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流星》 Chapter 00 那天下午蓝天白云、万里晴空,阳光像天使的金粉,撒在他的身上,一瞬间,那金色的光芒彷彿在他背上长出一双翅膀。 他拉着我向前走,掌心的温度让我微微晕眩,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得就要被他发现。 转身过来看着站在原地发愣的我,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啊。」彷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你吧。」 Chapter 01-1 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喜欢他。 我们学校两个学年换一次班级,意思就是说,刚入学低年级时编一次班,中年级升三年级时编一次班,升五年级,也就是高年级时再编一次班。 我记得三年级那时的班导师特别可怕,和一年级那个温柔婉约、每天笑瞇瞇的女老师有着天壤之别。那是一个不苟言笑,带着无框眼镜的男老师。年纪不大,大约三十出头,每天都穿着衬衫和西装裤,中分郭富城头,手里头永远握着那隻「爱的小手」。 小学生的任务呢,就是先把ㄅㄆㄇㄈ、加减乘除、甲乙丙丁、abcd这些入门基础款学好。那时我们刚过了认识它们、开心地sayhello的年级,开始要学它们的进化升级变形版。大家都知道,有两本在小学生中叱吒风云的作业本,它们分别尊称「甲本」大王与「乙本」大哥,里面打开一页不到十个字,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填满它们屁股下的那一格格空白。 那时老师还不准我们用自动铅笔,他说那会使我们懒惰,变得无法脚踏实地。我们每天面对着那两位大王和大哥,写两行就得削一次铅笔,但唯一庆幸的事,老师没有规定我们不能使用削铅笔机,但没有削铅笔机的同学,我只能说悲剧。 当我们拿到热腾腾作业本时,大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这学期的生字比划多不多,预估大概哪几个礼拜会特别痛苦。我们总是还没放学就开始写回家作业,甚至还没教到那页生字就开始疯狂地写。这时同学们的表情特别多,例如写到「太」这个字时,大家会边写边开玩笑,嘻嘻哈哈地拿橡皮擦丢来丢去。但写到「馨」或者构造复杂难懂的「龟」字时,不用风纪管秩序,教室里绝对一片安静。 那位老师的长相我永远记得,但因为名字很难写的关係,我只记得大家都称呼他为卓老师。 这位卓老师对学生们的作业异常地执着且吹毛求疵,「大王」批改完回来时通常都是血跡斑斑……呃,我是说划了很多红字。卓老师严格要求我们的字跡整齐、比划正确,写错的字一定要擦乾净,作业本上不可以有黑黑的痕跡。 开学第一天他就说清楚他的规定,可小学生嘛,小屁孩一个哪会理你。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大家交出散漫且零乱的字跡时,卓老师立刻亮出他的秘密武器。 他总会在早自习时发作业,而且是一个一个叫到讲台前发。他会打开那一个人的作业本,然后大声地数出有多少个红字,然后用那隻「爱的小手」在我们的小手上印上相同数量的「爱的痕跡」。 从此以后,我们极度惧怕甲乙本,每天用恭敬的态度写它,并时刻住意有没有不小心写出简体字来。卓老师极度厌恶简体字,被他抓到一个字就打三倍,啪、啪、啪、啪!每个人领完作业本回来无一不是哭哭啼啼。 字写得丑,可以再改,但数学算不会可就倒大楣了。领完一顿好打后,他会叫我们去跑操场,错几题就跑几圈,不管寒冬或者烈日,没跑完就不准回来。若没在规定时间内回来,耽误到下一堂课,还是一样照打不误。 我们总是边跑边哭,一边咒骂老师多么没有人性。手痛到不能再痛,好几次等自己意识过来时,已经维持着挨打的姿势双手朝上地跑完整个行程。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严禁体罚这件事,也不会有家长因为老师教训学生而一状告上法庭,哇啦哇啦地大吼我家孩子可是千金之驱这种狗屁不通的话,所以我们这些学生各个吃苦耐劳,班上的成绩也一直维持着年级第一。 我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习惯,升上小学四年级时,几乎已经不再惧怕大王大哥以及任何考题。挨打完也能面不改色地自动往操场走去,跑完再继续订正错误的地方。爱的小手从第一代替换到了第十几代,连我们都数不清。唯一不一样的是,它就这么停留在这一代,没有再替换过。 然后小学四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班上。 他在早自习时被老师带进来,那时大家刚拿到甲本乙本,已经以半开玩笑的态度再比赛谁先写完,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动静。班导师咳了两声,发现没人理他,便用那隻已经和我们成为陌生人的爱的小手用力拍了拍黑板。 等到大家抬头往讲台看时,他开始介绍这位转学生。 「这是这学期转学过来的同学,他的名字叫司马言光。」看大家一头雾水,转学生一语不发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家看到他中间留的空白没?他的名字比较特别,姓司马,名言光。」 这时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举手了。「老师,怎么会有人的姓是两字?好奇怪喔!」 「这叫复姓,比较少见。」他拍了拍转学生的肩膀,要他坐到最角落的空位,「大家好好相处,还有。」他扫视全班,此时转学生已经慢慢地走到我身后的空位,「以后没教到的部份不可以先写,抓到的话就罚写十遍。」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哀嚎声,但他不予理会,「现在打开课本,我要先画重点。」 拿课本时,我转头看了一下转学生。女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但在我眼里,他就只是个新来的男生。我看他拿出一支铅笔,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老师的下一个口令,我回头从自己的铅笔盒里拿出一隻粉色的萤光笔,放到他桌上。 他抬眼看我,过了半晌才说话。 「干嘛?」 「老师规定要用萤光笔划重点,我看你好像没有带,这隻先借你。」我释出善意,笑着说。 他直接把那隻笔推回来。「不用了。」 「没关係,我还有一隻。」我亮了亮手中的萤光笔。 「还你。」 「你可以用,我还有很多……」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并把东西塞回我手里,「我不要,还给你。」 说完,他把桌子往后拉了一格,像是要远离什么传染病似的,接着把课本放到膝盖上,离我离得远远的。我傻在那里,看着自己手中被退回来的好意,等到老师喊我,我才转回去翻开课本。 那时候小学四年级,我还没有喜欢他。 Chapter 01-2 班上都会有一个风云人物或者白马王子,我们班却有两个。 一个是阳光运动型,虽然身高不是很高,但他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闪亮洁白的牙齿,幽默风趣的个性。三年级的那段黑暗时期从来没见他哭过,他还能一边跑步一边逗哭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子们开心。 另一个呢,是白净书生型。他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微微的自然捲看起来就像特别去烫过一样,一点都不奇怪。他比同年级的学生们高上半个头,字写得非常漂亮,成绩都是优等,从来没见过他的作业本上被老师写上甲上以下的评语。他有一种魅力,让女生们可以一直围着他说话也不觉得无聊。 当时中低年级的课桌椅是一张长桌,两个人的座位都是黏在一起的。三年级时,我的位置虽然不是和书生一起,但却是隔了一条小走道的另一张桌的位子,以某种角度看也算是同桌。他上课时会偷偷找我聊天,给我看他最近新买的橡皮擦。他的橡皮擦通常都是很贵的那一种,不像我们的又硬、又擦不乾净,擦完了还会满桌子屑屑。那种橡皮擦又软又白,每次看他使用丝毫不废力气,纸张也不会有皱摺,桌面上乾净整齐。 他会笑着借我,不过讲话有点难听。 「就当我施捨你吧!」现在想想,他那种语气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特别趾高气昂。但说完,他会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我只借给你用喔!不要告诉别人!」 他真的有着浑然天成的花花公子气息,女生听到这种话有什么怨气立刻烟消云散,服服贴贴。 好吧!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来,我当时偷偷喜欢着他。 我当时几乎每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他也蛮喜欢跟我一起,可能是因为我的字比他丑一点,他就觉得有优越感。有时候,他会乐此不疲地用他昂贵的橡皮擦擦掉我刚写完的字,然后说:「我这是在帮你,免得交出去之后老师还要用爱的小手打你。」 我会愣愣地点头,然后乖乖地重写一遍。 当时班上的女生分成两半,一半喜欢阳光少年,一半喜欢白净书生。我二话不说加入书生后援会,不仅打扫时间时把他的位子扫得特别乾净,拿考卷时也会自动帮他带一份,有时还会偷偷拿走他铅笔盒里面的香水粒放进自己的铅笔盒里,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 直到某一天,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彻底幻灭。 那天我和他是值日生,从前一天开始我就很兴奋,因为这代表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会比平常多很多很多,而且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谁也没办法说什么。我们学校的营养午餐是要自己去推回来的,时间一到,会有阿姨把每班的餐车推到大楼左侧的电梯里,大家就要在电梯前等自己班级的餐车,并送回班上。 每栋大楼的最右侧都会有一个坡度蛮大的斜坡,吃完午饭后,大家要把空餐车和装着厨馀的汤锅推到那个地方,到时会有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再那边帮你接住,以免东西打翻。 那时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那个高年级的女生看起来好壮喔,真厉害。 他就开口了。「这种程度的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推。」 「可是很重耶!你看起来那么瘦,还是不要勉强,等他们帮我们再推吧!」 「你说谁瘦?我才不瘦呢!男生力气都是很大的!」他抓住餐车手把,执意要自己一个人把餐车送下斜坡。 结果好死不死,那天的厨馀特别的多。没有人在前面扶着,汤水立刻洒了出来,弄得整个斜坡都是,他也一个重心不稳,被餐车拉着跑,最后跌倒了,浑身上下沾满了又黏又臭的残羹剩饭。 我陪他到保健室把衣服换掉,并用清水冲洗一下头发。他一直很安静,脸也很臭,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我们要回教室时,他才开口。 「你不要把餐车打翻的事情说出去。」 我点点头,「好。」 「还有,不要说我瘦,我只是刚好踢到轮子才跌倒的。」 我再点点头,「嗯、嗯,我知道。」 「你自己就长得像巫婆,还敢说我。」他突然指着我说,「你看你,瘦巴巴,下巴长、声音又尖,谁会喜欢你这种女生?」 我愣在原地,看着对我指手划脚的他。从那天起,他不再借我那个昂贵的橡皮擦,也不在上课时转过头来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要我把刚才下课去福利社买的零食偷偷递给他。 第一个打击,是因为他一脸嫌恶地说我长得像巫婆。哪个女生会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长得像巫婆?我脸上没有疣,鼻子也不长,更不会那样高声奸笑。喜欢的男生对自己这么说,我脸都绿了。 第二个打击,是他那关键的最后一句话。 「谁会喜欢你这种女生?」 这摆明了他从没喜欢过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因为他说我是个像巫婆一样的女生。 被他冷落后,我曾经试着去喜欢另一个阳光男孩。但事实证明金牛座女孩真的很死心眼,更何况他是我的初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这种事我可做不到,对我来说,那叫见异思迁。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讨厌流汗,而阳光男孩顾名思义就是整天都在流汗。我可没有兴趣天天递上毛巾再像个小媳妇一样乖乖带回家洗的癖好,这不符合经济效益,也不符合男女平等的道理。 我伤心了好久才走出来,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无法轻易地去喜欢任何一个人。每天看他跟别的女生嘻嘻哈哈我也就认命了,别人不喜欢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升上四年级后,不知道是老天爷可怜我,还是班导那双慧眼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和他的座位开始离得天差地远。如果他坐在直排第一排,我的位子就会是最遥远的第七排,我们的距离永远是斜对角,说话的次数当然也变少了。毕竟他身边可是眾花围绕,少了我这么一株小草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Chapter 01-3 自从转学生来了之后,我跟书生的距离更远了,因为我每天都试着要和转学生聊天,根本没空关心书生最近的生活动态。 转学生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别人说话他都不怎么搭理,特别是女生。像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出于想要照顾新同学的善心,但他却死也不肯接下那隻粉色萤光笔。开始觉得他脾气古怪是因为第二天,当他翻开国语课本时,前一天用铅笔画的线条被他擦得一乾二净,重新用黄色萤光笔整整齐齐地画了一遍。 那昨天你干嘛不用我的萤光笔啊? 对于我的问句,他只是抬头看一下我,然后又低头做他自己的事。 刚开始,男生们会围住他,开始做一些身家调查和问答砲轰。但对话通常维持得不久,因为他的回答绝对不会超过五个字。 「你家住哪里?」 「附近。」 「那你原本住哪里?」 「台北。」 「哇赛!大城市耶!那里应该很好玩吧?」 「差不多。」 「你下课都直接回家吗?」 「嗯。」 「要不要我告诉你厕所在哪里?」 「没关係。」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屈不挠的男生,硬要逼转学生跟自己聊天,但效果不彰。转学生总是微微低着头,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转着铅笔。回答完问题后就开始做自己的事,在我看来其实他也没在干嘛,因为他总是按着他的那隻手机。 我从没有见过有人能按得那么快、那么流畅,每次在家看我妈用手机,打了二十分鐘一封简讯还没有打完。转学生就不同了,他按得飞快,而且每天都在传简讯,好像和对方有聊不完的话题似的。 但在学校里,他却很少与人交谈。 平常和他说话他会回答,可问到某一个问题,他就不会再回答你了。 「司马言光,你为什么姓司马啊?」 听到这个问题时,他会盯着那个人看,看到那个人浑身不对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好转身走人。 男生是这样,但对女生,他的态度又不同了。 他通常很少理会女孩子,跟他说话他的回答永远都是嗯嗯嗯嗯嗯,问他肚子饿吗?他会回你嗯。问他要不要吃零食?他也会回你嗯,把零食放在他的桌上他却也不会拿来吃。问他功课都还好吧?他会回你嗯。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啊?他还是会回你嗯。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嗯完之后就没有了。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转学生渐渐地取代阳光男孩与白净书生在班上的地位,甚至取代了同年级所有风云人物的地位。就像魔法一般,女生们开始追着他跑,拋弃自己的旧爱,转而喜欢上这个名叫司马言光的男孩。 阳光男孩一点都不在意,他只要有球可以打,有饭可以吃就行了。有没有女生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唯一的差别就是有时候忘记带文具时没有人会主动靠过来借他,或者是递毛巾的人变少了。不过没关係,这都是小事,文具跟毛巾以后自己记得带就好了。 但这对书生的打击却不小。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他对自己的外貌极具自信心,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说直白一点,就是他自恋过了头了。他总认为女生都会喜欢他,而且是永远。那些围在别的男生身边的女生只是一时衝昏了头,总有一天她们会突然发现还是他好,然后弃暗投明,通通跑回他的领地里。 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也想得太美了。到底哪来的自信?我到现在还没个头绪。 虽然司马言光不常主动跟别人说话、也不常笑,但女生们却为他那与眾不同的神秘气息为之疯狂。不仅班上女生超过半数都喜欢他,连隔壁班、隔隔壁班、隔隔隔壁班,甚至整个学年,连学姊都会慕名而来,围在教室外面看这个「宇宙无敌超级帅气的」男生。 宇宙无敌超级帅气,对,宇宙无敌超级帅气,这是当时大家暗地里偷偷帮他取的绰号。第一,他长得很清秀,但是他的哥哥和弟弟在学校也是各年级的风云人物,所以三兄弟非常有名。第二,「宇宙无敌」是当时的流行语,加上他们三兄弟又都很帅气,所以他的绰号就定案了。四年六班宇宙无敌超级帅气的男生。 他不笑,但脸也不臭。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只要一不说话别人都会以为我在生气,可却没有人觉得他心情不好。女生们说他有一股忧鬱王子的气息,感觉他家一定发生过什么悲剧,让他看起来就很成熟之类的。 那时我不以为然,因为女生们就是爱瞎猜跟乱编故事。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司马言光听到别人说他家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时脸上的表情究竟会是何其扭曲。 喔,我又忘了说了,那时我并没有和别的女生一样喜欢他。 不喜欢他并不代表我对他没兴趣,经过第一天他对我的冷淡态度后,我更想看他聒噪的样子。其实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他会笑会聊天就行了。经过了半个学期,证明我这自私的小小期望有多么困难,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为他根本不太理我。 刚开学时,我坐在他前面。我会时不时转过头去跟他说话,例如你今天早餐吃什么这种废话。不过凡事都要不着痕跡且从小地方着手嘛!我秉持着这个信念,告诉自己每天至少要让他主动对我说出五句话。 努力了两个月,我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不过内容不佳。 刚开始我问他早餐吃什么,他会如实回答。 「蛋饼。」 然后我会关心他作业交了没,顺便告诉他班导师有多么可怕之类的。 他会说,「我知道。」 接着我会说,我数学很差,每次都要算很多次才会,藉由一个跟别人诉苦的感觉与他开啟话题。但只要我话变多,他回答的字数就开始少了起来。 「嗯。」他会这么回答。 两个月过去了,他开始像个人,只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会皱眉,会不耐烦,对我的任何关心或疑问间聊,他会这么回答我。 「你话很多。」 「你很囉唆。」 「你很吵。」 「你很烦!」 他默默地从句点男变成稍有波澜的惊叹号,虽然内容不佳,但至少像个人了。 