仗着人多,招呼手下的亲兵合力包夹术赤。 在几十名骑兵所形成的包围圈中,术赤全无惧色,一刀在手,劈砍遮拦,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将他们杀得四散奔逃,然后再度逼近定薛。 眼见术赤如此悍勇,定薛心胆俱裂,只得硬起头皮应战。这次,他的手臂愈发无力,交马只一合,手中长枪便被打地飞出手去。随着武器的失去,他的勇气也付之东流,再也顾不得上国大将的威仪,什么武人风范,先锋荣誉等等全然抛诸脑后,保住这条性命才是重中之重。他拨转马头,企图避入人丛,谁知斜刺里飞来一箭,正中后心。他大叫一声,倒撞下马,挣扎欲起,却被飞马赶上的术赤手起刀落,一颗斗大的人头应手而飞,带着淋漓血线划出的轨迹旋转着腾起于半空,又重重落下,在被血浸染的地面上翻了几个滚,立刻沾上了更多的血迹与尘土,变得面目不清。 术赤回首一望,见射箭之人正是亦勒赤台。他象这位安答挑起大指,亦勒赤台也同样挑指回敬,然则心中却暗叫可惜。适才正是暗算术赤的好机会,自己却条件反射式的射倒了那名金国武将,如今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再要找到一个不着痕迹的机会却又难了。不过战场是容不得半点犹豫与后悔的,稍有不慎便会有死亡的厄运突然前来拜访。 ——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杀!这才是战场之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永恒的真理! 当亦勒赤台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他与术赤之间又被激战的人流分隔开来。 ※※※※※※※※※ 正午,阳光依旧灿烂,但山丘上金军的本阵之中却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你动摇军心,谎报军情!我要斩了你!” 完颜九斤被前线两大主要指挥官战死的报告所震惊。他双目充血,怒不可遏,暴躁得来回走动着,并不住口的叱责着跪在面前的传令兵,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万恶的敌人蒙古军。他愈走愈疾,愈想愈怒,突然暴喝了一声:“可恶!” 声出身动,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便要砍向传令兵。幸好身边的副将完颜胡沙早有提防,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九斤的手肘,另一只手同时向上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口中连呼:“大帅不可!” 监军完颜万奴也反应了过来,也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九斤的腰,同样高喊:“大帅,不可造次,请冷静!” “放开我!我要斩了这个谎报军情的家伙!”九斤暴跳如雷,虽然手臂被制,剑不能砍,脚却没有放过传令兵,他这一脚踢出去,立刻将那可怜的人踢飞出数尺之远。 事到如今,完颜胡沙也顾不得许多,在九斤的耳边大喝道:“你清醒清醒吧!看看山下,承裕和定薛二人的将旗已经倒下了!你看清楚啊!” 万奴也叫道:“事实就在眼前,你还不觉悟吗?我们的前军已经败了!蒙古军马上就要冲到中军了!快下令应战吧!” 三人正纠缠之际,第二个传令兵又飞马赶到,大声报道:“大帅!石抹尽忠率领两万契丹军倒戈投靠蒙古人了!” 这个消息立刻震惊了所有的人。原本以为九斤会再度暴怒,万奴与胡沙手上都加了力,以防他控制不住自己再伤人。谁知,他们这一发力,才发现适才狂如受伤狮子的九斤元帅,此时却如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肌体上仅有的生机似乎为这个消息在瞬间所悉数抽离,浑无一丝存留。 胡沙惊惶起来,连忙摇动着他的身子,连声大叫:“大帅醒醒,你不能这样啊。” 万奴则略显冷静,低头追问传令兵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从实细说!” 传令兵怯怯得回禀道:“是事先派去蒙古劝降的使者石抹明安投降了铁木真,他又在阵前劝降了石抹尽忠的。” “糟糕!”万奴恨恨地一跺脚,叫道,“他们是同族的兄弟!真是疏忽大意啊!” “这些可恶的契丹狗!” 清醒过来的九斤恨恨得说道。语调悲愤苍凉,全无开战之初的轻慢与傲岸。 胡沙搀扶着九斤坐下,安慰道: “大帅,且莫灰心。我军虽然战况不利,但中军还有二十万之众,自保有余。蒙古军虽猛,毕竟兵少,冲破前军后死伤必众,彼亦为强弩之末。为今之计,我军应采取守势,避其锋芒,待宣德的胡沙虎大人率十五万人马赶到,合力反攻,必能反败为胜!” “胡沙大人言之有理!”万奴赞成道。 完颜九斤沉吟片刻,颔首道:“也只得如此了。不过,这胡沙虎在磨蹭什么?他的人马怎么还不到?” 胡沙安慰道:“大帅且放宽心。末将昨天已经派人去催促了。想来不会再让我们等多久了!” 正说之间,护卫来报:前往胡沙虎处催促进兵的传令官回来了。 “速传!” 九斤、忽沙、万奴三人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神色。然则,这种神色仅仅保持了不多时,便随着传令官的汇报而转为绝望。 “元帅,不要等了,胡沙虎已经放弃宣德逃跑啦!”传令官哭拜于地。 “完啦!” 九斤的心中闪过这个词的时候,手一软,掌中佩剑“当啷”一声落地。一旁的胡沙与万奴也同样面色灰白,呆若木鸡。 “这个软骨头!无耻的老狗!”胡沙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十五万人马居然交给了他!” 前锋失败、部队叛乱、后援逃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使得金国将帅们措手不及,完全乱了阵脚。而就在此时,最可怕的打击也同时降临了。 “蒙古军来啦!” 金军中军发出了一阵惊呼,立时纷乱起来。他们在山丘上心惊胆战得目睹了上午发生在山下的恶战,早已被蒙古军的凶猛战法吓破了胆。许多人在心中开始盘算着怎样撤退,怎样逃生。当山脚下闪现出蒙古战旗的一角时,心中积攒的恐惧感立刻被挤压出来,散发于空气之中,形成了绝大的恐慌。他们已不是当年完颜宗弼横扫中原,搜山填海时代的那些通古斯勇士了,长久的安逸平和磨灭了他们立国的锐气与勇猛,留下的只有骄悍、怯懦、自私与衰朽,使之变成了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接受文明的下场就是这样的吗?” 成吉思汗遥望着满山遍野四散溃退的金军,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感慨。 一个民族,如果放弃了自己固有的传统,为文明之中的腐朽产物所侵蚀,进而产生惰性,变得软弱起来,那么这个民族将丧失自己的活力,甚至走向灭亡。 成吉思汗开始隐隐得体会到这一层忧患了。那么日后的蒙古呢?占领阿勒坛汗领地的蒙古人又会怎样呢?会不会也有软弱的一天呢?如果有,那么自己今天所取得的胜利是否在加速这一天的来临呢?自己究竟是在带领蒙古走向强盛还是迈向衰败呢?凭心而论,后者的结论是他不愿承认的,甚至想一想他都不能容忍这种动摇自己信心的结论! “无论怎么说,先打赢这一仗吧。” 他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以此来提醒自己,这是战场,这是战争,决计不容身为主帅的自己有一丝动摇与犹豫。 他看到,术赤与察合台的军旗已经相继出现在山丘之上,心情登时一振,当即传下一连串的将令: “命者勒蔑、速不台二军随后跟进,勿必抢下完颜九斤的帅旗!” “命亦都护巴而术的投石器军攻击!打碎阿勒坛军的最后防御!” “传令给明安,让他带领也先、尽忠二将压制敌军右翼的反扑,将其与九斤的中军分割开来!” “其余众将,做好准备,待敌军帅旗一倒,立刻展开总攻!” …… 一道道命令次第传出,被胜利所振奋的军心化作席卷天地的浩荡洪流,奔腾咆哮,势不可当。狼群虽少,却将众多的金军视作羔羊,捕食、撕扯、咬碎,最后连皮带古,点滴不剩地吞入腹中! ——金军溃败,苍狼飞翔!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九章狼行疾风 小丘之顶,金军帅旗前,尸骨枕藉,血流成河,昭示着这场争夺战的激烈与残酷。由于完颜胡沙亲自带领中军护卫队的决死防御,蒙古军连续三次对帅旗的攻击都被击退了,尤其是第三次突击中,身先士卒的察合台更身被箭创,若非术赤与亦勒赤台的拼死相救,窝阔台与拖雷随后策应,只怕早已血染黄沙。饶是如此,他也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之中。 术赤看了看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察合台,将如欲喷火的目光投向那面兀自飘扬于空中的金军帅旗,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把阿秃儿们,跟我上,杀光他们!” 第136章 声出人起,术赤如同一只狂怒的豹子一般飞扑向前。蒙古兵们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立刻发出群狼出猎般的咆哮,跟在他的身后扑向帅旗。这行列之中,有亦勒赤台。 他似乎也为战争的惨烈所感染,竟然放弃了暗杀术赤的念头。在目睹了众多惨烈场面之后,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是蒙古军中的一员,自己所参加的是一场复仇的神圣战争。即使自己再怎样痛恨成吉思汗家族,但是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正在带领着牧民们实现着祖辈们世世代代的心愿,创造着前所未有的荣耀!无论蒙古还是蔑儿乞惕,或是其他什么种族,大家即使有着这样那样的仇恨与裂痕,但是在这一刻,在更大的仇恨面前,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杀死这些自命不凡的“天上人”,把他们的骄傲与残忍踩在脚底! “你们这些家伙,尝尝野蛮人的箭簇吧!” 他恨恨地想着,射出一箭又一箭。每一箭给敌人带去的都是死亡! 胡沙立于帅旗之下,心中的压力也着实不轻。眼前的情况令他难以置信,己方的中军竟然比前军溃败得更为迅速,更为彻底。明明是优势兵力,却于瞬间就被攻到了帅旗面前。自己虽然督率护卫军死命保护,但蒙古军的攻击仍旧是有增无减。而放眼各处,多数的金军居然被少数的蒙古军所围攻、驱赶、屠杀,这种场面是他自从争战沙场以来所仅见。 形成这种状况,源于蒙古军精准的弓箭狙击战术。许多金军前线指挥官都丧命于蒙古神箭手的狙击之下。完颜胡沙也想仿照行事,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那些蒙古军全然是一个模样,无论官兵都全身浴血,挥刀奋战,而且马术精绝,来往如风,根本无法找到他们的影踪。尤其是在这种乱军之中,更是无法辨认了。金军在丧失了直接指挥官后,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而蒙古军却依旧如臂使指般进退有序,有章有法。两军交战,以无序对有序,这简直就是将一窝小鸡送入狼口,鸡虽多于狼,却无论如何都会为狼所吞,其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没有援兵的情况下还能守住多久呢?” 看着第四次涌上来的蒙古军,完颜胡沙的心中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继续呼喝指挥着不多的残部做最后的抵抗。 “杀死他们!保住帅——”言犹未尽,一支冷箭夹着凌厉的劲风刺入了他的咽喉。后面的一个“旗”字就此断绝,再也吐不出口。他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咝咝声,身子摇晃着退后几步,靠在帅旗的旗杆上,手指一松,佩剑滑落在脚下,插入土中,剑柄颤动几下,颓然倒地。 刺目的阳光照着他扭曲的面孔,那一刻,日光好亮、好美,如此可爱。然则,立刻就有一团黑暗扑落下来,可爱的日光亦随之冥然不见。 “是帅旗!” 这是在他的脑海之中闪过的最后一道思维。当最后的坚持与守护宣告失败后,他的身体翻倒下去,覆盖着颓然落地的帅旗,失去了知觉…… ※※※※※※※※※ “敌人的帅旗被射落啦!” 蒙古军中一片欢腾,术赤赶散了那些在失去主将后无心恋战的金军后,回身紧紧拥抱住射杀完颜胡沙并射落帅旗的亦勒赤台。 “安答,好箭法!” 亦勒赤台在术赤的拥抱中,心情愈发困惑起来。这样热血的术赤,自己怎么下得去手呢?矛盾的他再次迷失于血海战场之中。 ※※※※※※※※※ 被围困于战场一隅的完颜九斤和万奴同时听到了蒙古军的欢呼,也看到了帅旗的坠落。二人同时对望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目光之中的绝望。 “胡沙大人也……”万奴泪眼迷离,声音哽咽。 “万奴,对不起,是我的自大与无能断送了你们。”九斤心灰意懒,神色黯然的说道。 “大帅,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啊。”万奴泣不成声。 “万奴,不要哭!事到如今,悔恨也罢,自责也罢,都已毫无意义。身为武将者,丧师辱国,惟有一死赎罪!” 完颜九斤咬牙道。 “万奴身为监军,料事不明,无能规谏,愿与大帅同死!” 完颜万奴止住悲声,挺剑便要冲入战阵。 九斤一把拉住了他,说道:“不!万奴,你不能死!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大帅!请别拦阻我!” 万奴双目流血,牙关紧咬。 九斤的声音显得温和而威严,神色亦庄重无比:“完颜万奴听令!” 万奴一怔,连忙躬身道:“末将在!” “本帅命你不惜一切代价冲出战场,返回中都告急!” “这……” “怎么?还没完全战败就要违抗军令吗?”九斤神色肃然,盯视着万奴的脸。 “末将不敢抗命,可是当此危难之时,我忝为监军,又岂能做出临阵脱逃之举?此令宁死不敢奉!” “万奴,你聪明一世,怎么胡涂一时呢?”九斤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语调悲怆得说道,“你我都战死在此,岂非匹马不还?蒙古恶狼,其志非小,只怕下一步就要攻击中都。你熟悉蒙古军的战法,正可将此重要军情向朝廷陈说,以免后来为将者再吃他们的亏。更何况,胡沙虎临阵脱逃,罪恶滔天,此事也需有人禀明朝廷,惩以国法!你这一去,实是为这战死岭上的众位忠诚之士报仇雪恨啊。论公论私,你不去谁去?” “大帅,这些事情你可以做到啊!为何非是我来做?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膏粱子弟,贪生怕死吗?别忘了,我与你一样,都是太祖皇帝的后裔,体内同样流淌的完颜家族的血脉!” 万奴神情激动的大叫道。 “胡涂啊!”九斤也激动起来,“说实话,我起初是看不起你!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如若我此时再对你有半点轻视之心,叫我子孙灭门,万劫不复!” “大帅言重了!” 如此重誓令万奴心中一惊,连忙放低了口气。 九斤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的道: “万奴,你听我说。我身为全军之主帅,军败身死,理所应当。纵然我完好无损地回去,也难免一死。与其被当作胆小鬼而遭到耻辱的处死,不如在此壮绝战死,留个尽忠之名!” “大帅……”万奴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万奴,你又哭了。答应我,以后再不要哭。记住,你是从野狐岭上活下来的人,此后只能流血,不能流泪。你还年轻,大金的未来还要靠你来支撑。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而是属于天下人!去吧,擦干眼泪,做个顶天立地的女真男子汉吧!” “是!”万奴强忍泪水,哽咽着答道。 他凝视着九斤那沉郁的面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种亲切,如父如兄,但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了。 “快去!快去!” 万奴狠狠得挥手,掉转过头去,生怕被万奴看到自己眼中同样闪动的泪光。直到背后响起马蹄远去之声,他才再度回首,确认万奴已经离去,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总算为金国保全了一个可用之才。 他心中再无牵挂,当即拔剑在手,向着身边惶惑纷乱的士兵们大喝道: “太祖皇帝的子孙们,你们究竟怎么啦?难道你们忘记了祖先辉煌的武功了吗?忘记了自己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英雄之后了吗?忘记了我们是曾经灭亡契丹、削平宋国的无敌之师了吗?凭借常胜将军完颜宗弼大人的在天之灵,随我杀上去,消灭鞑子,重振大金!” 金军见主帅亲自上阵,军心稍稳,士气复振,呐喊着发起了反击。通古斯武士虽然被繁华软化了身体,但他们体内的野性血液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一时间,帅旗周围又是一场恶战展开。猝不及防的术赤等人被突然反弹的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陷入苦战之中。 山坡上,到处是厮杀。刀枪相撞、肉体撕裂、残肢横飞 混战中失去了兵器的蒙古军与金军扭在一起翻滚、肉搏。有的紧紧咬住对手的咽喉,牙齿深深嵌入,而他的腹部却被对方手中的短刀所刺破,肠子被长长得拖出体外,鲜血染透了下半身。 还有的,手指狠狠插入对方的眼眶,对手的眼珠子混着鲜血流了出来,他的手指却还在继续向下插,直透入脑。忽然,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随即发现,飞起的不是身体,而是自己的头颅,自己甚至可以看到那空空的脖腔之中激射而起的血柱…… 包括术赤也与两名金兵扭打在一处。他打翻了一人,却被另一人扑倒在地,并被掐住了脖子。亦勒赤台见状赶上前来,挥其长弓,用弓背抽下,将那名金兵打得斜飞了出去。孰知,先前那名被术赤打倒的金兵却悄悄爬了起来,顺手摸起地上的一把刀来砍向他的脑后。及至发现,以不及闪避。亦勒赤台不得以用手中的弓去挡。刀落,弓背折断,余势不减,继续下落,生生将他的右臂砍断。断臂的刹那,亦勒赤台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倒退,金兵挥刀逼进。眼见他性命难保,那金兵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下来,随即摔倒。亦勒赤台低头看时,却见术赤半坐在地上,手中的多了半截长枪,直刺入金兵的腹部。 亦勒赤台向他点了点头,但觉头脑之中一阵眩晕,身子剧烈的晃动了一阵,随即缓缓倒下…… 正当金军疯狂反扑,即将夺回帅旗之际,后续的蒙古军突破了山下金军最后的防线,源源不断得冲了上来。精疲力竭的金军再也招架不住了,开始了全面的溃败。蒙古军如狼驱羊,打开杀戒,将几代以来郁积于心的仇恨通过手中的刀矛与箭簇齐齐发泄到了这些可怜的通古斯人的头上。 这是两个民族之间的尊严之战;是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反抗之战;更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位者对骄傲的上位者的复仇之战! 第137章 至少,蒙古军的士兵们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参加这场全民族的战争的,而金军的士兵似乎有些冤枉。他们为那些作孽的统治者在这里还债,为他们做着徒劳无益的厮杀,进而无辜的丧命! 然而,在这两民族决战的战场之中却有另一支与这些仇恨、压迫全然无关的部队也在拼死作战。他们就是来自遥远的西域,却隶属于蒙古军阵营的由亦都护巴而术所带领的回鹘军。他们参与此次战争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尽属国对宗主的义务而来到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战法,与蒙古和金国的军队截然不同。他们每个人的马鞍上都备有一门旋风炮,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也许他们的战技较之两民族稍逊,但是在操作旋风炮上却有着独到之处,对敌军构成了巨大的杀伤。可以说,山下金军的抵抗之所以能够被迅速瓦解,回鹘军功不可没。 在蒙古仇恨的战车上,还绑缚着另一支民族的仇恨。这就是一百多年前被女真所攻灭的契丹人。自从王朝毁灭后,他们遭到的奴役与压迫几乎不逊于蒙古人。至少蒙古人还保有着自己的草原,而他们却一无所有,还要为这些灭亡故国的敌人去作战、服劳役、强颜欢笑的做顺民。如今,蒙古人的出现对于他们来说,不谛于解放者、大救星。毋需明安多言,以石抹尽忠为首的契丹军立刻便倒戈相向,把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国恨家仇悉数发泄了出来。于是,这里也成为了他们的复仇之地! 仇恨是一种力量,有时甚至超过了爱、怜悯、忠诚、友情等等其他感情的力量。为了复仇,有的人可以吞坦涂身、毁面自残;也有的人可以交出自己的首级,请人代为报仇;更有的人可以卧薪尝胆,忍受绝大的屈辱与痛苦……这些都是以仇恨为力量的源泉而发生的悲壮故事。任何遭到仇恨力量所打击的实体都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压力,一旦承受不住,惟有被仇恨所毁灭这一途了! 如今,金国人终于品尝到了仇恨力量,太多太多长久以来积攒起来的仇恨化作滔天洪水,淹没了他们…… ※※※※※※※※※ 当成吉思汗的大纛出现在山顶的时候,无异于为蒙古军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他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战呼声,激战一日的疲惫在这呼喊声中被驱赶得无影无踪,而金军最后的顽抗也在这呼声中彻底的瓦解冰消了。 完颜九斤身边还剩下不足千人——这是四十五万大军经过一天激战之后唯一存留的战力了。亲信们拱卫着全身浴血的元帅,纷纷进言道: “元帅,让属下掩护你撤退吧!待我们重整旗鼓,再报今日战败之仇!” “来不及啦!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马革裹尸,幸也!今日之战,有死而已!” 九斤睁大血红的眼睛,瞪视着那面九尾白旄大纛,怒声道:“铁木真,我要与你决一死战!今日野狐岭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抬头仰望苍天,日已西斜,闪亮的轮廓渐渐沉入西方的重峦叠嶂之中,红色的霞光铺满半个天空,如血如火,仿佛那里也正有一场恶战在进行着。 九斤喃喃祷告着:“太祖皇帝英灵在上,请指引你的子孙取下铁木真的首级!” 说罢,他对身边众人庄严的说道: “本帅决定对蒙古军发动决死突击,此去若不能取胜,亦无生还之理。尔等皆有父母妻儿,若不能抛舍,则或逃或降,悉听尊便。纵然剩得本帅一人,也势与蒙古不共戴天!” 众人高呼:“公为元帅,尚不惜命,何况我等,愿为大金战至最后一息!” “多谢各位!” 九斤拱手为礼,然后大喝一声: “全军突击!” 言犹未落,九斤的战马已经冲了出去!金军随后紧紧跟随,发动了最后一次突击!很快,这队人马就淹没在如海如潮般的蒙古军中。 ※※※※※※※※※ 太阳在野狐岭的山顶西沉下去,留下大片的火烧云在天空中恣意燃烧。稍顷,如同发生了一场爆炸般,火云分崩离析,四散开来,颜色亦随之转为暗红,复转为淡淡的粉红,最后化作稳重的紫色。就在这种紫色渐趋沉沦,黑色侵占天空的时候,完颜万奴顺着山路打马飞奔过来。 背后的杀声渐渐远去,他的泪水却不停得涌出,化作一道银色的线,散落在尘埃之中。 当山那边的杀声消失于耳畔之际,夜色慢慢地降临了,白色的月牙逐渐发出一种带有红色的光辉,天空中月亮周围的星星也闪烁可见。 万奴不知道是自己跑得远了才听不见杀声还是战斗已经结束,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仰望星空,心境幽远。但是他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并不感觉到寒冷呢?只是有点饿了,要是能喝点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旷野。 终于,他无力得从马背上摔落在地,虚弱的身子滚动着翻到了路旁的深沟里。不知从何处传来战马的哀鸣,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匹马,他无力思考,只能静静得听着。听着听着,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意识之中。 朦胧中他做了一个梦。仿佛又回到了黄昏时分的野狐岭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从脚下的一直蔓延至原野的远方。他仓惶后退着,不出几步但觉脚下一虚,猝然停步,回首处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断崖的边缘。崖下是连绵不绝的树海,却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裸露出的黑色枝桠在劲风中狂舞,发出刺耳的声音,如同万千鬼魂在地狱中张牙舞爪,哀号哭叫。 万奴毛骨悚然,连忙收回了目光,身体向后瑟缩着,却一下子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他慌忙转身,却看到了元帅九斤。夕阳在他背后炽烈地燃烧着,逆光的身体如同在一段烈火中焚烧的黑铁。惟有一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光是红色的,如同黑夜之中的两盏灯。 突然,九斤开口说道:“万奴,我已经力竭了。我冲了九次,每次都几乎接近了铁木真,我甚至看见了他的脸,他好丑啊,所有鞑子都是丑陋的。可是我终究还是没能接近他,我的气力用尽了,再也没有气力了。你看,我的血已经流尽了……充满遗憾的人生真是无趣至极啊……” 说到这里,万奴才注意到元帅的盔甲已经支离破碎,身上插着几支利箭,流出的血在他的脚下会聚成为一片浅浅的水洼。 “元帅!我来帮你!” 万奴惊呼着,向前迈出一步。 “别动!”完颜九斤用命令的口吻制止了他,“这是身为武人的最好结局,比封侯拜将更加荣耀辉煌!” 说着,他猛然从腰间拔出了佩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托剑尖,将剑刃抹向自己的咽喉。 “不可以!” 万奴大叫着,就要扑上前去拦阻。然而,他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做出,九斤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他的身上同时被几十支长矛刺中,诺大一个身子被挑上了半空,然后又被重重得甩脱,头朝下脚冲上,向悬崖下栽落。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万奴惊醒了过来,只觉心惊肉跳,全身颤抖,几层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正在此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音。 正有一支军队飞奔而来! 万奴不知是何处兵马,是己方的败兵还是蒙古的追兵?他不敢确定,于是将身子隐在草丛之中,静静倾听。当马队掠过他的头顶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急促的声音,说的是蒙古语。 “完了,蒙古军已经从山上追下来了!”万奴心中暗自叹息,梦中的情景看来是真实发生了。元帅战死,全军覆没,一切都完了…… 可是,他们在追什么呢? 自己吗?不会。听这马蹄声,追兵的人数不少,是一支大部队。如果只是为了追赶自己,应该不会动用这种规模的人马。 追捕败兵吗?也不象。如果是搜捕败兵,应该将部队散开追击,而不是象这样形成一股。这种方式完全是行军队形啊。 难道,蒙古军是要继续作战?他们追杀的是从宣德府败退的胡沙虎的十五万部队吗?他们经历了一日恶战,居然可以不经过一时半刻的休息,便这样连夜出兵吗?天啊,这是什么样的部队啊。唯一的解释只能有一个——他们不是人,是狼!永远不知疲倦的狼! ※※※※※※※※※ 万奴猜测的没错。经过他头顶的这支部队正是成吉思汗派出追击胡沙虎的部队。领兵大将正是木华黎与速不台。 那位传令官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成为了蒙古军的俘获。为了乞命,他主动招供了这件重要军情。成吉思汗当即想到,不能让这支军队就此逃走。好不容易引诱出来的敌人主力,若轻易放过,对于日后攻击金国内地的军事行动势必构成一定的妨碍。然则,他看了看众将们疲惫的脸色,这个命令一时又传达不下去了。 “大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木华黎主动请缨。 “是啊,如果放过这十五万金兵,日后再难有此机会了!”速不台也道。 看着这些力战之后锐气弥坚的壮年狼们,成吉思汗心中感慨万千。这些狼们真的是拥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和精神啊。他们的身体为战争而生,为攻击而生,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内发现新的目标,并毫不留情得扑上去,掠取、捕捉、啃噬、撕咬,直到制服猎物为止。 成吉思汗命人斟满两碗马奶酒,亲自递到二将手中,说道:“去吧,我的苍狼战士们,不要让任何一个金军活着进入长城。” “喏!”二将齐声应道,然后将酒一饮而尽,掷碗于地,转身上马,点兵出发。 他们昼夜兼程,衔枚疾行,终于在第二天的拂晓之前于浍河边追上了正准备渡河的胡沙虎军。 第138章 胡沙虎军虽然早于蒙古军一天的行程,但是他们步骑混杂,行动委实不能算快。待他们到得河边,已是半夜时分。黑暗之中无法渡河,又觉得蒙古军即使战胜了九斤的部队也得花上些功夫,于是他们选择在岸边扎营休息。这是一处河谷地带,两边高中间低,浍河从谷地匆匆流过,两边不算陡峭的山坡上是郁郁苍苍的树林。看到这样的地形,连准备发动攻击的的两位蒙古将都感到意外。 “这胡沙虎是不是胡涂了?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扎营?倒象是在配合我们的袭击似的。木华黎,这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速不台略显困惑的悄声说道。 木华黎对面前的情况也感到相当诧异,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摇头道: “敌人没有任何设防的迹象,确实有点不合行军打仗的常理。不过若说是什么计策,却也不象。” “没时间考虑了,先把兵马散开,给他们来个三面合围,就把河的方向留给他们好啦。” 速不台看了看渐渐发白的天边,说道。 木华黎点头称是。二将达成共识后,立刻指挥本部军马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展开了包围网。夜风吹动山林,树叶沙沙作响,将蒙古军的行动声音完全遮掩住了。 直到天光放亮,胡沙虎的部队准备渡河了。他们大呼小叫,乱轰轰地列队,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包围圈。就在这时候,木华黎与速不台向蒙古军下达了全力猛攻的命令。 猝然遇袭的金军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使得整个战斗的基调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大部份士兵连武器都来不及拿起,便溃散了。身为主将的胡沙虎二话不说,拔足便逃,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野兔般跑得飞快。他最初打算逃到战马旁边,却发现那个方向有蒙古兵的影子,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往另一个方向。他一边跑,手上却没闲着,将所有足以证明他是大将的盔甲衣饰悉数剥掉,最后仅剩下了一袭单衣。 他沿着河岸乱跑了一阵,居然也没遭到劫杀,直到遇见自己的副将独吉千家奴所率领的一支部队,这才算得到了马匹。二人眼见蒙古军三面杀来,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之惊怖惶恐,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之境地。他们知道,蒙古军既然已经杀到了此地,那么也就是说野狐岭上的三十万大军此时业已全军覆没,而此战所耗的时间前后不过一个白天! ——三十万大军,一日即全灭!而蒙古追兵甚至比溃退下来的败兵还要快。这是什么样的敌人啊!不,他们不是人,是魔鬼!人力所无法抵御的魔鬼! 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同时选择了逃过河去这一条路。合该他二人走运,这浍河本是无定河的一条支流,河面虽然不窄,但平时的水流便不急,河水也不深,此时又逢盛夏枯水期,水面只到马的腿肚子,使得二人顺利的趟过河去,逃之夭夭了。然而,他们的部下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被合围的蒙古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飘杵。 少部分还在抵抗的金军眼见主帅逃离,仅存的斗志也迅速瓦解,开始步主将之后尘纷纷跳入河中向对岸逃去。然而,没等他们逃过河,蒙古军的死亡箭雨便从天而降了。几乎没有人能逃过这场血的洗礼,大批的尸体倒在水中,不久之后便形成了一条尸坝,几乎将水流截断了。 这一场做为野狐岭大战的延伸战役的浍河追击战(1)自天亮开始,未至午时便告一段落。十五万金军仅有数千走脱,余者大部被杀,小部做了俘虏。 至此,金国苦心经营的“聚而众”战术以其彻底而又惨痛的失败而告终,精锐丧尽,一蹶不振。是役,成吉思汗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争奇迹,决定了蒙古帝国的强大和金朝的衰落。 ――――――――――――――――――――――――――――――――――――― (1)《亲征录》作“复破胡沙军于会合堡”。《元史.木华黎传》作“追至浍河,僵尸百里”。《金史.本纪十三》作“九月,败绩于会河堡”。又《金史.承裕传》作“其夜,承裕率兵南行,大元兵踵击之,明日至会河川,承裕兵大溃,承裕仅脱身,走入宣德”。《秘史》中译本注释中说:承裕即胡沙。本文为此后行文方便起见,将此败归于胡沙虎名下。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章新生之狼 “快走!别磨蹭!” 随着一阵粗暴的蒙语吆喝之声在凛冽的寒风中响起,一队带着手铐脚镣,被绳索串成列的金国战俘跌跌撞撞得走过黑暗而悠长的城门之下。城门上,赫然标着红色的隶书大字:宣德府。 在这些不幸被俘的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伤痛、凄楚、惶惑等等诸般难以言喻的表情,因为他们深知,落在这些来自北方的蛮人手中,等同于断绝了一切的未来,一条性命化作风口之烛,摇摇欲坠。 然则,在这些人之中,却有一个年纪约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非但将身板儿挺得笔直,脸上更是绝无一丝颓唐之色。他有着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孔。那面孔上无喜也无悲,更无一般囚徒的绝望与悲愤。与其说是脸,反而更象一块沉静坚毅的花岗岩。惟有一双眸子里升腾着烈火,透露出他心底的无边恨意。 风吹动一缕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张口一咬,紧紧咬住那截发,虽说力道大得把那截发都咬断了,但仍是止不住他心底的愤恨。不知不觉间,血液咸涩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泛滥开来。他奋力一吞,将那断发和着血尽数咽入腹中。 他的不屈惹来了蒙古兵的注意,同时也惹来了更多的鞭笞与呵责。他却依旧不肯低头,反而用凌厉的目光四处逡巡,查看周遭的环境。很快,他发现,除了自己身处的这支队伍之外,还有更多的同样的俘虏队伍从各个方向汇聚过来,一同向远处那片营地进发着。 “听说蒙古人会把捉到的俘虏活活吃掉,不知是真是假?”他就这样一路思忖着,随着人流的涌动,进入了这片庞大的毡帐营地之中。 ※※※※※※※※※ 野狐岭战后的翌年春天,成吉思汗乘胜一举攻陷宣德、大同,席卷山后各州府。而由者别所统率的辽东侵攻军也在当地的契丹起义军的配合下,彻底攻取了辽东全境。这两记重拳直打得金国东倒西歪,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然则,大胜之后的成吉思汗,心中并不轻松。包括主儿扯歹在内的大批旧部都翳于是役,再也不能随自己重返故乡了。战后的那一夜,成吉思汗就宿营于长城边上。他整夜没有休息,倾听着诸将向他回报战果与战损的情况。 那些杀伤的数字令他的心情万分复杂。虽然与金军相比,蒙古军付出的代价可谓微乎其微,但是每当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被列入死亡名单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疼痛的抽搐着。尤其是老将主儿扯歹的死,更是令他伤感万分。 这位豪勇的老人的尸体是在战后才从尸体堆中被发现的。他全身的血几乎已经流干了,而双眼还睁得大大的,紧紧盯视着前方,仿佛那里还有更多敌人等待着他去斩杀、消灭。 看过老将的尸体,成吉思汗觉得心头闷闷的,一股气息始终翻腾不绝,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就那么盘旋着、郁结着难以消散。他大步迈出宫帐,摒退了身边的随从,独自乘马驰上长城之顶。 远处的一座烽火台,还有若干金国残兵正坚守其中与蒙古军对抗。粗暴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与箭簇掠空的尖锐啸声混杂在一起,接着空谷回音,发出隆隆鸣响。 “放火烧死他们!” 这应该是沈白的声音,他的命令立刻引发了熊熊烈焰。火的锋芒直冲九霄,撕裂了漆黑的夜幕。不久,城墙的一角禁受不住火焰的冲击,轰然坍塌,崩溃的土石如雨点般堕向谷底,巨大的回音不绝于耳。 劲急的夜风从从黑风口方向吹来,这千年来经久不息的风前仆后继地扑打着长城上古老的堆堞与垛口,扫荡着残留其上的月色。天上的云如同万千奔马,被狂风化作的鞭子驱赶着,飞速的流动,不是掠过月亮的表面,将本已昏暗的月光切割为零零落落的碎片,扭曲地散落在山林之间,使得那些列着整齐的队形穿越长城的蒙古士兵的形象变得面目难辨,虚幻莫测。 成吉思汗突然发现,自己有生以来在长城前渡过的第一个夜竟然与最初的梦境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除了风的狂烈与月的迷朦之外,一切都是那么严丝合缝,如出一辙。部队进发与停止的节奏,马蹄踏过砖石的铿锵以及远处犹未停息的战斗,都曾经真切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就连长城的每一个高低起伏、隐现藏匿都没有什么不同。或许,这是因为自己对中原采取军事行动的愿望过于强烈使然吧,可是能做出这样几可乱真的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刹那间,他的思绪迷失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能自拔。 这条长城从他脚下向东西两个方向悄然沿展出去,在平坦的山坡上静卧片刻后,倏忽间下沉又陡然间昂然挺起,冲上了陡峭的山壁。就在这动静更替之间,完成了一次生气勃勃的腾飞。他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土木工程可以企及的境界,而是人类的意志与精魂所凝聚而成的圣兽,是充满灵性与气魄的魔神。只要能够降伏它,就等同于掌握了中原的天堂。那么自己以及麾下的苍狼们是否能够降伏它呢?从眼前的情景看来,似乎已经做到了一部分,但是距离“彻底”二字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成吉思汗在长城的城堞上一直站立到拂晓,心中的郁闷却有增无减。诚然,自己是带领着蒙古人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功业,走到了比祖先更为遥远的地方。 第139章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无数人付出生命代价的基础之上。即使剔除那些死于刀剑之下的敌对者,还是有许许多多忠诚的、骁勇的、勤恳的、正直的朋友与部下也同时倒在了前进路上。 开战之初,自己一直认为,这种牺牲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毕竟蒙古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论如何辛苦劳作,也难以过上富裕和美的幸福生活。如果想得到那样的生活,惟有以箭簇、刀矛与铁蹄向周边那些富足的民族手中去夺取,去获得。劫掠他们的财帛来丰富自己的衣食,征服他们的土地来扩大自己的牧场。 然而,当这种牺牲突然实体化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的心却无法接受。当年被自己亲定为十投下的武将之中,忽必来倒在红柳林前,第一个去了;接着,孛罗兀勒血染北方的森林,相继离去;如今,主儿扯歹又走了。那么,在接下来的战斗之中,又会是谁再度与自己永别呢?是者勒蔑、博儿术,还是者别、速不台?乃至于失乞忽都忽、阔阔出或者曲出呢?这些人,无论哪一个都是自己不愿失去的人,即使是一名普通兵卒,他们的身上也奔流着草原人的血脉,那血脉与自己遥遥相通,息息相关。他们在流血的时候,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撕裂般的痛楚呢? 也许,这不是一个身经百战者应有的困惑,但成吉思汗确实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他仰望天际,那里已微微发白,与还未褪去的深蓝夜色相融合,呈现出一片平和的青色。 忽然,营地之中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这种声音是那样熟悉,以至于成吉思汗不必思考便可得出全军即将出发的结论。因为,这个命令正是出自他的口中。他忽然想到,当此全军出发之际,身为主帅的自己不能再沉浸于个人的情绪之中,而要与自己的部队在一起,给他们指引,予他们以心念。即使身为主帅的人心中迷惘,却不能将这种情绪扩散传染到别人的心中。因为自己带着他们已经上路了,这条路只有前途,没有归程! 数万骑兵与倍于其数的辎重、牲畜所组成的大军彻夜不息地穿越长城,直到黎明时分才完成了这次行动。直到最后一名蒙古军也通过之后,成吉思汗才带领着护卫们策马扬鞭,越过巨龙的脊背,然后沿着另一侧的缓坡疾驰而下。成吉思汗带头发出象征胜利的呼啸之声,部下门随即响应。下一个瞬间,全军齐呼,万马长嘶,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渲染得异常浓烈、鲜明。呼啸声中,成吉思汗再度回复了那个深不可测,沉着刚毅的统率者兼指导者的形象,而心情也不知在何时豁然开朗起来。 蒙古军如同追赶狐兔的猎犬,扑击蛇鼠的苍鹰一般,追赶着胡沙虎,并在怀来击败了来援的完颜纲军。此战,明安在阵前招降了敌军主力——由术虎高琪率领的契丹部队,使得这位倒霉的将军匹马逃归中都。此后,明安又立奇功,说服了镇守古北口的同族讹鲁不儿。同时,者别统领的东路军亦自辽东南下,攻取了居庸关。至此,金人号称铜锁铁钥的铁三角防御土崩瓦解,长城之上各个主要关隘悉数陷落,中都城如同一只被剥去蛋壳的熟鸡蛋般,孤苦伶仃得摆在那里,等待蒙古军去将其吃掉了。 ※※※※※※※※※ 成吉思汗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里,面无表情得看着自己的军队驱赶这些惊慌失措的俘虏,一言不发。 “想活命的都给我听好啦!我只说三遍!凡是做过工匠,会手艺的人都站到这边来!” 中军大将纳牙阿大声传达着成吉思汗的命令。在他的旁边,一名叫做刘仲禄的汉人临时担任起通事的职务,将他的话翻译成汉语,用更大的声音传递到俘虏们的耳鼓之中。 俘虏群中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陆续有人离群,站到了另外一边。有些人也想走过去,但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动。 “还有没有啦?”纳牙阿又叫道。 “请问?你们要怎样对待没有手艺的人?” 那青年人忽然越众而前,大声质问纳牙阿。 立刻有两名蒙古军冲上来扭住少年,将他的身子死命得按低下去。 少年挣扎着,继续叫喊着:“听说你们要把手艺人带回蒙古做奴隶,其余的人则会被杀掉,吃掉?是这样吗?” 一名蒙古军听出他的口气不善,冷不丁狠狠得给了他一耳光,直打得青年人面眼冒金星,鼻子和嘴巴里迅速蹿出血来,溅满了衣服的前襟。 青年人将被打落的牙齿和着鲜血吞咽到肚子里,高高肿起的脸上依旧是一副不屈之色,同时继续抗声道: “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带着野蛮恶臭的鞑子!” 他的反抗立刻又招致了一顿更为猛烈的拳打脚踢。下巴、小腹在受到连续不断地击打的时候,最初的剧痛很快就转为了麻木,而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根风中枯叶般脱离了地面,轻轻地在空中横向漂出一段距离,随即歪斜着落地。少年的无力的爬在地上,一双眼睛已经被打得高高肿起,几乎只剩一条缝,但是即使如此,那眼缝之中透出的仍然是倔犟而坚毅的目光。 纳牙阿怒喝道:“先把他枷起来,一会第一个砍头!” “诺!”几名蒙古军答应着,立刻动手将少年用木枷禁锢了起来。 “要杀便杀,你们这些鞑子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青年人已经不能大声说话了,但是他依旧以微弱的声音回击着。 “他又说什么?是求饶吗?”纳牙阿问通事。 刘仲禄不敢隐晦,照原样翻译了出来。登时又有几个蒙古兵围上前来,做势欲打,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且慢!” 此言一出,包括纳牙阿在内的众人心中都立刻垂手肃立,躬身施礼。发话者正是成吉思汗。这边发生的骚动终于惊动了他。 成吉思汗缓步走了过来,看到青年人戴着的木枷,不由心中一动,眼前浮现出自己十六岁那年在泰亦赤兀惕人的营地中带枷被囚的情景。 他低头仔细打量这个年青人,感觉到他的身上隐隐然有着当年自己的影子,同样是那么年轻,那么锐利,那么坚定,那么倔犟。甚至连带枷的样子也与自己毫无二致。寥寥一瞥之间,许多往事不期然涌上心头。 “放开他。”成吉思汗对纳牙阿下令道。 “喏!”纳牙阿挥了挥手,立刻有蒙古军上前为青年除去刑枷。 “还不叩谢大汗饶命之恩?!”纳牙阿向青年喝道。 “呸!”青年人恨恨得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毫不理会。 “小子找死!”纳牙阿断喝一声,飞起一脚将青年人踢得飞了出去。 “不要打他。”成吉思汗沉声道,他向前走上几步,来到青年人面前,蹲下身来,缓缓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完颜彝!”青年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就听从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命令,心中暗自吃惊。这男人看上去并无任何可怕之处,比之那些殴打自己的蒙古兵显得平和亲切许多,但是语气之中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之感,使得闻者不由自主得遵从于他,甚至敬重于他。 “这人是谁?居然有如此威风?”完颜彝心中惊叹着。 从刘仲禄的口中听到对方的名字后,成吉思汗微微颔首,他的心中感慨着:看来,只有在这样的少年身上还保有着百年前阿勒坛人征服中原之时的魄力与气概。可惜,真正继承这种精神的人如今还能有几个呢? “我是蒙古人的汗——成吉思汗!”通事的语调虽然不高,却如同在完颜彝的头脑之中爆响起一个惊雷。 “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歼灭我大金四十五万大军的蒙古首领铁木真!”完颜彝肃然无语。 “我不会杀你。不但不杀,还要放。放你回家。不过你要替我做一件事情。”成吉思汗道。 “什么事情?”完颜彝问。 “你姓完颜,也算是阿勒坛汗的亲属了。你替我带一件东西给他。”成吉思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卷轴,命通事转交到完颜彝的手中,继续说道,“这是你们的阿勒坛汗当年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还给他。” “是什么?” “你们国家的委任状。当年他封我做‘招讨’,如今我不做了,自然要还给他。看,我如今带着铁骑雄兵来到这里,将这东西还给他啦。” 成吉思汗说罢便站起身来,仰天长笑,笑声压过了天空中北归雁群的鸣叫声。好一阵,他才止住笑声,对纳牙阿吩咐道:“给他一匹马,放他走!” “大汗,这也未免太便宜这小子了。”纳牙阿心有不甘地说道。 “这个少年和我年轻的时候很相似。”他叹息般地说道,“我从他的身上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同时,他的生存也在时刻提醒我,不要让蒙古人重蹈阿勒坛人的覆辙。” 纳牙阿默然退下,遵命照办。 成吉思汗看着那叫完颜彝的年青人艰难得站起身来,又艰难得上马,驰离营地。心中暗自称赞:“果然是一条好汉。” 然则,他却没有料到,这完颜彝经此一事后投身军旅,成为了金国末年罕见的一代名将,终其短短的一生与蒙古军奋战到底,不但建立了卓越的武勋,更以忠烈之名流芳千古(1)。 ※※※※※※※※※ 血与火交织而成的纪元1212年于戎马倥偬之中不觉间飘忽逝去。随着纪元1213年的到来,成吉思汗在异国的土地上迎来了第二个新年。这一年,他整整五十一岁。 第一个新年,由于战事频仍,被大家完全忽略了。现在,随着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来临,大家的心情又一次回复了舒畅欢快的情绪。听从忽阑的提议,成吉思汗决定在距中都七十里之外的龙虎台大营内举办一次盛大的迎春庆典,款待这两年来劳苦功高的众将,同时,他也打算借此机会,将新一年的作战方略布置下去。 第140章 席间,成吉思汗打量着这些心腹重臣,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战火洗礼之后的沧桑与风尘。然而,这一切却不能遮掩他们的满腔豪情。两年的血战使他们立志弥坚,意气风发。这种姿态,与他所预想的不谋而合,长保斗志正是苍狼所必备的精神。 “今年,我们要加强对阿勒坛汗的攻击,用强大的力量压制敌人,使之不能安眠,无暇喘息!” 成吉思汗以庄严的口气发布了对金国的总攻击令。众将睁大了兴奋的眼睛,凝望着可汗,期待他将最为艰苦的任务分派到自己的头上。 首先得到命令的是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这三只新一代的苍狼。成吉思汗认为,他们必须经历更多的考验,尤其是术赤。这既是自己的愿望,也是孛儿帖的意愿。望着术赤那张无论何时都同样苍白冷峻的面孔,想起了数日前父子之间的一番私下谈话。 谈话发生在术赤刚刚从前线返回的时候。当他带着一身征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雄姿英发的神态立刻化作强烈的冲击波,对他的内心形成了剧烈的震荡。从他的面容上确实找不到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却继承了孛儿帖的许多特征,尤其是眼神。同样的炽烈,同样的不屈,同样的执着。每当自己与妻子因为术赤而发生争执的时候,她都是用这种眼神凝视着自己,发起一次又一次挑战,甚至强迫自己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一旦想到这些,惊异与敌视立刻占据了自己的心。成吉思汗想,自己很可能已经将这种情绪通过眼神表露了出来,否则术赤的脸色不会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勉强平息了这些情绪后,成吉思汗缓缓开口问道: “博儿术告诉我,此次远征,你表现得十分出色,以实际行动引证了自己的诺言,率先登上了长城。为此,我将给予你特殊的嘉奖。说吧,想要些什么?领地?百姓?财富?还是女人?” “这些我都喜欢,却不是最渴望得到的。” 术赤的回答十分坚决,看来心中已经有了目标。 “不会是打汗位的主意吧?如果他要求现在就立他做继承人,自己又该怎样处置呢?” 这个念头猝然出现在成吉思汗心中,使他在一瞬间感到了不安。凭心而论,这样的要求他决不想答应。幸好,术赤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根本没有那种欲望。他的坚定来自对胜利的渴望和对自身实力的信心。 “我请求在来年的战斗中亲自带领部队,冲杀在全军的最前列!” 自从入门后,术赤就始终与成吉思汗保持着平等对视的姿态,加之此时全身所散发出来的凌厉斗气,使得他的豪言壮语之中充满了抗争与叛逆的意味。成吉思汗深知,这些抗争与叛逆的指向无疑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儿子长大啦。成吉思汗在心中慨然叹息着。在术赤的心中,一种名叫“独立”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他正在执拗地摆脱着自己,拼尽全力地要将自己的影子从心中彻底排斥出去。父子之间的战争从他降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今天将是一场带有决定性意义的正面交锋。 ——好吧,无论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无论你是否在憎恨我,至少眼前这一刻,你的表现都无愧于苍狼的称号。既然身为苍狼的一员,你就有资格去自由驰骋,全力开辟属于自己的无尽天地!你的爱,你的憎,都将融入你的灵魂,给予你一往无前的动力! “去吧,孛儿帖之子!记住你今天所说的一切!时刻准备着迎接最为艰苦的战斗,以敌人的鲜血来印证你的誓言吧!” 于是,成吉思汗将术赤、察合台与窝阔台三子一同召唤至面前,将第一道攻略指令赋予他们: “从今天起,术赤接替博儿术的指挥权,察合台与窝阔台做为副将,率领右路军突破太行山南下,攻陷沿途的全部城市,伺机渡过黄河,继续攻击。如果没有机会,则从山西折返,继续扫荡阿勒坛汗的领土,直到中都城下!” ——天啊,这可是一次充满危险的远征啊!同样的想法在成吉思汗话音落地之时立即冲入众将的头脑之中。即使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人物,也不敢说百分之百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如果交给博儿术,或许还不至如此。毕竟术赤还过于年轻,即使有过独当一面的经历,却与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无论怎样不可思议,无论怎样惊奇愕然,成吉思汗的命令已经发出,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可能。术赤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命令,除了眼神愈发尖锐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老将博儿术的嘴巴微微蠕动了一下,但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他很清楚,即使自己说些什么,此时都已经无济于事了。这对父子之间的微妙关系,确实也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成吉思汗的眼睛,他立刻说道: “博儿术,你的任务有所改变,将随从大队行动,做为我的首席参谋,共襄军机。” “喏。”博儿术怔怔地回答了一声,心情已经沉浸在对适才那个命令的忧虑之中。 “左路军就交给合撒儿来带领。你将从居庸关出发,向东攻击,直抵大海。踏平阿勒坛人的东北老家,将其连根掘起。在那天寒地冻之处,不但要击败敌人,更要与恶劣的天气作战,因此一切要小心从事,不要因寒冷而折损部队。” “喏!”对于这个命令,合撒儿没有太多的异议。能够再次重掌兵权,已经使近来颇有失意之感的他满心欢喜。 “中路军由我与拖雷亲自率领,木华黎也随我一同出征!你和博儿术不仅要出谋划策,还要在战争结束之前将所有的用兵之道一一传授给拖雷,使他早日成熟起来!” 对于整个作战方案,成吉思汗有着绝大的信心。这种信心绝不盲目,而是经过审时度势之后的精心安排。两年来,他已彻底了解了金国的全部情况,这个国家虽然幅员辽阔,城市众多,然则,他们就必须分散力量来保卫这些领土和城市。即使它有着远远多于蒙古的军队,要想组织起象样的攻势,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调兵遣将,待其集合完成的时候,所有的战机也就此丧失殆尽。野狐岭之战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经此一战,金军已经彻底丧失了野战的勇气与力量,除了龟缩在城壁背后坐以待毙,就是将战争的主动权拱手相让予自己的手中。 诚然,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即使通过对辽阳、大同、宣德等城市的进攻,蒙古军已经初步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城战术。然而,这三支军团未来所要面对的城市又将有多少呢?只怕要超过一百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谁敢保证自己在经历了近百场战斗之后还会平安无事呢?就边成吉思汗本人,去年在进攻大同的时候,胳膊上还不是受了箭伤吗?如果不是那次运气不错,自己也很可能会丧命。 “术赤也许会战死吧?察合台和窝阔台呢?处境也并不比术赤安全。” 这不仅是在回应术赤的宣言,同时,也蕴含着成吉思汗本人对亲子的期许。让他们毫无保留地投身于兵燹战火之中,经受铁与血的洗礼。自己这一代苍狼生长于苦难之中,自己之先辈乃至先辈之先辈又何偿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那么对于身为后辈者,更是其人生必经之路!尤其是身为可汗之子,那么他的生命就不再仅仅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全体蒙古国民了,即使为国献身,也是理所应当! 这一天的酒宴弛续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出之际,方才告一段落。成吉思汗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老部下们纷纷走出宫帐,听着他们在帐门外殷殷话别,互道珍重。他知道,这道别之中别聚一番生死殊途的意味。一旦想到这些,成吉思汗忽然感到自己的全身燥热无比,再也安座下去。于是,他起身大步出门,身体还未站稳,一片白色的世界迎面直扑入他的眼底。哦,不知何时,天空下了雪,又不知停于何时。 这景象令成吉思汗的心头顿生迷离之意。这个安静的冬雪之夜里,天空阴霾,天地苍白,百兽潜踪,万物藏形。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天意对战争的走向又有着怎样的决择呢?太静了,过于安静了,静得没有任何答案! 苍狼们!你们难道在这雪夜之中都在沉睡吗?你们应该时刻保持着无限活力与过人机警啊! 仿佛是为了回应成吉思汗在心中的呐喊般,有一种声音于倏忽之间由远及近,骤然而至。成吉思汗立刻辨认出这种声音的来源,对于他来说,这声音正是他再熟悉不过地,也是此时此刻最为渴望听到的——战马奔驰之声。 更令他欣喜的是,这不是单人独骑的奔驰,而至少是一个百人队在行动。他们在开进至一定距离后便不再进,反而向左右分成两队,开始各自列阵,然后翻卷攻杀于一处。 “是谁在雪中操练兵马?”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问道。 “回可汗,是我新近提拔起来的百人队长,名叫三木合。” 回答者的声音相当平稳,与这雪的意境颇为吻合。 “木华黎,你的眼力还不够好,我看这个三木合应该足以胜任更高的职务。即刻晋升其为千户,授予把阿秃儿之称号。” “雷霆雨露,皆出大汗。臣下这就将三木合唤来受封、领命。” “木华黎,你过于小心啦!” 成吉思汗立刻洞析了对方的心理。身当蒙古帝国前所未有的国王封号,木华黎虽然表面上形若无事,实则内心却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近年来,他的言谈愈发少了,行事也更加谨慎起来。 “我的朋友!”成吉思汗拉住了木华黎的手叮咛道,“我若不能将信任交给你,那么这个草原上还有哪一个人值得相信呢? 第141章 今后,凡是在你权限之中的事,不必有任何顾忌,放手去做吧!我们还要一起走得更远呢!”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越过木华黎的肩头,极目远眺,心情激荡。 ——新一代的苍狼成长起来啦! ——听!他们的脚步多么雄壮! ——看!他们的爪牙何其凌厉! ——他们是希望,他们是光明,他们是无限的希望和永恒的光明!—— (1)这个完颜彝便是金末著名的大将完颜陈和尚(纪元1192—1232)。关于他于此后如何返回金国,怎样投身于抗击蒙古战争并取得一定的胜利以及其最终的结局,尽载于《金史》其本传。 (2)当时,黄河南夺淮河入海,故此整个山东也在黄河之北。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一章纵横中原 金卫绍王崇庆元年(纪元1214年)的倒春寒是那样的漫长,肆虐着一向有泉城之美誉的济南城。追随寒流之后扑来的是绵绵不绝的冻雨,它裹挟着利刃般坚硬锋锐的冰渣儿,疯狂切割着城市的街道与屋宇,阴冷的气息弥漫在大明湖上,千佛山前。这一切,对于这座一向以四季分明而著称的城市而言,是极不寻常的。往年此时,山间湖畔应该已经闪现出春天的绿色斥候,纵然南国春早北国迟,也不至如眼前这般凄风苦雨,满目萧然。后来,一些幸存者都说:这是蒙古人从北方带来的寒流。 诚然,自去年开春后,蒙古铁骑南下的风声就一阵紧似一阵,大金帝国屡战屡败的凶信亦随之传来。然则,这些消息对于这座远离边境的大都会而言,却如发生在月球上的故事一般,根本是不关痛痒的事情。 官方的应酬宴会照旧花团锦簇,街市上的交易同样如火如荼,至于四季留连于湖光山色、叮咚鸣泉之间的红男绿女们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战争就发生在与自己脚下的土地相毗连的地方。他们还忘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整整二十年前(即金章宗明昌五年,纪元1194年),那条原本流过城市北方,注入渤海的黄河突然自行改变了河道,掉头南下,夺淮河之道冲入黄海(1)。这次改道的地点发生在济南西面数百里之外的河南阳武,决口所形成的千里黄泛区则远在南方,根本未对本城造成任何伤害。然而,这个地理变化却将城市的北方彻底暴露于坦荡如砥的华北大平原之上,游牧民族一旦突破了长城的防御,便可一路南下,直薄城壁之前。然而,这些寄生于庞大帝国肌体上的人们都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巨兽会遭到攻击,并于短时间内即告倾颓。 当时的济南城,是远近闻名的北方大邑,户三十余万,人口超过百万。立在城壁上眺望四野,但见小清、大沙、玉符等河流如同一条条温柔女子的手臂,婉约地抒展于左右,使得这座城市有着充足的水源,形成了湖泊相连,水网纵横的北方江南景象。 当时的著名诗人元好问对济南风光情有独钟,曾赋诗赞之道:“羡煞济南山水好,几时真做济南人”。元好问之爱济南,勿宁说对某一湖泊的独殊钟爱,遂欣然为之命名为大明湖。诚然,这片水面及其周边,凝聚了济南的七分灵秀与十全繁华,白昼间的觥酬交错轻歌曼舞自不待言,即使深夜,桨声灯影亦绵绵不绝,直至通宵达旦。 世人皆言,济南有七十二泉,其实真正的泉源数量远不止于此,几乎没人能说清楚究竟有多少。这些泉水与湖泊融会贯通,却又泾渭分明,湖因泉而增色,泉因湖而添光,辅之以芙蕖菡萏、接天莲叶,愈发美不胜收。沿湖之畔,古木森森,人工修葺的园林比比皆是,其间所满载的,是无数千子佳人与风流韵事。早在元好问出生前的八十余年,著名的才女李清照就是在这里与她的那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夫君赵明成初次相会,不久即偕百年之好,成为那个耳目空前愉悦,诗歌浸透灵魂的时代中最为浪漫的传奇。诚然,他们与元好问也都是这座自先秦时代即以历下书院而开千年文采风流的城市中值得首推的人物。 济南不但有着盛极当世的人文风物,更是当时中国北方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之一。因背负群山而盛产石材,此外还有生产原木、成衣、书籍、药品、饰物、舟车等等各种商品的工场。同时,发达的蚕桑业使得这里所生产的丝绸名扬天下。 城南的千佛山自纪元七世纪起开始不断修建佛寺与摩崖造像,称之千佛,实不为过。其实金国佛教昌隆,每年登山进香者络绎不绝,即使是眼前的寒风冻雨,亦不能阻挡这些信徒们的坚定意志。这一天,在那座建于宋代的灵岩寺宝塔的顶层,正有两名男子凭栏驻足,俯视着山道上密密麻麻的朝圣者,彼此小声交谈着。 两个人都相当年轻,其中岁数最大的那人不过三十出头,另一个则是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只听那青年人问道: “武叔兄,请你勿必据实告诉我,北方的战况究竟如何?” 三十余岁的男子虽是平民打扮,但满脸的英气与罩体的官威,却透露出此人的武将身份。对于青年男子的问话,他并不急于回答,只是凝神眺望着着锁住群山的寒烟冷雾,似乎极力要以目光将其穿透一般。在青年人的几番追问下,他才缓缓开口道: “裕之,只怕这次你做不得济南人啦。” “什么?” 青年人的脸色倏然一变。他正是元好问,“裕之”是他的表字。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五岁,却以其出类拔萃的诗文在金国朝野之间博得了极大的文名。那位年长一些的男子名叫严实,字武叔,出身世代将门之家。自蒙古入侵以来,朝廷连败,为缓解兵员之不足,因此下令各地可行招募义勇军,以增强城市守备力量。严实本人依靠家族声望,在短时间内组织了一支人数可观,颇具战力的军队来到济南,得到了嘉奖,并被授予治中的官职。相较于本地守军,他的部队纪律严明,不仅每日操练且从不扰民害民,被本地百姓誉为名副其实的“义军”。元好问与严实是总角之交,因此他的此次济南之行,严实的地主之谊自是责无旁贷。 凭心而论,严实的款待是相当周到的,然而元好问却对他身为一方之保障,却绝口不言北方战事的行为颇为不满。连日来,他屡次以忠君爱国之思来激励这位童年挚友,希望他能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做出一番彪柄青史的大事业,可是直到适才,对方的回答使他依旧不得要领。 好问的焦躁引得严实的态度愈发暧昧,仿佛是在故意逗弄他人似的。 “裕之啊,你的名字起得很好,真是名如其人呢。” “不错,我是再不停地追问,可是你从来没给过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受到好友的调侃,好问有些生气了。 “不要这样无情嘛。裕之的年纪也不小啦,怎么还是象儿童一样天真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问深知,眼前这个男子的天生毒舌一旦无所顾忌地展现全冒,今天的谈话就会步此前多次谈话的后尘,被引往离题万里的舌战歧路,最终不了了之。这绝非他之所愿。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认为我可以凭几千人马去完成四十五万正规军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是天真又是什么?” 严实这一次居然直截了当地亮出底牌,反而令好问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愣怔片刻后,他才问出一句: “你真的不打算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蒙古人正在施展何种野蛮的战法吗?他们驱赶无辜的百姓为炮灰,踏着他们的尸体去进攻城市,让同胞自相残杀!这是违背人伦天理的恶行!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严实也没有很快地做出答复。他沉思片刻,脸色渐渐郑重起来。 “裕之,我知道你的体内既有热情,也有勇气,更有重振国家的正义之心。可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论诗文词章,十个我亦不能与你并驾。可是,谈到真正的战争,你却完全是一个门外汉。在战场上,仅凭热情、勇气以及正义之心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武叔兄,你说的话诚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是身为国家的臣子,当此国难当头之际,难道不应该为国分忧吗?即使因此而丧失生命,也可以用自己的鲜血在历史上留下光耀后世名字!让我们携起手来共赴国难吧!” 说至此处,好问情绪激昂,猛地伸出手去,要与严实相握。然而,对方却轻轻一闪,躲了开来。同时,眼神和语气中都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好热啊,这样的温度会把我烫伤的。” “武叔兄!多年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文武双全,志向高远的俊杰,请不要让我失望!” “呵呵,这么高的评价会让我脸红的,我可是相当低调的人呢。不过,所谓俊杰,第一就要识实务啊。” “你指的实务是什么?” 好问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于是单刀直入地追问。 “大金是不值得效忠的国家!” 这一次,严实也没有躲闪。他的回答令好问心中微微一惊,暗想:莫非他想乘机归宋?这个想法立刻被对方看穿了,摇头道: “并不是你所想向的那样,宋国皇帝也不是理想的主君。” “难道你要归顺蒙古蛮人?我决不答应!身为汉人,心中有故国之思,这还可以理解,即使叛国,却不叛族。但是投向入侵者,这就是不可愿谅的恶行!” 好问勃然而起,声色俱厉。 “喂,喂,不要这么紧张嘛。我可没有说出那样话啊。”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打算为朝廷尽忠了吗?” 对方连续的矢口否认,令好问困惑不已。 第142章 “为朝廷尽忠的事情就当做是戏言吧。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许多事情还不完全明了。如今,我学会了选择,更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严实冷笑道。他的冷笑宛如这弥天漫地的冷雨,毫不留情地打落在好问胸中燃起的热情火焰之上。一缕寒雾飘入二人之间,恰似腾起的青烟。 “武叔兄,莫非……你……你要投敌?这是背弃朝廷的恶行,有违天下大义啊!” 好问脸色大变,双唇微颤,可见其心中之震惊。 “天下大义?那些士兵们一定和你有不同的意见吧?”严实的口调里充满了嘲弄之意,“象你这样胜于豪门世家的贵公子可以不关痛痒地高谈大义,可是为了你的大义去战死沙场的却是他们!” 好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大声说道: “我虽是一介书生,无拳无勇,却也有一腔热血随时准备洒在战场之上!兄若决意抗战,小弟不才愿做你马前一卒,虽死无憾!” “诗人的浪漫在战场上是无益有害的!”严实面色肃然,“我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狂热而轻易断送士兵们的性命,即使我们是至交好友也不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严实打断了好问的话,断然说道: “在你的心目之中,战争是一场游戏,是一种口号,喊一声为国尽忠就可以大获全胜!醒来吧,我年轻的朋友,眼前是你喜爱的城市,你希望它因为你的大义而遭到兵燹的涂炭吗?当冰冷的刀剑在你的身边撞击,锐利的箭簇告诉你什么叫做死亡,垂死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哀号,你的大义还能剩下多少?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金国的溃败已经注定,任何人也无法挽回!” “你是在为背叛寻找借口!使这种背叛显得不那么可耻!” “是的,背叛是可耻的!但是在一个不值得侍奉的国家而言,这却是无比高尚的行为!金国是女真人的国家,从来不是我们汉人的!我们只是金国的附庸和炮灰,我们的捐躯所换来的只是女真贵族们的平安,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这种无耻可以为士兵们换取生命,我宁愿成为可耻的人!” 严实的口调倏然激烈起来,他的头脑之中不时闪过一些字迹。那是一封劝降信,写信人名叫张柔,曾经官拜金国的骠骑将军,如今已是蒙古军中的一名战将。当年,二人曾经同时参加了武举人考试,各自展现了出类拔萃的武艺与将才,却被黑暗的考场所抛弃,双双落第。做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们共同借酒浇愁,共同抒发了对金国的不满。也正是从那时起,叛逆的种子便已深植于严实的心底。 此次,蒙古三路伐金,张柔奉命率军在紫荆口阻击术赤的右路军,却不幸因战马失蹄而被俘。成吉思汗得知后,立刻下令将他带来自己的面前加以释放,并立即给予统御旧部的权力。这莫大的信任打动了张柔的心,消除了他所有的顾虑,当即主动请求说服严实。成吉思汗大喜,当即认可。 在劝降信中,张柔盛称蒙古之武威,成吉思汗之德望。痛斥金国残暴寡恩,失德无道,必为蒙古所灭。严实素服张柔的见识,因此心中已经做出了反正决定。偏偏此时,元好问前来相劝,自然引发了他的强烈反弹。 好友的真实意图令好问的心若堕深渊,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希望适才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恶梦。然而,周遭的一切告诉他,这绝非梦境,而是一场残酷的现实。当此情境之下,他除了慨然长叹之外,又能如何呢? 留下无奈的叹息后,他再不多言,转身便要走下楼去。这里,他不愿再多留片刻,甚至不想再多看严实一眼。可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人影晃动,两名彪形大汉横住了去路。好问一惊,猝然回首道: “严实,你要做什么?” “连一声‘武叔兄’都不肯称呼啦,看来真是生气了。” 严实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语气之中再度回复了悠然的嘲弄。 “你要扣留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严实双手一摊,“白首相知犹按剑。当此非常时刻,我不得不小心从事。万一裕之你忠君爱国之心发作起来,来个大义灭亲,我死算不得什么,手下的弟兄们岂非很冤枉呢?” “好!很好!” 这几个字,是从好问的齿缝之中强自挤出来的。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不知该打向何处。 “放心吧,一旦蒙古军进城,我就会放你回家。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希望你日后也能了解这种立场。此处风景极嘉,又是百年古刹,很适合修真养性,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我本人也希望多住上几日呢。贤弟你可是好福气呢。” 撂下这些话后,严实便不多留,自行下楼而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他向两名大汉说道: “好好照顾我这位朋友,若是少一根毫毛,小心军法从事。” 下了千佛山后,严实一刻也不敢耽误,顶着冻雨迅速赶回济南城外自己的军营。刚刚进门,就得到了最新的军报:蒙古军前锋已进至益都、淄州(3)一线。 “派出使者前去联络。” 严实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后,立即展开了夺取济南的行动。他以加强城防为名,将自己的部队渗透到各个险要所在,然后在翌日邀请全城官员前来赴宴。那些犹自蒙在鼓里的文武们刚刚踏入军营,立刻被事先埋伏下的士兵们一举擒获。至此,济南全城完全落入了严实的掌控之中。三日后,蒙古军的先头部队开到城下,兵不血刃攻取此城。翌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自东门入城,立刻任命严实为千户官,继续统领本部人马。 由于是主动降伏,蒙古军没有对城市进行任何破坏,只是勒令城内的富户交出赎金,并将府库洗劫一空。在这期间,成吉思汗得知了元好问的事情,便命严实将这个一腔热血的诗人请来相见。 “这个……只怕他不知深浅,冲撞大汗。” 严实为难地答道,开始后悔自己这几天忙得昏了头,将释放好问的事情给忘记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敌视。和敌人交谈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杀死他吗?” 成吉思汗微笑道。 “大汗雅量高致,自然不会与我这位不懂事的朋友一般见识。臣下这就去将他带来参拜大汗。” 严实一刻不敢耽误,飞马赶到千佛山来见好问。见面第一句就是:你快逃走吧! 好问冷笑道:“我虽不是武人,却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恶习。你们这些军人既然不敢上阵,那么就由我这个书生来单独面对敌寇吧!” ※※※※※※※※※ 走入蒙古军营的时候,好问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之军。 “很威风啊。难怪官兵抵挡不住。”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好问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就是那个蛮酋铁木真?” 好问的原话一出,身为通事的刘仲禄立时犯了难。对于好问的文名,他也有所耳闻,还读过他的一些诗词,心中甚是佩服。若是直言不讳地翻译过去,只怕当场断送了这位天才诗人的性命。这,绝非仲禄之所愿。 “他是在骂我吧?” 成吉思汗却已看出其中的症结所在,问道。 “大汗恕罪,臣下这就带他回去,加以开导。” 严实心中暗惊,连忙上前跪倒请罪。 “姓严的!你要做奴才我也无可奈何,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也当作奴才!蛮酋,你要杀便杀!我元裕之今日有死而已!要你看看,我大金有降将军,却无降书生!” “裕之!你……” “住口!裕之二字岂是你叫的?” 元好问向严实怒目而视,厉声斥骂道。 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是以汉语对答,但是蒙古诸将也已猜到个八九,当即有一名怯薛歹走上一步,正欲呵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制止,然后说道: “不肯屈服的敌人是值得尊重的。” 他转向刘仲禄说道:“转告这位可敬的诗人,他随时可以回家。如果要去中都尽忠,我会派人护送他到城下。” “不必,我自己会走!” 听到刘仲禄的传言,好问冷哼一声。 “好啦,大汗既然放你走,就不要多说什么啦。” 严实生怕成吉思汗忽然改变主意,上前连拉带拖地将好问带向帐幕之外。 “放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好问怒吼着挣扎。然则他这一介文人,又怎是严实这种武将的对手,只得被对方操控着渐渐远离。及至临出帐幕前,他终于艰难地转过头来,向成吉思汗大喊道: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重逢!那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很好,我会等待着这一天。不过,那时我还是会饶恕你,包括你想保护的人!这个誓言,将传诸于后世,直到你我的子孙之子孙!” 这一句,好问也听到了。在他想来,这真是一种矫揉造作的伪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正是凭借着这句誓言,他于二十年后挽救了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誓言,他对成吉思汗以及蒙古的看法也逐渐有所转变……他本人虽然终身没有出仕于蒙古,但是却没有阻止三个儿子的仕途。 他死于元宪宗蒙哥七年(纪元1257年),得年六十八岁。做为朋友的严实,在此后一段岁月中始终暗中接济于他,然而两位好友终究再未相会。严实于元太宗窝阔台十一年(纪元1240年)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 成吉思汗的中路军一举夺取济南后不久,就命木华黎带领一支偏师征服山东各地,主力则继续南下了。他们一路摧城拔寨,所向披靡,直抵黄河岸边。 第143章 在这片被称为黄泛区的湖沼地带,成吉思汗再度看到了那条曾经在西夏境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河。 他觉得,这条河有着不可捉摸的神奇魔力。从西夏的国土之中奔流而出的河水仿佛吞吃了大地的能量,躯体骤然膨胀起来,鼓荡着无穷的气势,掀动着天地间最为壮观的波澜,冲向大海的怀抱。 看着它,成吉思汗始终在心中想:即使将家乡的三条河流——克鲁涟河、斡难河与土兀剌河首尾相接或平行平列起来,也不会比黄河更漫长、更宽阔。看过大河,他继续向东,去欣赏那传说之中的大海。对于那片浩荡无边的水域,他却没有过多的感想,虽然那种惊涛拍岸,雪浪千堆的景象也有着雄浑跌宕的气魄,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海过于宽阔,却有着千篇一律的单调和不可逾越的神秘。因此,他没有在海边多做停留,就回师内地,在徐州附近与木华黎军汇合。 此后,蒙古军转向西北而行,泰山的轮廓逐渐占据了眼底。中原的山脉一向令成吉思汗心声警惕,因此他没有继续深入,就带着沿途掠获的巨额财富和众多俘虏旋师北还,于当年初春时节回到了长城脚下的草原地带。直到这里,他和部下们才有了一种回家般的舒适和惬意—— (1)见《金史.河渠志》:明昌五年八月,以河决阳武故堤,灌封丘而东。 (2)见《金史.地理志》:户三十万八千四百六十九。 (3)今山东益都、淄博。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二章进退之间 “金国内乱了!金国内乱了!” 一骑飞驰如电,迎着夏日炽烈的阳光,扬起荡荡黄尘,直入中都郊外的蒙古军大营。马上的传令兵在大宫帐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疾步奔入。 ——野狐岭战后翌年,即纪元1213年夏八月二十五日,金将胡沙虎(1)自大同败退后恐遭严惩,遂铤而走险,发兵奇袭中都,废黜并杀死卫绍王允济,立宗室丰王完颜珣为帝,自封太师兼都元帅,独揽朝中军政大权。 成吉思汗侧耳聆听着传令兵的口述,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此番南下之时,金国所表现出来的无序与荒乱的缘由之所在。及至汇报结束,他扫视着面前的众将,静候他们的提议。 术赤率先起身发言。 他是昨日刚刚回到大营的。他与察合台、窝阔台两兄弟率领的右路军从北向南蹂躏了整个河北大平原,兵锋直达黄河北岸的怀庆府。在那里,他们的进攻步伐为滔滔黄河所阻,于是转而西进,在袭取了太行山的南端隘口后,一举突入当时被称为河东的山西省南部,他们沿着黄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汾水的河谷北上,径直闯入晋南谷地。这恰恰切入了金国的防御软肋。当地的守军几乎全部北调至大同、宣德一线抵挡蒙古的进攻,却不料南线倏然告急,使之全然措手不及,惊惶之下连失重地,其中甚至包括河东北路的首府太原。 根据志史记载,当时的太原已经是中国北方的名城,户口多达十六万以上,照此估算,保有六十万以上的居民,是绝不夸张的数字。这是一座工业相当发达的城市,有造墨场、炼银洞和制药场,还盛产贵重的玛瑙石。(2)而在十三世纪的西方游记中,尤其是马可.波罗的东方记行中,这里的冶金业和种植业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当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城南的时候,守军们几乎未组织起任何象样的抵抗便丢失了城市。右路军入城后拆毁城墙,大肆洗劫,将全城的工农业破坏殆尽。他们在此并未多留,在获取了大量战利品之后迅速抛弃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继续北进,再度攻陷西京大同府后,返回中都城郊(3)。 这位劫掠了大量的财宝、斩杀了无数的敌军、掳取了成千上万平民、毁坏了难以计数的城市、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任务、立下了赫赫无双的战功的青年勇将较之一年前出发的时候,神情愈发严峻,气质也更加剽悍,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全然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苍狼。只听他以坚定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父汗,我们应该乘此时机,一举攻陷中都,活捉阿勒坛汗,儿臣愿为前部,获得第一个杀入中都的光荣功勋!” 术赤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多武将的响应,“进攻吧!”“打吧!”这些充满激情的请战一时间在整个宫帐之中响成了一片。无数道热切的目光都盯在了成吉思汗的脸上,期待着大汗亲口下达召命。 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表态,目光扫向了另一边还没有说话的几个人。他的第一眼落到了大弟合撒儿的脸上。他仅仅比术赤早回来两天。他率领的左路军沿着东方的海岸线,过平州、涿鹿,向东北方向进攻,从背后攻陷了长城上重要的隘口——山海关。接着又去征服女真人的家乡——上都会宁,并横扫满洲地区的挑儿河、纳水(即嫩江)、宋瓦江(即松花江),直至阿穆尔河(即黑龙江)等河流域方才溯大兴安岭折回(4)。 自从淡出成吉思汗的幕僚核心后,他在每次会议上都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只要成吉思汗不主动向他提出询问,他便不会开口,而即使开口也不说太多的话,与意气风发的术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于以上原因,成吉思汗不准备听取他的意见,目光只是稍一停留便转到了别人的身上。所谓的别人即木华黎、哲别、速不台、忽必来等人,还有一个新出现在这宫帐之中的人物。 此人坐在月忽难的下首,他那一身汉人的长袍大袖置身于清一色的草原民族人物之中,显得颇为乍眼。此人名叫郭宝玉,是明安推荐的人物。他世居山西汾阳,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他继承了祖先的兵法与武艺,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才智之士。对于这位新来不久的部下,成吉思汗打算听听他的意见。因此,他的目光不但越过了大弟合撒儿,更越过了四杰与四狗,直接驻留在郭宝玉的脸上。 感受到大汗目光之中的咨询之意,郭宝玉缓缓得站起身来,向前踏上一步,对大汗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启禀大汗,臣下有话要讲。” 成吉思汗一摆手,制止了宫帐内的喧哗,然后向郭宝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郭宝玉清清了嗓子,振气吐声,开始了他做为参谋的第一次正式进言: “大汗、诸位将军,现金国内乱,这从表面上面故然是一可乘之机,然则细想起来,却也有诸多疑难之处,请容下官在此试做一析。” “嗯,你尽管说,在我的宫帐之中,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的人是无罪的。” 成吉思汗进一步打消他的故虑。从明安那里,他已经对中原文人的性情习惯有了一个大至的了解。知道他们往往很注重自我价值,行事谨慎且自尊心极强,强到近乎偏执的程度。一但感觉受到了挫折与污辱,他们甚至会以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士可杀而不可辱”;同时,他们也非常固执,对于自己所认定目标和观点会不顾一切的去维护并实践,这种思想叫做道义——“道之所存,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这两类性格,成吉思汗并不认同,他虽然不会用“愚腐”这个词来概括,但是他觉得这些人的处事观点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缺陷,以至于他曾经不打算接纳这种人,但是,明安说到的第三条却打动了他,那就是这此读书人很重视“气节”与“忠义”,如果你尊重他们的人格,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死心踏地得跟从你、追随你,甘愿为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被称为“士为知已者死”。当成吉思汗了解到这种性情是与自己一向注重的忠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时候,立刻表示出极大的欢迎态度。他一向认为,忠诚与正直的人永远不必嫌多,应该多多益善。 得到大汗的鼓励后,郭宝玉陈词的态度愈发从容起来: “金国自野狐岭之败后,确实已元气大伤,但它毕竟还是一个大国,有着不可忽视的战争潜力。而做为其首都的中都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也是防御力最高的城市。相对于这样的城市来说,我蒙古大军的攻坚能力就显得甚为不足了。” “可是我们也同样攻下了许多城市,上都会宁、太原、济南。这些也都是大城,不还是落入我们的手中了吗?”成吉思汗发问道。 郭宝玉不慌不忙得回答道:“不错,这些城市也很大,同样也很坚固,但是请问大汗,我们是怎样攻取这些城市的呢?” “奇袭、内应、诈败诱敌。”成吉思汗答道。 “是啊,采取的都是计策,乘敌无备、出其不意得夺取了城市,但没有哪一次是用正面攻击或长期围困拿下的。因何如此呢?”郭宝玉不待成吉思汗说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因为,若以正攻取城,我军缺乏相应的攻城器械,比如冲车、楼车、云梯、投石机以及火炮,更没有足够的步兵;若做长期围困,我军又兵力不足,且身处敌地,粮草补给困难。兵法上说,屯兵于坚城之下而久攻不克乃是大忌。我军是客,金国为主,以客犯主,利在速战速决。况我军多为骑兵,不擅步战,如果舍弃灵活机动的优势而转入旷日持久的围攻战,则等于是以自己的短处去对付敌人的长处,为了中都这一城而牵制了全军。一旦耗费了大量的时日却又攻坚不下,给予金国以喘息之机,使得他们的动员起战争潜力,反而会使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甚至有被反包围的危险。到那时,粮草不济,士气低糜,处境危矣,虽孙吴子再世亦难保全了。” 话说到这里,许多武将的头脑也渐渐冷却了下来。速不台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说道: “是啊,中都此时既然有变,防备必然更为严密,再用奇袭恐怕是不成了。 第144章 胡沙虎这个家伙打仗不行,但龟缩起来防守却很在行。单是从他守居庸关的时候命令士兵用铁水浇铸了城门,并在二百里之内遍撒铁蒺藜倒还着实难为了咱们一下,若非大汗出奇兵间道取南口,还真是不好办呢。他在抚州又吃过咱们诈败诱敌的亏,想来也学得乖了,不会再上当。这些计策一失灵,就只能硬攻了。如果那样,咱们损失可就大了。” 忽必来也点头道:“不错,咱们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去,要是离开马背改爬城墙,再勇猛的把阿秃儿都会力不从心的。” 木华黎道:“别说是中都,就连咱们一路上遇到的真定、大名这些大城,一旦事先有了准备也就攻不下来了。” 窝阔台道:“我们攻下太原,也只是因为金人没料到我们会从他们背后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拿下的。” 其余众将也纷纷表达赞同郭宝玉的分析,以各自的实战经验来说明攻城的困难之处。这些言词使郭宝玉感受到了一种过去的环境迥然不同的清新与舒适。在这里,没有礼仪之下的假面具,更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肮脏龌龊。成吉思汗故然威仪赫赫,但那是一种真正的令人从心底折服的气势,这种气势是任何仪式、鼓吹与装腔作势所不能模仿的,全无一丝虚张声势与矫揉造作。他的决断是无人可以更改的,因为那往往是贤明的、权威的。但他也从不拒绝任何建议与规劝,运用其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判断力从中抽取有益的部分来完善自己的决断。 处身于这样的君臣之间,也许他们显得有些粗鲁、没有文化、欠缺必要的教养,但却是那么和善相亲、那么不拘小节、那么勤勉好学、那么宽容大度。这里没有偏见、歧视、傲慢阴毒,处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是一股方兴未艾的力量,其势如大海的怒涛,沛然莫能当之。从而,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和他们在一起终将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使得自己的名字流传于青史之中。 成吉思汗的询问打断了郭宝玉的思绪:“那么先生以为我们此时该如何行事呢?是进还是退?” “臣下以为,当退!” “哦?先生说说如何退?” “与金议和,订立盟约,索取赔偿之后,退出长城。”郭宝玉答道。 “如果那样,岂非还是让金人得以喘息?此前浴血奋战所得来的成果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了吗?”术赤提出了反论。 郭宝玉坦然道:“大殿下不必焦虑,臣下所言之退并非放弃战果,而是巩固战果。臣下听说大殿下弓马娴熟,想来于射猎一道亦当精通吧?” “这与攻金有关系吗?”术赤不解,反问道。对于文人的这种譬喻修辞,他无法适应。 “自然有关。臣下尝闻大汗在北方常以射猎之术用于练兵,二者之间的道理颇有相似之处。大殿下应当知道,对付一只受伤的猛兽是四面包围,紧逼不舍,将其迫上绝路,然后与之硬拼好呢?还是放其奔逃,然后以轻骑骚扰,使之不得安宁,待其血竭力尽,拾而缚之更佳呢?” “自然是后者更好。将野兽性子激起来,那临死一击却也不易抵挡,难保不伤人。啊,先生的意思是……”术赤若有所悟,脸上严峻的神色豁然开朗起来。 郭宝玉微笑道:“大殿下聪明过人,一点即透,实是我蒙古之福。” “那也是先生这个老师交得明白啊。”成吉思汗开口道,“那么先生以为我军退兵之后,金国会不会抓紧这段时间来休养生息呢?” 郭宝玉道:“不会。正如臣适才所言,金国自自熙宗之后,君庸臣昏,政出无状,官吏凶残贪婪,横征暴敛,致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况其朝中派系林立,水火不容。此时我们若逼得紧了,难免促成其为自保而合力抵抗,势难取之。若我们稍退一步,他们立刻便会重开内斗,自相残杀。那时,我军经过休整,军势益强,金人分崩离析,其势愈弱。此长彼消之下,再入中原,则毕获大捷。” “好!好一个此长彼消!先生看,若再入中原,当以何法取之?” “臣下以为,当以徐图为上。” “怎样一个徐图?” “徐图之策不外如下两条:其一,收拾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使女真暴政之下的汉、契丹各族归附于蒙古,为我助力;其二,先取西南,再联宋灭金。” “取西南?联宋?” “正是。中原广大,不容急图。西南吐蕃诸番勇悍可用,却互无统属,呈一盘散沙状,大汗可与之联络,一一收归以为已用。南朝宋国与金有靖康之仇,尝思北伐,怎耐力有不足,若能与之联络结盟,则等于在金人的背上插入了一把尖刀。其时,三家并进,前后夹击,使金首尾不能相顾,则大事可成!” “好计谋!”听得如痴如醉的众将一齐喝起彩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个看上去稍嫌文弱的汉人还报有一丝不信任之感的话,此时却已对他这金子般的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走到郭宝玉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转身对明安道:“明安先生,你真是为我推荐了一只报喜的百灵鸟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明安连忙躬身逊谢道:“为国举贤,原是为臣者应尽之责,何谈褒奖二字。大汗不必客气,若非大汗求贤若渴,明安纵有推荐之心,亦是无能为力啊。” “是啊。有如此能人,金国却不能用,不亡又等什么?”成吉思汗感慨着,又转身向郭宝玉问道,“中原人物如先生者还能有几人?” 郭宝玉笑道:“大汗,中原才俊甚多,臣下一介凡品,车载斗量之辈而已。” “先生太谦虚了吧,我看先生便是第一流的人物!”成吉思汗道。 “大汗谬赞,臣下惶恐。臣下愿为大汗举荐两位真正的一流人物。” “哦?那太好了,先生快说,是哪两位?” “这第一位乃是契丹人氏,姓耶律,双名楚才。” “耶律楚才?”成吉思汗口中重复了一遍,向耶律阿海道,“阿海,这个人和你同姓,是一族吧?” 耶律阿海连忙躬身答道:“是,此人与臣下是远亲。” “阿海,这我就要说你了。同族之中有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早不和我说知?” “回大汗,此人虽是同族,但身边金国官员,与臣下也没什么来往,又身在中都之内,是以臣下也未敢与之联络。” “是这样,在中都。”成吉思汗微微颔首,对众将道,“你们记住,日后攻下中都,任何人不得伤害这个叫耶律楚才的人,有能将他活着带到我面前的,将给予重赏!” “喏!”众将齐声答应,各自牢记在心。 成吉思汗又问:“那么另一位呢?” “另一位却是一位出家人,乃是道教全真派之中的有道之士,名叫丘处机,道号长春子。他现在应当在关中一带。” “道教。是一种宗教吗?” “是的。” “这也没什么,我信奉长生天,手下众人之中有信景教的,有信佛教的,再多个信道教的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反正万能的长生天无所不容,无所不在,大家没有什么冲突。”成吉思汗爽快得说着,又问,“这二位比先生如何?” “臣下怎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二位如当空之皓月,臣下只不过是莹火;他们如美玉,臣下似粪土;他们若兰嗅,臣下只野草尔。” “先生又过谦了吧?你说长春子是位了不起的大珊蛮,这我相信。” 郭宝玉心中待要解释这道家全真派与珊蛮巫师全然不同,又不便打断大汗的话,况且这种理论上的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便可说清楚的,于是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听成吉思汗继续道: “可是这位耶律……哦,叫耶律楚才的是吧?” 郭宝玉忙道:“诺。” “他又有什么样的本领呢?先生竟对他如此的推重?” “据臣下所知,这耶律楚材乃是昔日大辽国东丹王的八世玄孙。其父官至金章宗尚书左丞,花甲之年老来得子,命名楚材,取字晋卿。这出自于一个汉学典故,‘楚虽有材,晋实用之’,暗示日后必为他国所用。此人自幼博览群书,尤通经史,旁及天文、地理、历法、算学、佛学、老庄学、医学、占卜等术,有王佐之才,匹于萧何、张良,胜过管仲、乐毅。” “萧何?张良?管仲?乐毅?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呢?是你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吗?” 郭宝玉道:“大汗这么理解也是对的,他们正是我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如果大汗有兴趣,臣下日后会慢慢给大汗讲他们的故事的。”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道:“你们汉人的历史,以前月忽难和塔塔统阿都和我说过一些,里面拐弯抹角的事情太多,听着总是感到别扭,不过也蛮有意思的。好,改日听听你这个汉人来讲自己民族的故事,也许会听出些不同的味道来。不过我发现你们这些汉人在记录祖先故事的时候总是喜欢隐诲历代的汗们所犯的错误,这就很不好。不能教育后人嘛,不能提醒他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有一天我们蒙古人编写自已的历史,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是我做错了什么都要原样照写,不能篡改。失乞忽都忽,你记住了吗?” “诺。”失乞忽都忽登时惊觉大汗后面的话是在对自己说,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郭宝玉听着,想着,暗暗佩服这位目不识丁的大汗那敏锐的洞察力,居然只凭着一些由别人转述的故事残片之中便可透析到“为尊者讳”这一中国史家因因相承的故有恶习,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因此而可能造成的负作用。 “如此见识,不谛神而明之?”他默默地想着。 第145章 忽听成吉思汗又道:“郭先生,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 “大汗尽管吩咐。” “给新继位的阿勒坛汗的国书就由你用汉字来写。就在这里写,我说意思,你来润色。” “深感容幸。” 待从立刻取来了文房四宝放在几案上,郭宝玉告了坐,便秉笔屏息,静候大汗发话。 成吉思汗在宫帐之中微微踱了几步,眉锋一挑,朗声道:“阿勒坛汗,你黄河以北的城市悉数落入我的手中,你现在唯一保有的除了一座中都之外还有什么?这是长生天对你的惩罚。天意既然已经削弱了你,若是我再继续攻击,却不知道万能的青天是否会同意我的做法了。因此,我打算回师蒙古,不再对你加以逼迫。但是,你拿什么样的东西来奉献给我,来消弥我的部下们的愤怒呢?”(5) 随着成吉思汗的口述,郭宝玉笔走龙蛇,在细腻润泽的宣纸上写下了这样一段古雅的文字:汝山东、河北郡县悉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天既弱汝,我复迫汝于险,天其谓我何?我今还军,汝不能犒师以弭我诸将之怒耶? 不久,通文写罢,郭宝玉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诵读了一遍,又通过月忽难来解释了一番,成吉思汗感到很是满意,不过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件事情,问道: “这封国书一递过去,咱们就要受约束了,这可让人有点不舒服啦。” 郭宝玉微微一笑道:“大汗,所谓盟约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起约束作用,如果不需要了,那么所谓的约束也就自动消失了。” “毁弃盟约?这样不太好吧?” “直接毁弃自然不好,自然是要寻找理由。至于理由嘛,要找还不容易?即使找不到,咱们也可以创造出来啊。”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的好!没有理由咱们就去创造,愚蠢的阿勒坛汗全身都是破绽呢。” 他又对众将道:“你们谁愿意去中都走一遭?将这国书交给阿勒坛汗。” “臣下愿往。” 成吉思汗寻声望去,却是明安。他连连摇头道:“石抹将军,你可不能去啊。那些家伙已经恨透了你,此行恐有不测。” 明安笑道:“不会的,有大汗的十万铁骑在,阿勒坛汗是不敢加害于我的。” 成吉思汗闻言,沉呤片刻,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派阿儿孩和你一起去。再派五百铁骑与你们同行。” “不需要那么多的人马,有十名从人足够了。因为全蒙古都是我的后盾!” “好胆色!”成吉思汗奋然而起,大步上前,伸出一手与明安相握,又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石抹将军真是一身都是胆啊。” 说罢,一众君臣同时发出豪迈的大笑。 ※※※※※※※※※ 三天后,出使中都的明安等人安然返回了。与他们同时来到蒙古大营的还有金国派出的议和使者——新任的丞相完颜福兴。这位须发皆白的宗室老臣怀着悲怆的心情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宫帐,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成为本朝自立国百年以来最为屈辱的丞相,所谓的议和不过是向强敌输款求饶的代名词而已。自太祖阿骨打起兵至今,百年间向来只有别国向大金进贡财物女子的份,而今天,这样的噩运竟然周而复始得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不但可怜可笑,更是可悲可叹。 他摸了摸怀中业已被焐得微微发热的国书,想到不久就要将这充斥着卑躬屈膝的词汇、怯懦畏缩的文字的书信交付出去,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昭示于入侵者的眼前的时候,老人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完全死去了。 “奉卫绍王女岐国公主及金帛、童男女五百、马三千以献”——一想到这些耻辱的献礼,老人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被莫大的羞耻与屈辱所完全堵塞! 成吉思汗端坐在正中,看着眼前屈膝拜倒的金国丞相,他以为自己的心情会相当激动,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的头脑如水般清明,他甚至没有急于打开那份国书的欲望,反而仔细得端详着眼前的这位老人。这位老人也姓完颜,这不由得令他回忆起当年攻打塔塔儿人的时候所见过的那位完颜襄丞相,二人同姓,同为金国的丞相,只是自己与之相见时所处的地位交换了过来。这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改变,其意义甚至超过了自起兵以来的历次胜利。因为那些胜利所为的就是这一天,让强大的金国拜倒在自己的脚下,只有这样才真正的完成了当年俺巴孩汗的遗嘱——秃十甲,断十指,以弓箭为他复仇,进而也达成了自己的夙愿——真正得将“招讨”的职衔原封奉还给了金国人,此前交给那个完颜彝的委任状仅仅是完成这一心愿的发端而已。 “苍狼白鹿的子孙们终有一日会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你们的城市将被夷为平地,你们的后代将被血海所淹没!” 这是俺巴孩汗临终前做出的预言。他的子孙终于以顽强的意志、不懈的努力、铁的争战、血的牺牲使之在这个时候化为了现实。蒙古人的斗志在燃烧,烧遍中原大地,直冲苍穹!—— (1)《金史.逆臣传》:纥石烈执中,本名胡沙虎,阿疏裔孙也。 (2)《金史.地理志》:有造墨场,炼银洞、玛瑙石。药产松脂、白胶香、五灵脂、大黄、白玉石。户一十六万五千八百六十二。 (3)《元史.太祖本纪》:命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为右军,循太行而南,取保、遂、安肃、安、定、邢、洺、磁、相、卫、辉、怀、孟,掠泽、潞、辽、沁、平阳、太原、吉、隰,拔汾、石、岚、忻、代、武等州而还。 (4)《元史.太祖本纪》:左军,遵海而东,取蓟州、平、滦、辽西诸郡而还。 (5)《秘史》认为,是金国完颜丞相主动提出议和的。金宣宗完颜珣采纳了他的进言,遂遣其为使求和。关于这位完颜丞相,《元史》与《亲征录》皆做完颜福兴,《金史》做完颜承晖,就事绩而论,当为一人。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三章中都烈焰 “金使臣完颜福兴参见大蒙古成吉思大可汗。”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即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的理由,也不得不做,不能不做。这就是所谓的责任。这责任重重得压在完颜福兴的肩头上,使他那弯曲膝盖的动作显得愈发沉重而艰难。 “你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成吉思汗问道。 “都元帅兼平章政事。”福兴涩然报上官位。 “那是什么样的职位呢?”成吉思汗向身边的郭宝玉咨询着。 “不小的官位,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和行政长官。”郭宝玉解释道。 “哦!我本来是叫胡沙虎来做这个使者的。不过要是这样,那还说得过去。那个懦夫还是不敢亲自来啊。”成吉思汗略显遗憾得说道。 福兴正色道:“胡沙虎这个乱臣贼子已被诛杀!他这种人不配代表我大金朝廷!” “被杀了吗?谁杀的?” 成吉思汗关注得追问道。对于金国内部任何一点变化,他都非常感兴趣。 “此贼已于十月间为术虎高琪将军斩杀!”福兴大声道(1)。 “术虎高琪?就是那个在怀来被我们杀得大败的家伙吗?”成吉思汗向明安问道。 “正是。臣下站在阵前对那边呼叫了几声,他的人马就逃散了。” 福兴这才注意到,站在这座宫帐之中的不仅仅是那些相貌凶悍的蒙古人,还有着象明安、耶律阿海这样的契丹人以及如郭宝玉这样的汉人。而透过他们的背后,相有成千上万的契丹人与汉人的影子在跳动着。 “此人居然延揽下如此之多的诸族士人!而从其彼此之间的关系看来,更是远比我大金内部和谐得多。如此看来,真是上苍要降下此人来灭我大金了。” 面对这位具备王者气度的敌人,福兴的无力感愈发强烈起来。大金人心已散,这是不争的事实了。多年来,积蓄于女真、契丹与汉人之间的家国仇恨、民族仇恨都在这强力外敌的侵入下彻底爆发了出来,其势足以淹没中都的宫庭。 “你们这些阿勒坛人,臣子可以杀害君主,部下可以杀害长官,奴仆可以杀害主人,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轶序可言啦。一个缺乏轶序的国家,即使有百万大军又怎能不败呢?” 成吉思汗的蒙语,福兴是完全可以听懂的。一字一句皆如连续不断的炸雷般鸣响在他的耳畔,震动着他的心神。这国家的兴衰契机竟然被目不识丁的蛮族首领一语道破,岂非天纵之聪,神而明之?只有真正的雄略之主才会有如此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他不禁想起了五胡乱华时代的后赵主石勒,那也是一位没有受到过任何文明教育的蛮族道领,却能在听别人讲《汉书》的时候,一眼看出郦其食为汉高祖所献的分封策略中隐伏的重大危机。而这个人只怕连一个汉字都不曾学习过,其才识知略又当远在石勒之上了!以已方无序之国对彼人雄略之主,天命与人事均不在已方,又安得不败呢? 随着最后一丝锐气的消散,福兴感到自己的脖颈发酸,再也无法支撑头颅。颓唐低首的他终于献上了国书,正式成为了金朝自立国至今九十八年来第一位向外输款求和者(2)。 成吉思汗从郭宝玉的手中接过了国书,虽然那上面的文字他无从了解,但这是一种象征。一个多年来饱受欺凌、侵犯、杀戮、愚弄的弱小民族通过自强不息的努力,历经血与火的洗礼整合后,终于众志成城地团结于强有力的王者身边,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使他们的仇敌瑟瑟发抖,骇然惊怖! 望着手中的这份来自敌人的国书,成吉思汗的面前浮现出许多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与身影。模糊者如合不勒汗、俺巴孩汗、忽图剌汗以及斡勤巴儿合黑等这些不曾谋面的祖先;而清晰者则是多年来那些为自己征战或与自己征战,此时已化为长生天上的浮云的人们:忽亦来、孛斡儿出、主儿扯歹、札木合安答、汪罕、塔阳不花、塔儿忽台、脱黑脱阿…… 当这些影子扑面而来,又飘然远逝之后,最终现出在自己眼前的是父亲也速该和母亲月伦,还有侍立在他们身边的死于自己手下的异母弟弟别克帖儿。 第146章 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笑得竟是那样灿烂,一边笑还一边向自己点头着;母亲也在笑,但更多的是关切的目光;只有别克帖儿没有笑,只是用闪亮的眼睛盯视着自己。依稀之间,耳边响起他们的声音。 “好孩子,你终于连金国也吞掉了!干得漂亮!”父亲在夸赞。 “儿啊,你也老了。战争真是一副崔人衰老的药剂啊。”母亲在叮咛。 “当初你答应替我多杀几个仇人,如今做到了吧?看来叫你声兄长似乎也不错呢。”弟弟还是那样傲慢。 “是啊,我做到了。你们要我做到的我都做到了!” 成吉思汗心中默念着,同时大声宣布道: “当年你们女真人打辽灭宋,入主中原的时候,我们蒙古人在草原上放牧,并无任何妨碍你们之处。可是你们那万恶的阿勒坛汗却用他那毒蛇般的牙齿撕咬我们的先祖,噬我们的百姓!现在,我们的蒙古终于在万能的长生天的指导团结了起来,向你们复仇!这是为神所祝福的战争,是重现正义的战争,是蒙古人伟大的胜利!看啊,这个从中都来的老人,他是金国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如今却拜倒在我们的脚下!让我们为这个值得永久铭记并应传诸子孙后代永志不忘的日子欢呼吧!” “万岁!万岁!”宫帐内的众人吹呼起来。 很快这声浪便传到了外面,引发了更多的人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随即,整个营地也被这声浪所迅速波及。每间帐幕,每个角落,每个人都忘情得高呼起来:“万岁!万岁!” 这声音还会传得更远,跨越大漠,弥散草原,不儿罕山在欢呼,斡难与怯绿连河在欢呼,长生天在欢呼! ※※※※※※※※※ 议和成立之后的第三天,完颜福兴再次来到了蒙古军营。这次,随他前来的还有满载财宝的驼队和童男童女以及先皇之女歧国公主的车仗。漫长的进贡队伍从成吉思汗的宫帐前一直排到营门之外,昭示着卑词厚礼之下这老朽帝国的伤痛哀鸣。 对于财宝,成吉思汗并不如何在意。与尽百座城市中缴获的数量惊人的财富相比,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九牛一毛。唯一可以引发他的兴趣的,只有这位来自文明世界的帝室女子。 成吉思汗始终认为,只是通过血来清洗那些仇恨是不够的,只有将大金国皇帝家族的女眷们当作床上的铺垫,才算是为这次复仇划上了一个真正的完美的句号。于是,这位受到本族亲人出卖的不幸的贵族公主,就必须以自己的身体来抵偿其先人对蒙古人欠下的三代世仇和无数流血。这也使得成吉思汗对金国愈发蔑视起来,这些软弱的家伙连自家的女眷都无法保护,又怎能奢谈保卫国家的事情呢? 不过,这位公主的相貌却着实令成吉思汗有些不敢恭维,其姿色甚至不及一名在草原上挤羊奶的女仆。她的性情也没有特殊的地方,除了终日瞪着惊恐的眼睛窥伺着一切之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永济那样的美男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丑八怪女儿呢?也许还是个哑吧。” 在即将踏入新可贺敦的帐幕之前,成吉思汗对送他过来的者别与速不台二人大声抱怨着,根本不再乎被自己大加贬斥的人此刻正在帐幕之内,会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大汗啊,您就不要再抱怨了。就当前面是野狐岭好啦。” 速不台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将主君推入帐内。 “是啊,这又是一次复仇。” 成吉思汗怀着这样的念头闯入帐内。 公主蜷缩在角落之中,畏惧而憎恶得瞪着这个酒气醺人的蛮人。 失去父亲权威保护的她,对于未来的命运全然没有一丝觉悟,只是在心中不停得念着佛祖的名字,以期获得保护。直到最为粗暴的侵入开始后,她才知道,此时此刻,即使是佛祖也是无能为力。 ※※※※※※※※※ 日暮,西风。居庸关前的山崖上。福兴带着几名从人驻马而立,眺望着山下缓缓行进着的蒙古大军。他们的人数比入关前增添了一倍,那些都是契丹与汉人的降军。再加上众多被掳获的工匠、女子、儿童以及数不清得满载财宝器物的驮队和牛羊马匹,使之化身为一条穿行于莽莽群山,填满涛涛河谷的磅礴巨龙。 狂烈的塞上之风将树木吹得东倒西伏,林涛阵阵,仿佛大海升波,助着这龙奔腾向前,其势欲飞。 看着看着,福兴感觉眼前一片朦胧,头脑眩晕做痛,连忙转开头去,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居庸关城。如血残阳之中,那如铁的雄关此时却在这巨龙面前黯然失威。如同一只老病缠身的垂死之兽般有气无力得趴伏于崇山峻岭之间。 “难道大金的国运真得就如同这斜阳一般,再无升腾的余地吗?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真的要丧于我们这一代的手中吗?”他有气无力得想着,胸口隐隐做痛起来,一股腥咸的味道不时在胸膛之中上下翻涌。 他咬紧牙关,强自压制,眉头凝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诚然,福兴对此次议和究竟能够保持多久并无任何把握。这些刀剑为齿,箭簇为目,矛刺为尾的敌人是不会就此满足的。在这点上,女真人自身又何偿不是一个鲜活的范本呢?南方的宋朝每年都会送来大量的财务来求得平安,但金国的军队不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南下一次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 腥咸的味道再度逼上来,这一次来势汹汹,使他无力抵挡,喉头一阵发甜,浓稠的血直喷出来,洒在地面,溅上马鬃,浸透胸衣…… ※※※※※※※※※ 正当完颜福兴忧心如焚,终至吐血的时候,在相隔着一山之遥的长城堆叠上,成吉思汗也驻马于风中观望着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长的队伍,同时也在眺望着远处的居庸关。良久,他对随侍身旁的者别说道: “多亏你的功劳,才能这样顺利越过居庸关啊!” 这位两度攻陷居庸的英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只是沉静地说出了几个字: “我在盼望着第三次!” 成吉思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的微微颔首。君臣二人的心中显然都很清楚,眼前的和平只是暂时的,象金国这样一只巨大的恶魔不会就此永远甘于臣服在蒙古的统治之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完全制服金国。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苍狼的子孙就是为战争而生长,为征服而存在,为侵略而繁衍,这震怖四方的威名就是用刀矛箭簇拼出来的,用狼牙咬出来的! “居庸关,我们还会再回来的!中都,等着我们来拥抱你吧!” 成吉思汗暗下决心。 ※※※※※※※※※ 时隔三年,蒙古官兵凯旋回到草原故乡,在沿途所经的各个营地前都受到了尽乎狂热的欢迎。每一个士兵都感到自己是一位英雄,好男儿在战争中夺得他的荣耀与富贵的思维,通过这场空前的远征,已经深深得固化在全体蒙古人的头脑之中。 当然,所有欢呼加在一起,也不及众牧民对成吉思汗的衷心拥戴。这位创造了历史奇迹,缔造了空前辉煌的英雄已经不知不觉之间化身为众牧民心中的至高无上之神。 然而,成吉思汗本人却没有这种感觉,他认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在短暂的和平中不能有任何松懈。因此,他没有遣散这支人人都和财主一样富裕的大军,时刻准备再度出击。幸而战争中所掳获的大量人口被分散于各千户之中,足以抵消劳力不足的困扰。 成吉思汗在回到不儿罕老营后只做了一件事情,他按照郭宝玉提出的侧翼包围金国的方略派遣使者去联络南宋与西南吐蕃诸部。时隔不久,他将军营转移到位于原塔塔儿故地的捕鱼儿湖畔,依旧带着忽阑。表面上,他宣称避暑,其实是在严密监视着金国的动向并施以隐隐的压力。他深信,这个压力足以使软弱的阿勒坛汗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再度露出破绽,给予自己彻底将其消灭的机会。另外,还有另一个因素导致他移营,那就是关于忽阑此番随侍战阵之中而打破了诸妃子们之间的平衡,造成一枝独秀的局面,从而引发了后宫女人们的集体不满。据说,这种不满得到了孛儿帖的默许。为了保护忽阑,成吉思汗只有采取这种隔离措施,使之免受伤害。同时,他的心中也不愿因为发生风波而导致必须对哪个妃子进行处置。毕竟,她们都是与自己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女人。 对于歧国公主的复仇行为没能维持多久,坐守忽阑的成吉思汗很快便厌倦了这个“美男子生下的丑女儿”,只是给予了她可贺敦的相应待遇,便不再招她入帐或前往她的帐幕了。还过,对于能亲自蹂躏纯正的金国公主这件事,成吉思汗的心中还是颇有成就感的。五十几岁的年纪还能那样狂野的索取女性,也使他深感自豪。总之,在这一段难得的休息时光中,他过着相当惬意而悠闲的日子,直到六月下旬从南方传来金国迁都的消息为止。 中都的朝庭很清楚,以如此高昂的代价所换来了和平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休战。一道长城无法拦阻蒙古军的铁蹄,他们在实战中已经积累了城市攻坚战的必要经验和器械,并有了一支以中原降军为主体的步兵。因而他们随时都会挥师重来,用更为恐怖的杀戮与毁灭来淹没自已。虽然有这样的认知,可是这个已经吓破了胆的朝庭并没有采取争取时间、休养生息、恢复战力、加速备战的积极策略,而是走出了一步消极逃跑并予蒙古再次入侵口实的败招,其直接恶果在不久之后便完全呈现出来。 纪元1214年六月,金帝完颜珣不顾以完颜福兴为首的大臣们的反对,决定放弃中都,迁都于河南开封,将抵抗蒙古铁蹄的希望完全寄托于滔滔黄河之上。 第147章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臣民百姓们认为这一迁都之举是主君抛弃自己臣民的无能举动,于是中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平民骚动与逃亡事件,而在南迁的路上,甚至有一部分军队也发生哗变,返身向北,投靠蒙古人去了。毕竟,让军人放弃自己的家乡父老而南下,这实在是于情于理都交待不过去的,更是一位王者失职的表现。 成吉思汗是绝不会放弃这一良机的。他立刻发布了第二次远征金国令,指责金国毫无和平诚意,擅自扣留蒙古派往南宋的友好使节,并在结盟不及半载后便肆意撕毁盟约的种种背信弃义行径。一声命令,唤起了早已枕戈待旦的蒙古狼军们。九尾白旄大纛之下,远征军的队伍立刻将捕鱼儿湖畔的无尽草原挤得水泄不通。 成吉思汗以木华黎为先锋,者别为副将,率领二万蒙古军,加上明安所统率的契丹部队以及辽王耶律留哥的反抗军,合计十万大军先发攻击居庸关,进而攻陷中都。去年,成吉思汗坚决不同意进攻中都城,因为那时中都的高大城壁对不善攻坚的蒙古军而言还过于高大,城内卫戍部队的数量也不容低估。一旦进攻不成,则会陷入屯兵于坚城之下而进退两难的局面。但现在,敌人的为量已经为内讧所削弱,主力部队一部分随金主南逃,一部分哗变北归,城市的防御力量势必空虚,同时军心士气亦低落无比,与蒙古军的战斗经验提升和高涨的士气形成了互为消长的态势。成吉思汗相信,攻取中都的时机彻底成熟,去年缺失的这一课,今年定要将其补上。 果然,蒙古军未至,奉命留守中都的太子完颜守忠亦率军南逃,中都的兵力愈发虚弱,军心与民心的低落程度更是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曾经令蒙古人望城兴叹的强大堡垒,在内部发生坍塌后,已经变成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只待成吉思汗伸手采撷。 纪元1205年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再度进驻汪古儿部,指挥各路大军对中都形成合围,切断了这座城市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三月,远逃至开封的金主完颜珣派出四万人马和一支运粮队,企图解围,被明安率领的女真降军利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彻底击败。至此,中都城内的军民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得到这个消息后,成吉思汗立刻将大营前移,进至桓州之南的凉径,以此行动来鼓舞攻城部队的士气。 十三世纪的中都城,其规模远远逊于今日之北京城,根据其今日遗址估算,大致相当于今天北京的南部地区。即使如此,在当时的文明世界范围内,它依旧是首屈一指的超级都市。这座正方形的城市周边长达十八点五公里,容纳着二十万户,一百万以上的人口。东有施仁、宣曜、阳春三门,南有影风、丰宜、端礼三门,西三门名为丽泽、颢华、彰义,北面则有四门,名为会城、通玄、崇智、光泰。这十三座城门上均建有恢弘壮丽的高楼,城壁向四面八方无限扩张出去,街市则远远超出了城市的限制,在广大的平原上次第铺陈出去,彰显着城市文化的辐射能力。皇城的主门名为应天门,两旁有左右翔龙门,和日华、月华二门,再向前就是象征皇权的正殿大安殿。大殿两侧有左右掖门,东面的宫墙上另开了一座敷得门,通往太子所居的东宫。东宫之北为寿康宫,是皇太后颐养天年之所。绕过大安殿,经宣明、仁政二门,就是真正的深宫内院。出宫城之北,是名为“万宁”(4)的离宫,其地点大约靠近今日“北海”的白塔寺一带。另外,在其附近有琼林苑和西园,是两座传供帝王玩乐的皇家园林,其中有横翠殿、瑶光台、琼华岛和瑶光楼等精美的建筑。 这些集尽奢靡豪华的宫殿鉴证了自从海陵废帝定都于此之后六十年间的风雨沧桑,人事险恶,却没有哪一次能比如今的灭顶之灾更加可怕。 身负力挽狂澜之责的完颜福兴不愧为一位老道的用兵家,凭借着他的耿直声望和廉洁操守居然再度振奋了士气。同时,蒙古军四处屠城所造成的恐怖印象也令城中的士兵与百姓坚定得保卫着自己的家园。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城市攻防战,而是人类的求生存之战。因此,中都虽然如同一艘在大海之中孤立无援的小舟,却在拼命得抵抗着不断拍打过来惊涛骇浪。 可惜,主将和士兵虽有抗战之心,但是经过长期的残酷封锁后,城内的军粮储备已经完全见底。金主的南逃不但带走了大批士兵,还带走了大半的军粮。因为他对中都的存亡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认为这些粮食与其留给蒙古军不如带走了事。于是,城市里饥荒流行,不久便出现了“人相食”的悲惨情况。在这山穷水尽的境遇下,以抹然尽忠、完颜师姑为首的武将们率先动摇了。他们经过一番密谋后,私自带领本部人马,保护着各自的家小开城南逃。 当部队行至东南方向的八里桥时,士兵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主将并非是要出城决战,而是逃跑的时候,立刻一哄而散,一部分跑回中都,一部分投向蒙古。这些被撇下的贵人们在凄惶无助的状况下被蒙古军斩尽杀绝。 这次逃跑事件给予防御中都的福兴以沉重的打击,心力交瘁的他在拒绝了蒙古的劝降后点燃了大火,然后服毒自尽。失去主将的守军战意尽失,最后的防御宣告土崩瓦解。纪元1215年5月,明安率领的契丹辅助军在烈烈飞炎中率先杀入中都。百年繁华的大都会在兵燹中呻吟、剥落、坍塌、崩坏……—— (1)《金史.逆臣传》:元帅右监军术虎高琪屡战不利,执中(即胡沙虎)戒之曰:“今日出兵果无功,当以军法从事矣。”高琪出战复败,自度不免,颇闻庆山奴诸人有谋,十月辛亥,高琪遂率所将飐军入中都,围执中第。执中闻变,弯弓注矢外射,不胜,登后垣欲走,衣絓堕而伤股,军士就斩之。高琪持执中首诣阙待罪,宣宗赦之。以为左副元帅。 (2)《圣武亲征录》:甲申,上(指成吉思汗)驻营于中都北壬甸。金丞相高琪(即术虎高琪)与其中谋曰:“闻彼人马瘦病,乘此决战可乎?”丞相完颜福兴曰:“不可,我军身在都城,而家属多居诸路,其心向背未可知。战败必散,苟胜亦思妻子而去。祖宗社稷在此一举矣,当熟思之。今莫若遣使议和,待彼主还军,更为之计,如何?”金主然之,遣使求和,因献卫绍王公主,令福兴来献上。 这一记载与上一章源引自《元史》的说法颇有参差。不过从中可以看出,金国当时的军事与政治状况完全是一团混乱,几乎濒临失控的边缘,完颜福兴提出求和也是万不得以的策略。中原化的少数民族政权也再度搬出了汉族对少数民族的故有招数——和亲。只是较之汉朝初年,不甚高明罢了。 (3)地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县和承德市丰宁满族自治县境内的闪电河上游。 (4)初名太宁宫。《金史.地理志》言:“大定十九年建,后更为寿宁,又更为寿安,明昌二年更为万宁宫。”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四章耶律楚材 暗夜笼罩下的中都城,战马嘶鸣,刀剑钪镪,垂死者的呻吟,妇孺们的惨号,加之在城中各处无情肆虐的烈火飞烟,将这做华北第一繁华都会化做了修罗世界,人间炼狱。 整座城市中,唯一还不曾遭受战火荼毒的只有位于西山龙泉寺。此时,那位被郭宝玉评价为人中龙凤的耶律楚材正站在寺庙的致高点舍利宝塔的顶楼,驻足凭栏,以一种悲怆与愤恨杂揉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片惨遭蹂躏的土地。 他身处的这座宝塔内,供奉着佛祖释尊寂灭后留下的佛牙舍利子——佛家的无上圣物。此宝从天竺流传至西域,由南北朝时代发大愿力西行求法的名僧法显大师辗转带回,此后常驻于中原大地,历经朝代更叠,终为前代建都于北京的契丹人所获。笃信佛法的丞相耶律仁先的母亲燕国太夫人郑氏,遂在西山建此龙泉寺,并建下这一座八角十层的砖塔供奉此宝。可以说,这里凝聚着那位崇尚和平、仁爱的佛陀的精魂,却目睹了这人世间屈指可数的杀戮与毁灭。 可以想象,象耶律楚材这样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居然处身于这精神世界的圣地之中,来面对这一幕繁荣文明被无情摧残,生灵如牛羊般任人屠戮的惨剧,他的心情会是何等痛苦悲凉。每当城中有撕心裂肺的哀呼或建筑物颓然倾倒的轰鸣传入他的耳鼓,他的面部肌肉就会产生一阵痉挛,表面的镇静也只是为了压抑内心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 忽然,寺院大门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楚材隐隐听到有人在用蒙古话叫骂着,他心中一动,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来了!"便转身大步行下塔去。方出塔门,迎面正遇到了本寺的一位僧人慌慌张张得跑过来。他一见楚材,连忙叫着他的别号说道:"湛然居士,前门有些鞑子由一汉人引着,口口声声说他们的大汗要招见你,想来必无善意,方丈大师要我来通知你,快从后门逃走吧。" 楚材神色镇定得说道:"多谢方丈大师的盛情,但我不能逃。我若逃了,鞑子必然迁怒于本寺,到时杀害僧众,毁弃佛宝,楚材岂非成了佛门罪人?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待我去会会这些凶徒!" 说罢,他略无犹豫,大步向前,行至寺门前用蒙古语大声喝道:"休得为难僧众,你们要找的耶律楚材在此!" 洞开的寺门前,松明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全副武装的蒙古军整齐列立,为首一将盔甲鲜明,看容貌却有些面善,楚材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那将却面带微笑,迎上前来拱拳拱手道:"晋卿兄别来无恙?" 第148章 "郭兄?怎么会是你?你真得降了蒙古人?"耶律楚才认出了郭宝玉。 "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方兴未艾,伐暴金以拯天下,正是我辈一心盼望的明主。大汗求贤若渴,闻晋卿兄之大才,便特命小弟前来相请。"郭宝玉道。 "嘿嘿!暴金!雄主!"楚材冷笑道,"蒙古之暴更胜于金,还奢谈什么拯天下?他们的行径比之盗匪和凶手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我耶律楚材岂能与这等残暴之人为伍?!" "晋卿兄慎言!"郭宝玉面色陡变。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何惧哉?"耶律楚材气势凛然,厉声喝问道,"他不是要见我吗?好!我倒要看看这个杀人魔王长得什么样!" "这……晋卿兄若是这种见法,那还是不见的好。"郭宝玉沉吟道。 耶律楚材神情肃然得遥望山下,火势已渐渐烧近,喊杀声也显得愈发清晰。他大声道:"我这一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能救这一方百姓,为这百年京华留下一线生机,虽粉身碎骨,又有何憾!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 桓州,蒙古军的大营。 驻跸于此的成吉思已经得到了中都落城与完颜福兴自尽这两个消息。在他印象里,这位死守孤城长达一年之久的老将是一位才能出众,人品贵重的良才。虽然他多次拒绝了自己的劝降,却唯其如此方显出他那可敬可佩的忠贞品格。因此,他曾传令于木华黎等人,城破后勿必要将这位忠勇的老人平安得带到自己面前,即使他不投降,也不想伤害他的性命。 福兴的自尽使得成吉思汗联想到另外一位人物——乃蛮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双方年纪相当,品格亦有诸多相似之处,包括为自己准备的退场方式,都是如出一辙。这是一种怎样的思维呢?为何会引导他们面不改色地走向死亡呢?既便刃断弓折,就必须走上这样一条绝路吗?成吉思汗自问无意将这两位老将逼迫至死,而这种情况实是平生所不多见的。 较之福兴之死,中都城中的大火却并不能打动成吉思汗的心。也许是他在初生之际就遭遇过火灾吧,反而对火的颜色没有太多的好奇之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火有着怎样的颜色,引燃建筑之后又会发出何种声音。但是,他依旧没有枉驾一观战果的打算,只是派遣汪古儿、阿儿孩与失乞忽都忽这三个人代表自己去接收金廷府库里的珍宝,即金银珠宝以及郭宝玉和明安口中反复提及的人才。 正当他对福兴之死辗转冥思,不得要领之际,纳牙阿走入帐内向他禀报了郭宝玉与耶律楚材到来的消息。 "好!我要亲自在宫帐外迎接这位神奇的客人。" 成吉思汗想,即然失去了福兴这样的人才,那么能得到楚材也算是一种补偿——如果他真得如郭宝玉所描述的那样了不起的话。 宫帐之外,耶律楚材那如武人般长大的身姿昂然挺立,长长的美髯迎着塞上烈风飘逸飞扬,于儒雅的气度之中又有三分凛然锐气。 真威风啊!成吉思汗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却示意身边的怯薛歹们上前去同他比个头儿,包括纳牙阿在内的众人最多也只抵到他的肩头。对于这种有些古怪的举动,楚材却能安之若素,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畏葸之意。