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没有蝉鸣》 001蝉鸣声 “奶奶、奶奶!” 邵遥在雕花铁门外蹦蹦跳,七月艳阳从茂密的树冠中间穿过,在她长了零星小雀斑的脸颊上洒落星光砂糖。 她扯下鸭舌帽,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一头短且卷的黑发欢快跳动。 他们家的遗传基因太强了,从爷爷到爸爸,再到她,全是自然卷。 “你看看你女儿,再过一年就上大学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唐菀边锁车,边向丈夫笑着说。 “像小孩就像小孩呗,”邵杉杉咧开嘴笑,他拉起女儿贴了一堆贴纸的银黑色行李箱,往母亲的联排小别墅走。 木门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清脆地唱,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从红砖楼梯上疾步走下,笑意盈盈:“来啦来啦,你这么大声,住街尾的街坊都要听见你的声音啦。” 果不其然,斜对面的屋子二楼的窗户“哗啦啦”被推开,中年妇女从内探出头,声音洪亮:“小遥来奶奶家过暑假啦?” 邵遥转过头,挥挥手:“对啊,我回来住两个月!” “那你这两个月得闲的话,就帮忙盯一下我家雄仔的功课好不好?” “好啊,无问题!” 纪霭打开铁门,也抬头与邻居打了声招呼:“吃饭了没啊?” 杨母连连摇头:“还没啊,雄仔同他爷爷去了水库钓鱼!” “哦!” 邵遥进门后立刻揽住奶奶的臂弯,前倾身子,嗅了嗅。 老太太身上的围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气,邵遥开心道:“是卤水鸡翼啊!” 纪霭拍拍搭在臂弯上的手,笑道:“对啊,你昨晚说要吃的嘛。” 邵遥歪着脑袋,倒在奶奶肩膀撒娇:“嘻嘻嘻嘻,奶奶最好了。” 联排别墅与隔壁邻居的屋子相连,花园小院有攀满爬山虎的黑金色铁栏杆做区隔。 视线越过铸铁栏杆上端的尖刺,邵遥看向隔壁的别墅。 这栋别墅空置了十几年,这时竟有搬家人员抬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陆续进屋。 邵遥好奇问:“奶奶,这隔壁屋终于卖了啊?还是租出去了?” 纪霭摇摇头:“不知道呢,从清明后就在装修了,这两天开始搬东西了。” 邵遥“哦”了一声。 以前听爸爸说,在爸爸大学时,爷爷奶奶把市区的一套老房子卖了,搬来春晖园这边住。 原先隔壁这户的邻居是一家三口,后来移民了,这栋别墅也易了主,但长年空置着,没见有人来住过,只有爬山虎无声无息地往上攀爬。 邵遥从小是在奶奶家长大的,父母在市区工作,照顾不了她,直到初中为了上一所重点中学,邵遥才迁回市区房子的户口里,也离开了奶奶家。 但每个长假期她都会回来这边住,与儿时一帮小伙伴一块儿玩。 童言无忌,以前他们一群小屁孩还总开玩笑说,也不知道这隔壁屋子里头是不是闹鬼了,才一直没人住。 一行人进了屋子后,唐菀主动问:“妈,我来厨房帮你吧?” “不用不用,你们休息一下,洗洗脸洗洗手,很快就能吃。”纪霭挥挥手往厨房走,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儿子,要不你先给你爸上柱香吧。” 邵杉杉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冲邵遥扬扬下巴:“小遥,给爷爷上柱香。” 邵遥学父亲说话:“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唐菀在一旁捂着嘴笑。 邵遥跟着父亲来到佛龛前。 爷爷邵滨海是在她初二那年因病离世的,相框里的爷爷笑颜依旧,线香白烟袅袅。 邵遥还能清楚记得,小学时只要是爷爷来接她放学,不用撒娇哀求,爷爷就会给她买雪糕。 一大一小各自舔着手里的雪糕,踩着夕阳回家,还要在进家门前互相检查对方的嘴角有没有留下偷吃的痕迹,以免被奶奶训斥。 邵遥也能记得,爷爷躺在白色病房里,与奶奶十指牢牢紧扣的画面。 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向来温柔坚强的奶奶哭泣。 奶奶哭得很安静,泪水一颗颗往下掉,打在两人相握的手背上。 爸爸已经忍受不住,双眼通红地跑出了病房,邵遥也被妈妈拉着离开了病房。 门掩上之前,邵遥听见爷爷虚弱的声音。 “你要好好的啊,想做什么就去做,别让自己留下遗憾。” 爷爷大概是这样说的吧。 两父女上完香,饭菜也上了桌,纪霭呼唤他们洗手吃饭。 除了邵遥指名要吃的卤水鸡翅,还有奶奶的几道拿手好菜。 芥蓝炒牛肉,红烧九节虾,银鱼煎金蛋,椒盐小排骨,人参乌鸡汤,丰盛得让邵遥咿哇鬼叫,蹦蹦跳跳着高呼“奶奶万岁”。 ——如果现在是冬天,邵遥还能吃上南乳羊腩煲。 每年秋冬时奶奶做羊腩煲,她和爸爸都得人均两碗饭。 煨在砂锅里的汤汁端上桌时还冒着泡,羊肉肥瘦相间,浸满腐乳酱香,不膻不韧,软却弹牙。 炸支竹是她的挚爱,浸满汤汁软滑咸香,筷子再往里探,还能挖到宝。 奶奶会挑小个头的马蹄,去皮后一起煲,刚夹起时不能直接塞进嘴里,舌尖会被烫坏掉,摊凉一些再吃,爽口甜脆。 纪霭给孙女布菜,语气心疼:“胃口是挺好的呀,但怎么净长个子不长肉啊?” 这几年邵遥就像抽穗的麦子,身高年年增长,今年更是剑指一米八的大关,校服一年一换,而体重却没怎么往上蹦,买的大码校服,裤子长度是够了,可衣服又松垮得不像样。 她不是小鸟胃,饭量不比男生少,但就是吃不胖。 同学们总羡慕她又高又瘦,说她是“超模”身材,只有邵遥自己知道,她好羡慕那些身材玲珑、长发飘飘的姑娘们,她们看上去好像甜甜的棉花糖,而她杵在那儿就像一根电线杆。 同级生里有那么几个发育较好的姑娘,邵遥每次见到她们,目光都跟那些臭男生一样,落在对方逶迤起伏的曲线上。 再低头看看自己,几乎是一马平川。 邵遥心里叹了口气,筷子夹起第三根鸡翅。 “叮咚——”门铃响了。 邵遥抬头看了眼门口的监控:“啊,奶奶,是雄仔爷爷来了。” 纪霭放下筷子:“你们吃,我出去看看。” 很快奶奶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水,一尾不小的黑鱼游在水中,嘴巴一开一合吐着泡。 纪霭拿着鱼走进厨房:“雄仔爷爷说钓到两条鱼,给我们一条。” 唐菀回头,见婆婆进了厨房,赶紧压低声音问丈夫:“你说,隔壁老爷子三天两头就给咱妈献殷勤,不会是想和她搞黄昏恋吧?” 邵杉杉扒了口饭,细声嘟囔:“不会吧……” 邵遥夹起第四根鸡翅,没敢跟父母说,除了雄仔爷爷,隔壁街的明仔爷爷也经常给奶奶送东西。 邵杉杉夫妻吃完午饭就得回市区,邵遥送走父母,将行李抬进自己三楼的房间。 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没有改变,奶奶帮她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床一桌一椅,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床柜上摆着型号有点儿旧的家居智能平板电脑,床品散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干净味道,邵遥走到书桌旁,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桌子上方挂墙的书柜里。 柜子有三层,上面两层整整齐齐地码着她搬家时没带走的毛绒公仔和旅行纪念品。 而最下方的那一层,摆着几个奖杯和不少奖牌,金的银的铜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视线沿着奖杯上刻字的凹槽一笔一画写过去,邵遥看了一会儿,才走去收拾行李。 她带来的行李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就是手机一直有新的信息进来,“叮咚叮咚”声响。 邵遥正忙着把衣服挂进衣柜里,语音唤醒手机里的AI,很快,AI将未读的信息投射在白墙上,并询问她是否需要自动播放信息。 是杨楚雄在群里问傍晚要不要一起去游泳,其他人一一响应。 邵遥回了句“OK”,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新买的复古款泳衣。 收拾好东西后,她有些口渴,下楼拿可乐时,看见奶奶在客厅的摇椅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摇椅旁,将奶奶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再走回楼上。 三楼除了她的房间,还有一个小书房连接着小露台。 书房里有地顶天的几面大书柜,装的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前的书——在现在这个“无纸化”的时代里,纸书成了“老古董”。 除了书柜,还有一面置物柜里放满了CD,墙上挂着一部古老的walkman随身听。 邵遥很小就听爷爷说过,这些都是奶奶的收藏。 这个年代的歌手无论老中青,都很少再出实体CD了,市面上推出的基本都是电子数字专辑。 顶流明星们还会推出全息影像MV,粉丝们可以在家里用全息投影播放,与自家爱豆一起共舞。 科技是越来越发达,但也越来越悬浮,邵遥还是比较喜欢奶奶的这些收藏品,经常在书房里一呆就呆上大半天,翻翻以前的小说,听听那些老歌。 她取下walkman,从CD柜中挑了一张专辑,放进光碟,插上线控,戴上耳机。 机子“滋啦啦”地运行起来,很快从耳机里传出歌曲,邵遥一边调整着线控的大小音量,一边拉开落地窗,走出露台。 正午的别墅区是安静的,没有人声车声,所以显得四周的蝉鸣声格外呱噪吵闹,古老的线控耳机没有降噪功能,邵遥只好把音量再调大一些。 机子真的老了,3.5mm的耳机接口又有些失灵,她调了许久,音质才勉强清晰起来。 阳光虽毒辣,但与“发烧”的那几年相比,今年的温度就算相当宜人了,大家不会“见光”就“死”。 夏风裹挟着温烫,吹拂着邵遥耳畔的小卷毛。 她跟着CD里的声音轻哼。 “若到某天尚可合照,头上多稀疏都美妙,肥胖或者眉毛渐少,一切外表都不重要……*” 一首歌还没唱完,邵遥突然从夏风里闻到了烟味,她噤了声。 露台与隔壁别墅也是相连的,两个露台只在中间隔了一道两米高的矮墙。 她抿着唇,走到栏杆处,往前倾身,悄悄地探出脑袋。 没料到,竟会直直撞进一双眸子里。 ————作者的废话———— 《有个人》@张学友 编编说po这边可以发,那就一起同步吧 这本慢热,清水,走剧情为主,但后期还是有肉滴 遥远两人的岁数比原来的版本往上调了一点点(想要他们能尽快贴贴) 一些设定也有了改动,回头会把《如》的番外五也修改一下~~ 002浅蓝色 是个男生。 对方看起来年龄并没有大她多少,手肘撑在栏杆处,修长手指夹一根香烟,也斜着脑袋,看向她。 邵遥脑子顿时空白一片,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鬼屋”里见到活生生的人,小嘴开开合合好久也没蹦出一个字。 目光已经四处溜达了。 男生皮肤白皙,头发偏棕,鼻梁高挺,眉眼狭长,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领口干净不松垮。 ——为什么会留意到领口呢? 因为那处挂着一副墨镜,湖蓝色的镜片半透,半月形的外观极具辨识度,邵遥一眼就认出,这是“新世纪”前段时间刚推出就掀起热议的全新型号智能眼镜。 这玩意儿有市无价,因为它本来就是未发售的商品,目前只有“新世纪”里被选中的一小部分用户获得了邀请,可以提前拥有并体验这支眼镜。 当然,用户们也需要将使用感受、改进建议等反馈回“新世纪”公司。 邵遥一直没出声,倒是男生先开了口:“是不是我打扰到你唱歌了?你可以继续唱的。” 他的话语里带了些许口音,ABC的那种。 字词句都含在口腔里,被唇齿嚼得绵软。 “不是不是,我只是还没习惯隔壁有人在。”邵遥把随身听按下暂停,眨了眨眼问,“你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白衣少年捏着烟头往黑铁栏杆上摁,火星溅起:“算是吧,这是我grandpa的房子,他突然想搬过来住,我爸叫我过来陪陪他。” 唔,真的是ABC,非得中英文夹杂着说话。 邵遥心里悄悄嘀咕,直觉这新邻居估计不大好相处,但她作为这一片的“孩子王”,还是大方主动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邵遥,遥远的遥,你呢?” 对方挑了挑眉,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我叫‘Frank’。” “你不是羊城人吧?” “嗯,我从墨尔本回来的。” “哦——”邵遥拉了长长的一声。 两人的初次对话很简短,因为Frank听见他爷爷在屋内喊他。 他朝邵遥点点头示意告辞,转身要走的时候,邵遥才发现,他一双眸子是浅蓝色的。 在阳光下的眼珠子几近透明,似游泳池里清澈见底的池水,漾着波光。 如若从高空往下跳,溅起的水花冰凉清爽。 邵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少年一双眼睛,联想到那么远的地方。 等她回过神,露台上只剩淡淡烟草味道,被阳光曝晒得干燥,仿佛只要两指一碾,空气里就会再燃起一颗两颗的火星。 喉咙莫名有些发痒。 咕噜往下咽可乐的时候,邵遥皱起鼻尖心想,纸烟的味道可真呛人。 邵遥下楼的时候,奶奶已经醒了,正在厨房里切着水果。 “奶奶,你怎么就睡这么一小会儿啊?”邵遥走到奶奶身后,细长手臂银鱼般溜过去,偷了一块芒果,含进嘴里,“哇,好甜!” 其实是有些酸的,但也是因为这一丝丝的酸,显得果肉格外香甜。 ——如今大型超市里贩售的水果大多数都产自一个又一个的人工农场。 农作物培养舱里可以调整气候,调整温度,调整土壤,在那里养出来的果子从个头到形状、口感到味道,都是SSS最高等级,那些口味稍次、形状稍磕碜的水果,都会在采收时被直接淘汰。 而那些长相有瑕疵、大小有差异、味道没那么甜的果物,才是真正的天然种植,没有智能和数据的介入,不催熟,不高产,全凭一方水土滋养。 如今百姓们常说起一句话,说那些能平安健康成长的农作物,才是“老天爷赏饭吃”。 “老人家年纪大,睡不了那么久。”纪霭笑起来时,眼角会陷下去几道温柔的沟壑,“我想着你还在睡,就没上楼喊你。冰箱里还有草莓,也是在农贸市场买的,想吃的话去拿出来,一并洗了。” “好!” 邵遥像只鸟儿扑过去打开冰箱,取出草莓:“对了,奶奶,我刚见到了隔壁新搬来的邻居了。” “啊?在哪里见到的?” “在露台。” 邵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奶奶,说那少年有些奇怪的口音,说他可能是个混血儿。 “他家条件应该挺好,还能抽纸烟呢……我都有好久没见人抽纸烟啦,又贵又难买……他说他从澳洲回来的,墨尔本,现在和他爷爷一起住在隔壁。” 邵遥捻起刚洗好去蒂的草莓,丢进嘴里嚼,偏酸的口感让她一张小脸瞬间皱成酸梅干,一时没留意到,奶奶的肩膀忽然颤了一下。 纪霭低头擦着湿漉漉的手,问:“小遥,你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 邵遥嚼着草莓,声音囫囵:“嗯,墨尔本。” “他叫什么名字啊?” “Frank,他只给了个英文名,中文名不知哦。”邵遥再捻一颗草莓,送到老太太嘴边,“怎么啦奶奶?” “没什么,就问问。既然是邻居,以后可得好好相处。” 纪霭咬住草莓,“嘶”了一声:“哎哟,酸得我假牙都要掉了。” 邵遥哈哈大笑:“你哪来的假牙啊!” 傍晚夕阳渐落,邵遥准备出门去游泳,纪霭叮嘱她做好防晒,再给她泡了一大壶陈皮茶,让她游完泳了和小伙伴们分着喝,能消暑。 邵遥踢着人字拖,一手勾着泳帽和泳镜,另一手拎着大号保温壶。 她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只在泳衣外面搭了件薄防晒衣,两根细腿儿曝露在空气中,被橘色的残烟落日一寸寸舔吻。 她走到斜对面的杨楚雄家,也不按门铃,直接仰起脖子,对着房子大喊:“雄仔!走啦!” 屋内很快传出另外一声大喊:“我正在开大!你等我一下!” 邵遥“咯咯”声笑,骂了句“懒人屎尿多”。 一转身,竟见她的新邻居,法兰什么克,与一位老先生站在院子里,两人都默默地看着她。 轰—— 双颊一下烧得比脚底的水泥地还要烫,邵遥浑身僵硬地举起手,打了声招呼:“嗨、嗨……” “嗨,又见面了。”少年笑着也挥挥手,转过脸对身边的老人介绍,“爷爷,这是住我们隔壁的邻居。” 老先生提起嘴角,对着她笑了笑:“你好啊。” 邵遥急忙朝他们家走过去,并打量着这位看起来还蛮年轻的“grandpa”。 老先生没有刻意染发,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齐,眼角嘴角都有皱纹,但眼神深邃明亮。 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西裤,没有打领带,倒是挂了副眼镜在胸前。 邵遥猜想应该是老花眼镜。 而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拐杖,黑胡桃木在夕阳照耀下泛着光。 “爷爷好,我叫邵遥,遥远的遥。” 她颌首自我介绍,这时又想起自己衣着太随意,赶紧伸手抻直了防晒衣,遮挡住泳装下摆。 这防晒衣是去年买的,今年已经短了一截。 “哦?你叫小遥啊?”老人眉眼温柔,淡笑道,“那你同这小子的名字还挺接近的。” 邵遥眨眨眼:“是吗?我只知道他叫Frank。” 老人提起拐杖往孙子小腿敲过去:“他叫黎远。” 黎远也不躲,爷爷没用什么力气,不痛不痒的。 他重新做了自我介绍:“嗯,我叫黎远,黎明的黎,遥远的远。” 邵遥站在门口看着他。 刚才在露台光顾着出神,这时才发现少年好高,竟比她高出快一个头,能和“大只佬”杨楚雄一较高下,但身型又比杨楚雄精瘦一些。 “小遥,明天起我们俩爷孙就搬过来这边住了,到时候还请你多多指教。”老人一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背,“黎远从小在澳洲长大,在国内没什么朋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同他做朋友。” “爷爷!”黎远有些不满,径直翻了个白眼。 少年谈不上友善的态度让邵遥在心里也翻了个白眼,但她面上不显,还是礼貌乖巧地回答:“爷爷你放心,这片街区的街坊邻居都很容易相处的,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按我们家的门铃。” 黎远从上至下扫视一眼女孩的装扮,问:“你要去游泳?” “对啊。” 邵遥一只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又扯了一下防晒衣。 黎远挑眉:“这里有游泳池?” 作为“地主”的邵遥发出诚心邀请:“当然有啦,你要同我们一起去吗?附近的小孩都会去。” 黎远叹了口气,又耸耸肩,说:“行吧,反正我也没事情做,跟你一起去看看环境呗。” 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邵遥面上还挂着笑,心里腹诽,既然觉得勉强那就别去了啊! “小遥,我行啦,可以走了!” 杨楚雄从自己家里跑出来,他也是个不计较形象的,边跑边扯着自己的沙滩裤裤腰带。 但他一见到邵遥旁边站着个面生的男孩,立刻警铃大作,皱着浓眉问:“他是谁?” 邵遥指指身后的屋子:“是新搬来的邻居,我带他去认认泳池的路,他叫黎远。黎远,这位是杨楚雄。” “走吧走吧,其他人已经到了。”邵遥与老人道别,“爷爷再见。” 杨楚雄也跟老人点点头,迈开长腿几步就跟上她,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原来就是他们住进那闹鬼的房子啊。” “嘘——别乱说话!”邵遥呲牙咧嘴。 她偷偷回头,眼角余光里是边走边低头看手机的男生。 夕阳浓烈如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长到快要触及她的脚后跟。 于是她快走了两步。 黎彦握着拐杖,目送几个孩子远去,直到快看不清人影了,才收回视线。 他侧过脸,看向邻居家。 西式小洋房被余晖温柔地笼在怀里,门口屋檐下挂着一串贝壳风铃,傍晚的风吹过来,风铃叮当,树叶沙沙。 吹来的还有许多回忆与过往。 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把刚才解开的领扣重新扣上,将老花眼镜收进衬衫胸袋中。 接着是手中的拐杖。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拐杖,慢慢挪着还不太灵活的左腿往门外走。 手指才刚按下门铃,黎彦的喉咙已经泛酸了。 他有些不敢看门铃上的摄像头,隔了这么多年,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见到他。 嘟—— 门铃响了一会儿,才有接通通话的信号声。 门内的人拿起电话,却一直没有开口。 心跳七上八下,黎彦明显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往上飙升。 说不定这么下去,他又要脑梗一次。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凝视着摄像头,哑着嗓子说:“是我。” 003新世纪 傍晚的街区路上行人不少,在半空飞行的无人机也多起来。 市郊的生活节奏比市中心缓慢一些,仿佛连无人机飞行的速度都要慢了许多,机器上方载着居民的包裹,晃晃悠悠地飞往设定好的目的地。 居民多是熟悉的面孔,邵遥趿拉着拖鞋,一路上与不少街坊打了招呼,苏伯伯张大婶陈爷爷林阿婆…… 每个街坊见到她,第一句话都是“高妹你是不是又长高啦”。 杨楚雄帮邵遥拎那壶陈皮茶,撇了撇嘴,嘟囔道:“你再这么高下去,以后得找多高的男朋友才行啊?” “啊?身高是我能控制的事吗?”邵遥乜他一眼,但少女的心里还真有个标准,“等我上大学的时候估计要超一米八了,那对方怎么也得有个一米九、一米九五的,才能衬得上我喽。” 杨楚雄“嘁”一声:“在南方能有多少个人有这身高?有一米八都算不错了。” 他屈指揉了一下发痒鼻尖:“你看我们那群男生,也就只有我长得高一些。” 邵遥没怎么过脑子,脱口而出:“也不是啊,你看那位新邻居,个头也挺高的。你现在多高啊?我怎么感觉他比你还高,得有一米九出头了吧?” 杨楚雄先是一愣,很快瞪圆了眼,咬着槽牙反驳:“乱讲啊!他哪有比我高?!” 说着,杨楚雄回过头,那家伙走得慢,离他们已落下一小段距离。 他走路的样子懒懒散散的,双手插兜,嘴角微勾,不知在和谁聊着天,戴着个弯月形的…… 眼睛和嘴巴一起越睁越大,杨楚雄不敢相信,说话都结巴了:“那、那那、他戴的那是……?!” “嗯……应该是‘新世纪’内测中的那支眼镜。” 见杨楚雄看得眼珠子都要跌下来,邵遥莫名觉得丢脸,赶紧抬手摁住杨楚雄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转回来:“看路啦!别总盯着人看……” 杨楚雄不死心,耸肩回头,鬼鬼祟祟地扫看一眼。 “我顶!”他压低声音嘀咕,“他怎么会有眼镜的?市面上有仿货卖了吗?” “我看不像假的。” “那他怎么会有啊?全世界范围内只给了几百个人耶。” “你这问题也够奇怪啊。”邵遥蹙眉反问,“为什么他不能是那几百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杨楚雄挠了几下短寸发顶,对这新邻居越来越好奇:“那他得是某方面的‘大佬’才能得到邀请……你知道他在‘新世纪’里是什么身份吗?” “我哪知道啊!没多久之前,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邵遥翻了个白眼,“而且我都快一年没有登过社区了,如今的我沉迷学习、认真求学,不像你早早就被保送,想什么时候玩,就能什么时候玩。” “咳咳——” 杨楚雄清了清喉咙,“虽然有保送,但也不是直接躺平摆烂啊,还不是得考文化?哦,我妈还说要你帮我辅导一下功课,她跟你提过了吧?” 邵遥长叹一口气,感觉接了个烫手山芋:“有,从明天开始吧。” 杨楚雄忍不住提起嘴角:“那去你家,还是来我家啊?” “来我家吧,你那房间……”邵遥连连摇头,嫌弃得不行。 十七八岁的男体育生的房间,肯定又臭又乱堪比狗窝。 “诶,你这什么意思啊!我现在都有在整理的!” 杨楚雄支起手肘想往常一样撞她,邵遥反应敏捷,立刻后仰身子并往后退了两步。 杨楚雄一时没刹住,反而狼狈踉跄了两步,“诶诶”大声叫。 邵遥冲他做了个鬼脸,语气嘚瑟:“嘿嘿,想阴我?没门!” 胶底拖鞋踩在被树叶筛成细屑的夕阳里,“啪嗒啪嗒”声比道路两旁鼓噪蝉鸣声还要响亮。 智能眼镜的耳机是骨传导式的,阻挡不了太多的环境噪音,黎远食指在镜架上轻划一下,右眼显示屏的对比度下降,可视范围很快变得透明。 看着前方不知何时打闹起来的少年人,他眉心微挑。 “……Imhotep?哈喽,你还在线上吗?” 耳机里的声音让黎远回神,他回复对方:“在,你继续说。” 他没有把眼镜显示屏的对比度调回来,能清楚看见他的两个新邻居一路蹦蹦跳跳。 不知道聊到什么,两人相继跳得老高,你拍一下我的肩膀,我拍一下你的脑袋。 黎远分了心,心想,这俩小孩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吧? 叫“小遥”的那个姑娘,伸直手臂跳起,就能摸到头顶上金箔般的树叶。 那防晒衣长度不太够,随着她的动作往上蹿。 灌进了风,轻飘飘的。 隔着湖蓝色的镜片,黎远忽然有种不大真实的错觉。 仿佛看见了水缸里的水母,鲜橙般的颜色,在水里上下漂浮,触须长且白。 黎远跟通话中的人说了声“晚上再谈”,退出社区下线。 等那只“水母”又往上蹦了一次,黎远忽然开口:“喂,泳池还有多远啊?” 邵遥被吓一跳,落地时差点儿顺拐。 杨楚雄替她回答,指着前方说:“到啦。” 泳池在夏季会对整个街区的住户开放,正值酷暑,大小两个泳池里都泡着不少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小。 泳池砖是湖蓝马赛克,二三十年前流行的风格,跳板被日光晒得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其他设施看出有保养和局部翻新,但还是有些岁月了。 清洁消毒剂的味道略浓,黎远摘下眼镜,折起眼镜腿儿挂在领口,多少有些不适应新的环境,但他面上不显。 黎远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爷爷打算在这儿养老。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可能是图这里清静? 中午他在露台抽烟时,四周静谧,除了人造蝉鸣,没有其他嘈杂声响,无人机和巡逻车也等到两三点后才开始出现。 所以当隔壁屋有人在轻声哼唱那首粤语老歌时,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呐,新邻居,你如果之后想要游泳,得先去管理处办卡交钱,才能得到权限,之后扫脸进场就可以了。”杨楚雄已经找到下了池子的同伴们,举手朝他们挥了挥,继续跟黎远介绍,“这边是儿童池,那边的大池深三米,泳帽泳镜最好得戴,禁止裸泳哦。” 黎远边走边环顾四周:“那‘人鱼衣’呢?” 邵遥已经戴好泳帽了,正调整着泳镜,闻言,抬眸看他:“‘人鱼衣’是没禁止啦。” “那怎么没见人使用?” “人鱼衣”是这两年在市面上常卖断货的黑科技泳衣。 说是泳衣,其实它只有五根软带,不分性别、不分身材、不分年龄,使用者只需要在颈部、手腕、脚腕各佩戴上一根软带,再摁一下颈后的按钮,就会有一片片“鱼鳞”覆在使用者的身体上,最后形成密不透风的全覆盖式泳衣,包括双足和十指。 当初“人鱼衣”还未量产、只有概念样衣时,邵遥给奶奶看过产品发布会的视频,奶奶挺惊讶,说这和她们小时候看的动画片《美少女战士》里的变身过程好像,只是差蝴蝶结和裙摆而已。 “人鱼衣”贴服人体曲线,宛如肌肤再生,可以按个人需求改变“鱼鳞”的显色,使用时可选择「漂浮」模式或「深潜」模式。 简单点儿说,穿上它,陆上旱鸭能瞬间成海底蛟龙。 “那东西那么贵,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 泳池边的公共躺椅数量很少,同伴们霸占了一只用来放衣服和浴巾,邵遥脱了防晒衣抛上去,继续说,“而且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追求新科技,平平淡淡才是真!” 她身上的泳衣是仿旗袍的样式,一整片的墨绿色,轻盈裹着少女的纤瘦匀称,似茂密苔藓覆着一颗洁白鹅卵石。 只在锁骨位置有一小颗水滴形状的镂空。 直角肩,天鹅颈,双腿笔直修长,大腿往上,有挺翘浑圆的曲线。 她逆在最后一抹残阳中,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花,被火苗燎过,边缘微卷。 池子里的几人游到池边,其中一个男生冲岸上的两人泼了一捧水:“你俩怎么这么晚才来!” “杨楚雄他开大啊,他的屁股一黏上马桶就、唔——”邵遥刚说一半,就被杨楚雄捂住嘴。 “你一个女孩子,说话能不能斯文一点啊!”杨楚雄脸都烫了。 跟在杨楚雄和邵遥身后的那张陌生面孔引起了少年人们的注意,泼水的那个男生抬起泳镜,好奇问道:“这位是?” 邵遥毫不客气地撞开杨楚雄,“负责任”地介绍道:“他叫黎远,新搬来的,就住在我家隔壁,就是雄仔家对面门。” 少年人们先后发出惊呼声,黎远又听见“鬼屋”这个词儿。 女孩的葱白指尖在黏稠晚霞中轻跳:“粉红色泳帽的女生是思雅,蓝色泳帽的是芊云;金贵,我们叫他‘贵公子’;蔡超凡,叫他‘超人’就可以了……算了,现在大家都戴着泳镜和帽子,你也认不出来。等游完水,大家一起去士多买水喝,我再给你们做介绍吧!” 黎远被她的自顾自决定逗乐,双手插兜耸了耸肩:“行,你去玩吧。” 看得出来,她巴不得立刻甩了他这颗“烫手山芋”,立刻蹦进水里。 杨楚雄也脱下了沙滩裤和T恤,宽肩窄腰翘臀,一对长腿矫健,小腹肌肉分明,身材明显练过,肩背上还贴着运动绷带。 黎远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问:“你是体育生?” 杨楚雄做着热身,点头:“对。” “练什么的?” 杨楚雄冲泳池扬扬下巴:“游泳。” “哦。” 到底还是在意那副眼镜,杨楚雄试探问道:“你这个眼镜……哪儿买的啊?” 黎远低头看一眼:“买?买不到吧这东西。” 杨楚雄睁大眼:“啊,真的是真的啊?” 黎远笑笑:“对啊,珍珠都没有这么真。” 杨楚雄还想问什么,邵遥已经跳进泳池里。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 “诶,等等我!”杨楚雄喊了一声,又回头对黎远说,“那、那我也过去了,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黎远失笑:“能有什么问题?不用管我,你们玩吧。” 还是男孩子好懂,一副智能眼镜就能轻轻松松地拉近距离。 004陈皮茶 老式泳池的池水被晒了一天,表面余热,底下冰凉。 晚霞似火,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着家家户户炒菜煮饭的味道,池里的人逐渐上岸,准备归家,邵遥慢悠悠地游了几个来回,就被章思雅和林芊云拦住。 两个女孩都对那个坐在池边的男生无比好奇。 “小遥,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刚才没听清。”章思雅问。 “他几岁啊?是高中生吗?”林芊云也问。 男生也来凑热闹:“你们看到他戴着的那副眼镜吗?!是不是——” “对对对——是真的。”金贵还没问完,邵遥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打断。 没辙,她只好再给大家介绍一次:“黎远,黎明的黎,遥远的远。多少岁我不知道,但肯定比我们岁数大。” 杨楚雄游了过来:“干嘛又停下了?这么快就累了啊?” “怎么有可能?”邵遥趁机脱身,划了两下水逃出“包围圈”,对大伙说,“嘿,你们帮我控场,我想跳一下。” 金贵兴奋道:“哇!难得你有兴致,我们肯定奉陪!” 黎远一屁股坐到地上,正在眼镜里查看着下一位排单客户的资料。 耳机音量不大,他突然听见水声。 抬眸循声望去,是邵遥攀着梯子从水中起身。 晶莹水珠断了线,下落跌落地后又弹起。 墨绿泳衣浸了水,似乎颜色深了一些,衬得女孩的手脚白皙如雪。 邵遥原地左右跳了几下,抖掉耳朵里的水份,摘下泳镜泳帽,甩了甩弯蜷的短发。 这时才发现黎远正盯着她看。 她微怔,赶紧低头,看是不是自己哪里走光了。 但没有啊,她今天这套泳衣蛮保守的。 “你这个时候坐地上,很容易中暑哦。”邵遥指着躺椅旁的大保温壶,“水壶里有我奶奶煲的陈皮茶,你可以倒出来喝,解暑气的。” 黎远又一次摘下眼镜:“你不游了?” “等一会儿再游。” 邵遥把泳帽和泳镜轻抛到一旁,朝一米跳板走过去。 杨楚雄几人也游到跳板旁,很有默契地围成半圈,以免有不知情者游过来被跳板打到。 黎远初来乍到,不知细节,以为邵遥只是临时起意,想玩一玩跳水。 ——跳板高度不高,刚才也有一位大婶从上面蹦入池里。 可是很快他便没了这想法。 姑娘踏上跳板,只一瞬间,神情变得认真沉稳。 她双眸注视着前方,潋滟水唇微抿,来回抖动双手双脚,最后垂首,阖眼。 黎远只眨了一下眼睛,姑娘已经迈开腿走板。 一跨,两跨,她步伐果断,精准来到板边,单腿蹬板。 跳板被压到几乎快触及水面,涟漪推开,女孩也腾空而起。 抱腿,旋转,直臂。 最后如一尾青鱼落入水中,只溅起些许水花。 全程不过两秒还是三秒,一不小心眼皮子一眨,就会错过这精彩一跳。 女孩很快从池下游了上来。 黑短卷发全湿透了,一缕发丝黏在笑得弯弯的眼角处,笑容完完全全地绽放开来。 艳胜晚霞。 黎远把玩着眼镜腿,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何时,嘴角已经往上扬起。 这新邻居,有些意思啊。 * 虽然太阳已落山,但天空的云朵还是烧了许久,烧至最后,剩下一团团灰烬。 看着轻,可风吹不散。 天未全暗,游泳池四周的照明灯已经“啪”一声集体亮起。 飞蚊飞蚁找到了目标,开始朝那团虚假的烛火奋身扑去。 黎远看了下时间,决定先回别墅,看看家政公司整理好屋子没有。 他也不大放心让爷爷一个人呆在别墅。 那群男生女生还在池子里来回游,似是不知疲惫,黎远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跟他们道别,直接离开。 快到门口时,从洗手间走出来一个女生,戴粉红泳帽。 黎远认出是邵遥的同伴之一,但他刚才确实没认真听邵遥的介绍,忘了面前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倒是对方先开口打招呼:“啊,你要回去了吗?” 黎远点头:“对,麻烦你跟小遥说一声,我先回去。” 章思雅回到泳池,游到跳板旁,等邵遥再一次跳入池,章思雅才告诉她黎远先离开了。 “还说你们不熟,他刚才叫你‘小遥’耶。”章思雅冲她挤眉弄眼。 “啊?真的不熟啊,跟他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啊。” 邵遥抬头看了眼天色,丢下一句“那我也先回去了你们继续玩”,长臂划水往岸边游。 杨楚雄刚和男生们游完两百米,远远地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往外跑。 冷白灯光划过那人的墨绿泳衣,似樟树叶上停不住的露珠。 杨楚雄摘下泳镜,扯开嗓子喊:“邵遥!你去哪啊?” 女孩似乎听不到他的呼唤,很快跑远。 章思雅游过来,替邵遥回答:“小遥说她先回去!” 杨楚雄皱眉嘟囔:“那么早……” 黎远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这声音他今天倒是听过好几次了。 回过头,果然是那“高妹”朝他跑来。 影子是游得飞快的鱼,时而躲进树荫里,时而在路灯下显出身影。 黎远放慢了步伐。 等邵遥跑上来,他才笑着开口:“这是干嘛?怕我迷路吗?” “对……”邵遥微喘,忽然觉得这么回答有些不妥,赶紧换了个说法,“不,不对,是我奶奶在家等我吃饭呢。” “哦。” 说起吃饭,邵遥才想起一事:“你们家的厨房还没开火吧?晚上你和你爷爷吃什么啊?” “我们回酒店吃。” “哦,你们今晚还住酒店是吧?”邵遥跑了一小段路,有些口渴,拧开水壶盖子。 “对,我们还有些随身行李在酒店,今晚回去收拾了,明天再入宅。” “需要帮忙的话你就过来摁门铃,或者找你家对门的雄仔也行的。” 盖子作杯,邵遥往里面倒了半杯陈皮茶。 喝了两口,察觉到黎远的视线,她抬了抬杯子,问:“嗯?你要喝吗?” 黎远不禁失笑:“我不要啊。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热情好客?” 邵遥一愣,蹙眉问道:“……热情好客不好吗?” “Of course not——”眼前有黑蚊“嗡嗡”声盘旋,黎远抬手拨开,重新用中文回答,“当然不是,只是在现在这个社会……挺少见的。” 像在“新世纪”这样的虚拟社区里,“热情友善”只是一个角色挂在资料里的标签,而在现实中,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像这姑娘这样。 反正黎远自己是很久都没遇过了。 “少见又不等于没有。” 邵遥喝着剩下的陈皮茶,杯盖掩住她小小声的嘀咕,“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 黎远没听清,刚想问,忽然一声刺耳的尖鸣声从路旁树干上传来。 “吱——!” 两人不约而同地拧紧眉心。 邵遥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片树荫,树叶茂密得让人完全看不出前些年受过热害的影响。 尖鸣声断断续续,夹杂在蝉鸣声中。 “喇叭又出问题了。”邵遥边说边从衣兜里拿出手机。 她给管理处打了个电话,告知是哪个位置的喇叭出了问题,AI客服声音甜美:“好的,我们现在联系维修工过去查看情况。” 挂了电话,两人继续往前走,逐渐把尖鸣声抛在身后。 头上的树荫里藏着迷你喇叭,轮播着不同速度和音量的蝉鸣声。 邵遥忽然好奇,问道:“墨尔本有没有像我们这边这样,也播着人造蝉鸣声?” 黎远想了一下,说:“市中心少,市郊有些社区会弄。” 邵遥的声音淡淡:“哦,前两年我们市中心的街区也不弄的,但今年开始,我家小区也开始搞这种了。” “你平时不住这里?” “嗯,我和爸爸妈妈住在市区,平日周末会过来,然后放假了我也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间,陪陪我奶奶。” 邵遥还口渴,剩下的陈皮茶不多了,她直接嘴对杯口喝完。 用手背擦嘴的时候,她听见黎远问,“你好像不大喜欢人工蝉鸣?” 邵遥拧回盖子,反问道:“你喜欢吗?” 黎远耸了耸肩:“谈不上喜不喜欢,有没有都无所谓。” 假的又如何? 那些声音真实存在过的时候,他好像也没将它们放进过心里头。 总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未曾想过,它有消失不见的一天。 005筑梦师 七年前,地球“发烧”了。 人口剧增,气候暖化,海平面升高,让人不适的热度不仅来自刺眼得教人睁不开眼的太阳,也来自脚底下。 地底下有些什么在沸腾,仿佛蛰伏了几十亿年的亡灵军团逐渐苏醒过来。 百虫纷纷出土,在皲裂开缝的马路上仓惶横行,群鸟频频离巢,在六月飞霜的城市里低飞盘旋。 每天都有生态失衡的新闻。 塔斯马尼亚岛的海滩上出现了成群结队集体搁浅的鲸群,整个罗马广场被从空中跌落的上万只鸽子尸体堆满,墨西哥湾的海面上出现了颜色变异的深海巨型冥河水母…… 人心惶惶,全世界都觉得那些好莱坞灾难老片里描述的情形终于要发生了——火山爆发,地震频发,生灵涂炭,极端天气笼罩全球,最后是通天高的海啸,将人世间的一切淹没。 再高的大厦也要倾倒,再繁华的城市也将要成为海底无数个新的亚特兰蒂斯。 不过这种人间炼狱的情形最终没有发生。 地球慢慢退烧了,全人类欢呼雀跃。 有人说是人定胜天,有人说是天神怜悯,有人说是地府满员,有人说是人类的哭喊和祈祷成了不那么廉价的药剂。 地面的温度恢复到正常范围内,光秃萎缩的植物们被种种科学手段救了回来,枝干长出嫩叶,泥土钻出新芽,轮胎和鞋底不会再被土地烫得融化。 大步槛过的人类第一年还没有察觉,因为那不是一件特别注意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夏天,大家这才发现,蝉鸣声消失了。 这时候才明白,并不是祈祷感动了上苍,而是万物守恒,人类活了下来,同时便有许多生命逝去。 那些沉睡在泥土里的亿万小生命,还没迎来生命中第一次能见到阳光的日子,就已经成了滋养树木根部的养分。 偶尔有一只两只熬了过来,顺利从土中钻出来,可还没能爬上树干,已经奄奄一息,很快就结束了极其短暂的生命。 ——也许它们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能看一眼光。 科学家、动物学家、自然学家、植物学家……这种“家”那种“家”都为这个濒临灭绝的小生物想尽办法。 基因提取,人工培育,他们像研究白垩纪的恐龙那样研究蝉。 但无论生物科技如何前进发展,“克隆”始终是许多人无法跨越的道德标线,尤其当有小道消息传出来,实验舱里培养出来的人工蝉体型巨大得令人恐惧,民间便有了反对的声音。 原本只是藏在树荫里默默歌颂夏天的小生物,变成树汁进食已无法满足其变异躯体的暴戾怪虫,许多人在网络发起反对人工培育蝉的话题,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过去了几年,这件事不再成为热点。 没有蝉,似乎并不会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所以大家也渐渐淡忘。 当初情绪激动,各抒己见,现在早已忘了自己的立场。 直到两三年前,东京一新建的住宅区在售楼的时候,竟拿出了“蝉鸣声”当卖点。 推广视频拍得唯美,宣传语是“把时间拨回至蝉鸣如浪涌的那些夏天”。 开发商还推出了一段全息影像,可供人们免费下载至自己的设备中观看。 投映出来的是一棵树。 与真实树木比例相同,很高,人站在树下,抬头是枝繁叶茂,低头是树影斑驳。 绿叶推攘着彼此,是有风吹过来。 接着是藏在绿叶中不见身影的蝉开始鸣唱,一声接一声,如潮似浪。 宣传片看着挺高级,实际做法挺原始,其实就是在街区绿化的树干上贴上迷你小喇叭,等天气渐热,夏季来临,便开始播放蝉鸣声,营造出蝉声依旧的街景。 这波营销推广十分成功,后来世界各国有不少新楼盘在售楼时都会效仿其做法,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绿化较多的老街区也开始这么做。 春晖园就是其中之一。 听说春晖园近年来的二手房,交易数量涨了近三成,调查数据显示,购入房子的多数是当代的老年人。 他们对“能听见自然真实的声音”的房屋格外感兴趣。 ——繁华市区的高层公寓也能听到“自然的声音”。 只需对着智能家居喊一声就行了,场景控件能控制门窗上的显像玻璃,从屋外只见人工霓虹的都市,一秒变成冰岛极光。 也可以变成海上落日,变成山顶日出,变成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场景自带不同的自然环境音,有鸟叫,有虫鸣,还能选择天气,可以电闪雷鸣,可以风雪呼啸,可以秋雨连绵。 “可这些都是假象啊。” 已经能见到奶奶家院门口亮起的暖橙路灯了,邵遥还在认真地回答黎远刚才的问题。 和智能一体家居变出来的景色一样,如今的蝉鸣声也是假的,邵遥确实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每当有这种打着“改善人类生活环境”旗号的发明设计出现,就会让她越发感受到那种不真实感。 虚拟与现实中间的那条线,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该珍惜的时候不晓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又想做些什么事情来弥补、来挽回,人工蝉鸣在我看来就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邵遥语气严肃,尤其是“自欺欺人”这四个字,她几乎是斩钉截铁。 黎远双手插兜,他和少女之间隔着半臂距离,路灯会让他们的影子时不时重迭在一块儿。 他的声音有点儿低,融进渐浓的夜色中:“可是,你觉得那些购买了场景控件的人,他们会不知道这些是假的吗?他们肯定是知道的。 “包括这整片住宅区的住户、买下二手房的住户,他们会不知道蝉声是假的吗?也肯定知道的。这种‘谎言’无伤大雅吧,让自己得到一时的开心不行吗?” 邵遥有些讶异,她没想到黎远会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而且他的态度并不是为了争辩什么,更像是想同她友好探讨。 所以她的语气也软了一些:“也不是不行……你应该知道,‘新世纪’里有一些人的职业,是‘筑梦师’,对吧?” 黎远一怔,脚步微顿,但他没停下,继续走着,并转过脸看她。 “嗯,我知道。”他说。 邵遥点点头,继续说:“‘筑梦师’他们不就是为客户量身定制各种各样的‘M-ROOM’吗?重现客户记忆里的某个场景、某个环境……反正只要客户给够了钱,他们就能把每一个细节都重现出来。 “很多用户在收到‘M-ROOM’之后,就会成天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可能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追忆过去,缅怀美好,但渐渐地就会沉迷其中,继而逃避现实。最终分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现实,哪一边才是虚幻……这类案例,这两年可没少在新闻里看到。” 黎远刚张开嘴,而邵遥已经举起食指,在半空摇摆几次,挡住了黎远的话语。 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许多人觉得是这些用户的心智不够成熟,才会分不清虚拟与现实,可场景控件、人工蝉鸣,还有市面上在售的许多配件和装备,其实和‘M-ROOM’没太大差别。 “关了控件,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天,装再多的小喇叭,也不能改变蝉濒临灭绝的现状。花再多的钱去找‘筑梦师’复刻完美的回忆,但关了头显,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可能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而那些‘筑梦师’拿钱办事,客户想要什么他们就喂什么,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裹着糖衣的‘精神毒药’,吃多了会上瘾的。” 还差十来步就到家了,邵遥长吁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当然,我承认在‘新世纪’里某些时刻确实能很开心,不是每个人都会混淆真假。市场嘛,有需求就会有买卖,这些我都明白。” “看来你对‘筑梦师’很有意见啊?”黎远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问,“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心里的场景,想要‘筑梦师’帮你实现的吗?” 邵遥的头脑里瞬间闪过几个画面。 蓝的,清的,像她白天看到的那双蓝眼珠一样。 “没有。”她摇摇头,状似毫无所谓,“你呢?” 黎远提起嘴角笑笑,没有答这个问题:“到家了。” 邵遥踮起脚看向“鬼屋”:“你赶紧陪你爷爷回酒店吧,已经到饭点了。” “嗯,我抽根烟再进去,让我爷爷见到的话,要被念好久的。”黎远摸出烟盒,挥挥手,“你回家吧。” “……行,拜拜。” “拜拜。” 邵遥推开铁门,走进院子里,很快听到一声“滋啦”,接着闻到了烟草的味道。 她回头,这个角度看不见少年的身影,但他站在路灯下,脚下的影子往前延伸出一些。 如一片孤叶飘到了昏黄的月亮之上。 黎远刚抽第二口烟,就听见背后铁门拉开的声音。 他回头,少女从铁门中间探出半个身子。 她的头发还湿着,路灯的光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中央,像是沾上两片细碎金箔。 “怎么了?”黎远吐出白烟后问道。 邵遥抿着唇,右手紧握着衣兜里的手机。 刚才她一时冲动,想跟这新邻居交换一下联络方式,话都来到嘴边了,又让她给咽下。 正想着要怎么搪塞过去,眼珠子一转,看见那幅眼镜,她脱口而出:“你这眼镜……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黎远哭笑不得,他看起来那么像会用山寨机的人吗? “是真的。” “雄仔……嗯,对,是雄仔叫我问问你,你在‘新世纪’里是做什么的?”借杨楚雄“过桥”这件事,邵遥得心应手,“雄仔说,你得是某个领域的大佬,才能拿到这幅眼镜。” 这下黎远更乐了,嘴角高高扬起。 他沉沉笑了一声,才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拿钱办事、给客户喂‘精神毒药’的‘筑梦师’。” 006一滴泪 简单收拾完爷孙俩的随身行李,黎远一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 浴室的水声停了差不多有十分钟了,黎远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外,敲了敲门:“爷爷?” 很快里面传出声音,“我无事,在穿衣服。” “好,你自己小心。” 虽然人类如今已经进入了“百岁时代”,但七十七岁的爷爷也算高龄老人了。 再加上,两年前爷爷还脑梗过一次。 抢救是及时,但苏醒后的老人腿脚变得不利索了。 这两年,老爷子积极参加复建,黎远曾经问他要不要使用机器支架或再生肌肉作辅助,但爷爷拒绝了。 从双腿动弹不得,到拄拐缓慢行走,老爷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用拐杖,他也能走上一小段路。 就是能看得出来左脚仍然不大灵活,而且没办法长时间走路,得走走停停多休息。 老人家有些莫名的自尊,不乐意让人陪着洗澡,黎远尊重他,但要求他不能把门锁上,一旦老人在洗澡时出现什么头晕身热,黎远也能第一时间跑进去帮忙。 他还在浴室门口站着,半分钟后,爷爷拉开浴室门,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嗯?你站在这儿干嘛?” “没啊,刚刚才过来的。”黎远回答得懒懒散散,但步伐不大,一直跟在爷爷身旁陪着他慢慢走。 “东西都收拾好了?” “好啦,一些小东西等明早再整理。” 爷爷的声音有些疲惫,黎远以为是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他取来药包,再倒了杯温开水放到床柜上:“吃完药,就早点休息。” 黎彦刚才已经洗漱好了,坐上床,开口道:“吃饭时你忙着跟你爸打电话,我就没跟你多聊。傍晚你同隔壁屋小姑娘一起去逛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嗯?感觉?”黎远也坐到自己的床上,双手后撑,看着天花板想了想,“没什么感觉啊,配套马马虎虎吧。无人机的型号有点旧,泳池有翻新过,人工蝉鸣不大稳定,物业管家是AI。哦,听说已经预定了管家型和家政型的仿生人,明年会开始进行调试……” 老爷子刚拿起水杯,瞪了孙子一眼:“哎呀!谁问你春晖园的事啊?” 黎远挑眉:“啊?不问春晖园,那你问的什么?” “啧,傻仔……”老爷子先服下药,才慢悠悠地说,“我指的是隔壁那个小姑娘。” 黎远一愣,接着咧开嘴笑得无奈:“能有什么感觉啊?不过是一起走了一段路而已。” “好歹也得有个第一印象吧?” “第一印象?唔,那就是‘高’咯。走在路上,邻居们都叫她‘高妹’。” 黎远自己不矮,近几年许多女生跟他说话时,都得高高仰起头,那姑娘不用,他也不用低着头去配合。 和她聊天时还满轻松的,黎远心里想。 黎彦眼睫低垂,淡淡一笑:“这姑娘是挺高的,也不知道像谁。” 黎远笑意微敛。 “爷爷。” “嗯?” “你是不是……” 黎远总感觉爷爷话里有话,琢磨着该如何询问,但老爷子掀了被子,说想睡了。 黎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就算爷爷和隔壁屋是认识的,对他来说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 帮老爷子熄了卧室的灯,黎远拉上木门,走去书房。 他的主机和头显在上午都先搬到别墅去了——这套屋子是他给爷爷做的整屋设计,老爷子调侃说这是他的强项,让他随意弄,他便在三楼给自己多安了个体感房间。 身上还剩那幅墨镜。 这是“新世纪”接下来准备要进行量产的可移动式头显,虽然功能暂时还不那么完善,但胜在便携快捷,只要有网络,用户就可以随时随地直接接入“新世纪”。 这几天他一直在忙搬家的事,收件箱早塞满了投递的委托,黎远打算整理一下信息再睡觉。 套房位于酒店高层,书房的落地窗外是组成繁华大都会的颗颗灯火。 夜幕被烤成斑驳不一的红,能见度一般,不止有霾气和光污染,还有在半空飞行的灯箱广告和无人巡逻机,都把不远处的“小蛮腰”遮得严严实实。 附近的商业大厦循环播放巨型全息光影广告,这边的是金黄蟠龙攀着大厦盘旋飞升,那边的是火红旗袍美人执扇翩翩起舞。 还有打广告的明星们。 真人明星和虚拟明星各据一方,十个里头有七个都在宣传自己在“新世纪”里的售票演唱会,剩下的三个则为“新世纪”里的装备或游戏做代言。 “巨人”们身型庞大,脸上挂着千篇一律的笑容,他们由无数各色光线组成,可眼里无光,看不到地上爬行的蝼蚁。 从黎远的角度看过去,宛如夜空中有群魔在乱舞。 他拿起书桌上的银灰遥控器,按了一下,玻璃立刻变成不透明状态,并自动显像出符合当前时间的场景。 这还是酒店专门定制过的特定场景控件,玻璃上显示着没被巨型广告和飞行灯箱遮住的夜景。 高楼大厦仍缀着璀璨灯火,但因为能见度高了许多而不惹人厌烦。 曲线婀娜的那座高塔清晰可见,白月弯弯挂在塔尖,明星莹莹洒满天际,时不时还有流星划过…… 黎远嗤笑,这就有点儿太假了啊。 忽然就想起了,傍晚时分那女孩说过的话。 她说这些都是假象,而他说,他也知道这些都是假象。 黎远索性关了玻璃窗的显像,只保留磨砂不透明的状态。 戴上眼镜,启动,很快,他的眼前出现了“新世纪”的登入页面。 「Imhotep,欢迎回家。」 黎远隐身登录,免得进来太多的即时信息。 可就算没有即时信息,收件箱里依然有许多未读信息,一半是新客委托,一半是活动邀请或品牌代言邀请。 他飞快地筛了一遍,把完全不感兴趣的委托和邀请统一发送拒绝,接着再一条条回复剩下的信息。 在“新世纪”内,每个用户都有一个“家”,和许多游戏一样,用户们可以在“世界”里赚取虚拟货币,也可以用现金进行消费。 用户们能和现实中一样,在“新世纪”里用货币购买新的居住空间“ROOM”,再按照角色设定和个人喜好进行改造装修,用在不同家具店里购得的家具物件、在拍卖会上抢下的设计师名画来一点点地装点屋子。 有的用户钱多人懒,便会找专业团队和公司定制“ROOM”。 清朝的红墙深宫,中世纪的欧洲古堡,黑暗森林里的糖果屋,能看见地球的太空舱,地底下的幽暗洞穴……无论你的想法有多天马行空,癖好有多古怪骇人,给得起钱,就有人干活。 “筑梦师”是其中一类定制师,但他们和别的定制师不同,主要做的是替客户们复刻回忆。 和那些脑洞大开的“房间”相比,这种委托更考验定制师的功力,事因许多客户其实对那些回忆中的画面记得并不牢固,能提供的资料相当有限,“筑梦师”们需要以客户描述的直观感受,再查阅大量资料,搭建出一个个曾经存在过的空间,其中的每一道细节,都需要与客户反复沟通进行调整。 在众多投递的新委托中,黎远挑中了其中之一。 客户是一位五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她希望Imhotep能帮忙复刻出她小时候住过的一套房子。 这种是黎远遇过最多的委托。 原来有那么多的人,无论正处于哪个年龄阶段,他们都会想要回忆童年。 客户投递委托的格式很标准,这是黎远订下的规矩,对方还提供了部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老照片。 黎远查看着资料,突然想到什么,对着空气开口:“妹妹仔,知不知道我们做一个‘M-ROOM’得花几多时间、做几多功课啊?虽然‘M-ROOM’是假的,但回忆是真的,那不就可以了?” 黎远给客户报了价,让对方如果能接受价格,就可以付定金排单。 他的档期已经排到两年后了,收费也不便宜,纵是如此,还是有许多人愿意等待。 回复完,本来他应该继续点开下一封信件的,但他停住了。 半晌,黎远取下眼镜,打开手机搜索引擎,输入了「邵遥」。 ——因为粤语里“邵”和“小”的发音很相近,黎远一开始总唤她“小遥”,直到今晚吃饭时才被爷爷纠正。 片刻后,屏幕跳出来与之关联的新闻资讯,但网页数量不算多,还不到十页。 看看时间,还是好些年前的。 黎远随意选了一个标题点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号”的邵遥。 是名符其实的“妹妹仔”了,头发还是那么短,但五官稚嫩,身高个头也不像现在。 女孩盈盈站在领奖台上,身后的颁奖背景板印着赛事名称和LOGO。 她身穿红黄相间的宽松运动服,纤瘦五指从袖口钻出来,握着蓝绸金牌,笑容灿烂得比另一只手里的花束还要鲜活。 而她的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女孩。 这姑娘身材身高都与邵遥差不多,头发比邵遥长一点,齐耳,齐刘海,一张小脸圆圆。 她的手里也拿着金牌和花束,同样笑得开心。 这姑娘叫乔蕊。 “全国青少年跳水锦标赛”“两位九岁小将勇夺双人十米跳台金牌”“梦之队未来新星”…… 文章不长,黎远很快看完。 他到视频平台里搜索这场比赛。 还真有,但视频标题下的是《世界冠军乔蕊成名之路》。 黎远干脆把手机在桌面上平放,打开立体投影模式。 从手机屏幕射出光线,视频直接漂浮在半空中。 黎远再开一个窗口,输入「乔蕊」。 这姑娘的资讯就多得多了,一个个头衔星光熠熠,让人目不暇接。 乔蕊今年十七岁,六岁被挑进省队,八岁开始获奖无数,十四岁于世界级赛事中一举夺下十米台跳水单人和双人双料冠军…… 黎远一目十行地看完资料,旁边窗口的视频正好播至两个女孩步伐一致地走到跳台边缘。 他两指一分,湛蓝色的立体投影瞬间变得更大。 女孩们同时转身,背对池子,后退半个脚掌,高举起双臂。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两人都几乎同步,更不用提接下来的跳水动作。 向后跃起,翻腾转体,抱腿伸展,最后入水。 旋转、下坠、屈体、展臂……每个角度,每道轨迹,甚至连入水后鼓起的两朵小水花,都几近一模一样。 黎远把进度条拉回几秒之前,并旋转了影像的方向——从乔蕊那一面,转到邵遥的那一面。 再按播放,女孩们再一次走到台缘,摆臂,起跳。 两道身影交迭在一起,如影随形。 左手撑着下巴,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黎远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视频,忽然,鬼使神差地把手探至立体影像里。 那从跳台上蹦下来的小姑娘,正正好落进他摊开的手心。 接着穿过手掌,落进下方的“泳池”中。 影像明明是无触感的,可这一刻,黎远却有种手心微凉的错觉。 像是,让一滴泪穿掌而过。 007体感房 “什么?他是‘筑梦师’?!” 杨楚雄激动得跳起来,餐椅差点儿被他撞翻。 经过一个晚上,邵遥早就消化了这件事,慢腾腾地打开平板电脑中的卷子,声线平平:“嗯啊,是他自己说的。” “哇噻,真没想到……那你有无问到他在‘新世纪’里的ID?” “没啊,你要问自己去问!”邵遥拿笔赏了他一个暴栗,凶巴巴道,“你写不写作业啊?不学习我跟你妈妈说了哦!” “写写写!” 杨楚雄也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但嘴里还在念叨着黎远的事。 纪霭给小孩们端来茶水,听见了几个词儿,便好奇问一句:“你们说的是隔壁新搬来那家的小孩?” 杨楚雄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奶奶,原来他是‘筑梦师’来的!” “哦……就是在‘新世纪’里给用户做小房间的设计师?” “对的!” “他很厉害吗?”纪霭把两杯冰镇陈皮茶放到桌上。 “肯定很厉害的!” 杨楚雄把黎远拥有眼镜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末了说:“等回头遇见新邻居,我问问他的ID是什么。” 邵遥白了杨楚雄一眼:“知道了能干嘛?你要找他订做‘M-ROOM’啊?” “不是我,是我老爸想订做啦。” 杨楚雄灌了两口陈皮茶,跟老太太竖了个大拇指,继续说:“明年是我爸妈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他以前答应过我妈,说婚后每个十年都要回去求婚时的那家餐厅吃顿饭,再合照留作纪念。 “但‘发烧’时期那家餐厅倒闭喽,所以我爸让我帮忙找个靠谱一点的‘筑梦师’,想要复刻求婚时的那个场景。” 邵遥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叔叔这是下重本啊,做‘M-ROOM’不便宜的耶。” “那也比找个餐厅包场布置现场来得划算咯,而且‘M-ROOM’是可以永久保存的,他俩想什么时候进去回忆都可以。” 邵遥撇撇嘴:“前两天才有个新闻,说有个中年男人沉迷‘M-ROOM’,不停借钱去订制,还不了钱,还把自己的信用积分都全败完了。‘新世纪’封了他的号,他居然因为这样迁怒于社会,跑到路上乱捅人!” 