Chapter 01-4 那时有个女生经常跟他同桌,名字我有点忘记了,只记得蛮好听的。我发现他有时候会对她笑,要是女生送他的礼物他不喜欢,他会直接转送给她,或者直接塞到她抽屉里。我有点恼火,因为明明那个人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他却对她那么好,对我态度却那么差? 有一天我终于按耐不住,直接问他。 他从数学题里抬起头,皱眉对我说。 「因为程希又不像你这么烦。」 喔,我想起来了,那个长得蛮可爱的文静女生就是叫这个名字。 我立刻反驳,「我哪里烦了?」 「你问这个问题还不烦啊?」 「对了,你今天早餐吃什么?」 「倪若凡,你真的很烦。」 「这押韵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想让它押韵,也没觉得好笑。」 「所以你早餐吃什么?」 「你要不要乾脆连今天午餐都问我?」 「也可以啊!这个月发的菜单我刚好弄丢了。」 他翻了我一个白眼,然后继续写他的作业。 我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文静女孩愣在一边,听完我们的对话后,下课戳戳我的背,把一包糖果举在我面前。 「若凡,你要吃吗?」 我一头雾水,「你要请我喔?」 「这是二班女生给司马言光的,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口味。」她有点紧张地咬咬下唇,「给你吃好不好?」 顿时之间觉得心虚无比,看来她是以为我生她的气了,但其实我只是想要逼司马言光多说几句话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搔搔头,接下那包软糖,然后跟她说了声谢谢。 整个四年级,司马言光跟程希又同桌的次数多到数不清。程希又是个呆呆的女孩子,有一天女生在聊天的时候,大家说她喜欢喜马言光,她就以为自己喜欢司马言光。我拍拍她的肩,知道这种人除非自己领悟,否则别人说再多也只是废话而已,因为她根本不懂。 我不怎么在意,因为我也悄悄地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好处,程希又常常会跟我分享从他那里得来的各种小礼物。我不会再转头直接对司马言光说话,而是先找程希又聊天。她人很好,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是傻傻地笑,别人说什么她都说好,我觉得她实在有趣,有时候话匣子打开了,音量自然也大了起来。这时司马言光就会抬起头来,难得地主动跟我说话。 「你很吵。」 我继续跟程希又哇啦哇啦。 「喂。」 我继续跟程希又淅沥哗啦。 「倪若凡。」 我跟程希又哈哈哈哈。 忍无可忍,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对准我的额头狠狠地弹下去。也不知道他平常是不是常常使用这招,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那痛觉像是有了生命,直衝脑门最深处,接着在脑袋里面横衝直撞地四处乱窜,搞得我头都晕了。 后来司马言光开始会偷偷报復我,中午如果轮到他替全班同学打菜,就会把我的便当盒塞到满到不能再满,他知道我胃口很小,这些食物绝对吃不完。卓老师还有一个禁忌,就是极度讨厌浪费,所以他严格要求我们午餐一定要吃完。中央厨房阿姨们辛辛苦苦煮的食物绝对不能随便倒掉,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饿着肚子,我们怎么能不惜福? 午餐的厨馀通常都是一些骨头或者中午的水果皮,每次中午看到司马言光站在那里,我的胃就会一阵紧缩。看来今天晚餐又可以不用吃了。 有时候,如果我真的太吵,他的报復会进阶升级。例如美术课的黏土作品放在教室后面风乾的时候,他会在快要完全乾掉前,大概乾到90%的时候硬戳一个洞,这时你想要补救都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拿着回天乏术的作品去交差。 我们就这样斗法斗了一个学期,五年级开学第一天,他看着分班表,发现自己剩下的小学生活还是得跟我在一起时,华丽地翻了一个白眼。 Chapter 02-1 司马言光在国中初入学的时候短暂地下凡当一个凡夫俗子。 国中的入学是以学区来分配,假如以一个长方形来说的话,左边是政府设立的网球场,右边是国小母校,上面是现在就读的国中,我的家呢,就在下方,也就是学校的正对面。从小一开始,我都是一个人走路上学,升上国中当然也不例外。当我羡慕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接送时,他们却告诉我:「我妈为了让我读这所国中可是想尽办法呢!」 我理所当然的进入这所学校,其他人的家长则是费尽心思转学区、迁户口,才能够进入这所升学率极高的国中。当我天真地认为升上国中后,同学也会差不多时,新生能力考试当天我就傻眼了。茫茫人海中屈指一算,居然不到十个熟面孔。 这时我开始慌张了,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司马言光所说的话。 那天晚上,学校在操场为我们施放烟火,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女生围着他,各个都想趁这最后时期拿下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但是他脸很臭,从头到尾不收任何一个人的礼物。我问他为什么突然不收了,他只冷淡的回我一句:「因为程希又不在了。」 「我也可以帮你解决你不喜欢的东西啊!」我很有义气的拍拍胸脯。 他懒得理我,「再吃糖果胖死你。」 哼!不吃就不吃!有什么了不起的! 典礼进行期间,我赌气不和他说话,一整个晚上几乎都和其他同学玩在一起。司马言光的妈妈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那一个光芒四射,为之惊艳。老师泪眼婆娑地发表最后的感言时,我都离他离得远远的。领完奖状和礼物后,大家一群一群地围在一起道别,这时消息才传入耳中。 我晴天霹靂,马上忘记下午集合时他如何得罪我,一把撩起妈妈特替为我准备的白色蛋糕裙,很没形相地跑向他。 他皱眉,「你又干嘛了?」 「你、你、你要搬家了?」我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好。 「对啊。」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下换我愣了,「因为……因为……」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连自己都想不出来为什么。「那你国中会读哪里?」 他突然勾起嘴角,微笑了那么0.00001秒。 那表情事后想起来还真是有够坏心。 「你觉得我会读哪里?」 「我怎么知道啊?」 他妈妈拿着他的书包走过来,轻声叫唤他的名字。同时妈妈刺耳的声音也从教室另一头传来,叫我回家了。 「掰掰,倪若凡。」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暑假时,我偷偷跑到他家去,结果发现那一栋老旧公寓人间蒸发,只剩下一片荒凉的空地。打他的手机,得到的回应却是了无生气的录音女声。 您所播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越找越不甘心、越找越生气,司马言光你这个混蛋!吃里扒外的东西!忘恩负义的小人!也不想想以前是谁帮你收情书、谁帮你写信拒绝的?我那么辛苦,你连声谢谢也没说,就这样不见了,叫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入学考试就在我脑袋一片混乱时结束了,过了几天,当我带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新班级时,立刻被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那个人震慑住了。 我立刻衝到他身边,指着他大喊:「你你你你你!」 「坐下。」他嘖了一声,语气像是在指挥一隻训练有素的宠物,「你什么你?迟到了还敢大呼小叫的,丢不丢脸啊?」 全班的目光唰地同时往这里聚集过来,我拿包包挡住脸,弯着身坐下,他们才又转回去。 「你也读这?」我压低声音说。 「怎样?不行吗?学校你家开的啊?」 过了一个暑假,讲话还是一样尖酸刻薄。我撇撇嘴,「不知道是谁说要搬家。」 「我有说要搬回台北还是要搬去火星吗?」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是没说啦……」 「那就对啦。」 司马言光用一脸看到白痴的眼神看着我,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不再跟我说话。 Chapter 02-2 新生训练结束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他则是鐘一响就立刻抓起包包走人,连句再见也没说。我在他身后做尽各种鬼脸,才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出去。 班导师面色凝重地看着我,拿出一张成绩单,对我说。 「倪同学,国小学习时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嗯?没有啊。」 「是这样的,这是入学能力考的成绩单,我看了一下你的成绩,实在……」正当我傻笑着要问太好了吗,她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说,「烂得可以。」 「呃。」 「不过不用担心,学校虽然以能力分班,但是是在各班中混入成绩高低的人,让大家可以互相帮助。」她拍拍我的肩膀,「老师以后会请司马同学特别照顾你。」 「司马言光?为什么?」 「因为他的成绩比你好太多。」她一边翻资料、一边无奈地说。 我搔搔头,退出办公室。难怪我就觉得很奇怪,以我这颗智障脑袋,怎么可能跟司马言光分在同一班呢?不过也不差啦!我笑着想,以后三年还可以继续缠着他,也不是件坏事。 乐天地这样在脑中编织美好的国中生活,心想要使出什么样的手段他才会把糖果饼乾以及各种小礼物分给我时,我很快地痛恨起恨他同班这件事。 青春期的贺尔蒙悄悄地找上我,在我原本又白又嫩、充满光泽的皮肤上留下痕跡。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大家是从各所小学毕业的,几乎彼此都不认识。司马言光褪去小学的光环,安安静静地当了一个月默默无名的小国一。在这里没有多少人认识他,此时,他不是转学生、不是孤傲忧鬱的白马王子,只是个和大家一样穿着崭新的白色衬衫和尚有摺线的蓝色制服裤,搞不清楚科任教室在哪里的新生而已。 我有点不忍心,因为那就像不红了的偶像,或者是被打入凡间的仙子,光芒锐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blue。 「谁跟你说我忧鬱了?」他语气不善地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害羞嘴硬,我可以理解。 「都没有女生来递情书、送小礼物了,好寂寞喔!」 「有什么好寂寞的,你不要整天只想着吃。」他冷淡地说。 「你看起来很难过耶。」 他狠瞪我一眼,「难过个屁。」 「唉唷!以我跟你的交情,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的嘛!」推推他,眨眨眼,「如果心情不好一定要跟我说喔!」 他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再用力呼出。闭上双眼,然后用力睁开。 「跟你说话就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他闔上课本转身离去。 偶像就算混在一堆民眾里他还是偶像,仙子就算落下凡尘他还是仙子。眼尖的女孩们像是闻到气味的猎狗,很快地发现这人间极品,又通通像潮水般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的脸又开始越来越臭、越来越臭……当那句「忧鬱的孤独王子」又重出江湖时,他终于受不了了。 「倪若凡,你是不是很想要open将的马克杯?」 「想啊!」 「你是不是很想要我那隻新的2b铅笔?」 「想啊!」我之前跟他借了好久他都不理我。 「你今天中午想不想多喝一瓶牛奶?」 我点头如捣蒜,今天可是巧克力调味乳呢!「想啊!」 「我最后问你,你是不是国中三年都想吃到糖果饼乾?」 「想啊!」 「好。」他拍下手,认真地看着我,「那你就变成程希又吧!」 「好啊!」 事后我真想赏自己一个巴掌。 好什么好啊!你小敏吗?这样你都好啊? 一开始,我感到非常骄傲,就像在全国比赛中拿个第一名总冠军似的,无比荣耀。过了很久很久……大约一年的时间,升上二年级的我才突然发现,我当了他名符其实的保鑣,而且还是非常尽责勤奋的保鑣。 有人送礼物,就先得放到我的桌上,因为他讨厌抽屉里被人塞满除了他私人物品以外的东西。一开始女孩们还会为求特别,非常有冒险精神地偷偷塞进他的位置,但当他发现课本下面压着一盒因高温而变得软烂的巧克力时,脸色骤变,顿时乌云密佈,立刻当着那个女生的面把东西丢了。原因是巧克力耐不住夏天的高温,不仅溶化沾到了他的课本,还引来一大堆抢食的蚂蚁。 如果有班上外的人找他,不管男女,一律先得经过我的过滤。因为这位孤傲的司马王子非常讨厌跟不认识的人交谈,他说别人一个劲的装熟让他感觉很噁心。到一年级下学期时,班上同学自然而然的有了默契,一旦有人外找,不管男女老少、同学还是老师,他们一定会先喊我的名子,待我向主上稟告、经过他的批准才可以与之交谈。 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当作奴隶般使唤的我,一开始还忙得不亦乐乎,甚至某一天回家时,我还认真地问他:「我以后可不可以一直做这个工作啊?」 王子大人整理他的书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脑袋有问题?」 「因为你想嘛,我跟你最熟,况且收那些礼物有得吃、有得穿,根本不愁下半辈子啊!」 他非常酷地把书包甩到身上,啪啪啪地踩着飞快的步伐走到教室门口。 「你一辈子当白痴吧!」 对于他的恶言相向早以免疫的我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顺带一提,为免回家的路上遇到什么阻碍,也因为我们的家离学校很近的关係,通常他会和我一起回家。 那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会选在放学路上的某个小巷子里「发薪水」。我一边乐不可支地挑着我想要的东西、一边把嘴塞得满满的。看到我这副样子,他斜眤我一眼,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兼摇摇头,说我:「没救了。」 没关係,我还是veryhappy。 Chapter 02-3 有一次回家,妈妈面色凝重地把我叫过去,坐在那张只有大事发生时才会坐下来谈的餐桌边,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对我说。 「你最近是不是跟隔隔壁街那个男孩子走得很近?」 「谁?司马言光吗?」我拿起一片削好的苹果,还因为手很脏被打了一下,「不是最近,我国小就跟他很熟了!」语末,我还昂起脸骄傲地哼哼两声。 她皱眉,「他有给你钱?」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当他奴隶?」她压低声音说。 我跳起来,高声大叫,「我哪有当他奴隶?」 妈妈立刻一个铁砂掌巴了我的头一下,把我按到椅子上:「小声点,想被你爸听见?」 「谁跟你说我当他奴隶?」 「就隔壁阿水婶啊!」 「阿水婶嘴巴超大,最爱瞎掰,她说的话你也信?」以前考试考差了都是她跑到我家来打小报告,因为她女儿嘴跟她一样大,那时我一整个天真无邪,连藏匿位置都毫无保留的告诉她。回家立刻被毒打一顿。 想了一下,「也是。」点点头同意我的话,她接着说,「不过有时候她也会说真话啊,你真的没被那男生欺负?」 「没有!他是我朋友!」 「男朋友?」家庭主妇八卦本能立刻出现。 「不是!」我学司马言光翻了个超大白眼。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帮他拿书包、提餐袋?」 妈妈欺身过来,眼神像是一把刀子那样锐利,咄咄逼人。实话实说司马言光铁定会宰了我,因为他觉得很丢脸,特别我们这一个社区的妈妈们简直是行动扩音器,不出三天一定搞得人尽皆知,这叫他这冰山王子兼聪明资优生的脸要往哪里摆? 使劲转着我那不好使的脑袋瓜,最后我说:「因为他手断掉!」 「手断掉?骨折吗?为什么?」 「因……因为我前几天差点摔下楼梯,他为了救我,结果拉得太用力,所以才……」 她嘖了一声,「就跟你说不要一天到晚吃那些糖果饼乾!」 「我又没胖!」我尖声捍卫自己的身材。 「现在吃不胖不代表以后吃不胖,节制一点!」话锋一转,她疑惑地说,「可是你哪来的钱一天到晚买那些东西吃?」 「我当小老师,老师奖励我的啦!」说完,立刻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我跑回房间,突然觉得事情大有蹊蹺,跳上床,盘起腿,细数入学以来我为他做的种种事情。 女生送他礼物时必须替他分门别类,没袋子装时我还得从自己家里找出没用的手提袋来用。有人外找时立刻跳出去确认来者何人,以免有女生要把他叫出去告白让他觉得很烦。朗诵比赛得奖时,走在路上几乎天天有人对他行注目礼,他觉得不认识的人看着他很噁心,我便要想尽办法用我还算娇小的身子挡掉那些似好似坏的视线。 下课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时我得留在教室等他,时间差不多就要拿着我和他的书包到校门口待机。吃完午餐还要帮他冲洗餐盒,再用厚餐巾纸擦拭一遍,因为他不喜欢上课的时候有食物的味道。如果午餐附的不是牛奶而是水果,我就得替他剥皮去籽,顺便递上一张湿纸巾放在他的桌上,以免果汁沾上他的纤纤玉指。 仔细一想……程希又有这么辛苦吗?我这样不是跟保鑣、女僕没有两样? 隔天我跳到他面前,气宇喧腾地瞪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你要辞职?」 「对!我、要、辞、职!」 他放下书本,皱眉:「我有叫你帮我拿书包?」 愣住,回想了一下,他似乎没有这么说过。 「呃……」 「我有叫你帮我洗餐盒?」 「呃……」 「我有叫你帮我拨水果皮?」 「呃……」 「我有叫你每天帮我擦桌子?」 「呃……」 「我有雇用你?」 「呃……」 「还是应该称作等价交换?」 「嗯……」 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瞇起眼睛看我。 「你是不是真的是笨蛋?」 对!我是笨蛋!还是天生骨子里带着女僕灵魂的笨蛋! 但我还是坚决地拒绝帮他接收礼物这件事。 他叹口气,没说什么,只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写他的週记。 国二的时候开始要跳健康操。 不是国一的时候没有跳,而是没有那么认真的跳。二年级开始,每每朝会结束,二年级就会被留在操场上,跳完一遍健康操才能够回教室。运动会时,一年级同常只是坐在操场外围张大嘴发呆,三年级因为要考试,所以和一年级一样,只需要变装入场就可以了。 二年级就成为那最倒楣的学生,啦啦队比赛优胜班级要开场表演,全年级生还得跳一次健康操。 对于跳舞这件事,我没有什么障碍。虽然入学的时候考了一个天大的烂成绩,平常人看起来也有点智障,但我的肢体可说是非常协调。 我的障碍是另外一个。 大约是两岁左右的时候,其实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妈妈在厨房煮饭,把我一个人放在房间里让我自己玩,爸爸回来时到房间里抱了我一下,然后回房换衣服。离开时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个缝,我晃着两条白白的肥腿想要出去,便走向那扇门。 这时,妈妈大吼,门不关紧油烟味会跑进去,爸爸闻言,想也没想直接将门拉紧。 悲剧发生了,我小小、肥肥、发育不完全的手指头就这么狠狠地夹进木门里,疼痛让我哭得震天响。长大后,右手无名指及小指变长得歪歪扭扭。 那时班上男生都会笑我是「奶奶手」、「阿嬤手」、「鐘楼怪人手」,只要他们看见那两根丑不拉嘰的手指头,就会皱起鼻子,用怪里怪气的语气取笑我。 青春期的小痘子不时地在我脸上发芽,凸起化脓,让我挤也不是、不挤也不是,却又手痒地想将这些春风吹又生的傢伙一一铲除。那时男生开始讨论女生薄制服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祕密,青春期的烦恼不胜枚举,让我很是头痛。 当我开始情绪不稳,男生会说:「倪若凡大姨妈来了。」