这份镇定又令成吉思汗的心中增添了几分好感。 他微笑着走上前来,打量着他,尤其关注着他那副从双颊蓄到下巴的浓黑胡子,认为这是自己所看到过的最漂亮的胡子。对此,他甚至产生了想亲手摸一摸的冲动。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这种会被对方误认为侮辱的举动。 他问楚材:"你多大了?" "二十六岁。"楚材用明朗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很年轻啊!" 成吉思汗赞叹着。对于他居然可以流利得听说蒙古语,令他颇感高兴。 "你是个人才!我在一年前就听说你是契丹人之中的豪杰。过去,你的祖国契丹被金国人所灭,如今正在我蒙古的帮助下恢复独立,你这样的人才正该投入到这伟大的民族复兴运动之中去啊。" 在契丹人面前,成吉思汗一惯善于将自己打扮成为复仇者的形象,因此获得了包括耶律留哥、阿海、石抹明安等一批同盟者的助力。如今,面对楚材,他再度施展出这个高明的手腕,希图一举掠获对方的心。 然而,楚材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可汗大人的话,在下未敢苟同。我家三代侍奉于金国,自当忠诚以事之,又怎敢将君父当作寇仇呢?那样岂非是不忠不义,欺君妄上的小人佞臣么?" 一旁的郭宝玉闻言大惊,连忙向他频施眼色。楚材对此却视而不见,继续以他那铿锵有力的口调侃侃而谈道: "请问大汗,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来为契丹人与汉人报仇,可是你的士兵却正在毁坏汉人与契丹人的城市、房屋、农田,劫掠他们的妇女、财物、牲畜。这就是所谓的复仇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与所谓的暴金又有何不同?" "大胆!竟敢将大汗与暴金相提并论!"纳牙阿断喝一声,同时钢刀出鞘。 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近在身侧,只需大汗一个微小的手式,便可随时夺取楚材的生命,但他却连眼角都不搭,明亮的眼神直迫成吉思汗,朗声喝道: "在金国的治下,百姓尚且可以平静得生活下去,而你们一来,便要让他们丧失一切,流离失所,这便是伟大的解放运动吗?你们其实连暴金也不如!" "劫掠是游牧人的传统!是士兵们的特权!"纳牙阿大声抗辩道,"把这个狂妄的疯子抓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成吉思汗以低沉威严的声音制止了纳牙阿。 "何谓暴?残民以逞者谓之暴!因此,残害民众者都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当政者!" 一向谦和温良的楚材此时俨然化做了一只暴怒的狮子,激烈如枪刺箭簇般的话语配合着胸前的戟张的长须,夺人之气溢于颜表!他的心情从未如今日这般舒畅,多年来郁积于胸中的对朝政的不满、对国势的担忧、对民生的悲悯,竟能于此时此地,在一个异族首领的面前得以一吐为快。这是何等酣畅淋漓的快意啊。 在金国,他不过是一介员外郎的散官,在那衮衮诸公林立的庙堂之上根本没有发言权。唯有今日,他却得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折庭争。 "蒙古所仇者应该是金国的皇帝与官吏,而非那些无拳无勇的天下苍生。大汗如今每至一地,动辄屠城焚屋、纵兵劫掠,还美其名曰‘传统、权力‘。岂不闻,‘十里不同天,五里不同俗‘,那样的传统和权力也许在草原上可以行得通,可这里是中原!要想成为中原之主,就要按照中原的规模行事!" "那中原的规矩又是什么呢?"[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众人惊诧得发现,大汗居然在向这个大放厥词的契丹人求教。这诚挚的态度使楚材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适才他自份必死,因此口调激烈,此时见对方虚心求教,他的回答便趋于理性陈述了。 "中原与草原的区别就在于城市。城市是什么呢?是人类文化、艺术、知识、财富的集合体。一座城市所能出产的财富是几万只牛羊都无法比拟的,而它所代表的人类最高级的思想,更是不可以黄金的价格来衡量……" 成吉思汗认真得倾听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闻的事情。正像所有其他的蒙古人一样,他根本不懂什么城市经济,对城市经济没有任何概念;至少在他一生中的这个阶段,他还不知道除了把被攻陷的城市摧毁以外,还可以利用占领的城市做其他的事情。如果说父亲也速该与军师月忽难先后为他开启了对广大世界与伟大文明的认知之门的一角,使他得以管窥到其内的一缕春光的话,那么如今的耶律楚才则是以他那远胜于前两者的卓越才识,亲手为他洞开了这扇沉封已久的大门,使其中那无限明媚的春光乍然倾泄于他的面前,扑入他的怀中。 此后的三天内,成吉思汗便将楚材留在宫帐内通宵达旦得闭门倾谈,他下令除了吃饭时间外,任何人不得打扰他们。在这三天里,两个人都象着了魔一样,多半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才会发现送入的饭菜已经冰凉;实在困倦了就随便斜靠在哪里打个盹。他们的外表开始憔悴,但都在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智慧与知识的火花。 在第三天的深夜里,成吉思汗向楚材询问起关于福兴之死的话题。楚材低下头想了想,回答道: "这是汉文化对于执政者的一种要求。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这是每个合格的君王与臣下都必须尽到的责任。文官在向君王进言的时候,要不避生死,实话实说;武将在为国作战时,也要有捐躯报国的觉悟;至于君王,则要将自己的生命与国家的兴亡牢固得维系在一起。只有这样,大家才可以同心协力,使国家内享安定繁荣,外御侵略之忧。" 成吉思汗仔细得品味着楚材的话,点头道:"你说的对,大家都要为这个国家尽责。象完颜旬那样抛弃中都的君主就是失职,而象福兴这样的人则是尽责。楚材,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为蒙古人讲出这些理道,使他们的心中也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同时也随时解答我的疑问和提醒我对自身责任的遗漏,你肯吗?" 成吉思汗终于在最恰当的时刻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他以灼热的目光凝望着楚材的眼睛,这目光有洞辙对方肺腑的魔力。 楚材没有犹豫、没有沉吟、更没有丝毫停顿得回答道: "愿效犬马之劳!" 第149章 "好!从今以后,蒙古人的队列中又多了一位乌托合撒儿(1)。" 一切不着痕迹,一切水到渠成。从此,一代天骄的身边多了一位富有良能的大臣。这位来自敌人营垒中的人以他那高尚的忠君情操、渊博的知识、出色的才干,赢得了成吉思汗的敬重与信任。当这一决定遭到许多重臣的置疑时,成吉思汗也不曾有丝毫动摇。他援引过去的往事来说服反对者们: "收降伏为臣下,这也算一种危险吗?为我战死疆场的那些人之中,又有多少是最初追随于我的人呢?如果我的器量足够容纳别人,那么任何降伏者都将成为蒙古的箭簇!" 显然,这最后一句是在特指者别。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成吉思汗命楚材向众人展现他那高超的占卜之术。所谓占卜,就是牛羊的肩胛骨放入火堆中炙烤上一定时间后,再取出观察骨头上被火烧出的裂纹纹理,据此判断吉凶事。此前,在推举成吉思汗的大会上,那位通天巫曾经表演过,可见这种占卜方式在蒙古族中间相当流行。楚材的占卜结果,每次有非常灵验,很快便成为了蒙古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后来,每当远征之前便要请楚材来占卜吉凶胜负便成为了蒙古军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当然,楚材绝非有未卜先知之能的神仙。他的那些预言来自于丰富的学识、过人的才智和对人心的准确把握。同时,做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他也有着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准确地判断出成吉思汗绝非生性残暴的恶魔,他的那些破坏杀戮完全是源于对城市文明的不解,因此他决心借助神佛的名义来设法对成吉思汗施加影响,从而引导他走上文明之路,减少战争对平民的损失。 在成为大汗的谋臣之后,他就立刻提出了第一个请求: "是否可以停止对城市的破坏和掠夺呢?我会证明,城市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它所给予大汗的回报,将会有百倍于掠夺的效果。" "能试着谈谈这种效果吗?"成吉思汗问道。 "耕地是可以产出粮食的,而且产量一定会高于放牧。中原的财富,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于农耕,大汗若想要蒙古富强,完全可以让农民去耕种土地,然后向他们征收税款。这种税收将是源源不断,永远不会枯竭的宝库!" "还有什么?" "还有知识!知识有着改变命运的神奇功效。将有知识的人保护起来,再按照其特长安排到合理的岗位上,让他们去为大汗管理国家,那么民心将稳定,税收将增加!天下,可以在马背上得到,但是绝不能通过马背去治理!" 楚材的进言,无疑打动了成吉思汗的内心。在政治上,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悟性,因此很快便感受到这些进言之中有着很大一部分可取的因素。也正是通过这些反复的磋商与交流,使得他愈来愈信服楚材的才智与品性。诚然,这种改变并非一朝一夕间就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成果,但是在楚材的力争与建议之下,许多野蛮的命令被改变了,确也是不争的事实。 与此同时,楚材也渐渐感受到成吉思汗身上那种非凡的魅力。从未有一位征服者会如此热情地听取被征服者的言论,并最大程度得去采纳其中可以理解的成份。即使这位主君与自己有着不可逾越的文化鸿沟,却并不妨碍彼此之间建立起一种互相信任的友好情感。至少,在楚材看来,历代王者之中能如此虚心听取不同意见的并不多见。他也就愈发坚信自己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根据楚材的建议,成吉思汗派人向先前派往中都负责处理战后事宜的三位部下传达了改变以往接收模式的新令谕: 金国士兵和一般市民以及中都城内所有的人,除战死者之外,全部集中到郊外的一个地方。对于这些俘虏,不再象从前那样首先挑选女人,将她们用绳索串连起来送往大本营。而是优先从男子中选出具有特殊技术和教养的人。 他还在令谕末尾严格告诫部下:对待这些男子不可感情用事,即使是抱有强烈敌对情绪的人,只要是有特殊技术和教养,一律送往自己的营地来。 接受到命令的失乞忽都忽一丝不苟得尊照执行起来。于是,连续多日之间,蒙古大营中就会出现这样一副无序循环的情景: 各种种族不同,打扮各异的人混杂在运送财帛的驮马队中走来。无论他们是顺从还是反抗,都不会遭到杀害,最多是被扭住胳膊,押回队列而已。在这样的行列之中,有最受欢迎的能工巧匠,有富于经验的武将士兵,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出家人、占卜师、医生、法官、农夫和儒生。对于最后一种人,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用处,只是命令由楚材来接待。 很快的,成吉思汗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那位终于职守的六弟居然真的没有送来任何一名年轻妇女。有的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这自然不对成吉思汗的胃口。 "这些老太太是干嘛的?" 成吉思汗向解送者询问道。 "据说是产婆,懂得怎样顺利的接生孩子。"怯薛歹们回答。 成吉思汗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失乞忽都忽那张刻写着一丝不苟的面容,严肃、冷静得近乎淡漠的表情。 "真是哭笑不得啊。" 他这样想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则,对于这种行为,他并不排斥,尤其是念及此前不久有人向自己汇报的那件贿赂案中这位"六弟"所表现出的廉洁操守,他的脸上又浮现起一丝欣慰。 事情就发生在三人察点府库的时候。负责镇守府库的是一位名叫合答的降将,为了讨好这三位蒙古将官,他取了几件绣金丝织品作为个人战利品赠送给他们三人。这种绣金丝织品相当名贵,那个世纪末,马可.波罗曾对这种织品赞叹不已。阿儿孩和汪古儿为这种名贵织品所吸引,便收下了礼物,唯有失乞忽都忽严辞拒绝: "过去,这里的一切都属于阿勒坛汗;如今,这些都归于成吉思汗。你有什么权力擅自支配属于成吉思汗的财产?又怎敢擅取此物来送与我?我决不接受此物!" 通过这件事,成吉思汗深切得感到一种叫做腐败的文明副产物凭籍着人类性格之中的贪欲之心。三位使者之中的两位都受到了腐蚀,这就足以证明这种副产物的可怕之处,它正在逐步侵蚀着蒙古狼们的心灵,进而控制他们的精神,弱化他们的斗志。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实在是比战场上面对敌人的百万大军更为凶险难防。 这位一代天骄在大胜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弹冠相庆,而是找出自己的国家与军队之中还存在着哪些不足,又如何使之得以补完加强。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严厉惩罚行贿与受贿者,更要大张旗鼓得褒奖识大体、慎职守的忠诚之士,要让全体蒙古人都以失乞忽都忽为凯模,学习他廉洁自律的美德,更加忠诚于自己,忠诚于大蒙古的事业,而不至走上阿勒坛汗的败亡之路! 对于苟延残喘于黄河之南的金国,成吉思汗准备充分利用攻陷北京所造成的有利形势,一鼓作气得将其消灭,但那条叫做黄河的大河对于骑兵来说过于宽阔了,也是短时间内无法超越的一条天堑。虽然在征伐西夏时,他曾经见过这条河的上游,但是看到下游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将这两者统一起来。这条河在此地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突然劈开一般,不可思议得向两边阔展出许多。而那湍急的河水,即使看上一阵都会令人的头晕目眩。 就如何通过黄河的问题,成吉思汗召开了军议。他特别征询了郭宝玉与耶律楚材的意见,二人都指出现在渡河作战是不可行的,因为难以短期内征集到足够的船只来运渡大军。若以小股部队进攻,则很难占到便宜。真正的大规模渡河作战只能等到冬天黄河结冰的时候才能展开,那时战马可踏过冰面进攻敌人。成吉思汗对此深以为然。他命楚材进行占卜,以确定未来的进军方向。楚材拿起被火焚烧过的羊骨,仔细观察上面的裂纹,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臣昨晚夜观天象,见那象征着战争的长庚星出现在西北的天幕上;现在又根据这块羊骨上显示出来的征兆看来,在那个方向正有一位大汗的宿仇在蠢蠢欲动。" "西北?指的是哪里?哈剌契丹?" "是的。" "那金国怎么办?就任他们恢复起来吗?" "不,大汗对金的战争不能停顿,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楚材缓缓得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国如今虽然衰败,但余势未尽,依旧不可放松。大汗应派一员上将统领中原之兵,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步步为营,一点点得蚕食金国,令其不得休息……" 一名怯薛歹的疾奔而入打断了楚材的话语。他向成吉思汗汇报了来自蒙古的重要消息:—— 已故塔阳汗的儿子,丧失了国家的王子屈出律已经流浪到了哈剌契丹国,并得到该国古儿汗直鲁古的收留并将女儿嫁予他。谁知此人得志即猖狂,突然袭击了他的岳父,夺占了整个国家,并与西方回教大国花拉子模结成反蒙古同盟。现在,他正发兵攻打成吉思汗在西域地区的两个盟友:阿儿思兰汗和回鹘部亦都护。前者已经遭其攻灭并杀害,后者的处境亦岌岌可危。他还在西辽国内强行推广自己所信奉的景教,大肆杀害回教徒,实行血腥统治。 "西方的战鼓真得响起来了!"成吉思汗大声道,"漏网的残敌正在对我们磨刀霍霍!我将回师蒙古,然后立刻出兵讨伐屈出律,定要将这条祸根一举斩断!" "诺!"蒙古众将起立,齐声凛尊。 成吉思汗郑重得说道:"对阿勒坛汗的战争也不能中止。三合木,我命你率军迂回山西,当冬天之时,从黄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而过,进入陕西,再折而向东,直取南京(开封)!" 第150章 "诺!" 奉令的三木合把阿秃儿是蒙古军中的后起之秀。这位年轻的武将在这次中都攻略战中建立了卓越的武勋,任命他为攻击部队长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合身的铠甲紧紧贴在他那匀称的肢体上,益发显出精悍干练的刚阳之气。他用兵擅长快攻,手下的部队有着无坚不摧的攻击力,但在防守战上,则略嫌欠缺耐性和韧性。不过,做为突击部队,这样的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他首次以总大将的身份独当一面,因此在任务的沉重感之外更有着跃跃欲试的欢喜与渴望。因此,他在得到命令后立刻于翌日发兵西行,在翌年(纪元1216年至1217年)冬天强渡山、陕两省之间的黄河,出其不意地袭取了古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古代的长安,现在名叫西安的大城市。此后,他挥军从东进潼关,却在这座天然险隘面前遭到了强力阻击。 在渭水汇入黄河的河口地区,拔地而起的山峦群峰形成了天然的障碍,尤其是那座被称为中原五大名岳之一的华山,更是高不可攀。它与北面的黄河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地峡,潼关就是建立于其中,号称难攻不落的关隘。 三木合把阿秃儿在攻关受挫的情况下不敢恋战,立刻转而向南,通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绕过华山,直取另一著名的古都洛阳。然而,洛阳方面也有了森严的防御,使得他无隙可乘。为了防止遭到反包围,三木合放弃了攻城的打算,快速向南进发,进入嵩山山脉。这里的地形之险峻绝不稍逊于华山,却恰巧是金国河南防御阵线的一个漏洞。在经历了艰苦跋涉之后,突然出现在汝南平原上,并一举攻陷了汝州和密州(2)这两座城市。从这里出发向北,完全是坦荡如砥的冲击平原,快马奔行之下,毋需几日即可直薄金国的新都开封城下。 这是一次成功的迂回作战行动,充分展现了三木合灵活多变,大胆巧妙的指挥才能。然而,他在嵩山之中耗费的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给予金国军队充分的布防时间。各路勤王兵马齐聚都城之下,尤其以山东民兵花帽军最为强悍。他们不仅有作战的实力,更有满腔对蹂躏他们家园的蒙古军的痛恨。因此,他们士气高昂地列阵于开封之南二十公里处的杏花营,对三木合军展开了强力阻击。 眼见急切间难以战胜敌军,三木合果断地下达了退兵令。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相当明智的。就在蒙古军刚刚向西退却后不久,数支金军从几个方向包抄而来,险些形成合围态势。 跳出包围圈的蒙古军不敢再在河南地区停留,他们飞快地向西北而去,来到了陕州(3)境内的黄河岸边。不甘心就此放过蒙古军的金军随后追击,试图在河边再度包围敌人。然而,当他们来到河边才发现,这支给他们带来极大麻烦的敌军已经踏过冰封雪冻的河面扬长而去。 当三木合把阿秃儿进行他那艰苦卓绝的千里作战之时,成吉思汗已经率领大军北归大漠。他的目光已经从南方的金国转向了另一个世界——阿勒坛山以西的广大的未知的世界……—— (1)蒙语,意为长髯公。 (2)汝州,今河南临汝;密州,今河南新密。 (3)陕州,今河南三门峡。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五章大汗归乡 纪元1217年的开封城上空,到处弥漫着恐惧与不安的阴云,其间闪动不息的战争阴影宛如一只随时准备吞噬生命的魔兽,以犀利冷峻的目光窥伺着这座古都的一切。 城市位于黄河的中游九曲十八湾的所在,伫立于城壁之上极目北眺,二十余里之外就是被诗人李白称为"来自天上"的黄河之水。幅面最宽处达到四十里以上的河流,夹带着数量惊人的泥沙,鼓动排天的浊浪,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自西向东,奔流入海,再不复还。 自纪元十世纪初唐帝国覆亡以来,这座建筑于沙质土壤上的城市就以汴梁之名代替了古都长安与洛阳的地位,成为五十年大分裂时代中梁、唐、晋、汉、周诸帝国的首都,北宋帝国统一南北后亦因袭前例,定都于此,直到金朝定都北京后,这里才降低为陪都的地位,被称为南京。开封一词,是它的行政单位府的名称,并一直沿用至今。这大约是百姓们对那位于在十一世纪中叶曾经出任地方官,以廉洁无私,断案如神而著称的清官包拯的爱戴与怀念使然,因为他将整个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座城市的安定与繁荣。 根据《金史》的记载,当蒙古南征前夕,有户七十万以上,人口三百万。是与国都中都、南宋国都临安并驾齐驱的,拥有十四座城门的超级大都会,分别名为:开阳、宣仁、安利、平化、通远、宜照、利川、崇德、迎秋、广泽、顺义、迎朔、顺常、广智。城市被黄河的几条支流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切割成若干区域,再由无数桥梁沟通,其中最为著名的是龙津桥。桥之北,是宫城的丹凤门,门内为御河。这条人工河引自汴水,其上亦有桥,名为舟桥,桥头有壮丽的文武楼。循此向北笔直延伸而出的就是御街,两侧建有供奉历代祖先的太庙和祭祀天地的社庙。街道尽头处的承天门内就是皇宫。五年前,这儿还仅仅是金帝国的行宫,自贞佑迁都(纪元1214年)后,才取代了北京宫廷的地位。 承天门旁有两座高楼,右为登闻检院,左为登闻鼓院,值班大臣们在这里接收各地送达的重要文书,经分类后上呈皇帝御览。此外,两楼附近还分建都堂(1)与待漏院(2),这两处是宰相的办公地点。 入承天门向北,遥见五座并列的大门,居中的大庆门是皇宫的正门,两侧分别为日精门、月华门和左右升平门。皇宫正殿为大庆殿,两侧配嘉福、嘉瑞二楼,凸现其龙盘虎踞的帝王气势。其后为德仪殿。每当朝廷有重大庆典之时,金主在升座大庆殿之前,会在这里休息,并对自身仪表做最后的修饬。东面的隆德殿是皇帝召开日常朝会和处理政务之所,左右有钟鼓二楼。此外,还有仁安殿与做为寝宫的纯和殿。这三座大殿构成了皇帝日常起居办公的区域。 供后妃们居住的各处殿堂在纯和殿西面的香雪亭之后,其中有琼香亭、玉清殿、福宁殿、仁智殿、山庄殿、翠微阁、仙韶院、长生殿、涌金殿、蓬莱殿、浮玉殿、瀛洲殿、阅武殿、临武殿等极尽华美的宫殿和两座名为敷锡神运万岁峰和玉京独秀太平岩的巨大太湖石假山,曲径通幽的"大涤涌翠"则为宫内最富创意的园林景致。后宫之东为太后颐养天年的寿圣宫,包括一座名为庆春苑的园林。 皇城外围的建筑主要是供应皇室们日常生活需求的各机构,有内藏库、尚食局、宣徽院、御药院、左右藏库、仪鸾局、尚辇局、尚衣局、尚厩局、宫苑司、尚醖局、汤药局、侍仪司、府宝局、器物局等。至于点检司、中卫尉司、振肃卫司、拱卫司、秘书监、学士院、谏院,武器署等则是安全与秘书机构。这些官署府库所统属的上万人为帝王及其家属提供着周到而奢华的服务。 开封城内大小市场不计其数,彻底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从早开到晚。汴水河樯桅林立,一路铺陈直达黄河河口,满载着来自国内和海外的货物,它们将整座城市的繁华推上了鼎盛的颠峰。南宋的青白瓷、绿茶和丝绸,高丽的木材与人参,西夏的五凉驼、马和夜光玉,吐蕃的藏红花和羊毛,大理的普洱茶、滇红花和苍山奇石以及真珠、黑檀、象牙、珊瑚、犀角、鹿茸、氆氇、紫貂、砂糖以及阗玉、祖母绿等异域奇珍。在这些市场之中以四大药市最为知名,它们是官方设立的对外贸易专点,也称榷场(3),以蜜蜡、香茶、心红、硃红、地龙、黄柏等药材的买卖最为红火。这梦幻般的场景自北宋以来便经久不衰,其间虽经历十二世纪上半叶的"靖康之变",却并未间断,并永久刻录于那幅千古名画《清明上河图》之中。 开封不但是那个时代中的商业中心,其自身也有着发达的工业。开放式的街坊布局有利于作坊拓展向各个角落,桥头巷口、南河北市。造纸、陶瓷、首饰、家具、锻冶、造酒、印刷、火药制造、舟船营建等等行业均有享誉世界的名声。 因工商业的极度发达,财富不断流入城市,文化亦大幅度兴盛起来。而追逐财富与文明的各色人等也随之络绎不绝。行走在宽达二十米以上的街道上,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你会发现许多非中国化的面孔,他们来自高丽、印度、越南、日本等等国家,或求学、或游历、或经商,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心愿、理念、目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探访着、憧憬着、期盼着、渴望着……对于开封的居民而言,身边有异国人的影子完全毋需惊讶,他们如同无数条河流,虽然有着不同的温度、流速与含沙量,然而一旦汇入大海就立刻浑然一体,再无泾渭之分。甚至彼此交好者还一起携手同游于周边的山水古迹之间,如城内的丰乐楼、包公祠,城外的禹王台、繁塔,均为名重一时的场所。在那样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里,民间却展现出四民平等,华夷共存的宽容情景,不谛于人类文明史上难得的一抹亮色。 在这个城市里,如果说还有更为吸引人心的场所,则莫过于被称为勾栏瓦舍的风月场。此地的繁荣与否,是和城市工商业水平密切相关的。开封既然号称"资产百万者居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其促进作用居功至伟。在这个长达二百余年的娱乐时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当首推北宋第八代皇帝徽宗,这位具备艺术家才能与气质的皇帝精通除却治国之外的各种技艺,其出没于花街柳巷,与一代名妓李师师共同书写了流传千古的风流韵事。 第151章 然而,也就是在他这种宛如恶魔附体般的娱乐之中,帝国一如失控的惊马,径直冲向崩溃的深渊。 若是要在这城内寻找另一处堪相媲美的地点的话,则惟有因演义小说《水浒传》而扬名的大相国寺。这座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纪元555年)的禅宗佛寺在宋代成为皇家寺庙,那部小说之中的许多英雄好汉都曾经以此处为舞台,上演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剧目。 总之,这是一座被人类寄予无限梦想、希望、传奇的天堂或地狱,函概了人类至今可以企及的高雅与庸俗、光明与黑暗、伟大与卑怯、自豪与猥琐、英勇与懦弱、美好与丑恶……这些通通被城市这个巨大的漩涡所吸纳、卷动、搅拌,最终融合为无以名状的液体,或凝滞,或流淌,达到不可思议的境地。 然而,就在今天,这座城市迎来了一些完全格格不入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多,相对于人山人海的市民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却是任何人无法漠视的名字——蒙古!对于这些富裕的市民而言,这是一个比修罗神还要震撼人心的名字。他们的皇帝就是被这些与寒流同样来自北方的蛮族所驱赶,象难民般狼狈逃窜而来,即使进入了城内,依旧惊魂未定,躲入皇城高墙后犹自瑟瑟发抖。连这样一位强力人物都遭到了驱逐,试想如自己这等平头草民,一旦遭到攻击,只怕连逃遁的余地都没有了。因此,围观者们在打量这些表情粗鲁,衣着古怪的蛮族时,心情透过眼神,流露出相当的复杂与惶惑。 处于视线焦点的蒙古使团们大约对此亦有所觉察,因此他们的眼神之中的自信愈发强烈起来。这是一个民族在其上升期内所特有的眼神,凌厉锋锐,执着无畏,宣示着敢于挑战一切的强者气魄。诚然,当年他们的祖先是乘囚车入城,之后被钉在木驴上惨遭屠戮的,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是骑着战马,在金国高级官员的谦卑迎接下直入宫廷,这前后相隔仅仅数十年,差距却不谛霄壤云霓。 使者们一路前行,直到皇城的大庆门前才下马。这些铜头铁额的蛮族,使得守护城门的金军相形见绌,只能敬畏地目送着他们大摇大摆闯入皇宫,由噤若寒蝉的金国礼宾官员引领着进入隆德殿,会见早已等候于此的金主完颜珣。 甫一见面,使者团的首领便毫不客气得提出了成吉思汗规定的讲和条件: 其一,金国割让黄河以北所有的土地; 其二,金主去皇帝号,改称河南王。 完颜珣闻听此言,面色大变:"贵国大汗开出如此苛烈的条件,未免过于小看我金国了吧?" 使者冷冷的说道:"我家大汗果然英明,就猜到你们会推搪,因此特意命我对你说,‘当年你国的丞相完颜襄封我为札兀惕忽里,那个官有多小,想必你也知道。如今我封金主为王,已经很看得起他啦。我这些所向无敌的那可儿们还没封过王呢!" "无礼!" 臣子行列之中倏然暴出一声断喝。声落人现,发言者已经站在了使者面前,形成护驾之势。他的年纪使人有些不可捉摸,看面容和须发,都与五旬老翁无异,惟有声音却很清朗,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金声玉振之意。 "你是什么人?" 使者双眼一翻,扫视着他。 "完颜万奴是也!" "哦。"使者微微一笑,"你就是那个野狐岭上逃跑的家伙吧?象你这样的人,如果在我们蒙古,早就躲到山沟里去啦,怎么还能有脸出现在主君身边呢?看来金国还真是有多余的粮食养一些连颠马都不如的废物啊。" "哼!你们的口水也还真是丰富,比你们的箭簇还要多!" 万奴冷冷地回应着,然而心中受到的冲击却相当强烈。野狐岭上的那些恶梦般的往事立刻卷土重来,占据了他的头脑。正是那些以充满屈辱的悲愤回忆,几年来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使之夜不能寐,日不能安,终于年未过四旬,一头乌发尽皆雪白,脸上则为郁闷之刀所刻写,留下无数的痕迹。至此,他才相信那个关于伍子胥过昭关时一夜白头的传说确有根据—— 伍子胥啊,你因家仇而白头,我却因国恨而苍老,彼此之间何其不同而又相似啊! "看来还是不服气嘛。那么不妨再上一次野狐岭,你小子来和我们的者别大人比试一下箭术,再和我们的速不台大人较量一下用兵,他若能赢得其中一人,我们便把中都退还给金国。如果赢不了,那么这座开封也要输掉!你看如何?敢不敢放手一博?" 对方此言一出,万奴顿感无言以对,默然半晌,方道:"此乃国之大事,需由我主做出圣断,身为臣下的我不能擅自做主。" "哈哈哈哈——" 蒙古使者团的成员们仰天大笑,声震殿宇。笑声如刀,无情地切割着万奴的心。他的内心再次鲜血淋漓。 "苍天啊,为何要我大金受此凌辱啊!请你睁眼看看吧!" 他在心中狂叫着,但是只能颓然退下。 他们对答的时候,完颜珣一直安静地坐在龙位上,不言亦不动,惟有脸色愈来愈苍白,手指下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出不安的音符。可见,他所承受的屈辱与愤怒绝不逊于万奴。 蒙古使者借逼退万奴之势,继续向完颜珣催促道: "是否接受条件,请立刻答复,大汗还等着我们复命呢!" 被迫之下,完颜珣只得狠狠地咬了咬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看来贵国大汗无意讲和,朕就只好在黄河南岸与他决一死战!" "好!痛快!" 蒙古使者大喝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他们在开封没有停留,即刻出城返回桓州大营,将在金廷的交涉经过一五一十向成吉思汗进行了汇报。及至听到怒斥金主和完颜万奴这一段的时候,成吉思汗的心中再度涌出复仇的快感。 "恕臣直言,大汗此次的条款确实过于苛刻,非但不能成立和议,反而令金人心生警惕,加紧备战,对我军回师蒙古,西征宿敌的决策大为不利啊。" 郭宝玉忧心忡忡地进言道。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众将的认同,纷纷问道: "大汗,我们还要继续作战吗?不返回故乡了吗?" "为什么不回去?当然要回!"成吉思汗笑道,"在阿勒坛躲在开封的宫殿里颤抖的时候,咱们早就灭了古出鲁克啦。" "好一个声东击西!妙极!臣下拜服!" 郭宝玉立刻躬身施礼,众将亦随之豁然开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待笑声止歇,成吉思汗又道:"不过,却也不能让阿勒坛汗太轻松了,我们还要留下一支部队继续攻击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安生。" 至此,他的言词微微一顿,目光在众将的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阵,方道: "木华黎,这支部队就交给你来率领,三木合做你的副将。你我以太行山为分界,北方的作战由我亲自指挥,南方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4) 这个命令无疑是将整个中原的军政大权悉数委任给了木华黎,相当于中原政治之中的分茅裂土。接着,成吉思汗一挥手,便有怯薛歹捧过一只托盘,上面陈放着誓书与刻有"子孙传国,世世不绝"八字的金印。看来,这个决定在他的头脑之中早已形成,直至此刻才宣布出来。 这位业已步入中年门槛的将军,在接到这样的重任后,脸上并未现出任何诸如承惶承恐、喜出望外等等特别的表情,只是沉吟片刻,然后面色沉静得回答道: "既然是大汗之命,身为臣下的没有拒绝的道理。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人,蒙大汗不弃,拔擢为将,此次又托以伐金重任,虽然是非才而受,但我愿竭诚效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吉思汗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向他点头以示嘉许。安排完这件事后,成吉思汗又公布了中原征讨军的兵力配置情况。归属木华黎直接调动的部队计有:蒙古军一万三千,汪古惕军一万,其余汉族、契丹以及女真降军七万。同时,他也留下了一些善于作战的武将,以契丹和汉人为主,包括明安、石抹尽忠和也先兄弟、严实、张柔、史天泽等人。 "中原的战争方式与蒙古完全不同。"成吉思汗嘱咐道,"所有的战争几乎都是围绕着城市攻防来进行的,因此单凭骑兵无法彻底击败阿勒坛汗,必须依靠步兵。你一定要多借助汉人的步兵,明安他们都是深通此道者,你要多多听取他们的意见,切莫以尊主待之。" "喏。"木华黎认真的答应道。 "还有一条也要谨记。"成吉思汗又道,"中原人才济济,尤其是读书人更为重要。你勿必尽量网罗他们,使之为我所用。阿勒坛是大国,虽然在野狐岭遭到大败,但还是拥有庞大的兵力,因此凡是攻克的城市,除了十分要紧的以外,余者不必分兵占领,任阿勒坛汗的军队去收复吧,我注意到他们很在乎这个。等他们占领后,再夺回来。利用这种反复拉锯来消灭敌军,待阿勒坛人丧失大部分力量后,再全力攻击开封,必然成功。" 木华黎再度点头。 "我回师蒙古后,你一定要先平定辽西,扫灭那里的阿勒坛残兵,稳固我蒙古之侧翼和你自己的后方,之后我西进,你南下,则均无后顾之忧。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愿长生天赐予你武功和荣耀!我忠诚英勇的战士!" 成吉思汗的嘱托与祝福,一字不落地深深刻入了木华黎的心中。他郑重下拜,表示送行与凛遵之意。 数日后,蒙古大军首途北归,再度穿越戈壁。对于成吉思汗而言,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并不陌生,他已经计算不清自己究竟往返过多少次,以至于产生了一种漠视的情绪。然而,军队之中那些新加入的异族士兵们却因倍感新奇而不时发出错落有致的惊叹。 第152章 即使是风沙扑面的时候,也无法压制他们的好奇之心。 诚然,这种迥异于风和日丽的华北平原的景象确实足以点燃人心之中的好奇之火,并继续以变幻莫测的地貌风物为柴薪,使之烈烈飞焰,升腾高涨。 这些声音引领着成吉思汗的目光,使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部队,一种新奇感亦随之油然而生:蒙古军中混杂着诸多肤色、语言、表情截然不同的士兵和将领,还有数倍于军队的工匠、民伕、妇孺。他们有些是自愿,更多的则是迫于强力,这才背井离乡,千里辗转随军而行。这些人的心情显然不如士兵们悠闲,许多人一步一回头,哀戚地遥望愈来愈远的家乡。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今生都没有重返的可能时,泪水就会止不住地簌簌而落,滴在烈日下的沙石中,瞬间就蒸发地无影无踪。 最初,这种情绪一旦被负责解送的蒙古军发现,会立刻遭到无情的殴打。这个情况很快被耶律楚材发现了,立刻向成吉思汗进言,要求中止这种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暴行。 "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吉思汗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万能的长生天是仁慈的,保护一切的生灵。你说的有道理,很像我们的珊蛮啊。" 虽然对于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楚材也就相当欣慰了。他知道,这位大汗会将任何事情都归结于那个名叫长生天的神祗,无论善恶。他轻轻微笑着,向大汗道谢,然后就立刻赶到俘虏队中,去检查他们的身体状况,发现很多人都因为过度劳碌、水土不服以及营养不良而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尤其是妇孺们,情况更加严重。他立刻命令自己的契丹裔仆从取来从城邑废墟之中辛苦收集起来的药物,对症下药,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看着获救者眼中向自己露出的感激的眼神,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头脑之中又浮现出了那些废墟之中的死状恐怖的尸体和盘踞其上,大开丧宴的野狗豺狼。那些锋利的牙齿与白骨相摩擦所发出了令人齿酸的声音,是一个笃信佛教的信徒所无法漠视的。 楚材郁闷的心情直到穿越戈壁之后,才逐渐开朗起来。眼前清新如洗,一望无际的草原使得他有一种从地狱一步跨入天堂的喜出望外。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经过精心整备,宽阔平坦的驿道时,忍不住大声称赞起来。 "呵呵,楚材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的行为表示赞同呢。" 成吉思汗的话音伴随着笑声从背后传来,楚材连忙掉转马头,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之色。 "啊,是这样吗?那真是不好意思啦。也许是我的眼光过于苛刻了吧?" "苛刻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这种苛刻能够帮助我找到治国策略上的不足,那么我欢迎你继续保持下去。" "多谢大汗的宽宏。"楚材逊谢道。 "其实,象你一样苛刻的在我身边还大有人在,只是你的胆子最大而已。"成吉思汗微笑道,"等回到蒙古,我会逐一介绍给你认识。" "臣下期盼着这一天。" 楚材口中应答着,却在心中暗自纳罕: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1)都堂:宋代所置。按《太平广记》载,"宰相判四方之事有都堂"。 (2)待漏院:唐宪宗元和初年置,供宰相休息之用,参阅《国史补》。 (3)按《金史.食货志》,"与敌国互市之所也"。 (4)《元史》原文为:太行以北,朕自经略。太行之南,卿其勉之。此事当发生于纪元1218年9月。本书略加更动,特此说明。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六章西征战鼓 凯旋归乡的军队,沿途受到了规模空前的欢迎。每路过一个营地,就会引发近乎狂欢的情景。欢迎的百姓如果在队伍中发现自己的亲人或熟识的朋友,那么这种狂欢之中又会添加进许多热泪与倾诉。是啊,又是一个三年——将军百战死,壮士三载归。 置身于这种热烈氛围之中的成吉思汗却从中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现象:草原变样了。第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部落数量的大幅度增加。几年前,往往要走上数日才会看到零星散布的小小营地,帐幕破旧,羊群稀疏,民众面有菜色,衣衫破旧,与今日相比,实有天渊之别。那些笑容以波澜起伏的簇新帐幕为背景,是如此动人,如此靓丽。 "汗兄,你快看那边啊!我们的理想实现啦!" 别勒古台兴冲冲地拍马追上成吉思汗,手指远方兴奋地大叫道。成吉思汗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远处起伏平缓的小丘上,雪白的绵羊如云群行,一片又一片,从这个山丘漫上另一个山丘,悠然自得地随意游走着。在从山丘之间,隐隐显露出众多白色的毡帐,比面前的营地更为壮观美丽。 这,正是当年前往翁吉剌部完婚的途中,两兄弟共同描绘的蒙古的未来。时隔三十余载,当他们都已逼进老境的时候,梦想终于化为了现实。望着激动万分的别勒古台,成吉思汗自己也受到了感染,脸上泛起了烁烁红光。 部队每天都穿行在欢乐的海洋之中,仿佛整个草原都在为他们喝彩,驿道则化作了奔流的大河。他们没有走返回不儿罕山的旧路,而是在接近克鲁涟流域之前转而西行,向杭爱山与薛灵格河流域进发。 "我的大胡子朋友,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成吉思汗向耶律楚材笑道,"我们这次不回不儿罕山啦,我们要去哈剌和林。" "哈剌和林?那是什么地方?"楚材问道。 "那里是蒙古的中心!我们蒙古人的第一座城市将出现在那里!(1)" "城市?什么样的城市?" 楚材大为好奇。在他想来,能使蒙古人不破坏城市已是一个相当的进步了,还能指望他们去建立城市吗?这个疑问在不久后就从眼前的情景之中得到了解答。 那真的是一座城市!即使它尚未完全落成,然而无论是外围土木结构的城墙,还是其中木石结构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街道,都足以证明它完全具备了一座城市的全部特征。 此后数日,楚材独自在城市内外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就其整体规模而言,完全无法与中都、开封、大定和大同这样的都会相媲美,然而依旧不减其背后所蕴藏的重大意义。 哈剌和林的城壁为黏土沙石结构的长方形,南北二公里,东西一公里,周长七公里多。有东西南北四门,西北有高台,地基为六十四根石柱,上面是大汗所居的殿堂,已经完工。远在城外就可以看到用红绿两色彩釉瓦铺就的,有着华丽飞檐的殿顶,殿堂的地面上铺着碧绿色釉砖,使人于不经意间发生错觉,仿佛自己仍旧行走于草原之中(2)。这宫殿目前还未竣工,据说还邀请了来自极西之地的画师于壁上作画,而做为未来主人的成吉思汗目前仍旧居于城外的大宫帐中。 楚材正自陶醉在这座集中原与异域风格为一体,寓新颖于精致之内,融恢宏于简约之中的建筑物中之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呼唤他: "乌图合撒儿大人。" 回头看时,见是一名大汗身边的怯薛歹。那人行至近前,又道: "大汗召开紧急军议,请你速去。" 楚材心中一动,暗想:要对古出鲁克用兵了吗?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就在他探访新城的时候,高昌畏兀儿的亦都护巴而术所派出的第二位告急使者则在向成吉思汗控诉着那位那位窃居哈剌契丹王位的前乃蛮王子的诸般暴行。从他那充满悲愤的陈述中,可以感到西北方向正在经历着毁灭性的动荡与不安。古出鲁克正在纠集起所有仇视成吉思汗的旧残余势力,并结联花拉子模算端国,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同时,他还肆意践踏当地的所有故有风俗与宗教习惯,带领骑兵践踏农田,破坏灌溉,强迫那些土著们抛弃信奉了几百年的伊斯兰教义,改宗他所信奉的景教,甚至于将虔诚的老教长活活钉死在国都八剌撒浑(3)的城门之上。在将国内搞得一团糟的同时,古出鲁克还继续向成吉思汗的帝国发起了挑衅,以突袭的手段杀害了从属于蒙古的阿力麻里王布札儿并围攻其国都,还不断派出军队骚扰高昌国的边境,进行掠夺与屠杀。凡此种种暴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以至于回鹘使者在陈述时往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使听闻此事的众将群情激愤,纷纷向成吉思汗请战。 对此,成吉思汗却并未迅速做出任何答复,更未发布备战号令,只是通过塔塔统阿温的翻译,以温言安抚使者。如此暖昧不明的行动不免令众将深感愕然,却没有人敢于当面向大汗提出置疑。楚材正是在此时悄然进入宫帐,隐身于角落之中一言不发。 成吉思汗本人似乎也无意向任何人提出咨询,这一场所谓的紧急军议在不久后,便函随着畏兀儿使者的退场而不了了之。楚材随着迷惑的人群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没行出数步,便被从背后赶上来的郭宝玉追上了。他也没说别的,只是邀请楚材前往自己的帐幕之中饮酒。楚材欣然应邀,与之对坐饮酒,谈论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得转向成吉思汗对西方的态度之上。 郭宝玉感慨道:"晋卿兄,大汗这次伐金归来,莫非累了不成?" 楚材微微一笑,反问道:"郭兄这话是从何说起?" "若非如此,因何对古出鲁克的种种公然敌对行径不闻不问呢?" "郭兄是聪明人,却也不能看透大汗的心思啊。" "晋卿兄请赐教。" "大汗一代雄主,志在四海,征服一个小小的金国是不能满足他的。大汗此时所采取的正是以静制动的手段,大是高明啊。" "晋卿兄,你的意思是……" "是的,大汗在等。" 第153章 "等什么?"郭宝玉追问道。 "当然是成熟的机会。"楚材悠然地呷了一口酒,方道,"首先,他在等那些分散的敌人汇合起来,以便聚而歼之,永绝后患;其次,他更要等到古出鲁克在哈剌契丹国内人心丧尽、恶贯满营,到那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然后兴师往讨,以吊民伐罪之王师对残民以逞之暴君,则将无往不利,事半功倍啊。" "哈哈!好一个乌图合撒儿!大汗果然没看错人!" 朗笑声中,帐幕门开,大将速不台阔步而入。跟在他背后同来的还有大王子术赤与另一大将者别。 帐内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速不台道:"大汗刚刚向我们传将令的时候就说,他这些安排能瞒过我们,却决计瞒不过晋卿先生,这不就一说便中了么?" 楚材笑道:"在下愚钝得紧,只是随意猜测,凑巧而已。" 速不台道:"先生就不必客气了。大汗刚才命我准备出兵,与术赤王子分兵两路进讨阿勒坛山中的乃蛮与蔑儿乞惕残寇,命者别将军进击哈剌契丹,追歼古出鲁克。" "大汗终于要行动了!"郭宝玉神色凛然道。 "郭先生,大汗命你以副将的身份辅佐于我。"者别不喜笑谈,以平淡的声音向郭宝玉转述了成吉思汗分派下来的任务。 "太好了!"郭宝玉大喜道,"请问将军准备何时出发?" "就在这一两天内!"者别道。 郭宝玉兴奋得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叹道:"大汗平定西方的大计就在你我手中展开了!" ※※※※※※※※※ 所谓中亚之地,从现代地理来看,泛指中国的新缰地区以及前苏联中亚五国西部——即巴尔喀什湖以东、阿尔泰山之西、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以北的一片广袤土地。中国古代的典籍称这里为西域。是一片以沙漠、内陆河湖、高山及绿洲为主要地貌特征的土地。根据纪元前二世纪的中国探险英雄张骞的描述,这里已经是全球沙漠化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北部靠近天山和阿尔泰山一带的沙砾和盐碱粘土荒漠完全是蒙古戈壁的延伸,中部则是该地区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时隐时现的塔里木河懒洋洋地从东向西贯横而过,注入同样半死不活,时隐时现的罗布泊沼泽。再向南就是与西藏地区的自然分界线——昆仑山脉和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在这些险峻的山脉和荒芜的沙漠之间,星散着多片绿洲,其中以北部的吐鲁番、和硕、库车和阿克苏,南部的车尔臣、克里雅、和田和叶尔羌为最大,它们得益于高山融雪所形成的季节性河流的哺育,而居民们则利用这天赐的生命之源建立了纵横交错的灌溉系统,带动了种植业的兴旺,使之犹如一座座神奇的花园般长青不败于沙漠边缘,呈现出两弯新月之状,交汇于喀什噶尔(kachgar)绿洲以西。 这些农业绿洲也同样是商业绿洲,其首要意义完全是不容置疑的。这条由张骞所开通的起于关中平原的长安,终于东南欧伊斯坦堡的丝绸之路穿过荒凉的中亚地区时,正是在沙漠的边缘处产生南北两条分支,同样交汇于喀什噶尔之后复又分为南北两路:南路溯柯孜勒河进入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帖着白色帕米尔的边缘一路向西,在穿越阿赖山脉和外阿赖山脉之间的山口后入穆斯林世界;北线则越过天山的寒带针叶森林,进入伊塞克湖区。这个高寒山地湖泊的四周终年为冰雪所覆盖,唯有湖的本身因地热的原因,始终保持着流动,故而又有"热湖"之称。商路在楚河注入伊塞克湖口处转向西北,横穿富庶的伏龙芝平原后,就进入最为艰难的路段——人称"白色沙漠"的西伯利亚,只有体魄最为强健,意志最为坚定者才能到达终点站:欧洲。这些路线,犹如一根金线般将这些绿洲串联起来,形成两条带着优雅弧线的,传播文明、拓展财富的珍珠钏,维系着汉民族的中原同波斯、伊斯兰世界和欧洲之间的交流。 当这条伟大的商路开通之初,中亚的原住民还是那些与波斯人有着近亲系,操印欧语言的粟特人,而他们的文化又明显受到健陀罗、波斯、印度以及中国等各文化源地的影响,因而构成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开朗时代。或许这个时代曾经绝无仅有,或者这个时代的愉悦已经深入人心,或许……太多的或许使得人们因之而产生出誓死捍卫之心,以至于他们凭借微弱之力,倔犟地抵御着来自周边强势的试图控制他们的各种图谋与行动。然则,正如宝剑有双锋,一切的富足来源于丝绸之路,随财富流入的自然是人类趋利之心所引发的诸般纷争。做为沟通东西方的路桥,却始终无法淡出政治的视线。终于,在各个草原或农耕帝国的轮番武力或文化冲击下,粟特原住民们的抵抗终告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此后,回鹘占据了东部的别失八里(即吉木萨尔)、吐鲁番、和硕和库车等绿洲。关于回鹘人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本书的第一章里已经有所介绍,在此不多赘述。至于西部,则落入了接受伊兰文化的突厥人手中。这便是哈剌契丹立国之前的中亚之形势。 哈剌契丹一词,源自欧洲与阿拉伯典籍,意为"黑契丹",而中国古籍则称之为西辽。故名思意,建立这个国家的是一位名叫耶律大石的契丹贵胄,他于辽帝国行将灭亡前(即纪元1122年)率领一支二百人的小部队北走,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跋涉,沿途收集契丹残部及康里、葛逻禄、回鹘诸部,在进入今日新疆境内时,部下已有四万帐之多。先后使高昌等国纳表归降,又西征喀什噶儿和河中地区,先后将东西哈剌汗国及花剌子模置于自己的配下,构筑了东临咸海,西及吐鲁番,南至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北达垂河(楚河)流域,合计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庞大版图,成为中亚地区近百年中的绝对霸主。他依照当地习俗,自称"古儿汗",又依中原习惯,建尊号为"天佑皇帝",俨然成为辽帝国继承人,他于五十六岁上病故后,上庙号德宗。 德宗之后,哈剌契丹历三代传至大石之孙直鲁古手中,迎来了灾难性的末日动荡。先是直鲁古本人一反父祖时代轻徭薄赋的善政,擅作威福,需索无度,引发了国人的骚乱并激怒了各个属国。高昌回鹘的巴儿术、东哈剌汗阿儿思兰和阿力麻里王布札儿正是从这时起先后脱离了西辽的控制,转而投向成吉思汗的怀抱。而另一主要属国——建立于河中地区的花拉子模此时则国力日盛,向南击败大塞儿柱突厥,取得了对伊朗地区的控制权,建立起庞大的回教帝国。眼见西辽衰弱,便也起而反抗,并虎视其国土。当这些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之际,那位流亡王子古出鲁克的到来,完成了对这幢摇摇欲坠的危楼的最后一击,使之最终轰然倒塌。 纪元1208年,古出鲁克流亡至此,向直鲁古请求庇护。直鲁古不但收容了这个落魄王子,而且还让他做了自己的女婿。但是,古出鲁克却早已看出西辽的颓势,遂于公元1211年挑起叛旗,囚禁了这位昏庸的岳父并篡夺了王位。这一年正当成吉思汗首次兴兵伐金之时,故而无暇西顾。如今,他的帝国已经向南扩张到了黄河流域,在采纳了耶律楚材和郭宝玉等谋士所提出的"结好南宋、平定吐蕃、经营西域、徐图中原"之策后,其兵锋所指便转向了这条最后的漏网之鱼。 正如耶律楚材所指出的那样,古出鲁克的残暴与短视断送了他最后的机会。设想一下,如果他能够在篡位之初就利用人民对固有暴政的憎恨而将其革除,那么动荡的国政将会平息;再试想,假若他能够暂时搁置下与盟友花剌子模因几个边境城镇而发生的无谓争吵,而与之合力进攻蒙古倾国南征后空虚的后方,即使不能击败成吉思汗,却也足以改变整个历史时空的走向。这种二流政治家都可以轻易做到事情,对于古出鲁克而言,却显得太过艰难。这位来自西蒙古的突厥牧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意去理解这些绿洲近亲们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他们的定居和农耕在他眼中显得那样毫无意义。 正所谓前门拒虎,后门迎狼,百姓们满心以为在打倒了旧昏君后会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迎来的新君竟是这样一只倒行逆施的野兽!于是,人们开始暗暗得将脱离苦海的希望寄托于东方威名赫赫的成吉思汗!他的狭隘、拙劣、傲慢、偏见恰恰与成吉思汗的宽容、精明、谦逊、睿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我们不得不说成吉思汗是幸运的,如果换做札木合、脱黑脱阿甚至塔阳不花来扮演这个角色,都很可能打乱他的全盘布署。而历史偏偏选择了古出鲁克,使得成吉思汗的征服行动事半功倍。 惩罚之日的来临是如此之迅速,这是屈出律所始料不及的。当他还在西方边境上与花拉子模算端摩诃末进行剑拔弩张的对峙之时,者别的两万五千蒙古军已经如疾风暴雨般席卷而至!他果然不负"箭"之命名,迅捷无伦的穿越回鹘地面,击溃了正在进攻那里的古出鲁克的部队,然后在回鹘人的引导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横越天山,进入哈剌契丹的北部。与此同时,脱忽察儿与速不台的部队则翻越了阿勒坛山,兵分两路,包抄合围,一举歼灭了以蔑儿乞惕残部为首的敌军,削去了古出鲁克的一条臂膀。 者别军在控制了阿力麻里地区后,在那里扶植了一位亲蒙古的贵族为王,经过稍事休息,便直取西辽国都八剌撒浑。他们溯伊犁河谷西行,穿过这片由草原、芦苇丛、榆树林和小沙丘所构成的平坦而略有起伏的平原后,进入了天堂画境般的七河流域。 第154章 在这片被众多河流所抚育的土地上,绿浪汹涌的农田一望无尽,被密如蛛网的灌渠剪裁得修短合度,其间点缀着如红宝石般娇艳欲滴的果园。这里的玉米、谷物、水果、蔬菜、亚麻等作物都有着惊人的产量,堪称中亚的粮库。蒙古军的突然出现,并未引发住民的骚动与逃亡,反而自发地形成了欢迎的集会,他们主动拿出存粮来款待这些远道而来,为他们驱暴除恶的士兵,将他们当成了真主派来的救星。对此,者别采取了相当明智的回应。他严禁手下的士兵们进行任何掠夺和杀戮,不得践踏农田,焚烧房屋。成吉思汗所精心打造的铁样军规立见成效,士兵们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秋毫无犯地通过了这里,直趋八剌撒浑城。饱受欺压的市民们发动了起义,打开城门,使得蒙古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此地。然而,他们并未在这里找到古出鲁克的行迹。原来,这座跨楚河而建的繁华都市对于惯居毡帐的他而言,实在是格格不入。因此迁往了昔日古儿诸汗们避夏之地——喀什噶尔。因为那附近的草原使他感到很舒适。 如果将丝绸之路比作华丽的珠钏,那么喀什噶尔无疑是其中最为闪亮的一颗明珠。塔里木河的支流喀什噶尔河在进入沙漠之前,展现出强劲生动的活力,欢腾的浪花冲击着大地,开辟出这片肥沃的河谷。据说,上古传说之中的旅行家周穆王就是在这里会见了西王母。河谷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其上分布着人工开凿的密如蛛网的灌溉渠道,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割着五光十色的果园、牧场、农田、森林以及山丘,而古老的城市就掩映于青山、绿树和红花之中。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纪元前的时代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记载的疏勒古城。这一记载的原始资料也同样来自张骞的地理发现报告。控扼丝路的优越地理位置曾使得这个土著城邦国家于纪元后七世纪进入全盛期,领土面积一度扩张为"环五千余里"。毋庸置疑,这是典型的雅典模式。这种繁荣的城市文化并未因疏勒的灭亡而成为殉葬品,反而接下来年伊兰-突厥时代继续再放异彩,直到天下降下名为古出鲁克的大灾星前,这里一直保持着相当优雅愉悦的生活方式。 喀什噶尔地区在直鲁古末年是反抗暴政的大本营,曾经为古出鲁克的篡位行动提供过大量的帮助,然而,他们却成为受害最深的地区之一。在古出鲁克定都于之后的八年间,发达的农业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因为新国王认为使他们享受自己的生活方式,信奉自己的宗教才是最大的奖励。蒙古军的迅速到来和沿途的优异表现使人们感到八年来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于是立刻抛弃了恨之入骨的古出鲁克,非但不助他守城,反而箪食壶浆响应蒙古军。 四面楚歌的古出鲁克眼见大势已去,当即弃城而走,打算西逃花剌子模边境,与在那里的主力部队汇合。可是,者别事先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派兵截断了通道,迫使他仅带着少数卫队向南逃入帕米尔群山之中,企图凭借崇山峻岭来阻挡复仇之箭的追逐。在他想来,蒙古军的掠夺习俗会使得他们在这个富庶的地区产生一定的迟滞,追击的速度将会放慢。 大约是觉得心中有底,同时又考虑到此后还要在高山地带做长途行军,在入山不久后,古出鲁克就命令部下们放慢速度,节约马力。 这一小队人马踏着厚厚的积雪,寻觅着倏隐倏现的羊肠山道,向着慕士塔格峰的巨大冰川地带走去。做为西域最为荒凉的区域之一,这里的崖壁呈现出接近垂直的陡峭之姿,包夹着仅容单人独骑通过的狭窄山谷。抬首仰望,头顶的天空压缩为一条细细的线,再炽烈的阳光也难以穿透这千载难融的雪山。幽暗的空谷之中,惟有轻轻的马蹄声扣打着坚硬的山岩。熟知雪山习性者皆知,在此绝不能发出过高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咳嗽,就很可能招致一场雪崩,将所有的人彻底掩埋。 古出鲁克一行就这样默默前行,花费了数日才终于走出了这条死亡山谷。在看到晴朗的蓝天后,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脚下的山路却愈发坎坷难行了。 "前面是什么所在?" 古出鲁克遥指前方的群山问道。 "陛下,翻过那道山岭后,就是撒里黑山口啦。" 一名本地出身的侍卫连忙回答道。 "又是山谷吗?" 古出鲁克微微皱眉,看来这三天以来的艰辛经历已经在他的心中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陛下请放心,那里虽然也是山谷,但是幅面很宽,还有一大片树林。" "树林?" 古出鲁克的眼睛一亮。有树林就意味着有动物,有食物。此次仓惶出逃,随身携带的口粮本已不多,经过这几日消耗下来,更是所剩无几。 "很好!到了撒里黑,咱们就开始狩猎,多积存些口粮。" "陛下英明。" 众人一叠声的回答道。在山谷中的这几天,除了有些发霉的干肉之外,他们就再也没吃过熟食,连带着肠胃都有些发霉了。此时精神复振,便随着主君一路疾驰向那片希望之地。但是,包括古出鲁克本人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自己正在靠近死亡的陷阱。 "啊——啊——"当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断在身边响起的时候,古出鲁克才意识到危机的绞索已经垂在了自己的头上。 "不能死在这里!" 心念电转之间,他迅速抽刀在手,一道闪电般的弧线划过之处,两支激射而至的箭簇已经被劈落。随之,他飞马向前,将一柄腰刀舞成一团雪花,上护自身,下护战马,意图凭借勇武逃出生天。 "哪里走!" 这声呐喊相当清晰地落入了古出鲁克的耳中,他立刻辨认出这是蒙古语,心下愈发惊惧起来。随之,两条绳影晃动,向他袭来。 "不好!是套索!" 对于任何一名牧民出身的人来说,套索都是一件相当可亲又可怕的东西。可亲,是因为它做为放牧工具,时常伴随于身边;可怕,是因为它同样也是战场上活捉敌手的必要武器。浸满了油脂的绳索十分柔韧,再快的刀也无法一刀将其斩断,一旦被套中,就会紧紧勒住对方,凭借叫妙的绳扣结法,越是挣扎越难以摆脱。一个好的套索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广泛的敬畏与欢迎。现在,古出鲁克所面对的正是这种可怕的武器。他不敢用刀去碰,只是凭借灵活的动作进行闪避。然则,耳中听到对方的喊声,却使他心头大震。 "抓住他,他就是古出鲁克!" 声音未落,又是数根套索飞来,封锁了他身边的全部空间。古出鲁克无奈之下,只得甩蹬离鞍,打算将身体藏到马腹下来躲避。然则,他的那只脚刚刚脱出马镫,但觉倏然一紧,随即便有一股力道将他向旁边扯去。 他情知不妙,急忙挥刀斩落,企图迅速斩断绳索。可是,他的刀还未来得及斩落,手腕处又被套住了。连续中招后,他的心情愈发慌乱,肢体灵活度大减,稍一迟滞,相继又有数道套索落在了他的身上。套索手们一齐用力之下,他再也做不稳鞍鞒,撒手扔刀,扑通一声,摔落尘埃。 得手的蒙古军发出一阵欢呼后,当即拖曳着古出鲁克疾驰起来。坚硬锋利的山石如同片片利刃,不断切割着他的身体。不一时,闪亮的金甲和华丽的战袍相继支离破碎,头脸手足被擦得鲜血淋漓。 此时,古出鲁克的心中万念俱灰,只求速死。他知道,一旦落入蒙古人的手中,只怕想死也难。当下,他心一横,将自己的舌头伸到上下牙膛之间,正要奋力咬下去,突然脑袋撞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在剧痛之中昏了过去—— (1)关于哈剌和林(qaraqoroun)的建成年代,说法不一。《元史.地理志》载,太祖十五年(纪元1220年),定都和林。伯希和同意这种说法。俄罗斯东正教传教士亚金夫则将该城的历史前推至克列亦惕时代。《拉施特书》则认为该城为二代窝阔台大汗于太宗七年(纪元1235年)名汉人刘敏(德柔)主持修建的(参阅元好问《刘德柔先茔神道碑》,《遗山集》卷二十八)。 (2)此段描写的根据来源于《卢布鲁克东行记》。 (3)《元史》依蒙语音,称虎思斡耳朵,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东南。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七章草原治世 恍惚之中,亦勒赤台纵马冲上野狐岭的坡顶。 术赤就在前面。四周没有敌军。这是一个行刺的好机会。 摸一下腰间,弓箭俱在。一切水到渠成,一切毋需犹豫。复仇之火在心中飞腾,为了死去的蔑儿乞惕人,为了残破的巴儿忽真草原,更是为了心中那永远的忽阑。 “嗤——”箭簇离弦,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狞笑,袭向术赤的后心。弓开满月,箭似流星,术赤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直接穿入后心。 “太好了!” 亦勒赤台的欢呼还未来得及出口,怪事就发生了。那支箭穿过了术赤的身体,飞得无影无踪。但术赤身上并不流血,更不见伤痕。仿佛根本就不曾中箭一般。当他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亦勒赤台险些失声惊呼出来。此人哪里是术赤啊,分明是成吉思汗本人。 亦勒赤台不及多想,立刻又射出一箭。然而,这一箭的结局与前一箭如出一辙,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天啊!”亦勒赤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看到成吉思汗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二人之间相距足有数十丈远,但那佩刀方出鞘外便锋刃暴长,冰寒之气迫近眉睫。 已经没有时间拔刀迎击了!亦勒赤台本能得想用手中的弓去招架,却忽然发现手中空空如也。 第155章 弓竟然神秘的消失了。赤手空拳的他本能得将手臂拦在头顶。 好锋利的刀,切落手臂竟是悄然无声。亦勒赤台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的手臂——” 对于一位以射术见长的神箭手而已,失去一只手臂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亦勒赤台狂呼着,那是一种比肉体痛苦更难忍受的打击,甚至比死更可怕。这种感觉就是生不如死。 “啊——我的手臂——”亦勒赤台狂叫着,用残存的另一只手臂去摸索断臂处,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带电一般,令他全身痉挛。 “啊——我的手臂——” 他不停的狂叫着,直到醒来。 “安答!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你的身边!” 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仅存的一只手。声声呼唤,终于令亦勒赤台摆脱了梦魇,清醒过来。但,清醒过来又如何呢?手,确实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已经在几年前永远得留在了野狐岭上,与众多战殁的把阿秃儿们长眠在那有风飒然而过的高高山岗之上。 因为这只断手,亦勒赤台被提拔为百夫长,并受到了成吉思汗的亲自嘉奖与众多赏赐。但他宁愿用这一切去换回自己的手臂。那场粉碎坚石、捣毁硬岩的血战,直到今天还时常出现在他的睡眠之中,也许这一生都会被其纠缠、盘旋,固化于头脑之中。 “安答——”亦勒赤台发出悠长的呻吟。 “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术赤的手握得更紧了。 某些时候,亦勒赤台对眼前这个被自己列为阴谋对象的男子会忽然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依赖感与怜惜感。这并非源自那个关于此人身世的传说使然,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蔑儿乞惕血脉之共鸣一类的热忱因素。 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虽然亦勒赤台时常进入这些思维之中,但每每匆匆兜上一个圈子又不得其门而入,只得无功而返。 术赤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真诚。专门在自己的兀鲁思内为他划出最高的草场,建起漂亮的新帐幕,每逢有事总是请他共同商议,俨然将其视为自己的军师。而亦勒赤台也确实会提出一些富于建设性的意见来。很快,他身上所潜藏的行政才干被挖掘了出来。最后,赤术干脆任命他做了全兀鲁思的断事官。用术赤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意外的发现。 亦勒赤台本人并不将这当做一件喜事。术赤待他愈诚恳,他反而就愈发烦恼,他甚至一度怀疑术赤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全部计划,而采取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惩罚方式——让一个理直气壮的复仇者变成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从道义上打败自己,在心理上折磨自己。通常他会立刻否定自己的异想天开,但偶尔的真切感受也足以令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今天的厄梦就是这种恶劣心情的体现。 望着目光呆滞的亦勒赤台,术赤的心情也很难受。在他看来,安答的厄梦无疑是野狐岭大战所留下的后遗症。当一名以骑射为天赋的草原男子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弯弓射箭的时候,那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象安答这样一位神射手呢? “你出征回来啦。”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亦勒赤台终于想起术赤的这次西征所的对象正是最后的蔑儿乞惕人。他想知道自己的同胞命运,即使他早已预见到他们的不幸结局,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念头。 “是啊,我昨天刚刚回来。” “见过大汗了吗?” “见过了。” “得胜而归,自然会受到嘉奖的。先恭喜安答了。” “嘉奖?”术赤苦笑着,“父汗从来不会嘉奖我,反而会愈发疏远我。” “是错觉吧?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的。如今安答你已经成为了草原上战无不胜的英雄,大汗会以你为自豪的。只是他本人不会轻易表露而已,或是对你有着更高的期望。” 这些话一出口,亦勒赤台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扮演起这对仇人父子之间的调停人的角色来了呢?自己原该乘机说些挑拨离间的话啊。自己究竟怎么了? “亦勒赤台,我的好安答。你总是以你的热心来温暖我体内的冰冷,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这六年会变得怎样。” 术赤真的动情了。这位在战场上永远会第一个杀向敌人,即使面对如雨箭簇也从不后退一步的青年战神,实际心理也不过是一个渴望亲情友爱的一般年轻人而已,甚至于在这血火杀伐之中变得愈发渴求情义的依赖。战争故然会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变得坚强、成熟,但也有可能剥夺一个人的正常心理发育,使之在另一层面上更加脆弱、幼稚。术赤便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父亲从不曾给他以关爱,虽然母亲总是希望以尽量多的爱来加以补偿,但是一个男孩子对于父爱的需求,却不可能因此而得以满足,因为这毕竟是如同地上的牛羊与天上的黄莺一样,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反而是亦勒赤台这方面更能给予他一些帮助。 “会变得更好吧。”亦勒赤台自嘲得晃动着空荡荡的袖管,“至少不必照顾一个废人了。” “安答啊,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你在野狐岭上的舍身保护,你平时给予我的明智建议,这一切的一切,我术赤便是供养你三生三世也不足以报偿啊!” 术赤激动起来。 “好啦,不说这些了。”亦勒赤台感到自己对这位安答的热情从来都是欠缺免疫力的,连忙叉开话来规避。 “至少这次,大汗不会因你得胜而发怒吧。” “恰恰相反,他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严厉?” 术赤垂下头来,神色黯然。 “为何?难道你没能全歼敌军?” 亦勒赤台有些诧异。他想,成吉思汗与术赤之间即使真的存在着某种难以弥合的裂痕,也不至于将其漫延至在军国大事之上的。就法命严明,处断公允这方面来讲,亦勒赤台一向对成吉思汗钦佩有嘉的。这与是否有仇无关。亦勒赤台从来都不会对事实产生任何主观的置疑,钦佩仇敌并不是一种不良心理,反而会使自己在复仇过程中时刻保持冷静。虽然六年的等待并不算很短了。 “这次出兵大获全胜。” 术赤的头垂得更低,更象一个战败者。诚然,他在战场上赢了,却在亲情面前一败涂地。 “所有的蔑儿乞惕残党被一网打尽,不但斩杀了许多人,更俘虏了许多人。没有谁能逃出我设下的包围圈。如果有,那也只能说明万能的长生青天要饶恕此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汗应该没有不满的理由啊。” “可是,他偏偏是不满了!” 术赤倏然抬头。亦勒赤台看到他的眼圈发红,其中写满了委屈。 “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就出在我所捉到了俘虏身上。其中有一个是脱黑脱阿最小的儿子忽勒秃罕(1),是位有着神射蔑儿干(2)称号的勇士——” 说到这里,术赤方觉失言,连忙噤声,小心观察着安答的脸色,生怕因此勾起他的丧臂之痛来。亦勒赤台觉察到了术赤的不安,勉强笑了笑,以示无碍。术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他很年轻,也很坦诚,主动说明自己的身份,并保护那些被俘的同族。我见他是条好汉子,又有才干,便善待于他,并向父汗求情。” “殿下做的对。大汗当年也是因此而饶恕者别的。” “我也是援引了这个故事,希望打动父汗,贷忽勒秃罕一死。何况,当他父亲脱黑脱阿与父汗为敌时,他根本还未出生,不应该为其父的罪恶负责啊。” “殿下所言条理明析,合情入理,以大汗的英明,怎会不采纳呢?莫非大汗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声情吗?” 亦勒赤台不由自主得陷入了断事官的角色之中,开始对情理进行归纳与分析。 “不,父汗当时很高兴。至少在我求情之前,他的情绪都一直很好。” “是啊,最近国势兴旺,国力大增。上月公布了大札撒法令;塔塔统阿大人的蒙古文字也编制完成;木华黎国王的南征军再度兵临黄河。如此三喜临门,大汗的心情怎会不好呢?” “可是,当我一提出赦免忽勒秃罕的事,他的眉头便立刻皱起,然后想都不想便下令立即斩杀了那个青年勇士。难道,只是因为我的求情,就不能允准吗?” 术赤的脸色很差,面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亦勒赤台可以清晰得看到其下的肌肉的丝丝跳动。 “殿下没有再争辩吧?” “没有。对于父汗那样的人来说,已经做出的决定,除了长生青天之外,没有人能改变!” “那就好。殿下再忍一忍吧。” 亦勒赤台轻声道。说完这一句,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话语了,于是闭口不言。术赤也在沉默。二人相顾无语,使得帐幕中的气氛异常沉闷起来。 许久,术赤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光顾说我自己的事了,差点忘记与你有关的事情了。” “与我在关?什么事?” “父汗命我带话给你,命你明日去觐见他,说是有任务要交给你。” “大汗还记得我?” “父汗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记得每一位曾经为蒙古的事业流过血的勇士,无论他们是死去还是健在。别看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术赤显然是在为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这种真情往往只有在私下,于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就如残冬时牧场上的草般,默默生长,不为人知。当春日一至,令人满目惊喜。 ※※※※※※※※※ 与成吉思汗的每一次见面,对于亦勒赤台来说都是一件充满痛苦与兴奋的事情。痛苦缘于忽阑,那么兴奋呢?从行进途中就能感受到。 短短十年之间,这草原上的变化令所有的人为之惊叹。 第156章 且不说那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于各处的新营地,也不必说那些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宽阔的驿道以及沿途服务周到的驿站,更不用说市场上难以计数的各种商品和随之而来的操各种语言、相貌彼此迥异的商人。单是从每个蒙古人面部上所散发出来的喜悦、安宁、祥和的表情就足以令人心潮起伏。过去,当一个人要孤身向远一点的地方做一次旅行,都如同进行一次非凡的探险一般,要带上各种防身武器与充足的箭簇,否则根本不敢远离营地。因为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有个什么人来袭击你、掠夺你。也许你们之间从未谋面,只是因为几代甚至十几代之前有过那么一次算不得什么的冲突。更有甚者,一些杀戮根本毫无理由,只是因为生活的贫穷与资源的溃乏。 如今,谁还会为一匹马或是一头羊去争执呢?若是那样,反而会遭到耻笑的,说这个人太没出息,没见过世面了。听说,这都是一个来自契丹的长胡子耶律楚材的宣传。 说来也奇怪,整个蒙古除了他之外,无论王子亲贵还是功臣宿将,任何敢于与大汗争辩的人鲜有不遭惩处的。唯有这个生就武人相貌的契丹大胡子不仅时常与大汗进行面对面的争辩,而且每次都会占据上风,大汗却从不生气,反而会采纳他的言论,做为治国圭臬。 他们之间的所有争论都是围绕着武力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为焦点来展开的。其中最为著名,以至流传甚广的一次公开争论就发生于数月之前。起因是者别从哈剌契丹遣人送来了最后的宿敌——古出鲁克的首级。 当时在场的众人们从首级上那张充满了惊恐、痛苦和绝望的面部表情上感受到,此人定然是死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的处刑方式之下,以至于众人于好奇之余,心中复生悚然寒意。这时,那名使者讲述了征服哈剌契丹全境的过程。原来,者别听取了副手郭宝玉的建议,一入喀什噶尔城,就下令废除一切直鲁古和古出鲁克时代的暴政,严禁部队进行任何掠夺、杀戮和破坏,保护伊斯兰教的信仰自由,禁止任何形式的宗教迫害,穆斯林们可以如往昔一般自由地礼拜斋戒。 这效法汉刘邦“约法三章”的政策使得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获得了解放并取得了住民们的信任,以至于者别根本不必留下过多的守军,更毋需浪费时间来平息地方骚动,扫清残余敌军。喀什噶尔的农民们自发地组成了讨伐队,将那些曾经同古出鲁克一同残害过他们,如今溃散藏匿的士兵们捕杀殆尽,几年来郁积于心的恶气终于得到了释放。 与此同时,市民们向者别提供了古出鲁克的逃亡时间和路线。者别当即决定率领轻骑入山,跟踪追击,如紧摄猎物的猛犬般咬住敌手。由于有熟悉地理的向导指引,蒙古军抄近路绕过了艰难的雪山危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提前赶到撒里黑谷地,刚刚设下埋伏,便一举擒获了如丧家之犬般的古出鲁克。 者别将古出鲁克押解回八剌撒浑,就绑在曾经钉死老教长的城门之下,然后告知百姓,但凡有憎恨其人者,可携带小刀前来,限每日百人,每人割取他的一两肉。这一判决所产生的效果无疑是大快人心的,消息如同生了翅膀般飞向各个绿洲。人们怀着复仇的心情涌入八剌撒浑,涌向城门之下,在争相亲睹寇仇身受酷刑的同时,跃跃欲试着等待着亲手宰割的那一刻。在郭宝玉的随从中,有一人曾经供职于金国刑事衙门的小吏,对于中原的凌迟之刑颇有研究,因此被临时调来做监斩官,他以一种草药熬制的药汤来维持古出鲁克的性命,使他虽惨遭脔割却不得毙命,直至十余日后肉体切割殆尽时,方才因斩去首级而死。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来晚的人意犹未尽,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开始向前面割得肉者出资求购。一时间,古出鲁克的肉价一路飙升,达到了黄金的价位。 汇报听到这里的时候,成吉思汗发现一旁的耶律楚材面现不忍猝听之色,便说道: “乌图合撒儿啊,象者别这样的英雄豪杰,我蒙古大有人在,我率领着他们,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以武力为蒙古带来无限的财富与荣耀。” 而耶律楚材的回答却是:“大汗,世界是无比广阔的,居于其中的民族是如此众多,单凭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可是我的者别如此迅捷的消灭了敌人,这不正是说明了武力强盛的优势所在吗?” 面对大汗的问道,楚材不慌不忙的应答道: “由大汗居中调度,者别将军亲自指挥的这一战确实取得了卓越的武功。然而,你们所打的不是一场武力之战,而是人心之战。古出鲁克倒行逆施,自掘坟墓,我大蒙古则吊民伐罪,高张义师,正合逆取顺守、兼昧攻弱之道。故而可一战以禽渠魁,兵不血刃而收万里国土。” 楚材的一席话,说得成吉思汗默然半晌,方道: “那么我们对金国的征伐也要做到这些,是吗?” “金国与哈剌契丹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仅仅做到这些还不够。”楚材侃侃而谈道,“金国在军事上虽然已经遭受了惨痛的打击,但其至今之所以一直不能被彻底降伏,则要归功于它在文化上的先进性。没有先进文化做为核心的蒙古,是无法完全统治金国的,即使能在短期内对其实施占领,也很快就会象投入大海的金沙般,被浩瀚的海水彻底淹没,连痕迹也无法留下。” 此言一出,旁听的众人尽皆耸然动容,均感这个大胡子的言谈也太过目中无人,分明是是在藐视大汗多年来的辉煌武功,否定蒙古的基本国策。人们小心地观察着成吉思汗的表情,只见他眉峰紧皱,眉梢威威跳动,面部的肌肉时而凝滞,时而轻颤,仿佛正有一条神密的暗流在激荡不休。 ——也许一旦开口,就要下达对乌图合撒儿的斩杀之令吧。 危险的情绪在人们的心间扩散着,紧张的空气笼罩着人们。这其中,如耶律阿海、不花兄弟这样的契丹裔将领故然忧心忡忡,其他蒙古裔的将领们则怒其出言贬低奋战的成果,期待着大汗将监斩之任交予自己来执行。 “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使蒙古彻底征服阿勒坛国呢?” “当然是建立自己的文明!大汗要在心中点燃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文明的道路,并一以贯之地走下去,永不停歇。唯其如此,蒙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 就在众将各怀心事的肃然之中,成吉思汗缓缓开口了,他的话语全然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真正的国家?那是怎样的呢?” “一个真正的国家,要具备凝聚人心的力量!” 楚材的目光熠熠有神,话语掷地有声。在接下来的大段独白中,他如是说:这种凝聚力的既不是严刑峻法,也不是道德友爱,更不是对个人权威的忠诚,而是至高无上的信养。严厉的法律也只是一时的强制,良好的关系也难维持几代,再绝对的权威当人死之后也就随之消亡,唯有信养是不变的,则会通过世代传承而永存人心。 如今的蒙古国内,除了蒙古人外,还有大量的突厥人、汉人、女真人、契丹人乃至深目高鼻的畏兀儿人乃至印欧人。这些不同民族都有其各自信奉的宗教和神灵。譬如蒙古人信奉珊蛮长生天,而汉人和女真人则多信奉佛、道、儒三教的释加佛、老子、孔子。至于穆斯林们对伊斯兰教和真主安拉虔诚更是无以复加。此外,景教、袄教、摩尼教等等也并存于人心之中。如果强迫他们信奉一种宗教或使其中的某一种宗教获得过高的地位,则会引发其余宗教的反对与敌视,那么民心就会骚动难平,进而造成帝国内部的裂痕并渐渐阔大直至分崩离析。象古出鲁克那样破坏信仰,制造纷争的行为最终导致自我覆灭,就是前车之鉴。 在认真倾听的时候,成吉思汗的脸色在不停地变幻着,从严肃沉重至豁然开朗,其间穿插着冥思默想,但始终不曾有任何打断之处,使得整个祝捷仪式化为楚材的个人政略演讲。 最终,当楚材的演讲告一段落后,成吉思汗表示愿听从了这个建议。他们的主张截然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却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最终取得一致。因为成吉思汗从不拒绝任何良好的计策与建设性的意见。 很快,大汗就下令全蒙古禁止任何宗教迫害行为。他宣布,任何无害于帝国秩序的信仰都是有益的,不受谴责的。严禁不同宗教之间发生争执。他以自己的太才思维进行了解释:各种各样的神,都高居于天上,因此与长生青天并不矛盾,天涵盖四野,无所不容。为了不失去本民族的特性,他又严格规定蒙古本族人必须恪守对古老天神的信仰,但亦不得强迫他族人也对天神保有这种信仰,即使是主人对奴隶、长官对士兵也不得胁迫。他命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将这一命令正式写入了青册与亲立的大札撒令之中。 对于这部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之上,代表着绝对权威的大札撒法令,楚材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说,汉人的圣贤有一句话,叫不加教化便行诛杀,是不合理的暴虐行径。因此,在严格立法的同时也要加强道德教育,使人们尽量避免因为得不到适当的管理而触犯法律,这将挽救许多人的生命,使之成为社会链条之中的良好一环。否则,那将是做为君主者的失职。 过去,蒙古民众因为贫穷而对盗窃深恶痛绝,因此无论所盗之物多寡,均处以极刑。现在,楚材在征得大汗的允准后,开始了他的宣传活动。他将所有的囚犯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盗窃是不光彩的事情,有损于人却又对已无益。如今的草原上再没有部落的藩篱,尽有草场可以去放牧致富,又何必冒这种风险呢? 第157章 然后,他又调查了这些囚犯的家境,对于富庶者课以罚金,然后又将这些罚金转借给贫穷者做为生产的资本,规定归还期限和利律。在临释放前,楚材又警告他们:回去后要洗心革面,努力劳作,如若再犯而被捉,当严加治罪,决不宽贷。就这样,全国的囚犯都以此类方式进行了重新处置,除了少数罪不容赦者外,都在受到教育后被开释还家,投入生产之中。这也就是如今蒙古社会之中一片安宁的原因所在。蒙古人的淳朴与勤勉为楚才实现其推行先王之道的理想提供了舞台(3),而楚才的良能更为蒙古全民带来了富足而有序,合理且团结、稳定并积极的环境——就是这个新兴国家的真实写照。 当然,这样的深层意味对此时即将亦觐见成吉思汗的亦勒亦台来说,都无从理解。他只是以惊异的目光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变化,体会着内心的百味杂陈—— (1)据《拉施特书_部落》记载,脱黑脱阿共有六子,分别为:脱古思、秃撒、忽都、赤剌温、赤不黑和忽勒秃罕。 (2)蔑儿干一词在蒙语中的意思是“娴熟”、“精通一艺”。 (3)此一情节是有根据的。蒙古人崇尚诚实,这一点在之前者别等人身上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据南宋出使蒙古的官员徐霆说:“见其一法最好,说谎者死”(王国维《黑鞑事略笺证》,《王国维遗书》第十三册,第十五页。)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八章世界之窗 再见到成吉思汗的时候,亦勒赤台发现这个男子与六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岁月在他的身上仿制凝固不动一般。甚至可以说,比六年前显得更有神采。残酷的战事与繁忙的国政对大汗而言,有如一剂永葆青春的神药,使得他神采奕奕,雄姿英发。 "是亦勒赤台吧?术赤的救命恩人,首先冲上野狐岭的勇士之一。" 这样的问候永远会令人如沐春风。全蒙古有多少名为国家付出牺牲的战士啊,这些人名字如天上的繁星般众多,却都被他一一装入心中。 "能被大汗所记住,是小臣的荣幸。" 如非内心承载着关于忽阑的仇恨,亦勒赤台将会立刻垂下泪来。一句话就能将人心的荣誉感激发而出,这只是大汗身上众多魅力之一。有这样的主君,谁还会吝惜于自己的生命呢?谁还会萌发不忠的种子呢? "听说你现在是术赤兀鲁思之中的断事官,所以召你来,将新订立的大札撒令颁赐予你,请你仔细研读,以此来帮助术赤治理人民,赏善惩奸。" 说这句话的人是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做为亦勒赤台的顶头上司而行使说明的权力与义务。说完话后,他将用羊皮纸写成的法令文本交到了亦勒赤台的手中。 亦勒赤台用单手高举札撒,向成吉思汗下拜道:"定当奉行大汗之札撒,尽力治理。" 大汗微微颔道:"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他稍顿了顿,又道:"今天找你来,一共三件事。第一件是看看我们的功臣过得如何,现在看来是不错,我也就放心了。第二件事就是关于札撒,你已诚心接受,必会严谨奉行,这一点我也不担心。现在咱们来谈谈第三件事,也就是我交派予你的新任务。" "新任务?"亦勒赤台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请大汗下令。" "我想任命你为前往撒儿塔兀惕(1)的商队首领,同时也是我国的使者,将国书递交给该国的算端,你有什么想法吗?" "撒儿塔兀惕?西方的回教国吗?"亦勒赤台问道。 "是啊!听说那是一个不次于金国的大国,有着我们所未知的文化与风俗。放心吧,这次我让三个来自花拉子模的商人与你同去。另外,为了保护你,我将我最精锐的怯薛卫士一百人做你的卫队。" 说着,大汗指着立在他身边的一名强壮汉子说道:"这是怯薛歹的百夫长,精通武艺的兀忽纳(2),他是这百名卫士的统领,也是你的副使。你们两个彼此认识一下吧。" 前面说过,在蒙古军中,怯薛歹的地位是非常尊崇的。即使是一名怯薛兵与普通部队的千夫长发生冲突,那么无论曲直在谁,这名千夫长将受到责罚。现在,成吉思汗居然派出一名怯薛百夫长来做自己的副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高的荣誉,同时也代表着极大的责任。 在极度的荣耀与沉重的负担之下,亦勒赤台的头脑之中一片混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大汗告别,又是怎样走出的宫帐,直到那位叫兀忽纳的怯薛百夫长从背后连喊数声,才将他的神志唤了回来。 "亦勒赤台大人,大汗命我们十天后上路西行。我看不如先带你去见一见那三位撒儿塔兀惕商人,让他们给咱们讲一讲关于撒儿塔兀惕的事情吧。" "兀忽纳大人说得有道理啊。" 亦勒赤台缓过神来,点了点头,便随着兀忽纳向一处漂亮的白色毡帐而去。 帐幕内一共坐着四个人。从穿着打扮就可区分其阵营。坐在主要位置上的人一身汉人打扮,凭着那副迥异于蒙古人的美髯,亦勒赤台足以断定他就是那位耶律楚材。环坐在他身旁的是三个带缠头、穿锦袄的西域商人想来就是那三个花拉子模商人。当亦勒赤台与兀忽纳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热烈得讨论着什么话题,只是他们之间对答所采用的前非畏兀儿语、蒙古语或突厥语之中的任何一种,因此亦勒赤台和兀忽纳皆不知所云。 "乌托合撒儿大人果然在这里啊。"兀忽纳走上前,笑道。 乌托合撒儿在蒙语里面的意思就是美髯公,这是成吉思汗赠与楚材的称号,因此所有的蒙古人都这样称呼他。虽然他在蒙古国内没有什么显要职务,但是有了大汗的尊敬,谁也不敢对他失礼。尤其是身为大汗近卫的兀忽纳更是知道这位美髯公在大汗心目之中的地位。 楚材抬头看到是大汗的亲卫队官员,便含笑回答道:"这三位就是大汗曾经对我说过的执着之人。经过连日交谈,他们对于财富和特产果然很执着呢。现在,我正在向他们请教撒儿塔兀惕的造纸术。我看到了他们那里特产的撒麻尔罕纸,质量真的不错,甚至超过了高丽纸。我想弄清这种工艺,如果适合蒙古本地的材料,我会设法推荐给大汗,然后进行生产,以取代现在使用的羊皮纸。" 兀忽纳连忙摆手道:"这个你就不必对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 楚材一笑收住。三位商人显然也认识兀忽纳,连忙起身行礼。兀忽纳便将亦勒赤台介绍给他们。 三位商人听说眼前站的就是这支商队的首领,连忙再度施礼。在他们想来,连兀忽纳这样的大汗亲信都是亦勒赤台的副手,那么此人的地位更加了得,因此腰弯得更低,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可掬起来。 他们的蒙古语说的相当流产,亦勒赤台听得很清楚。这三个人分别是来自讹答剌(3)的剌麻儿哈扎;蔑剌合(4)的哈马勒;不花剌(5)的法合鲁德底扎吉。如今这三个地方都是花拉子模算端的领地。其中,讹答刺地区与蒙古最西方的边境仅隔一条乌浒河(锡尔河)相望。 楚材见他们在谈公事,便知趣得起身告辞。亦勒赤台与兀忽纳向他颔首致意。当亦勒赤台与楚材的目光交汇之际,他发现对方神情倏然一肃,仿佛看到了某种危险的征兆一般。但楚材也没有说什么,便擦身而过。 亦勒赤台正忙于倾听三个商人对自己介绍将要出使的撒儿塔兀惕的概况,也未多想什么。这个神秘国度的种种异域风情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亦勒赤台率领着队首途向西。由于驿道制度的完善和治安的强化,使得他们在蒙古本国境内的旅行变得分外轻松。 这是一支庞大的商队,足足由四百五十个人和五百多头骆驼所组成。成员之中,不仅有来自阿剌伯世界的客商,更有许多奉成吉思汗命携带巨款前往花拉子模进行采购的各宗王、那颜们的家臣,当然还有一百名便装打扮的怯薛护卫。 他们准备的交易物品也是相当丰富的,其中有来自中原的黄金、白银、瓷器和丝绸;西域的驼绒织品;蒙古特产海狸和黑豹的珍贵皮毛等等。琳琅满目,种类繁多。用同行三商人之中来自讹答刺的剌麻儿哈扎的话来说,"这是只有世界之主才能做出的梦幻交易"。 亦勒赤台本身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因此在短短几天内,他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撒儿塔兀惕商业通用语——波斯语。这使得双方的交流变得愈发融洽起来,几乎已经接近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当谈及他们是如何成为大汗的御用商人的过程时,三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尴尬之色,接着就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最后,这个问题还是由兀忽纳解答的。 "他们自己才不想说那些丑事呢。" 身居显要的兀忽纳和大多数蒙古人一样真率而爽朗,虽然区居于亦勒赤台的下位,但无论从行事态度还是说话语气上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与桀骜。看得出,他是诚心诚意得要做好亦勒赤台的副手和保镖,齐心协力得完成大汗与西方通商的伟大计划。 "是什么样的丑事呢?"亦勒赤台笑问道。 "所有的商人都和秃鹫一样贪婪,没有例外。三个家伙之中尤其以那个剌麻儿哈扎为最,简直是秃鹫之中的秃鹫。"兀忽纳道。 亦勒赤台没有接口,只是静听他的陈述。 "这家伙来咱们蒙古出售他的织物,一些绵布和织金缎子。大汗见他的货品还不错,打算全部买下。可是你猜怎样?" "怎样?" 亦勒赤台知道这是所有讲述者的通常习惯,在讲故事的时候必需在转折阶段有人来缝一句嘴,否则就如同烤羊肉没有放盐般索然无味了。 第158章 "他居然狮子大开口,向大汗讨要高出原价十倍的价钱!" 兀忽纳的讲述热情在亦勒赤台的良好配合下被最大化的释放出来。 "真是太不象话了!"在适当得表示气愤后,亦勒赤台追问道,"大汗既然明知这家伙在诓他,又是怎么反而任用他呢?" "这就是咱们大汗的高明之处了。" 兀忽纳每当提及成吉思汗的名字时,脸上都显现出一种诚挚的尊敬之色。这种表情落在亦勒赤台的眼中,就会感到一阵违和感。 "大汗并不直接点破他,反而让我领着他去参观咱们的仓库。这一看之下,那家伙立刻就傻了眼。咱们的库存里,同样的绵布和金丝缎堆得比小山还要高,更别说那些四方进贡的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奇珍异宝了。我领他们出门的时候,三个人的腿肚子都打着哆嗦,几乎是被怯薛歹们半搀半架出来的。 "等再见到咱们的大汗时,三个人跪在地上只剩下磕头的份儿了。大汗问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个剌麻儿哈扎胆子倒还大一些,结结巴巴得说看到了天堂。这之后,大汗才严厉得指出了剌麻儿哈扎的欺诈行为。剌麻儿哈扎自然无话可说,只得俯首认罪,连声告饶。大汗命令将它的货物全部没收,本人则被拘捕起来交给大断事官审理。 "这一下,另两个商人再不敢漫天要价了。只是一味称赞大汗是四海之主,定然会慷慨给价。咱们的大汗也亏待他们,真得以十倍的代价收购了他们的全部货品。" "大汗真是胸襟似海啊。" 亦勒赤台这一次赞美真得是发自内心之言了。仇恨归仇恨,但是真正的勇士从不吝惜钦佩真正的慨举,哪怕对方是仇人。 "这个自然。"兀忽纳似乎觉得亦勒赤台的赞美之中情感还不够强烈,因此显得有些不快起来。不过,他还是继续述说了下去。 "接下来,大汗又对我们说,‘把那位爱说谎的朋友也放回来吧‘。等我们将业已吓得半死的剌麻儿哈扎带回到大汗面前后,大汗也按照同样的价格支付了货款。这下又差点要了那个秃鹫的命。" "这话怎么说?" "你想啊。一个人刚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却又突然被以十倍的价值抵偿了回来。这短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除了咱们如铁的大汗之外,还能有哪个经受得起呢?因此,这家伙立刻就晕倒了。要不是抢救得快,只怕当场就会咽气呢。" 说到这里,兀忽纳回忆起那天的有趣情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亦勒赤台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借着旷野之风远远送出,惊动了三个商人,不住得回头报以探询的目光。 笑过之后,亦勒赤台道:"于是,这三个人就感恩拜德,发誓忠诚于大汗了吧。" "当然啦,如果这样的慨举还能感化一个人,那么这个还要得吗?" 兀忽难说者无心,亦勒赤台却听得有意。虽然明知对方的语意与自己无关,不过刺在那快心病上,还是火辣辣的疼。于是,他变得垂首不言起来。兀忽难只道他在想什么事情,也不打扰,自顾自得与手下的怯薛卫士们聊起天来。这一日,直到天色昏暗,商队扎营的时候,亦勒赤台都显得闷闷不乐。他想起了临出发前成吉思汗的嘱咐。 "亦勒赤台,你可是我们蒙古人里第一个商人。往后,我们不能总靠打仗增加自己的财富。也不能只靠别的国家的商人把东西运进来,我们要像耶律楚材说的那样,要同别的国家通商。你所迈出的第一步也是这件伟大事业的第一步,要以此为光荣!" 自己当时回答的是什么呢。好象也说了一些话,现在却除了一个"诺"字之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情绪也很高昂,应该是说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吧。总之,在那一刻,自己似乎真得成为了成吉思汗的部下了。臣服于仇人,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对于亦勒赤台而言,都可谓屈辱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随着身下的绿色渐渐褪去,商队进入了西域的境内。一片迷朦的黄色世界。单调、枯乏的颜色令习惯于清新之绿的蒙古人从心灵到肉体都感到极为不适。亦勒赤台虽然对这里迥异于家乡的气候早有准备,但真的临其境后还是大为困惑。 在这里,连天的颜色都和蒙古不同。沙漠的颜色几乎渲染上了天空,蒙古那透彻清澄的蓝天被变得浑浊凝滞起来。同样的日光在蒙古是和煦暖润的,此刻却是那么严酷炽烈,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直刺下来,炙烤着、蒸发着人体内的水份与精神。 如果说白天是极温的炼狱,那么夜晚就无疑是寒冰的冥渊。昼夜温差的急剧变化冲击着人体的承受极限。很快得,蒙古人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虽然强韧的生命力和充足的补给还足以支持着他们的体力,但在精神上却自然而然得陷入了低糜的谷底。唯有那些长年来往于这条魔鬼商路上的花拉子模人依旧显得老神在在,安之若素。 幸好,在这沿途之中还有着弥足珍贵的绿洲来缓解人们的情绪。否则,长时间面对一种单调的颜色,任何人都很难保持清醒的神智了。 统治这一带的,就是成吉思汗的女婿,高昌国王亦都护巴儿术。早已得到消息的他,对这支由岳父组织的庞大的商业代表团表现出十分积极的态度。不但派出重臣在边境上专门迎接,还在本国都城哈密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亲自将商队接入。 亦勒赤台对这位美男子国王的盛情款待表示了由衷得感谢,并代成吉思汗接受了国王及王后的问安信。暂时脱离枯燥旅途的商队成员们在这里着实放松了三天,再度踏上了西去之路。 根据国王的建议,他们选择了从大漠之北进发的路途。这里就是现在所称的北疆。这是通往西方阿剌伯世界的最佳捷径。每年天山融化的雪水流下来,经当地人合理得引灌,构筑起了沙漠边缘上的绮丽天堂。白天充足的日光和夜晚刺骨的奇寒,使得这一带的水果清香甜美,以之为原料,经特殊工艺酿成的酒更是甘美爽口,令马奶酒相形见绌,更使得这些习惯于纵情狂饮的蒙古人多次酩酊大醉。以至于赤勒赤台与兀忽难不得不下严令禁止再饮当地的酒,以免耽误了行期。 亦都护巴儿术加派的五百骑兵在抵达高昌西垂后便折返了,再向前就是旧哈剌契丹的领地。去年,这里才完全并入了蒙古帝国,由大将者别所镇守。 从常理而言,新征服的领地内往往会一片混乱,到处流窜着前朝的散兵游勇和乘火打劫的不法之徒。而当地百姓对于征服者也将处于一种敌视状态之中。然则,亦勒赤台所看到的正与他所听到的一致,这里秩序井然,民众安祥,对于非穆斯林的征服者非但毫无敌意,反而欢迎有佳。 去年毁于兵燹的灌渠、农田、草场、果园经过修复后,再度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战乱的伤痕能够平复得如此之快,充分体现了治安的稳定和百姓的勤奋。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从未将蒙古人当做是征服者,而是将他们从古出鲁克的残暴中解放出来的救世主。成吉思汗的宗教自由政策在这里深得人心,检朴认真的蒙古官吏使他们觉得比过去的哈剌契丹监都者更为廉洁可亲。再没有直鲁古汗的横争暴敛,远去了古出鲁克的宗教迫害,人民在新领导者的良好政治下,真正体会到了安居乐业的幸福。可以说,蒙古对哈剌契丹的征服及其后续政策堪称绝妙。 商队平静的前行,彻底得摆脱了压抑的沙漠,过喀什噶儿、起儿漫、叶密立等地后,直抵哈剌契丹旧都八剌撒浑。在这座跨河而建的中亚名城之中,亦勒赤台会见了忠勇无双的名将者别。者别那尖锐的秃头,每经历一次大战后,反而更加光芒闪烁,人也愈发精气十足。虽然在野狐岭大战中亦勒赤台曾经见过这位同样以神箭知名的弓术达人,但还是第一次与之如此近距离接触,心情在激动之余又复遗憾。若是一臂不断,今日或可与之切搓一番。 者别向商队的两位首领讲述了目前与花拉子模国的边境关系,双方之间没有过多的来往,但也没有任何规模的冲突,处于一种彼此故做漠视的对峙状态之中。至于商队的通行,倒如常一般,没有任何限制。不过,据说商队将要路过的花拉子模边境城市讹答剌的城主亦纳勒术哈亦儿罕是一个贪婪的人,倚仗着身为太后亲族的关系,常做一些盘剥商旅的不法行径,诂计很难相处,需小心从事。 亦勒赤台还没表示什么,出身讹答剌的商人剌麻儿哈扎却漫不在乎得发言了。 "各位大人,也许你们不知道,小人与这位哈亦儿罕还是有些交情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不过后来就因为他是算端母后的娘家侄子,所以在飞黄腾达后没太多来往了。不过,我想若是去见他,他还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哦?想不到你还有种关系。" 不知内情的者别讶然道。旁边的亦勒赤台与兀忽纳则相顾而笑,均想:果然是一个群里的骆驼啊,贪婪者之间原是可以找到共同语言的。 "不相信我吗?这个商队可是赌上了我后半生的命运呢!我不会儿戏的。" 见到众人的古怪表情,剌麻儿哈扎以为自己的言论遭到了怀疑,急忙大声解释道。看着他这副焦急样子,众人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他可真得懵了,站在原地摊开双手,一脸迷惑。 许久,众人才收住笑声。亦勒赤台走到剌麻儿哈扎的身边,用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你不必着急,我们相信你。" 剌麻儿哈扎这才释然得坐下。亦勒赤台回过头来,正想对者别说些什么,却见兀忽纳正伏在者别耳边小声谪诂着什么,从者别忽而严肃、忽而开朗的表情判断,兀忽纳应该是在向他讲述着剌麻儿哈扎与大汗之间的趣事。 第159章 者别本想留商队在八剌撒浑休整三天,然后给他们全部配上战马,但亦勒赤台考虑到时间问题,宛拒了他的好意,将三天改为一天。不过,他还是接受了配马的建议。翌日,他们告别这座河上之城,踏着业已荒芜的丝绸古道西进花剌子模—— (1)撒儿塔兀惕(sarta‘oul),花剌子模的蒙语别称。 (2)此名见于《秘史》。兀忽纳(ouqouna),蒙语意为"家养的野山羊"。 (3)一作兀都剌儿,在锡尔河中游,今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西北。 (4)蔑剌合(maragheh),今伊朗阿塞拜疆省的马腊格。 (5)不花剌(bukhara),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九章讹答剌的血 就在亦勒赤台的商队出发前的那个午夜,一名怯薛歹悄然来到成吉思汗独处的宫帐前,低声呼唤大汗。 "有什么紧急事务吗?" 这一夜,成吉思汗没有临幸包括忽阑在内的任何妃子。连续多日以来,楚材等人的言论使他受到了相当的震撼。一个国家原来还可以这样来治理,文化比战争更有益于百姓,这些理念彻底颠覆了他的固有思想,几乎在头脑之中引发了一场革命。 "哦,是乌托合撒儿要见我吗?请他进来吧。" "多谢大汗夤夜接见,臣下有要事禀告。" 楚材进门后微微一躬,就立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听说大汗派遣了一个名叫亦勒赤台的男子出任使者,前往花拉子模?" "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臣下目前还说不好。但是,那日臣与此人略略见了一面,随意相看了他的面相,却感觉此人的眼睛之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说不清?那是什么?" 成吉思汗素知楚材从不妄言,因此立刻表示出重视的神情。 "臣感觉,他的眼底藏着一些秘密,而且是相当危险的秘密。" "危险到什么程度?" "臣无法确定,此中危险可大可小。" "小会怎样?" "或许一生雌伏,平安无事。" "大呢?" "大则毁灭家帮,乱我国事。" "会如此可怕吗?这个人在野狐岭之战中还丢掉了一条胳膊,若说他有什么祸心,实在难以置信。" "大汗,自古行大事者往往会为其图谋付出一些牺牲,来迷惑别人的观感。在中原,流传着一个断臂杀手的故事,大汗可有兴趣一听?" 见楚材如此坚持,成吉思汗便颔首示意允准。 "大约一千五百年前,中原有一吴国,国中有一王族大将,名唤庆忌,武艺高强,是一位了不起的把阿秃儿。"耶律楚材用成吉思汗可以听懂的语言娓娓道来,"他的武勇引起了国王的猜忌,于是派遣了一名叫做要离的刺客去行刺。为了接近庆忌,要离狠下心来将自己的手臂斩断,然后向庆忌诈称受到了吴王的迫害,特地前来投奔。庆忌信以为真,不但收留了要离,还将他安置在身边。后来要离果然趁庆忌不备,刺杀了他。" "用心如此,也算难得了。"成吉思汗嘿然道。 "因此,臣下劝大汗要小心提防,千万不要被表面假象所蒙蔽,埋下祸乱的根苗。" "嗯。"成吉思汗沉吟半晌,"此事需得防范,但也不能过于猜疑,否则会造成人心浮动。这一点,以前你也曾经对我说过的。" "大汗所言极是。"楚材点头道。 "好啦,夜已经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喏,多谢大汗的关爱。臣下告退。" 楚材的人虽然退出了宫帐,连脚步声都消失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个故事却依旧萦绕在成吉思汗的心头,久久不散。以这个故事为发端,成吉思汗想到了许多事情,包括童年时代的往事。当自己的父亲也速该在生之时,蒙古部落内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那样忠实。一旦父亲死去,他们就立刻翻了脸,丢弃了自己一家人。这一幕虽然时隔多年,却因那深刻的场景而始终深埋于成吉思汗的心中。正因如此,他对忠诚与背叛的行径才会那样重视,以至于形成了他毕生的信条。虽然他早已原谅了那些曾经背叛自己的族人,可是却无论如何不能容许新的背叛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他就这样默默地倨座着,双眼凝视着宫帐的穹顶,仿佛要看穿深藏于幕布之后的那些秘密。直到窗户外投射进来的第一道阳光刺中他的眼睛之时,翻覆不绝的头脑之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初次出现的时候,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这样做,牺牲太大了吧?" 他自问道。可是,立刻有另一个声音在反驳。 "这不正是你一直等待着的机会吗?借用那个男子的性命来换取,正好一举两得,水到渠成。要做大事,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就这样,他的内心有两个声音在不停辩论着,争执着。渐渐地,一个声音占据了上风,并最终压倒了另一个声音…… 是拿出决断的时候了!成吉思汗咬了咬牙,忽然双手一合,连拍数计。立刻就有一名怯薛歹大步走入。 "将阿巴该叫来。"他低声吩咐道。 "喏。" 怯薛歹答应一声,转身离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帐幕外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阿巴该奉大汗召命,前来参见。" "毋需多礼,进来吧。" 帐门开处,身材高大的阿巴该举步跨入。随之,帐门又迅速地关闭起来,将内中二人之间的谈话彻底隐藏。没人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也没有人敢于探究。即使是身居近侧的怯薛歹们,也不敢随意偷听。人们只是知道,这个名叫阿巴该的十夫长于当日下午便携了大汗的金箭令飞马向西而去。 ※※※※※※※※※ 数日之后,商队顺利通过了锡尔河上的浮桥,正式进入花拉子模算端国的领土。复行一日,讹答剌城的堆堞已经遥在望中。亦勒赤台深吸一口气,暗想:自己的使命正式开始了。 鉴于者别的警告,亦勒赤台没有冒然入城,而是命商队在城外安营。同时,他交待亦纳忽率领怯薛卫士们小心警戒,以防不测。然后,他才将剌麻儿哈扎叫到面前,商量着如何与城主哈亦儿罕交涉。 剌麻儿哈扎笑道:"大人,其实和哈亦儿罕这种人打交道也很容易,只要能喂饱了他的肚子,咱们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你的意思是说要行贿吗?" 对于蒙古人来说,行贿这个词实属非常用词,亦勒赤台能说出来,也算不容易了。 "是啊。只要咱们拿出一笔钱送给他,他是不会为难咱们的。" 亦勒赤台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为了打开西方商路,任何方法都可以一试。于是,他向剌麻儿哈扎道:"那么凭你与哈亦儿罕的接触,你认为送给他多少钱合适呢?" 剌麻儿哈扎略想了想,回答道:"象咱们这种规模的商队,恐怕至少要付出二百个金第赫儿姆。" 亦勒赤台注视着他眼睛,微微一笑道:"真的需要那么多吗?" 剌麻儿哈扎被亦勒赤台锐利的眼神瞪得有些不自在了。他怔了怔,堆起笑来。笑得却很勉强。 "呃——这个哈亦儿罕是个比较贪婪的家伙呢。" "是啊,我的朋友。"亦勒赤台用独臂揽住剌麻儿哈扎的肩头,"他确实是贪婪之人,但你不是吗?" "这个——是以前的事情啦。我现在可以对着真主安拉起誓,对蒙古忠诚不贰。" "这个我也相信。"亦勒赤台笑意更盛,"可是忠诚与贪婪也并不矛盾,你说是吗?" "呃——"商人语塞。 "我觉得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对于哈亦儿罕的胃口来说应该已经足够了吧?这笔钱在花拉子模可以买到一千个强壮奴隶了。" "大人你——全知道了?"商人目瞪口呆。 "觉得奇怪吗?我的朋友。"亦勒赤台笑道,"别忘了,这个商队里不只你一个商人。" 剌麻儿哈扎终于恍然大悟,心中暗骂自己的同伴嘴巴不严。 只听赤勒赤台又道:"做为商人,要是交易未成就想提前抽取佣金,这未免不太合适吧?谁要是想打大汗的坏主意,那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说是么?" "诺。"商人无话可说了。 "好啦,我聪明而又贪心的朋友,我看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已经足够令哈亦罕开心了。你认为呢?" 剌麻儿哈扎强笑道:"我认为也是。" "好。"亦勒赤台放开了商人的肩头,挥手道,"现在我们没有分歧了,希望以后也不再有了。" "诺。小人也希望……" 亦勒赤台从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入剌麻儿哈扎的手中。 "我聪明的朋友,记住我们的事业和你的后半生。" ※※※※※※※※※ 讹答剌城主哈亦儿罕时年约在四十左右。如同大多数养尊处优过度的贵族一样,有着肥胖的躯体和松弛的皮肉以及一双欲望充满血丝的眼睛。他刚刚接受了一位神秘来客所献上的一件活生生的"礼物",奇价值令他心动神摇,几乎立刻接受了对方的秘密拜托。此时,他正打算牵着"礼物"的纤手带入内室"拆验",却被守卫的回报给拦截了下来。 "剌麻儿哈扎?"哈亦儿罕努力在自己那被脂肪充塞的大脑之中搜索着这个人名。 守卫提示道:"他自称和您是朋友,刚刚从蒙古做生意回来,有‘货‘献上。" "货"字被重读后,哈亦儿罕虽然还是没有想起自己是否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朋友",但对方的来意已经不言自明了。对于"礼物",这位城主大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于是他示意"活礼物"先去自行去内室等候,自己重又坐回正位,示意守卫将剌麻儿哈扎带来。 第160章 "我亲爱的老朋友亦纳勒术,能得到你的慷慨接见,真是太荣幸了。" 亦哈儿罕见对方居然直呼己名,略感不快。又见对方双手空空,更是恼怒暗生。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本城主很忙的。" 剌麻儿哈扎见对方居然无动于衷,暗骂这家伙毫无情谊。然而,他却忘记了一个道理,所有建立于贪婪基础上的所谓情谊,永远是靠不住的。 "哎呀,请不要这样紧张嘛。我现在做为大蒙古成吉思合罕的御用商人身份来见你啊。" "蒙古?本城主与异国没有来往。" "那么听听到这个声音后,应该记得我们的旧情了吧。"剌麻儿哈扎知道如何平息对方的怒火,他摸出钱袋,轻轻摇晃。 也许这位亦哈儿罕对任何事情都比较迟钝,惟独对于纯净黄金之间的碰撞声却有着远胜旁人的敏锐听觉。他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笑容迅捷无比得爬上脸颊。 "啊,剌麻儿哈扎,我的老朋友。我在和你开玩笑嘛。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坐到我的身边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总算他记忆力还没完全坏死,能够复述出这个几分钟前听到的名字。 剌麻儿哈扎知道他根本不是突然回忆起了友情,但也不点破,只是手捧钱袋,走到了他的面前。落座之后,他将钱袋恭敬献上,然后说道: "我最近加入了一支商队,这可不是扑通的商队啊。这是大蒙古成吉思合汗的御用商队,专门来和咱们花拉子模做交易的。这些金钱就是商队首领的奉献。他们仰慕你的赫赫武威,因此甘心情愿奉上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做为助军费用,希望你能以强大的武力保护他们交易安全。" 哈亦儿罕心花怒放得点数着金灿灿的钱币,但是一听到蒙古二字,脸色就有些变化了。他不是没有听说蒙古军最近的战绩,何况双方隔河对峙,他也根本不可能不对这个国家有所关注。 "蒙古?好像是个充满异教徒的穷地方啊。怎么会有这么慷慨的厚礼呢?" "蒙古穷?也许二十年前是那样的。可是如今……" 剌麻儿哈扎为了自己的荣誉,开始喋喋不休得讲述起他在成吉思汗宫廷之内的见闻。说完那些,他又意犹未尽的将商队的规模与所携带的财物情况悉数讲出。 哈亦儿罕越听越惊讶。虽然关于蒙古击败金国,占领大片土地的事情早已通过商人的口传入他的耳中,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谣言而已。这个世界上,惟有金国和南宋在他眼中是异教徒国度之中还勉强可以排得上号。然而,今天亲耳听到一个与蒙古人交往甚深的人如此盛称蒙古,却不得不使他相信了三分。在想到哈剌这种一直居于花拉子模宗主地位的大国落入蒙古手中的真实情况,他已经开始半信半疑了。 "好的。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代表宗教的保护者,战无不胜的,伟大的摩诃默算端的名义,欢迎蒙古商队的到来。他们可以自由的出入本城,在市场出售他们的商品。他们将受到与花拉子模商人一样的待遇。" "多谢城主大人。"剌麻儿哈扎高兴得站起身来施礼。 "不过呢——" 哈亦儿罕拖起的长声又令剌麻儿哈扎心中一怔。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没有了,只是按照规矩,必须对那些货物加以检查。放心吧,老朋友的货物我是不会为难的,走个形式而已,也免得有些人说出什么话来。" 说罢,哈亦儿罕将自己的管家招呼过来,命他带上几个人随剌麻儿哈扎去查验货物。临行前还将管家叫过来小声嘱咐了一番。 剌麻儿哈扎虽然莫名其妙,但对方的理由充足,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拒绝根本无法拒绝的事情,是不明智的。幸而,当这些花拉子模人进入营地后,真的只是摆出一副随便看看的样子就走了,确实是没有造成任何麻烦。除了管家好奇得对某些货物要求开开眼界之外,再没有过分的要求。剌麻儿哈扎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亦勒赤台等人对这次检查也没看出任何不妥。因此大家都放心得休息下来,准备明天进城交易。谁知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大部队调动的骚动声惊醒了。当他用单手握住护身佩刀疾奔出帐幕的时候,营地周围已经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显然商队已经被完全包围了。幸而亦纳忽和他的怯薛歹没有松懈警卫,否则很可能已经遭到突袭了。 毋庸怀疑,从对方的行动看来,居然能躲过怯薛歹的耳目而形成包围,绝非一般山贼土寇所能做到的。更何况这里靠近讹答剌城,土匪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搞大规模的劫掠。那么唯一点解释只能是来自城内的花拉子模正规军。那么策划这次夜袭的人自然就是城主哈亦儿罕了。再联想到白天前来检查的那位城主管家看到奇珍异宝时候的古怪目光,一切都清楚了。 "糟糕,这一下可真是烧香引鬼了!" 曾经随成吉思汗出征过金国的亦纳忽不知怎的居然情急之下,引用起中原的俗话来了。 "人数至少在两千人以上!"亦勒赤台做出了判断,"能顶住吗?" "只怕箭簇不足。"亦忽纳回答道。 "看来只能突围了!" 亦忽纳点头道:"只得如此。亦勒赤台大人,你身为使者,必须活着回去向大汗禀告此事。我身为护卫,必须保护你人身无恙。" "现在再说这些,毫无意义。" "不!各人有各人的任务!我们不能违背大汗的命令!我带怯薛歹断后,你带其余的人入冲出去!" "可是……" "事已至急,没有争论的时间了!就按照当初的分工来做吧。" 亦勒赤台只得点头答应。他命令所有的人都上马,能作战的蒙古人都拿起兵器,准备突围。亦忽纳则点齐全部的怯薛歹,挽弓搭箭,列成圆阵,将商队的人保护在中央。 "左面的敌人略少些,全部瞄准那个方向,射击!"亦忽纳大声下令道。 于是,一百枝箭簇化作寒夜流星,飞向花拉子模军的阵中。立刻射倒了一批人,引发了敌阵之中的一片骚动。花拉子模军万也料不到蒙古商队居然敢于还击,更未料到对方的射术如此精准。 "冲!"亦勒赤台见时机已到,当即下令。商队众人遵照他的指令,催动坐骑,突入混乱的花拉子模军中。此时,他真的感谢者别为商队配备马匹的良好建议,否则凭着骆驼,根本无法作战。者别所提供的战马都是产自喀什葛儿的良驹,奔行起来其快如风,不待花拉子模军恢复平静便已经杀到了眼前。 一旦近身交锋,蒙古人日常的军事训练大见成效。虽然这些人不是第一线的作战部队,但是良好的纪律使得他们立刻形成了一支临时军队,而格斗作战技巧全然不在对方之下。仅仅一瞬间,他们已经将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当商队刚刚杀出包围圈,对方也已经从慌乱之中醒来,立刻组织弓箭还击,蒙古商队之中也有人中箭落马。 背后那一声熟悉的惨呼传入亦勒赤台的耳中。不必回头,他已经知道是那个多嘴的剌麻儿哈扎中箭了。此人本来就马术不精,刚才为了保护他,已经有两个蒙古人受了重伤。亦勒赤台虽恨此人坏了大事,但也不想抛下他。连忙圈转马头,却见他已经倒撞下马,身子重重得摔在地面,背后所中之箭经此一撞,已经透胸而出,眼见是不活了。而他那散开的胸口处,一堆珠宝散落了出来。亦勒赤台无奈的摇了摇头。 "为财舍命,想救也难了。" 他忽然想起断后的亦纳忽等人,但眼见花拉子模军已经再度合拢了包围圈,显然将他们围在了中央。而另一部分敌军已从大队之中分离出来,向自己的方向一边放箭,一边追逐过来。 "嗖——"的一声,一支箭簇已经穿透了自己断臂处的空袖管。看来不能再等下去了。虽然和亦纳忽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两个人经过这次长途旅行,互相配合得十分默契,如今真的要舍他而去,亦勒赤台实在是万分不愿。可惜,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自己身上负担的责任也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 当又有三、四支箭掠过身边后,亦勒赤台只能对着犹自喊杀震天的包围圈望上最后一眼,掉转马头,督促着其余的商队向锡尔河的方向逃去。 就在同一时刻内,奋战之中的亦纳忽仿佛感受到了亦勒赤台的惜别目光,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他随手挥刀磕开对面刺来的一根长矛,然后弯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在对方的下颌处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稍顷,裂开的咽喉处喷出一股血泉,灿烂残酷得如同下了一场红雨。 "杀!为了大汗的荣誉,杀死这些无耻的撒儿塔兀惕盗贼!" 言犹未落,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胸前露出了尖锐的矛头。一道殷红的血花倏然绽开! 他摇晃了几下,艰难得向后挥出一刀,将那兀自沉浸于刺杀敌手的偷袭者砍落马下。而他本人在这垂死一击之后,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翻身落马。立刻又有几支长矛刺入他的身体,又将他高高挑起。他的血顺着矛杆大股大股得滑落下来,与部下们的血融会在一起,浸透了讹答剌的深黄色土地。 蒙古人的血永远留在了花拉子模的土地上,深深得渗入,打下了仇恨的烙印!这烙印,惟有以花拉子模人自己的血才足以清洗。无情的命运之轮在贪婪的愚者手中被再度推动,注定了许多无辜者将做为殉葬的牺牲,走上杀戮与仇恨的祭坛! 讹答剌的血,悄然流淌,终将化作怒涛,淹没一切!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章宣战 回顾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期间的中亚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花剌子模算端国是一个新进才勃兴起来的国家。 第161章 建立这国家的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并早已伊兰化的突厥种家族。这个家族最早的根据地花剌子模(1)如今已经成为了东临锡尔河,西及高加索,南控伊朗高原,北到俄罗斯突厥斯坦这一广大区域的共主之名了。 该家族的先祖是塞尔术克算端国的封臣,趁主家内部发生动荡之机独立,并击溃了算端的几次进攻,于巩固自身之后开始扩张起来的。这个时期几乎与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的时间相当。 当代算端摩诃末于纪元1200年继位,1206年夺取西阿富汗,1212年占领河中地区,1215年占领东阿富汗。当此次杀害蒙古商队事件前一年,伊朗高原的各诸侯才正式承认了他的宗主权。当此帝国处于上升势头之际,却因为某个贵族的贪婪举动而与临近同样处于高速发展阶段的蒙古帝国倏然遭遇。 每当想到,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居然是以如此草率的方式而开始,后世史家也不免会大摇其头了。同样,在纪元1218年的不花剌城内的算端行宫之中,正有一位相貌英武,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也在摇头叹息。 "札阑丁王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毫无反应的就要与蒙古开战了吗?" 与他并肩而立的一位铁塔般的汉子大声追问道。 "是啊,毫无征兆的就要开战,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贴木儿灭里(3)将军!你不妨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札阑丁王子的身材已算是相当高,而贴木儿灭里则根本是个巨人!只不过他的筋肉匀称,身体也十分地柔软,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笨重。 说到此时,二人才觉察到彼此原来都怀着同样的疑问,只得同时闭口不言了。做为花剌子模未来的继承人和具备赫赫武勋的一代名将,都被这一突发事件打了个措手不及。 沉默许久,札阑丁王子忽然开口道:"咱们没有准备!新征服的领地还需要安抚,国家的组织还欠完备。在这样的时候与别国开战,实在太不明智了。" "从我听说的讹答剌事件来看,蒙古人的战斗能力不可小觑。他们仅仅死伤了一百多人,我们的伤亡却高达千人之众。" "也许我们的部队要多于蒙古人,但缺乏训练和士气,许多城市的守备队连起码的战斗力都成问题!"札阑丁深有感触得说道,"何况,父亲和祖母之间的矛盾还在加深,否则父亲何必离开乌尔健赤故都呢?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我们却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作战!" "看来,正教徒们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正议论间,一名阉人迈着小碎步走来,向二人宣布算端的召见。 摩诃末算端此时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几岁左右,微黑的面容配以一部威严的长须,看上去倒也真有几分大国之君的气度。在他的面前,站着此次事件的肇事者哈亦儿罕。 "父王!"札阑丁王子在忍住怒气行礼之后,再也按耐不住,大声喝问道,"为何还要将这个无耻的窃贼、强盗留在这里,继续玷污你的宫廷?" "王子殿下,臣杀掉的都是蒙古奸细!"亦哈儿罕自持有王太后撑腰,也大声反驳道。 "住口!事到如今还在巧言令色吗?世间怎么会有四百五十人结队而来的奸细?难到生怕不能被发现吗?"贴木儿灭里断喝道,"我以自己的胡须发誓,这个贪财如命的撒谎者,有理智的人连一只瘸腿老羊都不会让他去看管,他有什么资格当讹答剌城的城主?" "铁王,你怎能如此侮辱于我?我的忠诚都反应在真主的眼睛里!"虽然为眼前二人的气势所震慑,但亦哈儿罕还是虚声辩解道。 "你这个玷污正教的恶棍还敢以真主来起誓吗?"札阑丁踏上一步,厉声责问。 "都给我住口!" 摩诃末算端一开口,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沉默了下来。算端用严肃的目光扫视着两个阵营的人,缓缓开口道: "札阑丁,无论如何亦纳勒术都是太后的侄子,你的长辈,怎么如此无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粗鲁的武夫!" 末尾这一句,顺便将贴木儿灭里也敲打了一记。骁勇的名将脸涨得通红,恨恨得瞪了亦哈儿罕一眼。回敬给他的却是对方得意的眼神,不过当算端下面的话说出来的时候,这样的眼神立刻又被压了下去。 "关于此事,亦哈儿罕也确有处置不当之处。即使是奸细,也要抓些活的送到我的面前来审问,怎么自己就做主都给斩杀了呢?你莫非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我这个正教的保护者的头上吗?" 威严的口吻令亦纳勒术心中一颤,连忙低头谢罪道:"臣下不敢。" 这样的谢罪,算端似乎并不满意,严厉的追究还在继续。 "另外,听说你缴获了蒙古人的物资五百驮,为何至今不见影踪呢?难道真的是打算中饱私囊吗?" "臣下疏忽了。臣下回到讹答剌后立刻全部上缴。" "讹答剌那边,你就先不必回去了。我会派人去暂时代理你的职务的。"算端冷笑道,"我最近收到了一些控告你的信件,有些事情你得先说清楚。一天说不清,就在不花剌住一天。" "算端陛下!这……" 亦哈儿罕的话还没说完,一名阉人疾步跑入殿内,向算端跪倒禀报道:"伟大的陛下,皇太后殿下有信使至。" 一听到皇太后的名字,算端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惧意。为了摆脱这位依托母族,操控着强大权力的母后,他才借与古出鲁克联合征讨西辽的机会移居不花剌的。包括眼前企图解除亦纳勒术城主职务,都是他为加强王权而做出的努力。想到这封信件之后所代表的庞大的乌尔健赤(3)势力,摩诃末算端的头皮就一阵阵的发紧。 他打开了这封不得不看的信件后,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强硬的措词犹如锐利的箭簇,刺得他全身不自在。他将书信阖在自己胸口,双目呆望着大殿的穹顶,如同灵魂出鞘一般。许久,他方才还魂似的放平目光,扫视着对立两阵营的三个人。 三人的目光也同时聚拢在算端的脸上,希望读出太后来信的内容。但是他们读到的却只是一片空白。许久,算端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亦纳勒术,你立刻返回讹答剌城,加固城防,不得有误。" "谢算端!" 亦哈儿罕心中大喜,脸上却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喏喏着退出殿堂。他生怕迟疑片刻就会另出变故,一旦脱离算端的视线便在回廊之中疾步而行,直到处理王宫后才感到全身乏累,遍体生津,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恨不得就地坐倒下去。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如此剧烈的运动吧。 从人见他神情狼狈,肥躯摇摇欲坠,连忙上前一面搀扶,一面问候道:"主人,平安无事了吧。" 至此,亦哈儿罕才长舒一口气:"多亏那位畏兀儿商人的指点,打通太后的关节,这一次才算涉险过关。"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动,急忙催促从人带马立刻离开不花剌,赶回自己的居城讹答剌。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如何将那个鼓动自己杀人越货,夺取蒙古商队大量财物,又献计将部分财帛进献给太后以免除惩罚的所谓畏兀儿商人尽早灭口。但当他回城后再寻此人,却早已不见踪影。看来对方早已猜透了他的下一步行动。然而,这个阿巴该是怎样出现,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而参与进来,点燃花剌子模与蒙古之间的战争导火索的呢?亦哈儿罕本人直到临终之日也想不通。 ※※※※※※※※※ "算端!" "父亲!" 眼见凶手就这样轻易得到了宽恕,札阑丁王子和贴木儿灭里同时上前一步,大声叫道。 摩诃末算端用断然的手势截住了他们的后话。 "灭里,你也回你的忽毡城去吧。整顿人马,准备出征!" "出征?算端要与蒙古开战?" 灭里一惊,他万没想到算端在看过太后书信后,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怎么可以?" 札阑丁亦吃惊非小。他深切得感到祖母的书信之中定然对父亲施加了相当强大的压力。而为了一个自己的亲戚便将国运做为赌注,进行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愚蠢战争,和一个神秘未知的对手仓猝交锋,这是一种怎样的不智啊。 算端挥手制止了札阑丁,然后向灭里道:"你也即刻回城吧。锡尔河沿岸的各城都要做好战争准备。" 灭里看了看札阑丁,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待灭里离去后,算端才将手中的书信命阉人转递给札阑丁。信上的措词竟然比预期的还要严厉。从字里行间之中,他隐隐看到了太后那张形容枯槁的马脸,更有那些手握重兵的舅舅们的阴骘目光。诚然,这封书信之中几乎用毫不隐晦的词句表达了那些人的共同口调:如果不去面对蒙古的战马,便准备迎接内战的钢刀。 "可笑!可耻!可鄙!"札阑丁冷笑起来,"信中竟然说什么‘正教徒杀死野蛮人,是代行真主的旨意‘。默圣有说过这样的话吗?古兰经里面又何曾有过这样的教诲呢?如果只因对方还未皈依正教就可以随意屠戮,那么我们花剌子模早就在十代之前就被毁灭了!" "继续往下看吧。你那疯狂的祖母居然劫杀了蒙古人的第二拨使者,在我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堵塞了最后的和解之门。" "我看到了!伊本.巴合剌是一位很有声望的穆斯林!戕害同教是要遭到天谴的!" "现在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除了与蒙古作战之外,我别无选择!" "儿臣明白了。"札阑丁黯然道。 