少女越说越激动,杨楚雄挠了挠后脑勺,嘟囔道:“凡事都是双刃剑嘛,而且这是极个别的现象啦,很多订小房间的玩家还不是好好的……” 邵遥还想搬出几个近期因“M-ROOM”造成恶劣后果的案例,忽然发现奶奶站在桌旁,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问:“奶奶,你怎么啦?” 纪霭提了提嘴角:“没事,就想问问雄仔中午在不在这边吃饭?我今日焖了萝卜牛杂哦。” 杨楚雄眼睛都亮了,点头如捣蒜:“要吃!当然要吃!我家中午没人!” 纪霭笑笑:“行,那我去下多一些米,你们快学习吧,陈皮茶还有的,过一会儿我再来给你们添。” 杨楚雄笑得咧出一口大白牙:“多谢奶奶!” 俩小孩终于开始动笔写试题了。 杨楚雄去年一直忙着训练和比赛,文化课程落下不少进度,但上个学期有稍微追回来一些。 只不过现在在邵遥面前,他又仿佛变成一只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啥题都不会做,隔三差五地就把平板电脑推到邵遥面前。 邵遥没多想,认真给杨楚雄讲题。 阳光从餐厅挑高落地玻璃窗溢进来,落在少女的睫毛尖尖,眼皮微颤时,似能抖落一地星屑。 杨楚雄看呆了眼,又被敲了一下额头才回神。 “喂!你发什么呆啊?”邵遥手指转着笔,没好气道,“刚才讲的是不是都没听?” 杨楚雄没回答她的问题,而且还直接跃到另一个问题:“下个月我们游泳和跳水的有集训,就在基地,你到时候要来吗?” “哒!” 本来还在指尖旋转的笔,下一秒脱离了轨道飞了出去,掉到桌面,朝边缘方向滚动。 杨楚雄及时拦住快要坠崖的笔,眼神认真地补了一句:“乔蕊也会来的,我听高教练说,是乔蕊主动提出要求回队集训的。” 邵遥拧起眉心,拿回笔,垂眸继续写练习题。 她闷声回答:“不去。” 虽然杨楚雄一早就猜到邵遥会这么回答,但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去啊?” 邵遥眼皮儿都不抬:“你们集训,我一个外人去干嘛啊?” “怎么会是‘外人’?”杨楚雄语气着急起来,“你也是前跳水队的啊!” “对啊,‘前’啊,所以现在不是啊。” “……所以你现在完全没跟乔蕊她联系了吗?” “有啊,我有的时候发了朋友圈,她都有给我点赞耶。” 杨楚雄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道:“怎么回事啊你们!好歹一起参加了那么多次比赛、拿了那么多块奖牌,怎么现在就沦落成了‘点赞之交’?” 邵遥不打算再回答相关问题。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乔蕊会渐行渐远。 沉默下来的空气如石沉湖底,杨楚雄抿紧嘴唇,埋头苦写,遇上不会的题也不再提问。 日上三竿,光影渐变,茶杯见底,厨房里渐渐有咸香气味飘了出来。 “咕噜——” 有人的肚子不合时宜地打起鼓,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杨楚雄小声嘀咕:“我等会儿肯定得吃三碗米饭。” 邵遥瞥他:“少吃点儿吧,免得集训前超体重了,被人刷下去。” “嘁,这有什么,游几个来回就消耗完了。”气氛一缓和,杨楚雄再次燃起斗志,继续游说,“真的不来?我们游泳队那几个家伙也说好久没和你聚一聚了……” “哎呀杨楚雄你烦——” 邵遥音量刚扬起来,就被门铃打断。 她甩了个眼刀给杨楚雄,起身走向玄关。 纪霭擦着手从厨房里探出头:“谁来了?” “我去看看!”邵遥看清门铃显示器里的人,忙回头说,“奶奶!是隔壁新搬来的那位爷爷!” 纪霭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邵遥不察异样,趿着拖鞋就往院子跑。 雕花铁门外站着昨日傍晚见过一面的老先生,依然穿着衬衫西裤,但没有拄拐杖,右手还拎着一红色纸袋。 他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好啊,小遥。” 邵遥打开铁门,颌首道:“爷爷好,你们过来啦。” 她探头朝隔壁屋看过去,门口放着两个大号行李箱,还有一个敞开盖子的大纸箱。 倒是不见那“孙子”的人影。 黎彦望一眼邵家未掩实的木门,再把手中纸袋递给邵遥:“这是我准备的乔迁礼物,之前我们家装修,还有这段时间的搬家,都给附近街坊们添麻烦了啊。” 礼袋上印的是城中百年老字号羊城酒家的金漆LOGO,邵遥一双手摆得飞快:“不用不用,爷爷你实在太客气啦!” “里面是酒家的招牌饼食,不贵重的,只是小小心意,还望笑纳。”黎彦指着那开口的大纸箱,说,“那里头还有几份,待会儿我给别的邻居也送过去。” 盛情难却,邵遥没推拒了,接过后礼貌道谢:“谢谢爷爷,那我就不客气啦!其实我奶奶很喜欢羊城酒家的老婆饼和鸡仔饼,之前周末我过来时都会给奶奶带。” 黎彦笑得眼角堆起道道褶子:“她喜欢吃啊?那实在太好了。” 杨楚雄也从屋里走出来,跟老先生打了声招呼:“爷爷好。” “啊,你是对面屋子的那个小男孩。”黎彦朝他笑了笑,“你家大人们现在在家吗?我想去打个招呼。” “不好意思啊爷爷,他们今早都出门了,得下午才回来。” “那行,我晚上再拜访。” 邵遥指着那两个大行李箱,指挥道:“雄仔,我们帮爷爷把行李拿进屋里吧。” 杨楚雄朗声应“好”,大步走过去,推着行李箱进了“鬼屋”的院子。 “小遥,黎远在家里的,你们把行李箱拉到玄关就行,门没关。” 黎彦边说边从纸箱里提拎出两袋手信:“我去旁边的邻居家里坐坐,冰箱里有饮料,你们自己拿来喝啊。楼上还有个体感房,你们可以去参观参观。” 听见“体感房”仨字,杨楚雄一双眼睁得比牛还大,说话又结巴了:“我、我我、我可以参观吗?!” ——别说体感房了,他们许多人连头显都没有。 一是太贵了,父母不让买,二是“新世纪”对未成年人的限制相当多,就算有了家用头显,他们有很多功能依然无法使用,“世界”里的许多区域也不让他们进去。 杨楚雄和男生们周末想玩时,就会去附近的体感中心租头显,体感房都不大舍得租的,毕竟费用不便宜。 老先生哈哈大笑:“当然可以,无任欢迎。” 这一片的别墅当年都是精装修交付,屋内结构都是一个模子,除非后期拆墙并重新装修,黎家就是这样。 因为是联排别墅,屋子外观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内里改变不少。 一楼被打通成无障碍大平层,纯白极简风格,屋顶开了玻璃天窗,阳光如瀑,淌满了整个客厅和开放式厨房餐厅。 黎远刚把爷爷的行李放好,从房间走出来,一眼就见到站在玄关眈天望地的两位新邻居。 他两道剑眉微挑:“哟,怎么会是你们?我爷爷呢?” 杨楚雄答:“他去给邻居们送礼物了。” 黎远走过去,拿出客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谢谢帮忙,你放下就行,我来拿。” 杨楚雄一手拎一箱子,气不喘脸不红:“不用,轻轻松松,你告诉我放哪间房就行。” “在三楼。”黎远还是接过一个行李箱,领着他走向电梯,回头问那小姑娘,“你一起上来吗?” 邵遥双手背在身后,噘着唇嘀咕:“行啊,参观参观。” 008加好友 餐厅旁边就是电梯,几人上了三楼。 杨楚雄随黎远进了卧室,邵遥跟在他们身后,但只站在门口,没再往内走。 她偷偷打量起黎远的房间。 花不了多少时间,因为一目了然,房间里只摆着一张床,没有别的家具,显得房间格外的大。 杨楚雄也好奇,放下行李箱后问道:“你这房间还没买家具啊?” “不是,需要的家具我全入墙了。” 只见黎远在米白墙面按了一下,一个嵌入式衣柜很快从墙内挪移出来,上方栏杆处挂着若干个空衣架,下方是排列整齐的透明鞋盒。 再按一下,又出来一个,感应灯都是暖黄色的,给这个没什么人气的房间稍微添了些温度。 黎远说:“不过我的家具确实不多,除了衣柜和床,就只有两个床柜了。” 邵遥忍不住吐槽:“雄仔,你多学学别人,同样是男生,怎么你的房间能乱成那鬼样子?” 杨楚雄呲牙:“我那叫乱中有序好吧!还有,你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你的房间可没比我好上多少哦。” 黎远眼眸微眯,忽然插入他们的对话:“你们两人的关系挺好的啊……” 杨楚雄怔了一下,双颊飞快升温,正想否认,没想到邵遥比他更快开口,“我们关系是挺好的。” 杨楚雄瞪圆了眼,心脏都蹿到喉咙口了,可下一秒就倏地往下掉。 只因邵遥又说:“好到以后雄仔结婚的时候,我能给他当伴郎!” 黎远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一个眉头紧皱,笑意退散。 一个笑意盈盈,没心没肺。 呵呵,真是个傻妹。 “谁要你当伴郎啊!”杨楚雄微恼。 “这还不是你们小时候说的,说我穿裙子也跟个男孩一样,还不如直接当伴郎算了。” “那都是玩笑话!……哎呀,你怎么什么都说出来啦!”杨楚雄脸越来越烫,赶紧移开话题,问黎远,“那个,我能不能参观一下你的体感房?方便吗?” 黎远笑道:“可以啊。” 他走到另一面白灰墙边,手指轻划过,墙面很快亮起了荧光蓝色的隐藏触控操作板。 邵遥一直听见杨楚雄的咿哇鬼叫,可站着的角度看不大清,不知不觉的,她也走进了房间里头。 歪着脑袋偷看,邵遥窥见黎远用左手手心贴墙,蓝色荧光从那修长五指下方溢了出来。 他验证了掌纹,再倾身验证虹膜,隐藏在墙体内的电子门便“滋滋”声往旁打开。 和灌满阳光的卧室不同,体感房无窗,地板、天花板,再到四面墙均为鸦黑。 当门打开的时候,藏在墙体里的灯线也自动亮了起来,不同位置的光点似一条条能自体发光的游鱼,在深海里留下一道道荧光轨迹。 颜色幻变,曲线旖旎,最后齐聚于天花板上。 杨楚雄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顶……这实在太酷了啊!” 黎远把光线再调亮了一些:“体感房不都长这样么?” 杨楚雄伸出手指,轻触黑墙,指尖下立刻迸出璀璨星点:“还是有差别的,你这可是传感墙啊,比体感中心的体感房级别高出太多了。” ——用户戴上头显进入“新世纪”后,可选择手动键盘操作,也可以选择体感操作。 体感操作一般得戴上体感手套和体感靴套,这样就能直接和“新世纪”里的角色同步动作,你走他走,你跑他跑,你跳他跳。 还有许多用户会去量身定做价格昂贵的体感衣,这样能与游戏联接得更加紧密。 迎面吹来而来的风是强是弱,脚底下的地是热是冷,打在身上的子弹有多疼,从三万尺高空蹦落有多刺激……这些统统都能感受得到。 在体感中心内可以租借到的体感设备多是手套和靴套,并且需要搭配安全带和机械循环跑道使用,所以常有人调侃,看着玩家们在房间里头原地跑跳,就跟笼子里的大仓鼠不停玩儿跑轮似的。 眼前的这间体感房,用的是目前最新的一体全息传感技术,和黎远的那副眼镜一样,尚未量产和全面推广,暂时只专供给“新世纪”的一部分用户测试使用。 简单来说,这项技术就是把头显里看到的画面,投映至整个房间。 无需再戴头显,传感墙能直接复刻出环境里的温度、湿度、光照、气味……等等因素,再搭配上体感设备,就能让用户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这体感房简直就是为‘M-ROOM’而设啊!”杨楚雄再看向黎远,已经没了昨日傍晚初见时萌生的那种莫名敌意,时明时暗的星芒落在少年乌黑双眸里,“我听邵遥讲了,你是‘筑梦师’……那个,能不能跟你加个好友啊?” 黎远挑眉,眼睛瞥向站在墙边、正悄咪咪玩着传感墙上闪烁灯粒的女孩:“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难得你不嫌弃我这个职业,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杨楚雄疑惑:“嫌弃?我怎么会嫌弃。” 背后仿佛被“咻咻”声地扎了几支箭,邵遥听出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假惺惺地附和道:“对啊对啊,谁会嫌弃啊?‘筑梦师’给那么多人保存住了回忆、找回了那么多珍贵记忆,这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人呐,怎么可能嫌弃呢?” 少女第一次对他展露出尖牙利齿的一面,黎远丝毫没觉得遭到冒犯,反而眼里堆起渐浓的笑意:“是呢,不知是谁昨天——” 没等他翻旧账,邵遥急忙提醒杨楚雄:“你要找人定制‘M-ROOM’也得先问问价格啊,人家一看就是这行业的领头羊、这领域的佼佼者,还不一定有时间能接你的单呢。” 心里呵笑一声,黎远问杨楚雄:“你要找‘筑梦师’?” 杨楚雄点头,把老爹想复刻并重现的回忆画面告诉了黎远。 刚才邵遥提的那点确实是真的,技术好的、受欢迎的“筑梦师”档期都排到好几个月后了,不单单是收费的问题,有些“筑梦师”还挑客户,不是每个委托都乐意接的。 “所以你在‘新世纪’里的ID叫什么?收费如何啊?我能先了解一下吗?”杨楚雄眨巴着眼睛问。 用说的太慢,黎远对空唤了一声:“回家。” 主机立即被唤醒,本来聚集在头顶的荧光粒子,开始往四面墙飞速涌去,由上往下,如星坠大海,染银了整片深海。 幽黑的房间逐渐变得亮堂起来,上下左右,从地板到墙面,最后是天花板,全都变成纯白画面。 金银色的LOGO渐现,一把沉厚男声响起:“Imhotep,欢迎回家。” “伊姆……伊姆啥?” 邵遥没听清,嘴里正小声嘀咕着。 但杨楚雄听清楚了,目瞪口呆。 邵遥支肘撞他一下:“喂!” 杨楚雄抹了把下巴,捂嘴闷声道:“你这小乌鸦嘴……是他的话,我爹还真约不起……” 009幼稚鬼(一更) 凡事总有第一人。 前些年,在“新世纪”的用户们还沉迷于把自己的ROOM捯饬得胡里花哨的时候,Imhotep已经把小房间用在“复刻回忆”这条路子上了。 既然有人喜欢幻想,有人憧憬未来,那么也有人想要回到过去。 让Imhotep真正名声大震的,是一场葬礼。 逝世的是国内第一代知名社交平台的创始人陈百天,老头子年轻时就是个风云人物,曾登上过福布斯首位,登上过珠峰,甚至还登上了月球。 “新世纪”的创始人就是老头子的亲儿子,外界说这是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新世纪”开始内测时,老头子更是亲自上场,成为了“世界”的第一批“居民”。 早期的宣传广告还有老头子出镜。 那时候的陈百天已是期颐之年,拒绝再生肌肉辅助的他,每天多数时间都只能躺在疗养床上,但只要一戴上头显,他就能找回年轻时的心态。 用他的话讲,就是他在“新世纪”里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两年前,陈百天病逝,他的儿子在“新世纪”内为他办了一场葬礼,以陈百天的虚拟形象。 葬礼上播放了陈百天的临终视频,老头子专程感谢Imhotep为他制作了一个房间,完美复刻了他年轻北漂时、在中关村住过的那个地下室。 出租屋老破小,面积不足二十平,不见光,满墙霉,陈百天在那里住了几年,最穷的时候一日三餐顿顿馒头配白开水。 但就是这样,也有人愿意陪他一起熬。 后来无论身家翻了多少倍,公司规模变得多大,陈百天都一直怀念着与妻子共患难的那些日子。 所以他委托了Imhotep做了个“M-ROOM”。 当年条件有限,陈百天并没有与妻子在那个地下室留下照片,加上那地下室所在的片区早就拆迁了,也没办法到实地勘察。 老头子只能提供给Imhotep少量文字描述,原本他没抱太大希望,想着Imhotep能复刻出六七成情景就算不错了,没料到,最后他拿到的“M-ROOM”和记忆中的出租屋几乎一模一样。 天花板下的管道无时无刻都在响,霉味常年在屋里弥漫,台式电脑昂贵且笨重,从别处偷拉来的网线,成沓的电脑杂志和北城日报,铺在冰箱上方的钩花蕾丝布用得泛黄也不舍得丢…… 每一样物件、每一个细节都能让陈百天梦回当年。 Imhotep甚至模拟出了不同季节里屋内的温度和湿度,春天黄沙满城,夏天热不透风,冬天寒气刺骨,只有秋天稍微让人舒服一些。 搭配上体感装置,吻合率高达98%,差的2%是陈百天的结发妻前几年已经过身,他再也听不到对方温柔似水地喊他快来吃饭。 陈百天呆站在厨房门洞旁,里头空间狭小,案板上的茴香饺子包了一半,旁边炉上坐着一砂锅,小火慢煨,骨头汤香气从盖子缝隙渗出来,在陈百天眼里蓄成雨云。 当从虚拟回到现实,老头子早就泪流满面。 遗憾固然有,但陈百天仍无比感激为他圆了旧梦的Imhotep,他在葬礼的视频中宣布,将自己在“新世纪”里的大部分装备和一半财产,都赠予这位“筑梦师”。 整个“世界”随之哗然,虽然陈百天在“新世纪”里的财富远不及他现实中的财富,但这依然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产。 而且如今虚拟财富与现实财富二者相连相通,在“新世纪”赚的钱可以直接在现实中花, 在那之后,“筑梦师”成了热门职业,有许多人开始效仿Imhotep的做法,可至今无人能像他把“M-ROOM”完成得那么贴近客户的真实回忆,所以就算他的收费不菲,仍有大把大把的人想找他定制。 “明明他的档期都那么满了,居然还能应承帮我加急做一间‘M-ROOM’!还说不收费,权当做练手了!” 杨楚雄夹了块浸满浓郁牛杂汤汁的萝卜,“呼呼”吹了几下,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一边哼哧哼哧,一边继续说,“黎远这家伙行啊,我本来还以为他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难相处到爆炸的人呢。” 纪霭笑得慈祥:“为什么雄仔你会觉得隔壁那小孩难相处啊?” “怎么说呢,虽然大家都住在春晖园,但他家明显是相当的有钱。”杨楚雄想了一下,咽下萝卜,说,“唔,有种小太子微服私访、纡尊降贵来体验生活的那种感觉?” 邵遥“噗嗤”一笑,饭都要喷出来:“你这比喻还挺贴切。” “他们家……” 邵遥夹起一块牛肚,刚听见奶奶说了几个字,但倏地没了下文。 她问:“嗯?奶奶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纪霭摇头,“你们刚说的那英文词我没听清,‘因’什么?” 邵遥发音标准地念了一遍“Imhotep”,解释道:“这是埃及神话里的一个人物,据闻第一座金字塔就是这人物设计建造的。” 纪霭轻点头:“哦。” 杨楚雄兴致勃勃地跟老太太描述隔壁屋的装修风格。 挺好看,现代化,科技感,但就是感觉没什么人气。 “他家的冰箱里只有可乐和矿泉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杨楚雄把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进嘴里,声音含糊,“我问他跟爷爷中午吃什么,他说他们请了家政阿姨,从明天开始上门做饭。” “那今天呢?”纪霭问。 “说是他们饮过早茶,中午不用吃了,晚上叫餐就可以了。”邵遥替满口饭的杨楚雄回答,“还问我这附近有什么饭馆的外卖好吃又健康。” 纪霭默了片刻,开口道:“厨房里还剩了半锅牛杂,小遥,你等一下拿过去给隔壁屋,就当做那盒点心的回礼吧。” 礼尚往来嘛,邵遥点头说“好”。 吃完饭后,俩小孩帮忙把碗盘收拾进洗碗机里,纪霭拿来一包未拆封的挂面,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筐荔枝,让邵遥一同拿过去给新邻居。 杨楚雄有些私心,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一起去了。 开门的是黎远,手里还握着罐沁水珠子的可乐。 笑意从他的嘴角往上蔓延至浅蓝色的眼珠里:“怎么那么快又过来啦?不是要做暑假作业吗?” 邵遥手捧铸铁锅,努唇指向杨楚雄:“他嚷嚷着想借你的体感房玩玩,无心向学。” 杨楚雄确实一直心猿意马,满眼期待地笑嘻嘻:“嘿嘿,可以吗?不用太久,就想玩一会儿。但如果会打扰到你工作的话就算了,未来还有机会。” “可以啊,不打扰,我一般晚上才干活。”视线移到女孩手里捧着的双耳锅,黎远懒洋洋地问,“这又是什么?” “我们中午吃剩——咳,我奶奶炖的萝卜牛杂,晚点要是你和爷爷饿了,可以煮个面,垫一下肚子。” 隔着盖子,黎远似乎已经能闻到香气,他从鞋柜里取了两双拖鞋,弯腰放到客人脚边:“替我谢谢奶奶啊。” “客气啦,大家都是街坊。”邵遥换上拖鞋,“爷爷呢?” “在午睡呢,东西先放岛台上就行了。” 邵杨二人放下手中东西,黎远让杨楚雄跟他一起上楼,又问邵遥:“你来吗?” 到底是异性的房间,而且不过才认识了两天,邵遥觉得不大妥当,摇头道:“不去了。” “那你自便,冰箱里有饮料。” “知道啦。” 两个男生上了楼,邵遥就在厨房里研究起自动炒菜机和自动咖啡机,新簇簇的,连膜都还没撕。 没一会儿,黎远下楼了,走到厨房,把捏蔫了的铁皮罐丢进垃圾桶里,问:“不喝饮料啊?” “我不渴。” “那布丁和雪糕呢?刚才我去超市买的。” 邵遥睨他:“你好像把我当小孩……” 黎远倚着岛台,长腿斜斜支地,笑道:“本来就是啊。” 婆娑树影从拓宽了的厨房窗户洒了进来,在他立体的眉骨划过,再覆上睫毛。 他笑起来的时候睫根轻颤,睫尖轻盈得好似红蜻蜓薄透翅膀上的根根纹理,半掩着蔚蓝色的眼珠。 好透,和泳池里的水一样,漾着波光。 双颊莫名开始升温,邵遥不自觉地往旁走了一步。 一双手还背在身后,她捏着指尖问:“你大我多少岁啊?” “我今年二十一。” “嘁,才四岁而已嘛。” 黑眸子转了一圈,邵遥发现,目光兜兜转转,最后仍会被那双蓝眼睛吸引住。 邵遥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阖眼入睡前,会忽然想起他的眼睛。 真是够莫名其妙的。 她忍不住开口:“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黎远呵笑一声:“十个也行。” 他手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小筐,里头的荔枝红彤彤的,有些还连着枝叶。 个头大小不一,应该是野生的。 “你问呗。”黎远拎起一串荔枝,走到水槽旁,开了水龙头冲洗果子。 “你眼睛的颜色,是遗传了爸爸,还是妈妈啊?” 流水声哗啦,黎远停顿了几秒,才关了水龙头,甩甩荔枝上的水分,答道:“是我妈,我爸和爷爷一样,都是黑眼睛。” “哦哦,那你妈妈是哪个国家的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是你说十个也可以的耶。” 黎远又笑,低头掰一颗荔枝,如实回答:“她是匈牙利人,不过从小在澳洲长大。” 邵遥继续问:“那她现在和你爸爸都留在墨尔本?他们之后也会搬过来住吗?” “不会哦,我爸丢不下他的生意,所以派我来陪着爷爷。至于我妈——” 黎远捻着剥去皮的荔枝肉,递给邵遥,“我妈和我爸离了婚后,她就去了美国,现在有了新的家庭,我也挺久没同她见面了。” 邵遥愣住,嘴巴张圆,却说不出话。 当今社会离婚和不婚早成了常态,她身边的许多同学和朋友都是单亲家庭长大,按理来说,接受这个信息应该像喝水那么简单,可她却有胸口一窒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黎远的语气如常,眼里也没多大的情绪波动。 倒是觉得女孩的反应傻里傻气的,有些可爱。 他眯了眯眼,把荔枝送到她嘴边:“发什么呆啊?” 轻轻一推,白润饱满的果肉便进了邵遥的口中。 邵遥不备,舌尖一卷,牙齿还来不及划破果肉,就直直咽下了喉。 她连声咳嗽,泪花都挤出来:“你、你——咳咳!” 而恶作剧成功的坏孙子笑得肩膀直颤,再掰了颗荔枝丢进自己嘴里,连戏谑的语气都被正午阳光晒得融化:“没吐核,头顶要生荔枝啦。” 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其他,邵遥双颊泛起淡淡的红,像覆在荔枝肉上的那层胞衣。 她捏了捏还有些异物感的喉咙,不客气地瞪了还在笑的黎远一眼:“你好幼稚啊,比我大四岁的幼稚鬼!” 果肉汁水丰沛,甜中带着一丝酸,但黎远觉得比他这些年吃过的荔枝都要来得甜。 嘴角笑意未退,他吐了核,继续掰下一颗:“你们下午还去游泳的吧?也带上我啊。” 010多可惜(二更) 就算邵遥不乐意带他去,也还有杨楚雄呢。 邵遥不过回家睡了半小时的午觉,起床后便看到,黎远已经身在春晖园发小的群组里了。 草草翻看未读信息,是杨楚雄拉他进来的,还说黎远之后会加入他们每日傍晚游泳的小队伍中,让大家多多照顾新朋友。 等到太阳逐渐落山,邵遥刚换好泳衣,就听到了杨楚雄在楼下喊人。 而且这次,杨楚雄居然先喊的黎远! 邵遥抹着防晒霜,闷声骂杨楚雄这个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傻佬”。 居然这么容易就被“糖衣炮弹”给收买了! 邵遥下楼后,正好章思雅和林芊云出现在离她家前方不远的那个十字路口,邵遥也不等俩男生了,丢下一句“我先走啦”,直接拔腿朝俩女生跑去。 黎远走出院子,瞧见那高妹已经跑出一段距离,问杨楚雄:“她先走了?” “思雅和芊云在前头,邵遥说和她们一起走。”杨楚雄双手插在裤兜,下巴朝前方扬了扬,“喏,就那两个女生,昨天见过面的。” 其实黎远早就忘了昨天几个少年人的长相,干脆麻烦杨楚雄再介绍一次那几个小孩的名字。 他们一群人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从小在春晖园一起长大,幼儿园和小学都在同个学校,虽然初中时邵遥搬进了市区,但大家一直保持着联系。 蔡超凡和杨楚雄、邵遥一样大,章思雅和林芊云比他们仨大一岁,刚高考结束,金贵则是他们里面岁数最大的,即将上大二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隔着老远,杨楚雄看见金贵和蔡超凡二人骑着电动车迎面而来。 杨楚雄双手抵在嘴巴前面当小喇叭,大喊:“喂!你们俩干嘛回来?!” 蔡超凡冲他们大喊:“游泳池出问题啦!临时关门了!” 在前方的三个女生也听到了。 邵遥抹了把额角细汗,皱着鼻尖说:“怎么坏得这么突然啊……” 蔡超凡和金贵骑到女生们的面前,腿支地停下,蔡超凡说:“我和金贵打算去水库游一圈,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欸,也行。”章思雅点头如捣蒜,“骑车去吗?” “对。”蔡超凡扬声问杨楚雄,“雄仔,去水库啊!要不要一起?” 黎远边走边问:“水库在哪啊?” 水库依山,离春晖园有一定距离,杨楚雄指着远处的共享电动车停靠处,说:“我们骑车去,有一条近路,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了,你一起去吗?” 黎远笑笑:“可以啊,带我去认认路。” 杨楚雄迈腿跑向前:“我们俩也去!” 邵遥往他身后瞥了一眼,小声问杨楚雄:“他要怎么去?” 她和昨天一样穿着长袖防晒衫,但添多了一条运动短裤,不容易走光,骑车也方便。 杨楚雄:“和我们一样,骑车啊。” 邵遥狐疑:“他会骑?” “应该会吧!” 杨楚雄没想太多,又回头,大声问,“黎远,小遥问你会不会骑车!” 邵遥被“大傻佬”的这操作吓了一跳,扬手就是一巴掌甩到他的肩膀上,忙道:“关我什么事!!” “啪”一声脆响,杨楚雄正呲牙咧嘴着,黎远已经走了上来,视线落在女孩乱颤的睫毛上,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小遥考虑得真周到啊……电动车我是没怎么开过,但在澳洲我开过重机,可以吗?” 当然可以,一行人陆续刷脸取车,浩浩荡荡往水库驶去。 几个男生都格外兴奋,在湖边热身时还不停问着黎远有关重机的问题。 黎远说,那几台重机其实是他爷爷和父亲的收藏,但这几年加油实在太贵了,他再怎么喜欢,也只能偶尔开开,过个瘾就算数。 ——这几年燃油车已经完全退出市场了,如今在路上跑的基本是新能源机动车。 石油稀缺,价格昂贵,加油站一步步地转型为快充充电站,除了极少数奢华汽车品牌仍会为客户推出定制款燃油车之外,其他汽车品牌都早早抢占瓜分新能源车的市场。 包括机车。 邵遥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一声不吭地拉着筋,也偷偷听男生们的聊天。 她有的时候会觉得黎远这人其实挺矛盾的,方方面面都显得未来感十足,但偶尔又会显露出一些极具年代感的爱好。 抽纸烟,开重机,都不像他们这一时代的年轻人爱干的事。 热完身,邵遥脱下防晒衣和短裤,随意搭在一旁的石墩上。 毕竟是公共场所,贵重财物要自己看好,她把手机折迭好,塞进臂圈里,戴着泳镜,问两个女孩:“我可以下水啦,你们呢?” “我们也行啦。”两个女生也把衣物和邵遥的搭在一块儿,跟着她,往下方的大湖走。 “不要游太远啦!”杨楚雄大声交代。 “知啦!”几个女生异口同声。 日渐落,风温热,空气里被炙烤了一天的干燥气味和太阳一起沉了下去。 湖面似镜,余晖如炎,本应无法交融的水火,此时相处融洽,糅出一汪无垠的丰沛色彩。 天上的群鸟或盘旋或追逐,地上的人儿或戏水或垂钓,湖边有绿荫环绕,但没有蝉声嗡鸣,便显得女孩子的笑声格外清脆。 做完热身的男生们也准备下水,黎远让他们先去,杨楚雄留下来陪他。 黎远从裤袋掏出一个金属烟盒,打开后,里面有几根纸烟和相同数量的火柴。 他敲出一根,先递给旁边的少年:“有抽吗?” 杨楚雄撇撇嘴:“有,以前有偷过我爷爷的……但现在不能抽,我下个月要集训了,在那之前要体检,这些都不让碰的。” 黎远没勉强,收回烟衔进自己嘴里:“哦,游泳集训?” 杨楚雄说:“对,还有跳水队的会一起。” “得去哪里集训?” “训练基地,我们刚才抄近路过来的时候,山脚不是有个白灰色的体育馆么?就在那里。” ——春晖园离国家训练基地很近,社区里住着不少工作人员和教练,基地还在春晖园备了几栋别墅,一旦有外地年轻运动员来集训时,会统一把住宿安排在春晖园内。 火星在唇边跳跃,黎远呼出白烟后问:“那邵遥也得去咯?” 杨楚雄蓦地侧眸,直直盯着黎远看。 察觉他的打量,黎远不解:“嗯?她是跳水队的吧,不用去吗?” 杨楚雄这才摇头,淡声回答:“不是,她不是跳水队的。” 黎远顿住,烟夹在两指之间:“……但昨天在泳池,我见她跳水的姿势挺专业啊,以为她和你一样是体育生。” “嗯,她小时候是练过挺长一段时间……初中吧,初中开始就没练了。” “为什么不继续练?” 黎远不知等了多久,总之足够让烟灰烧出一小截了,才听见杨楚雄无奈的声音:“因为她长高了啊。” “What...” 黎远不敢相信,忍不住骂了几句英文,才转回中文,“什么啊,就因为这个原因?是她自己放弃的……?” “当然不是她自己放弃的啦,”杨楚雄的声音稍微有些闷闷不乐,“昨天你也有见到的,虽然我们那儿不是多专业的跳水池,但她依然很认真地在对待跳水这件事。” 黎远不怎么爱看体育赛事,即便这样,他也大概了解,有些赛事对身材娇小削瘦的运动员更友好。 但如果只是因为身高原因,邵遥就被刷了下来,那未免……太残酷了。 青春期的孩子该长高就得长高,难不成还能抑制着她的成长? 许是打开了话匣子,杨楚雄边拉着筋,边滔滔不绝地跟黎远介绍:“我俩都是快上小学时就被挑进队里的,小时候吧她是拿过一些奖牌的,板的台的,单人的,双人的。可是跳水不像游泳,游泳呢是身高越高越有优势,跳水正好相反。” “但国外的选手——” 黎远刚想提起那些身材向来高大的国外选手,又忽然想到,这几年的国际赛事中,选手们的身高和身材似乎越来越接近,练的难度系数和动作也几乎相同。 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体型瘦小的跳水选手,发挥确实会比体型高大的选手更加稳定。” 似乎知道黎远想问什么,杨楚雄继续解释,“这么说吧,体重越轻,滞空感越强,动作越流畅利落,也有足够时间去控制入水效果。 “选手长高长重了,别说滞空感,就连起跳高度都要打折扣的。在空中时间不够多,动作的完成度、压水花的效果……都会受到影响。 “体型在体育赛事中代表着先天优势,就像我们游泳的,我现在才一米八八,要不是刚好过了身高平均线,我也没法争取到保送名额。” 杨楚雄突然问:“你现在多高啊?” 被这么一问,黎远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一米……一米九五?大概吧。” “真好啊,我们队里现在有一个小孩,比我小两岁,但和你差不多高。”高举起的双臂贴着颜色鲜艳的运动绷带,杨楚雄伸了个懒腰,语气羡慕,“哎,祝我在青春期结束之前还能再多长几公分吧!” 待杨楚雄也跳进湖里,黎远才被簌簌掉下来的烟灰烫了手背。 他扫了扫T恤白色衣摆沾上的灰烬,继续抽剩下的一截烟。 目光似飞鸟,掠过粼粼波光,寻到那个戴着墨绿泳帽的女孩。 她比别人高,胳膊也比别人长,逆在残阳中的那抹剪影,恰似引颈戏水的黑天鹅。 “哎,明明跳得挺好的,可不比那世界冠军差。” 黎远像是在自言自语:“多可惜啊。” 011扩散开(三更) 一分钟后,黎远下了水。 他没刻意去找杨楚雄他们,而是慢慢往湖的外围游。 湖水表面还有些许暖意,但再往前,冷意渐浓。 黎远没有游得太远,与靠近岸边的戏水人群拉开一些距离后,他转了个身。 放松全身,长手长腿伸展开,就这么大字型地漂浮在水面上。 他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如此跟大自然“亲密接触”了。 ——指的是真实的大自然。 在“新世纪”里,算法可以模拟出无数逼真壮阔的景色,不少旅行公司都有主打的旅游套餐,上天下海,任君挑选。 勇攀高峰,深海戏鲨,沙漠赛车,草原策马,在霓虹都市里灯红酒绿,在没落小镇里探险废墟……这些都是常规的旅行路线,只要付得起钱,用户还能穿越星际,去到任意一颗星球。 大家想在哪儿躺就在哪儿躺,想一个人去还是呼朋引伴一起去都可以,如果能再搭配上体感设备,更加能身历其境。 但始终是有差别的。 现实中的这一刻,天高云薄,山水镀金,夏风吹得岸边叶子细长的芦苇晃荡,也吹散了男女老少的嬉笑声。 巨湖无大浪,但深不可测,黎远踩不到湖底,摸不到湖边,宛如一片落叶荡在水面,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恰好,也是因为这些不确定性,让真实与虚幻中间那条线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黎远闭上了眼,任由其他感官慢慢放大。 眼皮子被夕阳烘成半透的杏仁片,手脚能触到清凉湖水,耳朵能听见清脆鸟啼,身体随波逐流,思绪云游天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水声哗啦啦地朝他而来。 越来越近。 黎远直起身,隔着泳镜,瞧见那人儿在他不远处停住了。 而且她还意图往下潜,只剩下半张小脸浮在水面上。 她脸上的泳镜反光,黎远看不清她的眼,可那顶墨绿色泳帽在晚霞的渲染下显眼得很。 像座孤零零的迷你小岛漂浮在海面上。 黎远把泳镜扯高至额前,浅浅笑着:“怎么过来了?” 在湖里咕噜了两下,邵遥才抬起脖子,提醒道:“你别游太远了,前面要过浅水区了,有断层,会很深——” 邵遥还没说完,就见黎远一低头,整个人扎进了水里。 身前的湖水很快鼓起白色水花,邵遥这才反应过来,本能想后退,可来不及了。 只听“哗啦”一声,年轻男生在她面前直接破水而出,水珠四溅。 浸过水的棕发显得黑冷,往下滴落的每颗水珠里都藏着一圈夕阳。 眉心至鼻尖,脸颊至下颌,每道水渍折射着光,逐渐洇成星河。 邵遥的目光跟随着那些水珠,从他月球般的喉结飞跃而过。 再往下时,她移开了目光。 距离有些近了,涟漪在两人中间推来攘去。 邵遥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动作都不敢太大,生怕蹬水的腿不小心碰到他的膝盖或大腿。 “我正打算游回去。”黎远抹了把脸,声音懒散,“你专门过来找我的啊?” 他多多少少存了些逗弄女孩的作坏心理,却没想到邵遥的语气竟格外认真:“对啊,你初来乍到,肯定不知道这水库有多危险。别看它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每年都有人在这里栽了跟头。” 她双臂往前拨,身体往后游,拉开距离了,再抬手遥指向湖岸的另一边:“那边有人钓鱼的地方也要小心哦,前两年有个小男孩游泳的时候被鱼线缠住手脚了,还好及时被救上来。” 黎远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岸边垂钓的人多了不少。 他问:“这里能钓到什么鱼啊?” “草鱼、鲫鱼……之类的吧,昨天雄仔爷爷就钓到了乌鱼,送了一条给我奶奶。” “哦,钓到的鱼能吃?” “当然可以啦,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专程来这里钓鱼。”邵遥想了想,说,“但这几年的鱼个头比以前小一些,肉也不那么肥美了。” 黎远很快想到原因:“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嗯,别看水库这时候的蓄水量还挺高,‘发烧’那几年到最后是见了底的,是后来才慢慢把水蓄回来。” 因为离水库近,在地球“发烧”的那段时间,春晖园没有出现太严重的用水紧缺的情况——而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因为干旱无水死伤无数,设施再发达的市区,也有人因一桶水大打出手。 但水库水位下降的速度很快,水库里的鱼死了一批又一批,只不过淡水鱼们比夏蝉幸运了一些,后来随着水库蓄水量上涨,鱼的数量才渐渐多起来。 邵遥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往岸边游。 黎远跟着她,等她介绍完,他才开口:“昨天我在泳池,看了你跳水。” “嗯?我知道你看到了啊。” 跳板就在他昨天坐着的位置不远处,只要他视力正常,当然能看到。 黎远说:“昨天我以为你和杨楚雄一样是体育生,但刚才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你已经没往这方面发展了。” 正在水下蹬着的长腿稍微停顿,邵遥半漂在水上,小声回答:“……对啊,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跳得挺好,这么放弃了,好像有些可惜。” “我?!我跳得好??” 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邵遥勾唇笑出声:“可能是你比较少看相关的赛事,我现在的水平,分分钟要被小学生队的孩子们吊打九条街。” “夸张,明明也拿过冠军亚军什么的。” 黎远说话的音量不高,但邵遥听清了,她不禁停下来问:“诶?你怎么知道我拿过名次?” 被提问的那一位倒是面不改色:“杨楚雄说的啊。” 邵遥狐疑:“不可能吧,雄仔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男生长臂划水,两个来回而已就比女孩快了一个身位,慢条斯理地丢下一句:“你昨天自己说的啊,‘这片街区的街坊邻居都很容易相处的’,大家都好热情哦。” 邵遥半信半疑,望着湖面上荡开的波纹,她“嗤”了一声,不自觉地往旁又游开一些。 似是想要避开他划开的那道水痕。 当皮肤碰到被少年带出来的那一圈圈涟漪时,又要撞出新的涟漪,在她的四肢百骸和胸膛里,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杨楚雄的鼻子痒了好久,一冒出水面,忙不迭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泪花都出来了。 蔡超凡和金贵在旁边笑得不怀好意:“看来有人在偷偷想念你哦。” “别瞎讲话!”杨楚雄摘下泳镜抹了把脸,接着左右张望,“嗯?小遥呢?” 金贵指着远方:“她刚才往那边去了……呐,在那边。” 湖面反光,金灿连天,隐约可见有两个人影融在绮丽落日中。 蔡超凡眯起眼,问:“她旁边的是谁啊?” 金贵说:“唔,好像是黎远?” 杨楚雄拧了拧眉心,高举手臂朝远方大喊:“邵遥——!” 邵遥听见了,边游边回喊,声音比飞鸟还嘹亮:“干嘛啊——?” “太阳快落山啦!别泡太久,准备回去啦!” “知啦!” 山里早晚温差大,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落,水温也下降得飞快,稍微一停下运动,就会被深处渗出来的冷意拉扯住。 黎远刚才就察觉到了温差,侧脸提议道:“走吧。” “好……啊,你先过去吧,我等会儿再过来。” 黎远停住,回首,看见女孩从臂圈抽出折迭手机,打开后朝着天边夕阳录下一段视频。 她背着他,口中还念念有词。 很小声,黎远没听清。 好一会儿,女孩收起手机,黎远这才问:“录视频做日记啊?” 邵遥也不管黎远隔着泳镜能不能看清她的眼眸,飞过去一眼刀:“你管我呢,我去找思雅她们啦!” 话音刚落,她似箭般游出去,黎远没再跟着她,笑了笑,往几个男生扎堆的地方游。 很快他就游到几人附近,杨楚雄见他一个人,问:“诶,邵遥呢?你们不是一起游回来的吗?” “放心吧,她去找那几个女孩了。” “哦,那就好。” 蔡超凡和金贵刚才已经听杨楚雄说了不少黎远的事,难得在现实中逮到个虚拟世界中的大佬,两人和早上的杨楚雄一样兴致高涨,一箩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不过男孩们的问题并不过火,没有越界,也没有触及令人尴尬为难的内容,两人的态度格外真诚,黎远便一个个回答过去。 答着答着,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并不是一个多么热情的人,无论是在线上,还是在线下。 尤其接触的信息量越多,他越来越寡言,更多的时候他拒绝社交和对话,情愿呆在小房间里搭建“小房间”。 包括杨楚雄在内,这三个男生对他而言不过是才见过两次面、还不怎么了解对方的“陌生人”,但他竟能和他们聊得轻松自在。 黎远心想着,也不知这是不是受到了谁的影响。 目光跨越偌大的湖面,他顺利地找到了和同伴准备上岸的小姑娘。 嘻嘻哈哈的笑声银铃一般,这些可不是算法能模拟出来的青春。 012掰了掰(四更) 但过了一会儿,女孩们的笑声停止了。 章思雅站在岸边,对着湖大喊:“喂!超人!雄仔!我们的衣服被偷了!” 离得远,男孩们一开始没听清,蔡超凡回喊:“什么?!” 待章思雅再喊了一次,几人面面相觑,接着飞快往岸边游。 黎远紧随其后。 女孩们原本搭在石墩上的衣裤都不翼而飞,只剩三双拖鞋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 “不是吧!都2063年了,怎么还有人偷衣服啊?!” 林芊云脾气和炮仗一样一点就燃,双手叉腰,句句脏话全送给那连防晒衣和运动短裤都要偷的小贼,不到一分钟,她已经把对方的家人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尽管傍晚的夏风未完全冷却,但拂过女孩们湿漉漉的皮肤,仍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林芊云和章思雅穿的都是长袖速干泳衣,只有邵遥的复古款泳衣是无袖的,她搓着双臂,站在最后一道阳光中,皱着鼻尖问男生们:“你们的衣服呢?有被偷吗?” 男生的衣服放在不远处的石墩,但明显不合小贼口味,“幸”免于难。 不过受害者不止邵遥她们三个女孩,在湖里戏水的另一组年轻女生上岸后,发现她们的衣物也不见了,大呼小叫起来。 杨楚雄血气方刚,嚷着这不要脸的臭贼肯定没跑远,沙滩裤都忘了穿,骂骂咧咧地就往堤坝上方跑。 大伙儿拦不住也追不上,蔡超凡把男生的衣物全取了过来:“算了,他等会儿就回来了。” 金贵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到底虚长几岁,准备倒是周全,他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头取出两条未拆封的压缩毛巾给了邵遥:“全新的,但我只带了两条,你们轮流用吧。” 男生没那么讲究,风吹一吹就行了。 邵遥道谢接过,递了一条毛巾给章思雅:“你们先擦。” 她扬扬下巴,瞄向那几个同样倒霉的女孩:“我们三人用一条,分一条给她们?” 章思雅和林芊云都同意,邵遥跑过去送了毛巾,和姑娘们聊了几句才回来,接过半湿的毛巾简单擦了擦身。 蔡超凡抖开手中的几件衣服:“等会儿你们先穿我们的衣服……啊,雄仔穿的是背心,那只有两件T恤……” 杨楚雄个头高,皱巴巴的背心够随意的,松松垮垮,给女孩子穿的话哪哪都遮不住。 邵遥正想说她身体壮不怕冷,衣服给章思雅和林芊云就可以,这时候,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团白色物件,在半空里划出优美弧线,正正好好、一分不差地落在她怀里。 是件衣服。 上面还带着这两天常闻到的烟草味道。 干燥,温热,许是被烘烤多时,烟味不像前几次那么呛鼻。 “我这里还有一件的,给你穿吧。” 黎远说话的口音原本就懒懒散散,如今整副嗓子好像被湖水浸得软烂,咬字音调更古怪了,但表达的意思很清楚。 他已经套上自己的短裤,衣服借出去了,上身自然赤裸。 身上的水汽半干,只剩发尾滴落的水珠,顺着他精壮白皙的胸膛一路往下淌。 刚才在湖里邵遥不敢乱瞄,这会儿实在避无可避。 她从小呆在跳水队里,练体育的男孩们个顶个的精壮结实,她总以为自己早就审美疲劳,可这时候,目光却一直不受控制地跟着那颗水珠跑。 他的肌肉不像杨楚雄和其他运动员那么偾张鼓胀,但线条同样如刀刻般清晰,短裤裤腰松松卡在脐下几寸,露出黑色带字的泳裤边缘。 水珠就消失在那里,像流星消失在天际。 邵遥有时候总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位新邻居。 “男孩”和“男人”都差点儿意思,他介乎于两者之间,有时显得成熟无比,有时又带着干净的少年气。 她一时发傻,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中的T恤:“你把衣服给我了,不冷吗?” 金贵站的位置离他俩近,听见女孩的话后不禁挑眉。 ——等等,他和“超人”也把衣服给出去了啊,怎么不问问他们冷不冷? 黎远不以为意:“不冷啊,风吹一吹就干了。” 他指尖点了点,示意邵遥把衣服穿上,另一手掏出烟盒,和两个男生说了一声,朝湖岸的另一边走。 章思雅疑惑:“他去哪啊?” “他说刚才有看到无人机,想去问问那边钓鱼的人,看是不是他们的机子。”金贵套着沙滩短裤,继续说,“也可能有人会拿着手机拍照,那就有机会能拍到这边的情形。” 章思雅叹了口气,摘下泳帽:“哎……就算拍到了也无用啊,才几件衣服而已,难道还能去报警?抓不到人的。” 林芊云穿的是金贵的T恤,她将长发从领口顺出来,忿忿道:“还好我们把手机都带身上了……专门偷女孩的衣服,正一死变态!”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骂着,杨楚雄跑回来了。 蔡超凡把他的背心和沙滩裤丢给他,戏谑道:“怎么样啊杨sir,有抓到人吗?” “……没有,没瞧见有生面孔的人。” 不愧是搞体育的,杨楚雄这么跑来跑去的,大气都没多喘一下,他胡乱套上裤子,背心攥在手中时才想起可以把衣服给女孩们穿。 一扭头,发现她们都穿上衣服了。 邵遥身上的那件白色T恤挺大一件,下摆过了胯。 杨楚雄心微微往下掉,明知故问:“这是黎远的衣服?” 邵遥点头:“嗯,你的背心穿了跟没穿一样,他就借了他的给我了。” 杨楚雄默了几秒,才开口:“哦……我去那边问问钓鱼佬们,看看有没有人看到那贼——” 蔡超凡插嘴:“黎远已经去啦,喏,他回来啦。” 黎远慢悠悠地晃过来,摇了摇头说:“无人机不是他们的,离得远,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少年人们没办法了,只能自认倒霉,并且吸取教训,时刻提醒自己下次再来水库游泳时要多留个心眼。 一行人带着些许遗憾打道回府。 下山的路是比较宽敞的两车道,对向车道陆续有车上山,是准备夜钓的人。 少年人们排成一列,靠着路边行驶,鱼群般往山下游。 把落日吞进肚中的天空开始现出餍足的红霞,风卷起少年人们的发丝,将那些懊恼和沮丧也抚淡一些。 邵遥骑在队伍的倒数第二,在她前方的两个姑娘仿佛已经忘了没多久之前丢失衣服的不快,和男生们聊着从下周开始,在“新世纪”里接连举办的夏日音乐节。 今年暑假,在“世界”里的音乐节和演唱会几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有些全年龄向的合家欢演唱会从上个月就开始预热了,线上和线下投放的广告接踵而来,视频和海报里的明星阵容强大,而风格小众的音乐节不需要做太多的宣传,他们的目标受众一直很固定。 年轻人的零花钱有限,只能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活动中挑选出最值得一看的一两场。 “小遥!你有没有想看的?”林芊云大声问身后的邵遥,“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租头显!” 她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得到答复,见后方没车,便放慢了车速,等邵遥开上来,她再重复了一次问题。 邵遥刚才有些出神,这时才急忙答道:“我都可以的,你们决定好了告诉我就行。” 她这几年没有特别钟意的明星或歌手,音乐节就是和朋友们一起去凑凑热闹。 但如果是体育赛事的话,她会十分感兴趣。 “那晚上我把音乐节的时间表发到群里,我们来讨论一下!” “行啊!” 待林芊云往前开,邵遥又开始走神了。 她的身后跟着的是黎远,她可以从后视镜中看见他。 共享电动车的车头灯会在傍晚时自动亮起,尽管天色未暗,但那淡白色的灯光依然显眼醒目。 眼耳口鼻是看不清的,可他这人估计懒散惯了,连车子都骑得摇摇晃晃,那白光就好似会发光的萤火虫,在镜子里飞来飞去。 就算她移开了目光,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留意路况,但只要风一吹过来,钻进领口,鼓起胸襟,她就能嗅到那抹淡淡的烟味。 逐渐熟悉的味道,和艳丽晚霞一样无法让人忽视。 若有若无,却比后视镜里那乱晃的车灯更惹得人心烦意乱。 邵遥撇撇嘴,干脆把车头两边的后视镜都往旁侧掰了掰。 013柠檬香(一更) 邵遥一回到家,冲着厨房囫囵唤了声“奶奶我回来了我先洗澡”,接着直接冲上三楼。 “小遥?” 纪霭关小了电炉的功率,慢慢踱至楼梯旁。 但留给她的只有房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客厅旁侧的佛龛,笑问相框里的人:“你瞧瞧,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到底像谁啊?” 而那风风火火的少女这时正站在浴室镜柜前,那件沾了些湿意的T恤就让她捧在手中。 在明亮灯光下,邵遥才看清,衣服的左胸口处原来还有一枚刺绣LOGO。 是用白线密织成的一辆马车,因为同色,所以不容易看清。 她原本想把T恤和其他衣服一同丢进洗衣机里洗,想了想,最后还是把T恤放进了洗手盆中,和她的泳衣泳帽躺作一堆。 还是手洗吧,谁知道他这件衣服金不金贵?直接机洗的话会不会被洗坏? 女孩洗澡很快,不到十分钟就走出了淋浴间。 她先把泳衣泳帽洗了,再另外装起一盆水,拿起香皂往T恤上打沫。 细密泡沫是清爽的柠檬香,邵遥仔细搓洗了领口袖口,再过水冲洗。 直至泡沫洗净。 她捧着衣服凑到鼻前,见闻不到烟草味道了,才拧干水分。 奶奶家里有洗烘机,只有手洗的泳衣被晾在三楼的露台,而今晚晾衣架上多了一件不属于少女的衣服。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藏在墙上檐下的太阳能灯自动亮起,浅浅的暖黄倾倒在濡湿棉料上,像没来得及吃的果肉慢慢氧化。 邵遥走到护栏栏杆旁——其实她也道不明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做贼似的探出脑袋,没瞧见人影,才回了屋里。 晚饭时她跟奶奶汇报了泳池临时维修、大家去了水库游泳的事。 老太太一边起了鱼肉放进孙女碗内,一边皱眉叮嘱她在野外游泳得注意人身安全,得看管好个人物品。 邵遥连连点头,一副乖巧听教的模样。 到底没敢跟老太太说女孩们的衣服被偷了的这件事,怕她担心。 奶奶夹给她的鱼肉无骨柔嫩,一抿即化,邵遥眨巴着眼,欣喜问道:“奶奶,这是昨天雄仔爷爷送来的那条鱼吗?” “对啊,肉嫩吧?” “嗯,好滑好嫩,但最重要的还是奶奶做得好吃!” 老太太被哄得直笑:“鱼肉再滑也比不上你这张小嘴……口甜舌滑。” 和人生病了一样,环境“生病”后也需要时间治疗和重建,之前水库干涸见底,再重新蓄水时水质肯定不如从前。 “看来水库的鱼终于养肥了,怪不得今天好多人去那里钓鱼哦。”邵遥先下手为强,把黑鱼背上一大块软肉夹起,在鲜甜豉油里蘸过,连同一撮青翠小葱丝,一并送到奶奶碗里,“你不要总吃多刺的部位啦,吃这个。” 胸口暖洋洋,纪霭心知这个孙女外表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针。 刚才还在说不知邵遥像谁,还能像谁? 像极了她的父亲邵杉杉,也像极了她的爷爷邵滨海。 “话说回来,雄仔爷爷整天给奶奶你送礼物呢,每次去钓鱼,无论钓到多少都会挑一尾最大的鱼送给你。还有隔壁街明仔爷爷……” 邵遥一双杏眸笑如弯月,开玩笑道,“现在隔壁又搬来了一位黎爷爷,不知道他会不会加入送礼队伍中呢?哦,不对,黎爷爷已经送过东西了,你说巧不巧,正好是你喜欢吃的老婆饼和鸡仔饼呢。” “乱讲话,雄仔爷爷和明仔爷爷是认识几十年的老街坊了,他们送了东西过来,我也会回礼给他们啊。”纪霭挑眼睨她,“至于隔壁新来的那位阿伯,他可是给附近的街坊都送了伴手礼,又不是只送我一人。我还回了礼呢,野生荔枝和萝卜牛腩,不比那鸡仔饼差吧?” 那筐荔枝忽然被提起,邵遥的喉咙条件反射般瞬间发痒。 像是立刻记起了下午猛吞一颗荔枝的那阵异物感。 她揉着喉咙咳了两声,纪霭有些紧张:“怎么了?卡鱼骨头了?” “没有没有,就是呛了一下。” 回想起在黎家厨房里的那一幕,邵遥双颊微烫。 她挠了挠脖子,问:“奶奶,你还没见过黎远吧?” 手中筷尖在西兰花上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纪霭很快摇头:“对的,还没见过,就是今早听你和雄仔讲起一点。” “奶奶你知道吗,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邵遥左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一个大男人,戴那么浅颜色的美瞳,癖好还真特别……但下午我听他说,他的妈妈是匈牙利人……” 小孩滔滔不绝,纪霭没打断他,一直静静听着。 但听到邵遥提起黎远的父母离了婚,她一时没多想,脱口而出:“啊?黎耀他也离婚了?” “对啊——” 邵遥答得太快,一秒后察觉异样。 嗯? 对什么对? “黎耀”是谁? 还有“也”……? 还有谁离婚了? 她疑惑开口:“黎耀是——” “是黎远他爸爸吗”这个问句邵遥还没说完,奶奶已经站起身,浅笑着说:“哎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厨房里还有番薯汤水在煲着。” 邵遥看着奶奶匆忙走开的背影,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饭后,邵遥帮忙收拾餐桌,有试探着提起“黎耀”这个名字,可被奶奶用“哎呀老人家记性不好”“把人名搞混啦”搪塞了过去。 奶奶有意避开话题,邵遥没法追着问。 晚上,发小群里信息不停,大家热烈讨论着哪场音乐节和演唱会的性价比最高。 这一场有今年话题度最高的人气女团压轴,那一场买票进场时会送一套限定装扮。 还有八月底最后的那场演唱会。 票价贵是贵,可别人有的它都有,人气明星,限定装扮,特殊道具,主办方还说要把舞台搭建在“月球”上,要在无垠“银河”中让烟花绽放。 噱头满满,没有年轻人不想去凑这场热闹,参加了,才能在新学期返校时与同学友人聊上几句。 邵遥坐在床上做拉伸运动,同时听着手机AI将一条条群信息念出来。 柔韧的身子折迭前倾,双臂伸直,葱白手指越过了脚尖,往外推出许多,一直到极限。 突然,一条信息插入播报。 “Frank请求加您为好友,请回复是否同意?” 014吃荔枝(二更) 猛地倒抽一口气,邵遥感觉到自己心率莫名快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没有考虑太久,语音通知AI:“同、同意申请。” 很快,AI很尽职地通知她:“现在您和Frank已经成为好友,可以进行愉快的聊天了!” ……愉快、愉快什么啊?这AI在说什么啊? 邵遥努嘴,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找我有事啊?」 没想到黎远直接回了一句语音过来。 邵遥抿唇,把手机音量降低一些,才点开语音。 “嗯?没事就不能加你吗?” 漫不经心的声音还带着笑,邵遥都能想象出来他这时候的表情。 一双清隽干净的眸子微眯,嘴角轻扬,像只趴在壁炉旁懒洋洋的猫。 蓝眼珠的那种。 没等她回复,黎远又弹来一句:“在干嘛呢?群里不见你讲话。” 邵遥清了清喉咙,没察觉到自己还顺了一下耳畔发丝,才回了语音:“我在做拉伸,信息正听着呢。” “哦—— “其实是想告诉你,下午你送来的那锅萝卜牛杂很好吃,我爷爷晚餐向来吃很少的,但今晚他吃了两大碗米饭,还想添,让我拦住了。 “锅刚刚洗好了,看你在不在家,在的话我拿过来还你。” 接连来了三条语音。 邵遥听完后,立刻按住语音键:“我在家的——” 她突然又一次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想重录,但手指不小心一松,语音已经发了出去。 她急忙追加一句:“你不用专门过来一趟,在露台递给我就行了。三楼,三楼露台。” 那边很快回:“行,那露台见。” 邵遥应了声“好”,下一秒立刻跳下床。 飞奔到衣柜前,抽了件T恤胡乱套上,遮住原本身上清凉随意的工字背心。 想着隔着一道矮墙加围栏,对方应该看不清,她便没多套一条裤子,反正T恤够宽松,能遮到腿根。 走出露台的时候,邵遥摸了把挂在晾衣架上的那件T恤。 南城夏夜本就风热,加上家家户户的冷气外机兢兢业业地运作着,使得夜晚的室外温度居高不下。 衣服被烘了个半干,只有领口和袖子还带着些潮湿。 这回邵遥不用走到栏杆旁,就已经知道隔壁屋有人。 因为露台灯亮着,和她家的户外灯是不同的颜色,蓝绿色,从那矮墙上方冉冉而起。 黎远听见渐渐熟悉的拖鞋趿拉声,高举起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嘿,我在这。” 邵遥眼皮子骤跳。 有一说一,这画面着实有些吊诡了。 矮墙虽不高,但也好歹有两米高,正好过了黎远的头顶。 所以从邵遥的角度,只瞧见一只苍白、瘦长的手臂,在墙壁上方慢腾腾地挥舞。 加上隔壁屋的户外灯颜色太冷,映在手臂上,十足十好似一只七月半鬼门大开时、出来抓交替的“水鬼”。 要不是已经知道隔壁住了新邻居,凭空出现这么一只手臂,邵遥说不定真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她翻了个白眼,走到露台边缘的栏杆处,探身出去,对墙的另一边没好气道:“喂,你觉不觉得你这个露台灯的颜色有些太诡异了?” 黎远手里还端着一个铸铁锅,挑眉四望,饶有兴致地问:“诡异?我觉得挺好看的啊,你不觉得很像aurora……唔,很像极光吗?” 他念英文单词时发音标准得多,没有奇奇怪怪的音调,几个音节在他舌尖滚过,轻盈得好像奶油融化。 柔软黏稠的液体喂进邵遥耳朵里,熨得她耳廓都发烫。 而且还是“aurora”这个词…… 脑子里有个小人把那些胡蹦乱跳的奇怪想法全都飞踢开,邵遥闷声嘀咕:“哪里像了啊?阴森森的,本来以前就在传你家这屋子有那种‘东西’,你还弄这么个颜色的户外灯,要是有哪个胆子小的街坊半夜经过,说不定会吓到晕过去哦,我这是为你着想,懂不懂?” “哇,那我岂不是还得跟你讲声多谢?用不用我送一面锦旗?” 黎远把锅递过去,笑着调侃,“上面的字就写‘感谢热心街坊邵小姐’吧。” 铸铁锅有些重量,邵遥需要双手捧住,以免高空坠落。 成功交接后,她把锅搁在栏杆上,眉眼如飞鸟展翅般扬起,顺着他的话说:“可以啊,你要是送,我就收。” 那人工制造的蝉鸣声还挺人性化,晚上八点后就会停止播放,美其名曰“不打扰住户休息”。 于是此时四周清静,只剩夜风穿过树叶缝隙的声音,这也衬得黎远的一声轻笑格外清晰。 “‘小遥’,你可要记得今晚讲过的话。” 胸腔内蓦地响起“噗通”一声。 像今天傍晚湖边,被小孩儿用来打水漂的石子,掠过金黄湖面,激出圈圈涟漪,最后坚持不住,奋身沉进水里的声音。 双颊越来越烫,邵遥心想要命啦该不会中暑了吧,同时还不忘纠正这位大少爷的ABC口音:“是‘邵’,邵遥,两个音音调不同。” 黎远还在笑,浅蓝眼珠被掩在长睫下:“小遥。” “邵遥!” “小……邵遥。” “嗯,对啦。”邵老师对自己的教导成果感到满意。 男孩笑着的嘴角如空中弯月,不再闹她。 空气中飘来一股清新的柠檬香,邵遥想起,得跟衣服主人交代一声:“你的衣服我洗过了,但得明天才能晾干……” 忽然,一阵强风如浪涌来,树叶沙沙声盖住了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有飞沙意图入眼,邵遥急忙耷下眼皮,一时忘了,她刚才跑出来之前只加穿了一件T恤。 劲风鼓起宽松上衣,连着那不轻不重的下摆也被往上牵了个两三寸。 黎远不是瞎子,就在这阵风中渐渐敛了笑。 ——够奇怪,明明这两天他都有见过少女身穿泳装的模样,皮肤大面积地曝露在阳光下,抽穗麦子似的汲取着能量养分。 擦了防晒霜的肤色明亮润泽,裹在墨绿海藻中,是颗独一无二的异色珍珠。 可怎么此时,只是身上穿的从墨绿变成纯白而已,给人的感觉竟全然不同? 风过叶静,邵遥揉了揉眼睛,见没刺痛感,才睁开眼,再说了一次:“谢谢你,下午借给我衣服。” “小事。”黎远扬扬手,“快进屋吧,我也得下楼去盯着爷爷洗澡了。” “嗯,那你去忙吧。” 二人道别,邵遥端起锅,刚迈腿想转身,忽然停住,又探头出墙:“喂,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黎远是还没走的,他想抽根烟,想让白雾遮掩刚才不小心瞧见的旖旎画面。 正腰倚围栏掏烟盒,女孩的折返和突然提问让他手指一颤,没捻紧的火柴跌落地。 他把烟盒重新合上,声音幽幽:“私人问题?有多私人啊?” 邵遥知自己失礼,却压不住咕噜冒泡的好奇心。 她直奔主题,认真问道:“原谅我唐突啊,我想问,你的爸爸,是不是叫‘黎耀’啊?” 黎远确实没想到,只认识两日的新邻居会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 愣了一会儿,他才轻轻颌首:“对,我爸叫‘黎耀’,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 脑子被一瞬间闪现出来的许多想法塞满,邵遥一时思绪混乱,眼睛眨得飞快,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在夏夜里丢下一句“晚安”,匆忙离开露台。 