有些比较顽皮的,会怂恿其他男生:「去翻翻看他书包里有没有卫生棉啦!」 刚好我前几天刚长了一颗生理痘,那颗又红又肿的痘子不偏不倚地坐落在我的人中,像个女王般宣示着:「这是老娘的地盘,谁也不许赶我走。」长在这么尷尬的位置,让我每天都想带着口罩出门,不想让那些讨人厌的男生盯着我嘻嘻哈哈。 笑什么笑?你们就不会长痘痘? Chapter 02-4 最爱欺负我的那个男生在我一早踏进教室时,一把扯下我的口罩,像隻猴子般蹦蹦跳跳,替女王取了个名字:「哈哈哈!三八婶痘!」 不知道女王本人满不满意,但本人我迅速捂起嘴巴。 「才不是!」 「就是!你看起来超像三八婶!超丑的!」 「不是!才不是!」 「咧咧咧──倪若凡又长痘痘──」 「你很幼稚!不要说了!」我语带哭腔地说,差点没梨花带泪。 「借过。」 一个冷静又低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回头,发现司马言光顶着一张扑克牌脸站在门口,活像是前一天没睡好的老妈。 他不敢得罪司马言光,立刻跳到一旁,諂媚地伸出手掌,「来,请请请。」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我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值变声期的司马言光变得更不爱说话,即使如此,那些男生还是很喜欢跟他聊天。他不只吸引女孩,连男生都觉得他很有趣,就算个性冷淡,还是能经常看见一群人围在他的身边。 有一次我很好奇,问了其中一个人。他却笑着说:「不会啊!他讲话还蛮好笑的。」 「哪里好笑?他不是嗯就是喔耶!」 「是吗?」他搔搔头,「可是我们跟他说话的时候不会啊!」 什么!这算什么差别待遇? 我又羞又恼的回到位置上,戳戳他的背,「你刚刚为什么不帮我?」 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的打开他的早餐准备开动。 「司马言光!」 「吵死了。」 彷彿有万道冷箭自四面八方射来,我立刻乖乖闭上嘴巴。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颗石头卡在喉咙里,起初我非常不习惯,毕竟那和我听了好几年的声音有很大的差别,不过就在他的声音正式定型为成熟男孩的低沉嗓音时……女孩们再度为之疯狂。 不过,是低调的疯狂。 自从我拒绝帮他收礼挡粉丝后,我天真的以为他会反过头来求我。说我错了、不能没有你、没你我怎么办?我快疯了……等等等,之类的。 但他并没有。爱他的女生还是很多,崇拜他的男生也依然不减,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 答案是:没有人再跑来送礼了。 事后我才知道,司马言光仅一句话就打趴一票粉丝。 他说:「我觉得那种行为很俗。」 ……就这样?就这样?震惊得有如五雷轰顶,细想我长时间下来付出的辛劳以及努力,我的泪水、汗水就这样被他的一句话打发掉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女孩们不再近身追求,而改为远远的支持。她们不再围着他团团转,令他寸步难行,大家像是说好了似的,总是离他五公尺,以人的步伐来说,就是大约五步的距离。她们会远远地看,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只有在需要加油声援的场合才会大力尖叫。 礼物从细碎的各种小礼变成高级大礼,就像她们把资金聚集在一起,然后选出最好、最适合他的礼物购买似的。我甚至怀疑她们是不是偷偷组织了以他为名的后援会,电脑课时还上搜寻引擎输入:「司马言光后援会」。 结果不小心被他看见了。眉宇间闪过一丝慍怒,搞得我背脊一股凉意袭来,速速删掉那几个字。 扯远了。 总而言之,那时候早上的朝会升旗变成一件令我极为痛苦的事。因为朝会后,二年级会被留下来,单独练习健康操。我的发育比同年龄的孩子来得慢一些,几乎都是排在以身高为基准队伍的中间位置。 每当有需要伸出手臂且伸直的姿势时,我都会非常想哭。 「倪若凡!你干嘛!」体育老师总会生气地大吼,「到底要跟你说几次才懂?不要握拳!要伸直!伸直!伸直有那么难记吗?」 男生们的窃笑声传入耳里时,我会倔强地抵死不从。老师拿出哨子使劲的嗶嗶两声,唰地朝我衝了过来,用蛮力掰开我的手指。 我们学校的健康操有一个需要男女勾手的动作,当时与我身高差不多的司马言光排在我右手边。他总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彷彿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继续跳他的舞。 后来体育老师帮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倪莫」,因为他觉得我的脑容量就跟鱼差不多。 我很想大声喊冤,但我不敢,只能默默承受,偶尔体育课撒谎说自己生理痛,让老师不能逼我做收器材这些杂务,做为小小的反抗。 Chapter 02-5 某一天的朝会上发生了一件事。 天气不好,下着雨,学校又有事情要宣布时,朝会的地点就会改在各班教室。大家都知道,每个教室前的黑板上都会有张国父遗照,司仪的声音从广播系统里传来,一切都和在操场上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感觉有点像全校罚站而已。 唱完国歌,司仪学姊响亮又充满活力的声音说出了那让我最害怕的下一个步骤。 「向国旗暨──国父遗像行三鞠躬礼,一鞠躬──」 吞吞口水,我颤抖地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 那个男生叫做黄俊文,我一辈子记得他那又俗又菜市场又烦又老又难听的名子(纯粹剧情需要,对同名同姓者在此致上最高的歉意)。除了爱嘲笑我的痘痘,他最喜欢的就是取笑我那两根歪歪扭扭的手指头。 平常在操场上老师们几百隻眼睛盯着,自然没什么事,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果不其然,在一鞠躬的时候,一个噗哧声就从我的正后方传来。那时不知道倒了什么大楣,不管位置怎么换,他始终在我后头。 「再鞠躬──」 「噗……哈……」 「三鞠躬──」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愤愤地转过头,此时班导师不在,一切交由班长管理,而班长又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大笑出来。 「你笑什么!」 「你的老奶奶手──」扮鬼脸之馀还不忘甩动自己的手指头,「巫婆手──好丑喔!」 「才、才不是……」 「喂!你们看!她的手指真的好歪喔!怎么会这么歪?」他怪腔怪调地说,「你上辈子是巫婆喔?」 「我才不是巫婆!」 「那你的手怎么会这么歪?」 「因、因为小时候被夹到了……」 「哈哈哈哈哈!更白痴!」捧着肚子大笑,其他男生也跟着开始起鬨,「咦?这是什么?」他用两根手指夹起我书包里露出来的袋子,在我来不及阻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捞了出来,「哇!三十五公分超长夜用型耶!你大姨妈很多喔?」 「哈哈哈哈!我妈都没用那么长的!」 「倪若凡你常常洗床单喔──」 「难怪你常常抢司马言光的巧克力吃!」 然后我失控了,因为各种委屈以及羞愧。国二已经不是什么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年纪,但我还是张大嘴哭了出来。 黄俊文在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还在跟男生起鬨,班长有点看不下去,走到讲台拿起粉笔,说再吵我要记号码了喔!但他们还是在笑,笑得很大声,还拿着卫生棉传来传去。 「你们还来啦!还来!」 「对嘛!白痴!臭男生!」 女生们有的安慰我,有的跑过去抢那个卫生棉,整个教室乱成一团,连风纪股长都跳出来和班长一起管秩序也没有用。我流泪流得哭天抢地,卫生棉在空中飞呀飞,像我脆弱的少女心,被他们随意的拋来拋去。 有一个帮我的女生在抢卫生棉的途中,裙子被黄俊文翻了起来,他们开始大肆嘲笑她的内裤,那个女生抓着裙襬,也开始号啕大哭。 事情愈演愈烈,连隔壁班都闻声而来。 「吵、死、了!」 一阵低吼声让所有人瞬间凝固,我震惊到忘记了哭,只是张大嘴缓缓往右转,映入眼帘的是司马言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他平静地走过我,一把从男生手里抢回那片已经破烂不堪的卫生棉,走到教室外,打开垃圾桶,把它甩进去,然后碰地一声重新盖上桶盖。 接着他走回教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卫生纸,快速地抽了两张出来,原本在旁边安慰我的女生被他的气场吓到,在他走过来时后退了几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像擦桌子那样,一张卫生纸抹掉我的眼泪,一张卫生纸捏住我的鼻子,力道之大让我差点又哭了出来。 「擤出来!」他说。 我像个三岁小孩般乖乖照做。 然后他丢掉那两张卫生纸,这时主席──也就是学务主任刚好报告完最后一句,扩音器里传来传递麦克风的沙沙声,除了这个声响外,空气彷彿冻结似的,再无人出声。 他把其他的卫生纸丢给那个因为我而遭受池鱼之殃的女孩,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但女孩们的眼里却冒出了难以忽视的爱心。 「幼稚。」他说,「升旗啊。」他又说,一脸你们看什么看的表情。 像是被施了魔法般,所有人乖乖回到位置上,其他围在门口看好戏的他班学生也迅速消失。大家听着下一位老师的训话,班长推推眼镜,拍掉手指上的粉笔灰,一切尘埃落定,回归正常。 从那天开始,没有人再拿我的手指做文章,更没有人敢叫我「倪莫」。 体育老师上课开玩笑提起时,没有人敢应声,更没有人推推我的肩膀说:「喂!老师叫你啦!」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可怕的沉默。或许是察觉事态诡异,久而久之,他也不再那么叫我了。 那天放学,司马言光在我慢吞吞将东西塞进书包时站在一旁盯着我。我立刻以光速收拾完毕,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出教室。我乖乖地跟着他回家。 走到那个以往发薪水的小巷子,他气势凛然地转过头来,眉间挤了个川字,看起来非常生气。 「你搞什么?」劈头就是一句。 「呃……」 「有人会像你一样,直接把卫生棉包装一起带来的吗?」 「呃……」 「你就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另外拿袋子装?」 「呃……」 「有需要整包带来吗?」 「呃……」 「你这样还算女生?」 「嗯……」 他叹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说。 「人家笑你,你就不会反抗?」 「我有啊!」我委屈地回答。 「每次都只会说才没有,不要笑,这算什么反抗?」此时他的嘴巴彷彿再用力一点就会喷出火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反击?」 「我、我有努力嘛!」 「努力?那下次就说点有攻击性的话出来!不要每次都在那边结巴!」 他的怒吼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来回飘盪,我眨了眨眼睛。 「不要哭!」 「我、我才没有!」 「又只会说这句……」 说完,他丢下我,甩了下书包,倘佯而去。 隔天,妈妈又把我叫到「议事餐桌」去。 「老实告诉我。」她一脸严肃地跟我咬耳朵,「你有没有怀孕?」 我跳起来,差点打翻桌上刚倒好的果汁。「蛤?妈!拜託!」 「小声点!你爸刚回来,想被听见是不是?」她捏我一把。 「又是阿水婶?」 「不然呢?你最好老实说,如果真的怀孕,我会替你处理。」她摆出一脸「全家就是你家,妈妈就是你的好朋友」的表情拍拍胸脯说道。 「我才几岁,当然没有!」我用气音尖叫。 用指节敲敲桌面,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少在那里给我拿翘,健康教育没教你,只要有月经女生就可以怀孕,你去学校到底学了什么?浪费我的钱!」说完,她用食指推了一下我的太阳穴。 「我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你昨天跟隔隔壁街那男孩子在巷子里哭什么?」 「……」 「还说卫生棉什么的。」 这阿水婶简直天马行空,联想力这么强,干嘛不去写小说? 「反正就是没有!」 Chapter 03-1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司马言光那么生气的样子,像细火慢熬、日復一日酝酿的怒气,哗的一下爆发出来,令人措手不及。 虽然平时他总是对我恶言相向,又喜欢酸我几句,但那和这次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开始有意无意的躲我,彷彿我是什么行动病菌带原体,说什么就是不肯靠近我。以往即使再怎么烦,他还是会回我几句叫我闭嘴,但此刻他却一声不吭。 我有点害怕这样子的他,就当我第101次问他有没有生气时,他乾脆的回了一个字。 「有。」 我震惊无比,「为什么?因为你帮我拧鼻子吗?我错了嘛!我也不是要故意留那么多鼻涕……沾到你的手了吗?我帮你洗手嘛!好吗?好吗?」 冷不防地抽回手,「不要碰我。」他说,「因为我手断掉。」 啊!原来是新仇旧恨一併了结啊! 「我错了……司马言光我错了……我不应该撒谎……我不应该随便拖你下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啦……」 司马言光冷冷地瞥我一眼,彷彿正眼看我会伤了他老人家的双眼。 「对不起有用,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他这么说。 接着他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也没留下任何东西给我。 司马言光你要去哪里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随便瞎扯,说司马言光为了英雄救美,也就是救我而骨折之后,隔天街头巷尾就知道这个消息。 原来我妈才是超级扩音机。 「我谁都没告诉啊!」妈妈一边挑豆芽菜,一边委屈的说,「我只告诉阿水婶,还跟她说这是个祕密,叫她不能告诉别人呢!」 我彻地无言,「……是……喔……」 「干嘛?反正他本来就包着石膏,我看他出门上学手都用布包着啊。」 「喔……」已经不想回答,爸还在一旁笑得天翻地覆。 隔天早上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濛濛亮,就反常地从被窝里跳起来,妈才刚起床准备早餐,我就已经从外面帮大家买好,摆在桌子上。妈一脸看到鬼魂似的惊恐,看着坐在玄关穿鞋的我。 「你哪根筋不对?」瞥了眼墙上时鐘,「现在才六点半!平常这个时候你还在赖床……」 「我去学校啦!」 我走到隔隔壁街,也就是司马言光家的那条巷子口,找了一个舒适的阶梯,看一下手錶,时间显示着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还有时间悠间地吃早餐。 三明治还没吃几口,就听见铁门咿咿呀呀被推开的声音。蓝色老旧斑驳的铁门掉了几个锈块下来,司马言光甩甩手,把手上的灰尘弄掉,轻轻地关上门。 赶紧把早餐塞进袋子里,我跳起来,看着他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他的手上果然绑着一条布,像真的受伤那样掛在胸前,脸色不怎么好看。 「喂!司马光!」一个高大的男孩粗鲁地推开门追出来,那扇年事已高的铁门在墙上弹了几下,上方的连接点啪的一声断裂,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我眨眨眼,刚才有没听错啊?他好像叫他司马光…… 「你的早餐啦!」 「喔。」说完便一声不响地接过袋子。 「你手要装到什么时候?」 「等到骨头长好。」他想也没想立刻回应。 「你怎么知道骨头什么时候会好。」 那男孩戳戳他的手,司马言光不耐烦地嘖了一声,把手移开。我想那就是他哥哥了,小学的时候,如果说司马言光称霸中年级,那负责低年级的就是他弟弟司马言仲,高年级则由他大哥司马言亦包办了。 「我上网google。」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女生?」 「哪个女生?」 「就隔隔壁街的那个……叫什么……倪若兰喔!」 他没有说话,我愣住。 「还是什么倪好烦?」 「倪若凡。」他皱眉纠正,「别乱说。」 「没有还这么配合──」尾音提高,男孩脸上露出贼贼的笑容。「明明就是──」 「我上学要迟到了。」司马言光打断他,「司马言仲还没起床,赶快去叫他。」 当他发现我站在街角偷窥时,一脸震惊,迅速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不速之客,ex阿水婶,然后用力把我拉到一边。 「你在干嘛?」 还没从刚才他们的谈话中回神,我张着嘴发呆。 他弹了一个响指,「倪若凡?倪若凡!」 「喔、喔!」 「你一大清早躲在这干嘛?偷窥我家?」 急忙摆摆手,「不不不不不是啦!」 「那你一脸变态站在这里干嘛?」他怀疑地说。 目光飘向那隻假装受伤的左手,司马言光立刻把手藏到背后。 「以后早上我都来接你上学好不好?」基于心虚的补偿心态,我弱弱地说。 他先是愣住,突然大吼:「不必!」 「你不要生气了嘛!我帮你拿书包啊!」 「不要误会了,这才不是为了你!」他把那隻包住的手在我面前用力晃了晃,有点激动的说完后丢下我离去,在他转身之前,我似乎瞥见了白皙脸庞上的一阵红晕。 我快步跟上他,「司马言光、司马言光,不然我帮你提餐袋好不好?」 「不好!」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杀气腾腾地对我说,「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可是??」 「没有可是!」抢答模式又开始了,这也意味着我完全回不了嘴。 「如果??」 「没有如果!」 「我??」 「没有你!」他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 「不是啦??那个??我想上厕所。」 Chapter 03-2 他闭嘴,满脸黑线地瞪着我,我咬着下唇不敢看他的脸,我想他现在应该很想掐死我。 沉默了几秒后,司马言光以熟练的速度解开刚才绑好的偽装,一把抓起我的手,往他家的方向拖。他们家是一栋老旧公寓,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在我的幻想中,高高在上的王子大人应该住在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里,上下学有司机接送、家里还有打扫阿姨??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而本人知道了也极有可能会想揍我一顿。 楼梯间很灰暗,灯泡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运作了,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他拖着我一口气爬上了五楼,我喘得像条落水狗,他却一点事也没有。 司马言亦嘴里叼着一片草莓吐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两个以飞快的速度走进玄关,他愣得连鞋带都不绑了,目光就那样随着我们游走。 司马言光一语不发地开始脱鞋,我也赶紧跟着动作。 不打招呼会不会有点不礼貌啊??于是我一边脱鞋,一边一脸尷尬地向他点头:「你、你好??」 「倪若凡,再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他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径自走开。 他哥哥用诡异的眼神一路尾随我进了厕所,在关上门之前,司马言光非常有气势地环着胸,制服口袋上的校徽像是感受到他的怒气,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皱起了脸蛋。 「如果你五分鐘之内没出来,就自己看着办。」 意思就是:「本大爷可不会多等你一秒鐘。」 我像是接收到上级指令的士兵,答了一声是之后不敢多废话一句,立刻开始动作。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尿急的我迅速递关上门,解开衣裤,跳上马桶,淅哩淅哩、哗啦哗啦,穿裤子,洗手,上学。 原本??应该要是这样的。