算端又道:"注意,这次你一定要尽全力投入作战之中,建立辉煌的武勋,这样才能使你的王储地位得以巩固。 第162章 太后最近对你的不满愈发强烈了。" "儿臣将尽力作战!只是,我们的战争准备至少也要在明年才能完成,军队的征调与士兵的训练都需要立刻着手。还需要与其他正教国家达成和解,尤其是报达哈里发那边……" "是啊,这一次确实是一场突然袭击。但愿我们能做得比蒙古人更快吧。"算端谓然长叹道。 ※※※※※※※※※ 不儿罕山,无论何时都代表着沉毅、坚韧的蒙古人性情。它虽不言,却以其冷峻的伫立来昭示其对这片广阔天地的守护之意。没有哪一座山比它更加具有象征意义,也许它的影子早已折射入蒙古人的心中,形成了永恒不灭的印记。而其接连天地的巍峨,则巧妙得维系着人心与苍天之间的丝丝缕缕。 正午的阳光下,成吉思汗正独自登上这座高山。自从逃脱了蔑儿乞惕人的追杀后的首次拜祭以来,每逢他要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都要来到山顶。在这里,即可以静心冥思,更是祈求长生天的加护。无论是攻灭汪罕,还是讨伐乃蛮,乃至远征金国,他都是在此向青天之神做出了庄严而真诚的祷告。 时光毫不留情的将他推向老年的门槛,但却不能软化他的铁样躯体和石之决心。登山的脚步依旧如当年般坚毅果决,望向苍天的眼神之中正有烈火焚烧。 他是应该愤怒的。友好的使者遭到血腥屠杀,交易的愿望受到无情拒绝,蒙古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他诚心诚意地想同穆斯林世界建立和平友好关系和持续的贸易联系,得到的却是此等回答!对于成吉思汗这种非常重视政治关系的光明正大,非常看重对联盟和条约的忠实态度的人来说,这不谛于一种背叛。 然而,这样的愤怒并未烧尽他的理智。震怒之余,他也考虑到如下可能:这是否是一种边境守将的自行其是呢?算端本人是否被蒙蔽了呢?为了在自己方面作到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他派出了第二批使团,特意安排著名的穆斯林伊玛目伊本.巴合剌为使者。当然,结局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不但拒绝交出凶手,而且当场杀死了伊本.巴合剌。 不儿罕山的祈祷在一种悲怆的气氛之中展开了。如同每一次的情况一样,他脱帽、解带,盘于项上,一丝不苟得三拜九叩,对长生青天发出了庄严的誓词: "万能的天神,请看看你最虔诚的子孙吧!他们的血已经深深印入未知的异域土壤,同时也将蒙古人的仇恨也深深根植于那里!这样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清洗!我将远征西方,为了蒙古人的荣誉而战,请赐予我胜利的勇气与力量吧!" 高天苍茫,山岳回声。无数的回音仿佛千万人同时呐喊,由近及远,如同水之波纹在无限扩散…… 从这一天起,成吉思汗的人生步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对他而言,即使是远征金国,也依旧没有脱离蒙古草原的范畴。而花剌子模却绝对是一个未知的领域。基于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本能畏惧感,他的幕僚武将们居然多数都提出了采取慎重态度的建议。 "对那个国家,请恕臣下无可奉告。"耶律楚材的口调一向稳重而简约,"我所知的,大汗定然无有不知。一个信奉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宗教,操着截然不同的语言,富庶而拥有辉煌的文化。至于兵力如何?组织秩序又如何,我根本无从得知。因此,即使准备出兵,也要慎重从事,不可大意。" "臣下完全赞同晋卿兄的意见。"郭宝玉的话不多,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者勒蔑、博儿术!你们怎么说?" "侮辱与背弃蒙古者,必将施予惩罚,但牵涉到对于情况不明的敌人用兵,还需要准备万全。不能随意将蒙古的精华投入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 两老将的进言之中充满了持重之意。 "其他人呢?月忽难,还有你们都说说。" 众人的回答大同小异,几乎没有谁赞同立刻用兵。成吉思汗从他们的目光之中看到了犹豫与迟疑的光芒。 相对于老臣们的谨慎,年轻将领们则保有更为旺盛的战意。他们之中第一个被征求意见的是大王子术赤。 "有何可怕呢?蒙古的苍狼可以飞越高山,踏平峡谷,敲裂硬岩,粉碎坚石。如果出兵,术赤愿意做前锋,为父汗击溃一切敢于为敌者!" 成吉思汗凝视着术赤的眼睛,那是一双闪烁着雷火之光的眼睛。那眼神,那身姿,无论怎样都是一只十足的苍狼之姿。这令他欣慰,也有些莫名的恐惧。 "人们都说,花剌子模是未知的大海,蒙古人投入其中会如同沙子般被吞没。即使我不怕牺牲你和你的部下,却不能不为全体蒙古人着想。" "那又如何呢?蒙古人的命运不是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吗?父汗征服了哈剌契丹之后虽然不打算再对外用兵,但是我们的祖辈又有哪一个不是在于敌人的斗争中渡过一生的呢?敌人是哺育蒙古成长的乳汁,我们不能没有敌人!没有敌人的苍狼又怎么可以算做狼呢?与羊群又有何区别呢?父汗!您想在自己这一代就变为羊吗?" "可是,象楚材那样的智者都提出了警告。" "楚材诚然是一位智者!但他是契丹人的智者。他们契丹人当年和我们一样,都是草原上的苍狼,但是失去敌人后就变成了绵羊,最终被敌人完全的吞掉了!难道我们也要成为那样的种族吗?屏弃楚材的言论吧!那样的言论并不适合我们!只有不断树立敌人,我们的苍狼才能永远保持锐利的风格!让无穷的斗志永远贯穿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吧!" "了解了。"成吉思汗默然注视着儿子,"你认为我已经丧失了斗志吗?不,我没有。我会派你做攻打花剌子模的先锋,如果你战死了,我会毫不回顾地踏过你的尸体,继续向前!" "先锋是勇士的荣誉,战死是蒙古人的奖赏!多谢父汗!" 说完这样的话,术赤便转身离去了。打发走术赤后,成吉思汗原本沉郁的心情终于好转了起来。至少年轻人们没有丧失苍狼之心,那么自己更加不能落后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踱到了孛儿帖的帐幕前。守在门前的侍女惊见大汗到来,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她忽然对着帐内高声呼喝着:"大汗驾到。" 成吉思汗微微一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今天是怎么了?配合着侍女的慌乱脸色,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沉。但是,他没有生气,而是放慢了脚步,给予帐内人更多的时间。此前,对于妻子与人有染的传闻,他并非一无所知。大约是在自己出征金国以后流传起来的传闻说,奸夫是一名被掳的契丹乐师,很英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对此,他不打算追究什么。毕竟是自己冷淡了孛儿帖,她即使做出了什么,也不应得到怪罪。既然自己不能给对方快乐,那么也就没有资格去阻止对方自行寻求。 估算着那位美男子应该已经脱离后,成吉思汗才走进帐幕,迎接他的孛儿帖居然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将我当作傻瓜了吗?"成吉思汗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丝怒意。但是,当他看到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却又缓缓得将怒火平复了下来。长他一岁的孛儿帖提前几年就跨入了老境,衰落几乎是在自己出征金国的几年内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雪白的头发完全是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的翻版,所不同者是身体,母亲至死都保持着婀娜的体态,而孛儿帖则完全膨胀了起来,肥胖的程度使得自己几乎完全不认识她了。 自从伐金归来后,孛儿帖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成吉思汗不提出询问,她就从不开口。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是,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为艰巨的远征,成吉思汗不得不说话了。 "我要再次出兵了,还是会带走你的儿子。" "要打仗了吗?想出征就出征吧,不必在意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远离我了,这已经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啦。如果不想作战,那么就休息。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无所顾忌的自行其是吗?" 孛儿帖的沉静比谴责更加容易刺痛人心。 "但这次不同,也许会死很多人,也许术赤再也回不来了,包括我也可能会死在异乡。" "大汗啊,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呢?"孛儿帖露出难得的笑容,也就是在这瞬间,当年那妩媚少女的丰姿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 "做为你的老妻的我,除了服从还能怎样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明白了。" 成吉思汗知道她不快乐,但却无计可施。这是一个奇怪的轮回,自己的地位蒸蒸日上,自己的权力无远弗界,却不能给予身边的人更多的快乐。不止孛儿帖,即使是忽阑也日趋闷闷不乐。那种不满如同北方飞来的如席雪片般无休无止地落下,最终积淀为一层难以化解的坚冰。 "大汗还不满足吗?蒙古的姑娘、汉人的姑娘、女真契丹的姑娘围绕着你,这还不够吗?现在又要将花剌子模的姑娘用大象驮到自己的帐幕之中吗?" 抚着已经超过十岁的儿子木秃坚的头顶,忽阑用半是抱怨,半是揶揄的口吻说道。 今日之忽阑,任何赞美之词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丽。而在这美丽之外,还有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可是,她的眼角眉梢分明隐藏着幽怨的余韵。每当提及成吉思汗的那愈发壮大的后妃队伍,忽阑的口调就会充满的讽刺的意味,但是,这却不能减损她一丝一毫的风度威仪。看来她对于成吉思汗的爱情还是坚信不移的。因此,在俏皮话过后,她还是提出了非常积极的建议。 "进攻吧!没有犹豫的必要!花剌子模是一个强国,打败它会为大汗带来更多的荣誉与战利品,如果它只是一个贫弱的小国,反而没有任何价值了。 第163章 大汗一生都在进攻,这一次也不必改变。蒙古人需要战争的烈火,你自己也需要,我将陪同你一起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在兵燹的旷野之中与你并肩而立。战斗的呐喊,箭簇的呼啸,刀剑的碰撞,战马的嘶鸣,这一切才是属于我们的最真实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确信吗?" 望着目光狂烈的忽阑,成吉思汗喃喃问道。忽阑的话语已经点燃了他心中战斗的激情。 "是的!"忽阑的口调异常坚定,"这华丽的帐幕,璀璨的珠宝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它们只是华丽的幻影而已,一旦我离开,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虚空之中。回去看看你自己的帐幕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谢你!"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转身欲行,却又被忽阑叫住了。 "大汗!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更没抱怨过什么,当我与你共同置身于花剌子模的战火之中时,我是快乐的!我将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唯一的希望只是到时候能够请大汗仔细聆听我的言词。仅仅一次,我就彻底满足了。" "你想说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万能的长生天在对我发出连续不断地召唤。那个声音在我心底发出强烈的共鸣,时刻提醒着我要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宿命任务。" 在做出这番表白的时候,忽阑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脸上笼罩着不可逼视的神奇光晕。成吉思汗再度炫惑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告别忽阑后,成吉思汗却没有任何回驾宫帐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也遂——来自塔塔儿族的贤淑女性—— (1)今咸海南部的基瓦地区。 (2)"铁王"之意。迦恩的小说《屠夫》与《蓝旗》之中对其英雄事迹多有专门描述。 (3)?etchi,花剌子模的都城,蒙古人称玉龙杰赤。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一章储位之争 新提升为怯薛歹百人队长的阿巴该一步不落地跟从于大汗的身后,困惑地看着他在各个帐幕之间穿行。但困惑归于困惑,阿巴该相信大汗的每一步行动之中都有着常人难测的深谋远虑。可以说,他对大汗的情感是一种近乎对神的宠拜。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大汗将他提升到这样一个荣誉与权力并存的高位之上,即使只是让他做一名小小的兵卒,他的宠拜之情也不会减弱并分。 阿巴该目送着大汗走入也遂妃子的帐幕后,他便如一只忠于职守的蒙古犬般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一但发现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以生命去捍卫自己内心中最伟大的人物。至于帐幕之中的对话,他是半个字也不敢偷听的。 也遂时年也将近四十岁了,比之当年初入后宫时显得成熟了许多。虽然没有忽阑的光彩夺目,却有其独具一格的清淡风致。如同一朵草原上默默绽放的野花般,不饰雕琢,摇曳生姿。 "呀!大汗来啦。" 她的口调之中既无孛儿贴的不满,也无忽阑的调侃,有的只是妻子对丈夫的脉脉温情,殷殷期盼。这反而令成吉思汗有些惭愧起来。屈指算来,自己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进入她的帐幕了。 "在她的心中,真的没嫉妒这种情感吗?"成吉思汗暗想,"如果说这可以证明她并不爱自己,却也未必。她对自己这种以自内心的欢迎是可以确信的,她的节操也是无可指责的。甚至可说超过了忽阑。因为有着自己的宠爱,忽阑是不会过于寂寞的,也就不存在另寻新欢的可能。只是,一旦自己如对待孛儿帖那样去对待忽阑,她又将怎样呢?会不会如也遂般保持着无可指责的贞洁呢?" "我又要出征了。" 成吉思汗在默默地接受了也遂的款待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花剌子模吧?" 也遂的语调之中也没有丝毫意外。成吉思汗点了点头,知道她还有下文要讲出来,便静静地倾听。 "花剌子模是大国,这一仗打下来,恐怕又要许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时间,就连胜负也未可逆料呢。" 也遂微微颔首,凝思片刻,缓缓说道: "我汗要将翻越那巍峨险峻的山岭,渡过宽阔汹涌的江河,出征远行,平定诸国。然则,这世间一切有生之物,无论如何都难以长生不灭。在万能的天神眼中,人的一生犹如小虫,与永恒的天地相比只不过是匆匆一过客而已。倘若我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于地,届时,大汗你将自己多如绩麻般的百姓,交付与何人?而那些似飞鸟般聚来你麾下的臣民,又将由谁带领呢?在你亲生的四位英雄王子中,要将命谁来继承你的事业?"(1) "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什么人托你来询问的?" 成吉思汗乍听之下,心中惕然而惊。虽然也遂一向以贤惠聪颖而著称,但是提及如此重要的问题,甚至是自己都未曾仔细考虑过的问题,还是不免令他心中疑云顿起。他不认为对方拥有如此深谋远虑的目光。 "大汗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是这样,请将我处死吧。" 觉察到这一切的也遂,面对成吉思汗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一步不退。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吧。"见到对方如此庄重肃穆的表情,成吉思汗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遂的美德是有目共睹的,从来没有任何谎言从她的口中流出过。何况,一个说谎的人是不会保有如此坦然的眸子与郑重的神色。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如此大事突然被你提出,确实令我有些震惊了。" "大汗,实不相瞒。我只是说出了你的众位王子、兄弟以及大臣们的心里话而已。" 成吉思汗终于完全释然了。 "谢谢你,也遂。你有着惊人的智慧与勇气,你为我解开了众人对出兵采取迟疑态度的谜底。你在我疏忽的时候提醒了我,使我心情安泰。" "为大汗解忧是我的职责,更是荣幸。" 也遂深深下拜。 翌日,成吉思汗就下令将全国所有千户那颜以上者召至不儿罕山大营,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在他想来,这也许是一场诀别之宴了,因此就连主持对金作战的木华黎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会。 时当纪元1219年的春天,草原周而复始的万物复苏季节,金顶宫帐之中也同样热闹非凡,欢乐的气氛与往昔的大宴全无二致。直到成吉思汗提出确立继承人的问题时,沉默的气氛才骤然升起。对于这个盘旋于众人心中,却始终无人敢于触及的敏感话题,即使是王亲贵戚还是资深老臣,都不免有啉若寒蝉之感。 大家都清楚,大汗最为疼爱者莫过于幼子拖雷,每次出兵做战都会将他带在身旁,得到大汗言传身教的他已经成长为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上将。大汗对他的用兵天才与果敢精神有着上佳的评价,甚至于将观看拖雷用兵当做一种乐趣。每当拖雷临阵,成吉思汗都会亲自在后观战,完全是一只保护雏飞小鹰的老鹰的滑翔姿态。何况,基于蒙古传统之中有幼子守家业之俗,拖雷是大汗所有私业的合法继承人。 然而,若只是唯一的选择,或许众人都会放下心来,但术赤的存在却又是一堵无法绕过的障壁。长子的身份与远胜弟弟们的显赫战功都于无声中宣示着他的当仁不让的权力。 虽然是二选一的命题,但却是一道不容有错的命题,当此大事之前,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人们的目光都集中于大汗的脸上,静待他的决断。 "术赤,做为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只管说出来,今天是讲话的日子,任何的言论都不会受到惩罚。" 即使受到鼓励,术赤却不愿多说什么,悬疑的身世与尴尬的地位令他左右为难。同时,他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命令自己先说,这分明是堵住自己的继承之路,使得拥护自己的人无法开口提议,自己又不可能真的提出自荐。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逊谢一途,只要父汗顺声答音,自己的权力就将被彻底排除。是甘心就范还是奋力一搏呢?在此足以决定人生命运的重大选择之前,又岂是倾刻间便能做出决断的呢?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打破了沉默。 "父汗,你先问术赤,莫非有意立他为汗吗?不要忘记,他只是一个蔑儿乞惕的野种罢了!这样人怎配继承大蒙古的汗位?" 说话的人正是察合台。 侮辱形同伤人之利剑。没有哪个蒙古人会轻易任人砍杀,同样也不会有哪个蒙古人会甘愿受人侮辱。沉默的术赤化做狂怒的狮子,咆哮着飞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察合台的衣领。 如果说野狐岭战前的见死不救是二人之间矛盾表象化的开始,那么今日便是这多年积怨的一次总暴发!许多年来倍受的冷遇,对于术赤来说,不谛于一副沉重的枷锁,更难以忍受的是副枷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增加份量。 "父汗尚且未在我等之中分彼此,你怎敢如此待我?!凭的是什么?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自视优越于我?你这个令人厌恶的丑类!论到心胸狭隘与性情粗暴胜过我罢了!" 郁积的情绪一旦发泄,直如江河大海般一泻千里,术赤怒气愈胜,扬言要与察合台在武艺上见个高低。 "我今与你比试弓箭,若输与你,我便自断一指!然后再角力,若败于你,我便死在倒下之地,不复起身!"说到此处,术赤的目光转向成吉思汗,"父汗!请下令吧!" 察合台自不示弱,也反手揪住术赤的前襟,二人僵持不下,眼见一场兄弟相残的惨剧便要当场发生。当此时节,众老臣岂能坐视不理。博儿术疾步上前拉住了术赤的手臂,木华黎则从背后后抱住了察合台,其余老臣们一拥而上,连劝带拉,终于将相持不下的两兄弟从中分开,各自劝到帐幕的一角。 第164章 面对眼前的纷乱,居中而坐的成吉思汗却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沉默。他头脑之中甚至没有出言劝解的想法。他的思绪其实已经飘离眼前,飞回了童年时代。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克帖儿对自己出身的置疑与今日之光景何其相似,自己向他射出愤怒的一箭时,那种激烈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今日术赤之怒的底版呢?父子两代人身上如出一辙地背负着血脉疑云的烙印,这足以被他们引为终身之痛的宿命,决不能再延续到第三代人的身上! "星天旋转,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世界翻转,诸国攻伐。 连进被窝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争夺,杀伐。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没有亲爱友好,只有厮杀格斗!" 许久不曾出现在公开场合的豁儿赤老人,由于近年中了风,双足以不良于行,因此只能坐在原地观看着这一场兄弟阋墙之争。眼见两只斗狼剑拔弩张,势成水火,他心中忧虑,便唱出了这首草原上故老相传的歌。对于这首歌,在场的众人无不耳熟能详,每当他们行将冲入敌阵,一拼生死之际,这首歌总是伴随着他们的心灵,激励着他们的斗志。 很快,便有第二人开始跟着哼唱起来。这人便是侍立于成吉思汗身侧的阿巴该。做为一名挚诚的大汗臣下,他为两位王子之间的对心而忧心忡忡,是老人的歌声提醒了他,因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 一曲歌罢,众人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于豁儿赤老人的脸上,那张略有歪斜的山核桃皮脸上显现出凝重至极的神情。青壮年时代,他是草原上著名的好色之徒,及至老境,却一反从前,俨然有智者的风度。 "二位王子,这首歌你们都会唱吧?"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他见被询问的二只盛气斗狼默然颔首,于是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们蒙古祖先们生存的时代。草原上的各部因彼此仇恨而互相攻杀,人们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呢?你们如果不知道,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汗,问问在场的诸位,尤其是要问问你们的母亲孛儿贴。" 豁儿赤喘了一口粗气,又道: "你们的母亲,她是草原上最为慈爱,最为圣洁的女子,如果她看到你们这样彼此仇视,会怎样的悲伤呢?难道你们就忍心冷了她那油一般温暖的心,乳一般圣洁的心?她虽曾被掳,然而这是她的错吗?你们身为儿子却因此而喋喋不休,岂非是在羞辱她,增加她的痛苦吗?难道你们不是同出其腹而生,同饮其乳而长吗?" 说到这里,老人观察着两王子的表情,见他们已经垂下了头,不复适才之盛气,便继续说下去。 "这个混乱的时代是那样的黑暗,如同没有星斗的长夜般令人难熬。多亏有你父汗,他用面上的火照亮这世界,用眼中的光点燃人心的希望。他为此而经历了怎样的艰辛与危难,你们可曾知晓?" "当其壮年争战时, 被创流血盈其桶。 夜寐之时无有枕, 但凭衣袖遮风寒。 口渴之时无可饮, 但以涎水而止渴; 饥饿之时无可食, 仅以磨牙而充饥; 每逢沙场争战日, 以汗洗面复濯足; 汝之父母共辛劳, 相伴相随何曾分。 空腹以行路, 吐口中食以哺汝等; 背负以行路, 为使汝等长与男儿齐。 风霜雪雨历辛苦, 终将汝等育成人; 挺身也是男儿肩, 抬足亦可跨骟马。 我们神圣皇后的心啊,[手机电子书17z.] 明洁如经天之日, 宽广似无涯海子。"(2) 一席歌罢,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包括他在内的其他经历过那一段黑暗岁月的老臣们抚今追昔,亦同样流下了热泪。 "听听吧!我的儿子们,你们听清楚了吗?"成吉思汗终于开口了,"这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过去。为了今天,我们征战、我们牺牲、我们流血、我们饱偿艰辛!我们无怨地吞咽着苦果,只为求今日盛绽的鲜花!我们终于做到了!为此我们不惜征战、不惜牺牲、不惜流血、不惜饱偿艰辛!那些充满苦难的黑暗日子终于过去了,但距今却并不遥远。我们不能忘记!术赤、察合台,如果在你们这一代就忘记了这一切,那么我们家族岂非要重蹈阿勒坛与忽察儿家族的命运吗?那么我们以铁血凝结而成的统一的蒙古,很快便会倒退回当年的悲惨之中去吗?" 术赤与察合台相顾无言,同时在心中懊悔自己的冲动与不识大体。 "察合台!"成吉思汗以严厉的目光盯视着他,"你今天的行为非常可耻!你怎么可以用捕风捉影的流言来中伤自己的兄长?术赤难道不是我的长子吗?自今以后谁也不许在传播这些没有根据的谣言,否则无论地位尊卑一律按大札撒令处死!" "喏!"从人齐声回答。 受到诉责的察合台双膝跪倒,涕泣出声: "儿臣记住了。今后愿与术赤并肩协力,同心辅助父汗!哪个若起异心,当面砍死!哪个若敢逃跑,背后一刀!" "术赤呢?你怎么说?"成吉思汗问道。 "察合台的话,儿臣无异议!" "很好,你们都是识大体的孩子。做为父亲,我为你们而骄傲!" 成吉思汗大声道:"我现在以全蒙古人的可汗,长生青天的代表宣布,选立三子窝阔台为嗣。当我蒙长生天的召唤离开大地的时候,由他继承我的汗位,成为全蒙古新一代的共主!" 这个突然提出的人选着实令众人吃惊,包括窝阔台本人同样感到无比的意外。众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直到许久才发现自己确实没听错。 在这一刻之前,窝阔台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汗位的继承人。这瞬间降临的大任令他措手不及。 "父汗,这……" 成吉思汗以不可违逆的严厉目光制止了他,随即转向术赤与察合台。 "你们俩以为如何?" 术赤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冷峻。 "父汗主宰一切,凡是你的命令,我都一体凛遵。今后与察合台、拖雷两兄弟共同辅助窝阔台,誓死效命!若存异心,死于非命!" 察合台从不落后于术赤,立刻回答道:"窝阔台敦厚谨慎,具备王者气度,在我们兄弟之中最肖于父汗,我愿听从其指挥调遣。" "拖雷呢?说说看。" "父汗指定了兄长,我愿永远站立在他的身侧。他有遗忘,我来提醒;他打瞌睡,我来叫醒!做他的随从与马鞭。他下令时,第一个应声,无论如何决不缺席!随他远征,为他奋战,直至自身听到长生青天召唤!" "忠诚的孩子,谢谢你。" 成吉思汗对于拖雷的态度并不意外,这孩子从来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与过分的野望,是其难能可贵之处。但是,这并非属于一位大汗的品格。 "窝阔台,该你说话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窝阔台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颤动的韵律,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口调。他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沉稳却总是有着父亲的影子。迟缓的语速几乎令人怀疑他有轻度的口吃。 "父汗的命令,孩儿不能拒绝,因此无话可说,惟有勉力执行。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子孙之中出现羊不吃的草,狗不食的肉,射不中身边的麋鹿,捉不住脚下的野鼠的无能之辈,不肖之徒。那时又将如何?" "窝阔台是深谋远虑的人!" 全场的人都在静听成吉思汗父子之间的对话。窝阔台的话语体现出一种超越其他兄弟的老成持重,使得他们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固有观感。同时也深深敬佩大汗的超凡眼光。 与另几位兄弟相比,他也许稍欠激情与活力,但更为温和宽厚,最肖其父。他像他的父汗一样稳重沉着,头脑清醒。当然,在雄才大略,聪明睿智方面,他可能不及其父汗。但他也有胜过其父汗之处,那就是他为人比较善良纯朴,平易近人。较之其余兄弟有着更多的长处。 在一片赞叹之声中,成吉思汗寻觅到了术赤苍白的面容。行将步入中年门槛的术赤此时已是蒙古的一代骁将,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勇气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这一点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酷肖年轻时代的自己。论及继承自己的大业并能将其发扬光大,术赤俨然是众兄弟之中的不二之选。凭心而论,成吉思汗确实动过立他的念头,但是每当接触到那双充满倔强与挑战之色的眼睛时,他的心中就会深深地打一个结,新结连旧结,结结相缠,纠葛不清。正是这样的执念最终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各方面都很平均,但信念力强,性情和善的窝阔台。至于二者之间的取舍是否合适,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即使睿智如大汗者,亦不能简单的做出确认。因此,对于术赤这种黯然的神情,成吉思汗未必没有预料到,甚至于还有着某种胜利般的快感。 "我的儿子们,你们的领土不必并行。天下未知的领土辽阔无比,滔滔大河纵横交错,碧绿的草原接连天地,何处不可立国,何处不可为君?振奋你们的意志,抖擞你们的精神,用自己的力量来夺取属于自己的更加广阔的兀鲁思吧!" "喏!" "举起面前的美酒,让我们高歌畅饮!为行将到来的战斗;为可能面临的困难;为胜利、为牺牲、为荣耀、为死亡干杯吧!" "我们愿意战斗;我们不惧困难;我们享受胜利,我们接受牺牲;我们因荣耀而荣耀;我们含笑面对死亡!我们出征,不击溃敌军决不回头! 第165章 我们上马,便不踏平敌人决不下马!让长生青天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走上战场!" 众口一词,众志如山,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决死一战的豪情。对于术赤以外的其他人而言,这将是一次对未知神秘地区的探险,于荣誉与死亡边缘的不期而遇,而在术赤而已却有着或多或少的另一层涵义。 "也许这一次,术赤会背叛自己吧。"突如其来的闪念划过成吉思汗的脑际。毕竟遭受了此次重击后,对方做出任何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不足为奇。是未雨绸缪的加以防范还是听之任之的毫不理睬呢?然则,无论怎样这都是一场新的试练,是自己的也是术赤的。 "我家的客人啊,你究竟是否可以成为真正的苍狼,就看这一次远征了。虽然你已经完成了许多的任务,通过了艰难的考验,但这一切还未足够啊,就如同我尚未得到证实一样。向着无限遥远曲折的道路飞奔吧,以无坚不摧的气势,无往不胜的勇气建立属于你自己的天地吧!展现出属于你自己的与众不同吧!未来属于你,也属于我!" 酒宴的气氛是豪壮的,也是悲怆的,老将们在彼此问候着对方的身体,年轻人在畅想着未来的激战。惟有术赤,沉默不语,酒一杯一杯灌入他的腹内,他的脸色反而愈发苍白了。 成吉思汗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面前来。 "你身为主将,一身关系全军安危,切不可再向往常那样单独出猎了。" "父汗也要保重。" 术赤的眼中再度浮现出那种令成吉思汗不快的对峙目光,这使得他的回答显得颇为粗鲁无礼。成吉思汗此次却并未心生不悦。但是,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父子间的这次简短的单独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这将是二人一生中最后一次交谈了。 ※※※※※※※※※ 从纪元1219年的春天开始,蒙古草原上再度掀起战争的热浪。成吉思汗一边着手于战争准备,一边派出多路探子去侦察花剌子模的各种情报。他按照惯例,他命幼弟帖木格斡赤斤留守蒙古本地,其余老臣宿将一律随军出征,妻妾之中只带忽阑同行,耶律楚材也奉命随驾。 征兵令向四面如飞般传递而出,调集各家那颜以及各个属国的兵马向指定地点——阿勒坛山南坡、也儿的石河和乌伦古湖之间的草原地带集中。 这是一片地势雄伟,幅员辽阔的土地,仿佛是上天为积这令世人至今犹忆的暴风雨而预先准备下的集聚能量之所。北临阿勒坛山的崇山峻岭,无限林海,南面准噶尔盆地的浩瀚沙漠。由于无数条源自阿勒坛山顶融雪的无名河流的不懈灌溉,使得这片海拔低于一千米以下的亚高山牧场丰美异常,郁郁葱葱。远而观之,一碧如洗;近而察之,凝如翠玉。其间点缀以错落有致的冷杉、欧洲山杨、白桦、雪松、杨柳等等杂树林,形成了北亚地区独具特色的自然风情。那些山间溪流沿着错综复杂的山石岩壁飞流直下,跳跃跌宕,化作一条条如银胜雪的水之匹练,冲击着万古如兹的苍岩巨石。这些雪山河流在冲下高山后,在草原上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了也儿的石河、乌伦古湖和乌伦古河这样较大的水面。这其中,最大的河流当属也儿的石河,当它一路向西,吸纳了众多小河的能量后,径流和幅面迅速膨胀起来,水流的咆哮之声亦转而高亢起来,直至冲入西伯利亚寒带针叶丛林之前,依旧保持着清澈透明的雪山风韵。在它稍南的地方,有一条与之齐头并进的河流,那就是乌伦古河。它的流向在脱离山麓的怀抱后就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渐渐混入的沙石改变了水流的颜色,生满怪柳的河岸显得有些荒芜,预示着准噶尔沙漠边缘地带即将来临。幸而,这条河流相当乖巧地转了一个湾,避开了生命禁区的死亡邀约后,投入同名湖泊的怀抱之中。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在翻越阿勒台山脉后,就是沿着河岸进入位于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叶密立(额敏)河河谷,然后绕过阿拉湖,通过号称"准噶尔盆地大门"的阿拉套山口,进入谢米列奇耶(或日杰惕速)平原,即所谓的"七河地区"。 统治"七河之地"的领主阿儿思兰自从得到了讹答剌惨案的消息后,便判断成吉思汗决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早已秣兵厉马,只待宗主的召唤。当他得知蒙古军出兵的消息后立刻也起兵响应,在合牙里黑(今勒普辛斯克市与科帕尔市之间)与成吉思汗主力合流。在他不久之后,另两支人马也相继到来:畏兀儿亦都护巴尔术和阿力麻里(3)国王黑勒纳黑特勤(4)二军。但是,这并非成吉思汗的全部附属国,唐兀惕人的军队至今仍迟迟不至。最终,消息传来,唐兀惕主(中国史书称为神宗的)在权臣沙阿敢不的阻挠下,不但拒绝了发兵的命令,同时以傲慢口气回复道:"如果成吉思汗的力量不足,又何必自称大汗?"这种轻率的态度激怒了成吉思汗,并在日后引发了深刻的复仇行动。 虽然缺少了唐兀惕的援军,这次的蒙古远征军依旧是整个草原上近几百年来从所未见的大军。合计超过二十万的战士(5)被集合起来,其规模超过伐金之战时的一倍以上。不久,这一股风暴将使西方的诸国发出末日的悲鸣。 纪元1219年仲秋的某个清晨,蒙古军兵分几路,悄然渡过了划分蒙古与花剌子模国土地天然分界线乌浒河(锡尔河)。这是一条发源于天山山脉,最终注入咸海的内陆大河。成吉思汗驻马于蒙古一侧河岸旁的小山之上,俯视着脚下这条如同带子般闪着银色光泽的大河。如今,这条带子已经被几十道黑色的利刃斩得七零八落,难以为继。河的对岸,耸立着无数有着奇异尖顶的城市,里面居住着众多与蒙古人持有不同宗教,异样风俗的人民,再向后则是被浓密晨雾所遮蔽的神秘土地。 对于成吉思汗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新鲜的、不可预测的、富有挑战性的。对于挑战,他从不畏惧。 "苍狼,迎上去吧!" 他在心中向自己高声喝道。随即催动坐骑,飞驰下山。背后的阿巴该等怯薛歹不敢怠慢,同时纵马奔驰,追上自己的可汗。这一小队人马瞬间便融会在西征大军的洪流之中,再也无法分辩了……—— (1)《秘史》原文为一首词意深邃悠扬的歌: 合罕越高岭渡大水, 所以出征长行者, 唯思平定诸国矣。 然凡有生之物皆无常也, 若汝似大树之躯骤倾, 则将似麻绩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若汝似柱础之躯猝倾, 则将以聚会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所生英杰之四子中, 其委之与谁乎? (2)关于这段追忆孛儿帖对二子的慈爱的动情话语,《秘史》记载为阔阔搠思所说,今为行文需要,改为豁儿赤,特此注释说明。 "油一般温暖的心"(tosunduranqoru‘uldju),"乳一般圣洁的心"(s_ndj_r_gen)和"神圣母后"(boghdaqatoun_k_),乃至"我们圣后和太阳一样光明,她的心和湖一样大"(boghdaqatounbidanonaranmrtugegeyen,na‘ourmrtudelgersetkil)等语句采自海涅士译本。汉译文为"冷其油怀,凝其乳心","如日之明,海之宽"。这是将孛儿帖正式封为圣人的起点,此后任何人也不再提及孛儿帖被掳之事了。这虽然只是一种巧妙的饰词,但也可以证明,成吉思汗的王权不仅仅是在政治关系与蒙古草原各部统一问题上进行了完全的整合重组,更是对私人道德理念与家庭关系乃至社会关系上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改新与再构建。 海子,也就是湖泊。 (3)阿力麻里(almal?q)在伊犁河谷一代,今固勒札附近。 (4)黑勒纳黑特勤(so?qnaq-teg?n),此名采自《拉施特书》别列津译本以及原文。 (5)这个数字是根据巴尔托德的统计。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二章血色之风 深秋的黎明,如同一团无可名状的粘稠液体,铺陈在讹达剌城的锥式堆堞与尖尖寺塔之上。一名倚在城壁角落中瞌睡的守城士兵被忽然吹来的寒风所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伸了伸乏力的腰肢,向四外随意扫视着。忽然,他的目光被东面晨雾中的景象所吸引,呆呆地望着,惊骇的感觉立即将他的五脏六腑牢牢地抓住,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从乌浒河畔延伸至城下的沙漠上,似乎有大片的积雨黑云降落至人间,看似云团却又颇有不同,云的边缘处又有银色的寒光的闪动,似波浪般起伏,又如正在酝酿的霹雳雷火。大地在巨烈地震动,城壁摇摇欲坠。 "这……这……这是……" 云涌的速度霎是惊人,几乎在一瞬间便与城市拉近了许多。终于,守城兵发现所谓的乌云正是一支自己有生以来所不曾见过的庞大骑兵军团,而闪烁的寒芒正是甲胄与刀枪的反光。 许久,犹自沉睡的讹答剌城在撕肝裂胆的惊呼声中猝然睡来了。 "敌袭——敌袭——蒙古人来啦——" 当城主哈亦儿罕那臃肿的肥躯出现在城壁上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蒙古军已经展开了对全城的包围态势。后世波斯诗人在描述蒙古军围城的情景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天变蓝,地变黑, 原野因战鼓轰鸣而震动。 他用手指向原野上的人马, 一支无穷无尽的军旅。(1) 看着城外气势逼人的蒙古军,哈亦儿罕几乎要悲鸣出声了。 第166章 此刻的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婪行为的愚不可及,严重的后果令他全身发抖。 "啊!那个就是蒙古蛮子的可汗吗?" 哈亦儿罕的声音在动摇,仿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墙头草。远处,越过堑壕与沙漠,蒙古军的如林旌旗之中,一尊黑色的骑影巨象在缓缓移动着。毋需任何人告知,哈亦儿罕也足以清醒地认知到那就是传说中蹂躏了东方大国的蛮族王者。如果说,过去他曾经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这样的首领带领着这样的军队,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厄梦。 "没看到那面下挂九马尾、上饰白马鬃的巨型战旗吗?那就是象征着毡帐人至高之权威,凭依着战神之灵体的九足白旄大纛啊!如此威风,全不似凡间之人!" 背后的中年武将感叹道,声音中既有畏惧之心,又有厌憎之感,然而更多的还是激赏赞佩之意。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那种近乎武神之姿,同样使人不得不由衷折服。 哈亦儿罕转过头来,将略带不满的眼神扫过这位名叫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武将。他是半个月前奉摩诃末算端之命,率领一万康里人的雇佣兵前来增援本城的。他自己本人也是康里族人。虽然是皈依正教的同僚,但哈亦儿罕对这些尚处于游牧生活之中的远亲们(2)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蔑视心态。 哈剌斯对哈亦儿罕的白眼视而不见,继续以兴奋而又惶恐的口调呼喝指点着敌阵。 "喔!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骑兵同时聚在一处,真是盛大的军容啊!" "哈剌斯大人,你在说什么啊!当此大敌当前之际,你怎能出言动摇军心!" 对于哈亦儿罕的抗议,哈剌斯全不在意,只是发出冷冷的嘲笑。 "这本来就是一场无端的战争,士兵们要为某些强盗的恶行而遭受无谓的牺牲呢!" "休要胡说!" 被揭出短处的哈亦儿罕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正想是否要下令处死这个胆敢顶撞自己的蛮族一党,却听到士兵们发出的狂叫。 "看啊,蒙古人在烧村子!" 因士兵们的声音而往其目光所见看去,城郊附近的村落之中腾起了熊熊烈焰。随即,各处不断有火光冲天而起,加之战马嘶鸣,刀剑钪镪,垂死者的呻吟,妇孺们的惨号,将这片原本静谧的绿洲田园在转瞬之间化做了人间炼狱。 以大军为中心,无数的小股骑兵队如同太阳射出的万道光芒般冲向四野,扫荡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农田、果园、房屋、灌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悉数被夷为平地。被捉的农夫们以一字长队之状络绎不绝的被押回蒙古军本阵。 "真主啊!万恶的蒙古人要做什么?" 哈亦儿罕被这种冷酷无情的破坏与杀戮惊得魂飞天外,这种复仇的渲泄令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他甚至于不敢再往下去想,如果讹答剌被攻破后,做为对方欲得之而甘心的自己又将面临怎样严厉的制裁。在他看来,眼前的烈火飞烟正是被成吉思汗心中的愤怒所点燃的。 此时,对面阵中仿佛平地上升起了山丘般,巨大的宫帐被搭建起。黑色巨影的雄姿已经回转马首向那里而去,并最终消失于视野之外。这位兵燹发动者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完全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 哈亦儿罕等人的猜测一点也没错,出现在阵前的确是成吉思汗本人。在对讹答剌城进行了一番观察后,他下达了杀掠令,以此做为对使者被杀事件的先期报复行为。当然,这与此后的一连串可怕的报复手段相比,只能算是整部凶残剧集的一个小小的揭幕过场而已。 以纪元1219年秋天对讹答剌的进攻为发端,蒙古军展开了对花剌子模算端国的全面战争。回到刚刚建起的宫帐后,成吉思汗便下达了他酝酿已久的作战计划。对于讹答剌城,早在渡河前就被他划入不赦之列,但是他并无意亲手取下此城。毕竟这是一场全面性的战争,自己没有必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座不足以左右全盘的局部战斗之中。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将全军分为四路: 攻击讹答剌的任务交由察合台与窝阔台去执行,同时还派遣富于城市攻防战经验的从属国高昌之王亦都护巴儿术的畏兀儿军做为辅助军参阵。 除了围攻讹答剌的一路外,术赤的兵马向河的上游挺进,兵锋直指格昔那黑城;另一支五千人的偏师由阿剌黑那额、速格秃扯儿必和塔孩这三位年青武将率领,直捣上游重镇忽毡。成吉思汗自身则按老规矩,与拖雷同领一军直取不花剌,寻求与算端摩诃末进行决战,同时切断算端与前线诸城之间的联系,瓦解花剌子模军的作战统合能力。 连续两天,蒙古军虽然没有攻城,但他们的四出杀掠令城中人人噤若寒蝉,全然不曾注意到大队兵马的调动。心胆俱裂的哈亦儿罕自从走下城壁后,就一头扎入中心城堡内再也不敢露面,倒是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还算冷静,下了一道有效的命令: "赶快写份战报吧!在完全被包围之前,要赶快让急使送到不花剌去才行。" 当翌日的黑夜降临时,成吉思汗与拖雷的中军即术赤等军出发后,以哲别与速不台为先锋,也踏上了进军不花剌之路。 在白昼中一片枯槁之色的沙漠,此时却被银色的月光染上了一层奇幻、生动、莫可名状的底色。驰骋于这片底色之上的骑兵军团一丝不乱、一语不发,如同滚滚向前的大河之水,浩荡而前,汹涌奔流,直至消失于遥远的大漠深处…… 父亲与弟弟的身影消失于苍茫夜色之中,察合台与窝阔台两兄弟依旧久久凝望着视野的尽头,似乎想极力穿透这黑暗的障蔽,继续追寻父亲的影子。虽然他们已非初次离开父亲单独作战,但心中那种如羔羊般的眷恋之情却并不稍减。直至畏兀儿亦都护巴儿术走过来请示明天的作战方略,他们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一旦面对部下,窝阔台的脸上已忧戚尽敛,使人看到了他身为一军之主的严峻从容。 "不必因急于攻城而耗费宝贵的兵力。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城内的人会坐不住的。只要我们继续保持现在的扫荡态势,他们定然会出城援救。那个哈亦儿罕是个贪婪的家伙,不会无视咱们毁坏他的领地。" "而且在发现咱们分兵后,会使敌人以为有机可乘,做出蠢动的。那时,我们就可以在野战中教训他们。" 察合台完全赞同弟弟的判断。他们与巴儿术一边商量着,一边走回了大帐。 翌日,哈亦儿罕在得到蒙古军分兵的消息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再度登上城壁观察。 "真的啊,城前的敌人只剩下不足三成啦。" "莫非是诱引之计?"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沉吟道。 "哦,也许吧,再看看。" 这一次,哈亦儿罕还是认同了这个"蛮族"的意见。 整整一天,直至傍晚时分,蒙古军还是按部就班地扫荡村庄,营地方面丝毫没有进攻的迹象。每见有烈焰燃起,哈亦儿罕的心就紧紧的抽搐着,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钱袋在不断地干瘪下去。 "这些蛮人不懂攻城术!" 根据已往对付钦察人(3)和阿兰人(4)的经验,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做出如是推断。 "那要怎样?"哈亦儿罕问道。 "在适当的时候出击,消灭分散劫掠的蒙古人,以打击他们的士气,最后迫使他们因无法承受损失而后退。" "这样可以吗?" "除非阁下想让自己的领地化为焦土。" "明白了。需要多少军队?" "一千精骑足以。今夜悄悄出城,埋伏起来。一旦蒙古人继续烧掠,便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一举击破。" 晨雾迷朦之中,讹答剌厚重的城门悄然两分,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小心地操控着坐骑,缓缓行在队伍的前面。包括他在内的一千骑兵,都将坐骑的四蹄用厚厚的绒布包裹起来。这种你沙不儿特产的布匹虽然价钱昂贵,却因其厚重质地足以掩盖战马蹄声而被不息工本的使用了。这大约是守财奴哈亦儿罕毕生所做出的最大慨举吧。 无声无息的队伍贴着沙地游动着,如同一条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猎物的响尾蛇。约行十余里,未发现蒙古兵的踪迹,便在附近的一片胡杨林中隐蔽了下来。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派出了十余名机警的部下为斥候,侦察着周遭的动静。直到初生的朝阳撕破薄雾,光耀大地时才一一返回。根据其中一人的叙述,蒙古军的烧掠队伍已经分头出发,三支向南,两支向北,还有两支向西绕往城市背后。每一支的人数不超过百人。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略做思考,决定全军向西,将那两支离开本阵最远的蒙古军一举包围消灭。这样一来可以清扫背后的隐患,二来也可以避免对方可能出现的援军。 讹答剌西面的村子早已人去屋空了。因此蒙古军只需掠夺逃亡者们不及带走的财物,同时照旧点燃了房子,践踏了耕地。带领这支部队的将领正是铁木真的贴身怯薛歹队长阿巴该。按照成吉思汗的指令,他被留在了窝阔台的军中,以继任者的身份来完成为前任——被杀于此城的兀忽纳亲手复仇。 挥舞着大汗临别前赐予的饰金腰刀,阿巴该指挥着部下挨家挨户的搜查、放火,很快便将整个村子淹没在火海之中。不过,他并未将全部的人马一咕脑得投入烧掠,而是留出数名部下在村子附近做警戒。因此,当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人马靠近之时,立刻被发现了。 "撤!" 阿巴该挥动腰刀,集合起全部的骑兵,向村东奔驰疾行。 眼见自军行藏被蒙古军发觉,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立刻命令展开队形追击上去。 第167章 产自呼罗珊地区的骏马速度奇快无比,瞬间便已经接近了以矮小蒙古马为坐骑的蒙古军。 "飕——飕——" 对于箭簇破空之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阿巴该立刻命令全体部下以"之"字队形来减轻弓箭的伤害。对于以骑射为生的蒙古人来说,那些箭簇的准度显得过于小儿科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虽然依旧无法摆脱尾追的花剌子模军,却也没有因此造成伤亡。 双方一前一后,在沙漠地形上展开了追逐战。 "太好了!这些不明地理的家伙将被赶入沼泽之中啦!"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兴奋起来,"全军包抄紧逼,让他们无路可逃。" 一切果如他所预见的那样。不久之后,蒙古军的前方出现了大片的银色镜光的反射和参差不齐的丛丛灌木,其间还夹杂着淤泥的棕黑色斑点。然而,令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惊异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 前方的蒙古军面对这些足以陷住马蹄,进而将其吞噬的恶魔之地竟然毫无变向减速之意,反而头也不回地冲入其中。 "他们疯了吗?" 这个念头还未消逝,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嘴巴只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拉开般,半晌难以合拢。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蒙古军居然平安无事地在沼泽上继续奔驰着,直至深入其中,也不见一人一骑被陷住。 当间不容发之时,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及再想,一个被设计的危险信号瞬间弹出。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后撤的命令时,沼泽丛内就有大片的寒芒似疾雨般飞落在他的部队之中。包括他在内的首当其冲者无一例外的遭到了严厉的打击。 刚刚从肩、腿两处的剧痛中清省过来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奋力稳住身体,声嘶力竭地喝令全军后退。但是,四面涌出的伏兵立刻瓦解了这个命令的实际意义。来自背后与左右的喊杀声仿佛大海的怒涛般,在瞬息之间将这花剌子模人的勇气拍打得七零八落。更多的箭簇将不可推搪的死亡请柬深深钉入,每一击皆若裂石碎岩的尖锐斧凿。 适才还在精彩上演着疯狂逃脱之姿的诱饵阿巴该,业已带领他的部下们旋踵而返,摇身一变为锥心之利刃,疾刺而至。逃跑途中,他便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华丽战甲上判定此人为敌之大将,此刻他更是轻易地锁定了这个目标。 长刃马刀与半月刀相碰,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肩头的箭伤在振荡中鲜血长流,刺痛钻心。勉强接下阿巴该一击的他,想乘二马交错而过时顺势摆脱对手。可惜仅仅向前冲出十余丈,迎头遭遇到数柄长矛的同时攒刺,不得以圈回马头,再度对上阿巴该的长刀。 在勉强招架了两回合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感到全身乏力,似乎所有的气力都已随着伤口处的涌血一起流出了体外。当阿巴该的强势攻击再度与半月刀相击时,无力再战的对手翻身落马。 "捉活的!" 阿巴该想起窝阔台勿必生擒敌主将的军令,急忙喝止了欲结果落马之敌性命的部下,于是几名蒙古兵飞身下马,飞扑着压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象捆肥羊般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横搭在马上,往见窝阔台复命。 窝阔台正驻马于数里之外的一座小沙丘上,欣赏着自己一手炮制的杰作。为了全歼这一路花剌子模军,他一共动用了一万蒙古军,布下了天罗地网,力求不使一人漏网,为下一步展开对讹答剌城的攻略做准备。 身为怯薛歹的阿巴该有着毋需通报便可直接晋见的权力,因此他本人没有受到在沙丘下警戒部队的拦阻。他命跟随他的十余名部下停止向前,同时将生擒的敌将押在自己的马上,径自驰到窝阔台身边,将被捆做一团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丢在窝阔台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向前施礼。 "王子,末将擒得敌军主将,前来交令。" "很好。" 窝阔台缓缓转过他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向阿巴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打量着委顿在地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 "放开他吧。这人受伤了,找军医来看看。" 阿巴该一怔,但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执了命令。他飞跑下沙丘,招呼着那位待命于附近,随时准备救治伤兵的汉人军医。此人原是金国中都城内有名的跌打刀伤郎中,是耶律楚材将他从俘虏群中找出来的。他的医术比之原始的蒙医不知要高明多少,因此很快在军中受到了相当的尊敬。由于有了中医的加入,蒙古军的伤员们再也不必忍受火疗的痛苦。当年红柳林之战中,重伤的窝阔台就曾经接受过这种恐怖的原始消毒法。 尊照窝阔台的指令,阿巴该挑断了紧缚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绳索,由军医对他的肩腿之伤做了简单处理。这下,受伤的俘虏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头。 "我打算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望着仰躺在地上,为自已居然会受到善待而面现困惑的俘虏,窝阔台以不徐不缓的平和口吻说道。他所用的是对方可以听懂的突厥语。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愣怔着。在他想来,这些凶残的蒙古人比之自己家乡的那些同族们只怕更加野蛮,说不定会将自己活活吃掉。即使不会,自己也难以逃脱斩首的命运。可是,令他惊讶的不仅仅是对方医生那神奇高明的医术,更因对方竟然会对自己采用这种在游牧人中少有温和语气。 "要我背叛圣教吗?你小瞧我们康里人了!" 沉默半晌后,他终于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同时在心中向自己的生命告别。对于不允许自尽的伊斯兰信徒来说,这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长生青天无所不容,我们蒙古从不强迫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信仰。" "那你要我怎样?" "想请你助我们复仇!" "复仇?你是说,要我……" "不错,我想你猜到了。我们要杀掉哈亦儿罕,为我们的使者复仇!" "要我帮的异教徒去杀害正教徒吗?还要背叛算端,正教的保护者?这与叛离正教有何不同!"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断然拒绝道,同时也因自己居然遭遇到如此诡计多端的异教徒而心惊不已。 "有区别的。"窝阔台并不因遭到拒绝而动怒,继续耐心的劝说着,"我虽不是穆斯林,但也听国中的伊玛目讲说过教义。贪婪无耻的哈亦儿罕怎配做一个穆斯林呢?听说在你们国中,对于杀人越货的盗贼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处死!我们只希望公正的惩罚降临到他的头上,可是你们的算端却坦护了他!我想,这与你们的经卷上所讲的道理也不同吧?" "你看过神圣的《古兰经》?" "是的!巴剌撒浑的马合木伊玛目是我父汗的那可儿,与我是朋友。我得到过这位睿智之人的指点。" "原来是这样。"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一直绷紧如弓弦的面部略有松动。这个微小的变化立时被窝阔台敏锐的目光所捕捉,于是他立刻开始诵读起古兰经片段。 "当功过簿被展开的时候, 当天皮被揭去的时候, 当火狱被燃著的时候, 当乐园被送近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他所作过的善恶。"(5) "天啊!这个异教徒居然精通圣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有些炫惑了。 "怎样?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吗?朋友。" "请对真主保证,不要加害城中其他的人。" "有必要对无辜者加以讨伐吗?公正的审判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但愿不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声音颤抖着,迟缓地点了点头。 ※※※※※※※※※ 苏菲哈纳(sufi-khana)门阴哑得嘶叫着,仿佛在唱着末日之歌,在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面前缓缓敞开了。他木然地望着身后化妆成花剌子模士兵的蒙古军蜂拥而入,砍杀了守门兵,并迅速站领城市。之后,更多的蒙古军冲入了城中。接着,一些房屋被点燃了…… 不久,整个城市都燃烧了起来…… "不!你不能这样!快下令停止!你们会毁掉全城的!"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高举双手,向窝阔台冲过去,却被尖锐冷酷的察合台横住了去路。 "够了!不要乱叫!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任何敢于背叛蒙古,侮辱蒙古的人,都将受到无情的惩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狂乱的摇动着头颅,对察合台的警告置若罔闻,打算绕过他去向窝阔台请愿。 "你们要守信用!" "混蛋!蒙古人的信用只对遵守信用者生效!" 察合台发觉对方毫无后退之意,当即顺手抽出腰刀,电光闪动之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不,飞起来的不是他的全部,因为他立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倒在尘埃。断裂的脖腔处喷出大量的鲜血,将枯黄的沙子染得一片殷红。 他的用最后一丝趋于模糊的目光越过察合台的头顶,望向窝阔台。那个男子依旧保持着冷静平和的面色,嘴角边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阳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孔,那样清晰,如此绚烂…… "我们要活到幻术使我们在午夜, 看到曙光时才死去……"(6) 瞬间,黑暗降临了…… 外城陷落的时候,哈亦儿罕正缩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城堡中,在礼拜室内默念《古兰经》,祈求真主保佑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得胜。经文的词句是生疏的,他的念诵水平又相当低下,加之内心的无比恐惧,以至于断断续续,难以成调。 "城破了!"家仆发出仓惶的惊呼。 听到这个消息,跪着的他后背上微微一颤,却没有动,也没说话。半晌,才以干涩的嗓音发出了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发出许久后,他才缓缓得站了起来,脸依旧面对着壁龛,动作竟然相当稳定,只是在最后直躯的瞬间,微微摇晃了一下。 第168章 但是,他还是稳稳得站住了。 如果说绝望也是一种力量,那么现在的他显然是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开始转身,然后迈步,一切居然一气呵成。家仆惊异得发现,他的主人身上在瞬间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使得他与从前判若两人。而正当他猜测着这种变化的理由时,他的主人已经消失在礼拜堂内。 内城城壁上,哈亦儿罕手提久疏使用的半月刀,却并无一丝违和感。城门处,许多败退的士兵和逃难的百姓正在涌入。蒙古人点燃的烈火正在不远的地方肆虐着,吞噬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倏忽之间,一队骑兵穿过烟雾火光,呼啸着杀来,其首领正是阿巴该,他与他的部下不断挥舞刀剑,砍倒沿途所遇的任何人。有部分士兵转身去应战,他们呼喊着"安拉"的名字,坚定的死战不退,掩护着身后的平民们逃入内城。 "为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死,和为伟大的事业而死, 滋味两相同, 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7) 他们念诵着志在必死的诗篇,将决死的勇气灌注于手中的长矛,奋力地抵抗着、搏斗着,直至被更多的蒙古军所淹没。 哈亦儿罕在城壁上目瞪口呆地观看着这场近处的死斗,目光变幻着。忽然,他的厉声喝令道:"笨蛋!还愣着干嘛?快关城门!蒙古人来啦!"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如同发疯般推开士兵,开始自己操纵着控制城门开闭的绞盘。 "吱呀呀呀——"城门发出刺耳的鸣叫,迟钝地下落。许多未入城的百姓立时发出了哀求的悲鸣。 "不要啊——" 一些已经挤到门前的人开始奋力向越来越矮小的孔隙里钻入,争取在最后一刻之前获得安全。 "咣当——" 城门终于砸落地面,引发了多声惨呼。几个人被住了。他们的脊骨立刻碎裂了,尖锐的骨刺将内脏刺破,口鼻之中喷出大量的鲜血。城内外的亲人们哭号着拉扯他们的手脚,企图将他们脱离。但是,这种徒劳的下意识动作只能增加这些人临终前的痛苦,让他们继续惨叫,同时喷出更多的血。 忽然,城外那些拉扯大腿的人突然感觉手上劲力一松,亲人的躯体竟然真的被拖了出来。然而,当他们定睛看时,更大的悲鸣随之响起。手上的只是一些残肢,他们的上半身还留在城内,而城门则因尸体的断裂而怦然落地。 这种惨烈的景象,将众人的心都夺走了,如同僵尸般动弹不得。还是一些心细者忍住对残肢的恶心,仔细观察,发现断口处分明是为利器所斫,白森森的骨茬显示出斧凿痕迹。 许多人开始破口大骂,虽然不知道真正下手的是谁,但可以肯定与他们的城主有着莫大关联。 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被破城的恐惧所驱使,哈亦儿罕神经质的认为城门与地面之间那一道被肉体隔出的缝隙对于他来说并不安全,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又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肥硕的躯体开始奔跑,一路来到城门前。他伸手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柄战斧,挥舞嚎叫着驱赶开在城门边上所有的人,然后以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向着那些一时不死者的腰背与城门接合处奋力劈去。每下一斧,鲜血崩流,每斧落下,惨叫长鸣。望着宛如恶魔附体的城主,没有谁敢出一句声,包括那些正被砍杀者的家人也同样呆愣愣木立。这样的暴行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道德理念所能认同的极限了。 直到哈亦儿罕完全停止了他的疯狂行动,气喘吁吁的抛下战斧,摇摇晃晃地重新走上城壁后。厚重城门最终紧紧关闭的轰然之声才将人们从痴迷中唤醒,明白了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与城外相同的悲鸣陆续响起,所欠缺者只有那些愤怒的喝骂。但是,人人的眼中都隐隐有火光在升腾。 此时,抵抗的士兵们已经被蒙古军屠戮殆尽,他们开始逼进那些不幸的市民。 "放弃抵抗!排队出城!" 阿巴该大声传达着窝阔台的命令。 没有人动。 阿巴该再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回应。人们清楚的知道,出城意味着什么。 "杀!" 随着阿巴该手中挥动的长刀,蒙古军的铁蹄再度奔腾起来。 赤手空拳的市民们开始反抗。他们唱起了适才那些牺牲的士兵们传唱的歌"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与自己诀别,然后分批前冲,用他们的手脚、牙齿、头颅迎接钢刀的旋风…… "射箭!" 哈亦儿罕发出尖利的嘶叫。 "下面有自己人啊,即使不放他们进城,也不能亲手杀死他们!" 一名卫兵首领大声争辩道:"放他们进来,粮食就不够吃啦!现在蒙古人被他们缠住,正是射死他们的机会!" 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要造反吗?竟敢抗命!我要处死你们!" 还是没有人回答。 "把这个带头抗命的家伙丢下城去!" 哈亦儿罕指着卫兵首领怒吼道。 终于有士兵行动了。但是,哈亦儿罕立刻发现,他们的行动方向却并非是他下令处置的人,而是在向自己逼进。 "你们要干什么?" 在这句话刚刚涌上喉头,还未来得及出口之际,他的身体上已经多了几只大手,然后全身便倏然腾空而起。随即脱离地面,飞到了半空。 "啊——" 他长声惨叫着,头脑被激动的气流灌得昏昏沉沉,手脚无助的摇摆着,试图抓住什么,四面却完全是空荡荡的。直到一阵剧烈的撞击痛楚和清脆的断裂声同时刺激着他的感观,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城壁之下。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仰天高呼,"你们不能背弃我!快拉我上去!" 狂叫半晌,城壁上传来冷冷的回答:"你已经没有资格了。我们根据真主的旨意,给予你适当的判决。"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他哀号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几乎揉碎了他的精神,这打击比之躯体的伤痛更加难以承受。可惜,这个时候,再没有人会对他有哪怕一丝的怜悯。 当他的嗓子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了不太标准的突厥语问话: "亦纳勒术吗?"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发觉自己已经被锋利的刀剑长矛所包围…… ※※※※※※※※※ 内城拒绝了劝降。随即展开的攻击战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困难。两万名坚守的居民们唱起诀别之歌,拆毁了原本属于哈亦儿罕的宫殿,以砖石、巨木、热油、箭簇做出了坚决的抵抗。他们在城内高唱着蒙古军的几次进攻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依旧毫无进展。为了避免损失,窝阔台下令停止进攻,改为长期围困,等待孤城内的补给耗尽。 随即,他下令城内所有的市民们都离开自己的家,在城外集合。 志费尼对此有着如下记载:"讹答剌的有罪者和无辜者,既有戴面纱的,也有那些戴库剌黑(kh)和头巾的,都象群绵羊被赶出城,蒙古人则大肆抢掠财物。"(8) 这次包围,持续了五个月。蒙古军在包围期间,将讹答剌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内的一切都夷为平地。按照常规,男子被屠杀,妇女小孩被俘虏为奴隶,所以对财物被毫不留情的搜查、掠夺。而当最后的城堡陷落后,两万守备者无一生存。 血色之风在蔓延,没有人知道它将何时终止,终止前还会让多少地方被其无情的摧残……—— (1)见发勒斯所编《沙赫纳美》第473页,第633行至641行。 (2)康里(turcqangli)人与花剌子模人一样,都是出自突厥(turk)人的一支。 (3)钦察,或称乞卜察克(qiptchaq)人,突厥(turk)之一支,活动于里海北部至咸海西北的南俄罗斯草原。 (4)阿兰(in)人,生活于高加索地区东部靠近里海一带的突厥支族。 (5)出自《古兰经.第八十一章黯黜》,第十至第十四节。此处根据马坚先生汉语译文。 (6)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13。 (7)伊朗诗人木塔纳比的作品。 (8)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85。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三章铁王悲歌 以纪元1219年秋天对讹答剌的进攻为发端,蒙古帝国与花剌子模算端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正式爆发。 当蒙古军兵分几路,逐次扫荡乌浒河沿岸并逼近不花剌的时候,花剌子模一方的反应却显现出与其大国地位所不相称的有气无力之状,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状况之中。 自从下令备战至今,虽然经过札阑丁等人的不懈努力,但收效甚微。充其量只不过使乌浒河沿岸的各城作出战斗准备,而辽远内地的战争动员却远远未能行动起来。 有个至今还流传在伊朗人口头的笑话: 有一次,一位牧羊人被传唤报告工作。司帐人问"还有多少羊?"牧人反问"在哪里?""在帐簿上。"牧人答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原因:羊一只也没有了。" 以这个故事来比喻当时的花剌子模国内的混乱,是恰如其分的。新领地的骚动和旧地的混乱使得政令往往无法顺利下达,自行其是的将领们为了骗取更多的军饷而虚报兵额的情况更是司空见惯,一旦算端清查,他们便以互相顶替之法冒充兵员,蒙混过关。 摩诃末并非不知以进攻的方式来掌握战争主动权的道理,但是他无法组织起一支有规模的、富有战斗力的机动部队。新征服的阿富汗土藩们还屡有降叛发生;伊朗诸伊玛目们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而交恶的报达哈里发方面对必需时刻关注……到处需要用兵,四面都要防卫,使得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兵源上显现出捉襟见肘之势。 第169章 而手握重兵的母后系钦察诸汗们则只愿株守于以玉龙杰赤为中心的花剌子模故地,不肯将一兵一卒派来不花剌。不得以之下,他只得采取了这种消极的守势,希望乌浒河沿岸的各城守军们能够对蒙古军的攻势起到稍稍迟滞的作用,也希望被派往哥疾宁1征兵的儿子札阑丁能够快点带来援军。不过,在这片在纪元1215年才夺取自古儿王朝的2土地上,能征取到多少支持还只是个未知数。 正当这一切使他心烦意乱之际,前线一连串失败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至他的桌案前。这其中,讹答剌陷落和亦哈儿罕被俘的消息最令他吃惊与关注。 这是在接近冬至的时候,才传到不花剌3城的。摩诃末立刻想到要将此消息转报给太后,希望这个固执的老妇会因侄儿的不幸而改变其漠不关心的态度,督促她的弟弟们将花剌子模的精锐调往前线。因此,这个消息从某种程度而言,反而有其较为积极的利用价值。 他决定派宰相阿默德——一个能言善辩,且与秃儿罕哈敦有着良好关系的圆滑人物——做为报丧的使者。 "尊命。" 年过五旬的老人没有多余的辞令。但是,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之意。 "还有事吗?我睿智的首相,莫非你还有什么衷告要提出吗?" "是的。我尊贵的世界之主,公平正义之王,一切正教徒的保护者。据老臣所知,蒙古蛮人的可汗已经率领他的部队向这里进军。" "他们要直接攻击不花剌吗?这对他们来说有些困吧。"算端不以为意地说道。 "当初我们也认为他们会在讹答剌城下头破血流的,可是事实证明,他们的勇、气与头脑远远超越了我们的预见。" "那么你是要我加强前方诸城的防卫吗?你也知道,目前不太可能。" "这一点,老臣也很清楚。因此,建议我主不要再留在此地。不花剌已经不再安全了。" 算端微微一怔,随即问道:"他们会继续前进吗?" "我想是的。恐怕他们的目标就是尊贵的陛下。" "我睿智的朋友,你有什么建议?" "为了所有的正教徒,为了伟大的信仰,我主最好转移到尼沙不儿4去。" "好吧。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阿默德不再多说什么,躬身施礼后退出殿去。 望着他颤悠悠的背影消失于殿口,算端的心中犹自对适才的进言半信半疑。从战报上看,蒙古人现在还应该在乌浒河沿线一带攻击那些边境城市。也许这些野蛮人在一场侵夺后就会满意而归呢?何况,有花剌子模的第一勇者帖木儿灭里镇守着忽毡城,应该足以抵抗这些粗鲁的异教徒吧。也许再等等消息才是上策,否则随意就放弃河中,对于自己的威信将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 被摩诃末算端抱以绝大期许的名将帖木儿灭里,此时正将其雄壮无匹的巨影屹立于居城忽毡5的北面城壁上,观察着远处的动静。在即将脱出视线尽头的地方,是他的族弟亦列惕古灭里6镇守的别纳客忒7城。一座完全以白色花岗石营建的美丽城市。 忽毡是乌浒河上游费儿干纳8省的首府,城市建在乌浒河中央的沙洲之上,地形十分险要。这条全长二千八百公里的河流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凭障。虽然将近枯水期,但河流还是保持着每秒四至五百立方米的流量,如果是六月深水期,每秒一千三百立方米以上的流量足以成为一支天然的守备队。 正因有此天险为持,帖木儿灭里将大部分军队都派遣到防御能力相对较弱的别纳客忒去了,自己只留下一千名精锐卫队守城。这位被誉为胜过史诗《沙赫纳美》的主角鲁思坦9的英雄人物,认为自己的安排足以抵抗这些来犯的蛮人。何况,列惕古灭里从能力而言也是一位出色的勇将。 前三天,从别纳客忒传来的战报内容都相当平稳,蒙古人的数次进攻都被圆满的击退。列惕古灭里完全遵照自己制订的战术,依托城壁,稳固防守,达到挫平士气,拖垮敌军的目的。早在宣战之初,灭里便始终相信,蒙古人一旦来袭,必然将绝大的复仇心化为战意,第一波攻击定然如大海怒涛般不可直揠其锋。身为勇将却不意气用事,铁王的头脑也并不简单。 "今天的战报还没有来吗?" 铁王抬头看了看已近黄昏的天色。往常这个时候,战报应该已经放到他的眼前了。见部下纷纷摇头,他喃喃自语着: "该来了吧。莫非有什么变故吗?千万不能有啊。" 在惴惴不安的情绪中,神秘的夜之薄纱悄然降临。但,期待中的战报依旧不见影踪。 铁王在城壁上来回踱着步,在考虑是否应该派人去联系一下。虽然没有消息并不等于情况不妙,但身为主将而不能时刻掌握前方战况,终究是有些不妥的。 突然之间—— "别纳客忒起火啦!" 从望楼之上,监视着北面的士兵狂叫着。 "好象是主城堡在烧!" "火势在向全城蔓延!" 铁王没有抬头,更不回顾。他知道主城堡的燃烧意味着什么。他无言地走下城壁,命令士兵们立刻将各个城门用大石与泥土进行加固,同时加强寻察,以防敌军夜袭。至于那做城池是如何丢失,今后命运会怎样,现在已经没有探究的余暇了。现在唯一需要做到了只有两个字——备战。准备迎接一场艰苦的笼城战! "是否派使者向算端求援?"一个部下提省他。 他以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算端已经无兵可派啦。"他在心中叹息道。 远方城池的烈火直烧了一夜,在翌日清晨到来的时候,逐渐熄灭。那座城市白晰而秀气的轮廓,在经此一劫后,变得焦黑一片,惨不忍睹。 此后数日,没有任何敌情,除了偶尔有小股蒙古军出现在视野之中,但进行进的走向亦不是针对此城而来。 铁王命令众人不必理会,继续加强笼城的准备,他自己则不慌不忙地在各处寻视,视察、指点众人的纰漏。 这些常年跟随他征战四方的士兵们对即将来临的战斗并未感到不安,每当见其巨影或伫立,或走动,人们便会放心地说道: "铁王大人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平安无事的。" "应该是在抢劫村镇吧。"铁王判断着,"恶战前总会有这样一段平静的,然而一旦被打破,势必激烈无比。" 饱经战争洗理的头脑与躯体,对于空气中任何一点战火的味道都会做出相当敏感的反应,铁王就是根据这样的反应来做出判断的。 "前方有动静!是一支浩大的军队,盖满了原野,一直埋没到地平线的尽头!" 卫兵的尖声警告使铁王一怔。 "不是只有五千人吗?" 他回忆着此前战报上的内容,询问道。 "决非五千人,粗略估计应在五万人以上!" "不都是骑兵吧?" "从行进速度上看,几乎全部是步兵!" "步兵?"铁王眉头微皱,反复思忖着这个疑问。 "蒙古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步兵?莫非……" 他的心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随即惕然而惊! "难道是以市民为前驱吗?蒙古人要用这种狠毒的战法展开攻击吗?" 他疾步如飞,奔上城壁,极目远眺。诚如卫兵所言,远处那无数蠕动的黑点,行进的速度极慢,且行阵并不整齐,全然不似训练有素的队伍。 "看来要有麻烦啦。" 傍边的士兵惊奇的发现,在这句话出口后,一向他们主帅一向从容不迫的脸色,此时已是一片灰暗。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是平民多,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啊,我们可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定能打退他们。" "用平民做肉盾,只有没人性家伙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铁王的声音压过众人的骚动,其间夹杂着某种悲怆的意味。 "他们不讲人性,只求胜负。这才是最可怕的军队。对于所有的正教徒来说,将是一场恶梦的开始。" "我们可以守住城市的!" 士气不衰的众人大声向铁王做出保证。 "可以守,但不能守。我们必须突围。"铁王沉声道。 "可是……" "我们不是屠夫,不能对平民动武。我们不能残杀自己的同胞、教友。" 众人一时默然。《古兰经》的教义确实是禁止这种无理行径的。随即,他们便一言不发的去做撤退准备了。 铁王认为从陆地走肯定会发生厮杀,因此,他决定走水路。但是,用普通船只突围势必多有损伤,基于这一点,铁王传令对船只进行了改造。 当天,城内与城外没有发生冲突。根据了望士兵的报告,蒙古军的兵力已经增加到两万之众,同时还有五万名俘虏被强行征调起来。他们将俘虏编成十人一队,每队有一名蒙古兵监管督促,正在上游弓矢不及之处搬石筑坝,看样子是要截断河流。 "敌将的气魄很壮大啊。" 铁王的面上现出赞许之色。但是他立刻指出了其中的缺陷。 "这个工程很大,不是一天半天可以完成的。对于谋求退路的我们而言,毫无影响,因此不必理会!" 他指点着众人对船只加以密封处理,用浸透了水的厚毯子做成棚子,再将搀着食醋的黏土在表面上厚厚地覆了一层,同时还开出几个孔,做为了望与射击之用。这样的船,在夜幕降临前被改造了七十艘,足够千余名士兵乘坐。至于百姓,限于人数问题,就只能说抱歉了。 "我们撤退后,你们不必抵抗,开城投降吧。我想蒙古人在获得财货后,应该会放过你们的。" 铁王对惴惴不安的向他请教的老教长做着解释。 "但愿如此吧。" 第170章 老人叹息着表示理解。 在这期间,敌情报告传来,说蒙古人在下游的河面上开始设置铁链了。 "不能再等了。获得英名,或蒙受耻辱,这个时刻已到来!" 当犹若圆饼的太阳成为大地的腹中食,宇宙因黑暗而好象一座孤寂的小屋,铁王指挥着士兵们抬着船只悄然出城,在河边放下水,然后全部登船。虽然是撤退的状态,但全军秩序井然,并无一丝抢夺船只的嘈杂与混乱。当看到所有部队和军马都已登船,铁王才一手持大盾,一手绰起他平时爱用的巨型战斧,走上了第一条船。 最后一个撤退,第一个冲锋,这就是铁王统兵的一贯态度。他并未象普通士兵们那样进入密封的船舱,而是如标枪般挺立于船头,指挥着棚内的人划桨向着下游漆黑的水平疾驶。 不久,岸上的蒙古军便发现了这支奇怪的船队。 "那就是敌方的名将铁王吗?想不到他也会不战而走呢。" 摇指着如黑色游龙般迅捷的船队和象高昂的龙头般挺立船头的巨影,身为统军三猛将之一的塔孩(tqay)说道。出身于速勒都思(s_ld_s)一族的他在之前的别纳客忒攻城战中尽展其勇武,第一个登上城壁并亲手诛讨了敌将亦列惕古灭里。 "应该是看到我军以俘虏为前驱,才会做出这个举动的吧。" 出身巴阿邻族的阿剌黑(q)那额做如是之判断。他是纳牙阿的弟弟,参加过当年成吉思汗脱离札木合而举行的兼夜行军,是最早追随于大汗创业的众人之一。是三勇将中头脑最好的一人。夜袭攻取别纳客忒和截断上游水源的战法,都是出自他的智谋杰作。 三人中最有组织才能的速格秃(sktw)扯儿必此时却未和他们在一起。他正在上游地方指挥着盛大的土木工程。 "不知道铁链能否阻挡此人呢。"塔孩忧虑地说道。 "无论如何,也要加以阻击!" 阿剌黑那额大声呼喝起来,指挥着蒙古军冲上河岸,对着船队发射火箭。 一道道电光射进黑暗划破夜幔,这电光好似那飞舞的宝剑。 蒙古骑兵追逐着船队,象狼追逐着食物,以箭簇为利齿,嘶咬不休。他们发出尖锐的咆哮,使舱内的人们心惊胆颤。 "大人!回到船舱里来吧。" 有人担心铁王的安全,大声呼叫道。 铁王对这个邀请不屑一顾,反而沉着地下令还击。同时挥舞巨大的盾牌,将敌人的攻击一一接下。他那充满坚韧决心的语气使士兵们回复了作战的勇气,开始依托着箭孔以弓矢向岸上还击。此时,他们愈发敬佩铁王的才智,附着于毛毯上的黏土层完全不怕火箭的攻击,即使对方后来使用了投石器,最多以只是剥落表面的土质而已。安全的保护使得他们的射术得以稳定的发挥出来,岸上的蒙古军已有多人中箭落马。 忽然,船队中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铁王回首看去,见队尾的一艘船上腾起了一股火苗。正待察问,只见岸上火光一闪,一团大火球正落在身畔不远处的河水之中,溅起的水幕劈头盖顶地拍打下来,脚下的船发生巨烈地晃动。他急忙力沉双膝,方才稳住了身形。 "是火炮!" 有人发出了悲鸣。随即,又是连续不断的火光与爆炸,几艘船只相继中弹起火。不久,最先中炮的那艘船在河水打起横来,拦住了后面数船的去路。 "不要停留,继续向前!"铁王大声传令,"火炮装填慢,也打不准移动物!" 这种新式的兵器他虽未见过,但是从商人的口中听说过。那是东方桃花石10人的发明,以一种被称做"火药"的奇妙而又可怕的爆炸性物质来毁灭事物,足以开山裂石。其威力之巨大,犹在投石机之上。 在铁王的命令下,各船加快的速度,果然再没有哪条船发生被火炮击中的惨事了。过了一阵,火炮的声音也稀疏了下去,大约是已经脱离了射程。 一路转斗向前,铁王乘坐的首船已经接近了对方在河心设下的铁链了。望着苍茫夜色中那几道如同怪蟒横路般的影子,铁王毫不畏惧地命令船只直冲过去。当船头堪堪与之相撞的刹那,他猛然一声雷鸣般的大吼,手中久未运动的巨战斧化做一道漆黑的暴风,直击而出。 金铁撞击的铿镪声中,粗如小儿手臂的铁锁仿佛被电击的肉体般向上猛得一跳,又忽地下沉,发出碎裂的尖啸,颓然断绝!在铁王神力的面前,巨蟒被斩断了! 河的两岸与河心之中,亲眼目睹这一壮绝场面的敌对双方,都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呼声。花剌子模军故然大声喝彩,而生性敬佩英雄的蒙古军中也同样暴出了如雷欢声。双似乎心有灵犀般同时停止了射击,上万只眼睛都同时睁得大大的,等待着观看铁王是否还能继续上演精彩的一幕。 顺水行船,其势如飞,第二道锁链倏忽间近在眼前。巨型战斧再度发出雷霆万钧之力,将其一击而断。接下来第三根、第四根…… 在人们不绝于耳的喝彩声中,全部八根横江铁锁悉数断绝。同时,这无双的猛志也征服了敌我两方面的心。光荣撤退的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挺立在船头上,手中的战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长啸一声,似是在向所有的观众们致意。全体蒙古军一齐鼓掌,目送着这位盖世勇士和他的部队消失于无边的夜幕之中。 "敌人都走掉啦,不要再叫了。" 阿剌黑那额苦笑着向犹自沉浸于欣喜之中的塔孩提省道。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啊!但愿有朝一日能与他战场重逢,痛痛快快地与之正面对决,即使战死也心甘情愿!" 塔孩意犹未尽地叹息道。 "太久远的事情,就不必惦记啦。既然敌人守军已逃脱,那么就准备进城吧。" "是啊。全军准备入城!" 塔孩一旦回复了将领的角色,便大声发出军令。万余蒙古军立刻整好队形,向忽毡城的方向进发。他们在城下与已经得到敌军撤退消息而停工赶来的速格秃扯儿必军汇合了。 面对包围的蒙古军,忽毡的市民们尊照铁王临行前的嘱咐开城投降。老教长亲自来见三位蒙古大将,向他们献上了准备好的礼物和全城户口名册。 这个态度赢得了蒙古将领们的好感,于是他们没有对城市进行屠杀,只是拆除了内外城壁与城堡,征调了所有的工匠,并命他们交出了一笔巨额的金钱财物。此后,他们以成吉思汗的名义任命这位老教长为达鲁花赤11,代替征服者们管理全城的百姓。 ※※※※※※※※※ 突围而走的铁王带领船队一路向下游疾行,他的目标是另一边防重镇毡的12。然而,当翌日晌午时分,他们途经小城昔格纳黑13时,发现这里已被夷为平地,才意示到自己有可能正在接近另一支蒙古军。灭里命令停止前进,同时派了两名机警的士兵化妆上岸,探听前方情况。约莫一个时辰后,探子返回来了。他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但是带回的消息却十分不幸。 昔格纳黑是在上个月底遭到术赤军的包围。术赤派一个名叫哈散哈只的穆斯林前去劝降,要城内军民放弃抵抗,打开城门。城内的人拒绝投降并斩杀使者以明决心,于是在遭到连续七天的猛攻后陷落,全城被杀得鸡犬不留。 铁王决定前去的毡的也被术赤所攻击。有了昔格纳黑的前车之鉴后,该城宣布无条件投降。因此术赤决定饶他们不死,但强迫居民弃城七天,听任蒙古军洗劫。随后,他委任一位早期归顺于蒙古的穆斯林阿里火者为该城城主,留他在此管理城市。术赤本人则在得到铁王等人的行踪后,率领全军在前方设下了埋伏。 前进的河面上已经被船只搭起的浮桥所阻塞,夹河两岸则密布着投石机、巨型弩炮以及那可怕的火炮。 铁王深知,这次的埋伏不比昨夜。无论从兵力还是准备上都足以对自己的部队构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不敢犹豫,命令全军弃舟登岸,打算向西撤回不花剌。 然而行不多久,忽听四面杀声震天,伏兵四起,蒙古军如潮水般涌来。当此危境,灭里神色凛然,挥动战斧当先冲杀,率领全军突围。 挥舞着淌血的战斧,灭里纵马奔驰,他的速度和气势就象一股狂烈的风,一团焚天的火,任何敢于阻挡他的都在斧下灰飞烟灭。术赤远远看到了,命令蒙古军尽量远离他,然后以弓箭射击。 "灭里诚然是一只猛虎!但是对于噬血的狼群而言,也只能口中之食!纠缠住他!不停撕扯其血肉!最终令其因鲜血流尽而倒毙!" 此时的术赤已步入中年,成为了一名有着总览全局能力的大将之材,他的策略很快发生了效果。纵马游击,飘忽不定,这本就是游牧人的特长,此时尽情施展起来,立时令灭里一军陷入了四面受攻的困境之中。灭里发出,自己虽然始终在前进,但却依旧无法突破蒙古人的包围圈,各个方向不断射来如飞蝗般密集的箭簇,使部下的伤亡惨重。 "可恶的蒙古蛮人!" 他在心中咒骂着,但却无计可施。被逼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了山穷水尽的含义。漫卷征尘之中,自军的旗帜接连倒下去,士兵流血、呼号,自己一个人,就算有超人的武艺,也无法挽回败势。他已经失去城堡,只剩下他一个人陷入蒙古狼群的包围之中,完全彻底的淹没在刀枪箭雨的大海中,孤立无援。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手中的战斧在热血烧得滚烫,一颗心却已慢慢冷却下来。然而,事到如今唯继续向前,即使迎接自己的是死亡! 倏忽之间,他听到跨下的坐骑发出沉重的悲鸣,同时瘫软了下去。心中道声"不好",连忙双脚甩开马镫,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第171章 毋需回顾,他也知道这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伙伴已经丧在蒙古人的箭雨之中。 这一刻间,他的心一痛,为自己竟然不能向死去的伙伴致以最后一眼的告别而悲哀。可惜,他就连悲哀的时间也没有了。见到灭里落马,蒙古军发出欢呼,亲手取下这员豪勇大将首级的巨大荣耀促使着士兵们争相上前。他们认为,这样一副巨大的躯体在地面上的行动必然迟钝。但是,在下一瞬间内发生的事实告诉他们,错觉的结果是可怕的,可怕到足以丧失自己的生命。 巨影飞腾而起,其矫健迅捷胜过苍鹰。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蒙古军还未弄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眼前便是一黑,首级带着血烟齐刷刷地飞上了半空,而残断的驱体依旧凭着贯性纵马前突。 灭里看准其中一匹骏马,身子准确得落在上面,随手将死尸推落在地,然后如同旋风般向着目瞪口呆的蒙古军中冲去。 "铁王来啦!" 不知是谁第一个惊觉出声,向自己的同志通报危机逼近。立时,对面的蒙古军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闪开。看准这个机会,灭里暗呼一声"侥幸",飞马疾冲而出,带着累累伤痕,凭借其在连番恶战中树立的威名和一身之勇逃出了战场。 "废物!" 观战的术赤眼见到手的猎物居然逃逸,不禁大为不满。 "追上去,咬住他!" 依据术赤的命令,立刻有一队蒙古军脱离阵列,尾随而去。 "不能再被围住了!" 灭里为了减轻马负,横了横心,丢弃了爱用的巨斧,一路向前狂奔。背后的马蹄声如狼群出猎的脚步,箭簇的飞鸣如同狼群望月的嚎叫,声声凄厉,震颤人心。 见到他丢弃了武器,追兵们的精神陡然一振,狂喜的呼叫起来。然而,叫声方起,马上又再度转为惨呼之声。 铁王虽然没了战斧,但操起弓箭来却一点不比这些以骑射著称的草原之子们稍有逊色。《志费尼书》称其"矢矢命中,犹若死神"。追兵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这一轮弓箭洗礼后,追兵只余三人,但铁王的箭带内也仅仅剩下了三支箭。即使此后箭箭命中,那么下面的逃亡路上,手无寸铁的自己又当何以自卫呢。他咬了咬牙,抽出一支箭反身射出,正中其中一人的眼睛,那人长声惨呼着落下马去,不知死活。 这时,铁王勒住了疾驰的战马,并拨转马头,停在原地,瞪视着余下的二人。 在凌厉如刀地目光逼视下,在顶天立地的巨影威势下,两名蒙古军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没有哪一个敢于妄想取得这天神般人物的首级,但是狼的韧性却又使得他们不肯退去。虽然全身微微发抖,却依旧伫立原地,与铁王无言对峙着。 "看到他了吗?" 铁王缓缓开口道。因着他的指向,二人回首看着那个被射瞎一目,抱头哀号的同伴,心中一阵悸动。 "我还剩两支箭,不舍得用。不过,却刚够你们二位消受。" 灭里抽出那两支箭,在手中反复把玩。时而欣赏着在阳光下放射出幽蓝光泽的箭簇,时而睨着两个蒙古人。他的目光瞄向哪里,两个人便觉得那个地方的肌肉阵阵发紧。他们也有弓箭,却不敢放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法射中这个敏捷的巨汉。 "退回去吧,不要逼我。性命不是捡来的,时时都要想到怎样保全。" 铁王的语气甚是平和,似乎是在与两位老朋友在谈心,但是那每一个字的威力,都足以令听众们心胆为之震颤。二人面面相觑,沉默着。 灭里不再多言,只是紧紧盯住二人,手中继续玩弄着箭枝,有意无意得将箭簇的反光映到对方的脸上、眼前。 僵持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两名蒙古兵终于拨转马头,向着来路飞奔而去。当他们路过那名受伤同伴的身边时,其中一人身子微侧,手中马鞭一抖,卷住了那人的腰背,顺势一提,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见到对方施展出精绝的骑术,灭里心中暗自惊叹。一个普通的蒙古兵都有着如此能耐,那么千万个蒙古士兵所聚集起来所释放的能量,还有谁能抵挡呢? 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后,灭里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到握住箭枝的手心处一片冰凉。他不敢耽搁,继续催马向西奔去。他不敢走大路,只得向那片被称为"红砂区"的无人荒漠中逃去。 然而,他却有一点没有料到的是,那名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蒙古兵,日后居然成为了他的夺命煞星15。正如波斯史诗《沙赫纳美》中所说的那样: 那里无处求生,无处逃命。 苍天哪!你的做法多奇怪, 破坏的是你,兴复的也是你—— 1哥疾宁(ghazna),今阿富汗加兹尼,靠近兴都库什山脉。 2古儿王朝(ghourides),原为苏里阿富汗人中的一个氏族,约在1150年以赫拉特和巴米安之间的古尔山区为据点,起兵反抗突厥族伽色尼(ghazn_videsturcs)算端国(该国占有阿富汗全部和印度北方的旁遮普),于1186年成功地消灭了伽色尼算端国,并于1192-1203年间发动对印度的东征,占领了恒河流域。 3不花剌(boukhara),即今之不哈拉。 4尼沙不儿(nicharpour),今伊朗霍腊散省内沙布尔。 5忽毡(khodjend),前苏联列宁纳巴德。 6亦列惕古灭里(iletg_malik),亦列惕古是官职名,相当于城主。 7别纳客忒(b_naket),今塔什干以西。 8费儿干纳(ferghana),今哈萨克斯坦中南部地区的古称,靠近帕米尔。在中古时期是一个省,原属哈剌契丹。花拉子模在纪元1211年乘屈出律叛乱之机夺取。 9鲁思坦(rustam)。这一评价见《志费尼书》英译本,93。 10桃花石(tabagatch),实为拓拔氏之讹音。西方伊斯兰世界与中国发生大规模接触始于北魏年间。因此,以北魏皇族姓拓拔代称中国,后以音讹传,故有桃花石之说。 11达鲁花赤(darugachi或daruqachi),蒙语"长官、头目"之意。在西方征服之地,多以畏兀儿人或者波斯人充任,陪有书记员,负责管理地方,整顿户口名册。至元代,这一制度更加具体化,在各路、府、州、县等设置的提举司、总管府、万户府、千户所、元帅府以及宣抚司、安抚司、招抚司等行政机关均有设置。由蒙古人出任,掌印办事,把握实权。蒙古军之外的其他种族军队中亦有设置,因此又称"监临官"、"总辖官"。 12毡的(djend),今波罗威斯克附近。 14昔格纳黑(sighnaq),在今土尔其斯坦市对面。 15铁王最后的命运(根据《志费尼书》) 在摆脱了蒙古人的追击后,铁王逃回了花剌子模,并随著名的札阑丁王子继续从事抵抗蒙古入侵的战争,以抵抗势力的核心分子而活跃一时。但是,最终当札阑丁败退往印度后,他将家产委托给几个朋友,然后化妆成一名平民,躲往西利亚。 若干年后,对乡土的眷恋使他决心返回,此时已经是伊尔汗国拔都汗的时代了。他找到他的儿子,但是儿子不认识他。还是一个老家奴认出了他。他想向那些朋友索回家产,但遭到了拒绝。并且将他回乡的消息四处传扬。 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他决定去见拔都汗请求实质意义上的赦免。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叫合答罕(qadaqan)或者合丹(qadan)的人,此人是窝阔台的第六子,遭到他的逮捕。因为那个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人认出了他。 在审讯期间,他不小心触怒了合答罕,被对方一箭射死。 他痛快挣扎,然后一声悲叹, 他再也没有祸福之念—— 《沙赫纳美》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四章河中烈火 红砂区,即今天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之中最为荒凉的地区之一。 这是河中地区诸沙漠之中幅员最大的一片,其范围从乌浒河(锡尔河)岸起向西一直延伸至药杀水(阿姆河)之东,不花剌绿洲的面前。由于其中所含矿物质与太阳射线的交互作用,呈现出异样的殷红之色。吹来干涸的涩风卷起沙尘,飞扬盘旋于半空,远远望去,仿佛是烈火在燃烧,极尽华丽、妖异与绝望的魔幻风致。 所谓魔幻,并非特指地理风茂而言,更是形容其气候之一日多变,鬼神莫测。故此,往来的行商客旅皆视之为魔鬼地带,宁可迂回千里,也要绕过片块据说会给人带来厄运的魔域。自古以来,只有象帖木儿灭里这样被形势迫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铤而走险,冒险闯入。然则,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与他相距百余里之处,正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同样在艰难地穿越着这片死亡禁地。 淡薄的红烟扑入鼻翼,呛得者别连连咳嗽,胸口翻腾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倾出。他急忙用手掩住了口。 坐下的大骆驼,似乎是受到乘主的传染,也开始不停地打着响鼻。即使正午尚远,头顶上的烈日已经开始肆虐发威,将炽热毫不留情地向世界倾倒下来。满目皆是迷朦的红,全身浸着滚烫的气流,真有置身于烈火之中的感觉。 "没事吧你?" 夹杂着驼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速不台。 "还好,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毕竟上了几岁年纪。" "喂,还是少说这样的话吧!和咱们的大汗相比,你还小着呐。" 速不台大声叫着,然哟喝着骆驼向队伍的最前方快步跑去。 "真有活力啊。" 者别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着,同时悄然张开手,将上面的血迹在自己的身上的丝袍衬里上擦拭干净。 第172章 动作之隐蔽,即使是帖身的亲兵也不曾发现。 穿越红砂区,是成吉思汗出其不意闪击不花剌策略的重要一环。这样可以避免与沿途城市的纠缠,达到直插敌心脏的目的。这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行动,除将近十万的作战部队之外,还有大量的各民族技工与强征的本地苦役。无计其数的骆驼运输着众多被拆成零件的攻城器具,这是针对传说中的千古名城不花剌所准备的。同时,新组成的火炮部队也将在这次战斗中大显身手。 全军经过三个月的沙漠跋涉,终于在翌年(即纪元1220年)春二月末(1)突入了不花剌绿洲的边缘地带。这也是成吉思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沙漠中度过了龙年的新春。 红砂区地域终结于药杀水(阿姆河,amou-darya)的主要支流塞拉夫香河(z_rafchan)谷,这里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致,令这些被枯燥艰辛折磨的身心俱疲的旅人们顿感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大家都在以快活的心情沿河行军。即使是必须为统筹全盘战局而殚精竭虑的成吉思汗,也会不时观赏一下这久违的人间美景。而随行的耶律楚材则诗兴大发,拈着他那部漂亮胡子,朗声诵读着即兴而成的新作: 寂寞河中府,暇荒僻一隅。 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 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 西行数万里,谁谓乃良图。 这诗的最后两句,将其身为最强烈的反战派的立场表露无疑。然则,一旦不得不投身于战火之中,他还是秉承臣子辅佐之道,积极地为战争的进程而出谋划策。这一点,也是成吉思汗最为欣赏之处。一个敢于说话,又勇于任事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良才。 他的诗很长,周围的人们虽然听不懂他的汉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与悦耳的韵律却也引得众人侧耳倾听。 成吉思汗猜到他是在诵读诗句,觉得很有趣,正要开口询问一下内容,却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阿巴该,你看看发生了什么。" "诺。" 阿巴该应声飞马而去,不久后便将肇事者——一名伊斯兰农夫以及他的耕牛一同带到了成吉思汗的马前。 "不要害怕。" 成吉思汗的安慰使这名农夫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旁观的楚材发现,大汗的突厥语虽然依旧不甚流利,但口气之中却仿佛有着某种镇定心智的药剂,能于瞬间使激动或恐惧的人平静下来。当然,反之亦如是。 "拜见大汗。" 看来,阿巴该或者别的人什么人已经对农民进行了一番"教育"了。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行礼时做出弯腰的动作时也相当吃力。 成吉思汗注意到了这一点,挥手示意他免礼。然后,他通过向导官兼翻译马合木.牙老瓦赤(2)向农民咨询着本地的问题。 "最近的城市距这里有多远?不花剌还有多远?" "回禀大汗,这一带的城市是匝儿讷黑(3),我们的村子叫塔剌卜(4),距离不花剌还有七、八天的路程。" "你牵着牛要去哪里呢?" "草民正打算去匝儿讷黑,用牛驮回几天前送去修理的水车轴。" "水车轴?那是做什么的?" 见成吉思汗对这个新鲜名词比较感兴趣,牙瓦赤老便解释了一番,说水车是当地人从水渠取水灌溉农田的一种机械,轴则是保持这种机械正常运转的重要零件。而水车的动力则来自牛。 "若是这么说来,你们如果没有了水车,就会挨饿了吗?你们养牛是为了耕田,而不是宰杀做粮食?" "英明的大汗,我们这里不适合放牧,种田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当然,我们也养一点羊,但是不能多养,因为没有多余的牧场。" 成吉思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与拥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作如此认真的沟通。虽然只是短短的交谈,却对他的思想有着深深的触动。这种触动如同白蚁在堤坝上蛀出的小孔,即使现在还显得微不足道,却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开端。 耶律楚材从大汗的脸色变化上推测出其心情的波动。他与牙瓦赤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虽然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圈,但是却都有着对于文化的无限热爱与良好的政治思想。因此可以保有高知性层面上的交流与默契。 "谢谢你,我诚实的朋友。当我成为不花剌的主人后,我将下令,在无水的季节和水车失修的时候,免除你们所有的贡赋,并免征劳役。但也希望你先暂时不要去匝儿讷黑,那里要发生一些事情,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小民的一切都属于英明的大汗。小民代全村人感谢大汗的慷慨赐与。" 农民伏地叩首道。 成吉思汗命令他起身,同时命怯薛歹取过一袋沙金赠给农民。 "我想,这些足以抵偿你失去水车的损失了吧。" 若非沉甸甸的沙金入手,农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即使全村人今年什么也不做,这些沙金也足够维持他们生活到下一个播种季节。何况,按照成吉思汗的许诺,他们今年根本不必缴纳贡赋了(5)。 当阿巴该带着欣喜若狂的农民离去后,成吉思汗的目光与楚材相汇,后者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成吉思汗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使别人欢喜这种事情,对于自己来说,也同样很开心。 "乌托合撒儿啊,你以前所说的那些话,真的很有道理。" 面对大汗所回报的赞赏话语,楚材深深施礼。 "愿大汗的仁德之光,普照四方。" "好啦,乌托合撒儿,说说你刚才念的那些美丽词句的意思吧。" 成吉思汗的兴趣又转向了诗歌。 ※※※※※※※※※ 翌日黎明时分,做为前锋的者别与速不台假扮商队,一举袭取了匝儿讷黑。 成吉思汗命令不得随意杀害一人,破坏一处耕地。但是,按照蒙古的习俗,他还是命令将全城的居民都带出城,但是允许他们随身携带必要的衣物与耕具、牲畜。然后是照例的全城洗劫与拆除城墙行动。 "乌托合撒儿,城市是我们的啦,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取吧,不必上缴。" "多谢大汗的赏赐。"楚材微微躬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整个城市内的全部书籍与档案。请将所有带有字迹的纸请全部赏赐予我吧。" 此言一出,旁听的众人都表现出极端诧异的表情。前面说到过,蒙古人所缴获的战利品都上悉数上缴,然后再根据功勋由大汗恩赏,被特许自留战利品是非常实惠而又体面的大赏。即使放眼整个蒙古国中,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现在,这个古怪的大胡子居然要那些在大家看来一钱不值的纸张,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 成吉思汗在一怔之后,已经了解了楚材的心思。 "今后凡所下之城,一切文件书籍都要经乌托合撒儿先过目,不得自行损毁!此命将记入札撒与青册!" "诺!" 在众人的应声中,成吉思汗对楚材道:"我会让阿海和阿巴该虽你一同办理。" 被点名的二人连忙上前受命。阿海就是耶律阿海。 大掠三日后,成吉思汗大军开拔。临行前,他接受了牙老瓦赤的建议,任命了一名恭顺的穆斯林为本地的达鲁花赤,在此行使札撒,维护地方安静。至于税收,则依旧保持了原花剌子模的征收率——每年一千五百第纳尔。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特意关照了对塔剌卜村的加恩。 接下来,蒙古大军终于要面对此次西征路上第一个重要城市——不花剌! 在清晨的时候,当行星之王在东方天际升起旌旗,他突然兵临城下——这是后世波斯史家志费尼在其著作《世界征服者史》中对此次战役序幕的描述。这一时间,正是回历617年(纪元1219-1220)穆哈兰月(三月)。 作为河中地区与撒麻儿罕齐名的、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城市,不花剌获得了足以傲世的种种美誉与赞评。与志费尼同代的著名阿剌伯地理学家牙忽惕在他的著作《穆札麻不儿丹》中如是说:"在呼罗珊有条叫做乌浒水的河流以东,将有一座城池被征服;该城名叫不花剌。主之慈恩把它抚育,主的天使把它拥抱;其白姓得到天助;谁要在其中安歇,谁就将成为拔刀卫主之道者。"志费尼则将不花剌比喻为东方的巴格达,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亚地区的学术之都,融汇了波斯、伊兰以及古印欧文明的精华,历来是各种宗教和学派的汇集之地。它由中亚最早的定居者,操粟特语的印欧人所创建,那时的名字叫做"不迷只客忒"(6),而现在所使用的"不花剌"一名则来自袄教信徒对此地的称谓"不花儿"(7)。 同时,不花剌也是当时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巨型城市之一。全城包括三个部分:城堡(周长一公里半),不花剌本城(狭义上的不花剌,即内城)和郊区(外城)。同其他多数城市相反,这个城市的城堡不是建在内城以内,而是建在内城以外。本城建在城中心的一个台地上,周围有城墙,有集市门,香料商门,铁门等七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名字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联想。一些著名的清真寺吸引着信徒们:大礼拜寺建于公元1121年。星期五清真寺当时也已有约一百年的历史。还有一个叙利亚人清真寺。外城周围也有城墙,十一个城门。市内主要的街道都是石板铺路,这在伊斯兰教土地上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内城和外城渠道四通八达,渠水引自泽拉夫香河。干渠名日"输金河",这个渠名在这个干旱的地区是意味深长的。不花刺城拥有的这个水渠网,布局十分巧妙,有水闸,也有蓄水池,足以保证全市用水的分配和供应。 第173章 郊区有灌溉网,灌溉着无数的公园。公园里亭台楼阁,处处可见,充分显示出这个绿洲的富庶和繁荣的景象。这种富庶和繁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繁荣的工业,特别是应当归功于著名的"不花剌地毯业"。在城堡和内城之间星期五清真寺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纺织,其产品远销叙利亚、埃及和小亚细亚。不花刺的商店集市上,铜制品遐尔闻名,特别是美观精致的灯具更是蜚声世界。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还在红砂区时,前线接二连三传来的凶报以及玉龙杰赤方面的冷漠,终于令摩诃末算端的精神线完全崩环,陷入一种全面崩溃状态。他失去了与成吉思汗正面对决的勇气,采纳了阿默德临行前的建议,弃城向西逃入撒麻儿罕。留下了以大总管怯失力汗(8)为首,由哈迷的不儿(9)、舍云治汗(10)、阔克汗(11)等人为副将,统率两万突厥士兵镇守此城。 连日来,年近六旬的怯失力汗每天都要在外城的城壁上观望许久,他看到象永不枯竭的阿姆河水般源源而至的蒙古军各队逐次扎营,有条不紊的将整个城市从三个方向严密地包围起来,摆出长期困城的态势。对于这支行动如风,军纪森严的部队,他除了赞佩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无力之感。对方这种围师必缺的战法故然令人称道,但比之其战略,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更加高明。不花剌地处旧都玉龙杰赤之南,新都撒麻儿罕之北,一旦被攻占,那无异于将花剌子模拦腰斩断。新旧领地辙底分隔,整个国家的崩溃也就指日可待了。 久经沙场的他特别注意蒙古军的装备情况。早在蒙古军展开侵攻之初,他便请前线的城主们仔细收集这方面的情报。不久,他就收到了几套前线送来的从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剥下的全副装备。看过实物,他发现这些传说中的野蛮人与通常武士不同,不喜穿着沉重的链甲与锁甲,而是以经过加固处理的皮甲为主,同时在外面罩上一层生丝织就,质地密实的袍子。如此轻便的装备自然是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最大限度的提升部队的机动性。很快,他通过一些试验,发现这种配置对防御弓箭最为有效。只要不是一箭毙命,就只会连箭带丝布一同插入伤口,那么救治时只需将丝布拉出,箭也就随之脱出伤口,不会增大创面,造成更多的失血。 至于武器方面,他们则明显表现出具备高超战技的职业军人素养。每一名蒙古军随身至少携带六种兵器: 镔铁点钢的长枪枪头形似剑体,中有脊棱,棱上铸一列倒钩,脊旁开有血槽,两侧为刃,首部锋锐;枪杆长约一丈六、七尺,圆形的断面利于手的持握挥舞。战斗中既可直线突刺,又可横向切割,抽出伤口时,脊棱上的倒钩撕掳血肉,扩大伤口,难以通过包扎而弥合。 短弯刀是近战武器,其型式完全借鉴了阿剌伯半月刀的特性,只是在长度与重量方面进行了消减,更便于在马上近身肉搏时施展灵巧的武艺。呈现出一定弧度的锐得刀锋切入肉体,就会加深伤口,造成严重的出血,且难以缝合。 狼牙棒长约二尺半,以硬木削成锥形,粗大的头部上覆有一层厚厚的、带有狼牙倒刺的铁叶;圆型的握柄上有铁制护手,以为防护之用。这是短兵器中最具威力的一种,挥动起来的巨大贯性足以敲碎任何一颗用金属头盔保护的脑袋;而轻于战斧的份量,又使得它十分便携。 套索的长度约在五丈右左,为浸过油的牛筋所制,强韧而柔软,不畏刀剑砍削;在这些惯于套马的游牧人手中挥舞抛出,擒敌易如反掌。 标枪长约三尺,型似短矛;当骑兵冲锋时,于即将接触敌人之前一齐投出,可造成有力的杀伤。以上近战兵器随身携带,或置于马上。 弓箭是蒙古军最主要的做战兵器。漠北不产竹,因此均使用木质弓脊的强弓,其张力可达三石(合七十五公斤),有效射程可及百步之外。箭分两种,一种较轻,箭簇小而尖利,适于远射;另一种则较重,箭簇宽大,利于近战。精于骑射的蒙古军无论是在前冲还是在后退中,都可进行有效的攻击来杀伤敌人。 从行商们的口中,怯失力汗早已听说,蒙古人的一生都是在马背上渡过,几岁的顽童就能拥有百步穿杨的骑射绝技。尤其是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下,这些天生的战士被严格的纪律、无比的勇气和旺盛的战意所维系,形成了一支无艰不摧的钢铁雄师。一想到将与这样的敌手作战,怯失力汗的全身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无力之感。 今天,他又看到许多本国俘虏们在士兵的严密保护与监视下,卸下驼马背上的各种大小不等,金属或木质的零件。接下来,由工匠们对其进行安装拼合之后,一具具型式各异,凛凛有威的攻城器具。有一些他识得,有一些他也是只闻其名,今日初次得见。 被汉人称为"回回炮"的大型投石机他是识得的。这种穆斯林的发明如今又将被使用在发明者的头上,除了讽刺的意味之外,怯失力汗还感到全身阵阵发冷。当那些巨大的石头在机械的发动下,夹着势不可当的劲风袭来时,这座城壁能抵挡多久呢?他的心中着实无数。 其它如轒轀车、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烧毁城门用的火车和猛油火柜、打击城壁的冲车与钩车、发射粗如长矛的巨型弩炮等等来自东方桃花石的犀利武器,每一件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用以屠戮同类的绝妙讽刺。有知有识的人却要被无知无识的工具所凌虐、贯穿、撕裂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这不谛于另类的悲怆辞章。 倏的,怯失力汗瞳孔收缩,全身汗毛竖起。他看到一辆辆黑色的车子被驼马牵引着,滚滚而来。车上,那些圆形筒子披着死亡的黑衣,将同样如死亡般深不可测的黑色洞口转向了城壁的方向。 "火炮!" 怯失力汗心中最为畏惧的未知魔鬼终于出现了。这种可以发射出霹雳雷火的神奇武器现在已经成为了花剌子模人的梦魇。在石破天惊的巨想中,人的肉体瞬间被分解成横飞的残片,繁华的城市被化为齑粉,没有人能抵挡,只能乞求真主保佑自己免遭击中。 "这是魔鬼的发明,是从安拉手中窃来的圣火或是引自炼狱的魔火!是用以屠杀正教徒的罪恶工具!真主啊,请你发发慈悲吧!难道哈里发的诅咒真的生效了吗?" 所谓哈里发的诅咒,源于数年前摩诃末算端向巴格达的一次炫耀武威。当年,阿拔斯朝第三十四代哈里发为了摆脱塞儿柱克(12)算端的挟制,与正在迅速膨胀的花剌子模联合行动,瓦解了塞儿柱克在伊朗的势力。然而,合作的双方在伊剌克-阿只迷14地区的归属问题上发生冲突,摩诃末遂以武力一举夺取该地,召至了哈里发的怨恨,并宣布花剌子模为真主的敌人,必将受到"愤怒之风"的惩罚。如今,蒙古人的到来,仿佛在预示着这诅咒即将得到应验—— (1)按《涅维塞书》(霍达斯译本)载,成吉思汗是于攻占讹答剌后才进军不花剌的。伊本额梯儿和朱思札尼则认为抵达不花剌是在二月,《志费尼书》记为三月,但巴尔托德在《突厥斯坦》一书中认为志费尼的记述有误。 (2)马合木.牙老瓦赤(mahmudyvach)在蒙古征服河中后成为该地的最高行政长官,窝阔台即位后被调往中国北部总管行政。原职由其子麻速忽必(mas‘udbeg)接任。志费尼说,"因他们公正的治理,恢复了该地的损毁"。 (3)匝儿讷黑(zarnuq),巴儿托德《突厥斯坦》一书中说,"在帖木儿最后一次远征的记载中,提到它是从撒麻儿罕,经吉剌奴塔(jnuta)峡道,至兀提剌儿(utrār或otrar),锡儿河岸前最后一站。"(《突厥斯坦》,407) (4)塔剌卜(tarab),这个村名是在《志费尼书》中寻找到的,隶属于不花剌管辖范围之内。在此后的回历636年(纪元1238-1239年),村中的人造反,被牙老瓦赤.马合木以和平手段安抚了下来。此当成吉思汗归天后11年的事情了。 (5)此事非杜撰,见邱处机(k‘iouch‘u-ki)著《长春真人西游记》(a.韦利译,93页)。 (6)不迷只客忒(bumich-kath),这是古粟特(sogdien)语,其意为"陆地城"、"都城"。参见马迦特,《妫娜与阿朗》。 (7)不花儿(bukhar),波斯语,意为"学术中心"。又类同于佛教梵文的"vihāra",佛寺。 (8)怯失力,全名为奕赫抵雅儿丁.怯失力(ikhtiyār-ad-dinkeshli)或屈失律(k_shl_),此时官拜大总管(amir-ākhur)之位。见《拉施特书》(斯米儿诺娃译本,191,205页),同见巴尔托德著《突厥斯坦》一书,409页。 (9)哈迷的不儿(khamid-bur),疑为哈迷的普儿(hamid-pur),哈剌契丹人,屈出律之乱时逃入花剌子模。 (10)舍云治汗(sevinch-khan),具体不明。 (11)阔克汗(k?k-khan),这个人比较有意思。根据巴尔托德在《突厥史》一书中的论点,此人很可能是成吉思汗的老对手,大名鼎鼎札木合,诸位读者们所认识的一位已经故去的老朋友。巴氏的根据应该是来自《志费尼书》的c抄本上将阔克汗写成了"菊儿罕"(kwrxan)。当然,名位都知道,札木合大人已经在第二十六章中归天了。 第174章 这真是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了,有些英雄史诗的味道。不过,所有的《志费尼书》的抄本里都有这样一句话,"据说阔克汗是蒙古人,从成吉思汗那里投奔算端(这话得由说的人证明),从此他的事业大大兴旺。"可见,志费尼本人也是在哈剌和林时听来的,或许来自某个草原游吟诗人的发明创造吧。也许就此挥动想象的羽翼,会有令人期待的新英雄史诗堂堂登场吧。 (12)塞儿柱克(seljuk或saljuk),突厥之一支,以其族著名英雄塞儿柱克而命名。在皈依于伊期兰教(他们原先可能信奉聂斯托利安教派)后,由于帮助伊朗的萨曼王朝(samanids)抵抗河中的哈剌汗朝(qarakhanides、karakhandis或其自称?l-i-afrasiyab,即"额佛剌昔亚卜王族")而扩大了领地。在萨曼王朝灭亡以后,乘哈拉汗朝和伽色尼王朝之间正在为继承萨曼王朝的遗产而争吵之时,塞尔柱克人稳步发展,乱中获利,扎营于河中腹地。纪元985年,他们的帐篷遍及布哈拉地区(bukharia),族长始称叶护(yabghu[astitle],这个称号始见于西突厥,似乎是古贵霜国[kuei-shuang]的印度-塞人[indo-scythians]在中亚的遗产,贵霜王卡德菲斯一世[kadphises1]时代的铸币上可见此称号[参见富歇《健陀罗的希腊佛教艺术》、马迦特《伊兰考》])。至1038年抢占你沙不儿后其势大张,于是1040年丹丹坎战役后将伽色尼王朝势力逐出呼罗珊(khurasan),完全据有东伊朗。1060年,西进击败西伊朗布威王朝(buyids),拥立哈里发,取得了伊斯兰世界正统权威的承认。此后继续西进,从拜占庭帝国(byzantine-empire)手中夺取了小亚细亚,成为阿剌伯世界的霸主。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五章血战不花剌 怀着忧惧的心情,怯失力汗黯然回到城堡,立刻又陷入了手下几位副将之间的争执之中。在名义上,他虽是全军主帅,但对于这支联合部队却并不能完全控制,在诸将的眼中,他所扮演的仅仅是各派系之间利益调停者的角色。 争执的核心问题便是围绕着撤退与坚守,身为客将的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力主撤退,因此与主张坚守的舍云治汗从激烈辩论已经上升到拨刀相向的对立程度。 "望恩负义的异教徒,领死吧!" 性如烈火的舍云治汗拔出腰间的半月刀,戟指二人,破口大骂。 "愚蠢的家伙!让我劈开你的脑袋治好你的蠢病吧!" 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毫不示弱,亦同时亮出佩刀。 "住手!" 怯失力汗断喝一声,抢到双方之间,以身体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斗殴。 "大敌当前,尔等还要自相残杀吗?" "大总管大人,蒙古军有十万之众,我军只有两万。当此敌众我寡之不利战况下,算端大人却不知下落,更对军心士气大有影响。再守下去,只怕我军会不战自乱的!" 虽然明知对方无意抗战,但怯失力汗又不得不承认,阔克汗的言之有理。 "……总要先想个办法稳定军心。"怯失力迟疑地说道。 "军心已丧,无力回天。我等不愿坐以待毙,先行告辞了!" 早已不耐烦的哈迷的不儿说罢,便自顾自的向门外走去。阔克汗也立刻拔步追上他,二人并肩而去! "无耻叛贼!休走!" 舍云治挥刀便要追赶,却被怯失力抓住肩头,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大总管,难道就让这些叛贼带兵逃走不成?" "杀掉他们吗?如果那样,不必蒙古人攻城,我们自已就先要内斗了。" "可是……"舍云治一时语塞,他知道怯失力的话不是在骗人。 "兵力减少后,外城看来是守不住了。我打算集中兵力守城堡。至于内城,就交给你了。你我互为犄角之势,应该可以坚持上一阵吧。" 说着,怯失力命人取酒过,满斟了两杯。他捧起其中的一杯亲手奉与舍云治,自取一杯在手。淡红色的葡萄美酒配以碧绿的翡翠杯,三分婉约、三分落寞、三分惆怅以及一分残残的艳。 舍云治不敢再看下去,默默地一饮而尽。味蕾处传来的感觉,犹存几丝苦涩,瞬间的错觉使他感到,自己饮下的是血。他自己的血。 "再饮一杯,祝君健斗无恙。" "不必了。" 舍云治摇了摇头,转身便行。步履如风,倏忽不见。 送走舍云治后,怯失力命人将本城两位著名的伊玛目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伊玛目扎答请来。 "为了不使名城涂炭,本官决定放弃外城,退守城堡与内城。你们可以作为市民的和平使者,出城向蒙古人投降。" "投降?正教徒要向异教的蛮族投降吗?" 阿里.宰的发出了惊叹。看来,他并不愿意照办。 "这也是兵力不足的遗憾。与其因失守而造成平民的伤亡,使千载名城毁于兵燹,不如以投降换得大家的平安。至于我辈武人,当誓死守卫城堡,表示最后的决死之心。" 怯失力以沉静的口调作着解释,但心中的情绪并不能平静。诚然,在这个告别之夜中,又有哪一个人会能做到心平气和的等待征服降临呢? "不必再做争辩了,一切就尊照大总管的意思办吧。真主会公正安排我们的命运,使之各得其所。" 鲁克那丁的头脑相对冷静些,在权衡得失后,支持怯失力的主张。受到劝告的宰的无言地点了点头,但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愿真主保佑你,仁慈勇敢的老将。" 鲁克那丁高举双手为怯失力做出祝福后,便拉住还在迟疑着不肯举步的宰的告辞了。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后,怯失力又下达了一条命令:用湿泥覆盖城堡的表面,尤其是那些易燃的木结构处。在此之后,他便独自喝着闷酒,倾听着远处不断传来士兵们往来奔跑,军靴重踏地面的声音。无论是根据他的命令向城堡与内城撤退,还是听从阔里汗与哈迷的不儿之命准备突围,所有士兵的脚步中都透出一种慌张与匆忙。这种步调,与花剌子模目前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退守与突围两派的部队已经从混杂转为分离,从那渐远的脚步声判断,他们已经集合到外城的城门去了。退守的士兵们也已经大部分进入城堡内,开始忙碌着进行守战准备。如果在平时,怯失力一定会亲自走到他们中间做阵头指挥,严格检查他们的工作情况。可是,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心情。葡萄酒被一杯接一杯的灌入,胸腹之间火辣辣的,头脑之中更一片昏沉沉。视线渐趋模糊,他阖上了眼睛。 唯有听觉异常灵敏,于是他很快听到了来自城外的喊杀之声。突围部队与蒙古军在激战。在金铁交击与人喊马嘶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呻吟与啼哭。应该是有些市民也随军岂图撤出吧。 "真是愚蠢者的死亡聚会啊。" 被空出来的面向阿姆河的一面,绝不是留给守军与市民的生路。这些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的人却偏偏要自投罗网。当有仓促的撤退前面的生的召唤与背后死的追逐所夹击后,也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溃逃。这样的溃逃在贯于狩猎蒙古骑兵眼中,无异于一群麋鹿般易于捕捉。 "估计到不了阿姆河边就会被斩尽杀绝吧。" 他预言着逃跑者的命运,眼前幻化出一幕暗夜死斗的惨烈画卷: 自以为得计的逃亡者们悄悄出城,向西面阿姆河的方向疾行。数里之外的一片荒野中倏地乱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发出猝不及防的悲鸣,人仰马翻,化做死神之镰收割的生命稻谷,成排成片的扑倒下去。后面的人惊觉遇伏,急切间条件反射式的转身欲奔逃躲避,背后的两翼立时灯火通明,铁蹄踏踏,无数的蒙古军从三个方面一边放箭,一边冲杀过来。瞬间的接近处,标枪齐发,将新一波死亡之浪推入惊惶失措的人群中。 蒙古人在作战,如狩猎般作战。将无数尖锐的锋芒射入、刺入、砍入迟钝的肉体之中; 蒙古人在突击,化作战为屠戮。将无数梦魇的狰狞楔入、挤入、压入脆弱的灵魂之内; 蒙古人在进攻,幻人形为鬼魅。将无数凶险的诡异钉入、敲入、注入无备的意识之间! 花剌子模的逃亡者被这铁的狂飚、血的暴雨所扑打、凌虐、摧残、击破,哀号着、惊呼着、呻吟着、惨叫着逃窜或倒下。逃窜者的前途如夜色般难料;倒下者则陷入黑暗,永不再起!无情钢铁的炼狱中,人类没有躲避的余地,毁灭的宿命敲响了末世的警钟。 沿着以逃亡者们尸体铺就的路线,战场从城下向阿姆河边移动,并在这里划上了一个血腥的休止符。涛涛河水发出啜泣的丧音,与凄厉之风合唱着一曲大地的镇魂歌。百转千折、回肠荡气,直到天明!水为积尸所阻,风为血气所滞,歌声止歇,万物凝伤,唯余无数残破的游魂或冲腾天界,或沉没幽冥…… 一缕惨淡晨光突刺在怯失力的手指尖端,他啜下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如饮敌血地咽下! ※※※※※※※※※ 纪元1220年2月10日,清晨。 厚重的城门发出阴哑的嘶叫,不情愿地分张开来。黑洞洞的城门内闪出一片白色的影子。 是白旗。象征着降伏、恭顺、归命之意的白旗引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缓缓前行,沉重的脚步昭示着内心的彷徨与屈辱。如同一只升起白帆、被迫出航的小舟驶向那仿佛波涛起伏的大海般的蒙古军营,时刻都有倾覆的可能。 第175章 在距营地数里之处,一队蒙古兵象幽灵般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口调粗暴、发音古怪的突厥语响起:"什么人?报上名姓与目的!" 这一队人的首领之一,伊玛目阿里.宰的抬头仰望着那一张张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的面孔,涩声答道: "我等乃是不花剌派出的使者,代表全城向贵国军门前来请降。请引领我们参拜成吉思汗大人,将向他当面递交充满诚意的降书和全城户口名册。" 这些句子被挤出口唇后,他感到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冲上眼窝…… 以卑躬屈膝和肯求哀告构成的降书,在成吉思汗的眼中的价值根本无法与昨夜追歼数万敌之军民的胜利相提并论。因此,他只说了一句话——"入城!" 于是,从这一天起至十六日,蒙古军次第入城并迅速包围了无意降伏的城堡与内城。战争并未结束,只是战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不花剌的市民也并未因此而摆脱兵祸,所有的男人被押出家门,填入内城外的护城壕中。所有靠近城堡的高屋被征用并被再度加高到接近城壁的位置,上面架起了弩炮与火炮。 弩炮确实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射击武器。它有一个用粗木柱制成的支架,架上有轴,有机牙与准星,由数人绞动巨轴,上紧用钢丝夹野马鬃编束而成的粗弦并以机牙暂时扣住。当上弦完毕后,由炮手进行瞄准,发动机牙,绷紧的弦倏然发动,将粗如儿臂的箭矢、火矢、火药箭或巨石弹向高空再落入敌阵,其射程和杀伤力远远超过单兵操作的弓弩。 所谓火矢,即在一般的箭杆后面绑上油脂、艾叶等易燃物品,点燃后用弩发射出去;火药箭即在箭杆后面缚上火药包,点燃火药包外壳的引线后,用弩发射出去。许多火箭在飞行中熄灭了,但有不少火矢和火药箭在射中房屋或仓库后,引燃了大火。一旦射中起火,炮手就瞄准起火处集中射击,加大火势。 当攻城指挥官忽必来一声令下,四面八方一齐发射,将沉重的巨石、带火的粗矢、爆裂的火弹向着顽抗之敌倾泄而去。那场景完全是宗教传说中世界末日的现世化——天空愤怒,降下死亡,殒石、烈火从天而降,毁灭所有的生物。守城兵们被吓呆了,直到发现同伴被巨石砸为肉酱,或被粗大的巨矢前后洞穿,亦或被火药箭落地爆炸烧成火人……无言地丧命、哀号着仆倒、惨叫着蹦跳、声嘶力竭地满地翻滚…… 作为这场灾难性的攻城战的直接目击者,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怀着悲怆的心情闭上了眼睛。如果说不花剌是河中灿烂的多元文化的精华汇集地,那么内城则是这精华之中的精华。斐声中亚伊斯兰世界、甚至名传于欧洲的大图书馆在第一轮攻击中不幸中弹起火,又在第二轮攻击中成为重点目标,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大型木石结构建筑几乎没能支持多久便在哀挽的悲鸣中彻底坍塌,千年以来各种文明所留下的不同文字与文体的典籍、文物在这场兵燹中灰飞烟灭,再无孑遗。穆斯林的圆顶在燃烧,东方的"和平城"在哭泣…… 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蒙古军将轒辒车推到城壁下。轒辒车下面有四个轮子,车顶为尖顶,上覆生牛皮,牛皮上附有一层湿泥。士兵躲在车中,完全不必惧怕守城者的滚木檑石、火把弓矢以及开水沸油,可以挖掘城壁,打开一个缺口。另一部分士兵把火车和钩撞车推到城门下。火车上架有用薪炭烧烤的铁锅,铁锅中盛着翻滚的油,锅旁还有干柴,点燃干柴,引燃锅中的油,熊熊大火直烧城门。如果城门仍未被烧毁,可用钩撞车悬着的粗木柱撞击城门。由于粗木柱一端裹有铁皮,很尖硬,足以撞开被火车烧坏的城门。 被压制的守城者们仅仅乘对方装填弹药的空隙对城下的敌兵进行少量的还击,但是面对这种妥贴的保护而言,显得过于无力,几乎未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至天明时分,内城的城壁被打破了数个大大的缺口,待命已久的突击队指挥官朵儿伯多黑申立刻下达突入令。 骑兵们立刻撒开始终紧勒的嚼环,跨下那些听到战吼就会焦虑地用铁蹄刨地的战马不待主人的催促,便电射前冲而去,发出震人心魄的奔腾声浪。 最先冲入的阿巴该是主动向大汗要求参战的,迎面正遇到带着百十名残兵,身被两处烧伤的舍云治。他双目充血,如喷烈火,挥动着半月刀跳在半空,疾斩向阿巴该,却被对方灵巧地侧马闪开,随之寒光一闪,长枪的锋刃刎过他的颈项。虽然是花剌子模知名的勇将,但却在实力不得发挥的情况下败军身亡了。而以其身死为标致,内城也跟着陷落了。 