纪霭手捧着一盆冰镇荔枝从厨房走出来,被慌失失飞奔下楼的少女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问:“怎么跑得那么急?正想喊你吃荔枝呢。” 女孩眼珠子滴溜溜转,嗯嗯呜呜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刚才隔壁屋的男孩拿锅还我,夸你做的萝卜牛杂好好吃,他爷爷吃到停不下来……” 她像极了手机里的AI,把黎远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给奶奶听。 而老太太听完后,脸上没出现格外明显突兀的情绪,她只像平时那样,温柔道一声“那就好”。 邵遥留在客厅陪奶奶看电视,屏幕里光影幻变,艺人们嬉笑追跑,她无心观看,捞起盆里浸冰凉盐水的果子,心不在焉地把壳掰开。 纪霭斜瞄一眼,轻提嘴角,把孙女手里被掰得坑坑洼洼的那颗果子接了过来:“多大的人了,还学不会掰荔枝啊?” 话音刚落,刚才还黏在果肉上的胞衣和红壳已被利落剥下。 纪霭把荔枝还到女孩手心里,再从盆里取了一颗。 捏住果子底部的接缝处,一捏一按,果壳便轻松开了口。 “我习惯了一小片一小片掰嘛。”邵遥吐了吐舌头,语气坦率天真,“所以我妈总说我是‘生骨大头菜’,被你和爷爷给宠坏啦。” “那你是我们的宝贝孙女啊,不宠你宠谁啊?” 纪霭把果壳丢进垃圾篓里,慢悠悠地问:“白天雄仔来家里,我听见他讲,下个月在基地有集训,对吗?” 邵遥差一点又吞一颗带核荔枝。 她及时刹车,把荔枝重新卷到齿边,咬肉吐核,声音含糊:“对啊,省队会过来集训。” “哦,我还听他讲,小蕊也会回来?” 奶奶指的是乔蕊,邵遥点头:“嗯……但这也是杨楚雄说的,乔蕊现在那么忙,具体到时会不会参加集训,还不清楚的。” “到时候看看小蕊有没有空,有的话,邀她来家里吃顿便饭吧?小时候她和你一样,都好钟意吃卤水鸡翼——” “奶奶,”邵遥忙不迭地打断了奶奶的话,沾了甜黏果汁的手指浸进果盆里洗了洗,低声说,“其实我很久没跟乔蕊说上话了,她要回来集训的事也没告诉过我,所以……” 她没讲大话的,乔蕊没主动联系过她,她也没主动联系过乔蕊。 邵遥偶尔发发生活动态,都还要分组屏蔽以前跳水队的朋友们。 她是输家,是落选者,是被筛走的沙子。 人生不过短短十几年,已经让她深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的朋友,走着走着就会分道扬镳。 纪霭没有追问缘由,只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膝盖,语气中没有太多的遗憾:“好的,奶奶知道了。” 015听墙角(三更) 邵遥后来没再问过“黎耀是谁”之类的问题,因为隔壁屋的那位黎爷爷,每隔两三日就来揿一次门钟。 尽管两位老人家啥都没说,但邵遥越来越确定自己的猜想:黎爷爷和她奶奶是认识的。 不然哪有可能才搬来一个月,就加入了“送殷勤”的队伍? 总该不会对奶奶是什么……一见钟情吧? 门钟响起的时间一般都在早上的十点半左右,无论那个时候奶奶在不在家,基本上都由邵遥去应门。 老爷子如今穿得休闲,翻领高尔夫球衫,浅色亚麻直筒裤,还有方便行走的健步鞋。 手里拎着的手信花样百出,新鲜出炉酥蛋挞,晶莹剔透马蹄糕,油亮蜜渍桂花卷,软绵入味焖鸡脚,甜咸交加痩叉烧,镬气十足炒牛河…… 倒是没有五花八门的借口,黎爷爷面上总挂着笑,说刚和孙子去饮茶,打包一些手信回来“派街坊”。 而那昨晚不知道几点才睡、甚至是通宵了一整夜的大孙子刚把车停好,站在车旁双手插兜,不服软的几根头发在发顶乱翘,两分钟不到就打了两个哈欠。 只是瞄上一眼,邵遥都要被那懒懒散散睡不醒的模样传染到。 嘴巴张开到一半,心想不能这么没志气,硬生生把哈欠止住。 可是黎爷爷从未踏进过院子一步。 有那么两三次,奶奶在家,邵遥问过黎爷爷要不要进屋里头坐坐,饮杯茶,食件饼,但都被拒绝了。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邵遥憋不住了,去游泳时趁着人少,直截了当地问黎远:“喂,觉不觉得你爷爷和我奶奶……可能是旧识?” “啊?你现在才知道他们认识?” 黎远双脚在冰凉池水中泡着,笑容惬意,“我阿爷做得那么明显,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呢。” 邵遥倒抽一口气,杏眸圆睁:“啊,他俩真的认识啊?你很早之前就知道吗?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也只是猜测啊,没跟我爷爷证实过的。” 邵遥摸着下巴,笃定道:“既然连你都有这样的猜测,那我想的应该没错。也不知道他俩以前是什么关系……” “猜中了又怎样?有奖品啊?”黎远挑着眉笑,语气没几份正经,“就算他们以前就认识,现在也不过是住隔壁屋的街坊而已,你那么紧张干嘛?” “你哪只眼见到我紧张了?” 邵遥白他一眼,“但,就算我紧张那也是正常的吧?那可是我亲奶奶,我关心她的老年生活是应该的啊。你知道当今社会,针对老年人的诈骗团伙有多猖狂吗?骗招层出不穷,我当然得帮她把把关,留意留意身边有无什么可疑人员出现。” 黎远先是一愣,随后很快放声大笑。 爽朗笑声吸引来众人目光,包括远处的小伙伴们。 邵遥脸发烫,咬牙压低声音嘟哝:“你笑什么啊!” 黎远双臂撑地,“噗通”一声滑进泳池。 他在水中转了身,弯肘趴在泳池边缘,接着说:“笑我grandpa一定怎么都没法想到,他会被当作诈骗集团的其中一员。” 这人不怎么爱戴泳镜,长得过分好看的那双眼眸无遮无挡,剑眉微挑时,水波在他眼中荡漾。 邵遥移开目光,学他不咸不淡的口音说话:“现在我当然知道你的grandpa不是啦。”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邵遥已经听习惯了他那懒洋洋的咬字,习惯了每天傍晚在泳池畔见到他的身影逆在余晖中慢慢融化,习惯了夜晚在露台乘凉时闻到的烟草味。 大家在群里和黎远聊天的时候,邵遥一般不插嘴,只默默把黎远是跳级进的麻省理工、大二时已经有一堆科技公司抛来橄榄枝、墨尔本的家里养了只名叫布鲁托的寻血猎犬……一一记下。 游完泳的少年人们踩着夕阳往家走。 今天杨楚雄去基地开始集训了,金贵也不在——他和女朋友交往两周年,两人跑泰国玩,要下周才回来。 但隔壁街的明仔、浩仔,还有蔡超凡的两个表弟都加入了他们。 蝉鸣声层层迭迭,仍遮不住男生们刻意压低的讨论声。 一开始他们聊的主人公是金贵,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字里行间多少带了些颜色,听得前方几个少女一边翻白眼,一边面红耳赤。 后来的话题不知怎么就跳到了黎远身上,蔡超凡问他有没有交往的对象,黎远说“没有”。 只是那一晚陪完奶奶看电视,邵遥偷了颗苹果走出露台,不仅闻到了烟味,还听见隔壁的大孙子在跟谁打电话。 声音低哑,语气亲昵,还时不时出现“sweet heart”“babygirl”之类的词语。 邵遥站在墙边,小小口地咬着苹果,嚼得果肉融化软烂,才悄咪咪地往下咽。 怎么这颗苹果越嚼越酸、越嚼越涩? 邵遥的英语听力不差,但隔着一道墙,有时还是会跟不上黎远的语速,而且到后面几乎要听不见了。 她越站越近,越站越近,不知不觉,耳朵都要贴到墙壁上。 突然之间,头顶上传来又冷又沉的声音:“喂,偷听人讲电话啊?” 邵遥吓得连连后退,一抬头,又被那冷蓝光照得阴森吊诡的脑袋再吓了一跳,双脚踉跄打结,直接往后摔了个人仰马翻。 吃了一半的苹果也跌落地,骨碌往旁滚出一些。 邵遥回过神,从地上蹦起来后大叫:“妈、妈啊!你干嘛吓我?!” “好啊,你恶人先告状啊?”黎远置了张矮梯靠在墙边,他往上再走了两阶,问,“都偷听到什么了啊?” 邵遥清了清喉咙,佯装镇静地走过去捡苹果:“没、没偷听啊,听到什么?呵呵……谁会做听墙角这种事啊?” “哦?真的?”黎远想了想,问,“难道没有听见我叫谁‘sweet heart’?” 手一颤,刚捡起的苹果又险些脱手。 邵遥握紧苹果,眼珠子乱转,囫囵道:“唔,唔,好像,好像没有啊……” 黎远蓦地笑出声,在邵遥甩来眼刀并问他“笑什么”之前,他坦白道:“刚才我跟我妹妹打电话,不是女朋友。” 邵遥微怔:“妹妹?” “嗯,和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你上次不是说过,你很久没见过……” 邵遥记得的,黎远的妈妈去了美国,有了新的家庭。 黎远“嗯”了一声:“很久没见过我妈了,电话也是偶尔才打,反而跟我妹保持着联系,三不五时她就要跟我打电话或视频聊天。” 邵遥问:“她多大了啊?” “今年十岁了。” 邵遥的心里自动算起了时间差。 也就是说,在黎远十岁左右,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 邵遥小心打量他的脸色。 其实露台的幽蓝灯光从下往上打,长得再帅再好看也是白搭,黎远的脸苍白一片,比“水鬼”还可怕,连微提的嘴角都阴恻恻的。 但他的脸上没有像上次那样,流溢出太多的落寞和孤独。 “小遥?小遥你在露台上吗?” 奶奶的声音忽然从楼下院子传来,邵遥急忙应声:“对的!我在这里!” “你下来一下,有人来找你!” 邵遥有点儿疑惑,但还是答了声:“好!” “这时候怎么还有人找我?”她低声嘀咕。 “会不会是杨楚雄啊?”黎远声音幽幽。 ——虽然是集训,但省队把运动员住宿统一安排在春晖园内的空置别墅里,杨楚雄跟着大队也在那边住,不过晚上应该有一两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 “不会吧,如果是他的话,肯定直接在楼下喊我名字了。”邵遥举手冲墙上那颗脑袋挥了挥,“我先走啦。” 黎远下了矮梯,也高举手臂,提醒一句:“苹果记得洗了再吃啊。” 邵遥直接在露台旁的洗手盆里洗了洗苹果,再咬果肉时顿觉奇怪。 明明挺甜的啊,怎么刚才会觉得酸呢? 剩下半边苹果在下楼梯的时候已经啃完了,奶奶不在客厅,好像还在院子里和谁聊着天。 她把芯儿丢进垃圾桶里,推门走出:“奶奶,是谁来了——” 声音顿时堵在喉咙里。 路灯依然昏黄,雕花铁门大开,奶奶眉开眼笑,侧身给她让道:“小遥,乔蕊来啦。” 016小水花(四更) 等抽完一支烟了,黎远才回了房间。 妹妹桑妮发来信息,说她那边信号不好,等回到酒店再给他发信息。 黎远点开妹妹的私人空间。 需要回答问题才有进入权限的相簿里,堆满了这个礼拜她在冰岛旅游的照片和视频。 天气冷,桑妮同她的父母——也就是他的母亲和继父,三人都戴着毛线帽和围巾,只露出一张堆满幸福笑容的脸庞。 一家三口的合照着实不少,英气潇洒的父亲,漂亮温柔的母亲,开朗活泼的女儿,简直就是“美满幸福一家人”的完美模板,任谁看了都要称羡。 其中有几张照片,竟和黎远的记忆有重合之处。 那是好多年前了,他和父母也曾在旅行中留下了相似的合照。 冰河湖,黑沙滩,阴冷天空,湖面碎冰,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孩,用飞行机拍摄。 当年的他不过六七岁,小矮子一个,还吃得胖,俩门牙都掉了,仍不管不顾地笑,露出黑乎乎的牙洞也不在乎。 那时候,所有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 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不需要戴上面具,不需要压抑收敛。 如今照片里,被父母拥在中间笑得灿烂的小孩另有他人,至于他,在陪爷爷回国之前,他已有许多年没和家人一同出游过。 爷爷总嫌弃他笑得不怎么正经,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什么毛病。 他似乎很难再因为什么事情笑得真心,像有一条线把他的嘴角缝住,提起至一个高度后,就很难再往上飞扬。 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他想不起来了。 退出妹妹的空间,黎远熄了手机。 隐隐约约听见楼下有声音,是谁和谁在说话。 刚才露台的朝向是看不见楼下院子和屋外小区道路的,但在房间里可以。 他抬手轻扫窗边的触控板,玻璃从磨砂变成半透状态。 垂眸往下看,隔壁屋的院子门口,邵遥和她的奶奶,正和门旁的一个女生寒暄。 那女生不是春晖园里邵遥的那几个发小,个子娇小,长发及胸,一张脸巴掌大,角度问题看不大清五官。 黎远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但他一向不大能记得住人脸和人名,除非对对方格外上心。 三人站楼下聊了一会儿,看得出来老太太的兴致挺高。 后来她一边念叨着“等等”,一边跑回屋里,过一会儿又走回院子里,手拎一袋子,递给那面生女孩。 俩姑娘和老太太道别,一起走进了暖黄路灯和树影中。 直到看不到两人的身影了,黎远才记起来。 哦,是那个世界冠军啊。 与此同时,邵遥已经陪着乔蕊走出了一段距离。 乔蕊和其他省队集训的小孩们统一住在小区另一边的别墅里,她趁着洗完澡后有些许自由的时间,偷跑出来见见邵遥。 但也不能出来太久,九点睡觉前教练们要查寝点名的,她得在这之前赶回去。 于是邵遥陪她往回走。 只是气氛有些凝滞,和今晚这个无风的夏夜一样,两人是垂着不动的两片叶子。 “你头发——” “你奶奶——” 结果两人同时开口,邵遥微顿,乔蕊也是。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一次同步,就像回到小时候,她俩一起跳水时那样。 邵遥“噗嗤”笑出声。 乔蕊也跟着笑,打趣道:“会不会我们走到宿舍了,都还说不上话啊?” 虽是开玩笑的话语,但听进邵遥耳里,多少有些感慨。 胸口里一揪一揪的疼。 “才不会。”邵遥扬起笑脸,“我刚想说,你的头发留得好长啦。” 未干透的乌丝荡在锁骨位置,乔蕊掖起一撮至耳后,轻轻一笑:“嗯,头发留长一点,看起来没那么像小孩子嘛。” 她微仰起头,看着身高抽条似的童年小伙伴,眼神里满是羡慕:“你现在多高了?” “一米……一米七?最近没怎么量过诶。”邵遥不自觉地蜷起背,不再站得那么笔直。 “一米七?不可能啦,得快一米八了吧?”乔蕊心里明镜似的,抬手拍了拍邵遥的背,笑道,“别故意驼背啊,多少人想要这身高,还得去做塑型手术呢。” 青春期的少女,各有各的烦恼。 有人想变得娇小玲珑,有人就想长高几公分。 “其实我知道你这次会回来参加集训……”邵遥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问,“但没想过你会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过来奶奶家了呀?” “你在朋友圈发过照片呀。”乔蕊笑笑,“本来我来之前应该跟你先说一声的,但你知道的,手机都交上去了。” “嗯,知道的。”邵遥想了想,说,“我晚上都在家的,你有空了、想找人散步聊天的话,随时可以过来找我的。我奶奶也经常提起你,你这几年的比赛她都有看的。” “我刚才也正想说呢,奶奶怎么看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邵遥眉眼弯起来,顺着她的话夸赞自家老太太:“对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越长越回去了。” 乔蕊跟着笑,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低下去:“抱歉啊,当年爷爷离开的时候,我没办法过来。” 小时候她不住在春晖园,周末和假期来基地练习的时候,就会在邵遥家住下,两人睡一张床,盖一张被。 爷爷奶奶待她极好,那些平时在家不被允许拥有的零食冷饮,她都能在邵遥家里偷偷吃上几口。 得到邵爷爷去世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备战选拔赛,全封闭式集训无法外出,只能偷偷借来手机上网,给邵遥发了一句“节哀顺变”。 邵遥哪会计较这种事,忙摆手说:“没事啊,我有收到你的信息的,心意到了就行。” 是的,都过去好几年了,她还能记得乔蕊那时候发来的信息。 那一年邵遥已经离开跳水队了,从市郊搬到市区,过了两年普通初中生的生活,课余时间不再让跳水和比赛塞得满满当当,她用一份份习题和卷子,把自己心里头的一朵一朵小水花压下去。 爷爷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邵遥常去医院看他,爷爷问过她,还想不想站上十米台。 想的话,就去做。 那一次她没有好好回答爷爷的问题,只让爷爷好好养病,早点出院回家。 半年后,她在电视里看着乔蕊一路披荆斩棘,勇夺金牌,也看着乔蕊与另一名队友配合默契,形影相随。 电视外的邵遥,只能用目光紧锁她们的身影。 伴随着姑娘们的每一次起跳、翻腾、旋转、入水,她全身的血液无声沸腾。 她根本就无法忘记,从十米台一次次纵身一跃的感觉。 邵遥挠了挠微蜷的发尾,小小声说:“那个……等你们集训结束了,有时间的话,就来我家吃顿便饭吧?我奶奶现在做的卤水鸡翼,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样哦。” 乔蕊抿唇,一时半会没有回答。 邵遥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哦,你集训后很快有比赛对吗?得赶回北城?” 乔蕊笑得无奈:“嗯,后面的行程被安排满了,抱歉啊,等下次有机会,一定再来家里尝尝奶奶做的饭。” “行呢。” 邵遥咧开嘴笑,心里却很清楚,这样的“机会”不知得再等多少年。 本来稍微热络起来的气氛又降了温,路灯下的两道影子忽远忽近,聊天有一句没一句,不一会儿已经横跨半个小区。 这一边的别墅多是独栋,中间穿插一两排联排,不远处接连几栋别墅从院子到楼上都亮着灯,隐约能听见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她们小时候四处参加比赛时,也是这个样子,洗完澡的小孩开始四处串门,一直到教练们查寝,才一溜烟地躲回自己被窝。 “快到啦,你回去吧。”乔蕊举起手里的环保袋晃了晃,袋子里面沉甸甸,从袋口飘出淡淡的苹果香气,“替我再谢谢奶奶的苹果。” 邵遥举手挥了挥,与她道别:“好,下次再聊。” “嗯!” 乔蕊直行,邵遥转身,各自走出十来步后,乔蕊蓦地回头:“小遥!” 邵遥急忙刹住脚步,转过头:“怎么了?” 乔蕊轻声问:“集训最后一天有公开表演赛,你会来看吗?”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却又在邵遥心里头的那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池子里,激起小小一朵水花。 017表演赛 集训时间为叁个礼拜,最后一天是表演赛。 游泳队和跳水队全员参加,跳水比赛从下午两点开始,游泳比赛则是晚上七点开始。 除了亲属票和公关票,其他位置均对外公开,早早销售一空的门票价格不贵,但不划位,座位先到先得,所以跳水馆门口从一大早就排起蛇形长龙。 当然,多半观众是想来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 “哇噻,这些人都是专门来看乔蕊的啊?未免也太多人了吧?” 林芊云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目之所及的观众席里,竟有四分之叁的观众都身穿粉白色上衣。 T恤的左胸口位置印着一朵铃兰,小巧花苞倒挂,滴落的一颗水滴悬在半空。 那是乔蕊的专属应援T恤,可以在她的粉丝后援会网店里购买到。 ——乔蕊成名后,大批粉丝们开始考古她的社交平台和访问,得知乔蕊喜欢铃兰,喜欢粉白色,便有了这样的设计。 他们还称呼乔蕊为“十米台上的铃兰花”。 “当然,这可是乔蕊的主场。咱们的‘羊城之光’诶,气势肯定得给她拉满!” 蔡超凡的位置在她旁边,少年手里忙着调试电子应援横幅的字体大小和颜色,语气难掩兴奋,“还好杨楚雄给力,能给我们找来那么多张亲属票。能够近距离看乔蕊跳水耶,这机会可不常有,我那两个表弟前几天还哭爹喊娘地求我带着他们一起来看呢,说抢不到票。” “据说有不少叔叔阿姨,昨晚直接在跳水馆入口处支帐篷住下了,‘国民女儿’的号召力真不是虚的。”章思雅也在调相机焦距,“我爸妈早上上班前还千叮万嘱,叫我记得录下来,他们今晚回家才能看回放。感觉乔蕊才是各位爸爸妈妈们的亲生女儿,要是我和乔蕊一同掉进珠江,他们应该会先救乔蕊吧……” “那肯定的,接受这个悲催的现实吧。” 蔡超凡笃定点头,下好结论,电子横幅也调整好了。 投影至跳水馆上空的应援横幅是半透的,底色荧光粉,字体乳白,跑马灯般滚动起来。 其他观众制作的影像横幅也陆续升空,姹紫嫣红似烟花绽放,直截了当的类似「乔蕊乔蕊我爱你」,浪漫文艺的类似「永爱水中绽放的铃兰花」。 距离表演赛开始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场馆广播一直循环播放注意事项,像禁止实时直播,禁止无人机拍摄,禁止大声喧哗打闹,禁止吸烟饮酒等等。 黎远昨晚做活儿熬了一宿,睡不到俩小时又被爷爷拉去喝早茶,本来真想不来看表演赛了,最后还是硬撑起床,洗漱出门。 他答应了给几个小孩儿当司机,开的是蔡超凡家的七座车。 八月下旬,正午的阳光太毒辣,从春晖园直接骑车或步行过来,衣服都得湿掉半件。 困是真困,黎远打哈欠都打得腮帮子酸,又没法抽烟,只好嚼着薄荷糖提神醒脑。 他对即将出场的运动员们都不大了解,自然没怎么参与聊天讨论,但一行人里还有另一个人跟他一样,自进场坐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黎远背靠椅背,头往后仰,越过两个男生两个女生,看向坐在另一头的邵遥。 她好安静,安静得反常,连那总不大老实的微蜷发尾,今天也乖巧贴在白皙脖颈处。 两人中间隔着好几人,距离远得连哈欠都传染不了。 再说了,邵遥也没看向他,一直低垂着脑袋玩手机。 灌满耳朵的喧嚣让邵遥有些不自在。 她有好几年没进过跳水馆了,但曾经那么熟悉的一个地方,时间再怎么努力往前跑,也难以把那些记忆完全甩下。 独特的味道,盘旋的广播,那些蓝的白的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画面,如若要完全忘记,就要先剜骨削肉,承受锥心之痛。 是她还不够勇敢,只想当埋头鸵鸟,不想碰触那些回忆,也不敢狠狠心一跺脚,把它们踩得烟消云散。 观众席里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有人先起了个头,先是清脆规律的“啪啪啪”鼓掌声,后面接着呐喊出“乔蕊加油”“省队加油”。 很快有人效仿,应援声像石投湖泊,荡开涟漪一圈圈。 观众们的情绪越推越高,成了潮成了浪,强劲有力的鼓掌声呐喊声最后通天高,完全盖过了广播声,震耳欲聋,激荡人心。 可也砸得邵遥越发不知所措。 她就应该装病不来的。 来干嘛啊?自讨难受! “啪啪——啪啪啪——” “乔蕊加油!省队加油!……诶,小遥你去哪?”章思雅正在激情呐喊应援,见身旁的邵遥蓦地起身,抬头问她。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比赛快开始了耶!” “知道、知道……我很快回来!” 邵遥慌张离席,步履匆忙,下楼梯时还差点绊倒。 还有许多观众陆续进场,邵遥逆流而行,“麻烦借借”常挂嘴边。 从出入口出去,走远了一些,那些应援声音才稍微减弱。 邵遥深呼吸一个来回,这时候脑子也清醒了些许。 她在害怕什么?嫉妒什么?简直可笑至极! 越回想,就越讨厌这个酸溜溜的自己。 邵遥越走越快,冲到洗手间,直奔洗手台。 恼怒地掬一捧冷水往自己脸上浇,接着她把脸埋在湿漉漉的双掌中,闷声骂自己:“心态差得要命!你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你知道吗?” 竞技体育这条路太难走,每个世界级赛事的冠亚季军的背后,有许许多多的“无名氏”。 邵遥不是同期选手中唯一的一粒“沙子”,比她先走晚走的都有,而等会儿出现在叁米板或十米台上的小孩,未来也可能会经历和她相似的筛选淘汰过程。 邵遥扯着衣领擦脸,第一百零一遍地叫自己,要平常心。 只是这刚调整好的心情,刚踏出洗手间就“喀拉喀拉”裂开缝。 白衣棕裤的少年靠墙站着,双手都插在裤袋里,一贯的漫不经心模样,唇前还吹着颗泡泡糖。 “啵”一声,半透泡泡糖爆裂。 黎远冲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笑了笑:“嗨。” “嗨个——” 邵遥没心理准备会在这里见到他,被吓得几乎瞬间就要脱口而出一些个脏词,清了清喉咙,才改了口,“你怎么来了?” 黎远没多想就答:“上厕所啊。” “真的假的?你检票后不是已经跟金贵他们去过一次厕所了?” 邵遥本来情绪就不佳,睫毛尖尖还挂着水珠,一开口全是尖刀子弹,“年纪轻轻的哥哥,怎么上厕所上得这么勤?” 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似的,黎远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小姑娘在讽刺什么,只察觉到她身上冒出了一根两根小尖刺儿,似有似无的,往他胸口轻轻扎了一下。 再鼓再胀的气球都要“嘶嘶”泄气。 黎远微怔几秒,想明白后,嘴角笑意渐浓:“哥哥身体好着呢,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邵遥觉得自己的眼睛应该还有些红,低头避开他的视线,直接转身往回走:“哇,哥哥的中文越来越好,‘男’言之隐这么难的词都会说啦。” “天天同你们玩在一起,中文当然要变好。”黎远站直身,长腿一迈,两步就跟上她,“我就是出来抽根烟。” 邵遥不客气地白他一眼:“又抽烟……次次见到你都在抽烟。” “提神啊,昨晚没睡觉。” 黎远又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问话却直击重点,“你怎么了啊?不想来看表演赛的话,怎么不直接拒绝?” 心脏像被谁重重扯了一下,邵遥睁圆了眼看向他,大声否认:“我、我我、我没有不想来看啊!” “年纪轻轻,嘴还挺硬。” 黎远“呵”了一声,“从刚才出发,你就拉着一张脸,苦瓜干一样,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你笑过。刚才大家在拍手应援,你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握拳,一想到接下来的表演赛,是不是很难受啊?” 那些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情绪,竟这么轻易就让人给捅破。 邵遥恼羞成怒,柳眉倒插,直接逮住少年句子里的“漏洞”,语气都有些咄咄逼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笑,又怎么知道我皱眉还握拳头? “你一直在看着我啊?那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一直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呢?” 018薄荷糖(二更) 黎远一噎,脚步也随之顿住。 女孩声音不小,两人的身高又十分引人注意,从旁经过的路人频频回头看他俩,以为是小两口吵架。 邵遥知道自己无理取闹。 被负面情绪支配大脑的滋味并不好受,出了口的置气话语也是双刃剑,把她的嘴唇舌尖都割得发疼。 可一时半会的,她也拉不下脸来好声好气地道歉。 只能憋着股气,头也不回地快走回观众席。 黎远被她甩在身后,这次他没有立刻追上去。 本来懒洋洋上扬的嘴角,这时已经往下耷,抿成紧紧一条线。 他双手还插着兜,笔直长腿硬生生杵在淡凉灰影中,身边人影如织,只有他一人石头般定在原地。 高挑肩宽的男孩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不一会儿就有大胆女孩结队上前,眼睛亮亮地问他是不是游泳队的。 黎远回神,神情淡漠地摇头否认,迈腿离开。 才两个月的时间而已,有些事情原来已经成了日常。 老式泳池,水库落日,老寿眉开茶,滚水碌碗筷,信息不停的群组,主动问好的街坊…… 目光也有了惯性,像进入自动飞行模式的飞机,准确落在某些地方。 翘弹发尾,飞扬眉尖,乌黑曈眸,圆润鼻尖,浅浅雀斑,珍珠耳垂…… 本来黎远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被邵遥刚才这么一嚷嚷,他才发现确实是有区别的。 另外那俩常一起玩的女孩,思雅和芊云,他到现在有的时候都还会差点儿喊错人。 ——他抽烟也不必总去露台。 爷爷不怎么上楼,他独占一整层叁楼,爱干嘛干嘛,但每次掏出烟盒,他都还是不自觉地走了出去。 总能回想起,刚搬进来春晖园的那一天,听见的那把歌声。 脆生生的,逍遥自在的,哼唱那首遥远的情歌。 一丝丝情愫似乎伴随着习惯,静悄悄地出现了,连什么时候冒出了尖儿,都无法考究。 就像每晚爬上树梢的皎洁月亮,也像海水退去后留下来的细小贝壳。 还像好几年前,每个初夏都理所应当出现的呱噪蝉鸣。 它就这么出现了。 坐回原位的邵遥心不在焉地和朋友们闲聊,眼珠子总往下方楼梯口瞥。 刚才她的态度未免太糟糕了,说的话也乱七八糟,越想越觉得对不住那大孙子。 他明显是在洗手间外等着她的,说什么抽烟,身上明明没烟味…… 那么问题又来了…… 他干嘛在洗手间外等着她啊?…… 人声依旧鼎沸,裸眼影像和广播轮番倒数比赛开始的时间,观众席涌起新一波的应援,邵遥背往后贴,偏头望过去,金贵旁边始终空着一个位置。 刚按开手机想给对方编辑信息,眼角余光已经瞄到那抹身影。 他跟在一群年轻人的身后缓慢往上走。 也是奇怪,公关席位和家属席位是有不少运动员的,个头又高又壮的不在少数,可偏偏她就是能在第一时间里,寻找到他。 像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下一秒也看了过来。 视线穿过那么多的人影,在空中相会。 原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上去是有些凶的。 邵遥像个做错事的小娃娃,一瞬间眼眶泛酸。 坏情绪是蓄满水的水库,急需有个缺口泄出来。 她扯开目光,别过头压了压酸滋滋的鼻梁。 黎远回到自己的座位,和男生们聊了几句,表演赛就开始了。 主持人兼解说简单开场,很快开始了第一项比赛:女子单人叁米板。 省队目前是有几个好苗子,十二叁岁的年纪,一个个都征战过不少国内外的青少年赛事,估计再过一两年就能在大赛上瞧见她们的身影。 大屏幕中的小姑娘们脸上稚气未退,表情却是远超于年纪的成熟稳重,一个个身轻如燕,动作完美,水花压得几乎瞧不见。 从第一位小姑娘开始,邵遥的眼眶就一直是湿的润的。 再猛的太阳都晒不干的程度。 她就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中,看到了许多个以前的自己。 观众席连连传出惊呼声。 待乔蕊出场,欢呼声更是快掀翻场馆,主持人不得不出声提醒大家保持安静,观众席才安静了下去。 她的第一跳就是她最拿手的207C,向后翻腾叁周半抱膝。 毫无差错的一跳,“笃”一声,比石头落湖还要安静,连跳板晃动的幅度都是优美的。 粉丝们疯了似的尖叫,欢呼呐喊响彻上空,邵遥也用力鼓掌,用尽全力地大声呐喊:“乔蕊你好棒!!” 她喊得几近声嘶力竭,胸肺的空气都要被排空,也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困扰她的坏情绪,转成正面的能量。 谁叫乔蕊真的很棒呢?教科书般的动作,挑不出一根刺儿,值得录下来反反复复观摩学习的那种。 她绝对值得这些欢呼鼓掌。 因为是表演赛,不像正规赛事那样有规定的次数,运动员们只跳叁跳,有点儿像热身。 但好歹也是“赛”,安排了评委在现场,叁跳结束后,乔蕊的分数排名第一,名列第二的是陈霜。 陈霜比邵遥小两岁,当年邵遥还在队里的时候,陈霜是同龄队员里的佼佼者。 去年开始,陈霜陆续在一些国际赛事中崭露头角,她的身材身高都和乔蕊相似,有传明年的“梦之队”里应该会有她一席之位。 接下来的项目是男子单人叁米板,这边也有几名能力出众的小将,有观众开始更换电子横幅的内容。 主持人在比赛间隙温馨提醒大家:“稍后我们的乔蕊和陈霜会一起参加女子双人十米台项目,大家敬请期待!” 邵遥一愣。 就连同行的朋友们也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她。 她眨眨眼,目光直视远处的十米台,浅浅笑着,轻松道:“看来明年乔蕊的双人跳搭档有一定几率要换人了。” 大家面上不显,心里都微微吁了口气。 他们私底下讨论过邵遥和乔蕊的事,总担心被刷下来这件事会成为邵遥的心结,但看她刚才的表现,感觉她已经放下这件事了。 这条路不通而已,她的面前还有很多条光明大道的嘛。 下一个项目还没开始,大家闲聊起来,邵遥偶尔搭上一嘴,忽然,静音状态的手机亮了一下。 她点开,看清信息后,本来强压下去那阵鼻酸,像被摇晃许久的汽水突然开了罐,咕噜咕噜往上冒。 信息是与她间隔四人的那一位发来的:「别哭啦,要不要纸巾啊?」 她没哭啊,谁哭了啊?她刚刚在笑不是吗?! 她把刚才还想跟黎远道歉的念头踢出九霄云外,趁旁人不注意,飞快用手背揉了下眼睛,并“啪啪”敲下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啊!」 附赠一个口吐芬芳的表情包。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说男单叁米即将开始。 手机没动静了,邵遥湿着眼眶准备收起手机。 这时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传到了章思雅这里。 邵遥侧眸,章思雅刚好递过来一蓝绿色的小铁盒。 她认出来,是黎远今天随身带的泡泡糖。 薄荷味的。 邵遥还没开口,章思雅已经把糖盒塞到她手里:“呐,拿着。” “怎么给我这个?”邵遥有些疑惑。 闻言,章思雅也不解:“啊?黎远说是你要吃糖,问他要,他才传过来的。” “哦、哦。” 手机又亮了。 还是黎远发来的信息。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不过我没带纸巾,先请你吃颗糖吧。」 019仿生人(三更) 晚上十点半,坐在快餐店里的少年人们都有些沉默,与周围的嘈杂环境格格不入。 因为不久前的200米自由泳中,杨楚雄无缘叁甲。 但这是杨楚雄的强项,他也曾在这个项目上得到过不少奖牌。 大家其实不只一次听过杨楚雄感叹自己快被“后浪”拍死在泳道内,就连只认识两个月的黎远都听起他提起自己的烦恼。 但亲眼所见,才能真实体会到杨楚雄身上背负的压力。 排名前仨都是后起之秀,年龄和身高都有优势,杨楚雄在第二次转身的时候已经开始落后,他们的呐喊助威再激昂澎湃,也扭转不了局面。 最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杨楚雄以大约一个手掌的差距名列第四。 别人在为获胜者欢呼,只有他们几个人格外安静。 “怎么办啊?我们明天要怎么安慰他?”林芊云丢了根薯条进嘴巴里嚼。 集训明天才正式结束,他们今晚没机会见到杨楚雄,手机估计也还上缴着没法拿回来。 “嗐……干脆别提这件事,一丁点儿都别提!就让往事随风去吧!”蔡超凡把汉堡包装纸揉成团,好像这样就能帮兄弟把烦恼揉碎,“雄仔那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忘性大,心里不装事,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章思雅放下可乐杯,连连点头:“对,正好过两天就是音乐节,他能看见‘bunny girls’,肯定能开心上好一阵。” 他们最终决定买票的那场音乐节,压轴演出的是杨楚雄喜欢的人气女团,官方宣发消息还说,在最后的烟花环节会天降一万个礼盒,入场的观众都能抢。 礼盒里头有虚拟币、限定装备、体验券……其中有十个隐藏礼盒,能得到与“bunny girls”见面的机会。 到底是岁数不大的孩子,想事情也直接,填饱肚子,有了精神,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要是谁运气爆棚拿到这个礼盒,就直接送给杨楚雄,助这位纯情少男圆梦。 邵遥是过来人,很清楚杨楚雄身处在这种阶段的无力感。 那会成了一层膜,裹在当事人的身上,看着薄,却很难挣脱。 她真心希望杨楚雄能加把劲儿冲过这个阶段,希望他能走得再远一点。 邵遥仍有些魂不守舍,小口小口嚼着汉堡。 晚餐大家买了面包和咖啡随意对付了一下,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中途还偷偷吃了几颗黎远的薄荷糖,想着补充些糖分。 结果越嚼越饿。 大家点了不少套餐,拼起来的几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邵遥吃完汉堡,肚子竟还觉得有些空。 心想着要不要再点些东西吃,面前的餐盘已经悄声无息地推过来一个苹果派。 她没有抬眸看向桌子对面的人,趁别人没看过来,只伸了根食指,把苹果派往回推了推。 黎远被那鬼鬼祟祟的手指头气笑,这次直接把苹果派推到她手边。 …… 她看起来才那么饿吗? 从下午开始,她的心率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时高时低。 苹果派她当然想吃,可下意识的,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吃。 正想再推,斜对面的蔡超凡忽然看过来:“诶,这里还有个苹果派,是谁点的啊?” 他问完后没人答,便准备伸手过去:“没人吃的话就给我喽——” “我的、是我的。”邵遥急忙拦住蔡超凡的手,咕哝一句,“没看见摆在我面前么!” 蔡超凡不察那些细微如线的变化,只撇撇嘴去抢林芊云的薯条,几人又叽叽喳喳聊起来。 话赶话到这份上,邵遥也没辙了,撕开苹果派的包装。 眼珠子滴溜溜地滚了一圈,见黎远没在看她,她才小小口咬起酥脆派皮。 对方腿长,她也腿长,桌子下的两对膝盖好几次都要碰上。 她尽量往后坐,腿也往后缩。 黎远轻飘飘地斜睨她一眼,见她开始吃了,才移开视线。 嘴角总浅浅笑着。 但这抹笑意没持续太久。 大家正吃着,突然听见柜台那边有怒骂声传来:“程序就教你这么接待客人吗?垃圾人!” 餐厅里的人都循声望过去。 有两男一女叁个年轻人对着服务员骂骂咧咧,几人穿得鬼五马六,露出来大面积的纹身。 大晚上的他们也戴着荧光墨镜,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气焰嚣张,大声嚷嚷:“我都说了我点错了餐,这份餐没动过,为什么不让退啊?!” 柜台另一边,负责接待他们的服务员弯腰伏背,大声道歉:“抱歉客人,餐食是属于定作的消费品,不属于无理由退货的商品!” 虽然服务员的这个回答有凭有据,但却显得格外制式化,像直接从员工规章制度里一字不漏地复制下来一样。 而且无论对方骂得多么难听,服务员的语气和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连每次鞠躬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内,显得格外诡异。 更诡异的是,面前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餐厅里的其他服务员却还继续着手头上的工作。 “他”兢兢业业地收拾着餐盘,“她”笑脸盈盈地将打包袋递给客人。 “他们”露出标准化的甜美笑容,对客人说“喜欢您再来”。 它们都是仿生人。 大家都知道它们是仿生人。 快餐店是最早引入仿生人,并用其大规模代替人工的行业。 程序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每个人各司其职,并不会因为“同事”遭客人刁难就停止自己的工作。 那几人年纪轻轻也没学点儿好的,嘴巴脏得很,甚至开始动手动脚,存心跟这仿生人杠上。 服务员识别到对方的攻击性,立刻一改道歉时的谦卑模样,厉声警告:“请你们住手,你们的言行举止已经全程被录下来了,如果你们继续攻击我,我会将视频上传至公司!恶意辱骂殴打服务型仿生人,将扣除您的信用积分——” “啪!!” 服务员的警告尚未说完,那胖子已经把说要退的那份餐点直接砸到“她”的脑袋上。 饮料兜头淋下,汉堡分层乱飞,服务员从头到脚都狼狈不堪,但脸上没有伤口,连一丁点儿泛红都没有。 胖子继续拿着餐盘打服务员的脸,他力气不轻,没几下餐盘都被砸得断成两截。 “扣就扣啊,就算老子把你打得报废,也不过是扣个八分十分,再花点儿钱赔偿就把分补回来了。”胖子笑得恶毒狂妄,两颊肥肉乱颤,“但你呢?你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站在这里被我打!垃圾仿生人!” 正常出厂的每一个仿生人都经过无数次检验,芯片程序里设下了多层保险,用来杜绝一切会对人类产生敌意、并攻击人类的可能性。 所以就算遇上这种事情,这位服务员也只是目光呆滞,站在原地,一遍一遍念着警示语。 而“她”的双手一直交迭压在小腹处,彬彬有礼,是标准的待客站姿。 从第一代服务型仿生人正式推出市面开始,坊间对此事就分成了叁个阵营。 赞成派觉得科技改变生活,反对派觉得仿生人和克隆人一样恶心,中立派只要求仿生人没有攻击性就可以。 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群体里总会有那么一些激进分子,像这样当众欺凌辱骂仿生人的行为,一年里全世界范围内不在少数,大家也有些见怪不怪。 所以餐厅里的客人和餐厅玻璃外的围观路人,都只是在窃窃私语,或者拿手机偷录下来,没有人上前阻止。 毕竟,再闹也闹不出人命,少多管闲事为上策。 邵遥气得浑身发烫,脑子一白就想起身,但有人速度比她更快。 而且他起身时很急,架在两人中间的那张小桌子被狠狠撞了一下。 “砰”一声,也狠狠撞了一下邵遥的心脏。 胖子不解气,继续往服务员的脸上扇耳光。 柜台有些宽度,他身矮手短,跳起来后半个身子挂在柜台上,像只胖蛤蟆。 一旁的友人嘴里劝他别把事情闹得太大,但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 其中扎着粉色脏辫的小姑娘,伸手就想去扯服务员的头发。 下一秒,一只手从后面突然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再把她甩到一旁。 胖子听见小女友“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已经被人从后掰住。 黎远面无表情,但眼神极冷,把胖子从柜台上拉下来,反剪他的手臂后,再抬脚狠踹他的膝窝。 胖子痛得直嚎,来不及骂人,又被对方用力一推,整个人失了重心,烂泥一样摔到地上。 他差点儿滚了个圈,墨镜都掉下来了,露出豆大的眼睛和酒糟鼻。 “嘶——叼你老母!你谁啊!” 胖子揉着屁股跳起来,握拳就想往男人脸上挥。 黎远冷眸睥睨,稍微一侧身就躲过拳头,两步绕到胖子身侧,长臂一推,再次把胖子推得趔趄。 另外那个男生只敢嘴里嚷嚷,迟迟没有上前,倒是那粉辫女孩又冲上来想帮胖子忙。 黎远制住她乱挥的手臂,一把推远,斜眼瞪过去,吐了句:“这是第二次了,妹妹仔,事不过叁。” 020一百个(四更) 对方人高马大,女孩被他眼里的狠劲骇得愣在原地。 邵遥跑了过来,没想太多就直接站到了黎远身前,半挡着他,语气认真严肃对那叁人说:“我们已经报警了,巡警两分钟就会到,你们还想继续闹的话就随意,后果自负。” 其他几人也过来了,站在黎远两旁,像跟他同一阵线的战友。 黎远眉尾轻轻扬起,目光落在身前女孩染了些粉色的耳垂上。 他发现了,当她情绪激动时,耳朵会先变红。 下午在跳水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或许因为人数差异,或许因为远处传来的警车鸣笛声,胖子叁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当然,走之前没忘了撂下“别让我再见到你”“走夜路小心点”“走着瞧”之类的狠话。 黎远敛起眉眼里的情绪,声音也随之软了下来,问:“报警了?” 邵遥回头乜他一眼:“没呢,哪来得及?你跑得那么快……” 这还是他俩自下午跳水馆之后最自然的一次对话。 蔡超凡这时候才喘了口大气:“妈啊……大佬,你怎么一上来就直接动手?我以为你会先跟他们讲讲道理。” 林芊云是暴脾气,这时候还气着:“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讲道理的?没把那猪头打成真正的猪头,就算手下留情了!” 黎远双手又插回裤袋,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但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林芊云的说法。 倒是金贵皱了眉头,低声道:“那胖子叫沉亮,是我初中同学。” 蔡超凡睁圆了眼:“你认识他啊?!” 金贵说:“估计对方都不记得我了,但我常在别人口中听见他的事,辍学、打架、啪药……他家里环境比较复杂,所以他走的路子也歪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歪成这样。” 快餐店的管理人员接收到店内警报后迅速赶过来了。 他们还是报了警,因为仿生人服务员属于店内财产,待维修师核实受损程度后,他们可以要求对方赔偿。 巡警来之前,管理人员跟黎远一行人道了谢,其中一人在平板上操作了一下,那位遭到无故殴打的服务员突然直起身,咧嘴笑,接着转身往“员工室”走。 那些还没清理的食物残骸在地上拖出一道黏湿肮脏的痕迹。 但接下来,“员工室”又走出来一个服务员。 样貌和刚才那位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发型有些许不同。 黎远看着“她”取来打扫工具,叁两下就处理好地上的脏污,接着站到柜台旁,对刚进来的客人扬起笑:“欢迎光临!” 藏在裤袋里的手攥了攥,黎远半垂眼帘,跟金贵他们说:“走吧,回去了。” * 把车还到蔡超凡家,大家约好明天再见,分头归家。 邵遥和黎远一路。 经历刚那场不大、但也绝对不算小的风波,两道并肩走的影子稍微近了一些。 黎远还是不习惯身旁女孩不吭声的安静模样,无奈叹了口气,主动先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有好多想问的。”这次邵遥倒是回答得极快,一对眼珠子藏着路灯的暖光,又黑又亮,“我能问吗?” “可以啊。”黎远笑,“一百个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邵遥一时没听出男孩后面这句话里头深藏的含义,往前跑了两步,转身倒退着走,手背在身后,问,“刚才你跟那女孩说,‘事不过叁’,那她如果继续闹,你是真的会对她动手吗?” “嗯,应该会出手制住她。” “但她是女孩子耶。” 黎远抬眸看着泛红的夜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在我的世界里,人不分男女,只分好坏。每一件事情都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就像有的人觉得‘筑梦师’做的是蜜糖,但你觉得他们做的是砒霜,是一个道理。” 他看向邵遥,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我应该会尽量放轻力气,免得弄伤了对方,还得被赖上。” 有光斑在他的脸上微晃,眉心眼角放松下来。 在快餐店里挺身而出时的那股尖锐戾气早消失殆尽,他又恢复到不大正经、像个半大小孩时的模样。 明明已经认识有两个月的时间,也叫做“朝夕相对”,但到了今天,邵遥觉得他是本只翻开了封皮的书。 她很想,很想再接着往下翻。 “你有学过散打?还是拳击?”邵遥接着发问。 黎远出手不重,但能明显看出有练过。 黎远抬手,手骨蹭了蹭鼻尖,看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练过咏春。” “……”邵遥一双眼从圆月逐渐变为下弦月,笑出声,“你?咏春?” 从小在海外长大的家伙,怎么会选传统武术傍身? 黎远撇开眼:“我应该说过,我爸和我爷爷的爱好都有些……传统?加上我爸一个朋友在唐人街开武馆,所以就学了几年。” 他没有说,小时候是因为他实在太胖了,又懒得运动,黎耀才把他丢去武馆里,让师傅压着他天天扎马步,打木头桩。 接下来邵遥还问了几个问题,像是如果胖子找上门寻仇的话他怕不怕,像是如果胖子的同伙也加入混战他应不应付得来,黎远一一回答。 等了半晌,都没等到邵遥问他最想回答的问题。 他轻咳一声,反问她:“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替一个仿生人出头?” “啊?这个不用问吧。”邵遥眨眨眼,挑起眉戏谑道:“男生总有些‘英雄救美’的心态吧?可惜对方没办法‘以身相许’哦。” 黎远一怔,接着大笑出声。 他这次笑得无法自已,笑声直冲云霄,最后他得用手叉腰,好抵住旁肋一阵阵泛酸。 甚至从附近的别墅传出了狗吠。 “嘘!你别那么大声!很晚啦!”邵遥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对方笑到都快站不住,急忙竖起食指在唇前,“你的笑点怎么这么低啊?嘘!” 黎远屈指,摁了一下眼角,喘着气冲她笑。 突然,他伸手往她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哑声道:“你可真行啊小遥……” 邵遥肯定他没有敛力,她被弹得脑门一麻,泪花都快飚出来,嚷道:“好痛!!” 黎远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她说过的话还了回去:“嘘,小声点,很晚啦。” 邵遥扬手就往他肩膀拍了一巴掌:“真的很痛啊!!” 黎远没躲,胸膛发出结结实实的“啪”一声。 到底是练过体育的怪力少女,力气着实不小,他的肩膀瞬间火辣辣地发麻。 往下蔓延,一直到左胸口最暖的那个地方。 黎远笑得眉眼弯弯,蓦地抬手又往女孩的额前伸去。 邵遥以为黎远又要崩她脑门,闪了一下,但黎远动作太快,她没闪开。 捂也来不及了,邵遥只来得及闭上眼。 但这次没有传来痛感,只有一片淡淡的阴影覆在她额前。 黎远刚才抽过烟,烟盒里的最后一根,所以指尖有被烟火熏过的味道。 温暖干燥的拇指指腹,在她额头正中微微泛红的那一点上轻轻揉着。 心跳都要漏了一拍,邵遥僵着身子,缓缓撩起眼帘。 同时也听见黎远低哑的声音:“那个快餐品牌的仿生人都是由美国科尼集团提供的,刚才那位的型号是C2059003,服务生型号第二代……” 他微垂着头,刘海细碎,眼睫反光,清澈蓝眸逆在光里深似海。 邵遥对上他的眼,任由他揉散额头的痛感,抿着唇,没有再出声打断他。 “我的母亲,目前是科尼集团仿生人领域的设计总监。” 黎远勾起嘴角,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从小我的家里就有各种实验型号的仿生人,母亲总爱说他们是家人。既然如此,见到家人被欺负,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021野苹果 邵遥回到家,奶奶已经睡下了,给她留了灯,还有厨房里的一盅炖汤。 她喝了汤,洗了澡,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按了洗烘程序,再从冰箱顺了罐可乐。 上楼回房,邵遥急急忙忙踢了拖鞋,倒到床上打开手机。 喝汤的时候她用手机搜索过科尼集团。 其实平日也经常听到这名号,在仿生人之前,科尼在科技产品领域总走在前沿,历年推出的多款王牌产品至今仍在被其他品牌不停模仿制造。 但今晚邵遥主要搜索的是其仿生人领域的设计总监:苏珊娜。 资料显示,苏珊娜今年五十岁,去科尼任职之前,曾在澳洲一家人工智能公司同样担任研发设计总监一职。 看到“澳洲”,邵遥眼皮一跳。 顺藤摸瓜过去,果然,这家人工智能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是黎耀。 于是线索便连起来了。 黎母之前在黎父的公司里工作,二人离婚后黎母去了美国,进了科尼,并且再婚组织了新的家庭。 邵遥点开一个苏珊娜的采访视频,让它悬空播放。 采访是去年的,视频里的阿姨美丽大方,气质出众,谈吐睿智。 她拥有一头棕蜷长发和一双碧蓝眼珠,邵遥自言自语地感叹道,遗传基因强大的不止她独一家。 讲起自己参与研发的仿生人时,有亮光从阿姨的眼中迸发,整个人神采飞扬起来。 邵遥如今能理解黎远今晚的反常。 同时心里也漫起些许愧疚。 她今晚想去阻止那几人欺辱服务员,是因为觉得他们在“恶意破坏店铺设备”。 嗯,不知不觉中,她也把仿生人当做“物品”了。 可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来看待仿生人呢? 这条界线更难掌控了。 邵遥正胡思乱想,手机进来信息。 是黎远。 「刚才说的事别太放心上了,我瞎说的。其实只是看那胖子长得太讨人厌,才上前制止。」 邵遥捧着手机忍不住咧嘴笑,回道:「确实,那人长得神憎鬼厌的,像只大蛤蟆。其实你就应该直接赏他几拳,然后跟他讲,‘咏春,Frank’!」 黎远刚洗完澡,浴巾搭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手里握着可乐,看到回复时,他扬起好看的眉毛。 他回了语音:“你有看过那部老电影?” ——有部五十几年前的老港片,讲述一位咏春师傅的故事,在电影中,师傅在与别人切磋武艺前,都会用一句口头禅介绍自己。 黎远是在爷爷住院的那段时间,陪着他从第一部看到第四部,包括还有什么少年版、老年版、支线版。 喝了两口可乐,他已经收到回复。 邵遥说:“嗯,常陪奶奶看一些老港片。” 黎远:“巧啦,我是陪我爷爷看。你奶奶还喜欢看什么老电影?” 邵遥眨眨眼,很快明白黎远的意思。 她回忆出几部奶奶爱重复看的老电影,把名字报给黎远。 这次她等了一会儿,才收到一段语音。 “两年前我爷爷病倒过一次,那次情况不大好,我和我爸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好在后来爷爷熬过来了。但就有后遗症,你看到的,他总拿着拐杖,其实一开始他连动都动不了。 “那段时间我请假回了澳洲,在医院里陪着他,他没法下床,就躺着看一整天老电影,看着看着就偷偷抹眼泪。 “我以为他是因为腿脚问题心里难受,后来他说,是因为年轻时有些事情没法跟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做,像是看电影、看演唱会,就连最平常普通的逛街吃饭,都没办法做到。 “他说他在……在鬼什么?……地狱门口?算了,意思就是经历了一次生死,更加后悔年轻时走散的那个人。” 黎远语速慢,语音很长,邵遥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完。 爷爷奶奶是旧识的事如今他们心知肚明,不直接去询问老人们,是觉得老人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顾虑。 他们胡乱干预的话,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干脆静观其变就好。 邵遥也不傻,稍微捋一捋时间线就明白了。 老先生人还在国外时就买下了隔壁的别墅,迟迟不入住,等到爷爷离开多年,他才千里迢迢地搬家回国。 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实在无需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邵遥也有无比好奇的时候。 她不知道奶奶年轻时和黎老爷子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 不知道那些时不时会被找出来看一遍的老电影、书房里的老古董CD,在奶奶的青春里,又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还不知道,爷爷知不知道黎老爷子的存在…… 手机贴在唇边,邵遥慢悠悠地回:“什么地狱门口……是‘鬼门关’啦,‘鬼门关前走一趟’……那你爷爷现在的身体怎么样了啊?我见他精神挺好的,看不出之前生过这么场大病。” 黎远回:“这半年还行,也就是刚回国那几天搬家稍微累了点,精神差一些。之后的你也见到了,每天穿得跟花孔雀一样。” 邵遥轻笑一声,回:“哪里像花孔雀了?老先生这么穿很帅啊,反而是你越来越随便了,T恤裤衩人字拖,越来越向杨楚雄他们靠拢是怎么回事?” “这叫入乡随俗,你们一个个都穿短裤和人字拖,我穿运动鞋都觉得隆重。”黎远也笑,边擦着头发边说,“不过我也明白了,我爷爷为什么要等到不用拐杖也能走路的时候才回国了。” 老爷子想得还挺多。 他想要以尽可能好的状态,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同一时间,邵遥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手机屏幕跳出一个语音通话。 邵遥愣住,来电的竟是乔蕊。 她鲤鱼打挺猛地坐起身,斟酌几秒,才按下接听:“喂、喂,小蕊吗?” “对的,是我,你还没睡吧?” 电话那头的女孩声音有股包裹感,像身处在很小的空间里。 “还没呢,刚洗完澡。今晚看了游泳队的比赛,回家晚了些。”邵遥看了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问,“你怎么这时候能给我打电话?集训不是还没结束吗?” “我今晚得提前先走,等一会儿就去机场了……”乔蕊坐在马桶盖上,低垂着头,无意识地抠着手指,“你今天下午有来看跳水表演赛吗?” 邵遥语气轻松:“有啊,我喊得超级无敌大声!我那个朋友‘超人’,你还记得是谁吗?蔡超凡,小时候应该见过的,他给你做了一个很显眼的荧光粉应援横幅——” 她话说一半被打断,“小遥……” 邵遥这会儿听出乔蕊情绪有些低落,蹙眉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乔蕊吞吞吐吐:“小遥,我……我……” 叩叩叩! 洗手间的门被突然敲响:“乔姐姐,你在里面吗?” “……在的。” “去机场的车到楼下了。” “……知道了。” 乔蕊咬了咬唇,同电话那头的邵遥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谢谢你下午愿意来看我。” 可乐瓶子滑下来一颗水珠,在床柜上洇开湿意。 邵遥默了片刻,接着,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你好好比赛,之后只要有机会,我还会去现场看你的。如果没法去现场,我也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给你打气加油。” 眼角有不争气的水汽渗出,乔蕊抬手抹去,挤出一抹笑:“好,那我们就这么约定了。” 就像回到小时候,她们会拉钩,会约定。 要一起站上颁奖台,要一起戴上金牌,要一起登上顶峰。 乔蕊道别后挂了电话,捂着脸深呼吸,强压下那些已经满到喉咙口的秘密。 出了洗手间,刚才敲门的陈霜趴在床上做拉伸。 见她出来,陈霜提了提嘴角,问:“乔姐姐跟谁打电话呢?” 与在邵遥面前时截然不同,此时的乔蕊冷着一张脸。 她走向衣柜旁的行李箱,声音淡淡:“跟一个朋友。” 陈霜浅浅笑着,语气意味不明:“交男朋友可是不被允许的哦。” 乔蕊从镜子里睨她一眼:“少管我的事。” “我哪有资格管你的事啊?”陈霜呵笑一声,“我就是提醒提醒你,选拔赛过几天就开始了,你可别在这时候掉链子。” 乔蕊抿紧唇,不再吭声。 飞机在北城机场降落时已是凌晨两点。 乔蕊在飞机上睡得恍恍惚惚,做的什么梦记不得,总归不会太好,飞机下降的时候她猛地惊醒,脖子上全是冷汗。 一下机,乔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乔蕊没接。 但走出到达大厅,乔母已经在栏杆外等候,很快看见她,还冲她挥手。 乔蕊叹了口气,走过去:“妈。” 乔母迎上来,拉过女儿的行李箱:“怎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啊?” “刚在取行李。”乔蕊压低鸭舌帽,“我都说了,我自己叫车回去就行了,你不用专门来一趟。” “什么叫专门来一趟?你是我女儿欸!”乔母皱眉,“再说了,这么晚了,我怎么能放心你叫车?接下来你就要开始选拔赛了,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 在飞机上的那股下坠感又出现了,乔蕊身子晃了晃。 见状,乔母急忙扶住她的手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乔蕊摇头:“……没有,就是困了。” 乔母眉头更紧:“你可得多留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啊,接下来——” “你还得说多少次啊?选拔赛,不能有差错。” 乔蕊不耐烦地打断她,把鸭舌帽压得更低。 两人走到停车场,启动车辆后,乔母按了自动驾驶模式。 车子自行往停车场外行驶,乔母取出平板,点划了几下,打开女儿的身体健康数据列表。 里面包含了心率、血氧、肌肉含量、睡眠时间等数据,甚至连乔蕊每天摄入的餐食都有记录。 虽是深夜,但乔母好似丝毫不觉得疲惫,严肃仔细地念叨起女儿这段时间的数据波动。 她指着集训第一周的餐食记录,像审犯人般盘问女儿:“这第一周,每晚餐后你都加了一颗苹果,但我检查过队里给你准备的餐单,这周的水果里没有备苹果啊,是你自个儿买的?” 乔蕊蜷在后排座上,抱紧双臂,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她是有固定餐单的,由营养师私人定制,再按照她的身体状态,每个月进行调整,每一样食材和调料都可以溯源,经过层层质检,最后做成低油低盐低糖的营养液,喂进她嘴里。 邵遥奶奶给的那袋子苹果乔蕊本来不应该吃的,因为没检测过成分。 ——野生的果子,种植环境和过程都不可控,尤其经过“发烧”那几年,许多种植地的土质水质都有了变化,父母也将野生水果加进了她的“禁食名单”。 可是乔蕊还是吃完了,连皮带肉,差点儿连核都吞落肚。 母亲还在前面絮絮叨叨,一会儿让乔蕊白天起床后得第一时间去做个体检,一会儿琢磨乔蕊最近是不是长高了得让营养师调整餐单。 乔蕊远眺被五颜六色的荧光影像染得斑驳的夜空,疲惫地闭上双眼。 她羡慕邵遥。 邵遥就像那酸甜多汁的野苹果。 而她,就是那些人工农场产出的SSS级别水果。 022Aurora(二更) 许是因为在室内泳池里泡了三个礼拜,杨楚雄整个人白得能发光,大伙儿在火锅店给他“接风”时,猛夸他好似剥壳鸡蛋。 大家本来想对表演赛的事绝口不提,可防不住主人公自己主动开口。 杨楚雄夹起筛勺里烫得刚好的鲜牛肉,笑得一口白牙明晃晃:“这有什么好忌讳的?有比赛就有排名,就有输赢,没有谁能一直是常胜将军。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就行啦。” “对!没错!” “我们春晖园小蛟龙下次肯定可以勇夺第一!” “够啦!什么小蛟龙,难听死啦!” “哈哈哈哈——” 碰一碰杯,一口气喝光,再打个响嗝。 少年人们总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把烦恼忧愁暂时忘却。 听闻昨晚快餐店里发生的事,杨楚雄有些惊讶。 大家都没想过,黎远会站出来掺和这种事。 虽然他们已经和黎远认识有两个月了,可或许是因为年龄差,或因为成长环境不同,他们总觉得和黎远之间隔着一些距离。 他对谁都客客气气,男孩们偶尔想跟他借借体感设备,他没有推拒,说不上冷淡,但也说不上热情。 而经过昨晚一事,他们总算觉得和黎远走近了一些。 有种“大佬终于成了我们自己人”的感觉。 八月即将走到尽头,之后他们要各奔东西。 金贵回沪市读书,章思雅考上了北城的大学,林芊云准备出国,邵遥要回市区。 而明年就轮到邵遥他们高考。 杨楚雄保送北城体大,蔡超凡早就准备去澳洲,邵遥……邵遥她还没想好。 但总归是要分离的。 大家站在十字路口,你往左,我往右。 下次何时能齐聚在火锅店里打边炉,谁都说不准的。 女孩子比较有仪式感,林芊云和章思雅格外重视暑假最后的这场“团体活动”。 音乐节从傍晚就开始,他们一行人早早就订好了体感房,除了黎远在家,其他人都去了,包括金贵的女朋友。 大家正佩戴着体感装备时,林芊云忽然眼湿湿,嘟囔道:“你们都在国内,想见面是随时随地的事,只有我得出国……” 蔡超凡帮她调着安全带:“哪里只有你?明年我不也是要来悉尼啦?” 林芊云眼泪流得更厉害:“那要是你考不上、来不了悉尼……那怎么办啊?” 蔡超凡信誓旦旦:“怎么有可能?肯定可以!” 其他几人默默无声地调试着体感装备,眼珠子滴溜溜转。 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楚雄凑到邵遥身边,小声问:“你想好了没有啊?” 没头没尾的问题,邵遥奇怪看他:“想好什么?” “大学啊,你想好去哪个城市没有?” “哦……还没呢,等考完看看分数,能去哪就去哪咯。” 见她回答得心不在焉,杨楚雄莫名恼火:“你……你能不能上点心啊?” 邵遥也莫名其妙,皱眉道:“什么叫不上心啊?我现在的成绩也不是凭空生出来的啊,还不是早起晚睡熬出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你有没有大概的考学方向?” “哎呀,你怎么变得跟我妈一样啰嗦啦?”邵遥翻了个白眼,“要么北城,要么沪市,哦,港城澳城也有可能,或者干脆留在羊城,我爸妈总想我离家近一点。” 杨楚雄气笑。 本来听到“北城”二字,他一颗心都蹦起来了,结果后头跟着这么一大串……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不同? 体感房租金不便宜,蔡超凡吆喝着叫大家赶紧上线。 一人一条循环跑道,体感装备戴好,做好安全措施,就可以登陆进入“新世纪”了。 金贵刚才观察了好久,憋不住了,瞪了眼旁边位置的杨楚雄:“怎么回事啊你?直接问小遥有没有去北城读书的打算不就行了,这句话有那么难说出口吗?” “你管我……”杨楚雄嘟囔一句。 他也讨厌这么拧巴的自己,连问个问题都得左敲右击。 可有些心思,就是无法轻松说出口。 几人里面就邵遥一人太久没登陆,系统验证了好些个问题,再重设了验证方式,才得以顺利进入“世界”。 头显里光影交迭,邵遥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内。 “Aurora,欢迎回家。”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回荡,“系统检测到您使用的体感系统与最后一次登陆时不同,建议您先进行设备的校准配对。” 邵遥同意了,按照系统要求的抬头低头,甩手踢腿,走走跳跳,稍微习惯了体感模式后,才走出白色房间。 这就到了“世界”的入口处。 广阔苍穹中色彩幻变,飞鸟奇兽或各色飞船在空中翱翔,广场大得看不到边界在何方,人来人往,玩家们的形象各不相同,有人形,有动物,有半兽,有异族……反正人类脑子里能想像出来的形象,只要不违反规定,在这里都能见得到。 “……小遥?你进来了是吗?能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耳机里传来章思雅的声音。 “能听到!今天好多人啊,你们在哪?我过来找你们。”邵遥边说,边摸到锁骨处的链坠,双击唤出后台界面。 ——每个玩家都有一个操作环,可以更改形态佩戴,像是有人当手环戴在腕上,有人当腰带戴在腰间。 好友列表有不少人在线,邵遥很快收到杨楚雄发来的定位。 点一下,一道金黄的细线在她脑袋上方出现,在半空蜿蜒至远方。 蔡超凡声音激动:“快来!黎远大佬要带我们走VIP通道!” 邵遥一怔,赶紧加快了脚步,跟随金线的方向小跑起来。 跑着跑着突然想起什么,邵遥急刹车,跑进旁边一个更衣室。 她身上穿的还是一年前限定活动送的一套服装,也来不及买新衣服了,只好在私人衣柜里翻来翻去,换了好几套,最后才敲定一套。 临出门前,邵遥又停住,赶紧打开形象面板,捣鼓了好一会儿。 定位地点在一个传送门门口,邵遥跑过去,离着老远已经见到她的朋友们。 大家的形象外貌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似乎习惯了把虚拟形象弄成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像蔡超凡,不知什么时候把一身皮肤改成了古铜色,和林芊云目前的棕皮银发形象倒是意外的搭。 平时文静温柔的章思雅,新形象放飞自我,身材曲线凹凸性感,粉蓝渐变的卷发半掩深深沟壑,妆容也格外成熟,还加了特效,每次眨眼都有星屑从她的眼角迸出来。 几人里头也就杨楚雄捏的那形象没什么变。 他顶着一头火红短发,短裤短衫,小腿和小臂上多了些黑色刺青装饰,是近期最热门的一款生存游戏里不同部落的图腾。 这个夏天邵遥没少听他自豪提起,说得猎得好多只九头龙,才能得到部落认可。 杨楚雄身旁站着一男生,正和大家说着话。 男生的形象很陌生,但邵遥知道他是谁。 因为他看向她的时候,是和平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而且他的眼仁儿更蓝了,漾着空色,透得好似玻璃珠子。 “小遥!这里!”章思雅比平日开朗外向许多,挥手大喊,“OK,人齐啦,可以进去了!” 邵遥走到大家面前,瞥一眼黎远,举起右手,有些僵硬地挥了挥,打了声招呼:“嗨……” 黎远挑眉。 这一刻好像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傍晚的院子里,她蹦蹦跳跳,踩着树影,嗓子响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明明从小到大他常搬家,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早该没那么敏感,但不知为何,那天他就是格外烦躁。 可能是不习惯城市的湿热,可能是不习惯小区的老旧,也可能是不习惯时间慢了下来。 跟着俩刚认识的小孩去泳池,本来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还好那天他跟着去了。 女孩的虚拟形象和她本来的样子倒是有些差别。 短蜷黑发变成了及肩棕发,柳眉,大眼,菱角唇,鼻头圆润,身材娇小,但玲珑有致。 好像是这几年又开始流行起来的什么千禧辣妹装扮,无袖背心露出一截白软腰肢,格纹百褶裙垂着几根带子,走动时裙摆飘飘,还有层层堆迭的泡泡袜和铮亮厚底的黑皮鞋。 怎么看,都不是小姑娘会尝试的穿衣风格。 手指一划,姑娘的资料出现在屏幕上。 黎远先点了个好友申请,同时提起嘴角笑笑:“嗨……Aurora?” 023月球上(三更) 眼睛眨一眨,星斑就从眼角往外洒。 化妆特效是章思雅刚刚送给她的,邵遥玩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不习惯,还是把特效关了。 这场音乐节有专属的传送门,过了门,就来到“月球”。 舞台搭建在贝利环形山里,观众席围绕四周,而VIP坐席是漂浮在空中的一艘艘飞船,升空高度、飞船大小、朝向不同,票价也不同。 邵遥他们本来买的是最便宜的普通坐席,但他们那位人红钱多还低调的大佬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安排好了一切,包下了一整艘飞船。 男生们特别没骨气,直接九十度鞠躬,大声喊“爸爸好”。 黎远觉得自己像只鸡妈妈,领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小鸡崽上了船。 自动驾驶,红绒地毯,专属管家,欢迎小吃,能量饮料…… 少年人们像进了糖果屋,放飞小鸟般欣喜若狂。 邵遥没跟着大伙儿到处跑,只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边打量,边皱起鼻尖嗅了嗅。 黎远就站在她旁边,微眯眼眸,笑着看她,问:“你干嘛?” 邵遥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 “味道?”黎远疑惑,闻了一下,“没啊,没什么味道。” “嗯?你是不是体感装置出了问题?这味道好浓啊。”邵遥努了努唇,当着他的面,来回搓着食指拇指,活生生小财迷的模样,“是金钱的味道啊。” 黎远顿了顿,很快弯起眼眸,笑着附和:“哦,那肯定是我的设备出问题了,闻不到味道。那是什么味道?你说说看啊。” 邵遥顺着话,瞎说八道:“应该是甜的吧,毕竟是糖衣炮弹……” 黎远被逗乐,顺势抬手又想嘣她脑门。 “嘿!你怎么总爱弹我脑门?会变傻仔的。”邵遥反应迅敏,飞快躲开。 “讲得真有够夸张,也就是上次和这次两次而已。” 黎远收回手,但身子略微前倾,凑近她耳边,“让别人听见了,好容易误会的。” 他没用变声音效,所以耳机里回荡的是邵遥已经习惯的声音。 慵懒的,缓慢的。 一点一点,缠住她的左耳。 从耳廓到耳垂,慢慢被气团完全拥住,还试图往耳朵里头钻。 待那阵热气散去,耳朵也就染上了那人的温度。 脖侧不知不觉地酥麻了一小片,蚂蚁咬过似的,痒得邵遥抬起手,想挠挠自己的耳朵。 指尖却触到了冰凉的头显设备。 哦……他们身处在虚拟世界中…… 这样的认知让邵遥莫名生出一丝遗憾。 如果是在现实中的话…… 双颊一烫,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 “Aurora……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邵遥听见黎远问,耸耸肩,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啊,就是小时候第一次去冰岛,偶然听到这个单词,觉得发音好好听哦,极光又好漂亮,就拿来当英文名了。” “小时候?”脑子里忽然划过几个画面,但太快了,黎远没来得及抓住,微拧眉心,问,“是几岁去的啊?” “啊?去哪?” “冰岛,你刚刚说,你小时候去过冰岛。” “哦,哦,九岁还是十岁来着?有点儿忘了,那段时间经常出国特训或比赛。怎么啦?” “……没事,就问问。” 下方舞台传来音乐声和欢呼声,无数道激光在半空中汇聚,组成无比巨大数字,从99开始倒数,一秒一变。 “喂!音乐节开始啦!”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年轻人们赶紧往舱外甲板跑,那里无遮无挡,观看视野最佳。 金贵自然和女友站一起,蔡超凡则和林芊云站一块儿,邵遥走过去时,章思雅正和杨楚雄聊着什么。 瞧见她来,杨楚雄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位。 邵遥走过去,杨楚雄左右张望,问:“黎远呢?” “他接个电话,说等一下再过来。” “哦——” 杨楚雄上下打量邵遥做了些改变的形象,忽然伸手揉了把她的发顶:“你什么时候弄了新发型啊?” “就刚才呀,换衣服的时候顺便改了。” 目光往下,杨楚雄抿唇,含糊嘀咕:“改动的地方还不少哦。” 倒数欢呼声太大,邵遥没听清,大声问:“啊?你说什么?” 杨楚雄撇开眼:“没什么啦!” 但手还是不老实,总探过去闹邵遥。 邵遥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弄乱了啦!” “哎哟,孤寒鬼……” 黎远还在船舱内,耳机里客户说着什么,他没留心听。 注意力全在玻璃门外闹来闹去的那对小孩儿身上,没人看见他总漫不经心的眼神,逐渐变得锋利。 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青梅竹马。 倒数快结束时,黎远才来到甲板上,缓步踱至围栏旁,站在离邵遥半臂远的位置。 忽然之间,灯光“啪”一声全暗下来,音乐也戛然而止。 观众席和飞船的应援灯光统一场控,萤蓝灯火频率一致,时闪时灭,似这无边无际的宇宙里目前唯一在呼吸的生物。 下一秒,灯光和音乐再次炸开,来自四面八方的尖叫声如鲸出大海,瞬间将开场的气氛直接推至第一个沸点。 群星和乐队轮番献唱,无数人在这里齐聚,跟随音乐挥舞着双臂。 在现实中,他们可能和邵遥他们一样,是租借了体感房的一群小年轻;可能是加班加一半,偷溜到厕所里跟着女团手舞足蹈的上班族;也可能是在厨房正准备今晚晚餐的家庭主妇,戴着头显,把手里的锅铲当做荧光棒…… 但此时在“新世纪”中,他们的目的或许都一样,只想要尽情享受这个夏日里的最后一场狂欢。 至少能在这几个小时内,将现实中的种种烦恼暂时置之脑后。 杨楚雄喜欢的“bunny girls”压轴登场。 时下最受欢迎的女团,只需要一首舞曲就能把现场气氛再次点燃。 在这个世界里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姑娘们扇动背上薄透的金色翅膀就可以漫天飞翔,留下一道道流星尾巴般的金粉轨迹。 当她们同时悬停在高空,对着VIP席位的观众们微笑眨眼时,杨楚雄兴奋得差点从飞船上跌下去。 能这么近距离与偶像见面,后面就算没法在天降礼盒中抢到见面名额,也无所谓了。 最后的花火在月球上绽放,无垠宇宙里开满艳丽的小花。 每一声烟花都打在众人胸膛里,往本就躁动不停的年轻心脏里,添了许多暧昧不清的火药。 金贵与女友在烟花下不管不顾地接吻,搞得好像成了这对小情侣的婚礼现场,大家猛吹口哨起哄,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都能说出口。 邵遥嘴里也跟着闹那两人,实际上,她从音乐节后半段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不知何时,她与黎远的半臂距离,缩短至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随音乐晃动身体时,偶尔会蹭到彼此的肩膀或手臂。 这个时候也是。 垂在身旁的左手手背,时不时的,蹭过了谁的指骨。 她在震耳欲聋的烟火声中,侧过头偷瞄他。 ——好像还是现实中的身高更适合偷看他,只需要眼角余光扫过去,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像现在这样,还得仰起脖子,才能看见他让火花映得斑斓的轮廓。 手背又被碰了一下,触感明显到让人无法忽略。 心脏都似乎被撞出了几个,浅浅软软的小坑。 像下方那颗被焰火和灯光染红的月球。 邵遥有些庆幸。 烟花声足够大,可以掩盖住她如鼓擂的心跳。 随着烟花升空,福利礼盒从天而降,VIP席位占了高度优势,他们每人都抢到了一个礼盒。 礼盒自动放进了物品栏里,邵遥正准备打开,这时,可视界面中跳出了「您收到一封新邮件」的提示。 点开,是Imhotep。 「你们这边的高考是什么时候啊?你有想好考哪个学校了吗?」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章思雅的惊呼:“中了!我中签了!” 她很幸运地抽中了和“bunny girls”见面的机会,亮晶晶的大奖特效围绕在她身旁。 杨楚雄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思雅,你这也太好运了!” 而章思雅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指一划,就这份奖品转送给了杨楚雄:“呐,给你。” 杨楚雄惊讶,说话都结巴了:“给、给给、给我?!这可是、可是‘bunny girls’耶!” “对啊,给你。” 章思雅大大方方地直视着杨楚雄,声音嘹亮且坚定,把平时不敢吐露的话语说出口。 “杨楚雄,我先去北城了,一年后我们在北城见。” 024小珍珠(四更) 邵遥盯着手机发呆。 这个学期开始,她的住校时间增加了,高一高二是半个月回家一次,如今是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直到下一个夏天。 妈妈来学校接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手机。 时隔一个月,未读信息着实不少,林芊云的,杨楚雄的,黎远的……而那个春晖园小伙伴群,因为太久没有新信息,已经沉到下方了。 最后一条信息是十一月初,林芊云飞抵悉尼,在群里跟大家报了平安。 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羊城入秋,这几天天气转凉,邵遥穿上了校服冬季外套。 路上堵车,车子再一次刹停。 唐菀发现女儿一直在发呆,笑问:“怎么了?从上车后就不怎么讲话。” 邵遥熄了手机,扁起嘴,故意撒娇:“就是太累啦,周考月考,还有好多的练习和卷子。” 唐菀轻捏女儿的脸蛋,心疼道:“怎么又瘦了?都快没肉了……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当然有,饭卡都吃没钱啦!” “那周一回学校的时候记得充,这次再充多一点,别给你爸省钱。” 唐菀留意到她的外套袖子有点儿短,问:“这件外套是不是也小了?要不要重新订两件?” “不用啦,还能穿的。而且等到春天就开始热了,也就再穿两三个月。” “行吧,我已经把厚外套拿出来了,到时候你带两件去学校。” 唐菀顺手帮女孩理了理外套领子,蓦地“哎呀”一声:“头发也长长了,这次不剪了吧?等到过年,就可以差不多及肩长了。” “嗯,这次不剪了……” 邵遥瞄向车窗外的后视镜,长长了的发尾挠在脖子上,像沿着柱子生长的藤蔓叶子。 车子往前缓慢行驶,邵遥再次低头盯着手机看。 距离那场音乐节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大家都默契地没再提起烟花下的那场告白。 那晚从虚拟回到现实,丢下一记惊雷的章思雅也回到原本斯文温柔的样子,红着脸,拉着林芊云先离开了体感中心。 别说几个男生呆住了,邵遥都觉得自己迟钝到不行。 但倒回去仔细想想,其实一切都早有迹象。 譬如杨楚雄去集训的那段日子,章思雅来游泳的次数也不那么密集了;譬如杨楚雄的那场表演赛,章思雅做的应援横幅里有几个很小的桃心形状混在字体里;譬如在火锅店点菜的时候,章思雅会一一确认哪些肉菜不含添加剂…… 再往以前倒带,邵遥还能记起家长们偶尔笑谈他们小时趣事,一群人玩过家家,章思雅常当妈妈,杨楚雄常当爸爸。 少女把心事藏得极好,深埋在壳里,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滋养,吐出来一颗珍贵的珠子。 音乐节后的第二天,邵遥就回了市区的家里。 后来听林芊云说,章思雅去北城的前一天,杨楚雄去过她家。 但大家都不知道杨楚雄同她说了什么,只知道,章思雅后来几乎没在群里说过话了。 邵遥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却无可奈何。 “……小遥?” 母亲的呼唤让邵遥回神。 她松了松不知何时拧紧的眉心,看向驾驶座:“怎么啦妈妈?” 唐菀低声道:“学习很累对吧?你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很棒了。” 邵遥很快摇头:“其实还好诶,只要题目都会做,就不觉得累。” ——而且她现在多了一位隐藏款的“家教老师”,每个假期会帮她过一遍易错题型集合。 唐菀继续说:“当初刚上初中时,你跟不上进度,天天学习到三更半夜,我和你爸都觉得心疼,总想着是不是应该让你继续练跳水,会让你比较开心……” 邵遥怔愣,有些疑惑:“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队里筛下来了,就算继续练,也没办法出太好的成绩。” 尽管心有不甘,但其实她自己也无法打包票,继续练的话能克服重重问题。 唐菀紧了紧方向盘:“其实那时候……” 母亲只说了几个字就没了下文,邵遥不解:“嗯?那时候怎么了?” “没事……”唐菀叹了口气,浅笑道,“没事,是妈妈想太多了。总之你一定要先照顾好身体,不要太勉强了。” “知啦!妈——你怎么跟爸爸一样越来越啰嗦啦——” “乱讲,我哪有他啰嗦……” “哈哈哈哈——” 晚饭后,邵遥匆匆洗完澡,跟父母说自己要跟同学对考试答案,就进了房间。 她在门上挂了个「内有高三生,请勿打扰」的牌子,还悄悄锁了门。 吹干头发,换了套毛茸茸的家居服,最后还往嘴唇上抹了层润唇膏,才把手机支在书桌上,挂上耳机,给“家庭老师”发出视频邀请。 几秒后,视频接通了,一张帅脸占满整个屏幕,黎远懒洋洋地“嗨”了一声。 邵遥本来喝着茶佯装自然,结果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 他竟是裸着上身!在镜头前曝光过度的胸膛白得惊人,还隐约看到粉色…… “你怎么、怎么……?!”邵遥怕被客厅的父母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 “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擦干呢。”黎远把手机架好,才拿起搭在脖上的毛巾擦头发,斜着眼笑看她,“思想健康一点点啊,作为一位高三生,你可不能轻易受到其他事情影响,尤其是考试的时候。” “考试的时候会有不穿衣服的男人到处走吗?!”邵遥呲着牙嘀嘀咕咕,“那你倒是快把衣服穿上啊!” 嘴巴是这么说,眼睛是不乐意吃亏的,屏幕里的美色没少看。 黎远慢条斯理地换上一件连帽卫衣,面料柔软,浅蓝色的,很衬他的眸色。 他看向屏幕,问:“看起来期中考试成绩不错?” “嗯哼,还行。”邵遥表情自信,扬扬下巴,“年级十三。” 黎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挑眉笑道:“Not bad.” 这学期开学时,学校已经为每位高三学生做出了升学指导。 电脑分析过往一次次的考试成绩和练习数据,按照学生暂定的第一次志愿给出偏差率和成功率,制定接下来一年的学习计划和阶段性目标。 老师笑脸盈盈地把许多所学校和专业摆在邵遥的面前,说只要她发挥稳定,这里头的学校都可以任意挑选。 邵遥学理,人工新智能、仿生人、宇宙航行探索、可持续新型能源等等都是近年来大热门专业,但她都兴致缺缺。 专业意向栏有两行,这次邵遥跟随自己的直觉,分别填上了农业环境保护和绝种动物研究。 抬头时瞥见老师的眼角跳了跳。 嗯……她也知道这两个专业不吃香。 但她跟家里人说起这件事时,家人倒是很支持,黎远也觉得有趣,问她是不是要研究东北虎和夏蝉。 顶着麻省理工这块金漆招牌的“家庭老师”,此时敛了那些漫不经心,正认真翻阅着她传送过去的习题和试卷。 黎远没出声,邵遥也静静喝茶,借着热茶氤氲的白烟,掩住自己偷偷打量屏幕的双眼。 濡湿的刘海乌黑,半耷在他白皙的额前。 他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给清爽俊气的面容添了几分斯文——不是假正经,原来他有低度数的近视,看书的时候需要佩戴。 察觉到他即将要抬眸时,她会提前移开目光。 邵遥早过了流着鼻涕玩过家家的那个年纪了,只需要脑袋瓜子转一转,就能想明白许多事情。 心脏就是那枚贝壳。 她也在里头,静悄悄地滋养起一颗小小的珍珠。 025小秘密 邵遥这次整理起来的错题数量不多,没一会儿两人就过完一遍。 黎远手指划了几下,将一个文件夹传给邵遥。 邵遥先接收,才问:“什么来的?” 黎远脸上似笑非笑:“小黄片。” “……”邵遥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那我明天来按你家门钟,跟爷爷说你荼毒污染我这个纯情少女。” 每个月回家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她会跟爸妈一起回奶奶家吃饭。 她是不信黎远会真的发成人小电影过来,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分门别类好的理科练习卷子。 数理化各有几份,还有科学。 邵遥立刻扁了嘴:“怎么又是卷子……” “这些卷子是根据你这几个月比较薄弱的环节定做的,你有空了就做一做。” 一双眸子瞬间亮起来,邵遥惊讶:“是你做的?” 黎远只是微挑起眉心以作回答。 但邵遥不满足这样的答案,整张脸凑到手机前,笑着追问:“是你做的吗?专门为我做的?” 黎远取下眼镜放到一旁,眼帘微阖,抬起手,冲着摄像头隔空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似是无奈没辙地道一句:“明知故问啊。” 邵遥咬唇笑:“要是我高考成绩优异,我一定会送你一面锦旗的。” 黎远呵笑一声:“上面写‘感谢热心街坊黎先生’?” “没错!”邵遥打开一份卷子,边看边戏谑道,“黎先生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帮我过错题和定制试卷,我可得好好感谢你。” 浅蓝色的曈眸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内,黎远看着她问:“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似乎有点儿做贼心虚,邵遥回头瞄一眼房门,才小声说:“明早来接奶奶去饮茶,晚上吃完饭才走。” “好,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挂了视频后,邵遥才敢大口吐气。 胸脯飞快起伏,她像渴了好久似的,接连几口喝完茶水,才稍微平缓了心跳。 邵遥倒到床上,来回滚了两圈,趴床上傻笑了好一会儿,再拿来平板电脑,开始做黎远给的卷子。 能明显感受到出题人的用心,题目的设计都涉及她之前出错的知识点,有些题目还带着“陷阱”,得稍微花点功夫解题。 当然,解开了也会获得更多的成就感。 邵遥沉浸在攻克一个个难题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枕头旁边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是黎远来电,邵遥有些讶异,很快按下接听:“喂,怎么又——” “邵遥,你奶奶发烧了。”黎远直接打断她,“我现在送她去春晖园附近那家医院。” 邵遥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了几秒,猛地从床上蹦起来,忙问:“我奶奶、我奶奶怎么样了?!” “爷爷说前几天有听见奶奶咳嗽,可能是感冒引起的发烧。” 黎远抬眸,后视镜里,邵遥奶奶有些虚弱,正皱着眉阖眼小憩,她的身上搭着一件羊呢外套,是他爷爷的。 而爷爷陪在她身旁,距离没有靠得很近,一会儿递水给老太太,一会儿把往下掉的外套拉起一点。 在这一刻,言语显得格外多余。 刚才与邵遥过完错题,他进了“新世纪”捣鼓一间M-ROOM,正细化时,系统提示有手机来电。 老爷子今晚去水库夜钓,带回来几条鱼,和往常一样,他直接拿去隔壁送给邵遥奶奶。 也是老爷子发现了邵遥奶奶的异样,急忙打电话给他,让他开车送她去医院。 老太太原本还不乐意,说爷爷小题大做,不过是发烧而已,吃药休息两天就好,但爷爷坚持,说不去医院就要call“120”,老太太拗不过他,只好上了车。 灯火暖黄,在两位老人的脸庞划过,一盏接一盏,宛如某条时间隧道的顶灯。 仿佛只要走完这段路,就能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 黎远收回视线,声音沉下来,对邵遥继续说:“你别太担心,应该没什么大碍。爷爷会和我一起去医院的,但我没有你爸爸妈妈的电话,你和他们说一声吧。” “好、好的,我现在就告诉他们。”邵遥跳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直接往房间外跑,“你到医院了发个定位给我!” “一定。” 从市区到春晖园附近的那家医院车程再快也得半小时。 在路上邵杉杉已经跟黎远通过电话,了解清楚了母亲的情况,并对邻居的热心帮助连连表示感谢。 挂了电话后的邵杉杉唉声叹气:“早该让妈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有点儿头晕身热都能照顾得到,不像现在,山长水远的,还给街坊添了麻烦。” 唐菀也叹气:“妈有多倔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爸走了之后,我们前前后后劝过她好几次,她都不乐意搬过来住。” 邵杉杉皱眉:“不行,这次怎么都得让她搬过来。反正小遥这一年基本都住校,她的房间可以给妈住。” 他从后视镜里问女儿:“小遥,奶奶这段时间住你的房间可以吗?” 邵遥点头赞成:“当然可以,之后我去上大学了,奶奶可以一直住下去的。” “我们尽量劝,妈愿意搬出来住固然好,但如果她坚持继续住春晖园呢?” 同为女人,唐菀其实有些理解婆婆的想法,她对劝说婆婆离开老房子这件事不抱太大的希望,“我们还得再留一手准备,像请个看护或是保姆?明年年初春晖园要引进科尼的仿生人了,有个型号是专为独居老年人设计的,我们要不要也去物业登记预约一个?” 邵杉杉很快摇头:“不行,这个问题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些都是机器啊,冷冰冰的,大半夜看到都瘆人得慌。” “你别总这么保守,仿生人代替人工是未来大势。要说机器,你现在生活里用的哪一样不是机器?车子,手机,电脑……全都是机器,你怎么不说它们瘆人?” 唐菀目前在一个购物平台当主管,这两年他们的主要方向是家用服务型的仿生人推广和销售,所以她对仿生人的态度比丈夫积极不少。 邵杉杉还是不同意:“因为它们太像人了,越来越像人……” 前面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邵遥没怎么专心听,因为她戴着一只耳机,看黎远给她发来的一个视频。 黎远站的距离稍微有点儿远,但能看到奶奶已经开始输液了,她坐在长凳最左端,黎爷爷坐在她旁边。 输液室里人不少,几名机器护士驶来驶去忙得陀螺似的,环境嘈杂,邵遥只看得见黎爷爷双唇开合,在对奶奶说着什么话,但听不清声音。 奶奶偶尔会回一句,多数时间抿着唇,微垂着头听黎爷爷讲话。 直到视频最后,黎爷爷忽然伸手,握住了奶奶没输液的那只手。 邵遥睁圆了眼,心跳差点儿漏一拍。 但下一秒,奶奶已经从黎爷爷的手中抽回了手。 之后黎爷爷没再伸手,视频也结束了。 心脏噗通乱跳,双颊甚至都开始有了温度。 邵遥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奶奶未曾公开过的小秘密。 她把视频倒回去再看了一遍,一会儿努嘴,一会儿抿唇。 黎远后面跟着发来几条语音,邵遥点开听。 “奶奶已经在输液了,有两瓶,输完就可以离开了。” “本来只是想拍一下奶奶的现况给你看,但我好像、拍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 “惨了,我会不会被grandpa灭口?” 026第二次(二更) 医院急诊门口,入夜了仍人来人往。 邵杉杉同之前只见过一次面的黎远在叁道谢:“今晚真的麻烦你和你爷爷了,等我下次来春晖园,一定登门道谢。老太太的性格比较倔强,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你及时通知,估计她等到病好了也不跟我们讲一声的。” “叔叔,你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黎远态度礼貌,“而且我才要登门道谢,搬来春晖园之后,奶奶也给了我们很多帮助。” “你爷爷呢?先回去了吗?”邵杉杉知道他们是两爷孙一起送老太太来医院的,但来的时候只在输液室见到黎远。 “爷爷有些疲了,我让他先去车上等。”黎远答。 邵杉杉忙道:“那你赶紧陪爷爷回家吧,这里有我们陪着。” 黎远微微颌首:“好的,那我先走了。” 他看了眼站在父亲身旁的邵遥,又说了一遍:“我走了。” 邵遥意会,眨着眼对父亲说:“爸爸,我送一送黎远,顺便去跟黎爷爷讲声多谢!” 邵杉杉没多想,还觉得女儿好有礼貌:“行啊,你送送人家。” 唐菀去交费取药,回来往输液室走时正好和丈夫碰上。 她问:“小遥人呢?” “她去送送隔壁那男孩。” “就他们俩?” “嗯啊,小遥说也去跟黎老爷子打声招呼。”邵杉杉有些欣慰,“女儿真是长大了啊,待人处事都成熟了好多。” 唐菀眉毛微挑,默了片刻,才笑笑说道:“看来你还没有老父亲的觉悟啊。” 邵杉杉一时半会没想明白,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睁圆了眼,低声惊呼:“不会吧!小遥她、她——” “哎呀,你也别一下子就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唐菀冲咋咋呼呼的男人白了一眼,“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对,你女儿是真的长大了,很多事情她能自己做主,而且也没见她耽误学习,甚至这次期中考的名次比以往都要靠前,你我就别瞎操心了。” 两人一起往输液室走,邵杉杉长长叹了口气,略有感伤:“不知不觉,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总感觉没多久之前她还是一颗小肉团子,我能把她扛在肩膀上去逛花市。” 唐菀笑出声:“那可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再过几个月,你女儿都要满十八岁了。” “但她永远是我的宝贝,未来的每一个男朋友我都要认真把关的。”邵杉杉这时倒是有了“老父亲”的架势,还真认真思考起来,“怪不得刚才黎家小子先通知了小遥……那孩子从小在国外长大,性格作风肯定都很开放,也不知道之前交过几多个女朋友……” 想着想着,邵杉杉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要是两人真走到一起,小遥要吃亏的。” 唐菀哭笑不得,往丈夫背上甩了一个巴掌:“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吧!快去看看妈吧,还得劝老太太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呢。” “阿嚏!” 邵遥打了个喷嚏。 打完才发现自己没捂住嘴巴,估计口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她揉了揉发痒鼻尖,顺势也擦了擦嘴角,小声嘟囔道:“是不是有人在讲我坏话……” 黎远的车停在住院部旁边的旋转停车场,从急诊过去,需要走过一段室外联结走廊。 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而邵遥的上身只穿一件不算厚的卫衣,黎远皱眉:“怎么出来的时候没穿多件衣服?今晚又降温了。” 说着已经把自己的灯芯绒外套脱下来,轻搭在邵遥肩上。 肩膀忽然之间有了些重量,像是谁搭住了她的肩。 鼻息里也糅进了不属于她的味道。 清冷如落雪,却带着烟草味。 像乌木焚烧,将枝头上的冬雪融化成一汪春水,寂静无声地滋润着左心房里悄然绽放的小花。 廊灯淡凉,倾倒在成熟少年本就白皙的脸上,干净得不含杂质。 反之,他那双淡蓝眼眸藏在淡淡阴影里,比平日幽深,似月夜下的湖水,黑蓝一片,但倒映着一轮圆月。 邵遥能看见自己的脸浸在月光里。 “听见奶奶生病了,一时着急,随便抓了件衣服套上就出门了。”她也不矫情了,伸手套进宽松袖子里,再拢了拢衣襟。 这样,就能把他的味道拢进怀中。 她想了想,轻声道:“这是第二次了耶。” “嗯?什么第二次?” “那次在水库啊,你也借了衣服给我。” 黎远笑着,眉眼柔软:“傻妹,记住这些干嘛?” 邵遥忽然停下脚步,微仰着头,认真看他:“因为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会记得很清楚。” 女孩双目灼灼,目光坚定,黎远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她。 很快想起来了。 她在跳台跳板上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是这个眼神。 站在领奖台上视线追随着冉冉升起的国旗,也是这个眼神。 珍而重之的,仿佛让她装进眼里的人事物,就是她的一整个宇宙。 黎远喉结滚了滚,胸腔里有块潮湿不见光的地方,忽的亮了起来。 他从小的成长环境和普通小孩不大一样,母亲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佼佼者,家里的大多数帮佣都是服务型仿生人——据说他襁褓时期给他换尿片陪他玩的保姆,就是目前科尼集团的王牌产品,保姆型仿生人“婴儿伴侣”的初代实验体。 他没上过幼儿园,有家教型仿生人负责他的启蒙教育。 提前上了小学,开始了接连不断的跳级,身边同学年纪都比他大,就算有共同爱好,男孩们也不会找他玩,觉得他就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而且他也不会在一个班级里停留太久,刚稍微和大家能说上话,就要离开了。 十四五岁的青春期,他已经进了大学。 那时他长高了,身材样貌看上去和周围比他大出几岁的成年人们没什么不同,身边的男生都乐意跟他聊天了,但他早已没了交朋友的兴趣,反而觉得他们幼稚低俗。 在美国,倒追他的女生着实不少,手段也层出不穷,他一一拒绝了,给自个儿筑起了看不见的墙。 不是他没开窍,单纯是因为他对人际交往这件事不大感兴趣。 挺麻烦的。 交际,应酬,来往,交谈,这些都挺麻烦。 却没曾想,会在那个炎热的傍晚,让一个小姑娘凌空一跳,掉进了他的心里。 “知道了。” 黎远的回答很简单,但声音沉了下来,态度格外郑重其事。 半垂的眼帘让他的眼型变得略微狭长,一双眸紧锁着面前越发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件灯芯绒外套的领子没有翻好,有个小尖儿被压在邵遥的脖后。 黎远抬起手,修长手指把衣领翻出来。 收回手之前,指尖若有似无地从乌黑发尾划过。 似乎还碰到了藏在黑藻丛里的那颗珍珠。 他慢慢扬起笑,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头发真的长了不少啊。” “让一让——让一让——” 这时有机器护士和家属拥着一张病床从急诊过来,大家纷纷让道,邵遥脸刚红了一半,就被黎远拉着往旁边走了两步。 黎远挡在她身前,稍微伏背低头,就能靠在她耳旁。 “你好好备考,无论好坏,先好好享受高中的最后一年。等你考完了,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病床轮子喀拉作响,走廊一时嘈杂,但少年每一个字都重重撞进她耳内。 两人靠得近,衣料摩擦出很细微的声音。 邵遥知道自己一定红透了脸,掩耳盗铃般地闭上眼,吞吐含糊地问:“你为什么现在不问我、问我……” 黎远说完就稍微直了背,垂眸看着她薄薄眼皮和浅浅雀斑:“嗯?问你什么?” “问我心水大学是哪一家,问我准备去哪个城市……为什么你都不问我?” 邵遥仰起了头,但还是闭着眼不敢看他。 也不管自己的脸此时是不是红得像颗傻番茄,她只循着声音和气味,面向黎远,语气里隐着些许控诉:“许多人都问了我,只有你,你只问过那一次。” 有温热的气息落在眼皮上,她听见黎远一声叹息。 接着听他慢悠悠地说:“傻妹,你去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个大学都没关系的。” “我都可以去找你。” 027认错人(三更) 邵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黎远走到停车场的,对方倒是轻松,还不客气地调笑她走路同手同脚。 走近黎远的车,邵遥见到爷爷坐在副驾驶位上。 但老爷子真的疲了,正倚着椅背阖眼打盹。 邵遥竖了根食指在唇前:“嘘——爷爷在睡觉。” 黎远觉得奇妙,似乎她无论做什么举动、说什么话语,他都只会觉得她灵动鲜活。 于是他也学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你快回去吧,别让你爸妈担心。等奶奶的液输完,你告诉我一声。” 邵遥点点头,小声道:“你小心开车。” “知了。” 但老爷子睡得浅,黎远刚开车门,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肩膀猛地一颤,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黎远飞快弯下腰:“爷爷,是我,sorry啊吵醒你了。” 邵遥也跟着弯腰,挤了个脑袋到车门旁,想跟爷爷打声招呼。 但她还没开口,就听见盯着她看的黎爷爷很含糊、很缓慢地唤了声:“霭霭……?” 邵遥很快反应过来黎爷爷唤的是谁。 她吓了一跳,脑子都不灵光了,一句话脱口而出:“爷爷、爷爷,我不是奶奶,我是邵遥!” 一声刹车声从停车场下方传上来,闷棍般抽打在黎彦脑门上。 他皱了皱眉,只微眯眼眸,眼角细纹便堆迭起来。 视野由糊至清,思绪由明至暗,心脏由高至低。 回过神后,黎彦对着小姑娘浅浅一笑:“哦,是小遥啊,我刚认错人了。” 他恍恍惚惚地梦见了初中那个时候。 纪霭会红着脸骂他“讨厌鬼”的那个时候。 黎远和邵遥心中有数,老爷子认错的是哪个人。 但两人都没有追问。 邵遥跟爷孙俩道别,黎远跟她做了个发信息的手势,开车离开。 邵遥没有立刻离开。 她走到停车场围栏边,目光往下,跟随着黎远的车灯,一圈圈往深处绕。 今晚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儿太多了,奶奶发烧,黎远偷拍到的视频,黎爷爷唤错的名字…… 寒风从底下涌上来,她再次拢紧衣襟,缩了缩脖子,把下巴都藏进灯芯绒外套里。 她深吸一口气,企图叫沁凉空气将胸腔内不停扑腾的躁动压下去。 无奈衣服上沾着那人的气味,反而像往火堆里丢了一捆干燥的柴。 让那火苗越烧越旺。 * 车子离开停车场后,车内沉默的空气让黎彦打破:“你和小遥都知道了?” 黎远不大喜欢自动驾驶,他手握方向盘,鼻哼一声:“你做得这么明目张胆,我们很难装作看不到。” 老爷子也哼,斜睨孙子一眼,反问:“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了啊?” “我可不敢说,怕伤了您老人家的自尊。” 说完玩笑话,黎远没等到爷爷像平日那样和他斗嘴。 过了半晌,他才等来一句,“自尊有什么用?Frank,年轻时那些无谓的自尊,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它会让你活生生错过许多、许多的事情。” 黎远从余光中能看见爷爷侧过脸望着车窗外,颗颗灯火再次在他脸上身上划过。 时间隧道只是限时供应的道具,要回来了,回到时间往前走的现实。 他明白爷爷说的那“无用的自尊”是什么,在认识邵遥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明白的。”黎远试探问道,“爷爷,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吧。” “好多年前,你和奶奶分开,是因为……?” 说是问答题,其实更像试卷上划着下划线的填空题。 黎远很少见到奶奶,听父亲说,爷爷当年和奶奶分开,把自己绝大部分财产都给了奶奶。 奶奶在环游世界的途中认识了第二任丈夫,搬去了瑞士,之后连父亲都没怎么见过她了,只保持着线上的联系。 ——他和父亲的童年经历是挺相似的,还听说再往上数,太奶奶太爷爷两人的婚姻也有不少问题。 这道填空题黎彦没做,他反问孙子:“Frank,你知道你爸他们公司在研发一款诊疗机吧?人躺进去扫描全身,咻咻咻几下,就能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嗯,知道。” “那台鬼机器聪明过头了,还能预测病人未来有几率得的病症,计算出还剩多少日子好活……它说我只剩五年零八个月。” 黎远立刻拧紧眉心:“那功能还在测试,数据有很大的几率是不准确的,就和AI算命一样,你别信啊。” “我自己的身子情况我自己清楚的。” 黎彦叹了口气,声音落寞冷寂,“我只是想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多见她几面。” * 邵杉杉和唐菀最终还是劝不动老太太进市区住,而邵遥消化完今晚的信息量后,像墙头草一样倒向了奶奶这边。 “哎呀,爸爸妈妈,你看奶奶也困了,不如先回家休息,等奶奶病好了再讨论这个问题吧?”邵遥如此说道。 两夫妻没辙,只好暂时把这问题搁一边。 也没追问女儿身上多出来的那件外套从何而来。 他们又不瞎,见过外套之前穿在谁身上。 时间有点儿晚了,加上他们本来明天要来母亲家,干脆不回市区了,直接到春晖园住下。 一家叁口在别墅都有放换洗衣物,邵遥洗漱完,偷偷跑到楼下奶奶的房间,说要和她一起睡,美其名曰这样可以照顾奶奶。 她给奶奶探温递药,待奶奶睡下后,她才在奶奶身旁睡下。 已经有许多年没像现在这样了,邵遥回忆着往事:“小时候我怕打雷闪电,台风天总要抱着枕头来和你们挤一张床,我记得还有过几次大规模停电,热得要命又没空调,你就一边给我扇风,一边唱歌哄我睡。” 纪霭心生欣慰,虽然嗓子哑,但语气轻松:“我们的小遥现在大个女了,不怕闪电不怕打雷,还能照顾奶奶,哄奶奶睡。” 邵遥还真给老太太哼唱起那首老歌:“上个世纪,像已筹备,然后这生分享趣味*——” 唱着唱着,邵遥发现奶奶转了身,背对着她侧躺着。 今晚云少月明,月光被帘子筛得柔软,轻盖在奶奶微颤的肩头上。 邵遥慢慢停了歌声,细声问:“奶奶,你和黎爷爷以前就是朋友吗?……我总觉得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她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奶奶闷在喉咙里的声音:“嗯,我们以前是初中同学,之后是高中同学,大学他去了澳洲,然后……然后……” 后面奶奶含糊呢喃了几个细碎且不连贯的词,邵遥很认真地听着,也只能分辨出“我做错了一件事”这句话。 再之后,奶奶睡着了,邵遥睁着眼,彻夜未眠。 ————作者的废话———— 《有个人》@张学友 028邵小遥(四更) “啊——好想逃了今晚的晚自习啊——平安夜耶!今晚是平安夜耶!” “忍一忍吧,高叁生不配有节假日。” 十二月底,下午第叁节课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饥肠辘辘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往饭堂里涌,七嘴八舌地聊着天,熙熙攘攘,沸沸扬扬。 “好想进‘新世纪’啊……这个月的圣诞活动也太精彩了,那么多节日限定。” “呜呜呜,我的‘男朋友’们全都有新造型了,但我一个都没收集到!回头还得拿压岁钱去跟黄牛高价买。” “我也是啊……不过快解脱啦!我爸说只要我考上第一志愿,就会买一套体感给我。等我上了大学,一定要天天泡在‘新世纪’里。” “说不定明年那款‘眼镜’能正式发售。” “那就更方便啦!现在的头显好重,戴久了脑袋疼。” 平安夜得吃苹果这个“东方民间习俗”,当今的小孩都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流行起来。 智能点餐机前排起长龙,大部份学生都加点了一颗苹果。 配餐窗口后的机械挂臂来来回回,夹起一颗又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分毫不差地搁到餐盘右上角、专放水果的那一格。 “你们说得轻松啊,前段时间那场‘风波’闹得挺大的,我上个月回家,我爸妈已经提前放话,不准我再碰‘新世纪’。” “嗯?你们在聊什么?” “就是上个月……有沉迷M-ROOM的玩家在现实中脑死亡的事……” “嘘——小点儿声,学校不让提的。” “那应该是极个别事件啦,说实话,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喜欢M-ROOM,我压根想不出来我能复刻什么回忆……我现在睁眼闭眼全是高考倒数的数字,啊,噩梦!” “哈哈哈哈哈——赶紧吃,吃完回教室了。” “诶,小遥呢?怎么今天没跟你们一起吃饭?” “她有个哥哥来学校找她,她申请出校一趟,晚自习再回来。” “哥哥?小遥不是独生女吗?” 校南门,烧味铺,邵遥正和她的“哥哥”吃着饭。 “杨楚雄,你下次来找我,能不能说你是我弟弟啊?哥哥哥哥……谁是你妹?” 邵遥没好气地咬着蜜汁鸡翼,冲桌对面的少年连甩好几个眼刀。 杨楚雄嘻嘻笑:“来,再喊一声。” 邵遥继续瞪他:“滚啦,少占我便宜。说吧,突然来找我干嘛?” 刚才第叁节课结束,校内信箱进来一条门卫室的信息,说有一“哥哥”来学校找她。 对方说降温了,从家里拿了厚外套送过来。 邵遥本以为是黎远假借“哥哥”之名过来找她,飞奔至校门时,才发现来的人是杨楚雄,好整以暇地对着她笑。 “我这不刚比完赛吗?下周才返校,今天没什么事情做,想着好像挺久没见到你了……”筷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饭粒,杨楚雄声音平平,“平时你又不带手机,等你一条信息,比登天还要难。” “……哎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以前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跟金贵也得小半年才能见一次面吧?” “那怎么能一样?金贵他是兄弟。” “啊,那我也是啊。” 邵遥回答得很快,像是这个答案她早已准备多时:“你忘了啊?我可是以后要给你当伴郎的兄弟。” 杨楚雄默了默,突然嗤笑一声,像是自嘲。 邵遥低着头,只盯着盘里的饭菜看。 杨楚雄则是一直看着她。 面前的少女头发长了不少,眉眼之间褪去些许稚气,安安静静坐在嘈杂的环境里,像渐渐绽放的白百合。 和小时候那个嫌热就剃寸头、能上树掏鸟窝、同男生称兄道弟的“男人婆”形象,离得越来越遥远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是这样。 杨楚雄豁出去了,想把藏在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邵遥,我一直——” 邵遥突然打断他:“杨楚雄,你现在还有跟思雅联系吗?” 杨楚雄被问得愣住,嘴巴开开合合,好一会儿都蹦不出音。 邵遥放下勺子,抬眸认真看他,再问了一次:“有吗?” 杨楚雄有些结巴:“没、没了,没了。”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也变成这样。”邵遥缓声道,“我不想又丢了一个朋友。” 没过一会儿,杨楚雄离开了,他最爱的烧鹅饭没吃几口。 邵遥没离开,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把自己那份饭全部吃完。 晚自习时间快到了,邵遥把眼角的湿意抹去,站起身走出店铺。 店铺老板娘认得她,热情地打招呼:“高妹,要回学校啦?” 邵遥点点头,道了声“再见”。 她低着头走出店铺,往学校方向走了十来步。 忽然停住,转身折返回烧味铺。 她急切地问老板娘:“阿姨,能不能跟你借一下手机?我想打一个电话。” “当然可以。”老板娘笑眯了眼,拿出手机解锁了递给她,“今晚是平安夜哦。” 邵遥道了声谢,走到一旁,很快输进一串背在心里的号码。 响了几声,对方才接了:“喂,哪位?” “是我,是我,邵遥!”邵遥望着街上重重人影,语气莫名有些焦急,“不是诈骗电话,我跟人借的手机。” 黎远微怔,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南门,刚吃完饭……你吃了吗?我没什么事啊,就是想、就是想……”指甲掐了掐指尖,邵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喘了口气,才说,“我就是想跟你讲一声平安夜快乐。” 电话那边的背景声音有些嘈杂,邵遥不知黎远现在在哪里,但能清楚听见他笑了一声。 “你等会儿再跟我说这句话吧。亲口说。” 黎远站在校门口,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插兜,嘴角高高扬起,“我刚跟学校门卫说我是你哥,来给你送外套的,结果门卫伯伯说‘怎么火箭班的邵遥又有个哥哥来找她’……邵小遥,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哥哥啊?” 邵遥一路小跑,稍微有些喘,在回正门的途中,远远的就看见了黎远。 她慢下脚步,缓着呼吸,但刚才在烧味铺强压下去的那股酸涩劲儿再次咕噜咕噜往上冒。 黎远也看见她了,迈步朝她走来。 年轻男子身型颀长,样貌清俊,青葱少女高挑纤瘦,眉眼娇俏。 经过的路人被他们吸引了目光,但他们两人的眼中这个时候只能看到彼此。 邵遥没再继续往前走了,冲他挤出一个自以为很轻松的微笑。 眼眶又有了湿意,世界逐渐朦胧,只能看见流转的灯火,闪烁的霓虹。 黎远心一沉,步伐加快,同时脱下外套。 女孩已经在低头拭泪了,他走到她跟前,高高扬起外套,直接兜头罩住她。 邵遥怎么都没想过他会这么做,被黑暗笼住的瞬间她先是愣住,随后泪珠子簌簌滚落,啪嗒啪嗒跌在校服前襟上,洇开了一片潮湿。 “哎呀,多个哥哥就多个哥哥,我又没说什么,你哭什么啊?”似是开着玩笑,可黎远的声音早柔了下来。 “没有多一个哥哥,是雄仔来找我啦……”邵遥吸着鼻子哽咽。 黎远微微蹙眉:“……杨楚雄?”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杨楚雄来干嘛,也没有问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隔着布料,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背。 温度和味道都是邵遥日渐熟悉的,就像谁给她临时搭建了一个“ROOM”。 专属于她的,让她可以躲在这滩柔软安心的昏暗中,再当一回埋头鸵鸟。 邵遥也说不清那些悲伤和无奈从何而来。 可能是想到了那个沉底的群,想到了人到得最齐的那场音乐节。 想到了夏天后没再跟她说过话的章思雅。 想到了以后或许无法再相处得自然惬意的杨楚雄。 想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的乔蕊。 还可能是想到了,奶奶那些个藏在心里好多年的秘密。 邵遥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能独当一面、处理好许多事情的年纪,到最后,她仍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 连维护一段友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都做得乱七八糟。 虽然有外套盖着,但还能瞧见邵遥身上的校服裤子。 周围的人频频望过来,黎远皱眉,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地点。 他弯下腰,依然隔着外套,低声问邵遥:“今晚的晚自习,能不能不去啊?” 029小孩儿 邵遥顾不着形象了,擤鼻涕擤得鼻尖通红。 “好嘛,麻省理工荣誉毕业生带头逃课……回头要是老师找我爸妈讲起这件事,我就说是你指使我的……” 种种情绪压抑许久,像越摞越长的多米诺骨牌,终于在今晚全倒了。 邵遥哭到打嗝,怎么上的黎远的车都没印象,只知道,把盖在头上的外套取下来的瞬间,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 “行啊,要是叔叔阿姨怪你,你就说全是我的主意。”黎远浅提嘴角,摁了下出风口,把暖风对着副驾驶位吹,“叔叔阿姨追究的话,我就上门,负‘金’请罪。” “‘荆’啦,负荆请罪……不是背着一袋金子……哦,你要背金子,我也是可以啦。” “哦,一哭完,嘴皮子就厉害起来了是吧?” 姑娘腿上搭着刚才那件外套,黎远伸手取过来,随意捻了一把,开玩笑道,“你看,哭得都湿了。” 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邵遥一双乌眸猛地睁圆,好似受惊小鹿:“你你你、你你……” 黎远不解:“干嘛?结结巴巴。” 邵遥双颊滚烫,一个反手就甩了他手臂一巴掌:“你中文不好就不要乱讲话!什么湿、什么湿——” “祖宗,会痛!”黎远“Ouch”了一声,“眼泪弄湿了衣服啊,我说得不对吗?” “谁是你祖宗?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古装剧学中文啊……” 邵遥白他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小声嘀咕:“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找个地方吃饭。” “啊,你还没吃饭?” “对啊,想着开到学校来刚好能赶上晚饭时间,但在路上稍微堵了一会儿。”黎远眼睛瞄过去,“你已经吃了?” 邵遥挠挠鼻尖:“吃了一点点,还能陪你再吃点儿别的,你想吃什么啊?” 逃课是临时决定的事,黎远本来只打算在邵遥学校附近随便吃点,所以没有提前预定餐厅。 他敲了敲方向盘,忽然笑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灯火在他好看的眉梢眼角飞逝而过,邵遥觉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问:“去哪里啊?” 黎远故作神秘:“到了你就知道啦。” 二十分钟后,车子驶进高架桥底下的一家户外电影院。 邵遥怀里捧着刚才顺路买的汉堡薯条,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地点有些偏僻,旁边是一个废弃码头,邵遥都不知道绕过码头,还有这么一家露天电影院。 “下午来之前看了下导航地图,无意间看到的。”黎远一边回答,一边交钱入场。 “哦——” 邵遥探头瞄了一眼入口处的场次海报。 他们来的时间点不对,正在上映的电影已经开场半小时了。 偌大的空地上分散停着十来辆车,天气冷,多数观众都坐在车里,也有情侣不惧湿寒,直接坐到车顶上,连体婴似的抱在一块儿。 空位还有不少,黎远找了个视野尚佳的位置停了车,蓝牙连上电影院的频道,车里就有了电影的声音。 ——其实他这辆SUV的前档玻璃可以接收到电影院的投屏,这样便能将车厢变成私密性极高的迷你观影包厢,但他觉得,邵遥应该更喜欢直接看老式的银幕投影。 巨幕傍水,光影交错,邵遥调整好车椅,把黎远点的汉堡递给他:“我还是第一次来汽车影院看电影呢,你之前有看过吗?”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被泪水洗过的眼仁儿透润莹泽,唇色通红,漾着水光。 黎远喉咙痒了痒,似有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里头挠,还试图往下钻。 他接过汉堡,清了清喉咙,说:“在美国读书那几年,有假期了我就会去公路旅行,途径一些小镇还保留着这种影院。” 黎远特意补充一句,“我都是一个人去旅行的,小镇晚上又没什么活动,看电影还蛮好打发时间的。” “一个人公路旅行啊?怎么不找个伴呐?”邵遥捻了根薯条丢进嘴里,故意问道。 “懒啊,嫌麻烦。找个伴,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得花时间和对方交流,得费心思去揣测对方心里的真实想法,得沟通旅途中的住宿和吃喝玩乐……” 黎远耸耸肩,继续说,“那倒不如我一个人上路,轻松又自在,爱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 邵遥斜乜他一眼:“懒死你算了,你这样下去会成为孤寡老头儿的。” 黎远从她手里偷了根薯条,衔在唇间,笑道:“现在没法懒了,也不想懒了。” 他是看着她说出这句话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则让淡淡的光映得白皙。 那湖蓝眼眸又成了一汪湖水,邵遥水性再好,也只能随波逐流。 溺在这深浅难辨的温柔里。 她捂着自己的薯条不让他偷,视线移回前方大银幕上:“……不聊啦,看电影了。” 电影是部都市爱情片,拍摄时间有些年份了,邵遥没看过,黎远就更不用说了。 