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回想起来,那绝对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司马言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不等人就绝对不等,于是我一关上门就很紧张,开始在心里数秒数,手也开始解制服裙的釦子,心想什么东西好重,一直挡着让我不好动作,才发现书包和餐袋都还好好地掛在身上呢。 发现阻碍就要立刻排除,我想也不想地将东西往旁边丢,这一丢,碰的一声回盪在小小的空间??这回声也太大了一点。 我的眼睛飘上斜上方的窗户。 「司马光、司马光!」司马言亦兴奋的声音清楚地进耳朵里,我的眼睛从窗户移向门口,心里又是一紧,这门板到底是有多薄啊?? 「就叫你不要那样叫我。」 司马言亦很明显地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继续说:「欸,司马光。」 「干嘛?」他的语气冷冷的,看来是还没有消气。 「那女生就是倪若凡喔?」 他不耐烦地嘖了一声,「对啦。」 司马言亦嘿嘿怪笑,「都带到家里来了,还说不是女朋友。」 「她只是借厕所。」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想此刻他的怒气指数已经濒临最高点。 「她只是借厕所──」司马言亦立刻怪声怪调地重复一遍。 「你烦不烦啊?」 「喂,你们班的人知不知道啊?」 「关你什么事?」 「哇!才国中而已就??好火热喔!」我在里面听得一把冷汗,哥哥你就少说两句吧! 「你??」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他们,「哥。」我想那就是司马言仲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校车来了。」这时,被忽略已久的排气管声才鑽进眾人耳里,然后他又淡淡地说,「又走了。」 司马言亦大喊一声糟糕,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司马言仲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说他要去上学了。 这下子司马言光的注意力又要回到我这里来了。 果不其然,在那两个人离开之后,他的声音就从薄薄的门板外传来:「倪若凡,你好了没?」 「快、快好了!」 我拧着裙角,天人交战着。到底是尿?不尿? 女生都会在意某些在男生眼里看起来很无聊的事情,就算在女厕里,大家都是女孩子,还是会不想要让人听见那尷尬的哗啦啦声,更何况在男生面前呢。 其实到学校也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我开始思考,爬上四楼可能就来不及了,不然进校门就先到一楼上吧。但是??都已经和他借厕所了,还跑到学校去上,他会不会骂我啊?? 就在我所思右想,挣扎着无法做决定的时候,膀胱对我发出最后的警告,我心里一阵凉,快憋不住了。 司马言光重重敲了两下门,那两下就像是敲在我的心脏上面似的,让我吓得昏飞魄散。 「倪·若·凡!」 「那个??」 「你到底好了没?」 「我、我??」鼻子一酸,我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在门的他发现我的不对劲,怎么叫唤都得不到回应,也跟着紧张起来,用力且急促地敲着门。「倪若凡!你怎么了?」 「呜呜呜。」 「你身体不舒服吗?到底怎么了?你先开门。」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阵啜泣,他大喊,「倪若凡!快开门!」 最后门被他一脚踹开,看见我蹲在地板上哭,他走过来,迅速地察看是不是有外伤,确认没有之后,他扶住我的肩膀,「你怎么了?」他放软声音问,「是肚子痛吗?」 我摇摇头。 「那个来?」他合理猜测。 我再摇摇头。 「你要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见他如此温柔地对待我,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抽抽咽咽地说:「我要回家。」 「好。」他一口答应,然后拿起我丢在一旁的书包,「等我一下,我先打电话给你妈。」 「不要!」 看见我如此激动的反抗,他皱起眉头,很紧张的样子,「真的很不舒服吗?不然你先告诉我哪里痛,我再来想办法。」 「我、我??」 「你放心,既然你不想告诉家人,我会替你想办法。」 「我??」 「嗯?」 「我尿湿了??」 Chapter 03-3 闻言,司马言光整个人僵住,嘴巴半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什么荒谬透顶的话。但我觉得他已经开始相信站在的面前的这个人是世界上最荒谬的存在了。 我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感觉到他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接着听见一声冷哼,他站起来瞪着我。 于是我唯唯喏喏地说,想回家换衣服。他却黑脸说了两个字:「不准。」因为这个时间刚好是婆婆妈妈出门买菜聊天的时间,一定会聚集在巷口那里嘻嘻哈哈,要是被看见不知道又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最后他走到房间,把制服裤借给我,顺便递出一个塑胶袋,然后一语不发地走出厕所。 上学途中司马言光异常沉默,我默默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地被他转身的狠瞪吓到。在快到学校前的一个骑楼下,他迅速拆解左手的偽装,将布折好,很是熟练的样子。动作结束后他再度回头瞪我一眼,然后走进学校。 黄俊文指着我的裤子,应该说是司马言光的裤子,表情扭曲,一副要笑不笑模样:「这是男生的裤子。」 我哭丧着脸,原本还妄想着男女生制服下半身都是深蓝色,应该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事实证明我太天真,没想到这一刻来得那么快。 「嗯。」我低着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回答了。 他抽动一下嘴角,说:「你为什么会穿男生的裤子?」 司马言光锐利的眼神如针一般扫射过来,我立刻说道:「这是我哥的。」 黄俊文对我的谎言嗤之以鼻:「你才没有哥哥。」 「我、我是说我表哥。」 「倪若凡,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讲话会结巴?」 「才、才没有呢!」 他咄咄逼人地继续问道:「那你说啊,今天为什么跟司马言光一起迟到?」 「你、你很烦耶!」 「你说啊,干嘛不敢说?」 「因为我的裙子没有乾嘛!」 「哦?是吗?」他怀疑地看着我,「那你裙子为什么湿掉?」 我紧张地站在原地,想不通他今天为何如此追根究底,大概是我谎说得太烂,而他又想抓住我的把柄,日后好大肆嘲笑我一番吧。这人怎么这爱找我麻烦呀? 就在我快要掰不下去的时候,司马言光走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我拉走,黄俊文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跟着我们移动,直到我们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司马言光在走廊的暗处放开我的手,只瞟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径自离去。 我想他真的是气得不轻,早上看见我现身在街角时,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之后又雪上加霜地尿湿了裤子,这下如果他想把我就地格杀,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接下来的几天,司马言光直接把我当成空气,完全不正眼看我。每当我尝试想跟他说话,他立刻避开我的视线,更不用说回答我的话了。 本以为黄俊文会拿这件事大作文章,心里已经做好比上次卫生棉事件更坏的打算,但他却意外地没嘲笑我,而是每天带着一种哀怨又悲愤的眼神,整个人好怪,不过人怪也好过对我做怪,虽然这个扰人精不正常,却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很难过,反覆思考着要不要追着司马言光求他原谅我,但他那种冰冷的眼神和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就像一块硬邦邦的冰块一样,想切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 有一次帮妈妈跑腿买东西,正好遇见司马三兄弟一起出门,司马言亦一看见我,立刻开心旳挥挥手,并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倪好烦!」 呃,我尷尬地摆摆手。 他兴奋地想跑过来跟我说些什么,但司马言光眼明手快地将他拎了回去,只有小弟司马言仲不改小大人的风范,老气横秋地朝我点头示意,接着三个人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当天我提着酱油回家的表情十分落寞,像是考试考了零分、或者心爱的零食被吃掉的那种感觉。国一那年开始到大陆工作的爸爸刚好放假在家,见到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跑到厨房冰箱拿出一罐可乐,递给我,并关切地问:「怎么啦?我的闺女?谁惹你不高兴了?」 接下那瓶可乐,仰头灌了一口,发现好像也没有变得多乐。 「没事。」语毕,我叹了口气。 「说来听听嘛。」他靠过来搭上我的肩,「有事老爸可以帮你解决呀。」 脑中浮现司马言光冷淡没有表情的脸,我更难过了。 「真的没事。」 「哎哟……」 我哼一声把他推开,虽然平常常常被别人当白痴、压在脚底下,但女儿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自己老爸! 「你很烦耶!不要一直问嘛!」 「不要这样说嘛,说来听听啊。」 「不要!」我再一次推开他,话锋一转,跋扈地伸出手,「那你给我零用钱。」 「倪若凡!不想活了是不是!」 妈杀气腾腾的声音在我话语刚落的同一秒从厨房床来,我们父女俩同时闭上了嘴巴。 虽然老爸在外也是个被挖角到大陆开公司的主管,全家也是靠他赚钱生活,但主管生杀大权的却是我老妈。 于是我又哼了老爸一声,丢下他闪进房间。 Chapter 03-4 我这个人长得很普通,要说让人过目即忘,不如说直接跳过。个性普通,成绩也一直都很普通,排名通常都卡在最中间,不上不下,只有入学考那一次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考了一个天大的烂成绩。如此平凡的我唯一的专长就是还算会做菜,从小被妈压在厨房帮忙培养出了兴趣,由此可知,我或许骨子里真的是个被虐狂。 运动会的前一天,为了赎罪的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对老爸说,为了感念他长期在外的辛苦,所以晚餐就由我准备,便拉着爸外出买菜,他感动得老泪纵横,殊不知女儿只是想叫他连隔天准备做便当的菜钱一併付了。毕竟身为国中生的我一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一千块零用钱,只好把歪脑筋动到老爸头上了。 司马言光这个人有点挑嘴,国小运动会的时候,中午发下来的餐盒他只打开看一眼,然后就原封不动地闔上了。他说里面的麵包他不喜欢,豆奶不是他的菜,所以寧愿饿肚子也不想勉强自己吃一口。 当时我大呼可惜,于是抢了他的奶油小餐包塞进肚子里,由于豆奶我也不喜欢,所以我拿他的豆奶去和别人交换,喜滋滋地喝着换到的麦香绿茶。 他无言地看着我说,换到的绿茶不是应该给他喝吗? 我充耳不闻。 俗话说的好,要满足一个人,就必须先满足他的胃。我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个便当,当作赔罪的礼物,爸看见里头的菜色比自己的还要高级,扁着嘴巴埋怨女儿偏心。 隔天到学校时看见那耀眼的太阳高高掛在空中时,才发现自己完全忘了一件事。 健、康、操。 校庆的开场不外乎就是一些老师和长官们的致辞,这时我还开开心心地和同学们抱着双腿坐在操场上,嘻嘻哈哈低声聊天。 这时旁边的一个男生无聊到开始甩动宝特瓶,他一手握住瓶口,一手抓住瓶身,用力往外一甩,里面的水便暗潮涌动起来,变成小小漩涡在里头四处乱窜。 他伸出食指戳戳我,「喂,倪若凡,你看。」说完,他炫耀地伸出瓶子,「龙捲风!」 我哈哈乾笑两声以表鄙视,「白痴。」 「你才白痴咧。」 「我才不像你们男生玩什么龙捲风,幼稚。」我拍开他的手,他嘟囔着缩回去。 心想着黄俊文的死党不找他的好朋友玩,没事来烦我干嘛?才发现黄俊文无精打采的把整颗头放在两膝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没有焦距,像是丢失了灵魂一样。 但是我才懒得管他那么多呢,只觉得太阳好大,温度不断地飆升,那些致辞的老师长官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司令台上,市长还有工作人员递水擦汗,实在是很不公平。 我抬头看了看高掛在天上的太阳,它正尽责地发光发热,校长也对它大肆夸讚了一番,说什么学校的校庆不仅市长副市长拨空前来,连太阳公公都出来露脸啦……为今天拉开了美好的序幕啦……只听见身旁的女生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只不知道会不会晒黑而已。 虽然爸在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塞了一瓶防晒乳在书包里,但我嫌油腻,不喜欢擦东西在身上,反正肤色我也不是很在意,便无视掉这个问题。只觉得汗水滴到眼睛里的感觉很不舒服,阳光太过刺眼而已。 于是我伸出手挡住那刺眼的眼光,然后看见自己那两根歪歪扭扭的手指。 「希望各位同学都能为自己的班级争取荣耀,好了,第七十三届校庆运动大会正式开始。」 檯上讲者如此宣佈,司仪的声音立刻接着响起,「全体同学,起立──」 唱国歌的时候,我一直心神不寧,拼命地想藏起那两根歪七扭八。国乐与管乐团开始奏乐,那鼓声咚咚响着,让我的心跳急速加剧。 接下来司仪宣佈一、三年级退场,二年级成体操队形散开。 司马言光站到我的身旁,双眼直视前方,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平常练习什么全部忘光,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前方两个带跳的同学,跟着机械式地摆动身体。击掌时,我用拳头和司马言光的手掌轻碰,他没有理我,也没有对此发表意见,随着音乐走回去原本的位置,伸展四肢。 即使经过那次以后,班上已经没有人会取笑我,也不会盯着我丑丑的手指看个不停了,但在眾人面前,我仍羞于这小小的缺陷。 这就像脸上长了颗青春痘,让人想左藏右藏,总觉得大家一直盯着它。 司马言光左手叉腰,我走过去勾住他的手,两个人转动一圈,拍手,再转一圈。 我冒着冷汗,接下来就是那个体育老师骂我不下数百次地伸展动作了。 所有人朝气十足地发出「喝!」的声响,司马突然握住我的手,纵使这个动作在整齐划一的健康操里极为突出,他还是这么做了,直到这个动作结束之前都没有放开。 他低声说:「白痴,这有什么好怕的。」 一种奇妙的感觉由指尖传过全身,突然,我也觉得那张总是对我很臭的脸赏心悦目了。 真神奇啊。 Chapter 03-5 中午休息时间,大家拿着发下来的餐盒四散在教室里愉快地聊着天,我拿出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便当,走到司马言光面前。 餐盒果不其然被丢在一旁,此时他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摆在桌上的浅蓝色便当盒。 我支支吾吾、彆彆扭扭地绞着手指,半天吐不出一句话。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对于这个便当的用意瞭然于心,没说什么,直接打开盖子,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你妈做的?」 「我做的。」 「嗯。」他拿起筷子,夹起一颗炸得金黄的肉丸子,「看不出来。」 不知道他的意思是「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还是「看不出来这些到底能不能吃」,总之他还是吃了,从头到尾没说半句话,也没听见任何抱怨,只是偶尔吃到某些菜时会微微地皱起眉头,我不知道那是好是坏。 龙捲风男,也就是黄俊文的好朋友拿着装满水的宝特瓶从教室后门晃了进来,他满意地看着瓶子上因低温而遍佈瓶身的水气,显然是因为饮水机还有冰水可以装而感到高兴。 经过我们时,他怪腔怪调地叫了一声,曖昧地捂着嘴巴说:「爱妻便当吼。」 原以为他会生气,但司马言光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是她欠我的。」 他的话总是具有某种魔力,能让所有人乖乖听话。那人摸摸鼻子走了,而他继续吃着那个便当。 吃完后,司马言光看着空空的盒子停顿了一下。 「餐盒里有舒跑。」我赶忙说道。 果然如我所想,那餐盒他连开也没开过,现在大概是口渴了,而我记得他不讨厌运动饮料的。 「你还生我气吗?」 他喝了一口,平静地说,「没有。」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样你就满足了?」 「嗯。」我点点头,「因为我又能和你在一起了。」 他愣了一愣,嘴里呢喃着我听不懂的话,接着把便当盒还给我,喔一声当做回应。 时间过得很快,像一缕惆悵的烟雾般从指尖溜走,而我只能看着他离去,感叹它的来去匆匆。 运动会过后,我们升上了三年级,国三的我们唯一且终极的任务就是解决一张张的考试卷,那时还没有什么会考,大家拼命提高学测模拟考的平均分,对一张张的作文纸写下篇篇文章,只盼能拿个比四级分还要好的分数,达到平均之上。 数学小老师走过来用笔敲敲我的桌子,「倪若凡。」她皱起眉头看着考卷上的涂鸦,「再十分鐘就要收了,赶快写。」 相较于其他拼死拼活唸书的乖乖牌,我属于班上不太认真的那一群。好学生们一天到晚抱着参考书和考卷互相讨论重点,而我们这些人则是标准的上课一条虫,下课一条龙。 我只对自己有兴趣的科目才会提起干劲,此时早就掰完选择题,计算题直接放弃。 我的文史很好,数理很差,国二时的理化老师很兇,和小学时代那个卓老师有得比,每次上课都会考一次元素表,那几个化学名词对我来说就像一长串怎么也背不起来的魔咒,如果它真的是咒语还好一点,霹靂卡霹靂拉拉、波波利那贝贝鲁多,你看,多顺口。 总之,我就是怎么样也无法背得完整,他也是个男老师,一样会惩罚学生,而且同样是用打的。当时有一半的人在上课的随堂考掛彩,错几个打几下,我总是憋屈着脸,伸出手迎接原本是椅子的木条啪啪啪地落下。 但我还是背不起来,上次错的这次对了,这次对的下次就错了,一直这么无限轮回下去。 反正国中不搞留级这一套,我们也放心的每天过着糜烂的生活。数学那些复杂的运算式弄得我头昏眼花,√能干嘛?买菜的时候又不会用到,加减乘除会了就好。喜马拉雅山、台北、西班牙是什么地形关我什么事?反正不要迷路就无所谓。 我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数学考卷发下来的时候我在上面即兴创作,对自己可爱的插画颇为满意;地理考卷摆在桌子上,我却专心地研究桌子下歷史课本,期待老师下次又会说什么有趣的故事;理化考卷嘛……嗯,老师还是同一个,我还是认真想想答案要填aacbd比较顺,还是cadba分数比较多为上策。 Chapter 03-6 我抬头对数学小老师微笑了一下,然后拿起色铅笔继续涂涂抹抹,嗯,不错。 「时间到,大家停笔。」她叹了口气,甩了一下俏丽的短发,走向讲台,「前后交换改。」 国文小老师走上台,拿出老师放在班上的答案卷,逐一唸出答案。 国三时总有写不完的考卷,想想前两年的早休时间我们不是吃早餐就是趴在桌上睡觉,现在的我们却每天在这短短的一小时写遍各种科目的考卷。 答案唸完了,我在那张考卷上写了个又粗又大的四十八,戳戳前面同学的背。 「你考得还真烂。」 他粗鲁地抽回考卷,「要你管!还有拜託你不要再用蜡笔改考卷行不行?害我的课本全部都变红色的!」他气呼呼骂着。 「我红笔断水了嘛。」我满意地着自己的成绩,九十二,真棒,拍拍手。 「好了,安静、安静!考卷下一节课老师会检讨,现在改数学,我要开始唸了哦!」 「我改完了!」后面的男生举起手,甩了甩我的考卷,「倪若凡零分啦!」 「我这里也一个零分。」 「这里只对一题,五分!」 「安静、安静!不要吵!我要开始唸了!」数学小老师用力拍黑板,「第一大题,一到五,acbca!」 「倪若凡!