然而,这场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对城堡方面怯失力军的围攻还在继续着。有别于内城,城堡是整体性的建筑,外石内木的结构颇具防火性能,而富于经验的怯失力事先在外层上覆盖湿泥的策略更是大大减弱了原始火器的伤害。这样,蒙古军的工兵们不得不以投石器为主要攻击手段,不断地将巨石砸向城壁,掩护着攻城部队破坏城堡的大门。 因为没有着火,城堡内的人心较为稳定。尤其是当士兵们看到怯失力汗稳坐如山,指挥若定的姿态后,大家的心都放了下来,纷纷窃语着互相打气: "大总管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守住的。" "当该是算端那边就要发援兵来了吧?" "如果是那样,只要多顶上几天,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们就会撤围的。" 听到这样的议论,怯失力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知道,不会有援兵来的,能守多久更是毫无把握。现在的镇定姿态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而戴在脸上的面具而已。当然,他的心中却也并无恐惧。将这座华丽的城堡选做自己的墓地,在悲壮的战斗中壮绝而死,这也算是对半生戎马的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殓葬之礼。 由于城堡至高于周边建筑物,攻城的巨石多半不及顶端,因此守城者还可以站在城壁上向下发射弓矢木石,阻击潮水般攻上来的蒙古军。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尖端有巨大的铁钩,钩住城壁的边缘,下面的士兵举着牛皮巨盾护住全身向上攀登。 "咚咚——"石快与箭簇被被纷纷弹开,下面的人全然无恙,于是脚步加紧,继续向前。忽然,人们的耳中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打破了玻璃器皿。随即,为首者感到盾牌上骤然遭到一击,但并不比落石的冲击更严重。但是,这并非打击的完结,身上几个部位同时剧痛。那种剧痛如同被蝎子毒虫所叮咬,火辣辣的炽入肌里,并不断将这种难忍的痛向全身扩散出去。 "是沸油!" 负责指挥城堡攻略的主将脱忽察儿看地很清楚。城壁边缘处露出多口黑色的大锅,其上飘散出诡异的青烟。对准各架云梯,拨洒下来。立时,长声惨呼此起彼伏,无数人体直线堕落下来。幸运者就此直接摔死,也算一了百了;而不幸残生者拖着溃烂迸裂的肉体,伸着已露少许白骨的手臂在空中无助地摇晃。 "快杀了我吧!" 是怎样的疼痛会令这些敢与肉体面对刀锋的苍狼发出如此狂叫,丧失生的勇气啊。脱忽察儿只许稍加想向,身心便抖然一颤。生何足喜,死何足忧,但是求生不能、求地不得的境地,即使是无虑生死的苍狼也会心惊肉跳吧。 他忽然看到了一张脸,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翻卷的皮肉与横流的脓血,即使是在地狱里逃出的冤魂,也会对之噤若寒蝉。脱忽察儿一看之下,顿感呼吸不畅,胸口与肠胃上下翻腾,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敌人放火烧云梯啦!" 因着士兵们的叫喊,他再度睁眼望去,果然见城壁内探出许多火把,抵上了云梯。染了油的木头立刻燃烧起来,并迅速向下蔓延。远远看去,无数条火线在飞快地下降,不久便将所有的云梯化为雄雄燃烧的巨型火炬。 火势不久便在城下升腾而起,吞食着积尸。焚烧人肉的臭气弥漫于空气之中,直是中人欲呕。一些前排的士兵开始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暂时收兵!" 脱忽察儿涩声下令。翌日,他改变战法,将从城内抓来男人们编成队伍,驱赶在前面,向城堡涌去。这一招确实收到了效果,城堡内的反击立时迟疑起来。乘这一缓的功夫,蒙古的工兵们立刻推着猛油火柜冲到了城门下。城门的外檐遮蔽了守城人的视线,使这里成为整个城堡防御体系中唯一的死角。 猛火油柜是北宋时代的发明,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火焰喷射器,用类似风箱的金属柜装满猛火油(石油),推拉拶丝杖,就像推拉鼓风箱一样,把柜中的油挤压出柜顶的巨筒口,点燃火药,引燃油,即成熊熊烈火,既可烧毁城门,也可喷射人马。 反复烧灼中,城门发出撕裂布帛般的阴哑叫声,堪堪欲倒。 "准备白兵战吧!" 怯失力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不久,随着燃烧的城门轰然倒地,蒙古军蜂拥而入,延着内部的楼梯向上冲杀。在每一层上与花拉子模军展开激烈的近身白兵战。 怯失力依旧端坐未动,倾听着下面的厮杀声渐渐向上传来。将近正午时,七层的城堡已有五层失守,每一层都留下蒙古兵与花剌子模兵杂混枕籍的尸首。后面跟进的士兵只能踏着涂地肝脑与漂杵血泊向上冲杀。 此时,怯失力有所觉悟地拔刀斩下战袍的一角,握在手中,大步走上城壁,向下面的蒙古军喊道:"我乃本城守将怯失力,要求见到你们的主将!" 接到这个回报的脱忽察儿感到有些不解其意。 对方打算降伏吗?事到如今未免有些晚了吧。不过,本着武人之间的尊重,尤其是对敌方决死守城的勇气的钦佩,他还是来到了城下。 第176章 得知这个人就是蒙古军的将领,怯失力将手中的衣角绑在一枝箭上,然后当着对方的面折去了箭簇,以示无恶意,然后用长弓直射到脱忽察儿的马前。 接过缚有衣角的箭后,脱忽察儿稍稍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向怯失力点了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请把这个交给我在玉龙杰赤的老妻吧。" 脱忽察儿又点了点头。 怯失力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他将手按在胸前,弯下腰来略施一礼,以致谢意,身形随即消失于城壁之后。 脱忽察儿将握着箭的手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这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命令你们记住他的名字——怯失力!我将上报大汗,请他下令在攻击玉龙杰赤时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诺!" 众士兵应和着,然后继续向城堡内冲去。 当大地上的血将夕阳染得更红的时候,不花剌最后的守将与守军们将身躯永远地奉献给了这座残破凋凌的名城。征服者们在准备斩下怯失力的首级时,还看到这位微笑着奋战,微笑着中枪,又微笑着倒下的老将的脸上凝固着永恒的微笑。微笑贯穿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这最终的一幕,身为旁观者的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却没能看到,他们被成吉思汗召去了大礼拜寺前,迎接行将开场的属于他们的新悲剧。 ※※※※※※※※※ 成吉思汗是在十五日这天入城的。他一路参观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对于那些充满流畅韵率的圆形建筑线条,无论是犍陀罗式还是波斯式,他是无从分辨,更无从体会。他只注意到宽阔街道两旁众多的店铺和商家,反映出这里的富庶与繁华。他看到自己的士兵们已经做好了劫掠的准备,他也看到全城居民已被彻底清空出城,除了随身穿的衣服以外,其他财物概不许携出。失乞忽都忽已经拿着先行献上的户口名册正在进行察点。 他忽然以现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其尽头那座宏伟华丽的建筑引发了他好奇心,于是传令就在此暂停,同时将两位市民代表召到了面前。 "这是摩诃末的王宫吗?" "不,这是真主的殿堂。" 回答者是鲁克那丁,他身旁的阿里.宰的还沉浸于战争的巨大心理冲击之中,无法自拔。他注意到,被聚来此地的并非独有他们二人,代表团其他的成员也被路续押解而至。 当人已经基本到齐后,成吉思汗在台阶上站定,大声喝道: "我的战马已经饿了,可是战争之火已经烧尽了野草,使它无处放牧,那么就在此地喂饱它!你们去寻来!" 他随意指派了几名绅士,这些人不情愿地跟从押送者去搬来谷物。 "喂马岂能无马槽?你们去寻来!" 又有几人被指派到,被押入清真寺内,不久就抬出来一只装满经书的木制书椟。这大约是蒙古人所看中的最近似于马槽的代用品。 "真主啊——"人群中发出一片小声惊呼。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了现实,冷酷无情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木椟倾倒,神圣的《古兰经》被当作废物,弃置在地,任沾满血泥的肮脏军靴和马蹄践来踏去。 "天啊,眼前的事,我在梦中看见,还是在清醒时看见?" "别出声,这是真主吹动的愤怒之风。我们这些被此风吹散的稻草无权发言!"15 鲁克那丁黯然提出归劝。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全身震颤着。再看阿里.宰的,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面部肌肉丝丝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骨节突出的部位一片青白。 "不可冲动……" 这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阿里.宰的已经扑了出去。他衰老的身躯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竟然将挡在面前的蒙古兵一一推开,合身扑倒在经书上。 "滚开!你们这些罪恶的凶犯,野蛮的强盗,不知敬神的异教徒!" "他说什么?"成吉思汗问道。 立刻有人将那番话转述了一遍。成吉思汗冷笑着微微摆手,立刻有人将阿里拖起,揪住他将他带到大汗的面前。 "你说我们是什么?敢再重复一遍吗?" "凶手!强盗!野蛮的异教徒!" "很好。"成吉思汗继续冷笑着,"请问何谓强盗,何谓凶手?" "掠夺者就是强盗,杀人者即为凶手!"老伊玛目怒目圆睁,大声回答道。 包括鲁克那丁在内的旁观者无不骇然。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以敬佩和哀叹的眼神望着他,同时做出默默的告别。人们猜想,这个蒙古蛮族的首领一定会喝令立刻杀死老人的。谁知,对方却并未如此。 "我派出和平的商队与使者来到你们的国家,但是却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呢?在讹答剌,你们的官吏掠夺了货物,杀害了使者!这又是怎样的行径?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说啊!从你们的经文里找出足以辩护的子句啊!找啊!" 成吉思汗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在广场的上空打了一个霹雳,震慑着所有的人。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场白。 "你们的算端支持这种行径,他才是真正的强盗头子!幕后真凶!而我的名字将永远光荣!因为我代替万能的长生天惩罚了他的恶行!16你们这些自称正教徒的家伙,视我为野蛮人、异教徒,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你们的真主在哪里?他在天上!而我们蒙古人所信奉的就是天!天是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逡巡着众人,严厉的逼视令所有的人纷纷垂首。于是,他自问自答。 "天是覆盖着大地的唯一存在!天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因此,我并不憎恨你们的宗教,因为我们的信仰是相通的。天与真主并无矛盾!任何宗教都是天的化身,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现在,放掉他们!" 说完这样的话后,成吉思汗飞身上马,带领着怯薛歹们继续向前而去。只留下呆愣愣的众人驻足原地,默然无语。他们目送着这位给予他们难以言喻的感觉的蛮族首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 诚然,他的手段有些极端,他的态度更是粗暴。但是,他却有着属于他的道理,属于他的信仰,而这样的道理与信仰却又那样无懈可击,无可辩驳。也许,这一切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由无数个小小的,这样那样的错误拼接起来的大错误。但是,这个错误最终的结果却导致了杀戮与毁灭,为所有亲身经历者的心灵与肉体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遥望远方,在不哈剌的上空,由胜利的征服者和失败的抵抗者共同点燃的烈火还在燃烧,在愤怒之风的劲吹下,不断地蔓延着、肆虐着、吞噬着……—— (1)伊剌克-阿只迷(iraq-adj_mi),对今伊朗西部与伊拉克东北部的合称。 (2)这一情节的蓝本采用《志费尼书》的说法,但是根据史学家们的研究,其中有很大的演绎夸张成份,因此有所改变。 (3)此段话采自耶律楚才著《西游记》。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六章兵分两路 以攻陷不花剌为标致,西征之战的第一阶段战役以蒙古军全面胜利而落下帷幕。花剌子模的四十万军队仅在锡尔河防线与不花剌地区便损失了四分之一以上,而余下的部队则被彻底分割成互不相联的南北两个集团: 北集团是以秃儿罕哈敦为首的后族所控制的康里突厥部队,约在十万人以上,据守于以旧都玉龙杰赤为中心的花剌子模故地; 南集团则是由新征服的阿富汗、伊朗、伊剌克-哈只迷等地领主们所组成的联合部队,有众近二十万,分散在包括新都撒麻儿罕在内的广大区域之内。 摩诃末算端之所以迁都于撒麻儿罕,其本意是要摆脱以母后秃儿罕哈敦为首的康里势力的压制,加强对近年来新征服领地的控制,从而达到巩固个人地位与权威的目的。这种独立行动自然而然地招致了后族势力的不满,造成了国政的分治与新旧领地之间的对立,使得整个国家出现了一条鸿沟般的断层。诚然,这种在树立集权制度过程中所产生的断层放眼古今各大帝国的开国史上也算是屡见不鲜,即使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也曾出现过通天巫事件。如果假以时日,使之能够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中完成权力中心的过度,凭摩诃末本人之能也未必不能成功,进而使其人其国迈入统制中亚的伟大帝王与帝国之列。可惜,这一切的计划与愿望都被一次不经意的错误所打乱,断层成为了这只新生巨兽的软肋,并在成吉思汗强有力的打击下,扩展为足以致命的伤口。蒙古军如同一把苍天降下的古刃,将这名叫花剌子模的巨兽一斩两段,首尾不能相顾。 对于敌人,成吉思汗的态度向来是严厉的,打击的手段亦是无情的。他认为,对于这样一只惊惶失措的巨兽,一但将其围住并打伤后就不能松懈,必须对其加以连续不断的严厉打击,直至其彻底死亡,以免后患。 基于此认识,他向各路蒙古军发布了集合令,全军向南合围撒麻儿罕,全力追歼摩诃末。对于目前花剌子模的南北两集团,成吉思汗认为北方敌军不会轻易离开玉龙赤杰老巢而做出南下会师的行动。如果他们敢于出击,那么则正中自己的下怀,可以充分利用野战将其歼灭。十万以上的部队龟缩在狭小的花剌子模旧领,其防御力不可低估。相比之下,南方集团兵力虽然多出一倍,却是一盘散沙的形态,众多需要防守的城市使其反而虚弱无比。 "我们要先打弱的,拿下撒麻儿罕,活捉摩诃末。" "大汗高明!正合孙子兵法所说的‘冲其虚‘!" 以和平主义者著称的耶律楚材也在战争中渐渐表现出了其做为参谋的良能与长才。 第177章 他将中原兵法的精要简化为成吉思汗及其部将们所能了解的语句,不断地讲述出来,使大家的战术素养有了质的飞跃。 对于这个先取弱,后灭强的策略,众将深表赞成。半年以来连续不断的胜利加强了他们的自信心,西征之初的种种顾虑与畏惧情绪已经被必胜的信念所代替。"花剌子模也不过如此"的想法令人人都表现出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力量。看到这溢于颜表的高昂斗志,成吉思汗感到很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苍狼所应拥有的表情啊。他作如是之想。 告别犹自蔼蔼生烟的不花剌废墟,蒙古军逆塞拉夫香河谷而上,进军撒麻儿罕。士气旺盛的蒙古军们被河谷中的春日盛景吸引了眼球,举目所见,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公园,果实累累的果园,绿草茵茵的草地,恬静舒适的别墅,纵横交错的水渠。被周遭清新景色所感染的人们相信,这又将是一次走向胜利的进军,因此情绪高涨,心怀舒畅,所有及时降伏的城镇都得到了安全的赦免,除了答不昔牙1和萨里普勒2两城因坚决抵抗而遭到围攻。对这两城,成吉思汗只留下部分人马,主力大军继续向东南方进攻。随主力前进的还有一支由从附近攻陷的城市和沿线的乡镇中抓来的市民和农民组成的庞大队伍。当各个民族混杂在一起的时候,蒙古士兵们这才发现,原来地面上居然有这么多的民族。 在即将抵达撒麻儿罕之前,斥侯传来情报,说摩诃默算端已经逃离该城,向阿姆河对岸的尼沙不儿而去。如今留守城内的总大将是他的舅父脱海汗3,部队则是由各地领主组成的联军,再加上临时征调的民兵,总兵力十一万。其中五万突厥兵较有战斗力,余者是波斯人。早在蒙古军发进攻之前,摩诃默便下达了加固城防的命令,动员了十万民工进行了浩大的工程,更换了各城门上的铁栓与构件,广挖堑壕,增筑城壁,加宽加深护城河,号称为"难攻不落之城"。 "难攻不落?"成吉思汗口中咀嚼着这个词,"难攻是可能的,不落却也未必。" 众将同时嘿然冷笑,对算端的怯懦嗤之以鼻。不过,斥侯接下来讲述的情报却又引发了大家的兴趣——撒麻儿罕城里有大象。 对于大象,众将如今也不算陌生了。他们以前就只印度来的商人讲过这种庞大生物,也使用过以其巨大牙齿做成的器具,印象里是一种力大无比却又性情温和的动物。然而,将这种动物投入战争,做为兵器还是首次听闻。 "大象怎么打仗?莫非用鼻子来卷我们的马?" 速不台迷惑地向斥侯询问着,斥侯表示无法回答。 "它要是敢用鼻子来卷你的马,你就用手里的枪去戳它的鼻子嘛。" 纳牙阿的俏皮话引发了众人的轰堂大笑。唯有成吉思汗没有笑,他认为此事虽然不足惧,但亦不可轻忽,于是转向耶律楚材咨询。 "是的,大象在某些国家确实是一种作战部队。比如印度人和安息人,都有使用象兵的传统。他们将驯化好的大象当成坐骑,就如我们骑马一样冲杀过来,利用大象的巨大身躯、厚实皮肤以及尖锐象牙来攻击。因为只有公象才有象牙,所以多半用公象。战马在看到如庞然大物杀来时,会因产生恐惧心理而发生骚动,引发对手阵形的混乱。因此象兵的主要作用其实就是威吓力,其余的倒地没什么特殊的。" "我们的战马也会害怕吧?"成吉思汗追问道。 "是的,也会害怕。" "那该如何对敌呢?既然大象不畏刀枪箭矢,我们面对它们的时候,岂非束手无策?" "并非如此。"楚材略略一顿方继续说道,"世间万物必要克制之道,敌人的大象也是捕自野生,人能捕象就同样可制象,关键是寻求到可以令大象畏惧的事物。" "我明白了!"成吉思汗举起手来向楚材微微摇摆,示意他不必再说,然后自己说道,"再凶猛的动物也怕火,大象也应该不会例外的。" "我主英明。" 楚材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 在历史上被称为"中亚明珠"的撒马儿罕,从来都是波斯-伊兰文化中辈受赞美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其建成年代亦可追溯至古代印欧种粟特人的时代。史家志费尼称其"在四个伊甸园中,它是人间最美的天堂……它的空气近乎柔和,它的泉水受到北风的爱抚,它的土壤因为欢畅,有如美酒之质"4;诗人阿不勒法特.不思忒(abul-fathbusti)则以如下诗句来抒发内心的赞叹: 假如说这人间有一座乐园, 那乐园便是撒麻儿罕。 哈,若是你把它与巴里黑相比, 苦和甜岂能彼此一般? 城位于塞拉夫香河以南七公里处。城郊开凿了众多的水渠,引自泽拉夫香河水以为灌溉之利,密布的水渠网确保了整个地区的良好灌溉,使之拥有"石如珍珠,土若麝香,水似醇酒"5的肥沃土地,以存续这辉煌灿烂的绿洲文明。这些肥沃的土地同周围的荒漠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些土地上的出产,供养着当时全城的五十万人口,是这座当时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巨大城市的可靠基石。 正像河中地区的所有其他城市一样,撒马儿罕城也由三部分组成。不过,这个城市的三部分是由南而北依次排列,先是城堡,接着是内城(本城),最后是外城(市郊)。纪元十三世纪撒马儿罕的本城(内城)在今天撒马儿罕市以北的阿甫刺西牙卜.撒马尔罕城遗址处。 内城共有四个城门,东门就是著名的"中国门",由此可以使人回忆起自汉代以来河中地区与"丝绸之路"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南门则叫"巴卜吉失门",也就是"大门"之意,南门旁边有集市街,这里出售各种各样型式大小的锅,同时也是商队客店和堆栈的聚集地,是全城人口最稠密的街道。 在撒马尔罕,尽管工人区和集市区很多,但由于这个城市面积很大,市内有很多花园和院子,以至于花园艺术成为了每个市民必生需要研习的一门学问,每幢房子无论其规模大小,前面都有种满鲜花的庭院,而市内水渠网的四通八达为发展园艺提供了方便条件。处于大沙漠边缘地区的撒马尔罕的优美与乐趣首先在于它的鲜花装饰,在于纵横交错的水渠、清澈的水池和人造喷泉的魅力。阿拉伯地理学家曾盛赞该市的建筑,特别是大礼拜寺。后来巴尔托勒德曾在该市城堡以西阿甫刺西牙卜街发现了大礼拜寺的遗址。 撒马尔罕的能工巧匠在整个东方都是很有名的。他们生产交织银丝的织物,生产著名的"撒马尔罕织品",供应着整个中亚所有商人使用的帐篷;商业区内还出售各种铜器和精制的酒具;专售鞍具的商业区出售各种皮革马具,从喀什噶尔到设拉子,人们常常争相购买来自撒马尔罕的精巧马具;这里有全穆斯林世界中最大的造纸工场,工匠们生产的名为"撒麻儿罕纸"的布浆纸,这种技术是纪元八世纪时从中国人手中学来的。这种布浆纸取代了穆斯林各国原来使用的纸莎草纸和羊皮纸;撒马尔罕还出口丝织品、棉织品以及水果、农产品,著名的撒马尔罕甜瓜被摘取后,装在银光闪闪的铅制盒子里远销至巴格达。 这就是该城在成吉思汗于纪元1220年五月对其展开包围前的整体情况。 在他的十万大军和同等数量的俘虏苦役围城扎营后的第三天,术赤会同塔孩、阿剌黑和速格秃三将率领五万兵马,携带大批俘虏开到。一见成吉思汗,塔孩等三将便一齐上前,为不能生擒帖木儿灭里而请罪。成吉思汗示意他们不必如此,并表扬了他们的战功。但是,对于术赤的赫赫武勋却只字未提,只是略略颔首,便命他退下了。在成吉思汗看来,这些都是术赤应当完成的任务,同时他也在心中筹划着在攻陷撒麻儿罕后,将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交付于他,做为它真正成为苍狼的最后试炼。 后世传说,当时术赤对于父亲的故意冷淡十分不满,因此埋下了日后分道扬镳的种子。可是,术赤当时是否真的就产生了背叛的念头呢?只有天知道了。只是当时在场众人的心中对这位因出身之谜失去王位与宠爱的王子而生出几分怜悯与惋惜之意。这一切,都被立在旁边的亦勒赤台看在了眼中,心中那复仇的种子因而再度萌芽。 正思索间,他忽然感到身体象被刺了一下似的,疾抬头时正迎上耶律楚材的目光。那目光如同闪电亦似箭簇,仿佛洞穿了他的心,将其中全部的心思悉数剖解开来,散落于光天化日之下。 "好可怕的眼神!" 亦勒赤台心头大震,自觉无所遁形,情不自禁得便要转身拔足奔逃,双足却又仿佛被钉在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幸好,这时大汗已经命令术赤退下,他这才缓缓挪动着如灌了铅的双腿,艰难地离开了大帐。 回营的路上,术赤一言不发,面上毫无表情,似在寻思着什么,又好象头脑空空,什么都没想。亦勒赤台本人则依旧沉浸于被楚材盯视所造成的震撼之中而无法自拔,同样也说不出什么。于是,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到自己的营地里去了。 翌日,窝阔台与察合台的五万大军也赶到了。比成吉思汗规定的集合日期提前了两天。他们之所以迟至还是因为所携之战俘几乎超过了本军的一倍以上,同时还有数不胜数的战利品。他们受到了成吉思汗的热烈欢迎,其规模之隆重比之昨日术赤所遭之冷遇,不谛云泥之判。人们认为,这是大汗为彰显窝阔台的继承人身份,提升他的威望而故意安排下的。这一点,成吉思汗本人也未对任何人加以说明,然则从情理而言却也可以讲得通。 第178章 总而言之,二十万蒙古军和几乎倍于他们的扯里克6所组成的浩荡海洋将撒麻儿罕团团包围,使这座壮丽的城市在瞬间化为了无助的孤岛。 ※※※※※※※※※ 一连两天,成吉思汗都没有发布攻城令。面对这样一座重兵把守,壁垒森严的城市,他不能调以轻心。他认为,需要采取十分稳妥的战法才能保证胜利。当然,他并非只是思考,同时也不失时机地将者别与速不台这两位如今以堪称臂膀的蒙古军重镇传唤到面前。 "你们立刻带领三万精骑,如离弦之箭般按照我所规定的方向前进!你们的任务是一致的:追击摩诃末!要象猛犬追逐狐狸,苍鹰捕捉野兔般,一刻不得放松。他逃上天,你们把他射落;他潜入海,你们将水排干;他遁入地,你们将大地掀翻。沿途城镇毋需纠缠,降伏者一律宽免,胆敢抵抗者坚决消灭!" 者别与速不台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都为这精彩而沉重的任务所吸引。他们目光烁烁,眼中充满了对未知战场的渴望。翌日,这支杀气腾腾的猎杀部队出动了,如箭簇般电射而出,横跃阿姆河,向着蒙古人至今未曾涉足的广大世界飞去,从此展开了一段壮丽的远征史诗。 自从针对撒麻儿罕的围城行动正式展开后,花剌子模军便全线收缩入城,将整个郊区让了出来,包括算端那富丽堂皇的行宫阔克萨莱7。于是成吉思汗就将自己的指挥所迁入其中,在这里,窝阔台向他献上了一名战俘——前讹答剌城主亦纳勒术。 对于这个吸血的害虫,成吉思汗没有多余的话要对他说,他甚至不打算让那张贪婪的脸玷污自己的眼睛。因此,他只是做出了相应的判决,并让亦勒赤台与龙琨去执行。 在"蓝宫"的庭院里,被捆绑在木桩上的亦纳勒术睁着迷茫与惊恐的眼睛,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判决。如果有一名熟人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会完全认不出来的。旧日全讹答剌最胖的人,眼下已经变得又黑又瘦,和一名饥民没有两样,整个人如同撒了气的皮球般,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自从被俘后,他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总是被各种凄厉的恶梦所缠绕。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受到赦免,唯一不可预见的是,对方会以何种刑罚来处死自己。他想到过以自杀来了结这无尽的折磨,然而又恐因此死后遭受伊斯兰教义的严厉片惩罚。 他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见亦勒赤台与龙琨并肩而来。此二人,前者受其迫害险些命丧其手,后者则被他杀害了亲密的战友,成吉思汗以他们为执行人正是要体现出这个判决的复仇意味。 两名执行人行过亦纳勒术面前的时候,并未停留,而是向前方继续走去。在相距捆绑亦纳勒术的木柱约一箭地外,怯薛歹们正按照大汗的指示架起大镬,燃起烈火,将大块的白银锭投入其中烧融。亦纳勒术此时还未意识到这个举动与自己的命运之间的必然联系,及至两名执法者提着装满银汁的大筒和大铜勺重回他面前时,他的心才惕然有所觉悟。 "你们要做什么?" "惩罚贪婪的强盗!" "不——"亦纳勒术的惊叫刚起,龙琨的手指已经捏住了他的下颌骨,轻巧的一托一送,便将他的下巴摘脱了骨环。这一招避免犯人咬舌自尽的手法,他是和中都城内一名曾经服侍于金国朝廷的老刽子那里手学来的,想不到却在这西域之地派上了用场。之后,他将大筒放到了地上,向亦勒赤台示意可以进行了。 亦勒赤台将铜勺探入筒内,承起满盈的银汁,青色的烟雾立刻扑入亦纳勒术的眼中,耳中听到沸腾的银汁丝丝做响,将灼热的气味直送入他的鼻翼。他的视线在呛出的眼泪中完全迷朦了。 "你既然那么爱钱,现在就一次给你个够,让白银和你的身躯融为一体,为你陪葬吧!" 说完这句话后,亦勒赤台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银汁注入了亦纳勒术的体内,从嘴巴、耳朵分别注入。 "吃下银子,听着银子,这不是你毕生的渴望吗?" 龙琨的这一句嘲讽,亦纳勒术已听不见了。银汁入体的刹那,他的脸狂烈的扭曲变形,身体不断做出上挺弹跃的动作,活象一只离水的鱼。禁锢他的铁链被挣着"哗啦啦"乱响,背后木柱则左右摇幌,发出"咯吱吱"的轻响。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内,这种挣扎倏然止歇,亦纳勒术的双眼翻出死鱼般的白色,以凄惨的表演完成了他的人生退场。 是这样,他在算端的宫殿中逃过一劫,但终究未能躲开永恒的惩罚。正如波斯史诗《沙赫那美》中所说的那样—— 这就是天道: 它一手捧着王冠, 一手拿着圈套。 ※※※※※※※※※ 迟到的复仇快感并不能消弥人心中的怒火,并在高昂的战意催动下势成燎原。战争的车轮一旦滚动起来,除非将面前的一切辗成碎片,是不会稍事停歇的。成吉思汗驾驭着战车,也为战车所牵引,绝无片刻留顾。 在围城后的第三天,当被波斯人称为"忽炭之王"的太阳燃着熊熊烈焰焚尽漆黑夜纱,使茫茫夜色消逝在遥远的天际后,蒙古军吹起响彻行云的号角,发出雷霆万钧般的呐喊,开始了对城市的全面进攻。不幸的扯里克们被迫穿起蒙古军的装束,举着蒙古战旗,在刀枪箭簇的驱赶下,冲在攻城队伍的最前列。他们将以血肉为盾牌,为背后的蒙古军遮蔽来自同胞的锐矛利箭。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来自各属国和被征服地的工兵们,他们架起了投石机、巨弩炮和火炮等等攻城器械,对着城壁猛烈开火,将死亡的请柬一刻不停的向城内发送着。另一些突击部队则乘守城兵忙于应付扯里克们的时机,以不惧箭矢的轒辒车和木幔为掩护,搬运来大量的泥土石块填埋护城河,为后续攻击部队开辟前进之路。 从城壁上看下去,引自塞拉夫香河水的壕沟中不断被棕黄色的砂质泥土所侵入,原本明艳动人的青绿色渐渐泛出枯黄之色,变得混浊起来。一如这遭遇兵燹的绿洲般,呈现出枯萎憔悴的颜色。更多的土石投放下去,一片水面化做了平地。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蒙古可汗真的很喜欢大规模的攻略方式呀!" 身为城备总大将的脱海罕藏身于橹楼之中,从窥视孔中向外观察着战况,脸上泛着无奈的苦笑。然而,一旦想到成吉思汗的决心与蒙古军物资之巨大,连苦笑都很难维持下去了。虽然城内之军号称十万以上,但真正能战者不过五万而已。即使是这五万人中,又因派阀林立,互不服气而难于组织起一支有效的力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总大将所能调动的部队,充其量不足两万人。每一道通传全军的将令发下去,或受阻碍而许久后才能凑效;或需多方妥协平衡后打上几个折扣后方被贯彻;而更多的则根本被置之不理,如石沉大海,一去无踪。 想到这里的时候,脱海汗的眼前忽然一黑,窥视孔外的视野被一团飞速接近的黑暗所完全遮蔽。随即,橹楼的墙壁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包石的外墙"哗哗啦啦"地一片破碎之声,木质的梁柱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一切都在诉说着被创的伤痛与恐惧。 脱海知道,橹楼中弹了。是蒙古人的巨型投石器所发出的大石造成了这次强烈冲击。所幸者,整个城防刚刚经过了修缮整备,面对这种程度的攻击,暂时还能挺过去。但是,长此以往下去,究竟还能抵御多久呢?整个呼罗珊已无机动兵力可言,算端临走所许诺下的救兵更如镜花水月般虚幻难及。天知道那些表面上臣服于花剌子模的伊朗领主们在这种危难时刻又会做怎样的左右袒? "大人,街市方向着火啦!" 士兵的惊叫暂时驱散了莹绕在他头脑之中的悲观念头,从橹楼打开的后门向远处望去,凭借士兵手指的引领,他看到外城的几处街道上正有数道火光飞速地窜升起来。其中的一处立刻就被他辩认了出来,正是巴卜吉失门内那条最为繁华的集市街。火舌如同被放出瓶子的妖魔般,在瞬间就膨胀出巨大的身躯,布置稠密的木结构房屋全然化作了它口中的美餐,为其提供了恣意肆虐的能量。城内到处都是强烈的骚动,人们从最初的无力中警醒,组成了临时性的救火队,展开了反击。 做为算端在本城的代理人,脱海认为自己有必要亲自加以关照,这样也正好有了一个避开危险的前线的有力籍口。 当他赶到集市街时,那里的火势已经奇迹般的被控制了下来。这一方面故然得益于城内完备的水渠系统,另一方面则是那些为拯救个人店铺货物的商人们以重金募集了大量的人力,甚至守军也加入进来一同救火。眼见全城的财富聚集地无恙,脱海又赶往别处的火场进行巡视,看到各居民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而最近外城城墙的那片贫民窟因距离水源过远,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较为悲惨的是,因火灾而丧生者多半是老幼妇孺。 整整一白天的攻击,蒙古军将绝大部分的远程火力都集中于对城壁的制压,那些落入市区内的火药箭与巨石只是偶然事件而已。然则,其危害已经超出了防御者们的心理底线,尤其是一些本地出身,占有城中大量财富的豪族将领们。 直到天空的火球为大地的好处,隐没有地球的烟幕中时,脱海才从火场回到了自己的官署。刚一进门,迎面就遇到了业已等候在这里的以阿勒巴儿汗、沙亦黑汗的八剌汗8为首的本土派武将。 "阁下,如此株守下去势必坐以待毙!" 众口一词的请愿声浪几乎淹没了脱海,他连忙安抚着众将,同时命令将其它几支外援军队的首领都请来共同商议。 第179章 事到如今,他忽然感到蒙古军对城市的攻击也并非全然是坏事,至少这几位平时即使相请也不肯枉驾来与军议的"地头蛇"们已经坐不住了。 这次军议是脱海自挂帅以来,人到的最全的一次。作为本地派武将领袖的阿勒巴儿汗立主出击,将蒙古人从城前击退。他还提出本地军步兵较多,希望得到康里族骑兵的援护。 来自北方康里族的几位汗对此提议表示反对。尤其以巴力失马思汗9和撒儿西黑汗10这两位最具实力者的反对尤甚,保存实力的意图显而易见。 "骑兵应驰骋于战场,若躲在城壁背后则毫无意义!" 阿勒巴儿汗看穿了对方的私心,怒声斥责道。面对指斥,巴力失马思汗表现得无动于衷。 "算端陛下交予在下等人的任务就是防守,并未命令进攻。只有算端大人的手令才能改变他最初的决定,其他人都无权干预我的军机。" "要以冠冕堂皇的托词来掩盖卑怯的鼠胆吗?" 八剌汗怒不可遏地断喝着。在今天白天的大火中,有三间属于他的店铺遭到焚毁,是损失最为严重的一位。在他的眼中,这些外来者无异于虚耗本城财富的寄生虫,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的白食客。 "谁敢反对算端陛下的旨意,谁就是异教徒!身为正教徒的我们也决不会听从!" 撒儿西黑汗以尖锐的嗓音和横飞的口沫展现着刁钻蛮横之姿,辅以夸夸其谈的风格,向来为本地派所憎恶。他这一开口,立刻引来了沙亦黑汗的强烈反击。 "我们笃信真主之心可证于天地,真主教诲我们要时刻拔刀以卫主道!" "算端陛下是真主在地上的代言人,他的命令就是真主的旨意!谁不听从,谁就是背叛真主的邪恶之人!" "如果算端陛下知道你利用他的名意在城内胡作非为,劫掠财物,败坏他的清誉,定然不会轻饶于你!" "你们违背算端陛下的旨意,肆意污蔑一位虔诚的正教徒,才会遭到严厉惩罚的!" "虔诚?你?是在用自己和魔鬼进行比较吧。" 八剌汗以冷嘲热讽之姿加入了进来,将个人对决转化为一场口舌混战。 双方越说声音越高,军议被导入了严重的争吵与对立之中。最后,在他们几乎要拔刀相向的时候,脱海终于出面了。 "大敌当前,请保持冷静,不要做蠢事!" 他将身横于两方之间,双手平举起来,示意双方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将阿勒巴儿汗单独请到侧面的小屋内,与他密谈了几句,又将巴力失马思汗叫过去,同样密谈片刻。 不知他分别对二人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后来两位派阀领袖所表现出来的合解态度以及随之置订下来的夜袭蒙古军计划来看,双方显然是在脱海的斡旋下在某种程度之上达成了妥协。然则,仅以寥寥数语就能让解誓不两立的双方握手言和,这份调和矛盾的手腕却也不由人不敬佩有嘉。不过,一些聪明人则有着另外一种答案——脱海只不过是做了一次掮客,促使本土派以一笔金钱换得客将们的兵力资助,这种双方受益的事情自然一拍即合,唯有懵然无知的士兵们被悄然出卖了。 诚然,这种大人物之间的肮脏交易,普通士兵们是一无所知的。他们只是从传达下来的命令中得知:当下一次看到闪光的太阳展示它的壮丽,苍穹的黑鸦蜕去它的羽毛时,将跟从于二十头武装战象的身后,向城外的敌军发起一次冲锋。 洞析一切的死神已带着狰狞的笑容踏上战车,在暗夜中无声出动。他知道明天将是一个满载而归的日子—— 1答不昔牙(dābusiya),一作答不思(dabus),在不花剌与撒麻儿罕之间的大道上。其遗址名为卡答依答不思(qal‘ayi-dabus),在今吉阿丁(ziaddin)之东。 2萨里普勒(sar-i-pul),意为桥头堡,旧称忽苏法根(khushufaghn),其遗址距今卡塔库儿干(katta-kurgan)四哩处。 3脱海(taghai),就是"舅父"的意思。 4见《志费尼书》(英译本,116-117页)。 5引用自伊朗诗人阿不.塞德.鲁思塔迷(abu-sa‘diar-rustami)在赞美伊斯法罕(isfahan)时的诗句。 6扯里克(cheirg),在突厥蒙古语中作"士兵"、"军队"之意。janissary-cheirg,"土耳其兵";yenicheir,"新兵"(鄂图曼突厥语)。这个词在《志费尼书》中则特指被蒙古军强行从当地征得的非正规辅助军。为蒙古旧俗所无,因为草原战争中没有攻城战。是蒙古军在对金作战中才领悟到的新战法。 7阔克撒莱(kok-sarai):其意为"蓝宫"。 8阿勒巴儿汗(alp-erkhan),意思是"勇敢的人"。从突厥语alp"勇敢"和er"人"(vir)组合而来;沙亦黑汗(shaikhkhan);八剌汗(bkhan)。 9巴力失马思汗(barishmaskhan),突厥语意为"不寻求和平的人"。 10撒儿希黑汗(sars?ghkhan),突厥语意为"坚硬的"、"粗糙的"。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七章危城攻防 清晨,"忽炭之王"睁开血红的独目,蓦然跃上东方的云层,静静地等待着下界生灵们继续上演昨日未完的戏剧。这以疯狂为角本、血肉为粉黛、生命为演员的杀戮之戏永恒地贯穿于人类的发展与演进之中,只有暂时的休止,没有最终的结束。它仿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诅咒烙印,亦或是蜇伏于人类血液中的病毒因子,定期暴发,造成不可估量的毁灭。 此时正是这种暴发最为强烈的一次,唯一不同者,率先登场的是不甘沦为配角而主动出击的撒麻儿罕守军。当蒙古军刚刚列开攻城队形之际,他们发现对面高悬于城壁之上的吊桥已放落,那座向来以迎入东方来客而知名的"中国门"豁然洞开。一团黑忽忽的庞然大物从门洞中冲出。 "那是什么动物啊?" "是大象吧!" 军中一片骚动声起,人们都以紧张的目光盯视着那些长鼻巨牙的巨兽迈开壮阔的脚步向自己靠近。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士兵们的坐骑已经率先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压迫感,它们打着响鼻,四蹄刨地,发出不安的小声嘶鸣。 负责攻击东门的朵儿伯多黑申立刻命令放箭。他不知道普通的箭簇是否足以杀伤这些巨兽,但是在弩炮和投石机部队还未到来的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 一轮箭雨过后,巨兽们安然无恙。且不说他们自己的厚重皮肤就是一身无敌铠甲,单是那外罩的重铠就令蒙古军中最精强的射手也无计可施。 "不要对象射击,要对准象背上的御者!" 朵儿伯多黑申久经大敌,临危不乱,冷静地寻找着敌军的弱点。他的思路是正确的,再强力的武器,失去操纵者后就是废物。然而,敌方针对蒙古军的骑射所做的防御措施却大大出乎常理的范畴。以舍弃机动力为代价,花剌子模人在象背上安装了铁铸的箱子,箱盖一旦关闭后,除了位于前部的窥视孔和后部的通风孔外,御象人受到严密的保护,即使是弩炮攻击也很难一举杀伤他们。 也就是在第二轮箭雨过后,战象后已经逼近了蒙古军的本阵。 "退向扯里克的身后!" 朵儿伯多黑申不得以将部队撤下,同时将可怜的战俘部队驱在前方。跟在战象身后的花剌子模军发出尖锐的战呼,这是康里族骑兵们展开突击的信号。他们的战马簇拥着战象,横冲直撞入扯里克队中,将金铁风暴倾泄在他们的头顶。 "不要杀!我们是正教徒!是被蒙古蛮人捉来的!" 肉盾们惊呼连连,更有人开始大声念颂起《古兰经》中的箴言篇,希图以表明身份来躲避本国军队的屠戮。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不知容赦为何物的康里骑兵,而不是较为温和的土著部队——那些步兵根本追不上骑兵的步调,被远远落在身后。从某种角度而言,康里人的野蛮甚至犹在蒙古军之上。在他们的眼中,只要是出现在自己对面的人就是他们的猎物,猎物的首级就可换得恩赏。佣兵性格之中的贪婪使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被俘的正教徒还是来自东方的蛮族。他们只知道,眼前的猎物比那些蒙古骑兵要容易对付得多,因此他们对呼吁全然是置若枉闻的态度,只是一味的砍杀着。 战象的践踏与骑兵的斩杀使得扯里克们完全绝望了。最初,当蒙古军后退时所看到了一线生机被无情的钢铁锋刃彻底斩断。手无寸铁而又缺乏组织与战技的他们陷入了绝路,除了哀号惨呼之外,再无任何办法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其实,康里军的主将撒儿西黑汗并非没对死者们的身份毫无觉察,但他并未对这种自相残杀加以制止。在他想来,相对于令人头痛的蒙古蛮族而言,还是对付这些人更为安全,不会令自己的部队付出过于惨重的代价。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正是有了这一段喘息之机,朵儿伯多黑申已经派人将这突发状况向成吉思汗做了详尽汇报,而成吉思汗也立刻布置出了应对之策。 在成吉思汗的命令下,朵儿伯多黑申指挥着部队网开一面,纵敌冲杀,尽量将敌军的骑兵向前引诱,使之完全与后面的步兵脱节。这一点,朵儿伯多黑申成功地做到了,康里骑兵与战象在突破了扯里克肉盾后,果然不顾一切地追杀过来,将本地军甩得远远地。 当阿勒巴儿汗、沙亦黑汗的八剌汗三将发现已方步兵与前方骑兵之间被混乱不堪的扯里克们所分断时,连忙派人向前去,打算联络撒儿西黑汗,但是传令兵却被纷乱的人群所阻挡,直到他找到撒儿西黑时,后方的自军已经遭到了来自蒙古军的严厉反击。 第180章 "蒙古人杀来啦!" "左右都是!" "后面也有!" 当飞扬而起的滚滚黄尘中现出蒙古军战旗之时,步兵们发出了惊恐的呼叫。然后,他们的发现太晚了,两轮箭雨和一轮标枪超越了呼声的尾音,将死亡之刃直刺入花剌子模军的两肋,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 这三支奇兵的主将正是成吉思汗麾下武威赫赫的四杰其二——博儿术和赤老温以及他的侄儿脱忽察儿。他们三人受大汗之命,统率兵马迅速地从左右后三个方位迂回包抄,夹击处于花拉子模军后卫位置的步兵,然后乘机争夺吊桥,将突击之敌一举包围,进而歼灭。这一计划充分显示了蒙古骑兵在机动性方面的优势,更是利用了花剌子模军之间统属不一、欠缺默契的弱点,一举扭转战局的走向! 对可能发生的敌袭,阿勒巴儿汗还是做出了相应准备的。早在派出传令兵后,他就将全军分成了左中右三队:自己居中指挥,沙亦黑汗在左,八剌汗在右。心中自认为在这样安排后,即使遭到敌袭也应有迎击的余裕才是。然而,如疾风迅雷般涌至的敌军,却有着超出常识地强悍,花剌子模军的两翼在稍稍接触后,立刻就粉碎了! 统领左翼的沙亦黑汗正在大声喝斥着惊惶逃窜的士兵们,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箭,直射入他的口中,直透颈后,令他哑然失声,随即翻身落马,加入万千积尸之中的一员。箭落他的正是年逾六旬的老将博儿术。他人虽已入老境,敏捷的身手与精准的箭术依旧不减当年,驰骋战场的英姿更是足以激励起年轻士兵们的斗志。 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右翼的八剌汗亦遭逢了赤老温。他挥动半月刀,狂吼着杀向被他认定为蒙古主将的人物。将至且近,眼前绳影晃动,脖颈上倏然一紧,窒息之感立刻瓦解了他全身的气力,接下来人就被动地栽下马去。原来,他被赤老温突然抛出的套索勒住了脖颈,生擒活捉。 收到两翼溃灭的恶报后,阿勒巴儿汗立刻断绝的求胜的妄念,拨转马头引着残兵向来路败逃而去。当遭遇迎头劫杀的脱忽察儿队时,他不敢恋战,奋死冲突,方才脱得残生,狼狈逃入撒麻儿罕城中。脱忽察儿队乘机斩断了吊桥的悬索,将城壕前的障碍物扫荡一空。他留下部分士兵据守,以防城内出兵破坏,然后会同博儿术和赤老温军,完成对康里骑兵的合围。 发觉身陷重围康里骑兵们从猪突猛进的胜势刹那间跌入四面楚歌的绝境。这巨大心理落差使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但是,正如同蜡烛的火光在熄灭前总要闪耀一下,在激发了潜藏于心中的突厥遗族的野性血脉后,在战象部队的强力辅助下,他们恢复了镇静,在撒儿西黑汗那业已喊得沙哑的嗓音指挥下,与蒙古军展开了决死拼杀。 战象在此时展现出强劲的战力,所到之处,蒙古骑兵的悍勇只能化做无谓的血烟和砂尘。这种超越常识性的力量虽然不足以突破包围,却不断地造成杀伤,使得蒙古军虽稳占上风,却始终无法化胜势为胜局。这种胶着的态势直到察合台带领的弩炮部队赶来后,才得以打破。 看到蒙古军突然全线后撤,撒儿西黑汗的心中却涌出了不祥的预感。随即,这种预感就在从天而降的火箭之中得到了验证。同时落下的不仅仅是火箭,还要引发可怕爆炸的火药箭以及粗如长矛的巨矢。这种巨矢在强力机括的催动下发挥出恐怖的威力,钢铁的甲胄在其面前化做薄纸,往往一矢发出,可以连续洞穿几个人的身体,造成恐怖的死亡氤氲。 那些火药箭则不停的落入战象群中,不断的爆炸、燃烧。基于对火的畏惧和身体不断遭到痛苦的打击,战象们畏惧了,开始违逆着御者的命令向后倒退,进而开始疯狂的逃窜起来。它们所逃窜的方向只有背后,于是原来那些倚它们为屏障的康里骑兵们开始品尝到适才蒙古军所遭受的打击。他们的命运甚至比蒙古军更为悲惨,因为做为包围者的蒙古军至少还有退却的余地,而此时的康里人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当战象们践踏着自己人的尸体冲向包围圈的时候,蒙古军立刻让开了缺口,让这群疯狂的野兽逃出。看到包围圈被打开了,康里人的斗志瞬间瓦解了。他们在撒儿西黑汗的带领下跟在战象的背后,打算逃回撒麻儿罕。然而,这正是蒙古人等待已久的打击时机。草原民族在常年狩猎生涯中所形成的攻击战法此刻尽展无疑。 一场鏖战,使得康里人早已人困马乏,遍体鳞伤,尤其是足以支撑其精神的战意消弭后,他们已经从一支军队变成了失魂落魄的逃亡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在蒙古军的眼中不过是一群任其杀戮的猎物。战场的基调从相持不下转而一变为一边倒地溃败与追击! 苍狼的野性尽展无疑:追击着、撕咬着、屠戮着、袭击着。康里人只觉得左面、右面、后面都是敌人,除了前方再无遁逃之路。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奋力奔跑,也无法摆脱这些无情猎人的捕杀。他们甚至真的忘却了自己的人类身份,将自己当作了自林中受伤奔突的野兽。无力逃避却又被驱赶着必须奔跑。 "真主啊,拯救我们吧!" 许多人仰天呼叫,天空却沉默无语。太阳的颜色愈发鲜红,仿佛也被染上了血腥的颜色。投注在地面的光线同样有着血一般的炽烈,令观者的心房收缩、颤栗。 此时的撒儿西黑汗已经完全放弃了身为主将的职责,他的心在恐惧的海洋中颠簸不定,视线扭曲模糊。直到他望见撒麻儿罕的城头,才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惜,他的一口长气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猛然响起的号角声所截断。前面的战象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支如同从天而降的蒙古军。铁蹄踏踏,如狂飚席卷而来。 合围再度形成!这一次,对于气势衰竭已至极点的康里军而言,不谛于一场没顶之灾。失去战意与勇气的人们如同失去了蓬缆的舟楫,在暴风骤雨般的箭簇打击下飘摇颠簸,几乎没有丝毫的挣扎之力。大面积的死亡,大范围的倒毙…… 当撒儿西黑汗被第五枝箭簇射中后,他的人再也坐不稳鞍鞒了。但是,他还是奋力支撑着。眼前除了鲜血,还是鲜血,刺目的红色主宰了视线,也主宰了头脑。倏然,他的眼前现出一片黑影,那黑影飞速的扑来,同时将一股阴冷冰寒的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震惊着,想要躲闪,却已无力。只能任自己与黑影相撞。在黑影穿透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骷髅面孔……那面孔分明在狞笑!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轻了起来。随即发现自己在空中飞。他的视线落向地面,那里正有一具尸体翻身落马。在被丢上一辆黑色战场的同时,他失去了知觉。也正是在失去知觉的瞬间,他意识到落马的正是自己的尸体,被掳获的就是自己的灵魂,那么掳获者就是…… ※※※※※※※※※ 这一场恶战在晌午时分宣告结束。总计五万名撒麻儿罕守军被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之上。他们的血染红了绿洲,也惊骇了城内的幸存者。所有的抵抗之心在瞬间瓦解殆尽,士气前所未有的低糜。他们知道,城墙和城门迟早将被攻破。他们还惊恐地看到,蒙古骑兵正驱赶数以万计的同胞运送土石和树木,填塞护城河,护城河很快就将被填平。 在动摇的将领们的劝说下,脱海汗决定投降。他们觉得,自己是突厥人,与蒙古人同种,必会被蒙古人以同胞对待。他们派出城内的法官和教长,向征服者请降,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接待。次日,议和成立,撒麻儿罕的城门终于在蒙古军的面前敞开了臣服之门。 只有一千名死硬派退守内城,誓死不降。蒙古军冲入城中,将投降者全部驱赶出城,随即以切断水源,纵火焚烧的战术将他们全部消灭。在这一场恶战只,撒麻儿罕全城被焚毁大半,包括著名的大清真寺也同样毁于兵燹之中。然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当纪元1220年三月十七日,成吉思汗通过名为"祈祷门"的西北门进入撒马尔罕城后,立刻下令拆除城墙,并将全城的财富掠夺一空。然后,成吉思汗下令处死了以脱海汗为首的全部降兵。他不能容忍背叛,哪怕是这些突厥人与蒙古有着怎样相近的血缘。正是这些授命守城者,他们为了一己的性命而出卖了整个城市,他们没有生存的理由。 连续七天的恶战中,全城的居民死亡惨重,城市遭到了彻底的破坏。那个焚烧之夜对于成吉思汗本人来说,则更近乎一场恶梦。黄澄澄的火舌吞吐着殿堂楼宇,烤焦了整个漆黑的夜空。垂死的惨呼和哀号通宵达旦的震撼着四野。直到天色发白,成吉思汗来到羁押着幸存者们的城外旷野之中,这里还留存着五万多名老幼妇孺,三万名工匠和三万壮丁已经被征发起来,编入了蒙古军中。 成吉思汗骑马穿过东一堆、西一群,相互簇拥着以抵御早春寒风的难民,直接来到那些已经恢复了理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的大象们。那些御者也已经从象背上的铁箱子里面爬出来投降了。因为觉得只有他们才能管束这些庞然大物,蒙古军暂时没有杀死他们。 "大象吃什么?"成吉思汗问御者。 "启禀大汗,它们吃草、水果和树叶。" "都烧焦了,附近没有了。" 成吉思汗喃喃道。一边说,还伸出手去抚摩着象的粗糙皮肤。 "它们无罪,不能死。"他转身对负责看守幸存者的脱忽察儿道,"都放掉吧。让它们自己去自然里寻找食物,以后也不要再捕捉它们了。" 第181章 说完这话,他就转回去找两名新推举出来负责管理城市的达鲁花赤——哈惕木勒克和阿迷的.布祖儿格(1),命令他们向全城征收总数为二十万第纳尔的赎金。再之后,他就离开了这座看上去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废墟。当然,他没有忘记派出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率领五万大军和更多的扯里克北上,去征服花剌子模故地——玉龙杰赤。他自己则继续南征,向呼罗珊的腹地进发。 "术赤和察合台究竟在干什么?半年之中竟然不能完全攻克敌城!" 成吉思汗发出了愤怒的咆哮。诚然,他的愤怒所指向的并非是跪在面前刚刚奏上关于玉龙杰赤军报的龙琨,而是自己那两个身为攻城指挥官的儿子——术赤与察合台先后派人传来的汇报。双方汇报的内容截然不同,彼此攻讦的口调更是激烈无比,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只说明了一件事实——玉龙杰赤城至今还有一半掌握在花剌子模军的手中。这才是点燃成吉思汗那一腔怒火的真正火种,龙琨只不过是很倒霉的引他们入帐参谒而遭到无妄之灾的波及。 原本在成吉思汗看来,已经积累了丰富攻坚经验的三个儿子有足够的实力来拿下花剌子模的旧都。当年伐金之时,三子还是初出战场的新人时,就能率领大军纵横于华北,攻下了象太原那样的坚城,如今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身边还配置了象博儿术、脱仑扯必儿这样的功勋宿将,以及五万名精锐的蒙古军和不计其数的扯里克做为肉盾。即使是面对玉龙杰赤这样的大城市,也是可以战而胜之的。然则,事情的发展却与愿望背道而驰,因之而引发怒火也是当然的。 "术赤和察合台因何又在争吵?窝阔台又在做什么?为何坐视术赤和察合台的争吵而毫无做为?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发出这一连串质问地时候,已经是撒麻儿罕落城的半年后,冬天将至。 这半年之中,成吉思汗命失乞忽都忽带领着耶律楚材、耶律阿海、镇海等人开始整顿被兵燹所残破的河中诸城邑。与战时不同,他严禁部队对业已被征服或降伏的城市继承烧杀抢掠。这些以杀人为已任,将掠夺妇女和财帛当作家常便饭,宛若恶魔附体般的蒙古军,也渐渐恢复了人之常态。随着春意渐深,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青草萌发,城市的废墟上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人烟,那些不知是从哪里汇集起来的居民们开始修复与重建他们的生活,包括那些被恶梦般的杀戮与迫害而凋弊的人心也重获新生。人类就是如此奇妙,在每一次破坏之中都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一旦被复苏之风吹过后,却又如野草般强韧而又迅速地繁衍茂盛起来。与这种繁衍茂盛相比,屠杀的威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在楚材和马合木的建议下,成吉思汗开始在河中各城邑中建立起系统的达鲁花赤制度,即在蒙古征服者的监督下,从当地人之中选拔执政官,管理这些新居民。此外,在治安稍显薄弱之处,还派驻了军队。城邑之间的街道也经过了重新整备与拓宽,在放便军队调动的同时,也利于商队的往来。那些跟从在蒙古军背后大量涌入花剌子模的畏兀儿商人们主动要求承担起这项工程的修筑费用,同时也将包括粮食、布匹、耕牛、种子等等大量的商品运入河中,为新居民们度过重建后的第一个荒年提供了相当的生活保证。无钱购买的人则正好以付出劳力修路来换取。总之,在蒙古征服后的第一个冬天里,各个城邑内因冻饿而死的人居然比花剌子模算端时代还要少上许多。且因为赶上了农时,河中地区在来年的秋天赢得了少有的好收成。 早在伐金之前,成吉思汗就已敏锐地意识到交通安全的重要性,驿站制度在河中也开始广泛普及起来。而这个制度将在此后长久的一段岁月内随着征服者们的铁蹄一路向西延伸,最终成为一桩改变世界历史走向的伟大的文明之路。可以说,这位目不识丁的蛮族领袖正在有意与无意间继承了前代东西方各大文明帝国的事业,并且做得比任何一位文明国家的帝王都更为恢宏,更加成功。 这就是成吉思汗在整个夏天与秋天中所做的一切。这些政务几乎完全占据了他的时间。 向南追击摩诃末的者别与速不台军捷报频传,相继令巴里黑、尼沙不儿、哈马丹(2)等城降伏,攻克剌夷(3)、图斯(4)、达木罕(5)、西模娘(6),摧毁可疾云(7),目前正在横扫伊剌克阿只迷地区,追寻着摩诃末算端的踪迹。他们灭城无数,杀敌无算,踏出一条以敌人的尸骨与鲜血铺就的道路。就连他们派回来报告战况的使者都如地狱鬼使般,全身散发着血腥味道,与经过春夏两季休养后渐复生机的河中地区的景象颇为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这两路人马截然不同的战果相对比所体现出来的巨大反差,才引发了成吉思汗的愤怒。不过,他本人最近的心情也确实不佳。 忽阑病倒了,病情相当严重。长时间的行军以及异域生活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自从攻入花剌子模后,二人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了,直到撒麻儿罕战后,成吉思汗才有闲暇来看望她,却在一见之下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帐幕。在半年多的功夫里,眼前的忽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出征时的她,有如珠玉般烁烁其华,光鲜丰润;而今却已形销骨立,枯槁不堪。唯有肌肤还保持着如石腊般凝滞的光泽,一双眼睛依旧清明如水,冷峻若冰。也就是凭借着这熟悉的目光,成吉思汗才确认是忽阑,而非旁人在冒名顶替。他向楚材询问病情,得到的答案是——"水土不服,劳碌过度"这八个字。 "你要多休息。"成吉思汗劝说忽阑,"下面的行军你就不必参加了,就留在撒麻儿干养病。我将耶律阿海留下来照顾你。" "大汗这就要背弃当年的誓言吗?"忽阑神情肃然地反问。 "不要胡思乱想。这样安排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我的身体很好!"忽阑坚决地否定着提议。 "都瘦成这样了,还说很好?不要太逞强!" 成吉思汗的语气中透着严厉的斥责意味。自从迎娶忽阑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动怒。但是,忽阑却不为这足以镇慑千军万马的怒气所动,大声抗辩着。 "我真的很好!当年出征金国的时候,我不是也照样和大家一起行军吗?那时身边还多了一个正是婴儿的阔列坚!"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岁月是不饶人的!" "原来你是在嫌弃我的年纪啊!" 忽阑一步不让,不算高亢的声音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执念。 "别胡说,你知道我没这意思。" "不论你的意思是什么,你都答应过我,要和我寸步不离,你到哪里我就也到哪里!你还要记得,你是答应过要实现我的愿望的。我在等待神的启示,如果神告诉了我而我又不能立刻告诉你,那不就全耽误了吗?你是四海的共主,天下的大汗,不可以违背诺言!" 忽阑一旦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成吉思汗就只能沉默无语了。他知道自己终于说服不了对方,要打消眼前这个女子的执着之心,是一件比征服花剌子模更为困难的事情。 见大汗不语,忽阑知道自己的抗争胜利了,于是再说话的时候,口调就平缓了许多。 "大汗,你放心吧。我的生命全操在万能的长生青天手中,只有当天要我死去的时候,我才会死。因此,无论再经历怎样的艰辛,我都会一如既往地伴随着你,等待神的使命。" 成吉思汗默默地点了点头,怀着满心的挫折与无力感离开了忽阑。却在一回到自己的大宫帐时就接到了龙琨送上的关于玉龙杰赤方面的不利战报,于是借此来抒发自己的一腔郁闷。他在发了一通火后,立刻做出了决定。 "龙琨,你持我金箭即刻赶往玉龙杰赤军中,命窝阔台总领全军,术赤与察合台必须听命于他,否则决不宽贷!" "诺!" 在大汗的怒火面前,龙琨不敢稍有怠慢,立刻在出离宫帐后便起程北上,飞奔玉龙杰赤前线。 玉龙杰赤位于阿姆河注人威海处之三角洲附近,在基发市西北146公里处。与不花剌及撒麻儿罕同样是一片肥沃绿洲上的名城,跨河筑城的地理优势和布局巧妙的渠道系统使这里的成为无边沙海之中的丰饶之地,正是这种密集的渠道系统使处于沼泽和沙漠互相侵袭的荒凉地区变成了拥有大片肥田沃土的绿洲。当公元十三世纪之时,这个城市以生产纺织品而闻名。与此同时,这个城市还是著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因此,玉龙杰赤在当时是一个十分繁荣的大都市,有着"地诚善良,主诚仁慈"(8)的好评。穆斯林诗人穆罕默德o本o乌纳因o的迷失吉(muhammadb.‵unainad-dimishqi)在他的诗作中盛赞该城: 我看,花剌子模是最美好的国土—— 愿其兴雨之云永不消散! 那人显得多高兴, 只因他受到它的青年笑脸相迎! 然而,当纪元1220年春夏交替之际——花剌子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之一,这座"世界众算端的宝座所在,人类诸名人的驻地"(9)却因河中诸城的陷落而变成了一座断了索的帐篷,以至于它不得不张开惊恐的眼睛,以畏惧之心迎来了象时间般无穷无尽,遍布山岳原野的蒙古大军。 听到蒙古军进军的消息后,母后秃儿罕可敦——这个集狂妄、愚蠢、固执等等恶质于一身的老妇再也不敢留在玉龙杰赤面对蒙古军的兵锋。她不顾守城大将忽马儿的斤(10)带领着诸嫔妃、王子和后宫随从逃往祃桚答而(11),使得全城一时间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第182章 于是,留守的众异密(12)们公推忽马儿的斤为诺鲁思王(13),同时集合起包括志愿民兵在内的九万人进行笼城防守。做为花剌子模的发祥之地,这里的抗战之心确实远远超过蒙古军此前所征服过的任何一座城市。 对于这一点,成吉思汗在发兵之初也并非毫无预见,为了激励术赤(或许也有对其失去汗位继承权进行补偿的意味),他许诺将花剌子模故地封赠予术赤,做为他的兀鲁思。然而,出乎成吉思汗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决定反而成为了导致术赤与察合台之间争执再起,进而延误战机的原因之一。 这样封赏使本来就反对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的术赤对这座玉龙赤杰城产生了保护之念,因此他派出使者向城内晓谕,说他的父汗已将花刺子模封给了他,他希望他这个首都完整无损,不遭到任何破坏。他还下令保护公园和郊区,以表明他的善意。但是,他的这一招降措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此前河中地区传来的蒙古人诛杀降伏之事使得守城者对投降后的人身安全毫无信心,更何况身为实际意义上的花剌子模属民,他们还远未适应从世界征服者的巅峰上瞬间坠入被征服者的谷底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在诺鲁思王的带领下,全城军民决心拼死抵抗蒙古军队进攻,来捍卫自己的生命、财产、妻儿与荣誉。 察合台对术赤的招降之举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次出征完全是在替术赤作战,为自己的对头建立兀鲁思,因此抵触情绪自是由然而生。虽然出争前夕所发生的汗位之争虽然在表面上在成吉思汗的决断与众人的劝说下归于平息,但是冰冻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寒的所造成的结果呢?于是,新的争吵就不可必免的发生了。 至于窝阔台,做为未来汗位的继承人,又有着令人信服的人缘的他这一次却夹在兄长之间而左右为难了。说来,他能获得继承权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两位兄长的对立,颇有鹬螃相争,渔翁得利之嫌。因之不免对两位兄长抱有某种歉疚之意,再出头调处也就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所以,他只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 不过,他也并非无所完全做为。在劝降失败后,他派出了一支小部队向士气高昂的守军进行挑衅式的诱引,同时将大部队埋伏在一帕列散(14)之外的巴黑亦忽剌木(15),准备围歼城内出击的敌军。 玉龙杰赤的守军果然不能容忍这一支小部队在自己的面前耀武扬威,立刻开城冲出。身为诱饵的蒙古军当即后撤。这是他们惯常使用的战术,因此表演起来可谓驾轻就熟。他们以高超的骑术巧妙地控制着战马的速度,既不会被追上,却又总是给追兵们以"再加上一把劲就能赶上"的希望。在这群演技高超的演员们不着痕迹的逗弄下,花剌子模军不知不觉的将自己送入了包围圈。直至周遭伏兵四起,如疾风骤雨般的第一轮箭簇当头落下,他们才发现已经陷入绝境,无路可逃了。这一战,数千突厥精骑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首战获胜,无异于对城内守军的当头棒喝,挽回了因劝降失败而造成的恶劣后果,振奋全军的精神。然而,这之后由术赤指挥所展开的攻城战却屡战不利,连遭挫折—— (1)哈惕木勒克(siqat-al-mulk);阿迷的.布祖儿格(‘amid-buzurg)。 (2)哈马丹(hamadhan),即今之伊朗西部哈马丹。 (3)剌夷(reiy),古称剌吉思(rhages),其遗址在今德黑兰以南几哩远。 (4)图斯(tus),今伊朗霍腊散省马什哈德北。 (5)达木罕(damghan),今伊朗马赞德兰省达姆甘。 (6)西模娘(samnān),今伊朗德黑兰省塞姆南。 (7)可疾云(qazwin),今伊朗德黑兰省加兹温。 (8)见《可兰经》第三十四章,第十四节。 (9)语出《志费尼书》第一部,124页。 (10)忽马儿的斤(khumartegin),此人之事将在书中加以记叙。 (11)祃桚答而(māzamdarān),即现今的伊朗德黑兰地区。 (12)异密(emir),地方军事领主。 (13)诺鲁思(nauruz)王,诺鲁思的本意指在波斯历法元旦日举行的民族庆典,欢庆春分的到来。同时,在这种庆典上还会举行隆重的"五月皇帝"选举。中选者将在这一天内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也称"一日之王"。故而,此时在玉龙杰赤的这次选举所产生的王也含有全军临时统帅和算端权力代理者的意味。同时也是国土被外来入侵者所分割后进一步引发的政治分裂。前文曾提及,花剌子模的国体本不完善,以后族为代表的康里势力一直无视于摩诃末算端的权威,这一次更因其战败逃亡而产生了正式的割据。即使可以将其解释为一种权宜之计,也并非国家之福。 (14)帕列散(parasang),古波斯长度单位,故而又称"波里"。一帕列散约折合4英里,6.436公里(一英里相当于1.609公里)。 (15)巴黑亦忽剌木(bāgh-i-kurram),这个地名来自《志费尼》书的记载。见《志费尼书》第一卷,125页。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八章术赤的决断 后世学者在评价术赤在玉龙杰赤之战中的表现时,往往多有分歧。 一方面认为,是术赤的平庸导致了战局的胶着,拙劣的指挥与妇人之仁使蒙古军在攻坚战中首次陷入久攻不下的困境之中,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并将其放置于战术层面上与其父亲成吉思汗在对金之中都的攻略战中所展现出来的灵活机动、精妙绝伦的手腕进行比较和对照,指出他的战术水平实是不及其父的十之一二。 而另一方面则将这种情况解释为一种真正走向文明的表现,坚称术赤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充满高尚情操的武人,是蛮族中罕见的拥有慈悲胸怀与怜悯心肠的人道主义者。更进而将其奉为蒙古人中第一个理解文明的人。甚至于因此推论出他与父亲不合的真正原因便是看不惯那种肆意屠戮与粗暴破坏的行径。 私意以为,这两种观点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偏见与一相情愿的臆断,因此皆不可取。就军事才华和指挥手腕而言,术赤不及其父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在当时那个时代里,从欧洲、北非到亚洲的广阔气历史舞台上,又能有哪个角色可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呢? 十字军的两大首领——英国的"狮心王"查理(1)和法国的"尊严王"腓力二世(2)吗?前者豪勇有余而不精政事;后者虽文武兼资却又无视大局,使得东征之役无功而返,诚不足取。 那么会是他们的对立面——埃及与叙利亚的主人阿育布朝算端撒拉丁(3)吗?击退十字军的功绩以及与基督教国家的媾和诚然是其两大精妙手笔,但也仅仅能维持防御的态势,程度也不过尔尔。 是刚刚崭露头角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希二世(4)吗?帝国松散的基础和与罗马教廷的争斗不息注定其一生难有更大的作为。 至于此前与成吉思汗较量过的金国与西夏的皇帝,业已成为手下之败将,根本是碌碌不足道哉的黯弱之主。 其实,即使将眼光投入前后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之中,也很难找到几个堪与成吉思汗相比肩的人物,故此强行将术赤拿来做当做标本,这本身就已走入了悖论之中。术赤诚然不是一位出色的统帅,但是从他以往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实绩而言,确是一位智谋与勇气兼备的良将。至于他是否真的如后一种说法那样具备了文明特征与高尚品德呢?仅从劝降玉龙杰赤一事上,根本是孤证不举的演绎之说罢了(5)。 其实,劝降之事不妨看做术赤对城市文化的意义已经颇有了解(这方面成吉思汗在河中已经开始实际操作),又因此处将是自己未来的封地,这才会对玉龙杰赤城产生出一种囊中之物的好感,充其量也只是人类共通私心的表现而已。然而,在这种好意遭到严辞拒绝后,他便一把扯掉的温情面纱,显现出来的正是冷利的刀兵与无情的烈火! 当残酷的笼城战一旦展开,蒙古军首先遇到的棘手问题就是在这个沙漠和沼泽地区找不到可做投石器弹药的石头。不过,这个问题在不久后就被亦勒赤台解决了。一日,当他随术赤视察围城部队的时候,注意到郊区有大片桑树林,立刻向术赤提出了伐树为弹的建议。术赤当即采纳并加以实施。大批的桑树被砍伐,然后由木工们锯成一段段并削出尖锐的弹头,形状颇似现代的炮弹,用炮抛射守军。虽然强度不足以摧毁城壁,但飞行速度与杀伤力却比石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炮击展开的同时,大批的扯里克们再度被驱上战场,日夜不息地运沙土,填塞城边的濠沟。十天之后,护城壕多处被填平,足够大队人马直迫城下,而扯里克们又从劳役变成了在前开路的炮灰,工兵带着攻城器材紧随其后,逼近外城城墙,以挖掘城墙,试图打开缺口。 守军顽强的以弓弩猛烈射击掘城的敌军,甚至不惜杀死走在蒙古工兵前面的同胞。蒙军炮军、弩兵和弓箭手猛烈还击。双方不惜代价地对决,将死亡的黑雨向对方疯狂倾泄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伤亡在发生,都有生命被夺去。 这样的惨烈争夺战一连持续了尽半个月,蒙古军终于在轒辒车的掩护下,在东城海必兰门(qābilāngate)附近的城壁上掘出了十数个足够骑兵自由出入的巨大豁口。 第183章 骑兵们发起了突击,冲入城内,与守军发生了激烈的巷战。 负责防御玉龙杰赤东城的斐里古里敦(faridunghuri)立刻带领守城兵从城壁上撤退到街区之中,以各栋建筑为依托,继续抵抗。术赤很快便发现,自己的部队面临了新的战争类型。要占领这座城市就必须一个区一个区的肃清敌人,更确切地说必须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争夺和厮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照这样打下去,即使最终征服了这个城市,也将无兵可守了。 街道的狭窄范围抑制了各种大型攻城器械的威力,杀伤力最大的巨型投石机和"震天雷"都因弹道过长而无法施展。猛火油柜虽然烧毁了一些有抵抗的建筑,但终因数量不足而进展缓慢。很快,术赤发现城内的敌军也在使用火油(也就是石油)来抵抗。从敌军尸体上缴获的放火器具是一种金属中空圆筒,后有推杆,前有机簧。内中饱吸火油后,在喷出的瞬间点燃,一道火线便可直冲对面,最远可及数十步开外,最利近战。许多蒙古兵就是被这器械烧成了火人。 术赤当即下令工匠们仿制,不久便造出了一批,装备了攻城部队。术赤并不打算以这种器具和敌人对攻,只是用以来烧毁抵抗者盘踞的建筑,因为这样做比使用猛油火柜要便捷得多。与此同时,他调弓箭手用火箭攻击对方阵营中持此器具者,更远的射击程与精准的命中率往往在对方火焰未发之际,自己已经被火箭射中而引发火油,在下一刻内自身变成了燃烧的火烛。因而,在这场以火对决的作战中,蒙古军渐占上风,终于在入城后的第四天头上,彻底瓦解了东区的大部分抵抗,将花剌子模大将斐里古里敦及其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和一些幸存的市民围困在塔奴剌(tanura)清真寺中。术赤派亦勒赤台对其进行招降,在被坚拒后,十余辆猛油火柜和几百只火油喷射器一齐开火,将整做古老的建筑化为炼狱火窟。其实,腾起烈焰的又何止这一处,整个玉龙杰赤的东区都在熊熊燃烧着,这景象落在西城人们的眼中,完全是地狱在人间的真实再现。 踏过犹有余温残烟的废墟,术赤终于将兵锋推进至分割全城的药杀水(锡儿河)边。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河截断了火势,使得西半城还保有暂时的平安。河上原来的十数座桥梁被拆得仅剩一座,东城的逃难者们刚刚过桥,术赤所部的三千精兵便如旋风般杀到。亲自督阵的忽马的斤立刻派兵上前阻击,双方在桥上就展开了白兵战。 "一定要冲过桥去"和"不能让对方前进一步",这两种执念在这坐用白色涂料打扮得异常美观的木桥上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愿后退!生死、存亡、荣辱……太多情绪被投入这口兵燹之釜内,在其中交融、汇聚、凝结……最终将所有的理智、情感、人性全部摒弃,提纯为赤裸裸的两个字——杀戮! 疯狂而无情的杀戮将每一张生者与死者的脸染上了狰狞的厉色! "向前去!不要顾忌死亡,守不住桥大家都一起完蛋!" 在忽马儿的斤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之中,一批又一批突厥族士兵们轮番冲上去,前赴后继地堵住每一个可能造成突破的空隙。数百年前,他们从东方的蒙古草原来到这时里,以铁蹄与刀光征服了这片土地,成为了这繁华富足之地的主人。如今,在面对来自故乡,走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抱着与他们同样想法的近亲们的时候,他们本身便当仁不让地化身为文明的盾牌,拼死抵御。当年那横刀跃马的野性虽然在饱经文明的洗礼后已成为所余无多的灰烬,却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再度复燃,散发出强烈的光与热。哪怕是最后的辉煌,亦足以证明他们也曾有过的不屈不挠和决死之心! 当阳光斗篷被茫茫夜色包围的时候,在付出了多余对方近一倍的生命代价后,三千名蒙古突击队员的生命也被永久的留在了这座桥的上面与桥下的河水之中。白色的桥已面目全非,化做了一座血肉之桥。水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尸首,随泛着腥臭的河水起伏不定。河水被太多的血水所浸染,呈现出怪异的酱紫色,粘稠得如同油脂般难以流动。 "只有傻瓜才会做出这种大白天去送死的蠢事!" 面对自西征以来少有的伤亡,察合台的这句嘲笑立刻引发了术赤心中因战况不利而早已郁积起来的怒火。 "你这个只会躲在后面说风凉话的家伙!不可饶恕!" 术赤猛然拔刀出鞘,断喝着便要冲向察合台。身边的亦勒赤台见状,连忙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而然只余一臂的他根本难以制往如怒狮般的术赤,反而被拖得向前滑行出去。那一旁的察合台亦不示弱,同样抽刀在手,摆开一副决斗的姿态。这一幕,正是承接了双方在远征来始前夕的对立与争执。显然,不和的种子已经在二人之间蔚然成荫,仇视的裂痕拓展为再难弥合的鸿沟。 幸好随征参阵的大将博儿术和脱仑扯必儿正好在场,二人各自出手抱住一人,同时召呼来十几名亲兵相助,总算至止了二人之间的再次决斗。然而,分裂终究无法避免。察合台愤然退出战场,他部下那些极具攻坚经验的部队也随之撤出。一向纪律严明的蒙古军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涣散与无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更使这支部队的士气跌落至西征以来的最低谷。 以上,就是龙琨持金箭来此传令之前六个月的全部情况。穿过处处显现出衰颓、奥丧与失意等情绪的军营,他直接拜见了窝阔台。一旦见到金箭,听到父汗那严厉的斥责,窝阔台那张一团和气的圆脸上立时显现出庄严肃穆之色,尤其是那眼神几乎使龙琨发生了身在大汗面前的错觉。 "传大汗金箭令!立刻召开军议!" 被连续几个月不曾听闻的中军号角所惊动,包括术赤、察合台以下众将带着疑惑的神情来到大帐之中。众人惊异的发现,原来并列于中央的三处主帅之位,此时只剩下一处。术赤与察合台对视了一眼,再度爆出火花的同时亦不约而同地发出轻蔑的冷哼。彼此牵制的二人,谁也没有走上去,只是僵立原地,如两头相斗日久,盛气不衰的愤怒公牛。 沉默片刻,察合台大声发问道:"是谁召集的军议?是谁擅自鸣响了号角?" "是我!" 随着这沉声低喝的响起,全身戎装的窝阔台带着龙琨等人大步行入帐向,将肃杀的气氛弥漫于每个人的心中。 "三弟?你要做什么?" 术赤讶然道。他也感到今天的窝阔台,身上发生了某种显著的改变。当他发现窝阔台背后的龙琨时,心中便已明白了一个大概。 "大哥,不是我要做什么,是父汗命令我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赫然亮出的金箭大令已经直迫入在场每个人的眼帘。 "龙琨,做为父汗的使者,令谕就由你来传达吧。" 窝阔台端然稳立于中央,眉宇间的凛然之气是前所未有的。而正因如此,才使得众人无不惕然心惊。 "大汗得知玉龙杰赤久攻不下,大为震怒。术赤与察合台互相攻讦、推诿已过,以至迁延岁月、贻误战机之事大汗也已明察,对二人之行深感失望。今特传金箭之令,剥夺二人统帅之权,改由窝阔台总领攻略玉龙杰赤之军!并着窝阔台尽快攻克该城,不得有误!任何人如有违逆,札撒之法绝不轻饶!" 龙琨传令完毕后,大帐之中在度过了短暂的静默后,一个"诺"字轰响而起。察合台偷眼去看同样受到训斥的术赤,却见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金箭之谕中那"失望"二字宛如一根真正的箭簇直接刺穿了术赤的心。 他仿佛听见父亲那沉郁声音在反复地说,"术赤,你终于没有通过最后的试炼,无法成为真正的苍狼。" 就这样,他的头脑沉浸于一片轰鸣与混乱之中,直至身后的亦勒赤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才知道窝阔台已经传令解散了。他的手与亦勒赤台的独臂相握,任由对方牵引着自己向前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当二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处身于军营之外的旷野之中。 这里原本是一片桑树林,现在却变砍伐一空,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树桩还留在原地,犹如一只又一只被砍去头颅的脖腔。伴着远处传来药杀水的隐隐流动之声,亦勒赤台开口了。 "只有在这里,这样的时候,我才真的想叫你一声安答。" "谢谢你,我的好安答,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想,你应该是长生天派下来守护于我的使者。" "这样的评判我可不敢当,不过安答你真应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汗的想法,还有安答你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这次回去之后,你只怕很难再有单独领兵的机会了。"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举兵背叛?我做不出。" "背叛"二字一出口,术赤自己都吃了一惊。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今却居然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头脑中竟无丝毫抵触。这两个字似乎绕开了正面的思想防线,突然出现在心之腹地的奇兵。 "不,我怎么会怂恿安答做这样的事情呢?" 亦勒赤台觉察到术赤的心灵在震动,也知道他不会轻易被迷惑,于是换了另一种蛊惑的方式。 "我是在为安答你寻求一条自保之路。若想自保,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握住军队,建立自己的势力,这样才不致任人宰割。" "我明白了。"术赤向亦勒赤台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之色。 对于如何尽早攻取击玉龙杰赤,窝阔台其实早已有了腹案。 第184章 虽然在两兄长发生的争执之中,他采取了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但从未放弃过对该城内外情况的研究。可以说,现在即使让他闭上眼睛,也会毫无滞碍地将全城地图信手画出。不过,他认为在展开攻势之前,必须先设法化解两位兄长之间的矛盾,组成一支团结的队伍,才能确保战力的完全发挥。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窝阔台分别去拜访了术赤和察合台。之所将术赤列为第一拜访者,完全是考虑到自己目前所接过的指挥权原本是属于他的,何况攻克半座城市的人也是他,身为继任者如不能与之沟通,将对未来的作战有害无益。 "窝阔台,由你来主持全军,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放心吧!我会竭诚效命,如接受父汗的指挥一样,听从你的调遣。" 术赤这种明朗的态度倒完全出乎窝阔台的意料之外,预期之中最难通过的关口居然会过得如此轻松,实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也许自己和察合台都真的误解了他,再想想小时候的事情,身为大哥的术赤也确实对弟妹们照顾有嘉。 "多谢大哥。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十个玉龙杰赤也不在话下!" "是的。我这就重整人马,只等你将令发出,就直取敌城!" "好!"两兄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摇晃着。 窝阔台带着略有激荡的心情离开术赤的营地后,便立刻赶到察合台处。 "听说你先去见了那个蔑儿乞惕贱种?那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察合台的冷淡口调,连同鼻孔中喷出的一股冷气,同时吹到了窝阔台的脸上。 遭此冷遇,窝阔台却并不诧异。这位二哥只是为人有些严肃苛烈而已,并非险诈小人,与自己的关系也有着相当的程度,现在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不过是又被牵动了那根"术赤敏感神经"的缘故使然。早有准备的他立刻将事先考虑的一番说辞合盘托出。 "我对大哥只不过是待客之礼罢了,咱们自家亲兄弟还用讲究这些虚礼吗?我可没拿二哥你当外人啊。" "原来是这样!好兄弟,哥哥错怪你啦。" 窝阔台的话顿时化解了察合台脸上的坚冰,使他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他不仅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还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表示出坚决服从调遣的意思。 "三弟,只要你下道军令,哥哥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办到!至于术赤,等打完这一仗再做道理!" "多谢二哥!" 窝阔台在以怀柔手腕平息了两兄长之争后,接下来便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在部队中严申纪律,重新鼓舞起趋于衰颓的士气。他召集全军,发表演说: "我们是苍狼白鹿的子孙!再高的山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再深的水也难以遏止我们的决心!今天,一座小小的玉龙杰赤又怎能耐何我们?难道我们不是阔亦田、杭爱山、野狐岭、乌浒河上的把阿秃儿吗?不是成吉思汗以人肉喂食的无敌狼军吗?请你们回答我!如果不是,那么我将解散你们,然后一个人向玉龙杰赤发起冲锋!" "我们是!我们是!!我们是!!!" 无数个声音回旋着,万千只手臂在挥舞,如大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掀起涛天的巨浪!那支不可战胜的军团在这一刻复活了! "术赤,我命令你带领本部人马继续佯攻大桥,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于正面!" "诺!" "察合台,我命你率本部人马悄悄渡过药杀水,不得被敌军发现。渡河后迂回到敌军背面,发动攻击!" "了解!" "其余部队做好总攻击准备,力争一举攻陷玉龙杰赤!" "奉令!" 一周之后,察合台的别动队派来了报信使者。他的部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西城外布下了攻城阵势。窝阔台大喜,立刻命令使者迅速返回,约定于翌日凌晨发起总攻。在这一周内,术赤的佯攻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城内全力防守大桥,显然并未觉察到蒙古军的动向,全然不知合围的大网已经将他们罩在其中。 窝阔台当即命博儿术与脱仑扯必儿整备人马,蒙古军主力连夜做好进攻的准备。当天宫的突厥武士(6)还在地平线的彼端将飞未翔之时,玉龙杰赤的守城者们就听到半空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正以不及掩耳之速袭来。及至他们看到了欲曙之天中点点飞落的金色流星的同时,黑夜已永恒地主宰了他们的视听。 在巨弩炮强力机括的激发下,巨大的火矢化做死亡的流星,自天顶方向飞堕下来,落地即绽开绚丽的毁灭之花。每一朵花开,就有几条乃至几十条生命飞向天空。 "蒙古人放火了?他们不想过河了吗?" 忽马儿的斤在得到战报后,不禁大为疑惑。在此前的交战中,蒙古军顾忌于木桥是唯一的攻击通道,因此除了以普通弓矢作战外,从未使用过火药。正是利用对方这种投鼠忌器的心理,西城区才得以守卫至今。可是,现在蒙古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乎这些,他们莫非找到了什么新有渡河方法了吗? 正自犹疑,西面城壁方向陡然而起的霹雳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发生了什么?" 他惊呼出声的同时立刻打发侍从去探看消息。不久,那个侍从便一脸惊惶奔了回来。 "大人,蒙古军正在用投石机攻打西面的城壁!" "什么?!蒙古军出在我们背后吗?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一连串的突出其来的问题使得他措手不及,头脑之中一片混乱。茫然之中,他走出官邸,打算亲眼看个究竟。倏然涌入眼中的现实触目惊心:城池的四面内外,攻势更猛,战浪迭升,骚乱之风甚嚣尘上,天上地下皆然。无数的住宅被点燃,一所所房屋在烈火中哀泣。满眼都冲天的大火,其势尽朝霞之辉。唯一沟通两岸的木桥同样在燃烧,不断有大块焦木呻吟着剥落,在河心中溅起岑岑水花。 火光中,一骑飞至,正是负责镇守西城壁的大异密都鲁吉尼(7)的告急使者。由于东面河边是主战场,西城壁久无战事,以至守军严重不足,在遭到突然进攻后立呈不支之状。现在,已有数处被蒙古军突破。 "快请帕剌汪(8)将军率部援互,一定要击退敌军!" 奉忽马儿的斤之命的帕剌汪立即提兵赶往西城,其行动速度亦不算慢,可惜都鲁吉尼却没能坚持到他的到来,便在一块巨石的打击下升天了。而迎接这支援兵的则是蜂拥而来的蒙古军,双方在街道上遭遇,经过一阵激烈的白兵战后,帕剌汪本人也步都鲁吉尼的后尘饮下了死亡之杯。 此时的东面沿河的战线上,身为指挥官的大异密木古勒哈只不(9)眼见蒙古军的火矢伤害巨大,连忙命全军向后撤入街区。在他想来,此时做为唯一通道的桥梁已断,即使弃守河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蒙古军为何会毫不吝惜得毁去进攻之路,这个问题使他一时难以索解。只是当于战场这种每迟误片刻都会造成众多死亡的地方,实在不易仔细思考下去。 同样的疑问也在蒙古方面的众将心中回旋着。鼓动飞扬的气势,展开壮大的攻击,严重杀伤死人。这些事情对武人而言,确实是极为痛快淋漓的感觉。然而战争的最终目的是致胜,弩炮的射程终究有尽,眼前的河流依旧是士兵们无法逾越的阻碍。纵然察合台一军突入城中,但没有本军的佩合,终究是孤掌难鸣的局面。 难道是要让察合台独得破城大功吗?一旦念及这个问题,术赤心中的不安立时无法遏止,便将全部的疑虑合盘托出。 窝阔台微微一笑,所示下的解答令众将听得睁大的眼睛。 "在河之上建立二座浮桥,全军就可发动总攻了。" "那要多久呢?" "现在开始的话,也用不了多久。" 因着窝阔台的手指,术赤等人一齐向远处的河岸望去,果然见一大批扯里克在士兵的押送下,抬来了许多木船放入河中,然驾使着依次向对岸排列而去。接下来,大批的工匠涌来,将拆自民房的木板迅速得铺于船面之上,并加钉大钉,与船体牢固地锲合起来。没过多一会,一座横跨河面的浮桥已经基本建成。与之并列,整个河面上几乎同时在动工,六座可荣三马并行浮桥便被搭建起来了。 这宛如魔法造物般的场面将河之两岸的敌对双方同时惊呆了。随即,蒙古军一方发出了热烈的欢呼,足以傲世的骑后队开始分队登上各座浮桥,向对岸杀去。 至此,术赤对自己这三弟所展现出的计划与调度能力已佩服地五体投地。自已当初在乌浒河上为堵劫花剌子模勇将帖木儿灭里也曾使用过浮桥,却偏偏望却了此事,否则又何须被一条河阻挡上半年呢? "太可怕了!" 木古哈勒只不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只觉全身都在颤粟。为数众多的浮桥军使得陆地之王者展开了最大的机动力,那么接下来失去最后凭依的自军恐怕真的要遭遇可怕的事情了。但是,他必竟是一位有经验的武将,并未使自己全部的判断力丧失于恐惧之中。在他的指挥下,花剌子模残兵开始凭依着街道、房屋有组织的边抵抗、边后撤,试图将蒙古军拖入其最为头痛的巷战之中。 谁知,这一点也在窝阔台的掌控之中。他命令术赤总领突击部队,携带猛火油柜和喷油筒,利用轒辒车掩护,以火开路,向前逐次进击。至中午时分,西面察合台的部队也击溃了拦在自己面前的守军。东西两集团在午后时分会师,将残余的花剌子模军和他们的统帅忽马儿的斤围困在中央城堡之中。 窝阔台命令两军暂不对城堡发动攻击,只是死死围困,其余部队则加紧肃清其他城区的残敌。至傍晚时分,全城几成废墟。只有木古哈勒只不率领少数残兵逃脱,余者无论军民,尽皆诛灭—— 在一个犹如用沥青洗刷过的黑夜里, 看不见火星,土星和水星。 第185章 (10) 怀着绝望心情的忽马儿的斤站在城堡的侧窗内,向脚下望去。夜色中凋残破碎的玉龙杰赤所呈现出的狰狞凄惨,令他不禁悲从中来。前代诗人巴思里(11)的诗句流过他的心间: 天!我们生在残暴的时代: 倘若我们在梦中看到他们,我们要给吓坏。 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死去的人倒值得庆幸。 令他无法承受的是,坚守半年的城市,居然在一天内就被彻底攻陷,剩余下一座孤伶伶的城堡,又能抵挡几日呢?他就这样满怀沮丧与悲怆的心情伫立了一夜,直到天明后,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没有人反对这道命令,更无人指责他胆小。失去战意的人们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坚守下去的信心了。蒙古军那无情的杀戮犹如恐怖的战锤,将所有的勇气砸得粉碎。也许投降者中还能有人幸存,但是做为首领的忽马儿的斤却绝对难以逃过严厉的处刑。 可惜,他们连最终的一点生存希望都未能得到。术赤被这座城市的坚韧所激起的怒火又岂能仅凭一纸降书所能化解得了呢?在将自忽马儿的斤以下,从官员到普通士卒一律处刑后,所有的工匠、妇女以及小孩被掠为俘虏,三人平分(他们忘记了成吉思汗的法令,因而在此后险遭严惩)其余市民也被无差别的悉数屠杀殆尽。根据志费尼那沉痛的笔触所记载,被掠者计十万之数,而一名蒙古兵被分得的屠杀人数为二十四人。当然,这个数字应该是被夸大了,当时的玉龙杰赤绝不会有一百三十万人口。不过,以这座城市为中心的整个花剌子模地区,确实是遭到了惨绝人寰的屠杀。而这一切,完全是为了平息术赤心中的愤怒而付出的代价。 最后,犹有余怒的术赤命令士兵掘开了药杀水(阿姆河)的堤坝,引水灌城,将这座带给他无限痛苦回忆的诅咒之城化做一片汪洋泽国。在他想来,只有以如彻底的手断将其从地面上抹去,才能真正消除这心中的隐痛。 回兵途中,在迦里夫(12)地方,术赤悄然引本部人马不辞而别,向北而去。从此,他脱离了成吉思汗的本队,再也不曾回归。 至此,花剌子模的新旧两都悉数落城,整个帝国的根被直接掘起,参天巨树的倾倒与枯萎,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然而,一个帝国的灭亡比之这一场浩劫所毁灭的事物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废墟上飘泊无依的冤魂们何是能安呢?对此,做为后来者的志费尼用几近哭泣的语言为水下的废墟做如下之诉说(13)。 花剌子模,这斗士的中心、游女的会场,福运曾光临其门,鸾凤曾在此筑巢,现在则变做豺狼的家园,枭鸢出没之处;屋宇内的欢乐消失怠尽,城堡一片凄凉,园林凋凌如此,大家会认为,"余使彼等之园化为此两园"(14)的诗句,恰为其惨景之写照。在它的园林、乐场上,那支描写"人生如梦"秃笔,记录下这些诗句: 多少骑士在我们四周下马, 用清澈的水掺合醇美的酒; 然后,在清晨中,噩运将他们掠走—— 这就是命运,变幻无方。(15)—— (1)"狮心王"查理(richardthelionheart)纪元1189-1199年在位。英国安茹(aujou)王朝第二代国王。1188年-1189年间结联法王腓力二世合谋推翻父亲亨利二世后,自己登上王位。1190年与腓力二世共同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在耶路撒冷(j_rusalem)被阿育布朝(ayyubid)算端撒拉丁(sdin)所败。议和回国途中被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leopold)所扣留,直至1194年才被英国以重金赎回。 (2)腓力二世(philippe2),別名腓力?奧古斯特(philipaugustus)。生于1165年,卒于1223年。1180年-1223年在位。卡佩王朝(cap_tians,capets)第七代国王。有尊严王之称。在位期间削平地方诸侯,积极巩固王权,并夺回了被英国安茹王朝长期占领的北方国土,建立了卡佩王朝的全盛时期,奠定了现代法国的基本疆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国王。 (3)撒拉丁(sdin),全称(sh-al-din-al-ayyub),意为"世界的繁荣和信仰"。生于1137或1138年,卒于1193年。1174-1193年在位。库尔德族(kurdes)出身,于1174年夺取埃及,建立阿育布朝(ayyubid)。征服了叙利亚,击败了耶路撒冷拉丁王国,却允许战败者带走自己全部的家财。1190年击退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保卫了阿拉伯世界。在历史记录之中,他是一位英明的国王,同时也是高超的战略战术家,更是一位富于真正骑士精神的人物。传说中他甚至孤身进入十字军的营地为对手"狮心王"查理治疗箭伤。在后世阿拉伯典籍之中,他始终居于民族英雄的地位。 (4)弗雷德里希二世(fr_d_ic2),神圣罗马帝国(saintempireromaingermanique)皇帝,霍亨斯陶芬王朝(staufenouhohenstaufen)第三代皇帝亨利四世(henry4)之子。1198年加冕西西里(sicile)国王(时称费德里科一世,fr_d_ric1),1120年加冕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211年加冕德意志(allemagne)国王,1225-1228年为耶路撒冷国王。也是意大利(italie)国王和勃艮第(bourgogne)领主。先后在母亲康斯坦丝皇后(constancedehauteville)和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3)的监护下渡过了童年。成年后即展开与教皇之间的权力斗争。在压服教皇诺霍留斯三世(honorius3)之后,终于将西西里和德意志的领土联合起来。当1227年,强硬的格里高利九世(gr_goireix)登基后,他被迫进行第四次十字军东征(croisades),他以一次绝无仅有的和平东征,通过谈判手段将耶路撒冷交换回来,被埃及算端赞为最好的欧洲君主。1230年,他回师击败了教皇的军队,迫使教皇与之和解。英诺森四世(innocent4)继位后,双方继续对立,但彼此无法战胜对方。直到1250年,弗雷德里希二世病逝后,教皇组织的十字军才将霍亨斯陶芬家族斩尽杀绝。 弗雷德里希二世留给世人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位皇帝,更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在发展商业的同时,更加注重文化的建设与传播。他在1224年建立了纳不勒斯大学,还在西西里创办了诗歌学校,本人还著有一部诗集"猎鸟之歌"。他重视法制,编写了《西西里法典》。在自然科学方面,他非常重视吸收当时远远先进于欧洲的伊斯兰学者的知识,自己也亲自动手做一些试验。后世评价他是"御坐上第一个近代人"。 (5)一些日本史学家曾持此论。 (6)天宫的突厥武士:这代指的还是太阳。采志费尼语。见《志费尼书》,第一卷,第十九节,126页。 (7)《志费尼书》125页记其全名为"昔帕合撒剌儿阿里.都鲁吉尼"(sipāhsr‵alidurughini),《讷萨铈》94页做"库黑-都鲁罕"(kuh-i-durughan,意为‘谎话的山‘)。 (8)《志费尼书》125页记其全名为"额儿不花帕剌汪"(er-buqa-pavān)。 (9)木古勒哈只不(mogholhājib),此战中侥幸逃生后追随札兰丁抵抗蒙古。 (10)《沙赫纳美》,第1065页,第1行。 (11)诗人本名为"阿不勒-哈桑.默罕默德.本.默罕默德"(abul-hasanmuhammadb.muhammad)。通常称"伊本-兰迦克.巴思里"(ibnnkakalbasir)。 (12)迦里夫(kālif),锡尔河上一城,今尚存。见巴尔托德著《突厥斯坦》一书,437页注释3。 (13)原文见《志费尼书》第一卷,128-129页。 (14)见《古兰经》第1010104章,第15节。全句后面的部分为"苦果、柽树及寥寥数株枣树之两园"。 (15)引自阿里.本.宰德.亦巴底(‵alib.zāidal-‵ibādi)的诗集《乞塔卜阿迦尼》。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七十九章算端之死 “这里是哪?你们又是谁?” 摩诃末站在断崖之顶,发出无助的惊呼。 俯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烈火之海,火苗闪动着刺目的颜色,上下起伏,跳跃舞蹈,如同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挑逗着摩诃末心中那无限的凄惶之意。他左顾右盼,找不到逃脱之路。前方,炽烈的热浪冲击着他的面门,令其呼吸不畅;背后,冰寒的阴风攒刺着他的背脊,使之肝胆颤抖。一冷一热,夹攻而至,使整个人趋于崩溃的边缘。 他想逃,却无路,惊回首处但闻狼嚎阵阵,无尽的幽暗之中正有无数诡异的碧绿之光明明灭灭。他知道,那是狼,是它们一路追追逐着自己,虽不现身,却总是将恐怖的感觉化为无情的鞭笞,驱赶着自己来到这片绝望之地。它们不是一般的狼,更象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在彻底吞噬自己的肉身之前,先要将自己的心智逼疯。 第186章 现在,正是时机成熟时。 果不其然,率先出现的巨狼亮开了血盆之口与如刀利齿,势挟腥风,疾扑而至。求生的本能使得摩诃末闪开了这一击,但马上就有第二头狼从另一个方位袭来,紧紧咬住了摩诃末的肩头!还未等他从疼痛中回复过来,第三只、第四只……更多的狼一齐扑了上来。它们撕咬着、扑击着、冲撞着,裹挟着摩诃末的身子,一同冲出悬崖之顶,直堕向红莲火海之中…… “啊——” 摩诃末发出凄惨绝望的哀鸣,同时于瞬间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恶梦。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涔涔冷汗,呆呆地坐了一阵,心中的惊恐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冬夜的冷风吹透单薄的帐幕,贪婪着侵袭着人体,将其中仅有的丝缕热量剥夺殆尽。虽然裹上了重重皮裘,依旧可以感受到其锋锐矛头的突刺,由表及里,难当难耐。眼前的情境,如果在一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号称众算端之中的算端,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停留在孤岛之中,过着野兽般颠沛流离的生活,狼狈不堪得躲避着猎杀者的追逐。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被瞬间从世界的算端宝座上摔落下来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向天空发出这样的嘶叫,但是每次回答他的只有远处阿必思衮海(1)的阵阵涛声以及更远处那空廓寂寥的苍凉回音。 自从逃出撒麻儿罕后,摩诃末便展开了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之旅。第一站是阿富汗斯坦的首府巴里黑,在这里他产生了踌躇,一度想前往哥疾宁去汇合长子札兰丁,却又顾忌面子问题而打消了西去之念,转而南下尼沙不儿。在那里,他听到了蒙古军已经渡过药杀水(锡尔河)的消息后,立刻启程西去奔向位于伊刺克阿只迷西北的可疾云,来到了帝国的边陲。这里,他遇到了三儿子吉耳桑吉以及他手下的三万人马。 吉耳桑吉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使古耳遭到腹痛”,出自于摩诃末为纪念其父帖乞失击败古耳朝算端失哈不丁的事迹而别出心裁的创意。对于这个鲁莽有余、沉稳不足的儿子,他向来是看不上眼的,否则也不会出于“眼不见为净”的用心而将他远远贬来这帝国边陲之地了。虽然如今的吉耳桑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积极性,但是基于过去的观感,摩诃末终究还是不敢倚之为干城。 事实证明,摩诃末的担心绝非多余,在他逃来这座名叫的小岛之后不久,吉耳桑吉就在俾路斯忽堡(2)遭到蒙古军围攻而兵败身亡了。颇为巧合的是,这里曾经是古耳朝的故都,因而“是旧王朝的亡灵怨念在复仇”的传言在当地人口中不胫而走了。当然,这些事情算端本人并不知情,正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皮儿沙(pir-shāh)死在旧日臣服的仆从八剌黑之手(3)一样。因为这是发生于回历619年(纪元1222-1223年)的事情了。 后人有这样的诗句来哀叹两位王子: 看透这个尘世,那就足以发现, 奴隶在其中获得高升,贵人却受贬抑。 君子在它的脚下, 小人在它的背上。 除却情人的眼与心, 没有盾牌能够抵挡命运从指尖上发出的箭簇。 天降大祸与苦难, 仅光临异乡人的陋居。 黑夜到来,人人都最后走进家门, 那不幸的异乡人啊,你没有家和门! 流浪汉在苦痛之中发出的呻吟, 冥冥地狱之中也没有那种呻吟的火星。 异乡人眼中流出的泪水, 不过是胆汁和肝血。 千万别嘲笑异乡人的处境, 因为你不知道异乡人受创的心。(4) 虽然,摩诃末很幸运(亦或是不幸?)的没有看到自己诸子的最后结局,却已基本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妻妾们的下场。在祃桚答而地区的城堡之中,他与秃儿罕可敦有过短暂的会面。他劝母亲带着女眷们和自己共同逃亡,以躲避蒙古军的追杀。然而,这个一生都不信任自己儿子的固执老妇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母子间最后一次会面就此不欢而散。 在他离开后不久,者别与速不台的追兵就赶到了。他们包围了掩藏着算端家属的两座城堡——剌里赞(5)和亦剌勒(6)。 秃儿罕可敦之所以敢于坚守此地,不仅因为这两座依托于险峻的德马文德山脉的城堡易守难攻,更是鉴于其历史上该地从无缺水之记录,充沛的雨量总是免去居民们贮水于桶的劳累——正如当地人的俏皮话:云彩用它的眼泪反使守军破颜而笑。然而,天意似乎并不站在这位自复的花剌子模女王一边。也许是为了惩罚她在逃离玉龙杰赤时淹死所有非王族出身地方领主们的人质的暴行吧。总之,在蒙古军围城期间,这里迎来了百年罕遇的旱季,连续半个月滴雨未下。对于从无贮水准备的守军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灾难。十天后,两座城内滴水无存,这位高傲的老妇也不得不向她一直鄙视的蛮族对手低头请降。 如果史家志费尼等人没有演绎的话,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便确凿地反应了这次干旱纯属天罚了。当投降者们走下山麓的时候,天空忽然云生雾长、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于瞬间披头盖顶砸落在她们的头顶(7)。在那个时候,秃儿罕可敦们所遭遇的冰冷之意只怕不仅仅是停留于肌体表面吧。 她们大约是在回历618年(纪元1221-1222年)被送到成吉思汗的面前接受裁夺。算端所有的儿子以及孙儿都遭到处死。至此,这个统治基兰地区百余年,曾经一度统一中央亚细亚的辉煌的突厥名门唯余长子札阑丁一人了。 关于女眷们的命运,正如成吉思汗当年对博儿术所言的那样,她们在蒙古军行将返回草原故乡的时候哀哀啼哭,为算端及其崩坏的帝国唱出最后的挽歌。 此后,秃儿罕可敦始终被囚禁于蒙古帝国的新都哈剌和林,约死于回历630年(纪元1232-1233年)。较之摩诃末,她幸运地死在了祖辈们的故乡(8)。 算端的诸位女儿们后来也被分赐予列位宗王大将。长子札阑丁有一时年仅两岁的女儿,名字与祖母相同,亦唤作秃儿罕的,则被窝阔台所收养。直至蒙哥(meng_)朝时代的第二次王子远征时,才由创立伊儿汗国的“世界之王子”旭烈兀带回中亚,以别姬的身份嫁予一位地方领主之子为妻。蒙古人还按照古老习俗为她付出了一笔嫁资(9)。其时已当回历655年(纪元1257-1258年),无论是做为胜利者的成吉思汗还是失败者摩诃末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 家属陷没于蒙古人之手的消息大约是昨日才传来的。对于摩诃末而言,这又是一个形同雪上加霜的沉重打击。曾经贵为世界之王、众算端之算端的他,如今却连妻子儿女也无法保护。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臣民在向新来的征服者叩拜;他的宝座正被那凶恶可怕的蛮族首领用肮脏的靴子无情践踏着;他的那些娇妻美妾正躺在异教徒的怀中倍遭淫辱。这些令人不忍卒视的景象纷至沓来,使他全身如堕冰窖般寒冷僵硬。他的随从这样记述着当时的情景: 当算端听到这个,他的头发晕, 宇宙在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一次又一次, 重现于人的黑夜和它的事变。 军事上的失败、王座的崩坏、尽半年来在恐惧中的颠沛流离以及家人的不幸,这种种或内或外的打击接连不断地袭来,严重的损害了他的健康。他终于在凄凉绝望之中病倒在这座荒僻的小岛上,辗转呼号却根本不得医治——由于他不断暴发的蒙古恐惧症和怯懦奔逃,许多当初追随于他的人不是掉队就是愤而弃之而去。仅存的少数随从之中连一名哪怕懂得起码病疗知识的人都不曾留下。 终于,在回历618年的年中时分(纪元1220年12月),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季节,他的灵魂随凋蔽的万物一同离开了人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回光返照之际,他大声疾呼着: 那么,死神啊,来拜访吧,因为生命可憎; 严肃吧,魂儿啊,因为你的命运危险! 至于他的灵魂是真的被死神所收取,因而永堕于烈火地狱;还是经过忏悔而最终回到真主的怀抱,这又是一个永恒的迷团了。人们只知道,他当时被草草埋葬于那座无名荒岛之上,直到其子札阑丁返回波斯后,其骸骨才被迁葬于额儿担城堡(10)。再之后,当蒙古军第二次攻击波斯之时,灵柩被当做战利品运送至哈剌和林,二代大汗窝阔台下令以火焚化。 然则,无论这位算端为回教世界带来了什么,出于同情弱者和对蒙古征服者的不满,诗人们还是写下了众多挽歌来哀悼他、纪念他。现撷其中两首以享读者。 ——这一首是在他死亡之际,一位佚名诗人所作: 啊,你为求摆脱困境而死去, 你虽生自父母却孤独的死去, 啊,你化为尘土,饥渴于海岸; 啊,你在财富顶上贫穷的死去! ——另一首挽歌如是说: 穆斯林国土的算端在哪里? 大教主的榜样在哪里? 劲若锋刃的他在哪里? 柔若矛杆的他在哪里? 确实,这场灾祸已给我们带来了 无法清除的不幸。 (二)巴里黑 当者别与速不台的使者将摩诃末的确凿死讯送到成吉思汗面前的时候,蒙古军主力正随大汗在撒麻儿罕境内的那黑沙不草原(11)过冬。 仇敌的死亡并未引发成吉思汗过多的感慨。在他眼中,摩诃末根本算不上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如果不是为了报复讹达剌的血仇,洗涮对方加诸于蒙古人之身的侮辱,这样一个只会说大话的懦夫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中。 第187章 因此,他仅仅略略颔首以示了解,便不再多做询问了。他甚至没有发布下一步行动的指示,因为早在二将出兵伊始,他便早有明训:如离弦之箭般按照我所规定的方向前进!离弦之箭是毋需回头的! “就让他们向着广大的世界继续前进吧!”成吉思汗如是说。 相较于对摩诃末身后之事的漠不关心,他反而更加留意于那几名向蒙古军投诚的前算端随从。在他看来,这些人能够追随落难的主公直至其寿命终结,在自动解除义务后才来归降,这足以证明他们是忠诚而又明智的人。基于一向鼓励这种忠诚的理念,成吉思汗命令使者回报两位大将,务必厚待他们并安全地送来自己的面前。 在处理完这些事情后,成吉思汗便立刻将所有的精力投注于全面征服呼罗珊地区的准备工作之中。 呼罗珊(khorasan)(12)一词,出自波斯文。其意思是指波斯的“东方”。这是一片呈现出狭长之状的草原地带。发源于帕罗帕米苏斯山脉、普什科赫山和比纳鲁山的大小河流使草原上星罗棋布的绿洲变得更加肥沃。这些河流灌溉了这些绿洲以后,继续向前流淌着,直至消失于茫茫沙漠之中。这片巨大的沙漠在几千年来正在无声地侵蚀着伊朗高原腹地的草原,向其周边地区以辐射的形势阔散不休。因此,这里的居民们也在几千年来通过坚持不懈地努力维护灌溉系统,和沙漠做着永无止境的斗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护那些构成他们的生存基础的果园、稻田、麦地、牧场以及榆、杨杂混的防护林,还有那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公园。在此前的无数世纪中,这里的居民以苦涩的汗水和坚韧的耐心,不断垦殖着这片土地,使得这里的富庶程度放眼当时的整个欧亚大陆,也是数一数二的。建立于这丰富的物质基础之上的波斯文化更是自远古以来便大放异彩。有“波斯荷马”之称的史诗《列王记》的作者,不朽的菲尔杜西(13)就诞生在徒思城(14),他的同乡——伟大哲学家阿尔_加扎利(15),则有穆斯林世界的帕斯卡(16)之称。你沙不儿是诗人娥默.枷亚漠(17)的故乡,他那带有悲观色彩的感觉主义诗章集中体现了东方文化的一切优雅与精致。然而,当纪元1211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这朵娇艳绽放的文明之花将经受一场比严冬更加苛酷的冰寒风暴的无情摧残。 蒙古军队呼罗珊的征服行动以成吉思汗率军在忒耳迷(18)渡过药杀水(阿姆河),兵锋直指呼罗珊四大名城之一的巴里黑(19)而展开。做为呼罗珊地区的北方门户,这座有着周长12公里土质城墙的绿洲城市已非首次见识来自北方的蛮族入侵,即使是蒙古军,他们也曾与者别和速不台的部队打过交道。面对这些匆匆而过的敌军,该城的居民们采取了明智的恭顺态度。当成吉思汗的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依旧希图以照方吃药的办法来免除危机。可惜,这一次他们想错了,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所要求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臣服,他要将这座有着坚固防御的城市夷为平地,以使之不能为以札阑丁为首的花剌子模残党所利用。 “全体出城!大汗要检点人口!” 这样的命令在晨雾弥漫的城区内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直到各家各户内唯余因失去照管而四家游走的牲畜后,才渐趋止歇。 城外的空地上,市民们被全副武装的蒙古军按照百人或千人之数分为多群,无论性别、年庚。成吉思汗本人则高居于宫帐前的金椅上,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部下们来往忙碌。晨风吹动他颌下的浓密胡须,而身体的其余部位却丝毫不动,使之如同一座铁铸的巨像,凛然生威。 “看来,大汗是要按老规矩办了。” 抱病从军的辽王耶律留哥向立在他身边,面带忧戚之色的耶律楚材小声说道。对留哥而言,大汗无疑是契丹再兴的大恩人,然而延途之上所见所闻的杀戮与破坏还是令他难以认同。即使他明知那些拼死抵挡的城市应遭此报,却也不能完全释怀。 “晋卿兄,你不打算进言相劝吗?你的话,大汗应该还是会听的。” 见对方没有回应,留哥以为楚材没有听到,便靠近一步,再度提议。 “不会有用的。”楚材终于开口了,“该说的话,我在昨晚都说尽了,可惜什么以不能改变。这一次,将不再按照老规矩办了。” “什么意思?难道说……” “你自已看吧,就要开始了。” 楚材截断了留哥的犹疑口气,同时他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仿佛在为某人默哀。 留哥从他的表情上豁然顿悟,心下大惊。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措辞。也就是在这一刻间,成吉思汗的手高高举起,又猛地向下一挥,如同斩断了拘绊着泄洪闸门的绳索。金铁的洪流在这挥手之间喷薄而出,将胜过料峭春寒的死亡冰雨劈落在巴里黑市民的头顶。 一场有组织的大规模集体屠杀开始了! 虽然巴里黑的市民们根据往日的传闻已经做好的最坏的打算,却做梦也想不到征服者会突然改变对主动降伏者的处置方式,展开了直截了当的杀戮!许多人直到身体被武器撕裂的瞬间还无法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而暂时未死的人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变惊呆了。 暴行在延伸,市民们的血将整个原野浸泡起来,汩汩流淌着,诉说着凄厉惨绝的哀歌。如果说无力抵抗的老幼妇孺们只能坐以待毙,那么终于从震惊中苏醒过来的壮年们的表现就较为令人不解了。因为他们至被斩尽杀绝之前也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人们如同柔顺的羔羊般任凭别人夺去生命,许多人在头颅落地的刹那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然是跪下来向天空祈祷、礼拜。 在一位年长的伊玛目带领下,市民们开始高声颂读《古兰经》: ——凡属城镇,余于末日前辄欲全毁之,或予以严谴。此皆载诸元典……(20) 那声音很快便将刀枪穿破肉体的杂音完全压了下去。他们的行动将这头颅与残肢横飞的修罗屠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礼拜堂。全城的人从未如今日一般镇定的迎接死亡,也未如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向真主衷心倾诉着他们的敬爱之心。包括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的不法之徒,也很快地重拾起抛弃已久的信仰,向身边的人们宣告着自己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重皈正教。 颂经之声,震动四野,响彻八表,贯穿了整个荒野的昼与夜。直至天空扯起黑色面纱的时候,才渐趋低沉,终于无闻…… 没有人可以精确统计出这场屠杀的死亡人数,人们只是知道:在此后连续半个月内,来自周边山地之中野兽们将这里占据。它们大摇大摆得盘踞在死者们的身上,毫无顾忌地大开丧宴。食物之多,以至于——狮、狼相安而共同嚼食;鹰、隼无争以同进餐。诗人因此而悲鸣: 吃吧,撕裂吧,鬣狗啊, 享受那具无人收的尸体吧。 当蒙古军离开这座业已空无一人的鬼城前,那座为全城人带来灾祸的土墙已被彻底夷平,露出巴里黑孑然一身的孤影,宛如一位饱经蹂躏后,又被剥去全部衣衫,最终弃置荒野的不幸少女,无力地躺倒在地,奄奄一息。 不知是否因为亲眼目睹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而饱受刺激,耶律留哥的病情在几天后突然加重,连续高烧不退,不久便撒手西归了。对于这位忠诚的藩臣,当成吉思汗回师蒙古时,又赋予其身后以极大的哀荣,以奖励他在对金复仇之战中的重要贡献,并重赏了他那颇有贤德的续弦(21)。 对敌人,哪怕是潜在的敌人都要对其无情打击、永除后患;对忠诚的部下和盟友则挚诚相待、慷慨仁慈。这就是成吉思汗从他那充满困苦与艰危的前半生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父亲也速该临终前所留下的那句“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遗言至今犹在耳畔回荡不绝,指导着他终生的行动与决择。 1221年春天的杀戮使这座呼罗珊名城元气大伤,但其生机却并未因此而断决。当蒙古军主力南移后,那些事先闻风逃入深山的幸存者们才大着胆子返回,准备重建新生。可惜,他们完全想错了。不久之后,蒙古军又再度杀回,如同农人播种时的二度深犁般再次屠城。即便是这样,人类那顽强的生机依旧没有因此而断绝。一年后,废墟上复起的炊烟昭示着城市的重生。也许巴里黑是整个不幸的呼罗珊之中最为不幸的诅咒之地,那些奇迹般生还的人们还未来得及享受可贵的平静时,这里就成为了蒙古军与札阑丁所领导的反抗势力之间反复交战之地。残酷而持久的拉锯战终于将巴里黑的生机连根拔起,以至于此地在此后的几百年中也无法恢复一丝生机,最终化为一片荒原。 “土地死亡了。” 后世之人为巴里黑的惨剧发出如是之悲叹。然而,这仅仅是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为锥心涕血的大悲剧的序幕而已。在扫荡了整个巴里黑地区之后,成吉思汗将征服呼罗珊全境的任务交给了幼子拖雷。他想看看,这已显现出苍狼之姿的青年将领在脱离自己的影子后,究竟有着怎样锋锐的爪和尖利的牙。 成吉思汗将自己的大营驻扎在塔里寒(22),静候征服了玉龙杰赤的三位儿子率军前来会师。然而,当这支得胜之师还未来到之前,两个令他震怒非常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入他的耳中—— (1)阿必思衮(ābaskun),也就是今天的里海。参阅米诺尔斯基《霍杜德》,386页。 (2)俾路斯忽(firuzkuh),讷萨惿则作“兀思兔纳完德”(ustunāvand),与俾路斯忽一样,它也是德马文德地区(damāvand,伊朗德黑兰周边地区,以德马文德山脉命名的地区,现在是著名的石油产地)的著名城堡。 第188章 (3)八剌黑(baraq)杀死皮儿沙之事,参阅《志费尼书》,第二部,二十三节,第471—473页。 (4)见《志费尼书》,第二卷,第二十三节,第474页。 (5)剌里赞(lārijān),今伊朗阿谋儿县(āmul)境内,距德黑兰约50英里。 (6)亦剌勒(ilāl),在杜干达(du-danga)镇,提津(tijin)河源。 (7)祃桚答而的气候受到普遍的唾骂。它极其反复无常,并非天然地分为旱季和雨季,冬天和夏天:某年它会一气下一个月的雨,翌年的同一个月又可能非常干旱。尽管没有基兰那样潮湿,它也应认为属于湿润气候,因为全年中没有一天,百姓们能够指望到干燥的天气。(摘自拉比诺,《祃桚答而和阿斯特拉巴德》,第9页) (8)朱思扎尼认为,她是钦察汗的女儿。纳萨惿则认为她出身于也灭克(yemek)之分支伯岳吾(baya‘ut)。伯希和先生在其所译之法文版《圣武亲征录》中言及,关于早期也灭克、康里及钦察诸部之间的关系是“中亚史上最不清楚的问题之一”。关于蒙古诸部之中也有伯岳吾一族,马迦特在其著作《库蛮源考》之中认为也灭克伯岳吾可能来自蒙古伯岳吾的分支。故而本书采此一说而用之。 (9)小秃儿罕所嫁之人,名叫撒里合.依思马因(salihisma‘il),此人在1259年至1263年间统治着毛夕里(mosul)地区。 (10)额儿担(ardahn),牙忽惕将此地指为德马文德山脉与祃桚答而之间的群山之中,距剌夷三日路程的一座坚固堡垒。讷萨惿则认为摩诃末最终的埋骨之地是在伊思法杭(isfahān)。因为在札阑丁从印度返回后,曾经写信给他在祃桚答而的姑母,要求她在伊思法杭的正式陵寝未完工前,暂时照顾着将棺材转运至额儿担堡。而着手起草这封信的人正是讷萨惿本人。最后,灵柩被窝阔台焚化亦来自他的记述。诚然,在蒙古习俗之中,火化是平常之事,然而在伊斯兰教义之中却是决不允许的。对此,讷萨惿深表痛恨。然而,这只不过是因风俗相左而引发的又一误会使然。 (11)那黑沙不(nakhshab),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卡儿施(karshi)。 (12)古代的呼罗珊地区比今天的伊朗呼罗珊省的面积要大上许多。包括今天土库曼斯坦南部和阿富汗西部。 (13)菲尔道西(firdausi),(纪元937年—1021年),波斯著名诗人。主要作品为长篇史诗《列王记》,记载了波斯史上上迄纪元前3200年,下至纪元651年阿拉伯人入侵萨珊朝为止近4000年之中前后五十余位著名帝王的事迹。共十万余行,历三十余年创作而成。热情讴歌了辉煌灿烂的波斯历史和文化,对波斯语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4)徒思(tus),遗址在今麦什特(meshed)以北数英里。 (15)阿尔.加扎利(ãl-ghazzāli,纪元1058—1111年),出生于波斯呼罗珊地区的著名的伊斯兰教义学家、哲学家、法学家、教育家、神秘主义者。全名为艾布.哈米德.穆罕默德.伊本.穆罕默德.图西.安萨里(abuabuhāmidmuhammadibnmuhammedat-tusiãl-ghazzāli),拉丁名为阿尔加惹尔(al-gāzel)。倾其毕生钻研艾什尔里教义学、新柏拉图哲学、伊斯玛仪派观点和苏非神秘主义,以寻求通过内在直觉而认知真理之路。据传,他的著述共有400余部,今存70余部,具为伊斯兰教义之权威经典,因而在穆斯林界有宗教复兴者和伊斯兰教权威的声誉,被誉为重建伊斯兰教的圣哲。 (16)帕斯卡(ise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 (17)莪默.珈亚谟(omārkhyyam,?—1123),其意为“造天幕的人亚伯拉罕的儿子莪默”。波斯-塔吉克著名诗人,据说也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参与过回历的制订。有抒情诗集《鲁拜集》传世。20世纪20年代被郭沫若先生翻译成中文介绍到中国。 鲁拜(robajo)是一种波斯诗体,类似于中国的绝句。 (18)忒耳迷(tirmiz),这座中世纪古城的遗址在锡尔河北岸,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铁耳梅兹(termez)市附近。 (19)巴里黑(balkh),在今阿富汗境内。 (20)《古兰经》第1061章,第60节。 (21)按:据《元史.耶律留哥传》,从成吉思汗西征者非耶律留哥(yeh-l_liu-ku)本人,而是他的长子薛阇(hsieh-ch‘e)。按《元史》载,留哥本人死于中国阴历庚辰年,即纪元1220年或1221年初。享年五十六岁。 (22)塔里寒(tqān),位于巴里黑和马鲁鲁德(marv-ar-rud)之间。另外,在阿富汗斯坦地区的巴达克山(badakhshān)省之塔利罕(talkhān)县的古称亦为塔里寒。这两个地方不要混淆。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章父子之忧 “他们怎敢如此?!” 即使是愤怒充溢胸膛的时候,成吉思汗的言词依旧有着双关的意义。 接踵而来的两个消息,严重牵动了大汗心中憎恨的神经线。如果说前一消息之中关于三位王子在没有得到自己许可的情况下私分战利品和俘虏的事件只是烈火腾空的诱因,那么后者之中关于术赤带领本部人马擅自脱队,自行向北而去的公然分裂行径,则是对自己的绝对权威的直接挑战。即使北方的草原是自己早已亲口封赠给术赤的领地,但是在最为注重纪律的蒙古人中,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可以从其中嗅到某种阴谋的味道。 在玉龙杰赤城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这个问题浮上心间后,成吉思汗那涨痛的头脑渐趋冷却下来。这是他最为值得钦佩的优点,永远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影响理智的判断。忍耐、克制、自律、宽容构成了他一生之中的重要美德。西征之中的成吉思汗仍然还是那个草原上的他,一个慷慨大度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他的言谈与行为已经保持着富于人情味,充满着人道主义精神。 当术赤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那成份复杂的父爱从不曾有过稍许流露,甚至于更加严厉苛刻。但是,他始终坚信着来自父亲也速该的影响。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需要的不是脉脉温情,而是不断的挑战那些看上去似乎无法完成的艰难险阻,创造属于自己的广阔人生。他本人是这样走过来的,并取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功。那么,做为与自己有着相似命运的术赤也必须经历这种种试练,最终完成上苍早已注定的,属于术赤的宿命。 去吧,孩子!苍狼离开父母的巢穴,迈向自己人生的时候已经到了。当你独自走上无边无际的草原的那一刻,你已经完成了你所有的试练,至于未来,只有靠你自己的爪牙去把握、去争取了。而我,只能在遥远的地方未你默默祝福,祈求长生青天赐予你平安、吉祥、寿算和光荣! 至此,成吉思汗的心情豁然开朗,意思微笑浮现在他那如铁面容之上。 当下一个月来临的时候,窝阔台与察合台的部队终于回来了。成吉思汗得到报告后,几乎脱口说出“快让他们来见我”这句话。但是,蒙古纪律约束着他的行动。他一向认为,制订纪律的人必须身体力行地做到,否则就不配成为立法者。 强忍着对儿子的思念,他断然拒绝接见他们,并命令同时归来的阿巴该将严厉的叱责待返回去。即使是阿巴该,他也没有接见,所有的谴责都由怯薛歹们转达。 “怎么办?看来这次父汗真的动怒了。” 被前所未有的严谴所震慑的察合台惊惶地向三弟求计。这位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英勇大将脸色苍白,四肢颤抖,俨然是一个犯错的孩子般可怜而无助。 “我也不知道。” 从窝阔台那惶惑的脸色上,他发现这位素来沉稳厚重的弟弟心中有着丝毫不逊于自己的恐惧与忧虑。 “看来只有等待了。等待时间的河水来平息父汗的怒火了。” 窝阔台思来想去,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了。也许这真的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了。 一连三天,阿巴该都反复奔波于成吉思汗和两位王子之间,然而每次求见都已被拒而告终。当第三天遭拒后,他失魂落魄地踱出营地,感觉眼前的天空都是黑色的。 被大汗所责怪,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种失去人生的感觉。他憎恨自己为何因为胜利而头脑发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不能及时规劝王子们的轻率行为,进而导致了今天的困境。 “真是失职啊!”他在心中这样叱责着自己,“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造成了父子之间的不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继续想下去,越想越没有头绪。自责的痛苦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狠命地砸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一锤又一锤,锤锤有力,记记无情。终于,超负荷的打击使得他头晕眼花,身子摇晃了几下,便瘫软了下去。 然而,下落的身体并未触及地面,一只从旁伸出的大手将他的身子拖住,并缓缓地向上托起,帮助他渐渐恢复平衡的状态。 第189章 “原来是乌图撒合理大人啊。” 看到耶律楚才的高大身躯后,阿巴该如同行将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不期然漂来身边的浮木,眼中的希望之光再度闪动起来。 “什么都不必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楚才以浑厚的声音制止了他的诉说,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事实,并看到了背后所潜藏的一切秘密。 “若想获得大汗的宽恕,需要请两个人出面。” “谁?” “大汗最信任的人和最亲近的人。” “你是说……” 楚才用力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 翌日,成吉思汗就受到了忽阑的邀请,再度进入她的帐幕之中。 忽阑比上次在撒麻儿罕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憔悴了。身体瘦得几乎皮包了骨头,而那些原有的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抽剥出去,消失于空气之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瘦弱的身体,却依旧站得笔直,直至他们谈话结束的时候也没有发生一丝动摇。成吉思汗知道,忽阑是在燃烧着生命残余的潜能,支撑着不愿倒下。然而,这样的燃烧是后继无力的,一旦所有的潜能被烧尽,生命之路也就到头了。对此,他很想挽留,但却自知无能为力。如果想救忽阑一命,也只有等待那个人的到来。但是,那个人究竟何时能到呢?派回中原的使者也如同射出去的箭簇,至今杳无音信。 夫妻间的对白以一声叹息为开场白,逐次展开了。 忽阑开门见山的抛出了为两位王子求情的主题。 “玉龙杰赤已被攻陷,这个辉煌的胜利已经大壮我军之力量。撒儿塔兀勒的征服也将因此而完成,大汗的将领和士兵们正自欢腾雀跃,我汗奈何如此大怒?您的之子们早已认识到自身的罪过,正因之而痛悔不迭。希望大汗能以宽大为怀,恩赦他们吧。这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1) “你说的也许很有道理,可是札撒在前,我不能因为他们是我的儿子就轻易废弃自己制订的制度。否则,日后别人再有过犯,我将何以待之呢?如果因此就废弛法纪,那么当初又何必制订呢?” 忽阑开口之初,成吉思汗已经料到了后面的全文。他认为忽阑的建议恰到好处,但是自己却不能答应得如此痛快。 “大汗是怕因此而遭到物议吗?这无妨,我请来了几位老臣,他们就在外面等候着,大汗可以问问他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说罢,忽阑轻轻拍了几下手。帐幕的门应声而开,三条身影相继踏入。成吉思汗注目观看,却是曾经在自己身边做过大弓箭手的三位老将:晃孩,晃塔合儿和溯儿马罕(2)。成吉思汗这才注意到,这些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近卫军们,此时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三位老将一进门,施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起来。最后,三人之中最擅言词的晃塔合儿做出了总结: “三位皇子如同那刚刚接受调教后便冲向猎场的雏鹰,跟随大汗来此学习征战。如今,他们对战争的学习成绩是如此之好,我汗为何还要对他们加以严厉的苛责呢?您不怕他们因此而寒心吗?放眼天下,自日出之处到日落之地,还有无数的敌国。只要大汗发出征讨令,我们几个虽然年老,却还会象松脱锁链的猛犬杀入围猎场一般,凭借苍天与大地的助力,我等定将为大汗征服更多的敌国,掳获敌国的百姓,摧毁敌国的城市,尽取那里的金银财宝,绢帛女子来献于大汗面前。您看选择哪一国最好呢?听说在花剌子模之西方有报达(3)之地,被名叫哈里发的君主所统治,大汗可容我等即刻前往征讨么?” 老臣们的态度打消了成吉思汗心中最大的顾虑。他敞开胸怀先后拥抱了三人,然后微笑着向他们的诚恳劝谏表示感谢。 “想不到,你们都老了啊。” 憋在心里的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随即,成吉思汗立刻后悔起来。老人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不快呢?他仔细打量三人,却没有发现自己所担心的神情。 “大汗自己也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是凡夫俗子,年纪没有超过大汗,衰老的程度却已经被看了出来。”性情爽直的晃孩说道。 “是啊,我们都老了。未来属于年轻人,因此不能苛责他们。” 成吉思汗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就留宿在忽阑的帐幕之中。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激情,有的只是两具衰老身体相互慰籍着彼此,抚摩着对方脸上那些被岁月之刀悄然刻写出来的斑斑痕迹。他们聊天,谈过去,也谈现在,却很小心的规避着关于未来的事情。事先,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约定,却都心照不宣得做到了这种巧妙的措词。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不属于他们。 