里面的男女主角都是当年挺红的演员,目前还在线上,但人气落差挺大,近些年都没见过有作品出街。 年轻的猛男靓女足够养眼,虽缺了电影开头,也不太影响对剧情的理解,两人边吃边看,时不时聊几句情节。 邵遥本以为就是个轻松浪漫的爆米花爱情喜剧,没想到慢慢的被情节吸引住,情绪也随着剧情起起伏伏。 更没想到,影片后半段里竟有时长不短的亲密戏。 镜头拍得隐晦,男女主角身上不该露的一点儿都没露,但男女之间的那股张力十足,男主背上淌下的一滴汗水,女主指尖抓皱的一角床单,都让看的人脸红心跳。 邵遥不是不谙情事的小娃娃了,该懂的事情心里都有数。 也是因为懂,胸膛里的那只白鸽才会扑腾乱飞。 黎远也始料不及,拧着眉拿出手机,悄悄查了下这部片子的年龄分级。 写的是「16+」,他才稍微安下心。 不知是嘴巴太咸,还是暖气太足,两人都莫名口渴,手总往杯架里的可乐杯子伸。 冰块每一次当啷作响,都在试图掩盖住两人的心照不宣。 也不知是哪一次,邵遥拿错了杯子。 发现这件事的是黎远,他发现自己的可乐杯子,杯沿有几颗齿痕。 嘴唇抿住的时候,唇肉能察觉到那微乎其微的细小差异。 喉咙又痒起来。 他喝了几口可乐,再不动声色地含了块冰。 牙齿把冰块咬碎,咽落。 但这样做也压不住身体深处的那些躁动。 邵遥忽然听见旁边黎远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想问他怎么了,脑袋就被一只“魔爪”重重地揉了一把。 说“揉”都算往轻了说了,更像是“晃”,邵遥被弄得眼花,有些莫名其妙:“干、干嘛?” “没干嘛……”黎远收回手,指着不远处的爆米花车,“你吃饱了没?要不要再要一份爆米花?” “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啊……” 邵遥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小声问,“诶,有雪糕车……你吃吗?” 黎远怔了怔,接着笑出声:“吃啊,你要什么味道?” “唔,不知道有没有葡萄的?没有的话,巧克力也行……” 女孩还在纠结着要买什么味道的雪糕,黎远嘴角噙笑,静静看着她上下纷飞的睫毛。 心里想,小孩,快点儿长大吧。 030女朋友(二更) 成绩好的学生总是比较容易得到老师的偏爱,邵遥没去上晚自习的事只被老师念叨了两句,提醒她千万别在这关键时刻让别的人事物分了心。 “别的人事物”指的是什么,老师不明讲,邵遥也明白。 那晚黎远给她罩脑袋的外套又让她给留了下来,和之前医院的那件外套,一起悄悄藏进她宿舍的衣柜中。 再光明正大地套在校服外面,穿着去上课。 反正黎远没跟她讨,她就没还。 这样,没能见面的那些日子里,也能有些许慰藉。 无论这么多年来世界如何变改、时间如何流转,应试教育一直存在。 邵遥曾想过,或许只有等到真正的世界末日,才能有所改变。 高叁生的时间总被无形的遥控器操控着,二倍速、叁倍速,甚至五倍速地往前跑。 黑板上方每天一变的倒数数字和加油口号,被试卷和练习占满全部内存的平板电脑,一颗颗被磨平的废弃笔尖,屏幕遍布划痕的草稿板,早晨四点半已经有人开始晨读的楼梯间……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都在拼尽全力往上飞。 有了专业志向,择校也有了方向。 她的“家庭教师”非常尽责,列出多家高校相关专业的优势劣势,还用尽人脉网,找来多位校友做访问调查。 邵遥一一比对后,再跟父母商量后,决定第一志愿是港科大。 本来常年以人工智能、新型能源等专业作为招牌的学校,如今大力扶持环境保护和动物保育等专业,借助尖端科技辅佐,寻求科技与环境共生共存的未来之道。 第二和第叁次升学指导和志向填写,邵遥依然坚定自己的选择,连年级主任都出马,希望她考虑其他大热门的专业,但她还是坚持初心。 二模时,邵遥的名字已出现在年级前叁里头。 她站在榜下叉腰咧嘴,语气不满:“怎么不是年级第一啊?我可是奔着第一去的。” 巧的是,年级第一的那男生就站在她面前,听见她如此雄心壮志的宣言,脸都红了。 镜片成寸厚的男孩仰着头,热血中二地冲她大声喊:“邵遥!我们在顶峰相见!!” 在场的同学全愣住了,邵遥也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解释她不是那意思,少年人们已经笑疯了,甚至有人吹口哨、瞎起哄。 这事儿给枯燥烦闷的冲刺阶段带来些许乐子,正如初夏天里的一场清凉雨。 同级生们自那之后瞧见邵遥,都会调侃她几句“顶峰之约”。 也不知道怎么传的,这件事竟传到黎远耳中,邵遥那个月回奶奶家,被他皮笑肉不笑地调侃奚落了好几句。 高叁最后一个月,邵遥杀红了眼。 和她同个寝室的室友们感叹,说就算有“顶峰之约”也用不着这么拼啊。 邵遥打了长长的哈欠,揉着眼角泪花嘟囔“哪有什么‘顶峰之约’”。 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个很优秀的人,她想朝他走去。 她想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仅此而已。 归零的倒数数字,像是给这叁年青春画上的一个句号。 高考那两天正好有一个台风即将登陆,天气闷热到不行,就算考场有空调还是作用不大,邵遥考完最后一门,校服领口都湿了。 更热的是站在考场门口守着的家长。 邵遥朝唐菀飞奔过去,笑容灿烂得可以刺穿堆满天空的乌云:“妈!我考完啦!” “辛苦啦,宝贝!”唐菀没有问她考得如何,女孩脸上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自己的额头挂汗,但还是先拿手帕给女儿拭去脸侧的汗珠,心疼道,“热坏了吧?车上备了可乐。” 车子停得远,邵遥上了车后,猛灌下几口可乐,直至打出一个舒畅的嗝。 “今年这气温也太可怕了,再高一点都能和‘发烧’那几年一样了……该不会又要‘发烧’一次吧?”唐菀一边抱怨温度,一边把邵遥的手机还给她,“你爸和奶奶刚才都给我打过电话,你打过去跟他们讲一声吧。” 邵遥点点头,把手机开机,通讯软件很快“叮叮咚咚”响起来,她没有点开,先是给父亲打了电话。 她考完试,但父亲比她还要兴奋,说已经准备好年假申请的递交,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要去哪里旅游。 邵遥接着给奶奶打了电话。 奶奶也开心,说今晚做的菜都是邵遥中意吃的。 其中那味豉油鸡,用的还是奶奶今日早上驱车去农场里亲手挑的走地鸡。 光听着,邵遥已经不争气地吸了吸口水:“奶奶我已经好饿了,你今晚有多下米吗?” “那是必须的啊,米饭管够。”纪霭笑道,“你房间的床也给你铺好啦,不过这两天天阴阴,没办法晒太阳。” “嘿嘿,没关系!辛苦你啦奶奶,等会儿见!” 唐菀见女儿的表情是喜上眉梢,“哼”了一声,佯装吃醋:“爸爸妈妈好不容易等到你终于不用住校了,你却整天想着去奶奶家住。怎么?奶奶那边有什么事情格外吸引你吗?” 邵遥刚喝了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没、没有啊,就是、就是……暑假嘛,我每年暑假都去奶奶家住呀。而且虽然我放假了,你和爸爸还得上班,我在家孤零零一个人,去春晖园的话,能找杨楚雄他们玩呀。” 唐菀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问:“哦?真的是去找雄仔吗?” 邵遥本想回答“是”,可见到母亲打趣戏谑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的心事藏不住了。 她把半长不短的发丝顺至耳后,嘀咕一句:“那春晖园的街坊邻居,不止杨楚雄的嘛……” 唐菀没忍住笑出声,随后说:“好啦,不闹你,妈妈也曾经是个青春美丽的少女——” 这下轮到邵遥噗嗤一笑,顺着夸赞唐菀:“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现在也是青春美丽的妈妈啊,一点儿都不输路上的后生靓女们。” “口甜舌滑。”唐菀捏了把女儿的脸蛋,欣慰笑道,“小遥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妈妈也不再啰嗦啦,好好去享受正式的青春吧。” 邵遥有些羞涩,又有些感动。 母亲对她的教育向来开明,从未把她当成温室小花,也从未用玻璃罩罩住她,所以她才能“该懂的都懂”。 邵遥低头,摁亮手机,点进软件。 列表最上方闪烁红点的就是黎远。 她手指敲敲点点,给他发了句:「今晚见。」 很快,她还没开始回复别人信息的时候,已经收到黎远的回复:「晚饭后?」 心跳已经开始加速,像越飞越高的白鸽,邵遥抿了抿唇,回:「估计不行,我爸妈还在呢。等他们走了,我再上来。」 「啊——邵小遥,你怎么忍心让我等这么久?」 这一句怎么看都不大正经,邵遥觉得车内冷气在做无用功。 她更热了。 黎远一直嚷嚷着有份毕业礼物要送给她,具体是什么,黎远不说。 邵遥一开始特别好奇,试探了几次都没法从他嘴里撬出答案。 真到了要拆礼物的日子了,邵遥倒没了那股好奇劲儿了。 因为她有了更想要的东西,再贵重再稀罕的礼物都比不上他。 奶奶为了庆祝她高考结束真是使出十成功力了,四个人的晚饭差点儿弄个满汉全席出来。 怎么也算是少女怀春,邵遥本来想着今晚得以最佳形象去见人,可面对这一桌子满满当当,她实在收不住口,也不想扫了奶奶的兴,光米饭都添了叁回,最后是奶奶阻止她继续吃,她才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 当洗澡前,邵遥看着镜子里微凸的小肚子,扶额懊恼。 还有,怎么吃那么多,该大的地方总是不大? 父母等到九点多才离开,邵遥送完他们离开,已经按捺不住乱蹦的心脏。 小跑着回到屋里,一进门就碰上奶奶从客厅摇椅上站起身。 老太太心中门儿清,背着手往自己房间走:“我去睡啦,你今晚可别来跟我挤一张床啊,我最近睡得浅。” 邵遥刚想关心奶奶的睡眠情况,下一秒已经听见老太太哼起轻快小曲儿。 她火急火燎地跑上叁楼,再照了一次镜子,才蹑手蹑脚出房间。 楼下灯已经熄了,她关上房间门,又蹑手蹑脚去了书房。 玻璃门外,露台灯亮着,她这边是暖黄,隔壁是水蓝。 勾兑在一起的两种颜色,邵遥现在再看已经很习惯了。 要是哪一天,隔壁的灯不再亮了,她可能要难受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空气潮湿闷热,好似个铁皮罐子,把一些情愫密封在里面,等着它在高温中一点点融化。 邵遥今晚没闻到烟草味,以为黎远还没来,刚往墙边走了两步,墙的另一边就传来黎远的声音:“你来啦?” 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墙边,小声回道:“来啦。” 她把靠墙矮梯打开,站上去,迫不及待地问:“我的礼——” “物”字噎在喉咙,只见墙那边的黎远昂首挺胸,正儿八经地捧着一面红绒锦旗。 面上绣着硕大金字,「感谢热心街坊邵小姐」。 热风牵起少年白色衣角和刘海,也使他嘴角的笑意愈发缱绻:“呐,你以前说的,只要我送,你就要收啊,邵小姐。” 邵遥先是愣住,再是不敢相信,最后是气笑,扒着梯子笑骂:“你还真送啊!你这礼物要我挂哪儿啊?” 黎远微挑眉心,语速放慢下来:“到时候你去上大学记得带上,就挂在宿舍里,室友见到问起,你就说是男朋友送的。” 邵遥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呛道:“丢脸死了,谁要带这个去大学——你刚、刚刚、你刚说什么?” 她睁圆了眼,以为自己听错。 黎远还在笑着,眉眼弯似月:“你说我说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片刻,到底年纪轻,邵遥先沉不住气,细声嘀咕:“你说‘男朋友’,可我没有答应你做你女朋友啊。” 黎远状似可惜:“哎呀,这样啊,我以为我们双向奔赴呢。” 邵遥被惹笑:“哇噻,你最近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啊,连双向奔赴你都懂。” 黎远把锦旗卷起来,放在地上。 直起身时,他松松张开双臂,对着邵遥说:“你先过来,带你去看真正的礼物。” “女朋友。” 31拆礼物(三更) 有梯子在,翻墙很容易,何况这墙着实不高,邵遥很轻松就攀到墙上。 “慢点,小心点。”黎远皱着眉头叮嘱着,“我发现你做这件事,好像挺熟练的?” “嘁,那是你没见过我爬树。你家院子里的那棵树,我叁两下就能登顶。”邵遥一张小脸漾着得意洋洋,“实不相瞒,当年你家是我们小区的小孩们夏天玩试胆大会的必经地之一。” 这一点黎远确实没想到,饶有兴致地往上看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空屋的话春晖园里有的是,为什么我家会被列入‘鬼屋’名单啊?” “因为……”邵遥双手撑在两旁,准备往下跃,“算了,这时候说了太破坏气氛。我要下来啦,你让一让。” 黎远当然没让,还朝她伸长手臂,笑容恣意:“来吧。” 邵遥一怔,脑子又不灵光了:“……我、我今晚吃得很饱……” “然后呢?” “很重,会压到你……” 黎远对她真是没办法了,心里柔软得不像话,轻拍了一下她离地面其实只有半米高的脚丫子:“快下来。” 邵遥皱了皱鼻尖,往下跳。 黎远稳稳把她接住。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得稍微收拢手臂,把女孩儿圈在身前,这才有了实感。 不再是视频投空再放大的立体影像了,透过薄衫的温度,频率一致的呼吸,靠得极近的心跳,都一点一滴地填进空荡荡的胸腔内。 整个人被笼进熟悉的味道中,邵遥面上显得从容,实则快要无法呼吸。 但她适应得挺快,双手绕到黎远背后,勇敢地抚上他的背:“我来啦。” 黎远猛地一颤,背脊僵硬了几分。 他把邵遥揽得更紧,以掩饰自己的笨拙和生涩,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好像是第一次跟家人以外的女生……拥抱。” 邵遥笑了,像安慰小孩般拍拍他的背,软软糯糯地开口说:“那我很荣幸呀。” 往左心房里完完整整的装进一个人,邵遥也是第一次。 像一个学走路的小孩,看到什么都是欣喜的,走得摇摇晃晃,仍对接下来会看到的风景充满期待。 未来的路上肯定会有摔倒或磕碰,可邵遥没觉得恐惧。 她垂眸看向黎远牵住她的手,又抬眸看向黎远明显变红的耳廓。 嘴角悄悄勾起,似偷偷冒出尖儿的月弯弯。 黎家楼下的灯火未灭,邵遥用气音问:“黎爷爷还没睡啊?” “嗯,还得再过一会儿吧。”黎远领着她进了房间,关门上锁,故意吓她,“我房间隔音可是很好的,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哦。” 和第一次来他房间时那样,邵遥手背在身后,像领导巡视般四处打量:“哦?你要对我做些什么会导致我大叫啊?挠我痒吗?” 这房间没什么变化,干干净净,一点儿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说好听点呢,就是极简风格,说难听点呢,就是没人味儿。 黎远走到墙边,手贴墙壁:“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体感房的门“滋滋”打开,黎远扬扬下巴:“进去吧。” 邵遥撅着唇:“故作神秘……” 系统已开机,四面墙和天花地板都亮着白光,是“新世纪”的登陆页面,还是双人版本。 邵遥猜到了些许,问:“礼物在‘新世纪’里面啊?” “嗯,你先戴上。”黎远递一个头显给她,“体感房还没推出双人模式的,我调试了一段时间,可以两人一起进入了,有体感,不过暂时还需要戴头显。” 黎远常用的头显她见过,是黑色的,而现在给她的这个头显是白色的。 弧线流畅,亮着光泽,像一枚打磨得温润的贝壳,款式设计和市面上在售的头显都不大一样,别致纤巧。 邵遥戴上,头显很服帖,不多不少,大小刚好。 她看向也戴上头显的黎远,笑得通透:“怪不得你后来总揉我脑袋,原来是在偷偷量我的头围啊?” 黎远瞥她一眼,没有回答。 在邵遥看来,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她眉眼一弯:“我知道啦,这就是礼物对不对?” 黎远想了想:“哦,确实,这个也是礼物。” 头显是按照邵遥的头型定制的,他不可能给别人用。 黎远有些着急,催促邵遥赶紧登陆。 “好啦好啦,入口见。”邵遥又太久没登陆了,开始繁琐的验证手续。 “Aurora,欢迎回家。” 白色房间内,温柔女声回荡在耳边,“迟了一些,仍要祝您十八岁生日快乐。‘新世纪’为您准备了一份成年礼,请到收件箱查收。关于年龄限制解除的相关事项,也会有一份文件需要您——” 邵遥怕黎远等太久,直接跳过系统的嘚吧嘚。 她刚走出白色房间,还没来得及重新适应绚烂夺目的天空,眼前已经亮起一道白色光痕。 光痕张开,形成传送圈,黎远从里面走出来,直接朝她伸手:“过来。” 邵遥走前两步,把手递到他面前:“你怎么那么急啊?你的礼物是灰姑娘教母的魔法吗?十二点就要消失?” 黎远没搭理她的调侃,牵紧她的手,说:“你先闭上眼睛。” “啊,还要闭上眼睛?到底是什么啊……” 邵遥阖了眼,“行啦,你别把我拉去卖了哦。” “怎么可能拉你去卖掉?”黎远牵着她往光圈里走。 “嘿嘿,是不是不舍得卖啊?”邵遥贴着他的手臂,跟着前进。 “你想多了,你的号太白,卖不了几个钱,可能还得倒贴。”黎远停住脚步,反手回收传送圈。 “……喂!” 一开口,邵遥怔愣。 四周嘈杂的声音全没了,而她的喊声竟有回音。 她身处在一个空旷的室内,楼顶很高的那种。 环境里的温度和味道,她都很熟悉。 黎远轻拍她的发顶,声音如软沙:“好啦,可以拆礼物了。” 虽然闭着眼,但邵遥已经猜出身处何处。 跳水馆,她站在跳水馆内。 032十米台(四更) 眼睛很缓慢地睁开,大量的光迫不及待挤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先是水如蓝镜的跳水池,慢慢抬头,一米跳板、叁米跳板……五米跳台、七米跳台,最高处是十米跳台。 这是一个巨大的M-ROOM。 ——ROOM的基本规格是有体积上限的,就像电子设备的内存容量,不够用的情况就需要扩容,这个跳水馆,也不知道迭了多少个ROOM。 总归不会太少。 “我也是去年问过才知道,大部分跳水馆原来都不对外开放,尤其是那几个高的跳台,只供职业运动员使用,就想着,干脆给你建一个算了。” 黎远抬指蹭了蹭鼻尖,“以后你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 顶上射灯光灿灿的,扎得邵遥眼睛泛酸。 她仰望着高台,某种强烈的情绪把她的喉咙磨得沙哑:“你花了多少时间做的啊?” 黎远说:“基础搭建挺快的,小半个月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磨细节了。” 邵遥往前走了几步,再转过身,仰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这画面太熟悉了,因为它一直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小时候比赛,她每次从高台跳入水中,再游出水面时,都会看一眼观众席的方向。 那里有父母家人,有朋友队友,还有为她欢呼鼓掌的观众。 “我把这个ROOM的权限转给你了。”修长手指在半空划了几下,黎远手边出现一个荧光键盘,他边按边说,“我知道你对复刻回忆这件事不大感冒,但还是做了这个场景给你,你能看出来,这是在哪一场比赛吗?” 邵遥从未忘记,轻声回答:“记得,是我参加过的最后一场比赛,在北城奥体中心。” 黎远“嗯”了一声,启动了ROOM的“回忆模式”。 原本空荡荡的观众席,瞬间坐满了人——应该说,是空坐席处覆盖上了观众的影像。 台侧和池旁都出现了当初的赞助商广告,裁判席坐着七位裁判。 电子计分榜上的名字是那场比赛的选手,邵遥预赛成绩不大好,决赛排在第一位出场。 “不认识的那些观众我没有一个个去细抠,有些直接套了NPC模板,如果你觉得不行,回头我再一个个微调。” 黎远指着观众席斜上方的一处位置,“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杨楚雄他们,都坐在那一片。” 是的,那场是青少年世锦赛的国内选拔赛,最后一场了,春晖园的大家都来替她加油打气。 那时候她因为身高猛涨,几个拿手动作都出现了不小的偏差,她努力调整了大半年,状态仍不佳。 跳水队的竞争太激烈,从来不缺人,邵遥心知肚明,那场比赛如若没有取得好成绩,之后她大几率会被换下来。 顶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她胡思乱想,自然跳得差劲。 她一直有遗憾。 发挥失常遗憾吗?遗憾。 被筛下来了遗憾吗?遗憾。 让家人朋友们失望了遗憾吗?遗憾。 但她后来想清楚了,最遗憾的,没好好跟她的“舞台”说再见。 “其实一开始我打算做你拿第一块金牌的那场比赛,后来想想,还是决定做这一场。” 黎远双手插兜,笑得淡然,“我想,这场比赛对你而言,应该比拿奖牌的那几场更重要吧?” 邵遥曾经也是想过的,如果找人定制M-ROOM的话,会定制哪个场景,会复刻哪段回忆。 她想过第一场比赛,想过第一次夺金,就是没想过要复刻这一场。 因为一想到它,她就会心酸,懊恼,伤感,后悔,自责。 如今当她重新站在完美1:1复刻的场景中,发现,心里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需要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眼眶像一口烧沸的锅,有些滚烫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往外涌。 她抬手背抹泪,吸着鼻子,挤出很丑的笑容:“嗯,这一场比赛很重要。” 黎远手心发痒,喉咙发痒,胸腔内也发痒。 他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去吧。” 邵遥点点头,说:“你把‘回忆模式’关了吧。” “嗯?你不需要观众?” 邵遥往前走一小步,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仰头看他:“这里有观众的呀。” 她的声音软绵绵,黎远觉得耳朵又开始烫起来:“一个观众就够了?” 笑弯的眼中酿着泪花,邵遥说:“一个就够啦。” 十分钟后,邵遥上了十米台。 在这之前,她重塑了形象。 黎远挺贴心,在ROOM中安了个更衣室,邵遥进去后打开形象面板,输入身高体重后开始微调,胸部推平,肩膀略宽,大腿有肉,头发改短,回到蜷黑的模样…… 基本按照她现实中的样子来改。 最后换上泳衣——她只有一件基础款的,黑色,连体。 邵遥从小就练那一组,107B、407C、207C、626C和5253B。 ——队里多数跳十米台的女孩子从头到尾就练这五个动作,男孩子比她们多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次翻腾,无数次屈体,无数次转体,只为了那两秒钟的一跃而下。 热完身,她准备先试试107B,向前翻腾叁周半屈体。 黎远没在观众席里坐着,邵遥站的地方见不到他,猜想他应该还在池边站着。 她抖抖手脚,垂首阖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多年没跳的动作。 睁开眼,注视前方,接着迈开腿跑台。 一步,两步……来到台边后,干脆利落地蹬台。 果然是有明显差别,体重身高都增加不少,她能蹬起来的高度有限。 腾空高度不够,留给做动作和打开入水的时间自然少了些。 邵遥翻到一半,头脑中已经飞快滚过“惨了要在黎远面前‘炸鱼’了”,好在还有那么丁点儿肌肉记忆,她硬是把身子拉直拉紧,最后没“炸”,就是入水的水花大得离谱。 入水后,邵遥没有立刻往上游,她仰面朝上,望着水面粼粼波光,由得自己往池底沉。 跳失败了,可她没觉得难受,反而好像这一跳,让她甩掉了肩膀上的千斤巨石,从身体到头脑都变得轻盈。 痛快了。 只片刻,有道黑影从池边蓦地跳进水里,似鲨入深海,锋刃般破开水波。 黎远朝她游来,速度很快,刘海如藻漂浮,露出快要打结的一双眉。 而那双蓝眸,几乎和池水融为一体。 邵遥一直憋着气,瞧见黎远伸长递到她面前的手,还有他一开一合的口型,胸口忍不住震颤。 她想张嘴说话,但溢出的只有成串水泡。 黎远一惊,腿一蹬,紧紧抓住她的手,一把把人儿扯到他身旁。 宽掌从她腋下穿过,黎远一时没想太多,长腿踏水,带着她往光游去。 两人破水而出,水珠四溅。 黎远一手还掐在她腰上,另一手帮她把黏在额前的发丝拨开,喘着气焦急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会晕眩吗?想吐吗?还是压感没有调好,入水会痛吗?怪我,你那么久没用过体感,又是第一次用我这个设备,应该让你调试磨合——” 黎远顿住,还没说完的话被落在他嘴角的一个吻堵住。 轻飘飘的,颤颤巍巍的,像鸟羽划过他的嘴唇。 又沉甸甸的,扎扎实实的,似陨石砸在他的心脏。 邵遥胸口发烫,头脑发烫,哪哪都发烫。 她头脑一热就吻上去了,着实没想过下一步要怎么继续。 薄薄的眼皮子紧紧阖着,也不敢看向黎远,生怕一睁眼就看到他眼中的揶揄戏弄,生怕对方觉得她女孩子家家太孟浪。 忽然,她听见黎远沉沉地说了一句:“管家,关机。” 邵遥霍地睁开眼。 四周的所有光亮飞快褪去,从潋滟湖蓝到寂静幽黑,不到五秒钟的时间。 他们回到现实了。 黎远摘下头显,也不顾设备有多昂贵,随意丢到一旁。 体感被剥离得太突然,邵遥似乎还能感觉到池水的温度。 恍惚之间,她的头显被人取下了。 “怎么、怎么突然出来了……” 晕眩姗姗来迟,邵遥觉得四周墙壁里游动的荧光好似深海小鱼。 好漂亮。 腿一软,她身子往下坠。 但黎远快一步扶住她。 长臂有力,紧箍着她的腰。 另一手往上,手指游进弯蜷的发丝,托稳了她的后脑勺。 他声音好哑:“我才不想在里面吻你。” 语毕,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033青头仔 邵遥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晕头转向,是因为体感后遗症呢,还是因为黎远的吻。 两瓣唇软绵绵贴在一起,是一种感觉。 两根舌尖湿漉漉碰到一块,是另一种感觉。 过了电似的,浑身酥麻。 邵遥怀疑自己的膝盖弯弯是蜡做的,不让怎么会被烫得快要融化? 她不争气,一次次往下滑。 身体内养了一群蝴蝶,扑腾翅膀,来回乱飞,因为找不到出口更加慌张。 思绪还会乱飘,心想,她这个身高挺好,黎远一低头就能吻到她,要是再矮几公分,他都得伏背弯腰。 黎远一次次把她捞起来。 本停在她腰后的手掌,不知不觉已经沿着脊椎骨头节节往上。 男生在接吻这件事上似乎总能无师自通。 刚开始稍微找不到方向,很快便学会了通过对方的反应,来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 应该是对的。 怀中的女孩儿眉尾飞扬,眼皮挂粉,呼吸炙热,嘴唇红似去年夏天的野荔枝,沁出的喘息甜上心头。 吻越来越长,黎远像个喜甜的小娃娃,不停从她的口中寻找糖分。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体感房。 房间的灯灭了,磨砂玻璃透进屋外的沁凉光影,如水银泻地。 冷气很足,空气里若有若无地荡着薄荷味道,和黎远身上的气味一样,邵遥在他的下颌和脖侧都有闻到。 她被抵在墙边,双臂挂在黎远宽肩上。 十指时蜷时张,被吻得狠了,会把他背上的T恤攥出深浅纹路。 不知是谁不小心碰到了墙上按钮,入墙的衣柜移了出来。 暖黄的灯光这会儿反而显得突兀,有些破坏旖旎气氛,黎远“啧”了一声,猛地抬手把衣柜又推了回去。 心想,这装修谁做的啊?真不够人性化的。 “喘气……唔,喘不了气……” 邵遥快窒息,只好拍着黎远的胸膛投降。 黎远不舍地放过她的唇。 他也喘,仿佛还没喝够水的野兽,额头抵着邵遥的,问她:“你是不是吃糖了?嘴巴这么甜……” 怎么吻都吻不够。 邵遥倒是实诚,一五一十地坦白道:“我来之前刷牙了,还用了漱口水……草莓味的……” “准备够充分的啊……” “你不也刮了胡子?应该还刷牙了吧?”邵遥侧过脸,鼻尖凑近他的脖侧嗅了嗅,“薄荷味的。” 黎远麻了半张脸,张口轻咬她鼻尖,说她是“小狗鼻子”。 这才休息不足半分钟,两人又吻上了,糖黏豆似的。 两位蹩脚的新手探戈舞者,碰碰撞撞,最后摔倒在床。 邵遥仰躺,黎远双腿跪床,跨在她的大腿上方。 腰没有再往下沉了,因为那物什已经把运动裤顶出了明显形状。 再低一点儿,就要整根隔着布料,紧抵在少女的双腿中间。 尽管那小兽咆哮着想挣脱束缚,但黎远今晚没想要做到那一步。 他更想和邵遥接吻,牵手,拥抱。 远处有雷声震颤,和他们胸膛里的心跳声一样。 下陷的白被是潮湿雨云,裹着他们压抑许久的情意,不停融化,发酵,膨胀。 又来了个雷,这次声音巨大,轰隆作响。 黎远稍微清醒了些许,缓慢直起背,微眯起的眼眸狭长,半掩住眸里浓烈的渴望。 在他身下的女孩小口喘气,衣衫凌乱,胸廓起伏,用一双起雾的乌眸望着他。 他刚才实在没忍住,把她的衣摆往上推起了一些,露出羊脂膏似的一截腰肢。 小腹平坦,运动短裤是藏蓝色的,衬得那片皮肤白如雪,裤腰卡在腰胯处,遮不住浅浅凹陷的小巧肚脐。 一本书被掀开一角封面,让人忍不住想往下翻阅。 要用指腹一寸一寸摩挲而过。 但不是今晚。 黎远咬牙,帮她把衣摆往下拉。 这么做并没好到哪里去,被抻平的白色T恤似张擀得极薄的云吞皮,将柔软的肉馅儿裹在其中。 随着她一呼一吸,胸口一起一伏,有两粒尖尖,在他的注视下悄然挺立。 黎远更硬了。 甚至直接在裤子里跳了一下。 邵遥知道黎远在看着她哪里,而她的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了那一大包上面。 她口干舌燥,身体悄声无息地打开了个口子,让那群蝴蝶有了飞奔的方向。 合拢的双腿蹭了蹭,腿心早已湿黏。 那阵眩晕终于完全过去了,她也忽然回想起一件事,轻轻“啊”了一声。 黎远被这一声唤得尾椎发麻:“怎么了?” 邵遥细如蚊蚋声音软中带哑:“刚才在ROOM里,你摸了我……” 黎远一愣:“摸了……?” 邵遥双颊红透,抿唇,眼珠子往下瞄:“这里啦。” 她不自觉地拱了拱背,胸脯如小山丘般挺起。 黎远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刚才跳入水去捞她,一时没注意,手从她腋下穿过去,抓在一边胸脯上。 泳衣面料光滑,又是在水中,黎远这时回想,觉得手感和水库里能钓到的黑鱼一样。 湿滑,软弹。 黎远牵起她一只手,轻搓起微凉指尖,笑了下:“嗯,然后呢?体感传达准确吗?” “……嗯。”邵遥勾勾手指,在他掌心胡乱划着,声音越来越小,“你不准嫌我,太小……” 黎远动作一顿,五指收拢,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剑眉挑得老高:“你说什么呢?” “我胸就是这么小的了,我这一年有努力给它做按摩,但怎么都不见长……” 邵遥叹了口气,抽出手,双手在胸脯上方,隔空抓了抓。 黎远本来就燥,小腹有火烧,被她这么一打岔,直接气笑:“我又没说我喜欢大的。” 邵遥目光灼灼,言之凿凿:“不可能,男生都喜欢大的。现在说不喜欢,回头看小电影的时候也都专门找大胸小姐姐看。” “按你这么说,女生不也都喜欢有腹肌的?” 黎远翻了个白眼,抓住自己的T恤下摆,扯起直接脱掉。 再拉起邵遥双手,紧摁在他小腹上。 他的声音闷闷:“我也没有‘体育生的腹肌’啊,那你会不会嫌弃?” 邵遥不是第一次看过黎远赤裸的上身,自然知道他不是“肌肉佬”。 手心触到的肌肉线条虽没那么块垒分明,但仍坚硬滚烫,一丝赘肉都无。 这次她倒是反应灵敏,竟能从黎远的语气里嗅出了丁点儿别的味道,勾起嘴角问:“什么体育生?谁啊?你指的是谁啊?” “没指谁。”黎远不承认有“假想敌”的存在。 自己也是搬石头砸脚,拉着她来摸腹肌,只被碰了两下而已,血液里的火苗已经蹿得通天高。 包括那不争气的家伙,当着两人的面,又蹦了两下。 屋外倏地亮起闪电,乍现的白光照亮整个房间,闪了两下,又迅速回到昏暗状态。 就这么一刹那,邵遥仿佛见到了金发碧眼的天使,坠落进地狱,成了乌发乌眸的恶魔。 她似乎受到蛊惑,舔了舔上唇,右手从黎远的掌中抽了出来,说:“腹肌是稍微……平了一点儿啦。” 黎远挑眉,正想问她“和谁比平了一点儿”,就见邵遥食指朝下勾了一下,正正好,从他最顶端划过。 是蜻蜓点水,可再轻也能荡开涟漪。 黎远立刻喉结一滚,溢出难耐闷哼。 以为即将骤响的雷声会掩住她的疯狂,邵遥小声咕哝一句:“但这里,一直都好硬啊……” 哪知道她预估错误,雷声很远很沉,她说的荤话一字不漏地进了黎远的耳朵里。 眼见黎远双眸缓慢眯起来,邵遥倒抽一口气。 这会儿总算察觉到男人眼中明显的侵略性。 还有非常易懂的、水涨船高的欲望。 下一秒,黎远一手各圈住邵遥的一只腕子,高拉至她的头顶,压进软被中。 嗓子已经烧得发哑,他缓声道:“别随便招惹青头仔啊,光听着都能全部交代给你……” 他沉下腰,侧脸吻住女孩的脖子。 奇异的快感在体内四处游走,邵遥被一团炙热气息烫得难受,却被钉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颤着肩头,弓起足背,扭着软腰告饶:“好痒、好痒啊——” 黎远没放过她,舌尖舔吮着白软脖肉,直至烙下浅浅一枚红痕。 他吻过红痕,贴着她的耳廓,轻声细语:“对着你很难软下去,所以别再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034放过你(二更) 黎远最后是去浴室自个儿弄出来的,射了一手黏稠。 射完之后那根不争气的还硬翘着,恼得他弹了它一下,叫它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别说内裤,连运动裤都被前精洇出了水渍。 黎远挠了把后脑勺,把它们丢进脏衣筐里,快步进了淋浴间。 他简单淋了淋身,出来后只套一条四角内裤。 半干的胸膛有水珠滑落,他顾不上抹,先取了条干净毛巾,准备在洗手盆里打湿。 镜子防热雾,清楚映着他的身影。 他侧了侧身,借着镜子看见自己肩背上的细微红痕。 不是长的抓痕,而是一个接一个,小小的,弯弯的。 是邵遥刚才被他吻得快喘不过气的时候,在他背上摁下的指甲印儿。 像湖面被风吹散开的粼粼月光。 毛巾打湿了,黎远拎起来拧干,折了两折,走出浴室。 总是空落落的房间只因多出一人,感觉截然不同,望向床上鼓起一团的被子,黎远的胸口里也暖和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但还是动静不小,被子里的人儿嗯呜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黎远对上女孩圆溜溜的一双眼,淡淡的光晃过去,把那两颗黑珍珠擦得更亮。 他捻开黏住她额侧的几根发丝,声音慵懒至极:“吵醒你了?” 邵遥一时发蒙,左右打量了一圈才回想起自己在哪里,撑起身,哑声问:“我睡好久了?” 女孩还带着睡意的模样有些呆,乱翘的发尾和脸上几颗雀斑,这时候都显得乖顺。 黎远嘴角上扬:“哪有?还不到半小时。” 他把热毛巾轻贴上她脸颊,没用什么力气,仔细帮她擦了擦眼角:“再睡一会儿?刚才哭得那么厉害。” 双颊又腾地升温,邵遥扯来毛巾捂住脸:“谁哭?没有的事……” 她怎么都没想过自己会那么不济事。 刚才黎远的吻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下,手掌则从她的衣摆侵入,一路往上。 她被上下夹击,所有的感知都飞快积聚于同一个地方。 鼓鼓涨涨,酥酥麻麻。 像是泥土里的春笋让阵阵雷声唤醒,试图往上冒尖儿。 衣服未褪,但有穿和没穿其实没差多少,一根粗长悬在她大腿腿肉上,若有似无蹭着,顶着。 热腾腾,硬梆梆,压根儿无法忽视。 当乳肉下缘被指尖刮过、乳尖被含进口中吮吻时,邵遥的脑里炸开一片烟花。 黎远埋下头吃她的乳儿,隔着T恤,口津洇湿布料,企图浇灌蓓蕾让它绽放。 穴口酸麻难耐,在汹涌情欲的裹挟中只能可怜兮兮地一缩一放,薄薄底裤早兜不住她的体液,湿答答的面料贴着嫩肉,有点儿凉。 体内又扑腾起一群小蝶,邵遥想抓都抓不住,只能任由它们找寻出口。 从上面的口儿冒出来是呻吟,从下面的口儿涌出来的是春潮。 还有一些无处可去,从眼角冒了出来,成了断线珠子颗颗晶莹。 这只是拥吻和前戏,她已经濒临失控,更没用的是,她竟昏睡过去。 好似到这会儿才真正结束了考试,压力倾泻得一干二净,人也终于知道累了。 …… 黎远不闹她,顺着她的发尾,眼睛温柔地弯着:“我哭,是我哭。” 邵遥瞥他一眼,紧接着目光一寸寸往下,细声问:“它……它还好吗?” 黎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循着邵遥的视线低头,明白她在问候谁的时候,直接被逗乐。 他弹她脑门一下:“你再招惹,它就要为所欲为了。” 邵遥早习惯他这小动作了,揉着额头,噘嘴嘟囔:“我又不怕……” 黎远拉住她的手,倾身落了个吻在她额中央。 软的柔的,不带一丝旖旎色彩。 “可我不舍得,我又不是为了做爱才找的女朋友。我是因为好喜欢你,才想要你做我女朋友。” 黎远捧起她的脸,额头贴上被他吻过的地方,声音缱绻沙哑,“傻妹,来日方长。” 邵遥仰首,亲吻他的唇:“嗯,我知道。” 两人依偎着聊了一会儿天,话题围绕着刚才那个M-ROOM。 邵遥还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细节的?” 要拿到跳水馆的场馆数据并不难,泳池多深、跳台多高、观众席多少位、赞助商是谁、有哪些选手参加比赛,这些都有迹可循,但黎远是怎么知道她有哪些朋友家人来看她比赛,又怎么知道他们坐在具体什么位置? 黎远正揽着她:“很简单啊,我直接去隔壁屋,问奶奶要了你以前比赛的资料。” 邵遥睁圆了眼,猛转过身跨坐在他身上:“你跟奶奶要的?你怎么跟她讲的?” “我直接说想给你做个‘跳水馆’,当做毕业礼物。” “那那那、那然后呢?” “然后?”黎远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她微凉的耳垂,想了想,说,“奶奶领了我去你房间,给我看你那些奖杯奖牌。我问奶奶有没有视频和照片之类的,我能拿来做场地参考,奶奶说她的电脑里存有一些资料,但你的爸爸妈妈那边应该有更多,然后就给了我阿姨的联系方式。” “那你就联系我……我妈了?” “对啊,阿姨给我提供了不少素材资料。” “……” “还有一些资料呢,是金贵和蔡超凡他们提供的,哦,还有杨楚雄,我私底下都问了一遍。” 邵遥呆住,嘴巴大得能吞下鸡蛋:“那岂不是全部人都、都知道了……” 黎远捏了一下指间的耳垂,斜斜看过去:“怎么?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人知道吗?我见不得人?” “不是啦!”邵遥把他作坏的手指扯到嘴边,张嘴就往下咬了一口,“那你要资料的时候,他们是什么反应啊?没有问你原因?” 黎远指腹搓着指节处那小小的齿痕,低声笑笑:“当然问了,但我还是那个回答,他们要怎么想象,就不归我管了。” 说都说了,邵遥只好认命,一脑袋扎倒在黎远肩膀前,咕哝道:“怪不得今天我妈和奶奶对我的态度都奇奇怪怪的,好嘛,都知道我今晚要来找你。” 黎远倏地笑出声,笑得胸口剧烈震颤,笑得眉头千堆雪都要融化。 邵遥恼羞,想撑起身,却被他环住腰抱得更紧。 “让我抱一会儿。” 黎远头低了下去,埋在她脖颈处咬了一口,“所以今晚先放过你,别让奶奶她们担心。” 又纠缠了一阵,邵遥到底是累了,连连打哈欠,黎远再不舍也只能放人。 回去不攀墙了,黎远送她下楼。 楼下客厅灯灭了,邵遥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走路,怕吵醒一楼卧室里的长辈,黎远被惹笑,捏了捏她脖子后面那块软肉。 两人出了院子,邵遥踮脚偷了个吻,还说了句“想做这样好久了”,接着脚底抹油,忙不迭地跑回家,独留黎远站在路灯下。 黎远捂着嘴唇笑,往前多走两步,目送那“小贼”进了家门。 他没急着回家,就着头顶的暖黄灯火点了支烟。 感觉很熟悉。 他刚到春晖园的那天,和邵遥从泳池回来,他也是站在这里抽一支烟。 一晃过去一年,心境全然不同,那时事事不适应,如今一心想在这里定下来。 今天一整天没下雨,空气闷热潮湿,雷声时近时远,烟烧到一半时,起风了。 黎远仰起头,望向憋得通红的夜空。 想着应该也快了。 快下大雨了。 他缓缓移过头,目光看向斜对面的别墅。 三楼房间靠街的窗户旁边,从刚才就站着人。 屋里没开灯,但少年的身影高大,很容易辨认出身份。 黎远叹了口气,抬掌对那个方向勾了勾。 那少年再站了片刻,转身离开窗边。 烟烧完了,黎远刚把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对面的大门打开了。 他顿了顿,挺背站直。 杨楚雄反手关上家门,几步走到院门口,推门走出,脸上没什么表情,冷睇对面的黎远一眼。 两人隔着一条小区路对望,终是黎远先开口打破僵持不下的局面:“聊聊?” 035太儿戏(三更) 杨楚雄本想赌气回一句“没什么好聊的吧”,可这实在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抓了两把后脑勺,他囫囵道:“走吧。去哪儿?” 黎远无言。 他哪知道去哪里? 他甚至不知道要跟杨楚雄聊什么。 他和邵遥是两情相悦,他没耍小手段,没横刀夺爱,实在用不着对杨楚雄有愧疚感。 要是心眼再坏一点儿,他还能有意无意地提起几句,他和邵遥已经在一起的“好消息”。 杨楚雄见他不讲话,翻了个白眼,长腿先迈:“去士多买瓶东西喝吧,口渴。” 黎远蹭了蹭鼻尖,也跟上。 风来得很快,这几天总耷拉脑袋的树叶开始活跃起来,推来推去,沙沙声响。 晚上十一点,小区路上不算热闹,但还是有些夜归的街坊赶着回家。 身高相当的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脚下影子时长时短,就是没人开口讲话。 有路人认出杨楚雄,大声打招呼:“雄仔!这么晚还去哪儿啊?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杨楚雄勉强提起嘴角笑笑:“还算可以。” “哈哈哈哈,那就行,你阿爷整天担心你的文化课考不好,日日烧香拜佛。” 杨楚雄没同对方多聊,匆匆道别后,就继续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他听见身后那人问:“文化分没问题?” 杨楚雄双手插裤兜,闷声答:“嗯……应该没问题,和前几次模考的把握度接近。要多谢你最后关头帮我补习。” 对方这么有礼,黎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客鬼气。” 几个月前,黎远为“跳水馆”收集资料,除了比赛的相关资料,他还希望大家能够提供当年的个人照片——因为是好几年前的比赛了,少年人们当时的长相都和现在有所不同。 既然找了金贵和蔡超凡,杨楚雄那儿自然也瞒不住了,黎远索性坦坦荡荡地开口跟他讨。 一出手就是这么份“大礼”,黎远之心路人皆知,可金贵和蔡超凡与杨楚雄多年兄弟,也心知杨楚雄心归何处。 杨楚雄一开始说时间太久远了,视频什么的都丢了,金蔡二人也借故拒绝,黎远没勉强他们,继续用手头上有的资料磨M-ROOM细节。 再过了小半个月,杨楚雄弹了个不小的文件夹给他。 里头是邵遥最后那场比赛完整的全程视频,是杨楚雄去省队的资料库里找出来的。 文件夹里还有他们那年,一行人和邵遥的合照。 杨楚雄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说他喜欢邵遥,但他也知道邵遥对他只有朋友情感。 同为体育生,杨楚雄知晓邵遥肯定心有不甘,他希望黎远的这份礼物,能让邵遥心里的遗憾减少一些。 对方如此敞亮,黎远也不玩阴阳怪气、勾心斗角那种下作事儿。 作为提供资料的“谢礼”,黎远主动问杨楚雄需不需要帮他提升一下英语——之前没少听杨楚雄抱怨自己的英语太差。 ………… 杨楚雄清了清喉咙,走慢一些,问:“那份毕业礼物送出去了?” 黎远低声:“嗯。” 杨楚雄接着问:“她应该很喜欢吧?” 黎远走到他身旁,默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她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才传来一句:“那就行了。” 两人又无言了一段路。 士多在小区泳池的斜对面,去年夏天他们一群人游完泳会来这里喝一支汽水。 说是“士多”,其实规模已是小型超市,无人化管理,两人在门口分别刷脸进入。 店里除了他俩还有两个客人,一位中年妇女在收银台将一样样商品过机,她的身旁跟着一位高瘦英俊的青年,将她过完机的商品一样样放进购物袋中。 中年妇女话多且碎:“明天台风登陆,得备多点儿水和食物,这小区上回刮台风,饮用水管道坏了几天……你知道的,我这人碰不得自来水,皮肤碰一碰都要发痒……诶,亲爱的,你查查咱们附近还有哪个便利店或超市是有纯净水卖的,我们再过去买一些备着。” 英俊青年声音温柔:“没问题,我现在就查。” 他说着查,但没有取出手机,也没有外戴智能设备。 杨楚雄忍不住偷瞄一眼,青年就这么站着,嘴角挂笑,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扫码机的某一个位置。 不过十来秒时间,青年倾身凑近中年妇女说:“附近两家超市都暂时缺货了,补货需要一个小时,便利店的话目前还有,sweatheart,你需要多少数量?我先下单锁定。” 他的说话语气无比温柔亲昵,但还是让杨楚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黎远幽声道:“走啦。” 他们刚走到冰柜前,那对男女离开了士多。 杨楚雄这才长吁一口气,也不用压着声音了:“刚刚那男的,是仿生人吧?” “嗯,‘管家’型号。”黎远点了点自己右耳,“他的‘耳环’是蓝色的。” ——随着家用服务型仿生人越来越多,不同工种的仿生人们以不同颜色的接收器做区分,像黄色的是“家政工”,按规定时间到客户家中工作;而刚刚那位帅哥耳廓上的接收器是蓝色的,他是24x7、全天候住在客户家中的“管家”。 “听我妈说,那些一开始持观望态度的街坊,现在都争先恐后地跟物业预定,但仿生人供不应求,得等小半年才能轮上。” 杨楚雄的话匣子忽的被打开,“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位的发型和五官,都好像某个明星啊……” “我对明星又不熟。” 黎远打开冰柜玻璃门,戏谑调侃,“怎么?你想订一个,也扮成哪个明星?‘bunny girls’里面的谁?” 这也是目前很火的“玩法”:订一个和自己喜欢的偶像身型脸型接近的仿生人,改变发型,调整五官,在网络黑市买偶像的声卡和同款服装,把仿生人改造一番。 就好像,一个个“芭比”或“肯”。 “啧,我才没这么变态。” 杨楚雄瞪他一眼,走向啤酒区,丢下低沉一句,“有些喜欢,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黎远手一顿,转头看过去。 冰柜上方的灯光线清冷,覆在少年刀削般的眉眼上像结了层冰。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色彩各异的啤酒罐,杨楚雄盯到眼睛发酸也不知道要挑哪一罐。 他打小就是运动员,严格自律,不烟不酒,对这玩意儿是真没研究。 正想随便挑一罐,面前“哗啦”一声,玻璃推门被人关上。 “喝什么啤酒?下个月不还要参加什么选拔赛?” 黎远递过来一瓶无糖纯茶,没好气道,“本来想给你拿矿泉水,但都被人买光了,你自己看看成分,不能喝再换一个。” 杨楚雄惊诧:“你怎么知道我有比赛?我谁都没说呢。” 黎远把饮料塞进杨楚雄手里:“小遥说的,她说你们队每年夏天都有比赛,她想去现场给你加油打气。” 杨楚雄站在原地,迟迟未动,黎远自己拿了罐可乐,语气认真了不少:“她很重视你这个朋友。” 杨楚雄捏了捏饮料瓶子,半晌,说:“我也很重视她这个朋友。” 他抬起头,眼里带上罕见的冷厉:“所以要是你敢欺负她,我跟你没完。” 黎远“嘁”了一声,很快回答:“放一万个心吧你。” 杨楚雄深吸一口气,鼻腔微凉,胸腔内也是。 他拧开茶饮料的瓶盖,狠狠往黎远手里的可乐瓶碰了一下,接着仰头豪饮,大半瓶下肚。 黎远还愣着,杨楚雄已经手背抹嘴,像做了个巨大的决定:“行,就这样吧。” 这时,店里广播响起:“温馨提示,请勿直接在店内打开未支付的商品哦——如已打开,请及时拿到收银台结账,谢谢配合——温馨提示,如有破坏、偷窃等恶劣行为,一经核实,将直接扣除本人的信用积分——” 两个少年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黎远也直接打开可乐,喝了几口,店里广播又“温馨提示”了。 当然,最后还是结了账。 不过走出士多时,地上“啪嗒啪嗒”蹦起雨滴了。 没带伞,两人只好在士多门口避雨。 憋了太长时间的雨水狂泻而下,闷热像个气球被击穿,炸出奇怪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冲刷得干净。 黎远没带手机在身上,思绪有些飞远,想着不知道邵遥有没有给他发信息或打电话。 忽然,杨楚雄开口道:“我刚才看到了。” 黎远眼皮一跳:“看到什么?” “邵遥和你在家门口……” 想到那一幕,杨楚雄心脏一揪一揪的疼,但他坚持继续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邵遥,我想,这就是她拒绝我的原因吧。” 那样娇俏动人的模样,只会出现在她喜欢的人眼中。 路灯落在她身上,闪闪发光,比星璀璨。 黎远微微蹙眉:“她有拒绝过你?” “唔,不算明确拒绝,毕竟我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杨楚雄的饮料已经喝完了,他把瓶子投进垃圾箱,在楼梯边蹲下,双臂搭在膝盖上,“去年平安夜,我去过邵遥学校找过她。那晚她问我,还有没有跟思雅联系,我回答‘没有’,她说她不想我俩也变成这样。” 黎远有些疑惑,不明白杨楚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讲这件事。 “那晚我饭都没吃就离开了,其实不是因为邵遥拒绝了我,而是因为……” 杨楚雄停了几秒,低垂下脑袋,声音快被雨声淹没,“而是因为,实际上我并没有和思雅断了联系。邵遥问起我的那一刻,我才察觉我对她的喜欢实在太儿戏了。 “好像还停留在,小娃娃玩过家家的时候。” 谁都心酸过,哪个没有?* 黎远突然想起一首粤语老歌。 他站了一会儿,突然起脚虚踢了杨楚雄一下。 杨楚雄还在伤春悲秋,一时不备,被踢了个趔趄,还好下盘够稳,不然得摔进雨里。 痛是不痛,就是伤感气氛全没了,他跳起来嚷嚷:“你这是干嘛啊!” 黎远白他一眼,说:“等你运动员退役那天,我请你喝酒吧。” ————作者的废话———— 《葡萄成熟时》@陈奕迅 036我家属(四更) 台风过境,天气没那么闷热了,天空也现出少见的蓝天白云。 半个月后,邵遥需要返校收拾东西,那天邵父邵母都需要上班,实在挪不出假,于是黎远负责送她回校。 听说,以前的高三生在高考后会把书本、试卷、练习册通通撕碎。 嘶吼着,欢呼着,直接把碎书纸屑从走廊和窗口往下抛。 纸片洋洋洒洒铺了满地,好似鹅毛大雪。 现在肯定没办法这么做了,无纸化时代,全是电子产品,总不可能把平板们往下丢,那样会造成无数电子垃圾。 但总该要有些仪式感,大家在这一天,统一把平板格式化了。 清空后的屏幕纯白一片,慢慢浮出LOGO。 一个圆圈,像个完美的句号。 还有一个“传统项目”。 大家收拾好教室里的东西,陆续走出走廊,乌泱泱站了几层楼。 很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大喊,某某班的某某某,我喜欢你。 压抑了许久的年轻荷尔蒙轰然炸开,少年人们尽情欢呼,掌声雷动,走廊铁栏杆被敲得乒铃乓啷响。 接受到告白的同学会直接对空喊话,某某某我也喜欢你,或者某某某对不起,也有比较害羞的同学会将这份喜欢默默收进心里。 告白宣言此起彼伏,邵遥像个看热闹的大妈,随着大家起哄嬉笑。 哪曾想,接下来就有人喊:“火箭班的邵遥同学!我喜欢你!!” 邵遥傻了,望向声音来源,果然还是榜一那位同学。 在场许多人都还记得那次放榜,齐声大喊:“顶峰相见!!” 邵遥挠了挠耳朵,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栏杆,大声喊:“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一瞬间,全场安静下来,接着爆发更响亮的呐喊高呼。 邵遥被起哄得满脸通红,赶紧跑回宿舍收拾东西。 她总以为自己的东西不算太多,最后竟收拾满两个大行李箱。 别的室友都有家人来帮忙搬行李,见邵遥一人,问需不需要帮忙。 说时迟那时快,没关的寝室门被敲响,有人站在门外问:“请问,这里是邵遥的宿舍吗?” 屋里的人齐刷刷望过去,一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旁,宽阔肩膀几乎挡住走廊的光,但昏暗未减低半分他面容的英俊帅气。 靠门近的女孩儿很快反应过来,兴奋点头:“是的是的!是小遥的宿舍!” 立刻有人回头,冲床位在寝室最里边的邵遥喊:“小遥!你、你你……你家家属来了!” 寝室门高两米,黎远进门时得稍微低头,习惯性手撑上方门框,他往里走了一步又停住:“我方便进来吗?来帮她拎行李。” 顾不上在场的还有家长,室友们几乎同时开口:“当然可以啦!小遥的男朋友!” 邵遥羞得不行,忙对着室友们竖起食指拼命“嘘”。 黎远云里雾里,邵遥忙过去拉他回走廊,压着嗓子问:“你怎么上来啦!” “我下车走走,见别的同学的行李都那么多,还有家长帮忙拎,就上来看看你。” 黎远垂眸,看着被她握住轻晃的手腕,嘴角扬起,“你的室友怎么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你跟她们讲了啊?” 离校日的走廊人不少,加上刚才教学楼的小风波,连隔壁寝室的姑娘们都跑到门口偷偷望。 邵遥察觉到大家打量黎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挡在他身前。 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啊,应该是大家猜的、的吧……” 黎远挑眉,他毫不在意别人的视线,甚至“变本加厉”,抬指捏了一把邵遥的脸颊,懒洋洋道:“邵小遥,你讲大话的时候会结巴你知不知道?” 春心萌动的女孩们跟看偶像剧拍摄现场一样样,“嗷呜嗷呜”地小声尖叫。 一股热气从脚板底往上蹿,邵遥本来收拾行李就出了汗,现在更热了,呲牙咧嘴像只小马骝:“这位家属,请你注意一下言行举止,这里还是学校!” 黎远见她额头出汗,也不逗她了:“行李收拾好了吗?你拿出来给我,我先提下去。” 但手背还是自然而然地凑到她额头前,帮她把汗珠子抹去。 结果又换来几声窸窣尖叫,邵遥冒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匆忙回宿舍跟室友们道别。 顾不上室友们揶揄“邵遥原来你的小名叫‘小小遥’啊”,她火急火燎地推了两箱行李,离开住了三年的宿舍。 老宿舍没装电梯,得走弯弯曲曲的老楼梯,两个行李箱加起来不轻,邵遥本来打算自己拎一箱,谁知黎远一手一箱,直接拎着走下楼梯。 今天天气好,充沛阳光从楼梯拐角顶上那一横长窗淌进来,拉长了他们脚下的灰影。 邵遥走在他身后,背着双手,步子轻盈。 目光跟随着空气中上下漂浮的金色尘埃,轻轻落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 他穿最简单的白色T恤,因手拎重物,肩背手臂的肌肉绷紧,衣服肩线被架起好看的弧线。 每次转弯,光影会在他背上变幻,似昼夜交替。 邵遥不知不觉,抿着唇,偷偷笑。 不时有人从下往上走,黎远会侧身让人经过再继续往下走。 有女同学和邵遥认识,好奇问她这是谁。 邵遥眉眼飞扬,说这是我家属啊。 黎远听见,回头瞥她一眼,也笑。 车子停在校外,得走上五分钟。 邵遥边走边喊热,好在黎远提前打开了车内空调,她一上车就被清凉冷气包裹住,整个人瞬间舒畅了。 黎远放好行李,开门上车,看到的就是有一长不大的小孩儿,张大嘴巴凑近出风口“吃”冷气。 黎远笑出声:“热坏了啊?” “对啊,学校也太小气了,人还没走呢,就把空调给截了。” 邵遥扯着校服领子来回灌风,全然不知汗水浸得后背半透,粉色胸衣带子若隐若现。 黎远微眯眼眸,眸色沉下来。 他有些高估自己的忍耐力了,这个礼拜他和邵遥在房间独处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差点儿刹不住车。 尤其昨晚,邵遥存心勾他,只穿吊带背心和小短裤就跑过来,两人吻着吻着自然点燃了火。 青涩少女酥胸微挺,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似蓄满夜光的白百合,指尖轻捻,那两瓣倒扣花瓣便颤巍巍地抖起来。 她敏感得不像话,身体水做似的,无论他亲哪里,她没一会儿就嗯嗯呜呜地说到了。 黎远再没经验也知道“到了”指的什么,一开始他没敢相信,只是含着奶尖轻咬而已,她都能高潮。 直到指尖探进羊脂膏般的腿心,摸了一手水儿,他才信。 那处娇嫩,他没舍得往里探指,也担心自己弄疼她,只就着湿黏体液在微张的穴口一下下拍。 长指时不时扫过鼓胀蒂珠,速度越来越快,两分钟没到,邵遥便颤着桃臀,哭着说不行了。 顺着股缝滴落的春水在床单上洇开一片,黎远脑子里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狠狠咬了一口邵遥的屁股肉泄恨,下床去浴室解决。 ………… 青天白日,想起这些旖旎画面实在有点儿过分。 而那让他昨夜连续做了一晚春梦的始作俑者,这时候还伸出一小截舌尖尖,似小狗崽般喘气,哼哼哈哈的。 一点儿自觉都没有。 那丁点儿嫣红扎得黎远双眸发烫,他懒得理会这附近随时会有邵遥的同学师长经过,伸臂揽住她的肩,前倾身子,在她发出惊呼之前吻住了她的唇。 但没有深入,不是那种要搅得日月颠倒的深吻。 他轻啄轻吻,描摹她微翘软弹的唇,比树叶筛落的光斑还要温柔。 邵遥很容易沉溺进这样的柔情中,所以当黎远后面问“她室友口中的‘男朋友’是怎么一回事”时,她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榜首那位保送清华的男同学今天对她告白的事。 黎远听得眉头直跳,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小女友其实很受男生们喜欢。 刚击败一个杨楚雄,又蹦出来一个“顶峰之约”,等邵遥上大学,狂蜂浪蝶铁定不会少。 不知道港科大有无什么课程学位适合他去读个一两年? 从春晖园最近的车站搭乘磁浮列车,一小时左右就能到达港城市中心,来回方便,他也能继续照看老爷子。 邵遥嚷着肚子饿了,黎远开至最近的商场,找了家怀旧茶餐厅吃中饭。 两人口味相近,当然主要是因为邵遥不挑食,叉烧拼烧鹅,滑蛋炒牛河,避风塘炒蟹,冰镇芥蓝芯,最后甜品是雪糕西多士。 有几道菜上得快,没两下就摆满桌子,只差个避风塘炒蟹了,黎远给邵遥装了一碗牛河,压实,还给盖上几片牛肉,堆成小山形状。 他把碗放到邵遥面前:“月底出分数对吧?” 邵遥迫不及待夹起牛肉:“嗯!” “出分数后就是填志愿了?” “对啊。” 黎远自己夹了块烧鹅,问出没多久前忽然冒出的念头:“填志愿前,要不要去趟港城?可以去实地看看学校。” 邵遥眨眨眼,腮帮子鼓鼓:“可以啊……但你要陪我去吗?” 黎远慢条斯理地点头:“当然得陪你去,你不是说,我是你家属吗?” 邵遥笑弯眼:“哦,醉翁之意不在酒哦。” “嗯?什么意思?太难啦我不懂。” “不可能,你陪爷爷看的古装剧里肯定有出现过这一句。” “乱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那份避风塘炒蟹迟迟未上,黎远正想唤服务员问问,刚举起手,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电话。 服务员过来了,黎远让对方催一下菜,同时接听了电话:“喂?” 那边背景音嘈杂,隐约还有熟悉的鸣笛声。 黎远愣了一下,就听对面人说:“是黎彦家属吗?这边是祈福医院,刚刚老先生被送到我院急诊,麻烦你尽快过来医院。” ————作者的废话———— 哈喽,这边还有人在看吗? 这本没怎么求过数据,榜上不上的也无所谓,大家看完吱个声也好 037谢谢你 黎老爷子最近钓鱼真钓上瘾了,一得闲就去水库,顶配的鱼竿买了好几根,水库的几个钓鱼点也被他摸得熟稔。 但今天出意外了,老爷子钓着钓着,摔湖里去了。 好在旁边的钓友里头有比较年轻的,岸边还有几个年轻人在野营,几人下水,合力把老爷子拉上来。 老人家呛了水,上岸后一时昏迷,但救护车来之前他已经恢复神智。 救护车还是把他拉回医院,就是上次邵遥奶奶发烧住院的那一家。 他的手机掉湖里了,好在还能背出孙子的手机号码。 黎远和邵遥赶到时,老爷子正在急诊病床上躺着。 他身上湿透的衣物脱下来了,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眼睛闭着,手腕输液,脸色苍白。 黎远一颗心一路高悬,见到这样的老头儿也没安心多少,站在离床几米远的地方,迟迟没有上前。 邵遥从他绷得死紧的下颌线就能看出他有多紧张,刚才在车内,他的脸更是沉得能滴出墨水。 邵遥垂眸,伸手,纤白指尖静静地覆上他攥得现出青筋的拳头。 她柔声道:“你这样过去会吓到爷爷的,先缓缓。” 黎远听话地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拳头慢慢松了,邵遥趁机把手指伸进去,握住他微凉的指尖,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半晌,黎远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 他反手牵住邵遥,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了,刚才是不是也吓到你了?” 邵遥摇头:“不会,我知道你是担心爷爷。” 黎爷爷有病史,而且在刚才来医院的路上,黎远跟她简单说了爷爷的担忧。 那台能推算出“剩余寿命”的诊疗机,虽然没有百分百的准确率,但就算有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也足以让人闹心。 黎远嘴上说不用太在意这机器得出来的结果,实际上他还是很担心爷爷的身体健康。 黎远牵着邵遥走到病床前,老爷子没睁眼,估计是太疲了,睡了过去。 刚好这时急诊医生走过来,跟黎远讲了一下老爷子的情况。 没有严重外伤和骨折,手臂有轻微刮伤已经包扎好了。 