你又用蜡笔改!」 我捂起耳朵,觉得他很囉唆,「不然你红笔拿来。」 「六到十,cdb……你们两个不要吵,我红笔借你啦!」 我喜滋滋地跑到前面接过数学小老师的红笔,经过司马言光时他抬头瞪了我一下,那眼神充满杀气,回座位后我便闭上嘴巴,不敢再大声讲话。 下课时,我拿着宝特瓶在饮水机前排队。这天天气很热,一下课,大家都抢着到饮水机装冰水,深怕饮水机里的冰水在轮到自己前就被装完。每次缺水的红灯亮起时都让我觉得眼前一黑,思考要不要花钱到福利社去买水来解自己闹旱灾的喉咙。 司马言光悠悠晃过来,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你还真是悠哉。」 我心想,悠哉的是你才对吧!前面可是排了五个人呢! 瞥见他的瓶子里还有水,我哼了一声,「才没有。」到时就抢你的水来喝! 「我是说考试。」 「国文九十二耶!」 「是喔。」 「我歷史九十七喔!」 「我是说数学。」他打断我的炫耀模式。 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关係啦。」 「你还真不担心。」 「反正我又没要读多好的学校。」以我的成绩还算可以矇到公立高中,这程度老妈应该就会放过我。 我焦急地盯着前面的人,每个人手上的水瓶都是空的,轮到我的话有点危险,这时上课鐘响起,缺水的灯也同时亮了起来。 伴随着前面几个没装到水的人的叹气声,他淡淡的声音飘进我的耳里。 「可是我要考……」 猛地转头,声音的主人拿着瓶子走向教室,我愣在原地,心里大喊不妙。 这下可糟糕了,如果他真的要考那所高中,我要是不认真唸书,就没办法再和他同班了,应该说连同校都不可能。这样不就代表我再也吃不到那些糖果饼乾了吗? 这可是天大的损失啊! 「司马言光、司马言光!」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回家,哀求道,「求你教我!」 「不要。」他二话不说立刻拒绝。 「不要这样嘛!看在我们同班六年的份上,教我一下啦!」 「我不要,浪费时间。」他边说边拿出钥匙。 「我会很认真的!真的!我发誓!」 「我说我不要。」他皱了下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出现一个疑似是他老哥女友的陌生女子,还是因为嫌我囉唆。 「那我们来打个赌!」 「不要。」他说,「我会赢。」 我抓住他的鞋子不让他脱,他马上露出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 「如果我真的考上了……」 「考上什么?」他装傻。 「如果我真的考上了跟你一样的学校,你就每天载我回家!」 他冷笑,「说什么傻话。」 「这很难说!」 「如果你输了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果你没考上呢?」 「这……我还没想好……」 「那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看着他自信满满且坏笑着的脸,一下子毛骨悚然了起来。 「什么要求?」 他抽回自己的鞋子,「等我想到再说。」说完,他关上大门。 后来,司马言光没有说出他的那个要求。 因为我考上了。 Chapter 04-1 虽然有点勉强,但我还是考上了。 还记得大考当天,我连早餐都没吃几口,紧张地在考场的一个小角落低头猛背书,大家都被我的认真吓到了,心想几个月前那个在考卷上涂鸦而被老师罚站的倪若凡到哪里去了? 我无视眾人的目光,死命的把那些不熟悉的科目看了一遍又一遍,带着悲壮的心情进了考场,绞尽脑汁写下答案,写完又觉得万分空虚,不知道自己写的答案到底对不对,想找司马言光对答案,他的考场却距离遥远。 于是我趁中午休息时间打电话给他,嘟声不过三次就接了,只不过连一声喂也不愿意招呼我一下。 可想而知他的脸现在应该很臭,因为打断了他老人家的午餐时光,说不定他也正在复习呢。 「司马言光?」 「……」回答我的只有话筒中传来的另一边的吵杂声。 「我跟你说,刚才计算题第一题我算的答案是七,可是有人跟我说是二。」顿了顿,我又告诉他刚才明明算得很流畅,现在却不晓得答案到底对不对,「我有照着你教我的方法算,你呢?你写多少?」 「……」话筒传来一阵东西散落的声音,他依然没有回应。 「司马言光?司马言光?你理我一下嘛!这样我很害怕答案是错的耶!」我又唤了一次,「司马言光?」 然后电话就掛断了,我没求到心安,只得到冷漠的一声喀。 我以忐忑的心情把试考完了,为求保险,连第二次的考试也一起报名,深怕结果令人失望。 考试前几天,常年在大陆出差的爸爸还特地打电话来要我不要紧张,尽力就好,我心烦的随口应了几句,就把电话丢给妈,让他们夫妻俩到一旁长舌,自己盯着准考证上面那张丑丑的大头照发呆,心脏噗通噗通跳,如果第二次也考不好就真的同校无望了。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我兴奋得在沙发上又叫又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给司马言光炫耀,但他却没有对这个结果表示任何意见。 因为他又消失了。 当电话打不通的那一刻,我立刻察觉不对劲,觉得这情况好像有点熟悉,匆匆跑到他家去,赫然发现那栋老旧的公寓已夷为平地,只剩下几撮杂草和一个插在泥土里的木头告示板。 上面写着潦草的几个字,我没仔细看,只觉得脑袋登愣一响,一片空白。 他又像小学那时一样,整个人消失了,就像从来不存在似的。 妈挑着豆芽菜,理所当然地告诉我,「那里当然会拆掉啊。」 「为什么?之前都没听说啊。」 「几年前本来就说要拆了,建筑物老了,租也租不出去,所以地主就想卖,讲了好久了。」 「可是不是还有人住吗?」我没说出司马言光的名字,免得妈又要小题大作一番。 她丢掉一片发黑的叶子,「不知道,我只听说那家人本来就没要住很久。」 我说不出话,愣在原地,妈的话不断在耳边回盪,没有要住很久,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搬家了。 我想不通,这家人搬家好像搬上癮了,一有空档就换地方住,难道司马家全家都是外星人?搬家跟吃饭一样简单?还是他家有一隻哆啦a梦? 越想越鬱闷,觉得这人实在很不够义气,说搬家就搬家,也不提前说一声,搬去哪也不告诉我,好像要甩掉一个大麻烦似的,抓准机会逃之夭夭。 暑假时,除了爸回台湾休假那一个礼拜全家到花莲玩,其他时间我几乎都待在家里,没有考试,没有作业,司马言光又不见了,让我无聊得每天在地上打滚,结果被妈臭骂了一顿。 两个月过后,开学了。 开学前的返校时,我站在公佈栏分班表前看了好久,一下子就在一堆名字中看到那显眼的四个字,他在二班,我在十二班,中间整整隔了十个班级,连教室都在不同大楼。因为学校今年多开了几个班级,尾数班的教室就被分去和二年级一起。 我们班孤零零的在一排二年级教室的尾端,孤立无援的,觉得特别凄凉。 我穿着崭新的制服,和大家一起到活动中心参加开学典礼,新生总是特别突兀,衬衫白得闪闪发亮,人海中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一个学长走上台,大家发出惊呼声,骚动起来。这所学校附设国中部,大多数人都是直升上来的,除了我们这些少数考进来的学生,大家几乎都互相认识,那个人一上台就引起注意,大概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默默地想着,跟着大家拍起手来。 中午时间,几个女生热心的带我一起到学生餐厅买午餐,我盯着菜单犹豫了很久,鸡腿跟滷猪排在我脑中打起架来,不相上下。 「一个鸡腿便当。」 「一个鸡腿便当。」 有人同时和我一起点餐,我转头看她,厨房阿姨转头看我们,而那个女生盯着前方。 「谁先?」阿姨问。 还没开口,那个女生就回答,「我。」 「六十五块。」 她接过便当,走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方偃月。 Chapter 04-2 方偃月是个很神奇的人,除了这两个字外,我找不到其他更适合她的形容词了。 她这个人长相普通,成绩普通,身材普通,简直都普通得跟我有得比了,但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一头柔顺闪亮的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发。 嗯,或许再过几年她就能住塔上了吧,我想。 方偃月听见我这么形容她的头发,狠狠白了我一眼,「你有毛病?」 说完,她捞起在臀部旁一摆一摆晃动的发丝尾端,问我,「现在有这么矮的塔?」 呃,我一脸尷尬,分不清她究竟是想骂我还是想开玩笑。她这人奇特就在于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说出的话一般人很难懂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久而久之我就抓到了诀窍,就是什么也别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就对了,因为她大概也是这样。 她这个人没什么表情,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除了冷笑之外大概就没别的了。有一次考试,我凑过去看她的成绩,她倒是很坦然,大辣剌得把考卷摊在桌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考了全班第一,看过她的成绩后,我松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笨了。 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说考烂了又没关係,只要不留级就好了,我点头深深同意,觉得我们理念还是挺相同的,但说到胆子,她可是比我大多了。 有一次教室垃圾桶旁出现一隻蟑螂,女孩子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闪避,小强可能觉得这些人类真是懦弱,自信心一下子强大了起来,张开牠的「羽翼」振翅飞翔,从垃圾桶里华丽出场,左边飞完飞右边,右边飞完飞中间,在人群里自由翱翔。 牠这一飞女孩子们简直要疯了,抱着头四处窜走,有人甚至直接躲到桌子下,好像大地震来袭似的。比较勇敢的男生抄起课本准备与牠决一死战,怎料小强战斗力暴涨,不仅连碰也碰不到,牠还挑衅地足尖点过对手的皮肤,惹得他们惨叫连连,直呼噁心。 就在大家混乱成一团时,方偃月突然站起来,从笔记本里抽出垫板,啪一声,小强便死在地板上。 全班同学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她。 「烦死了。」她嘖了一声,为怕此妖物捲土重来,趁她罚写考卷的时候东山再起,所以又狠狠地补了一脚。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撇头不敢看地板上那团黑黑糊糊的物体。 我这才敢靠过去,她正不耐烦地用卫生纸擦她那粉红色垫板,顺带一提,那是她最爱的hellokitty,和她的形象一点也不搭。 「你好准喔。」我讚叹道。 她把垫板插回去,拿起笔来继续罚抄,「有够烦,没看见我写不完,还出来乱。」她气呼呼地指责她的手下败将,一点也不觉得和隻昆虫生气有什么不妥。 「我听说,会飞的蟑螂都是因为怀孕了,为了保护小孩才会拼命逃的。」那惨状令我于心不忍,我如此说道。 她哼一声,「关我什么事!」她大喊,「是我罚写不完重要还是牠肚子里的小孩重要?」 其他人听见我们的对话简直想吐,我浑然不觉,还一脸正经地继续和她谈论这个话题。 「对了,开学那天到底是你先还是我先?」我突然问起便当那件事。 「你先。」她说。 「那你还插队?」 她一副理所当然,「因为我肚子很饿。」 男生在一旁摇头叹气,这两个女生居然聊完蟑螂聊便当,简直奇葩了。 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对任何事情都淡定处理的方偃月,却在认识司马言光的那一刻再也无法淡定了。 喔,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千万别误会了。 开学那一天,司马言光在放学时出现在教室门口,那时大家还在教室里,边整理书包边聊天,方偃月坐在我旁边,见她背起书包,我心想着虽然还没有很熟,但好歹也是一起吃过鸡腿便当的关係,便跟她道了声明天见。 她拨开卡在领口的头发,嗯了一声,这时司马言光就出现了。 我讶异地看着他,打从中午吃完便当后,我的脑海里就都是鸡腿了,压根忘了烦恼他究竟会不会履行诺言这件事,但他依约出现了,穿着新制服的他让我有点不习惯,过了一个暑假似乎没有长高也没什么改变,他背着光,有些昏黄的阳光映在他的背上,我发现他染了一撮蓝发。 他站在门口,双手插口袋,正在找我的样子。 我立刻大喊他的名字,「司马言光!」 他发现我,皱起眉头,像是在指责我干嘛这么大声。 我跑过去,方偃月经过我们身旁,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说,「死马?」 那时我还不懂她异于常人的思维,只能尷尬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怎么会有人叫死马?」 Chapter 04-3 司马言光脸一黑,沉着声音纠正她,「是司马。」 「喔。」她又接着说,「古代人?」 闻言,司马言光脸更臭了,皱起眉头,「谁说姓司马就是古代人?」 「日本人?」想也没想,她又直接把想到的话脱口而出。 司马言光握紧拳头,强压怒火,「这是复姓。」 「喔,抱歉,我没听过有人真的姓这姓。」她不以为然的耸耸肩。 「嗯。」他从紧咬的牙缝间吐出一个音节,当作回应。 方偃月又问,「那你跟司马光是什么关係?」 这下司马言光爆炸了,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瞪着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想也知道现在一定超级火大,因为这个问题国小时我就曾问过,还把所有姓司马的都提过一轮,什么司马懿啦、司马中原啦……等等乱七八糟的人都翻出来了。 还不止这样,当时我还一派天真的说,你爸妈好有创意,把你哥取名叫眼翳,把你取名叫眼光,你弟还叫严重。 不知道他们听见这番言论会有什么感想,我想司马言亦会笑说有趣,司马言仲那小大人的个性大概没什么反应,但这些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司马言光气得三天都不想跟我说话,说再跟我讲话会变成神经病。 此时他竖目横眉,瞪着我,说:「倪若凡,才开学第一天你就交了这种朋友?」 我咬着下唇不敢回话,方偃月不高兴的看着他,「什么叫这种朋友?」 「你们两个脑袋都有问题。」 「你才脑袋有洞。」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砲火猛烈的争吵了一番,最后司马言光受不了了,扯开嗓子大喊。 「吵死了,丑女!」 在他们大打出手前,我抓着司马言光的手臂,连拖带拉,赶忙将他带离。 远远的,方偃月竖起了一根中指。 「倪若凡,我警告你,如果下次再被我看见你跟那个丑女走在一起,我一定掐死你!」 「好、好。」我边说边把他往楼下拖。 他对我敷衍的态度不太满意,甩开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有嘛。」 「你才没有。」他还是很生气。 「我真的有嘛!」我扁嘴抗议。 他又瞪我一眼,勉强相信,迈开步伐走下楼梯,顺便捞起我,宣佈,「走了,回家。」 我们走到学校的停车场,司马言光牵出一台和我们身上制服有得比的崭新脚踏车,我羡慕的对着那亮晶晶的脚踏车流口水,因为学校有点距离,又不确定司马言光到底会不会载我回家,暑假时便央求妈买一台脚踏车让我代步,除了比较轻松外,早上也不必那么早起等公车了。 结果她老人家不同意,「到最后不是弄坏就是被你搞丢,浪费!」 司马言光似乎还没消气,看见我盯着车不放,兇巴巴地说,「不要把口水沾到我身上!」 「才不会!」我看着他把书包甩到身后,骑上车,问道,「我呢?」 「什么你呢,你到底要不要上车?」 「我没坐过脚踏车。」况且车上也没有什么疑似座位的东西。 他不耐烦地用后脚跟踢踢拴在后轮旁的两根火箭筒,这时我才发现它们的存在,于是伸出脚踏了上去,也不知道是我的鞋底滑还是火箭筒细,才上去没几秒,我重心不稳摔掉来,一屁股灰。 第二次我搭着司马言光的肩爬上去,好不容易站稳了,不到三秒却又失去重心滑下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的脸已经僵硬得不行,我觉得很丢脸,没想到骑脚踏车没问题,站在两根棍子上却难倒我了。 「不然我来骑?」我提议。 他皱眉,「不要。」 「可是我不会。」 「再试几次就会。」他说。 于是我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成功,内心深深觉得那脚踏车一定有问题,而不是自己的平衡感出了差错。每次才刚站稳了,车身却又开始晃了,你说,这到底是谁的错? 最后我咬牙,一口气跳上车,这次倒是成功了。 司马言光对我死抓着他的肩膀没表示任何意见,看我上了车就赶紧出发,踩着踏板前进。 好不容易习惯了有些摇晃的感觉,确保自己不会摔下车后,才开口说,「司马言光、司马言光。」 「干嘛?」他没好气。 「我跟你说,平常我很会骑脚踏车的。」我决定替自己扳回一点顏面。 他没像平常那样嘲笑我,只说,「没关係,我妈也不会踩火箭筒。」 「那你还叫我踩?」 「你又不是我妈。」 我想想,好像也是。 「司马言光、司马言光。」 「干嘛?」骑了一段路,他的背开始出汗,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至我的指尖。 「方偃月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我怕他一生气就不来接我回家了。 他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回应这个话题,我想大概是还在生气。 「司马言光。」 他呼出一口气,「你要说什么一次讲完,我骑车很累。」 「喔。」 我愣愣,突然意识到快要到家了,他载人一定很辛苦。其实我也没什么话要说,只是很久没看到他了,想问他搬家搬到哪里去了?暑假做了什么?新班级怎么样?课表跟我们班的有没有差很多?科任老师怎么样?但考量到他正专心地骑车,所以我忍住,把话通通吞回肚子里。 Chapter 04-4 「很辛苦哦。」我突然有点心虚,暑假待在假家里什么事也没做,应该是胖了不少。 他没有回话,专心踩着踏板。 他全身上下紧绷着,似乎很辛苦的载着我前进,突然想起好像从没见过他骑脚踏车,载人更是没有了,或许这也是他的第一次。 心念一转,我决定好好回报他,于是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像是触电般缩起身体,猛然剎车,有了前几次失败的经验,我灵巧的往旁边一跳,没有跌倒,倒是司马言光在那个紧剎之后差点连人带车飞了出去。不过还好,只有车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往前滚了一圈,他自己则是从车上摔下来,弄得灰头土脸。 我吓傻了,站在一旁,他转头对着我大喊,「倪若凡!你疯了是不是?」 「你、你没事吧?」 「没事?我看起来像没事?」他指着自己磨破的手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干嘛捏我肩膀?」 「我、我没有啊。」 「你没有?」他一脸你怎么敢睁眼说瞎话的样子又问了一次。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按摩一下嘛。」 他傻眼,「干嘛帮我按摩?」 「我就想说你载我很辛苦啊。」 「那你也看一下时间地点吧!」 「我、我……」 他没理我,走向前把脚踏车牵起来,检查了一番,除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外,龙头也歪了。 他叹口气,「坏掉了。」 这下糟糕了,我在心中大喊不妙。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龙头歪掉的脚踏扯牵起来,原本新得发亮得车身顿时变得毫无价值,仿佛已经骑了好几年似的,遍佈刮痕。 司马言光气呼呼说,倪若凡,你真的很厉害,才第一天就可以这样。 我连声说还好还好、不敢不敢,结果被他回了一记冷瞪,带着脚踏车走了。 求学阶段的每个一年级都是最无忧无虑的时期,没有考试压力,活动通常也特别的多。当我兴奋地拿着学长姐给的传单,心想着要加入哪个社团来让高中生活多彩多姿时,方偃月大手一指,说要加入「电影欣赏社」。 这种社团说穿了就是在两节课的社团时间坐在视听教室软软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场电影,偶尔写写心得报告交差了事,就算中途跑出去都没人管你,完全没有参与感可言。我连声抗议,说应该要加入什么热音社、热舞社才像高中生嘛,不然去篮球社当当跑腿也行。 结果惹来她一瞪,说,「每次五线谱都要数个老半天,连下面写简谱都能出错。