后来,他们被疲倦所侵袭,终于停止了谈话,双双沉沉入睡了。 在梦中,成吉思汗看到了术赤。 那场景是一片广袤的草原,风景与蒙古家乡几乎全无差别。然而,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成吉思汗知道这不是那三河之源的故乡。这里有山也有水,但没有魂牵梦萦的不儿罕山。那座山是那样的独具一格,以至于无论何时自己也不会将其与别的山相混淆。 自己与术赤之间相隔着一条潺缓流淌的小溪。窄窄的,浅浅的,几乎举步便可跨过。 “术赤,来我这里!” 成吉思汗发现自己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祈求的意味。也许正是因为睡梦的缘故,那些被深深禁锢于思维深处的东西在失去日常的管束后开始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 术赤没有说话。不言亦不动,只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狼,苍凉而寂寞,痛苦中有着不屈的光芒。 “别再犹豫了,来吧,孩子!我们有着可以互相怜惜的共同心结啊!” “他不需要怜惜。”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引动了成吉思汗的回眸搜寻。 “孛儿帖?” 身后出现的女子,风姿绰约,仪态动人。正是年轻时代的孛儿帖。从服饰打扮上判断,当是刚刚被从蔑儿乞惕人手中救出后不久。术赤正是那个时候诞生的。这个记忆,在成吉思汗一生之中多个难忘时刻之中是最为深刻的。 孛儿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轻巧地跨过溪流,走到术赤的身边。 “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吧。” 术赤开口了。言词之中有着少有的深情。这一刻,成吉思汗忽然明了,原来自术赤的心中还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他对自己的爱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炽热。 瞬间,成吉思汗就要迈出向前的一步。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该死!发生了什么?” 他在心中狂叫。他想出声向术赤解释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却又发现嗓音全无,连嘴唇也无法启动了。某种近乎石化的变故不知不觉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失望的神色笼罩在术赤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将眼睛望向母亲。 “孩子,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来,母亲陪你走,离开这个男人,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孛儿帖的手搭上了术赤的手臂,牵引着他缓缓转身,向远方走去。 “不要走!” 成吉思汗焦急起来,在心中大声呼唤着,可惜术赤听不见。 途中,术赤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回首,每一次都将幽怨的眼光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箭簇刺伤着成吉思汗的心。 心在流血。在静谧的旷野之中,那种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要走!” 绝望的声音在心中翻腾咆哮,却无法冲破沉默的堤防。 终于,在这心如刀绞的气氛之中,眼睁睁看着术赤母子消失于天际,迟到的泪水方才顺腮滑落下来。 “天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成吉思汗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出声了。巨大的回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是魔法,可恶的魔法!” “对,你猜得一点也没错。” 这个回答来自男子的声音。成吉思汗抬头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然而,他立刻便知道这就是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诃末。 “你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是死人,也同样有复仇的权力!” 另一个声音传来,近在身侧。成吉思汗立刻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帖卜腾格里?” “铁木真,好久不见了。” 这个秃顶男人的样子和临死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鬼魂大约都会永远停顿在他死去的年纪吧。成吉思汗立刻想起了这个童年时代听到的传说。 “这一切都是你在捣鬼!” “不,这是怨念。一种无法化解的怨念。你能战胜我们的肉体,却无法抵御我们的怨念。何况这是许多死在你手下的人的怨念集合起,形成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帖卜腾格里诡异一笑,闪身躲向一旁。在他的身后,露出了无数张神情各异的脸,每一张都是那样难以忘记。 从泰亦赤兀惕人的首领脱黑脱阿开始,直到那些战死的花剌子模武将。他们都保持着死前一刹那的样子。有的人四肢具全,有的则缺头少臂。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过自己的眼前,或沉默不语,或破口大骂。 最后,成吉思汗看到了两个最熟悉的面孔。汪罕和札木合。 汪罕无头。头被提在手中,冷峻依旧。那头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 札木合神情依旧笑意盎然,只是腰背弯曲,上半身晃悠着,显然是脊骨断裂所致。 “我的安答,不久我们就会重逢,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兴奋。” 说罢,他飘然远去。 “幻象!都是幻象!”成吉思汗大叫,“是萨满魔法制造的幻象!你这魔鬼!” 帖卜腾格里的声音飘忽而至,人却不知所踪。 第190章 “你永远都是如此,总是不肯承认现实。反正不久后,你也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现在毋需和你多做争执。记住,我们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少来欺骗我,我不怕你。活的不怕,死的更不怕!” 成吉思汗狂怒地吼叫着,却无人回应。他继续大喊着,直到被忽阑推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忽阑眼中的惊恐。他定了定神,没说什么便披衣起身,走出帐幕。 夜犹未尽,天空星汉灿烂。残月如钩,清冷的光辉立刻将他全身包容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让略带寒意的清新空气充满肺部,他感到失去的力量又渐渐恢复起来了。 ※※※※※※※※※ 当中亚地方的战火随着蒙古军的全面扫荡而愈演愈烈之际,在远隔万里的东方,华北的土地上,蒙古军对金的侵攻作战却呈现出全线停顿的状态。总领全军的国王、太师木华黎病危的消息已经悄悄地在全军之中流传开来,每个人都无心继续厮杀下去了。对立一方的金国亦已呈现出竭尽全力后的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攻。于是双方仿佛互有默契般各自休兵罢战。 因此,这片饱经兵燹蹂躏的土地也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机。随着春天的降临,那些被战火烧焦的树枝上开始有新芽抽出,被战争的车轮碾压过的大地上,小草的尖尖之角执拗地钻破僵硬的土地,为枯萎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薄纱。四野一片安静,正是一个春天郊外静谧的早晨。 正当植被们尽情的抒展腰肢,享受这难得的苏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踏破了这难得的安宁,自由南至北的大道上疾驰而来。 这一对骑兵的人数约在二、三百人左右,从服饰上可以看出是蒙古军。这样的情景在近年来可谓司空见惯,毫无特殊之处。然而,若是细加分辩,立时便可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队列之首,有三人并辔而驰。按照从左到右的次序,其年纪正好是老、中、青三代。 青年人虽做蒙古军官打扮,但眉眼脸形却全然是中原汉人的模样,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匀称的体形和熟练的骑术凸现其武人的身份。 中年人的打扮与之一般无二,亦是汉人模样,双目湛然有神,显得颇为精明强干。 三人之中最为显眼的还是那位老者。从皓白如雪的鬓发和须髯上看来,已是古稀之年。他的打扮更是与众不同,一袭灰色的道人装束之外,手中还有一根毛色与须发同样雪白的拂尘。再看向他的背后,居然还有几十个年纪不等的道士,看来是他的弟子徒众。 他们所行进的方向正是曾经做为金国京城的北京,如今却已是蒙古帝国在中原的军事中心了。那老年道士沿途而来,但见一度繁华无比的城市只余残垣断壁,这个季节里早应是一片喜人景象的农田也为野草所侵占。兵燹的余烬随处可见,那些穿行于犹自余烟袅袅的废墟中觅食的野犬,翻弄着依依白骨与残砖碎瓦,砖瓦与白骨相击,发出的声音令人闻之齿酸。 此情此景,落在老者的眼中,使得他不禁连声浩叹,唏嘘不已。沉默许久,他遥望前路迷茫天际,低声吟道: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 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 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 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他的声音无比沉痛,眉宇之间满是悲凄忧虑之色,仿佛那些依依白骨都化作万千哀怨的灵魂,在他的眼前耳畔辗转哭号,唱着无比哀怨的挽歌。 “仙师此作,意境沉郁,大有杜工部悲天悯人之情怀。敢问莫非是触景生情吗?” 中年官员反复咀嚼着诗句,心中暗自吃惊,便出言试探道。 “见此人间地狱景象,即使是不问世事的山野之人,也不能全然释怀。” 老道士这次竞是直言相告了。 这一来,那名青年军官也完全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竟是对蒙古军在中原的行为大是不满,当即双眼一翻,便要出言警告。却被那中年官员以眼色劝止住了。 “仙师的慈悲胸怀,仲禄万分钦佩。然则,若是见了大汗,还请注意言词,不要……” “你的意思,是要我说昧心话吗?” 老道士脸色一沉,双目凝视着中年官员,其中射出的两道严厉目光立刻将他的后半截话悉数逼了回去。旁边的青年军官脸色早已十分难看,此时也顾不得中年官员的阻止,厉声呵斥道: “丘长春,休得无礼!大汗敬你是一位清修得道的世外高人,这才派刘大人以礼相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难到你以为蒙古军中没有斩你的钢刀吗?” 这老道士便是道教全真派著名的北七真人之一,道号长春子的丘处机(4)。面对青年军官的威胁,他毫不动容,反而以更为严峻的目光回敬对方,同时沉声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年金人肆虐中原之际,山人尚在壮年,犹自不惧,何况如今年过七旬,死不为夭,要杀要斩,悉听尊便!” 争执一起,这队伍便行不下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丘处机和那个年轻军官的身上,全真派的弟子们则紧张得靠近师父,决心以自己的身体来抵挡那些可能砍杀过来的刀剑。 眼见情势形成僵局,那中年官员只得从中斡旋。他将青年军官唤至一旁,悄声道:“史将军,这位丘道长是大汗点名邀请的客人,你我最好不要得罪他。只须将其安稳的送到大汗面前即可,如果他得罪了大汗而被斩,那也不关咱们的事情。何必现在就这样剑拔弩张的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 姓史的年轻军官名叫天泽,字润甫,河北永清人。成吉思汗伐金时,他以十二岁之身随父与兄长天倪归附。《元史》上说他“身长八尺,音如洪钟,善骑射,勇力绝人”,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武将。这次,他奉木华黎之命负责沿途保护事物。想不到双方竟因一言不合,险些将一个护卫变成了夺命杀手。 “看不惯是看不惯,但是差事却还是要办好。” 这位中年官员便是成吉思汗派出的钦差,名叫刘仲禄。他本是金国的汉人官员。归顺蒙古后,因其有一手善制“鸣镝”的手艺而受到器重,成为大汗的近侍官员。由于他亲信道教,因此才被委派为迎请丘处机的钦差。与他同领主命的还有一位叫做札法儿(5)的穆斯林,不过由于所奉宗教不同的原因,此人并未同来,而是留在北京城内等待消息。 听他这样一说,史天泽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他的本意也并非真的要杀死丘处机,只是言词恐吓罢了。 “刘大人说得是,末将明白了。” 安抚了史天泽,刘仲禄又转向丘处机解释道:“仙师不要误会,史将军年纪轻,火气稍大也是在所难免,大汗还在万里之外渴盼您的鹤驾,这就继续赶路吧。” 丘处机此番之所以答应往见成吉思汗,其本意原是打算劝谏这位征服者施行仁政,减少杀戮,进而为中原百姓请命。谁知半路上便因为看到凄惨景象,一时激动之下竟然就与对方的使者先行冲突起来,心中也不免有些懊悔。想自己偌大年纪,居然还如此的火爆脾气,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刘仲禄搭了梯子,他也就不为己甚,顺势下台了。 此后数日,双方各自顾忌,倒也相安无事,顺利地进了北京城。三十几年前,他曾应金世宗的邀请来过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却见城市经历了兵燹洗礼后早已不复昔日之繁华大都会的风光。虽然那场大火是当时已经完全绝望的金国守将完颜福兴下令点燃的,但心中的苍凉之感并无稍减。 在国王木华黎的宫帐内,他会见了另一位使者札法儿后,便有木华黎的部下请他前去为国王治病。在以成吉思汗为首的蒙古人看来,这位修道之人与他们的高级萨满几乎没有区别,如果有差别,也只能是他的法力更为高强而已。其实,丘处机最为擅长的是医药之学和养生之道,如果他们请来的是一位正一派张天师的门下,才可能看到那些驱鬼捉妖的宗教仪式。 丘处机先凝神观察了一下木华黎的面色,随即又用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脉门,细察脉相。半晌,方才放开,然后长叹一声,一言不发便走开出了宫帐。旁观的蒙古诸将直看得莫名其妙,史天泽却恨恨得小声骂道: “这个骄傲的臭道士,定会得罪大汗,被斩为肉酱的!” 众人之中,惟有刘仲禄略有所悟,连忙向众人嘱咐了一句“稍安勿躁”,便尾随着追了出来。 “仙师,莫非情况不妙?” 丘处机停住脚步,长叹一声说道:“大为不妙。太师原本只是水土不服,若能收敛心性,安居调养,或可痊愈。可惜他持强操劳,不恤精力,如今已是油尽灯枯,药石罔效了。” “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刘仲禄追问道。心中犹自保持着一丝希冀。 “世间岂有不死之人?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旦耗尽,便是神仙也救他不得了。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是稍稍迟滞死期而已。” “仙师请指教!” “他若能从此清净无为,摒弃百事,安心静养,再辅之以补养之药,当可延寿一载以上,不过也超不过两年。” “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刘仲禄疾步奔回,将丘处机的话对木华黎转述了一番。不过,他隐去了将死之说,以免木华黎心灰意冷,就此断送了生机。 木华黎听了,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刘仲禄只道他是为自己的病情担忧,便出言劝解道:“丘道长说王爷并非全无希望,所以请千万不要灰心。” “好啦,我的朋友,你就不必再用谎言安慰我了,你的演技还真是很差呢。 第191章 如果真的还有希望,丘道长就不会一言不发,转头便走了。你老实告诉我,长生天究竟还留给我多少时间?” 刘仲禄知道木华黎是蒙古军中第一流的名将,智勇双全,聪颖过人,自己终究是瞒不过他,于是便说出了实话。 “要我从此再不要上战场吗?”木华黎微微一笑,“如果是那样,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去吧。想我自少年时代追随大汗,东征西讨,至今将近四十年,还有什么遗憾呢?所恨者,不能在有生之年亲手攻取汴梁,活捉阿勒坛汗现于大汗帐前,真是有负他当年的嘱托。若再不趁残存的岁月来多做些事情,就更加对不起大汗待我的深恩厚意了!” “可是……”刘仲禄心中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我的朋友,不要为我难过!我们蒙古人生于马背,自当死于马背,又岂能在床榻上腐烂下去?真正的勇士如果离开了战场,那就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可言了!” 说到这里,木华黎那原本虚弱异常的身体于瞬间又充满了活力。他突然从榻上坐起身来,大声传令道:“万能的长生天啊,如果你要将我召唤到你的身边,也请你能在我最后一次战胜敌人之后再派出你的车驾吧!” 看到木华黎的样子,刘仲禄只有默然。自从归附蒙古以来,至今也有十载之久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些草原民族的心性与行为了,但是如今看来,自己对于他们根本还是一无所知。在他们的思绪深处究竟有着怎样一种信念来支配他们的一举一动,使得他们能够无虑生死,勇往直前呢?这个答案也许还要在很多年后才能获知吧。 再见丘处机的时候,他从这位修道人脸上看出,自己什么也不必说了。那一天里,两个人彼此无言对视了许久,直到苍茫暮霭降临到他们的头顶,将他们融入更深的蓝…… 休息三天后,丘处机随刘仲禄和扎法儿二人一同踏上了北上之路。这一天是纪元1220年的五月十九日(中国阴历为四月十六日)。七十二岁的老人逶迤上路,沿大兴安岭西部山麓,循从多伦到捕鱼儿湖一线踏入了荒凉的蒙古大草原,开始了他一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万里远行,这一去就是两年之久。 也就是在同一天,木华黎率领着他的军队开始了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出征。这一次出征前的准备比已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迅捷。可见,他是在于死亡竞赛着。双方的行进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因此也就再也没有见面。 纪元1223年四月,木华黎在山西闻喜军中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四岁。他生命奇迹般地超越了丘处机所预言的两年岁月。他的死讯几乎是与丘处机一行同时到达成吉思汗在阿姆河边的大营之中的—— (1)根据《秘史》记载,这段话出自博尔术和失乞忽都忽之口。《秘史》原文中,木华黎也在此出现,实误。众所周知,他没有参加西征,而是正在华北的战场上全面指挥对金作战。 (2)晃孩(qongqaï),晃塔合儿(qong-taqar),搠儿马罕(tchormaghan),关于大弓箭手的问题参阅第二十七章内容及注释。他们进言相劝的情况亦见于《秘史》。 (3)报达(baghdad),即巴格达。《秘史》原文误做“巴黑塔惕”。 (4)丘长春或丘处机(kieoutch’ang-tch’ouen,1148-1227),字通密。山东登州栖霞(今山东栖霞)人,《元史.释老列传》称“有相者谓其异日当为神仙宗伯”。十九岁拜王重阳为师,出家于宁海昆仑山(今牟平之东)。是道教全真派著名的“七真人”之一。著有《大丹直指》、《鸣道集》、《摄生消息论》、《磻溪集》等道教专著。同时也是一位诗词名家,《元诗选》收其诗三十九首,《金元词》收其作一百五十二首。参阅元代人李道谦辑《甘水仙源录》卷二录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 (5)札法儿(dj_far),通称札法儿火者(dj_far-khodja)。“火者”一词是一个波斯语源,意为“富贵”、“显贵”,也是穆斯林对穆罕默德后裔的尊称。其事迹参阅本书第二十二章注释(3)。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一章呼罗珊的恶梦 当来自中国的人道主义者丘处机不顾七十二岁的高龄,艰难跋涉于荒芜一片的北亚草原中之际,上演于呼罗珊舞台的庞大悲剧正走向其高潮的顶峰。 烈火肆虐,无限扩散,腾腾赤焰直冲苍穹,势欲毁天灭地。奉父命主持征伐的拖雷,将大军兵分几路,向各个城市发起了进攻。 马鲁(1),旧塞儿柱克朝的王都,绿洲文明的典范。它是中亚著名的优质棉花和棉布产地,同时还盛产粗蚕丝和丝织品。自上个世纪以来,它就做为贸易中心而斐声于阿剌伯诸国。假如一位商人来到这里,不去纺织品区,铜器商区和陶器商区,那么他就等于白来一趟;而一位观光客来此,若对那拥有巨大的青绿色穹顶的桑扎儿(2)算端陵视而不见,亦形同身入宝山却空手而还。然而,以上的一切还不足以涵概马鲁的全部,真正使其名扬天下的则是那部至今家喻户晓的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它便是诞生于此地并逐步走向世界。 就是这被称为“可与天堂媲美”的城市,如今成为了花剌子模残党们反抗蒙古入侵的主要堡垒之一。由一位名叫抹智儿木勒克(3)的前花剌子模官员在这里挑起战旗,集合起了一支队伍。他们趁蒙古军主力远离之机,夺回了周围的一些城镇,斩杀了蒙古人指派的达鲁花赤。他认为,要想击退蒙古军,就必需制止不加抵抗便合城归降的情况再发生下去,因此,他这些软弱者之中选择了一座名叫撒剌哈夕(4)的城市,使之因恭顺于蒙古而付出了血的代价。再之后,他幸运得抵抗并击退了一支蒙古军偏师,虐杀了六十名战俘,树立了强者之威。他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继承花剌子模的事业,成为新一任算端。 然而,这一连串的胜利却已耗尽了他的全部好运。为了短时间内壮大力量,他的部下之中混入了诸多不法之徒,这些人打着反抗蒙古的旗号为非作歹,惹动民怨,加之血洗撒剌哈夕的暴行,终于激怒了全体百姓。他认为自己是在惩罚叛降,却忘记了这些市民是在失去了本应保护他们的官员和士兵之后,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策略。真正失职的是太平时期享受他们供养,一遇危难便弃之而去的公职人员,这其中也包括已故的摩诃末算端。这种时候,人民正如失去父亲的孩子般渴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来依靠,而不是翻脸无情的刽子手。于是,本已聚集起来的民心就这样悄然散失。当蒙古军主力将马鲁团团围困后,抹智儿木勒克才如梦初醒地发现,竟然没有一座城镇肯来援助,反而在蒙古军的旗下却出现了志愿加入的撒剌哈夕人。毋庸置疑,他们是来复仇的。 对于这座不肯驯服的城市,拖雷亲自上阵来指挥这场复仇之战。他陈重兵于薛合里思坦门(5)外,展开了壮大的阵势,发动强攻。 一旦亲身体验到蒙古军那可怕的攻击方式,城中高昂的反抗热情立刻如被从天而降的暴雨所扑灭。诚然,那自半空之中飞落而下的巨石与火矢,挟死亡之火与霹雳之声,倾泄于众生之中,带走无数的灵魂所造成的人心震怖,是任何空洞的大义名份所无法抗衡的。众人开始报怨起抹智儿木勒克来,认为眼前承受的一切灾祸都被是他的野心所连累,甚至于一些伊玛目们暗中商议起怎样将其杀死或捉起来献给蒙古人,做这求和的礼物。这一阴谋并未能得逞,抹智儿木勒克及时发现并立刻对参与者下达了死刑令。然而,情况并未因此而好转,杀死伊玛目的行为遭到了全体市民的反对,人们愈发憎恨他了。 在众叛亲离的无奈困境中,抹智儿木勒克只得率军突围,然而拖雷对此早有准备,连续两次都被无情的击退,反而折损了许多人马。至此,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入了山穷水尽、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回历618年穆哈兰月8日(纪元1221年2月13日),绝望的抹智儿木勒克终于听从了市民的劝告,放弃抵抗,宣布投降。这座一度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中心只经过七天的反抗便臣服于蒙古军的铁蹄之下。 在之后的四天四夜中,包括一万二千名突厥族守军在内的全体市民被驱赶至城外的旷野之中。除了四百名能工巧匠和二百名富翁之外,余者概无赦免,悉数处死,只留下一些儿童分于各营服役。据志费尼有记载,在这场屠杀中,每名蒙古军至少要杀死三百至四百人。拖雷亲自主持了整个杀戮仪式的全程,他于屠场之上设下金色的王座,自已端坐于正中,看部下挥舞屠刀,俘虏人头滚滚。根据约作于1223年之前的波斯文献《全史》估计,马鲁之屠中共有总数在七十万以上的人口被杀。当那二百名富翁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欢喜中清醒过来,让他们后悔为何要生下来的酷刑如当头棒喝般将他们打得体无完肤,直至他们供出了所有的藏金才得以生还。最后,当一切生灵都归于寂静之后,拖雷效法大哥术赤对玉龙杰赤的办法,下令掘开了附近的木尔加布河(6)河堤,彻底毁灭了这座名城。 如今,当你再经过这座遗址的时候,除了一些星散于荒原之上、风化严重的小土堆之外,唯有属于桑扎儿算端陵寝的大清真寺还奇迹般的保有着较为完整的轮廓。但是,你再也不会看到那美丽和谐的青绿色穹顶,因为它已经在那次劫难中遭到彻底的破坏。 第192章 如果你比较细心,你会不时在黄土之中找到一些斑驳的釉砖和残破的墙垣基址,它们默默地静卧于漫漫黄沙之中,以无言的方式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光荣与辉煌。 ※※※※※※※※※ 在安排下马鲁的命运之后,拖雷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下一个战场。这又将是一场复仇之战,对象是著名的你沙不儿,原因则是这座英勇的城市偶然杀死了成吉思汗的女婿,拖雷的姐夫——脱忽察儿(7)。这个不期而至的胜利虽然最终导致第一次你沙不儿围攻战的胜利,却为此后的万千条生命灰飞烟灭种下了可怕的祸根。 果然,在毁灭马鲁之后,拖雷的大军立刻就转击此地,在回历618年的春天,一个本应万物欣欣向荣的美丽季节里,将无情的兵燹降临于这些敢于反抗的市民头顶。 你沙不儿人在击退了蒙古军的第一次攻击后不久,便从趁敌军撤兵混乱之际逃出的两名俘虏口中得知自己闯下了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于是在这一段暂时的平静之中也在积极备战。因此,当脱雷军围城之时,城壁上已经预备好了三千张强弩和三百具投石器以及弩炮,至于滚木檑石和随时可以烧焦敌人的火油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当他们看到多如天上繁星的蒙古军和多余他们无数倍的攻城器具时,还是不由自主得心惊胆战起来。抱着一丝希望,他们派出使者向拖雷求情,希望通过金钱赔偿来赎取自己的生命。 这个要求被拖雷当场拒绝了。死去的脱忽察儿的妻子秃满伦是他最为亲爱的姐姐,即使将全世界的黄金都堆在面前,也不能动摇他的复仇执念。他以斩使毁书表示了诉诸武力的决心,彻底断绝了你沙不儿人的最后生机,战争就此在两个彼此均无意或无法和解的民族之间直接爆发了。时间是回历沙法儿月的12日(纪元1221年4月7日)。 被称作“人身之瞳孔,天空之金星”(8)的壮丽城市立刻被如天边黑云般蜂拥而至的蒙古大军所催逼着、压迫着,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令守城者绝望的是,蒙古军可以随意从周边的村落城邑内征调当地人充任扯里克,来填入城壁下的壕堑之内,无休无止。人命在这种时刻甚至不及一匹战马的更具价值。 战况最为激烈的场所就发生于那座被称为“驼夫之门”的城门前。顾名思义,这里在和平的年代里有着无数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所进出,如今却已经化作了尸体陈列场。各种种族、肤色、死状各异的尸体枕籍堆叠,形成一座又一座惨淡阴森的山丘。后续跟进的部队却对此完全视而不见,甚至于以这种山丘为壁垒,或将投石器、弩炮之属架于其上,继续向城内投掷死亡。 不久,城壁就被巨石砸开了几个大豁口。负责战场指挥的博儿客(9)此前曾以脱忽察儿的副将身份参加过第一次你沙不儿攻击战,心中一直在为自己护持不利导致主将阵亡而万分悔恨,此时他志在雪耻,恨不得一步便迈上对面的城壁。他手下的攻城部队大多也是参与过那次攻城战的人,心情也大多如他一般无异,是以虽战况激烈,犹自士气高昂,勇猛向前。 城壁上的守御方开始喷射火油,立刻将这片开阔地化作一片火海。燃烧的尸体发出浓烈的焦臭之气,铺天盖地,熏人欲呕。而正在城壁下准备登城的士兵们立刻全身起火,发出撕心裂肺惨呼哀号,不久后便被吞噬殆尽。 “混蛋!放火吗?那么也来尝尝我们的反击!” 博儿客怒不可遏,立即下令还以火箭。一声令下,万弩齐发,尖锐的啸声之中,城壁立刻被不绝于耳的爆炸声和烈焰燃烧肉体的古怪声响所充斥。原来,一些火箭正巧落入城壁上的火油桶中,引发了一系列的爆炸。那些适才还在燃烧别人的人,自己立刻便品尝到了同样的烈火焚身的滋味。这真是“不久将知其信息”(10)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趁城壁上一团慌乱之际,博儿客立即命令回鹘工兵们推着不畏烈火的轒辒车直薄城壁之下,迅速扩大着适才被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及至城壁上的火势被控制住后,几条足够骑兵突入的通道已被开辟了出来。 “关键时刻,不要放松!突击!” 博儿客大喜之下,不由自主得便学起了成吉思汗在战场上的口头禅来。长久以来,大汗的战场英姿始终是蒙古军中最为称道的风景。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偶像崇拜了。也许,世界上最为古老的粉丝,就是这些情感率真简单的蒙古军中的各级兵将吧。 背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骑兵们立刻发出震人心魄的呼喝之声,铁蹄踏破黄昏的残阳,战刀劈开遥远的天际,掠动摧枯拉朽的狂飚,向仇恨的焦点——你沙不儿城发动了总攻! 围绕着各条街巷的白刃战随即展开,自分必死的你沙不儿人鼓动起残存的勇气,将心中的绝望化作死战之意,以兵器、血肉对抗着这些来自异域的夺命煞星。这一场恶战较之城壁上下的攻防而言,更加惨烈上十倍百倍。放弃了所有侥幸之念的人们,将彼此的仇恨尽情倾泄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身上。刀刃折断了,就以手脚继续拼杀;手脚被砍断了,迸溅的鲜血之中露出牙齿的森森白光……上天造物主安排予人类进行文明沟通的种种器官,在这一刻全然改作野蛮厮杀的工具。人性在烈火中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只有兽性的沉渣,浮泛荡漾于生死之间…… 由于市民们的决死抵抗,蒙古军付出了重大的牺牲,耗费了比攻破城壁多三倍的时间才彻底压制了你沙不儿全城。 当这个消息被传递到位于三帕列散之外的脱雷的大帐时,他正陪着一位满面戚容的少妇说着宽慰的话。这少妇正是脱忽察儿的未亡人,成吉思汗的四女儿秃满伦别姬。算来,二人自成婚至今也不过数载,突然生死永诀,也难怪秃满伦会有着如此不绝的忧伤。 在战场上,脱雷是沉着勇猛、刚毅果决的常胜将军,但是面对自己的姐姐,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不免心生悔意,若是将自己的妻子莎儿合黑塔尼带在身边就好了。比较女人之间比较容易说话,也免得眼看着姐姐如此难过,却束手无策。 他终于无话可说了,只能站起身来在帐内来回烦躁得走动着,同时心中暗骂博儿客无能。正是此时,他等候已久的捷报终于传来了,他那越结越紧的眉头终于抒展了开来。 “姐姐!你听到了吗?” 他兴奋地大喊着,疾步奔到秃满伦的面前。 “听到了。” 秃满伦的声音里犹自带着哽咽之声,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之色。随之,这种脸色被另一种骤然升起的神情所代替。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恨之意,经过一段时间的压抑之后喷薄而出,转化为无边的杀气! “我们走,去城市!” 她的声音因脸色的转变,亦化作冷利的刀锋,仿佛瞬间就要斩向杀死他丈夫的仇敌之身。她知道,这个愿望距离实现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翌日,脱雷终于理解了这种脸色背后所潜藏的力量是何其强大,比之任何男人都毫不逊色。姐弟二人并列坐在设于城外的开阔地的金色大椅上,冷漠地看着士兵们押解着一队又一队的市民走来他们面前,集合起来,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从他们那惊恐的目光之中,可以看出他们早已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见,只是在还未降临之前依旧希图可以逃避。 “哼,这些该死的,如今知道害怕了。我现在就去好好的骂他们一顿!” 脱雷轻蔑的目光掠过这一张张被恐惧所折磨的扭曲变形的脸孔,发出小声的咒骂。 “没有和他们废话的必要!” 此时的秃满伦别姬无论是面色还是内心都如铁般坚硬,萦绕在内心之中的那团杀机通过瞳孔直透而出,如两道冰冷的利剑。她的嘴唇紧闭着,如两扇毫无容赦的修罗之门。 在他们谈论之间,更多的俘虏又被送到了这里。人群拥挤着,如同膨胀的棉花套,软弱而苍白。当汇合来的人流渐渐稀疏的时候,脱雷向姐姐示意,可以开始了。 秃满伦霍然起身,双目如电般逡巡一阵,紧紧闭合的嘴唇猛然张开,以全部的力量吐出了许久以来酝酿于胸的三个字:“全杀掉!” 脱雷默然无语,只是将手臂高高举起,在半空之中停顿片刻后,便如劈向敌人的头顶般奋力下落,如同截断命运的利刃! 无数人的命运在这瞬间被判决——不,自从那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箭射入脱忽察儿的胸膛的一刹那就已经被决定了!甚至是在那个贪婪的亦纳勒术使蒙古商人流出第一滴鲜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而眼前的这场屠杀只不过是因之而生的种种连锁反应之中的一环而已。恶梦的锁链绞紧了新的一扣,下一扣又将落在谁的头顶呢? ※※※※※※※※※ 火,一旦燃烧便不再由人控制。何况点燃这火的人也根本无意控制什么。因而,它任性地蔓延着,向着那些残存的地域一路奔去。 当呼罗珊四大名城之中的巴里黑、马鲁和你沙不儿相继化为齑粉之后,硕果仅存的赫拉特(38)居民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徒劳无益的抵抗除了招致毁灭之外,再无其他任何意义可言。人心惶惶之下,逃亡的风潮席卷了全城。然则,一个新的问题又横在了逃亡者们的面前:逃向何方? 这个名叫花剌子模的国家主体已经随着算端摩诃末之死而趋于消亡,再没有哪一个政府足以为流亡者提供保护,即使逃向天涯海角,又怎能躲避蒙古人的箭簇刀矛呢?正当人们彷徨无地之际,一个传闻却如同黑夜之中的星火,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前算端的长子札阑丁王子已经在哥疾宁登基继位,成为花剌子模的新算端。 第193章 总共有七万大军集合在他的旗帜之下,他的副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阿姆河英雄铁王。 诚然,假如消息无误的话,那么确实可以为纷乱的人心注入一道微弱的阳光。然而,当他们追逐着若隐若现的光影而来的时候,却被突然降临的巨大阴云所完全笼罩其中。 ——蒙古军杀到了哥疾宁! ——确切的说,是成吉思汗亲自统领的蒙古大军出现了!—— (1)马鲁(merv),或称马雷(merï)。在今土库曼斯坦共和国境内。 (2)桑扎儿(sanjar),前塞儿柱克朝算端,曾以马鲁为都并葬在这里。 (3)抹智儿木勒克,全名“抹智儿木勒克.舍里甫丁.木扎法儿(mujir-al-mulksharaf-ad-dinmuzaffar)”。 (4)撒剌哈夕(sarakhs),今土库曼斯坦共和国境内。《多桑书》言,“距马鲁六日程” (5)薛合里思坦门(shahristāngate),马鲁一城门。 (6)木尔加布(murgab)河,《多桑书》一做马鲁水(merv-er-roud)。 (7)脱忽察儿(toquchar)这个名字,在此前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但是就此人之真实历史身份犹有多种说法。讷萨市的《札兰丁传》指出,脱忽察儿确系成吉思汗的女婿,朱思札尼也提到,成吉思汗的一个女婿死在了你沙不儿城下,但没说其名字。巴尔托德则认为,包括《志费尼书》在内的波斯文现中的忽哈察儿古列坚(toghachark_reg)与《秘史》和《拉施特书》中的脱忽察儿就是同一个人,而“古列坚”一词本身就是“女婿”的意思(见柯立福、田清波,《梵蒂冈秘密档案所的三份蒙文文件》,第474页)。《秘史》之中提及,此人曾经受成吉思汗之命与者别、速不台共同追击摩诃末,却因违反了成吉思汗的禁令而遭到罢黜;《拉施特书》则将他的死亡安排于阿富汗的群山之中。二者之间共通之处在于都未将他的身份联系于成吉思汗女婿的地位之上。另外,《秘史》第280节上说,窝阔台继任汗位后,命脱忽察儿与阿剌浅(arajen或arachan)共同主理驿站事务,那么二者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这种重名情况在蒙古与中亚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比如诃额伦的养子阔阔出和克烈亦惕王子桑昆的马夫以及忽必烈的儿子,三个人的名字完全相同。推究起来,真正与脱忽察儿较为吻合的是翁吉剌部(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的母系)族长之子古列坚古列坚(kuregenkuregen),他迎娶了成吉思汗的第四个女儿秃满伦(t_mel_n)(见《拉施德书》,斯米尔诺娃译,第70页)。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因为“古列坚”的本意就是女婿。即使是作者拉施特本人亦表示了惊讶之意。关于这一点的解释,我们可以向蒙古风俗之中去寻求答案。很可能,脱忽察儿的死使得这个名字成为了一种禁忌,以至于他的亲人们不愿再提起,只以另外一个象征性的称号来替代。同样的例子还有术赤被称为“兀鲁失-亦都”,脱雷被代称为“兀鲁黑那颜”,窝阔台则只以“合罕”名之。这其实并非完全出自迷信之中的不祥,应该也是一种避免生者悲伤的好方法。然而,因此造成的史实混淆却也相当严重。于是,拉施特本人在他的书中也多有讹误混淆之处,以至于先后为秃满伦公主安排了三个不同名字,且结局各异的夫君。然而,这三个人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是来自翁吉剌部。 (8)语出《志费尼书》第一卷,169页。 (9)博儿客(börke),出身于扎剌亦儿(jyir)部。根据《札阑丁传》的记载,他是脱忽察儿的副将。在主将战死后,他主动解围,转进萨布扎法儿(sabzavār),激战三天后,于回历618年的剌马赞月28日(纪元1220年11月26日)落城,屠七万人。 (10)《古兰经》第1010108章,第88节。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二章诅咒之地 自从与父亲分手后,失意的王子札阑丁即刻返回了他在哥疾宁的封地,竭尽所能的与当地各土邦的异密们周旋着,希望获得他们的兵力支援。然而,这样的努力却没有得到理想的回报。人们不相信来自东方的蛮族可以击败强大的花拉子模军,生怕这是算端所施展的削弱地方武力的策略。就在这种盲目乐观与疑神疑鬼之中,失败的消息连续不断地传来,却依旧被当作谣传。 "什么嘛,这种程度的攻击,也值得大惊小怪?"—— 这是在锡尔河防线遭到多处洞穿的情况下,人们的反应。 "哦,开这种玩笑可不是聪明的把戏啊。"—— 在不花剌、撒麻儿罕和玉龙杰赤相继陷落后,人们依旧半信半疑。 直到那位勇冠三军的铁王带着疲惫的身躯到来后,以沉痛的言词讲述着北方发生的悲剧,才使得人们如梦初醒的意识到,原来战争的脚步已经踏上了他们的家园,兵燹的热浪扑面而来。 "看来,这次总算让他们有所觉悟了。"札阑丁如释重负地对前任兵法师父说道。 "但愿如此。"铁王颔首道。 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令他们大失所望。在最初的慌乱与畏惧过后,异密们再度为了出兵份额的比例展开了无休无止的争吵。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即使大敌当前,却还生怕损失实力后受到别人的吞并,他们为了一兵一卒而讨价还价,终日不休。 "在这个充满了蛇鸣鼠窃,毫无团结可言的地方,我无法再待上片刻了!必须用一场胜利扫清人心的怯懦!" 札阑丁的话语之中,蔑视的情绪甚至远远大于愤怒与焦急。 在与铁王计议之后,他决定趁夜色掩护,离开此地,北上袭击蒙古军的后方。虽然札阑丁在名义上是哥疾宁地方的主宰,但是由于秃儿罕可贺敦的敌意,使其实际控制的战力仅限于一千名护卫队而已。不过,对于决心以游击策略打破蒙古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悄然北上,穿越卡拉库姆沙漠的不毛之地,在几天时间内走了别人半个月才能完成的路途,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达奈撒城下。白天,他们隐藏在附近的科彼特-达奈山中养精蓄锐,同时派出精细的部下潜入城池的附近去侦察。 傍晚时分,探子回来了。 "蒙古人没有占领这里,只有一名他们委派的当地人在治理。不过,在山那边不远处有一座蒙古人的营地,四周散放着许多丑陋的矮种马。我本想近前去查看,但是他们的防范很严密,没有几乎靠近,不过估计应该有数百人之数。" "很好,你会因此而得到奖赏的。" 札阑丁满意地点头,然后从腰间取出两枚金第纳尔丢在面前的土地上,便转向铁王说道: "今晚就发起突袭吧。" 铁王低头想了想,这才回答道:"应该没有问题。我们的马虽然经过长途行军有些疲惫,但是短途冲击的气力应该可以保证。至于单兵对决的技术,这是我们天生的本领!" "很好!"札阑丁大声向部下们说道,"听到我们最强勇者的回答了吗?胜利是勇敢者的勋章,是真主眷顾的赐福!" 如果不是正处于荫蔽状态,士兵们都会忍不住高呼起来。即使是这样,许多人的眼中透出了渴望建立功名的光彩,他们的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战意灌注其上,使得各个骨节都失去了原有的血色。 苦苦期盼的夜幕终于如期降临了。望眼欲穿的士兵们毋需主将的命令,已经纷纷跨上了战马。出鞘的半月刀在黑暗中时而闪烁着幽蓝的光。同时,他们眼中也有同样冷利的光芒在闪动。 札阑丁见此情景,深感满意。长途奔袭之后的疲劳没有剥夺他们的敌忾之心,士气在复仇的号令下得到了大幅度提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抬到半空,然后决绝地落下。随着他的手势,部队在瞬间化作黑色的闪电,贴着地面无声掠过,直扑山下。 猝然遭到袭击的蒙古军并未显示出过多的慌乱,他们在名叫巴勒歹的百夫长的率领下展开了有条不紊地抵抗。此时,传统的古列延扎营方式显示出其防御力上的优势。蒙古军机警地以外围车阵为屏障,不断纵马奔驰,频频放箭,将冲在最前列的十几名花拉子模军射倒在地。 "后撤!引他们出来追击。" 札阑丁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护卫队们立刻佯装不敌,抛下尸体后做狼狈逃窜状。然而,这种姿态并未能骗过巴勒歹。 "听马蹄声,敌人是正规军,数量也比我们多几倍,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伤亡就溃败的。大家不要上当,谨守营地,等待天明后再设法突围!" 见敌军没有出击的迹象,札阑丁也不禁暗自钦佩蒙古军的主将指挥有方。黑夜遇袭而不溃,亦不因小利而贪功,足见平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与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游牧蛮族完全不同。如果照这样打下去,即使突破敌营,也会付出重大的伤亡。一旦拖延的时间太长,等到天亮就更加棘手了。可是,就此无功而返,他又着实不甘心。 "王子,让我悄悄绕到敌人背后去吧。" 铁王看出札阑丁正面临两难的抉择,就靠近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需要多少部队?"札阑丁问道。 "部队多了,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所以,我想独自完成这个任务。"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札阑丁连连摇头道。 第194章 "相信我吧!这是唯一的办法!时间紧迫,不要犹豫了。"铁王催促道。 札阑丁半晌无言,只是用眼睛盯着铁王的脸。在那上面,他看到了坚定的信心和无比的勇气,于是缓缓地颔首答应了。 铁王大喜,向札阑丁用力的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会有好结果的!敌阵一乱,你就立刻发动冲锋。" "了解了,不过你也要小心。"札阑丁不无忧虑地说道。 铁王不再多言,提起战斧飞马向斜刺里的黑暗之中疾驰而去。原来那柄爱用的大斧已经在突破术赤军围困的时候丢掉了,现在这把是临时找来的,无论是重量还是尺寸都不趁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发挥惊人的战技。 不久后,他已经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接近了蒙古军营的背后。他命令坐骑放慢脚步,尽量压低蹄声。夜风吹动野草,发出了"沙沙拉拉"的鸣响,遮蔽了行动之中发出的轻微声响,使得他一直来到一箭之地处才被对方发现。 "什么人?!" 喝问声几乎与箭簇同时到达,铁王庞大的身形灵活地左右摇摆,闪开了三箭。然后双脚猛一踹镫,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膝盖前顶马胛骨。胯下这匹久经战阵的良驹当即一声长嘶,四腿踏得草根飞扬,如一道漆黑的闪电般疾冲向前。铁王则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握住战斧的手臂向后伸出,将大斧与身体摆做平行之状,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使力量在肌体表层下充沛地流淌着。 眨眼间,高大的战车墙已经耸立于面前,里面不断射出的箭簇在身边头顶夹带着泠泠冷风和慑人尖箫,"嗖嗖"地从头顶和身边掠过。对此,铁王全然不顾,他的肾上腺素强烈地提升起来,操控丝缰的手奋力一扯,带得马头都高扬了起来,同时发出凌厉的长鸣,前蹄一抬,几乎人立而起,有力的后腿一瞪之下,借着冲刺的力量高高跃起,"噌"地一声,竟然一跃而过。 战马落地的刹那间,手中的战斧立刻左右挥出,当即将两名兀自吃惊不已的蒙古军斩落马下。铁王也不回头去看自己的战绩,只是继续前冲,打算寻找敌军的主将。 此时,蒙古军也从震惊之中醒悟了过来,当即有人大喊道:"不要慌乱,敌人只有一个,包围住他!" 这声音落入铁王耳中,他立刻判断到这必然是他要寻找到目标,当即认准发声的方向冲去。沿途上,他的战斧化作钢铁烈风,撕裂了所有敢于拦阻自己的敌人,终于看到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敌军将领。 "我乃帖木儿灭里,奉命前来讨去你的首级!" 出于对敌方统御能力的钦佩,他高声报名,然后立刻发出了奔雷骇电般的一击! "继续防守,这个敌人交给我!" 巴勒歹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就不得不挥动手中的长枪去迎接对方的攻击。然而,在战斧所形成的光之激流面前,这种程度的防御立刻被荡为齑粉。同时被化为齑粉的还有他的头颅。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感觉是全身破碎,化作片片飞灰,在死亡之风的席卷之下流散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铁王成功了!" 始终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敌营的札阑丁狂喜地叫道。随即,他立刻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护卫队当即展开半月形队形,冲入了渐渐失去抵抗力的蒙古军营,配合正在横扫敌阵的铁王将蒙古残兵斩杀殆尽。这一晚,他们杀死一百多名敌人,只有几个骑术较为高明者幸运地逃脱了。 札阑丁命令部下们不必追击,将杀死的敌人一律斩下首级,挑在长枪之上,在天将破晓之际来到达奈撒城下。城内的市民们初见有军队到来,误以为是蒙古军到来,不免心慌意乱,生怕有什么灾祸降临。及至听到他们的突厥语,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人。尤其是看到札阑丁王子和蒙古军的人头,听到他们昨夜战胜的消息,人们不禁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喂,喂!先打开城门啊!" 直到城下的花拉子模军发出提醒,市民们才醒悟过来,连忙大开城门,将英勇的王子和他的部队迎接入城。在居民们的印象里,这是花拉子模军首次战胜凶残的蒙古蛮人,即使战果不足以称辉煌,却无异于给长久以来陷入臣服屈辱和死亡威胁的人心注射了一剂强心针。毋需扎阑丁下令,市民们已经自发地将那名投靠蒙古人的达鲁花赤从家中捉住,押到王子的马前。 札阑丁二话不说,当场抽刀砍下了他的首级,然后将其与蒙古军的首级并排陈列于城市的广场上,供市民们唾骂泄愤。 "王子,刚刚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父亲算端陛下去世了。" 铁王悄然靠近,在札阑丁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知道了" 札阑丁沉默片刻之后,用沉静的语气回答道。 "现在,您是合法的继承人,应该考虑继位的问题了。一旦您登上了宝座,就有足够的权威号令各地军队集合起来,对抗我们的敌人。因此,我建议立刻返回哥疾宁。同时,我们的兵少,也不宜在城市内久留。" 见王子没有太多的反应,铁王立刻将话题转向了眼前的局势。他并未因昨晚的战功而扬扬自得,反而做出了冷静地提示。 "好吧,我们回哥疾宁去。那里将做为花拉子模复兴之地而永载史册!" 札阑丁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他找来了城内的长老,命令他们立刻为自己的部队准备粮秣,同时组织依旧沉浸于欢乐之中的市民们弃城撤退。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就在札阑丁率领市民们撤离后的翌日,负责留守本地的蒙古军大将博儿术闻讯赶来。面对空城和那些已经趋于腐烂的首级,他立刻下令展开报复,将周边四帕列散之内的所有生物斩尽杀绝,同时派出信使向成吉思汗报信。 这名信使星夜赶路,穿越高接云汉的兴都库什山脉。在位于今日阿富汗北部的巴米安城前找到了大汗的营地。但是,他却未能立即受到大汗的接见。怯薛歹首领阿巴该告诉他,大汗正陷入极端的痛苦与愤怒之中。 ※※※※※※※※※ 整个纪元1221年的夏天,成吉思汗都是在巴克特里亚纳山中度过的。直到秋风乍起,他才率领大军向南翻越庞大的山系,挺进阿富汗。这道庞大的山之屏障自东至西横亘于中亚和阿富汗斯坦之间,将它们彻底隔离为两处地域。做为"世界之脊"帕米尔向西南方向的延伸,兴都库什山脉始终保持着平均4000米的海拔,多数区域则在6000米以上。海拔7690米的蒂里奇米尔峰是其最高峰。在山的北坡4500-5000米雪线之上是终年不融的巨大冰川,即使在2500-3000米的山腰地带,每年的积雪期也长达六至九个月。每年只有不长的几个月内,融化的雪水才会沿着山坡流下,滋润起一些低矮的寒漠草原,偶尔也会看到一些无精打采的黄连木和山地灌木。而在比较湿润的东南坡上,则为典型的西部喜马拉雅山植被所占据。山脚处是灌木丛和干旱落叶林的组合,上至海拔2500米为常绿橡树林。3000米左右处多是喜马拉雅松、柏、银松、云杉、雪松,林下灌木有山楂、山杜鹃和金银花。3700米左右是亚高山草甸,匍匐桧和杜鹃成为了这里的主角。4000-4500米为高山草甸。再上即为永久积雪冰川带。在山谷肥沃的斜坡上生长着杏,、桃、葡萄、苹果、梨、柿子、柠檬和橘子等果树,有着果园的美誉。这一切都是来自印度洋的夏季季风的功劳。这条长达1200千米的山脉在赫拉特附近才渐趋平缓下来,而正好位于这道屏障的中心点上的巴米安城,也因此成为了南北交通的要冲之地。成吉思汗的大军必须拿下这里后才能染指申河流域的富饶平原。 关于巴米安地区最具代表性的人文静观莫过于那片布满古代佛教石窟的峭壁。开凿于纪元前三世纪,至霜贵王朝时代进入鼎盛期的它们明显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响,同时又带有健陀罗风格的特征。或许是因为它们太过神秘,又或许是它们太过美丽,以至于不可思议的被后来的伊斯兰征服者所容忍(1)。纪元七世纪,来自中国的朝圣僧侣玄奘法师在他那著名的笔记(2)之中如此记述着,"梵衍那国东西二十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在雪山之中也。……国大都城据崖跨谷,长六七里,北背高岩。……气序寒烈,风俗刚犷。……淳信之心,特甚邻国,上自三宝,下至百神,莫不输诚竭心宗敬。……伽蓝數十所,僧徒數千人,宗学小乘说出世部。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飾灿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瑜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城东二三里伽蓝中有佛入涅槃卧像,长千余尺。其王每此设无遮大会,上自妻子,下至国珍,府库既倾,复以身施。群官僚佐,就价酬赎。若此者以为所务矣"。如今,这种举国崇敬,舍身供奉的场面就像眼前静静流逝的巴米安河水般一去不再复返,留下的只有这些安静慈祥的造像们凝望着对面远处那座兴建于查里戈尔戈拉高地之上的伊斯兰式城堡在朝阳暮霭之中的孤独身影。它就象一位孤独的哨兵,不分昼夜地守望着来自山口处的过往云烟,直到迎来了杀气腾腾的蒙古大军。 在抵达巴米安之前,成吉思汗的军队刚刚攻陷了山口另一侧的古儿吉汪堡(3),将其中敢于抵抗的市民斩尽杀绝,并将这个恐怖的消息故意传扬到山南地带,意图籍此来震慑各地蠢蠢欲动的抵抗风潮。然而,巴米安城却似乎没有受到这种血腥气息的威胁,反而坚壁清野,据守不降,大有充当古儿吉汪堡复仇者的意思。 第195章 诚然,他们在最初真的做到了。 当蒙古军的第一次攻城被击退后,激起了始终侍立于成吉思汗身边的一位少年勇士的怒火。他今年还不足二十岁,却有着不输于任何沙场老将的勇气和自信。 "爷爷,请将孩儿首登敌城的光荣赐予孙儿吧!" "木秃坚(4),你还是陪在我身边,替你的父亲保护我吧。" 成吉思汗最为喜欢这个孙儿,因此即使出战,也让他寸步不离的跟从着自己,从不希望他脱离视线之内。此子乃是察合台的长子,继承了父亲的刚毅英武,更为难能可贵地剔除了苛烈偏狭,在气度方面颇有成吉思汗的风范。然而,在他目睹了战场上的凶杀恶斗之后,他体内的一腔沸腾的热血却再也无法按耐。 "爷爷,你经常对我说,真正的男儿是草原上的雄鹰,要在暴风雪中学会飞翔。只有没出息的草鸡才会终日躲在长辈的卵翼下寻求庇护。难道爷爷要我变成一只草鸡吗?不希望孙儿像雄鹰那样飞翔吗?" 成吉思汗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的眼中放射着凛然的寒光,随时准备投身于战场的英武姿态又是一头十足的蒙古狼。 "好吧!孩子,你会如愿的。" 事后,成吉思汗却因自己如此轻易的许诺而悔恨不已。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的面前所展现出的还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战争场面。 翌日,木秃干第一个杀出了军营,冲在全体攻城部队的最前列。士兵们看到大汗的爱孙亲自出战,不禁大为振奋。为了胜利,大汗可以派出自己心爱的亲人,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畏缩退避呢? "胜利!胜利!胜利!" 此起彼伏的战呼响彻巴米安河谷,无数的铁蹄撞击着山石,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迸发的火星胜过了天空的繁星。 "杀!" 随着弩炮部队连续不断的发射出重逾千钧的巨石,霹雳雷火般击落在城壁前后之时,攻城部队抬着用以撞击城门的羊头锤和云梯,蜂拥着冲向巴米安城。由于查里戈尔戈拉高地的限制,轒轀车等防御设备无法展开,因此惟有以扯里克们做为肉盾这一种减低伤亡的措施。这些来自河中与呼罗珊地区的可怜人们被夹在自己人与蒙古军之间,以其血肉之躯来承受抵抗者们的打击,如果前进稍有迟缓,也同样会死在背后驱赶他们的蒙古军的刀下。 负责防御巴米安的首领显然是一个心肠狠辣之人,在他的指挥下,守城者对于任何敢于冲到城下的人都采取无差别式的打击,以至于众多扯里克如同被收割的麦穗般大片大片地扑倒在地。眼见肉盾越来越少,蒙古军的死亡却在不断增加,木秃坚心急如焚。他大声喝问道: "谁来为我架起云梯,让我冲上敌城?!" 见这小将如此刚猛,许多人都热心地应和着他,很快便将一架云梯推到了城壁前。云梯的顶端有巨大的铁钩,牢牢嵌入城壁之上,与木梯的链接部位则用生牛皮包裹住,纵然对方奋力砍击,也无法在短期内斩断。 木秃坚见状大喜,他猛然将头盔抛掉,露出用白色布带勒住的头顶,左手擎着护身的牛皮大盾,将战刀噙在口中,腾出的一只手向上伸出,紧紧抓住上面的一梯,飞快地向上攀登。虽然他的双腿和所有蒙古武士一样因为长久生活于马背之上而呈现罗圈状,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和灵巧。高举的大盾遮挡了如雨落下的箭簇,掩护着他渐渐接近城头。 "好啊!" 跟在后面的士兵们发出了震天的喝彩之声,即使其中夹杂着一些中箭者的惨呼和濒死者的呻吟,士气却继续高涨起来。木秃坚本人也受到了感染,上升的速度愈发迅捷。 突然,他的耳中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音,仿佛有某种液体倾泄而下。还未等他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盾牌表面就传来了闷哑的撞击声。撞击的力量并不大,可是随之而来的炽热气息却将他的呼吸先烫伤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粘稠的液体沿着盾牌边缘落下,落在他的手臂、大腿、膝盖和头顶。 最初的感觉居然是一种清凉之意,然则片刻之间就有无数种剧痛啃噬着他的神经末梢。那是一种比撕裂皮肉,锉断筋骨更为难熬的剧痛,可怕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的铠甲和衣服,即使看不到身体上的状况,感觉却足以使他想象到那里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那种变化几乎在刹那间夺走了他的全部力量,高举的盾牌颓然落下,将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敌人的箭簇面前。 "嗤——嗤——" 只是这短暂的瞬间,他的身上已经连续中箭,他的双腿已经向后弯曲,他的全身摇晃不定。而背后传来的一片声嘶力竭地惨叫提示着他,敌人适才所泼下的是沸腾的油脂。 下面仰望的众人惊惶地望着身受重伤的王子,负责指挥攻城的大将朵儿伯多黑申用近乎疯狂的声音大叫着: "快上去接住他,用人来垫也要保住木秃坚的性命!" 然而,正当人们慌乱地驱赶着残存的扯里克去组成人垫的时候,云梯之上的木秃坚却已经停止了摇摆,重新牢牢地站稳。他的手臂和大腿上各处被烫伤的部位随着他艰难地再度攀登而片片剥落下来,肘膝部位甚至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那种非人力可以承受的却未能减弱少年心中的勇气与求胜欲望。那种炽烈的情感甚至比沸油更加强烈,以至于足以使之完全屏蔽那些痛苦。 "啊——" 士兵们惊叹着,同时感受到了木秃坚那不屈的执着,再度鼓噪起来,纷纷爬上云梯,继承着之前落地的战友的位置,向城壁发动了新一轮的冲锋。而城壁上的守军则完全惊呆了。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拼死力战的人物。 对于城壁上下的种种反应,木秃坚全然无知。他只是不停地攀登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使死也要死在城壁上。 在即将登上云梯的最后一阶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向上望去。落入眼底的第一个场景竟然是一支寒光闪闪的箭簇。一个生着一部大胡子的男子正在瞄准着他,绷紧的弓弦预示着某种宿命的裁决。那扣住弓弦的拇指上仿佛悬垂着天命的砝码,所指向的地方流动着毁灭的疯狂与执迷。那一瞬间,木秃坚的脸上露出了觉悟的微笑。 "嗤——" 如同命运之索被斩断,平直的弓弦顷刻间化作一条被抽去了筋骨的蛇,软垂下来。这样一种距离,即使木秃坚的身体完好无损,也无法躲避。 冰冷的感觉如流水般注入他的额头,又似雪花扫落在眉间。那一刻,他忽然享受到了难得的安静与从容。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虚空之中飞翔着,耳畔传来烈烈风声——这是他在这个充满了杀戮、嘶叫、怒吼、疯狂的世界里最后听到的声音了。他的灵魂脱离了不断坠落的身体,升腾着挣脱这片充满诅咒的大地,飞向无尽的苍天。在那里,没有善,也没有恶,有的只是柔润到极致的空明……—— (1)可惜,它们终于没有逃脱厄运,2001年毁于阿富汗塔利班组织之手。成为政治斗争与宗教狂热的双重牺牲品。 (2)即《大唐西域记》。 (3)巴尔托德认为,这可能是古儿吉汪地区的朗(rang)堡。至今,阿富汗境内还有名叫杜尔扎卜(durzab)和古尔吉万(gurziwan)的地名。 (4)木秃坚(mutug_n),或称蔑惕干(metiken)。拉施特称其为木阿秃干(m?‘et_ken)。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三章札阑丁的反击 我们想起了故乡——蒙古大草原, 和那蓝色的克鲁涟,金色的斡难! 我们蒙古大军正是从那里出发, 向异民族发动九十九次征战。 我们是雷电,我们是熊熊的烈火, 我们是成吉思汗之子,战无不胜。 我们为了远征,越过四十片沙漠, 我们到处厮杀,鲜血曾把沙漠染红。 你们尽情杀戮吧,无分男女老少! 用蒙古人的套马竿去把天下套定! 红胡子的把阿秃儿,神鞭成吉思汗, 在战火中一再向我们这样命令。 我要让你们都穿上绫罗绸缎! 我要让你们都尝到糖的滋味! 我要把全世界绑在我的马鞍上! 一切都属于我,我从来无所畏惧! 前进,前进,我们健壮灵活的战马! 让你们的身影为异民族带来惊恐。 我们永远不会勒住手中的缰绳, 直到用“最后的海洋”之水洗尘…… 雄浑壮丽的军歌声中,成吉思汗目送着失乞忽都忽那张略显歪斜的清癯面容不断浮现于林立的旌旗与闪亮的刀枪之间,渐行渐远。 这是一支为了征讨新近返回南方,在哥疾宁地区继任花拉子模算端之位的札阑丁而组织起来的大军,共有四万之众,由失乞忽都忽担任主将。 关于札阑丁的消息终于传入了成吉思汗的耳中,使得他不得不从痛失爱孙的悲愤情绪中自拔而出,面对自西征以来最大的危机。诚然,一次小小的失败并不能动摇蒙古军的信心,但是却会在被占领区内引发连锁反应,因此必须坚决消灭,决不容其死灰复燃。可是,自己刚刚发下要亲手毁灭巴米安,为爱孙报仇的誓言,现在又委实分身乏术,于是他只能另遣他人。 “失乞忽都忽啊,我的六弟。捉拿札阑丁孺子的任务就拜托你来完成啦。” 感受到这位年轻武将的旺盛战意后,成吉思汗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他立即亲自督率本部大军,对巴米安实行了彻夜不停的疾风攻势。这次,城市的坚固防御终于无法抵抗蒙古人强烈意志的打击,随着无数投石机与火炮的猛烈打击,轰然倒塌。 第196章 “一物不取,一人不赦,让整座城市为我的爱孙陪葬!即使至于子孙之子孙,也不得使该地有生灵存在!” 成吉思汗以颤抖的声音下达了残酷的屠灭令。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再度浮现出爱孙那凄惨的尸体——全身被火油烫得支离破碎,许多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致命的箭簇正中额头,从疮口流出了黑紫色的血。 “如果察合台知道了消息,以他的性格,怎能忍受呢?” 因此,成吉思汗严令此事保密,任何人不得先于自己透露出去,否则立斩不赦。 背后燃起了冲天大火,城市在火舌的舔食下呻吟哀号。死亡的风暴摧毁着着高地上所有的生灵,每个蒙古军从肉体到心灵都被鲜血所浸透。 三天后,城市消失了。消失得异常彻底。在成吉思汗的诅咒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多少年后,这充满暴戾与仇恨的诅咒依然不曾消散,真的再也没有那一支人类或者任何一种生物敢于停留在那片荒凉的死气沉沉的山上,整个查理戈尔戈拉高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着凶残的历史风暴所残留下的毁灭性能量。只有在山顶的最高处,还有一座立柱形的土堆遗世独立,仿佛一位孤独的守墓人,数百年如一日地哀悼着那些依旧随风飘零的孤魂野鬼。 七百七十六年之后的一天早晨,我站在了它的脚下,看到了一些依稀可辨的土墙残垣,即使是八个世纪的风刀霜剑,严寒苦雨也未能完全摧毁它的轮廓。绕过它们,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狼藉:残砖碎瓦、断柱歪梁之间散落着彩釉斑驳的碎陶片和一些明显经过人为加工的卵石。或许,这曾经是一个家庭,主人是城内某位执政官员,有几位妻子和许多孩子,其中一名妻子还怀着孩子。屋后的畜栏内有几头毛驴和一匹马,还有一条忠诚的狗保护着主人的全部财产。 也许围城的恶战并未破坏他们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正在居家围坐举行一次快乐的家宴;亦或男主人被召到城堡里去讨论怎样继续抵抗,只留下心惊肉跳的妇女们紧紧搂住颤抖不已的儿童,用手遮住他们的眼睛,掩住他们的耳朵,试图以此来安慰悸动的童心。正在此时,蒙古军破门而入,不问青红皂白地挥刀便斩。绕向后院的士兵先砍倒了那只扑击上来的狗,再逐次解果那些家畜的生命。冲入屋子里的士兵瞪着令人见而生畏的血红瞳孔,狞笑着靠近,然后将拦在最前面的全家的主妇斩去了头颅。然后,他们望着另外几个年轻美貌的姬妾不无遗憾地摇头叹息着,因为他们的大汗有令,不许因奸淫而拖延时间。于是,一个又一个女子被砍翻在地,如同被层层剥落的笋衣般,最终露出了最后的笋尖儿——儿童们和那位孕妇。蒙古兵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揪住孕妇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扯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猛地掼在冰冷的卵石地上,锐利的刀锋对着高耸的腹部飞快的划落,如同切开一只甜瓜般将其一剖两分。接下来,刀尖探入血泊之中,不久便挑出了一个还在微微抽动着的血肉模糊的肉团。那是一个已经接近成形的胎儿,蜷缩的手足和头的轮廓已经十分明显,足有八、九个月的样子吧。 看到这个胎儿,蒙古人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甚至将刀缓缓收回,就这样挑着胎儿凑近眼前,仔细打量着。惨遭破腹的孕妇一时不死,扭曲的脸上,一双失神的大眼睁得大大的,露出祈求的神色。然而,此后的一幕却使她恨不得自己早已死去。那个蒙古军在凝视半晌后,手中的刀倏然斜扫而出。胎儿立刻被甩脱,直飞了出去,撞在坚硬的墙壁之上。那种撞击所发出的是一种沉闷阴哑的古怪音调,仿佛一只西瓜被砸碎,鲜红的瓜瓤溅得满墙都是。然而,无论屠杀者还是被屠杀者都知道,那不是一只西瓜,红色的液体也不是瓜瓤。那是血,胎儿的血。 “啊——”垂死的母亲发出死心裂肺的惨嚎,随即开始大口地咳血。在她的背后,传来尖利的童生,同样的惨呼,猝然响起,瞬间断绝…… 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肠胃开始阵阵痉挛。那仅仅是一个家庭,推而及于全城所有的家庭,那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面任何人都难以直面而忍于猝睹。或许,唯一可以平静面对这一切的只有河谷对面峭壁上那些千年不动的佛图们。也只有他们才知道,这里曾经是有一座城市,有着怎样的人,怎样的事。如果雕像会哭泣,那么眼前呜咽而过的巴米安河就是眼泪流过的痕迹…… ※※※※※※※※※ 巴鲁安(1),兴都库什山脉东部重要的隘口。它是一片狭长的台地,被险峻的高山和奔流动卢加尔河夹在中央。向北望去,但见山崖峭拔、险如刀削、幽谷旷野、渺无人烟、空气稀薄、万籁俱寂。回首南顾,由无数高山融雪形成的瀑布汇聚而成的卢加尔河在台地的东方拐了一个巨大的弯汊,如同锦带般环绕着台地,滋润着亚高山草原的植被。巴鲁安城就建在这个巨大弯汊的中间部分,也就是台地的东南端。与之遥相呼应的是西北端依山而建的那座小小城堡——瓦里安(2)。它扼守着山口,仿佛是巴鲁安的忠实保姆,护卫着台地上的一切。 失乞忽都忽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因此没有急于攻打巴鲁安,因为根据探子的回报,札阑丁已经派出了一支军队,扼守该城。自从他在哥疾宁继位后,以算端的名义号令四方,北方的花拉子模残部和南方各土邦的首领立刻趋之若骛,兵力增长的速度几乎一日千里。 经过慎重考虑,失乞忽都忽将部队列阵于山口,做出随时切断两座城堡之间连续的姿态,另外派出两个千人队去佯攻瓦里安堡。 “记住,你们的目标是将巴鲁安的敌军引诱出来,因此最初三天不必强攻,摆摆样子就可以。如果三天后巴鲁安方向仍无动静,那就全力攻击,拿下城堡。” 根据失乞忽都忽的预想,这是探知札阑丁是否已经带领主力到达巴鲁安是最佳策略。如果派出援兵,那么无疑是其主力已至。自己更可以半途设伏,消灭援军;假若置之不理,就说明敌军兵力不足,那么趁机攻取瓦里安,便可斩断巴鲁安城的羽翼,为下一步围攻巴鲁安扫清障碍。基于以上考量,他在佯攻部队出发后立刻派出大批探子,严密监视巴鲁安方向的一举一动,本军则做好了时刻出击的准备。 然而,此后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 札阑丁与铁王所率领的花剌子模主力比失乞忽都忽军提前一天到达了这片台地。他们的部队数量几乎是蒙古军的一倍,即七万之众。其中,骑兵多为从北方逃来的突厥残部,步兵则多取自本地土著。虽然兵力占优,但是札阑丁并不急于去挑战失乞忽都忽。他深切的知道,这支仓促成军的部队究竟能够发挥几成战力,还是个未知数。诸侯们前来追随自己,也不过是出于对蒙古人的种种暴行的畏惧之心,渴望得到强力人物的庇护来保住土地和财产。自己必须先通过小规模战役的胜利来逐步提高士气,这样才能进一步树立权威,加强支配力,以弥补军队组织构成上的松散无序状态。 果然,在进入巴鲁安的第一天里,就因为部队驻扎的问题而连续发生了数次小规模骚动。本地军认为突厥骑兵是逃来避难的胆小鬼,从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们。而突厥人亦同样怀有轻视步兵的心态,蔑称他们是躲在自己背后的地老鼠。为了平息纷争,札阑丁不得不亲自出面,充当两方面之间的调停人,召见双方首领,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算使他们了解到大敌当前,必须内部团结才能得到保全的道理。 会议刚刚结束,门外传来了一声马嘶。札阑丁的视线微微一动就见到了来人,刚才的疲惫之色当即一扫而空。 “陛下辛苦啦。” 沉郁中隐含着强劲之气的声音是那样熟悉。来人正是铁王灭里。 “呵呵。”札阑丁苦笑着,“对付这些不识大体的愚蠢之辈,真是比战胜蒙古人还要困难呢。” 也只有在灭里的面前,他才会放弃强势的外表,露出轻松自如的神情。多年来亦师亦友的关系使得两位勇者几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 “先坐下来陪我喝上一杯酒吧!让我们轻松一下。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灭里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蒙古军进攻瓦里安堡的军情向年轻的算端如实道来。做为全军的先锋,自从进驻城内之后就时刻关注着蒙古军的动向。从历次与蒙古人的交锋之中,他体会到了敌方广布斥侯战术的妙用,因此也效法敌军,专门组织起一支侦察骑兵,因此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消息不是很乐观。昨日午夜时分,蒙古人分出一支部队向西北而去,包围了瓦里安堡。” “那里有多少守军?” “五百人。” 听罢灭里的汇报,札阑丁沉吟片刻,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这就是了。蒙古蛮贼的伎俩大约可知。” “陛下要采取何种策略应对呢?” 灭里的谨慎口调令札阑丁颇感不适。自从他成为算端后,这位师友的态度便一改往日,开始有意识地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这是做为臣下理所应当的恭敬姿态,但是札阑丁从心理上还是感到相当别扭。 “五百士卒至少可以抵挡上数日,何况蒙古人的目的是诱出我们的援兵,然后半途截杀,消耗我们的兵力。因此他们至少在三天之内不会认真攻击。” “可是,三天后呢?瓦里安与巴鲁安互为犄角,彼此呼应。如果任凭蒙古人夺取瓦里安,不谛于断去我们的一条臂膀。” 第197章 一旦事关全军安危,铁王灭里立刻恢复了认真的态度,提出了自己的反论。 “你之所言诚然不错,蒙古蛮酋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他料定其所攻之处为我必救之地,才会出此计策。但是我们何必要沿着他的策略去行事呢?目前,我军的优势是兵力充沛,正可利用此优势来遏止敌军的攻势。” “陛下请下令吧。” 灭里看出年轻的算端早已胸有成竹,当即请令。 “明天全军出城,向前开进一法尔萨赫(3),与敌军对峙。” “要放弃城防的优势吗?” 算端的这一决定,令铁王略感意外。 “是的。”算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过去,我们之所以屡次吃这些蛮族的亏,就是因为我们过于依赖城市,放弃了机动作战的权力,反而分散了处于优势的兵力。真正的统帅就应当在旷野之中作战,而不是躺在城里享福。一座城市的防御即使再坚固,也只是一个孤立的点。在长期受到围困后,人就会逐渐丧失斗志。” 他到这里,他语气略顿,才接着说道: “想想吧,我的朋友。我们的城市有多少座是在城壁完全被毁的情况下才被攻陷的呢?不花剌也好,撒麻儿罕也罢,哪一座城市不是因士气低落而投降呢?战败并不可怕,只要能够在失败中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就会有希望。” “陛下所言极是。”灭里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放弃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限制,驰骋于广袤的大地,我们的祖先不正是因此而成为本地的主人吗?现在,是恢复祖先光荣的时候啦。” “我最忠贞的朋友,能得到你的帮助,是真主给予我的最高赏赐。” “陛下过高的评价令臣下惶恐。臣愿追随陛下,为花剌子模的复兴奉献一切。” 铁王弯下了他那雄健的身躯,向算端逊谢着。 “我的朋友啊,在我与异教徒们对峙的时候,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陛下只管吩咐。” “一夜之间,可以解除瓦里安之围吗?” 札阑丁算端的双眼中腾跃着雷火般的光芒,甲胄也因灯火而灿然。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臣愿往。” “但是不能惊动蒙古人,要躲开他们所有的探子。因此我只能给你五百名骑兵。即使敌人的注意力完全被我主力所吸引,也只能派出这么多人。” 铁王垂首沉思片刻,以坚定的口吻回答道:“陛下,臣觉得足够了。” 算端那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很好!当我遍数全军将领之后,全花剌子模大概也只有你能做到!那么请你明晚迅启程赶赴瓦里安,将那些异教徒踏于马蹄之下吧!” “喏!” “至于正面的敌人,就由我来牵制他们,使之动弹不得。如果他们敢于追出阵来的话,那就一战将之解决!不过,敌将能想出如此策略,应该不至如此。” 在目送铁王离去后,札阑丁当即下令全军准备明日出城列阵,同时将相征着花剌子模王权的黑鹰王旗高高升起,摆出大张旗鼓的架式。这一消息立刻被蒙古军的探子所获知并迅速禀报至失乞忽都忽的面前。 “札阑丁果然在城内!”他心中的喜悦溢于颜表,“我们的计划成功了,敌人的主力已经被吸引出城,如果全力攻击我们的话,就让他们在野战中领教一下箭簇的威力!” 他当即下令全军准备战斗,又命探子重点注意敌军本阵的动向,时刻回报。 这道命令被迅速下达出去,对巴鲁安城的监视立刻放松了下来。也正是趁此时机,并未随主力出征的铁王灭里在翌日深夜率领五百名精选的骑兵悄然出城。为了保持隐秘行军的状态,他们全部改换为蒙古军的打扮,这些衣甲是上次偷袭所获的战利品。每名士兵的口中都衔着一枚银巴里失;马的四蹄用厚棉布层层包裹起来,鸾铃也被摘下,马嘴也被用布条勒住。总之,一切足以曝露行迹的可能,都被严密地控制起来。 灭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抬首望天,不禁暗呼“真主加护”。因为天上阴云密布,月亮被层层云幔所遮蔽,全然无法透下一丝微光,原野一片阴暗,唯有长草被夜风所翻弄,浑似黑色的海洋,汹涌起伏的波澜中发出低沉的涛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五百骑兵行在其中,犹如一条游弋的苍龙,披波斩浪地进发着。 ※※※※※※※※※ “夜袭!” 始终保护着鹰隼之聪,狐狼之警的蒙古哨兵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整个人就化做了一马当先杀来的铁王战斧之下的一缕血烟。接着,五百骑兵一拥而前,裹挟着死亡之风,挥舞起复仇之刃,立刻将天鹅绒般纯黑的夜幕背景染上血的纹理。 围城军两千户之一的兀格勒一面叱喝着部下反击,一面挥动长刀劈斩向首当其冲的铁王。然而,这次交锋的过程仅止一合即分出了胜负,长刀被巨斧掠起的旋风席卷,直飞上半空,其头颅则难禁风势的扫荡,在血雾之中化为尘屑。 挥舞着黑红相间的巨斧,铁王放纵那匹型体巨大的黑马尽情驰骋着。他的气势与速度就象兴都库什山谷中奔流激荡的烈风,将铁与血的气息吹散于整个战场之上。凡是他所到之处,背后留下的只有残缺的尸体和凄厉的哀鸣,如同史诗中的英雄鲁思坦一般,无人可当其锋! 终于,抱持着抵抗之心蒙古军们有所觉悟,今晚他们所遇到的是人力所难以抗拒的魔神,即使是军神速勒迭也无法阻拦。他们全线崩溃,悲鸣着纵马奔逃,有的人甚至四肢麻痹,忘记了身处于战场,他们的下场自然是化做“狮子尾巴”之下的亡魂,永远留在异域的土地之上。 很快,铁王灭里已经突入了蒙古军第二支千人队的营地之中。 这一队的千户木华德在得知兀格勒之死后,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因此,他不敢与铁王正面交锋,指挥着部队尽力后撤,保持着与花剌子模军的距离,以弓箭阻碍对方的冲击。这一招颇有成效,铁王的部下连连中箭,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追击的速度。铁王眼见自军受阻,不得已向后微微退却,重整因受挫而略显混乱的部队,借着这个机会,木华德命令部下放弃营地,只带上换乘用的马匹,借着夜色逃之夭夭。 瓦里安城堡内的守军虽然听到了城下的厮杀之声,却因为黑夜不辨真伪,生怕中了敌军的计策,所以未敢出击。及至铁王率军来到城下,他们才懊悔自己过于小心,错失了全歼这支蒙古军的大好时机。 铁王并未入城,只是命城内的守军出城打扫战场,将蒙古军弃下的给养搬入城内,补充军粮,防止敌人卷土重来,再困此城。然后,他就带领士兵们乘着夜色疾行,于天将破晓前与札阑丁的大军汇合。几乎是与此同时,失乞忽都忽也得到了战败的消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计略已经被敌军所识破。 “既然在策略上无法取胜,那么唯有在战场上决一雌雄了!”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趁部队的士气还未因战败的消息而衰退,全力以赴和札阑丁的主力进行正面决战。 当秋日的朝阳穿破云层,出现在远方白雪皑皑的险峰顶上,射下的光芒被巨镜般的冰川所反射,变得冷利耀眼起来的时候,札阑丁已经得知了蒙古军出动的消息,当即下令出阵。 “敌人昨夜战败,今日必然尽出主力,其第一波攻击势必强猛无俦。因此,我们必须以铁壁般的守势来抵御。” “要采取守势吗?是否会助长敌人的气焰?” 名叫木匝非儿的土邦领主迟疑地询问道。 “再嚣张的气焰,也会被‘忽炭之王’的热量夺尽。让他们发泄疯狂吧,我们要的只有胜利!”札阑丁冷静地解说着自己的战役构想,“记住,作战最重要的是人与马的精力。我们以逸待劳,使得蒙古人不得不多走几帕列散的路程,这就消耗了他们一部分精力。开战后,不到擂响战鼓的时候,所有的士兵一律不得上马出击,要将马缰绳栓在自己的腰间,步行应敌,用我们足以遮蔽天空的箭簇将敌人击退。” “了解了。” 豁然开朗的众将齐声答应道。 “好!我们出战!” 札阑丁断喝一声,举步欲行之间,忽然在人群之中瞥见了铁王灭里,连忙叫住了他。 “你昨夜已经恶战了一场,还是留下来修养吧。” “陛下莫非打算战死沙场吗?”铁王反问道,“失乞忽都忽是异教徒之中数一数二的猛将,你一人独自迎击,我怎能放心?” “可是……”算端的神色微微一窒,露出坚持的表情。 铁王黝黑的面孔如同投入熔炉之中的铁块般,骤然变得通红。他厉声说道: “此战事关花拉子模的复兴与毁灭,身为臣子的我怎么置身事外?” 在对方凛冽战意的催动下,算端只得点头允诺。 “好吧,你去统领右翼,和左翼的阿黑剌黑配合,只待我中军鼓响,立刻包抄蒙古军队侧翼,将他们彻底包围起来,一举歼灭。” 花拉子模军按照事先制订的战法,以坚固的方阵抵挡着失乞忽都忽的进攻。蒙古军采取传统的战法,以缠绕战术不断从各个方向发动轮番突击。如果不是札阑丁事先传下的严令,他的计划很可能会成功。 一连两天,无论怎样变幻阵形与攻击方式,却始终不能获得实质性的突破。失乞忽都忽望着部下们日渐疲惫的脸色,心中焦虑万分。自从西征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眼前这样难缠的敌手。 “大人,再这样下去,士兵们会体力不支的。” 许多部下都相继进言,要求撤退。 “不能撤!要坚持下去!”失乞忽都忽半是回答众将,半是告诉自己,“难道我们万里西征,来到异国他乡,就是为了成就孺子札阑丁的威名吗? 第198章 我们是无坚不摧的苍狼,裂石断水的把阿秃儿!决不能让手下败将看到我们的后背和马尾!” 他的心中越恼怒,脸色反而更加苍白,全身散发出青冷的气息。他在临时帐幕内反复走动着,脚下忽然踏中了一团柔软的物体。他看也不看,飞起一脚踢出,却没能一下子将那物体踢开,这才低下头去查看,原来是一卷用来覆盖地面的毡子。 随从连忙跑过来,从他脚下抱起了那卷毡子。看着随从有些吃力的样子,失乞忽都忽冷冷地问道: “你又没去冲锋,难道也没气力了吗?” 随从讷讷地不敢多言,只是抱着毡子奋力向后拖。 “大人,这毡子足有一人高,重量也不轻啦。” 身为副将的脱欢帖木儿生怕随从因此受罚,连忙上前一步,劝解道。 谁知,他这一番话却令失乞忽都忽的眼前骤然一亮,头脑中正有一个念头飞快的掠过。他立刻集中所有的思想,努力去捕捉那个念头,脸上的神色忽而困惑,忽而苦恼。人僵直地伫立于原地,仿佛被某种魔法定了身。 终于,他抬首仰望帐幕的穹顶,脸上显现出恍然大悟之色。随之,他倏然伸出双手,一把搂住了脱欢帖木儿,发出快乐的欢呼: “朋友啊,你是长生天派来的胜利使者吗?你是我生命之中的福星吗?不管你是什么,你都为我们开辟了胜利的道路!” 突然遭遇如此亲密的表示,脱欢帖木儿愣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我的朋友,你还没有领悟到你的言词的价值,那么让我来表演给你看。” 说罢,失乞忽都忽放开了脱欢帖木儿,大声对各队将领宣布道: “你们现在就返回各自的部队,命令每一名士兵取毡子一卷,将其竖起来捆缚在备用战马的背上。记得给每卷毡子都披上一件铠甲,让敌人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我们的军队。” “大人高明!” 脱欢帖木儿率先醒悟过来。给毡子卷如此一打扮,从远处看去,就是一名蒙古士兵。这样一来,敌人就会以为己方援军到达,因而产生畏惧之心,严重打击他们的士气,甚至还可能造成溃逃的局面。 这个计策果然产生了效果。当翌日晨雾散尽之时,花拉子模军惊讶的发现,眼前的蒙古人突然多出了一倍以上的兵力。这使得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他们立刻发生了动摇。 “蒙古人的援兵真的到达了吗?” 札阑丁初闻此事,也不免大吃一惊。他立刻来到队伍的最前列,冒着如刺猬般迎面射来的箭簇,亲自观察敌情。 “不对!敌人在使诈。”观望片刻之后,他果断地说道,“连续两天的冲锋已经使他们疲惫万分,如果真的出现了生力军,又怎会只留在阵后,而依旧派遣疲卒上阵呢?” 他当即飞身跃上一匹战马,拔出腰间的半月刀,大声对士兵们说道: “勇士们,不要被敌人的诡计所欺骗!他们的援兵是假的,我们依旧掌握着优势兵力。让我们摆开队伍,从左右包抄过去,彻底击败他们!今天,是真主赐予我们复兴花拉子模的荣耀之日,建功立业正在今朝!” 讲演完毕后,他立刻命令中军擂起战鼓,发出反攻的信号。养精蓄锐以久的花拉子模士兵们发出尖锐的战呼之声,立刻解开系在腰间的缰绳,学着算端的样子飞身上马。左右两翼的铁王灭里和阿黑剌黑也相继听到了鼓声,立刻下达了进攻令。然后如同两把有力的铁钳,分头插入蒙古军的侧面,实施全面的围攻。 “大人,敌军好像识破了我们的计策,开始反击并意图包围我们!” 脱欢帖木儿觉察到危险的状况,急忙发出了警报。几乎与此同时,失乞忽都忽也发现战况正在走向对己方不利的境地。花拉子模军所发动的反击如雷霆般猛烈,几乎于瞬间便撕裂了蒙古军的前列。几个首当其冲的千人队立刻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虽然经过艰苦的抵抗,但是体力马力俱已接近极限的他们又怎能经受这生力军的冲击,不久就淹没在如狂涛般汹涌而来的敌群之中。 “撤退吧,再不撤就晚了!” 脱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还记得成吉思汗在临行前曾经单独召见自己,命令一定要象保护自己的生命般保护失乞忽都忽。他看到主将还在犹豫,当即来不及细想,对身边的几名侍卫一使眼色,大家一拥齐上,不顾失乞忽都忽大声反对,死拖活拽地将他推上了战马,然后簇拥着他向后退却。 “敌军的帅旗在后退,我们追上去,将他们赶入北面的洼地。那里的大小土坑会代替我们截断敌人的退路!” 身先士卒的札阑丁立刻洞察到敌阵中心的变化,大声鼓舞着士兵们,并带头追逐起来。此时,花拉子模军士气如虹,攻击的势头如同大海涨潮般一泻千里,迫使蒙古军不断地后退,终于从败退转为溃退,最后变成了溃散。然而,正如札阑丁所预料的那样,那些坑洼不平的地形限制了他们的速度,有些人稍不留神,战马就陷入坑内,嘶鸣着跪倒,将背上的骑者掀翻在地。还未等这些马背好汉们爬起来,后面的追兵已经赶到,用手中的刀剑将他们送上了天。即使那些侥幸避开洼地的蒙古军,也因马力不济,被从后面追上,斩杀在地。 逃亡之中,失乞忽都忽不断地回首遥望,每次都会看到自己部下悲惨的情景。秋日的肃杀之风劲吹而来,夹带着喊杀和悲鸣、金铁的交击、马蹄的踢踏和血的气息,就像涌起的云一般扩大。逃亡的蒙古军和追击的花拉子模军已经完全无法辨别,只有不断倒下的蒙古战旗昭示着全线崩溃的命运不可逆转。 忽然,逃亡的蒙古军发出惊恐地悲鸣,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所披砍似的向两旁分开,露出了一道黑色的巨影。 “铁王!” 护卫之中有一名参加过忽毡围攻战的老兵,他一眼认出了追击者,不禁发出绝望的哀号。 “不要慌!你们掩护主将撤退,我来会会这位花拉子模第一勇士!” 脱欢虽然心中也在发颤,但他还是坚决地执行了成吉思汗交付于他的任务。随即,他觉悟地拔出腰刀,斩下了自己的一幅衣襟,交给那位老兵。 “将此物交给大汗,告诉他我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 说罢,他圈转马头,挥动兵器,迎向那死亡的阴影。 铁王的第一击已经使他意识到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但是在失乞忽都忽还未脱离危险之前,他必须奋力支撑。正是这个信念的支持,他居然奇迹般地挡住了铁王连续十几次攻击。最后,他终于筋疲力尽,被巨斧掀起的黑色狂风扫落马下,再也未能爬起。 “将军,这是匹好马呢!” 铁王的亲兵兴奋的呼叫着,政要上前去拉扯脱欢的坐骑。忽然眼前白光闪动,吓得他连忙缩手闪避。却见一人一骑已经飞驰而至,伸手抓住了那匹马的缰绳,牵起来就走。 这个变故连铁王本人也感觉出乎意料。他本能地认定敢于袭击自己亲兵的必然是蒙古军,于是毫不犹豫地抽弓搭箭,脱手射出。那个夺马者似乎也未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一点防备也没有,登时被射落马下。亲兵连忙飞马追上去,低头打量了死者一眼,忽然惊呼起来: “啊,这……这……” “怎么了?”铁王大声追问道。 “将军,这个人好像是阿黑剌黑异密大人的兄弟。” “糟糕!”铁王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 默然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带上尸体去见算端吧,这件事情还是如实禀告为好。” 只是这一迟延的功夫,失乞忽都忽一行已经逃远了。何况,铁王此时也已无心追击,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然而,这一仗无疑以花拉子模军的完胜而告终,四万蒙古大军几乎没有几个能生还。札阑丁的第一次正式反击获得了空前的大胜,蒙古军则遭受了自西征以来的首次惨败。花拉子模的微弱火种终于再度升腾起来,在南方的山岳之中形成燎原之势!—— (1)巴鲁安(baruan),在今阿富汗帕尔望省省会恰里卡尔附近。 (2)瓦里安(wôliyân),在巴鲁安西北。 (3)波斯长度单位,约合七公里。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四章申河之战 在得知失乞忽都忽战败的消息后,成吉思汗并未做出过于强烈的反应。他只是下达了一道集合令,命各地的蒙古军前来汇师。不言而喻,他准备亲率大军征讨札阑丁。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在私下里召来亚老瓦赤,对他下达了另一道暗令。 “请你代我拟一些书信,派得力之人分送南方各地的领主,晓谕他们,我的敌人是札阑丁,而不是他们。只要他们离开那个孺子,我就会赠予他们满载黄金的骆驼。” 当亚老瓦赤领命离去后,成吉思汗又一次走到忽阑的帐幕中去看望业已病卧不起的她。在翻越兴都库什的大雪山时,忽阑的马突然滑倒,虽然身体只有些擦伤,但是至今犹自昏迷不醒。 “这种昏迷很象是心疾。” 精于医道的耶律楚材在亲自诊断后如是说。 “什么叫心疾?” 成吉思汗追问道。 “心疾一症,因各人心境不同而互有差异,往往十人之中有九不同。王妃堕马之时,必然心中正有所思,突遇震荡,其思中绝,散于头脑之中不能凝聚,故此神魂不守,遂成心疾。” “先生这些话,我不能完全理解。我只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使她苏醒?” “大汗勿忧,此症并不难治。只需由王妃的至亲之人在她的身边,每日呼唤其名,久之必醒。” “至亲之人?答亦儿兀孙没有随我西征,现在相隔万里,怎么来得及啊。” 第199章 楚材不慌不忙地答道:“自古人之相亲,不过父子夫妻之份。虽然王妃的父亲不在眼前,但是身为她的夫君的大汗,岂非正是最为恰当的人选呢?” “唉呀!”成吉思汗以手加额,“多亏先生提醒,我这就去做。” “以大汗之龙威,相信不久后王妃就会醒来。只不过……” 见楚材欲言又止,成吉思汗连忙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恕臣直言,即使王妃度过眼前这一关,也不能再受半分劳碌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最初的水土不服之症已经严重的侵蚀了她的生命力,之后的长期行军更无异于雪上加霜。因此……” 楚材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大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怆的神情。自从追随这位主君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触及到大汗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过去,无论任何时候,大汗都不曾将喜怒之色透露予任何人。在楚材看来,他的内心正如他的尊号般,永远是一片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大海。然而,今天,此时,大海竟然在瞬间显现出苦涸的迹象,虽然转瞬即逝,却余此惊鸿一瞥之间,看到了海的深处那不平静的潜流。 “那么,臣下先就此告辞了。” 楚材不敢再多留片刻,在成吉思汗近乎下意识地颔首之后,立刻退了出去。确切的说,楚材的离去根本不曾引起成吉思汗的注意。他只是怔怔地去看忽阑,将现实与回忆同时在心间不断地往复流转着。楚材所言,他何尝不知,也不止一次的婉言劝阻过忽阑。可是,这个神奇的女子每次都以坚决得近乎顽固的态度一口回绝。历来说一不二的大汗,偏偏在她的面前一筹莫展。 于是,成吉思汗就按照楚材的建议,每天一有时间,就会陪在忽阑的床前,将嘴唇贴在她的耳畔,用轻柔的声音诉说着属于她们之间的那些时光的故事。从初会时的彼此防范、猜忌、折磨、思恋,到长城月夜下的交谈、大战前夕的私语、西征路上的争执。成吉思汗充分发挥了自己那惊人的记忆力,每一段故事的细节都不曾遗漏。如果当时有人在旁边秉笔记录,一部英雄美人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恋故事只怕要胜过所有记述这金戈铁马岁月的志史文字。 可是,无论成吉思汗如何竭尽全力地诉说,披肝沥胆地千呼万唤,忽阑依旧不曾醒来。随着时日的迁延,就连一向澹定从容的耶律楚材也感到束手无策了。惟有成吉思汗本人,却发现了产生于忽阑身上的某种不可思议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幅度极其细微,如果不是成吉思汗这样对忽阑的每一寸身体都有所了解的人,是不会发现的。但是,变化是真实的,于每时每刻都有着实实在在地嬗变:那因病势所迫而日渐枯萎的容颜已经悄然恢复;僵硬干燥如同戈壁的肌肤开始重新润泽起来;失去血色而变得铁青的嘴唇再现娇嫩的玫瑰颜色;至于那具被抽离了生命力的枯槁之身也渐渐丰腴了起来。 “我相信,你会醒来的!在我带着胜利的花环归来奉献给你的时候,你一定会苏醒!” 当出征的战鼓催促着成吉思汗离开的那一刻,他对忽阑留下了一往情深的注目之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话音落地的时候,他猛然转身,离开了帐幕,向金色宫帐走去。在那里,有能征惯战的将领们在等待着他;他的目光越过宫帐,直视南方的群山,越过那些山峦,敌人札阑丁也在等待着自己。他用傲慢地口吻向自己发出了挑战书: “请你指定决战之地,我将在该处恭候大驾。” “来吧,孺子!” 成吉思汗的回答更加简明扼要。其实,就是这四个字,也过于嫌多了。真正的战争,是以生命为舞台,刀剑做和声,在血肉横飞的背景下上演的修罗之舞! 在即将进入宫帐之前,阿巴该轻轻靠近他,小声说道: “大汗,二王子已经来了。” 一想到察合台,木秃坚的悲惨死状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这又是一道无法忽视的命题——怎样才能使察合台克制丧子之痛呢? 刹那间,成吉思汗的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我要设宴招待我三位勇敢的儿子,做为对他们的功绩的奖励!” 在接受了众将的朝拜后,成吉思汗命令他们即刻返回各自的驻地,准备出征。然后,就和三位王子饮酒叙话。 “父亲,木秃坚最近没惹您生气吧?” 自从进入大营,察合台始终没有看到儿子的踪影。平时,木秃坚一向是与父亲形影不离的。为此,他特意向怯薛歹们打听情由,然而所得到的都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敷衍。这不免使得一向心思沉重的他愈发满腹疑虑,只是碍于场合,不便出言询问。直至此时惟有父子兄弟居家一处时,他才敢于启齿相询。 成吉思汗没有回答他,却用恼怒的语气向三个儿子发出不满的指责。 “你们三个都长大了,也越来越不听话了。我命你们火速前来会师,为何拖延到今天才到?你们应该比那些将领们更加迅捷,因为这是父亲的召唤!可惜,你们没有这样做,我很失望!如果想学术赤那样躲在自己的兀鲁思里不出来,那以后就不必来见我啦!” 此言一出,三子如遭雷殛,登时齐齐变色,全身颤抖着跪伏在地,连称“不敢”。 成吉思汗以谴责的目光盯住察合台,冷冷地问道: “现在这里,你最年长。你究竟怎么说?” “父亲!”察合台响头碰地,“孩儿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至死也不会做出违抗父汗命之事!请相信我吧!” “你只是说说罢了,要我怎么相信?” 成吉思汗继续对察合台施加着巨大的压力,令他几乎不敢抬起头来,只是连连叩首,不停地表示自己决定忠诚的心意。 “如果你的话都是发自真心,那么你就要拿出实际的行动来证明给我看!” “喏!孩儿一定会证明自己的!” “记住你对我许下的承诺,如果不能实践,又当如何?” “如若食言,”察合台大声说,“甘愿受死!” “好!那么我现在就要考察一下你的心意。”成吉思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么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儿子木秃坚已经战死疆场!我命令你不得做出一丝悲伤哭泣的行为!” “什么?父汗你在说什么?你是在考验我,对吗?” 察合台呆愣愣地跪在那里,身体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这一切都是真的。木秃坚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我的命令你也必须遵守!” 说到这里的时候,跪在一旁的窝阔台和拖雷已经觉察到父亲的口调之中有着某种轻轻的颤抖。他们悄悄抬头,偷眼观察父亲的脸色,依稀可见在他那层愤怒面具之下,悲恸的潜流也在不时翻起浪花。那浪花浮现在眼中的时候,就变成了滢滢泪光。 望着察合台的时候,成吉思汗发现自己的目光被一种多面晶体所折射,散发到整个空间之中。三个儿子的形象在瞬间发生了严重的分离状况,许多个相似的身影在跳动着,使得他们本人反而变得支离破碎起来。觉察到这一点之后,成吉思汗只得站起身来,匆匆走开。他不想在人前哭泣,因为那是软弱的表现。而在他的人生字典之中,软弱永远做为一个贬义词而遭到鄙夷和不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然后缓缓地走出宫帐,希图在热火朝天的备战盛况之中寻求忘忧的药剂。 帐幕内,窝阔台与拖雷呆呆地凝视着依旧僵直的,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兄长。他们想从中解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许久,拖雷小声呼叫了一声: “兄长……请节哀……” 察合台被唤醒了。他茫然起身,形若梦游般地向两名弟弟微微点头,脸上甚至还挂有一丝古怪的笑意。 “父汗,我听话,我不哭,我没事……没事……” 他这样双眼发直,口中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慢慢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一张小几案横在面前,他都没有发现,一下子被绊倒在地。窝阔台与拖雷连忙上前去搀扶,还未走近,察合台却已经重新爬起身来,仿佛根本不曾摔倒过一般,仍旧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前走着,消失在宫帐的入口处。 “合剌察儿啊,快来。” 应窝阔台的呼叫,察合台的三位辅佐之一的合剌察儿疾步跑入。 “快跟上我二哥吧,不要让他因失魂落魄而受到伤害。” “两位王子请放心吧,大汗早已安排蒙克与亦多忽歹跟上去了。有他们在,二王子不会受伤的。” “父汗真是事事周到啊。” 窝阔台与拖雷这才慨叹着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受到成吉思汗那从不轻易表露,却始终无所不在的父爱。 ※※※※※※※※※ 就在成吉思汗为身旁的亲人至爱的命运而陷入无尽烦忧的时候,札阑丁算端也正受到内部不合的困扰。 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还未散尽,土著诸侯的领袖阿黑剌克异密就因铁王在战场上误杀其弟的情件而上门兴师问罪,要求札阑丁交出凶手,并声言要用灭里的人头来祭奠弟弟的亡灵。 札阑丁自然不会答应这个条件。他命灭里躲入自己的后帐,由自己来应付阿黑剌克。遭到严辞拒绝的阿黑剌克当即大怒,他挥舞着拳头怒吼道: “你要庇护的这些只会戕害自己人的胆小鬼吗?从前害怕蒙古人的正是他们!他们到处宣扬蒙古人的强大,来掩饰他们的无能。他们说蒙古人是刀枪不如的猛兽,是不可战胜的魔鬼。结果,蒙古人真的称霸于世界之上,横行在兵力比他们多几倍的国土上,仿佛世间真的没有人能战胜他们。现在,我们击败了他们,也让天下人知道蒙古人也不过是些凡人。我们的刀砍中他们,也同样可以使他们受伤、死亡,他们流出的血也与常人没有两样。 第200章 可是这些可恶的突厥蛮呢,他们又借机开始吹嘘起来,开始污辱、迫害甚至杀伤曾经与其并肩抗敌的盟友来了!而这一切的狂妄与恶行,都是在身为算端的你的庇护与纵容之下发生的……” “够了!” 一直在帐后倾听的铁王再也无法忍奈下去了。以他那宁折不弯的性情,此次若非一者顾忌算端的事业,二者又确感自己误杀友军实是有愧,否则决不会听从札阑丁的劝告而行躲藏之事。但是,随着阿黑剌克愈来愈放肆的攻击和直指算端的辱骂,最初的一点歉疚之意早已随着怒火的升腾而烟消云散。 “收回你的无耻之言,拿出你的武人勇气,我们以争斗的胜负来向万能的真主祈求公正的裁决!” “好啊!好一个公正无私的算端,原来虽然将这个杀人凶手窝藏在自己的帐幕内!” 一见铁王现身,阿黑剌克双眼尽赤,如欲喷火。札阑丁却在心中叫苦不迭。虽然对方的那些话也使他大为恼怒,但是面临着成吉思汗大军的威胁,他又不得不强自按耐,试图安抚对方,不至因此而引发内部分裂。可惜,这条路被铁王的突然出现所彻底断绝了。于是,他也只好板起脸来,冷冷地问道: “阿黑剌克,你既然夸称勇猛,是否敢接受灭里的挑战呢?” “有何不敢!” 阿黑剌克怪叫声中,半月刀“呛啷”出鞘,猱身而上便砍向铁王的面门。 “不是在这里……” 札阑丁的话还没说完,灭里已经抢步上前,闪电般伸出他那怪力无双的巨手,一把就握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随即只是轻轻的一扭,阿黑剌克顿时发出一声惨呼,手中的刀“铛锒”一声就落在地上,身子侧倾着动弹不得。 灭里的鼻翼微微一扇,发出轻蔑的冷笑,五指一松,同时将对方向前轻轻一推。阿黑剌克呻吟着向后倒退数步,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坐倒在地。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自己被攥得发痛的手腕,险上露出惊惧、恐慌、不甘以及难以置信等诸般不同的表情。 正在此时,帐幕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有数十人将试图阻挡他们的护卫推开,冲了进来。阿黑剌克一见他们,脸上的神情立时有所改变。札阑丁和铁王也看到了他们,正是那些土邦诸侯们。 “他们是要借机谋反吗?” 这道闪电般的念头几乎同时飞掠过二人的头脑之中。铁王双臂平伸,抢上一步,将身体化做一面铜墙铁壁,将算端护在身后。他的须发无风自动,雄壮过人的身躯将一股压迫感直接送入对面众诸侯的心中。眼前这情景,恰如一群豺狗面对一只狮子,虽然豺狗势众,但是畏于狮子的勇猛,不禁望而却步。 缓过神来的阿黑剌克指着铁王向众人叫嚣道:“你们看啊,自称公正的算端居然将杀人凶手窝藏在自己的帐幕中,我们还怎么信任他呢?我们帮他打退了蒙古人,他却只会保护自己的突厥亲戚,这真是太令人寒心啦。” “是啊。这些突厥人根本不把我们当成朋友,为了一匹战马的归属就会和我们反目成仇!” 立刻有人应和而回答。札阑丁认出了他,正是合剌鲁人的异密阿赞。他的煽动当即引发了诸侯们此起彼伏的报怨与不满。 ——“这些家伙,打仗的时候没见他们多卖力,可是分起战利品来,比谁胃口都大。” ——“昨天,就在昨天,我的士兵还被他们的人打伤了。他们抢走了本应属于我们的战利品!” ——“这样的主君,完全不值得侍奉!” ——“对!离开他,离开这些自以为是的突厥蛮!” 声浪在札阑丁的耳际接连不断地响起,然而他却从中隐隐觉察到来自成吉思汗的声音。是他,在软硬兼施地瓦解自己的军队,用恫吓与黄金胁迫收买了眼前众人之中的大部分,尤其是阿黑剌克。 “这些不识大体的笨蛋。” 他乜视着他们,鄙夷之风在心中不停地涌动。花了很大的气力,他才强行压制了想要呕吐的感觉,然后缓缓说道: “蒙古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现在分手无异于寻死路!难道回去坐等敌人来各个击破吗?” “让你的蒙古人见鬼去吧!别想再有花言巧语来骗我们继续给你卖命!即使蒙古人真的来了,他们想要的也只是你们两个的人头,你们自己去和他们作战吧!我们不做替死鬼!” 留下这样的绝情言辞之后,他们一哄而散。 “可恶!让我追上去取下他们的首级,做为对敢于背叛陛下者的警示吧!” 铁王灭里的愤怒从未如今日般炽热。除了战场上之外,平时从未对任何人动过杀机的他,却说出了充满了血腥的话语。 “让他们走吧。”札阑丁轻轻摆了摆手,“杀死他们又能如何呢?除了造成更多的仇恨之外,完全无补于事。” 听算端这么一说,铁王的盛怒颓然而止,低垂着头,说道:“这一切都是我所造成的。如果不是那一箭……” “呵呵。”在这样的时候,札阑丁居然笑出声来,“你那一箭,有与无又能有多少分别呢?介口,只要肯找,总会有的。总之,还是我的威望与统御力不足,才会在计略手腕上败给了成吉思汗。那个男子,实在太可怕了。” 说话之间,札阑丁抬起来,依稀看到头顶上正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在鼓荡着。 整个下午直至翌日黎明,花剌子模军营内始终不曾安静过,由土著部队掀起的离散风潮甚至波及了一些立场不坚的突厥军也随之离去。结果,当札阑丁查点剩下来的部队时,发现仅余一万多人。 “现在,我们真的成为命运的弃儿啦。”算端苦笑道。 “算端,不要灰心,我们南下卑路支(1)吧,在那里重整旗鼓。实在不行,还可以渡过申河,去向哥鲁算端求援。看在同为真主的仆人的份上,他会帮助我们对付真主的敌人成吉思汗的。”铁王献策道。 “也只得如此啦。” 算端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于是,残留的部队被集合起来,迅速南下。 几乎在他们行动的同时,成吉思汗也得到了由失乞忽都忽亲自报来的消息。自从战败后,这个自尊心极强的青年将领就始终停留在花剌子模军的附近,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罪臣要说的已经完毕,请大汗按照军令处置吧。” 他跪伏在地,向成吉思汗说道。 “先不要忙,仔细给我讲讲全部的战况,不要遗漏任何细节。”成吉思汗说道。 于是,失乞忽都忽就一五一十地将巴鲁安之战的前后经过,双方的进退攻防讲了出来,一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其间,还回答了成吉思汗多次发出提问。 当讲述告于段落后,成吉思汗淡然道:“六弟啊,你的失败只因惯于胜利,从无挫折。如今尝尝失败的滋味没有坏处,只会使你更富有经验。我相信,以后在军略之上,你会更加谨慎和老练。” “赦免我了吗?”失乞忽都忽惊呆了。 “我曾许你九犯不死之罪,这是第一次。” 成吉思汗只说了这一句后,就命令全军出发,追击札阑丁。在他看来,现在的时机恰到好处,自己展开的谋略已经使敌人不堪一击。 “追上去,一举消灭摩诃末的孺子。最后的胜利荣誉永远属于蒙古!” ※※※※※※※※※ 申河(sind),也就是今天的印度河。这条发源于喜马拉雅山麓的湍急大河在如同被天神的利刃所斩开的河床上奔流不息,它与北方的高山如同天然的屏障,将南方的土地与亚洲本体彻底的隔离开来。因此,后世地理学家为其命名为“南亚次大陆”。 遭到成吉思汗大军追击的札阑丁算端率领残部于两周前放弃哥疾宁后,一路撤退至此,在一片临河平地上安营扎寨。这条河是花拉子模与印度之间的天然分界线,一旦渡过这条河,他们将彻底脱离本土,进入异国的领地。虽然支配河对岸的同样是信奉伊斯兰教的民族,但是札阑丁如今毕竟是一国之君,还带领着自己的部队。为了避免被误会为入侵者,他不得不慎重从事。在与铁王计议之后,他派出了使者去进行接洽,然而已经过了几天,还未得到任何回音。 但是,他并不急于渡河,因为从哥疾宁运出的大批金钱财物还没有完全到达。做为日后复国所需的资金,稍事等待也算不得浪费时间。何况,他考虑到蒙古人一旦占领哥疾宁,照例会进行大肆抢劫与杀戮,那片人口稠密,出产富饶的土地足以延迟敌人的追击速度。虽然对于一名王者而言,这绝对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但是在这种危急关头,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为所以死去的人们复仇!” 站在滔滔大河岸边,札阑丁如是想到。然后,他对铁王说道: “命令士兵们抓紧休息,做好渡河的准备。” “船太少了,大家竭尽全力也没找到几条。” 铁王沉声答道。饶是他勇猛无双,然而在天然的险阻面前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不必过于忧虑,我们还有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札阑丁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因此,他还是下令全军加强警界,以防蒙古人的偷袭。 他的不安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警觉,使得他最终免遭袭击。因为,就在札阑丁军迁延于申河岸边之际,成吉思汗的大军正在昼夜兼程,向此地合围而来。 从巴米安出发后,成吉思汗几乎片刻不曾停留,对于沿途的城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札阑丁的身上。一路上,他几乎一言不发,除了在路过巴鲁安战场的时候将失乞忽都忽唤来,命他为自己解说双方布阵的情况。听完讲述,成吉思汗说道: “你们双方都没有选择正确的地形,因此在布阵上各有失误。 第201章 只是札阑丁的失误要少于你,因此他取得了胜利。世间诚然没有完美的作战,胜负双方之间的差距,比较的就是谁犯的错更少一些。你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洼地,他却没有想到利用瓦里安的部队去截断你的退路。因此,你撤退的时候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他却未能全歼于你。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札阑丁并非不可战胜的敌人!” 对于这番分析,失乞忽都忽除了钦佩之外,几乎无话可说。 “不要象看天神一样来看我,我和你一样是凡人。只是,我所经历的失败与挫折比你要多一些而已。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失败是经验,从失败中寻求胜机者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成吉思汗说到此处,就住了口。因为他看到一名斥候正在飞马赶来。 “札阑丁和他部队还留在申河边,似乎在等待辎重队。” “很好!我们全力追上去,一定要在河边包围他。” 成吉思汗果断地下达了急行军令,部队抛弃所有蠢笨的辎重,昼夜行军。即使在路过哥疾宁城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停留。对于这座首府城市,成吉思汗也只是留下亚老瓦赤为本地的达鲁花赤,负责组织后勤。全军主力则兵分两路,展开有力的铁钳,向札阑丁逼进。 ※※※※※※※※※ “算端,蒙古军来啦!” 飞马而来的斥候发出的惊呼令所有人的心房为之一颤。即使是札阑丁也不免勃然色变。 “居然如此之快!” 已经没有检讨失算的闲暇,他只能布置应敌的阵势。 “这些财物不能留给敌人。” 札阑丁咬了咬牙,命令将所有的东西一律投入河中。随即,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开始后悔未能早一点将他们送过河去。之前,他曾经试图安排一条船只来运送他们,但是命运之风阻止了这次行动,引导着激流将船打碎在陡峭的岸边礁石之上。 “做为王族,你们不能落在蒙古人的手中去承受屈辱。我决定提前将你们送往真主的身边去。” 因为伊斯兰教禁止自杀,他只能命令部下将他们全部丢入河水之中淹死,即使是那个最令他疼爱的小儿子,也未例外(2)。 翌日,也就是回历618年11月25日,随着远山间腾起冲天黄尘,满山遍野的蒙古军呈现出扇面状的包围网,切断了这片河畔平地的所有出路。他们重重包围了札阑丁的军队,状若一张弓,而背后的申河则恰似紧绷的弓弦,配合着人为的攻势,将算端和他队伍陷入水恶火险的境地。 针对蒙古军的阵势,札阑丁将自己仅用的部队分成左右两部,他将右翼交给铁王率领,左翼则由自己亲自指挥。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他勇敢地升起王旗,并率先展开突击。 双方接战之初,蒙古军没有全力攻击,反而不停地后退,渐渐将花拉子模军引离河边。这是成吉思汗事先制订下的战略。他在战前颁布了必须生擒札阑丁的命令,因此必须设法展开全面包围,才能实现这一意图。当花拉兹模军的后背已经彻底脱离河岸之际,两支精锐的蒙古骑兵突然如闪电般突入河岸,截断了札阑丁的归途,同时开始以迅猛地攻势击打着花拉子模军后队。 这出乎意料的一击,确实使得札阑丁吃惊非小。但是,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命令全军毋需顾忌背后,继续全力向前突击,力求打开一条突围的通道。可是,当战斗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他猛然发现了蒙古人正在采取一种奇怪的战法。对方每一层部队的阻击并不强烈,几乎是稍加接战就向两侧退却,而接下来的一层立刻补充上来,依旧是稍触即退。这使得自军不多时便前进了将近半帕列散的距离,可是依然无法冲出蒙古人的包围圈。 “敌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士兵呢?难道他们……” 灵光一闪之间,札阑丁猛然有所醒悟:对方的兵力并非强大到无休无止,只是每层部队退却之后就立刻绕到阵形的最后,重新组织起新一层防线。如果继续任其发展下去,不待自己突破敌阵,部下们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战了。那么,这种战法真的无懈可击吗?不!天下从来就没有无懈可击的东西。那么,敌军的破绽究竟在何处呢?—— (1)卑路支(belouchistan):其地相当于今天的伊朗东南部,巴基斯坦西南部。东起印度河,西至萨尔哈德高原的地域。因古代居住于此的种族而得名。 (2)这一说法来自《拉施特书》,《志费尼书》和《札阑丁传》则认为他们是被俘后死于蒙古军的屠刀之下。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五章生子当如此人 最初,参加"申河会战"的双方兵力现在已无法知其具体数字,但是根据估算,还是可以得到一个大概的数字。札阑丁方将兵约在一万五千以上,蒙古将兵最多不超过九万至十万。在数字上是相差悬殊的。然而,这样的兵力对于现在采取全面包围战法的蒙古军而言,却又稍显不足。反观札阑丁方,即使劣势明显,却因毋需分散兵力,可以集中于一点突击,对采纵深阵形的蒙古军来说就像游击兵。就点与面的关系来判断,或可称之为"暂时不会立于不利之地"吧! 不过,蒙古军的全部力量并非尽集于此,他们依然可以在战况不利的时候继续从河中与呼罗珊征调援兵,可是花拉子模的整个金库都已经沉入了河底。一旦战败,就等同于亡国。换言之,花拉子模的命运就完全取决于是否能从蒙古人的包围圈中逃出去,或者在战场上一举打倒成吉思汗。 这一事态的严重性,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肩头都足以使之歇斯底里,假如札阑丁此刻突然癫狂发疯,亦不能以软弱视之。然而,他如今尚且保持着冷静,却也不能就此认定他在精神力方面有着过人之处。只是他在开战之前早已有所觉悟,任何人的能力都有其固定的上限,只有尽情发挥,却不可能超越这个界限。凡事一旦想开了,那么所谓的压力也就不称其为压力了。如果自己无法战胜成吉思汗,也只是说明花拉子模国内再也无人能够战胜他,那么亡国也就不足为奇,甚至是相当合理的结局。然而,构架这一切所需要的平台正是双方统御能力的比拼与竞技。 后世之人在评价"申河之战"的时候,往往着重于其整个战略之上而表现的壮大规模和精密构想,却很少有去注意双方统帅在战局演变之中各自展现的性格特征和想思变化。尤其是当札阑丁的锥形阵奋力向前冲刺,如同阿卡琉斯之矛穿透赫克托尔之盾似的突破蒙古军几条横列之时,却产生了"太过单薄"的感觉并判断成吉思汗正在采取车轮战法来消耗自己的兵力。 任何稍具兵法常识的人都知道,瞬息万变的战场,没有深思熟虑的余裕。在认定了这一可能之后,札阑丁在没有也来不及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的情况下,下定了亲率精兵寻找蒙古军破绽的决心。他将指挥权交给副将灭明-灭里后,就只带了七百名护卫队,飞快地脱离了自己的左翼军,追逐着一支刚刚从自军面前脱离接触的蒙古军,寻找他们的行动轨迹。札阑丁相信,这些敌军定然会在战场上的某一地停下来重新整队之后重返,成为出现在自军面前的新一层兵力。而这个停留整顿之地,就是整个阵形的破绽所在! 只要自己能够找到这个破绽,以精锐加以突击,就可一举切断蒙古军的行动,使之变成一只被打断脊骨的狼。同时,札阑丁还有一个预感:自军与成吉思汗的本阵之间其实并没有隔着什么东西,那所谓的千层万重的包围,只不过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假象而已。 追随着蒙古军的那一路部队,札阑丁巧妙地掩藏了自己的行迹。由于他的王旗还留在左翼军阵内,更没有谁会想到堂堂一国算端居然会亲身犯险,只带着少量人马来偷袭。因此,这一支军队虽然沿途也遭到了阻止,但力度却并不算很大,加之他们的精锐骁勇,不多时就能突破障碍。加之成吉思汗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因为贪功而随意脱离战列,因此人们只知道这支部队很勇猛,除此以外则毫无觉察。只是将其当做在混战中偶然与本队离散的小股散兵罢了,这样的部队即使再勇猛,也无法左右战局的走向,尽可听任其在冲突中自生自灭。 正因如此,札阑丁带领着他的小股别动队终于在一处山岗下的坡地上印证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陛下,没错,那正是蛮族可汗的标记——九足白旄大纛!" 一名眼尖的士兵喜出望外地指着山岗顶端向札阑丁叫道。循其手指的方向,札阑丁也看到了自己追寻已久的猎物。 "先不必忙,隐藏好自己的行迹,不要被敌人发现。我们要征取一击必成!" 札阑丁冷静地下令,然后带领整个部队潜入附近的小树林中,窥伺着前方的动向。那一队为他们引路的蒙古军果然在岗下集合起来,他们向岗上的大纛挥手为礼,然后迅速列成战斗队型,转从山岗旁绕过,再度投入战场而去。乘此机会,札阑丁估算了一下路程,此地距战场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箭之地。 "差一点就被你骗过了。" 他凝视着岗上的那支部队,尤其是立在部队最前列的那个庞大的黑色骑影。毋需任何人做出说明,他也猜得到那正是所有死亡、杀戮与破坏的代表者——成吉思汗。 "现在,你终于一招不慎,落入了我的手中。只要我冲上去斩下你的首级,那么无论你曾建立过如何辉煌的武勋,使多少人生活在恐惧之中,就都没有任何意义啦!历史,终将刻下的还是我的名字,而你的名誉会随着身体的腐烂而消失殆尽!" 心念电转之间,那支隔在山岗与树林之间的蒙古军已经消失了踪影,而下一支队伍还未到来。 第202章 "是时候啦!" 札阑丁猛地一挥手,自己一马当先。七百名早已蓄势待发的护卫队立刻化身为七百支脱弦而去的箭簇,一齐射向山岗。也许是他们出现得太过突然;也许是山上的人确实有些麻痹大意;又亦或他们过于专注于正面战场上的恶战。总之,札阑丁的偷袭几乎就成功了。直到他们冲上了半山腰,对方才有人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 "敌袭!" 警报过后,一排箭雨疾飞而来。对于蒙古人的骑射绝技,札阑丁早有提防,因此他的七百名士兵皆备有齐身大盾,因此这一轮射击并未对他们靠成多少损失。不待敌方二度攻击,札阑丁已率先闯入了蒙古军的行列,冲杀起来。他的护卫队也不怠慢,紧跟在算端背后发起了强攻。 正如《沙赫纳美》之中的诗句:"他崔马所至之处,都使鲜血掺合尘土"。札阑丁正是以这样强有力的作战方式,在蒙古军中左冲右突,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偏离成吉思汗的影子。令他佩服得是,那道巨影直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任何后退的迹象,仍然镇定如恒地屹立于秃黑之下,仿佛对这种程度的偷袭视若无睹或不屑一顾。 见此情景,札阑丁不禁怒从心起,暗暗咬牙道:"少看不起人了!今日定要让你用自己的性命偿还你对花剌子模犯下的一切罪恶!即使这样,也还是便宜了你!" 负责保护成吉思汗的士兵并不算多,只有二百余人。这样,一直在总体战场上处于劣势的花剌子模军竟然在这一刻战据了局部的兵力优势。他们遵照札阑丁的调度,呈扇形合围过来,意图将成吉思汗及其部下一网打尽。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蒙古军虽然在人数上居于劣势,但是无论从战技还是统御方面,都有着独到之处,临时组成的防御阵形竟然无懈可击。以至于札阑丁连冲几次都未能打开一豁口。 "这就是蒙古人的怯薛军吗?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精锐之师!" 做为一名战士,遭遇强敌本是一件可喜之事。可是,就目前这种生死决于一线的危难阶段,却只能说是很糟糕了。札阑丁几次想利用自己的个人武勇突入,然后一刀斩杀成吉思汗,只是每一次都在敌军的积极防御之下无功而返。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札阑丁紧咬牙关,双目如电,扫过蒙古军的战阵。他看出,敌人的采取的是一种圆形阵势,也许就是蛮人们所说的古列延。他们以成吉思汗为主轴,利用骑兵的机动性飞度旋转着,每一名士兵在交锋时,最多不超过两、三招就换成了下一个人。如此一来,使得敌手又不得不改换另一种作战方式,以适应新的战技,因而非但无法有效杀害蒙古人,反而会因偶然的疏忽大意造成自己的损失。 "看来试图全面压迫是不可能了,那就重点突破吧!" 札阑丁深知,任何圆阵都有一个共同的致命弱点,那就是必须面面俱到,因而在战线式作战上足以应付,却往往无法敌挡以点为突破口的针尖式冲击。这正如一只鸡蛋,如果你用整个手掌去接触它,即使用力再大也很难握碎。一旦改为用两根手指去捏,毋需多花气力就能使之破碎。于是,札阑丁将原本采取平行攻击的护卫队分为左右两路,集中突破圆阵的一点,以优势兵力压迫其防御。 这一变阵果收奇效!突破点上的蒙古军登时寡不敌众,大部死伤,余者后退,豁口被撕开了。 "还有三十步!" 札阑丁迅速计算着自己与成吉思汗之间的距离。三十步,这个距离是怎样的殚精竭虑,怎样的浴血奋战所换来的啊。走到今天这样的距离,正如诗人萨阿迪所说的那样:不播种,哪里会有收获;不冒险,岂能战胜敌人? 二十部、十五步、十步…… 成吉思汗依旧伫立于原地,札阑丁却在不断逼进。二者一动一静,昭示着各自心中的执念与决心。 五步!札阑丁已经逼进。他甚至可以看清成吉思汗留给他的半张脸上有几条皱纹,须发之间有几缕银丝。虽然成吉思汗始终没有将目光投注过来,札阑丁还是感觉到他的眼光始终不曾离开过自己的脸。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在肢体上的对决开始之前,精神上的对决早已开始了。 "来吧!让我们用刀剑来了结这一切!" 札阑丁怒吼着催马向前,手中的半月刀化作一团死亡狂风。 "别胡说了,你的敌手是我。" 一声粗豪的呵斥声中,一骑飞驰而来,横住了札阑丁的去路。马上之人虎背熊腰,体魄雄壮,手中的长刀寒光四射,宛如天神临凡。 "你是什么人?" 札阑丁口中发问的时候,手中的半月刀已经疾斩而出。 "摩诃末的孺子果然和他父亲一样卑劣!" 那骑士大喝一声,长刀横击,格挡开来,然后反手劈出。 "对于野兽,没有道义可言!" 札阑丁口中说话,手上不停,挥刀相迎。 "好小子!你不仁,我可不能不义。记住我的名字,然后下地狱去吧!我乃大蒙古成吉思合罕架下"四狗"之一的忽必来是也!" 听到这个名字,札阑丁心头不禁大为振奋。自己居然遇到了蒙古第一流的上将,那么就先一口气击败他,再收拾成吉思汗吧。这样,将获得更高的勇名! 同样,忽必来也为自己能够截击札阑丁而兴奋不已。这个大汗得之而欲甘心的强仇大敌,如今落在自己的手里,决不能放过! 因此,二人各憋了一股劲,交手之际立刻碰擦出耀眼的火花。转眼之间,三十几个回合过去了,札阑丁斗得兴起,大声喝道: "蛮寇,再斗三百回合!" "对于你这样的败军之将,只怕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听到忽必来这么说,札阑丁的双眼瞪得老大。 "你说什么?败军之将?" "没错啊!你已经彻底失败了!"说着,忽必来用手中的长刀一指,"你这个无能的蠢材,看看你部下的惨状吧!" 札阑丁惊回首处,但见眼前征尘漫卷之处,花拉子模军的旗帜如同被割倒的稻谷似的一茬又一茬地扑倒在下去。士兵们的血染红了他的视线,辗转哀号之声充斥了他的听觉。 "卑劣!" 当这声怒吼即将冲口而出之际,札阑丁忽然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战争,本来据说全盘的较量。只怪自己陷入了骑士对决的狂热,而忽略了同时所肩负的统帅职责。看来,成吉思汗有一次在智谋上取得了胜利。他以自身为诱饵,使得自己与部队分开,导致了统御作战的极大漏洞。 "又被摆了一道啊。" 他悔恨地想着,虚晃一招,飞马败退而去。 其实,札阑丁的猜测只能说对了一半。成吉思汗最初并没有料到对方会识破自己的战法。但是,蒙古军优秀的谍报系统却使得他能够迅速了解战场各处的一举一动。因此,札阑丁自以为相当荫蔽的别动队,还没出发多久,就被成吉思汗掌握了全部动向。于是,他将计就计,命令沿途的蒙古军虚做抵抗之势,勿必放札阑丁进入本阵的中心。同时,他命令忽必来率领一支部队荫蔽保护,又命幼子拖雷率领一万骑兵趁机突入花拉子模军两翼之间的契合部,将他们彻底分断开来。此后,他又传令给负责攻击的窝阔台和察合台全力发动反攻。 他的安排看似有条不紊,其实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毕竟,没有多少人敢于将自己置于随时可能遭到敌军袭击的危险之地。但是成吉思汗认为,危险从来都是相对的,如果是在战场上,那就更不必担心这些。假如真的被札阑丁得手,那么自己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罢了。 失去统一指挥的花拉子模军立刻遭到了无情的打击。拖雷的攻击部队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切入了他们的阵营,当灭里和灭明发现这一不利情况的时候,他们却根本无力分兵反击。做为铁王同族的灭明虽然在不如其族兄,但也不愧为一员猛将。当他迎面遭遇到窝阔台的全力攻击时,立刻挥舞长矛挺身迎敌,带领着清一色波斯骏马组成的骑兵队如飞旋地雪片般冲入了蒙古军的阵内。因为他的冲击,使得窝阔台一度向后退却,然而他立刻命令迭该和亦鲁格二将从侧翼包抄过去,将这支凸出花拉子模阵营的敌军一举包围起来。他自己则亲自指挥着部下尽量与灭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停地以弓箭削弱对方的力量。不久后,灭明的身边就产生了许多失去骑手的军马,它们狂嘶乱奔,卷起阵阵尘烟,反而在自军的行列内造成了骚动。 "不要乱!" 灭明大声呼叫着,试图弹压局势。然而,他的叫喊声立刻暴露了自己的方位,蒙古军立刻认定此人是敌军主将,于是无数支利箭从几个不同的方位集中射向了他。措手不及之下,他连续中箭,只觉天昏地暗,身子摇晃了两下就倒撞下鞍鞒,再也没能爬起。 "敌将已被讨取!现在全军出击!" 此时的窝阔台一扫平日不紧不慢地姿态,亲自督率部下,突入花拉子模军队左翼。骤然失去主帅的左翼军阵立时大混乱起来,不可弥补的裂痕渐渐扩大…… 右翼军在铁王的带领下,一度表现得十分英勇。虽然与左翼失去了联系,但是他们的冲锋却已经勇猛顽强,使得察合台一时间一筹莫展。还是身为辅佐的阔阔搠思及时进言,提出派遣猛将缠住铁王,使之无法向军队下达有效的命令。然而,派谁去执行这个危险的任务呢?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夺命煞星,蒙古众将都有些迟疑。 "二殿下,派我们三人去吧!" 自告奋勇者正是阿剌黑、速格秃和塔孩三人。他们至今还在因忽毡之战中未能阻挡住铁王的突围而耿耿于怀。 第203章 眼见雪耻的机会到来,他们当即请令。在得到察合台的同意后,他们立刻飞马上前,向铁王发出了挑战。 "来啊,你这忽毡的幸运儿,今天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已经杀红了眼的铁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挑战,立刻与三人发生了激烈的交锋。一旦真正的对决起来,三人才看到了铁王真正可怕的一面。这个如铁塔般的壮汉似乎从不知疲劳为何物,即使他经过连续不断地作战,已经保有着强劲的力量和惊人的速度,一柄巨斧挥舞如飞,将三人的攻击全部接了下来,同时还有乘隙反击的余暇。他每发出一斧,附着其上的力量就将三人逼得透不过气来,他们之中没有哪一个敢于真正招架这一斧,因此只能采取游斗之策,试图消耗铁王的力量。 "能够合力缠住他已经很不错了,幸亏没有和他单独交手,否则早已丧命了。" 三人均做如是之想,因此加倍小心起来。而就在他们战得不可开交之际,察合台已经下令阔阔搠思等人进行反击。对于这支成军不久,尚欠配合的部队而言,除了依靠铁王的勇武之外,其自身的攻防能力着实不能令人恭维。因此,在不久之后就已经显现出不支之状,终于在察合台的猛攻下丧失了斗志,开始向后溃退。 及至发现这一点后,铁王不禁暗呼不妙,不得已之下只能从三人的包围圈中闯出,追赶自己的部队,企图稳定军心。可是,这支混合部队的士气来源就是依托于铁王的勇名,如今见到心目之中的战神也在败退,更加没有恋战的心思,全线溃退下去。 随着勇将铁王呈现出下落不明的状态,花拉子模的最后军队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被蒙古军分割包围成各个小队,进行绝望的抵抗。杀红了眼的铁王挥舞巨斧,开始不断冲击蒙古军的小包围圈,不断拯救着那些行将覆灭的部下。可惜,他纵然勇冠三军,却毕竟只是孤身一人,不可能扭转整体的失败。后来,他干脆放弃了这种徒劳动拯救,带领着千余残部冲击向前,去蒙古人的阵地内寻找札阑丁的下落,正好遇到了被忽必来所追杀的算端本人。 "陛下立刻撤往河边吧,我来抵挡追兵。" 他不容扎阑丁拒绝,就冲上去拦住了忽必来的马头。二人完全没有通名报姓过程,见面就是一场狠斗。几个回合过后,铁王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蒙古军中的最强勇士。由于有铁王的掩护,同时蒙古军也为了贯穿成吉思汗所下达的"活擒札阑丁"的命令,因此无人向他射出任何一支利箭,却将他的护卫军劫杀得七零八落。 当此危急时刻,札阑丁已经顾不得别的,只是奋力的从左冲到右,又再度返回。每进退一次,都在敌军阵内爆出一蓬蓬的血雨。受惊的战马驮着无头尸体四处奔跑,践踏着那些身受重伤,无力爬起的不幸人们。 "札阑丁,快快下马受缚,大汗会饶你一命的!" "休想!" 札阑丁用简短的话语和飞舞的大刀做为回答,继续着近乎绝望的奋战。很快,他发现四面包围过来的蒙古军越来越多,自己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他情知战况已非自己能够独立挽救,于是一声断喝,飞马杀向南面的河边。尾随着他,蒙古军继续鼓噪不息,因为他们知道,那河边已经没有任何一条完整的船可供其乘坐。 然而,在接下来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札阑丁在即将冲到河边的时候,瞅准了一匹从身边掠过的无主战马,飞身跃起,落在它的背上,然后催促着它一直奔到河岸边上的高达十余丈的悬崖,随即象一道电光般,猛地跃入河水之中,如一阵风似的游向对岸。 在黑色的波涛之中,他奋力脱去铠甲和头盔,只留下手中高擎的花拉子模军战旗,同时用另一只手奋力操控着丝缰,驱使胯下的坐骑与不断汹涌冲击而至的激流搏斗着,向对面泅渡过去。即使在这种时刻,他还不忘回头向已经来到岸边的成吉思汗做出了一个半威胁,半挑衅的动作。 "生子当如此人啊!" 目睹这一惊险场面的成吉思汗发出了惊叹之声。 "大汗,趁他没逃远,让我们下水追赶上去,结果了这个祸根吧!" "不必了,这样一条好汉,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成吉思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犹自在湍急的河水中上下起伏的札阑丁的身影。这一幕,恰如一首古代波斯史诗所写的那样: 亦思梵的牙儿在他后面遥望, 发现他在那条河的远方陆地上。 他说:"别把这个人叫做人吧—— 他是头怒象,天赋予威严和雄壮。" 他这样说, 向鲁思坦走的方向凝望着。(1)—— (1)发勒斯编,《沙赫纳美》,p1556,第1074行。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六章消逝在冰雪中 “忽阑王妃醒来啦。” 这个消息是牙剌瓦赤在申河大战后的第三天亲自从哥疾宁赶来禀报的。成吉思汗闻报后,二话不说,当即宣布回师。除了猛将朵儿伯多黑申及其所部被留了下来。成吉思汗交给他两个任伤: 其一,打扫战场,尤其是设法打捞被札阑丁沉入水中的大笔金银财宝; 其二,准备渡河继续追击札阑丁,同时搜捕在摆脱忽必来的攻击后下落不明的铁王灭里。 在得知成吉思汗的决定后,牙剌瓦赤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叹: “天啊,您要把忻都(1)人交给这位‘伊本大牙(ibn-dāya)’来抚养吗?” “伊本大牙?这是他的新纠号吗?那又是什么?” 