老人轻微贫血,目前输的是葡萄糖,其他暂无大碍,但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一天。 黎远谢过医生,及时告知医生老爷子之前的病史,并希望医生能安排让老爷子多住几天院,他想帮老爷子安排一个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全身检查。 医生刚走,老爷子就睁开了眼,没好气道:“住多几天干嘛?月初不是才做过身体检查?” 他一直没睡,刚才孙子和医生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忽略孙子黑过破布的脸,老爷子看向邵遥,虚弱地提提嘴角:“小遥也来了啊……” 邵遥走前一步半挡在黎远身前,弯下腰问:“爷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怎么会掉进湖里的?是当时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就是今天太阳大,我忘了带帽子,可能是晒过头了,就——” “还是你早上忘吃药了啊?” 老爷子说了一半就被打断,黎远的双臂抱在胸前,声音实在谈不上多温柔。 “有吃好吧。”老爷子翻了个白眼,“要没吃的话,那药盒不是会给你发提醒吗?” “那我临出门时不也提醒了你要戴遮阳帽?是你答应我会照顾好自己,我才同意不帮你请24小时贴身看护的。” “当然不要!现在的人已经毫无隐私可言了,还要请只吊靴鬼在身边?!” 老爷子猛睁圆了眼,但一说完就开始咳嗽。 邵遥赶紧帮他轻扫背脊,打圆场道:“爷爷现在没事就是万幸,但爷爷你一定要听医生话,这两天住院做个全身检查。” 她俯身低声说:“黎远他太担心你啦,你都不知道刚才他开车开得有多快,就为了快点儿来医院看你。” 老爷子咳得胸廓起伏,瞪向黎远,不过语气稍软下来:“你啊,载着小遥,就别开得那么快,安全最重要。” 黎远还想反驳他“有口讲人无口讲自己”,邵遥连忙扯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他才把置气的话语咽回肚子。 他叹了口气,问老爷子:“我去买碗粥给你,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医院饭堂不就只有白粥……随便啦。” 轮到黎远翻白眼:“我回家帮你收几套衣服,再去餐厅给你打包粥。” “哦,那我要吃虾粥。” “……想得挺美。” “那你又问?” “……” 两爷孙顶嘴的画面太好笑,邵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黎远睨她一眼,牵起她手走到一旁,附在她耳边问:“笑什么?” “笑你和爷爷两人翻白眼的样子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邵遥勾着他的手指,建议道,“我在这里陪着爷爷就行,你回去帮他收拾东西吧。” 黎远软声问:“你呢?你想吃点什么?” “我刚才吃了呀。” “才吃那么一点儿,你塞牙缝都不够哦。” “嘁,说得我好似大食妹。” 黎远笑着揉一把她的发顶:“胃口大才好啊,不挑食,好养活。” 这句话听进少女耳朵里,似乎多了点儿别的意思。 邵遥努唇“哼”了一声:“快走吧你,磨磨蹭蹭的,快去快回啊。” 黎远跟爷爷说了一声,老爷子连扬手都无力,抬抬下巴:“去吧,记住啊,开车不要太快。” “知啦。” 黎远把老爷子湿透的衣服鞋袜也一起带走。 黎爷爷在走廊靠墙的临时床位半躺着,邵遥没地方坐,乖乖站在床尾倚墙站着。 急诊室人来人往,嘈杂无比,但她还是清楚听见了黎爷爷问:“小遥啊,你现在跟Frank在一起了对吗?” 尽管早就认识爷爷,邵遥仍有些见家长的“错觉”,她忙道:“对、对的爷爷。” “别紧张啊,爷爷也没什么事,就想告诉你,要是Frank以后欺负你的话,你就来告诉我,爷爷替你教训他。”黎彦提起嘴角笑笑,“他的性子有些慢热的,辛苦你了。” 邵遥眨眨眼,连连摇头:“不会啊,黎远他性格很好的,跟我们一群幼稚小鬼一起玩,他都没嫌我们烦。” 闻言,黎彦眼中堆起笑意:“那应该是你的功劳,他从小一直跳级,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长大之后更是独来独往,比起现实,他更喜欢整天泡在网上。” 邵遥回想了一下,好像只有一开始刚认识的时候,偶尔会觉得他懒懒散散的笑意没进到眼里。 但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 黎彦语气真挚诚恳:“小遥,谢谢你。” “爷爷你别这么说。”邵遥脸有点儿烫,“应该是我要谢谢黎远才对,他送了我一份非常特别的毕业礼物,是个在‘新世纪’里面的跳水馆!” “哦,你小时候是跳水运动员对吧?” “对的,爷爷你怎么知道的?黎远告诉你的呀?” 黎彦顿了顿,很快轻轻点头。 他没有多解释,过了一会儿,又问:“小遥,你有以前你参加跳水比赛的视频吗?” “有啊,我手机里有,爷爷你想看吗?” “嗯,方便吗?” “方便呀。” 邵遥把小时候跳水的视频都存在网盘文件夹里,她拉到最上面,找了个看上去不算太丢脸的比赛视频打开,把手机递给老先生。 黎彦指着床尾的空位让她坐,接过来手机,眯起眼看:“哦?这个是哪一年的比赛啊?” 邵遥坐下,答道:“七八岁的时候吧,算是我参加的第一场比较大型的比赛。” 屏幕里是别的小孩在准备跳水,邵遥解释下一个就轮到她,黎彦挑眉:“哎哟,那么小的娃娃就已经能站上这么高的跳台了,你比我家那孙子有本事太多了。” 这点邵遥也不知情:“啊?黎远他恐高吗?” “小时候恐啊,恐得不得了,住酒店都没敢住高层,长大了才没那么严重。” “哈哈哈,那我下次可以拿这件事逗逗他。” 邵遥笑得眼睛眯起来:“我还听说他小时候学咏春是吧?” 和小姑娘聊了一会儿,黎彦稍微有了些精神,说话也利落不少:“对,学了挺长一段时间呢,没办法啊,他那时候太胖了,什么运动都不乐意做,是我和他爸硬把他逮去武馆。” 邵遥惊讶:“他小时候很胖?!” 黎彦笑了笑:“是啊,你还没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要是我的手机没掉,就能给你看看照片。” “啊,好可惜——” 视频里轮到小邵遥上十米台了,老头儿身子都坐直了一些:“来了来了。” 女孩一脸稚气,虽然没笑容,眉头也没皱一下,但又黑又圆的眸子里仍然透着小孩子才拥有的天真灿漫。 跳起轻如燕,翻腾似圆月,最后是针入水。 镜头跟随着她的身影,包括入水后从下往上游的全过程。 女孩破水而出的时候终于压抑不住天性,明明是第一跳,分数也还没出,她已经笑得跟夺金似的。 攀上池畔后她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咧开嘴笑,露出几颗白牙。 黎彦看得仔细认真,眼角细纹浅浅堆了起来。 他淡声感叹了句:“你笑起来真的好像小时候的杉杉啊……” “对啊,我奶奶每次看到这个视频也这么——” 邵遥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说”字更是含在喉咙里。 她蹭了蹭鼻尖,小声问:“爷爷,你见过小时候的我爸啊?” 038叛逆期(二更) 医院离春晖园近,黎远开得快,没一会儿就到家。 邵遥的两件行李还在他车上,他先拿出来,去按邵家的门钟。 老太太很快从屋内走出来,黎远朝她点点头:“奶奶中午好。” 纪霭有些意外,边开门边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遥呢?” 在来的路上,黎远已经想好要跟老太太如实“报告”:“奶奶,小遥她在医院陪我爷爷。” 纪霭猛地停住脚步:“你爷爷怎么了?” 黎远将老头子掉水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 纪霭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我都说了多少遍让他别去水库钓鱼了,那里没遮没挡,不安全的。” 黎远顺势也念了老头子几句:“就是,我也整天提醒他注意安全,想给他请个贴身看护他又不钟意。” 纪霭摇摇头,叹了口气:“男人就是这样,越老越反骨,一辈子都在‘叛逆期’……” 她领着黎远进屋,提醒道:“你嫌啰嗦奶奶也要讲,以后小遥和春晖园那些小孩去水库游泳,你帮忙劝几句,你年纪比他们大,他们会乐意听你的。” 黎远点头应承的表情很乖巧:“知道了奶奶。” 邵家没装电梯,黎远直接把两个行李箱拎上叁楼,放在邵遥房间门口。 下了楼,他听见厨房有声音,走了过去。 老太太背对着厨房门口,正在切着什么东西,旁边炉子上坐了口砂锅,袅袅白烟往上飘。 黎远轻敲一下玻璃门,说:“奶奶,小遥的行李我放好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过去给我爷爷收拾住院的衣服。” 纪霭回头,点头道谢:“小远,辛苦你了啊。” 黎远多问一句:“奶奶你还没吃中饭啊?” “我吃啦。”纪霭侧了侧身,给他看砧板上的皮蛋,“我中午吃的白粥还剩一些,现在加点皮蛋和瘦肉,你等会儿收拾完了过来一趟,把粥拿去医院吧。” 黎远明知故问:“这粥是给我爷爷的啊?” 纪霭轻笑:“你想分给小遥吃也可以啊。” 黎远忙道:“不不不。” 他和老太太暂时道别,回家帮爷爷收拾衣服。 爷爷的手机掉进湖里了,黎远知道爷爷有两叁部旧手机,想先随便取一部让他凑合用。 他拉开床柜最下方的抽屉,拿出几部手机看了看,选了最近型号的一部。 其他的放回原位,黎远关了一半抽屉,突然停住,又把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的边角有一个戒指盒,蓝色的,安安静静地睡在阴影中。 他盯着戒指盒看了许久,终于取了出来。 应该是好久以前的物件了,盒子有把玩过的明显痕迹。 双开盒,卡扣都松了,碰一碰就打开了。 里面是枚钻戒。 黎远没有把戒指拿出来,就着淡凉光线打量。 他对珠宝没什么研究,单纯觉得戒指被保养得挺好,干净无暇,闪着细细的光。 这应该就是爷爷的遗憾吧。 黎远轻叹一声,把戒指盒放回原位,关上抽屉。 他把行李袋先放上车,再去隔壁敲门。 粥刚煮好,装满一壶热气腾腾。 黎远拎过保温壶跟老太太道谢,纪霭摆摆手:“一场街坊,举手之劳而已。” 黎远紧了紧保温壶把手,默了片刻,垂眸问:“奶奶,你真的只当我爷爷是街坊邻居吗?” 纪霭一顿,撩起眼帘看他,直接问:“小远想说什么呢?” 原来黎远和邵遥聊过这件事,两人达成共识,想让两位老人顺其自然。 可只要是人就有私心,他想爷爷能早日解开心结。 他微微拧起眉心,声音慢慢沉下来:“奶奶,不瞒你说,我爷爷有可能……只剩下四五年……” * 邵遥试探的那个问题,只得到了黎爷爷一声“嗯”。 后来黎爷爷看了一会儿视频,把手机还给她:“小遥,爷爷有点儿累了,我躺一下。” 邵遥替他理了理被子:“好的,你赶紧休息!” 四周嘈杂,黎彦仍一下便入了梦。 和往常一样,他的梦总在那几个他记忆最深刻的场景里来回跳跃。 破碎凌乱,像张永远黏不回去的旧照片。 但每一块碎片中都有她的出现。 红着眼眶跑进女厕的她,跑道上让夕阳肆意舔吻的她,在海滩上弯腰拾贝的她,眼角含泪喊他“讨厌鬼”的她,把所有委屈嚼碎了往下咽、还要在他面前展露笑脸的她…… 成了邵杉杉妈妈的她,重遇后越来越少笑容的她,在十字路口回头叫他不要追的她,最后一次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她…… 每次梦来到这里,他就会自动醒来。 因为心脏太痛了。 明明都说,梦里感觉不到痛。 黎彦侧躺着,眼皮透光,时不时有灰影晃过。 似冷冽寒冬天空中的飞鸟,似炎炎夏日有蝉鸣的树荫。 半梦半醒之间黎彦听见孙子的声音,想着应该是和小遥说着话。 他的喉咙很干,开口时声音沙哑:“Frank?我想喝口水……” “我带了热姜茶,小远,帮你爷爷倒一杯。” 熟悉的温润女声滑进黎彦耳中,他猛睁开眼,循声看去。 一时半会,他以为还在梦中,恍惚中唤了声:“霭霭……?”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把邵遥认成了纪霭。 纪霭听见了,手中动作一顿,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邵遥抿唇忍笑,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视线在两位老人脸上来回跳。 她不知道黎远有没有见过这样张圆了嘴、一脸呆相的爷爷,反正她是没怎么见过表情这么奇怪的奶奶。 黎远从老太太那儿接过来保温壶,睨了一眼鬼灵精怪的姑娘,再看回爷爷:“嗯,邵遥奶奶听说你被救护车拉走了,过来看看你。” 这次不是认错,黎彦一颗心跳越蹦越快起来,手按床板就想起身,都忘了自己手背还连着针。 一阵骤疼窜上脑门,他疼得呲牙咧嘴嘶气。 黎远皱眉,走上前检查他的手背,凑在老头儿耳边小声调侃:“你冷静点儿啊,别像个青头仔一样。” 黎彦白他一眼,嘀咕道:“你才是青头仔……” 青涩少年被戳中痛处,“嗤”了一声:“早知道就不帮你通知老太太了。” “哦,那祝你早日——” “啧!” “快给我倒茶啊。”黎彦的目光一直落在纪霭脸上,余光瞥见她怀里的购物袋里还装着一个保温罐,粉色的, 他哑声问:“那个壶里装的是什么?也是茶水吗?” 两个小孩没回答,纪霭只好自己回答:“是皮蛋瘦肉粥,小远说你还没吃中饭。” 黎彦眼里渐亮:“是你专门煮的啊?” “没有专门……我中午吃剩的。” “那肯定比酒家酒楼的好味道。”黎彦冲孙子使眼色,“快帮我舀一碗。” 黎远白眼快要翻上天,把刚倒好的姜茶塞到老头儿手里,又跟老太太取来保温罐:“奶奶,我来吧。” “好。”纪霭还带来碗勺,一并递给黎远。 一打开保温罐,香气立刻跑了出来。 黎远边舀粥边问爷爷要吃多少,老爷子像嗷嗷待哺的鸟崽,伸长脖子说“再多点儿、再多点儿”。 但老爷子一只手还在吊针,只有右手能用,黎远本想帮他端碗,这时有机器护士驶过来,大声问:“黎彦家属是哪位?麻烦到柜台办理一下住院手续——” 邵遥反应非常快,差点儿就像课堂上回答问题那样举起手:“啊,我陪你去!” 黎远端着碗,看看机器人,又看看爷爷,最后看向女友,一脸为难样子。 气氛凝固片刻,机器人大大的脑袋瓜子有些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歪了歪头,眨了眨眼:“黎彦家属,留观床位很紧张,这边麻烦您尽快办理手续哦。” 纪霭轻叹一声,对着黎远伸出手:“给我吧。” 黎远道谢:“那就麻烦奶奶你了,我和小遥去去就来。” 把“烫手山芋”交出去,两个小孩快步离开,不想在那里当光灿灿的“电灯泡”。 纪霭找来一张塑料凳,放在病床旁,刚坐下,就听见黎彦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我自己吃就行了。” 纪霭没看他,把碗递到他面前,慢悠悠道:“当然是你自己吃,难道你还想要我喂你啊?” “我哪敢这么想?”黎彦嘴里嘟囔,嘴角却往上提。 他拿起汤羹舀了一勺,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果不其然被粥烫了舌尖,“哈斯哈斯”地喘气。 眼角已经开始跳了,纪霭压住心里往外冒的烦躁,语气有些不耐:“你都已经七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总冒冒失失的?” 黎彦惹了骂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还有点儿愉悦:“在你面前我就是这样啊。” 纪霭鼻哼一声:“男人至死是少年是吧?” 这句话听着有“陷阱”,黎彦装傻不答,再舀了勺粥,这次吹了吹,才往嘴里送。 香粥浓郁黏稠,他连吃了几勺,声音含糊地夸赞:“好吃、好吃。” 纪霭见他精神不错,有些狐疑:“黎彦……” “嗯?” “你该不会是……故意掉进湖里的吧?” 黎彦差点儿一口粥喷出来,瞪圆了眼:“我是这种人吗?!” 纪霭抱臂“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是?以前我一不理你,你立刻装病,这种事情还发生的少吗?” 黎彦气笑:“那你明知道我装病,还不是每次都来看我?” 那些本该甜蜜美好的青春回忆,此时似刀似箭,无情地在当事人心脏上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两人不约而同的顿住,陷进各自意味不明的情绪中,一时没再说话了。 粥碗很快见底,黎彦意犹未尽:“我还想再来一碗。” 纪霭没同意:“别一口气吃那么多,先缓缓,等会儿消化一些再吃吧。” 她站起身:“我去把碗洗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黎彦点头。 纪霭洗完碗回来,远远看见老头儿一人坐在病床上。 他手里拿着茶杯,低着头,一直挺得很直的背佝偻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投在白墙上的影子很薄很淡,显得格外模糊。 她脑子里还一直盘旋着黎远没多久前说的那件事。 诊疗机,剩余寿命,还有五年零八个月,这些词语像针尖,一下下扎着她的心脏。 她并不完全信任那种“高科技”,但生老病死是必经的过程,不是五年零八个月,那可能是六年零八个月,也可能是叁年零八个月…… 她已经经历过许多亲人爱人离世,本来以为,接下来应该就是别人来参加她的葬礼。 039赶我走(三更) 纪霭走过去,还没走近,老头儿已经坐直身,表情一扫刚才的落寞低沉,对她笑了笑:“你回来了。” 纪霭把碗勺装回购物袋里,念了他一句:“我说过好几次了,让你别总去水库那里钓鱼。自己身体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这次还好那边人多,能把你救上来,下次呢?不会一直都这么好运的。” 黎彦尴尬笑笑:“我这次就是一时不小心……抱歉啊,今天没办法给你送鱼加菜了。”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侥幸心态……” 纪霭把凳子拉到床尾才坐下,刻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以后也别给我送鱼了,你要么留着自己吃,要么放生。” 黎彦不乐意,梗着脖子说:“我就要送。” 纪霭提高音量:“诶,你怎么回事啊?还没完了是吧?” 不提鱼的事还好,一提黎彦就要打破陈年老醋缸了:“谁让那几个老头儿成天给你送鱼?他们谁啊?凭什么给你送鱼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个明仔阿爷,整天色迷迷看着你,你这样都能忍?” 纪霭被他倒打一耙的无赖模样气笑:“黎彦你幼不幼稚?别人送鱼是非奸即盗,那你送鱼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太瘦了,给你补充营养。”黎彦睁眼说大瞎话。 “你别又给我耍嘴皮子,你跟那几个老头儿没啥两样。”纪霭瞪他,“实话告诉你,多的是寡佬想跟我处对象,真要排起队啊,你只能排队尾。” 黎彦当然知道,纪霭的身材外貌维持得极好,稍微打扮打扮,说她是四五十岁都能信。 所以当他得知春晖园里头有多少没老伴的老头儿对她虎视眈眈,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本来苍白的面色这时倒有了些血色,黎彦硬吞下“那群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这种酸话,低头咕哝一句:“明明我是第一个……” 在胸腔里来回乱窜的那些烦躁瞬间转变成酸楚,纪霭在鼻梁泛酸的同时已经别开脸,避开黎彦的视线,飞快揉了一下眼角。 “那些都是咸丰年的事了,就别再提了吧?” 她很想将自己的语气调整至冷酷无情,但最终还是做不到,听上去只有满满无奈,“黎彦你说吧,你到底想怎样?上次我已经拒绝过你,我说我没有想要什么再续前缘的念头,又不是十八廿二的年纪了——” “我知道,我知道。” 像是怕被对方厌恶,黎彦急忙打断她,“我们做不成情人夫妻,也算是老朋友、老同学一场,我从没奢望过你还能重新接受我。” 不知不觉,滑在腰间的薄被已经让他攥扯得变形。 他想,他的心脏应该也是这样。 他声音低至尘埃里:“纪霭,我只想,这次你别赶我走。” * 病患家属可以在医院柜台的终端机全程自助办理入院,和快餐店里点餐没什么两样。 像是病号服要什么尺寸、一日叁餐要多少钱的餐标、需不需要天花板投影……都能自行选择。 黎远感叹这比墨尔本的医院“人性化”太多了:“那边只有不同配方的营养液,哪像这边,早餐还分中式西式。” 邵遥在旁边点头:“而且这家医院的配餐性价比很高,没有偷工减料,我以前来这儿总赶着饭点过来的,有个酸甜炸蛋和卤水鸡腿特别好吃,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做了。” 黎远挑眉:“你以前常来?” “嗯,我爷爷从生病开始到后来离开,都住在这家医院。” “……抱歉。” 邵遥看他,摇摇头:“没事的,你不用道歉。” 黎远一手还在屏幕上操作,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下次去你家,你带我见见爷爷?” 嘴角一点点扬起来,邵遥笑得眼似月牙:“好呀。” 黎远相当“好学”:“是要上香的对吗?我不大清楚流程,你得提前教教我,陪我练习一下。” “嘿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入院流程到了选择看护部分。 有「仿生人看护」和「真人看护」两种选项,黎远几乎没有考虑,直接点下了「真人看护」。 邵遥瞄见:“啊,我以为你会选仿生人呢。” “爷爷他是守旧派的,甚至曾经一度很反感我妈往家里带仿生人的做法。” 说起那些往事,黎远声音会比平时稍沉一点儿,“国外医院目前基本只剩仿生人看护了,毕竟充电一小时,能工作一整天,收费还比真人便宜。爷爷上次手术住院的那段时间,他不乐意仿生人看护陪着,我们就从外面请了专业看护和理疗师。” “哦——” 邵遥想了想,像自言自语:“不知道未来我们这边会不会全变成仿生人看护了呢?如果会的话,那些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的看护们该怎么办呢?” 黎远沉默。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人类一直在往前走,却很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那些被抛下的人事物。 被人工农场逐渐取代的野外农田,被自动驾驶逐渐取代的司机,被机器人逐渐取代的大量人工岗位,被虚拟世界逐渐模糊的现实…… 也或许人类回头看了,但只会觉得这些是必经的过程,是必走的道路。 是必须献给科技的祭品。 而因为科技进步得益的只有一部分人,还有另一部分的人被时间的齿轮卡住手脚,碾得血肉模糊。 没人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交完押金,手续办好,黎远手机里的医院平台软件立刻跳出了爷爷的资料页面,他可以直接查阅刚才的急诊病历,也可以得知目前爷爷输的葡萄糖还剩40%。 系统提示目前住院留观的床位正在准备,黎远和邵遥没有立刻回急诊室,他们不想打扰到两位老人难得可以相处沟通的机会。 邵遥中饭确实没吃饱,领着黎远往餐厅走:“不知道他们聊得怎么样呢?” 黎远耸耸肩:“能不吵架就算不错了。” “不过你也挺厉害啊,能‘召唤’出我奶奶这个‘秘密武器’。还能让我奶奶煮一锅粥,这简直就是‘补血神器’吧!” “邵小遥,你最近在‘新世纪’里玩游戏玩得有点儿上头啊。” 邵遥哈哈大笑:“你没看黎爷爷刚才盼着吃粥的表情,和小娃娃差不多。” 黎远想了想,忍俊不禁。 确实挺像。 两人走出候诊大厅,闷热空气瞬间袭来,像塑料袋子把人紧紧裹住。 邵遥抬手挡了挡联结走廊侧上方的毒辣阳光:“刚才你和奶奶一起出现时我都惊呆了。所以你是怎么劝服我奶奶来医院的啊?还能让她煮粥又煲茶。” “煮粥和煲茶都是奶奶自己主动提出的,我再卖卖惨,奶奶就大发慈悲,说还是跟我来一趟吧。”黎远松开她的手,绕到邵遥另一侧,继续往前走,语气轻松不少,“毕竟是一场街坊嘛,邻里之间就要互帮互助。” 强光被黎远的身子挡去一些,邵遥稍微舒服了一点:“卖什么惨啊?卖你自己的惨,还是卖爷爷的惨?” 黎远如实说道:“爷爷的。我跟奶奶提起了那台诊疗机的事。” 邵遥揽住黎远的手臂,脸轻贴他的肩膀,汲取衣服和皮肤上残存的冷气,细声道:“我现在只希望那台诊疗机非常、非常、非常不准。” 黎远轻笑一声,唇贴着她的发顶吻了吻。 爱恨再浓烈,情仇再沉重,都抵不过生老病死。 只有健健康康地活着,才有资格去谈论那些外人无法得知的感情。 040鬼故事(四更) 已经过了午餐饭点,餐厅只供应简单的粥粉面,但人不少,一列点单机前都排了不短的队伍。 跟着队伍缓慢前进的时候,邵遥忽然“啊”地叫了一声。 黎远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因为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邵遥宛如醍醐灌顶,一时激动,直接冲黎远的手臂重重地拍出了“啪”一声脆响:“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春晖园的大秘密!” 真不能小瞧怪力少女的无情力,黎远牙根都酸了,还好面子的提起嘴角笑,装作一点儿都不疼:“你知道什么了?” 邵遥清了清喉咙,扯着黎远的袖子让他稍微弯腰。 黎远照做,邵遥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边说:“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你家那屋子被人当做‘鬼屋’吗?” 黎远点头:“对啊,那晚你说别破坏气氛,就没告诉我。” 不是多重要的事,黎远后来也没再问过。 邵遥一双眼亮晶晶:“听说很久很久之前——” 其实具体什么时候有“鬼屋”传言,邵遥一时也想不起来,毕竟像这种鬼故事,从小都听过不少。 今天传泳池女厕倒数第二格有手从马桶里伸出来,明天就传无人居住的老别墅里有夜半哭声。 黎远家就是后者。 说是有一年七月半,有人深夜经过别墅时听见里面有哭声传出,断断续续。 那人刚走近想再听清楚一点儿,但那哭声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老别墅太多年没人住,院子杂草丛生,墙壁攀满爬山虎,让月光一照,阴森得让人害怕。 一个人听见还能当错觉,但后来陆陆续续有其他人听到。 往流言里添几勺油加几勺醋,“鬼屋”就这么诞生了,还衍生出好几个新的版本,有人说这房子之前死过人,怨气大,有人说之前移民的那户人家肯定是不堪受其扰才搬了家,有人还说那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下面肯定藏着怨灵。 “后来我们每年夏天就拿你家当试胆大会的场地了,有一次最恐怖,大家被要求把手伸进去爬山虎里面,拿笔在墙上写上‘到此一游’,才算过关。” 邵遥讲得绘声绘色,餐厅的冷气仿佛都冷了几度,前面点完单的大婶离开时,还回头多看了小姑娘两眼。 “怪不得!装修之前施工队伍给我发来全屋影像,把爬山虎清理掉后,墙上一堆乱涂乱画。” 黎远哭笑不得,科技再怎么发展,似乎都阻止不了都市鬼故事的传播。 “Sorry,原谅我们年少无知。”邵遥双手合十道歉,“但我现在想了想,那时候大半夜的在别墅里哭的,会不会是你爷爷啊?” 听她这么一说,黎远皱起眉头。 老爷子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他还没出生,所以不清楚那些年老爷子的事,父亲也从未跟他提起。 但想想老爷子上次手术后在病房里偷摸抹泪,黎远现在倒是能相信,老爷子是能做出一个人跑到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伤春悲秋这种事的。 隔壁屋灯火温馨,这边厢则是孤零零一人,换做是他,他估计也得哭。 “老爷子藏着掖着一堆秘密呢,但他不乐意说,我们也没办法。” 黎远无奈叹了口气,“真的是‘老年叛逆期’。” 两人随意吃了点东西,黎远的手机响起,提醒他爷爷的输液即将结束。 回了急诊室,老爷子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老太太则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两人离得不远,但中间似乎隔着道冰墙。 黎远和邵遥互看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 刚好输完液,机器护士来拔针,同时通知他们可以进病房了。 床位紧张,老爷子住的是四人间,加上看护和家属,屋里已有六七人,十几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纪霭停在了病房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她对孙女说:“小遥,我在这里等你,你放下东西后就出来吧。” 邵遥一顿,点点头:“好。” 护工也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长相憨厚,身高不高,但力气挺大,一下就撑起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老爷子,态度热络殷勤。 黎彦刚才没睡着,情绪不大高,他的床位靠窗,拉起隔帘后完全看不见门外那人了。 他轻唤:“Frank,你多跑一趟,送小遥和她奶奶先回去吧。” 邵遥把环保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到床柜上:“不用不用,爷爷,让黎远在这里陪你,我和奶奶叫辆车回去就行了。” 黎彦不同意:“那怎么行,天这么热,一不小心就要中暑的。” 黎远正在跟护工交代注意事项,他让对方先等等,问邵遥:“我送你们回去吧?” “别了,你取车的时间我们都能回到家啦,叫车更方便。” 邵遥坚持黎远留下,黎远没辙,只好送她和奶奶到电梯前。 他微微颌首,跟纪霭再次道谢:“辛苦你了奶奶,大中午的麻烦你跑一趟,耽误你午休了。” 纪霭笑笑:“小事,晚点儿我再煲些陈皮茶,你如果没时间回春晖园的话,就让小遥给你送过来。” “那太麻烦你了。” “别这么客气,正好我要煮,就多煮一些。” 黎远不推拒了:“那先谢谢奶奶。” 邵遥撅着嘴,问黎远:“我可是跑腿小妹,你怎么没跟我讲多谢?” 在奶奶面前黎远不好太放肆,只能在她身后捏捏她的指尖:“好的,我今晚再定做一面‘热心街坊’锦旗给你。” 邵遥皱起鼻尖一脸嫌弃:“才不要!” 电梯快到了,黎远叮嘱邵遥:“上车了告诉我一声。” 邵遥:“知啦。” 黎远看向纪霭:“奶奶再见。” 纪霭:“嗯,再见……” 但电梯停下开门的时候,纪霭没有走进去,她站在原地,垂眸抿唇的神情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邵遥有些疑惑:“奶奶?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纪霭回了回神:“没,没落下。” 她抬头看黎远:“小远,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黎远和邵遥又对上眼,两人眼中都有许多不解。 他回答:“奶奶你别说拜托,尽管提。” 纪霭:“好,其实我就是想问问,现在找你订做那‘小房间’的话,需要多长时间啊?” 黎远一愣:“‘小房间’?ROOM吗?‘新世纪’里头的那种。” “对对,你们叫它M-ROOM。”纪霭笑得有些难为情,“讲出来你们小年轻别笑话,我还没进过‘新世纪’。我只玩过很多年以前的那种VR游戏,很容易晕,后来就没再尝试过了。” 邵遥插嘴:“奶奶你现在想玩‘新世纪’了吗?是的话我借我的头显给你用,有防眩晕模式!” “不,我现在这年纪,对虚拟世界没什么兴趣了,我就只想定做一个M-ROOM。” 纪霭接着问,“我之前听对面屋的雄仔讲,你的档期都排到好久之后了对吗?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有没有什么朋友同行也是能做这个的,你介绍给我可以吗?” 黎远忙道:“不不,我有时间的,奶奶你想做个什么类型的M-ROOM呢?” 纪霭略微低头,正午阳光穿过她耳畔晃荡的银白发丝,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平静。 两个年轻的都安静不讲话,把时间留给老太太去思索,去考虑,去斟酌。 片刻后,纪霭抬起头,语气笃定:“我想定做一场演唱会。” 041一起洗(五更) 黎彦在医院住了叁四天,直到检查报告前后左右都挑不出刺儿了,孙子才同意他出院。 纪霭只来过那一次。 那天在急诊室里,她说过的话一直紧黏在黎彦的脑子里。 每一个字,都是咬在鲸鱼身上的藤壶。 纪霭说,她不会赶他走,而且相信就算她赶,他也会死皮赖脸留下来,除非她搬走。 但她确实没有想要再走进一段暧昧或亲密关系的想法。 她和他是曾经赤裸相对的年轻恋人,是分道扬镳又重逢的老朋友,如今是见面时能点头问声好的邻居,这样子的牵绊,这辈子已经足够多了。 但这几天邵遥常往医院跑,每次捎带的不是陈皮茶就是撇油炖汤。 黎彦不管这些是不是纪霭交代孙女带来的,反正他一律都当作是。 自欺欺人他很擅长,也乐在其中。 至少目前的凉茶热汤和冷言冷语都是真实的,这样就足够了,比只能在梦中相见好上百倍。 这几十年来他过得像苦行僧一样,并不是为了做给谁看,他只是被回忆困住了。 那些后知后觉的遗憾和后悔,随着时间越来越汹涌澎湃,掀起的巨浪会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淹没他。 如若他大学时不去澳洲,会怎么样? 如若他那次回国,不疯狂到用光所有保险套,会怎么样? 如若他在那个十字路口,不顾一切追上纪霭,会怎么样? 如若纪霭在两枚戒指盒中,选择了他的,会怎么样? 如若那个小孩能顺利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会怎么样? 那么多那么多的“如若”,到头来都是沉进湖底的石块,是被鱼叼走饵料的空钩。 是缺了许多块的破镜,是被泥土掩埋的夏蝉。 是那条与他有缘无分的小生命。 …… “爷爷,东西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孙子的声音让黎彦回神,目光从窗外茂密树冠收回,他拄着拐杖转身:“走吧。” 男看护阿勇十分负责,帮爷孙提行李,一直送他们到楼下:“那黎先生,之后如果您需要住家看护了就提前联系我,要是我没空档,也会帮您安排这边好评率最高的看护。” ——像是惧怕被机器人们抢走工作,阿勇这两天没少讲仿生人看护的缺点弊端。 例如仿生人待机时间虽然长,但一旦进入低电量模式就需要一直在充电桩处充电,要是雇主正好在这个时候出了丁点儿意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都说“人心肉做”,那机器人可没有“心”,就靠那么一片电子芯片运作,说到底跟手机电脑一样,给一个指令就做一件事,无法培养感情连接,哪有真人看护来得体贴用心? 可能觉得黎老爷子早晚得在家里请看护,阿勇给黎远递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送老爷子上车时不忘又提醒了一次。 老爷子眯眯眼笑着应“好”,回头一上车立刻跟叁岁小孩似的变了脸,等孙子把车开离住院大楼,他才愤愤不平说:“这看护看着老实,实际上做的事有够下叁滥。” 黎远很久没听到爷爷吐槽了,有些意外:“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事?” “不是对我。我刚住院的那天,对面床的老朱不是请了个仿生人看护吗?被阿勇和另外两个护工联手欺负了。” 黎彦亲眼看见,那叁个男看护总有意无意地挡住仿生人看护的动线,伸脚绊倒“他”,甚至还对“他”吐口水。 “他还敢说仿生人无‘心’,呵呵,再怎么无心,也比他们八百个心眼子好。” 这种事黎远早年看见太多了。 仿生人尚未上市普及、还只是雏形的时候,已经有激进反对者找到他家住址,往他家院子里丢屎尿和喷油漆,说他的母亲是仿生人的走狗。 “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替仿生人说话。”黎远轻提嘴角,“那之后如果要给你请看护,是要请仿生人,还是请真人啊?” 黎老爷子白他一眼:“别趁机给我下套,我不找看护。” 要是以往,黎远肯定会跟他唇枪舌剑几个来回,但今天他没有。 他只是低声说:“爷爷,我会担心你。” * 老爷子妥协了,看护是没请,但他同意戴生命监测手环。 这玩意儿除了能时刻留意佩戴者的生命体征,还有“平安钟”的功能,一旦佩戴者数据异常,它会直接通知家属和主治医生,危急时还能帮叫救护车或救援机。 黎远稍微安心了一些。 一晃眼就到六月下旬,再晚一些大学就要放暑假了,黎远和邵遥按计划准备去趟港城,提前参观参观邵遥的心水大学。 当然,顺便玩个几天。 列车直达西九龙,两人出站后走去的士站,一出候车大厅,邵遥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打得眼前一白。 等车的人不少,排成蛇形队伍,天气太热了,就算遮阳蓬下方有冷雾不停喷出,邵遥仍出了一身汗。 她捻起领口扇了扇:“都湿了……” 黎远眉尾一跳,倾身凑近她耳边:“说什么呢,大庭广众。” 邵遥瞥他:“是真的湿了嘛。” 女孩声音软又娇,像往他嘴里喂了颗糖,黎远抬手,手背蹭过她沁出汗珠的鼻头,声音微哑:“坚持一下,等会儿到酒店了先洗个澡。” “哦——” 老牌星级酒店用的还是人工前台,工作人员笑脸迎人,跟面前的年轻男子确认入住信息:“黎生,您订的是海景套房,一张大床,无烟,含早,麻烦您确认信息,没问题的话您在平板上签名就行了。” 黎远故意逗邵遥,凑在她耳边细声问:“你有没有问题啊?一张大床哦。” 邵遥给他一肘子,挑眉瞪他:“要不然再订一间房?” 黎远提笔飞快签下名:“哼,想都别想。” 工作人员把电子钥匙隔空投送到两位客人的手机里,并提供温馨提醒一则:天文台刚刚发布消息,下午叁点后或有雷雨天气。 上电梯时邵遥嘟嘟囔囔:“太阳这么猛,两小时后怎么有可能下雨?” 镜子里的女孩将鸭舌帽反戴,露出一双星眸,半翘睫毛的每次扇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嘟囔的时候水唇会微翘,小鸭仔似的,黎远盯着那小小唇珠看,难免心猿意马,连回答都忘了。 邵遥捏他指节:“喂,你发什么呆呀?” 黎远回神,答非所问:“没事,下雨的话我们就呆在房间里好了,反正明天才去看学校。” 邵遥好笑地看他:“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耶。” 黎远微怔:“那你问了什么?”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但邵遥还是踮脚去咬他耳朵,慢悠悠地用气音说:“我是问你,等一下要不要一起洗澡啊……” 潮热湿气从脚底往上窜,黎远整只耳朵都烫了,某个不争气的家伙甚至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他十分肯定,邵遥刚才问的一定不是这个问题。 但既然她提起了,他便骑驴下坡。 “哦,那就是我刚才没听清。” 他轻侧过脸就能吻上她温软的唇,“好啊,一起洗。” 这种小情侣间带点儿颜色的玩笑话,他们这段时间没少讲,邵遥属于撩完就跑的类型,就像此刻,黎远微眯起眼眸的表情看上去实在很危险,她立刻怂得打哈哈:“哎、哎,我讲笑的——” 电梯门一开,她就飞奔出去,仿佛跑得慢一点儿,黎远就要在电梯里把她“就地正法”了。 可她又能逃去哪呢? 千四呎的套房在寸土寸金的港岛绝对算得上奢侈,宽大通透的落地玻璃将碧海蓝天镶成画,但邵遥没机会欣赏维港美景,也没机会看看酒店入住礼送了什么好吃的,房门一关上,她就被黎远抵在墙上。 灰影笼下来,热吻落下来,就像提前来临的乌云暴雨,蓄不住的情欲倾盆而下。 邵遥瞬间失去逃跑的能力,她放任他肆意闯入,并探舌与他共同搅乱这一池春水。 她喜欢黎远。 她喜欢和黎远牵手,喜欢和黎远接吻,喜欢和黎远拥抱,喜欢和黎远一起探索那些体内未知的愉悦,喜欢看到黎远只在她面前失去控制的模样。 黎远这个吻有些急了,像沙漠中渴了许久的行人,需要从绿洲汲取甜蜜水分。 他一手各箍住她的一只细腕子压在两侧,手心都热出汗了。 体液似乎能够浸透薄薄皮肤,沁入她的体内。 黎远只是这么胡乱一想,都觉得色情得不像话。 湿热体液和沁入体内,很容易让人联想翩翩。 会想到,用另一种同样黏湿的体液,浇灌少女日渐成熟的身体。 邵遥被他吻狠了,唇齿之间溢出娇软呻吟,一声接一声,像猫爪摁在黎远的鼠蹊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 下身狠狠一跳,他不禁皱眉,放过她快喘不过气的唇,移到她白皙脖侧烙下吻痕。 科技再如何发达,但在求偶这件事情上,从古至今都一样。 雄性总迫不及待地想在自己认准了的雌性身上,染上自己的气味。 嘴巴得到自由,邵遥的呻吟声更完整了:“唔,好痒、好痒——嗯啊——” 眼睛起雾,双腿打颤,身体的反应如今她自己很清楚,春水轻车熟路地往外渗。 那一处又酸又麻,一下下翕动,却只能吞吐到空气,难受得好想合拢双腿。 黎远察觉她的意图,微曲膝盖抵进她的双腿中间。 嘴唇稍微离开被他含吮得微红的脖肉,他说:“不要夹腿。” 喑哑的嗓音听起来有种致命的性感,还带着些命令的味道。 少女仰长了百合般的脖子,好似主动将自己献祭给恶魔的羔羊。 她无助又恼羞,得不到满足,膝盖只好在黎远粗粝的牛仔裤上来回蹭磨:“可是、可是那里很难受!” “忍一忍,等一下我给你舔。” 黎远低头,继续吻过雪中红梅,囫囵道,“你这么敏感,以后在外面都不能亲你了……今天连奶尖都还没碰到,就已经湿透了,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屈腿,贴着邵遥的牛仔短裤,轻碾里头的小贝肉。 邵遥很想说他别五十步笑百步,他还不是只接了一个吻,那里就硬得出水? 但言语的威力太强大,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黎远之前帮她舔穴的画面。 小腹蓦地一颤,小穴随之一紧,接着是无法控制的颤动。 她竟然就这样悄悄地小到了一回。 她羞得不行,鼻尖埋在黎远耳侧的发丝中,鼻翼一抽一抽。 再开口时声音都湿了:“……就只有舔吗?它都湿透了,舔可能不够……” 黎远听出女孩声音不对劲,黏糊得跟麦芽糖似的。 他直起身垂眸往下看。 这一看,热气又直冲脑门。 他的牛仔裤上有一滩洇开的水迹。 小小的,但很明显。 再看邵遥,微颤的大腿肉上泛着水光。 黎远深呼吸一个来回,可压不住小腹烧起来的火苗。 他托住邵遥的臀,抱小孩那样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向浴室。 还不忘再在她脖侧咬了一口,闷声道:“邵小遥,你就招惹我吧,等会儿别哭。” 042第一次 虽然邵遥嘴巴里说只有舔是不够的,但看着埋头在她双腿之间的黎远,她还是很受用的。 浴室灯火明亮,邵遥一低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黎远的舌尖从她的穴里搅出了多少的水儿。 舔弄得飞快时,花液会越来越丰沛,他的舌尖挂不住了,就往下洇,或往里淌。 往下洇的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往里淌的则让他爽快咽入喉。 每次他的喉结上下一滚,再挑起眼尾瞧她,邵遥就会哆哆嗦嗦地颤起小腹。 洗手台微凉,黎远刚才给她铺了浴巾才让她坐上去,但才一会儿工夫,股缝下方的浴巾已经被浸湿了一层。 “我、我……黎远,我又要……唔——” 两片被舔开的肉唇再次不受控地翕张,邵遥被快感冲刷得词不达意,声音都是碎的。 黎远也不跑,软舌一直顶在穴口,浅浅插着那一松一紧的嫩肉。 直到邵遥的反应稍微平缓下来,他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像是在抱怨:“舌头都要被你夹麻了。” 邵遥小口喘气,连甩眼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刚被冷气吹干的领口又有了湿意。 这不过是黎远第二次舔她小穴,上一次他还摸不太着门路,只像亲吻一朵芍药那般小心翼翼。 但今天不同。 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方法,他的舌尖还是软的,插进穴内时却带了些狠,有规律地唤醒每层花瓣,一层层舔开,用口津催熟最后紧闭的那颗花苞。 有那么一刻,邵遥都觉得他快要舔开那好紧好紧的小口了。 黎远站起身,一手撑台面,倾身和她接吻。 牛仔裤像五指山似的紧压着他那根物什,他鼠蹊处疼得厉害,一手解开裤扣,把裤子往下胡乱扯低一些,再重新压上去。 内裤布料不像粗糙牛仔布,弹性柔软,松了束缚的肉茎轻轻松松就顶出明显形状。 隔着薄薄一片布,粗长性器贴着她软绵绵的阴阜。 蹭着磨着,有的时候龟头挤开再次拢成一缝的屄口,像蒙眼都能闻到味儿的小兽,很快找到了位置,作势就想往里面挤。 水迹洇开,浅灰色的料子深了一个色号。 邵遥意乱情迷,乖乖和他舌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体后仰,惊呼道:“啊,你刚刚舔过我那里——” 黎远勾唇笑:“哪里啊?” 他想引她说些荤话。 邵遥没上他的当,皱起鼻尖,凑近他嘴角闻了闻,嘀咕一句:“好像没什么味道啊?” 小腹狠狠颤了一下,黎远心想完蛋。 她没有一个字是带颜色的,可组合起来,杀伤力却比那些直白荤话强上百倍。 汹涌而起的爱欲烧得他眼角泛红,将里面一汪清泉似的眼眸都要煨熟。 他伸手往下,拨开花瓣,两指一勾,沾满湿滑。 拉出来的时候还能牵出极细的银丝,在空气中断裂。 黎远含住两指,舔去她的爱液,幽声道:“是没什么味道,只有甜。” 说完,他又去吻她,把她的味道喂进她嘴里。 末了还要问她“甜不甜”。 邵遥趁着呼吸空隙小声骂他“变态哥哥”。 黏糊了小半个小时,说要洗澡的两人终于进了淋浴间。 热水浇淋而下,水雾攀上玻璃,接着被水珠洇开道道痕迹。 年轻情侣的裸裎相对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都像第一次。 邵遥趴在玻璃上,嘴边白烟成团,背后贴着一副炙热胸膛。 小小乳儿被黎远握在手中,明明没多大,可被他爱抚揉弄得鼓胀。 奶珠嫣红,奶肉软滑,竟有大了小半个罩杯的错觉。 似是能知她所想,黎远摊开手掌,一手各包住一团奶子,作坏地用力一抓。 邵遥像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崽,“啊”的叫了一声! “好像大了,是不是?” 黎远沉声坏笑,“邵小遥你二次发育了哦?” 邵遥气得挺臀去撞他腰胯:“很痛!” 黎远吻她的肩膀:“我帮你揉揉。” 动作变得温柔,五指轻陷进乳肉内,那两颗挺立奶尖会刚好从他的指缝露出来。 每一次抓揉,奶尖都会被略糙的指节刮过。 邵遥一旦动了情,浑身都敏感,更别提被这么情色地揉奶子。 闷钝痛感被温水抚慰过,融化成酥麻快感淌到四肢百骸。 刚泄过不久的穴儿又可怜兮兮地收缩颤动起来,邵遥偷偷伸手往后,摸到一直顶在她臀缝那根温烫肉茎,握住,顺势揉了两下。 黎远粗喘,肌肉绷紧,贴着邵遥耳廓说:“小遥,夹一夹它。” 现在可以夹腿了。 邵遥不大熟练地牵起他,沿着臀缝往下,试图用那最软的地方去吃他最硬的地方。 还要哑声问:“你不、不进来吗?” 她没有任何技巧,没刻意研究媚眼需要怎么抛、嗓子需要怎么掐,态度好似去年夏天第一次邀请他一起去泳池那样真诚友好。 可黎远心跳得飞快,这样的青涩直白最诱人。 只是被泥泞嫩肉碰了一下而已,龟首已经再涨了一分。 黎远咬牙,忍住直接往湿穴里挤的强烈欲望,空出一手,往下扶住自己乱跳的性器。 ——洗澡前他服了避孕药,得叁十分钟才能达到百分百避孕的最佳效果,现在闹钟提醒还没响,他得再等等。 “时间还没到,待会儿再弄你……” 黎远低声咕哝,龟头顺着花穴外缘往下滑,沾了不少水儿,最后就着湿滑,“咕唧”挺进少女微拢的两腿之间。 邵遥轻轻呜咽了一声,顺他意,并拢双腿,用大腿软肉去夹他。 黎远被裹得好舒服,闷哼了一声,开始挺腰送胯。 少女的春水是最好的润滑液,只是磨了几个来回,肉茎已经裹满了晶莹汁液。 速度越来越快,力度也越来越大,绷紧的下腹不停撞在臀肉上,水珠被拍打得四处逃窜,分不清哪些是浴室温水,哪些是情动淫液。 水声再大,也掩盖不住逐渐急促的娇啼、越来越重的喘息,还有清脆的皮肉撞击声。 邵遥听着自己的呻吟声在玻璃间里来回弹跳,感到有些陌生,同时又觉得奇妙。 她能感受到身体的转变,像蝉褪去一个又一个的壳,只为了最后破土而出,在夏天中鸣唱。 因为来回摩擦,两人相触的部位越来越烫。 那根肉棒粗长,龟首的形状又格外明显,每次撞上来,龟棱都会刮过她的蒂珠。 无法言明的快感一点点积蓄起来,软腰像融化了的黄油慢慢陷下去,自动跟着黎远抽送的规律晃起来。 黎远已经快到极限,低头就见那颗桃臀被他撞得通红。 皮薄肉嫩的桃儿,蜜汁不停从裂开的口子渗出来。 他眉心紧锁,喘道:“小遥,我快要……射在你背上好不好?” 邵遥垂眸往下看。 一颗鼓胀饱满的赤红不停从在白膏腿肉中刺出来,颜色对比鲜明得叫人脸红心跳。 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抓,一手包裹住湿漉漉的龟首。 还捏了一下。 黎远脑子过了电似的,一个骤颤,闷哼了一声,射了出来。 白精浓多,挂满邵遥一手,还有兜不住的,“啪嗒”跌到地上。 双眸雾气尚存,邵遥缓缓举起手,在黎远面前摊开。 长指之间,白丝相连。 邵遥语气像是不满:“又要再洗一次了。” 定时的闹钟响起时,两人已经回到房间。 天气预报还挺准,刚才湛蓝无云的天空,此时阴了下来,堆满层层乌云,半个房间笼在阴影中。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亲吻再多次都不嫌多。 吻痕不仅出现在邵遥乳上,也出现在黎远胸口。 他们探索彼此的身体,发掘连自己过去十几二十年都不知道的变化。 他兴奋的时候,粉色乳头的颜色会变得更深,从胸口到脖子都会泛红;她股缝往上的尾椎骨头好怕痒,指尖像羽毛般拨过就会接连发颤,比奶尖还要敏感…… 黎远头发还未擦干,只随意往后拨,一双眼眸狭长锋利,欲色未退,就像窗外变了色的天。 他已经又硬了,而他身下的少女也再次动情。 避孕药已经起效了,但他还在耐心开拓,两指在她紧致洞口浅浅插着。 咕唧咕唧,水实在不少。 黎远声音早就沙哑:“小遥……” 邵遥一头短发湿漉漉地散在床单上,她胡乱扯了被角在口中咬着,双眸水光潋滟,没等他问完,就频频点头:“可以,我可以了……呜……” 最传统的面对面姿势,可以将女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收进眼中。 小贝壳已经被撬开小缝,现出里面最嫩的那块肉儿,利刃一点点挤进去,试图找出珍贵的那颗珍珠。 不过很快黎远就感受到阻碍。 邵遥也蹙起眉心,表情难受:“好胀……好胀……” 黎远没比她好受多少,肉冠被媚肉绞缠着吮吻,手臂肌肉鼓起,手背青筋跳动。 “乖,很快就不难受了。” 黎远软着声音哄她,但狠了狠心,往外退出一点儿,再深吸一口气,稍微用点力撞了进去。 他顶开了最后那朵花苞,并一鼓作气杀到深处。 许是刚才泄了好几次,爱液丰沛,润滑足够,邵遥并没有感到疼痛,单纯觉得好胀好满。 身体里飞舞的那群蝴蝶如今惊慌失措,下方的出口被堵住,它们只好不停往上飞,化成了泪珠和呻吟:“黎远……阿远……” “在,在。” 黎远停住没动,让彼此逐渐熟悉严丝合缝的感觉,关心问道,“是不是痛?哪里觉得不舒服?” 邵遥摇摇头:“没有痛……就是、就是……” “嗯?” “就是好饱……” 邵遥一边说,一边在小腹上摸了摸。 少女的嗓音软得像块海绵,挤一挤都能滴水。 胸膛里让暖意一点点填满,黎远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花,低声笑道:“果然是好会吃的大食妹,全部让你吃下去了。”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043你负责 邵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已是大雨滂沱。 她四肢酸软无力,但皮肤清爽舒畅,像发了一场高烧,高温将骨头血液煨熟,体内的杂质跟随着汗水一同排出。 天色全黑,华灯初上,纱帘半拢,房间昏暗。 有淡淡的萤蓝色从眼角渗进来,邵遥缓缓撩起眼帘往上看,身旁的黎远正倚着床板坐。 胸膛赤裸,白被堆在腰间,头上戴着那支便携头显眼镜。 刚才在她身上四处点火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在半空中时而划拉、时而点触、时而抓握。 邵遥知道他在帮奶奶做M-ROOM。 奶奶想做的是五十几年前一位天王级男歌手的演唱会。 具体的用意奶奶没讲,她提供了一张演唱会门票和两三张照片。 照片是当时奶奶和一起去看演唱会的老朋友们的合照,邵遥能认出有南风奶奶和陆鲸爷爷。 门票微皱,上面的字迹褪花了一部分,但还是能看清基本的信息,黎远前些天翻查了不少资料,找到当年演唱会的官方视频,这两天已经开始搭建“舞台”雏形了。 ——奶奶本来说要按委托顺序排单,黎远不依,说他有空出来的档期,可以帮奶奶加急做。 费用他也不愿意收的,但奶奶说如果黎远不收她就要去找别的“筑梦师”,黎远才勉为其难地报了个价格。 自然和他平日报价没得比,金额顶多只够买一个空白ROOM。 担心被奶奶怀疑报价太低,黎远还编了个“正好是第一百名顾客有福利价”的大话。 见黎远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中,邵遥起了坏心。 在被子里的手悄咪咪地探过去,很快摸到了结实大腿。 下一秒黎远明显一颤,肌肉紧绷,邵遥急忙停住动作,閤眼假寐,控制呼吸,扮成是“睡着睡着不小心触碰到”的假象。 慢慢的,待感觉到黎远放松了些许,她才继续往前试探。 很快触到绵软布料,原来黎远已经穿上内裤了。 鼓囊一团,隔着棉布都散着明显比其他部位烫一些的温度。 指下手感软糯,明明像只乖巧安眠的兔子,邵遥好难想象,它是怎么摇身一变为凶恶小兽的? 第一次的体验是超乎想象的愉悦,从略有不适到快感迸发只不到一分钟,她尝到了有别于前戏的滋味。 黎远没有花哨的技巧,虽是最传统的姿势,但可以一直面对面看着对方。 一开始是温柔的,黎远的眼里蓄满一汪蓝色的缱绻。 他的每一次挺送抽出都很慢,邵遥能清楚感受到他是如何在她体内进退。 她甚至能听到,从两人交合处传出细小水声。 渍渍,渍渍,淫靡得不像话。 黎远还有心情调戏她,嘴角懒懒提起,说下面的小嘴好贪吃啊,一直追着肉棒咬,好像怎么都喂不饱。 从冠首到茎根,每一寸都被她含得湿哒哒。 而随着逐渐加速,黎远的眸色越来越深,胸廓的起伏越来越快,长直睫毛在他下眼睑投落浅浅阴影,半掩住锋锐的目光。 邵遥开始无法自主思考,从口中蹦出来的声音像被小锤敲坏的水果硬糖,细碎且甜。 怎么形容呢? 就像身体里有个开关,她略有听闻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身在何方。 黎远一来,就轻轻松松把它打开了。 每一次冲撞都让她的身体滋啦滋啦地过电,泪水和爱液是春夜里藏不住的月光,溃堤似的往外泄。 她坦然面对身体的快感,没有羞耻,没有压抑。 仿佛是一次又一次从高空一跃而下,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酣畅淋漓的爽快。 高潮来得自然而然,和窗外的雨一样。 她躺在床上,像那天在M-ROOM里沉进池底。 而停了动作撑在她上方的黎远,也像那天一样,俯身揽住了她。 他还没射,邵遥稍微平缓了呼吸后,主动问他要不要试着别的姿势。 黎远摇头,捧住她双腿再次抽送起来。 他哑着声音说,如果换姿势的话得先出来,而他一秒钟都不想离开她。 …… 邵遥刚醒,思绪本来就有些跳脱,想东想西,没留意到那头小兽早已苏醒,在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中,露出尖牙利齿的真实面貌。 黎远忍了一会儿。 原本想着被她摸就摸吧,她喜欢就好,反正他也挺舒服的。 可他身下那位兄弟有些食髓知味,才被弄了两下,就蠢蠢欲动起来。 他无声无息地把眼镜丢到枕头旁,另一手似白鲨,猛扎进被子里,一口叼住那条还在作坏的小鱼。 “啊!” 邵遥这下清醒了,本能想逃,手却被黎远紧紧摁着,压在那不知什么时候硬起来的鼓囊上,动弹不得。 她恶人先告状:“你干嘛啊?吵醒我了!” 黎远人也潜进被子里,没松开她的手,还要架一条腿在她的腿上。 像小娃娃揽着钟意的毛公仔那样,把她锢在身前。 他侧躺着,在一室昏暗中也能飞快寻到她的眼。 “哦?你边睡边摸我,还要耍赖?是做了什么梦啊?一直摸一直摸,摸硬了是不是你负责啊?” 黎远凑过去吻她的鼻尖,低低笑着,声音醇厚似酒,“我不管,邵小遥,你得负责。” 邵遥装傻扮懵:“负责什么啊?” 一说完,手又被压得更紧了。 黎远睨她:“你说呢?” 手里那物什几秒一变,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半硬。 邵遥忍不住捏了捏,好家伙,直接贴着她手心跳了一下。 瞧见女友一双黑眸睁得圆又大,十足十生理课上准备举手向老师提问的好奇少女模样,黎远没辙叹气,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先是松开她的手,再把她揽得更紧,他闷声道:“不摸了不摸了。” 再弄下去又得烧起火。 “但我可以负责的啊。”邵遥仰头轻咬他下巴,“这次我睡了多久?过去六个小时了没有?” 黎远服用的那款避孕药号称能持续二十四小时有效,但实验证明,只有前六个钟头能达到百分之百的效果,之后成功率会随着时间逐渐降低。 但就算已经过了“黄金时间”,邵遥知道黎远还有另一手准备。 黎远半阖着眼用意志力“消火”,含糊道:“不做,刚帮你擦干净的时候,你那里有点肿。” 这妹妹真是会享受,自己舒服了就半睡过去,留他一人箭在弦上。 差那最后一点是用手弄出来的,白浊沾满她平坦小腹。 他没忍住,把黏稠精液推抹到她胸乳上。 自私的,强行的,让她沾满他的气味。 044叮叮车(二更) 两人收拾完出门已经七点多了。 雨还在下,黎远本来怕邵遥肚饿,想在酒店餐厅里吃中餐,但邵遥说雨势小了许多,想照原定计划,去深水埗一家餐厅打边炉。 消耗那么多体力,当然要吃顿好的补补才行。 入夜的港城与白天截然不同,白天的空气里总带着些颗粒,车来人往,嘈杂不停,感官受碍,连呼吸都觉得鼻子快烧起来。 现在经过一场大雨,空气被洗得干净,虽然路上仍是车水马龙,但体感清爽许多。 雨丝如针绵延不绝,霓虹似霞五彩斑斓。 地上水洼映着另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轻易被踩碎,也很快再重建。 港城弹丸之地,高楼大厦林立,人口密度极高,地下和地面的交通容量早就饱和超载,只能不停往空中发展。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有一辆辆的悬浮双层巴士来回穿梭,从高空俯瞰,如条条晶莹剔透的玻璃鱼,荧光红的鱼骨,在黑藻和礁石中灵活自由地钻来游去。 出了酒店拐个弯,弥顿道上就有一个空中巴士站。 站台约莫六七层楼高,正好是下班时间,在海对面上班的不少人搭轮渡过来,再在这边转车回家。 人多,但站台上蛮安静的。 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顾着看自己的智能设备,幻变光彩给他们戴上千篇一律的面具,眼神或痴迷或空洞,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邵遥环视一圈,只有她和黎远两人没有拿手机或其他智能设备出来,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黎远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还是有些觉得不自在,他收紧扶在邵遥腰上的手,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 他低声调侃:“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什么?有靓仔啊?” 闻言,邵遥慢悠悠地回头,在看到男友一张帅脸时蓦地倒抽一口气,语气好惊讶:“哇,这里有个无敌大靓仔啊!” 黎远噗嗤一笑,低下头鼻尖蹭过她的。 他笑得眉眼弯弯,学着她的口吻:“哇,这里怎么会有个口甜舌滑的靓妹?” “叮叮!叮叮!” 清脆响铃声打断小情侣的腻歪,邵遥循声望过去,一辆悬浮叮叮车驶进站。 ——空中交通是这几年才进入成熟期的技术,除了港城,世界上许多地少但人多、地面交通每天都瘫痪的城市,也纷纷增设了空中公共交通,不拥堵,没红绿灯,大大缓解了城市交通的困难。 正式运营使用是去年的事,港城道路狭窄,小街小巷密密麻麻,车厢过长的列车在空中行不通,反而是这种已有一百六十年历史的叮叮车,行驶起来更加自如。 也成了独特的城市名片,除了居民们日常使用,观光客们也相当喜欢这种悬浮半空的交通方式。 偌大的数字挂在车头,邵遥确认了是他们要上的那辆车。 从海傍到深水埗不过三四个站,两人没上二层,就在后门处窗户旁站着。 乘客陆续上车,车厢渐渐站满,人一多起来,黎远又觉得浑身不大舒服,而且车厢高度一般,他得稍微低下头,以免撞上。 他一手扶杆一手撑墙,挡在邵遥面前,给她圈出一块儿地。 邵遥瞧见黎远微微拧起的眉心,有些不好意思,倾身凑近他说:“我不知道会这么多人,待会儿回程我们打车吧?” 黎远轻摇头:“没事,吃完饭了再陪你去游车河。” 他的小女友这趟出门前认真做了功课,列出一张小清单,悬浮巴士游车河,生猛海鲜打边炉,还有热恋情侣都无法免俗的“三件套”:主题乐园、摩天巨轮、山顶夜景都在清单上。 黎远记下来了,准备帮她把一项项都剔上钩。 他之前来过几次港城,多是有事在身或中途转机,很少专门抽出时间走走逛逛。 那些游客常去的景点从未进过他的计划清单内,但这次不同,只因身边多了一个她,他便觉得这些景点都显得格外有趣。 不是需要用音乐、视频、游戏,或繁杂无趣的资讯来填满每一秒钟才叫“充实”。 