就凭你那同手同脚的姿势还想去什么热舞?我看你舞龙舞狮还比较有看头!」然后她又说,「每次上体育课都不知道到底是你在拍篮球,还是篮球在控制你。」说完就叫我闪边凉快去。 脑中浮现国中跳健康操那时候,我的舞伴司马言光被我拖累得不轻,他总骂我左右不分,脑袋不清,不是勾到他的脚就是不小心拍到他的头,烦得他差点就要举手跟老师说他要换位置。 我苦着一张脸道歉,说你骂我也没用,任何舞蹈在我脑海里都会自动转化成乩童上身,观赏还可以,演绎就不行,最后还补了一句不然你长高一点,这样我们就不用一组了。 结果就是他又往我额头狠狠地弹下去,弄得我脑门肿得小山高,三天都消不下去。 说完这段往事,方偃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到那个傢伙? 「没有啊,我刚才在跟你说社团的事。」 她没理我,倒是前面的女同学拿着传单转过来,兴致高昂地问,「你们决定好了吗?」 「我会点炒麵吧!」我不假思索回应。 方偃月用笔敲了一下我的头,「谁问你午餐吃什么?人家是问你社团决定好了没?」 「喔,不知道,还在想。」 「那学生会呢?你不觉得学生会很棒吗?感觉很威风耶!」 这倒是没想到,我眼睛立刻亮起来,「不错耶!就像小学纠察队那样。」 「对对对!有那种感觉!」 我们两个热烈讨论起小时候拿着登记本和纠察队臂章,午休时间在学校光明正大晃来晃去的日子,不亦乐乎。 方偃月撑着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看着我们,「你们两个真的很虚荣耶。」 「哈哈哈!因为会长很帅啊!」 「是喔?会长是谁?」我问。 她神秘兮兮的靠过来,「下次带你去看,不要带方偃月去。」 「我也不想去好吗。」她嘖了一声,决定趴下去睡觉,不再理我们。 那天天气很热,虽然已经来到十一月份,气温却如同盛夏般不断往上飆升,我一边拿扇子扇风,那是校门口发传单的人发的,几乎人手一支,那是补习班的宣传,上面大大的字样写着「马到成功」,我想司马言光看见这扇子一定会不开心,于是拿麦克笔把那个马字涂黑,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Chapter 04-5 司马言光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很久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了,因为他总会在别人喊他的时候皱起眉头,几乎快要变成一种本能反应了。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觉得很酷啊,复姓耶!听起来不是很帅吗?毕竟在这小小的土地上名字有四个字的人可不多呢! 他一脸不屑地说,不然你来当当看啊,然后不再理我。 后来我们没有加入学生会,那个女生也没有带我去看学生会长,因为司马言光说,要是我加入学生会的话,这个学校的良好风气就到此为止了,况且这所学校直升的学生占了绝大多数,那个学生会长名气早就大得不像话,只有我们这些外插生不晓得他长什么样子而已。 我想了一想,什么良好风气我倒是不在意,只是方偃月说,如果加入那种社团我们就没办法光明正大睡觉或者偷吃零食了,这样人生不是很无趣吗?我觉得她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把自己先前说高中生活就是要多彩多姿的那番话拋到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跟着她到电影欣赏社放空了。 那天下午,我因为早上迟到而被老师罚去倒垃圾,放学时间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我传讯息给司马言光,要他等我一下,顺便埋怨早上出门的时候没顺便叫我起床,他老人家什么也没回,已读了整个上午,最后只下达了两个字的指令:「快点。」 倒完垃圾后,我拖着快到腰部的巨大垃圾桶,缓缓地绕过停车场,司马言光的脚踏车孤单地停在老位置,确认他还没离开后,我走到福利社,买了一隻因为包装破裂而便宜卖的冰棒,哼着不知名的歌曲摇摇摆摆地走进校园。 一阵嘻闹声自走廊尾端传来,司马言光和几个男生边闹边跑,互相戳了对方几下,也不知道在聊什么,看起来特别开心。 远远的,他发现我,也不走过来,站在那大喊,「倪若凡!你好了没?」 我对于他这种行为特别不耻,从小就是这样,对别人比对我还好,上一秒还在跟别人嘻嘻哈哈,下一秒马上摆出招牌臭脸给我看,就好像那张脸是倪若凡专用似的。 我哼一声,「还没!」 「不要咬着冰棒讲话,很难看。」他指责我。 我朝他吐舌,做了一个超级大鬼脸,略胜臭脸一筹,然后心满意足拖着垃圾桶走进教室,换上新的垃圾袋,把资源回收桶排好,拿拖把将地板上的牛奶渍擦乾净。 「先走啦!明天见!」 那几个男生在教室门口向他道别,他挥挥手,做了那种他们男生之间才懂得手势,「掰掰!」 不随便进别人教室这种事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时间并不成立,他大摇大摆走进来,这时我刚打扫完,正准备把口中叼着的冰棒从嘴巴里拿出来,却被他一把拿走。 「你没洗手。」 「我又没碰到吃的地方!」我伸手想要抢回,他敏捷地闪过。 「你脏不脏,去洗手!」 我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出教室,拿肥皂随便搓了搓,走回去的时候发现他正拿着吃完的冰棒棍丢向垃圾桶。 我的头跟着那完美的拋物线移动,木棒准确地掉进桶子里,传来一阵物体掉落的声音。 他居然把我的点心吃掉了! 「你偷吃我的冰棒!」我立刻张牙舞爪扑向他,「那是我买的!」 他把书包甩到身后,「回家。」 「你还我!」 「剩两口而已。」 「剩两口也是我的!还我两口!」 我扯住他的书包背带,他重心不稳往后退了两步,拿起旁边的空宝特瓶敲我的头,我立刻反击回去,恨不得咬他几口。 升上高中之后,司马言光如愿以偿的做了平凡学生,我能拿的零食饼乾自然是没有了,既然没有了,他还要抢我的,让我放学后的小小乐趣都没有了。 最后抗议失败,毕竟家还是要回的,我拿起书包和他走出教室,不时在后面偷踩他的鞋跟,看他反覆穿鞋的模样这才让我心情好一些。 「你很幼稚,两口也要计较。」下楼的时候,他乾脆一口气跑到楼梯口等我,免得鞋子又遭到攻击。 双手插在裙子口袋,我哼两声,「你管我。」 「那你自己走回家。」 「我要跟我妈说你说话不算话,然后我妈就会跟阿水婶说。」 他撇嘴,又走下一排楼梯。 我看着他挑染的那一撮蓝色头发随着他的动作飘呀飘,脑中突然浮现刚才那几个男生的身影,此时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头顶,我想也没想,对楼梯下的他说道:「你是不是没有长高?」 他猛地抬头,盯着我,不说话。 我跳下台阶,站到他身边,「国中的时候你都是排我旁边耶。」 「然后呢?」他阴沉地说。 我没发现他的脸色不对,还用手比了比我们两个的头顶,「现在也差不多耶!好有默契喔!」 「所以?」 「没有,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同班的话,搞不好排队什么的也会常常在一起喔。」 几秒的沉默后,他伸手戳我的太阳穴,「你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什么?」 后来我跟方偃月说这件事,她乐得哈哈大笑,我一边吃着洋芋片,一边不解的看着她。 「你几公分啊?」她问。 「我有162喔!」我骄傲地说,她也比我矮呢。 「哈哈哈!162!162!」她竖起大拇指,「干得好!倪若凡!干得好!」 晚上爸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问他,162不好吗?我觉得女生这样还算蛮高的呀。 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叹口气,然后说,是蛮高的,但对一个青春期的男生来说是一种羞辱。 后来我用力琢磨了一下这羞辱究竟是怎么一个回事,但却怎么样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瀟洒地宣告放弃,反正都已经被他瞪了这么多年,再多这么几下也无所谓。 Chapter 05-1 我妈是个非常固执却又随性的极端女人,她通常对坚持的事情非常坚持,对不坚持的事情又异常随意。举例来说,她会要求我们一定把所有鞋子放进鞋柜,就算是拖鞋也不例外,即使你有多常穿它。她说鞋子散落在玄关地板上看起来不美观,客人看见了也不体面,而且踩来踩去的容易弄脏地板。 但在你放鞋的时候她又会说,鞋柜不要一直开开关关,容易坏,你知不知道我修了多少次啊? 除此之外,她规定垃圾一定要马上丢进垃圾桶里,没有什么等一下再丢这回事,特别是食物的包装一定要立马丢掉,在丢之前最好先用清水冲过一遍,这样才不会滋生蚊虫。洗完的衣服要马上放进衣柜,不能随便丢在床上,因为空气里的灰尘会弄脏衣服,这样她那么辛苦洗洗晒晒就没有意义了。 爸出国时家里就剩我这么一个小孩,被妈盯得满得包,一不顺她的心就会惹来一顿好唸。比起别人对我破口大骂,我更怕这种好像永远不会停的碎碎唸,因为通常她会从这件事唸到另一件事,又从另一件事扯到毫不相干的事,然后怒火冲天。 我总会期待爸回国休假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国外过惯如同单身汉的随意生活,回到家一下子转换不过来,只能好声好气的讨好家里这个武则天,要知道,不管他在外怎么样,老爸那种爱妻爱女的个性在家里通常抬不起头来。 有着这样洁癖的妈却在做菜这件事情上展现了她的随性,做菜方式完全以「老娘怎么煮,你们就怎么吃」的风格执行,不是往蔬菜上浇点酱油就是撒点盐巴,反正有味道就行了,常人口中所说的色香味俱全在我们家完全起不了作用,她只关心什么时候可以把菜煮完,好可以去做其他别的事,例如说到隔壁街头找阿水婶朝圣,看看有没有什么最新八卦。 那事事样样都要归位的规定在做菜这件事上变了调,饭煮好了没看厨房的水槽就知道,因为她总是把挑下来的菜梗、或者削好的水果皮留在那里,直到隔天早上才会去收拾。 不过值得嘉许的是,在菜色方面她倒是维持了自己从一而终的风格,如果今天她打算炒菠菜,那其他两样菜色也一定是绿色;若今天她准备炒高丽菜,那另外两样菜也必然是花花白白的豆芽。 明明以前她还会做各式各样美味可口的菜式,也许是日復一日做着同样的事,耐心早已被磨光了。 然而晚上回家看着那几盘不管是调味还是顏色都大同小异的菜,顿时有一种胃口全无的感觉,恍然之间彷彿自己变成了山羊一般。 爸叫我要体谅妈,因为自从我上了高中之后她就没有在上班了,专心在家当家庭主妇,也许是突然间了下来让她不太习惯,女人的八卦心顿时燃烧了起来,谁叫阿水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街头巷尾哪家发生什么事她都知道,就连明星的花边新闻都知道的比新闻报导还快,我严重怀疑她的副业是兼职当狗仔。 从礼拜一回家的时候看见瓦斯炉上一大锅黑糊糊的滷汁正热腾腾的冒着泡,我就知道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也许都要吃那一锅了,就算里面的菜吃完了,她还是会把滷汁当火锅煮,丢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下去继续滷。 于是我自告奋勇,写了菜单给她,要她早上去买菜,料理交给我,您老人家就享受一下清间的时光吧! 她狐疑地盯着我瞧:「零用钱不够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急忙摆手,一脸虔诚地说,「只是想说你每天煮太辛苦,反正我考试考完了,可以帮你煮几天,顺便可以带便当省钱呀!」 「真的假的?怎么突然孝顺起来了?嫌我煮的菜不好吃?」 「不不不!怎么会呢!我最近刚好有想买的东西啦!」 她算是信了,话锋一转,眼神锐利的盯着我,「成绩单出来没?」 我连忙恭敬地把成绩单奉上,进了高中后我决心不要像国中一样,免得考大学时又重蹈覆辙,所以考试就特别努力的唸书,成绩还算可以,她抽走那张a4纸,转身走向客厅。 方偃月对我的便当菜色非常满意,她说人不可貌相,没想到我外表看起来两光两光,做的菜居然那么好吃,每到午休时间她就像饿犬一般捧着午餐往我这里挤,像是皇帝选妃子那样用筷子一个个轻扫过我便当盒里的配菜。 「今天糖醋排骨是我的!」她夹起最丰满肥硕的那一块,看得我心头直滴血,糖醋排骨可是我的最爱呢…… 看见我哀怨的眼神,她将半颗贡丸丢给我,当做交换。 「你要吃什么直接说嘛,我明天就做给你,不要跟我抢。」我张开手保护我的便当。 「不要,现在想不到要吃什么,抢的也比较美味。」她流氓地说。 司马言光突然出现在窗边,二话不说直接把手伸进教室敲我的头。 「你干嘛啦!很痛耶!」我立刻反射性的护住脑袋,方偃月趁着空挡又夹走一块。 我哀怨地来回看着这两个人,自已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到底招谁惹谁啊? Chapter 05-2 他照常忽视我的抱怨,盯着我的便当看,然后把方偃月当空气。这两个人不对盘惯了,那次之后,每每我和她在校园里走动时,都很怕遇见司马言光,很怕他那说到做到的个性充分实践,把没听他话的我拖去暗处痛殴。 但他没有,顶多两人偶尔恶言相向,再不然就是有很默契的「哼」一声之后不理对方。 这一声哼完全属于我的想像,因为司马言光根本不会这么做,他只会面无表情的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你吃饱了吗?」见他手上没拿吃的,我便关怀一下。 他没理我,说:「你爸是不是要回来了?」 「对啊,下礼拜,你怎么知道?」 「算一算时间两个月差不多到了。」他说,「下次再不事先告诉我你就完蛋了。」 我极其平静的喔了一声,掩饰我的心虚。 爸回台湾休假的时候,会很热心的要送我上下学,趁机享受一下和独生女的单独时光。他常常在开车的途中偷偷抱怨妈,做为他上辈子的情人,我会静静聆听或者偶尔附和,让他精神上得到满足,然后很有默契的三缄其口,顺势说出自己最近想要什么东西,但是他这辈子的情人不让我买,让他在两位情人中周璇,一点也不心虚。 他不知道司马言光放学会载我回家的事,应该说根本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就是我的国中同学,就像人生求学阶段中出现的各种同学一样,现在都高中了,应该早就消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所以当他回来的时候,司马言光会放假一个星期,而我老是忘记告诉他。 有一次放学,我们约好了在停车场见,因为我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会直接从上课的体育场离开,但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我出现,回家才知道自己被放鸽子了,气得咬牙切齿。 方偃月又偷了一块排骨,满足地嚼着,「好好吃喔。」 「你再偷吃我就只剩下花椰菜了啦!」 「有什么关係,不然洋葱给你。」 她迅速地把自己的洋葱通通拨进我碗里,我无言地看着,明明就是她不喜欢吃才给我,装什么慷慨。 司马言光看着我们,又伸出手用手上的书敲我的头。 我不乐意了,哇啦啦大叫,哪有人这样没事一直乱敲别人的头的,我也是人生父母养,脑袋虽然不值钱但也是极为重要的,「你干嘛啦!」 他抬一抬下巴,我大吃一惊,立刻喊道:「不行!」 「上礼拜你在诚品买一本快五百块的笔记本,然后又买了一卷三百多块的纸胶带,我记得你一个月的零用钱才两千块。昨天回家的时候听我妈说,你跟你妈要缴讲义费五百块,问我怎么都不用缴钱。」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卑鄙无耻,用这些妈知道了一定会火大的事情威胁我,顿时语塞,「那、那是我用上次没用完的礼卷买的!」 他冷笑,「我记得那礼卷才两百块。」 方偃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笑两声以表示她的愉悦,但就在我夹起便当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心不甘情不愿地送进司马言光嘴里时,她的心情顿时就变得不太愉快了。 司马言光厚顏无耻的劫走我那块糖醋排骨,还满意的舔舔嘴脣,这时几个男生走过来,手上拿着三四个便当,他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心满意足地离去。 「臭矮冬瓜,居然抢我的菜!」方偃月恨恨地说,完全忘记我这连一口的没吃到的便当主人就在一旁。 我想司马言光今天的心情大概很好,因为平常他才不会费事威胁我,浪费他的口水,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完全镇压住我骚动的叛逆之心,只是他说出来总比没说好,至少我会知道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但我还是赶紧捂住方偃月的嘴,免得矮冬瓜三个字被他听见。 那是高一的尾声,方偃月好不容易补考及格,我也终于从她每天强迫我帮她解题中解脱。那可是个大工程,因为方偃月比我还笨,考试常常都是低空飞过,我虽然成绩比她好,但遇到极其困难的考题通常都是司马言光教我的。 所以遇到我不会的题目只好又去找司马言光帮忙,几次下来他开始觉得奇怪,问我考试都过了干嘛还问那么多,我只好用自己勤学孜孜不倦的理由塘塞,他虽然不相信但也没追问什么。 我们每天嘻嘻闹闹,上课发呆下课打闹,班上有个女生叫小冰,长得跟乡土剧里那个小冰曾菀婷一样漂亮,她在那个时候交了一个高二的男友,甜甜蜜蜜,我们总不时的调侃她,男生还会在学长来接她下课的时候吹起曖昧的口哨,逗得这对小情侣脸红得抬不起头。 放假前的最后一次社团课方偃月提议订麦当劳庆祝她补考通过,我觉得那味道太招摇,很有可能会有被骂的风险,结果隔天她翘着鼻子大摇大摆的走进教室,告诉我教官同意了。 然后高二了,那是我和司马言光的第一次吵架。 Chapter 05-3 一切都是因为身高而起。 暑假的时候,爸请假带我们全家出国玩,出国前,深知我路痴习性的司马言光说,你最好不要在国外走丢,我认真听了,整趟旅途都紧紧跟在爸妈的屁股后面跑,差点没把妈惹毛,说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像五岁小孩一样,我仍不屈不挠,就怕一转眼就剩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 我们去的是泰国,除了台湾人吃不习惯的泰国米之外,美丽的人妖秀让我大开眼界,每个人都像仙女下凡一样美丽,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传给司马言光,他回给我一个生气的表情,意思是叫我不要烦他。 方偃月就人性化多了,她热烈的回应我,并叫我多录一些表演的影片给她,因为她期末考考差了,整个暑假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待在家啃西瓜,所以超级羡慕我能四处乱跑,她郑重交待我一定要买礼物回来,我嘻嘻哈哈的玩了一个礼拜,直到要回国的前一天才想起来。 于是我跑到商店街买了一个具有泰国特色的钱包给她,并买了许多零食给班上其他同学。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买什么给司马言光,买零食或名產他一定不喜欢,东挑西选后,最后我停在一堆t恤前,挑来挑去,在一堆差不多的观光客款式里选了一件最好看的结账。 后来我才知道司马言光根本不在家,因为他爸妈出差,所以司马三兄弟整个暑假都得待在阿姨家。难怪每次传讯息时都感觉他心浮气躁的,我深信和他平时不太理我一定没有太大的关係。 全都是因为他阿姨家有两个非常爱缠他们兄弟的双胞胎表兄妹,和司马言仲差不多大,但个性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典型爱黏人的国小孩童,司马言仲不和他们玩在一起,只会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看他自己的书,两个小孩的目标当然转移到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哥哥身上了。 所以他的不耐烦一定和我没有关係。 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开学第一天,我拿着伴手礼兴高采烈的跑到司马言光班上,献宝似的亮出:「你看!」 他没什么反应,看着t恤上印刷的丛林与大象,「这什么?」 「我买给你的礼物,你摸摸看,材质很舒服喔!」 「喔。」 「你摸摸看,我挑好久耶!」 他任我拉着他的手对t恤上下其手,看起来不太感兴趣,然后说,「摸完了,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突然不说话,几秒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就来找我说这个?」 