成吉思汗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这位本地出身的学者兼能吏。过去,那个男子因在讨伐北方森林的秃马惕人时采取了无差别级屠杀方式,被人们称为“残忍者朵儿伯”。如今,他又将这种残忍带到花剌子模来啦。 “大汗请看,那就是‘伊本大牙’。” 因着牙剌赤瓦的手指,一群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成吉思汗的视野之中。 “哈哈,原来是乌鸦啊。” 看到那禽类展开宽而蓬松的黑色羽翼,盘旋于半空,并不时俯冲向尸横遍野的战场,恰恰与“残忍者”朵儿伯那袭黑色披风迎风飞舞的背景相映成趣,使得成吉思汗不禁哑然失笑。 “大汗好象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啦。”牙剌赤瓦说道。 “是啊,这还要多亏你这只报喜的百灵鸟呢。” 笑意渐收后,成吉思汗感慨复生。战场的严酷、谋略的多变以及术赤的烦忧,当然,更为担心的还是忽阑的身体。这些事情不时纷至沓来,或令他殚精竭虑,或使之困惑难解,难怪会剥夺他所有的笑容与开怀。如今,一个个强敌相继被打倒,举目四望,天下再无敌手可言。尤其重要的是,心爱的忽阑竟然奇迹般地从昏迷中复苏,而自己几乎以为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当此顺心如意之际,长久以来失落的笑容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心中与脸上。 见大汗兴致颇好,牙剌瓦赤趁机进言道: “大汗,听说您打算派三殿下去惩罚哥疾宁,是吗?” “不仅是哥疾宁,还马鲁、巴里黑和也里!凡是曾经帮助过札阑丁反乱的城市,都要受到其应有的惩罚。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做为而付出代,这是长生天的旨意!” 一旦言及此事,成吉思汗立刻恢复了冷峻和警惕的表情。 “可是,长生天的旨意中就没有宽恕与容赦吗?即使那些城市中确有不逞之徒对大汗心怀叵测,就要对整个城市加以毁灭吗?正如真主曾经准备毁灭邪恶之地所多玛的时候,路遇亚伯拉罕。于是,他们互相交谈。亚伯拉罕问,如果那个城市里有二十个善良的好人,您是否还要毁灭它?真主回答说,不会。于是亚伯拉罕又问,十个呢?五个呢?真主最后回答他,即使那座城市之中只有一个好人,也不会轻易毁灭它。” “那是你所信奉的神,是你们的生活。我虽然对你们的神并不排斥,却也并不欣赏。如果你生为一个蒙古人,你才会了解什么是生存!” 成吉思汗没有再说下去。显然,他不想因为争执而毁了自己的好心情,于是他狠命的用鞭子抽打着坐骑,向着前方疾驰而去。是啊,在那前方,还有忽阑在等待着他。 ※※※※※※※※※ 忽阑的病情果然奇迹般的康复了,不再昏睡的双眼熠熠有神,较之病倒前竟是更显清明。然而,这仅仅是整个奇迹的一部分。更使成吉思汗惊讶的是,分别之前犹如蜡像般剔透嬴弱的身体此时竟然丰腴如夕,在没有侍女搀扶的情况下径自走出帐幕来迎接成吉思汗。健康的红晕重上双颊,舒朗的发丝飘逸飞扬。哦,那个忽阑又回来了。巴儿忽真湾前倔犟的她;进军金国途中顽强的她;西征出发前夕激情的她……眼前虽然只有一个忽阑迎上来,头脑之中却有无数个忽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那些忽阑的影子,喜着、嗔着、歌着、舞着,一动之间就是一种风情,万个忽阑就是万种风情。她们以万种风情,千般姿态勾引着成吉思汗内心的炽热情感和无尽回忆。那些回忆,即使再过三生三世,只怕也无法忘怀,更不愿忘怀。 这样的心潮起伏,在忽阑扑入怀中的时候才被暂时搁置起来。成吉思汗以自己毕生之中最为热切的怀抱来迎接自己的天使。 “这是万能的长生天赐予的奇迹啊!” 许久,许久,成吉思汗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忽阑则以含泪的笑容打量着远道而来的夫君,轻轻地说道: “大汗啊,你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每次出战归来,都会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呢。” “我老了,很丑吧?” 感受到忽阑的小手在自己的发丝间不断梳理抚弄,成吉思汗舒适地享受着妻子的亲昵,同时用低沉的笑语问道。 第204章 “怎么会呢?大汗在我的眼中永远不老。” “哈哈,我还有其他地方也能使你知道我老不老。” 成吉思汗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全身鼓荡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与情欲。 “啊!现在是白天呢。” 丈夫的手臂一旦绷紧,忽阑已经了解到这背后将要发生什么,不禁粉面生晕,彩霞漫天。 “白天又如何?世界是我们的,除了天意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们。” 不待忽阑有所表示,成吉思汗双臂一震,将她横抱入怀中。然后,跃上一匹骏马,双脚磕镫,飞驰而去。 “去哪里?” 忽阑但觉耳边风声水起,一个娇柔不胜的身子宛如御风而行。 “闭上眼睛,不要问。我们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这匹通灵的宝马。” “好吧。” 忽阑轻声呢喃着,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许久以来,她都不曾享受过这样的温存与抚爱。然而,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即使因为夫君的后宫与日俱增,也不过是在口头上调侃两句罢了。因为她自从第一天决心跟随着这位全身用铁血铸就的夫君之时,就已经有所觉悟。她所求者,不过是对方的一颗心。这个世界上任何事务都会因时因地因人而有所改易,惟有一颗真心,却是弥足珍贵,万世不易。 那匹马果然神骏,平地奔驰之时固然稳定无比,登山跨涧之时亦如履平地。如非四周袭来的寒意渐盛,成吉思汗和忽阑几乎全然不知自己在渐渐登高。及至那马渐渐停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雪山的半山腰处。再向前,已经没有路了,有的只是洁白的冰雪和偶尔露出的黑色岩石。 “这里真好,只有黑与白,没有别的。” 忽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成吉思汗连忙脱下自己的狐裘披风给她披在身上,同时再度拥其入怀,将自己的下巴温存地贴住她那锦缎般柔软的发顶。 “也许,过简单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吧。” 怀中再度响起了柔润的声音。如同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揉捏着他的心房。这句话,几乎在一瞬间使他产生了动摇。 ——回到草原,回去过简单的生活,只有自己与忽阑。 可是,这种想法如今还能实现吗?即使自己可以放开一切,别人又怎能答应呢?好不容易统合起来的草原,难道就放任其再度倒退向那些黑暗的日子吗?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路可以来回往复,惟有自己所踏上的路途却没有回程。 忽阑觉察到夫君的身体有片刻僵硬,立刻说道: “别犹豫了,继续向前走吧。我与你同行。” 因着这句话,成吉思汗点了点头,拥着妻子缓缓迈开了步伐。 积雪的山路有些滑,影响了他们的脚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停顿不前之意,反而互相以目光鼓励着对方,继续前进。就这样,他们又走了许久,直到彼此都开始气喘起来。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形成了小片的氤氲,弥漫在二人之间,使得对方的脸在彼此眼中显得有些模糊难辨。 “你的身子刚好,还是不要逞强,休息一下吧。” 成吉思汗的话音未落,前方的山壁另侧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吼声。 “难道是野兽?” 他无法从声音中判断野兽的类型,但是能发出如此苍劲的声波,显然不是很小型的动物。可是,猛兽怎么会跑到这种缺少猎物的荒山之上来呢?它要干什么? 他惕然地摸了一下腰间,庆幸自己还带了弓箭。虽然从称汗以来,毋需自己亲自上阵厮杀,但是他还是没有丢下对骑射之术的练习。他一直认为,假如某一天,蒙古人不再对骑射感兴趣,这个民族的命运也就走到了尽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让我上前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动物。” 忽阑微微颔首,没说什么。任凭成吉思汗放开自己,独自走向前方。走出数步之后,成吉思汗忽然回首,却看到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同时举起胳膊向自己微微摇动着。一点闪烁的微光从她的脸上发出,似乎是某种珠宝在映日生辉。 出于对野兽的戒心,他没有仔细考究那光的来历。如果他能再看一眼,就会发现,那所谓的珠宝之光,却是来自忽阑的眼中。 再行数步,成吉思汗又一次听到了野兽的吼叫。这一次,双方的距离明显接近了。于是,他立刻小心地将身子贴在山壁之上,脚下移动的速度也放慢了,踏在冰雪上都没发出什么响声。 在山壁的尽头处,他停住了脚步,然后将头轻轻向前探出去,打算窥伺一下拐弯处的情况。然而,只是这一看之间,他立刻发现了那头野兽的形迹。 那是一头大小近似于鹿,头顶生有独角的野兽,正匍匐在一箭之地开外的山壁突出的小平台上。除了一条如马尾般的尾巴不时上下摇摆之外,覆盖着绿色毛皮的身体一动不动。但是,它绝非在假寐,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奇幻多姿的光彩。 从它的眼光之中,成吉思汗意识到它已经发现了自己,并始终在凝望。但是,那目光之中没有任何敌意,反而相当温柔平和,甚至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味,使得自己原本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同时,手中紧握的弓箭也垂向地面。这些动作,完全没有逃脱那兽的注视,它似乎相当满意地晃了晃头,眼色愈发温和起来。 成吉思汗考虑了片刻,便大步走出石壁的掩护,向前靠近了兽。 “你在等我吗?” 即使明知对方不属于人类,但他还是出言询问。潜意识里,他相信对方会用某种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做出回答。 果然,那兽居然张口嘴巴,吐出了人言: “是的,我在等候着与大汗见最后一面。” 兽出人言,成吉思汗却没有一丝惊异。反而用一种近乎熟人打招呼般的口吻问道: “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是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兽的回答也很爽快,有一种聊天的感觉。 “那么请直说吧,需要我怎样帮助你呢?” “大汗啊,我不是来寻求你的照顾,虽然你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人物。你的一生注定要成为永恒的传奇,你的名字将被千秋万世地传诵下去。” “呵呵,更多的可能是骂名吧。” 成吉思汗苦笑起来。 “赞美如何?骂名又如何呢?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你也做了许多别人无法做到的。这就已经足够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控制身后的评判,但是只要你的心无所愧疚于苍天后土,那么又何须在意那些评价呢?” “是啊,根本不必在意。” “至少,你的族人会象对神那样尊敬你,崇拜你,你用你的一生为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誉与幸福。做为一族之领袖,你所获得的一切已经超越了许多人。不过,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做到一定地步之后,就走到了极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一旦无视极限而继续走下去,前途就不会美好了。即使是大汗这样的苍天骄子,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成吉思汗严肃地问道。此刻,他已经忘记了对方的野兽形态,仿佛是在倾听一位薛禅在讲述生命的意义。 “是的。命运是实际存在的事物,没有哪个人可以超越。你可以创造无数人的命运乃至世界的命运,却惟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哪怕是一丝一毫。” “我该怎么办?” “将你的最爱留在这里,然后回到出发的原地。” “忽阑留下?为何?” 成吉思汗心中一凛,当即追问道。 那兽却没有再说。它开始缓缓起身,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别走!” 成吉思汗大叫道。可是没有得到兽的回应。它径自离去,走动的速度并不迅捷,但是仅仅数步就忽然失去了踪迹,任凭成吉思汗千呼万唤,却始不回首。 “为什么?为何要让我和忽阑分离?我们是得到长生天所祝福的一对,为何只凭你的一句话就要分离?” 这些话,他想说,却终于只能在心中以无声长啸的方式来发表。汹涌澎湃的激情在这一刻仿佛被某一道无形的堤坝所阻遏,完全无处宣泄。 “不好!难道它是趁机去侵犯我的忽阑吗?” 这个念头促使他转身疾步奔回与忽阑分别的地方。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祝告着:别让我失去她,哪怕用我的一切来换取她的平安,也在所不惜! 他走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但是回归的时候,却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 “忽阑,坚持住!等我!一定要等我!” 这些心情如果宣之于口外,那么应该是拖着悠长的哭腔吧。成吉思汗从未发觉,自己竟然如此脆弱,几乎不能自已。 ※※※※※※※※※ 就在成吉思汗奔跑于山路之间,渴望重新与忽阑汇合的当儿,耶律楚材正在营地中接见一位远来的使者。牙剌瓦赤则正在接待与这位使者同来的另一些,哦不,应该说是一大批伙伴。这些伙伴的数量之多,几乎可以组成一支大军,只不过他们不是壮丁,而是数不胜数的野驴、野山羊、黄羊、野马、野猪、麋鹿等等……按照使者的解释,这些都是送与成吉思汗的贡品。望着满山遍野的猎物,牙剌瓦赤不禁苦笑起来: “居然从几千里之外将这么多野兽赶来,他们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 关于使者的身份,我们并不陌生。他正是亦勒赤台,蔑儿乞惕一族最后的男子,为爱复仇却又时常陷入迷惘的矛盾人物。 坐在楚材对面的他,心中再度生出许多矛盾的因子。眼前这个有着一副漂亮胡子的男子,也同样有着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自己总有一种无所遁行的感觉。 第205章 “身为大殿下的使者,特此前来向大汗谢罪。” 鼓足勇气之后,亦勒赤台躬身说道。楚材未置可否,只是淡然答道: “如果是来请罪的,那么还是等到大汗回营之后再向他亲口说出吧。” “大汗还未从南方回师吗?” “已经回来了,不过现在正陪着忽阑王妃出外游玩。” “哦,王妃殿下可好?” 此问刚刚出口,亦勒赤台立刻后悔起来。一旦面对与忽阑有关的一切,自己就无法保持冷静。看来,这才是自己真正的致命伤啊。幸好,楚材似乎对这句话没有追究什么,依旧淡然道: “王妃也很好。大殿下如何了?” “这正是我要向大汗解释的事情。大殿下自从到达北方后,由于水土不服,病倒了。因此,未能尊奉大汗的集合令,参与南征。” “原来如此。”楚材微微颔首道,“北方过于寒冷,大殿下染恙也是难免。只不知病情如何?是否需要派遣一些波斯医生前去诊治?如果需要,请不必客气。你知道,我在这方面还是有一点权限的。” “如果那样,真是感激不尽。” 亦勒赤台再度躬身称谢。 谈话至此,二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话题,但是楚材却丝毫没有送客之意,亦勒赤台也只能坐在原地,接受对方的目光拷问。为了抵御这种压迫,他也同样平视对方,尽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在这一刻内,他忽然发觉,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身处群敌环伺的战场更为惊心动魄之事。 这种僵持一直持续到帐幕入口处传来成吉思汗的呼叫声。 “乌托合撒儿,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大汗,发生了什么?” 楚材急忙起身,正好看到成吉思汗跌跌撞撞地走入并沉声说道: “忽阑不见了。她在冰雪的世界中消失了!” 亦勒赤台震惊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放弃了使忽阑重回自己怀抱的任何期盼,并将其归之于妄想。可是,他依旧不能对这个名字所关联的事情完全无动于衷。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令他激动起来,就只有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了。因此,他抢在楚材之前发出了自己的惊叹: “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问的同时,他的独臂已经紧紧握住了成吉思汗的肩头,如果此时有怯薛歹在场,只怕立刻就会以图谋不轨之罪将其斩杀于当场。只是在这种时刻,包括大汗本人,都没有在意这个极具公然冒犯的行径。 是的,当成吉思汗疾步赶回他与忽阑的分手之地时,那里只留下了一片苍茫雪野和那匹孤立不动的骏马。 “忽阑!忽阑!!忽阑!!!” 成吉思汗象发疯似的来回奔跑、呼唤,但是除了脚下传来空谷回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来回答他。忽阑就这样消失了,在坚冰如镜、白雪皑皑的兴都库什山脉的一座险峰上默然消失了。 “可以先平静一下吗?再把始末缘由详细叙述给我听吧。” 在楚材的安慰下,成吉思汗终于颓然坐倒,在沉默片刻后,将山顶上的经历娓娓道来。 “根据大汗您的叙述,那是角瑞(2)啊!” “角瑞是什么?是它将忽阑带走的吗?” 成吉思汗急切地追问道。 楚材不慌不忙地说道: “从某种角度而言,大汗的判断没有错误。” “那我这就派出所有的兵马,去包围那座山,彻底搜寻。即使将山铲平,也要找到她!救出她!” “我们一起去!” 做为旁听者的亦勒赤台大声说道。虽然已经放开了成吉思汗的手臂,但是他的心情依旧无法在短时间内平静下来,甚至波动得愈来愈强烈。 “没有必要了。因为那角瑞就是忽阑王妃的精魂所化成的。也可以说,王妃已经得到上苍的召唤,化身神兽,归还苍天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成吉思汗的脸几乎已经贴到了楚材的脸上,紧张地追问道。 “角瑞是吉祥的圣物,日行一万八千里,能通天下万国语言。生性好善恶杀,禀赋高洁无双。因此,它时常做为上天的使者,前来向人间的王者转达天命。” “天命?忽阑是神的代言人吗?” “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正如角瑞所言,她将留在这片群山之中,永远守护这块饱经兵燹的土地。至于大汗您,应该遵从天意,回师蒙古。这样,王妃才能安静地管理这块土地。” “是这样吗?难道我真的应该回去了吗?” 成吉思汗喃喃自语着,垂首沉思起来。楚材见状,知道大汗正在做决断之前的冥思,于是悄然起身,正要招呼亦勒赤台随自己离开,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1)忻都(sind)朝,建立于今旁遮普(punjab)地区的穆斯林政权。其创立者忽巴察(qubacha)出身于钦察突厥族,曾经是古儿朝(ghurid)算端失哈不丁(shihab-ad-din)的奴隶。后因作战勇敢,善伺主意,被提升为南答纳(nandana)地方诸侯。当花剌子模崛起并消灭古儿朝时,他宣布独立,其领地相当于今之北印度及印度河东岸的巴基斯坦部分。 南答纳:根据《皇家印度地名词典》,第108卷,p349,这个“有历史意义之地,位于旁遮普邦杰卢姆县(jhelum)的品德达丹罕(pinddādankhān)税区,北纬32_43″,东经73_17″,东距却赛丹夏(chaosaidānshāh)十四哩,外索耳特岭的一个大盆地中。至于城堡,尚遗有两座巨大而整齐的沙石柱筑成的棱堡。”其地今属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 (2)成吉思汗遇角瑞之事,见于《元史.耶律楚材传》,“太祖十九年甲申,帝至东印度国,角端见,班师”。“甲申,帝至东印度,驻铁门关。有一角兽,形如鹿而马尾,其色绿,作人言,谓侍卫者曰:汝主宜早还。帝以问楚材,对曰:此瑞兽也,其名角端,能言四方语,好生恶杀。此天降符,以告陛下。陛下天之元子,天下之人,皆陛下之子。愿承天心,以全民命。帝即日班师。” 同一事复见耶律楚材的“神道碑”。《元文类》卷五七宋子贞〈耶律楚材神道碑〉:“行次东印度国铁门关前,侍卫者見一兽,鹿形马尾,綠色而独角,能为人言曰:汝君宜早回。上怪而问公,公曰:此兽名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解四夷语,是恶杀之象,盖上天遣之以告陛下。愿承天心,宥此数国人命,实陛下无疆之福。上即日下诏班师。” 另外,在陶宗仪《辍耕录》、宋濂《宋文宪集》、胡翰《胡仲子集》、吴宽《匏翁家藏集》、王世贞《弇州四部稿》、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等笔记作品之中也多有提及。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七章长春真人 忽阑之死对于成吉思汗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他从未在人前发出过一声悲叹,露出过一丝戚容,依旧如常地处理着各种事物,终日从早忙到晚。但是,身为近侍的楚材和阿巴该等人还是可以从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和每天清晨都湿漉漉的枕头上感受到那种发自灵魂深处,不足为外人道的锥心刺骨之痛。是啊,在白昼之中,人群面前,成吉思汗可以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压抑住内心不时泛起的忧思与伤感,正如他曾经禁止察合台为其子木秃坚之死而放声痛哭一样,他也对自己的情感发出了这样的禁令。可是,一但深夜那样一段情感防线最为脆弱的时期,尤其是梦中,全部的意识就会化作开闸的洪水般自由奔流。那时,关于忽阑的一切就会立即沛然而至,充盈整个头脑。 成吉思汗相信,忽阑的魂魄诚然化作了角端,那么她的躯体呢?一定会安详地睡卧在某个任何凡人都无法染指的神密玄奇之地吧。也许会是一座终年不断有大风呼啸而过的绝崖壁上的山洞;又亦或是一块万载不融,时常将阳光折射出迷幻七彩的巨大玄冰之下;还可能是一处因地脉温泉的滋润而与周围雪山环境截然不同的茵茵绿草,落英缤纷的山谷…… 然而,无论忽阑选择了怎样一种环境来做其葬身之地,都不足以涵概她那多姿而又短暂的一生的全部意义与价值。 不知怎的,成吉思汗在梦中清晰地看到的忽阑的遗容竟是与其生前大相径庭。丰腴的肌肤、红润的面庞以及饱满的生命力又一次消失了。她再度回复了当初昏迷之时的枯槁憔悴。一瞬间,成吉思汗领悟到她的所谓苏醒不过是生命之火的最后辉煌,她之所以宁愿独自死在山上而不愿被自己找到尸体,就是为了让她的刹那芳华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并将无限的深情灌注于至爱之人的心中,使之历久弥新,不可磨灭。 忽阑之用情,不可谓不深矣! ——成吉在梦中不时重复着这一声叹息。除此之外,他再也无法以其他语言来诠释这种挚情炽爱。恍忽间,他就这样久久地凝望着仿佛睡着了般一脸恬静安适的忽阑,想到她的一生,想到她临终前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所承受的离别之伤以及满足了自己毕生意愿之后的心满意足。 忽阑之于自己,如同被宿命锁链牵绊在一处的两只鸟儿,欲飞则同飞,欲栖则同栖。只要自己可以将所有的爱意都给予她,她其实别无所求。而她因此而奉献给自己的是其短暂一生的全部。或许,她本人并不希望回到草原去,回到不儿罕故乡。因为,那里是属于孛儿帖和她的儿子们的土地,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蒙古,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一切都是暂借过来的幻象罢了。做为王妃,她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不想与任何人的影子重合,更不想顺从某种冥冥之中注定下来的命运。 第206章 成吉思汗的梦境籍由其遗下的泪痕传递给了阿巴该,他不忍心主君就这样永久地去独承重创,于是提出了发动大规模搜山行动的意见,却遭到了来自成吉思汗的坚定否决。在成吉思汗的考量之中,忽阑既然选择了独自死去,就是不希望受到打扰。这座大山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墓地,那么就让她顺遂这毕生唯一的心愿,将身体交给异国的土地,将灵魂奉献于万能的天神。 为了不打扰忽阑的永久安眠,成吉思汗下令全军提前结束过冬期,即刻起程,取道该儿母西儿(1)和也里北还,彻底远离这片充满爱与忧伤的山峦。当他到达迦儿漫与桑忽兰(2)之间地区的时候,得知那位渡河远逃的札阑丁意欲重渡申河,卷土重来,于是命察合台重返申河沿岸,搜索札阑丁的下落,自己则毫不停留地再度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向河中方向进发。当他于是年阴历二月底到达山北的平坡时,就接到了奉命留守河中的大将博儿术送来的信息——长春真人丘处机及其众弟子经过万里跋涉,在上一年的阴历十一月十八日(公历12月3日)终于抵达了撒麻儿罕并在那里过冬。 “他终于来了!” 成吉思汗仰天长叹道。他的叹息声中,既有得偿所望的欣慰,又有几分怅然与失落。他觉得,如果这位法力高强的大珊蛮能够再到得早一点,或许可以搀救忽阑的生命。看来,这一切的阴差阳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上天真的要将忽阑从自己的身边带走了。 虽然未能十全十美,但是成吉思汗还是以诚挚的言辞表达了自己对这位远道而来的修道人有着无比热忱和衷心欢迎。这种情绪从他的传言之中足以获得如下之证明: “真人自日出之地不辞万里劳苦,跋山涉水而来,令我万分感动。今已行于回师路上,但却渴望早一日得到真人的教诲,请您勿辞辛劳,速来军前与我相会。”(3) 与传言同时发出的还有一道给博儿术的命令,要求他一定要与刘仲禄、札巴儿火者会同一处,亲自护送长春真人前来自己的营地。 这个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贯彻。大约一月之后,即阴历四月五日(5月15日),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簇拥着中间的一辆马车,车中的银须老者正是经历了漫长而艰辛路途,终于抵达此地的长春真人。 这位飘然有仙人之姿的修道人举目遥望眼前的漠漠平野,回忆着自己一路而来的所见所闻。大约是在去年此时,他率领弟子们进入了广袤无垠的蒙古大草原,一路所见之风物令老人大开眼界。按理说,一个人活到他这样的古稀之年,世间万事原不足引起心情的波动,何况身为修道之人,所修炼的便是一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直到太上忘情、古井不波的至高境界。然则,在面对这种苍天与大地浑然,湖山共漠野一色,但觉此身立于其中渺不足道的宏丽场景,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叹之情依旧不能自已。一旦于沿途接触到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真人的感触愈发强烈起来,于是在来到哈剌哈河畔的帖木格行营安顿下来之后,当即欣然赋诗二首,以志其感受。其诗如下: (其一) 极目山川无尽头, 烽烟不断水长流。 如何造物开天地, 到此令人放马牛? 饮血茹毛同上古, 峨冠结发异中国。 圣贤不得垂文化, 历代纵横只自由。 (其二) 坡迤折叠路弯环, 到处盐场死水湾。 尽日不逢人过往, 经年时有马回环。 地无木植唯荒草, 天产丘陵没大山。 五谷不成资乳酪, 皮裘毡帐亦开颜。 在哈剌哈行营的第三天,真人迎来了生命之中的第七十二个年头。尽管已是如此高龄,他还是认为自己必须来见成吉思汗,哪怕因此而走到天边,也在所不惜。因此,在应付了负责留守蒙古本土的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斡惕赤斤(《西游记》中称其为斡陈大王)为他举行的盛大欢迎宴会之后,就催促着刘仲禄,要求尽早出发。 然而,偏偏在出发途中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使得他不得不多留些时日。原来,贴木格为他的旅途安排了一些特殊的伙伴——即一些将要去往西方军前女眷。对于这种非礼的事情,真人当即严辞拒绝道: “做为出家修道之人,怎能与女眷同行?”(4) 这一斩钉截铁的断言,被弟子之中名叫李志常的男子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一路之上,他始终以认真的态度倾听着、观察着师父的一言一行,并坚持记录着,并在多年后于真人亡故后编撰成书,刊行天下。这,就是那部著名的《长春真人西游记》。 可是,这种坚持操守的行为所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真人一行不得不在此继续淹留下去,等待下一次西行车队。毕竟,再向西将要面对的是远较东蒙古荒原更为荒凉,代表着生命禁区的西蒙古大沙漠。 从长春真人的西行路线可以看出,他自从北京郊区出发后,就向东北穿越燕山山脉,然后沿着大兴安岭西部山麓北上,直抵捕鱼儿湖(5)。翻看地理通志,这一带被称为“沙化草原”是有其一定理由的。这里的草原完全生长在半荒漠化的砂质土壤之上,稀疏的程度就像掉了毛的山羊,其间偶尔会点缀一些半年有水,半年干涸的苦涩的咸水湖泊。湖畔生长的一些低矮的榆树丛和其他灌木型植物,算是本地较为出众的生命了。长春真人并未因这种衰败景象而丧失自己的观察力,并且如实做出了以下记录:“四旁远有人烟,皆黑车白帐,随水草放牧。尽原隰之地,无复寸木,四望惟黄云白草。” 在哈拉哈河畔,漫步于这条含沙量极大,岸边多生丛柳,水流浅缓,仅可儒马腹的小河两岸,于着意体察民风之后,他又命李志常做出了如下记录:“时有婚嫁之会,五百里内首领,皆载马童助之。皂车毡帐,成列数千”。他们是阴历四月二十四日来到此地的,来自北方的寒冬依旧褪去,因而才会看到春天婚嫁繁忙的场景。 但是,真人的西行绝非一场从心态到躯体都可以获得轻松愉悦的远足旅行,他从来不曾忘记自己要为天下苍生向成吉思汗请命的初衷,于是在滞留多日后,心情也不免有些急躁起来。若非西夏自从拒绝参与西征之后,两国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边境时有小小的摩擦。由于蒙古主力尽在西征之中,主政的帖木格不得不采取克制的态度。正是这个原因,以至于长春真人无法通过最为便捷的东西大通道——古丝绸之路前往中亚,而不得不绕行蒙古,兜上一个极大的圈子。 直到阴历五月下旬(公历六月下旬),他才再次踏上征途,溯成吉思汗的家乡——不儿罕山麓和克鲁涟河河谷而上,抵达昔日强绝一时的克列亦惕部的王廷所在——黑林,曾经的草原霸者,一代枭雄汪罕的无头躯体就长眠于此,他的头颅被乃蛮的塔阳汗践踏破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一段旅途相当顺利,其原因得益于发达的驿站和适逢其时的好季节。早在序篇之中,我们就知道,六月的草原是充满微笑的季节,水草丰美,除了在少数山坡和峡谷地带会有突起的飓风与暴雨之外,由草原、沙地和湖沼所构成的大部分区域均是一派绿意盈盈,极目望去,犹如柔软的绒毯,而盛开于其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鲜花正是巧手织娘所着意绣出的精美纹样。至此,真人一行正式告别了克鲁涟河流域,投入了土兀剌河的怀抱。在这里,他们又看到了另一座圣山——土兀剌阿能山。绕过此山向北而行,他们来到了整个蒙古的中心地带——鄂儿浑河源。一路行来,年青而渴望求知的李志常认真聆听着师父的口述,记下了这里的风物人情和自然环境状况: “从此以西,见有山阜,人烟颇众,亦皆以黑车白帐为家,其俗牧且猎。衣以韦毳(兽皮),食以肉酪。男女结发垂两耳,妇人冠以桦皮,高二尺许,往往以帛褐笼之,富者以红绡。其未如鹅鸭,名曰故故(6)”。同时,真人一行还较为关注于蒙古的文化与行政情况,得出了“俗无文籍”,一切均靠“约之以言”或“刻木为契”来行事。但是,他们却有着非凡的纪律性与对成吉思汗的无比忠诚之心以及从不抗上,言出必践(7)等等中原人所无之美德。 陪同的刘仲禄看着不时发出赞叹感慨的长春真人,当即不失时机的向老贤者盛称成吉思汗之德。即使他的言辞颇有溢美之嫌,然而这些生机勃勃的场面无不维系于名为“大札撒”的法典,却也是不争之事实。仅仅在十几年前,无政府的乌云还在草原上空翻滚,“星天旋转,诸国争战”的内乱恶魔还在肆意吞噬着牧民们的生命。因此,《游记》在这一篇章之中叙事多于述景,为后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资料。 接下来,在穿越杭爱山中的时候,《游记》的笔调开始发生了变幻。“松括森森,千云蔽日”的说法,正是对这座绵延无尽,深雪密林的险峻山脉的精准写照。尤其是当真人得知此山一年之中有半年都为积雪所覆盖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免连连称奇。因而此地也就成为了万里西行之中最令真人印象深刻的处所之一。 过山后,渡过上鄂儿浑河和布儿加泰河,沿查甘泊而行,真人于阴历六月二十八日(公历7月19日)到达了诸可贺敦们所居的大斡儿朵(8)。《游记》的风格在这里变得较为丰趣起来,显然是受到了众多女子争相围观的影响。这位有道之士对于成吉思汗的后宫状况也留下了“车舆亭帐,望之俨然”的描述。 第207章 在众多嫔妃之中,以来自中原的金国公主和唐兀公主(9)对于长春真人最为热情,不但邀请他前往自己的帐幕作客,还馈赠了大量的礼物。这大约是出于“复见故国衣冠”感慨使然吧。为了安慰这两位远离故国而来的可怜女子的思乡之情,真人破例接受了她们的款待,并顷自己所知回答了她们关于家乡近况的询问。真人的到来为这些长期处于寂寞之中的女子们带来了欢乐,她们纷纷要求真人替她们带口信给成吉思汗,倾诉了她们盼望大汗早日归来的迫切心情。这其中,惟有那位孛儿帖皇后毫无表示,依旧沉浸于那位大胆风流的乐师所给予她的种种愉悦之中。 快乐的盘桓在十日之后宣告终结,真人再度上路,半个月后进入位于乃蛮故地的一座新城市巴剌哈孙(10)。这是他在草原上所见到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虽然规模远逊于中原的城市,但是繁荣程度却堪称犹有过之。因为筑城者是著名的镇海,故而在中国典籍之中将此城命名为“镇海城”(11)。 在城市内,真人看到了许多制造金银器具的作坊,尤为引其注目的则是作坊里面的工人居然多为中原面孔。根据专程在此迎候于他的地方长官镇海介绍,这些工匠都是来自于蒙古南征其间掠获的人丁之中。真人特意观察着这些工匠们的状况,发现他们虽然没有受到什么特殊的关照,却也没人虐待他们,除了脸上多半露出背井离乡的凄苦神色之外,他们的工作也算卖力。真人心中暗自叹息着,却听那位镇海长官又开始讲述起自己修筑此城的故事来了。 镇海其人,出身克列亦惕部,却很早就追随于成吉思汗身边的老臣,也是同饮过巴泐渚纳浊水的众英雄之一。其为人严谨笃实,廉洁自律,因而深得成吉思汗的器重。做为武将,他勇猛善战,身先士卒。在伐金之役中攻击隆兴城时,胸窝处中箭,却只是经过简单的包扎后继续投入战场,连续发动了四次冲锋。这种奋不顾身的勇气令全军为之士气大振,最终一鼓作气攻克敌城,赢得了一次重要的大捷。为了酬谢镇海的英勇壮举,在攻陷北京后,成吉思汗命令镇海在市口处向四面发箭,凡箭簇所过之处的宅邸园林尽赐予他。然而,镇海之难能可贵之处却是他的民政才具。在猛将如云的蒙古军中,这样的才能却实属凤毛麟角。在他的引领下,长春真人参观了他在城内模仿中原制度所设置的粮仓、官署和制造局。在制造局中,真人看到了来自西域的编织匠和来自中原的纺织工。这些不同种族的人们在镇海的出色管理之下,居然可以跨越语言习俗的差异,彼此配合无间,生产出各种质地优良的纺织品。这些充满异域风情,又极富中原特色的织物在此后许多年里行销天下,引领了一代时尚。 正当真人因此地繁荣的工业而目不暇接之际,镇海忽然告诉他,有一些很有趣的人渴望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修道人。随即,他将真人引领至一座四周以高墙圈围的大院内,里面等待他们的是一些面色憔悴,年纪老幼不等的女人。 “真人啊,我见过您。但是,您还记得我吗?”一位中年妇人呼唤道。 见真人面现茫然之色,她愈发难过起来。 “看来我最近衰老了许多啊。我是卫王的王妃,当年曾随先夫前往仙山参拜过您,当时您还为我占卜了一课,说我日后要远行万里,如今岂非应验如神。” “原来如此!” 面对这位当年风光无限,如今却一朝归为臣虏,绿鬓红腰消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真人除了感慨之外,还能有什么多余的话来安慰于她呢? 在这位前王妃的指引下,真人得知了这些妇女的身份。原来,她们都是金国两位先帝——章宗和卫绍王的妃子和侍女们。成吉思汗将这些被金帝国抛弃的女人们安置在此,交给较为温和的镇海来管束,其中倒也有几分体贴之意。至于卫绍王留下的其他嫔妃和骨肉,在金国所受到待遇尚远远不及她们,尤其是严禁婚配这条有悖人伦之举,着实令真人大为不满(12)。 怀着负责的心情,长春真人在为这些女子赐福之后,离开了大院。刚一出门,就看到适才不知走去何处的镇海正在等候着自己。一见面,这个突厥男子就用不甚标准的汉语说道: “刚刚接到大汗的指令,他现在急欲与真人早日相见,因此下面的路途将由我亲自护送。希望您能尽快启程。” 这句传言,确实与长春真人的打算不谋而合,因此他很果断地回答道: “山野之人也渴望早日参谒大汗之尊颜,如果方便的话,明天即可出发。” “很好。”镇海点头道,“那么我这就去安排上路的事宜。下面我们将翻越阿勒台的群山,那将是一段相当艰苦的路程。” 镇海的话果然没有说错,阿勒台山的险峻程度较之杭爱山更甚,使得这些来自中原的旅行者不得不放弃车辆,改乘马匹,即使是年逾七旬的长春真人也不例外。但是,当他看到沿途的奇丽风光后,立刻觉得眼前的艰苦委实不足挂齿了。从其弟子李志常对这一带的地形描述之中可见一斑: “屡见山上有雪,山下往往有坟墓,及升高陵,又有祀神之迹。” 他又写道: “以前,乃蛮国王过此,每被山精所惑,山精要乃蛮王供献祭品,乃蛮王如其言,方保性命。” 其实,他们所走的山路与当年成吉思汗联合汪罕共征乃蛮时的路途相比,路况已经好转了许多。因为这里已经在最近一段时间内经过窝阔台,也就是《游记》之中提及的“三太子”的亲自指挥下进行了整备。然而即使如此,他们已经无法乘车,护送的队伍仍需轮流交替着推动那些装载给养的车辆上山,而身体稍弱又不惯爬山者则必须用绳子将身体与车辆相连,以防上下坡时不慎摔伤。由于邀请者与被邀请者的心情都很急迫,因此他们的行动十分迅捷。据李志常说,他们在三日之内穿越了三条山岭。就这样,他们渡过了沿途之中最为艰苦的路段,来到了一片号称“鬼怪出没之所”的名叫白骨甸的沙丘地带。根据习俗,人们必须将血涂在马首之上,方可保一路无虞(13)。 如此一路行来,直到某一日的将近晌午时分,一名眼尖的道家弟子手指南方的天际大声叫道: “你们看啊,那是什么?” 因着此人的呼叫之声,长春真人拢目光眺望过去,但见那个方向的云层之中露出了一道晃若银线的白影。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阴山吧。” 真人猜测着。他在古籍之中经常读到那些有幸去往西域的旅行家们描述过传说之中的天山,其北端的第一道山峰被俗称为阴山。 “是的,博学的珊蛮,您的判断一点没错。”不远处传来镇海的声音,“不久后,我们就要脱离这些妖魔出没的险恶山峰,进入一位老朋友的领地啦。” 他口中所说的老朋友,是统治别失巴里(14)的畏兀儿王公。这里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民族的领土。同时,这里也是崇信佛教者与穆斯林世界的分界点,越过此城后,就是一个令真人愈发感觉陌生的宗教领域。 此地的政界与宗教界为这支旅行队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在众多贵族与僧侣的陪同下,他们在一座高台上出席了别失八里王所举办的丰盛宴会,真人首次品尝到了绿洲农业的精华产物——西瓜和葡萄酒。从镇海与这位王者的交谈之中,他才明白,原来两人是旧识,难怪表现得如此亲密。 长春真人跋涉千山万水,穿过茫茫沙漠,终于来到了这片繁荣的绿洲。当此之时,对长春真人来说,来到这片绿洲简直是来到了天堂。可是,他却不能在此多做休息,余盛宴之后的翌日就再度上路,沿着由察合台开辟的山路穿越天山的达比斯坦达班山口(15),沿着乌伦古河谷进入了准噶尔沙漠的腹地,抵达赛里木湖畔。 该湖虽地处沙漠之中,但湖水却明澈如镜,清透见底,将附近生满了桦树林和松树林的险峻的天山群峰尽收于倒映之中。对此,忠实秉笔的李志常做了如下记录: “西南行三十里,忽有大池,方圆几二百里,雪峰环之,倒映池中,师名之曰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峦峭拔,松桦阴森,高逾百尺,自颠及麓,何谛万株。众流入峡(16),奔腾汹涌,曲折弯环,可六、七十里。二太子扈从西征,始凿石理道,刊木为四十八桥,桥可并车。” 至此,他们开始渐渐告别沙漠,复入绿洲地带。这里就是著名的伊犁河谷的边缘,有着成林的枣树和如盖的桑木。穿过这些表情友善的林木之后,以景色优美,物产丰饶而蜚声西域的名城阿力麻里终于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之中。其时当纪元1221年10月14日。 阿力麻里一带最为引入注目的是连绵不绝的果园(17),而滋养其生机的密如蛛网的灌溉渠道丝毫不逊于江南水乡。一旦念及当地人居然可以在沙漠环伺的状况下创造出近似南国的风光,长春真人不禁赞不绝口。在本地的手工业产品之中,使真人最为着迷的是一种名叫“秃儿麻”的织物。经过亲自试穿这种织物所制成的服装后,但觉其轻软保暖,时为御寒佳品。 “其地出帛,目曰秃鹿麻(即秃儿麻),盖俗所谓种羊毛织成者。时得七束为御寒衣,其毛类中原。柳花棉洁细软,可为线为绳,为帛为绵。农者亦掘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载而归。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 真人的精辟描述和李志常的忠实记录相得益彰,将富庶繁华的伊犁河谷精华浓缩定格于历史的画卷之中。 第208章 当月下旬,长春真人一行再度首途西行,在渡过肥沃的垂河河谷之时,抽空凭吊了不久前灭亡的哈剌契丹国遗迹,为这个不及相见,却充满了中原衣冠文化的朝代发一番思古之幽情。直至他们在初冬季节到达撒麻儿罕之时,犹自遥想当年大石林牙(18)万里西行,走着与他们相似的路线进入西域,拓地数千里,开创一代王朝的赫赫武功以及此后所施行的殷殷仁政。 “如果这位成吉思汗也能如大石林牙一般,不谛万姓之福了。但愿自己此次西行可以改变他的一些行为。” 然则,真人却未曾注意到,当自己于西行途中所获得的见闻,已经在悄然改变着他最初的某些态度,尤其是对成吉思汗个人的一些固有的看法正在转变之中。 “成吉思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真人感到,越接近他,就愈发难以看清其人的真正面目了。 如此渴望着与一位人物相见,如此渴望了解其人。这种情绪对于长春真人而言,实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或许,这正是他不辞辛劳,万里跋涉的主要动力之一吧?—— (1)取道该儿母西儿(garmsir)之说取自《志费尼书》(波伊勒,p136),《拉施特书》则仅称窝阔台“取道该儿母西儿”回师。该书俄译者斯米儿诺娃在225页注释2中认为,该儿母西儿在赫尔曼德(helmand)河中游,今名加姆萨尔(garmsel)。另见《亲征录》(白莱脱胥乃德,第一卷,293页)和朱思札尼的记述,则称窝阔台在奉命摧毁哥疾宁后,在普里阿罕迦兰(pul-i-āhangaran)过冬,其地即今之赫里(herirud)河上游的卡拉依阿罕迦兰(qal‵a-yi-āhangaran)。 (2)迦儿漫(karmān)与桑忽兰(sanqurān)均属今库腊姆区(kurramagency),拉维特在其所译之朱思札尼著作《塔巴合特-依-纳昔里》的注释中考证桑忽兰为今沙卢赞(shaluzān)附近的河谷。关于沙卢赞的情况详见《皇家印度地名词典》。 (3)《长春真人西游记》原文为“今朕已回,亟欲问道”。 (4)《长春真人西游记》原文为“余虽山野,岂与处女同行哉?” (5)此一路线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有所表述,“出沙陀,至鱼儿泺,始有人烟聚落。”沙陀,即今漫布于赤峰与通辽两地之间的科尔沁沙漠;鱼儿泺就是捕鱼儿湖。 (6)故故,即固姑冠,参阅第六章注释(3)。 (7)《长春真人西游记》原文为“有命则不辞,有言则不易。” (8)斡耳朵(ordo),即宫帐之意。在这里,毋宁称其为斡耳朵群(ordos)更为准确。因为这是由成吉思汗的众多嫔妃们的宫帐所组成的移动城市。《游记》在这里提及当时的盛况,认为即使是古代的匈奴大单于也有所不及。同样,这种集中形式完全与《秘史》234节和278节的精辟定义“ordoger’tergen”,“一个帐和车的宫殿”或“构成宫殿的帐与车”。 (9)关于这二位公主来到成吉思汗身边的情况,参阅本书第五十二章注释(5)和第六十三章注释(3)。 (10)巴剌哈孙(balghasun),其地位于今札布汗河南岸今乌里雅苏台西南。 (11)镇海城,《元史》称之为弘州,是一个集合了东西方手工艺匠人的工业城市。参考《元史》卷一百二十,“命(镇海)屯田于阿鲁欢,立镇海城戍守之……既而得西域织金绮纹工三百余户,及汴京织毛褐工三百户,皆分隶弘州,命镇海世掌焉。”可见,这座城市是镇海本人在自己的封地内所建立的一个收效甚著的民政实验型城市。 (12)这些不幸的人们直到金哀宗继位后才得到了解放。参阅《金史》一百一十四卷。 (13)《长春真人西游记》载,“(镇海)公曰,‘前至白骨甸’……师曰:‘何谓白骨甸?’公曰:‘古之战场,凡疲兵至此,十无一还,死地也……遇天晴昼行,人马往往困毙,惟暮起夜渡,可过其半……夜行良便,但恐天气黯黑,魑魅魍魉为祟,我辈当涂血马首以厌之。’”由此可知,这片险恶异常的古战场之凄凉惨淡,堪与李华《吊古战场文》之中的那些场景相提并论了。 (14)别失八里(bechbaligh),或称憋思马,即今吉木萨尔城,位于乌鲁木齐市东约130公里处。 (16)即今乌桑呼特勒山口。 (16)这里所说的峡谷,即塔勒奇山峡。 (17)阿力麻里(almaligh),在今伊宁附近。地名来自突厥语,其意即为“苹果园”,可谓名副其实。 (18)大石林牙即西辽开国皇帝德宗耶律大石。林牙是他在前辽国所担任过的官职之名,相当于翰林学士。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八章生命与死亡的对话 远方天际传来的一阵隆隆轰鸣,宛如曳地沉雷般倏然闯入,彻底打断了真人的思绪。转瞬之间,大地感受到强大的力量,开始瑟瑟震颤起来,牵动着木质车轴也在咯吱吱地做响。 真人心中微觉惕然,当即掀起掩住车窗的防尘纱帘,向骑马随侍于车傍,寸步不离左右的李志常说道: “闻此雷声,可知其后之雨势必然猛烈异常。半月之后就是爻麦时节,遭此疾雨,只恐民生不安啊。” “师尊所料极是,只不过弟子虽闻雷,却未见天空有风云变色之意,莫非这雨下在远处了不成?” 闻得李志常的回答,真人将头伸出车窗,仰望天空。果见红日当头,万里无云,全无一丝雨意。再向传来雷声的方向的天际望去,也未发现什么风起云飞的状况。一切都是那样晴朗、明澈,毫无异样。然而,当视线垂落向更远的地平线上的时候,真人的目光仿佛被那里的一块巨大磁石所吸引,再也无法挪移分毫。 在天地相接之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乱子。看上去如同天上云影的倒映,又好象黑色的海浪,上下起伏着,不停地窜跃着向这边汹涌而来。 ——那究竟是什么?自从进入这片陌生的异域,真人已经亲身经历了许多前所未见的奇事,观瞻了众多匪夷所思的奇景。然而,却没有哪一件可与今日之所遇可堪相提并论者。 “哎呀呀,真是好运气啊,我们赶上了大汗的亲狩呢。” “是啊,这还要托博儿术大人的福呢。” 博儿术与札巴儿火者的交谈解开了真人心中的谜团。过了一阵,车队终于与奔来的大股兽群直接相遇了。他们择一小丘而避开了猎物们的驰突通道。兽群如洪流般从他们的脚下冲过,这其中,野牛、野驴、野猪、黄羊、羚鹿等等是真人所认识的,然而更多的却是他前所未见的动物。这些习贯性情不同,生存环境各异的动物,此时却成群结队地挤在一处,仓惶奔逃着,这样的场景在中原之地是绝难一见的。 真人不禁暗想:如此庞大的兽群,人力恐难拦阻,若是就此逃逸而去,却也是一件好事。 正想之间,忽闻四面长草丛中号角齐鸣,随之即有无数战马齐嘶,响彻行云!大批的蒙古军突然出现在车队的左右!双方所处之地,相距不过十余丈,然而这么多部队与战马居然可以隐伏得令人无法察觉,及至突出之际,确乎予人以措手不及之感。若是应用于战场之上,岂非神兵天降?长春真人纵然对军旅之道不甚了了,也不免暗自称奇。 但见这些伏兵并非一拥齐上去捕捉猎物,而是瞬间列为数队,采取分进合击之术,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同时不断发射箭簇,驱赶着兽群不得不变向奔逃。一旦目的达成,这些蒙古军便不再射箭,而是不断吆喝着在背后驱赶,使得这群其中不乏猛兽的兽群犹如被放牧的羊群般向着蒙古人预定的地点奔去。他们即使处于高速驰骋之中,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一丝不乱地帖地疾行。在他们所过之处,留下了无数的野兽尸体,还有些未死的却也只剩下奄奄待毙的份了,而那些追逐兽群的蒙古军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只是埋头追逐着。 这一场倏来倏去的狩猎恰似骤然掠过的疾风,转眼之间已脱离真人的视线,消失于目力不及之远方。稍顷,草丛之中再度行出一群人来。这批人步骑混杂,然而行动也相当整齐划一。骑在马上的是蒙古军,却不甚多,步行者则是一些本地人。由于双方之间的打扮截然不同,因而极易区分,显然是监管者和被役使者的关系。本地人开始收敛兽尸,而蒙古人则飞马来到那些垂死的野兽面前,用手中的兵器补上最后一击,使之毙命,然后命本地人收拾。真人发现,这些本地人相当驯顺,即使他们的人数倍于蒙古人,却没有哪个敢于反抗。他们俯首帖耳地工作着,很快便将所有的猎获物集合在一处,堆成一座小山。 “老先生是否有兴趣前往猎场一观盛况?大汗应该也在那里的,正好与您相见。” 听到刘仲禄的声音,真人忽然想起一事,当即点头。于是这支队伍加快了速度,向着蒙古军驱兽而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行了一时,他们上了一座小丘。真人向下望去,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山间草原,四周为丘陵和小山所包围,分别有几个山口通往其中。草原上,黑鸦鸦的兽群拥挤在一处,数量较之适才所见的那群又不知多出几许,并且还有更多的野兽不断从各个山口向内涌入。而周遭的至高点上,到处是蒙古军的人马。于无数战旗之中,刘仲禄手指地势最高处的一面悬九尾,上竖白旄的大纛说道: “老先生请看,大汗就在那里! 第209章 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等到狩猎结束之后,再前去参见吧。估计大汗少时定然亲自出猎。” “不!我们现在就去,我有一些话要立刻对大汗说。” “这……” 见刘仲禄迟疑起来,真人又道:“是与大汗希望获得的长生之道有关的!” 此言一出,立时收效。刘仲禄将真人的言词转译为蒙古语,向博儿术和札巴儿火者二人解释了一番。他们也不敢怠慢,当即催驾疾往,同时派出一名部下飞马先行前去禀报。 ※※※※※※※※※ 在庞大的金色宫帐之中,成吉思汗会见了长春真人。在他面前,真人并不下拜,只是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普通的道家礼节。一名怯薛歹正待出言指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阻止并微笑着说道: “老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啦。您拒绝了南家思皇帝和阿勒坦汗的征聘,惟独回应了我的邀请,真是太令人感动了。”(1) “陛下过奖了。山野之身奉诏来见陛下,实乃天意使然。”(2) 真人在回答的时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的焦点不在成吉思汗的脸上,也不在帐幕内任何一人一物之上,却在虚空里流散着,而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正在山谷里命悬一线的野兽身上。 “真人远道而来,可知这世间是否长生之药呢?如果有,请给我一些指点。” 对话的二人,都已步入老境,然而双方的生活方式却有着本质上的差异。长年沐浴于兵燹战火之中,使得成吉思汗的脸颊笼罩着淡淡的黑气。缒着九条白狐尾的圆帽下,鬓发斑白的现象愈发严重起来,配合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刻写出苍老已经不可避免地侵袭着这位世界征服者的躯体。惟有那一双祖母绿宝石般的眼睛依旧烁烁有神,昭示着他那与众不同的气魄与意志。真人注意道,他的衣着相当朴素,全身上下没有哪里挂金饰银,镶珠嵌宝。可以说,他和一名普通的蒙古士兵几乎没有区别,只是那一股凛然的王者之气,却足以使之于万千人丛中脱颖而出。 成吉思汗也在打量眼前的修道人。须发皓白的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衣着即使不能以破旧来形容,却也相当寒酸。灰布的袍子经过长途旅行之后,衣襟与下摆等处都已沾染了许多污秽痕迹,但是黑色的眸子却如两颗黑真珠般闪耀着温和润泽的光芒。 以上是彼此之间的共同之处:专注于某一事务之中,为了认定的目标而不息耗尽毕生之精力,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然而,他们的身上又有着太多的不同,于是将两人完全隔绝于不同的立场之上,完全是泾渭分明,不可调和。 这位中国道士避开尘世的烦扰,隐遁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终身钻研学问,探求生命存在的意义和解脱世人苦恼的方法,尽可能地帮助那些向他做出恳求的人们,甚至是其余生物,也从不忽视其生存的权力。而成吉思汗呢?做为一位国家的统治者,所有毡帐民族的领袖,他必须带领自己的臣民去征战,去拼杀,以毁灭其他民族的方式来拓展生存的空间,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求得繁荣与富强。命运之手在他们的身上尽情展现着不可思议的神力,将两位有着诸多共性的老人塑造为一个世界上的两个互为逆反的镜像。 其实,二者之间真正的不同既非表象,亦非经历,而是在面对死亡的态度之上。真人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长生不老之药,因为他可以放下许多事情,安静地面对死亡的降临。而成吉思汗却有太多的放不下,他的帝国,他的战斗,他的苍狼之梦……每一桩,每一件都象大山般压在他的肩头,使他的心境永远无法安宁。这一点,真人看得很清楚,因此他认为自己在这次对话之中已经占据了一个超然的地位,因而说话的方式愈发无所拘泥起来: “陛下欲致长生,需先答应山人一个条件。” “贤明睿智的圣人,法力无边的神巫,你需要什么就请直说,千万不必客气。只要你能传授长生的秘药,我将给予你不可估量的报答。说吧,你要什么?权力?我可以让你统制全世界的修道者,成为享受答剌罕(3)待遇的那颜!金钱吗?我会将十峰满载黄金的骆驼送到你的面前!与它们同来的还有来自不同国家的一百名美女,她们会永远陪伴着你!” 真人垂着眼皮,不言亦不动,将自己化身为一座亘古如兹的高山,禁受着狂烈的欲望之风的侵袭。那风,正是来自成吉思汗口中那涛涛不绝的言辞: “我将在你所修行的高山上为你建造起华丽的宫殿,壮观的庙宇,你将长居其中,受天下人的敬仰!以后,世间一切修道人都将去往你的宫殿之中参谒朝圣,顶礼膜拜。想想吧,只要我能永生不朽,你的荣耀就会长存不灭!” 说到这里,连成吉思汗自己也觉察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封官许愿,而是一篇带有极强诱惑色彩的劝说词。他的目光热切而专注,自开口讲话起就死死地盯在这个精瘦老人那张被岁月之刀刻写出无数皱痕的脸上。 成吉思汗的目光是热切的,但是落在真人身上的时候,却有着澈骨之寒,使得他不由自主得缩了缩身子。然而,这种瑟缩仅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再度回复了先前的淡定从容之态,以斜睨之姿迎接着成吉思汗的逼视,淡然答道: “修道之人,与天地为伴,四时为友;以风露为食,旷野为庐,能得到这些已经足够了,何须这些俗物来打扰我这宁静的方寸呢?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在陛下的身边只怕数不胜数。如果我也是这样的人,那岂非辜负了陛下万里相邀之义呢?” 听到刘仲禄如实转答了真人的回复,成吉思汗的心灵之中感受到了某种震撼。他收回了迫切的目光,神色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寻思良久,方道: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您。现在,我将认真听取您的意见,不再自作聪明得去揣度您的思想,也不再用这些庸俗的事物来玷污您的圣洁。” “多谢陛下的宽容。”真人再度微微躬身,“陛下欲求长生,必先深怀苍天好生之德。因此,山人斗胆请求陛下饶恕今日山谷之中所有的生灵,给它们一条逃跑之路。惟有如此,方可将您渴求长生的心愿通过他们上达苍天,获得赐福。” “必须如此吗?我的士兵们会不高兴的。”成吉思汗表现出一丝犹豫之色,“按照我们蒙古的习俗,中断一次狩猎是相当不吉利的事情啊!” “陛下可知天时运行之理否?”真人力下说辞道,“天时以春夏为阳,万物于此时繁衍生息,欣欣向荣。以秋冬为阴,当此时则万物肃杀,渐趋消弭。此乃常世之理。今陛下与阳生之际屠戮生灵,此乃有干天和,逆天而为之事。如此,安得苍天赐福?又怎能求得长生之道呢?” 真人的话令成吉思汗再度陷入沉思之中。宝座上的他将脸色隐入帘幕的背后,使丘长春难以窥其真颜。整个宫帐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沉寂的气氛被成吉思汗的声音打破了。 “您说的这些我虽然不能完全了解,但也感受到其中的善意与真诚。好吧,一切就遵从真人的指点吧。纳牙阿,替我去传令,放掉那些动物,本次狩猎到此为止。” “多谢陛下!” 这一次,真人以大幅度的躬身表达了自己真诚的谢意,他那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下。当收兵的号角声从远处传入他耳际的时候,形容枯槁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 是夜,成吉思汗再度邀请真人与他共进晚餐,刘仲禄做为通译,也同时与会。 宫帐内那巨大的银质烛台上燃起了粗如儿臂的大蜡烛,却没不能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照亮。真人没有按照怯薛歹们的指示入座,反而选择了在成吉思汗的宝座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成吉思汗也未勉强他,猜想这或许是某种神秘宗教的规矩,于是采取了任其所之的态度。也正因如此,原本可以照亮真人的烛光却失去了意义,只能以摇曳的目光窥伺着空荡荡的位置,一副无所事事的懒散表情。 当主客到齐后,晚餐的菜品就被陆续端了上来。真人注意到,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物相当丰富,各种肉食、菜蔬、水果以及种类繁多的主食摆满了整个桌面,另外还有几种不同的酒。而成吉思汗那边几乎没有多少杯盘,菜品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除了巨大的酒翁之外,全无一丝显眼之处。 在一名侍女为成吉思汗斟满了一杯酒后,成吉思汗将酒杯高高举起,说道: “这是我们蒙古人喜欢的马奶酒,真人可能不会习惯,因此没有给您准备。但是,在您的面前有来自高昌的葡萄酒,还有本地酿造的苹果酒,都是在中原难以品尝到的好酒,您可以尽情享用。这一路上,我听说各地都很尊敬您,想来沿途的供应也能使您满意吧?” “这还要托陛下的洪福了。在阿姆河北面,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可是,一旦到达河南岸后,就不是那样啦。” “为何?难道有人怠慢于您吗?是谁?请告诉我!” 宝座两侧的烛光交汇于成吉思汗面前的饭桌之上,却没有一丝余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棱棱青光,宛如暗夜之中随时等待出击的狼。 “不,您的部下对我都很客气,没有人怠慢我。可是,当我与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却看到当地人对我露出仇恨的表情。而那些随处可见到白骨和废墟更向我发出无声的谴责,质问我为何要来与陛下会面。” “仇视?”成吉思汗的语气微微一顿,“这我可以理解,因为毁灭他们的城市的人就是我,但这只能怪他们不自量力地与我作对! 第210章 他们的算端摩诃末因骄狂、贪婪、愚蠢和残忍,激怒了长生天,我是奉天的命令来讨伐他的领地,消灭他的国家!” “陛下差矣!”真人肃然道,“算端获罪于天,理当惩戒;陛下授命于天,理当征伐。这些我并不认为是错误的事情。可是,触怒上天者惟算端一人尔,陛下之惩却遍及无罪的黎民,这就违反了苍天的好生之德。” “他们是摩诃末的臣民,拥护他与我作对,就是与天为敌,所以我不得不消灭他们。而你来到此地,就是为了替这些不可原谅之人来指责我的吗?” 成吉思汗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比黑暗还要阴沉。真人的指责显然令他不快起来。 长春却不以为意,依旧沉着地回答道: “山人在中土接到陛下旨意的时候,从中看出陛下并非对天命一无所知。因此才会不辞万里,前来向陛下进言。也可以说,正是陛下的诏命促使我启程的。临行前,山人命令弟子们在山上树立了一块石碑,将陛下诏命的词句一一镌刻下来。” “哦?是这样吗?”成吉思汗的声音有所缓和,“能得真人如此看重,实在没想到。” “陛下的诏命言词肯切,意甚悠远,山人每每思之,不禁屡有所悟。” “真人已经将全文背诵下来了吗?难得啊。” 见黑暗之中的青光渐趋柔和,长春真人缓缓开言,背诵起来。 “陛下在五月一日的召命中如是说:天厌中原,骄幸太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未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若弟兄。谋素和,思素蓄。练万众,以身入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之天佑,获承之尊。南连蛮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已来,未有之也。 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阙。且夫刳舟刻揖,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作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声隐形,阐祖师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奈何山川弘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谨备轻骑素车,不远数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游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小愿哉?故咨诏示,惟宜知悉。” 通篇诵读完毕后,成吉思汗忽然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雄壮的身躯在宫帐内缓缓踱步,忽然开口道: “登州栖霞县志道丘处机,钦奉宣旨,远诏不才,海上居民,心皆恍惚。处机自念谋生太拙,学道无成,苦辛万端,老而不死。名虽播于诸国,道不加于众人。内顾自伤,衷情谁测?前者南京及宋国屡召不从,今者龙庭一呼即至,何也? 伏闻皇帝天赐勇智,今古绝伦,道协威灵,华夷率服。是故便欲投山窜海,不忍相违。且常冒雪冲霜,图其一现,兼闻车驾只在桓抚之北。及到燕京,听得车驾返回,遥不知其几千里风尘,兼且天气苍黄,老弱不堪,且恐途中不能到得,假之皇帝所则军国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悉为难事。遂与刘宣差商议,不若且在燕京等处盘桓住足,先令人前来奏知其事。刘宣差不从,故不免自纳奏帖。念处机虚得其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伏望圣裁。” “啊,陛下也记得山人的回书呢。” 长春真人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愈发觉得自己此行绝非如一些弟子所说的那样全然是徒劳无益之举了。于是,他也站起身来,侃侃而言: “省所奏应诏而来者备悉。惟师道逾三子,德重多方。命臣奉厥玄曛曛,驰传访诸沧海。时与愿适,天不人违。两朝屡诏而弗行,单使一邀而肯起。谓朕天启,所以身归,不辞暴露于风霜,自愿跋涉于沙碛。书章来上,喜慰何言!军国之事,非朕所期;道德之心,诚云可尚。朕以彼酋不逊,我代用张;军旅试临,边陲底定。来从去背,实力率之故然;久逸暂劳,冀心服而后已。于是载扬威德,略驻车从。重念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达磨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爱答来章,可明朕意。秋暑,师北平安好,指不多及。八月十四日诏。” “真人的记忆力好生令人佩服啊。我不如你。” “陛下不必过谦,以您如今的年纪,犹自驰骋于疆场,于繁冗杂陈之间尚可博闻强记,山人却是远远不及了。” “我今年不过六旬,真人却已三百余岁,岂能同日而语呢?” 听到成吉思汗的谦逊之词,长春真人暗想是说出真情的时机了,于是说道:“三百余岁之说,不过市井传言而已。其实,山人今年不过七十二岁而已。” “啊!”成吉思汗真的有些惊异了,连忙追问道,“您真的只有七十二岁吗?” “自然如此。这个世界上岂有寿过三百年之生人?因此,也要向陛下请罪,山人白天对您说了一些欺瞒之言,只是为了拯救那些即将死于陛下箭簇屠刀之下的生灵。” “什么?”成吉思汗问道。 “山人曾遍读先贤之书,饱览天地万象,故而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延年益寿的养生之道,却绝无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4) 这句话一旦出口,其效果不谛于一个炸雷,做为通译的刘仲禄首当其冲地受到了冲击。他脸色灰白,全身颤抖,双腿发软,几乎一跤坐倒在地。 诚然,他没有道理不害怕。当初,是他向成吉思汗推荐了此人,并一口咬定必然可以得到长生之药。如今,这个道人却坚决的否定了一切,使得自己一下子从有功之臣的颠峰堕入了欺君之罪的深渊而万劫不复。 “他说什么?” 成吉思汗已经从刘仲禄的脸色上看出了几分端倪,然则这恰恰是其所最不乐见的结果,因此难免心存一丝侥幸之意,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倾刻之间,刘仲禄的嘴巴张开又阖拢,再启齿又无法言而有言语,嗫嚅半晌后似乎咬定了牙关才下定了实话实说的决心。 得到真正答案后,成吉思汗那原本已经高涨起来的兴致瞬间跌落于谷底。他背转过身去,缓步踱回宝座,再一次将自己置于黑暗之中。在那里,他可以得到沉思的余裕。 刘仲禄满面惶惑,不知自己该当何以自处。他看了看镇定如恒的真人,又去窥伺大汗的表情。但是,他从二人那里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是生还是死,这也许不仅仅取决于大汗的决断,也将部分寄托于真人的表现。在这短短的时刻内,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在生死边缘上走了几十个来回,徘徊往复,怔忪难安。 “究竟会如何呢?是宽恕还是严惩?” 这个疑问占据了他的全部头脑,除此之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宫帐内鸦雀无声,即使落下一根针的声音也会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蜡烛的灯花结了又爆开,重又凝结起来,等待下一次爆裂。不知往复几番后,成吉思汗终于开口了: “我们蒙古人有一句老话,‘能真言者,无疾而终’。但是出于愤怒与恐惧,人们总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敢于说真话的人,因此造就了谎言横行的世界。虽然真人万里而来,不能给我长生的启示,却能使我再次感受的真诚的魅力,这样的结果虽然令我失望,却也难得。您是一位有着正直操守的君子,真正的修道人,我为自己能结识您这样的人物又感到无比的幸运。好吧,就让长生的事情见鬼去吧,我们做一对互不隐瞒的朋友,以两个老人的身份互相结交!” 接下来的宴会之中,双方的气氛融洽了起来。互相谅解,互相信任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宫帐。成吉思汗依旧保持着他的朴素的饮食,真人自己也吃的不多。除了水果和米饭之外,其他的珍馐都没有动。因为真人说,自己实在不能饮酒,也食荤腥。对此,成吉思汗没有拦阻,只是在后来劝对方尝一点蒙古特产的马奶酒时,却遭到真人的严辞拒绝,反而劝大汗本人也少饮甚至不饮。当然,结果是双方谁也没能说服谁,只能各自保持着自己的习惯,直到晚餐结束。 “真人是我最为尊贵的客人,更是可敬的朋友。所以,你但有所需,只管开口,我都不会拒绝的。另外,请你每天都来我这里用餐吧。” “这就不必了。”真人回绝道,“做为修道之人,我需要清净的空间。当我在中原的时候,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于山花烂漫的原野,或沉思于深山的流泉飞瀑之前,考虑天地之间的玄机。如今,来到这金戈铁马,喧闹不息的军营之中,感到很不习惯。战马的嘶鸣和鲜血的味道使我心神不定。因此,如果大汗愿意成全我的话,是否可以赐予我自由行动的权力,使我可以远离大军呢?如蒙恩准,便是对山人最大的奖赏了。” “好吧。既然你这样要求,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不过,我希望您不要离我太远,因为我很快就会再度邀请您来为我解析天命的意义,届时还望不吝赐教。现在,您可以自由行动了。” ※※※※※※※※※ 真人告辞的时候,成吉思汗亲自起身送出了宫帐,然后命刘仲禄继续陪同着,安排真人去休息。 第211章 他本人却没有即刻回转,而是目不转睛得遥望着真人那瘦弱的身体摇摇摆摆地远去,最终消失于夜幕之中。 这个敢于直言,又富于人道主义的哲人,成吉思汗虽然已经淡去了期望,却平添了几分尊敬之意。即使长生无望,但是能与之多做交谈,也不失为一件有益的事情。在真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之中,迭现而出的还有另外一张面孔,同样消瘦的脸型,有着尖锐的光头。那是另一个敢于直言不讳之人。对,就是者别,那支蒙古人锋锐的箭簇,此时又在何方呢? 成吉思汗悄然凝立于无边的夜色之中,惦念着自己远征异域的部下,他们是否安好呢?又攻陷了哪里?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这,是他目前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1)《西游记》原文为:“他国征聘皆不应,今特应朕之请,远逾万里而来,朕甚嘉焉。” (2)《西游记》原文为:“山野奉诏而来见陛下者,乃天意也。” (3)“答剌罕”的意思,参阅前著第四十七章注释(5)。 (4)《西游记》原文为:“只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八十九章突入高加索 仿佛是为了回应成吉思汗的心灵呼唤般,速不台忽然在马背上连续打了几个大而响亮的喷嚏。他揉了揉有些湿润的鼻翼,又擦了擦已经沁出泪水的眼角,将视线从多棱镜式的模糊状态中解脱出来,逡巡着周遭的状况。 他所驻马之处,是这片名为穆甘(mugan)的广大平原上为数不多的小丘之一。离此不远处,铺陈着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它呈现出巨大的“几”字,在春日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亮光。那就是库拉(rud-k_r)河,发源于西面的小高加索山中,一路向东偏南注入阿必思衮海(里海)。它在下游处融汇了多条河流后,其幅面骤然阔张起来,在草原的中部浩荡而过,滋润着大地上一望无尽的坦荡如砥的绿色,使之郁郁葱葱,令人心醉。 “这里的草原和我们的蒙古故乡真是太相似啦。” 去年秋末赶走原来盘踞于此的阿兰人而进驻此地过冬之时,速不台就曾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随后,这句话于转瞬间在三万大军之中流传开来,最终成为了众人的口头禅。在赶走了本地原来的主人阿兰人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这里安下了过冬的营地。 “再相似也不是。就像蓝嘴鸥和告天雀儿,即使走得再近,到了冬天也会飞向南方。”背后传来者别的声音,“再说,这里的苜蓿草过于柔软,会让我们的马儿变得嘴馋,不肯远离啦。还是我们草原的狗根草才能养出断金咬铁的骏马!” “是啊,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呢。不过——”速不台的语气突然一转,“我却希望你能留在此地养病。” 对于是否可以完成大汗所赋予的“寻找最后海洋”的任务,速不台并不认为是遥不可及的幻想。当年起兵于草原之际,又有多少人能预料到今日的赫赫声威呢?然而,他如今最为担心的却是者别那日趋衰弱的身体。直到与大汗分兵之后,他才得知,者别是抱病参加此次西征的。他向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众人隐瞒了自己的吐血症,即使是近在身旁的自己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才得知了真情。因此,他多次力劝者别留在穆甘草原疗养,但是每次都遭到了严辞拒绝: “大汗命名我为者别,希望成为蒙古人的箭簇。既然是箭簇,怎能半途停留呢?” 当然,今天的结果也不例外,二人在草丘之顶争执了半晌,速不台还是没能拗过者别,最终只能无奈地任由他自行其是。 “我的战马,你快快飞奔。 你那飘飘欲舞的轻美长鬃, 好像闪闪发光的金伞随风旋转; 你那炯炯发光的两只眼睛, 好像一对金鱼在水中游玩; 你那宽阔无比的胸膛, 好像滴满了甘露的宝壶; 你那精神抖擞的两只耳朵, 好像山顶上盛开的莲花瓣; 你那震动大地的响亮回音, 好像动听的海螺发出的吼声; 你那宽敞而舒适的鼻孔, 好像巧人编织的盘肠; 你那潇洒而秀气的尾巴, 好像色调醒目的彩绸; 你那坚硬的四只圆蹄, 好像风驰电掣的风火轮; 你全力汇聚了八宝的形状, 这神奇的骏马啊,真是举世无双。” 者别的部队唱起雄浑的骏马赞歌,率先溯着库拉河谷向西进发了。速不台倾听着这歌声,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地苦笑。 “跟上去吧,不要落后,唱起我们的战歌,前进啊!” 他忽然纵声高呼着,并催马飞驰起来。当他冲下小丘,汇入自军的队列之中时,雄壮的歌声已经次第响起: “欢乐啊,多么光荣和欢乐啊, 去征服和杀戮我们的仇敌! 去使他们的奴仆丧魂落魄! 去夺取他们的财富和妻妾! 使他们的妻妾躺在—— 我等胜利的卧榻之上!” 这两支攻无不取,战无不克,粉碎坚石,截断深水的无敌军团一路高歌猛进,向着远方巍然屹立的高加索群山挺进。 他们的进军队形相当奇特,与当时的欧亚各国军队相比,可谓与众不同。粗看上去,他们的行动相当随意,几乎没有队列,只是散漫地分成若干规模不等的集团,彼此之间若即若离,犹如一群贴地游动的灵蛇,倏忽伸长以至细若游丝,倏忽又紧缩盘绕成稠密的一团。然而,只有那些败在他们手中的敌人才会真正感受到其中所潜藏的无限杀机。绵延百里的队伍,其最外围就担当起斥侯的任务,索敌范围之远是任何一只队伍所无法比拟的。有时甚至于脱离本队上百里来进行侦察,一旦遇敌,绝不恋战,而是迅速返回,向主力示警。即使遭遇伏击,全军也基本上不可能落入被彻底合围的绝境之中,反而会象大海般陡生波涛,席卷侵入之敌,将其吞噬。此即成吉思汗所立之行阵要诀之中的“摆如海子样阵”! 在这浩荡的队伍之中,不闻一丝人语,唯有隆隆马蹄与铿锵刀剑之声在山野间回旋不止,随风飞扬,凭借着二月的剪刀之风,轰传于四面八方。 在全军的最中央,是庞大的辎重部队。由于是无后方支援的长途奔袭,他们必须依靠沿途诸城市来获得补充。因而,宽囿那些输款纳降的城市,无情毁灭那些敢于顽抗的堡垒,成为了此次远征的主基调,对富庶的伊剌克—阿只迷地区的反复战争贯穿了去年的春天与夏天。这其间,他们还接受了剌夷城内穆斯林逊尼派人士的委托,毁灭了其敌对派别什叶派的大本营——忽木城(1)。事实证明,两位蒙古大将的全部行事只是遵循着战争的规则,即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去消灭敌人,随机应变地保存自身,尽可能的积蓄更多的给养,为翌年的北方远征做准备。 正是基于此种考量,他们在入秋时节突入阿哲儿拜占地区(2),向其首府桃里寺(3)挺进。这座城市因靠近巨大的乌鲁米耶湖区而拥有丰富的水源,湖畔的冲击平原利于灌溉。勤劳的当地人利用这些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在城市的周围营造出大量赏心悦目的园林,使之成为一处风景优雅的世外桃园。当地的突厥人领主唯恐本地毁于兵燹,立刻派出求和使者,献上大量的黄金。两位将军当即同意缔结合约,并秋毫无犯地穿越了此地,然后在穆甘草原过冬,直至此时——纪元1221年春2月。 挡住他们北上之路的最强之敌莫过于一个从风俗到宗教都与伊兰地域大相径庭的陌生国度——谷儿只(3)。 纪元十三世纪初叶的谷儿只王国,正处于其历史上的全盛时代。做为一个信奉东正教的国家,它却可以南抗强大的阿拉伯势力,北拒游牧于南俄罗斯草原上的钦察突厥人的袭击,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仰而屹立不倒,足见其所拥有的军事力量不可小觑。因此,国王吉奥尔吉三世拉沙(5)对于这些来犯者采取了坚决抵抗的态度。他命大将伊万涅(6)的率领三万人马列阵于首都梯佛利斯(7)之南的别尔杜季河与库拉河的交汇处,准备决战。 “看样子,这些铁罐子要和咱们硬拼呢。” 得到斥候的详尽军报后,速不台笑嘻嘻地对者别说道。别看他一脸轻松,其实心中还是相当重视这场战斗的,因为这毕竟是他们自从进入高加索地区后所遭遇的首次大战。然则,久经大敌的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地方,再配合以阳气乐天的性情,才会有如此自在写意的表情。他的部下们,就算是对明天的战斗感到不安的人,只要看到速不台的笑容,想到他辉煌的战绩,就能够放下心说道:每天能看到速不台大人的微笑,我们就不会死在战场上。 “就算真是铁罐子,我们也要将它砸成碎片!” 这样充满勇气的言辞,此时除了者别之外,还有谁能说出口呢?与永远是笑容可掬的速不台相比,仿佛是一个世界的两个镜像。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铁青色的寒芒,瘦削如刀锋的脸上几乎从未被笑意沾染过,全无一丝赘肉的躯干时刻保持蓄势待发的姿态。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如在弦之利箭,永远瞄准着敌人的致命之处。凡是被他带过的士兵,都会被这种勇往直前的绝大信念所感染,临阵之际全身贯注以无比的勇士气概,发出震憾人心的战呼:生命属于速不台,胜利归功于者别! 看着面色青白,唇角血丝犹残的者别,速不台欲言又止。情知要劝他不上战场,只怕比攻陷十座城市还要困难。者别却全不在意自己的病体,依旧老神在在地讲述着自己对战斗的全部构想: “这些铁罐子看上去很结实,不过头脑就未必灵光啦。 第212章 我看按照老办法来打这一仗,应该是有把握的。” 所谓“铁罐子”,是针对谷儿只人的重甲骑兵队而言的。对于只着皮甲的蒙古人来说,对方那坚固而又笨重的防御措施显得过于匪夷所思。做为骑兵,以牺牲机动力为代价换取防御确实有些不值得了。 “是啊,他们如果坚守谷口,还真是不易战胜呢。” 速不台颔首附和着,同时伸出手去,从身旁一只打开的口袋里捞起一大把豆子,洒在脚下的地面上,然后蹲下身子,认真地将其分成较为平均两堆,然后用手指比划者向聚在身旁的诸位千户们解说道: “古儿只人在两旁的山顶上安置了重兵,封锁了整个河谷。” 说着,他又将指缝间残留的几粒豆子放置于两堆豆子的对面。 “这是我们的部队,要想继续前进,必须从河谷中通过。但是,目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假如强攻,即使成功也要耗费太多的时间和重大的伤亡,这显然也是得不偿失的。何况,阿兰人随时有可能从背后突袭我们,一旦腹背受敌,三万人的命运就不言而喻了。” “一定要把对面的敌人诱出来打,我们就可以完全发挥自身所擅长的野战能力啦!” 者别说着的时候,将手握成拳头,奋力击落在豆子堆上,当即将整座“山丘”砸得粉碎,脸上则露出了坚决的表情。 几乎在同一时刻,位于库拉河谷两侧山地间的古儿只军营内不断传出欢呼之声,因为他们的国王吉奥尔吉三世已经亲临前线来督战了。驻马于白发苍苍的老将伊万涅之侧的他,却全然没有南俄草原游牧人的一丝特征,瘦长、苍白、洁净,褐色而略带卷曲的头发梳得油光闪亮,浑身用名贵的香料熏得遍体芬芳,脸上薄薄地涂着一层细粉而且经过认真得化妆打扮。如无那身象征着至尊地位大红王袍、头上的黄金王冠以及脖颈上佩戴着代表宗教保护者的金色大十字架来昭示其身份的话,也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质的花花公子罢了。同时,他在神情举止之间所表露出的一点神经质现象,则说明此人目前正处于危险的临界状态之下。较之身旁的伊万涅,他显得过于年轻纤弱,就像一株依附与巨木荫蔽之下的小草,柔弱得不象样子。 在所有了解当前古儿只国政的人们的眼里,这种状况绝非仅仅是停留于表象之上而已,而是两人之间关系的真正写照。脸色红润,身材高大结实的大将军伊万涅是早在国王出生之前就已经展开军旅生涯的强者型人物,在对周边的阿兰人、钦察人以及伊兰诸侯的作战之中所建立的实绩与武勋之多,完全可以压制得年轻国王喘不过气来,再联系到站立在他的背后的母后家族的势力,使之堪称古儿只的王中之王,王上之王而当之无愧。此次,抵抗入侵的蒙古军的全部战略,就是由这位久控军队大权的强力人物一手操持下来的。包括让国王出现在军队的面前,也是他为了提升士气而采取的一种策略罢了。其实,国王本人倒是宁愿躲在梯佛利斯的宫殿内,享受因战争所带来的难得的解脱与畅快。 “来自东方的鞑靼蛮族打垮了我们南面那些突厥蛮异教徒,却又不知死活地来侵犯我们的王国。为了维护圣母赐予吾王之尊严,吾土之荣耀,一定要将他们彻底击溃,使其永远不敢正视我国!” “大将军说得对,决不能让蛮族再前进一步了!” 四面传来雷鸣般的轰然应和,自信的气流弥漫在全军的头顶上。 “我们的国王陛下一直惦记着战争的胜负!为了求得胜利,他亲自向圣母做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祈祷,祝福我们旗开得胜。下面请我们的陛下再次做出祈祷,为明天的胜利而请求圣母将荣誉和勇敢赐予我们!” 当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后,众士兵们又是一阵欢呼。然而,夹杂于欢呼之中的是几位随国王圣驾同来的贵人们的窃窃私语: “所谓的三日三夜祈导,是在某位内廷夫人的床上度过的吧?” “我猜就是那位鲁速丹(rhouzoudan)公主殿下的母亲塔马儿(thamar)皇后。”另有一人断言道,“最近,她和陛下打得火热,还不是希望让鲁速丹公主成为储君。” “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来刺王杀驾呢。” 某人的话语所引发的窃笑倏忽间戛然而止,因为正有一队身穿织锦法衣的教士们低声唱着圣歌,从国王的护卫们身后转了出来。走在队列最前方的是四位身材、容貌相若的助祭,每人手中都提着一只香炉。接下来是两排男童,手捧着各种玲珑精巧的法器,鱼贯而出。在他们的后面,是几位年长而有身份的大司祭,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持有一只金色的十字架,身上的金丝缎法袍的后裾长长地拖曳在地面上。当这些人都走到临时搭建起的神坛前站好位置后,谷儿只的总主教才跚跚出现。这个年过半百,头发、胡子与脸色都是一团黑,头戴黄金大法冠的男子并不是谷儿只的当地人,而是来自君士坦丁堡教会的希腊人。他在两名小童的搀扶下缓缓走着,在圣歌末尾最后一个音符完结的一刻,止步于神坛面前。他们之间的配合如此默契,看来事先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吉奥尔吉三世迎上前来,向主教微微躬身,然后轻轻握住主教伸出的手,亲吻那只卡于粗大骨节上的红宝石戒指。主教祝福了他,又向四面的人们做出了祝福,然后用不太标准的高加索语说道: “我虔诚的弟兄们、孩子们!你们要听从新约的教诲,多行善,勿妄语,勿使性,勤劳作,戒嗔怒,戒伪诈……” 国王垂手而立,脸上作出恭聆训教之色,而心早已飞回到梯佛利斯宫廷中那位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的美貌庶母的身边去了。大将军伊万涅则越听越觉不安,举目睃巡四周,看到在场的将兵们脸上的表情已从初时一头雾水逐渐转为不满。可是那位总主教大人却对此浑然不觉,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养成过注意听众情绪的习惯,依然自顾自地进行着文不对题的照本宣科: “如果失去什么,要学会忍受,勿生报复之心!如果被仇视、遭驱逐,要学会忍耐,不要进行反抗!如果遭诽谤,要以缄默来面对!主教诲我们,战胜自己的敌人有三件法宝:忏悔、眼泪和施舍,要学会怜悯你的敌人……” 伊万涅再也无法容忍这个“黑炭头”主教继续他的痴人梦呓了。于是,他悄悄走近几位本地司祭,对他们小声抱怨道: “你们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昏话!他今天又没少灌黄汤吧?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是草场上放羊的农奴还是挤牛奶的家仆?他是在对一支就要与敌人殊死作战军队们布道!快用赞美诗来终止他的胡说八道吧,或者随便唱点什么都可以,总之能让这醉鬼闭嘴就好!” 大主教的布道语音已经化作了语焉不详的个人呓语,童男们的圣歌立刻将他的声音彻底压制了下去。四名助祭则尊从了司祭们的暗示,快步走到祭坛前,将业已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的主教大人飞快地搀离了现场,带他到一间空帐篷里去醒酒了。 这边,伊万涅大将军走上祭坛的三层台阶之上,向众将兵们大声宣布道: “空前的强敌出现在我们的领土上,企图将我们的家园化为焦土。面对这些,大家说应该怎么办?” “鞑靼人敢来,就用他们的血染红我们的土地!” 士兵中有人带头一喊,立刻带动了众人的情绪,适才一度陷入惶惑之中的人们开始众口一词地振臂高呼起来。 “不愧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啊,寥寥数语就能提升士气呢。” 将领们怀着钦佩之情,一齐为伊万涅大声鼓起掌来。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国王吉奥尔吉三世身上的时候,却发现他依旧无动于衷地站在神坛前,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难道我们誓死保卫的是别人的国土吗?” 一些人忍不住开始小声嘀咕起来,以抒发内心不满。只不过,这些不和谐的插曲在这群情激昂的人海之中,甚至不足以掀起微弱的浪花。对更多的人而言,明天的战斗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 “明天,最迟后天,鞑靼人必然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要凭借高昂的士气,对其迎头痛击!使之匹马不还!” 退归军帐后,有国王亲自出席的御前军议在伊万涅的主持下召开了。老将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红润的面色倏然笼罩上了一层铁青色,双眼之中蕴含着慑人的杀机。 “元帅大人要改变坚守的战略吗?” 面对这突然的变化,将官们均感愕然。 “这样的士气,如果不展开反击,未免过于浪费了!” “可是勒吉思人(8)和阿兰人的援兵还没有到,就贸然出击,这……” “勒吉思人和鞑靼人都是异教徒,不值得信任!至于阿兰人,他们是鞑靼人的手下败将,早已丧失了决战的胆量,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我们自己的兵力已经足够了!” 说到这里,老将回头望着始终一言不发的国王问道: “陛下以为老臣的战法可行否?” 这个突然抛过来的问题,将心不在焉的吉奥尔吉三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愣怔一阵后,才用女人般纤细而又略显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一切就依卿之所奏来办吧。” 这是国王自从出现在营地之后,在众人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自从,直至战事结束后,也再未发表任何意见和命令。 决战的基调临时发生了一个堪称重大的转变。这个变化,即使是者别与速不台都完全没有料到—— (1)做为自命正统的逊尼派,与只承认穆罕默德之婿,出身于哈希姆家族的阿里及其后裔为合法继承人的什叶派之间,有着相当强烈的对立。 第213章 者别与速不台卷入教派冲突的说法,采自波斯史家米尔空的论断。忽木(qoum),即今之伊朗库姆(qom)省省会库姆市。 (2)阿哲儿拜占(azerbeidjan),即今之伊朗东阿塞拜疆省。 (3)桃里寺或套利斯(tauris),即今之大不里士。 (4)谷儿只(g_orgie),即今之格鲁吉亚。其古国尚包括亚美尼亚大部分领土。 (5)吉奥尔吉三世拉沙sha,giorgi3),或称布里安特,纪元1212-1223年之间在位。 (6)伊万涅(ivan_),此名出自《多桑书》。 (7)梯佛利斯(tiflis),即今之第比利斯(t’bilisi)。 (8)勒吉思(lwsghiens)人,高加索地区诸民族的一支,属于突厥的一个分支。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章黎明的骑兵战 双方摩拳擦掌所期盼的战争铁幕,在黎明的晨雾中猝然揭开。 率先出手的蒙古游骑以精准的射术连续杀伤了数名谷儿只的斥候,引动了驻扎于附近的另一支谷儿只部队的将领反击。他一面命令部下前去增援,一面派出使者向总大将伊万涅报告战况。然而,还未等使者带着进一步的指令返回,蒙古军的数量又有所增加——从附近一个千人队的古列延中冲出了数百骑兵,狂呼着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立刻打乱了谷儿只军的阵脚。 “即使没有命令,也不能眼见友军全灭而无所作为!” 发现战况不利后,另一位谷儿只的将领作如是说。他毫不犹豫地率军驰援,不久便打退了两翼的蒙古军,稳固了前方的战线。也就在此时,伊万涅的传令兵飞马赶到,只有一句话: “懦夫!既然已经开战,那还犹豫什么?!现在只有全力攻击!攻击!攻击!” 受到呵斥的将领们,脸上掠过一股紧张的风影,然后立即全力投入了作战之中。他们的部队开始全线突击,使得这场局部冲突立刻提升到了交战的规模。 山岗上,伊万涅已经全身披挂起重甲,大步走出了帐幕,同时对刚刚赶到身边,犹自睡意未散,全身衣冠不整的幕僚发出一连串的指令: ——“全军集合,准备出击!” ——“严密监视前线战况,一旦得手,立即全军突击!” ——“加派一支部队去保护陛下,请他不要随意走出自己的帐幕。” ——“全体轻步兵留守,封锁山口,严防蒙古军使诈偷袭!” 他边走边说,一直来到山岗边缘那块突出的巨石上,拢起目光仔细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形,发现蒙古军因为寡不敌众,正在向后撤退,立刻又命令一支重甲骑兵投入作战,将一支已经受到损失的轻骑兵替换下来。 “元帅大人,就此出战是否有些仓猝呢?毕竟敌军的主力,目前还未出现。” 一名幕僚小心地询问道。 “胡涂话!” 伊万涅顺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马鞭,在半空虚抽一鞭后,大声喝道: “我们没有准备好,敌人也同样毫无防备!这才是真正的作战,较量的是士兵的战技和将领的才能!”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战场上的一角,眼色中骤然腾起了狂烈的火焰: “笨蛋啊,敌军阵形的左上角明明已经露出破绽,为何不全力突击?没看到那副狼狈相么?”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啊,原本以为是一位威严得体的大人,谁知却是个好战成性的倔老头子呢。” 幕僚们面面相觑,随即忽然齐声大叫起来: “好吧,好吧!攻击啊!杀光这些鞑靼狗!” 纪元1222年春天的黎明之中,谷儿只人的呐喊之声,一度曾经将这片山野中形成了浩荡奔流的山洪,掀起狂热的波涛,疯狂攻击着蒙古军的战线。 ※※※※※※※※※ “已经有两个古列延被突破了!” 接到这个紧急军报后,速不台也微觉诧异。 “谷儿只人反而攻出来了吗?他们居然没有选择据险防守?莫非他们真的找到了什么制胜之道了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确实超出了速不台的预想。事先所安排的挑战、相持、诈败以及诱敌入伏等一系列作战方略被完全打乱了。由于根本没有考虑到正面开战的可能,因此他并未在第一线配置过多的兵力,仅有的两个千人队在谷儿只主力的全面突击下,寡不敌众,片刻之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惟蒙古军号令森严,谨奉成吉思汗当年于平塔塔儿之战前所订立的军规——一旦失败,不得擅自溃退脱逃,应疾返原地继续作战。正是因为他们的死战不退,为速不台赢得了改变作战计划的思考余裕。 “不必慌乱!古儿只人的主动攻击虽然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却也正好省了我们不少气力。现在,就让我们继续上演一出精彩的撤退战吧!” 经过短时间的判断,速不台果断的下达原计划不变的指令,然后命令部队集合,准备迎战,同时派出传令兵去找那两个陷入苦战的千人队,命令他们坚持到自己的主力出击。可惜,这名骑兵还未完成任务,就在半路上被谷儿只人的先头部队所俘获。 他被迅速带到了已经将本阵前移至战场边缘的伊万捏面前接受审问。 伊万涅背后的无数面战旗宛如剪影般,清晰地显现在朝霞映红的天际。用战马围成的临时指挥所里,老将坐在一张柔软的毛皮毯子上,正在低头看着手中的羊皮卷。这是他的表姐,当今谷儿只王国的太后陛下在不久前差人送来的密信,至于其中的内容,无人敢于偷窥,而老将的脸上又没有泄漏任何可资探究的信息,因而只能成为此次战役之中的一个疑案而留存下去。不过,根据了解宫廷情况之人的揣度,太后陛下来与大将军所商量的无非是议立储君的事情。眼见国王吉奥尔吉三世的身体日渐衰弱且后继无嗣,各路势力莫不暗中活动,因之而发生的碰撞也就完全可以想象了。这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先帝的另一位遗孀——塔马儿夫人与当今太后之间的竞争。两个女人从先帝在位时的后宫争宠发展到今日的争立皇统,延续着一场无尽的战争,除非其中有一人倒下,否则永远也不会完结。 “你是鞑靼人的传令兵吗?” 老将的目光突然离开了羊皮卷,扫落在俘虏的脸上。 “是的。” 蒙古俘虏没有隐瞒什么,坦然承认道。随即,他又补了一句: “我的使命就藏在我的头脑之中,不必费心来搜查,寻找什么文字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杀掉你,就什么也得不到,是这样吗?但是我讨厌别人要挟我!被我讨厌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伊万涅的嗓音有一点嘶哑,眼睛紧紧盯在蒙古人的脸上,其中分明有愤怒之火在燃烧。 “让我想想,究竟该告诉你些什么。” 虽然是被捆缚着,俘虏却叉开双腿,抬首望着天空。东方肯定已经日出了,因为西边的天际都已泛起了浅蓝的颜色。 “听着,你这大胆的小子!”伊万涅严厉的呵斥道,“我并不打算从你身上知道什么,但是我要让你给我做一件事情。不答应就是死,答应的话,我就饶了你。” 说着,他将手一抬,身边的侍从立刻将一只钱袋放到他平铺的手掌之中。伊万涅举着钱袋上下颠了颠,里面传出悦耳的金属撞击声。 “另外还会把这个赏给你!” 俘虏似乎被财富所打动,仰向天空的脸垂落下来,目光凝望着金属声的来源,忽然向前跨出一步。这个动作立刻招致了四周的谷儿只士兵的警惕,同时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伊万涅微微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然后说道: “你认为这个条件如何?” “很公平,我答应了。现在请告诉我需要做些什么?” “很好,聪明的孩子。”伊万涅微微冷笑道,“所有的鞑靼人都是贪婪而狡猾的家伙,你也不例外。现在,你去告诉你那些被围的同族们,不会有援兵到来了,要他们赶紧投降!” “好的,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俘虏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那就别犹豫,快行动起来吧!” 伊万涅的哑嗓子几乎要扯破了,同时用拳头猛地砸在毛皮垫子上。眼前这两千蒙古人虽然已经被消灭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也被重重围困了起来。可是他们却依然死战不惧,一时间竟是无法将其彻底解决。若是置之不理,等于在腹背处留下一根芒刺,终不免牵制大军的行动。因此,他才打算利用这个鞑靼战俘来完成最后的一击。 俘虏被带到了包围圈附近——小丘之下。原本依小丘而建的古列延,此时已被完全破坏了。残余的蒙古军退上小丘死守。小丘并不高,距地面也不过七、八十米而已,但是有很多突起的山石,蒙古残兵都下了马,凭借着山石做为掩体,以弓箭来抵抗,杀伤了一批又一批谷儿只军。 虽然已经作出了承诺,但是谷儿只人并不敢轻信俘虏,依旧紧紧地绑住他,一直押到两军阵前。 “喂!鞑靼人听着,你们的将军已经抛弃了你们,不会再有援兵啦,快——” 小丘上射出了一箭做为回应。射手的技术相当高明,准确地命中了喊话者的咽喉,截断了他后面将要出口的“投降吧”三字。 押阵的军官一摆手,立刻有两个士兵一边用大盾护身,一边将俘虏推到了最前面。然后,他们继续派人喊话: “这是你们自已的人,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对方显然发现了自军的战俘,这次没再放箭,采取了默然静观的态度。 “快说话啊!按照事先的约定说,别出错!”后面的军官小声催促道。 俘虏没有回头,又一次摆出了他初见伊万涅时的姿态——双足叉开,抬首望天。 第214章 半晌无言。直到后背上着了谷儿只人的矛杆一击后,才吐气开声,向无声的山丘方向大叫道: “我的安答们啊,你们应该认识我的。我是速不台那颜手下的传令官。现在,我将向你们传达他的命令:坚持下去,援兵就要到啦!没有人能够打败我们,愿万能的长生天……” 他的话间戛然而止,胸口上倏然暴出了一朵娇丽的红花!哦,那是血的花朵,明艳不可方物,昭示着生命最为绚烂的一刻!生是为了证明存在过的痕迹,那么死呢?岂非正如生命之火行将熄灭之前的最后辉煌? 山丘上的蒙古军看得很清楚,又有更多的谷儿只长矛刺入了自己同袍兄弟的体内,并将他的身体高高挑上了半空。发觉受到蠢弄的谷儿只人只有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嗖——嗖—— 被眼前这慷慨赴死的一幕所激励,血脉贲张的蒙古军们射出了复仇的利箭,将挑着勇士身体的谷儿只军射倒了数人。其余的人这才荒忙抛下长矛,躲入大盾的后面。 俘虏的身体重重落地,那身体业已被伤害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然而,他竟然还奇迹般的保有最后一丝生气,并以此接续上了适才中断的话语:愿万能的长生天保佑你们! 声音很微弱,敌我双方的人大约都无人听见。然而,他却并不在意这些,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溘然而逝。他名字诚然不会被人载入史册,但他的业绩却终将因此一战而化做诗人们吟咏传唱的不朽之作! 这个消息被报到伊万涅面前的时候,老将只说了一句话:“这个叫速不台的鞑靼人很有两下子啊。让我亲自会会他!” 此后,他命令留下两千人继续对山丘上的蒙古军进行包围,但不必攻击。主力以重骑兵在前,重步兵跟进,轻骑兵保护两翼,全军展开一个巨大扇面形,向前突进。同时,他的本阵也随全军一同前移。此后不久,他们便与速不台亲率的一个蒙古军万人队遭遇了。 弓箭对射的前奏过后,谷儿只人的扇形阵就变化为锥形,锥尖处以重甲骑兵为先导,直刺入蒙古军的阵内。双方一旦进入短兵相接,谷儿只军就很快占据了上风。厚实的铠甲所形成的防御优势完全遏止了蒙古军的弓箭,骑兵的长矛和战锤,步兵的大战戟、巨战斧和大链枷无不势沉力猛,使得蒙古军擅长的灵巧锋锐的弯刀与长枪几无施展之空间。 这个场面落在亲自督战的伊万涅眼中,不禁大为欢喜。 “这个速不台虽然能使得士兵为他效死,却在作战上完全是个庸碌之辈!不久,他的轻骑兵就会因支撑不住而溃退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力,话音未落,蒙古军已开始全线后撤。 “让轻骑兵联队立刻追上去,缠住他们。为重骑兵突击歼敌争取时间!千万别让他们逃掉!这些来去如风的鞑靼人,不抓住机会重创他们的话,下次还会再来袭击我们!” 将令一出,原本配置于两翼的谷儿只轻骑兵们立即加快了追击速度,不久便超过了速度缓慢的重骑兵,接着就完全脱离了本队,追上了蒙古军,与之绞杀在一处。重骑兵们则乘此机会缓缓逼进,准备给予蒙古军致命的一击! “重步兵不要直线跟进,而要接替轻骑兵的位置,从两翼包抄上去,切断鞑靼人的退路!” 伊万涅的指挥令幕僚们心中赞佩无比,明决果断的指令一道道发出,将三万步骑调配得景景有条,层次清晰,如斧凿般严厉的攻击迫使蒙古军节节败退,却又始终无法摆脱谷儿只军的追击。 对于周遭不断传来的赞叹之声,伊万涅并非一无所知,但却绝不放在心中。他的目光越过眼前杀戮不息的战场,直视东方的天际。在那里,一轮红日以喷薄而出,略带血腥气息的晨风奔放四溢,荡涤着晨雾的余韵。数万匹战马所扬起的尘云掠过眼前,不断地升腾着,将天空的蓝色彻底遮蔽了起来。刹那间,阳光减退,天地昏暗,气温仿佛骤然间提升了许多,一股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尘云之外,太阳的光彩依旧鲜丽无匹,从各个方向不时地用光芒穿透云层,那一道又一道光束宛如射向大地的金色箭簇,令人炫目。 混战不休的人们早已被自己或别人的热血浸染得趋于麻木了,呆滞迟钝的眼睛中除了疯狂的杀戮欲望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智慧的灵光。在这一刻,他们真的化身为两军主将手中的棋子,任其摆布、指使。他们所处的这片亚高山草原上,刚刚萌发出的丝丝嫩芽已经被血洗刷了不知凡几了,东倒西歪地贴地卧倒,就像那些战殁的尸体一样,了无生机。就在目力所不及的连绵群山的地方,被遮暗的大地瑟瑟颤抖,隆隆巨响着。 速不台的蒙古军就这样边走边战,看样子有几次试图摆脱谷儿只军的追击,却都被紧追不舍的轻骑兵以巧妙的缠绕攻击所阻挠。他们发射弓箭的速度虽然从不曾减弱,可是每一次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射杀过一些逼得过近的轻骑兵之外,却在重甲骑兵面前显得一筹莫展。就这样,一帕列散的距离在这种你追我赶到气氛中被彻底抛在了脑后,谷儿只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渐渐脱离了他们的营地所控制的有效范围,完全进入了一场双方均无后方依托的野战之中。 “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不取胜的道理吧!” 看着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伊万涅的心情开始焦躁起来。迄今为止,部队完全贯彻了自己的作战方略,如果说唯一无法满意的,也只是那些欠缺机动力的重步兵始终无法包抄到蒙古军的侧翼,更不用说切断敌人的退路了。 “要是能再有些骑兵就好啦。” 这个念头涌出脑海的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等待阿兰人的援军,就这样轻易出战了。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万事如意的事情存在呢?如果自己增兵的话,难保不惊动蒙古人,使他们加强戒备;再者,若是为了等待阿兰人而迁延时日,那么已经鼓足士气的军队又难免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懈怠下来。 “无论怎样,基督的信徒们永远不会败在异教徒的手下!这些鞑靼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样想着,心中盘算着重骑兵的马力还能支持多久。决定再追击一段路程后,如果依旧无法彻底消灭敌人,就宣布撤兵。 “打仗嘛,有六分胜就已经足够啦。逼迫过甚,或许还会被对方反咬一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也在不断地向东推移着。速不台指挥着部下节节后退,却始终注意保持队形,同时也在心中计算着路程。 “这些铁罐子还真能跑啊。” 正想之间,忽然有一名斥候飞驰而来,向他大声报告道: “敌人重骑兵的速度开始放缓下来啦!” “看真了吗?” 速不台双眼发亮,紧盯了一句。 “没错!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战马已经累了!” “很好!立刻向者别那颜发出信号,准备反击!” 速不台几乎是在用欢呼般的声音说道。此前的一切安排现在看来,都没有落空,那么最初的一点意外,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段颐情娱性的小节目罢了。 反击令下达后,蒙古军虽然依旧摆出退却之势,却已经开始放慢了战马的奔跑速度,弓箭的设计频率也有所下降。弯弓引箭的他们只待一声令下,就彻底扭转战场上的颓势,将最为猛烈的攻势降临在背后这些一步一步迈入死亡陷阱的敌人身上。 “蒙古人也似乎跑不动了,他们的速度在减慢!” 得到这个消息后,伊万涅正欲出口的收兵令就再也没能下达出去。此时,如果是一位鲁莽过头或谨慎过度的庸将,也许反而可以挽救大多数谷儿只人的生命。他们会命令部队继续猛烈追击或直接后撤,无论怎样,都可以使部队至少保持一定程度的作战状态,而不至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所击破。但是,偏偏伊万涅是一个有头脑,懂用兵的将领,他的思考使他放弃了最后一个拯救全军的机会。因为始终未能得到明确的指令,谷儿只军的动作在一瞬间凝滞了下来。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出现在背后的者别所统御的万人队已经突入了后军。 谷儿只人的后军是由重步兵所构成的,就其战力而言,原本不至于一触即溃。但是,经过长时间的奔跑,沉重的铠甲已经压得他们完全喘不过气来,已尽极限的体力和措手不及的处境大大限制了他们的能力发挥。 “鞑靼人来啦!” 他们只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惊呼,者别的万人队就在大块大块的黄雾之中,从西南方向滚滚而来。他们选择的设伏地点是距离战场最近的一片森林里,荫蔽的非常好。因此,当他们杀入谷儿只军中的时候,最初全然没有遇到一点象样的抵抗,就用箭簇和弯刀打倒了大片的敌人。 同样的军报被送达伊万涅面前的时候,蒙古人的喊杀之声也同时传入了他的耳中。 “被骗啦!” 这个念头如电流般急速穿过他的大脑,彻底打碎了他的胜利之梦。此前的高歌猛进,勇猛突击在如今看来是那样的可笑,完全是一副洗干净脖子送入对方刀口之下的愚行。然而,现在已非后悔就可以挽回一切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发布了前军停止追击,就地应战速不台军的反扑,后军努力抵挡者别伏兵的突击,中军收缩,机动作战的将令。 “谷儿只人的主将是个庸才!” 展开反击后,速不台发出了冷笑之声。 “如果他选择放弃一面,专一选择另一面突围的策略,或许还可能使得大部分部队逃脱。可惜,他却完全不能了解我军的真正实力,因此彻底葬送了自己的部队!” 从一般常识而言,伊万涅的选择也并非完全错误。 第215章 根据他的判断,前方的速不台军不过万人,后面的者别军大约也是这个数字。而自己的部队有尽三万人,只要能稳定阵脚,终会凭借兵力的优势突破包围网。然则,他所不知道的是,现在从正面反击他的速不台军已经增加了一个万人队。这是原本由脱忽察儿所指挥的部队。他在半途上被成吉思汗召回,却死在了尼沙不儿城下。为了引诱谷儿只军出击,速不台与者别故意隐藏了这支部队,使得伊万涅根据常识来判断蒙古军队总兵力不过二万而已,这才放心大胆地发动了这次全军突击。及至他发现自己再度判断失误的时候,他的前后两军已经分别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击! “连重骑兵也抵挡不住了吗?” 面对败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哑的嗓子所发出的声音,幕僚们几乎无法分辩其中的含义。 “我们的战马已经精疲力竭,稍一接战,就以动弹不得了。许多马没跑上几步就口吐白沫,软倒下去,把我们的骑士都掀翻在地,成了蒙古军马蹄下的肉垫了。” 探报的声音里带着惊惶失措的哭腔,仿佛是代替死神宣告着末日之令一般。 “全线撤退!” 事到如今,伊万涅终于说出了这句他一直不愿出口的命令,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他匆忙上马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凄惨欲绝的景象。他的部队被命运之手从胜利者的颠峰一掌击落到全线崩溃的谷底,到处都是被死亡所驱赶的人群,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而是落入围场之中的猎物,任凭蒙古猎人追逐、驱赶、屠戮……一面又一面旗帜倒了下去,昭示着兵败如山倒的狼狈与黯淡,而蒙古军的包围圈不仅没有被突破,反而愈收愈紧,犹如绞索般牢牢地套住了谷儿只人的脖颈,不断挤压着他们的生机! 如黑云浓雾般排山倒海而来的蒙古军已经清晰地出现在伊万涅的视野之中,清晨的太阳已经化作了一团火球,狰狞地燃烧着。天空象个金属碗,太阳则正是在其中燃烧的灯芯,而死亡者的血就是碗底的灯油。 “别犹豫了,大人!我们保护您突围吧!” 幕僚们连声呼叫了半天,才将伊万涅从悲怆的自责中唤醒。他茫然点头后,就被这些人簇拥着混入溃退的人潮,向西北方向的来路逃去。他的护卫队有尽千人,是谷儿只骑兵中唯一还保有马力的部队,在拼死冲突之下,居然杀开了一条血路,脱出了包围圈。 伊万涅一路任坐骑狂奔,自己则全然化作了行尸走肉,除了眼中偶尔还有目光闪动之外,全身几乎失去所有的生机。在逃过那片围困着数百蒙古军的小丘之时,他看到那些人已经从高处开始反攻,将自己留下的两千部队杀得四散奔逃。 “看来,我真的是不了解这些鞑靼人啊。” 他忽然仰天大呼起来,然后口角沁出了血丝,随即呕血不止,眼前一黑,一头倒撞下马去,失去了知觉。终于,他彻底摆脱了所有战胜的梦想和失败的事实,进入了冥然无知的混沌世界……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一章让他们回来吧 “所谓道与名,就是天地之间至真至纯之理,这是言词和文字所无法表达的,必须用心去感悟。故而《道德经》上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 这个肃穆的秋夜里,成吉思汗在位于撒麻儿罕与阿姆河之间的大营内再次召见长春真人,请他为自己讲解道教的经典。这次会晤的隆重程度是空前的,前三天,成吉思汗已经尊从道家的规矩斋戒沐浴,远离女色,并于金帐内设鲜花宝烛,以为贡奉之礼。随侍听讲者中,有镇海、耶律阿海、亚剌瓦赤、札巴儿火者、刘仲禄。当然,还有一位是被成吉思汗特别点名出席的耶律楚材。 在摇曳的烛光中,长春真人那张清癯的脸明明灭灭,若隐若现。但是,口中所论述的话语却清晰异常。 “道之一物,上系于天,下关于人。故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虽有变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谓常。于是道生一,而一生万物。人惟知天之大,却不道之大。道,生天地之变化,而后天地赋形而生人。” “那么说,人也是道的产物。道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东西啊,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成吉思汗忽然发问道。从刘仲禄的讲解中,他感受到某种神密力量的触动,天地万物原来都是被一种叫做“道”的存在所控制啊。 “是的,道为天地万物之本。”真人平静地回答着,“但是,真正伟大的事物,往往超乎凡人的认识。正所谓: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稀声,大象无形(2)。道,就隐藏在语言文字所无法表述的玄奥莫测之中。” 成吉思汗感慨道:“真人所言,深得我心。身为人者,生于天地之间,只可感受到天地的存在,却永远无法窥伺天地的本来面目。” “大汗能悟此天道,真天人也!” 真人的话并非是口头上的奉承之言,确乎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这一部老子的《道德经》虽是修道人的必修功课,但是其内中含义之深远,至今也无人敢于自称通晓。遑论是如成吉思汗这样一位此前从未接触过,并且还不识字的人物呢?从真人本心而论,并不指望对方能领悟多少,只求不要打瞌睡就好。然而现在看来,成吉思汗不仅是在认真地听,更是通过积极的思考,一语道出了自己参悟有年的心得。这不谛于是一种奇迹! “此人聪明睿智如此,怪不得能够成就这番大业!神而明之,岂非入圣?” 长春真人此时对成吉思汗的观感已经从取初的“不凡”转入“超凡”,作为讲述者的热情也大大提高,遂将《道德经》之五千言撮其精要,娓娓道来。同时,内容开始也兼涉到另外一部经典——《冲虚经》。 这部经卷的作者名叫列御寇,也称列子。据说是老子同时代的另一位哲,不过也有一种说法则认为是后人假托的虚幻之名。 列子的理论与《道德经》有同,也有异,他认为“道”的意义在于“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而“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因此,凡事都要按照其最适宜的方式来运行,按照“道”的指引,构成了整个的世界。至于“道”其本身,做为创造一切的原始之力,则“无不知也,无不能也”(3)。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列子所提倡的生死观引起了成吉思汗的关注。因为长春真人讲述了列子与骷髅的故事:他在行路途中看到百年骷髅,就对身边的第子们说,“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然后,从鸟兽的生息繁衍讲到人的日常行为,提出“此过养乎?此过欢乎?”的问题。也就是说,做人如不知节制欲望,则难致长生。 “何谓节制呢?真人能否再说详细些?” 虽然永生已属无望,但是退而求其次的长生却又一次打动了成吉思汗的心思。然则,当长春真人再讲下去的时候,他脸上的渴求之色不禁随着话语而渐趋消退了。因为真人说,列子跟随自已的师父老商氏修炼了九年,才忘却了心中的是非利害,更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其后方达到“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4) “这就是所谓的成仙吗?在风中飞?”成吉思汗疑惑地问道。 “不错!或可说风御我飞,亦无不可。”真人坚定的答道。 “那么你自己现在可以做到吗?” “说来惭愧啊。想列子乃至圣至贤之人,犹自穷九载之功。山人愚钝,虽出家数十载,至今犹无此修为。” “既然如此,于我又有何用呢?” 成吉思汗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与不满之意。在他看来,真人完全是在用虚妄之言来搪塞自己。 “大汗乃天资聪颖之人,纵然不能修炼至御风而行之境,然则若就此息干戈,修德政,清心智,寡欲念,绝声色,远戮猎,即使不得仙道,延年益寿却是绰绰有余啊。” 成吉思汗眼中射来的冷光并未打消长春真人心中的执念,他已经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希望能够说服成吉思汗放弃战争,还天下以太平。 “要我做到这些吗?那么我还是我吗?要我象那些草原上的老朽们一样,坐在太阳下给孩子们讲故事,顺便捉一下身上的虱子?那还不如让我死掉算了!” 成吉思汗断然拒绝了真人的劝谏。 “我自幼生于战火之中,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来往徘徊!这才是苍狼的生存方式,去争夺,去拼搏,在血与火的鏖战中渡过壮丽的一生!这些,你能理解吗?” 在盛气如山的大汗面前,真人那干枯瘦小的身材宛如风中芦苇般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一双神光湛然的眼睛一直不曾躲避大汗的逼视。 “山人确实无从了解大汗的经历,而大汗今日之征战也有你自己的道理。可是,你可知就在你的铁骑所过之处,城市在燃烧,生命被屠戮,文明被毁灭……” “够了!” 成吉思汗的胸腔里猛然暴出了一声断喝!引发他的愤怒的不仅仅是真人的指责,而是有人公然否定他的业绩。如果这种否定是来自寻常之辈,他只会抱之以冷笑和无视。可是,真人却是一位有着卓越智慧的人物,来自他的言词就完全无法不闻不问了。 是啊,成吉思汗毕生的希望就是凭借这些功业来证明自己的苍狼身份,否定这些功业无异于否定自己的最终梦想,这是决不能等闲视之的。 第216章 大汗的暴怒,使得随侍在侧的镇海、耶律阿海等人无不倏然色变。跟随大汗多年的他们还很少见过主君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不禁纷纷为真人捏了一把汗。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的怯薛歹送上的军报及时化解了这种紧张气氛。 “今天就谈到这里!”成吉思汗待心中的恼怒略略平复后,这才沉声道,“镇海替我送客吧。” 待众人退出后,成吉思汗才命令怯薛歹将使者带入帐内。那使者向大汗施礼过后,就大声唱了起来。原来,他的奏报竟然是一首歌。 “蒙古最忠诚的猎犬,者别与速不台, 命我向世界的征服者,伟大的成吉思合罕禀报真情。 秉承你的旨意,我们踏上了寻找最后海洋的征途, 险峻的高加索山也不能阻挡我们向前行。 愚蠢无知的谷儿只人妄图发起挑战, 却只能在我们的铁蹄下丢弃一万三千条性命! 接下来我们进入了钦察草原, 那里不肯归顺的诸民族也被我们杀了个干净。 我们将在那里做暂时的修整, 因为牧场上的草儿正青青。 但是,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终会用箭簇与刀锋开辟出席进的途径。 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能够阻挡我们的前途, 我们将不知疲倦地向着最后的海洋一路驰骋! 我们会将敌人留下的尸体筑成一座高大的光荣丰碑, 并将在其上大书你的不朽威名! 那时候,我们会掉转马头向着太阳初生的地方, 一路疾驰返回你的金色大帐,朝拜你若神明!” 使者一曲歌罢,这才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偷偷窥伺着心目之中如天神般的大汗的尊容。他还是首次能够站在与大汗如此接近的位置,心中的那份激动自是不言而喻。然而,当他的眼神与成吉思汗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相遇的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拜服在地,再也不敢抬头。 “你的嗓子不错啊。”成吉思汗缓缓开言道,“这歌是速不台那家伙编的吧,还怪好听的。能编出这么开心的调子,应该是一切顺利,万事如意啦。我的利箭将军怎样了?他还是那么不喜欢说话吗?” “回……回……禀大……大……大……” 使者嘴唇颤抖着,由于过分的激动,竟然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阿海,你带着我们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去好好招待一下吧。把我的马奶酒拿给他喝。他大概都快忘记那种滋味了。” 翌日,耶律阿海再度进入成吉思汗的宫帐,向他禀告了从使者口中得知的详情。原来,者别与速不台在计取谷儿只军,取得歼敌一万三千的优异战绩后,鉴于其国多深山峡谷,地势复杂险峻,不适于骑兵作战,因此谨慎的选择了绕道而行,在穿越大小高加索山脉后,从名为打耳班(5)的山口进入钦察草原。在这里,他们遭遇了阿兰人的阻击,同时加入这个抵抗联盟的还有来自北方的两个民族——钦察人和勒吉思人。他们推举钦察诸汗之中最具实力与权威的忽难(qounan)汗为盟主,摆出了决不妥协的架势。眼见对方人多势众,速不台遂心生一计。他派遣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使者携带重金去见忽难汗,对他说了如下的劝说之词: “我们蒙古与你们突厥,犹如草原上的苍鹰和鹞鹰,彼此之间血脉相通,难以割舍。我们要进攻的,是这里土生土长的阿兰人,他们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什么都没有。对于蒙古人与突厥人来说,他们是青背蓝嘴的鹁鸪,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饵食。可是,今天的你为何要联合这些异族人来反对自己的同胞兄弟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错误啊。希望可以与你缔结一个永不互相侵犯的条约,共同扫平这些异族人。你们将公平的得到一半战利品,而且我们不久之后将返回自己的家乡,这里的草原就会成为你们钦察人独霸的领地。你不认为这才是聪明的选择吗?” 看到大量贵重的礼品,又听说可以得到整个草原,见利忘义的钦察诸汗立刻表示同意结盟,当夜便带领自己的军队悄然撤退,将犹自蒙在鼓里的盟友丢弃在蒙古军的兵锋面前。骤然失去援军的阿兰人惊惶失措,士气大衰,被者别与速不台彻底击败。二将乘势夺取了阿兰人的都城——忒列客(t_rek),迫使阿兰人求和纳降。他们在当地征集了一批兵员后,然后以赠送战利品为名,袭击了毫无防备的钦察人,烧毁了他们的营地,不仅夺回了此前送出的礼物,还掠获了他们的全部家当。这下,钦察人所失去的比他们背信弃义而得到的东西不知多了多少倍。者别与速不台并不准备就此放过钦察人,他们乘胜追击,一口气攻入了他们的兀鲁思,使之领地尽遭残破,部众支离破碎,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此后,两位智勇双全的蒙古大将这才率领大军沿着一条名叫“运铁之路”的古商道继续西进,完成大汗所赋予他们的最终使命——寻找最后的海洋! “他们干得相当漂亮!” 如此辉煌的战绩,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成吉思汗也不得不发出了由衷的钦佩之声。 “是啊,我们的利箭将军和闪电武士确实了不起呢。” 耶律阿海亦深有同感。 “阿海,如果现在由你来写回信,你将做出怎样的指示?”成吉思汗反问道。 “两位将军已经创建了不世奇勋,其部队的士气必然愈发高涨。按道理说应该乘此良机,发动新的攻势,击败西方所有的民族。可是……” “说下去!不必犹豫,即使是错误的想法,也没关系。” 在成吉思汗的鼓励下,阿海继续说道: “可是,西方究竟有多少民族呢?这些民族又有着怎样的性情和作战方式,包括两位将军在内的我们都不了解。如果再次遭遇象阿兰人与钦察人这样的同盟,他们还可能再次采用离间计去分化瓦解他们吗?只怕同样的计策是无法重复使用的。那么他们将面临怎样的强敌,这又是一个未知之数。中原的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殆。所以,臣下以为他们已经走地太远了,不应再向西进发,而是立即回师来与大汗汇合。” 在耶律阿海说话的时候,成吉思汗一直认真倾听着。他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道: “阿海啊,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孤军深入,确实走得太远啦。会遭到众多神秘民族的疯狂围攻而难以脱身的。去吧,你做为我的信使,带领一支部队去接应他们,并将我的口信转达给他们:回来吧,我让他们回来!” “喏!”耶律阿海用认真的口吻回答着,然后转身就要离去。 “慢!”成吉思汗叫住了他,“顺便带上我赠送给他们的礼物,大真珠和银罂,做为对其忠诚和英勇的奖励!” 阿海走后的第三天,成吉思汗忽然再次召见了长春真人。这次,他只留耶律楚材在身边,继续请真人讲解道家的理论。而此前发生于此地的争执与不快,仿佛已经被全然忘记了一般。对于真人,成吉思汗依然保持着适当的尊重与诚挚,并专门为真人准备了润喉用的西瓜和果汁。而长春真人也似乎没有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平静地论述起来。 这次,他又更换了新的演讲内容,谈起了庄子及其作品《南华经》。庄子名周,字子休,是战国时代人,其生存年代大约与欧洲的亚里施多德相当。他的文字与老子的《道德经》又有所不同,摆脱了单纯的理论说教,而是通过一个又一个饶有趣味而又深具哲理的故事来阐述其观点。用幽默的笔触将抽象的理论化做生动鲜活的实际例子,以充满哲学思辨性的语言将其观点表述无遗。或许是因为讲述内容的改变,亦或真人自身调整了态度,因而今次谈话的气氛之前两次明显轻松了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哎呀!多么巨大的神鸟啊!庄子能见到它,真是幸运呢!” 成吉思汗在惊叹之余,不禁回忆起那个从儿时起就已耳熟能详的苍狼与白鹿的故事。无论是矫健的狼、美丽的鹿,还是这“翼若垂天之云”的巨大神鸟,都毫无疑问地来自极北之地,那片被终年不融的冰雪所统治的寂静之海,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神密事物的母巢吧!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6)” 在念诵完毕后,长春真人略加解释后,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感悟了: “较之‘朝菌’与‘蟪蛄’,我们生为人者,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这个世界上,毕竟是‘小年’者多,‘大年’者少啊。若能以‘小年’而至‘大知’,其一生又复何憾呢?但是,人生毕竟是短暂的,穷毕生之力亦未必能可达‘大知’的境界,纵然贤如庄子者,亦不免作如是之浩叹,‘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过,庄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可悲的事情,因为他将人生的世代传承更替比喻为‘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7)。” 这些充满魔幻色彩的故事和真人口中富于哲学意味的评述,无疑给成吉思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庄子所讲的那些故事。 第217章 例如他与那位名叫惠子的朋友之间那些妙趣横生的机智问答: “庄子与惠子同游于水岸之边,庄子指着水中的鱼说道:‘你看那水中的游鱼,多么欢乐!’惠子反问:‘你又不是鱼,怎知鱼在乐?’‘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反问。”(8) 又如“混沌之死”: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9) 成吉思汗认为这两个故事都是在说明一个道理:凡事要懂得理解别人,不能单凭自己的想法去做。每个彼此之间要互相理解。 “陛下诚然天人,故可一语中的。故天假陛下之手整饬尘世之非道,讨伐暴戾之凶徒。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即可升天归于本尊神位。”(10) “但愿这一日再晚些来才好!”成吉思汗的眉峰微微耸动着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到!世仇大敌还未彻底肃清,庞大的帝国也未完全稳固,还有……” 成吉思汗忽噤了声,他想到了远在北方与自己分庭抗理的术赤,但是这件秘密的心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总之,现在远未到坐谈和平的时候!” “在陛下看来,何谓和平?” 真人却没有一丝退缩之意,看来他即使可以长时间的不提罢兵之事,但是只要一有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话题引向此处。 “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只有杀死不共戴天的仇敌,远近四方才能得到安宁!’可是,我的仇敌还生存着,躲在角落中日思夜想着怎样反对我,攻击我!这是我决不答应的!所以,请真人再不要谈这件事了!但也请你放心,我会还所有人以和平,虽然不会是现在!” “好吧!” 真人终于让步了,于是对庄子《南华经》的解说再开。很快,真人就开始论述起庄子对于生命的独到见解: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凡是生者,都害怕死亡。然则,或许死者反而后悔自己曾经活过哩! 看成吉思汗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真人就讲起庄子化蝶的故事来。孰料,这个故事反而勾起了对方的一段心事。那段文章的内容如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物化!在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之后,成吉思汗立刻联想到忽阑及其所化身的角瑞。于是情不自禁地向真人请教这个问题。 真人微阖着干瘪的眼皮,凝神思索了片刻,说道: “关于这种圣兽的来历与习性,我想您通过身边这位博学之士晋卿先生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吧?” “真人谬赞,晋卿实不敢当。” 这是楚材与真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虽然双方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已经会过几次面了,但是却从无一言交接。彼此之间似乎在有意规避着对方。对此,成吉思汗早已有所觉察,猜到二人定然是因为信仰不同才形成这种局面的。其实,他之所以命令楚材出席与真人的每一次会晤,无非就是想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理论与词锋的较量。只听楚材说道: “角瑞,最早见于司马相如之《子虚赋》,《说文》一书上言其出自‘鲜卑之山’,‘饶乐之水’,为吉祥安乐之神兽。遥想忽阑妃生前即温婉和顺,慈善悲悯,此身化为角瑞,即属应有之意。与庄生晓梦而迷于蝴蝶,却也大同小异。” “原来是这样。” 成吉思汗自言自语着,脸上露出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手捻着灰白色的胡须,沉吟了一阵,方道: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要安静地想一些事情,楚材代我送真人回去休息吧。” 楚材应了一声,便引着真人步出宫帐。二人一前一后,在清新的夜风中默然行了一阵。直行到阿姆河岸边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楚材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夜空,深深吸了一口,说道: “好圆的月亮,好美的月光!”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节啦。” 真人答道。望着头上高悬的一轮明月,在灿烂银汉的被景中清光四溢,照彻人间。面前的阿姆河水中亦有月影倒现,繁星点点,晃忽间浑不知已身究竟置于何处。当此天上人间,水乳交融之际,他诗兴大发,振声长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 凉风届候夜弥清。 一天气象沉银汉, 四海鱼龙耀水精。 吴越楼台歌吹满, 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临河上, 欲罢干戈致太平。” 一旁的楚材不禁击节而赞:“好诗!道尽中秋万千气象,如贯顶之醍醐,令闻者一洗俗尘!” “山人岂敢当此谬赞。一时兴发,不免唐突,在晋卿先生这样的方家面前班门弄斧,实是惭愧啊。” 真人微笑着逊谢道。 “真人不必客气,晋卿于中原即闻真人有‘诗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晋卿不惴冒昧,愿将近日一篇陋作奉与真人,请多多指教。” “定当洗耳恭听。” 楚材当下便诵读了自己的作品,其诗如下: 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霜蹄。 万倾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六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 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桥横雁行,胜游奇观真非常。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 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 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君成绮语壮奇诞,造物缩手神无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 直待楚材通篇吟罢,长春真人猛然“咳”了一声:“志常该打!” 楚材连忙逊谢道:“真人不必如此,李道长也并非刻意泄露。只是日前我往真人处拜会,恰巧真人外出救治贫病未归,唯有李道长留居整理文稿,遂与之略略谈了几句。