牵着手在雨中漫步,在人潮中紧依彼此,配合对方走路的速度,感受手心传来的温度,衣物来回摩擦的声响,颇为小孩子气的拌嘴,都像细沙,一点点填满黎远的胸膛。 连平时容易让他感到厌烦的那些巨物影像,和牛皮癣般的广告灯牌,他这会儿都觉得没那么难看了。 长街漫漫,灯火灿灿,巴士从五彩斑斓里穿过,女孩脸庞流光溢彩,眼仁儿明耀动人。 黎远悦目又赏心,也不管左右和后方都有旁人,低下头就在邵遥耳边道:“小遥,我好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心跳都快漏一拍,邵遥慌忙抬手去捂黎远的嘴,呲着牙说:“注意场合啊,好多人!” 她和黎远的在一起是自然而然,虽然心意相通,但很少像现在这样,直白坦荡地将心声说出来。 还是在这么拥挤的车厢中。 哦,在房间里另当别论,黎远很经常问她“这样弄喜不喜欢”“这个力度喜不喜欢”…… 黎远还在沉声笑,嘴唇贴着她的手心一开一合,直截了当地问:“你呢?你喜欢我吗?” “你在说什么废话啊……” 手心肉被湿热气息挠得发痒,邵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余光瞥向周围,确认没人留意他俩,她才仰头,飞快吻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接着用气音将少女心事一字一字说给他听:“很、喜、欢、你!” 女孩嘴型夸张,眉毛跟着飞扬起来,像雀鸟展翅。 没有声音,但黎远却听得格外清楚。 他轻吻还捂在他唇上的温热手心,低声道:“知道啦。” 黎远未曾试过这样,左心房的袋子要么不打开,要么打开了就装得满满当当。 装得全是一个人的名字。 邵遥,邵遥,邵遥,每一颗都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搁在嘴里细细咀嚼,怎么都尝不腻。 不知是因为巴士冷气不够,还是因为大庭广众下告白,邵遥的耳垂红了一些。 黎远看在眼里,喉咙微痒。 最终不想让别人盯着他们看,他压下想直接亲吻她粉唇的念头。 隔着手掌算什么接吻? 当然要实实在在、唇碰着唇、舌勾着舌,尝到彼此口中的味道,那才能行。 045打边炉(三更) 老牌海鲜火锅店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但客人多是上了年纪的阿伯阿婶,或是白发苍苍柱拐杖的老人家,也有一家大小好热闹。 老式鱼缸摞成墙,有客人为了争最后一条野生东星斑,吵得几乎快打起来。 好在店里咨客和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嘻哈几句就调解好了。 没有东星斑,那就要老虎斑或龙趸嘛。 之前几年因为“发烧”的关系,深海野生鱼类少了大半,别说石斑鱼,连海鲈鲳鱼之类的海鱼都很难打捞到。 现在不同了,野生渔获明显增多,老饕们终于可以一饱口福。 两个小年轻左看看右看看,面对整墙的琳琅满目无从下手,索性直接点了个五人份合家欢套餐。 虽然下午有一定的运动量,但黎远不仅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像猛灌了几包营养液,浑身有劲,精神振奋。 肚子饿的不只是邵遥,他也饿得可以狂干三四碗米饭。 店老板一开始以为他们还有别的亲友未到,问他们用不用先叫起,晚点儿人齐再上菜。 邵遥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 店老板惊讶:“套餐的分量不少哦,你们吃得完吗?” 邵遥点头如捣蒜。 黎远在旁边笑着附和:“她好能吃的,一人顶十人分量。” 本来挺平常的一句戏谑调侃,如今邵遥听进耳中却有了别样的意思。 她猛抓了一把黎远的腰侧,看似恶狠狠地警告他:“别再叫我大食妹了啦!” 黎远打了个激灵,很快牵住腰上的那只手,牢握在手中。 他同样发出警告,只不过语气轻飘飘的:“别挠我腰。” 邵遥眼底有狡黠喜色:“怕痒啊?” 黎远当然不承认:“没啊,你才怕痒。” 店老板性格豪爽,闻言哈哈大笑几声:“怕痒好啊,妹妹,阿叔跟你讲,男人怕痒就是怕老婆,以后他肯定都听你的话。” 邵遥本来还想用另一只手去挠黎远,让店老板这么一讲,立刻收回了手。 耳朵又烫起来了。 黎远笑得眉毛都要飞起来,入座后在等汤水煮沸时他还对邵遥说:“原来如此,那我大方承认我怕痒咯。” 邵遥把烫好的碗筷递给他,翻了个白眼:“这位先生,你好歹是MIT出身,请不要轻易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言,OK?” 海鲜易熟,但十分讲究火候,少一秒不熟,多一秒变老。 黎远从小吃西餐多,于是邵遥主动担起烫海鲜的重任,拿起筛勺的样子比做高考卷子时还认真。 帝皇蟹先入锅,好让汤水更鲜。 片好的鱼肉透如蝉翼,在奶白高汤中涮了几个来回,逐渐变色。 邵遥的动作干净利落,最后筛勺还在锅沿重敲了两下,沥干水分再倒进黎远碗里。 声音还很豪气:“快吃!蘸豉油啊。” 鱼肉烫得刚好,软嫩且弹滑,又不失食材本身的清甜味道。 黎远毫不吝啬地夸奖她年纪轻轻但十足一个老饕,邵遥夹起冰盘上的鲍鱼片,语气里藏着小骄傲:“这些都是我奶奶教的啊。我家里人爱打边炉,无论是海鲜火锅还是牛肉火锅,食材都是我奶奶准备的,我呢就会在旁边打下手。” 她举高筷子,筷尖的鲍鱼肉在暖黄灯光下抖了抖:“我奶奶处理海鲜好厉害的,像这种鲍鱼片的改花刀,我奶奶切的比这块还要漂亮。” 黎远边吃边问:“奶奶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厨师吗” “不是哦,奶奶是做会计的。”邵遥摇头,“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起,奶奶的爸爸妈妈是卖海鲜的,所以她很小年纪就在档口帮忙干活了。” 黎远想了一下,问:“奶奶的老家是水山市的?” “对啊。” “哦,我爷爷也是。” “我知道啊,毕竟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初中?还是高中?” “初中。” 因为邵遥奶奶的委托,黎远近期在私底下多做了不少“功课”。 邵遥把装着鲍鱼片的筛勺沉进滚汤中:“诶,你去过水山市吗?” 黎远摇头:“没有,你呢?” “当然去过啦,但也是小时候的事了。” “跟奶奶一起回去的吗?” “对,爷爷奶奶以前会开车带我去海边玩。而且那边有个跳水基地,我去集训过一两次。”邵遥喝了两口可乐,有些讶异,“你居然没去过水山?黎爷爷没带你回去过啊?” “爷爷自己也不常回去,听我爸讲,爷爷和家里人的关系一般般。估计来羊城的次数,比回水山的次数更多吧。”黎远“嗯”了一声,拿起可乐瓶子往她杯子里添,“他回国也是一个人回,不会带我的。” 邵遥笑:“哦?怎么你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可怜啊?” 黎远撇嘴:“哪有?” 邵遥小声嘟囔:“嘴真硬……” “哦?”黎远斜斜瞟过去,“只有嘴硬吗?” “……” 邵遥用摸过冰凉杯壁的手轻捂住一边脸颊:“咳、咳咳……膝盖?我想……哥哥的膝盖应该也挺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的脸颊飘着淡淡的粉,浸在袅袅上升的白烟中,好似刚出炉的小寿包。 桌布是白色的,有一定长度,遮住黎远不大老实的手。 邵遥虽高,但骨架纤瘦,他一只手就能包裹住她一边的膝盖。 那处圆润温暖,薄薄一层皮肉裹着底下的骨头,手指轻捏,就能摸到她膝盖两侧浅浅的坑。 膝盖的痒意飞快往四肢百骸扩散,邵遥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黎远已经倾身凑到她耳畔。 他呢喃的声音好沉好低,像一条条小鱼不停往她耳朵里钻。 短短一句话,让邵遥脸烫得惊人。 食指在邵遥膝盖上划着圈,黎远戏谑道:“脸皮那么薄,一逗就红透了。” 邵遥着急忙慌地去阻止他作坏的手:“才不是,是火锅的蒸汽太热了!” 黎远笑着反手牵住她,根根手指嵌进指缝,严丝合缝,牢牢紧握。 他是挺想这样牵着她吃饭的,可邵遥抗议说只用一只手很难烫菜,他才作罢。 海鲜一样样下锅再被捞起,两人边吃边聊着奶奶的委托。 和黎远做其他M-ROOM时一样,他会尽可能地去挖掘当年的资料和细节。 邵遥帮他联系上了当初和奶奶一起去演唱会的那几位老朋友——南风奶奶和陆鲸爷爷,黎远跟两位老人家表明来意,对方都很乐意帮忙,除了提供资料,南风奶奶还尽可能地帮他们回忆在那次演唱会上发生的事。 通过第三者视角,一点一滴地填补那些当事人都可能没有留意到的回忆细节,就是黎远做M-ROOM的“独门配方”。 令黎远声名大噪的富豪陈百天的委托也是如此。 “那次的难度挺高,因为没有照片和影像辅助,单凭陈老先生的口头描述,许多细节是做不出来的。” 黎远把蟹钳的外壳处理得干净,放进邵遥碗里,解释着,“后来我辗转找到了那当年出租屋的房东,哦,不对,那时候房东已经去世了,我找到的是房东的孙子。” 那老破小拆迁的时候,房东家人有留下详细的户型资料和全屋的照片视频。 邵遥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蟹钳,问:“房东孙子怎么同意提供资料给你的啊?” “当然不是无偿的。”黎远笑笑,“而且对已经拆得几套房的房东一家来说,那些资料也没用了,不如再拿出来变现。” 邵遥好奇:“哇,那你花了多少钱啊?” “没花多少,拿了一套‘人鱼衣’跟对方交换而已。” 拆三代整天游手好闲,最喜欢到处旅游和玩极限运动,刚刚推出的“人鱼衣”正好投其所好。 拿到了“装修”最需要的户型图和原始环境图,剩下的细节是黎远翻遍陈百天的所有访问,从里挑出与其妻子相关的内容,再一点点推敲打磨。 那一年网络终于落地、逐渐渗入人类生活,黎远虽没经历过上网需要插网线的这个阶段,但英特网博物馆里有许多资料可以翻阅,为此他还翻看了不少年代剧,用作ROOM的氛围和环境美学参考。 前前后后三个月,他才把制作好的“回忆”交付给陈百天。 “‘人鱼衣’?!”邵遥差点呛到口水,双眸圆睁,“那东西好贵耶!” “那是售价贵啦。”黎远语气轻飘飘。 “哦,听你这么说,你能拿到折扣价格对不对?多少钱啊?” 窥见女孩眼里的闪光,黎远眉尾扬起:“你想要吗?‘人鱼衣’。” 邵遥有些心动,从小就喜欢泡在水里的小孩,当然向往在大海里肆意遨游。 她浅浅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就算你能拿到四五折又怎么样?对我来说还是太贵了。” “不用钱啊,你喜欢的话,我今晚就帮你量一下尺寸。” 还没说完,他已经圈住了小女友的纤细手腕。 虎口紧贴的皮肤下是她的脉搏,黎远抿着嘴说:“你这么瘦,XS号都够了。” 听黎远说得轻松,邵遥更加好奇:“为什么不用钱啊?你和他们有合作关系?” 黎远清清喉咙,坐直了身,板起脸的样子煞有其事,仿佛是学校里最严格的那位年级主任:“邵小遥,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你的男朋友其实真的很不上心啊?你除了知道你男朋友名字叫黎远,英文名叫Frank,今年廿二,MIT毕业,是个无敌大靓仔——” 他越说越不着调,邵遥赶紧掐一把他的腿肉:“认真回答!” 黎远帅不过两秒,憋不住笑出声:“‘人鱼衣’是我老爹公司的产品啊,而且……” 他刻意拉长音,直到邵遥又要往他大腿掐,他才慢条斯理道:“它是我设计出来的。” 046保险套(四更) 邵遥有点儿沮丧。 黎远设计出“人鱼衣”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冲击并不大,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就算跟她讲黎远设计了宇宙飞船,她都会觉得再合理不过。 她沮丧的是,她以为经过了一年,自己对黎远的认识应该算是加深了许多,但刚刚才发觉,她不过只是掀开了一本书最前面几页,连个楔子都没翻完。 黎远却对她的过去如数家珍,连她那些阴暗晦涩的心结他都清楚。 而她好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为黎远做过什么事。 甚至没有认真去了解过黎远的过去。 饭后结账走出酒楼,雨几乎停了。 黎远问邵遥是不是现在回空中巴士站,邵遥摇头,说想先散散步。 黎远依她,但很快他就察觉邵遥情绪的异样。 老旧街区行人道路狭窄,路人吧在邵遥第三次差点儿撞上路人的时候,黎远一把把她揽到身侧,唇虚贴着她发侧,问:“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傻傻的。还是说吃太饱了,饭气攻心啊?” 邵遥侧过脸看他。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只是觉得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你’,但你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清楚,感觉我的‘喜欢’好孩子气,好像小娃娃过家家啊。” 黎远愕然,随后语气变得好夸张:“你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过家家可没法做我们下午做的那件事哦。” “我跟你讲认真的啦。”邵遥知道他又想用开玩笑的方式哄她开心,嘟囔道,“你有好多事情我都不知情,也没主动问过你。” 黎远明白邵遥的意思,收紧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你别急啊,没主动跟你说起这些事也是我的问题。” 邵遥喜欢他身上的气味和温度,左手绕到他身后,也揽住他的腰。 两人贴得这么近,黎远的声音一直在她耳畔环绕。 “唔……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我爸妈离婚之后,我妈去了美国,那个时候我非常渴望母亲的关注,屁大一点事我都会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但她可是个大忙人,每次聊不到两句,就被工作打断了。信息也常常要等上大半天,才能收到回复。 “就算这样,我还是很积极,恨不得把一天发生过什么事情全列在信息里,还装过生病,希望她能回来看看我。” 黎远低笑一声,接着说:“得到的答复是,‘嘿,Frank你可是男孩子啊,你要坚强一点’。” 下过大雨,空气还是潮湿的,连带着黎远的嗓音,都裹着一团水汽。 邵遥攥住他腰后的T恤衣摆,没打断他的诉说,只是脸颊贴在他肩膀处,亲昵地蹭了蹭。 黎远落了个吻在她太阳穴,继续道:“后来她再婚,还发来请帖,让我爸带着我去她的婚礼,希望能得到我的祝福。老实讲,我的性格真没有那么西方化……再后来,我就很少再告诉她关于我的事了。” 没办法从最想沟通的那个人身上获得回应,就像往深渊里投进火炬,眼睁睁看着它被黑暗吞噬。 倾诉欲逐日减弱,慢慢的,他便习惯了这种沟通模式。 别人问了,他要么不回答,要么挤牙膏式地回答。 要是别人不问,他就可以一直不说。 “所以你真的别乱想啊,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你直接问我,我一定认真回答。” 说了这么长一段,女孩都没太大的反应,黎远略微有些焦急。 他以为邵遥不开心的原因是来自他的没有告知。 他带着邵遥往旁边走了两步,站到一店铺的橱窗旁。 “小遥,以后就算你不问,我也会主动和你说的。”黎远垂首对上她的眼,低声说,“我们还有好多时间,所以别急,除非……你没想跟我走远——” 邵遥忙打断他:“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没想过?” 闻言,黎远嘴角逐渐展开笑容:“哦,你想过?想到多远了?是不是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瞬间邵遥后脑一炸,脸颊又烫又麻。 环在黎远后腰的双手齐下,不客气地重掐一把,她梗着脖子说:“倒也没有那么远,可能也就是想到一、一两年后吧。” 黎远前一秒笑意迎人,这一秒就虎着张脸,嘴角耷下来:“给你个机会重讲。” 声音里还带着些不常见的强势和霸道。 眼仁儿滚了一圈,邵遥故意惹他生气:“唔,那就……三四年?” “古灵精怪你最厉害。”黎远哼了一声,顺着势调侃她,“也行,四年后大学毕业了,可以想孩子的名字了。” 轮到邵遥瞪他:“想得挺美。” 身旁人来人往,只有他们停了下来,像挡着湍急河流的两块小石头。 世界那么急,什么都追求飞速和高效,他们偏偏要慢下来,站在路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没多少营养的话。 两人互看片刻,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笑。 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么亲密的一段关系,是蒙着眼睛摸象,是摸着石头过河,是蹒跚学步的小娃娃。 不会的就慢慢学呗,恋爱又不是应试考试,没有应考攻略,没有标准答案,无需题海战术,无需红榜排名。 小小疙瘩解开后,他们继续走在霓虹街头。 又有雨点滴落,他们没撑伞,淋着雨小跑到空中巴士站,随意上了一辆人少的叮叮车,也不看终点在哪里。 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身边是喜欢的那人就可以。 巨型影像广告不受雨水影响,继续在高楼大厦上方或旁侧兢兢业业地发着光。 巴士在通天高的建筑物中蜿蜒穿行,两人这次坐在二层头排,视觉效果堪比在玩全息影像的赛车游戏,每“撞碎”一块荧光灯牌,都会惹得邵遥咿哇鬼叫。 坐到终点站,再搭末班车返程。 这么一趟来回将近两个钟头,两人不知疲倦地聊了许多话。 从过去到现在,从黎远家里那只上了年纪的老狗,到邵遥第一次“炸鱼”的感受,事无巨细,想啥说啥。 车外光影变幻,雨声窸窣,车内两人依偎,笑声阵阵。 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十一点,淋了雨,黎远进浴室放了一缸热水,招呼邵遥先来泡。 结果一回头,邵遥已经脱得精光,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 浴室这时只开一盏灯,暖黄灯光蜂蜜般淌在女孩身上,白瓷花瓶似的曲线镀上金边,引诱着人探手去细细摩挲和把玩。 白的白,粉的粉,玲珑剔透,灵巧明澈。 谁说一定得波涛汹涌才诱人? 粉樱花瓣也能惹得人心口一阵阵发烫。 黎远眸色沉下来,这次不问她是不是要“一起洗”,三下五除二把自己也扒了个干净。 浴缸旁有一面窗,和卧室一样面海,黎远关了浴室内灯,把窗户模式调成隐私模式,这样外面无论如何打光,都窥不见室内的一派春色。 浴缸不算小了,可两人都是高个儿,在里头抻不直腿。 黎远半屈膝盖,邵遥跪坐在他上方,胸乳让他含在嘴里吮得泛起潮红,挺立的奶尖酥痒难耐,似是再刺激多一分,就要张开细口儿,溢出鲜甜乳汁。 更难受的是迟迟得不到满足的小屄,堪堪悬在早就昂首的小兽上头。 因为困在温水中,邵遥也不知自己流了多少水,耐不住了,腰一沉就想往下坐,蹭蹭冠首、止止酸麻也好,但嫩肉刚触及坚硬,就让黎远打了一下屁股。 他吃着乳儿,居然还有心情讲冷笑话:“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情动的邵遥揉乱他的发,哑声哄他:“先蹭蹭,不进去就行……” “啪”一声脆响,水花四溅。 这次他用了点儿力气,邵遥臀肉泛疼,怒目瞪他——虽然威力很小,更像是调情:“黎远!” 黎远摇头叹气,状似痛心疾首:“邵遥同学,生理课的知识全交还给老师了对不对?这种‘十大渣男语录’之一的话你竟敢说出口……” 他在微鼓的乳肉上咬了一口,留一手帮邵遥揉散臀上的痛意,另一手从浴缸旁边摸来一样物件。 那物件邵遥刚才就看到了,一条细带子,乳白色的,估摸十几二十厘米的长度。 她好奇地看着,黎远把那细带子箍在自己的阴茎根部。 头尾相连的瞬间,带子亮了亮,随后有细细密密的光斑蔓延开来,沿着茎身的形状,包裹住整根粗长。 “这和‘人鱼衣’是同样的原理。”黎远边解释边揉了自己一下,“光粒覆盖可以做到比市面上的超薄保险套还要薄,完全防水,没有胶感……” 这么听着好像产品发布会上的官方发言,黎远吻了吻她微张的嘴唇,笑得促狭,换了个口吻:“妹妹,水再多都不怕哦。” 确认“保险套”正常运作,黎远便放心地握住龟首抵着穴口,扶着邵遥的腰,慢慢让她坐下来。 邵遥一开始还有些呆,直到把黎远整根吞下,饱胀感传来,她才轻轻喘起气,蹙眉道:“这是、这是你爸爸公司的新产品吗?” 她从没听说过这样产品的存在。 肉茎被媚肉紧缠,黎远也微拧眉心,缓缓挺腰浅浅往上顶:“不是,是我为你我的幸福生活发明的。” 也不算新发明了,只能说是“人鱼衣”的改良版本。 他声音低沉,一句话听起来一本正经,让邵遥一时分不清指的是哪个字。 是“幸”还是“性”? 很快黎远找准了角度,抽顶的速度快起来。 肚子里被戳到舒服的地方,邵遥双臂搭在他肩膀上,腰肢自动自觉地晃起来:“可是、可是这应该会比‘人鱼衣’更受欢迎欸……每个人都需要购买,感觉能赚大钱……” 黎远愣了一下,接着气笑:“我怎么现在才知道,你还是个小财迷?” 手往下,他忍不住再打了一下她软弹臀肉。 没办法,那小屁股的手感太好,他好久之前就想这么做。 邵遥骂他“变态”,真没骂错他。 但下一秒胯下小兽被狠狠绞了一下! 黎远腰椎麻了一片,眉心拧紧,呲着牙忍住狂涨的精意:“……放松一点……” 邵遥耸耸肩,眼神无辜:“都怪这计生用品太薄啦,是谁发明的啊?怎么这么厉害?跟无套时一样样。” 黎远睨她,不想回答。 可邵遥还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一边晃着腰一边问:“‘人鱼衣’可以变颜色的耶,那你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嗯?能不能改成金色啊、唔——” 黎远勾住她后脑勺,仰首用吻堵她的小嘴。 腰挺得飞快,次次直捣她最深处的花田。 要把那处捣得泥泞才行。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开,月亮冒尖。 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多,浴缸旁湿漉漉一片,浸了月光,像少女眼角滑下的泪,像少年湿透的胸膛。 这次他们将快感调整至同一频道,一起倾泻出满腔爱意。 047男朋友 翌日,两人睡到临近中午才起。 ——其实两人早就醒了,只不过醒来的时间不同。 黎远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邵遥还闭着眼,便不舍得打破这份安宁。 将呼吸调整至同个频率,用缱绻目光描绘对方的轮廓,看着看着,又浅浅睡过去。 邵遥醒来时也是如此。 窗帘遮光,房间昏暗得不知时间,空气安静似深海,最适合恋人依偎栖息。 直到像约好似的,两人肚子几乎同时响起咕噜声,又几乎同时睁开眼,面面相觑几秒,笑作一团,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被窝。 雨过天晴,窗帘打开时海面反射的光斑扎得邵遥微微眯眼。 洗漱后,两人下楼找了家茶餐厅吃“早餐”,接着打车去了港科大。 学校知道这段时间会有不少家长带子女来探校,在学校大门就设置了咨询点,来访人员可以自助领取每个学院不同专业的资料。 未到暑假,又正值饭点,校园里人来人往,年轻学生们边走边聊着课题或实验,脸上洋溢着青春。 人工智能专业大热,有专属的教学楼和实验楼,环形建筑物线条冷艳外观炫酷,处处充满未来科技感。 与之相比,环境保护和动物保育相关的专业所在的旧教学楼显得朴素许多。 但邵遥挺喜欢这边的环境,校道两侧绿树成荫,茂密得连阳光都只能筛下零星光斑。 让她讶异的是,教学楼旁除了有小型的垂直农场,还辟了一小块农田,用最原始的方式种了些蔬菜瓜果。 他们绕了一圈,看过图书馆、食堂、礼堂、体育场……最后来到体育中心。 ——体育中心是由港城一位富豪捐赠,冠的是富豪已逝世的妻子的名字,前两年拆旧重建,弧形幕墙是银白色的,简约又不失大气,安静坐在海天一线之间。 中心分室内运动馆和游泳馆两个场馆,其中游泳馆还有设跳水台,这也是邵遥想报考这间大学的原因之一。 但因邵遥二人不是本校学生,没有进入中心的权限,所以两人只能在场馆外溜达参观。 邵遥一直挺兴奋,小嘴叽叽喳喳不停。 一会儿说要是真能考上的话,未来四年就要“锄禾日当午”了,一会儿说她在社交平台上查过,港科大有个跳水社团,除了在室内场馆跳水,偶尔还会组织成员一起去玩悬崖跳水。 邵遥想尝试挺久了,但悬崖跳水对场所要求极高,羊城没有合适的场合,港城倒是有几个专业场地可以进行这项极限运动。 和女孩的愉悦相反,黎远虽然嘴里回应,但嘴角一直耷着。 又高又瘦的少女在人群里实在太抢眼太突出,这一路走来,黎远瞧见不下十个男生,目光或直白或收敛地打量着邵遥。 有的臭崽子甚至直接盯着她一双长腿看。 黎远只能宣示主权般越发紧牵她的手,用冷眼试图逼退那些男生的目光。 就像现在,从离开体育中心之后,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两个男生,俩人窸窸窣窣,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 黎远微侧过脸,甩了个眼刀过去。 但没什么功效,其中一个男生还突然迈快了步子,小跑上前,在他俩面前站住。 男生和邵遥差不多高,理着个小平头,穿运动T恤和短裤,斜背运动书包,脚上趿拉拖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笑起来时露出颗小虎牙:“那个、那个同学,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黎远皱眉,同时把邵遥微挡在身前,语气没多和善:“请问有什么事?” 男生冲他点点头,但很快还是看向邵遥:“请问你是小遥吗?粤省省队的……邵遥?” 邵遥愣住,黎远更加。 黎远猛转过头,瞪大眼朝邵遥使眼色。 这小平头谁啊?! 邵遥冲他飞快摇头,有些尴尬地蹭蹭下颌,问小平头:“我是邵遥没错……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是不是不记得我了?不过也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小平头笑容更灿烂了,指着自己说,“我是港城跳水队的Willson啊,王凯轩!以前好多次比赛我们都见过面,我也是跳十米台的,现在记起来了吗?” “哦!王凯轩!我记得了!”邵遥大叫一声。 她想起来了,这名字她记得的,毕竟是同期运动员,连续几年参加的比赛也很接近。 但面前的男生和小时候相比,五官和外貌都有了变化,如果不是对方做了自我介绍,走在路上遇见她是真认不出来。 她没记错的话,王凯轩也是初中之后就没怎么参加过跳水赛事了。 邵遥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凯轩笑答:“我在这里读书啊。” “哦,你年纪比我大,今年读大一还是大二?” “暑假后大二。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我从游泳馆出来就看到你了,以为是我眼花认错。” 王凯轩瞄一眼少女身旁的男生,继续说,“不得不说,你和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啊,眼耳口鼻都没怎么变,就是整个人拉长了。”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还做了个拉长伸的手势。 邵遥如实回答:“我要报港科大,先过来实地考察哈哈。” 王凯轩眼睛亮了亮:“这么说,我们未来有机会做校友咯?!” “嘿嘿,还得等分数出来后才能确定。” “行啊,九月我在这里等你。” 黎远心里咯噔一声,一手插裤袋,一手揽住邵遥的肩膀,声音淡淡,但语气亲昵:“真没想到啊邵小遥,在这里都能遇到熟人。” 王凯轩往他的方向看过来,不过问的还是邵遥:“这位是……?” 肩膀上的那几根手指明显紧了紧。 邵遥咳了一声,正想开口介绍黎远,没想黎远抢在她前面开口:“幸会,我是小遥的男朋友。” 048醋坛子(二更) 王凯轩还是笑笑:“怎么称呼?” 黎远颌首:“叫我Frank就可以。” 本来和王凯轩走一块儿的男生这时候才上前,王凯轩跟邵遥二人介绍:“这位是许南,大我一级。” 许南同两人打了招呼,态度热络:“邵遥对吧?我看过你的比赛。” 邵遥这下更惊讶了,结结巴巴道:“你、你好!不好意思啊……请问我们在哪场比赛见过吗?” 王凯轩认得她她能理解,但许南她是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我看过你,但你一定没看过我。”许南笑道,“我不是职业运动员,你比赛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 王凯轩帮他补充:“许南一直在练跳水,虽然没有往职业方向发展,但他在极限崖跳方面可是这个。” 他竖了个大拇指,接着问:“小遥你还有在跳水吗?” 邵遥微怔,一时没有回答。 黎远垂眸瞧了她一眼,替她答道:“有的,她还有在坚持。” 去年一整个夏天,除了泳池偶尔维修的那几天,只要有去游泳,邵遥都会在那块被晒得褪色的一米板上一遍遍翻转入水。 学习再忙也要每天拉筋抻腿,有了M-ROOM后整天跑来他家,一练就是两小时起跳,而且坚持使用自己真实的身体数据…… 这些坚持为的是什么,其实显而易见。 邵遥鼻子蓦地泛酸,连带着眼眶都有些烫。 她眨了眨眼,语气肯定地回答王凯轩:“对的,一逮到机会我就会上板子跳一下。” “那太好啦,要是你来了我们学校,请一定、一定要考虑加入我们的协会啊!”王凯轩双手合掌,“Please!一定要来啊!” 邵遥有点儿疑惑:“协会?” 许南扯了扯T恤前襟:“对,我们都是跳水协会的。” 邵遥这才看清面前两个少年穿的是同款T恤。 纯白色,胸口和背面有蓝色水花的标志。 而且两人都是明显的倒三角身材,宽厚肩膀和精壮手臂把衣服袖子撑得紧绷。 邵遥恍然:“哦,所以你刚才从游泳馆出来……?” 王凯轩道:“对,早上有训练。我跟你说,我们协会——” 眼见姓王的小平头有滔滔不绝介绍自家跳水协会的阵势,黎远忽的出声打断:“要不找个地方,坐下再谈话?” 烈日当空,虽有树荫,但从水泥地蒸腾起的热气仍不容小觑。 邵遥额角和脖子已经挂了汗,黎远不想她在太阳底下呆站,也不想扫她兴。 很明显,这跳水协会已经勾起了她的兴趣。 王凯轩和许南是要去餐厅吃饭的,便邀邵遥和黎远同行。 王凯轩还说,如果邵遥感兴趣的话,吃完饭他们能带她进游泳馆参观参观。 邵遥当然乐意,眼巴巴地征询黎远的意见:“可以吗可以吗?一起去餐厅吗?” 黎远能有什么意见?这次来港城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让邵遥提前感受大学校园的气氛。 能在这里碰上认识的人,也是一种缘分。 当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黎远睇着身旁跟俩男生边走边聊的女孩,心想“扑街了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要发生”。 餐厅冷气足够,邵遥和黎远没多久前才吃过饭,这会儿还没饿,点了份菠萝油、猪仔包和两杯咸柠七。 四人围着一张圆桌坐,王凯轩和许南边吃边跟邵遥介绍协会。 目前协会自有专业场地练习,有基金会扶持,有专业教练指导,这两年吸纳了不少对跳水感兴趣的成员,但多数是零基础的初学者,或之前稍微接触过跳水的爱好者,像王凯轩这样有经过系统性专业训练的跳水运动员寥寥无几。 如今有不少针对业余爱好者开办的跳水比赛,协会在男选手方面有几个人选,但女选手至今没有合适人选,所以每次比赛,与女子有关的项目都是空缺。 “所以小遥,我提前先‘预定’了啊,要是你来了科大,一定要进我们协会。”王凯轩不停游说,“你不是对崖跳、海跳感兴趣么?我们每个月都会组织相关的活动,许南玩这个很厉害的,全世界跑,在不少比赛都拿过名次的。” “他讲话太夸张啦。”许南皮肤黝黑,笑时显得牙齿极白,“但邵同学,我和Willson的想法是一样的,如果来了科大,务必联系我们啊。” 对方语气真挚,邵遥有些赧然:“可是分数还没出,我还不确定能不能考上……” “没事啊,如果你选择了其他高校,有空来港城玩也可以联系我的。”许南没有紧追不舍,“我带你去玩崖跳。” 黎远从刚才开始就默默喝水没有吭声,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整埕醋坛子都要掀翻。 带谁玩?带谁玩? 是完全把他当透明人了是吗?! 忽然,桌下的膝盖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只是一下而已,胸腔里快爆炸的气球就这么松了口子,滋滋声泄着气。 邵遥安抚着男友,浅浅笑着回许南:“好啊!正好,我男朋友也对崖跳好感兴趣的,到时候还要麻烦你指导指导我们技巧。” 对面二人都有些惊讶:“原来你男朋友也是跳水运动员啊?” “不,我不是运动员。”黎远心里的奓毛被抚平抚顺,态度稍微和蔼一些,“但小遥喜欢的事情,我都会陪她一起尝试。” 最后邵遥还是留了联络方式给了王凯轩和许南。 她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你们真的高看我了,虽然我这些年有跳水,可只上过一米板。现在有利用M-ROOM重新练习十米台的动作,但偏差还是有点儿大。” 许南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协会的口号就是‘happy jump have fun’,跳水就是要快乐啊。” 王凯轩接着说:“不过我能理解,那时候我开始长高,肌肉记忆渐渐失效,好不容易调整好了,身高体重又变了,又得重新调整力度和入水角度。” 邵遥赞同:“对对对,一些动作还没做完,但已经快入水了。” “但如果跳台高度增加,这个问题也能解决了。”许南这时插了一句,“我们常去玩的那座悬崖高十五米,水很深,有足够的高度让你们做动作,只不过有个习惯得改,最好是脚先入水。” “那年我先是没资格参加比赛,后来被筛,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觉得自己只会跳水了,没了跳水,自己就是个废柴。”王凯轩搅着手边玻璃杯里的冰块,语速有点儿慢,“后来也是许南带我去玩崖跳和海跳,才慢慢找回自信。” 邵遥插嘴问:“你俩认识很长时间了啊?” 许南坦然:“我和Willson住在同一个屋邨,从小认识,后来他进了港队,我没有。” 王凯轩付之一晒:“有没有进队,现在也不重要了。” 许南挑眉,故意调侃:“真看开了啊?” 王凯轩瞪他:“当然啦。” “不后悔没接受那基因公司的‘改造’啊?” “嘁,当然不后悔!” 邵遥和黎远互看一眼,都有些困惑。 但很快黎远想到了什么,拧眉问:“什么基因公司?” 王凯轩一顿,眼睛余光飘向邵遥:“就是……就是‘那个’基因公司啊,小遥没跟你讲过吗?” 邵遥不解,轻轻蹙眉:“嗯?” 许南本就对这件事心有芥蒂,一时没留意几人的微表情,心直口快道:“那一年Willson刚进港队,有家基因公司的业务人员私底下找到他父母,说他们有个针对跳水运动员的‘塑型计划’,可以通过推迟发育期,从而调整身材未来的发展方向。 “他们还说年纪越小,效果越好,而且完全不违反各大赛事的规则。对方问Willson父母有没有兴趣,他们可以给出很高的优惠折扣……” 邵遥滞住。 许南的话像坏掉的人工蝉鸣喇叭,尖锐刺耳,排山倒海地灌进她耳内。 生物基因是近几十年一直大热的行业,曾经与之相关的公司遍地开花,后来一一淘汰,如今仅剩几家顶尖公司。 例如日本的U公司,从拥有再生能力的动植物身上提炼出基因,独家推出“再生肌肉”“再生骨骼”“再生皮肤”,给医疗行业带来了巨变。 当然,这些技术价格高昂,只有出得起钱的伤患才能得到“再生”的机会。 又例如美国的Z公司,因为研发了能改变人肤色、发色、眸色的技术,加上能增高减重的塑型技术,深得上流社会的富太名媛们的追捧喜爱。 邵遥猜想,许南提起的或许就是Z公司,只不过多数使用者是希望增高,没想到还能反过来抑制身高增长。 女孩神情凝重,只默默聆听,没有开口,黎远瞄了一眼,收回视线,问王凯轩:“所以你的家人当初没有接受这项计划,对吧?” “嗯,其实我也是一年前准备上大学的时候,才被老爸老妈告知这件事。他们说是不想抑制我的成长,想顺其自然,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就算对方打了折扣,我家依然是出不了那笔钱,实在太贵啦。” 王凯轩苦笑一声,“而且他们不确定我这个屋邨仔能走多远,要是给了钱,抑制了生长,到头来还是取不到好名次好成绩,那这笔钱就是丢进咸水海了。” 他压低声音,问脸色有些泛白的邵遥:“你没有听说过基因公司这件事吗?” 脖子好像被打了铁钉固定住,邵遥连摇头都有些困难:“……没有。” 基因公司的新闻事迹她当然有耳闻,但从未往运动员们身上联想。 王凯轩忙道:“那你听过就算了,虽然我爸妈是说过有这么一件事,但实际上是不是真的,我们也不清楚的。” 许南也帮腔:“对,别放心上。” 黎远没说话,只在桌下牵起邵遥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 邵遥默了片刻,然后扬起笑:“嗯,我知道了。” 049一束光(三更) 接下来的两天,邵遥稍微有些心不在焉,连在迪士尼玩足一天、最刺激的机动项目都坐过三次,她仍觉得不太尽兴。 在港城的最后一晚,邵遥格外主动。 黎远被她含得受不住,濒临界线的时候咬牙想退出,可邵遥没让,甚至意图把他吞得更深。 技巧青涩得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可态度却比他胯下兄弟还要强硬。 最后黎远闷哼着泄在她口中。 他慌忙退出时马眼还在吐精,一小股接一小股,溅脏了他的皎洁月光。 还没来得及在邵遥嘴边摊开手,他已经见女孩喉咙滚动,将他的体液一口咽落。 黎远当场脑子就像宕了机,差点儿就想不管不顾,将未软的那根物什直直杀进去。 到底还存着些理智,他紧搂住邵遥重且深地吻她。 就算她唇边和下巴还挂着白浊也无所谓。 舌尖卷走,再喂进她口中,搅出湿黏靡丽的气味,周而复始。 嘴唇和下巴挂不住的精液往下坠,有一滴两滴凝在少女锁骨中间凹陷处,汇成一滩浅浅的湖泊。 却足以让黎远把心脏抛进去,伴着吻,一直沉进湖底。 和她的心脏贴在一块儿。 邵遥早就湿透,趴在落地窗旁颤巍巍地翘起臀。 曲线曼妙昳丽,眼神楚楚可怜,腿心水光粼粼。 月光淋在她身上,像有位手艺极佳的老裁缝,特意为她做出最贴身的一袭旗袍。 是最稀有的珍珠颜色,处处漾着柔和光泽,洁白无瑕。 黎远心里天人交战,一边不忍破坏这片温柔,一边又想粗暴地撕坏它。 最后选择了两样一起来。 先是缓慢推进,抵到尽头时在她肩头落下温柔的吻,几个来回之后,开始狠狠入她。 他们对着大海和月亮做爱,春潮涌起,撞出白沫,交合处有再多的爱液润滑,仍能紧嵌在一起。 今夜能见度高,维港对岸在空中缓慢动作的那些巨像广告能看得清楚。 黎远故意逗她:“小遥你看啊,对面有人在看着我们做爱……” 邵遥喘着气,陷下去的腰肢像天上月,快感冲刷着四肢百骸,还配合他说着不着调的臆想:“呜、黎远,我肚子好胀,想嘘嘘……怎么办,有人看着,我没办法……” 黎远哪能听得了这种话,脑子一热,捧起邵遥一条腿儿挂在臂弯。 花户大开,面朝大海。 即便明知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情事,邵遥还是因为这样的姿势羞得脸烫。 挂满花液的小兽杀红了眼,速度只快不慢地狠肏进去。 黎远另一只手往下,摊开手掌,手心贴摁在她白包子般的阴阜上,感受她被他捣得又湿又烫。 他贴着她的耳廓,像哄着小娃娃似的说,没关系,你想嘘嘘就嘘嘘,我帮你遮着。 背脊和身后火热胸膛贴在一起,邵遥分不清谁出的汗更多。 窗玻璃上总有一团雾,时聚时散,和她胸口里萦绕的那团一样。 只有沉浸在黎远直白的索求和给予中,她才能暂时利用身体快感,驱散那些胡思乱想。 …… 激情过后,沸腾的火山渐渐平静下来。 可邵遥的呼吸久久没有平复,埋在黎远胸膛前。 黎远释放后的声音喑哑,像刚刚欢爱中哄着她那样,说,没关系啊,你想哭就哭,我帮你遮着。 邵遥嘟囔着没什么好哭的。 过了没一会儿,黎远感觉到胸口有了湿意。 邵遥喉咙微哽:“对不起……难得出来玩,我却总是想东想西……” 这几天和妈妈通电话或视频时,邵遥好几次都有冲动想开口问她,以前有没有听说过基因公司的“塑型计划”这件事。 话滚到嘴边又吞回去。 邵遥觉得自己太没意思了。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再过问又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些可怕的阴暗的想法会无声无息地冒出尖,试图蚕食她心里的阳光。 如若……? 假如……? 要是……? 那些假设性问题,总会趁着她的防御性没那么强的时候肆意闯入她的脑海中。 就算她飞快把它们赶跑,它们还是会潜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且你那么辛苦造了个‘跳水馆’给我,我也和过去说‘再见’了,我却还是被这么一件小事弄乱了节奏……” 邵遥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时不时吸一吸鼻涕,闷在黎远的温暖怀抱中,“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要跟你讲Sorry……” 黎远拥着她,轻扫她的背:“傻妹,这可不是小事,但我也不希望它变成一件‘大事’。” 他稍微后仰,托起她闷得通红的脸颊,也不怕脏,直接用手心抹走她鼻尖的鼻涕水,轻提起嘴角笑笑:“快缺氧了啊,快呼吸。” 邵遥眨眨蓄水的眼眶,努着嘴道:“那你给我做人工呼吸就好。” 见她还有心情讲笑,黎远的心稍微往下落。 黎远扶邵遥坐起身,帮她把濡湿的发丝拨到耳后。 “邵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思考后回答。” 他微敛笑意,眼神认真了些许,“如果阿姨叔叔在好多年前也接触过基因公司的人,那么这个‘塑型计划’,你会同意吗?” 清俊青年背对着落地窗,整个人逆在光中,可眼眸异常明亮。 似把锋利弯钩,把邵遥压在深处的那些念头扯出来,摊在月光下曝晒。 本是很严肃的谈话,却因为两人都赤条条,显得有点儿滑稽奇怪。 但邵遥很需要这种直截了当的询问。 她从来就不是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性格,一件事憋在心里,迟早有一天得把自己噎死。 她慢慢泄了劲儿,盘起腿,眼帘半垂,呢喃道:“我说实话啊,如果是七八岁的我,可能会接受的。一来那时候脑子还不大聪明——” 黎远噗嗤笑出声。 他怎么都没想到邵遥会这么形容自己,一时没忍住。 “喂,我很认真。”邵遥瞪他。 “抱歉抱歉,你继续。”黎远目光柔了几分。 “……二来是那时候的我觉得跳水就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整个世界。而且我和别人有约定的,要一起站到世界第一的位置……所以你问的是七八岁的‘邵遥’,那她大概率会接受这个计划,因为她知道发育期对一个跳水运动员影响有多大。” 邵遥深呼吸一个来回,慢慢抬眸与黎远对视,语气逐渐笃定,“但如果你问的是十八岁的‘邵遥’,她肯定会拒绝啊。 “尽管她见过太多仅仅因为身材变化就被筛掉的运动员,经历过世界崩塌,可她还是会拒绝的。” 黎远不知不觉地扬起眉,嘴角再次提起:“哦?为什么啊?” 邵遥想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因为,十八岁的邵遥很喜欢她自己现在的样子吧。” 自然卷的短发她很喜欢,双颊上的雀斑她很喜欢,电线杆般的身高她很喜欢,“一马平川”她也很喜欢。 外貌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喜欢勇敢自信的自己,喜欢接受遗憾的自己…… 黎远重吸一口气,喉咙沁凉。 女孩欢爱过的声音软绵娇甜,却铿锵有力,似钟杵一下下震着他的胸腔。 有些情愫似涨潮巨浪,迎面扑打过来。 他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而邵遥发现眼前一点一点亮堂起来,如梦初醒。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她就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将那些无谓的烦恼都切得粉碎。 碎到风一吹就尸骨无存的地步。 像只刚学会飞的雏鸟,她蓦地张开双臂,扑过去抱住了黎远。 黎远一时不备,差点儿失去重心仰跌落床,急忙换了个姿势接住她。 “多谢你啊,我的热心街坊黎先生。”邵遥嘿嘿笑,眉眼顿开,“你应该去做心理咨询师才对,这么快就让我不再继续钻牛角尖。” 胸口被填得很满,黎远抬手紧拥住她。 鼻尖埋在她脖侧,他闷声道:“大家都那么熟了,就别这么客气啦。” 他嘴上漫不经心,心里想的却是:我才要多谢你,我的邵小姐。 爱意姗姗来迟,但遇到的是最好的时辰。 他何其有幸,可以拥住一束光。 050忘不了(四更) 从港城回来后,邵遥还是住在春晖园。 周末父母来奶奶家吃饭时,邵遥把在港城带回来的手信,还有科大的资料一并拿给他们。 她有提起在科大遇到王凯轩的事,也提起跳水协会和极限运动,至于其他的,她就当作从未听过。 六月底,高考分数放榜,邵遥果然成绩傲人。 同一时间,学校老师又给她打电话,恭喜她取得好成绩的同时,也问她有没有更改志愿的想法。 邵遥目标明确,婉拒了老师的建议。 十分钟后,邵遥接到母亲的电话。 唐菀啼笑皆非,说老师让她来劝劝孩子,不要一时意气用事,未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直接跟老师说了,这个决定是我们一家人经过讨论最后决定下来的。而且,就算这次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我们也会支持你的。” 唐菀缓了缓,再开口时,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微颤,“小遥……以前你年纪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曾经私底下替你做了一些决定……这些年,妈妈常常怀疑自己,会想那样做是真的正确的吗?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决定——” “妈!”邵遥没让母亲继续往下说,有些着急地出声打断她,“没事的,你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电话那边立刻沉默下来。 邵遥回神后懊恼,她这么说,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急忙补充了一句:“嗯、嗯……我不知道妈妈你做过什么决定,但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啊,所以那个决定肯定是正确的。” 最后她干脆破罐破摔,孩子气地撒娇又耍赖:“你啊!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不可以,我不同意!” 过了几秒,她听见母亲叹了口气。 唐菀释然一笑,缓声道:“我的乖女,真的已经长大了啊。” 隔着电话,但邵遥似乎能想象出母亲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温柔的,眼里噙着泪花。 邵遥捏着发酸鼻梁,笑道:“那是!我十八了,你们还总当我是小孩!” 她觉得自己最近特别眼浅,泪腺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关不紧,一直滴滴答答…… 七月一日,市内多处的人工蝉鸣装置再次启动,春晖园也是。 也意味着夏天正式到临。 暑假开始前一天,邵遥提交志愿,同时将申请奖学金的资料送了出去。 ——港城物价高,哪哪都要用钱,她家虽小康,但远不及大富大贵,能给父母省点儿钱就省点儿。 杨楚雄的高考成绩比之前高出一截,虽然有保送,但杨父杨母还是开心得不行。 两人知道黎远在这件事上出了不少力,再加上杨父准备的那份结婚周年礼物深得杨母心,所以杨母每次做了好吃好喝的,就叫杨楚雄当跑腿送去给对面屋的“恩师”。 杨楚雄还没完全整理好心情,一开始看见黎远邵遥十指紧扣时,心里难免有些酸涩。 但三家人住得太近,朝见口,晚见面,实在很难避开。 杨楚雄也没想避开。 失恋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做不成恋人而已,又不代表他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所以当邵遥主动问他这个暑假的比赛还能不能拿到家属票时,杨楚雄点头如捣蒜。 由于八月有国际赛事,所以今年省队的集训提前了。 这一年“春晖园小蛟龙应援团”只剩下邵遥和黎远两人。 金贵和女友去了东帝汶边做义工边旅游,准备在那边待足两个月,这个夏天暂时没有回来的计划;林芊云也没有回来,因为蔡超凡早就迫不及待,六月底就飞去澳洲找她了。 章思雅在大一时加入了学校的戏剧社,正巧有一出大型舞台剧之前来校招募业余群众演员,章思雅和几个同学都被选上了,所以这个暑假得留在北城排练。 曾经沉底的发小群里,如今每天都有新的信息。 金贵发来许多照片,湛蓝天空,清澈海水,风景美得宛如世界上最后一处净土。 还有他和女友当义工时接触到的岛民,离岛虽落后,但岛民们一张张黝黑的脸上仍洋溢着幸福自足的笑容。 去了悉尼的蔡超凡和林芊云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蔡超凡天天往群里发情侣合照,惹得杨楚雄破口大骂:「这个群里没有我这个单身寡佬的立足之地了!我要退群!」 金贵有心撮合杨楚雄和章思雅:「群里不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你一样单身么?」 不常参与吹水闲聊的章思雅忽然语出惊人:「这个暑假过后可能真的就剩杨楚雄一人单身了哦。」 轻飘飘的一句话,炸弹似的重砸在杨楚雄脑袋上。 他想问的话由林芊云问出口:「哇!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们思雅?!」 章思雅只发了个嘿嘿笑的表情包,没有直接回答。 杨楚雄隔天就要集训了,手机得交上去。 他在睡前私信了章思雅,把林芊云说的那个问题再问了一遍。 章思雅回他了,可态度明显不佳:「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杨楚雄一噎,皱眉打字:「怎么会没有关系?有关系好吗!」 章思雅直接反问:「哦?我们有什么关系?」 杨楚雄打了删删了打,他确实说不清他和章思雅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章思雅发了句语音过来,声音淡淡:“杨楚雄,去年我要来北城读书的前一晚你来找我,你说你会永远当我是好朋友……所以,如果我接下来接受了别的男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那一瞬间,杨楚雄的心脏像被卡车碾成一滩血肉模糊。 好痛,好痛。 这比看到黎远和邵遥在路灯下拥抱,要痛上百倍千倍。 他忙给章思雅打电话,但对方已经关了机。 这次集训他像条疯狗,除了睡觉吃饭和陆训,其他时间都在池子里泡着。 三周后的比赛,黎远戴着智能眼镜,把赛事同步直播到群里,邵遥则做了一个应援横幅,款式和章思雅去年那枚一样,帮未能到现场的她给杨楚雄加油打气。 最终杨楚雄勇夺200米自由泳第一名,游出了近年来自己最好的成绩。 他飞快摘下泳镜泳帽,转头面向观众席,分辨出邵遥和黎远大概坐的位置。 他高举双臂,像个傻子似的大声呐喊:“章思雅!你有没有看到?!” 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广播声和欢呼声中,邵遥急忙探头到黎远面前,冲着眼镜连连挥手,语无伦次:“思雅,思雅,雄仔今年拿到第一了!思雅你看到没有?” 群里炸开锅,金贵等人纷纷发来“贺电”,祝“春晖园小蛟龙”重出江湖。 而半小时前,找了个借口躲进洗手间里观看直播赛事的章思雅,这一刻坐在马桶盖上,哭得像个小孩。 两天后的傍晚,章思雅结束一日排练,摁开手机,发现杨楚雄给她打了许多个电话。 似是预感到什么,她心跳飞快,忙回拨过去。 那边电话才刚接起,章思雅立刻问:“你现在在哪里啊?” “……在剧院门口,你出来。” 章思雅顾不上最近总给她献殷勤的社团师兄,抓起包就往外跑。 杨楚雄集训结束后没有回家,打车去机场的途中才买了最近一趟飞北城的航班机票。 他身上还穿着成套的运动服,斜背着鼓鼓囊囊的运动包,双手插兜,高壮背影快融化在火红夕阳里。 章思雅朝他跑去,明明接到他电话时是雀跃兴奋的,可离他越来越近了,胸腔内又莫名涌起一股闷气。 一整年的心酸难受在这一刻爆发,向来斯文温柔的少女生出猛力,狠推了杨楚雄一把,喘着气骂:“你突然跑过来,想干嘛啊?!” 杨楚雄往后踉跄了两步,目光则稳稳落在少女脸上,丝毫不动。 他没掩去眼中的落寞,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带奖牌,递给章思雅:“这个送给你。” 表演赛的奖牌是没刻字的基本款,只做鼓励用,它可能是杨楚雄的奖牌柜里最普通的一枚,分量却极重。 “给我干嘛?我不要。”章思雅没接,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也不知道是在气杨楚雄,还是在气她自己。 金牌在空中晃悠悠,边缘折射着余晖金光。 “我在比赛的时候没怎么想着输赢,满脑子都是‘我得快点儿比完赛’‘比完赛了我就要去找章思雅’……” 杨楚雄嗓子有点儿哑,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额头都冒出汗,“所以这枚奖牌应该属于你。” 章思雅鼻子一酸,奖牌上的金光和少年眼里的伤感都让她眼眸发热。 她抿唇抑住哭意,但软下来的声音已经泄露出她的真实情绪:“我不明白啊,你大老远的来找我干嘛?明明是你——” “对,之前我是说过,我会一直是你的好朋友,但现在我不想当你的好朋友了啊……” 杨楚雄打断她的话,又不管不顾地拉起她的手,硬把奖牌塞进她手中,坦诚道,“我之前一直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总觉得如果我在那样的状态里接受了你的喜欢,对你来说是特别不公平的一件事。” 明明是大热天,杨楚雄却像被暴雨淋湿的可怜小狗,眉眼低垂:“思雅,你再等等我可以吗?还有一个月,我就来北城了。” 章思雅抽出手,手背囫囵抹了把眼睛。 手握成拳,她朝杨楚雄的胸膛猛贯了一拳,声音含糊地骂:“你再来得晚一点,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骂归骂,手里紧紧攥着杨楚雄给她的奖牌。 它像块烧得发红的铁片,在她手心烙下一圈滚烫痕迹。 就像小时候和杨楚雄玩过家家,他每次“下班回家”,都会给她捎来一颗糖果。 水果味的,薄荷味的,牛奶味的。 他学着动画片里的对白说,这是今天“上班”的“工资”,回家了就应该交给“老婆”。 虽然材质大小形状都不同,但那些糖果就和手中的奖牌一样滚烫。 让她这些年,怎么忘都忘不了。 051黑玫瑰 七月下旬,邵遥和家人一起搭游轮去北极旅游,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两个礼拜。 奶奶也一起去了,正好四个人住两间舱。 黎老爷子本来也想偷偷报名同一趟邮轮之旅,但因为身体健康原因被旅行社婉拒。 因为这件事老头儿还被大孙子嘲笑了好几天,说他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做出来的事还像个小学生似的。 黎老爷子反讽他五十步笑百步。 邮轮上的卫星网络信号一般,经常卡顿,再加上时差,黎远没办法和邵遥时刻保持联系。 这还是两人正式谈恋爱之后第一次分开这么长的时间,黎远一开始觉得两个礼拜而已,眨眨眼就过去了,可邵遥出门才第三天而已,他已经觉得度日如年。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 邵遥倒是玩儿得挺开心。 这些年冰川融化、雪山崩塌的情况频繁出现,尤其是“发烧”那段时间,南北极圈都限制游客进入,直到这两三年才逐步开放。 如今的邮轮皆采用新能源动力系统,追求低污染、可循环的环保设计,力图最大限度地降低人类活动对极地的影响。 他们从朗伊尔城出发,穿越浮冰,直抵北极点,之后再原路返回。 冰上垂钓,皮艇探险,冰川远足,每张照片、每帧视频里的女孩都笑得没心没肺。 其中有一段视频黎远反反复复地看。 镜头里的邵遥准备尝试极地跳水,她身穿全黑色的潜水泳衣,纤腰后方牵着安全绳,在冰天雪地中,神情自若地做着热身动作。 拍视频的是邵遥奶奶,旁边有不少游客围观,邵叔叔唐阿姨也在其中。 大家都穿着保暖冲锋衣,对比下更显得少女身形清瘦,脖颈细长。 天空和冰川的颜色都很淡,灰蒙蒙,白雾雾,而她伫在那里,是朵在冻土上傲然绽放的黑玫瑰。 有工作人员走近跟她讲话,应该是问她准备好了没有,只见少女露出自信笑容,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回头看向奶奶的镜头,双臂弯到头顶,歪了歪脑袋,俏皮地比了个“爱心”。 接驳船的跳水点没有跳板,邵遥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几步助跑,蹬地跃起。 最近她利用M-ROOM练习得多,身姿越发轻盈,动作利落许多,在半空做了一个简单的翻腾,随后落进黑镜似的北冰洋中。 围观者们纷纷发出惊呼和赞叹,奶奶的镜头追过去,落进海里的女孩冒出头,像小狗一样甩了甩短发,仰起的一张小脸白得发光,最后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隔着七个小时时差的黎远,自动自觉地把这段视频截取下来,设成动态屏保和桌面。 旅程接近尾声,邵遥回到朗伊尔城,准备在这儿过渡一夜,隔天启程回国。 正好,再过三天跳水世锦赛就要开幕,邵遥庆幸时间安排得刚刚好,可以无缝衔接,剩下的夏天就在春晖园陪奶奶一起看比赛直播。 没想到她人在奥斯陆机场等着飞机时,接到了杨楚雄的电话。 杨楚雄的语气有些着急:“小遥!我刚听队里的人在说,乔蕊被临时换下来了,不会参加今年的比赛。” 邵遥愣了几秒,忙问:“因为什么原因?她受伤了?!” 乔蕊之前的春季选拔赛视频邵遥看过,发挥很稳定,动作细节打磨得几乎称得上完美,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一两年,她将在各大世界赛事上继续大放异彩。 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筛下来? “有没有受伤不知道……”杨楚雄踌躇片刻,才低声说,“但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被换下来,传出来的都没几句好话。” 最常见的就像是,选手赛前体检药检过不了。 整趟飞行邵遥都坐立难安。 她在飞机上搜不到官方新闻,便给乔蕊发了信息,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直到飞机落地邵遥都没有收到回复。 世锦赛如期开幕,邵遥坐在电视前,听着奶奶问“怎么运动员名单中没有小蕊”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多网友有同样的疑问。 社交平台上讨论不断,“新世纪”里的赛事直播间里也有不少人在问乔蕊没有参赛的原因,乔蕊的粉丝后援会十分专业地在各大评论区控评,呼吁大家不造谣不传谣,请大家相信小蕊。 一个小时后出了官方公告,乔蕊因突发意外受伤,遗憾缺席比赛,她的位置将由另一位候补选手补上。 但公告中并没有公布乔蕊受伤的具体原因,网友们也发现,这次比赛乔蕊只报了女子单人十米台,双人项目是由陈霜和另外一位年轻选手一同参赛。 众说纷纭,有人猜乔蕊赛前药检没过,有人猜乔蕊应该是选拔赛结束后就出了意外,所以保险起见双人比赛没让她上。 还有人自称“知情人”,说乔蕊在春季选拔赛体检的时候,身高就已经比以前高出两厘米,连脸都肉眼可见的变圆了。 这人语气笃定,认为多半是因为成长期虽迟但到,乔蕊短时间内克服不了身体转变,表现不如平常,才被临时换了下来。 最终在比赛里大放异彩的是陈霜。 她之前参加的都是青少年组别,今年是第一次跟随“梦之队”参赛。 作为年龄最小的选手之一,她的表现相当亮眼,从预赛开始便圈粉无数。 最后陈霜夺下了十米台单人和双人冠军。 很快小姑娘就有了粉丝后援会,和当年的乔蕊一样,她有了粉丝给她起的爱称,有了专属主题应援周边,连小时候参加比赛的视频都被粉丝们挖了出来,剪成一段段集锦视频。 又一颗“星”被造了出来。 与此同时,与乔蕊相关的话题虽然在平台上挂着,但讨论度明显降了下来。 而事件主人公却悄悄出现在春晖园。 接到乔蕊电话之前,邵遥正和杨楚雄几人在社交平台上举报那些恶意辱骂乔蕊的用户。 “这些人嘴有够臭的!” 邵遥趴在黎远的床上,戴着耳机,气得在群里哼哧哼哧直骂,“运动员又不是机器人,一次半次不参赛很正常啊!浑身伤病他们看不到,日夜训练他们也看不到,整天只知道嘴上没个把门地骂骂骂……谁药检不过啊?我看啊要是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抽血验尿,指不定有一半都呈阳性!” 杨楚雄也气。 这几年总有人嘲讽现今的运动员,说他们如果想赢过人工智能,只能靠装机械义肢或服用违禁药物。 他跟着骂:“我看以后所有体育比赛都迟早要变成什么机器人‘世锦赛’,什么项目需要什么体型的仿生人,就专门定做那种体型的仿生人。输入程序代码,要多少圈翻腾就能有多少圈,什么高难度的动作都能做。要跑得快、游得快,那就在脚底装火箭或螺旋桨!” 黎远半躺在邵遥身旁细化着M-ROOM,听见杨楚雄这么一说,停了动作。 他等他们骂得差不多解气,才慢悠悠地说:“科尼集团之前还真有计划要推出体育型的仿生人,虽然他们说是用于服务体育培训行业。” 