「对啊。」 他嘟囔,「整个暑假你就没别的话好说。」接着看了看手錶,下课时间快结束了,「我要去学务处。」 「我跟你去。」 「你跟我又不同班。」 「不同班也可以去啊。」我说,并把衣服递给他,「要穿喔。」 「再说。」 「我也有买一件一样的。」 他愣住,把衣服塞进自己怀里,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四周,「你干嘛买一样的?」 旁边有几个男生似乎听见了,开始笑了起来。 「没有啊,想说跟你穿一样的也不错就买了。」 他停顿了一下,「什么叫穿一样的也不错?」 我歪着头,「不好吗?如果你穿这件衣服,我就马上可以认出你耶!」 「你有多笨才需要用衣服认人啊?」他突然有点兇。 「我才没有。」 旁边的吵闹声大了起来,我没仔细听,因为他涨红着脸把衣服推给我,说了句:「还你。」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就往外面走。 我心想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图案所以生气了,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很好看,但这种伴手礼也别强求太多了,毕竟我也是看中它的质料才买的。虽然尺寸有点大,但多一件睡衣也很不错,于是我耸耸肩,拿着衣服走回教室。 结果放学的时候,他朝我伸出手,要我把衣服还给他。 我一脸疑惑,「你不是不要吗?」 「我又没说我不要。」 「你明明说还我。」 「可是我没有说不要。」 我只好从书包里拿出那件t恤,多嘴说了句,「你那个来喔?」 他伸出手指用力弹我的额头。 我们走出学校时,正好看见小冰的男朋友在校门前玩手机,我们俗称那位学长叫华尔街金童,不为其他,只因为乡土剧里就是这么演的。司马言光觉得我们班的人都很无聊,当我拉着他的手指给他看时,他只瞥了一眼,然后问我到底要不要回家。 「好奇怪喔,平常他都会去班上接小冰耶。」 「可能他们今天约在这吧。」 「是吗?可是我记得小冰已经回家了耶。」 「倪若凡,给你三秒上车,不然我要走了。」 我不敢多废话,立刻跳上后座,这一年多来我已经对火箭筒得心应手了,简直如履平地,你要我在上面跳支舞都没问题。 Chapter 05-4 司马言光踩下踏板,我们就这样跟着车子一起滑下校门前的一段斜坡,那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段路,景物在身边化为模糊一片,凉风吹过发梢,路边卖各种食物的小摊贩传来阵阵甜甜的味道,那家鸡蛋糕旁聚满穿着制服的学生,还有几个戴着帽子的国小生手里握着零钱,眼睛痴痴地望着老闆手中刚烤好的点心。 我觉得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不管酸甜苦辣,只要美味的食物在口腔中尽情地释放它的美好,那幸福的感觉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让人忘记烦恼。 正想着,他头也不回大喊一句,「你昨天已经吃过了!」 我趁他骑车无法反击偷掐他的肩膀,有了上一次摔车的经验,他已经练就了不坏之身,什么样的外界刺激对他来说都无效了。 司马言光通常会把车子停在巷口,起初我以为是为了要躲八卦天王阿水婶,后来想想阿水婶功力如此高深,巷口和家门对她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原以为司马言光会觉得这事很丢脸,毕竟打赌打输了,遮遮掩掩也算情有可原。于是我出于对好朋友间老同学的体谅,贴心提议只需把我送到社区前就好。 结果他脸色一变,用硬邦邦的声音对我说,「怎么,你嫌我载你回家丢脸?」 我愣愣,张着嘴,蛤了他一声,意思是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最后就是那不变的公式,他不想回答或解释的时候就伸出手用力弹我的额头,啪的一声既清脆又响亮,当做结束这回合。 方偃月最近变得有点奇怪,平常她是个有点聒噪的女孩子,虽然看起来酷酷的,本人也真的有点酷酷的,行为更是大剌剌,但兴致来的时候也和寻常女孩一样,以青春期的男生观点来说,就是臭三八。 我曾经对班上男生抗议过这个粗俗的形容词,虽然大家感情好,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的,结果他们哈哈大笑,说倪若凡你这个臭蛋不要吵。 臭蛋,臭笨蛋。 于是我乖乖闭嘴了。 我不吵了,最近怪怪的方偃月也安静了,我们周围只剩下静默,平常爱和我们贫嘴的前后左右男男女女同学们纷纷转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我觉得这样不行,于是摆出我最恳切、深刻、凝重的表情问她,你究竟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你儘管说,如果帮的上忙,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顿了几秒,然后用她心爱的hellokitty垫板啪一声拍我的头,「你不适合说这种话,看起来很好笑。」说完,她开始一上一下地玩我和垫板静电的头发。 我常在想爸妈一定把我生成一副看起来很笨的脸,虽然成绩一直都保持在中间的位置,近来还有往上攀升的趋势,但对别人来说只是仅供参考而已。 就像泡麵或洋芋片的包装上面印製的图案那样,鼓鼓的太空包看似分量饱满,结果打开来只有20%实物。 当我正忙着探究方偃月究竟发生什么事时,另一件事情同时爆发了。 小冰跟学长分手了。 华尔街金童劈腿了! 小冰连续好几天红肿着眼睛来上学,伤心难过,大家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华尔街金童看上了一年级的小学妹,据说那学妹眼睛又圆又大,水汪汪的,肌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学长马上就被拐走了。 「当初他还说他喜欢我很久了。」小冰呜呜呜地哭,声音抽抽咽咽的,「他告白的时候还说他只喜欢我一个人!」 身边的人一边递面纸,一边集体臭骂那没良心的负心汉。这时被其他女生派去前线刺探敌情的男生们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学妹果然正。」报告完毕之后立刻挨了女孩们一顿愤怒的好揍。 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方偃月突然叹了口气,「笨蛋。」她说,「男生都是骗子。」 司马言光和他一群朋友正好经过,听见这句话,应道:「对,你说的没错。」 他们两人难得意见相同,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眼神中交换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讯息,接着同时摇了摇头。 两班同学彼此早已熟悉,有人「猴──」了一声,说,「你们两个有姦情吼!」 司马言光没什么反应,他的那群朋友听见这话似乎了然于心,也没跟着闹,一行人拿着饮料勾肩搭背的走了,只有我们班的人在那瞎起鬨,结果被方偃月一个个垫板伺候。 看她玩静电玩得那么起劲,我心里暗暗盘算,改天自己一定也要去弄块垫板来,方偃月的那头长发玩起来一定非常过癮,忍者哈特利里面影千代还把这当作自己的终极绝招呢。 学校在运动会之前举办了班际篮球赛当作热身,小冰自告奋勇参加女子组,她说要趁这个机会让劈腿的前男友看见她在篮球场上实行她名为挥洒汗水、为班争光,实为搔首弄姿、寻觅新对象的报復行动,好好气他一气。 这样的自愿对体育股长来说是好事,毕竟篮球对女生来说并不讨喜,男生队很快的就组好队伍,女生这边却怎么也凑不齐人。 体育股长问了一轮,最后来求我们。方偃月面无表情的说:「我头发太长,不适合打篮球。」于是名单上最后那格就被填上了我的名字,虽然我的头发好歹长度也在肩膀下五公分,但你也知道,对他们来说,仅供参考。 Chapter 05-5 当我抱着会被骂的决心告诉司马言光这件事时,他却没什么反应,心不在焉地踢了一下松掉的鞋带,然后说,「没关係,我放学也要留下来练球。」 我有点惊讶,「练球?你吗?」 「干嘛?怀疑喔?」 「不是啦……可是我记得你不是不太喜欢运动的吗?」 「没有不喜欢,只是不常运动而已。」他说,「我打球的时候你都没有看到。」 我歪头想了想,居然还有我没看见的时候? 他忽然眯起眼睛看我,「倒是你,跟人家凑什么热闹?你又不会打篮球。」 我立刻不满地跳起来,「谁说的!我会!国二的时候我也有参加班际篮球赛啊!」 他扑哧笑出来,那笑容让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脑袋随之当机三秒,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脸。 他笑了一会儿,很乐的样子,并伸出手弹我的瀏海,脸靠得很近,鼻息几乎就在我的眼前。正当我发愣的同时,只觉得脑门一痛,好几颗星星立刻浮现。在我跌倒之前,他及时稳住我,回过意识时只发现他还是笑着,额头也和我一样红了一大块。 「好痛喔……」 透过身体接触的地方感觉到他的笑颤,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抱歉,只是想到以前的事。」 「……你是说我把球投到垃圾桶的事?」 「那是我最佩服你的一次,投得超准。」 「呃,谢谢喔。」我尷尬地说,「是那天太热了,害我头很晕才不小心把垃圾桶当成篮筐,反正最后还是算分啊。」 「那是体育老师看你可怜。」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用额头撞我吧!很痛耶!」我抗议。 他慵懒地挥了挥手,「我道歉了嘛,想说撞一下,看看你会不会变得比较聪明啊。」说完,他丢下我,自顾自往停车场走去。 司马言光最近的心情一直很好,就算我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也不会制止或者嘲笑我,反而是捏我的脸颊捏的很起劲。 我有点不习惯,更多的是不满,最近他拿我国中考砸的那次入学考来作文章的次数变多了,就算拿成绩单出来证明我其实并不笨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深受其害的就属我的脸颊,总觉得再捏就要坏了,总有一天变成垂垂的大饼脸。 学校的球场採的是预约制,除了上课时间外,六点以前都要预先登记才能够使用。我们班通常都是一下课就到球场练习,时间一到就做鸟兽散,反正志不再赢,有参加就好。 司马言光他们班就不一样了,当我们班一边打闹一边练习时,他们会在旁边热身,然后从五点一直练习到天色渐黑,一旁的操场上慢慢出现快走运动的长者,球场上也有更多校外的人上场打球,偶尔他们会和别人组队,直到大汗淋灕才肯罢休。 这时我会感叹他们向心力真强,哪像我们,一群小孩子,男生有时候还会跑来女生的场地串场,到最后根本玩成一团。 他在球场上的时候,我会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顾我们两个的书包,中场休息前会跑去帮他的水壶装满水,把毛巾用饮水机的冰水冲过,让他下场时有冰凉的毛巾可以擦汗。奇怪的是,对运动没兴趣的我就这样看着他跑来跑去竟也不觉得无聊。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原本只会有我的球场旁开始出现围观人潮,刚开始是其他班级的男生留下来观赛,渐渐的,女生却占了绝大多数。 后来开始会有女生在球场边尖叫,我边等边看着,心想着是不是飞虫太多,蟑螂现身,不然她们干嘛叫得那么大声。我依然坐在我的位置上,却在装水回来时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佔领了。 我灰头土脸地抱着两个书包找了个新位置坐下来,这时司马言光正好下场休息,他环顾一下球场,才发现坐在角落的我,气喘吁吁地朝我走来。 这时我终于发现那些女生的尖叫对象是谁了。 他接过水喝了一口,「你跑到这里干嘛?」 「我的位置被抢走了。」 他说,「谁叫你要到处乱跑。」 我盯着他身后的那些女生看,她们不停的往这边看来,就像国中那些送巧克力的女生一样,个个充满了爱慕的眼光。 我忽然觉得不妙。 「你在看什么?」 「没有!」在他转头前我赶紧说,「要回家了吗?」 他把水瓶和毛巾递还给我,「我要再打一场。」 我重新坐下来,看着在球场上笑得开心的司马言光,心里有种莫名的骚动。 他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人,虽然总是引人注目,他却会在人群中尽量隐蔽自己的锋芒,比如国一的时候,他很享受那段默默无名的日子,直到他在全市演讲比赛得了甲等,那安稳的小日子又开始回復到国小时的辉煌。 人们开始谈论他,说那个几年几班的男生功课好相貌佳,女生开始注意起这个男生,那时正是情竇初开的时期,比起小学生的你喜欢我、我喜欢你,青春期的女孩子们大胆多了,常常学电视上的偶像剧来个不小心的碰撞、大胆的告白,让他不胜其扰。 那时我总是很开心,因为他不喜欢甜食,而我可以接收他那来自各方的小礼物,每天收得不亦乐乎,好像得到许多小宝物。 反观现在,一如惯例,他开心的渡过了无忧无虑的高一,谁也不知道他,谁也不记得他,在这所附设国中部的高中里,大家几乎都是直升上来,几乎没有人认识他。 但这种美好的日子通常不会延续到二年级,我说过,偶像就算混在一堆民眾里他还是偶像,仙子就算落下凡尘他还是仙子,女孩们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上等好货的。 本来应该开心又能拿到吃不完的糖果饼乾了,胸口却涌上一股闷气。 哪里怪怪的? 隔了几天后,女孩们开始交换情报。 「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应该是二班的。」 「二年级吗?学弟耶。」 「学妹!那个男生也是二年级的,你去问问看他叫什么名字?」 我咬着下唇,逼自己看着前方,额头开始冒汗。 「直接问很尷尬耶!学姊,你去问嘛!」 「我去问不是更奇怪?你们教室那么近,经过的时候看一下他制服上的名字就好啦!」 我吞了吞口水,从书包里拿出笔袋,趁谁也没注意到我时悄悄往后退,直到远离人群后才拔腿往楼上的教室跑去。 我觉得我一定烧坏了脑袋才想到这种烂方法,但我还是做了。 Chapter 05-6 我知道司马言光会在学校的抽屉里放一件制服,有时候练完球、或者上完体育课流汗了可以替换,此时我手里抱着他今天练习前脱下来的制服,并熟练地翻出他的备用制服,拿起笔袋里的美工刀── 开始挑掉那绣在左心口上的名字。 但我的技术不太好,衣服破了一个大洞,像小狗咬过一样坑坑巴巴,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地把那紧紧绣在衣服上的缝线一点一点的挑起,直到衣服上那四个字再也看不见为止。 这样就可以了吧。 此时的我只想着不能让他的名字被别人看见,完全没有想要如何善后,事成之后还觉得很满意,兴高采烈的跟着他回家去了。 然后隔天他在校门的斜坡向我要前一天忘了的制服,我一阵紧张,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 「你今天不是穿运动服吗?」 「我明天要穿啊。」他回答。 我左看右看,眼珠子不停乱转,找藉口搪塞:「我忘在家里了,明天洗好再给你。」 他狐疑地看着我,眼神飘向我紧张抓着衣服的手。 「你肚子痛?」 「没、没有啊。」 「哦,是吗?」他牵着脚踏车,向我投以怀疑的眼神,我努力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咬嘴脣,免得露出马脚。 正当我尷尬得不知道怎么办时,方偃月怒气冲冲地从一个街角走了出来,一步步踏得好用力,我彷彿能听见柏油路的哀嚎声。 在我出声喊她之前,一个穿着别校制服的男生也从那个地方追着她跑了出来。 「菜菜!」他抓住方偃月的手喊着,却被对方回一记冷瞪,手也被用力甩开。 菜菜? 「我警告你,少碰我!」她狠狠地说,馀光看见不远处的我和几个同班同学站在一起,马上快步走了过来,「倪若凡!」 被点名的我又是一阵紧张,不小心答了声「有!」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那个男孩尷尬地看着眾人,朝我们点了点头,「你们好,我是菜菜的邻居。」 「搞清楚,是『前』邻居。」方偃月立刻反驳,拉过我的手,一边对其他人喊道,「走啦!不怕迟到啊?」然后瞪着司马言光说,「你在这里干嘛?这又不是你们班!」 司马言光耸耸肩,不和气头上的方偃月一般见识,牵着脚踏车慢悠悠的走了。 结果她就真的把那个人留在原地,头也不回的拉着我们走进校门。我被她拉着走,一方面躲过司马言光而松了口气,一方面又为方偃月的火气感到战战兢兢。 方大小姐平时大剌剌的很好相处,不拘小节,也没什么心机。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肚子饿或有人惹她生气的时候,因为这两件事是她的超大地雷,只要发生就会导致她的脾气暴躁,谁敢烦她绝对必死无疑。 有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男生调侃她,「猴──男朋友吼!」 「男你个大头鬼!」她抄起课本就往那个人的方向砸。 女生们见状围了过来,赶紧说些好听话安抚她老人家的情绪,「好啦,别生气了,男生就是白目嘛!」 「要不要吃糖果啊?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啦!」 「菜菜听起来很可爱啊!你不要生气了啦!」 我歪了下头,奇怪地问,「可是你的名字跟菜菜有什么关係?」 「嗯?对耶!至少也叫你方方或月月,方偃月这三个字跟菜菜连想不起来耶?」一个女生附和道。 原本臭着脸的她突然冷笑一声,接着说,「那可是菜刀的名字。」 大家瞬间闭嘴了。 原来她的名字和家里厨房的菜刀上面的「偃月」二字一模一样,至于是什么个契机让她父母拿菜刀名来做女儿的名字,这就无从得知了。 可以明白的是,这名字再适合她不过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偃月这一天的心情都很糟,那个邻居也不知道怎么惹她生气了,大家八卦着,一定是因为女人的关係。 我不想淌这淌浑水,也最怕别人生气,一整天行事低调,第三节下课却换司马言光找来上门来了。 他拉着我到一个没人的楼梯间,从怀里抽出那件备份制服,举在我的面前。 原以为破坏他的东西他会很生气,但意外的是他看起来很平静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立刻装傻,「我、我不知道。」 「只有你知道我的衣服放哪里,倪若凡,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那个洞说。 我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吐了一句狡辩,「那不是我弄的。」 「那你把我昨天穿的那件拿来。」 「我、我放在家里了啊!早上就跟你说过了。」 「倪若凡,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那些女生在问我的名字,所以你才把我的制服弄成这样?」他突然笑着说。 心事被猜中的我心中噔愣一声,这简直太没面子了。 「才不是。」 这个回答他好像不是很满意,他挑起眉毛,往后退一步,「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不一样?」 我抬起头,眯着眼仔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疑惑地说,「哪里不一样?」 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呼出一口气,又往后退了一小步,「你仔细看清楚。」 我认真地又看了看,「没有哪里不一样啊。」 原本耐着性子的司马言光也生气了,他努力控制情绪,用硬邦邦的声音说,「倪若凡,跟我道歉。」 我蛤了一声,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名字罢了,又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要。」我反射性地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倪若凡,快点道歉。」 「我不要嘛。」 我们僵持不下好一会儿,得不到我的道歉,最后他咬牙切齿的说,「你也学会霸凌这招了啊。」说完,他调头就走。 那天放学,他没有因为生气而不载我回家,还是依照诺言在停车场等我,只是一路上他都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Chapter 06-1 我不禁想起国二那一次,班上男生拿书包里的卫生棉捉弄我、取笑我的手指,他站出来让全班安静,那次过后再也没人敢拿这些事做文章,他虽帮了我,隔天却也气得不和我说话。 他说我很笨,老是做一些蠢事,哪有人会连卫生棉的包装一起整包带来?