不想瞥眼间看到真人手迹之《过阴山》诗,但觉词意高妙,便记了下来。回到下处后愈思愈觉情境悠远,忍不住便唐突命笔,擅和一韵,望真人莫怪啊。” “晋卿先生有过目不忘之才!只是这个志常怎么思毫不曾提及先生来访之事呢?山人未能回拜,真是失礼啦。” “真人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晋卿乃后辈,原当先行拜访。只是一次不遇却不能再访,实是慎于始而不能敬于终,惭愧之至了。” 二人既将误会根由说清,心情就愈发抒畅起来。虽然彼此之间信仰不同,但俱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仁心慈念,因此愈谈愈感投契,只觉相见恨晚。当下也不顾夜露清冷,便于河边席地面坐,簇膝谈心,互诉衷肠,浑然忘却了天上星移斗转,人间风月暗换。直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踏着阿姆河边的青青草原向着成吉思汗的黄金宫帐奔去之时,才打断了他们的热烈交谈。再察天色,东方的天际已微微发白。 “看来又是紧急军报呢。” 楚材望着那条飞快移动的黑影,喃喃自语。他之所料果然不错,这又是来自者别与速不台方面的另一位使者。他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向成吉思汗禀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蒙古军要与西面的斡罗思诸公国开战了!—— (1)见《老子》第一章。 (2)见《老子》第四十一章。 (3)见《列子》天瑞篇。 (4)见《列子》黄帝篇。 (5)打耳班(derbend),今俄罗斯杰尔宾特西。 (6)以上两段见《庄子》内篇_逍遥游。 (7)这两句话均出自《庄子》内篇_养生主。 (8)见《庄子》外篇_秋水。 (9)见《庄子》内篇_应帝王。 (10)原文见《长春真人西游记》,本书有删改。 (11)见《庄子》内篇_齐物论。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二章动荡不安的基辅 俄历创世纪年(1)6731年(纪元1223年)春天的某一个清晨,天色昏暗凄迷,阴冷的风掠过河面,直逼向遥对着著名的基辅城堡的第聂伯左岸渡口,将聚在那里的罗斯(2)百姓和士兵吹得瑟瑟发抖。但是,倒春寒的天气却无法驱散人群,他们依旧凝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一条从下游蹒跚而来的黑色大船。 乘船而来的这些人,对于基辅的罗斯人来说并不陌生。仅仅在十二年前(即纪元1210年,),他们就象被季风所鼓荡的野火般,从南方的草原一路侵略而来,烧毁了半个基辅城。而在此前的四十个年头里,他们每间隔数年就要来犯一次,每次都会将基辅城破坏的不成样子。他们是基辅的敌人——波洛维茨人或钦察人,如今却成为了大公爵的坐上客。据说,这一切都是大公的堂兄大密赤思老从中牵的线。这位统治加利奇的公爵大人和那位杀人不眨眼,视背叛如家常便饭的忽难汗成了朋友。 这些马背民族,即使是上了船也不肯放弃坐骑,人和马鸦鸦杂杂地簇拥成一团,将偌大一艘渡船压得不时左右倾斜,河水则乘机涌入舱底,将人们打得透湿。 "这些彼洛维茨人啊,总是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幸亏是这样,我们的基辅城才没让他们烧成灰烬。" 人丛中有人轻声叹息着。那是一位衣衫蔽旧,容颜憔悴,烟尘蒙面,身负行囊的旅者。 第218章 "看得出,您是一位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的人物。请您给我们讲讲,罗斯究竟怎么了?为何要与最凶恶的敌人讲和?" 人们注意到异乡人,开始向他身边围拢过来。看来,这位旅者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了,他用手中的木杖轻轻敲打着脚下软皮无跟靴前的铁包头,随着节奏开始轻声吟诵起来: "兄弟们,且听我用从前熟悉的调子,来吟唱斯维亚特斯拉夫的公子——伊戈尔——出征的悲惨故事。 "我要讲的是真人真事,而不是依照博扬的构思……" 听众之中,有些上年纪的老人立刻有人想起了三十八年前,几乎是同一个季节里,当时的基辅大公爵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的堂弟,以勇武著称的贵公子伊戈尔率军远出500俄里(约合550公里),攻击彼洛维茨人,终因寡不敌众,兵败被俘的悲壮故事。 接下来,旅者丢开手杖,将肩头的背囊取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把巴拉莱卡琴。这是一种乌克兰地区特有的弹拨乐器,有一点类似胡琴,但是琴体呈三角形平板状,共有三根弦。旅者用细长的手指摸索着琴弦,尝试着调了调音,然后问道: "哪位好心人给我指一处能坐的地方。" 这时,众人才发现,旅者原来是一位双目失明之人。连忙有人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引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旅者道了声"多谢",然后将琴体放在大腿上,手指轻拨之下,一串凄婉的音符自指下翩然流出。随之,苍凉的歌声悠然响起: "你们辱没了祖辈的光荣, "你们内战内行,竟引狼入室,蹂躏罗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业。内战招来了彼维茨人的暴力……" 旅者的歌声随着手指拨弄琴弦速度的加快而渐趋高亢起来: "特洛扬的时代随风而逝,亚洛斯拉夫的岁月一去不返,奥列格_斯维亚特维拉夫的武功烟消云散。 "只怪那奥列格用宝剑铸成了内讧,大地播满了箭镞。" 众人被他沉郁悠扬的嗓音所带动,纷纷和着他唱起下面的诗句: "哦!在特姆托罗康跨上金镫——亚洛斯拉夫大公符拉基米尔_符塞伏洛德维奇听到了这警钟,每天早晨关闭车尔尼戈夫的要塞大门……" 人们心中的默颂逐渐转变为大合唱,古老的歌谣随风飘荡在河面上,一直传入了立在船头上的忽难汗耳中。他的年纪与成吉思汗相仿,身材也同样肥胖,但是二人一相比较,他的个头就明显矮了许多,少经战火洗礼的圆脸白得象粉团儿,配合身上的貂皮里儿花丝绸外衣、头上的火狐皮里儿白毡尖顶帽、腰间的金柄镶宝弯刀以及脚下的掐金边儿朱红羊皮尖头靴,活托儿象一个从速答黑城(3)赶来本地收皮货的热那亚商人。船的剧烈摇摆与颠簸使得他的胃口象开了锅一般翻腾,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握住船栏杆,这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脸上却还要装出气宇轩昂的神情,以免遭到河岸上那些罗斯人的耻笑。他可不想听到这样讥嘲——哦,看那家伙,就是那个经常唆使手下,用马蹄践踏我们庄稼的彼洛维茨大恶棍,他在船上的动作活象一头笨狗熊。而恰在此时,岸上传来的歌声惊动了他。 "罗斯人在唱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猜想那不是欢迎我们的礼赞。" "好像是在唱那个伊戈儿的故事"有人回答他。 "哦,我知道那个事情。" 忽难汗表面上表现得相当沉静,但是内心中却充满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看来是用鲜血与仇恨写成的歌词。他们为什么要唱这些?尤其是在我到来的时候?难道代表基辅大公不欢迎我们吗?还是打算一上岸就逮捕我,然后加以杀害?难道我的女婿尤里没能说服他的同胞吗?看来这一次很可能是自投罗网啦。" 河面上的风更加劲急了,搅动着河水波白浪翻波,愈发汹涌起来。船只的晃荡更加强烈,忽难汗只觉头昏脑胀,呕吐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了。 这时,岸上旅者的演唱已经接近了尾声。当人们听到伊戈尔王子终于逃脱了囚牢,重返基辅的时候,适才郁卒的心情也渐渐敞亮了起来。 "光荣啊,伊戈尔_斯维亚特斯拉维奇!光荣啊,符塞伏洛德和符拉基米尔_伊戈列维奇! "向你们致敬,为正教事业而与污秽之众战斗的公爵和卫兵! "光荣归于公爵和卫兵,阿门!" "阿门!" 众人异口同声地祈祷着,许多人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儿。 "啊!那个该死的公爵终于还是跑掉了,幸好我的伯父没把他宰了,否则今天可能被大卸八块的人就是我!" 忽难汗在心中诅咒着,同时突然转身怒吼道: "你们这些杂种就不能轻点儿吗?船要翻了!" 一言出口,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将身子伏在栏杆上,对着河水哇哇大吐起来,直到肚子里的青水儿都倒了出来,还是不住的恶心,干呕。岸上的罗斯人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盲眼的旅者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我唱这首伊戈尔王子远征记,不是动员你们去仇视那些将要拜服公爵的彼洛维茨人。虽然他们曾经多次攻打过我们,凶恶的攻打,残忍的杀掠,无情的纵火!但是,今天的我们必须要与他们联合起来。因为正有一批更加穷凶极恶的敌人出现在东方!他们叫做‘鞑靼‘,带领着九支疯狂的民族,声势浩大的向我们开进!彼洛维茨人就是被他们所击败、驱赶来到我们的基辅!恐怖的威胁使得他们放弃了对我们的侵略,转而要求与我们结盟!" "请问,鞑靼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啊?又是怎样的来历?" 人群中有人用提问打断了盲目旅者的演讲。这个问题正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得到许多人的随声附和。 "他们来自遥远的东方,相貌丑陋,令人望之胆寒。他们不畜长须,只有少数的嘴巴上下留着稀疏的龇须。他们的眼睛小而有神,鼻子扁平。男人的嗓音粗野闷哑,女人则尖利刺耳。他们一年到头也不洗澡,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他们不信基督,却偏偏体格粗壮,寿命长久!他们一路侵略而来,凭借粗野和狡诈消灭了无数的民族,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天啊,他们是吃人肉的魔鬼!" 有人发出了惊呼。更多的人则脸色苍白,默然无语。 "什么人在妖言惑众?" 人群之外传来了一声断喝,接着就有十几个人分开人群闯了进来。有人认得,他们是基辅公爵小密赤斯老的亲兵。他们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公爵离此也应该不远了。果然,当一些人回头张望的时候,看到有公爵正带着他的亲兵,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他的红色披风飞舞着,向一团燃烧的烈火。 亲兵们已经围住了旅者,要带他去见公爵。旅者也不反抗,任凭对方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公爵的面前。他就那样默默地站在公爵的马前,无意施礼,却翻着失神的眼白。 "没教养的瞎子,快给公爵大人行礼!" 有人狠狠地推了旅者一把,使他踉踉跄跄地又向前移动了几步,却依旧不曾说话,也没有任何跪拜的动作。公爵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挥手示意不必勉强。端详了一阵后,忽然露出了惊讶之色。 "你是格列米斯拉夫?当年跟随伊戈尔王子的千夫长。我说得对吗?" "在陛下睿智的洞察力面前,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旅者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听说梁赞公格列勃猜忌你的战功,将你关押起来。想不到……" "想不到我还活着并已逃出牢狱,是这样吗?陛下。" "是的。这确实是一件令我喜出望外之事。我知道你是无罪的,也曾多次派人去和梁赞公交涉。可是……"公爵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低沉了下来,"你知道,我的权力已远不及先祖,基辅大公的命令" 又在那些惊疑不定的百姓士兵中造成了一阵骚动。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对王子的事迹一清二楚。梁赞公爵居然加害这样一位次粉碎过彼洛维茨人进攻的老将真是不应该啊。想不到他居然成为了一名诗人。" "真想不到你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写下了那么好的诗篇。可惜我来晚了,没听完全。以后有时间好好给我再唱上一次。如今的罗斯人,需要这样的声音!" "殿下已经决定要与彼洛维茨人结盟了吗?苏兹达尔公的关系吗?" 旅者格列米斯拉夫淡然问道。 "不仅如此。"公爵的语气微微一顿后,方才继续说道,"我还要召集全罗斯的各位诸侯都加入进来,共同对付来自东方的威胁。" "如果真的可以组成这样的同盟,那将是全体罗斯人的幸运。" "是的!深俱韬略的智者!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旦谈及自己的伟大计划,公爵的脸上立刻泛起了激动的红晕,颔下的胡须与口中的调子一同微微颤抖起来。不过,这些情绪对于面前这位盲眼的歌者而言,却未能施加过多的影响,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我这样一个瞎子能为您作些什么呢?" "把你的歌唱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罗斯人的分裂曾经为自己带来过怎样的耻辱!更要让他们知道,面对大敌,唯有团结在一面旗帜下并肩作战,才能击退鞑靼人!" 公爵的声音愈发高亢起来,连附近的许多民众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的脸上闪过一阵激动的电流,有些人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甚至于还有些妇女喉头哽咽着,眼中沁出泪水来。 "但是,请容许卑臣问一句,也请陛下直截了当的回答。" 盲目旅人的沉着态度使得公爵的心中微感不快,也有些诧异:自己如此煽情的演说居然得不到对方丝毫的感情回应呢? 第219章 不过,他还是强自按奈住不快,答道: "我会毫无保留地回答一切问题的。" "卑臣想知道,您所谓的团结旗帜,究竟是哪一面?是罗斯民族的还是基辅的呢?换言之,您的目的是为了重振您的莫诺马赫王族,恢复基辅大公的旧日权威吧?" 这个问题显然击中了公爵的要害。诚然,他本人是有这样的考量:借助抗击鞑靼的战争,重夺旧日的霸主地位。大约在百年之前,罗斯的各个城市几乎完全尊奉着基辅大公的号令。且不言临近的彼列雅拉夫里、斯模棱斯克、罗斯托夫、哈尔科夫、卡涅夫、明斯克等城,就连中部的符拉基米尔、苏兹达尔以及远在北方的罗夫哥诺德也由大公通过封臣们来控制。但是,这种强盛的局面因莫诺马赫家族内部的分裂而土崩瓦解,各位贵族们为了控制基辅而明争暗斗,内战频仍,为了权力不惜与彼洛维茨人相勾结,"内战内行,竟引狼入室,蹂躏罗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业"。基辅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特别是纪元1204年大火,几乎将整个外城化为焦土。那个炼狱般的夜晚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那恐怖的记忆却如病毒般始终潜伏在人身的某个角落中,不时折磨着心灵。 公爵显然因歌者的询问而勾起了伤心,一种痛彻心肺的表情驱散了适才的意气风发。他的面部肌肉起了一阵轻微地抽搐,许久没有说出话来。格列米斯拉夫虽然看不见,却仿佛可以通过气流来感知对方的情绪波动。因此毋需公爵做出明确的回答就说道: "卑臣完全能够体谅陛下的心情,但是现在就打出这样的旗帜,决非明智之举。" 公爵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目光向四面扫视着,看到忽难汗的船已经接近码头,就留下一句"再议"就拨转马头向河边去迎接彼洛维茨人。格列米斯拉夫听到公爵的马蹄声已远去,不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忽难汗的呕吐在接近码头时终于止住院了。他低头检视着自己的前衣襟,发现并未被肚子里的秽物所沾染,这才放下心来。他取出一块羊毛手帕拭清口角,然后随手丢入河中。他手下的那些人见到公爵已至岸边,就飞快地跳下船,淌着犹有余寒的河水,一直跑到公爵,向公爵施礼,亲吻他的马缰绳。公爵见此情景,不禁心下暗喜,于是伸出手来,任由这些人亲吻他的戒指。想到这些曾经使他坐卧不宁的敌人如今拜伏于马,他就恨不得所有罗斯贵族都能目睹这一幕,使他们再不敢小觑自己这个莫诺马赫家族的正统继承者。只要自己能够号召起罗斯人组成反鞑靼联盟,那么恢复旧日王统,再振基辅大公之雄风将不再只是梦想。因此,当彼洛维茨人向他高举双手,呼吁着"请帮助我们吧,保护我们吧!请您率领大军前往我们的草原,赶走邪恶的鞑靼人吧!"的时候,公爵的信心再一次升至顶点。 同一时刻,在码头的对面,第聂伯河的右岸上,符拉基米尔-苏兹达尔的公爵尤里正与他的表弟,年青的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并马伫立,以嘲弄的目光观看着对岸的一切。这位领有莫斯科之北的广大领土,势力居于罗斯诸公之冠的实力人物今年刚满五十岁,但是从外表上却完全看不出他已是半百之身,阴鸷的目光配以尖锐的面部,使之活象一头时刻准备撕咬的恶狼。几年前,他出于安定东部边境和南北夹击基辅的想法迎娶了忽难汗的女儿为夫人,引发了罗斯诸国之间的轩然大波,尤其是基辅公小密赤思老更是大为不满。 "这分明是把绞索套上我的脖子!" 尤里意欲取代基辅而实现其独霸罗斯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可是偏偏谁也奈何他不得。可是,这次彼洛维茨人在岳父的率领下来投靠,却被他推给了基辅公,这一点又大大出乎罗斯诸侯们的意料之外,包括他的侄儿瓦西里科也甚为不解。 "叔父大人,这本是非你莫属的荣耀,为何要拱手让给基辅公?难道你不认为这是统一罗斯诸国的好机会吗?" "你认为是机会吗?"尤里冷笑道,"我却感受到陷井的危胁。" "陷井?怎么说?" 看着瓦西里科发怔的样子,尤里问道: "你认为我们与彼洛维茨人相比,谁更强大一些?"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单凭忽难汗的势力就足够让我们头痛啦。不然,你也不会娶那个没教养的野蛮女人。" "那么,能将彼洛维茨人逐出家园的敌人,岂非更为强大?" 不顾侄儿的报怨,尤里继续问道。 "哦!我明白了。是啊,鞑靼人能打败忽难汗,基辅公就更不是对手啦。你将忽难汗引向密赤思老,就是要……" 尤里一摆手,制止侄儿再说下去,然后对他下达了一道指令: "你代替我出席那个愚蠢的会议,一定要促成基辅公和加利奇公共同出征,但是要设法阻止更多的公爵加入进去。必要时,你也可参加出征,已免使他们起疑。但是,一定要小心,见势不妙,立即后撤。我会拨给你五千骑兵,加上你自己的骑兵部队,应该有一万名骑兵。基辅公缺的是就是骑兵,所以他一定会很高兴,就不会起疑。而你,也可以在撤退时不致被消灭。" "了解了,一定做到。" "如果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病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会替叔父大人演好这出戏的!" "他们这次出兵,即使不能全军覆没,也会元气大伤。到那个时候……" 尤里忽然住口不言,唯有眼中闪动的冷光透露出心中那不可告人的野望与阴谋。 ※※※※※※※※※ 忽难汗抵达基辅后的第三天,与会罗斯诸侯们才跚跚而来。令基辅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如罗夫哥诺德、明斯克、斯模棱斯克等象样的实力派诸侯出现在他的官邸之中,甚至连表兄加利奇公也至今渺无踪影。为使得构想中的盛大集会完全走了样儿,也使得基辅公每日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再等等,再等等。" 由于看不到几位主要诸侯出现,到会的公爵们也开始不满起来。许多人本来就是勉强出席,对于出兵作战更是毫无信心。特别是此次的联合对象居然是宿敌彼洛维茨人,更是令他们心生抵触之意: "什么嘛,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去搭救那些不信基督的异教徒吗?还不如干脆乘这个机会杀光他们算啦!没有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过得更畅快!让他们去和鞑靼人同归于尽吧!" 叫嚣声中,忽难汗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用生疏的俄语结结巴巴地说道: "各位勇猛而又仁慈的公爵们,请看在我花白的胡须的份儿上,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吧。"[手机电子书17z.] 他这样连续喊了多遍后,这才使得罗斯人的声浪稍稍平复了下来。 "过去,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误会,但是请相信我从来没有污辱过你们的神祗。我听说基督是一位慈善之神,从不拒绝迷途的羔羊。请你们看在你们的神的份上,出兵搭救我们吧!帮助我们赶走名叫鞑靼的恶棍,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妖魔,是杀人放火的凶手!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杀光成千上万人!今天,他们在我们的草原上横冲直撞,使我们不得安宁;明天,他们就会闯到你们的门上,强占罗斯的领土!请想想吧!保护我们不正是保护你们自己吗?难道你们希望我们的今天成为你们的明天吗?" "胡说些说什么啊,你这不吉利的老乌鸦,想用肮脏的嘴巴诅咒基督的子民吗?" 一些人不满地发出了抗议,却被另一些人出言制止住: "先静静吧!让他把话说完,难道我们还不如野蛮人有礼貌吗?" 被反驳的一方立刻回击道: "对于野蛮人还需要讲什么礼貌吗?当年他们劫掠我们的时候,和我们讲过礼貌吗?我们与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基督将他们送到我们的手中,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让我们趁其软弱无力之机,一举消灭他们,夺取他们的财产吧!" "住口!你们这样做,和强盗有什么两样?" 突然传来的断喝之声,将争执不休的双方一齐压了下去。这个声音并非响彻云霄,但其中的蕴含的威势却足以震慑在场的每一个人。正感束手无策的基辅公看到来人,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 "表兄,你终于来啦!" 基辅公伸开双臂迎上前去,与来到的加利奇公有力拥抱了一阵,这才放开了他。见到在诸侯中以勇猛果敢而著称的大密赤思老出现,人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迈开矫健过人的步伐,走到了忽难汗的身边。看到他,忽难汗竟然象个小孩子般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他头上的白色尖帽落在了地上,几尽光秃的头顶露了出来。 "叫这个老东西哭去吧!"有人小声咒骂道,"他们过去得意的时候,让我们罗斯人哭了多少次?如今也该是他们品偿眼泪的滋味的时候啦!" 这话落入加利奇公的耳中后,公爵双目中立时放出两道寒光,罩住了说话者的脸,使得那个人立时气馁地缩到了别人的背后。 "各位高贵的朋友们!我们难道不是这片神圣的罗斯大地的子民吗?不是‘先知‘奥列格的后人吗?既然是,为何要说出那种强盗般的话语?让我们尊照基督的指示,用博大的胸怀去宽容彼洛维茨人吧!过去,我们和他们互相争战,彼此杀伤,谁也不比谁伤得更深!现在,当更大的危机降临下来的时候,让我们忘记仇杀、内讧和争执,忘记与彼洛维茨人的战争,结团起来共同对付那个叫做鞑靼的恶魔般的敌人吧! 第220章 倘若我们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那么彼洛维茨人将被鞑靼所征服,成为鞑靼的附庸,加强敌人的力量!那时,我们所要面对的敌人将更多,更强大!如此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们就真的不能理解吗?!" "也许你的话是对的。"一名小公爵站了起来,"可是,鞑靼人是否真的象这个彼洛维茨老头儿说得那么强大?也许根本是他故意的添油加醋,想借我们的手去替他作战,让我们替他们流血牺牲!大家都知道,彼洛维茨人是诡计多端,毫无信义可言的!" "是啊,是啊!我们不能只凭一面之词就去投入危险的战争啊!"许多人随声附和道。 "你要知道真相吗?"加利奇公冷笑起来,"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们吧!因为我刚刚在路上杀掉了几个鞑靼人!" "什么?这是真的吗?鞑靼人已经闯入我们的国土了吗?"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加利奇公命令侍从取来了几只皮口袋,当场打开,从里面抖出了几颗血迹犹新的首级,落在众人面前的地上。 "看吧,这就是鞑靼人!与传说中有些地方相似,有些地方却截然不同。" "没错,这就是鞑靼人!他们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忽难汗看了一眼首级,立刻出言为加利奇公作证。 "可是,你究竟是怎样遇到他们的呢?难道你到彼洛维茨人的地盘上去了吗?" "不,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加利奇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纸卷来,高举在半空,然后大声说道: "他们是鞑靼人的将军派来的使者,给我们写来了离间的文书!" 他将卷轴交给旁边的一名侍从,命他大声念诵出来给众人听。信的内容是: "昔者,钦察蹂躏俄罗斯各国,俄罗斯今日何不利用如此良机以报往日被钦察人蹂躏之仇耶?俄罗斯各国宜与我蒙古军联合,共伐仇人,胜后共分战利品。即使以宗教信仰而论,俄罗斯人亦宜放弃与偶像崇拜者钦察人联盟,转而同我只敬信上帝的蒙古人联盟。" "这是他们的故技啦!"忽难汗说道,"当初我们同阿兰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自称与我们都是草原子民,而阿兰人是信奉基督的异族,要我们舍弃阿兰人,而与他们缔结互不侵犯的盟约。我们被骗了,他们在打败阿兰人后立刻就对我们亮出了屠刀,将我们赶出了家园!如今,他们再次故技重施!罗斯的各位啊!绝不能再上当受骗啦!" 加利奇公接口说道:"我也不相信这些家伙会是基督的子民,就对他们加以盘问,果然几句话就使他们露了马脚。于是,我率领自己的侍从向他们发出挑战,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将他们斩尽杀绝!交战的过程中,我领略了他们的高超战技,尤其是精准的骑射之术!他们可以在飞驰的马背上准确的射中五十步外的活物儿!我相信,即使是我们罗斯最了不起的射手也不能胜过他们的一个朴通士兵!他们进攻时勇往直前,交锋时奋不顾身,行军的时候可以在马背上休息,奔跑起来能三天三夜不阖眼。在他们的字典里,没有‘畏惧‘、‘辛苦‘这些词!他们是最狡诈的对手,最可怕的敌人!" "啊!"人们一片惊呼。在人们的记忆中,还从来不曾有过能使罗斯著名的猛士加利奇公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敌人。一时间,会场内鸦雀无声,众人的情绪陷入了极度震惊之中—— (1)这时的俄国历法采用的是《伊帕吉夫编年史》之中的纪年,即以公元前5508年为"创世纪年"元年,新年为3月1日,纪元1492年后改为9月1日。至于彼得大帝之时,改用儒略历,是为俄国旧历,至1918年1月26日,前苏联政府宣布废黜,改为公历。 (2)罗斯(russie),或称斡罗斯,也就是古代的俄罗斯。罗斯这个译名与后来中国典籍之中所称的罗刹(russia)是相近的。从本篇起,就要攻打中国人深恶痛绝的"老毛子"了。当然,还好老原则,不会轻易对蒙俄做左右袒。 (3)速答黑(soudaq),今克里米亚半岛上的苏达克(sudak)。当时是热那亚人在黑海地区最为重要的商贸港口,他们通过这个城市与钦察诸汗和罗斯诸公国做着有利可图的贸易。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三章准备打仗啦 “你们害怕了吗?” 基辅公走到了堂兄的身旁,向众人大声喝问道。 “面对这样的对手,谁不害怕呢?再说,我们都是步兵,拥有大量骑兵的苏兹达尔公又不肯来!没有他的支援,我们怎能取胜?” 面对众人提出的质疑,基辅公与加利奇公也不免犯了踌躇。他们也知道对方所提出的却属无法回避的实情。 “可惜我的骑兵已经被打散了,要想召回,只怕暂时有所不能了。” 忽难汗垂头丧气地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庭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接下来,就听到有人在喊: “苏兹达尔人的骑兵到啦!有了他们,我们就可以安心啦。哦,怎么会是罗斯托夫公领兵呢?” 人声未息,年轻的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全身戎装,带着一脸笑容大步走入厅堂,向各位公爵们挥手致意。公爵们立刻围了上来,向他打着招呼,同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 “你叔叔尤里公为何没来啊?怎么反而是你带领他的部队呢?” “你带兵来,是为了加入我们吗?” 瓦西里科一路敷衍着大家,快速穿过人群,走到了密赤思老兄弟和忽难汗的面前,向他们微微躬身。三人之中,除了基辅大公以略略点头做为还礼之外,其他两个人也同时用各自的礼节来回应他。 “家叔最近身体欠佳,所以无法附会,命我代为出席,同时带来一万名骑兵供大公驱使。” “啊!一万骑兵!真是慷慨啊!” 人群再次爆出了惊呼,这个数字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剂强心针,适才的迟疑情绪立刻打消了一大半。 密赤思老兄弟彼此对望了一眼。虽然瓦西里科的回答很得体,但是他们都不相信尤里真的病了。然而,既然对方已经派来了人马,尤其是至关重要的骑兵,那么这件事情也就不便深究下去了。于是,他们热情的欢迎罗斯托夫公,并命令手下将盲目旅者格列米斯拉夫请了出来。 “睿智的贤者,请为我们弹唱你那篇震撼人心的大作吧!”基辅大公大声说道。 格列米斯拉夫被引领到一张座椅前坐下,然后有人为他递上了巴拉莱卡琴。随即,只见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指轻拨琴弦,开始了他的演唱: “伊戈尔用意志锻炼了智慧,用勇气磨砺了雄心;他意气风发,率领所部,向彼洛维茨草原为捍卫罗斯大地而进军! …… “苏拉河边战马潇潇,基辅城内钟传捷报,诺夫哥罗德吹起军号,普季夫尔战旗飘飘。 伊戈尔在等待亲弟符塞伏洛德。 亲弟开口说道:‘伊戈尔,我唯一的兄长,你是我世上无双的光,咱俩同属斯维亚特斯拉夫一房。’” 听到这里的时候,众人情不自禁地幻想着自己行将置身于一支远征的大军,在无数战马的嘶鸣中,教堂大钟的鸣响中,嘹亮军号的鸣响中,战旗随风的猎猎声中,英姿挺拔地走过罗斯大地,被沿途夹道欢送的百姓所赞美,被无数羡慕的眼光所包围。至于大公兄弟,则俨然自诩为伊戈尔和他兄弟,亲人们并肩作战,纵马驰骋在“白色草原”之上,向来自东方的敌人勇猛地发动冲锋。 然而,随着伊戈尔军折戟沉沙,全军覆没的情节到来后,琴弦开始激烈的波动,歌者的吟唱亦为之一变,从雄浑壮烈转入了悲愤交集: “亚洛斯拉夫的后代和符塞斯拉夫的子孙们!把你们的旗子降下来吧,把你们缺了口子的剑收入鞘中吧! “你们辱没了祖辈的光荣。 “你们内战内行,竟引狼入室,蹂躏罗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业……” 这毫无隐讳的叱责,使得许多心怀鬼胎者脸上露出了尴尬惭愧之色,将涨红的脸深深埋入了别人的阴影之中。基辅大公更是神情激动,两撇微微发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金鹰权杖的大手则攥得更紧了,连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条条暴凸起来。 “要冷静!” 在加里奇公的提醒下,基辅大公绷紧的全身才缓缓放松下来。此时,那边的演唱已接近尾声,幸运的伊戈尔终于逃出敌手,重返故乡: “太阳在天空照耀,照着伊戈尔回到罗斯。少女们在多瑙河上歌唱,歌声越过大海传到基辅。 伊戈尔沿着波利切夫道路上坡,来到毕洛戈什圣母大堂,众人喜悦,山河欢腾。歌唱老一辈的公爵,也歌唱年轻诸公……” 深情的演绎和柔婉的琴声渐趋消止,人们的心情却还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而无法自拔。他们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整个会场内几乎鸦雀无声。 许久后,罗斯托夫公大步走到基辅大公所站立的高台前,大声说道: “我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听到了这令人心醉的歌声!我是多么幸运啊,可以拜读到罗斯的精魂所凝聚而成的天籁。我们的土地多么美好,我们是如此虔诚于耶稣基督的正教!为了响应大公的召唤,我带领部队集合于金色飞鹰的旗帜下,却听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言词:‘还是个人顾个人,自扫门前雪吧’。在保卫罗斯的神圣战争即将展开之际,这样的声音绝不适合于战士!更适合那些挤牛奶的女佣,扫城门的奴隶!我们不是软弱的女人,不是任人宰割的奴隶!我们是光荣的罗斯勇士,正教的捍卫者!忍让不能满足恶魔的野心!退避不能化解战争的阴云!拿起我们父辈曾经用过的剑与战斧,战斗吧!” 第221章 “瓦西里科说得好!”人群中有人高呼,“不要再各自为政,要团结一致!不要再被说成‘内战内行,引狼入室’的罪人!” “战斗!战斗!战斗!” 热血沸腾的人们在四面八方呐喊了起来。其中不仅有公爵们,更有许多侍立在侧的卫兵们。基辅大公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尽是欣喜惊讶之意。罗斯托夫公的表现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也使得他们对北方诸公爵的印象有所改观。 “哦,虽然他们平时无视基辅的王权,但是在全民族危机的面前,还是能够做出顾全大局的行为啊。” 想到这里,大公向欢呼的众人摆手,示意大家暂时平静下来。然后说道: “各位来自罗斯大地上的勇士们,为了我们民族的荣誉聚会与此。现在,让我们按照‘先知’奥列格时代留下的古老风俗,共同围坐在一张地毯上,决定我们出兵应敌的大计吧!” ※※※※※※※※※ 在蒙古人出现在此地之前许多年,这条名为“运铁之路”的古道就已经形成了。它以苏罗什海(亚速海)滨为起点,一直向西延伸到第聂伯河边,因运载过无数辆满载来自东方的铁矿石的货车而得名。在那些久远的时代里,铁是最为贵重的金属,比青铜更为坚韧,以之为材料所铸造而成的兵器和农具,成为罗斯民族在东斯拉夫地区开拓垦殖的无比利器。如今,者别与速不台的远征军正沿着这条商道一路向东进发。 在跨越高加索——这条暖温带与中温带之间的自然分界线后,他们进入了由捷列河与库马河所哺育而成的广大草原地区。这片草原一直向东北方向延伸出去,其向东发展的部分贴着黑海之滨一直延伸到多瑙河畔,被称为“灰色草原”;而向北则直接汇入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大草原,直至冰封雪冻的东西伯利亚边缘上的寒带沼泽群时方告终结,有名“白色草原”。半个世纪后,做为金帐汗国分支的白帐汗国,就是以此为中心建立起来的。 在彻底击败并驱赶了占据此地的钦察人(彼洛维茨人)后,蒙古远征军曾经在此驻留了一段时间。因为,这里的环境使他们深感舒适,与回到故乡蒙古一般无二。此前,他们虽然领略过穆甘草原的优美景色,但是较之此地的宽广雄浑,那个地方又显得过于柔弱了一些。尤其是当他们彻底脱离了高加索群山中那些压抑、冷峻的悬崖峡谷后,一种豁然开朗的舒适之感立刻扑面而来。由于纬度与地势均有相近之处,这里的气候也与蒙古草原差相仿佛:寒来冷澈骨髓,热时又似烈火焚身,一日之间,气候多变,却偏偏适合于蒙古人和马的体魄,使得他们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此修整驻军,将那些被强行征发的阿兰人重新进行整编。 “这个万人队还是交给我来管辖吧。” 望着面若金纸,气息微弱的者别,速不台心疼的说道。经过在高加索与钦察草原上的连番恶战后,者别的身体终于彻底垮了下来。无论他怎样要强,但是不争气的身体却阻止了他的一切努力,迫使他不得不躺上了早该躺的病床之上。 “好吧,我现在也确实没有那种精力了。” 者别的回答有气无力,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地遗憾。躺下的箭镞还算是永不停歇的者别吗?自己难道真的已经到达了强弩之末端吗? “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和你谈。” 速不台弯下腰,对者别轻声说道。 “请说吧。” “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留在此地养病的提议。” “这不可能,你是知道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者别的固执使得速不台有些恼火起来,“如果我们不能一起回到大汗的金帐,那么一切的功绩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让我告诉大汗,他再也见不到你了吗?这样的话,叫我怎能出口?” “再随军前进,我真的会死吗?”者别平静地问道。 速不台没有回答他,但是脸上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需要多久呢?” “不会很久!”速不台神情肃然。 “你知道,我是者别,没有停留的余地可言。” “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你是人,也会疲倦,也会受伤,也会生病!忘掉你那个名字吧,哪怕是暂时忘掉也好!大汗也不会希望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到他的面前!” “那又如何呢?我的生命早已在归属大汗的那一刻就不再属于我,而是奉献给了宽宏大量的成吉思汗!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要我向那些平庸的老人一样死于床榻,是辜负者别之名的耻辱!耻辱啊!安答,你要我忍受耻辱吗?” “可是……” 者别立刻截住了速不台的话头:“没有什么可是!让我和你继续并肩作战,继续踏上寻找最后海洋的征途吧!哪怕只能看它一眼,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啊!” “天啊,你比牛犊还要固执!你这个家伙,我……” 这场争执最终还是没有结果,于是在接下来的进军路上,蒙古队列内多了一副行军担架,承载着“蒙古人的箭镞”继续前进。他们向西逶迤而行,直抵一条名叫迦勒迦的小河汇入黑海的海口处,才又一次安营扎寨。因为他们要等待此前派往基辅的使节带回的消息。 者别的帐篷是用白色骆驼毛所编织而成的,因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漂亮,尤其是朝暮之间,阳光变幻最盛的时候,愈发显现出一种凄凉之美。在者别的授意下,帐门特意安排在向南的位置上,这样他就可以在病榻上只需稍微抬头,南方的大海便尽收眼底。那片苍茫壮阔,波涛翻涌的绝大水域,掠过海面直吹到脸上的风以及遨游于其中的鱼类和头顶上振翅高飞的海鸟,都与蒙古草原上的各种海子截然不同。蒙古海子的颜色多半时清透而纯净的蓝色,而这里的海水颜色却泛着一种模模糊糊的黑绿色。它们都是水域,也许前者要比后者大上许多倍,但是者别依旧想不通为何会在颜色上如此大相径庭。此起彼伏的波涛从远方视线的尽头处不断汹涌而至,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与沙滩,而海天一线之间的迷朦雾气之中偶尔会露出一角白帆。者别知道,那是居住在极西之地的另一种陌生的民族。根据在速答黑俘获的商人供述,西方还有许多民族和国家。他们有着高大的身材,淡黄、深棕等等不一而足的发色,或深或浅的肤色,就连眼睛的颜色也是多种多样,几乎没有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同。哪怕是亲兄弟,也会被一眼发现他们的差异。至于被俘的商人,是属于名叫热那亚的国家。 他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物,知道怎样通过自己所掌握的资讯来保全性命,因此他不但没有受到虐待,反而被照顾得很好。速不台对这个人相当感兴趣,因此时常命人将他带到者别的病榻前,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罗斯人究竟有多少人马?他们的首都基辅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大人,前一个问题说不好。至于后一个,我可以告诉你,大约六百俄里。” “该死的,我不懂你说的俄里是什么。你就直接告诉我,如果一个人骑马到那里要走上多少天?” “记得我上次带着伙计去那里收货款,大概走了十二天吧。” “是单骑还是有另外一匹备用的马做轮换?” “是单骑。大人。” “那么就是说,如果是一支骑兵部队,就要快得多了,是吗?” “是的,我想有六、七天就足够了。” “不要含糊其词!‘你想’这种话以后不要再对我说,直接告诉我肯定的答案。” 速不台有些气恼起来,他的手攥成拳头,狠狠击落在旁边的床帮上。商人被吓了一跳,肥胖的身子向后略略缩了缩,用颤抖的声音答道: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大人。”商人稍微镇静了一些,“您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商人,从没打过仗。所以骑兵部队的事情,我说不上来。” “难道你连骑兵都没见过吗?” “这个……我是见过的,可是我所见过的骑兵和您的部下完全没有可比性。” “你们国家的骑兵是什么样?” “我们的骑兵很少,除非是很高贵的骑士才能乘马作战,其余的都是步兵。” “那就说说你们的骑士吧。他们为何会高贵?” “因为他们都是贵族,有着皇室的血统,或者是大臣们的后裔。他们都有自己的封地,可以自由支配其中的一切事务。国王只是在出兵作战的时候才会对他们发出征召令。然后,他们会带领自己领地之中的步兵出发,前往汇合点,组成一支大军。” “他们的装备怎样?平时如何训练?” “他们的盔甲很厚,几乎包裹了全身。就连面部也有附加在头盔上的活动面甲来保护。面甲上,只是在眼睛的部位流出唯一的空隙。” “和谷儿只的铁罐子一样吗?那很容易对付,他们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者别冷笑道。 “这个嘛,应该差不多吧。”商人小心地附和着,其实心中颇不以为然,“他们平时会参加国王举行的枪骑比赛,用去掉尖锋的长矛彼此交手,以提升战技,赢得荣誉。” “仅此而已吗?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的国家也使用这些铁罐子吗?” “我国很少有骑士。我们以海军来保卫自己。” “海军?可是你们的城市在陆地上,如果我率领部队从陆路攻陷你们的城市,那么失去陆地支援的海军只能饿死在海上!” “这个嘛……” 者别摆了摆手,示意速不台不要说那样的话。然后放缓了口气问道: “说说罗斯人吧,刚刚你为何认为罗斯人的兵力说不好呢?” 第222章 “如果只是基辅大公自己的兵力,根本是微乎其微。可是,如果周围的那些公国都来与他汇合的话,那么就至少有五万部队了。” “基辅大公是罗斯人的首领,却无法指挥自己的臣属。是这样吗?”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商人答道。他觉得还是和这位得病的蛮族首领谈话更为安心些。这或许是因为对方现在没有力气来表现自己的凶恶态度吧。但是,在不久后,他很快后悔自己轻视了者别。 “这五万人有多少是骑兵,多少是步兵呢?” “没有骑兵。基辅大公和他的南方臣属几乎没有任何骑兵,除非北方的那些公国也来相助。” “不要吞吞吐吐的,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就一口气说出来!” 者别的双眼中忽然射出两道冷利的寒光,直刺到热那亚商人的脸上。猝不及防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逼视吓得他全身一抖,险些摔倒在地。 “请……请您给我一点回忆的时间。” “要快!你如果还想活着回到故乡,就不要试图隐瞒什么!” 者别的手指倏然前戳,抵在商人的左眼眼皮上。 “如果说谎,我会挖出你的眼珠。先挖这一只,然后是……”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指又在右眼的周围来回比划了一阵。 “请饶了我吧,我不敢隐瞒。”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商人感到自己的下身一热,随即便有湿漉漉的感觉传来。他用带着哭腔儿的嗓音哀求着。 “罗……罗斯人在北方的公国里可以组织起一万人的骑兵军团和不少于南方的步兵。” “十土绵步兵,一土绵骑兵。” 者别与速不台异口同声的说道。同时,他们也想到,如果再加上钦察人的残部,这个数字又会多上许多。 “而且,他们不会直接越过草原来到这里的。如果能给我一幅地图,我就可以说得更清楚些。” “地图?就是那些画着各种七扭八拐线条的破布吗?” “破布?天啊,那是我花了三个金币从制图大师手中买下来的最详细的欧罗巴地图啊!” 速不台指着身边的几名亲兵说道:“把你们的靴子脱下来,但愿你们还没丢掉那些裹脚布。” “我已经换了一块,那花里胡哨玩艺被我丢进河里去啦。” 听到一名亲兵为难地回答,者别叹了一口气道:“不会恰好丢掉罗斯人的那部分吧?” 好不容易,被撕成几块的地图重新拼凑了起来,上面沾满了污秽,还泛起一股刺鼻的臭气。商人勉强摒住呼吸,仔细看了看,叹息道:“丢掉的是我的热那亚啊。” “少说废话,告诉我哪里是基辅。” 遵照速不台的命令,商人仔细辨认了一下,然后将手指点在地图右上角处说道:“就在这里,旁边是第聂伯河。这条河不是直南直北地流,更象是一条弯曲的胳膊,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瞧啊,基辅就在肩膀的部位。罗斯人如果出兵,会从基辅上船,然后顺流而下一直到‘胳膊肘’处名叫霍尔季察的小岛附近上岸,再走‘运铁之路’来到这里。这样,他们可以节省三天的时间。” “只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吗?”者别脸色凝重地问道。 “是的。最多不超过四天。过去,他们和彼洛维茨人作战的时候,就是按照这条路线发动进攻的。不打仗的时候,我们这些商人也会把收买的大宗货物用船载着,从这条路线回到速答黑。” 一提及速答黑,热那亚商人就会想起自己那间已经化为灰烬的店铺,不禁心疼的低下了头。 “好啦,爱饶舌的朋友。不要为你失去的财产担心什么,你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报,不会被亏待的。” 速不台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象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支黑色的小口袋。他将口袋塞到热那亚商人的手中,沉甸甸的感觉立刻唤醒了商人的天赋感觉。 “是金子?” “对,是金子。等我们打赢了这一仗后,还有另一袋也赏给你。两袋金子应该足够补偿你的损失了吧?” “足够了,足够了。”喜出望外的商人连连点头,“我不是在做梦吧?” 此言刚一出口,者别抵住他眼皮的手指迅速缩回,又立刻变成了巴掌,一下子抽在商人的脸颊上。火辣辣的剧痛使商人几乎跳了起来。 “很疼吗?那就不是梦。” 者别的声音相当冰冷,却反而使得商人安定下来。 “来人,带我们的朋友下去休息。好好看管他,别让他在开战前跑掉。”随即,他又对着被推搡着就要走出帐幕的商人背影说道,“要是你刚才撒了什么谎,让我们蒙受损失的话……” “不会的,我是诚实的天主信徒,决不会撒谎。再说,我和罗斯人也没交情。” 商人走后,者别望着速不台说道:“还需要弄两个钦察俘虏来核实一下吗?” “我看不必。这个家伙在我们手里,不敢撒谎。这些商人虽然贪婪,但至少还懂得交易上要守信用的道理。倒是钦察人的话反而不能相信。” “看来,无论使者是否回来,我们都要准备作战。敌人推进的速度远远超过我们。” 速不台低头看到脚下的“破布”,忽然对亲兵大喊起来: “你们把这些破布收好,不要弄乱。再找两个手巧的钦察女人来把它们缝好,再洗干净!这东西对我们很有用!” “你打算叫那个商人教你看地图?不准备放他回家了吗?”者别诧异地问道。 “当然会放了他。”速不台大笑起来,“等我们打到热那亚,就放掉他。” 这下,者别也不禁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声很快就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亲兵连忙上前,扶住他几乎垂到地面的身子重新躺好。速不台也慌忙重新坐回到病榻旁,小声安慰着。 “没事儿,只是咳嗽几下而已,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者别缓过一口气后说道。 “安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头一次笑。” 速不台的情绪有些黯然。曾几何时,眼前的男子还是一位纵马飞驰,神箭无敌的战场之龙,如今却被病魔所缠绕,只能在卧榻上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是吗?我以前从来没有笑过吗?看来,我真的活不了多久啦。” “别说这种傻话!你是蒙古人的者别,要死也是在战场上,不会躺在床上死去的!这不是勇士的死法!” 速不台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了者别的手,感到他是那样虚弱,几乎没有一丝气力。 “谢谢你,我的安答。” 者别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大声咳嗽起来,嘴角处又一次渗出了血丝。 速不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生怕再多留片刻,自己就会哭。于是,他放开了者别,转身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悲壮气氛的帐幕。行出数步后,被一名飞马而来的斥候拦住了去路。 “我们的使者被罗斯人杀掉了。只有一个为他们引路的钦察人被放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盘绕在速不台心中的郁闷之情立刻一扫而光。他用冷峻的目光向西北方基辅的位置看了一阵,然后对身边的亲兵果断地下达了一道命令: “叫所有的千户来,我们准备打仗啦!” 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四章在“运铁之路”上 擦亮我们的剑, 系紧我们的铠。 响应信仰的召唤, 我们去作战。 斩断眼前的山, 披开阻路的水, 古老的歌在流传, 新的史诗,为我们撰。 要让强横的敌人震颤, 恶魔的翅膀也无法将我们拦。 追寻贤者的足迹,续写英雄的传奇, 哪怕血流干。 神赐的力量在燃烧, 血将天空染。 无尽的旅程在前面, 我们把路赶。 哪怕在路上,我会倒下 血污流入眼睛让我看不清天。 耳边依旧响起耶稣基督的声音, 孩子,你很勇敢。 请原谅我无力再战, 我的灵魂也行将飘远。 请为我唱一曲安详的镇魂歌, 旋律中,我的身体融入大地。 我看见,后面的人在向前, 我听见,前面的人在呐喊。 亲爱的兄弟们,忘却我的死亡吧, 用你们的剑完成我的遗愿。 也许再过一万年, 游吟诗人们也不会将我吟唱。 当年的埋骨处只有青草作伴, 世人的安宁已足够我快乐喜欢。 我的故事,完整又平淡, 我的灵魂,卑微而率直。 天地间我翘首仰望, 忠于职守的日月星辰依旧灿烂! 在春天干燥的风中,这首战歌被浩浩荡荡南下的罗斯大军循环往复地唱个不停。他们的行军方式果如那位热那亚商人所料,乘着外表涂满油脂的船,溯第聂伯河顺流而下,直抵“胳膊肘”处的霍尔季察岛,在那里纷纷弃舟登岸。 其实,这个岛只不过是一些河心的沙洲而已,除了最大的一座之外,其余的也只有在枯水期才会出水底冒出,平时则根本难见其半点形迹。在沙洲之侧,芦苇丛茂盛地生长着,一些野鸭子选择这里安了家。如今,它们正胆怯地缩在里面,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只庞大的船队,纳闷他们为何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自己的天堂。忽然,它们发现在自己的族群中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异类,不禁狂叫惊飞着四散而去。 “苇丛里有动静!” “会不会是鞑靼人的奸细啊!” “管他的,搜了再说!” 几十个手持兵器的罗斯人大呼小叫着跳下船,从不同的几个方向将苇丛团团包围。接下来,为首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用半生不熟的彼洛维茨语向苇丛喝道: “快出来,不出来就放火烧死你!” 苇丛中沉寂片刻后,就发出了唏唏嗦嗦的声音。随即,一个男子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他高举着双手,以示无反抗之意。 第223章 “果然是个鞑靼人!” 一名已经加入到罗斯军中做向导的彼洛维茨人稍稍辨认了一下,就叫出了声。 “逮捕他!” 随着罗斯军小头目的一声令下,几个士兵就冲上去,将男子紧紧地抓住,然后拖向岸边。俘虏没有反抗,但是嘴里却一直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 小头目问彼洛维茨向导。 “他说他要见加利奇公爵。” “哈!会让你见到的。” 小头目粗声粗气地大笑着走到俘虏身边,猛地用力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俘虏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淌出血来。只听小头目恶声恶气地说道: “不过,在这之前,你先要去见基督!我会通过断头台把你送去的!” 一旁的罗斯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小头目又转身对向导命令道,“把这句话翻给他听!” 谁知,那个俘虏不但没有被打击所吓倒,反而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 “密赤思老公爵——密赤思老公爵——” 他用的是罗斯语,所以大家都听到了。 “找死吗?我成全你!” 小头目大怒,一把从身旁的人手中夺过战斧,举上半空后就要劈下去。 “慢着!” 人群的外围忽然传来了一声断喝,随即便有人闯了进来。 “你是谁?” 小头目回头一看,见来者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年青战士,他穿着铠甲,戴着头盔,左手手持短矛,右臂上还挂着一面圆盾。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河岸上,还有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显然是他的坐骑。 “我乃加利奇公手下的传令兵!路过此地,偶然听到有人在直呼大人的名讳,因此特来查问。” “啊……” 他的话引起了人们的低声惊呼。从装备到马匹,已经足以说明他绝非一般士卒,现在保出身份后,立刻震慑了众人。即使是桀骜不逊的小头目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直呼公爵大人名讳的就是这个人吗?” 传令兵手指俘虏问道。 “啊……是的。他是鞑靼人的奸细,我们刚刚抓到的。” “无论他是什么人,都先交给公爵大人来审问吧。”传令兵又指着小头目说道,“你带上两个人,随我一同押解此人!”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是大公的部下,就算审问,也该交给大公陛下。” 一旦想到自己的隶属身份,小头目一时弯曲的腰板儿突然又直了起来,口气也重新硬了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大公和加利奇公是堂兄弟吗?难道你不了解这次作战谁是全军的指挥官吗?” “我只知道,做为基辅大公的部下,不需要听命于其他任何公爵!” 小头目白眼一翻,适才的桀骜劲又一次回到了身上。 “大胆,你竟敢抗命!” 传令兵勃然大怒,用手中的短矛点指着小头目,厉声呵斥道。面对闪亮的矛尖儿,小头目的脸上丝毫没有动容,只有那条穿过左眉,造成左眼失明的刀疤微微跳动着,口中发出一阵阴沉的笑声: “伙计,别拿那玩艺儿对着我。基辅人从来不害怕别人的武器。” 话音方落,他手中的战斧倏然飞起,“喀嚓”一声就将短矛的矛头斩落在地。 这下,轮到加利奇公的传令兵惊呼倒退了。 “怎么样?你用这种废铜栏铁,也要来吓唬老子吗?当年彼洛维茨人的弯刀砍上老子的脸时,老子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好!看来你是一条好汉,那就和我较量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头目那仅存的独眼之中登时掠过了一阵紧张的电流。他这才发现,就在自己与传令兵发生争执的时候,他和部下已经被另一群士兵悄悄包围了起来。 红色披风的影子在包围圈的外侧一闪而过,犹如一团燃烧的烈火。同时,当披风的主人,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缓步踱过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立刻认出了他。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 “公爵大人,我……” 在勇名轰传的加利奇公面前,饶是这个小头目再凶悍,也知道自己这次是惹了大祸。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我的刀从来不会砍向罗斯人!现在,你可以走了。” 当那些基辅兵跟随着满头大汗的小头目逃离包围圈后,公爵走到俘虏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此人面色苍白,全身湿淋淋的,但是依旧保持着相当稳定的站姿,眼神之中也透出一股平静之意。除了一只独臂显得有突兀之外,其他的地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反常。 “我就是你要见的人。你是谁?想对我说什么?” 公爵问话的时候,眼睛已看到别处,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我叫亦勒赤台,请求得到殿下的庇护。” 俘虏的回答倒是显得很郑重的样子。 “庇护?要一个罗斯人庇护鞑靼人吗?理由是什么?” “首先,我声明我不是鞑靼人。” “那么其次又是些什么呢?” “其次,我可以帮助你们战胜鞑靼人!”独臂男子目光灼灼地说道。 ※※※※※※※※※ 从亦勒赤台被俘的地方,沿第聂伯河岸向北走上不到一俄里处,就到达了基辅大公的御营。所谓御营,除了那面象征基辅罗斯数百年王权的金鹰战旗之外,并不比其他公爵们的营地更壮观豪华。一百多年来,围绕着大公御座而展开的频仍内战使得原本富甲一方的首都破坏凋凌得不成样子。到密赤思老兄弟这一代,基辅大公的实际权势也仅仅相当于一名中等诸侯罢了。 这时,在他的御帐内,二十余位缔结联合条约的公爵们正在进行着一场马拉松式的议事。虽然所有的部队已经都陆续抵达了集结点霍尔季察岛,士气也相当高昂,但是在究竟怎样进攻,进攻何处的问题上,众人提出了很多主意,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因而久久议而不决。正在此时,加利奇公带着俘虏提供的情报进入了会场。 “各位,我刚刚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情报。鞑靼人的营地就设在海边,只要我们一举夺取这里就可以断绝他们的后路。而且,他们从撒拉逊人、谷儿只人、阿兰人以及彼洛维茨人那里抢来的金银财宝就都属于我们啦!到那时,别说是在坐的各位公爵,就连一名普通士兵也能系着金腰带回家呢!” “啊!这是真的吗?” 这个关于庞大财宝的信息使得众公爵那被不休的争执与讨价还价所麻痹的精神骤然为之一振,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的消息千真万确!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和名誉来担保!” “哦!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全面出击,出其不意地攻入鞑靼人的营地,杀光他们的人!夺取他们的财宝!” 御帐内一片欢腾之中,基辅大公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待欢声稍落,他有沉重的语气问道: “亲爱的兄长啊,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请说得再具体一下这个消息的来源,好吗?” “这是从一名刚刚捉到的鞑靼俘虏口中得到的。捉到他的人是你的部下,可是他们却差点粗暴地杀掉他,险些使我们错过了战胜敌人的良机!” “仅此而已吗?你就是凭一名俘虏的供辞就要将全军都投入进去吗?如果他是鞑靼人派来引我们进入圈套的诱饵,那可怎么得了?” 听到这样的诘问,加利奇公脸上的神色立刻难看起来,表弟的怀疑无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当下,他立刻反唇相讥道: “我的兄弟,你怎么啦?以为我是三岁孩子,连真话与谎言都分不清了吗?还是你认为我在帮助鞑靼人引大家去上当受骗?” “你知道我没有这意思……” 加利奇公用严厉的声音打断了表弟的解释。 “你的意思我早就明白。当我们越过第聂伯河,向南挺进的时候,你的部队却始终落在最后的位置上。你总是害怕在自己出兵的时候,尤里会从背后袭占基辅,把你赶下御座!你除了自己以外,根本不相信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 “基督啊!是什么样的魔鬼附在我兄长的身上,让他用刀子般的中伤来刺痛我的心!在主的面前,我问心无愧!” “你有没有愧,自己最清楚!” 大公的表白丝毫没有感染加利奇公,反而使他的声音更冷,眼色愈厉。 “不可容忍!”大公终于愤怒了,“荣誉即吾命!我要求你为自己的恶语中伤而道歉,否则唯有决斗,用失败者的鲜血来洗刷另一个人的名誉!” 基辅大公双手高高举起,仰面向天,大声疾呼。 “乐意奉陪!” 加利奇公的火红披风一抖,手已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 旁观的众公爵初时见他们兄弟争吵,还抱着兴灾乐祸之意,及至发展到动武的边缘,才各自慌了手脚,抢上来将盛怒难禁的二人强行分隔开。然后七嘴八舌的劝慰道: “我们要对付的是鞑靼人,怎么可以自已火拼呢?” “你们是兄弟,更该相互信任,相互和睦,成为众人的表率啊。” 在混乱的御帐中,唯有两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他们一位是年青的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另一位则是那盲目歌者格列米斯拉夫。然而,两者的表情和心意却又各不相同。前者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嗤笑,悠然自得地安坐不动。后者则眉头紧锁,双目紧闭,满腔悲愤抑郁之情溢于颜表。 终于,混乱的场面渐渐平息了下来。虽然两位表兄弟依旧彼此如斗鸡般对立,但是决斗事件终于还是被化解了开来。但是,这场风波对于原本已经出现了无数龟裂的脆弱联盟来说,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充斥于耳中的愚蠢、自私和贪婪,使得格列米斯拉夫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拄着手杖缓缓站起身来,在杂乱无章的争吵中慢慢走出了御帐。 第224章 怀着晦暗心情的他,凄惶地立在灼热的阳光下,只觉一阵阵燥热的感觉袭上身来。不一时,额头上便出了一层薄汗。然而,他现在宁可自己出的不是汗,而是泪。干涸多年的眼窝中,竟是欲哭无泪,惟有一丝自嘲: “伊戈尔的远征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不和与纷争的恶习而言,又算什么呢?” 任何思想在此时也属多余,盲目的歌者唯有一声叹息。 “是在为我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乌合之众而叹息吗?那就多谢啦。” “不愧是尤里公的侄子,果然不凡。” 背后的脚步声与话语几乎同时传入格列米斯拉夫的耳中,但他还是很快就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再次感谢您慷慨的赞誉。” 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是瓦西里科还是恭敬地向对微微欠身,然后继续说道: “做为回报,我冒昧地向您提出一个建议:请不要再随军前进了,这次作战的结果不可期待。固有的贪婪和愚蠢使我们放弃了全力打击敌人的正确战法,而将目光投注在对财富的追逐,反而会轻易地落入敌人的陷阱。各自为政的无序与群龙无首的混乱无异于雪上加霜,巨大的破绽完全是在帮助敌人对我们设下圈套。” “您要我临阵脱逃?在这个罗斯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做一名懦夫?” “恰恰相反,我希望您走上自已的战场,用您独特的武器——诗歌来继续作战!这样,即使我们失败了,整个战争却还没有完全输掉。因为您可以用诗歌来记叙我们的失败,让所有罗斯人懂得这样一个道理——短视与分裂是所有失败的母体。只要他们能够从逝者的鲜血中领悟这个道理,我们的牺牲就绝非徒劳无益。” 罗斯托夫公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已逞现出一种亢奋的姿势。格列米斯拉夫的听觉完全被对方的激昂的话语和粗重的呼吸所占据。这位年青的瓦西里科公爵令他体会到了罗斯的希望,也许这次战争将以他们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而画出悲凉的句号,但是若能借此唤醒罗斯民族的整体觉醒,那又何偿不是一种胜利。虽然代价之巨大几乎令人难以接受,可是必竟将希望的种子播洒在了这片沉睡的土地上,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 ※※※※※※※※※ 争吵后的翌日,罗斯军终于有所动作了。他们按照一个根本不能称其为作战计划的计划,将部队分成南北两路:南路以加利奇公、契尔尼戈夫公、罗斯托夫公等人和钦察人的部队为主,合计约五万多人,沿运铁之路南下,攻击蒙古军在亚速海岸边的营地;北路则由基辅公、斯模陵斯克公和明斯克公等其他罗斯诸国的公爵军队为主,共四万人。他们将离开第聂伯河边,向东走上一段后再迂回向南,侧击蒙古人。 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之一就是部队分派的合理性很差,而且几乎完全无法谐调,军团的构成更是相当随意,完全不考虑两支部队的任务和实际情况。罗斯托夫公的一万骑兵和钦察忽难汗的两千多名骑兵完全被配置在了路程较近的南路军,而做为迂回部队的北路军的路程要远上一倍,却完全是步兵。这由一万二千名骑马兵,八万名步兵所组成的庞大军团,就在一种纷乱无序的状态下莫明其妙地一分为二。 临行前,盟友们逐一亲吻了十字架并发誓:先入敌营者不得私掠,所有的战利品要公平的分配给各位公爵;如果有人在战争中对其他公爵发难,那么全体罗斯人都将视其为仇敌。之后,按照古老的习俗,众公爵从地毯上站起,彼此互相亲吻。结果,那一对表兄弟——基辅的密赤思老和加利奇的密赤思老互相将自己的后背给了对方。做为两路人马的实际指挥者,他们之间的对立又为这场前景不佳的战争笼罩上一层新的阴霾。这种阴霾很快就染上了所有公爵的脸色,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彼此告别,眼光中都不禁流露出对未来战局的忧虑。 步骑混杂的南路军率先出发了。蒙古人的“告密者”亦勒赤台被加利奇公安排在队列的前面带路并下令分给他一匹马,又派了十名骑兵和二十名步兵将他围在中央看管。对这种移动监狱,亦勒赤台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只是缓缓地任凭坐骑漫步向前。在他的背后,近五万名士兵所组成的大规模军团如巨鹰般展开了庞大而蓬松的羽翼,各路人马由自已的公爵率领着,齐头并进。他们之中,关系好的公爵就会靠得近些,曾经对立甚至兵戎相向过的则彼此疏远,近量避免因积怨而发生冲突。这样一来,几俄里过后,各公爵军之间的距离就愈来愈远,如果从空中俯瞰,他们的队形就象是“灰色草原”上生出的秃斑一样难看。 虽然亦勒赤台无法飞到空中来观察,但是他凭借着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也足以感受到这种大军的散乱情况。 “用这种部队去和者别与速不台去较量,真是开玩笑。” 他在心中发出了一阵嗤笑,同时也为自己的任务能完成得如此顺利并超出预期的效果而感到高兴。自从忽阑去世后,他就一下子失去了足以支持其生存下去的理由。因此,他在失魂落魄地离开成吉思汗的大营后,就骑上马漫无目的地在野外游荡,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术赤的领地。他不想再见术赤,就继续向西游荡,居然越过了咸海以北的荒野,出现在外高加索地区,随即又碰巧与者别的部下遭遇并被带到了者别的面前。 当年亦勒赤台奉命出使花剌子模时途经哈剌契丹故地时,曾与戍守当地的者别有过一面之识。看到者别病榻缠绵的样子,亦勒赤台不禁大吃了一惊,而者别突然见到他,也颇有意外之感。接下来的谈话中,亦勒赤台也没有任何隐瞒,将内心中所潜藏的一切尽情倾吐了出来。至于这将为他带来怎样的后果,已完全不必顾忌了。 身边听众的者别也被对方背后所埋藏的诸多惊人背景所震憾了。但是,他并没有杀死亦勒赤台的打算,反而与之产生了一种共鸣。当年,自己又何尝不是成吉思汗的敌人,并且还险些将其制于死地。可是,当自己成为他旗下的一员后,那种敌意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完全化解怠尽。现在,若是知道谁有不利于成吉思汗的举动,他会竭尽全力乃至付出生命去阻止敌人,保护大汗。而正是基于这种心情,他也听出了亦勒赤台的言词中所附加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弦外之音。眼前这个男子就象过去的自己一样,心情处于一种变化之中。 “也许就这样流浪着死掉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亦勒赤台叹息着。失去忽阑后,他已万念俱灰。他没有去山上寻找忽阑的尸体的打算,正如成吉思汗所想的那样,忽阑并不喜欢别人去打扰她。忽阑在临终前,多半是没有想到这位当年的恋人巴图儿,今日的亦勒赤台,对成吉思汗的爱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使她可以燃尽生命,生死已之。 “死是容易的。”者别凝望着这个陷入冥思的男子,忽然开口道,“但是长生天既然赐予你生命,你就没有道理去浪费它。即使真的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么也请你至少死得有意义些。” “你的意思是……” “我想请你担当一件必死之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者别委顿的身体骤然坚挺地坐了起来,双手前伸,一把抓住了亦勒赤台的独臂,双目中精光四射。战争的味道一旦迫近,他的生命潜能立刻烈烈燃烧起来! 亦勒赤台的回忆被一个苍劲的声音打断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刻满忧思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正是听从了瓦西里科的劝说,北返罗斯的盲目歌者格列米斯拉夫。 “你就是那个领路的鞑靼人?” “听说你是盲人,怎能从众人之中让出我?” 亦勒赤台确实很惊讶,也不打算隐讳这种惊讶。 “因为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一种浓烈的死亡味道。你自己不想活下去,却还要拖着这几万人一齐去死!我想知道你是个人什么样的人,所以来看看你。” 格列米斯拉夫的话语如同一柄利剑的锋芒,直刺到亦勒赤台的内心深处。虽然那是一颗已经死去的心,但是剑锋上散发出来的寒意还是令他感到很不舒服。为了缓解这种不适,他反唇相讥道: “一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我的眼睛是看不见了,但我还有一颗心,它与罗斯大地融为一体,罗斯的万物都是我的眼睛!因此,我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 “哦,您又在作诗吗?尊敬的歌者。” 全身戎装的加利奇公出现了,他在几十名亲兵的簇拥下,犹如繁星拱卫的月亮,光彩照人,气度非凡。看到他,所有的士兵都高举手中的武器致敬,同时发出一阵欢呼。 “是的,我在给您的新朋友念诵一首新诗。”格列米斯拉夫淡然道。 “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可以利用的一只棋子而已。” 加利奇公的直言不讳并未引动亦勒赤台的不满,因此他连一句话也没说,目光向前方的草原深处望着。这里真的很象蒙古,那条迦勒迦河与故乡的克鲁涟河也有着惊人的神似,选择这里做为葬身之地,就会有埋谷异乡的凄凉之感了。 “但愿如此。” 格列米斯拉夫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向公爵微微恭身后就与几位扈从拨马远去了。望着他的背影,公爵叹息道: “可惜他的眼睛瞎了,不然真该将他招入军中。” 他转身又瞪着亦勒赤台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是个奇怪的人,怀疑我是奸细,引你们去死路。” “听着,你这个满身恶臭的鞑靼人!”公爵突然提高了声调,“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也从没信任可你! 第225章 所以,你要是敢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会让你后悔为何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公爵的吐沫星子全喷在了亦勒赤台的脸上,他的脸色也异常严峻。恫吓之后,他再也不搭理亦勒赤台,转身带着部下们向另一队列飞马而去。 “快走吧!还想等公爵回来把你大御八块吗?蠢货!”罗斯看守咒骂着崔促道。 亦勒赤台默然崔马向前,由于唯一的单手要操控丝缰,使得他连脸都无法擦拭一下。不过,他的心中却闪回出者别的嘱咐: “你的任务就是尽量轻柔地抚摩敌人身上的硬毛,使它眯起眼睛,伸出爪子,舒舒服服地仰面朝天躺下,把最柔软的肚皮曝露出来。这之后,我们会迅速的从暗中扑出,给它来一个大开膛!” 现在,速不台的部队已经向西北方迎击了过来,者别则带领其余部队留在迦勒迦河边,张开了巨大的罗网,只等着被贪婪、愚蠢、不和、狂妄等等冲昏了头脑,泯灭了灵智的罗斯人自行钻入了。 想象着那位不可一世的密赤思老和他的同盟、属下们肚破肠流的情景,亦勒赤台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就在这时,身后的远方传来了老歌者的歌声: “涅米迦河上人头纷纷落地,把人命铺在打谷场上,用钢铁连枷打场,将灵魂从躯体中簸出……”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五章速不台夜袭 罗斯人与钦察人燃烧起了打败蒙古人的强烈愿望:他们以为蒙古人出于害怕和软弱而不敢同他们交战,才撤退的;因此,便迅速地向蒙古人追去。蒙古人一直撤退下去,罗斯人和钦察人一直跟踪追赶下去,前后历时十二天。 以上这段话,截取自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阿西尔的《全史》。当交战双方都欠缺优秀史官的前提下,这是关于整个战役第一阶段情况最为精准的志史描述了。 干燥的风持续不断地掠过草原,毫不留情地压榨出草叶之中仅存的一点水份,使曾经葱茏茂盛的野草大片大片的枯萎下去,僵硬地随着风势摇曳不止,并发出同样僵硬的簌簌之声。这就是北亚中温带草原四月份的典型特征,灼热的夏日即将来临,荒芜的情景比比皆是。 靠近涅尔卜河岸的地方,有一座生满松树的小丘,只有这里还保持着难得绿意,只是松针的颜色比较黯淡,毫无一丝生气可言,幸而速不台现在没有任何观赏的心情,他只希望找到一处阴凉来躲避天空中那团无情燃烧的火球的威力。因此,这里成为了本次战役的临时指挥部。他与者别这对老搭档,又很自然做出了明确的分工,他继续扮演诱敌的角色,而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的任务依旧由者别来完成。 "者别,你还能撑下去吗?" 这句话已经不仅仅是速不台的个人疑问,全军每个士兵的心中都有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鲠在心头。临分别前,经过速不台执意劝说,者别勉强答应了出战时不再乘马,而是坐在马车上来指挥。者别认为:无论怎样,自己都必须出现在战场之上,必须出现在士兵们的中间。这是身为一名武将所必须做到的事情,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颜大人,罗斯人的前锋已经出现在河对岸了!"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手指西方大声禀报着。因着他的手指,速不台的视线投注于蜿蜒流过远方的涅尔卜河西岸,而东岸的枯草丛中,自己事先已经安排下两个千人队在其中埋伏着,准备给予渡河的敌人以象征性的阻击之后,就沿着运铁之路向后退却。在那条古道的几处节点上,另外八个千人队分成四股,会逐次接应前方退下来的自军,同时稍稍迟滞罗斯军的推进速度。这种层次清晰的退却战既可保证后撤之军不至被敌大队突袭而导致意外的损失,也可以不断地逗弄起追兵的火气,使对方总有一种求战不能,欲罢难止的别扭感。这就好比一名全身充满气力的拳手,恨不得一拳打倒对手,却在对方灵活的闪避之下屡屡落空,却又不得不继续搏斗下去,其万般恼火与无奈自是可想而知。至于者别在战前埋下的那步名叫"亦勒赤台"的暗棋究竟能够起到多少作用,速不台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期待。 河面上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黑点儿,在不断地蠕动着,其顶部还有闪烁的亮光。速不台猜测,那是敌军的铁战盔在映日生辉。从这个距离粗略估计,对方的人数并不多,充其量有百来人,应该是先头部队的一支小分队而已。稍顷,那些黑点已经涉水过河,在东岸上散开扇子面的队形,进行索敌。 "看来,他们和钦察人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呢。" 自伐金之战中就已担任副将之职的脱欢帖木儿遥指那些蠕动的黑点说道。他的提示诚然半点不错,多年征战所培养出来的敏锐眼光立刻洞悉了敌军的行止。 速不台在心中赞同着副手的判断,但是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命令: "我们出动,去把这些家伙赶过河去!" "什么?"脱欢帖木儿以为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要亲自出击吗?" 然而,速不台根本没有讨论的意思,已经先自催马冲出松林,向小丘下的草原驰去。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让那颜大人单骑出战吗?" 呼叫过后,脱欢帖木儿尾随着速不台的背影,第二个冲杀出去。在他身后相差数步之遥处,二百名护卫队如林间陡然卷起的旋风,扑向罗斯人。 河岸上的罗斯士兵们正在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向草原上四处张望着。初时,他们大约是将速不台的部队误认为钦察人,因此没有任何慌张之意。及至发现来者是此前从未见识过的异民族时,这才意识到可能遭遇了真正的敌人,这才大呼小叫地纷纷跑进河水中,打算退往西岸。然而,速不台和他的护卫队们行动之迅捷,远远超乎了他们的常识之外,因此在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到河边就被从后面赶上的蒙古军开弓射杀。 一些罗斯人慌忙转身应战,用大枷、战斧、短矛等兵器进行反击,却被速不台军灵活的后撤而躲了开来。同时,他们继续放箭,又先后射倒了十几个人。这下,罗斯人愈发不知所措。速不台在奔驰的战马上依旧没有放弃对敌军的观察,很快便找到了这一小队罗斯军的首领。那是一个体格魁伟的大汉,骑在一匹褐色的马上,手中挥舞着大剑,向部下们大声吆喝着,看样子是要求他们保持冷静。 "脱欢!射死他!" 话音未绝,他自己已经抬手射出了一箭,却未能命中目标,反而射倒了正好出现在罗斯首领前方的一名士兵。不过,脱欢帖木儿在下一个瞬间所射出的第二箭却没有走空,直接命中后令那个罗斯军官倒栽下马去,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原来,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一只眼睛。 "好样儿的!脱欢!" 速不台欣喜地大叫着,随即命令护卫队全面突击,不久便将兀自滞留于涅尔卜东岸的罗斯士兵斩尽杀绝了。战斗结束后,速不台意犹未尽地来到了河边,驻马观望着对岸。他头上的那顶阿拉伯式的尖顶头盔在阳光下放射出泠泠寒光,成吉思汗所赐的大珠被端正的镶嵌在正中部位。速不台相信,这颗宝珠上附有大汗的威名与灵智,会使自己在指挥作战时头脑更清楚,反应更敏捷。罩在下面的那张被战火熏染得黝黑的面孔上却并无胜利的喜悦之色,反而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对于象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人物,眼前这种程度的胜利确实不足以令他产生任何兴奋之感。再向对岸望去,起伏不大的山岗与平原之间,一片黑压压的营地犹如天上的黑云降落到人间。无数辆大车排成一条线,仿佛一套黑色的巨蛇般盘绕在营地的四周,高高朝天的车辕恰似平地里生出了一片矮树林。营地四周散放着许多毛色各异的战马,穿梭不息的步兵与骑兵从它们之间走过,武器与盔甲上的金属构件在阳光下闪着青蓝色的寒光。 这仅仅是罗斯大军无数座营地之中的一座而已,当速不台的视线越过它,向更远的方向逡巡过去的时候,还有更多的营地正在陆续被搭建起来,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际。 "大人,还是撤退吧。敌人很快就会组织更多的部队来攻击我们呢。" 脱欢帖木儿策马来到速不台身边进言道。他的话音还未落,河对岸的罗斯人营地中就响起了一阵号角之声。那些还未进入营地的士兵们立刻集合起来,向被炸了窝的蚂蜂般涌向河边。 "我们走!" 速不台一挥手,随即拨转自己的战马,却并非顺原路返回,而是向东南方的运铁之路而去。在他身后,不舍的罗斯军争先恐后地渡河,刚刚上岸还立足未稳,就遭到早已埋伏在四面的两个蒙古千人队的弓箭洗礼。这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使得本无步伍的罗斯人更加混乱,士兵与军官之间失去了统属,同队之间也断绝了联络,全然变成了蒙古射手的活靶子。于是在第二轮箭雨过后,河边留下了更多的尸体。而终于搞清状况的罗斯人也发现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之中,士气大跌的他们狼狈地原路逃回,一时间再不敢渡河了。 "岂有此理!" 当夜赶到前线的加利奇公在得知白日惨败之事后,不禁大为恼怒。他手指着失败者——契尔尼戈夫公,用激昂的语气训斥道: "看看你和你的士兵们的丑态吧!罗斯人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难道我们跨越河流与草原,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成就鞑靼人的不败威名吗?" 他一边说,一边暴躁地来回走动着,背后的红色披风在摇曳的灯火下象一条怪蟒的尾巴般不停地摆动着,使得他全身都被笼罩上一层恐怖的氤氲。 第226章 半晌,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打算让对方养精蓄锐,明天更好的攻击我们吗?" "夜晚渡河?这未免……"契尔尼戈夫公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反论,"敌暗我明,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啊。" "蠢货!"加利奇公在心中骂道。 他勉强压下了不断翻腾起来的怒火,尽量用较为平和地声音说道: "你的部队高举火把,装出渡河的模样。我的人马则绕到另一个方向,从那里渡河,然后包抄敌军。那时,你再全力杀过河去,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原来如此!" 契尔尼戈夫公茅塞顿开,连忙向搭拉着脑袋的部下们发布佯攻作战的命令。看着他往来奔忙的样子,加利奇公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一阵厌恶。 就在罗斯人连夜调兵遣将的时候,向涅尔卜河下游约一俄里半左右有一座小山,其上之断崖向外直探到河面上。速不台正裹着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崖边,双脚下垂到崖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东北方向的罗斯人营地的动静。那里灯火通明,人影婆娑,虽然这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夜雾之中,但已足甚证明,敌人会在这个寒意袭人的夜晚展开新有攻势。 "差不多该撤啦。" 他忽然开口了。背后有侍从立刻心领神会,取出弓箭向无人处射出一支鸣镝。尖锐的鸣叫声在空阔的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不一会,速不台就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沿着河谷向这边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推进过来,转眼间已至崖下。他们一丝不乱地从崖下驰过,除了细碎的马蹄声外,速不台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每个人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就连咳嗽声都没有,每个人的身上都在散发出前所未有的肃煞气息。 直到这两个千人队全部通过后,速不台这才将垂到崖下的双脚收了回来。然后用手撑住地面打算站起来。侍卫见状,连忙伸出手来搀扶,但是手指刚碰到那颜的身子,立刻遭到了那颜的喝斥:"闪开,我还没老到用你来帮忙!" 然后,速不台站直了身子,又拉了拉刚刚因为行动而松开的大氅前襟。这件大氅和头上的战盔原本都属于赞章城的一位大异密,现在那位前主人已经成为速不台的刀下之鬼,这些华丽的装备则成为昭示其武勋的最佳鉴证。 速不台又向上游草原处看了一眼,见罗斯人开始磨磨蹭蹭地渡河,看来他们对白天的伏击战中,蒙古军的精准射术还是心有余悸。不过,在速不台看来,这些高挑灯火大张旗鼓渡河的部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真正的打击只会从神密莫测的黑暗中猝然降临。不久后所发生的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丝毫不错。 河的正面,依旧没有什么人攻上来,只是不时有几个人放着冷箭。但是,在适才蒙古军刚刚撤出的埋伏地点周围,却出现了为数众多的黑影。夜色中,敌人的身影看不甚清,一团团、一簇簇宛如皮影戏般奇幻没测,说是鬼魅也差不许多。他们象捕猎的豺狼般悄没声儿地拉开了包围网,小心翼翼地靠近预期中的猎物。看来,敌人的指挥官是一个有头脑的人物,对付这样的人会很困难,但绝对有趣。 就在速不台这样想着的时候,罗斯的别动队发起了突袭。结果当然是令他们大失所望。从隐隐传来的咒骂声中,可以想见他们扑空后的懊丧与愤怒。 "那颜大人,我们是不是离敌军过于近了?为了您的安全……" "是为了我的安全,还是你自己胆小?" 速不台用严峻的语气截断了他的话头,同时转过身来,用同样严峻的眼神盯住他看。在众人的印相中,一向乐天阳气的他很少会生气,但是人们也清楚,一旦引发了速不台的怒气,后果将相当可怕。从开战起,那颜脸上的招牌式微笑与口中的俏皮话就被收拢殆尽,代之而生的是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寒霜,可见他对这场大战的重视程度。诚然,这是他自伐金以来所单独指挥过的规模最大且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胜利的话一切都不必说,一旦失败则此前的万里远征所取得了一切乃至他自身的勇名与生命,都将化为乌有。 "我不是胆小……" "那就给我安静些!等敌人到了面前再慌张也来得及!" 速不台的语调并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有着相当的份量。那种利斧锐凿般的强烈冲击不仅使得被训斥者全身发抖,就连旁听者也莫不噤若寒蝉。 沉默了许久,速不台又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语来:"等敌人撤兵后,我打算渡河去亲手捉几个俘虏来。" "为是绝对不可以的!" 身为副将的脱欢帖木儿大惊。此时,也唯有他还敢于提出反对的意见来,其他人除了在心中呼喊之外,口头上绝没有半句"不"字。 "有什么不可以?因为我是主将吗?" 速不台反问道。 "你自已既然知道,也就不需要我再讲什么了吧?" 脱欢的语气虽然和缓,但是态度相当坚决,全然是一步不退的架势。 "可是我想知道罗斯人的内情,了解他们的性格。这对胜利至关重要!" 速不台固执地说道。 "但是你可以派别人去。让他们将俘虏带到你的面前也就是了。" "那样不行!我还要亲眼看看他们的布阵与安营!" "这件事情也可以交给部下们去做,你只要听他们的报告就可以了!" "别人的眼睛代替不了我的眼睛!" "你的生命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二人对峙着,象斗架的公牛。速不台表情严峻,声音低沉而有力。脱欢面色激动,嗓门越来越高亢。在他们彼此搭档的岁月中,虽然也有过争吵,但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对立的情绪。这对被成吉思汗评价为敏锐加干练的组合,曾经是蒙古军中最令人安心的一对。 "脱欢,你听我说。"速不台放缓了语气,"我要打赢这一仗,因为它太重要了!对你、对我还有卧病的者别以及万里之外惦记着我们的大汗来说,都志在必得!如果你不希望前功尽弃的话,请不要阻挡我!" "可是,万一被发现,你将陷入怎样的危险啊!要是你落入敌手,他们会剥掉你的皮!我们的军队没有你,又该怎么办?不如你留下来,我去!难道你不认为我可以做你的眼睛吗?我不可成为你的耳朵吗?" 脱欢心潮起伏,眼中几乎流下泪来。 "谢谢你,我的那可儿。应该这样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战场上取得那些胜利。你是我的手足,总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你的功劳比我更大,却总是甘愿将一切的荣耀让给我,自已默默无闻的做事!如果没有我,这支部队还有你,还有者别。再说,难道我的运气真地那么差吗?别忘了,我可是著名的‘好运者‘速不台呢!" 说到这里,两位比岩石更坚硬的男子汉四手相握,对视的双眼中火花四射。 "别犹豫了,乘敌人悻悻收兵的机会,我可以很轻易地混进去。他们徒劳无功后,今夜也不会再有所防范。所以看似危险,实则安全得很呢!" 速不台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烁,与他头上的大珠相映争辉。 "好吧。"脱欢终于让步了,"我会在这里等待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一定要胜利!" 速不台用力拍了拍脱欢的肩膀,示意他放心。然后转身指着刚才遭到自己训斥的那名侍卫说道: "你跟我来。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的机会!" ※※※※※※※※※ 夜色中,速不台带着一名那可儿沿河谷纵马急趋。这名那可儿正是刚才遭其喝斥的那名侍卫,是速不台特意点了他的名。二人各穿一身黑衣,速不台也没戴那顶镶珠盔。他们乘着罗斯人乱轰轰地收兵之机,成功地浑入了营地。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营地的主将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 二人将马留在营地外,小心地在各个帐幕间穿行,不时将身体隐入黑暗之中,以脱避那些巡逻队。速不台让那可儿注意警戒,自己则认真观察着罗斯人的营地布局和部队状况。看了一阵,他感到罗斯人并不是多么可怕。虽然在白天的战斗中他们也表现出一定的勇敢精神和高昂士气,然而他们的组织只能用混乱无比这个词来形容,将领的指挥能力也很一般。今天能够置订出正面佯攻,侧翼包抄战法的那个人,应该是他们之中属一属二的人物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速不台的心间。然而,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大胆了些,以至于连速不台本人都不感轻易去实施。他将身子隐在帐幕的阴影中,只有一对瞳孔睃巡着周遭,审视着环境,仔细评估着那个念头究竟有几分可操作性。 ——他想见见这个罗斯人中的强者,想知道他的相貌,如果再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那就更好些了。但是,将这种愿望放在目前的处境中不谛于异想天开。 最终,他决定放弃,于是收回了视线,然后用手指捅了捅那个放哨的那可儿,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可以离开了。他们顺着原路悄然返回,一路上又先后躲开了数支巡逻队,从大车的缝隙中钻了出去。不过,速不台还不打算就这么回去,至少在俘虏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前是不能回去的。他领着那可儿凭依在大车的阴影中,伏身绕着罗斯人的营地走了一阵,终于发现在西南角上有两个落单的罗斯人,他们正在从一辆大车上往下卸着什么。 “真是天赐良机啊。”速不台心中暗喜道。 他用手向那可儿招了一下,示意他将耳朵靠近自己的嘴巴,然后悄悄耳语道: “左面的归你,右边是我的。最好捉活的,万不得以再杀。事成后,我们立刻撤退!” 第227章 那可儿点了点头,以示了解。然后两个人就分工行动了。速不台蹑手蹑脚地向前挪动着,他身体象白鼬一样灵活,脚步比狐狼更加轻捷,悄然无声地接近了目标。他的那可儿也没令他失望,紧跟在他的身后,既未发出动静,也未被甩下。速不台回头向他眨了眨眼睛,这其中既包含着赞许,也是在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做好了袭击的准备。那可儿向他翅起了大指,同时另一只手已将藏在怀中的利刃取出,握在手中。 速不台当即也抽刀在手,空着的左手攥成一个拳头,然后立刻竖起了拇指,少倾是食指,当最后一根中指竖起的同时,他就象一只从空中俯冲而下,攫取野兔来充饥的饿鹰般疾飞而出,恰似流星,快若闪电,直扑到罗斯人的背后,左手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右手的刀锋亦于同时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还不忘在对方的耳边用钦察沉声警告了一句“别动!”几乎与此同时,那可儿也成功的制服了另一名罗斯人。 两名罗斯人瞬间落入敌手,在一阵惊惶的挣扎后才发现逃脱无门,呼救无声,这才老实了下来。速不台感觉到被胁制者的反抗弱了下来,于是又在对方耳边说道: “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就不会死,明白了吗?” 罗斯人答不得话,只能用慌乱的点头来表示。速不台这才猛然撤回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锋,刀柄飞快地掉转过来,击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那个可怜的罗斯人连轻哼都来不及发出,就瘫软在速不台的脚步下。那可儿也如法炮制,将另一名罗斯俘虏打晕。他们各自挟起一人,又沿着大车的外缘回到马群附近。速不台让那可儿看管两个俘虏,自己去牵马。他看了看四下无人,立刻闪入马群,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和那可儿的坐骑。但是他并没去管这两匹马,而是向它们身旁罗斯人的马中寻了两位牵着就走,由于素习马性,因此那两匹马并未因陌生人的打扰而发出嘶鸣。至于速不台他们自己的坐骑则根本不必牵引,自动跟从着主人走了回来。 这边,那可儿已取出事先备好的绳索,将两俘捆得结结实实,并且撕下对方的衣襟塞入口中,以防他们突然醒来后叫嚷,暴露目标。对于这种敏捷干练的表现,速不台用他那足以感染旁人的微笑表示了赞许,使得那可儿更加卖力起来。他几乎一个人就把两只人肉粽子都抱上了马背,而且三下五除二地将他们用绳子牢靠地捆绕在马背上。接下来,速不台与他一齐飞身上马,各牵了一匹驮运俘虏的马,远离依旧处于懵懂之中的罗斯人营地,迅速消失在涅尔卜河滩上的黑暗之中。 ※※※※※※※※※ 自从速不台走后,脱欢帖木儿就一直沉浸于一种焦躁不安的心绪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焦躁愈发强烈,愈发不可遏止。直到有人对他小声说道: “崖下似乎有人来了。” 脱欢闻听此言,转身大步向崖边奔去,一不小心,脚尖被一块凸出地面的小石头挂了一下,身子登时向前扑出。若非身边的侍卫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自身难免会有堕崖之厄。 顺着士兵们的手指向下望去,隐约可见黑沉沉的草原上有一簇黑点儿在不断靠近。 “快带马,我们下去迎接。” 一声令下,十名侍卫随着脱欢催马沿山路疾驰而下,稍顷之后就看清了对面来人。 “三匹马,三个人!” 眼尖的侍卫呼叫了起来。随即脱欢也看清楚了,心一下子就紧缩起来。三匹马上只有一个人是正常的骑乘之姿,余者都是伏在马背上。 “难道是受伤了吗?” 刚刚压制下去的焦躁再度浮上心头。他只恨坐骑不快,又连加了几鞭,直打得那匹可怜的马儿纵声长嘶,四个蹄子几乎飞了起来。 终于,双方汇合到了一处。脱欢手指着那个那可儿喝道:“你的将军呢?他受伤了吗?” 那可儿的脸上露出了极端为难之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见他这副情状,脱欢愈发着急,也不理他,甩镫下马,疾步奔到那两匹马的旁边,亲自检视马背上的人。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一种不幸的预感立刻笼罩了脱欢。他一把抓住将已经下马的那可儿的胸衣,怒声逼问道: “速不台呢?他在哪?你给我说话!” “那颜大人很好。至少在和我分别的时候还很好。”脸色苍白的那可儿答道。 “他去哪了?” “他……他……”那可儿结结巴巴地答道,“他在半路上说要再看看敌营,就……就……打发我压着俘虏先回来了。” “混蛋!” 脱欢暴喝一声,变抓为推,一把将那可儿推倒在地,然后手指着他痛斥道: “你这个胆小鬼!你怎么敢抛开自己的主人,独自回来!我要杀掉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抽出腰刀,就要向对方的头顶劈落。 “大人!”倒地的那可儿大叫起来,“请让我再说一句话!”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脱欢双目尽赤,高举在半空的刀锋随着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不是胆小鬼!我只是遵照那颜大人的命令押送俘虏归来而已!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脱欢沉吟片刻,心头的怒火稍稍有所平息,这才用严厉的口气说道: “好吧,你这就去找!找不回人来,你自己就不必回来了!” “喏!”那可儿答应一声,转身上马就走。 “慢着!” 脱欢叫住了他,然后指派了四名侍卫随他同去。 “找不回人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五个人答应一声,一齐纵马去了。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脱欢才带着其余的侍卫押解着两名被缚在马背上的俘虏回到山崖上。这时,两个罗斯俘虏已经省了,大张着充满恐惧的眼睛望着这些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异民族。 脱欢命人将他们从马背上解下来,却没给他们松开捆缚着身体的绳子。他叫过一个懂得罗斯语的钦察人来,通过他审问起来。这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名俘虏并非士兵,而是加利奇公的仆人。公爵突袭落空后,心情不好,这才派他们去大车上取酒,谁知反而落入了速不台的手中。再问下去,原来速不台在半路上已经审问过他们。 脱欢一下子明白了速不台返回敌营的目的,不禁大呼不妙! “这个家伙难道是要去亲眼见见那个加利奇公吗?身为一军主帅,怎能如此异想天开?!” 他一边在心中抱怨着,一边急命侍卫们全体上马,押着俘虏即刻下山,向涅卜尔河边进发,前去接应胆大包天的速不台。当他们来到河边的时候,脱欢命令部下们刀出鞘,箭上弦,严密注意对岸敌军营地中的动静。 脱欢立马于队伍前列,一会看看对岸,一会又抬头望一下天色。月亮已经行过中天,向西面偏斜了过去,眼见黎明的脚步声隐隐逼进,对岸的罗斯营地已经灯火稀疏,一片沉寂。这说明速不台即使目前还没得手,但也未被对方发现,这是脱欢唯一感到安心的地方。可是,如果再不回来,一旦天光大亮,那就真是插翅难飞了。至于自己那时是否安全,脱欢全然不曾想过。他只知道,如果速不台出了事情,自己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脱欢初时但觉度日如年,可是随着东方渐渐发白,他又感到夜色苦短,恨不得现在还是午夜。但是,黎明的脚步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心情而稍有留顾,它无情地走近,带着危险的气息。 “你们都给我把眼睛睁大,耳朵竖直,有动静就立刻告诉我!” “哎呀,如此紧张呢!你要我们蒙古的苍狼都变成兔子吗?” “这个是……” 脱欢心头大震,疾转身去望,那张熟悉的笑脸倏然映入眼帘。 “你这个家伙啊!” 他狂喜之下,伸出手去一拳打在了对方的肩头,速不台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在马上一阵乱晃,险些坠落。幸好他的骑术甚佳,双脚紧扣马镫,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衡。 “喂!这样的见面礼可不怎么好呢。” 速不台假意抱怨着,也知道自己确实让这位老搭档受了好大的一惊。 “还打算要见面礼吗?我这条老命都快被你吓死了!” “没有见面礼吗?真是无趣啊。”速不台笑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呢。” “你能活着回来,就算是送我一件天大的礼物啦。”[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脱欢的话令速不台心中大为感动,但是他的脸上已经轻松地笑着,同时从那可儿手中接过一件圆滚滚的东西,用马鞭挑着送到脱欢的面前。 “看,这就是我的礼物。” “罗斯人的头盔?样子蛮古怪呢。” “你说的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罗斯人头盔。” “是那个密赤思老的金盔吗?不如想象之中漂亮。” 脱欢打量着头盔,心中一阵后怕,忍不住又开始说教起来: “你的行为虽然可称勇敢,但是做为全军主将却太过轻率了。居然亲自去盗敌将的头盔,万一失手岂非是因小失大?” “呀,这样评价未免太令人伤心了吧?那些罗斯人睡得跟猪一样,岂能发现我?”速不台不以为然地说道,“再说,这可不是一顶普通的头盔,有了它我们就等于牵住了罗斯人的鼻子,他们会乖乖跟着我们来的。” “怎么说?” “密赤思老是一个极有荣誉感的人,白天的渡河失利和晚上的袭击失败已经使他大感丢脸。如今居然连头盔都落入我们的手中,他要是不能亲手夺回,就没脸回去见他的那些同胞了。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退却了,之要不露出大的破绽,定可诱敌入伏。” 第228章 “好啦,好啦,就你的嘴巴能说,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吧!天就要亮了。” 在脱欢帖木儿的催促下,速不台这才收起洋洋得意的表情,带领卫队押解着俘虏快速向东退去。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六章追逐战 一切果如速不台所言,罗斯军在翌日毫不犹豫地渡过了涅卜儿河,如同发疯般的沿着运铁之路追逐而来。由此可见,金盔失窃事件对于密赤思老公爵而言,显然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侮辱与挑衅,单是从其进攻的速度看来,委实有一种疾风突进之感。 骑着一匹漂亮的栗色呼罗珊种战马,伫立于孤零零的山岗之上的速不台从此处眺望出去,但见远处的涅卜尔河上出现了数不尽的黑色船只。以这条河的深度与流速而言,只要选择恰当的地点,毋需渡船也足以跨越。因此,罗斯人弄来这些船的目的只有一个——搭建浮桥,运载大车。 速不台的判断在不久后再次应验了。罗斯人似乎非常精通这方面的技术,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在河面上架起了两座宽阔的浮桥,那些黑色的大车就开始缓缓移动起来,而各支部队则从水流较浅处涉水渡河了。但是,这些渡河的部队只是敌军之中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营地则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看来俘虏的招供是真的啊。" 从昨晚到现在,他和脱欢帖木儿都还没有睡觉。而是趁着黎明的熹微晨光突击审问了俘虏。从俘虏口中得知,罗斯人出动的部队很多,但是各个公爵之间互无统属,各行其是,每一路军队都有自己的将军,谁也管不了谁。因为他们彼此不和,互相之间钩心斗角,尤其是基辅大公和加利奇公这一对堂兄弟之间为了进兵的事情,已经翻了脸,于是才分兵行动。加利奇公虽然有南路军统帅的名义,但是根本无法掌控全部军队,除了一些小公爵和钦察人的骑兵之外,没有任何人听他的。 "唉,真是不幸啊。"俘虏之一叹息道,"那些公爵们只知道争权夺利,一旦战败就会骑上快马溜之大吉,只留下可怜的普通士兵们血染沙场。" "难道你们不会逃跑吗?"速不台问道。 "逃不掉啊。"另一名俘虏用哀伤的口吻说道,"士兵们大多数都是步兵,所谓的骑兵坐骑也有很多是临时从耕地里拉出来的驽马,或者是拉车用的老马。骑着这样的马,别说是冲锋陷阵,就是跑几步都困难呢。我见过你们的骑兵,速度太快了,不用认真追就可以把我们的部队全部包围起来。" "和你们联合的钦察人有多少兵力?"速不台又换了另外一个问题。 "钦察人有不少,能作战的总有一万多人。他们分成两路,忽难汗带着一半部队跟着基辅大公,他的弟弟亚隆则带着另一半人跟着加利奇公。如果说加利奇公还能指挥什么人,也就剩下他们啦。" "你们的人对我们怎么看?" "其他人大概还在藐视你们的力量吧。出征的时候,我们的公爵们都在议论着,认为你们只是利用诡计侥幸打败了钦察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如果认真作战的话,连钦察人都不如。但是,从昨天河畔那一仗看来,你们是狡猾的对手,优秀的战士和准确的射手。因此,一些公爵们又开始害怕你们了。他们认为上了加利奇公和忽难汗的当,因此拒绝前进并与加利奇公发生了严重点争吵。基督啊,一百多年来他们总是争吵不休!" "你们认识一个叫做亦勒赤台的男子吗?" 对于公爵们的行为,速不台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继续着他的问题。 "认识,他是公爵的向导,据说是从你们那里逃出来的叛徒。但是,很多人不相信他,认为他是你们的奸细。" "那你们为何还要跟着他走?难道不怕落入圈套吗?" "我们的公爵在梦游!"一名俘虏的脸上露出痛恨的神情,"他们陷入了发财致富的美梦之中,丧失了灵智与警惕!" "这么说来,如果我们去征服你们,会很容易咯?" "不!"俘虏立刻改换了另一副郑重的脸色,"勇猛机智的异族大人,你可以在这场战争中战胜我们,可以使我们的八万大军片甲不留!但是,在你试图征服罗斯人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立刻就会醒来,并且爆发出强劲的反弹力,因为你把我们弄醒了!任何敢于惊醒我们罗斯人的人都立刻会感到后悔的!" "很勇敢得体的回答,现在我没有问题了。" 速不台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开了。然后脱欢就告诉这些俘虏说,你们这两个幸运的家伙今后一段时间内将跟随蒙古人行动。只要不耍花招试图逃走的话,可以安全而又舒适的活到战争结束,并可以拿一笔赏金回家。 "要是这样可太感激了,我可真的不想在自己家里看到葬火的光和哭丧妇出没(1)。" 俘虏们喜出望外,顿首连声称谢,再抬头时,脱欢却已经走开了。他快步追上速不台,对他严肃的说道: "你不能再亲自冒险诱敌了,否则我只好去向者别那颜汇报这些,然后将抱病在身的他请来阵前。" "你千万不能那样做!他再也禁不起任何颠簸啦!" 一提到者别,速不台就相当紧张。于是不得不与脱欢达成协议,被迫安静地退到战场以外的地方做看客。就像现在这样,他只能在小山岗上作壁上观。 这片山岗上有几座残破的石碑,不知道是何人立于何年何月,上面的文字已斑驳难辨,更不知其所记何事。是英雄传奇还是贤者箴言?是战功铭刻还是王者立法?没有人知道。它们就像一些忠于职守的卫兵一样俯瞰着苍茫无际的草原,共同拱卫着中央那座缺失了一条臂膀的古代武士雕像。 石刻的雕像很大,超过正常人的两倍。那些粗犷刚健的线条是属于古代先民们用简单粗糙的工具以大开大阖之势一气呵成的杰作。宽阔的双肩,匀称的肢体,扁平的面孔,细小的眼睛,硕果仅存的巨大手掌中握着一柄阔剑,直指苍穹,而胯下的那匹战马展现出咆哮怒吼之势,高抬的两只前蹄在空中蓄势待落,似乎要踏碎这万古如兹的寂寞洪荒,有力的后腿蹬踏着地面,似乎下一步就要将主人带入刀枪林立,血肉搏杀的战场之中……一个时代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远去了,它所留下的痕迹惟有这些语焉不详的石碑和这座气势恢弘的雕像,其他的都已被岁月之河的激流冲刷荡涤殆尽。 看到他,速不台忽然想到,再过上若干年后,自己是否也可以被雕成石像,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守护人?不,如果取得胜利的话,应该将大汗的雕像立在这里! 正在他思潮不绝之际,分散在山岗下的那可儿们一齐打马飞奔上来,向他禀报道:"罗斯人追上来啦!" 伫立于石像下的速不台突然用左手一提丝缰,胯下的战马立刻前蹄腾空,引颈长嘶。随之右手抽出弯刀,高举在半空。那副姿态全然是背后石像的翻版,引来了那可儿们的一片喝彩之声,速不台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今天的阳光似乎比昨天更加灿烂,使得速不台不得不眯起眼睛来张望。原野上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但是不久后便有一团淡淡的黄色尘雾在涌动着,雾中隐约可见一些黑色的线条在起伏窜动着。而在这些窜动的线条的最前列,有一点光芒在不停地闪烁着。只有速不台知道,那是原本属于加利奇公的金盔,如今却变成了引诱对方上钩的胡萝卜。 一想到那顶所谓的金盔,速不台就感到有些好笑。昨夜因为时间紧迫,大家都没来得及仔细欣赏这件特殊的战利品,直到白天仔细一看,所谓的金盔不过是用木头削成,外面裹上一层镀金的铁皮而已,做过粗糙,很不值钱。 "罗斯人的把阿秃儿戴得就是这种玩艺儿?那么他们的士兵的装备之低劣也就可想而知啦。" 速不台的话语为士兵们注入了必胜的勇气,因此蒙古军一路虽然表现出不支败退的姿态,却在心中暗暗憋了一股劲,迟早要教训一下跟在后面的这些笨家伙。 胯下的战马感受到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斗气,四蹄开始奋力地刨动起来,踢得盐碱质的泥土四下飞溅,同时扯动着缰绳尽量探出头去,将残留在嘴角的黑色艾蒿叶子喷出老远。看样子,只要主人稍稍做出一个催促的动作,它就会飞一般冲入敌军的营垒,将那里踏个地覆天翻。 感受的坐骑的焦虑,速不台用手掌轻轻拍了拍马的脑门儿,示意它安静些,而目光却始终盯在远处那你追我赶的人群。不一会,视野之中的黑色线条已经变成了几条黑色的巨蟒,而在前面用长矛高挑着金盔来引诱他们的正是脱欢所率领的数百名蒙古骑兵。 跑在最前面的是钦察人的骑兵,他们的主力都集中在大道上,另有几支游骑则散布于两旁草原上,试图进行包抄。他们的头顶上笼罩着大片的尘烟,黑糊糊的有些肮脏。在他们的背后跟上来的是大批的步兵,簇拥着长龙般的大车队。这些车辆有的装满了兵器给养,甚至还有锅碗瓢盆、被服衣装。但是,更多的车辆是空荡荡的,显然是为了装载夺取到的战利品。 "罗斯人在搬家吗?怎么部队里面还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看到这样的部队,速不台感到很奇怪。一支远征的大军却带着这么多足以牵扯其兵力和行军速度累赘,在此前的战斗中还从未遇到过。 昨晚陪他一同冒险的那可儿笑道:"罗斯人以为自己可以满载而归呢,谁知道却是在给咱们送礼。" "不必多言!敌人的部队越混乱,对咱们就越有利!" 速不台说着,心想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因为一些冲走最前方的罗斯军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分出一队人朝这里跑来,另有一支钦察人的小部队则顺着大道向前疾驰,打算绕到山岗的东面截断他们的退路。 第229章 对此,速不台并不担心,他和他的部下都配备了两匹以上的精良坐骑,除了钦察人外,罗斯的那些耕地驽马根本无法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 速不台策马沿着山岗的东坡疾驰,那可儿们在后紧紧跟随,很快就把步骑混杂的罗斯人甩出很远。几只大鸨从附近的欧洲山杨林中被惊起,飞快地从人们的头顶掠过,发出惊疑不定的鸣叫。一只野兔从牛蒡草堆里窜起,夹紧两只大耳朵,一窜一窜地跳向更远处的草丛。它的出现引起了大鸨的注意,很想捕食,但它还是谨慎地盘旋了一阵,终于没有贸然俯冲下来。速不台的栗色马撒开白色的蹄子,越过草丛,载着主人向前飞快的奔驰着。 在疾驰过程中,速不台略略辨认了一下方位,就超东南方向的一条干涸的水沟处跑去。他知道,那里正埋伏着一支蒙古军的百人队,脱欢的诱敌部队也将在那里与自己汇合。有他们在,可以轻易杀退那些正在背后紧追的钦察人。 钦察人的骑兵渐渐追了上来,他们的马显然很不错,短途冲刺甚至超过了蒙古人的坐骑。不过,这种速度也并不平均,一些骑术优良,坐骑神骏的敌人一马当先,将其他人落下了一段距离。因为他们是斜刺里追来的,因此路途上很近,以至于速不台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他们的长相。 最前面的六个人都很年轻,年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头盔下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左面的两个手中挥动着弯刀,脸色红红的仿佛喝了酒。他们背后的人配置了一面小圆盾,上面刻写着漂亮的花纹。另外三人都留着一脸大胡子,头上的尖顶帽上的红色缨络随着战马奔跑的节奏上下颠动着,就像三团小火苗儿。他们之中的两人开始射箭了,另一人则取出了套马杆,加速前冲。 那可儿们打算还击,却被速不台制止住了。这个距离射箭,效果不会很好。果然,敌人射来的箭丝毫没有准头可言,对蒙古人丝毫构不成损害。直到他们再靠近了一点后,速不台才命令部下还击,自己则率先射出了一箭并准确的命中了那个举着套马杆的男子。那个人双手一扬,丢弃了套马杆,便倒栽下马背,骤然失去主人的坐骑受惊,昂起头来长嘶了一声,载着空鞍子盲目地乱跑了一阵,渐渐停下来茫然四顾,任长鬃随风飞舞。 同伴的死并未吓住其余的人,反而激起了他们心中的复仇欲望。举着小圆盾的人挡下了两支箭镞后疾驰而至,看样子要是无法拦阻他,就会直接与速不台相撞。他抽出一支短钢矛奋力投掷过来,速不台一闪身,那短矛就贴着他的耳畔飞过,直钉入后面的土地中,矛尾微微颤动,余势不绝! 趁对方这一掷之间,身体露出破绽,速不台一箭射出,直接刺入了对方两只乌黑闪光的双眼之间。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极度不甘的神色,似乎在说:我不想死,我还很年轻,我的家,我的妻,我的美丽的太阳和月亮……我的世界…… 埋伏在沟里的蒙古军见主将受到威胁,立刻呐喊着冲杀出来,用密集的箭雨将追击过来的钦察人打退,然后绕到速不台等人的背后,列开阵势拦阻罗斯人的部队,很快就与冲过来的敌先头部队战在一处。 速不台知道自己又干掉了一个敌人,但是他绝不回顾,依旧纵马狂奔,因为他的目光已经搜索到了脱欢正在不远处向他跑来。他立刻用手在空中摆动着,示意他不必与自己相会,径直退向第二道拦截防线。 当他们跑出一段路后,负责拦截的蒙古军也摆脱了与罗斯人的交锋,因为他们看到更多的罗斯人组成密集的阵形源源不断而来。为了避免遭到包围,他们虚晃一招,用弓箭迟滞了罗斯人的追击,就全速向后撤退了。罗斯人惊讶地看到他们那种来去如风的速度,知道根本没有机会追上对方,只得悻悻地与大队汇合,继续向前开进。然而,他们的队列并未能保持多久,一群被速不台故意留在原地的羊群立刻成为了他们的目标。虽然加利奇公下达了沿途不得随意行动的号令,但是对于那些各自为政的公爵们而言,根本事一纸空文。还有一些人则为了挣抢那些不幸战死的蒙古人的衣物和马匹而发生了冲突,使得他们的开进的速度明显放慢下来,最后因混乱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停顿之中。趁着这个机会,速不台与脱欢汇合起来,找了一条小河沟饮饱了坐骑,然后从容不迫地与埋伏在路旁的第二支队伍再度汇合了。同时,与罗斯人之间所展开的第一天追逐战也随着愈发炎热的天气和夜幕的降临而告一段落。 在此后的日子里,速不台一边指挥着部下后撤,一面谨慎地监视着罗斯人的一举一动。很快发现,他们追上来的先头部队人数并不多,真正的大队还在后面磨蹭着,显然是抱持着犹疑观望的态度。 “上钩的罗斯人好像不太多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呢。”他与脱欢商量着。 “我看罗斯人此次出兵多半是冲着我们的资财而来,不妨就用这些来引诱他们的大队上钩。” 速不台对脱欢的分析深以为然,于是下令将虏获的那些原本属于钦察人的牧群悉数丢弃在原野上,任罗斯人捕捉。 “先借给他们好啦,马上我们就会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望着原野上四散开来挣抢牧群的罗斯军,速不台用这样的笑语安抚他的部下,然后继续采取大踏步后退的策略,引着罗斯军渐渐靠近者别的包围圈。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也并未采取单纯的撤退,偶尔也命令部队组织一些小规模的反击,与追上来的敌军交交手,但每次都装作不敌的状态,稍触即溃。这样一来,士兵们都忍不住感到有些好笑: “看来,我们跟随这位速不台大人就注定要学习表演的才能呢。” 听到士兵们的笑语,速不台知道部队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士气,对于不久后的总反攻大有裨益。因此,他在某个晚上特意将手下的千户那颜们集合起来,告诉他们: “我们现在大步的后退,就是为了日后大步的前进!将罗斯人拖入我们预设的包围圈后,就可以全力转身去教训他们啦!这几天,罗斯人已经开始麻痹起来,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打败我们,那就让他们先高兴几天吧,不久后就会让他们连哭都来不及呢!” 千户们听到这样的话,立刻热烈的欢呼起来。随即,这种情绪就被他们带回各自的部队,迅速感染了每一个士兵。蒙古军都憋足了气力,只待不久后展开的大战之中杀敌建功了。 然而,同样的夜晚之中,被盗去金盔而蒙受耻辱的加利奇公却愈发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不仅来自蒙古人近乎挑衅式的将那件失物在阵前炫耀,更因为归属他的旗下的那些公爵们对其号令全然置若罔闻。一旦他要求这些人听从自己的命令,对方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干脆置之不理,依旧没出息的掠夺那些散落在野外的牛羊。这些牛羊一旦混入军中,就使得原本已经混乱的队伍愈发不成样子了。 “看看你们的样子,还象军队吗?简直成了……” 他本想说“钦察人的搬家大队”,但是忽然看到了亚隆就在一旁坐着,就硬生生地将话语咽了下去。随即,他悲哀地想,现在唯一还能听从自己命令的居然只剩下这些蛮族异教徒了。 他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诸位公爵,见多数都表现出心不在焉之态,心中的怒火愈发炽燃起来。 “你们是公爵,堂堂的罗斯公爵,怎么现在都变成了窃贼?一点正规军的样子都没有!” 角落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盗贼又有什么不好?若非人家手下留情,阁下这位堂堂罗斯公爵的首级只怕早已搬家了吧?” 明显的讽刺使得加利奇公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立刻暴突了起来。 “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不用喊那么大声,是我说的。难道我说错了吗?” 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懒洋洋地从人群中站起,用带有挑战性的目光直视加利奇公。 “你敢嘲笑我吗?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密赤斯老双目如欲喷火,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打算恐吓我吗?我不认为一个连自己的头盔都保不住的人有拔剑的胆量,更不认为这个人有资格对别人发号施令!” 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瓦西里科也摆出针锋相对的架势,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异常。 “请保持冷静!” 契尔尼戈夫公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其他公爵也连忙出头,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两位对立者拉开了,而这个好不容易召开的军议也就此不了了之,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于是,翌日的进军已经杂乱无章,只是队伍的规模愈发膨胀起来,那些跟在后面的公爵眼见有利可图,纷纷加快速度追上来抢夺战利品。 “你们鞑靼人都是混蛋!” 加利奇公只能将自己的满腔怒气发泄在亦勒赤台的身上,对着他的脸破口大骂起来。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位盗取金盔的蒙古人。 看着如暴怒的公牛般盛气不休的男子,亦勒赤台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任凭对方如何辱骂,他都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似乎全然没听见。 “等我抓住了那个贼,我会把你们两个一齐处死!”公爵怒道,“我要把你们的四肢分别绑在四匹马上,然后打着马朝不同的方向跑,将你们活活撕成四块!这是钦察人对付小偷的办法!我还要把你们的头用一根皮带穿过双耳,挂在大旗杆上示众!” “就这些吗?” 亦勒赤台冷冷地问道。 “你认为还不够吗?” 被对方的态度所激怒,公爵双眼圆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足够了,其实不必那么麻烦,怎样死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第230章 只不过你的部下却不能获得战利品,他们的心里大概也在如此诅咒你吧?” “他们敢!” “有什么不敢的呢?走出这里,去听听他们的怨言吧!只怕我说的还是很客气的评价呢。” “可恶!” 公爵暴喝一声,甩手就给了亦勒赤台一鞭子,打得他全身微微一颤,但是脸上仍旧保持着冷淡的表情与相同的口调: “你许他们以财富,却使他们只能看到财富而无法攫取,这种丧失信用的事情,只怕不利于士气的提升吧?没有士气,你凭什么和蒙古人作战呢?就凭手中的鞭子吗?” 这句话确实击中了公爵的软肋,亦勒赤台所说的情况,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因为自己身为主将,生怕一旦让部下开禁,就再也无法管束其他人。然而,从现在的形式看来,即使自己采取严肃的军纪来取悦钦察人,也无法阻止其他公爵们的掠夺行径,而因为这些战利品的归属权问题,亚隆部下的钦察人已经不止一次地与罗斯公爵们发生争执了。 想到这些,公爵的心情愈发烦乱起来,最后将包括亦勒赤台在内的人们都赶出帐幕,自己气闷地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权宜之计。翌日,他将亚隆请进自己的帐幕,对他说: “我看到你和公爵们发生了许多冲突,这绝不是一件有利于作战的好事。我看不如这样,由我出面将那些牧群收集起来,等赶走鞑靼人后,再退还给你们。那时,士兵们得到鞑靼人的财物后,就不会再计较这些牛羊了。至于其他公爵已经抢去的那份,我看就不必追究了,权当送给他们的出兵谢礼吧。” 在钦察人之中,亚隆是一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听到公爵如此说,就答应了下来。双方达成协议后,钦察人果然不再因为牧群之事与罗斯人争吵了,但是加利奇公突然加入了抢夺战利品的行列,却加深了其他公爵们的不满,如非他们畏惧公爵的武力,早已再度掀起新一轮的争执。 矛盾并未解决,只是被暂时转移而已。它所造成的裂痕依然在不断的扩展着,直到那总爆发的一日降临到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1)葬火是古罗斯人的旧俗,当家人得知亲属战死于沙场后,就会在自家门前点起这样一堆篝火。同样,下文提及的哭丧妇也是旧俗,家人为了增添葬礼的悲痛气氛,会雇佣一些女人来哭,因而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职业。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七章伏击战 连日来,重病缠身的者别不顾其虚弱的体力,坚持乘坐着铁轮战车不停地来往奔走于自军本阵周围,观察地形,选择最适于蒙古人设伏的地点。 这其间,他连续接见了三名从前线星夜赶来的使者,他们的人和坐骑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战况之激烈。他们将速不台的口述一字不匮地传递给者别,使他能够时刻掌握前线的动态。 "速不台那颜正在按照预定计划退却,追赶他的是一个叫做密赤斯老的罗斯贵族,他可以指挥其他贵族的部队,但是似乎并不能完全行使这一职权。现在,除了个别公爵之外,能够听从他调遣的只有钦察人的骑兵。" 第一个使者如是说。随即就是第二个使者的陈词: "速不台那颜将许多牛羊丢弃在草原上,引来了另外一些公爵。但是那些人只顾去争夺牛羊,眼睛里没看到任何危险。他们得意洋洋地说,‘哪来的什么不计其数的鞑靼人,我们只看到不计其数的牛羊呢。鞑靼人肯定不会比钦察人的牛羊更多,也不会比它们更厉害。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一直追到海边上,也很难看到鞑靼人的影子呢。‘" "他们很快就要看到了。" 者别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之意。他在心里盘算着,觉得那个密赤斯老实在上徒有虚名的无能之辈。 战前一日,第三名使者出现了,向他汇报了罗斯人的与此地之间的准确距离。 "他们就要来啦。速不台那颜的部队距离此处还有半天路程,罗斯人距离他也有半天路程。" "这么说,最迟明天午后,我们就要与罗斯人作战了。" 打发走使者后,者别立刻命令全体部队进入伏击地点,全军不得生火,只吃干粮,所有的战马都要勒好嚼子,不得随意发出鸣叫。此后,他又指派了一些已经投降的钦察人赶着一些牧群在伏击地点附近放牧,装出一副平安无事的样子。 大战前夜,他回到了自己在海边的帐篷里,他看到自己的速勒迭旗帜旁插着象征着十位千夫长的长枪,就猜到他们已经率先赶来参加最后的军议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只感到全身无力,下车的时候连脚也挪不动了。 "不能这样!"他在心中对自己下着命令,"如果真的不能动弹了,也要等打胜这一战之后,那时就算要回归长生天,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听着四周喧闹的声音,他知道全体部队已经调动起来了。那些马蹄声倏忽接近,又如风远逝,熟悉的兵器撞击声使他感到心情安适。这个将毕生奉献给战场的男子,在那可儿的搀扶下,颤抖着走入了自己的帐幕,随即在一张毡子上躺了下来,这才感到全身的骨节都快散了,一阵阵酸痛感不时袭来。 "大人,您的身体不要紧吗?" 久后在此的千户们看出他的健康情况不佳,纷纷上来慰问。者别向他们摆了摆手,待一口气缓过来,方低声说道: "大战在即,都不要乱,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了。" 然后,他拼尽最后一点精力,对他们面授机宜。根据事先选择好的地形,设伏地点就选在那条流入亚速海的小河——迦勒迦河畔的盆地上。这里四面都是山林密布的小丘,适于大军荫蔽,出口只有前后两个,其中一个出去后还将面临一片沼泽地,根本无法行动。因此,只需将敌人来路的入口把住,入伏者就插翅难飞了。至于盆地内部,由于河水经常泛滥,冲刷出许多纵横交错的沟壑,任何大部队也很难在其中展开队形,何况自己事先已经派人在那里搭建起一座中规中矩的营地,里面甚至存放了许多虏获的金银财宝,其数量相当惊人,任何人走进去看,也不会怀疑这就是蒙古人的贮藏宝库。当然,这也不能让敌人轻易得到,否则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了,因此,速不台派出了一队人马迎在入口处,做虚应故事般的抵抗后,就立刻逃跑。 及至将所有的任务和注意事项都吩咐下去后,者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躺倒在毡子上,除了喘粗气和大声咳嗽之外,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了。那可儿们慌忙给他弄来热水,为他擦拭额头鬓角处渗出的大量汗水,但是无论怎么擦,那些汗水就像数条无尽的小溪般始终不绝,直到者别昏睡过去后,才算渐渐止歇。这时,帐幕中央的那堆篝火因为无人关照,已经快烧尽了,开始冒出大股的青烟,直冲上被熏得发黑的帐幕穹顶,并在那里集结起来,缭绕盘旋着,散发出刺鼻的气息,直到它们慢慢地从顶部预留的烟道里悄然溜出。其实,现在地气温根本毋需燃火,许多帐幕顶子上的毛毡已经被揭开了大半,露出里面褐色的木头架子,活象被拔了皮的牛羊肋骨,一根根排列在那里,在夜色中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即使如此,也没有谁会觉得寒冷,那个季节已经过去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凝滞不动的炽热气温,将整个海岸平地尽收其中。今年的草原旱季比往年提前了一些。 朦胧之中,者别忽然听到渐渐趋于安静的营地里忽然响起了一些人谈话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词他听得并不很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其中的一句: "战士啊,你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草原,延伸的征途会将你引往白骨皑皑的战场,血流成河的壕堑……" 有人听得不耐烦,就小声骂起来: "唱什么唱,你的嗓子比黑乌鸦还难听,没准儿真的把鬼魂引来,让我们大家倒霉!" 被骂的唱歌人立刻反唇相讥道: "不爱听的话,你就用三岁牛的毛塞住耳朵,然后滚回去挺尸吧,别在这瞎搅和!" "老子去哪,用不着你来管!" "嘘!都别吵了。那颜大人的病还不知道怎样,你们反而吵架,惊醒了他,一齐倒霉!" 至此,者别听出这些人正是自己的那可儿们,他们应该是坐在帐幕的门口,燃起了一堆篝火,借助彼此聊天来渡过整个长夜。 "大家都已经讨厌继续作战了。也许就此收兵是个好主意呢。" 但是,他随即又想到大汗下达的"寻找最后海洋"的命令,又觉得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是不能擅自做主的。 "也许大汗派出的传令使者正在向这边感过来吧。但愿如此!" 他就这样思索着,不久后再度陷入了昏睡之中。 ※※※※※※※※※ 接近清晨的时候,他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立刻招呼自己的那可儿进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那可儿告诉他,太阳刚刚升起。又告诉他,速不台那颜的诱敌部队已经撤退下来了。 "快扶我出去看看。" 者别说完这句话后,那可儿却没回答,只是愣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耳朵聋了吗?谁让你违抗我的命令?" 者别有些生气了,他一生气,脸上就腾起了一团不正常的嫣红之色。那可儿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向后退了几步。 "是我!" 帐幕门口及时响起的话语在那可儿听来,如同大赦的圣旨,脸上的紧张神色有所消解。者别听出来,说话的人正是速不台,于是说道: "你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啦,也把罗斯人带来啦。" "你为何要他违抗我的命令? 第231章 马上就要展开最后一击了,我怎能置身事外?" "你必须置身事外!这场战斗由我指挥,你的任务就是躺在这里静候佳音。" "那还不如杀掉我算了!"