家政及陪伴型的仿生人仅仅是序曲,这个世界未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会发展至什么程度,都无法预测。 邵遥听不得这种话,猛跳起来往黎远扑过去,呲牙咧嘴的像只奓毛野猫:“不能不能!运动员不能被替代!” 黎远立刻抱住她,讨好道:“对对对,肯定不能,一百年后都不能替代。” 杨楚雄补充:“什么一百年?永远都不行!” “哇,一百年,那可真是遥远。”在大洋彼岸那头的蔡超凡正帮林芊云擦着头发,一边感叹,“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林芊云窝在他怀里刷着手机,嫌弃道:“要活那么长时间干嘛?你是秦始皇啊?追求长生不老?差不多就行了,到时候老得牙齿都掉光,满脸都皱巴巴,连路都走不了了。” 蔡超凡捏她脖肉一把,但声音宠溺:“没关系哦,如果到时候你真变成这样,我也会买最好最贵的轮椅,推着你去玩迪士尼。” 刚在一起的年轻小情侣每说一句话都甜得能漏蜜。 他们不知遥远究竟有多远,但此时的他们满腔皆是爱意与热情。 相信能白头偕老,一直到生命尽头。 052云吞面(二更) 杨楚雄听不下去了,大叫着“骗狗进来杀啦”,火速结束了群聊。 邵遥还在刷着平台上的评论区,黎远摘下智能眼镜,伸手掩在她手机屏幕上方:“好啦,休息休息。这几天你没日没夜地刷,瞧,变成一只大熊猫了。” 邵遥灭了手机,像没了电的玩具兔子瘫在他身上,闷声嘟囔:“就是看不惯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黎远扶上她的腰背,有一下没一下轻捏着,笑得促狭:“哦?你腰痛吗?我帮你揉揉。” 邵遥甩了个没什么力气的眼刀:“腰不痛,我是腰酸。” 黎远笑得更开心,故意问:“为什么腰酸啊?” 邵遥不客气地掐他腰肉:“你说呢?” 她从挪威回来后,黎远就像月夜里红了眼的狼人,每晚都把她折腾得泪水涟涟。 明明都是运动,怎么这件事儿比跳水耗的体力还多? 每次结束后她都要昏睡过去,再睡上一小会儿,才被黎远唤醒。 黎远还是怕痒,被邵遥挠了两把,浑身酸麻。 正想翻身压住她,邵遥的手机响了。 邵遥抓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黎远从后面抱住她,唇贴着她温热的后颈黏黏糊糊地吻:“这么晚,谁打给你?” “不知道啊。” 邵遥也奇怪,接起来,问:“你好?” 对方声音有点小:“小遥……” * 乔蕊怎么都没想到,邵遥会从隔壁屋的院门跑出来。 她惊讶得结巴:“你、你你……你怎么从隔壁屋……” 邵遥一时没多想,直接回答她:“我刚才在男朋友家里。” 乔蕊眼睛睁得更圆了:“男朋友?!” 邵遥这才发现自己口快快答了什么,她挠着发烫耳廓低声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啊?还换了个电话号码,以前的号码呢?不用了吗?” “我……我……” 乔蕊双手背在身后,吞吞吐吐,表情奇怪,眼神飘忽。 邵遥往下一瞥,看到乔蕊脚边的小行李箱。 她心一沉,皱眉抿了抿唇。 也不再问乔蕊忽然闪现的缘由了,她只软声问:“这么晚了,你吃过饭没有啊?”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乔蕊本来缝起来的口袋扯开了。 里头装了好多的泪珠开始往外倒,乔蕊声音发颤:“小遥……” “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讲!”邵遥被吓了一跳,忙问,“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乔蕊先摇头,接着又点头。 晶莹泪珠子不停往下跌,但就是不说话。 和乔蕊认识了那么多年了,小时候训练再艰苦再难熬,邵遥都没见她哭成这样。 她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帮乔蕊擦泪,小心翼翼地问:“小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蕊哭得厉害,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一会儿拼命跟邵遥道歉,一会儿说自己不想再跳水了,一会儿还说膝盖手肘的关节好痛好痛。 邵遥胸口一揪一揪的疼,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索性直接伸臂揽住她:“好了,好了,没事的……想哭就哭,哭完我们进屋吃点东西。” 乔蕊肩膀猛颤,头埋得更低,哭得更厉害。 邵遥发现比起一年前,她确实长高了些许。 不算多,但体型有了挺明显的变化。 可这样好像才是正确的。 之前没太大感觉,有了对比,便觉得以前的那个乔蕊,像被封在玻璃器皿里的蝴蝶,时间在她身上静止了。 已经八点了,头顶呱噪的人工蝉鸣骤停,路灯下只剩女孩低泣的哭声。 啜泣声惹得邵遥眼眶发酸发烫。 同时她又感到欢喜。 是有些不合时宜,可她很开心,乔蕊在这么难受的时刻选择了来找她。 隔在她们中间那堵墙,今晚被一个拥抱打破了。 屋里的纪霭听到动静,走出院子一看,被站在门口哭做一团的俩小孩吓了一跳:“小蕊?” 乔蕊稍微冷静了一些,脸上带着泪,还不忘跟老太太打招呼:“奶奶……” 纪霭也看见地上的行李箱了,她没多问,对邵遥说:“别站在外面,快领小蕊进屋。” “哦!”邵遥一手拉起行李箱,一手牵住乔蕊的腕子,“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乔蕊被带着走进院子里,她低眸,盯着圈住她手腕的纤长手指看。 邵遥的手温热,牵得她很紧,生怕她下一秒要逃跑似的。 那温度渗进皮肤,熨得她空落落的胸膛里重新蓄起暖意。 纪霭取了拖鞋给乔蕊,问了和孙女一样的问题:“小蕊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 “那奶奶给你煮个面。”纪霭想了想,柔声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啊?” 乔蕊穿上拖鞋,摇头道:“没有……最近我什么都能吃。” 邵遥提议:“煮云吞面吧,我们中午包多了云吞,还有奶奶熬的高汤,可以吗?” 乔蕊确实饿了,连连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纪霭笑笑:“行,你先坐一会儿,很快有得吃。” 乔蕊环顾四周。 她很多年没来邵遥家了,但装修和家具都让她感到熟悉。 “你家完全没变化啊,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乔蕊走到摇椅旁,轻抚过有些年岁的木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拿这把椅子当‘海盗船’玩。” 邵遥提了提嘴角:“当然记得,有一次我们晃得太用力了,椅子翻了,我俩都摔到地上,脑袋撞出个大包。” “对对。”乔蕊看向楼梯,问,“奶奶书房里的书和CD还在吗?” “还在!每个放假我回来奶奶这边都会重刷一遍。” “啊真好,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小说了。” “要是你想看,待会儿填饱肚子了我带你去书房。”邵遥试探问道,“你今晚会在我家住下的吧?” “应该是我问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乔蕊眼神落寞,苦笑道,“要是我今晚去住酒店,估计半夜就要被我妈逮回北城了。” 邵遥瞪大眼:“别说一晚,一个礼拜都没问题啊!” 乔蕊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给你和奶奶添麻烦了。” 邵遥鼻子泛酸,别扭道:“客气个屁。” 不一会儿功夫,老太太端了碗云吞面走出厨房,招呼乔蕊快来吃。 奶白高汤热气腾腾,手工云吞饱满弹牙,乔蕊吃着吃着,泪珠子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吸着鼻涕说,像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碗云吞面,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了。 邵遥总算理解了乔蕊的烦恼。 和她截然不同的烦恼。 她跑进厨房,从冰箱里抓了两罐可乐。 其中一罐“啪”一声放到乔蕊面前,另一罐干脆利落地打开。 “这个你肯定也很久没喝过了。”邵遥在餐桌旁坐下,豪迈道,“喝!别跟我客气!” 乔蕊怔了怔,很快破涕为笑。 她举起可乐,往邵遥手中的那罐轻轻碰了一下。 猛灌了两口被父母视为“垃圾”“毒药”的碳酸饮料,打了个响嗝,乔蕊嘟囔道:“我还想吃炸鸡……” 邵遥比了个“OK”手势:“没问题,明天我们就去吃,汉堡薯条管够!” 053一起跳(三更) 原本纪霭想给乔蕊收拾出客房,但乔蕊问邵遥能不能睡她房间。 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人挤一张床。 邵遥当然没问题,从衣柜里拿出枕头枕套和凉被,把床让出一半给乔蕊。 乔蕊有些疲,洗完澡就上了床。 邵遥已经跟黎远打过电话,简单说了乔蕊今晚留宿的事,见乔蕊想睡,她也赶紧脱鞋爬上床。 房间昏暗,乔蕊背对着邵遥侧躺,目光落在斜前方的墙柜,里面有不少她眼熟的奖杯和奖牌。 她幽声道:“小时候的奖杯奖牌你都还留着啊。” “好不容易拿了几个奖,人生高光耶,当然得留着啦。”邵遥没有睡意,躺着望向灰沉沉的天花板,“你的那些呢?还有留着吗?” 乔蕊说:“当然有。一开始放在客厅的展示柜里,后来奖牌越来越多,就被我妈拿出来,说不够地方放。我干脆拿回房间里,也放在书柜里。” 邵遥笑嘻嘻:“哇,原来我们的默契一直都在。” 乔蕊也浅笑了一声:“以前在你家睡,觉得这张床好大,现在你伸直腿,脚尖都能碰到床尾喽。” “是呀,过去好多年啦,我们都长大了。” 乔蕊沉默片刻,缓声道:“不,只有你们长大了。” 邵遥蓦地攥住薄被。 “我就像个马戏团怪胎,永远长不大。”乔蕊今天决心要坦白,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小遥,你应该听说过基因公司吧?……” 压了许久的秘密,像一点点穿破乌云缓慢往外渗的月光。 乔蕊进行“改造”的时候年龄很小,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反而父母偶尔会试探问她记不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病”,需要进“医院”进行“治疗”一周。 小时候她察觉不出明显差异,大家都是差不多高,但等到同龄人们在青春期好似麦穗不停拔高,她的身体却像静止了一样,她才越来越觉得奇怪。 两年前,她终于等来初潮,第一时间兴奋地跟母亲提起这事,可怎么都没想到,竟听到母亲脱口而出“明明说的是十八岁之后才会来月事啊”。 后来她听说了基因公司的事,既惊又恐,恶心了好一段时间,自然也影响了练习和比赛。 她去质问母亲,乔母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反应这么大的乔蕊才奇怪。 父母说这都是为了她着想,她可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型选手,他们当父母煞费苦心栽培她,一心只想为她增长“花期”。 乔母最后稍微软了语气,让乔蕊别担心。 因为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乔蕊的身体数据发给基因公司,在营养液和餐单上做出调整。 发育期一定会来的,只不过往后延了些许而已。 “春季选拔会后的这几个月我忽然高了接近十厘米,体重也涨了,我爸妈气坏了,这段时间一直去找基因公司理论,我才找到机会离家出走。”乔蕊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在他们眼里,就像个坏了芯片、或者程序出错的仿生人,需要重新进厂‘维修’。” 虽然已经知道“塑性计划”,但邵遥还是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还能重新再调?” 乔蕊耸耸肩:“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我不打算配合了。” 她现在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了,也不想再做扯线公仔。 “其实去年我来找你的那晚,已经想跟你讲这件事了,但我实在太孬了,一直没能说出口。小遥,这事儿虽不是我自愿,可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卑劣。我也知道说出来之后你一定会觉得这一切不公平,知道你可能会怨我恨我,但我还是想跟你坦白。” 突然猛长的身子像不停投进干柴的火炉,烧得里头哪哪都烫。 乔蕊揉着因为快速生长又酸又痛的膝盖和小腿,声音低哑:“我这两个月状态很差,选拔赛候补的那位妹妹跳得都比我好,所以这次比赛我没有上……接下来估计很快,我也没什么机会参加大赛了。” 喉咙里像塞了一大块盐渍柠檬,酸得让邵遥说不出话。 倒不是因为怨怼或厌恶这样的负面情绪,而是她觉得此时面前的乔蕊,和当年她被淘汰、被筛除时一模一样。 茫然迷惘,毫无自信,飘在无垠大海中央,不知该游向何方。 她明明应该在高台上闪闪发光才对啊。 全盘托出后,乔蕊终于能松了口气。 也不知自己是从哪一段开始眼眶里再次蓄满了泪,眨一眨眼皮,泪水就淌到枕巾上。 委屈无助,身不由己,恐惧担忧……种种情绪堆积成雪山,跺跺脚就能造成雪崩。 她没敢转过身,不敢去看邵遥的表情,只无声地流泪。 半晌,她听见邵遥出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蕊,咱们有多长时间没一起玩跳水了啊?” 她用的是“玩”这个词儿,像回到小时候,这件事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好玩的一个游戏。 乔蕊哽咽道:“六年?六年多了吧……” 邵遥翻了个身,隔着薄被,轻轻拍了拍乔蕊哭得发颤的手臂:“难得有机会,你要不要跟我再跳一次啊?” 乔蕊一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跟我再跳一次水。” 乔蕊飞快坐起身,用力抹了把脸,鼻音很重:“你还愿意、愿意跟这样的我一起跳?” 湿哒哒的碎发黏在女孩的下颌处,她哭得狼狈,却异常真实。 邵遥也坐起身,咧开嘴笑出一口大白牙:“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跳!” * 结束群聊后的杨楚雄一直跟章思雅聊天。 最近两人聊的话题越来越多,没营养的对话都能聊上半天,像是想把去年一整年的空缺全填满。 杨楚雄晚上都会健身,做完有氧做无氧。 把手机悬在半空,他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跟章思雅全息视频聊天。 他的声音倒是没怎么喘:“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从家里带的东西?下周我来北城时一起带过来。” 章思雅这个暑假留校,宿舍只有她一人,她可以把视频影像直接投在寝室中央的过道上。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女寝里,凭空多出一个正做着俯卧撑的体育生。 这家伙真不把她当外人,没穿上衣,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随着动作时松时紧,运动短裤被汗水打湿,布料半黏住紧实大腿,汗水一颗颗往下滴。 章思雅脸红心跳,但最近她越来越放得开,小小声嘟囔:“把你自己带上来就可以了……” 耳机里的声音像颗奶糖,甜得杨楚雄心脏扑通乱跳。 开窍后的他听不得这种话,血一下全涌上脑门,趁着手机提示有语音信息进来,匆忙先跟章思雅说了拜拜。 再聊下去怕是要往不大对劲的方向发展。 是黎远打来的,杨楚雄有些讶异,擦着汗接起电话,直接问:“大半夜的打给我干嘛?” “你在干嘛呢?小遥说给你发了信息但你没回。” “我刚在做运动呢,怎么了?” “我们打算现在去一趟游泳池,问你能不能一起去。” 杨楚雄顿了顿,瞄一眼时间:“怎么这么突然?而且现在泳池早关门了啊。” “对,所以得翻墙进去。”黎远拿出衣柜里的T恤准备换上,“小遥说这件事你比较擅长,小时候没少做。” 杨楚雄“嘁”了一声:“少来,她才是带头翻墙的人,要是被人发现了跑得比老鼠还快,把锅全推到我身上。” 黎远笑:“那你去不去啊?时间有点晚了,我开车送她们过去,你能去的话,五分钟后楼下见。” “等等、等等,你还没说原因呢,怎么突然想这个时候去游泳池?” 黎远回想刚才和邵遥的通话,只跟杨楚雄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乔蕊刚刚来找小遥了,小遥想跟她跳一次水。” 杨楚雄更讶异了,还想追问,但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他只好赶紧跑浴室淋了个一分钟澡,套上背心短裤往楼下跑。 054一米板(四更) 黎远的车已经在他家门口停着,车灯明亮,他扯着裤腰带子跑过去。 透过窗户杨楚雄看见俩女孩坐在后排座,于是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位。 屁股还没坐稳,车子已经开出去了。 杨楚雄赶紧系上安全带,回头跟乔蕊打了声招呼:“好啊你,一声不吭跑过来,玩惊喜啊?” 乔蕊朝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啊,这么晚还麻烦你出来一趟,打扰到你休息了。” “诶,这么客气就太见外了啊。” 杨楚雄瞄向邵遥:“不跟我讲讲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小蕊过来找我玩,然后我一时心血来潮,想着好久没跟她一起跳水了,就提议去游泳池玩玩。” 邵遥没把乔蕊离家出走的事说出来,“小时候我们不也常这样?你突然大半夜的发疯说想游泳,就拉着我们一群人陪你去爬墙。” “……明明是你想玩跳板。”杨楚雄没好气道,“而且你也晓得说那是小时候……现在都多大岁数了,被管理处逮住可是要全小区通报批评的哦。” 邵遥耸肩摊手:“没事啦,反正下周开学,你我都不在羊城啦。” 这时黎远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嘴:“嗯,只有我还住在春晖园。” 第一次和邵遥的男友见面,乔蕊多少有些拘谨,以为惹他不悦,忙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给你们添麻烦就不好了。” 黎远看一眼后视镜,语气温和了不少:“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 “对的对的,你千万别在意,他平时就爱这么讲话。”邵遥前倾身子,从前座两张椅子中间探出头,故意掐着嗓子娇滴滴地夸他,“辛苦热心街坊小黎先生啦,明天请你吃汉堡呀好不好?” 训练基地的跳水馆进不去,附近没合适的场地,M-ROOM需要和体感设备磨合一段时间,邵遥想了想,干脆直接打起春晖园泳池的主意。 虽然那里只有两块日晒雨淋的一米板,但总比没有好。 也不知道乔蕊能在她家住多久,指不定明天乔蕊父母就要找上门了,邵遥决定打铁趁热,直接给黎远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现在陪她们去“非法入侵”泳池。 黎远一个问题都没问,只让她俩准备好了就下楼,他开车送她们过去。 他还自备工具,捎带上了露台墙边的那张矮梯,开玩笑说翻墙这件事他最近可没少干。 是“熟手技工”了。 杨楚雄又被他们塞一嘴狗粮,大叫道:“我的老天爷啊赶紧开学吧,我要离你们远远的,不然要被你们整天放闪闪瞎狗眼。” 邵遥瞪他:“你刚刚没回信息,还不是在跟思雅视频?” “思雅?”乔蕊吃惊,“那个很文静、不怎么爱讲话的女孩吗?楚雄和她在一起了?” 她不住春晖园,因为邵遥的关系和一群小孩都认识,虽不是特别熟,但名字和特征都记得。 邵遥说:“对的是她!” 杨楚雄小声嘀咕:“她现在可不怎么文静……” 总有办法惹得他心神不宁。 邵遥戏谑道:“嗯?我听到了哦,明天我要跟思雅说你讲她坏话。” 杨楚雄翻白眼,冲黎远叫:“你别再宠她了,把她宠成‘生骨大头菜’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黎远勾唇笑:“‘种’坏了也是我的‘菜’,不劳你老人家费心。” 杨楚雄咧嘴装呕吐,回他:“你才老人家,我们一群人里最老就是你。”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幼稚斗嘴,但他们都默契地不问乔蕊突然出现在春晖园的原因。 一颗心慢慢落下来,乔蕊泄了劲儿,肩膀松下来,倚靠在椅背上。 任由车窗外暖黄灯光和少年人们的嬉笑声将她裹在其中。 很快来到泳池旁,黎远停好车,从尾箱取出折迭矮梯。 正如邵遥所说,杨楚雄知道哪堵墙最方便“潜入”,几个“小贼”在树影下越过不算高的围墙。 过滤系统没开,四周安静,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拖鞋踩在马赛克砖上的声音太响,几人赤足走向池畔。 照明大灯没亮,但环境并不昏暗,今夜无云,月明星稀,蓝色泳池水波微荡,像蓄起一池星光。 跳水板上日积月累的使用痕迹看不见了,像被月光重新漆了一遍,静静等候着女孩们登场。 乔蕊临时离家,没带泳衣。 邵遥借给她一件黑色连体泳衣,自己则穿去年的那件墨绿色泳衣。 黎远后退几步,找到去年第一次看到邵遥跳水的那个位置,直接坐下。 他对着泳池旁的女孩说:“小心点。” 邵遥做着热身动作,自信地点头:“放心啦。” 杨楚雄打开手机照明灯,检查了跳板附近的池水,对她们比了个“OK”的手势:“抓紧时间哦,过一会儿可能会有无人机来这边巡逻的。” “知啦。”邵遥回头问乔蕊,“我OK了,你呢?” 乔蕊眼神认真了许多:“我也可以了,你想做什么动作?” “就我们以前的那一套吧?105B开始。” “行。” 杨楚雄走到黎远身边盘腿坐下。 他语气感慨:“得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俩同时站在跳板上了。” 黎远很自觉,早就把手机悬浮到适合的高度,准备帮邵遥把两人时隔多年的合作录下来。 两个女孩,一高一矮,身材不同,但在月光下同样白得发光。 她们最早接触的项目就是一米板,一个个小娃娃话都还没能说明白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走板起跳。 连口头提醒“准备”都不需要,两人几乎同时抬臂,像齿轮精准嵌进卡槽内,接下来的每个动作都是刻在肌肉和血液里的记忆。 几近一致的走板动作,两人同时来到板子边缘,踏板而起,鱼跃而下。 两人滞空感明显,动作流畅,但许是因为身高体型的差别,两人入水的时间点有些差别。 而且对比之下,乔蕊的水花明显比邵遥小了一些。 杨楚雄忍不住吹了个口哨,兴奋道:“今晚真是赚到了,乔蕊这些年跳十米台,都不知道多久没见她上板子了。啧啧,你看那水花,跟没有似的。” 黎远撇撇嘴,声音淡淡:“小遥也不差。” 杨楚雄比了个大拇哥,附和道:“对对对,你家的‘生骨大头菜’也厉害,春晖园里跳水第一人。” 两个女孩从水里冒出头,黎远的目光一直锁在那像小狗一样甩头发、接着扬起明媚笑容的女孩脸上。 “春晖园第一就春晖园第一。” 他总能被邵遥的笑意轻易感染,唇角不知不觉已经提起好看的弧度。 他丝毫不掩心里满溢的欢喜,说:“她在我这里永远是世界第一。” 杨楚雄没忍住,倒抽一口气,直接把大拇哥“转送”给黎远:“大佬,你这些口甜舌滑都是跟谁学的啊?” 黎远扬扬下巴,戏谑道:“跟‘生骨大头菜’学的。” 他俩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泳池里的女孩已经上岸,再次上了跳板,准备第二跳。 乔蕊把毛巾丢到水池旁,主动报动作:“5335D?” 邵遥挑眉:“没错。” 两人不多话,也不管有没有退板、起跳够不够高、动作精不精准、水花压得小不小。 “炸鱼”都无所谓。 她们一遍遍地翻腾入水,敲碎水面上的月光。 055种下去(五更) 哗啦啦的水声听得杨楚雄心痒痒,在女孩们跳完第一轮之后跑到池边问:“嘿,让我也跳一次呗?” 刚从水中冒出头的邵遥和乔蕊异口同声:“来啊!” 杨楚雄不是专练跳水的,但最简单的动作他还是能做几个。 他脱了上衣,留着速干短裤,甩了两下胳膊就往前跑,冲到跳板前端,往下重蹬,高高跳起。 少年前两个翻腾倒是有模有样,一秒后就控制不住了,整个人扑进水里,摔了个“狗吃屎”。 池边的女孩哈哈大笑,而“小蛟龙”不认输,接连着又跳了几次。 小孩们闹出的声响越来越大,黎远走过去提醒他们:“小点儿声啊,这么闹,待会引来巡逻机了。” 邵遥玩得上了头,朝他挥手:“你也下来啊!” 黎远撇撇嘴,手还插在裤兜里:“不要,我的衣服可不是速干的。” 邵遥皱起鼻尖:“脱掉就行啦。” 黎远气乐了,这女朋友怎么没一点儿自觉? 要是只有他和邵遥两人在,那他扒剩一条底裤都可以,可有别的女生在,感觉这么做不大合适。 但他大意了,没防住杨楚雄这家伙,被他从背后狠推了一把。 黎远重心不稳,直接往泳池里摔,还很丢脸地发出“啊”一声惨叫。 “难得大家伙兴致这么高,你也舍命陪君子吧!”杨楚雄嘿嘿笑,说完他也跟着跳进池里。 黎远差点儿喝了两口泳池水,游上来后抹了把脸,冲杨楚雄大骂英文脏字,掬一捧水往他那边泼。 杨楚雄灵敏避开,还反手回击,泼了黎远一脸水。 黎远气急,划水想追上去,但对方可是专业运动员,才几秒功夫就把他甩在身后。 两男生像变回小学生玩起了幼稚的泼水游戏,邵遥见男友落后,也加入“战局”,帮黎远“攻击”杨楚雄。 乔蕊本来远离“战场”,但还是被波及,让杨楚雄泼了一脸水。 月光之下的少年人们嘻哈玩闹,盘踞在胸口的烦恼也在这一刻暂时被忘却。 过了没一会儿,一道强白光束从上空射过来,光点来回梭巡。 “有无人机来了!”乔蕊惊呼。 “快撤!”杨楚雄还没说完就往泳池扶梯游。 但四人还是让无人机逮住了,弧形飞行器亮起黄灯,发出警告:“目前时间泳池不对外开放,请仍在使用泳池的住户尽快离开——温馨提示,如有拒不配合的行为,保安机将采取较为强硬的劝阻方式——” 说完警戒词,无人机便开始倒数,机身的颜色也逐渐变红,一行人避着灯束跑到墙边时,无人机的机身已经呈血橙色。 杨楚雄还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变成这颜色,吓了一跳,跳下墙时轮到他没站稳,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拖鞋掉了都不知道,上了车才发现两只脚丫都沾满了泥。 另外三人都没比杨楚雄好多少,前后座椅全湿了。 车子往回驶,杨楚雄看着后视镜里那只无人机慢慢变回银蓝色,一边蹭着脚上的灰,一边小声嘀咕:“完了完了,我的拖鞋会不会被它捡去当证据?” “你当它是警犬?”黎远没好气,瞥他一眼,调侃道,“冠军不愧是冠军,跑得比谁都快。” 杨楚雄刚想回嘴,后排座突然传来“噗嗤”一声。 乔蕊笑得肩膀发颤,说话都在喘:“我刚才差点儿想不起来,楚雄你是练游泳的还是练田径的,翻墙翻得实在太快了啊!” 女孩突如其来的开怀大笑,让邵遥悄悄松了口气。 她也跟着揶揄:“杨楚雄,要是你上大学后想转换跑道,短跑和跨栏绝对欢迎你。” 杨楚雄佯怒,气势高昂:“我生是游泳人,死也要死在泳道里!” 黎远笑出声:“这么不吉利的话你都敢说?” 杨楚雄越说越离谱:“这是春晖园小蛟龙!我!唯一的信仰!” 邵遥嘴角高高扬起,趴在黎远的椅背上,不客气地继续拿杨楚雄开刀:“雄仔,我现在好担心你的入学体检没法过。” “啊?为什么?我这段时间那么多比赛,体检结果都很漂亮好吧。” “身体是没什么问题,但感觉脑子不太好。” 两人唇枪舌剑,还有黎远时不时“插”上一“刀”,小小车厢内吵闹得很,但却无比温暖。 乔蕊一颗心被烘得好暖,笑得停不下来。 那些胡思乱想,那些糟糕情绪,都随着眼角偷偷溢出来的泪花,一起蒸发在这久违的夏夜中。 洗澡吹头,两个女孩重新躺进被窝里已经是凌晨一点。 夜深人静,乔蕊仰躺着,双手搭在小腹上,开口问:“你睡了吗?” 邵遥也仰躺:“还没呢,想等你睡了我再睡。” “……谢谢你。” “说这些干嘛?只要你好好的就行啦。”邵遥支肘撞了她一下,“今晚你跳久违的一米板,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不错啊,而且很久没在露天池子里玩了,训练比赛都在馆内,连月亮有没有出来都不知道。” 乔蕊声音虽低,但不再像几小时前那么迷惘:“其实我最意想不到的,是你依然跳得那么好。” 邵遥像个很需要得到表扬的小孩,惊喜问道:“真的吗?我跳得好吗?” “很好。”乔蕊给予她充分肯定,“你不像我们一天百跳,还能保持这种水准,真的不容易。” “嘿嘿,有些事情可是会一直刻在DNA里。” 话音刚落,邵遥已经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忙解释:“我指的是肌肉记忆。” “嗯,我知道。”乔蕊动了动手指,双手攥成拳,再松开,“我想未来很多年我应该也会这样,不再参赛也好,退役也好,这些动作都会伴着我一生。” 邵遥长吁了口气,把今晚真正想说的那些话全倒出来:“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低至一米板,高至二十米悬崖,我都相信你能跳得很好。 “你的舞台不止是十米台,也不止是跳水馆和颁奖台。明明是我们那么喜欢的运动,你不要反而被它缠住了手脚啊。” 人生从来不是被固住的泳池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它应该是无垠大海,触不到底也看不到边际,去往哪个方向都可以。 乔蕊笑笑,自嘲道:“我知道‘塑型计划’后,总觉得我自己就是颗人工农场里的水果,想要的多甜、想要什么形状,爸妈调一调数据就行了。” 这比喻挺形象,邵遥蛮认同:“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儿像。” 她停了几秒,继续说:“那就先啃掉皮肉,剩下核,重新找块地种下去。” 等它在新的土壤中慢慢生根,再次发芽。 邵遥右手握拳,举在半空:“我认识的那个乔蕊,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乔蕊没给她笃定答案和口头承诺。 她只是抬手握拳,和邵遥的碰了一下。 这是属于她们的约定方式。 小时候,两个女孩在每一场比赛前都会碰一次拳。 约定要一起站上领奖台,要一起戴上金牌。 而这一刻她们的碰拳,则是约定好了,永不放弃。 056潘多拉(六更) 隔天,乔蕊起床后就买了下午回北城的票。 几乎在同一时间,邵遥接到了乔母的电话。 对方开门见山地问乔蕊是不是来了羊城找她,邵遥支支吾吾,倒是乔蕊果断接过电话,冷静对母亲说,她很快就会回去,让他们不用操心。 不等母亲开始狂轰滥炸,乔蕊已经挂了电话。 乔母又打来几次电话,乔蕊没有再接,只把机票信息发给母亲,让邵遥可以通知AI直接拒听。 邵遥有些担心将来乔蕊父母还会不顾乔蕊的意愿,逼迫她进行新一轮的“改造”。 乔蕊笑笑,说现在的她已经过了任人摆布的岁数了。 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逆在晨光中,脸上的笑意却没什么温度。 邵遥甚少见过她这样的神情,感到有些陌生。 她问乔蕊,有没有什么事情她能帮忙。 乔蕊还是笑着答,说邵遥已经帮了她很大的一个忙了。 这会儿的女孩,又恢复成邵遥记忆里的模样。 乔蕊中饭在邵遥家里吃的。 老太太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有俩姑娘都喜欢的卤水鸡翼。 纪霭笑眯眯,跟乔蕊说这走地鸡是早上她开车去朋友农场买来的,保证健康安全,让她放心吃。 又让邵遥去问黎远和杨楚雄要不要过来吃,要的话就添多两副碗筷。 俩男生够不客气的,趿拉着拖鞋就跑过来,帮奶奶添饭送菜。 坐下后,纪霭给他们看春晖园业主群,原来几个少年人昨晚偷偷潜入泳池的事迹已经让物业挂公告栏上了。 公告中还贴了巡逻机拍到的照片,少年少女的身影挺清晰,但物业很“好心”地给他们的脸打上一层马赛克,温馨提醒各位家长要管好自家小孩。 邵遥绘声绘色地跟奶奶讲昨晚差点儿被巡逻机“就地正法”的过程,还说了杨楚雄跑得鞋都丢了的事,老太太听得直笑。 乔蕊很久没试过一顿饭吃得如此热闹,不知不觉中多吃了一大碗饭。 吃完饭她得出发去机场了,黎远和邵遥开车送她。 杨楚雄替乔蕊把行李箱拎上车,乔蕊向老太太礼貌道谢:“奶奶,这两天给您添麻烦了。” “哎呀说这些……对了,小蕊你等等啊。” 纪霭回厨房一趟,再出来时手拿一饭盒。 饭盒是透明的,乔蕊能瞧见里面装着一块块去皮切好的苹果。 “这个给你在飞机上吃啊。”老太太把饭盒递给乔蕊,“我知道你们比赛期的运动员对水果也有要求,虽然奶奶这个是野生苹果,但你放心,没有打药,土壤也很健康。就是酸了点儿,没有人工农场出来的那么甜,不知道你吃得惯不惯的——” “吃得惯的,”乔蕊急忙打断她,“去年集训时奶奶你给我的苹果,我全吃完了!” “那就好。”纪霭轻拍两下女孩的肩膀,笑容比午后阳光还温柔,“比赛虽然重要,但身体更重要,别太勉强自己。下次你来家里,奶奶再给你做卤水鸡翼啊。” 乔蕊咬住唇,重重点了点头。 暑假的机场人来人往,萤蓝色的影像信息屏悬在半空,航班动向不停跳动。 旅客步履匆匆,还有负责引导和安检的机器人来回穿梭。 乔蕊自助办完登机和行李托运,准备只带奶奶给的那盒苹果登机。 她抬了抬鸭舌帽的帽檐,对邵遥二人说:“送到这儿就行啦,你们快回吧。” 有些伤感姗姗来迟。 昨晚那么煽情邵遥都没有哭,这时候到底是忍不住了,猛跨一步,伏背蓦地抱住了乔蕊。 黎远喉结一动,往旁走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两个女孩。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讲,我一直都会在。” 邵遥哽咽道,“你的下一场比赛,无论是在哪里,我都会来看你的现场。” 乔蕊愣在原地。 刹那间,她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某场比赛的现场。 那是她和邵遥第一次搭档参加十米台项目,两人预赛第一,决赛最末出场。 完成最后一跳后,分数还没出,但她们已有信心夺冠,从池子里出来时,邵遥直接扑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对她说“辛苦啦”。 片刻,她抬手回揽住邵遥。 两人有身高差,她的脸正好能埋在邵遥的肩膀处。 乔蕊的声音同样沙哑:“你得给我做个超大的应援牌子,用最显眼的颜色。” “没问题,我做个全场最大的,让你一眼就能看到。” “下次再见面,我说不定身高就能追上你了。” 邵遥想了想那画面,边哭边笑:“那提前欢迎你加入‘电线杆’行列。” 童年曾经断了线的风筝,在这个夏天她们都找回来了。 这一次邵遥希望,能牢牢把线抓在手中。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里,谈“永远”很容易遭人笑话。 东西坏了不再维修,直接丢掉或销毁,重新购买新的成本更低。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超过一年没有联系的朋友可以从列表中直接剔除,“新世纪”交友很方便,用工具在“世界”摇一摇,就有许多人来填补上那个空缺。 邵遥不愿意那样,说她天真幼稚也好,她仍希望友谊能像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上写的那样,天长地久。 * 八月最后一个礼拜,杨楚雄提前去北城,春晖园剩下邵遥和黎远。 每天傍晚他们都会踩着夕阳去泳池游泳,或者骑车去水库那边散步,看小孩戏水,看老头钓鱼,看落日残阳。 晚上邵遥会去黎远房间,帮他一起盖奶奶的那个M-ROOM。 不过她不擅长这个,只能做些粘贴复制的简单动作。 邵遥每次都从露台翻墙过去,黎远一直叫她走正门,但她还是觉得这样更方便。 “懒死你算了。”黎远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都会牢牢抱住她。 M-ROOM赶在八月最后一天完成了,黎远邀请奶奶上线验收。 老太太玩不来全身体感,黎远找了个尺寸合适的头显借她,和邵遥同时上线,两人在“新世纪”里教老太太如何操作和进入ROOM。 明明只是一个小门,却犹如潘多拉盒子,打开后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张学友2012年的巡回演唱会,羊城加场,在市中心的露天体育场。 台上的巨星热情唱跳,露天体育场荧光飞舞,音浪翻涌,灯光璀璨。 纪霭震惊于黎远能将场景复刻得如此精准细致,已经远远超过她的预期。 许多细节其实她自己都忘记了,像是那夜温度有些冷,大家都是穿着厚外套或毛衣去的;像是那夜天气很好,抬头能瞧见月亮在夜幕中微笑;像是在夜色中闪烁的荧光棒是黄绿色的…… 座位在内场前方偏正中的位置,邵遥牵起她的手领她走过去。 黎远把当年与其一起看演出的几位朋友和长辈都复刻出来了,纪霭坐到自己的位置,看向右手边年轻的老友,心中感慨万千。 而她左手边,一个位置被空了出来。 当天晚上晚饭过后,家政阿姨还在收拾饭桌时,黎远让老爷子先回房间。 “干嘛?神神秘秘的。”黎彦嘴里不情不愿,但还是拄着拐杖往卧室走。 “你新世纪的号还在的吧?”黎远问。 “在啊。” “多久没上了?” “……有一段时间了吧。” “哦,头显放哪里了?” “那呢。”黎彦拿拐杖指向床柜,“你需要用就自己去拿。” “不是我要用。”黎远把挂在衣领领口的智能眼镜拿起来,如实道,“是邵遥她奶奶想邀你看一场演唱会。” 057向前看(七更) 老爷子在更衣间里磨蹭了大半个小时,黎远忍不住弹小窗,调侃他是不是要去参加“春晖园最帅老头儿”的比赛。 “这代表我对这场约会特别认真好吧?” 在“新世纪”里的黎彦不需要再拿拐杖了,不在体感模式下的话还能跑能跳。 他把衣柜里的衣服全试了一遍,最后还是穿了基础款的卫衣和牛仔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最常见的打扮。 只不过他再额外加了一条毛线围巾。 纯黑色的,什么图案都没有,是“新世纪”服饰商店里最便宜的配件之一。 样貌也按年龄调整了,走出更衣室时黎远对老爷子吹了声口哨:“哇噻,爷爷你这形象看起来比我还年轻耶。” 现实中的黎彦听见这话,挺直腰板说:“那是,小时候的我可是迷倒万千少女的靓仔,情书收不停的。” “哦?其中也有邵遥奶奶给你写的?” “……那没有,是我给她写的情书。” 说起往事,老爷子的声音都会不自觉的软了几分。 大脑真是奇怪的构造,年纪越大,记得清的画面反而都是少年时期内发生的事情。 教室闷热,蝉鸣呱噪,后排的男生们打瞌睡看漫画玩掌机,只有他一直呆呆盯着前排认真上课的少女看。 看她束起马尾露出百合花茎般的天鹅颈,看她被午后阳光浸得奶白的耳垂,看她时不时低下头,把耳侧发丝掖至耳后。 那时候的黎彦觉得,自己就是纪霭手里的那根圆珠笔。 被转来又转去,逃不出她的指间。 和现在不同,那个年代用的还是纸质课本,他可以把想说的话写成小纸条,夹在书中,借着同学的手,传到她的手上。 看她翻开书,看她拆纸条,看她回过头来瞪他一眼。 …… 黎远用了一个传送门,带着爷爷来到M-ROOM前。 邵遥在门外等候,对黎远身边的高瘦青年感到惊讶。 一时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喊黎彦“爷爷”,因为这个虚拟形象看上去和她的同龄人没什么差别。 老爷子也觉得有些别扭:“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你奶奶用什么形象?我调整一下再进去。” 要是纪霭用的是比较成熟的形象,他这样子就显得太幼稚。 邵遥小声说:“奶奶没有另外捏形象……” 老爷子一愣,很快明白,问:“那她用的是现在的样子?” 邵遥点了点头。 纪霭在座位上坐着。 四周观众跟随着歌曲节奏挥舞荧光棒,只有她安安静静。 过了不知多久,身边的座位有人坐下。 她侧脸一看,微微挑眉,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哟,你这是偷了孙子的衣服穿?” 黎彦临时改了形象,用自己的照片生成虚拟形象,但着装来不及改了。 他白了她一眼,闷声道:“是为了配合你才改的好吧,本来我用二十几岁的靓仔形象,帅得一塌糊涂、人神共愤。” 纪霭倏地笑出声:“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啊。” 老太太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堆起浅浅皱褶,但黎彦却仿佛看到了那年的白裙少女。 她笑得眉眼弯弯,站在阳光中喊她“阿彦”。 黎彦呼吸停了两三秒,接着心脏蹦得快坏掉。 虽然他也记得,他们约好的,再没有“阿彦”和“霭霭”。 他不敢再看她,转过脸看向舞台,问:“为什么会找小远做这个ROOM?” 四周那么嘈杂,可纪霭仍能清楚听到他的声音。 但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黎彦等不到回答,有些急躁,自嘲道:“还是说你想借着这场演唱会了结我一个念想?” 事出有因,他能大概猜到纪霭的动机。 台上劲歌热舞进不了他的眼,他满脑子全是“纪霭又要赶他走了”,语气逐渐咄咄逼人:“是小远跟你讲了我生病的事?你想让我就算明天‘走’,也能‘走’得安安乐乐,是吗?” 自从被那台破机器算出了剩余寿命,黎彦就列了张遗愿清单。 「和纪霭一起看演唱会」也在清单上。 可真的实现愿望的这一刻,他的心里却装满了忐忑不安。 气氛有些凝滞。 待一曲结束,舞台灯光变暗,纪霭才缓缓开口:“一开始我确实这么想过,想着这样做的话,能不能缓解你的执着。” 她瞥一眼黎彦脖子上那条平平无奇的黑围巾,继续说:“甚至本来我也弄了个二十几岁的形象,穿的衣服也接近当年的款式。” “那怎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需要的不是‘回到过去’。” 纪霭回答得很快,语气果断。 她稍微侧身,抬手把黎彦脖子上那条黑围巾一圈圈取下来。 “早上收到这个小房间时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演唱会。那年的安可唱的是《忘记你我做不到》,我边听边哭,把南风他们吓得够呛。 “但早上再看时我没有哭……应该说我以为我会哭,但我没有,也没有心脏被揉成一团的那种疼。” 纪霭把围巾迭成方块,再轻放到黎彦大腿上,缓声道:“黎彦,有些事情留在过去,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你啊,别总频频回头,该向前看了。” 所以她才没用年轻时的模样来听这场演唱会。 因为回不去,也没必要回去。 但如今的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时隔多年坐在一起,同看一场许多年前的演唱会。 这是属于现在这一分这一秒的独家记忆。 接下来的好多首歌,黎彦都一声不吭。 纪霭清楚他的性格,在又一组组曲结束时,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哭吗?” 不是实时体感,黎彦的脸上并没有特别外露的情感。 而现实里的老头儿因为戴着头显,不方便抹泪,还得梗着脖子嘟囔:“又不是十七八九的小孩了,怎么会动不动就哭?没有的事。” 纪霭撇撇嘴,心想怎么这么多年了,这家伙嘴还那么硬。 过了会儿,黎彦听见纪霭说:“黎彦,那台机器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黎彦清了清喉咙,说:“……嗯,我要长命百岁的,要活到看见小远和小遥结婚。” 纪霭低头笑:“行啊。” 他俩没能坚持到最后,只愿这对小年轻能比他们走得更远一些。 演唱会结束后,黎彦让纪霭先下线。 他传送回自己的“家园”,偌大的别墅宽敞明亮,二楼三楼环形的走廊里有许多M-ROOM。 这一个ROOM是高中时的教室,那一个ROOM是阳光普照的碧海银滩,还有学校门口卖盗版CD的音像店、有昏黄路灯的巷子口…… 这些ROOM都是黎彦这些年找别的“筑梦师”一一搭建的,每一个都与纪霭有关。 他没好意思找孙子做,怕自己过分沉迷其中,会被孙子念叨。 每推开一扇门,他便能走进一段回忆。 每一间ROOM他都走过一遍,最后在藏了太多太多秘密的那间公寓里呆了半刻。 出来后,黎彦把门紧紧关上。 他唤:“管家。” 半空出现温柔男声:“在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格式化家园,把所有的M-ROOM都删除。” “温馨提示,ROOM格式化后是无法恢复的,请您慎重考虑。” 黎彦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沉声命令:“嗯,确认删除。” 同一时刻。 把家留给两个老人的年轻小情侣,此时正沿着水库晒月光。 圆月挂空,夜风清凉,轻推出一池银光。 邵遥牵着黎远的手一晃一晃,问:“演唱会应该结束了吧?不知道两位老人家聊得怎么样呢?” “其实没什么好操心的,有我们两人,他们的关系就没法疏远到哪里去。”黎远由得她玩,地上的影子随着动作晃起来,像能飞到天际的秋千,“你想想,以后他俩还得坐同一张主桌呢。” 刚开始邵遥没反应过来,想明白黎远指的是什么后,脸唰的发烫。 她咧嘴笑:“嗬!你想的倒是挺远啊!” 黎远斜睨她,神情自若道:“啊,也不看看我叫什么名字?我这人优点挺多,其中一个就是目光长远。” “嘶,哥哥脸皮可真厚。” “干嘛?你不想要他俩坐一张主桌?” 说这句的时候,黎远紧了紧手指,有些警告的意味。 邵遥笑得眉眼弯弯:“想是想,但那可是好遥远的事了,谁知道到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 “能变成什么样?哦,只会变得我更加喜欢你,你也更加喜欢我。” “咦——好肉麻!” 黎远停下脚步,把她拢进怀里,垂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仁儿,轻提嘴角笑:“我就不信你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 邵遥回抱住他的腰,努着嘴拒不承认:“真的没有呢——” 手沿着她的脊椎骨头一节节往上攀,最后停在她温热的后颈,黎远轻揉那块软肉,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那就从现在开始想,邵小遥。” 此时在温柔月光下亲吻的小情侣并不知道,在离他们数步距离的一棵老树下,有一只沉睡多年的蝉,它躲过了酷暑炙热,姗姗而来。 未来似星辰遥遥万里,但可期也可及。 他和她和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正文完】 番外一 「2064年9月11日 周四 晴 今天是新生报到日! 我分到的是单人宿舍,有一丢丢不习惯呢,之前住的都是多人寝室,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说句话房间里都有回音。 黎远倒是挺开心,说这样更方便和他全息视频。 哼,整天想这些事情!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这宿舍的床有点儿短了,我睡觉得曲着腿,不大舒服。(难过)」 * 「2064年9月12日 周五 晴 原来不是床短了,是我又高了…… 今天新生们安排体检,我已经一米八一了…… 刚才和黎远视频,我说我高了,他不信,让我开全息视频。 我原以为他只是想用全息影像来跟我比一下身高,没想到他直接走过来,低头亲了我一下!(脸红) 虽然和全息影像接吻并没有实际触感,但心脏砰砰乱跳,就和第一次接吻时一模一样。 黎远说这样才能更清楚直观地感受到身高差。 好嘛,果然是诡计多端的男人…… PS:感觉全息视频很快要被他玩出新花样……」 * 「2064年9月13日 周六 阴 好吧,单人宿舍确实很适合异地恋的小情侣……(太累了不想写日记了)」 * 「2064年9月15日 周一 晴 开学啦! 环境保育课的教授姓张,问有没有同学知道“Life finds a way”这句话的出处。 我知道啊!还举手踊跃发言! 结果全班只有我一人举手…… 哦,对了,我们这个班三十个人,但只有三个女生…… 杨楚雄调侃说在我们班完全体现出当今社会“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这个现状,唉,说到底还是专业不吃香,就业前景不明朗,选择这门学科的人本来就少,女生更是寥寥。 扯远啦。 那句话出自《侏罗纪公园》,一部七十年前的电影。 翻译过来就是“生命终究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有同学提出疑问,那些灭绝的生物要重新找到“出路”,只能通过人工克隆,这和这门学科不是相悖吗? 张教授说,应该要相信自然,相信脚下这片土地。 一个人的寿命不过百年,哪有办法窥见遥远的未来?说不定千年万年之后,主宰地球的会是小猫或小狗,或是某一天再重现的恐龙。 但地球还是那颗地球。 地球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所以“Life finds a way”这句话也适用于它身上。 生命自有出路。 嗯,我很喜欢这句话。」 * 「2064年9月24日 周三 晴 今天社团招新,但我上个礼拜已经被王凯轩和许南拉进跳水社了,莫名变成他们的“骨干成员”,要在摊位上帮忙招揽新成员。 不得不说成员们都挺认真的,他们剪了一个新的宣传视频,有他们历年来社团组织的活动、参加的比赛、跳水馆的环境等等。 我上周重上十米台跳水的片段也被他们放在视频里了。 黎远问我讨过视频,我没给,因为表情过分狰狞恐怖…… 我还帮他们录了几个第一视角的视频。 新生们可以戴上头显,分别体验一下从三米板、五米台和十米台不同高度跳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来社团摊位咨询的人数一开始挺多的,但很不幸的,我们旁边就是学校里最火最红的人工智能社团,他们派出自主研发的仿生人idol在摊位前帮忙做宣传。 几位元气少女又唱又跳,声音和笑容都好甜,还会比心飞吻,别说男生了,连我看着都有些心动。 本来还在我们摊位上体验跳水体感的同学们,哗地全跑到隔壁摊位去了,还立刻登记入社! 听王凯轩说,他们社团除了元气少女型偶像,还有性感御姐和帅气酷哥几种不同类型的仿生人。 这些偶像都有自己的粉丝专页,粉丝数量不少,定期出席商演,比一些小明星还要有人气。 感觉这两年仿生人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多了,有许多以前并不觉得会被人工智能代替的行业,慢慢也有了人工智能的身影了。 而且大众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了,不再带着那么强的敌意。 尤其是陪伴型的仿生人,最近很多单身独居的年轻人都买了,说是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里能有个伴,又不用费心思去维系关系。 仿生人不需要感情回馈,反而会在感知到用户的情绪之后,自动计算出几种应对方法,再从中挑出成功率最高的。 感觉现在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 要是哪天仿生人耳朵上不需要戴“耳环”了,估计走在路上,我是分不出来谁是谁啦……」 * 「2064年9月27日 周六 阴 最后我们招了十二位新成员! 王凯轩他俩很开心,说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人报名。 跳水社的特聘教练以前是港队的教练,一周来校一次,平时的话是许南和另一个大四师兄负责指导助教。 他们都考了教练证,王凯轩也打算今年去考。 我要不要也试试? 因为包括特聘教练在内都是男生,指导女同学动作时,有个女教练应该会比较方便。 今晚黎远来港城找我,到时候我问问他意见嘿!」 * 「2064年9月28日 周日 天气应该是阴?窗帘还没拉开我也不知道…… 昨晚黎远就跟疯了一样,从一进门就开始了! 晚餐也是在房间吃的,我汉堡吃一半,他又…… 半夜睡着了他也一直弄弄弄,虽然很舒服啦…… 总结:禁欲半个月的年轻男人不能惹啊!」 “……不能惹……嗯,你知道就好。” 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邵遥吓了一跳,手机都要被甩飞出去。 双颊瞬间烧起来,她慌里慌张把手机塞到枕头下:“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写我……昨天就跟疯了一样。” 黎远低低地笑,声音沙又哑。 他从后揽住邵遥,手掌贴着她的小腹,挪了挪身子,便紧贴住她的背脊。 “怎么办,邵小遥,我还想再疯一下。” 很明显的一根炙热生生挤进她臀缝,尾椎骨头被丝丝快感点燃,沿着节节脊椎烧起来。 “你、你真是够啦!” 邵遥乱扭腰,可挣不开,还被拢住了一颗乳球。 “够?”黎远闭着眼,声音里有浓浓倦意,“怎么可能够啊……” 饿了半个月耶,当然要吃够本。 如今他深知邵遥的身体反映,修剪得圆滑的甲缘绕着软嫩乳晕打转,偏偏不触碰最敏感的位置。 刮蹭了两三个来回,那颗乳珠已经颤巍巍地立起来了。 他狡黠勾唇,屈指轻弹。 果然收获一声软甜惊呼,让他小腹骤然绷紧。 晨起反应是自然的,一般不带什么绮念,每天都有,不去管它的话过一会儿就退了。 但一声娇啼像小钩子,把他心里的蠢蠢欲动一点点勾出来。 那根小兽也像闻到了香甜肉味,头昂得更高,小口翕张,渗出黏糊体液。 半分钟之前邵遥还在嫌弃黎远没个节制,这会儿她下腹泛起阵阵酸,腿心已经有了湿意。 “你怎么跟发情公狗一样啊……”骂归骂,她不知不觉晃起腰,配合起黎远的磨蹭。 黎远蓦地“汪”了一声。 邵遥愣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不禁失笑:“你干嘛学狗叫啊?” 许是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挺难为情,黎远嘴唇紧贴住邵遥的肩,闷声道:“要做你的发情小狗。” 邵遥乐得肩膀直抖:“你羞不羞啊?几岁的人啊,还‘小狗’咧!” 黎远被她蹭得上下不得劲,在被子里打了一下她的屁股肉:“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不想要我当你的小狗?” 邵遥又叫了一声,听得黎远脑子一热,猛掀开被子往下潜。 “等等、等等!我们等下还要进西贡的!”邵遥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夹紧大腿。 今天下午跳水社组织崖跳,昨晚的运动已经过量了,现在再来一回的话,下午她指不定要腿软的! “嗯,我知道,我速战速决,不耽误你玩崖跳的时间。” 黎远在被子里沉声笑。 几近密闭的空间里蓄着两人的体温,光从细缝渗进来,薄薄一片,但足够让他窥见少女白皙大腿。 她常运动,大腿肌肉稍微绷紧时显得双腿线条更加修长匀称,细腻光滑的皮肤更是让他爱不释手。 硬中带着软。 被夹紧的阴阜肥嘟嘟,中间浅浅一条线,像颗烂熟蜜桃,散着甜腻浓郁的气味。 黎远觉得有些快呼吸不上来。 他稍微用力就分开她一双腿儿。 烂熟蜜桃开了口,绽开皮,露出肉,嫣红挂水,微微颤抖。 “被你弄、弄弄完,下午我要、要要怎么跳水啊?!” 邵遥刚结结巴巴地抗议完,花穴忽的一凉! 她扯高被子,瞪向往她腿心吹气的男人:“黎——远——!” 黎远稍微抬起头,冲她笑得迷人:“怎么不能跳?我帮你先热热身啊。” 番外二(二更) 车子往西贡方向行驶。 黎远不大熟悉港城的路,打开了半自动驾驶模式,只需要跟着车前玻璃上闪动的半透指示箭头开车就可以了。 他盯着前方道路,忽然开口:“我今晚不做了。” 邵遥手肘支窗,鼻哼一声,斜睨一眼,显然不相信他的保证。 黎远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儿严肃:“我说真的,这样显得我好像个色情狂。” 邵遥瞪圆眼,气乐了:“你就是啊!发情小狗!” 她先被舔泄,接着被插泄,迷迷糊糊间被黎远哄着喊了不少之前羞于说出口的词儿。 床单又湿了一遍,邵遥一想到会被换床单的酒店服务员窥见她失控的那一面,就羞恼得双颊发烫。 就算这家酒店的房间服务员基本是机器人。 少女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又恼又俏,杏眸里漾着光,还残存着些许不久前的娇媚。 胸膛里被填得满满当当,黎远伸手揉了把她的短发,笑问:“腿还软不软啊?” 邵遥努嘴埋怨:“当然啊,都怪你,等下还得爬山的,你得负责背我上去。” 黎远爽快答应:“行啊。” 结果腿软的是黎远。 连邵遥和“随行家属”,跳水社今天到了二十几人,新人占了大多数。 一行人在西湾沙滩集合,想游泳跳水的同学在淋浴处先行换好了泳衣沙滩裤。 横越沙滩,沿石涧小径溯溪而上,行走近半个钟头,便到了一处天然水潭。 山间绿叶成荫,温度清凉不少,大伙儿直呼“舒服”。 火山石顺着地势,天然形成数个不同大小的池子,有深有浅。 最浅的池子水深不过膝盖,清澈见底,适合在池边戏水小憩。 最深那枚池子面积也最大,白瀑伴旁,溪水潺潺,池水碧绿如玉,越往深处颜色呈黑蓝色,望不见底。 四周石崖高低不同,崖上设置了几处跳水点,最低处两米左右,最高的接近九米。 两米处轮候的人最多,毕竟难度最低,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有几人接连跳入池中。 水花四溅,旁观的游客十分捧场地鼓掌给予鼓励。 越往高处人越少,九米处只有两三个男子在那儿站着。 “那几个是我的朋友,玩极限运动的。”许南一边解释,一边朝高处挥手,大声喊,“喂!我来啦!” 那几个男子循声望过来,也挥手大喊:“阿南?快上来啊!今天只有我们几个人!” 许南:“等一下!你们先玩!” “好!!” 嘹亮声音还在山谷里盘旋,其中一个男子已经甩甩手臂,助跑几步纵身一跃,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头朝下的直臂入水。 潭边众人惊呼,在他入水后更是大声喝彩,助兴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你们可别学他,有经验的老手才能这么做。未来你们有勇气尝试高空跳水的时候,一开始都得直立入水,双手要在身前做这样的保护动作……” 许南借着这个机会,社团新人们认真讲解悬崖跳水的注意事项,不过这次新人们都不准备尝试,除了邵遥。 而且她准备直接登上最高处。 旁边有石阶小径,黎远陪着她往上走,多少有些担心:“你真的不用从中间段开始尝试啊?” 邵遥自信满满:“不用啦,还没十米台高。” “对啊,这高度对邵遥来说轻轻松松,甚至你也可以跳的。”王凯轩走在他俩前方,回过头语气轻松地问,“哦,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也想体验一下崖跳,要不今天试试?我或者许南都可以带着你跳,还有上面那几个男生,他们都是专业的极限运动员。” 黎远嘴唇蓦地抿成一线。 他想起来了,和王凯轩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他说“只要是小遥喜欢的事情他都会试试看”。 其中包括了悬崖跳水。 邵遥知道黎远上次只是随意说说,笑着打哈哈:“他今天只是陪我来玩,没打算下水啦。” 王凯轩:“哦,这样啊,那下次呗,反正他常来港城找你,以后还有机会——” 黎远微眯眼眸,忽然打断他的话:“难得来一趟,我尝试看看好了。” 他一说完,邵遥和王凯轩都惊讶看向他。 邵遥扯着黎远的手晃:“你想跳吗?九米会不会太高了啊?旁边有四五米的,我也可以陪你玩那个!” 她记得黎爷爷说过,黎远小时候是恐高的。 虽然现在他来港城住酒店都住高层,看着没什么问题,但她不想让他勉强自己。 男人怎么可以说“不行”,黎远梗着脖子上了高处跳水点。 他小时候确实恐高,长大后情况有所好转,而且在给邵遥做十米台M-ROOM时,他上过跳台感受过高度,当时没感到害怕。 只不过这时站在悬崖边上,感受截然不同。 落脚点只有那么一小片空地,几块矮石伫在小径这边,越往崖边走,越没有东西遮挡。 大脑能清楚分辨出孰真孰假,并自然而然地生出恐惧。 黎远往前倾身,很快回正,手插裤袋,悄悄攥拳,竭力压住身体的不适。 邵遥的注意力全在黎远身上,自然发现他神情不如平时松弛。 趁着王凯轩跟朋友打招呼聊天,她拉着黎远走到一旁,压低声音嘟囔:“你不要勉强自己啦……” 女孩眉心紧皱,眼里忧心忡忡,黎远稍微心安,深吸一口气,让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我没勉强,给我一点时间适应一下就行。” 他瞥了眼王凯轩,再看回邵遥,有点儿无奈地挠了把后脑勺,说:“我之前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都想去尝试,这句话不是场面话。跳我是挺想跳,但怕也确实控制不了……你们都怎么做到的啊?第一次高台跳水的时候会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你当我是超人?我那时候和乔蕊两人一直趴着,和毛毛虫一样慢慢挪到跳台边缘,超糗的。” 眉眼慢慢弯成好看的弧度,邵遥继续说,“之前你做我的‘金牌家教’,要不这次轮到我来当你的‘王牌教练’,怎么样?” 今天阴天,太阳藏在云后,可女孩眼里蓄满了金灿灿的光,随着笑意抛进他眼中。 那些笑意融成一颗奶糖,裹住他心里所有的不安。 “好啊。” 黎远牵起她的手,握在手掌心里温柔捻着,“那就拜托你了,Miss.邵。” 以后都要拜托你了,“小”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