者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整个战场都是我亲手布置下的,你处来乍到,很难灵活调动。万一因此放过了罗斯人的主力,岂非前功尽弃?" "你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没必要再继续拼命了。打完这仗后,无论大汗是否下达命令,我们都要回去。这里的气候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 速不台的态度也很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是大汗任命的主将,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 者别一旦搬出这个身份来,速不台也只能住口了。他用激动的眼神看着被那可儿搀扶着艰难起身的者别,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直到对方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收回了目光。一转身,又迎上了另一双熟悉的眼睛。是自己的副手脱欢帖木儿。 "感觉怎样?"脱欢问道。 "他怎么如此固执,简直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速不台抱怨着,希望能引起脱欢的共鸣。 "你去偷金盔的那天晚上,我何偿不是这样想呢?今天也该让你有所体啦,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安慰!" 丢下一时语塞的速不台,脱欢径自走掉了。虽然是以斥责的口吻进行了反击,但是他本人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者别也好,速不台也罢,他们都是蒙古男儿之中的佼佼者,在为本民族而战的事业中宁可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也从不曾对个人安危稍有顾及。其实,自成吉思合罕以下的每一个蒙古男儿又何偿不是如此呢?否则,他们又何必跨越万里征途,来到这片遥远的异域,和素昧平生的异民族作战呢?—— 我的征途是苍茫大地,我将在战场上寻求永恒的归宿! "愿战神速勒迭与火神噶赖以及长生天上的诸神加恩于所有的蒙古健儿,使我们在刀丛箭雨中平安归来吧!" 脱欢在心中默祷着,走上了附近的小山丘,那里正有一群随军而来的珊蛮巫师正围着一团篝火婆娑起舞,并不断向火中洒着马奶酒。他们踏着古老的韵律,唱起神秘的歌词: 啊,红色的火神噶赖啊! 你的父亲是小粒的玉髓, 你的母亲是锻过的铁块。 我向你敬献牺牲; 一勺金黄色的奶油, 一杯青黑色的奶酒, 一掬皮下的油脂。 求你赐战士以幸运, 求你赐马匹以力气, 求你赐手臂以准确, 把厄运的乌云驱向敌人的头顶! 珊蛮们重复地唱着,每唱完一遍,就会发出"哈咻"、"哈咻"地长声尖叫,脸色也从最初的平静转呈为狂热。一些士兵们敬畏地跪在圈子外面,不断地叩首。脱欢看了一阵,发现速不台居然也在其中,就准备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却被身后跑来的一名那可儿给叫住了。 "大汗的使者来啦,同时带来了大汗的命令。" "人现在在哪?" "就在山下。" "向者别那颜禀报过吗?" "还没有,他已经赶到河谷那边去啦!" 脱欢点了点头,然后吩咐那可儿们分头去找者别和速不台,自己则先行赶过去迎接。在山下,他看到一伙人正驻马四处张望,为首的高个子骑士正立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用手背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脱欢一眼就认出这是成吉思汗身边最得立的怯薛将领阿巴该。 在出示了成吉思汗的金箭后,阿巴该说道: "愿长生青天保佑你,脱欢大人。我从大汗的金帐出发,奉命前来向你们这些远征的把阿秃儿们转达英明圣主的不可违抗之令!" "请先进帐幕中休息一下吧,我已经派人去请者别与速不台二位那颜去啦。" 两个人一齐走入帐幕,坐在同一块毡子上,脱欢命人奉上了马奶酒。阿巴该喝了一口后,发出了长长的满意的叹息声: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尝到家乡的味道,看来你们走得虽远,日子过得还蛮不错嘛。" 正说之间,速不台也到了。于是阿巴该就先拿出成吉思汗赐予他们的大珠和银罂粟说: "大珠是给速不台大人的,银罂粟是给者别大人的。另外,大汗允许你们三个人保留此次西征中所喜爱的战利品,毋需上缴。" 速不台和脱欢连忙跪下望空谢恩,待站起后,阿巴该问道: "者别那颜怎么还没到?他在哪里?" 速不台连忙告诉他,现在马上要与罗斯人与钦察人的联军开战,者别正在前线。 "来得真巧啊!" 阿巴该喟然长叹了一声,就向眼前的二人说出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信件?"速不台微微一怔,追问道,"大汗在信上怎样说?" "这是大汗给你们的信件,我岂敢私自拆阅。大汗命我要当着你与者别两人的面才能宣读,就是这样。" 阿巴该具实以告,却使得速不台紧张了起来。大汗之令,绝不可违,但若是命我们即刻退兵,那又该如何是好? 门外骤然响起马蹄声,随即帐幕的门被推开,一名那可儿飞步而入,大声说道: "罗斯人来啦,马上就要进入我们的伏击圈!者别那颜现在无法赶回来,特命我前来请速不台那颜与脱欢那颜准备出击,截断敌人的后路!" 听到这句话后,速不台的神情立时为之一振,同时在心中也有所决断。他大步走到阿巴该身旁,对他低声说道: "无论大汗的信件内容是什么,都是不可违抗的。也许他只是鼓励我们继续前进,也许是命令我们立即返回他的身边。可是,追赶了我们十二天的罗斯人已经来到了面前,倘若这时退却,敌人会怎样的夸口呢?他们会说,号称无敌的成吉思汗大军一看到那些大胡子就不战而退,逃之夭夭……" 速不台的话使阿巴该陷入了沉默之中。速不台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交战在即,一切已刻不容缓。他和脱欢疾步走向门口,忽又转身说了一句: "明天吧,如果万能的长生天保佑我明天还能活着,到那时就请你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大声诵读出信件的全部内容吧!现在,再见!" 然后,他就与脱欢一起走了出去,迎着正午时分的干热风,走在无云遮蔽的万里长空下。头顶上是毫无怜悯之意的太阳,脚下是炙得发烫的土地,前方是汹涌而来的敌人。 一场双方均期待很久的大战迫在眉睫! ※※※※※※※※※ 《全史》一书对这场战争有如下之记述: "当罗斯人还未集合在战场上,大批的蒙古人即向他们发动了进攻。于是,双方就以百倍的勇气投入了战斗。" 率先抵达沟壑纵横交错的迦尔迦河畔盆地的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或称之为"胜利者"密赤思老及其部属。与他同期到来的还是亚隆所部的钦察骑兵。他们一眼就发现了那座被假意遗弃的蒙古营地。 "那就是蒙古人的宝库,即使他们在撤退时带走了一些,剩下的部分依旧堪称惊人,因为以他们的人力根本不足以带走全部的宝物!" 在亦勒赤台的大声蛊惑之中,罗斯人与钦察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他们再也顾不得加利奇公的军令,开始自行其事。人群蜂拥而入,在营地中到处搜索着,很快就有人发出了惊呼: "圣母啊!这是什么?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那袋被故意撕开,丢在原地的金子闪着充满诱惑的绮丽而又危险的光彩,彻底夺取了观者的视觉。在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是哪一个人先从震惊中醒来,发出不类人声的嚎叫后,就一下子扑到了黄金上,开始大把大把地抓起,向自己的衣服里塞。这下,其他人也从愣怔中恢复了过来,那声嚎叫就象是发起总攻的号令一般,唤醒了所有人心中的贪欲与疯狂。他们冲上去,扯住那位先驱者的脚脖子,将他从金币上拖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从另外的方向又有数人冲上来,填补上了空位。于是,这人咒骂着丢开手中的人腿,也冲了上去,抓住其中的一人,一拳将他打倒在一旁,自己递补上这个好不容易获得的空位,加入抢夺的人流,直到他被后来者拖开,又被打得鼻青脸肿为止…… 此后,更多贮有金币的袋子被发现了,同时还有承满了各色宝石、珠玉、绸缎和毛皮的箱笼被粗暴的捣毁,被财富之火烧光了理智的人们悉数卷入了这场聚财比赛。 "哈!鞑靼人真是宝藏呢,他们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 亚隆带着自己的亲兵飞驰回来,冲着满面怒容的加利奇公大叫道。他和他的部下,每个人的马上都多了许多耀眼的宝物。他的聚财方式与众不同,甚至堪称"高贵"。他们决不效法那些普通士兵们去拥挤在一处亲手抓取,而是盯准了一些满载而归者,直接上前劫下他的"劳动所得",然后据为已有。说实话,对于这种劫掠手段,他们确实很在行。 还未等公爵说话,另外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对他发出了喝斥: "加利奇公,你怎能允许这个彼洛维茨孬种坐享其成?" 这些人正是被财宝吸引过来的其他诸公爵。他们的部队加速飞奔着,全部挤入了这片盆地。现在,他们开始后悔自己贪恋那些牧群的小利,晚来了一步,于是就搬出了临出兵前在基辅立下的那个誓言,要求加利奇公立即命令自己的部下交出一切财宝,所有公爵们平分。 看着绕伺于周的一双双被贪婪烧光了廉耻与理智的眼睛,加利奇公从心底中生出了绝大的厌恶之情。他用冷淡的口调回答道: "我倒希望现在依旧可以指挥自己的部队做这做那,但是很可惜,没人肯听我的命令。你们想要,就去自己拿吧、抢吧!杀光了他们也没关系。" 第232章 说完这句话,他就崔马飞快地离开了这些人,仿佛在躲避着某种不洁之物。对他而言,彼洛维茨人的抢劫行为并不可恶,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可是这些平时为自己披上高尚的贵人、虔诚的教徒、美德操守的典范等等华丽外衣的家伙此时不惜赤膊上阵,露出污秽丑陋的躯体。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场面啊!是在基辅的宫庭中永远无法看到的最为真实的一面! 这种愤怒的情绪自从出兵伊始即开始郁结,此后随着征程的展开,每前进一程就堆积起数分,直至今日充塞胸臆,无法排遣。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离开他们,很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于是,他催马在混乱的部队之中穿行着,一方面为了散发郁闷,另一方面也打算通过对敌营的观察来判断蒙古人的动向。 他看到,蒙古人在这里丢弃了许多东西,除了那些装满财宝,被烟熏火燎染得漆黑的帐篷之外,还有许多倒扣在地面上,底部破了大洞的锅子。旁边东倒西歪全是粮食口袋,地面上铺了一层谷物。公爵在一间空荡荡的帐篷前下了马,走进去,看到地面上散乱地铺着一些毛毡与毯子,还有一些破了洞的靴子和烂成布条的衣服,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霉气和酸臭。公爵噤了噤鼻子,踱至帐篷中间的火塘,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探了探,发现里面那些惨白色的余烬犹有余温。 "鞑靼人早被我们吓跑啦。"背后传来亲兵的声音,"不过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让我们怎么追呢?还要在这种大热天里待上多久呢?不如多抓些彼洛维茨人的牛回去烤着吃掉更好些。" 这样的话语,公爵已经不是首次从部下口中听闻了。他并非头脑简单之人,对于行军作战也有着丰富的经验。因此,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内心中却并不满意这种所谓的"战绩"——落入自己手中的不应该只是这些毫无意义的帐篷,而应是活生生的鞑靼人才对。现在,鞑靼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提前宣布胜利,这绝非他的风格。 "会不会是一个计策呢?" 这个念头一旦从脑子里冒出来,他被公爵们搅乱的心情立刻平复了下来,开始注意整个盆地的环境。他大步走出帐篷,重新上马,扫视着周遭到环境,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 "这里简直就是天然的监狱!" 他如是想着,带领亲兵沿着盆地的边缘飞驰起来,但是不久后便不得不放弃了他所钟意大速度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地面上有太多的沟壑,别说是骑马,即使是步兵都很难行动,在全军失去基本的秩序之后,一旦遭到敌军的袭击,根本无法迅速组织起有力的反击。周围的丘陵上到处是黑黢黢的树林,里面足够藏上几万人马。只需堵住两个入口,自己和部队就成了囚笼之中的野兽。 "陷阱!" 一旦想到这两个字,他整个人不禁全身一震,立刻命令亲兵去把自己的女婿达尼尔公爵请来。这个年轻人是沃伦的公爵,也是罗斯诸公爵之中少有的头脑冷静之人。可惜他的领地不够大,威望也不够高,很难帮助自己的岳父来对抗这些自私自利者。接到岳父的指令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纷乱的人群赶来。翁婿见面后,来不及做过多的寒暄。加利奇公开门见山的告诉他: "带上你的手下,迅速侦察周围的树林,看看是否有鞑靼人的伏兵!" 岳父凝重的脸色告诉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他二话不说,当即带着部下向小丘上跑去。这时,被诸公爵的围攻搞得心情大坏的亚隆也趁机溜出这个包围圈,带走自己的部下一路向前面的山口驰去,打算捉一些掉队的鞑靼人来泄愤。可是,当他们刚刚走出山口,迎面就被一排箭雨给赶了回来。不仅伤了十几个人,亚隆自己的肩头也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中了一箭。 "前面有埋伏!" 他粗声粗气的叫喊加上气急败坏的脸色和肩头不断流出的鲜血立刻惊动了一些罗斯人。他们愕然地看着狼狈而归的彼洛维茨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与此同时,沃伦公的侦察小队也在小丘顶上遭遇到早已埋伏其中的蒙古军,陷入了包围之中。年轻的公爵临危不惧,一边奋勇冲杀,一边派出部下奋力闯出,赶来向岳父报警: "树林里埋伏着大队鞑靼人,他们离我们很近!鞑靼人就在这里!我们上当啦!" 这凄惶的惊呼终于唤醒了一些沉浸于掠夺乐趣之中的罗斯人,他们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置身于战场,立刻放弃了对财宝的争夺,纷纷拿起了武器。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直乘着战车居高临下观察罗斯人动向的者别下达了总攻击令!刹那之间,四面山林之中伏兵四起,箭如雨下。盆地里的罗斯人几乎完全成为对方的活靶子。蒙古军甚至不必瞄准,就可以连续射倒数人,而这些死者在发出短促的哀号之后,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夺去了生命! 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蒙古人经过周密的准备和精心的布置,占尽了一切天时地利,他们士气高昂,指挥有方,根据军官们的指示有条不紊地射出一支又一支箭镞,从容不迫地杀伤着敌人。而罗斯人方面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完全没有心理和形体上的任何准备,那名通报敌情的传令兵所发出的警报不谛于一道无情的催命符,将他们成群结队的送入死亡的国度。暂时还生存着的人们一时间也无法组成有效的防御。他们在挣抢战利品的过程中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队伍,慌乱与恐惧使他们溃不成军。也正是这样的时候,他们品尝到了平时互不统属的恶果,公爵找不到自己的部下,士兵们也看不到自己的公爵。周围都是仓惶奔逃的人群,再勇猛的人物也无法施展他的本领,只能随着人流乱跑一阵,很多人荒不择路,一脚踏入地面的沟壑,摔得鼻青脸肿,头昏脑胀。 立于乱军从中的加利奇公完全束手无策了。他看到小丘顶上腾起一片黑色灰尘,那是沃伦公正带领他的少数部下奋勇抵抗着包围他们的蒙古军。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那位年方十八的女婿挥舞着大剑,奋力拼杀着。士兵们以他为中心,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拱卫着主君。蒙古人并不急于进攻这些手持战斧的敌人,因为他们看出这些沉重的武器对于他们那些轻巧锋利的弯刀而言,过于霸道了。他们也看出,如果不停地挥舞这些沉重武器,很快就可以将罗斯人的体力消耗殆尽,他们只是维持着包围圈,利用战马的速度忽左忽右,偶尔发动一次快攻后,立刻又退回自己的阵营。这个战法很有效,不久便杀伤了一些罗斯人,将他们向割稻谷一样不停地砍倒在地。 另一面的山口处,彼洛维茨人的骑兵正在向堵住山口的蒙古军发动冲锋,亚隆的马尾军旗已经竖了起来,迎着干燥的风猎猎飘扬。从双方的战况看来,还处于相持阶段,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加利奇公毕竟是战场老手,当此危难关头依旧可以保持处变不惊的战士本色。他命令部下迅速竖起自己的战旗,四处召唤着部下向这里集合过来,很快就组织起了一支部队。这其中不仅有加利奇士兵,更有许多平时就仰慕公爵武勋的别城士卒。他们在无法与自己的公爵建立联系的时候,毅然选择了加入密赤斯老公爵的旗下。 看到部队已经有了一定规模,加利奇公立刻带领着他们向适才击退彼洛维茨人的那个山口发动攻击。他认为,蒙古军即使人数不少,但决不会比自己的人多,也就很难做到江整个包围圈封锁得密不透风。他的部队沿着小丘的底部向山口处迅速移动着,因此避免了过多的伤亡,来到了山口的位置。山口两侧的丘陵上并没有射出可怕的箭镞,这愈发坚定了公爵的信心,认为已经找到了整个包围圈的重要破绽。 然而,当他一马当先冲出山口的时候,却被草原上扑面而来的情景所震惊。越过横亘在面前的沼泽,蒙古大军的主力正在展开庞大的阵形,严阵以待。他们的骑兵全副武装,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伫立在那里宛如就是一尊尊铜打铁铸的雕像般一动不动。他们身上的盔甲、手中的弯刀与弓箭以及头顶上随风飞扬的战旗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辨。他们的部队一支接着一支,鳞次栉比,严整有序,在枯黄的草原上横向排出了一条长龙。那是多少队敌人啊?三十队?五十队还是一百队? 原来,他们连续十二天的退却就是为了等待着在这可怕的一天里发动最后一击!那些在涅卜尔河边、运铁之路上、南方草原上虚晃一枪后就飞快逃跑道小股敌人只是对方抛出来引诱自己上钩的诱饵罢了。还要算上那个舌头上可以开出鲜花的亦勒赤台,他也是一个诱饵!鞑靼人用这些环环相扣的诱饵把自己和四万人马引入了危险的圈套之中,让自己在愤怒之中将脖子自行深入高悬的绞索之中! 一旦想清楚前后过往,公爵的心都快碎了!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疏忽大意,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也许说错误还嫌轻了些,即使用罪恶来形容也不过分!然而,无论是错误还是罪恶,其直接的后果都是一样的严重!自己这些忠诚的部下和那些无辜的士兵们就像待宰的羔羊般被引入高举弯刀,引功搭箭,随时准备出战的鞑靼人设下的精巧骗局之中!让他们毫无防范的暴露这些冰冷的武器和同样冰冷的敌人面前!出路呢?援兵呢?这些东西现在看来就像是发生在创世前的事情一样遥不可及。悔恨吗?自责吗?如果这样就可以挽救所有的人,那么也不妨落入二者交织而成的深渊,直达地狱! 第233章 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此时此刻,惟有找到一个可以为赢得时间,拔众人于苦海的策略才是最为切实的行动!当然,还要设法向依旧拖拖拉拉、大摇大摆地在北方大道上满不在乎地前进的部队示警!基督啊,为什么罗斯人不能团结在一起,发挥出最大的战力呢?我们的部队并不少于鞑靼人,甚至比他们更多!但是,我们为何不能象他们那样集合起来,形成一支威武雄壮,任何人不可轻侮的力量呢?为什么那些公爵只知道争权夺利,各领其事?如果能够给我一天时间,不,哪怕是半天,我都可以想方设法让他们凝聚为一体,形成一股足以抗衡鞑靼的强大力量!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鞑靼人已经开始从四面的丘陵上向下冲锋了!对面的敌人也开始从沼泽的两旁迂回着向自己逼进!数万匹战马的铁蹄会将敢于拦阻他们去路的一切踏为齑粉!那股势足摧枯拉朽的力量是任何个体都无法阻挡的!这其中当然包括自己! 战场上的加利奇公终于有所觉悟地挥刀斩落了自己的一片衣襟,交给一名机灵的亲兵,并对他说: "收藏好这个吧!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到家乡,将它交给我的妻子!" "殿下!" 那个亲兵立刻明白了这个嘱托的背后所隐藏的一切,他双目流泪,泣不成声。 "没有耽搁的时间啦!我将罗斯陷入了危难,惟有一死恕罪!" 公爵喃喃自语着,突然挥动手中的马刀,用刀背猛击坐骑的臀部,战马吃痛,当即前蹄高扬,发出凄厉的嘶鸣,就向前疾驰而去。士兵们感受到公爵身上散发出来的必死信念,也呐喊着从后面跟从上来,迎向那如潮似海般包围上来的蒙古军……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八章恶战的终结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短兵相接,蒙古骑兵那强劲的冲击力完全超出常识之外,罗斯军几乎在首次接触之时就被对方冲得七零八落,那些蒙古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横冲直撞地杀入罗斯军阵内,他们正是速不台所指挥的那个万人队,十二天来的退却使他们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气,如今,这口气经由战场上特有的杀气所催化,形成了不可思议的浪潮,拍打着罗斯人近乎脆弱的抵抗,使之龟裂、瓦解、粉碎…… 加利奇公被迫后撤了,可以说他是被亲兵们强迫后撤的。每当他挥动战刀,要冲入一团敌人丛中的时候,亲兵们就立刻拥上去,将他与敌人隔开。但是,这个结果就是亲兵们死伤惨重,从原来的二百多人瞬间就锐减至不足五十人。他们不得已之下,只能死命拽着公爵的马缰绳,使他退回到盆地之中。然而,这里的战斗也在朝着不利于罗斯人的方向进行着。 蒙古军三轮射击过后,就在者别的命令下全线出击了。他们从各个方向张开了死亡的罗网,沉默无声地出现在盆地之中。人人衣袖高挽过肘部,个个弯刀举在头顶上,从迦勒迦河岸到两座山口的交接部位,到处是铁蹄轰鸣,震撼着大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余的声音,就象是刻意为战争而制作的杀人机器般,暗藏着一种可畏的东西——同样的目标,同样的决心和不可逆转的意志! 半坐半躺在铁战车上的者别始终在注视着脚下战况的点滴变化。为此,他特意选择了一处突出的山丘来坐阵指挥,这座小丘象一根楔子,直刺入盆地的腹部,因而有着几乎三百六十度的视角,视野极端开阔。但也相当危险,一旦被敌军发现,就会遭到进攻。但是,这个缺点被者别故意忽略掉了,他认为在突遭打击的情况下,罗斯人不可能迅速组织起有效的反攻,即使看到自己,也无力冲上来。当别人提出加派士兵来保护他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我一个半死的人,不需要活人来保护。你们打得越狠,我就会更安全。" 后来的战斗进程证明,他说的一点没错。也有些罗斯人发现这山丘上可能有蒙古人的主将,但是根本没有谁敢冲上来。在罗斯人的想法中,敌主将的周围肯定伏有重兵,这很可能又是一个诱饵。蒙古人放出的众多诱饵已经使他们变成了惊弓之鸟,再不敢大意了。 迦勒迦河方面的蒙古军在到达岸边之后才吹响了号角。那种撕心裂肺的凄厉过后,野性的战呼立刻冲天而起!他们与正试图从这个方向逃脱的钦察人相遇,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立刻就绞杀在一处,谁也不肯放过谁。 钦察人首领亚隆是一个狡猾残忍的人,此前为了彰显战功,等意将战死的蒙古人的耳朵割下来,用皮绳穿成一串,挂在自己的马脖子上四处炫耀。现在,见势不妙的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些人耳饰物摘下来丢掉。可是,这个隐藏身份的做法并未见效,者别在山上早已特别注意到他,命令一支专门的部队用弓箭对其进行狙击,宁可放跑一些小卒也决不能放过这个可恶的敌人!因此,他还没冲出多远,就接二连三地遭到弓箭的袭击,幸好他的马术精绝,在马背上闪转腾挪,硬是避开了这一系列的攻击。 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庆幸,就在下一个瞬间内遇到了驰骋而来的脱欢帖木儿。速不台在进攻后山口的同时,拨出两个千人队交给脱欢,命他绕到前山口来加强这里的堵劫力量,于是两位游牧人将领狭路相逢了。 亚隆盘算着,如果他能够干掉这个蒙古人头目的话,或许可以让对方的铁壁合围产生混乱,使自己的部队能够冲出去。因此,他舞动着自己的长牙战刀,径直迎上了脱欢的镔铁点钢枪!钦察人的士兵们和他们的敌手一样,也狂呼乱叫着靠扰了队形,尽量避免遭到蒙古军的分割包围。这时,两骑战马已经交汇在一起,亚隆的长刀划起一道弧形闪电,向前奋力击斩而出。脱欢挥枪相迎,铮地一声磕出刀锋,枪杆一翻,斜挑向对手的小腹。他已从士兵们的口中得知此人就是那个凶残的亚隆,也不打算放过他,于是全力展开武艺,与之战在一处。 恶斗了十几个回合后,亚隆发出嘶哑的喊叫声,手中的刀舞得更快。他手下的一个人突然向身经百战的蒙古勇士投出了一支标枪,脱欢正在全力应付亚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次偷袭,腹股沟处一阵剧痛传来,他才发现那里被刺出了深深的伤口。他的部下都在奋力向这伙钦察人发起进攻,一时无人发觉主将受伤。鲜血从脱欢的伤口处流了出来,使他骤然感到头晕目眩,视觉也模糊了。但是,他依然挥动着他的长枪,向亚隆猛攻。这时,收缩的钦察人已经被蒙古军全面包围起来,裹挟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于是亚隆与脱欢之间的死斗突然被从大规模作战中剥离开来,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对决。伤口很深,造成大量的失血,脱欢的目光也愈发散乱起来,他虽然还能看到那个凶恶的敌手龇牙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狞笑,显然对方从他渐趋无力的攻击中得知了他那严重的伤势。 "不能让他太得意了!" 脱欢恨恨地想着,打算再刺出手中的枪,可枪却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这个绝大的破绽立刻被亚隆所掌握,他忽然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身子前探,猛地一把揪住了脱欢的头盔。结在下腭上固定头盔的勒颌带因之猝然收紧,脱欢顿感透不过气来。 "就要到此为止了吗?我再也无法回到青青草原,看不见克鲁涟河的碧水东流……永别了,我的大汗……" 脱欢阖上了双目,静待对方刀锋刎首,将自己送入无尽的黑暗。亚隆脸上的狞笑也愈发重了,他知道自己的刀只要再向前进一寸就可以切断对方的脖子,然后尽可高举那颗首级来示重,就可以乘蒙古人因失去主将的慌乱,一举闯出重围。这一刻,正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零和博奕! ※※※※※※※※※ 速不台的部队在击破加利奇公后,尾随着溃败的的罗斯人突入了盆地之中。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孤立无援,走投无路而束手待毙的敌军。这些人虽然手中有武器,心中却已经丧失了斗志。如同没有的苍蝇般四处乱窜,口中发出沮丧的呻吟声。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已经退入了蒙古人留下来引诱他们的营寨内,然而一座失去任何防御性能的空营非但不能保护他们,反而成为了煎熬生命的大镬。 速不台军迅速和小丘上冲下来的友军汇合起来,将废营地团团包围,继续用弓箭向内实施打击,将里面的人悉数射死。至于那些清醒过来后开始抵抗的罗斯人,由于失于了原有的建制,只得孤军奋战,不久就淹没在如潮而来的蒙古铁蹄之下。 大密赤思老骑着他那匹灰色的战马,被溃兵们裹挟着东突西窜,就是找不到一条可出去的路。但是,偏偏冤家路窄,命运使他与亦勒赤台再度相逢于乱军之中。 当第一支箭镞从天而降的时候,他就知道罗斯人的末日来临了。按照做奸细的常识,这个时候他应该立即逃跑,设法与自己人汇合。可是,他没有选择这条生路。现在,他觉得渴望已久的死期终于临头了,心情竟是异常平静,甚至略含欣喜。因此,他在原地坐了下来,等着身边哪位歇斯底里的上当者结果他。可是等了半天,眼前的罗斯人跑过了一批又一批,倒下了一批又一批,就是不见有人对他下手。大家都在专注于逃跑,竟全然忘记了是谁用财宝把他们引到这个死地来的。 "这些罗斯人自私自利得都到家啦。" 亦勒赤台想清楚这一点,不禁哑然失笑。 "难道非要我自杀吗?真想让你们出一口气,也别白上一回当。莫非这样的好心都无人理睬吗?" 后来,他发现朝这个方向射来的箭越来越密集,他不想死在自己人手里,也不想与罗斯人死在一起,于是决心走到一处小丘下面去—— 自己人? 第234章 为何想到那些成吉思汗的部下时,会使用这个词呢?仅仅因为与他们合谋诱敌吗?还是因为来自草原,同根同源的感觉呢? 亦勒赤台愈发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态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与加利奇公走了一个面对面。看到那张曾经被自信与骄傲刻写出"不可一世"四字的脸上充满了气急败坏与悲观失望,亦勒赤台就产生想笑的冲动,他没有压抑,因为没必要压抑。真正失去忽阑后,他变得无所畏惧了。因此,他哈哈大笑起来,同时用残存的一只手指着公爵的鼻子。 "我当初怎会相信你?毒如蛇蝎的鞑靼人!" "多可笑的问题啊,就象你那件小丑才穿的红色披风一样可笑。对了,你把它丢哪去了?是不是因为太显眼了,怕被我们抓住?" 被嘲笑而又无言以对的感觉,对于公爵而言,平生只此一次。那种痛苦感是比刀箭入体还要难以忍受的折磨。前者是外伤,后者却连心都会被刺穿! "少费话!只要我活着离开这里,早晚也报了今日之仇!" 言说至此,公爵话锋一转,眼中射出两道寒光,直刺亦勒赤台: "至于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话!" "可惜啊,你无论怎样都无法实践诺言了!"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了,受死吧!" 公爵举起了手中的战刀。雪亮的刀光折射在亦勒赤台的脸上,传递出危险的信息。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却不谛于解脱的福音。 "你说要用马绑住我的四肢,将我撕成四块的时候,难道真的没有注意到我只有一条手臂吗?" 淡淡一笑过后,亦勒赤台双目微阖,静待死亡之雾从对方手中放出。 ※※※※※※※※※ 在昏迷之中,脱欢忽然感觉那种窒息之感在瞬间消失了。他勉强定睛观看,发现眼前亚隆那张狰狞面目忽然不见了,代之以一匹受惊的战马载着空荡荡的鞍子在乱跑。再看地面上,适才还将别人的生命捏在手中揉搓的亚隆却脸朝下扑到在地,微微抽搐的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阵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靠近了他。 "者别大人……" 脱欢艰难地挤出这四个字后,只觉双眼发黑,头脑中如同飞来了一群蜜蜂般嗡嗡作响,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失去视力的瞬间,一道残象却铭刻在他的心间——者别手中的弓颓然落地,身子仰面倒在车上,口中鲜血狂喷…… 几乎在同一时刻,加利奇公劈落的钢刀被一柄弯刀架在了空中,一个声音随之传来: "你的敌手是我,我就是拿走你的头盔的速不台!" 公爵狂怒着抽刀复斩,与弯刀的主人发生了激烈的对决。无论是盗盔之辱还是战败之痛,他都不止一次的输给了这个异族男人。现在,他希望通过这场对决来挽回最起码的荣誉与颜面,即使最终死于对方的刀下,也胜过了苟且偷生! 在第三个回合过后,一群溃败的罗斯人和另一群追逐他们的蒙古军先后冲过来,将他们彼此分开,此后再未相见……至于亦勒赤台,也同样在此次战斗中失去了踪迹…… 但是眼前的情况不容速不台多做思考,他指挥着部队继续冲击着,追逐着狼狈逃窜的罗斯人。这些人沿着运铁之路向西北逃去,冲乱了姗姗来迟的基辅大公小密赤斯老的部队。在他还未弄清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速不台的部队已经从几个方向包抄过来,刹那间将其所部一万余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前几分钟还在对部下高谈阔论着"就算没有任何人帮忙,我也能消灭那些被邪恶之风刮来的鞑靼异教徒"的大公目瞪口呆。终于,他在这个可悲之日的中午时分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地扎营!" 他的部队秉承着这道旨意,在退到迦勒迦河高高的河岸上后,按照传统方式安营扎寨,将车辆做为他们的外围防线。营寨刚刚扎好,就有更多的从前线上逃下来的钦察人如绝堤的洪水般呼啸而过。基辅公登高四顾,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与自己共同出征的十一位罗斯公爵正站在身后,用直勾勾当目光盯着他,眼中露出迷惘的意味。 "各位,这里就是基督为我们选择的死亡之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除了抵抗之外就是抵抗到底!" 基辅公的决心让其余的公爵感到了一种振奋的情绪。当一个人陷入绝境之际,往往可以激发出他的全部潜在勇气。现在。罗斯诸公爵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环境之中,他们彼此亲吻着对方,说出决意战至最后一息的誓言!之后,一场对攻防双方而言都极为悲壮惨烈的战斗就此展开了! 罗斯人开始尝试着突围,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些红着眼睛冲出来的敌人,蒙古军起初并不认真拦阻,直到放出最前面的一部分之后,他们才严厉地切断了后军的前进道路,同时也彻底掐断了前军的后撤之途。被围者一旦转化为突围者,立刻战意全失,再无回顾同志的胆量。他们就象被猎手驱赶到兽群般一路狂奔而去。 然而,突出重围者并不比留在包围圈内的同志幸运多少,甚至更为不幸。他们这些骑驽马的和步行者根本不可能甩掉蒙古骑兵的追击。他们一路溃退,一路遭到来自左右后三个方向的攻击。不断有人死掉,数量迅速锐减下来,当逃到涅卜尔河畔时,全体遭到歼灭。此后,蒙古人又原封不动地使用这种策略,消灭了第二批、第三批…… 在公爵们的鼓舞下,军心稳定了,士气回升了。基辅人将所有的大车首尾相接,紧密排列,环绕在整个营地的四周,又用红色的盾牌将缝隙填补好,然后以此为凭障,抵抗蒙古军的攻击。 为了防止再次上当,基辅公严令无论敌人采取怎样的行动,任何人不得出击,以防再次上当。然而,当一切归于终结之际,人们才发现基辅公完全是在被蒙古军彻底迷惑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一个铸成大错的决定,其后果是灾难性的。如果他当机立断地选择突围,就会发现那些包围他们的所谓蒙古大军其实不过是两个千人队而已,真正的主力还远未到来。蒙古人将自己那分散到极至的队列隐身于战马踏起的弥天尘雾之中。干久旱不雨的天气使得在此时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被它榨尽水份的土壤几乎彻底失去了重量,轻轻一蹋就会腾空而起,更何况是数千匹战马的铁蹄践过呢?直到下午,蒙古军的主力大集于此,将这一万余名罗斯军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即发动了攻击。 面对蒙古军的浩大攻势,罗斯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们远以弓箭短矛射击,近用大剑战斧砍杀,阻击着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蒙古军。双方这一战就从正午直杀至黄昏降临,使得这片辽阔而干旱的原野上到处是团团烟尘兹意飞扬。尤其是双方奋力拼杀之处,烟尘愈发浓重。不时有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着跑出来,受伤的战士发出痛苦的呻吟。到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撼动人心的战鼓声与高亢嘹亮的军号声。 速不台驻马于距离核心战场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岗上指挥全军的作战,身边有一百多名侍卫保护着他。他不断派出哨马远出涅卜尔河岸,监视着那些逃过河去的罗斯残余会不会搬来援兵。 哨马接二连三地将各处的消息传递了回来,一切都很顺利,蒙古军在各处依旧占据着绝对优势,除了眼前依然顽抗的基辅人之外,从迦尔迦河到涅卜尔河之间的广大草原上再无一名活着的罗斯人。 速不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下达了全力攻击基辅人的命令。他认为,必须尽快解决这些敌人,否则很可能因此而招致罗斯人的反扑。但是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速不台的心中还一时没有主张。狩猎的经验告诉他,将困在围场中的野兽逼得太紧,遭其反拼死反噬的可能性也越大。现在,要让罗斯人感到还有一条活路留给他们,利用人心对求生的渴望来瓦解对方的战意。 "劝降!"速不台灵机一动,"对,劝降!让他们相信自己只要放弃抵抗就可以活命。至于是否真的让他们活命,那就是另一个问题啦。" 但是现在行使这个计策显然不是时机。罗斯人还没有偿到被围困的苦头,他们的意志还很强盛,在这种时候去劝降非但不会收到好的效果,反而让对方以为自己在胆怯。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开始踱步。侍卫们都知道那颜的习惯,因此都摒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他的思路。 过了一阵,速不台也没找到头绪,这才感到在失去搭档与助手之后的孤掌难鸣。 "如果者别和脱欢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提出良好的建议。" 他沮丧地想着,迎来了另一位哨马。他所汇报的内容与之前的消息相比,并无过多的新鲜事儿,罗斯人依旧在溃败,蒙古人的胜利势头也同样有增无减。 当速不台示意他可以离开后,只听那哨马喘着粗气对侍卫们说道: "太渴了,给我点水吧。" 这句普通的话语却令速不台心中一动: "水!对!就是水!" 宛如漫漫长夜之中划破黑暗的一道闪电,无声之地骤然鸣响的一阵曳地沉雷,使得速不台的心中生出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大喊起来: "快!快!用火箭射击罗斯人的辎重车队,烧毁他们的补给车辆!" 这个命令被迅速传达到前线,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 "把大车掀翻,突破牢固的防御圈!在草原四面放火,让罗斯的蠢货们变成烤全羊!" 在密集的箭雨掩护下,蒙古军冲到大车旁开始放火。他们将许多点燃的干芦苇捆扔上大车后,立刻拨马便走,绝不与守军多做纠缠。 第235章 突变的攻击令罗斯人措手不及,他们慌忙组织人手扑灭烈火,抢救自军的给养,也顾不得去反击这些纵火的蒙古人。趁此时机,速不台派出一支部队绕到了罗斯防御阵地的背后,截断了通往迦勒迦河的道路,使罗斯人无法取水。基辅公闻报大惊,立刻命令部队全力夺回汲水通道。但是,当他们挥舞着战斧、大剑和短矛冲过去的时候,两翼暗伏的蒙古军立刻出击,从背后将他们的归途斩断,守在河岸上的蒙古军则以弓箭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最终只有少部分人夺路逃出,余者近千人悉毙在此。接下来,蒙古军只围不打,任饥渴的无形之锤去慢慢敲碎罗斯人的意志保垒。 一位后来侥幸逃得残生的罗斯人在他晚年时所写的对这场战斗的追记中写下了后面的故事: ……这时候刮起了一阵干热的风,掀起的尘土灼痛了我的眼睛。每个白天和黑夜,我们都要忍受这种迎面刮来的炽热的黑旋风,它将在彻底剥夺去我们体内的最后一丝水份后,将我们制成干尸……当清晨终于到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在此被困的第三天。那一天,全营的最后一滴存水也耗干了。 傍晚时分,当各个部队相继传出一滴水都没有的消息后,却没有人相信这是真话。歇斯底里者挥动着兵器,去危胁自己的长官和军需人员并杀死了其中一些人。更多的人则一声不吭,用茫然中带着怀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水车。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人群在倾刻间化为狂怒的风暴,咆哮着冲向前去,把那个大而空荡荡的水车翻了个底朝天。他们用手中的棍棒或战斧捣毁了车上的水筒壁,直到整辆车变成了一堆碎木片后,才渐渐地安静下来。他们用麻木的眼光彼此对视,在一阵面面相觑之后,才悄然散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最后的军纪与秩序,几乎杀死了所有的军官,还打伤了一位公爵——因为他私自收藏起一皮囊淡水。在这种大混乱中,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四面都是鞑靼人,没有出路,没有生机…… ……大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基督的身上,我们仰起被太阳烧灼得不成人形的脸,望向晴朗得毫无容赦之意的天空。我们对着十字架的影子默默祈祷着,请求基督的垂怜。但是,干枯的十字架却使我倍感凄惶…… 飞沙走石的狂风再次席卷而来,反而令空气更加灼热难耐。别说是太阳,甚至连那渐满的新月都象个红通通的火球,在干燥的弥天沙尘中姗姗徐行……太阳象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灯芯,在风中烧个不停,根本不理会我们的苦难,按照自己的规律疯狂跳舞。我知道,它在燃烧着我们的生命…… ……第五天过去了,第六天来临。热风和太阳照例用无情的力量折磨烧烤着我们……鞑靼人的骚扰性攻击又开始了,我们的战士却连挥动战斧的力气都快没了……我们的马死光了……它们是因血液被干渴的嘴巴吸取过多而死的……没人吃烤马肉,因为那样会更渴……有些人已经开始切割自己的血脉来吸吮,这又导致他们精力衰竭,虚弱地死去……士兵不再服从上级,大公的禁止出击令成了一纸空文。他们向瞪着无情的火红独眼的太阳挥舞着刀剑,漫无目的地冲出营地,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七天清晨,天空忽然阴了下来,肆虐已久的恶风中也出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气。接下来,气温下降了,几乎一下子从火炉中一步跨进了冰房……人们警醒了,狂呼着基督的名字挤在十字架下,眼巴巴地看着风起云涌的天空……有的人甚至张大了嘴,希望能在品偿到第一滴雨水……在这个行列中,我甚至看到了基辅公的身影……但是,所有的期望都被不久后的云开雾散中落下的魔鬼阳光击得粉碎……人们连诅咒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象被抽了筋的老狗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 第六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七天来临…… 是白天,抑或黑夜?是清晨、正午,还是黄昏? 除了刺眼的白光外,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绝望的哀鸣声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永无止境的梦厣般的煎熬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感觉不到……记忆与灵魂,在这一时刻都接近于死亡…… 所有的解脱伴随着鞑靼人的劝降书到来而到来……公爵们的决心已经在七天里荡然无存,他们相信了鞑靼人的建议,宣布放下武器,解除一切的抵抗……鞑靼人说这样就可以放我们回家,他们只要我们所有的武器与甲胄,以补偿他们也在长期战争中的大量损耗…… 一些人没有答应,准备继续抵抗,他们认为鞑靼人是在欺骗我们,投降等于送死……但是,公爵们还是宣布投降了,或许他们看到无论是抵抗还是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但是可以早死一些时候,快些使自己从这片人间炼狱中获得解脱…… 大家互相鞠躬道别,解下铠甲,放下武器堆放在地上,一个一个走出去。每一个人在经过十字架下的时候,都用干瘪的嘴唇现上深情地一吻……鞑靼人放开了通往河边的路,大家立刻奔向那里,跳进水中大口喝水,任水冲刷自己那近乎风干的身体。清新的水气充塞了鼻翼,驱散了长期盘踞在那里的干土味……大家都有一种进入天堂的感觉……于是,他们真的都进入了天堂……埋伏在河两岸的鞑靼人在所有人都进入水中后就开始了射击,许多人在欢迎中死去,没有一丝恐惧……觉醒者们逃上河岸,用石头还击,用赤手空拳抵抗全副武装冲上来的鞑靼骑兵……这些虚弱到极点的人很快就被杀了个精光。近六千人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被斩尽杀绝,鲜血染红了迦勒迦河,尸体几乎堵塞了这条幅面不宽的小河……残留在营地中不肯投降的人也被随后消灭,他们有将近一千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 做为一名贵族,我与公爵们同时被带到那个叫做速不台的蛮族将领处参加宴会。我们被一队剽悍的骑兵严密看管着,观看鞑靼将领们与他们的祭司参加庄严的祭典活动。他们向一根系着多根马尾的木杆叩首、献祭,声称他们的战神速勒迭的精魂就凭依其上……我万也没想到,最后的祭品居然就是我们的公爵们……他们的手脚都被捆绑起来,象即将被推上火堆的猪。但是鞑靼人并不打算烤他们,而是准备了另一种更为残忍的死刑,使他们受尽折磨,慢慢死去,以报当初使者被杀之仇……愿基督惩罚真正的肇事者加利奇公…… 我与其他一些小贵族们被迫服役,充当刽子手们的助手……我们从那些被拆毁的大车上搬来厚木板,压在已经被放倒在地,排成一列的公爵们身上……然后,鞑靼人将我们驱赶开来,又有三百多名鞑靼人冲上了木板,在上面大声喧哗着,叫嚷着,又蹦又跳,来回奔跑…… (在此,我不得不做出解说这个因风俗不通而造成的误会。蒙古人在处死身份高贵的俘虏时,会让对方不流血而死,这样就可以保持其精魂不散。因为蒙古人相信,灵魂是凭依在血液之中的。所以说,这并不能做为蒙古残忍的一个例证。) 我看不见木板下面的人是什么表情,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表情与声音都是痛苦至极的,这样一种处死的方式是我平生仅见。我们都哭了,为亲眼目睹公爵之惨死而放声痛哭……在我们的哭声中,我听到鞑靼人在唱歌…… 后来,我奇迹般获释……只有我一人得到了这种幸运……因为,鞑靼人打算让我做为信使,要罗斯人用金钱来赎回公爵们的尸体和其余被俘者……我在越过迦尔迦河后的翌日,遇到了罗斯的部队,那是苏兹达尔的尤里大公和他的侄儿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为首的部队,现在他们取代了基辅,成了罗斯人的盟主……他们的部队没能赶上鞑靼人,只找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鞑靼人不留痕迹地撤退了,尤里公没敢追……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那些公爵们的尸体在哪?也不知道和我同时被俘的人在哪?他们是被魔鬼般的鞑靼人杀死了还是带去了什么地方,都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是公爵们的不和与短视造成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他们勾心斗角、彼此敌视,无法组成一支团结牢固,指挥统一的大军,使得这条"运铁之路"不但没有将我们引向光荣伟大的胜利,反而变成了一条充满悲情与血腥的"死亡之路"……在这里,数不清的罗斯人留下了自己的生命,累累白骨和殷殷热血犹如无声狂啸,震动着每一名罗斯人的心……这些话,来那位尤里公身旁的盲目歌者的浩叹,随即他开始唱起歌来……是那讲述悲剧英雄伊戈尔的歌……他的歌声象哀哀秋风,充满了悲凉……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九十九章文明之门,和平之碑 自从与长春真人晤谈后,成吉思汗虽然不可能完全采纳这位有道之士的意见,却也多少听取了其中一部分自己认为合理并可以做到的成份来施行。由于札阑丁的远遁,各路反蒙古势力群龙无首,很快被蒙古军或削平、或降伏,再也掀不起任何需要特别关注的风浪。因此,自纪元1223年初春起,被派往各地平息反乱的人马也陆续回归于大汗的金帐之下,杀戮焚掠的事件也趋于减少。至夏初时,除了者别与速不台这一路之外,就连远征印度的朵儿伯多黑申和八剌两部(1)也相继赶来汇合。他们虽然攻陷了许多城市,却没能找到札阑丁。终因无法适应当地的炎热潮湿气候,全军撤回。 到了这样的时候,所有士兵的思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于是成吉思汗正式决定班师返回蒙古。 第236章 但是,在选择旋师路线上又产生了分歧。除了原路返回的意见之外,另一些将领则提出了新设想:乘势南下渡过申河,再攻印度,彻底歼灭札阑丁,然后折向东北征服吐蕃和唐兀,最后返回蒙古。对于这个新鲜而大胆的计划,时年已六十有一的成吉思汗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 对此持反对意见最厉者正是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看来,这个温和干练的男子一但嗅到战火兵燹的气息,立刻就会变身为坚忍不拔的斗士,不遗余力的阻挡战事,争取和平。对于这种精神,成吉思汗是相当欣赏的,正如他欣赏那些在战场上骁勇果决的武士一般无二。成吉思汗一向认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战争的规模越大,所换取的和平就越长久。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楚材用激昂慷慨的口调驳斥那些南下派提出的战略计划。 "天竺人收留札阑丁,固然有其应伐之罪。然则,当伐与必伐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天竺僻于南奥,其地之广大,不逊于花剌子模,今若往征之,必致况日持久。况我军已历数载远征,军心厌战,大汗方思回师,于途岂可再启战端?此一不能伐。" "那么其二呢?"成吉思汗问道。 "臣之其一已言尽,其二则由朵儿伯多黑申将军进言。" "朵儿伯?残疾者朵儿伯会反对战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所有的蒙古将领无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但是,在接下来由那位永远如新砺之标枪般散发出锋锐森寒之气的男子所作出的发言中,众将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南方大国的真实情况。 "当我们的部队渡过申河之后,就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蒸笼。炎热潮湿的气候使我们的战马根本无力快跑,走上几步都会大口喘气。许多士兵都得了不知名发热病症,手软地拉不开弓弦。如果不是我与八剌那颜当机立断地撤退,所有的人都会把性命丢在那里。所以,我想大汗不应该再对那个国度用兵,即使真的想征服他,也要经过精心的准备,至少要找到防治热病的办法。" 听罢朵儿伯多黑申的陈述,成吉思汗陷入了沉默之中。凭心而论,他是多么想去看一看那个与蒙古、河中、呼罗珊乃至阿富汗迥异的国度,亲身体验一下朵儿伯口中提及的"灼热而潮湿的风"。不过,身为天下之合罕,是决不能做出这种任性轻佻之事的。如今,每当他心中生出征战的念头时,角瑞的话语就伴随着忽阑的形貌出现在他的脑海: "回去吧,回去吧!将你的最爱留在这里,然后回到出发的原地。" 如今,这个声音有一次响起,在忽阑的飘忽倩影之中共同飘忽。 "好吧。"大汗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既然最博学的薛禅与最勇猛的把阿秃儿都认为远征是不可行的,那么就让我们原路返回自己的故乡,早些嗅到那久违的青草芬芳!" "大汗英明!" 看着眼前拜倒在地的人群,成吉思汗忽然发现其中少了几个人。者别与速不台远征未归;者勒蔑最近突然中风;博儿术的身体也不好;还有木华黎,英年早逝的木华黎…… "草原的雄鹰、无敌的勇士、左翼万户、国王、太师木华黎再也不能齐飞了!他年轻的儿子,新一代把阿秃儿孛鲁继承其遗志,为大汗东征西讨!" 报告这个消息的博儿术用飞快的速度说完话后,忍耐多时的眼泪恰似断线珍珠般扑簌簌地落下。而成吉思汗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自己臂膀,险些失去了平衡。当时,他只是下令全军为木华黎戴孝一个月,自己则默默地回到金帐内,整夜回忆着那位英雄人物的音容笑貌…… 今天,他在念及忽阑之际,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木华黎的故事。但是,他依旧不想当众说出,只是在挥退众将后留下了博儿术,让他陪同自己去看望瘫痪在床的者勒蔑。 者勒蔑明显瘦弱了许多,黝黑的脸色更加黯淡,只有一向平和的眼光依旧。他凝望着帐幕的穹顶,脸上一副有所思的神情。成吉思汗不许别人去叫他,只是带着博儿术轻轻来到他的身边,静静地端详着这位儿时的伙伴,朴实的朋友,忠诚的家臣。成吉思汗知道,者勒蔑的耳朵自从去年就已经完全失聪了。 就这样,成吉思汗与博儿术在床榻前站了很久,者勒蔑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他那已经驼背落齿的老妻手拄拐杖,颤微微的走入后,成吉思汗才向她悄声询问了几句者勒蔑的近况。老妻的口齿也不清楚了,成吉思汗几次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夫说他没几天了……" 就是这句话,使得成吉思汗就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帐幕,因为他不想让者勒蔑的老妻看到自己久盈眼眶之中的热泪喷薄而出…… 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纵横四方的那些蒙古狼老的老,死的死,纷纷远离自己。只剩下这日趋衰老的身躯留存在苍茫天地之间踽踽独行。那一刻,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 ※※※※※※※※※ 数日后,蒙古军欣然首途,再度翻越兴都库什山脉,象河中地区进军。这道高峻的山脉将原为一体的大陆分为两个世界,山南的阿富汗在饱经战火的洗礼与摧残之后,已是满目疮夷;而山北的河中地区却在为时两年多的和平之中渐渐恢复了生机。因此,蒙古大军又一次看到了他们数年前初临此地时所看到的富足情景。在牙剌瓦赤父子的悉心治理下,战乱中的幸存者渐渐走出了隐身的荒山地洞,返回故园,在瓦砾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撒麻儿罕、不花剌、忽毡等曾经惨遭兵燹的地区,随着春讯的传来,青苗就像抽泣人的肩膀在跳动。每个黎明,总有夜莺在枝头与斑鸠唱和着,在吊唁过那些王孙公子们年年畅游嬉戏之园林,夜夜声色犬马之舞场,日日倾酒消愁之花丛之余,更多的则是为新生的人类而欢啼不已。它们听到清凌凌的水声冲过久已干涸的渠道,滋润着枯萎的大地重披绿衣,因而感到喜不自胜。这些情景对于看惯了战火热血,金戈铁马的士兵们而言,不谛于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天堂,身心上的安泰愉悦,至于无以复加之境地。与之相似的是,远近山林田野间放牧耕作的当地人,似乎对于军队的突然出现并无任何一丝畏惧之意,当然也没有欢迎的表示,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互不相干。 当成吉思汗的部队接近撒麻儿罕城的时候,牙剌瓦赤之子麻速忽已经从其所驻跸的不花剌赶来接驾,在他的身后稍远处,是去年年底已经抵达此地的长春真人及其诸弟子,再后面则是由河中地区的众位伊马目和达鲁花赤们所组成的人群。 做为行政总管的麻速忽径直来到成吉思汗所乘的巨大宫帐前躬身施礼,恭请其他前往曾经属于摩诃末算端所有的皇宫之中居住。成吉思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用温和的言词对这位兢兢业业,政绩斐然的青年民政家褒奖了一番,并给予厚赐。然后,当对方再次提出邀请后,他才缓缓地说道: "不必了,这座城市里充满了我不喜欢的味道,还是阔克撒莱宫的环境更使我感到愉悦。听说丘真人也住在那里,我想和他接近后,能多得一些指点。" 虽然拒绝了入城,但是成吉思汗还是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新面貌,尤其是在多次听耶律楚材与牙剌瓦赤对自己讲述城市的优点之后,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他并非对城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无法了解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带来何种益处。但是,当他提出要前往大清真寺的时候,还是令伊玛目们大吃一惊。 在城门前换乘马匹后,成吉思汗一行穿过街市,向那座曾经在三年前的笼城战中受到严重损伤的大清真寺而去,顺便观赏街景。 三年多来,同河中许多城市一样,撒麻儿罕有一次恢复了他的昔日繁华景象。城市之中一下子就涌入了大量的男女,将战火与屠杀的痕迹彻底掩埋了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化作滔滔大河之水,将城市灌注得满盈欲溢。这样的情景与战前全无二致,惟有那些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保留着那场令人心悸的恶梦余韵。 成吉思汗一行沿着街道缓缓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士兵们所到之处,行人自动地向两旁闪避开去。一切行动都是那样井然有序,默然无声。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给本城带来恐怖厄运的异族首领时,脸上并未现出憎恨,眼睛中也没有任何敌意。做为东西方交通要冲的撒麻儿罕居民,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被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各种民族所征服、占领,然而每一批征服者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包括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人也不会例外。虽然他们所带来的破坏比前人更为猛烈些,却也未能让撒麻儿罕人产生更多的畏惧。这或者可称为一种弱势者的麻木,抑或也可称为在饱经风霜后养成的淡定从容。在他们看来,这些走马灯般来来去去的征服者有些早已销声匿迹,有些则干脆融入了当地人之中,成为了这个不断扩大的群落之中的一分子。 在这些相貌与众不同的当地人脸上,成吉思汗看到了古代栗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汉族、契丹人、唐兀惕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的特征,还有一些他最为熟悉的蒙古族人的影子。这些自己的部属如今混杂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后,脸上居然也露出了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就连他们的装束也明显沾染上了当地人的特色。他们看到自己的大汗后,居然也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激动的表情,只是沉着地凝望着成吉思汗,那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完全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漠视,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属于一个民族。 第237章 "在我走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吉思汗的心中微微一紧,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陪同在侧的麻速忽。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轻的政治家轻声说道,"这里的土地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足以将任何外来者包容下来,最后同化为自己人。" 成吉思汗有些不信:"这不可能!我的士兵们都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们的家园在草原上、马背上,城市决不是他们的归宿!"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力量无远佛界,您的威名深入每一个角落。但是,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个人权威所无法匹敌的。" "是什么?" "岁月。" "岁月?我们蒙古人正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无坚不摧的把阿秃儿,横扫了骏马可以达到的所有民族,占领了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土地!我们是这些民族与土地的主人!" 成吉思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眼神之中射出的寒光令麻速忽微微转开了头,尽量避免因此而受到冲击。只有他的话语并无一丝退缩之意。 "陛下如果认为力量可以战胜一切,那么请看看您留下的士兵们,再看看我的父亲,还有他身边的耶律楚材大人吧!" "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父子的故乡远在西方的阿拉伯,自从先祖时代跟随着哈里发的圣战大军来到此地,就居留了下来。但是,现在看来,我们父子与本地人有何不同吗?我们在长久的岁月之中变成了当地人,和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热爱这片土地。再说楚材大人,他的祖先与汉族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可是到了他这一代,除了古老的姓氏被保留下来之外,其他的一切比我所遇到的汉人更像汉人。至于您的士兵,他们也会在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后变成本地人。这就是岁月的魔力,岁月使人淡忘自己的过去,投入现实的怀抱。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即使是大汗您也无法阻止!" 听到这里,成吉思汗在马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种充满胸臆的胜利者感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这些混杂在当地人中的年轻一代将在不久后完全失去征服者的特质,变成一些不折不扣的当地人。如果这种改变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自己此前所作的一切岂非变得毫无意义呢?自己以毫不留情的屠杀来震慑其他民族,却根本无法改变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些摧毁、屠戮除了将痛苦与悲哀的种子播撒在世界上之外,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想到这些后,成吉思汗对于去大清真寺的目的已经索然无味了。他的本意是打算在那里对全体穆斯林做一番讲演,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彻底取代了花剌子模的算端,成为他们的新主人,而脚下的这块土地也将并入帝国的疆域,成为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于远处的呼罗珊和阿富汗,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想在那里为帝国建立起一片缓冲区,使得自己的后人可以安定地统治现有的领土。当然,在他们完全可以驾御新帝国后,再向四方发动远征也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或许更为不利,自己的帝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居然在这凯旋之日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无论如何,我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每当心中产生动摇的时候,他就会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是啊,做为一个人,哪怕是超群绝俗的盖世英雄,也无法预见更远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尤其是成吉思汗这样一位生性豁达克制的人,就会抓紧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去发挥自己的全部能量,坚定不移地按照既定之路走下去…… 在清真寺前,成吉思汗没有象过去那样纵马而入,伊玛目们看到这位异族王者居然按照伊斯兰教规脱帽去靴,整衣肃静地步入礼拜堂,都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知道,这样一种礼仪是牙剌瓦赤花了一年时间争取的结果。 成吉思汗在临入寺前,向长春真人发出了同行的邀请,却被真人很客气的谢绝了。他说彼此信仰不同,不方便进入别教的庙宇。成吉思汗只是微微一笑,没再勉强,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了清真寺。在真主的殿堂之中,成吉思汗命牙剌瓦赤代替自己向神明祈祷,全部程序都是按照当年花剌子模沙的朝拜礼仪而进行的。然后,成吉思汗又用简短的话语告知伊玛目们,只要他们忠诚于蒙古,那么他们的信仰将得到保护,财产与生命也会象锡尔河水般长流不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满面泪痕的信使正在向同样拒绝进入清真寺的耶律楚材报上了凶信:者勒篾死亡。 出离寺庙后,成吉思汗就听到了这个令他全身颤抖的消息。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上马,走出几步后,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在清真寺为他举行葬礼,同时也要举行对忽阑、木华黎的祭祀活动!" 授命的牙剌瓦赤微微一怔,想说他们并非教徒,不宜如此。但是他看到大汗的脸上充满了翻腾不息的阴云后,就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从这天之后,成吉思汗就决定驻跸在撒麻儿罕郊区,一边休息人马,一边等待者别与速不台的远征军早日归还。其实,在他内心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要等,只是一直没有宣诸口外而已。这个人就是他的长子术赤。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派出使者去北方的草原上催促他立刻回来,可是使者每次所带回的只有大量的礼物和全军狩猎上一年也无法尽屠的野兽群。至于回复,每次都是同样的一个回答:术赤病了,无法启程。 "托词!" 成吉思汗终于愤怒了。从来没有哪个蒙古人敢于抗命,更不必说是接二连三的抗命。这是危险的征兆,是狼群分裂的信号。 "告诉术赤,就是爬,也要给我爬回来!" 这道最后的通谍被耶律楚材劝阻了下来。他说: "如果大殿下真的生病了,长途旅行确实对他不利。如果是谎言,那么大汗无异于催促他早日挑起叛旗。不如派出心腹暗中前去探察,以知究竟。届时也可根据其行止而掌握主动权。" 成吉思汗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阿巴该带领几名最忠诚的怯薛歹去完成这个任务。然后,他就命令部下在周围的土地上散布开来,修养射猎,静待回音。这一等就是一年。 这一年之中,成吉思汗严令士兵们无事不得进入撒麻儿罕城,也不得随意骚扰郊区百姓的生活。这期间,成吉思汗除了偶尔射猎,就是大摆宴席,邀请所有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士们赴宴。木华黎与者勒篾之死使他感到,再不多与这些人聚会,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酒宴上,他看到这些与自己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还是保有着年轻人的豪气,连连痛饮,场场大醉,就用平和的语气劝说道: "在我看来,合乎礼仪的饮酒应该是每月只醉三次。如果是两次或者一次就更好了。当然,最好是一次也不醉。可是天下哪有自我克制到这种程度的人呢?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老人,不该学年轻人那样去狂饮了。" 对于这篇劝说词,长春真人和耶律楚材都表现出赞许的意思。面对这种赞许,成吉思汗居然流露出一种少年人的腼腆之色。在这一段时间内,真人与楚材之间的关系愈发融洽起来,他们彼此唱和,写出了许多文采斐然,清新脱俗的名句。楚材那著名的《河中十咏》和真人后来收入《西游记》中的一些名作都是诞生于这个时期内。 除了每日与楚材交往之外,真人更多的时间是遍游撒麻儿罕城内城外,用自己的高明医术拯救了许多病人,遇到穷困就拿出成吉思汗所赐的财宝送给他们,充分体现了一位人道主义者的情怀。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地与当地伊斯兰教人物交往,抛开信仰的歧义,彼此探讨哲学问题,并不时对当地人演说道家思想。这是中土传统宗教首次在异域之地进行的传教活动。当然,真人从不依仗自己与成吉思汗的特殊关系而强迫别人遵从自己的主张,更因其乐善好施,情操高尚,学识渊博,态度和蔼而深受当地各个阶层人士的欢迎与尊重。 与真人相反,成吉思汗本人却因某种戒惧之心而绝少进入撒麻儿罕城内,可是少数的几次却又一次令他的心中大为震撼。 那一天,他带领侍卫穿行于撒麻儿罕的闹市之中,突然发现了一名自己所熟识的将领正混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观看天竺人的表演。那个肤色黧黑的天竺人盘坐在人圈中央,用一根笛子吹奏起怪异的曲调,引诱着面前探子里的几条蛇上下窜动,婆娑起舞。他的精彩表演引得观众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成吉思汗正是在这呼声之中认出了自己的部下。于是,他们命令侍卫把他叫到自己的面前。 天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他将自己打扮得象一个当地的富豪,如果不是熟人,根本就难以相信他居然是一个蒙古人。这位将军正高兴着,看到自己的主君后也一时没能收起那份兴致,反而笑嘻嘻地推荐着当地的服饰柔然温暖,远胜蒙古的裘衣毡服。最后,他又翘起自己的脚,露出穿着的漂亮靴子。 "大汗,这是撒麻儿罕人做的。您看,多么精巧啊,还特别结实。穿着它,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被马镫磨坏。" 成吉思汗沉静地听着那个人的夸夸其谈,除了频频颔首之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另外一种想法:穿成这样,还是蒙古人吗?苍狼的利爪被这种东西所束缚后,还能再跨过雪山颠峰,飞跃深谷峭壁吗?那种情景几乎不能想象了。 第238章 但是,成吉思汗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自己的心情愈发矛盾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去过许多将领们的帐幕,一走进去后就产生了置身异地之感。那些明亮的金银器皿不是蒙古的,那些精巧典雅的家具不是蒙古的,那些用稀奇古怪的乐器弹奏出来的美妙音乐不是蒙古的,包括缠绕在将领们身边的娇艳女子也不是蒙古的。更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许多人甚至没有住帐篷,而是搬进了砖石搭建的华丽房屋之中。门前有轩敞的庭院,屋后有漂亮的花坛,还有一些人甚至修建了水花如珠的喷泉。屋子里面的摆设就更不用说了,简直超过了那些本地的富商。即使是普通的士兵,也穿上了华贵的衣服,吃喝着精美的饮食,一切都与当地人那样相似…… 这些场景曾经在他幼年的幻想之中出现过无数次,向往过无数次。那是凭借着父亲的讲述而长留心间的毕生之梦。如今,当这个梦突然就化为现实的时候,他却感到不知所措起来。诚然,自己毕生所追求的就是要让蒙古人也过上这种天堂般的日子,让他们享受到无比的富庶与欢乐,超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可是,直到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下去,蒙古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种变化就会被还乡的大军带回不儿罕山下的老家吧,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足够幸福了,自己也终于完成了当年初登成吉思合罕宝座时在心中所订立的目标。可是,自己却为何没有一点点欣慰之情呢? "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不能那样!"他在心中暗暗的告戒自己。 这种情绪他只是深深的藏在心中,象过去一样,他已经保有着克制自守的高尚节操,即使是对自己的部下,也从不轻易发出指责。只是在一次在博儿术的帐幕内与老朋友单独会谈的时候,看着这位老朋友依旧保持着朴素的蒙古生活方式,他才感慨道: "我们这代所付出的努力会让后人们都穿上华丽的金色衣装,吃尽世间的珍馐美味,他们将骑乘配备精美鞍子的宝马,手上搂着漂亮的异族女人。然则,他们将不会再记得我们所经历的苦难,也不会想起这些荣华富贵究竟是谁赐予他们的。" "不会的!"博儿术的声音有些气喘,但坚定依然,"大汗的名字将永远留存在蒙古人的心中,您将不朽于蒙古万众及其子孙之子孙的心中!" 成吉思汗没说话,他宁愿将这些言词当作一种安慰。是啊,他需要安慰,可是那个能够安慰他的人儿却早已消逝在远方苍茫的群山冰雪之中。 忽阑啊,为何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想起你呢?离开你的日子越多,对你的思念也随着有增无减。你不愿回到蒙古,我却无法满足你这唯一的要求,你却至死也无怨怼。如今,剩下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是何其珍贵,何其难能啊! ※※※※※※※※※ 流水般的日子就在这种充满矛盾与悲伤的心情之中悄然流逝,转眼间纪元1224年的春天迈着轻捷的步伐走近了,她带来的不仅是清新动人的气息,还带来了远征将士凯旋归来的消息。他们的部队还未出现之前,如长龙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车队已经满载了战利品先期出现在成吉思汗的视野之中。在击破罗斯诸国联军后,远征军又打败了盘踞于今之喀山一带的突厥种不里阿耳人和乌拉尔河流域的康里突厥人,一路高歌回到了大汗的金帐前。 这壮丽的冒险传奇令心情略显消沉的成吉思汗大感振奋,决心亲自远出三十里外迎接这些战功卓著的把阿秃儿,希望以此来重新唤醒苍狼们的噬血之心。一年来,大家都在沉睡,是该苏醒的时候了。 检阅仪式定于三月十日,在一片名叫忽兰巴失的平坦的草原上进行。等待中的成吉思汗从未如此时般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成吉思汗立马于九足白旄大纛之下,背后是盔甲鲜明的众将。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个隐隐蠕动的黑点。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仿佛是裹挟着风雷之势般骤然席卷而至。可以看出,这支军团较之出击前扩大了几倍都不止,其中混杂了许多陌生民族的面孔,但是都无一例外地征尘仆仆,气势如虹。 "看啊,我的速不台就在队伍的最前列!" 成吉思汗兴奋地呼叫着,情不自禁地催马迎了上去。他看到那位快乐的将军也在加速向自己奔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疾驰的马蹄不断抛弃在身后,彼此之间连眉毛鼻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速不台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无论是长途远征还是血战拼杀都不能使他疲倦起来。除了身体稍稍瘦削了一点之外,他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屈指算来,他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纪,但是鬓边居然没有一根白发,战争的魔力使他永葆青春。 在大汗面前,速不台飞身下马见礼,成吉思汗也下了马,亲手搀扶起功勋之臣。然后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起远征路上的见闻与故事。那些前所未闻的民族与土地,借由对方的娓娓叙述扑入成吉思汗的头脑之中。 "他们是虚弱的民族,不团结,没章法,打仗除了冲锋之外,没有一点谋略与战术。只要再多派两个土绵,就可以完全征服他们。" 速不台用这样的言词做为结语。 此时,成吉思汗才想到还应该接见其他远征军将领,尤其是者别。那个箭一般的男子在哪里呢?为何一直没有现身呢?成吉思汗渴望听到他的简捷有力的话语。 成吉思汗看到了副手脱欢后,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如同一阵陡然而起的狂风般吹散了脱欢的满面笑容。然后,他的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麻木起来。 "怎么了,说话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就像一只恶魔的爪子般抓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并紧紧地捏成了一团。他的用惶惑的目光去看旁边的速不台,见他脸上也收起了永不消逝的笑容,笔直地站着,默然无语。 "你们都哑巴了吗?我的者别在哪里?" 成吉思汗的声音一下子提升到了顶端,在场者都可以清晰的分辩出颤抖的尾音。他连续对两位沉默地武将喝问了好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一把推开两人,径自走进远征军队队列之中去自行寻找。所有的士兵都肃穆而立,化作雕像般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是,那个也不是……者别,我蒙古的利箭,那阔亦田战场上射中我脖颈的年轻人……那站在我面前坦然承认的铁汉子……那力战塔塔儿人时奋勇冲杀的黑武士……那三破居庸关的飞将军……那横扫哈剌契丹追斩曲出律于雪山之巅的勇豪杰……你在哪里,可知道我在怎样疯狂的寻找你……你在哪里,出声啊,不要让我如此慌张失措…… 走着走着,成吉思汗感到双足无力,膝盖酸软,身子摇摇欲坠。始终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的速不台与脱欢见状,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大汗。 "说!者别是不是战死了?"成吉思汗用严厉的口气逼问道。 "不!没有哪个敌人能够战胜他,他是无敌的!"速不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他在出兵花剌子模之前已经染上了重病,却一直隐瞒着,唯恐无法参战。后来,在与罗斯人作战的时候,他已经无法骑马,却为了救我的性命,射死了敌将。可是他自己也油尽灯枯,病逝于战场之中……" 脱欢抽泣着答道。晶莹的泪珠随着嘴唇的上下蠕动,点点滴滴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草叶子上,弹起复落下。 我的利箭,你不停地飞,不知疲倦,不愿停歇,直到尽头……成吉思汗心中大恸,恨不得象脱欢那样痛哭一场。这时,速不台示意部下捧来了一只精巧的坛子,上面簪着一朵银质的罂粟花。成吉思汗认得,那是自己派人赏赐给者别的。可惜他没能收到,就长眠于他毕生最爱的战场之上。 成吉思汗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抚摩着者别的骨灰坛子,想象着这位勇士在战场上不但要击败敌人,更要不停地与自己的身体搏斗的样子……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支撑着日趋衰弱的身体,跨越万里去征战,永不后退地将自己弹射向广大的世界之中…… 昏昏然间,成吉思汗推开了扶持自己的两位将军,踉跄着跨上自己的战马,突然猛加一鞭,冲向远处的原野之中。他一路疾驰着,将后面追随而至的众人远远抛在了身后。银灰马虽然年纪已老,跑起来却依旧四蹄生风。最近一段时间内,它从未如今日般神骏轻捷,追风逐月。主人的悲痛似乎感染了它,使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动力。 然而,正当这匹马飞驰如电之际,它的前膝盖处忽然感到了一阵抽搐,接着剧烈的疼痛感直迫全身,它开始出汗,很想停下来,但是在主人没有停止的命令之前,它忍耐着这种疼痛,继续奔跑…… "吸溜溜——" 它突然发出的哀鸣声刚刚传入成吉思汗的耳中,前蹄已经软绵绵地塌陷了下去,接着全身就直挺挺地扑倒了下去,将马背上毫无防范的成吉思汗摔落在地。 "啊!大汗!" 后面的人看到了,同时震惊起来,发了声喊,疾风般赶来。更加令他们担心的是,那片草丛之中突然窜出了一头野猪,它居然比所有的人都先到达了大汗的身边。这两件连动式突发事件令众人几乎失去了呼吸,又想冲上去救大汗,又怕因此惊了野猪,使它做出伤害大汗之举。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象中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让众人稍稍缓了一口气。野猪似乎并无发动攻击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汗,许久后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走进了旁边的长草丛中(2)。 第239章 "快看看大汗怎样啦!" 博儿术率先反应了过来,在他的提醒下,众人连忙赶过去,纷纷跳下马来,将大汗搀扶起来。再看那银灰马,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早已断了气。被众人救回营地后,大家连忙请来了耶律楚材和长春真人,两人仔细检查了成吉思汗的身体,发现除了有部分轻微撞伤之外,并无大碍。这多亏了松软的草地保护了大汗的身体。 "最近,有太多人死去了,是不是长生天因此在责怪我呢?" 成吉思汗的声音很清楚,脸色也没什么异常之处,只是眉宇间现出了淡淡的愁思。 "每个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唯一的。陛下年事已高,不宜再骑马奔波了。此次遇险而不为野兽所伤,实乃苍天在保佑您。但是这种保佑不会每次都降临下来的,所以还是自身善保为最上策。" "我明白了。"成吉思汗回答道,"真人所言确是金玉,可是我们蒙古人自幼在马背上渡过,不骑马的人还配称蒙古人吗?现在,我的部下们已经开始接受异族的生活方式,渐渐忘记了本民族的传统,如果我再带头违背传统,以后还怎样管束他人呢?因此,请原谅我无法接受您的建议。(3)" "唉——"真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既然如此,山人也就不再多言了。另外还有一事,希望得到陛下的恩准。" "真人但有所需,请直说。无不遵命。" "山人离开中原来见陛下,掐指算来也有五载光荫了。我的弟子还在道观之中盼我返回,因此想对陛下提出辞行,请恩准。" "真人要离开我了吗?这……" "山人蒙陛下垂青,宠召在侧,礼遇有嘉,实是五内感铭。不过,千里搭长棚,世间终无不散之宴席。何况,山人之言,已对陛下说尽,再留也无甚益处。且年过七旬,来日无多,但求能死在中原故土,心意足以。"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强留真人了。今当离别,真人不知是否还有话教我?" "山人并无它言,惟盼陛下能于日后征战之际想起山人,不杀良善,不毁田园,则山人也就不枉这一番万里西行之劳苦了。" "好的,真人的话我记下了,决不忘怀。"成吉思汗郑重地点头道。 这位智慧如海,心地慈悲的老人知道不可能劝阻成吉思汗停止征战,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也正因此一言,终于使成吉思汗于翌年发布了止杀令,救下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 当成吉思汗从堕马之伤中彻底恢复了健康后,真人就带领弟子们启程了。他于四月八日离开了撒麻儿罕。临行前,成吉思汗为他送行,询问他在中原有多少弟子,真人回答说很多。于是成吉思汗从怀中取出一道事先命人拟好的圣旨交付于真人。真人看到,那上面用蒙古文字和汉文书写着蠲免所有修道人赋税的命令,下面还加盖有鲜红的大印。 "这道命令对所有归属我统治的人都有效,谁敢去找您和弟子们的麻烦,就用它来行使制裁之权。" "多谢陛下。" 真人用枯柴般的手指紧握住诏书,感觉自己握住了许多人的生命。 成吉思汗派了两名将领率一队士兵护送真人返回中原(4)。他们一路向东北方向走,渡过垂河与伊犁河,经阿力麻里后进入风力强劲的准葛尔沙漠。这里的沙丘总是被风所驱动,不停变幻着位置。当地居民都说这是神在通过风来行使他的意旨。此后,他们就走上了来时曾经走过的旧路,再次从南向北穿过天山、阿勒坛山和杭爱山的各个山口,横越大戈壁后沿翁金河南下,绕过敌对的唐兀惕人领地,取道友好的汪古惕部重返中原。 此后不久,真人在七十八岁的高龄上去世了。那一年正是纪元1227年,所有蒙古人都记忆犹新的一年……—— (1)远征印度之事,各类史书说法不一。《秘史》(第257、264节)、《亲征录》以及《元史》均称此次远征是由八剌完成的;《拉施特书》则称是由朵儿伯多黑申与八剌共同完成的;唯《志费尼书》独称朵儿伯多黑申。鉴于《拉施特书》有兼采东西方史家之见闻的长处,故而本书从其说。 (2)一说为成吉思汗猎熊时落马,熊近在咫尺,未敢扑击。 (3)《长春真人西游记》上记载,当时丘处机劝说道:"天道好生。今圣寿已高,宜少出猎。堕马,天戒也。豬不敢前,天护之也。"成吉思汗答道:"朕已深省,神仙所劝良是。然我蒙古人骑射少所习,未能遽已。"谏者言简意赅,用词巧妙,令人难以拒绝。答者引以传统,理据充足,却又不伤人心。双方对答得体,都表现出高超的智慧与语言艺术。 (4)《长春真人西游记》云:上(成吉思汗)问通事阿里鲜曰:"汉地神仙弟子多少?"对曰:"甚众。神仙来时,德兴府龙阳观中尝见官司催督差发。"上谓曰:"应于门下悉令蠲免。"乃赐圣旨文字一通,且加御宝。因命阿里鲜为宣差,蒙古带喝剌八海副之,护师东行。第四篇愤怒的烈风第一百章最后的出征 长春真人离开后不久,成吉思汗决定不再等候术赤,他率领大军一路游牧射猎着返回蒙古故土。由于术赤多次贡献了大量的野物,因此旅途之上无论行至何处,都不会有缺少猎物的现象发生。成吉思汗虽然不能完全听从长春真人的劝说,但狩猎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看到猎物就不免想起抗命的术赤,进而意兴索然之故。 一旦减少了狩猎时间,空闲就多了起来。成吉思汗就陷入了独自思考的空间之中。在失去忽阑之后,成吉思汗又想起了结发妻子孛儿帖。自从有了忽阑,自己就始终冷淡着她,虽然对方也另生求欢之道,但是毕竟自己是先有过错的一方。现在双方都已年过六旬,是该和解的时候了。正在此时,幼弟帖木格派来了一位信使,说了如下之言: “苍鹰已经将自己的巢穴建立于大树之巅。但是鹰如果长久淹留于远方,难保卑贱的麻雀不会趁机占据巢穴,毁坏鹰的后代。” 成吉思汗知道,幼弟也在劝自己返回蒙古,因为那边的局势如今较为严峻了。在中原,自从木华黎死后,金国人又一次燃起了重夺黄河以北土地的野望;在辽东,曾经做为金国武将的名叫完颜万奴的人改姓浦鲜,据地称王,窥伺着蒙古;还有曾经拒绝出兵共伐花剌子模的唐兀惕……一旦想到这个用傲慢的口吻拒绝自己的国家,成吉思汗就会怒火中烧。他觉得,这次回去后必须用最残酷的手段彻底消灭这个国家,让所有敢于反对自己的敌人都心惊胆战,不敢再对蒙古有任何觊觎。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安全的天空。 在回复使者的同时,成吉思汗忽然心中一动,又嘱咐他代为探究孛儿帖可贺敦对于自己长久不归是否生出了不满。使者领命后,迅速沿着驿道飞驰,一刻不敢耽误地回到了位于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儿朵,将成吉思汗的委婉探究悉数告知了孛儿帖。 此时的孛儿帖已经厌倦了那个除了脸蛋漂亮之外再无其他本事的乐师,给了他一笔钱后打发他离开。现在,听到成吉思汗的口信,她立刻明白了夫君的意图,于是另派了一名信使还有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儿忽必烈与旭烈兀去迎接远来的祖父与父亲——他们是拖雷的儿子,也是孙儿一辈中最为成吉思汗所喜爱的两人。当时忽必烈十一岁,旭烈兀九岁。 他们在叶密立河边与成吉思汗的大军会面了。使者复述了孛儿帖的言词: “在那芦岸青翠的湖山,野鸭和天鹅多不胜数,湖泊的主人可以随意捕猎;如今天下已归于一统,年轻美貌的女子与妇人同样多不胜数,作为主子的您自然有权自由挑选,如果看上了谁就请自便吧,另纳新妇和给未被驯服的骏马备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孛儿帖还是如此聪明绝顶,善解人意啊!” 成吉思汗在心中由衷感叹道。关于妻子已经遣返那位情夫的事情,他也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有所了解,因此心中愈发欣慰。这时,忽必烈与旭烈兀张着小手跑上前来,呼唤着“爷爷”,扑入成吉思汗张开的怀中。 “我的孙儿都长大啦!来,和爷爷去猎场,让爷爷看看新一代苍狼的本领!” 牵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儿的手,成吉思汗大步走向战马。他那双绿萦萦的猫眼闪烁着冷峻的光芒,花白胡须下的嘴唇紧紧抿着,如同两扇不可开启的大门。他并不怕自己的严肃会吓到两个孩子,因为在他看来,苍狼的后裔就是要时刻保持着紧张严肃的心,不应无节制的享乐。 在猎场上,成吉思汗再度焕发了青春的风采,以百发百中之势猎取了大量的野物。而两个孩子也各自有所斩获。忽必烈射中了一只野兔,旭烈兀则更加了不起,射中了一只大鹿。 成吉思汗大喜,亲自将那兔子和鹿的肉和油脂涂在他的这两个孙子的中指上。儿童初次获猎,应以猎物的肉和油脂涂儿童的中指,表示认可和祝福,这是蒙古的风俗。 此后,成吉思汗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一路东归,于纪元1225年春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蒙古大草原。从回归的当日起,蒙古草原上再次掀起了盛宴的高潮,那些随成吉思汗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开怀畅饮,通宵达旦的谈笑嬉戏,使得这片自西征起就显得沉寂的草原又一次化作沸腾的海洋。包括成吉思汗本人都露出了难道一见的笑容。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落在位于察合台上首的那张空位时,笑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般消失无踪。 “术赤,难道你真的要自绝于蒙古,自绝于长生天吗?” 第240章 回师途中,来自北方的谣言越来越多,其内容几乎全部是不利于术赤的言论。有人说,他根本没有生病,每天畅饮美酒;也有人说,他收容了大批被蒙古军击败的各个部族的残余,不断扩大自己的兵力;最令成吉思汗感到威胁的是言论则说术赤经常召开狩猎大会,要知道蒙古人的狩猎就是军事训练,每当有大战来临之前必然要频繁举行。这些危险的信息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成吉思汗,令他几乎陷入寝食难安的地步。当然,这些谣言还不足以催促成吉思汗发动一次讨伐术赤的战斗,因为最主要的阿巴该至今还未传回任何消息。即使要武力解决术赤,那也应该排在消灭唐兀惕之后。 这时,一群来自花拉子模的舞女们旋转着腰肢舞过成吉思汗的面前,她们的两截衣装之间露出雪白的肚脐,那里镶嵌着闪亮的明珠,随着妖异的舞姿而不时闪烁出夺目的光芒,立刻在群臣之中引发了一连串的喝彩之声。成吉思汗的沉思也就是被这喝彩声所打断的。他看了自己的部下们一眼,不禁感觉有些无奈。这些人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也穿着金丝银绣的锦衣,伴随着异域节奏摇头晃脑。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有接受全蒙古的女人们欢迎的资格呢。” 他对紧靠在身旁坐着的博儿术笑道。脸上是笑,内心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连续不断地酒宴之后,成吉思汗开始巡视久违的故土。在两件事情之间,他居然没有去看望孛儿帖。因为他生怕再次触及术赤的问题。他与妻子之间的另一分歧就是对待术赤的态度之上。虽然四个儿子都是从孛儿帖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但是不知怎的,术赤总是最得母亲的关爱与欢心,即使术赤从来对孛儿帖没有任何热情的表示。那个孩子好像从来也不懂这个世界上还有亲情之一物。可若是说他全无心肝又不客观,某次自己与孛儿帖发生激烈的争执时,自己只不过是向前跨出了一步,就遭到了术赤的严重敌视,甚至咬了自己的手背。想起这段旧事的时候,成吉思汗就会下意识地看看手背,那里早已没有任何的疤痕,毕竟是小孩子,怎样用力也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记,但是印记还是留下了,就在成吉思汗的心中。 巡幸的第一站,成吉思汗选择了不远处的汪罕墓。在这里,埋葬着他的已故义父兼大敌,更有一点师长的味道。自己在日后对蒙古人的许多品格与意志上的培养都是参照着克列亦惕的模式而进行的。最后,自己终于青出于蓝,彻底战胜了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物,使得他匹马西逃,死于非命。后来,自己设法找到了他的无头尸体,用白银制成了假首级,然后举行了堪称隆重的葬礼。这个仪式不仅是对敌手表示敬意,更是为自己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对于可敬的对手和难忘的故人,成吉思汗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毕竟他们是被命运选中的斗士,谁最终战胜了谁都不奇怪,胜利者固然毋需趾高气扬,失败者即使下了地狱也不必怨恨诅咒。现在,成吉思汗代替他们率领草原民族走上了前所未有的颠峰,想来这些英灵在地下也会开心的。或许汪罕还会拍着自己的肩膀再喊上一声:“好小子,有气魄!” 站在那座隐身于丛林之中的汪罕墓前,成吉思汗百感交集,在赞礼者镇海大声念诵了祭文之后,成吉思汗则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同时也是委婉地劝说部下们回复蒙古的传统,不要一味贪图那些虚幻的享乐,至于他们是否听懂了,遵从了,那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了。 辞别汪罕墓,成吉思汗就来到了镇海城。里面关押着许多已故君王的妻妾和女性亲属。最近,花拉子模的妃子连同他们的太后秃儿罕可贺敦也被押到了这里。因此,这座城市现在已经被戏称为寡妇城,对城主镇海而言,是一件相当苦恼的事情,也曾多次向大汗进言: “请把那些整天号啕大哭的异族女人转移到别处吧,我快受不了啦。” “转到哪里去呢?让她们去住帐篷?那很快就会要了她们的命!即使是亡国之人,既然是妇女,也不该过于苛待。” 听大汗如此说,镇海也只得闭口不言了。现在,这件事情被成吉思汗想到了,觉得应该去看看这些特殊的俘虏。 “大汗,那个秃儿罕可贺敦的态度极不友好,只怕会在言语上冲撞大汗,所以……”镇海踌躇地说道。 “言语冲撞?”成吉思汗冷然道,“她儿子的刀枪箭镞我尚且不惧,难道还怕言语不成?我倒要看看,她能怎样用言语冲撞我。” 见成吉思汗如此说,镇海只得在前引路,一同来到花拉子模女俘的关押处。秉承大汗的意思,镇海将她们安排在一幢四周有土墙的房子之中。这房子过去是一间兵器作坊,院落不大,但因为朝阳,所以每天都可以晒到温暖的阳光。但是,当成吉思汗一行靠近这里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女子用令人心头发冷的凄惨声调在唱歌: “美丽的古里斯坦,你曾是欢乐的地方, 现在已变成废墟,连果园也被烧光! 身穿衣袄的蒙古人成了这里的主宰, 花拉子模啊,你只好在血泊中死亡!” 这时,有一群女人用哀怨的歌声应和道: “到处是孩子们的哭泣,妇女们的哀伤。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她们的声音落下去后,那个女子又唱了起来: “赛拉夫香河曾那样自在地流淌, 如今狼烟四起,连天上的日月也无光。 如今到处是孩子们的哭泣,妇女们的哀伤, 父老兄弟都悲惨的战死在沙场!” 女人们再次应和: “到处是孩子们的哭泣,妇女们的哀伤。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她在唱什么,曲调很不舒服。其他的人更象在哀号。”成吉思汗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她在哀悼自己祖国的灭亡,其他人在为自己失去往日的幸福与荣耀而痛哭。” 镇海不敢隐瞒,具实以告。然后又说: “如果大汗不喜欢,我这就命令她们闭嘴。” “不必如此。” 成吉思汗阴沉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嘴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微笑,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直接吐出的字句: “让她们哭吧,失去祖国的人应该痛哭!以此做为对胜利者的赞歌那是再好也不过的!” 踏入院落后,成吉思汗就立刻迎上了一双充满仇视与憎恨的眼睛。那眼睛也是绿色的,但是与成吉思汗的绿色眼眸又有所不同。如果说成吉思汗的绿色是一片宽广无边的大草原,那么秃儿罕的绿色就是一池生满苔藓的死水。 “世界的震撼者,万物的主宰,大蒙古成吉思合罕在此,尔等还不跪下!” 镇海用突厥语呵斥道。然而,没有谁跪拜,甚至连动都不动。虽然许多人听到这个代表了恐怖、毁灭、屠杀等等一切可怕事物的名字后,无不脸色发白,全身颤抖,但是在秃儿罕可贺敦的威慑下,都采取了默然的姿态。许久,秃儿汗冷冷地说道: “我是世间一切妇女的主宰,除了真主安拉之外,凡间没有哪个人值得我膜拜,更不用说是异教徒,野蛮人!” “大胆!” 镇海断喝一声,正待下令侍卫们将花拉子模人都擒拿起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制止了。然后,他缓缓地走到距离秃儿罕不远处站定,继续沉默地望着那张皱纹密布的脸。 “如果你是来嘲笑我的,那么我看你只能得到我的冷眼。” 成吉思汗的态度令秃儿罕愈发愤怒起来。 “我只是想这样静静地望着你啊,同时对于你那已故的儿子表示哀悼。” 成吉思汗一开口,秃儿罕立刻反唇相讥道: “不要假惺惺的故作姿态!我的儿子是死了,但是我的孙子札阑丁还在,我过去亏待了他,这也许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错误!” “无论你怎样说,我都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们的歌曲,甚至想把这些美妙的歌喉带回我的宫帐去,让她们每天都这样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秃儿罕冷笑一声,并不做答。但是,她的心中真的害怕成吉思汗带走那些妇女,让她落入孤独无依的境地之中。 “因为她们的歌声可以让我真正享受到胜利者的感觉。镇海啊,你要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千万不要让她们有什么闪失。以后再有宴会和节目,我会请这位老人家和诸位可贺敦与别姬们来唱歌助兴。” “你休想!我们就算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给你唱歌!” “咬舌头?打算自杀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札阑丁的消息了吗?你不是还盼着他来拯救你们吗?” “他会从印度带回一支大军,将你们这些异教徒斩尽杀绝的!” 一听到札阑丁的名字,秃儿罕的精神立刻振奋了起来,语气也更加有力。 “如果是这样,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孙子的消息吧。”成吉思汗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因为密谋篡夺印度算端的王位而被驱逐出境,现在大概正流落在呼罗珊的某地。我会派人去寻找他,然后将他安全的送来此地,与您团聚。” 秃儿罕心中微微一凛,开始运用头脑来判断成吉思汗是否在欺骗自己。 “放心吧,我没有必要欺骗一个思念孙子的老人。所以,您就安心的在此等待他吧,这一天不会很长。” 成吉思汗鉴貌辨色,已经猜到了秃儿罕的心事。 “你永远也别想抓到札阑丁,因为万能的真主会保佑他的!” “我们蒙古人不需要安拉的保佑,因为我们有至高无上的长生天!” 成吉思汗留下这句话后,就转身扬长而去了。 第241章 背后传来了秃儿罕的咒骂之声:“你是个魔鬼!” 这样的咒骂却换来了成吉思汗的仰天大笑,笑声响亮,惊动了庭院外大树上的两只蓝翎雀儿,扑动着翅膀,直飞上半空,发出惶惑的鸣叫。这鸣叫将秃儿罕的叫骂声衬托地愈发凄厉…… 告别镇海城后,成吉思汗离开乃蛮的土地,一路向东,来到了不儿罕山下。在这座巍峨耸立的高山下,他渡过了自己的童年与青年时代,留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山顶上有母亲月伦的墓地,山下的向阳坡地上则掩埋着毕生大敌扎木合,而且还是自己最好的安答。在登山祭母之前,成吉思汗先去看了他的坟墓,见上面青草丛生,几乎无法分辩了。他命令部下清扫了一番,然后自己坐在坟前,掏出他们初次结安答时对方的赠礼——公狍髀石和牛角鸣镝。自己回赠的童灌髀石和柏木箭镞则随着安答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他命部下取过马奶酒,自己亲手倾在坟上。然后对着坟墓坐了很久,很久…… 翌日,成吉思汗登上了不儿罕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而母亲的气息则再度萦绕在鼻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情空荡荡的,似乎丢掉了什么。可是,他终于没能找到月伦的坟墓。自从上次下葬后,山林就蔓延开来,将月伦彻底融入它的怀抱。于是,那一天,成吉思汗最终走上了山顶,在自己逃脱篾儿乞惕追杀后、阔亦田大战前、平定塔塔儿人时、远征金国与花拉子模时都曾经祭奠过神山的地方再次拜倒在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反复无常的唐兀惕人口出狂言,侮辱我蒙古甚矣!即使我会死于征途,也将因其言而征伐其国,与之决一死战!” 听到他的话语,随侍众将心中一凛,知道大汗已经下定了讨伐西夏的决心了。 祭祀完毕后,成吉思汗一行从山的另一侧回到草原上。此时,日已西斜,成吉思汗却无意回到行营。他任由坐骑自行漫步,缓缓游荡着。这种安适,对于自青年时代就已投身于金戈铁马之中的成吉思汗而言,几乎是一种奢侈了。现在,当世界都在他的铁蹄下发出颤抖的时候,这种闲情逸致的空间更是弥足珍贵。 太阳渐渐向远山徐徐沉下,它象一团燃烧的火球,将绿草如茵的草原染得通红。几乎没有风,所以修长的草叶如同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空气略显燥热,而且随着黄昏的阴影从东方袭来,愈来愈显灼热。远方的山林中响起夜狼的嚎叫,凄厉而苍凉。哦,那狼,它是不是一条青色的狼?也有着坚实有力的四肢,刚毅倔犟的双眼,寒星般烁烁有光,足以刺破这亘古的洪荒?黑夜的降临,正是狼的绝对领域,它将以神髓的眼眸继续守护这片充满神奇魅力的土地,静静等待下一个黎明…… 当狼鸣渐起之际,坐下的马忽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驻立着,用前蹄轻轻刨着地面。成吉思汗在马背上举目遥望,发现周遭的景物略显陌生。哦,他忽然想起,这里过去曾经是一片荒废的草场,几乎完全荒漠化了,如今不仅重现生机,更是茵茵如海,浩荡无边…… 成吉思汗静静地凝望着这近乎奇迹的造物变幻,许久不曾动作,直到天边最后一片晚霞行将被夜色驱退之际,才缓缓开言道: “长生天将生命赐予这里,说明此处是受到祝福的吉祥之地!” “是啊,正是大汗的不懈努力,使得神圣之光普照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镇海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我只是一个平凡之人,受长生天的关照与各位的扶助才能走到今天。眼前的风景正是我毕生之追求,如今终于化为现实,那么我也可以怀着快乐的心情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了。” 成吉思汗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大汗何出此不吉之言?您的帝国蒸蒸日上,您的春秋如日方中,正是走向万世仰望的颠峰之际,焉能中道而废?” “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成吉思汗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道,“记住我说的话,当我死后,可安葬在那里!” 他的手臂微微抬起,遥指不远处一棵婷婷如盖的大树之下。这棵大树之高,完全超出了其所处的那片森林。于是,在苍天之下,不儿罕山的坡地上,密林之中,某树之下,成吉思汗为自己选定了埋骨之所。 做为一位君临四方,震憾世界,创下了空前强大帝国的领袖,他却从不夸耀自己的威名与成就,反而将这一切归功于上天、部下和百姓。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他却依然保持简朴淳厚的蒙古风俗,克制自律的生活着,象苍狼般永不停歇地追逐、进取! 在不儿罕山一带的活动结束后,成吉思汗继续东行,越捕鱼儿湖,直抵大兴安岭脚下的塔塔儿故地。他在这里驻跸了一段时间,亲自听取了对辽东金国叛将蒲鲜万奴所建之“东夏国”的攻略情况。其实,对于这个几年来不断骚扰蒙古的国中之国,成吉思汗并不担心有弟弟们守护辽东,平定它是迟早的事。因此,他将弟弟们从前线召至自己的身边,只不过是打算在出兵征讨唐兀惕之前,再与他们见上一面。自从于不儿罕山麓为自己选定墓地们,成吉思汗仿佛已经预感到来日无多。 大弟合撒儿、二弟合赤温以及异母弟弟别勒古台都没有从征于花剌子模,屈指算来,兄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至今也有近八年时间了。在纪元1225年的深秋晚风中,他们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帐幕之中,呆了很长一断时间。成吉思汗只让他们留在宫帐内,其余的人都不得靠近,所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三位亲王走出宫帐的时候,眼圈都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 成吉思汗是在即将入冬的时候回到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儿朵的,这次,他没有再回避结发之妻孛儿帖,而是主动走入她的帐幕之中。进入后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孛儿帖布置成了一座传门供奉神灵的祭坛。肥胖得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她终日就坐在神坛前,象珊蛮巫师一样祈祷,至于她究竟在为谁祈祷,没有人知道。成吉思汗进来的时候,她也没回头,但是成吉思汗知道,她肯定已经觉察到了一切。令成吉思汗吃惊的是,七年前分别的时候,孛儿帖的头发已是皤然如雪,现在居然再次回复了年青时的那种温婉秀丽的亚麻色。似乎长生天又一次将青春还给了她。 “我回来了。” 成吉思汗用迟涩的口调说道。这句话在他们共同厮守于不儿罕山下那间小小的帐幕中的时候,曾经说过无数次。那时,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彼此之间是那样相亲相爱。是什么改变了爱呢?蔑儿乞惕人的袭击?术赤的诞生?忽阑的出现?还是孛儿帖的年老色衰?或许每一个都是原因,抑或哪一个都不是原因。 “大汗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孛儿帖忽然就开了口。 “是关于术赤的事情吗?”成吉思汗反问道。 “大汗明鉴。” 虽然孛儿帖已经从成吉思汗的口调中听出了不满的意味,但并不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成吉思汗也对可能发生的不欢而散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下面的话却不免令他大为诧异。 “术赤不愿再做蒙古的客人,这个消息在一年前就已经传入了我的耳中。我现在只从大汗的口中知道,这是真的吗?”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 “术赤在想什么,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他在北方的草原上过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想再回蒙古来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苍狼与白鹿的后裔,打算成为异民族,或者……” “重建蔑儿乞惕”这六个字被他强行忍住了。都是六旬开外的人了,没有必要再拿出那些沉年旧事来彼此伤害了。他们之间的伤口已经足够深了。 “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请大汗设法阻止。无论大汗用什么手断,也要阻止他成为蒙古人的对头!哪怕杀掉他,我也不希望‘客人’变成敌人!” 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孛儿帖竟然会说出“杀掉术赤”的言词。凭感觉,成吉思汗没有从妻子的语气中体察到任何反讽与揶揄的成份。可是,曾经视术赤为自己的命根子的孛儿帖怎会突然鼓动自己去痛下杀手呢?但是,孛儿帖接下来所说出的话语立刻解开了所有的疑虑。 “不必为我的改变而惊讶。做为永远守护着苍狼的白鹿,我不会允许任何与苍狼为敌者逍遥法外,即使他曾经是从我体内降生下来的人也不可容忍!” 哦!孛儿帖啊,无论你的外貌如何改变,但你的聪明、智慧、贤德、刚毅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去,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历久弥新,光彩照人! 成吉思汗怀着激荡的心情望着孛儿帖的背影,新婚之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豁埃马兰勒的心永远会向着孛儿帖赤那! “我的使命就是为你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去奔腾,去咆哮,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的消灭他们!” 孛儿帖正在实践她的诺言,舍弃了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而抚养长大的术赤! 过去,自己一直认为孛儿帖的最爱是术赤,现在想来,这种无端的猜忌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小肚鸡肠啊。孛儿帖关心术赤,是因为那时的术赤如果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就无法生存,她是在替自己尽到夫妻二人本应同尽的职责。 成吉思汗想到这里,看着孛儿帖的目光就愈发复杂起来。惭愧、内疚、感慨、怅惘……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中杂揉为无可名状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灵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孛儿帖道别,又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宫帐内。 第242章 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天下达了两条命令。前者是秘密的,派遣纳牙阿赶往北方的草原去执行;后者是公开的,命令所有的蒙古军再度集合,南征唐兀惕! 纪元1226年春天,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踏上了人生最后的征途。这位年逾花甲的伟大征服者决心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出征前夕,他得到了纳牙阿从北方传来的报告,那是由两名身着丧服的男子用悲凄的声音向他陈述的。一看到他们的装束,成吉思汗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大王子自从到达北方的草原后,就患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症,一直卧病不起。终于在去年八月怀着对大汗的思念与世长辞……” 在哀哭声中,成吉思汗木然呆立,失神的眼睛凝视在使者的脸上,许久不曾移开……忽然间,他抑面苍天,放声大笑,那笑声落在身边的侍从与众将耳中,却是那样的辛酸与凄凉。笑着……笑着……成吉思汗的双目之中流出了两道异样的液体,那液体直到流过颧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不是晶莹的泪,而是更浓的血! ——成吉思汗心痛术赤之死,竟是长笑当哭,双目流血! 他笑,因为术赤终于没有忘记自己对他的期许,虽死亦不曾放弃苍狼的荣誉! 他笑,因为自己居然失去了自信与洞察力,过度听信了流言蜚语而心生恶念! 他笑,更因为自己终于发现对术赤竟是爱入骨髓,即使是母亲、忽阑、者别、木华黎等人的死也不曾令他公然失态,术赤却使他忘记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 “为了术赤也要让唐兀惕人从这个世界上永久的消失!” 在这发自内心的呐喊声中,二十万蒙古大军如摇动大地的海啸般冲过两国之间的大戈壁,将唐兀惕的国土彻底淹没! 年底,当成吉思汗亲自布置下对唐兀惕最后的堡垒——国都兴庆府的大包围圈后,却在一次小规模狩猎中再度不幸坠马,从此一病不起,只得离开了前线,来到了今甘肃省六盘山麓南六十公里的清水县。立在这座静谧的山城城壁上,可以看到六盘山脉的南路分支巍峨挺立,将两条幽暗深邃的峡谷居中分隔。这两条峡谷,北面的是泾河,南边从城前流过的是渭河。成吉思汗在此地一边疗养,一边观注着对兴庆府的攻略。由于唐兀惕人的决死抵抗,战争一直持续到翌年的六月,末主李睍终于奉表请降。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降人,蒙古军中多数人认为还是按照老办法一律杀光,但也有人对这种粗暴的行为持反论,他们在大汗的病榻前发生了争执。 “都不要吵啦。” 成吉思汗出言制止了他们。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却足以平息任何骚动。 此时的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连翻个身子或是抬抬头都变得困难万分。每出一口气,都象有一种不知名的怪兽在吼叫。他想,这怪兽究竟在何处呢?渐渐地,当他的四肢终于迟滞到运转不灵和程度时,头脑反而愈发敏锐起来:怪兽原来就在自己的胸中,只要不呼吸,怪兽就会安静。这怪兽就是夺去他的健康的病。 他用散漫的目光去看耶律楚材,示意让他说话。现在这个时候,成吉思汗必须节约每一分体力,来为自己争得更多的时间。 “臣以为,百姓不可尽杀。”楚材的声音依旧宏亮有力,“只要善待他们,就能获得百倍的利益。向农民征收粮税,向商人征收商品税,对渔民征收水产税,对猎人征收山林税。如此,单从唐兀人的身上每年就可得银五十万两,绸缎八万匹,谷物四十万石!是每一年都可以得到啊!是一笔无穷无尽的财富,永远不会枯竭!” 在楚材慷慨陈说的时候,成吉思汗一直微阖着双目在仔细倾听,待楚材说罢,他才缓缓说道: “一切就照乌图合撒儿所说的办吧!去年我就说过,当五星汇聚之日来临的时候,我将停止一切的杀戮。现在看来,是时候啦。楚材,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完成吧。” “臣代天下百姓多谢大汗!” 楚材拜倒在地,心情亦是万分激动。多年来劝和止杀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你们这些人都要和楚材多学习,尤其是窝阔台,你不久就会继承我的地位,一定要多听听楚材的意见。” 窝阔台伏在榻首大恸道:“父汗,您不会有事的,您不会有事的!” “不要哭,我们蒙古的苍狼,只流血,从不流泪。”成吉思汗伸出虚弱的手,缓缓地摸上了窝阔台的头顶,说道,“老话说,石头从来不长皮,人不会永远活下去。只要你能继承我的事业,就等于我还活着,不是吗?” 他又唤过了拖雷,嘱咐道:“作为守灶的幼子,你要记住自己当年的誓言,作你兄长的耳目,时刻提醒他。诸子之中,以你最擅用兵,因此日后灭金的重任,你要担负起来。金国人的精兵集中在潼关,那里南有险山,北阻黄河,易守难攻,非朝夕可下。因此,我们必须向南边的宋人借道。宋金之间是世仇,只要许以平分金人土地,必能应允。那时,我军可迂回到金人的背后,直取开封。届时,金人纵然调用潼关之兵来援,也为时已晚。即使能够赶到,则兵马疲惫而不能战。如此,开封易破,金人必亡!” “儿臣谨记在心!” 拖雷的声音有些哑,自从父汗卧病以来,他每晚都会暗自忧伤哭泣,以至哭哑了嗓子。 “察合台在吗?”成吉思汗又发出了呼唤。 “儿臣在!” 如果说眼前这三子之中还有谁能保持一定的镇定,则非察合台莫数。在经历了巴米安丧子之痛,又被成吉思汗严禁哭泣后,他的泪腺似乎在那一刻就彻底干涸了。 “术赤死了,现在你是兄弟中的老大,我命令你和你的子孙掌管大札撒,使蒙古的后世子孙永远尊从它,不要背离它,如此则可国祚万代。” “喏!” “还有一件事情,算是我对你的请求。” 听到心中如神一般的父亲忽然说出请求二字,察合台几乎没反应过来。但是,他还是一字不匮地听清了成吉思汗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兄长生前与你有隙,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该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啦。我死之后,窝阔台要承继大位,不可能顾及他的领地。这样算来,只有你的领地与北方草原离得最近。听说我那继位的孙儿拔都是个英雄了得的孩子,还有贤德的母亲辅佐。不过,毕竟是孤儿寡母,又远在最前线,你一定要对他们善加关照,切莫再记旧怨。” “喏!” 说来也奇怪,在术赤生前,察合台无论怎样都看不起他,不停地憎恨与诅咒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然而,现在人死了,那些恨意却如风消逝,竟是涓滴无存。同时,他也领悟到父亲尽力弥合家族矛盾的良苦用心,因此回答的异常痛快,也相当坚定。 成吉思汗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宫帐门口走入了走入了大将脱伦扯必儿。他向榻上的成吉思汗躬身施礼道: “唐兀主顷身来降,献上金银器、童男女、骟马、骆驼等各色九九之数的礼物为觐见之礼。现均已至辕门之外,等候合罕的召见。” 成吉思汗厌恶地挥了挥手道: “我不想见这个反复小人,交给你按规矩办吧。” 脱伦心领神会,躬身施礼后即转身而去,不一时,帐幕外隐隐传来了阴哑的哭号,但只是那么短促的一声,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截断了。这种程度的骚动并未引动成吉思汗的半分关注,他继续交待着自己的遗言: “孩子们,为父今当命终与此,了无遗憾。凭借着万能的长生天之助,我为你们留下了一片庞大的国土。从全国之中央向四面出发,即使骑乘快马,也要走上整整一年。如果你们想保守下这片土地,则必须同心同德,共御强敌,用仁慈慷慨地态度的对待你们的部下,一心一意地拥护窝阔台的权威。记住,一定要团结,团结才能生存!团结……团结……团……” 言至于此,声已断绝……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溘然长逝,时当纪元1227年八月十八日。终年六十六岁。此时,正当他治世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尾声狼回家了尾声狼回家了 萧瑟秋风再临大地,蒙古草原满目荒夷。天地低昂,万物齐喑,风不吹,云生愁,阳光失去色彩,百鸟不再吟唱。一切的一切被无边的哀思所笼罩。 倏忽之间,在遥远的天地边缘出现了一支队伍。他们身穿丧服,护卫着中间的灵车,郁郁而行。他们知道,灵车上的棺椁中成殓着一位伟人的遗体,这位逝去的盖世英雄正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圣人物——成吉思汗。 大汗病逝后,按照他生前的意愿,将他运送回蒙古故乡安葬。从上路的第一天,人们就在哭泣,第九天的时候,泪水几乎殆尽。许多强壮的汉子哭着哭着就从马背上跌落,再也没能爬起来。最后,没有人再哭了,因为他们的泪腺已经彻底的干涸,沉淀下来的只有麻木与沉寂……哀莫大于心死,人们的心已随着成吉思汗的逝去而接近死亡的边缘…… 也许,这支队伍中唯一还保有些许活力的人只有走在灵车的前方,用嘶哑的嗓子反复不停地吟唱镇魂曲的客列古台,他是草原上公认的名歌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珊蛮。他的呜咽早已停止,形色一如枯槁。他的眼睛因为连续多日不眠而挂满了血丝。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他以长歌当哭,用锥心涕血的诗篇呼唤着那位远去的英灵: 呜呼,我主! 你是万民头顶掠过的雄鹰, 昨天,你岂非还翱翔在天宇? 呜呼,我主! 灵车咿呀呀的行, 今天却要载着你何处去? 第243章 呜呼,我主! 贤妻爱子世所罕, 你真的忍心离之而独去? 呜呼,我主! 忠臣良将愿为你效命, 你一朝弃之而不觉可惜? 呜呼,我主! 矫健的雄鹰展翅飞于天顶, 那不就是昨日你之伟岸躯? 呜呼,我主! 如骏马般跳跃狂奔行, 怎的倒地不起在须臾? 嫩绿的青草正逢春雨, 竟一夕暴风雨中被摧折? 六十六载征战擎大纛, 今将伫纛一统享太平, 何以离纛转身去, 你真的就此长眠而不起? 在这如泣如诉的歌声中,灵车咿呀……灵车咿呀……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列的是一对手持利刃的蒙古武士。后面的哀伤气氛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根本不足以影响他们如临大敌的戒备之姿。当然,他们所戒备的不是敢于袭击灵车的敌人。在蒙古一统的时代中,没有哪个人、哪个部落会生出冒犯伟大圣主在天之灵的行径。正如此后一位中亚历史学家所言:一个头顶金盘的男人从撒麻儿罕出发,徒步走到汗八里(元大都,今北京),也不会遭受任何劫夺与侵害(1)。那么,他们究竟在防备些什么呢? 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就在部队行进的前方,路旁一座敖包的背后突然闪出了一道人影。这个人出现在队伍的正面,就那样定定地伫立于原地,呆呆地望着那辆如众星捧月般的灵车。他的脸色异常古怪,似悲似喜,又似无动于衷。他只是那样沉默地伫立,等候着送葬队伍。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客列古台的歌声,而是呼啸飞旋而来的弯刀。凛冽的刀锋散发出慑人心魄的寒气与呻吟,毫不留情地刎过了他的脖颈。也许是刀锋过于锐利,直到自他的颈后脱出时,他那一抹浅浅的红线处竟无点滴血流。直到他的身体被另一位武士用长矛挑起,甩向路旁的时候,那颗业已与身体分家的首级才随着大片血花的绽放而冲上了半空…… “你归天去吧,到那里好好伺候我们的圣主去吧……” 这队骑士的首领阿巴该突然语塞。因为就在那首级飞过他眼前时,依稀可辨出其面容。 “亦勒赤台!” 阿巴该险些惊呼出声。但最终还是强自按耐了下去。他很想知道这个行踪诡秘,被大汗与耶律楚材所忌惮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因何闯到送葬队伍前领受这必死的一击。关于亦勒赤台的故事,在整个草原上至今仍是一个谜,而这个谜随着所有知情者或早已逝去,或讳莫如深而形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接触的秘密。只有在遥远的钦察草原上,才有些流动商人还记得一个拿出重金不断收买他们到此散播关于术赤的种种谣言。他每次出现的时候都蒙住脸孔,唯一与众不同的特征只有他那条空荡荡的袖管……但是,没有哪个人会相信,这个断臂的残废不但是西征的导火索,更是制造黄金家族第一场内部危机的始作俑者……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些,所以这个人的故事就像一个小小的漩涡,骤起骤灭于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之中…… 短暂的困惑过后,阿巴该立刻回到了自身所肩负的使命之上——为严密封锁成吉思汗去世的消息,将凡是迎面所遇到的任何活物(不论人或动物)尽皆杀死,一个不留! 执行任务的武士们又恢复了整齐的行军队形,正待继续前进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骚动。 “车轮被陷住了,大家用力推!” 随着纳牙阿的一声令下,立刻有十几个人聚集到灵车左右,一齐用力,试图推动车辆,继续未完的前途。赶车人在前面奋力拉扯着驾辕的马匹,口中发出有节奏的吆喝声。可是,无论人怎样用力,马怎样使劲,被陷的灵车依旧纹丝不动。 “再上来几个!” 纳牙阿自己也翻身下马,加入了推车者的行列之中。可是,人多了一倍,驾辕的马也加了两匹,灵车还是动弹不得。 “别乱来,这不是普通的陷车啊,这是大汗的灵魂有话要说!” 客列古台的话使得焦虑万分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动作,无数道目光同时汇聚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们看到,那位珊蛮左顾右盼了一阵,忽然指着路边的敖包大声说道: “看啊,这是圣主金碑敖包啊!” 听到金碑敖包四字,纳牙阿立刻顿悟。当成吉思汗最后一次出征西夏的时候,曾经路过此地。当时正值春日,草原微笑的时节,周遭的美景令人心醉,就连成吉思汗的眼球也被吸引住了,以至于不小心将手指的御鞭掉落在地。 “是这里,就是这里!看啊,此地何其非凡啊!”成吉思汗兴致高涨,“那土如黄金,水清如翠,牧草流油,马壮羊肥。此地头枕黄河,身卧高原,手握天柄,眼望苍天,恰恰是英雄葬身之地,长眠之所!” 于是,秉承大汗的旨意,大军暂停前进,一齐动手,用十万块石头堆砌了这座巨大的敖包——阿拉坦甘地利敖包,成吉思汗则为此地命名为“伊金霍洛”(2)。 “究竟该怎么办?难道圣主不想回家乡了吗?” 纳牙阿向珊蛮问道。客列古台没有回答他,却走到灵车前,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呜呼,我主! 一代人杰, 天之骄子, 受长生天之遣, 降临人世, 你要抛弃最忠实的百姓吗? 你要离开最勇敢当将士吗? 你有—— 富饶美丽的家乡, 还有我们贤德无双的圣后, 坚如磐石之政权, 精心制订之札撒。 昔日如星散落的百姓, 今已十户为一体。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你有—— 威严之宫殿, 心爱之嫔妃, 华丽之金帐, 正义奠基的社稷!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斡难河畔迭里温孛勒答合, 印下你孩提时代之足迹, 那里是你生长的土地, 那里的泉水曾将你哺育! 那里有众多蒙古兄弟, 那里有你的臣属、家族与亲戚。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可曾记九足白旄之大纛, 隆隆雷鸣之鼙鼓, 声震千里之号角, 清韵悠长之牧笛, 克鲁涟河畔之青草, 是你荣登汗位之宝地!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孛儿帖圣后,是你结发之爱妻, 盛友如云,终身不渝之友谊, 天下一家,团结伟大之民族, 强盛无匹,巩固安定之社稷!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呜呼,我主! 你为何要放弃蒙古之百姓? 只因此地之风和日丽? 难道唐兀百姓更合你的心意? 抑或西夏王后娇媚使得你欣喜? 呜呼,我主! 我等无能再为你去做盾牌, 但求运回你高贵无比之躯体, 将你不朽之躯交予你爱妻, 以慰渴望悬念百姓之心意。 呜呼,我主 魂其来兮,请就行,莫迟疑!” 一曲歌罢,似乎感到了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加入了推车者的行列之中,纹丝不动的灵车终于再度咿呀前行了…… 然而,对于此处为成吉思汗所留恋的土地又不可随意离去,于是在征得诸位那颜的许可后,人们取下了九足白旄大纛顶端的速勒迭神器留在了敖包上,以示永志不忘之意。 就这样,经历了不平静地旅途后,灵车终于抵达了克鲁涟河畔的大斡儿朵。此刻,秘而不宣的禁令才告正式解除。人们将灵柩抬入了孛儿帖的帐幕之中,在那里进行了为期一日的悼念活动。孛儿帖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因此表现得相当平静。她以节制的哭泣向亡故的夫君致哀,得体有礼地接待了所有吊唁者。然后,她与守灵的重臣们无言而坐,默默地渡过了一个静谧的无眠之夜…… 翌日,灵柩被依次送入其他嫔妃的帐幕之中,个人面对灵柩的态度也各自不同,然而悲凄之心却是一致的,甚至于那位已经在冷宫中苦熬了数十年的前乃蛮皇后古儿别速也不禁号啕大哭。至于她是在怀念成吉思汗还是为自己今后的黯淡前途而流泪,就只有长生青天才知道了…… 经过一个月的轮转后,灵柩终于回到了如今已人去屋空的黄金宫帐之中,并长久地停留于此地,接受来自帝国各地的吊唁者的参拜。随着讣告次第传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这里汇聚过来。黄金宫帐每天都会有人进入,而整个蒙古高原则化作了悲伤的海洋。许多吊唁者几乎要花上两、三个月才能到达这里,但是他们还是络绎不绝地赶来,为赐予自己恩惠与荣耀的人致以最后的敬意…… 旷日持久的丧礼终于在半年后告一段落,人们将成吉思汗的灵柩再度装上马车,前往其生前为自己所指定的墓地而去。那就是巍然屹立于三河之源头上的神圣之地——不儿罕山麓上生满苍翠树木的坡地。那棵大树下,地面已被掘开一个大大的坑,灵柩被安稳地放落其中。之后,众人再度跪拜,每个人都对灵柩留下了最后一瞥,这才用土覆盖起来。再之后,一队骑兵纵马而立,在墓地上来往奔驰了许久,直至将整个墓地踏平,外面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为了日后可以再次前来拜祭,人们特意挑选了一对骆驼母子。当着母骆驼的面,小骆驼被杀死在墓地上,血深深的渗入土质之中。以后,母骆驼就会凭借着嗅觉,将人们带到这里来。当十数年后,母骆驼一命归西后,此地就再也无人可以找到了…… 苍翠的冷杉、雪松和落叶松带着泰加森林的韵味,将成吉思汗的身体紧紧揽入它们的怀抱,一如当年的蒙古先人们走出它们的怀抱,繁盛于草原……生于斯,则归于斯,一个轮回,一个宿命…… 北方的森林依旧冰封雪冻,南方的戈壁依旧酷热荒凉,环绕三面的高山依旧雄威挺拔,它们精心的呵护着草原,拥抱着草原…… 春来了,草原繁花似锦;夏至了,热风如期而至;秋未去,已是万物肃杀;冬将至,如席雪片飞舞……只有黑羽金睛的雄鹰无论何时也会翱翔于天际……据说,那是成吉思汗精魂的化身,只有幸运的人才会偶然惊鸿一瞥,并因此而获得天赐的吉祥…… 然而,无论是怎样一个传说,怎样一种渴望,我们都不必过于理会。 第244章 我们只需要知道,狼,已经回家了,一切平安,别来无恙……——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