别人嘲笑你的手指又有什么关係,都几岁了,难道连这点小事也要哭哭啼啼吗?你就不懂得反抗? 我们每天早上还是一起上学,下课一起回家,我练球他等我,他练球我就坐在一旁等他。一切看似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却不再和我说话。 其实隔天我就清醒过来了,弄坏他的东西的确是我的不对,于是我怀抱着十二万分的歉意和他道歉。 听完后他反问我,「你是在道哪一个歉?」 那时我们正走在往篮球场的路上,他已经买了新的制服,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旁边的视线已经开始聚集过来,弄得我浑身不自在,他却完全没有发现。 我满脸问号的看着他,见我没有回应,他突然瞪我一眼,指着自己的衣服说:「你是说这个?」 我立刻回答,「对啊。」还补了一句不然呢。 「你有没有觉得忘了某件事?」他又问。 「没……」我吞了吞口水,因为他的脸色又变得难看,「……有吧?」 他脱下衣服,连着书包一起丢到我怀里,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已重重的弹了我的额头,并说,「你真的是个超级大笨蛋!」,在跑进球场前,他头也不回的大喊,「算了!」 我抱着书包,听见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地猜着我和他是什么关係,而我只疑惑地看着他接过篮球,在场上奔跑着,摸不着头绪。 算了?什么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原谅我了? 事实证明他依然没有消气,因为隔天他还是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非必要时不和我说话,连说一个字都小气,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看到什么世纪大白痴,痛心疾首又不敢置信。 在他眼里,我无疑是又做了一件愚蠢无比的事,但在我心里,这可是以我的方式做的小小反抗,谁叫那些女生整天嘰嘰喳喳,探头探脑的想知道他的名字。 方偃月的心情也一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恶劣,上课时她乱画课本,用红笔不停地画圈,画到纸都破了也浑然不觉。中午她直接抢过我的饭盒,并把自己在餐厅买的便当推给我,不说一声就拿起筷子狼吞虎嚥起来,完全没先知会我这做便当的主人。 我不敢惹他们两人,方偃月抢我的便当我就让她吃,司马言光要我去帮他装水洗毛巾我就去,深怕一个不小心又让这两位大人不开心。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了篮球比赛都没有好转,他们就像两团巨大无比的灰色乌云笼罩在我的周围,让我每天都觉得似雨非雨,雷声四起。我得小心翼翼地竖起我的避雷针,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以免被劈得浑身焦黑。 班际篮球赛下午正式开打,场边围满了人潮观赛,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到操场来了。班上的男生们干劲十足的上场,一路过关斩将,女生们才第一场就输了个落花流水。 没有人因此失望,因为本来就是志在参加,不在得奖。小冰更是达成自己的目的,艳压群芳,成了一堆在太阳底下红着脸、流着汗的女生中最漂亮的一朵花,金童学长全程在场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表情藏不住的惋惜。 我们自动自发地充当啦啦队,替男生们加油打气。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只会胡闹的男生们这次一反常态,竟一路杀到了决赛,每个人燃起斗志,就希望能抱个冠军回来。 时间已经过了放学,有些淘汰的班级都回家了,我们跑到校外去买冰凉的饮料回来给男生享用,方偃月也被这气氛激励了,一手提着一袋用班导给的钱买的运动饮料,分发给大家,就连有些人开玩笑叫她菜菜她也不生气。 正当我准备上楼去把汗湿的运动服换掉时,一个声音从旁边冒出来。 「倪──小──凡!」 那是司马言光的一个同学,平常总是和他走在一起,最喜欢乱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准备上楼的脚步,回头看着他,「干嘛?」 他整个头发都湿了,分不清是汗还是水,正滴滴答答地顺着发梢滑下,「你们班很强喔!居然打到决赛。」 我骄傲的哼哼两声,瞬间觉得与有荣焉,「那当然。」 「那你等下要帮谁加油?」 「当然是我们班啊。」这不是问废话嘛。 他突然贼笑起来,「可是对手是我们班耶。」 我呆了一下,想起司马言光也还没有结束,「是喔?」 「对啊,那你帮谁加油?」 「我帮司马言光加油。」 「那你们班怎么办?」 「我帮司马言光跟我们班加油。」我很顺的回答。 他哈哈笑两声,突然把手上的水瓶拋过来,我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左手食指就这么被砸中,水瓶在手中来回跳了几下才接住。 「司马言光叫你帮他装水。」他说了声抱歉,「我要回去了,比赛要开始了。」 我朝着他的背影吐舌头,抱着水瓶跑上楼。 等到我换好衣服回到球场时,比赛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场边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女生占了绝大多数。这时她们突然尖叫起来,我努力抱着装满水的水瓶挤进人潮中,看见司马言光带着球快速地跑向篮筐,眨眼间就得了一分。 女生们欢呼,他和同伴们击掌,跑回原本的位置,笑得很灿烂。 我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小冰兴奋的摇我的肩,「若凡,以前怎么没觉得他那么帅啊?」 「他不是一直都长那样吗?」我被她晃得有点头晕,司马言光的身影在眼前变成一道白影。 「他本来就长得不错啊,但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突然一个拍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他长高很多耶!整个人更帅了!」 「长高?」 「你不是每天都跟他在一起吗?不会连这都没看出来吧!」说完,她又跟着其他女生一起尖叫。 我摇摇头,让那份晕眩感稳定下来,看着场上的司马言光。 他的手臂变得更长、更结实,也许是最近都在练球的关係,皮肤变得更深了一点,身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难怪我最近都觉得脖子有点酸。 Chapter 06-2 我两眼发直的盯着他看,心想着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是小精灵半夜对他施了魔法? ……他该不会是因为我没发现这件事而生气吧? 司马言光拦截对手的球,灵活的往回跑,身旁的方偃月突然大叫一声,吓得我差点腿软跌倒。 她中气十足地大吼,「抢球啊!你们!」并挥舞着手臂,恨不得衝进场拖住司马言光,「绝对不能输给那个傢伙!」 经她这么一吼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现在处于下风对手就是我们班,每个人看起来精疲力尽,整个脸都涨红了,即使记分板上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也没有认输,拼命的跑着。 这时,一隻手突然从后面拉住方偃月,她整个人往后倒,重心不稳的倒退了几步,直接撞到那人身上。 见到来者何人时她又变身了,从激进啦啦队转化为超级愤怒女神。我默默的退后了一步。 她马上甩开他的手,「你来干嘛?」 那人似乎很习惯她的粗暴举动,临危不乱地说:「我听阿姨说了,你最近都提早出门,故意避开我。」 「避开你?你少臭美了!」她的语气彷彿听见了全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鄙夷至极,「我才没有呢!」 「菜菜,你先听我说……」 「我才不要听你说!」 他依然冷静,没有因她的愤怒而焦急,「菜菜,你先不要生气,让我说完……」 「我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张牙舞爪的爆发怒气,幸好其他人都专注在球赛而没有多少人注意。「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邻居男孩似乎是一下课就赶来找她了,盛夏的温度让汗水浸湿他的淡黄色制服,薄而不透风的衣料黏在他的皮肤上,胸口因奔跑而上下起伏。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如果说方偃月是一颗不定时炸弹,那他就是负责在她爆发之前拆解炸弹的人。纵使方偃月怎么对他吼,他依然保持冷静,柔声安抚、充满耐心。 他足足高出我们一个头,让暴跳如雷的方偃月在他面前杀伤力降低了不少,面容和善,眉宇间透着一股温润的书生气息,和她完全相反。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误会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只是个屁!」 「菜菜。」他出声安抚,「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找她来跟你解释。」 我猜那个「她」一定是女孩子,因为方偃月立刻大翻白眼,黑眼球消失得乾乾净净,就像女鬼似的,我彷彿能看见火花从开合的嘴中劈啪冒出。 「我连看见她都不屑,还听什么解释?」 他们又吵了一下子,正确的来说是方偃月又开始发脾气,我在一旁思考着要不要出声缓颊,心里评估着遭受池鱼之殃的可能性。观赛的人潮却在此时爆发出尖叫与欢呼声,我顺着眾人的视线看去,班上的男生似乎耗尽了所有能量,累得躺在地板上喘气,相反的,司马言光班上的人笑容讚烂地互相庆祝自己的胜利。 我的心里有点复杂,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心。 司马言光突然停下来环顾四周,直到与我四目交接时才停下来,笑得灿烂又骄傲,我不确定他想表达什么,也许是看见装满水的水壶而感到高兴吧。 方偃月突然一句暴吼,「好啊!你要这样是不是?」 她朝邻居男孩拋去一记狠瞪,接着在他来不及反应之前头也不回的跑开。 我们两个愣愣的跟着她的身影移动,此时我脑子里想着自己又错过了什么。只见她怒气冲冲地往场中央跑去,边跑边大喊,「谁说非你不可了!」然后把司马言光从人群中拉出来。 「菜菜!」 她充耳不闻,带着满满的挑衅,在眾人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把拉过司马言光的脸,对准嘴脣狠狠地亲了一口。 啵! 全场瞬间安静无声,几百隻眼睛盯着场中央的男女。 我心里大喊一声糟,听见心中哐啷一声,第一个反应是:「司马言光的初吻被她抢走了!」 最震惊的莫过于邻居男孩了,方偃月这意想不到的举动让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 「你居然和别的男生接吻!」 「我不只跟他,我还可以跟很多很多『别的』男生接吻!爱亲几次亲几次!你管不着!」 「方偃月!」 「怎样!」 他们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司马言光更是如遭雷击般地愣在原地,刚才的开心雀跃从他的脸上消失,其他人也还没反应过来,更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内心一阵焦急,脑子不停反覆着一句,司马言光的初吻被抢走了??司马言光的初吻被抢走了?? 他们两个人还在吵,我脑子一热,衝向前,捧起方偃月的脸,想也没想地亲了下去。 然后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初吻抢回来了。 Chapter 06-3 爸妈常说我是一个不懂得转弯的小孩。 不像其他女孩子,遇到事情总会在肚子里千回百转,思考着各种不同的可能性,或者想出一百种的应对方式,然后犹豫不决,更严重就会整日杞人忧天,为了各种小事烦恼不已。 我只会顺着自己当下的第一个反应,完全出自本能的行动,爸说这样很好,妈说这叫没有脑袋。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人家叫我「吃糖」,我就直接连着包装丢进嘴里;家人叫我「看书」,我就盯着封面,仔仔细细的把任何小细节栓进脑海里;国一的时候,有一次妈用强力胶修理一隻鞋底分离的靴子,她叫我去看乾了没,我想也没想的直接往强力胶露出来的部份摸下去。 就好比前进的道路中突然出现了一颗巨石,我不懂得绕路走,而是会想尽办法击碎、挖洞,好让我能够直行。 妈以前很担心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直到我上了小学后才慢慢发现,我只是想得比一般人少而已。 这下换方偃月愣在原地,两个人忘记了争吵,你看我、我看你,有点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才双双看向我。 司马言光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场外拖,我想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却只能踉踉蹌蹌地跟着他的脚步快速离开。 如果视线有实际的形体,我想那就会像是毛茸茸的触角,能够四处伸展触摸到对方,此时所有目击这一幕的人视线彷彿如同我的幻想变得实体化,弄得我背脊发麻。 他把我拉到一楼教室旁的楼梯间,角落的饮水机闪着缺水的红光,似乎是故障了地嗶嗶作响,接着他二话不说使出他的绝技──弹额头。 我嘶地倒抽口气,唉了一声,「好痛喔!你干嘛啦!」 「我才想问你!」他说,「你刚才在干嘛?是撞到头还是怎样?」 除了想的人比一般人少以外,我的反应也比一般人慢,通常都是事后才恍然大悟。这时候的我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还对自己的作为沾沾自喜,答道:「抢回你的初吻啊!」 「抢什么初吻!你这什么逻辑?」 「咦?」我吃惊地瞪大双眼,「难道这不是你的初吻?」 「你搞错重点了吧!谁在跟你说这个啊!」 「人家都说初吻很珍贵,我帮你抢回来你也不高兴。」我不满地噘起嘴巴,还以为可以将功赎罪,没想到他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还打我,「还有,请你不要每次都随便弹我的额头,我爸爸会生气。」 他暴跳如雷,「就跟你说重点不是初不初吻的问题!」 「不然是什么问题?」 他停顿了几秒,才说道:「问题是你随便就找人??找人亲下去。」 「我哪──我──咦?」我终于反应过来,尷尬立刻爬上我的身体,让我整个人僵住了,「我??」 「你什么你!你还敢说自己不是笨蛋!」 「我、我刚才没有想到嘛!」发现自己做了愚蠢至极的谬事的我一脸哭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眾人,特别是方偃月,也许她会直接杀了我也不一定,「现在怎么办?」 「亲了都亲了还能怎么办?」他气结,「我拜託你,下次做事之前先想想,不要每次都这样想到什么就没头没脑的执行!不想要让别人看到我的名字也有别种办法,弄坏我制服算什么烂方法?」他开始翻起旧帐。 「可是她们说要偷看啊!」 「那你可以跟我说啊。」 听见他这么说我有点不高兴,虽然这也是方法之一,但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但聪明如他,他果然早就猜到了。 「跟你说了又没用。」 「倪若凡!你到底认不认错?」 我苦着脸,「我错了嘛。」 听见我的回答,他冷静下来,盯着我半晌都不说话,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我该拿你这笨蛋怎么办?」 「凉拌。」我顶嘴。 「倪若凡,你是不是欠揍,这时候还给我耍嘴皮子!」 我高高翘起的嘴巴大概可以掉三斤猪肉,每次在家里和爸耍脾气的时候他都这样形容。 回到球场前,司马言光问我,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我很不服气,虽然他说我做事不经过大脑是没有错,但我就是不服气,于是不耐烦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 这次他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勾起嘴角,说,「没关係,这次我很满意。」 后来,他牵着耍脾气的我回到球场,方偃月和那个男生已经退回场边,气氛看起来平和许多,其他人也恢復了吵闹声,整个球场似乎又活了过来。 司马言光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他。 「倪若凡跟你们说抱歉。」 我想故意和他唱反调说我才没讲这句话,但他们两个尷尬的脸让我回想起刚才自己做的事,所以只好赌气闭嘴不说话。 邻居男孩说,「没关係。」 本以为方偃月会跳出来大喊,「被亲的是我又不是你!」但是她没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司马言光拿起我和他的书包,礼貌地向他们道别。 然而整个人忙着闹无聊彆扭的我没有发现,眾人目光的已不再单纯的向着他一人,而是盯着我们两个人窃窃私语。 Chapter 06-4 那次之后,司马言光时常在我耳边叨念「三思而后行」这句话,就怕我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整个人就像个嘮叨不停老妈子一样,就连我只是小小发一下呆,他都会疑神疑鬼的问:「你在想什么?」 那时我正和他并肩走在走廊上,他拿着我无偿做给他当制服赔罪的便当,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没有啊。」 他突然护住自己脸颊,「你不要又来一次喔。」 他说的是前几天的事,那时我看见一隻蚊子在他身边飞呀飞,寻找着可以下手的机会,我二话不说挥掌打算灭了牠,谁知道蚊子没打到,反而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瞪他,「这次不会了,我有认真在反省。」最近他很爱这样开我玩笑。 「我明天想吃花椰菜。」 「我讨厌花椰菜,不煮。」我一口回绝,「我们说好了不能点菜的!」 他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没有理我,心知反正到最后我还是会乖乖照做。 最近我的业务量变大很多,除了司马言光之外,方偃月的午餐也变成我一手包办。 我以为隔天她会找我算帐,毕竟这件事或许已经传遍全校,变成大家茶馀饭后的笑柄。但她没有,我猜是和邻居男孩和好了,整个人已经恢復正常,甚至还有一些轻飘飘的样子。 即使如此,她还是趁机拗了我一笔,把自己这一个月的午餐钱丢给我,然后开始点菜。 那是我最忙碌的一个月,每天下课回家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洗菜腌肉,把隔天的便当做好了放凉,晚上再冰进冰箱冷藏。 有时候司马言光下课会陪我到生鲜超市买菜,我会故意买很多,然后通通丢给他提,也明文规定方偃月可以点菜,他不可以,只是他的好心情从未受我偶尔耍的小脾气影响。 也许是他本来就不怎么挑食,所以无所谓,也或许是他心里知道,我虽然嘴上说不做,但是隔天的便当菜出现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最近的我很喜欢跟他唱反调,他买绿茶给我,我就说我要喝红茶;他买鮪鱼口味的蛋饼,我就硬要抢他的鸡肉三明治;他说甜,我就说咸;他说黑,我就扯白。 我甚至无理取闹的要求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要低头,谁叫他突然长那么高。 但他还是不受影响,也不生气,更没有骂我,让我很挫败,就好像自已怎么样对他已不再具有影响力。 他还说:「跟你说话本来就要低头,谁叫你那么矮。」 在吵架这方面,我想我永远赢不过他。 一个中午,我看着方偃月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便当,然后说:「你跟司马言光好像。」 闻言,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像。」然后继续享用她的午餐。 越了解他们,就越觉得他们的个性相似处越多,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方偃月属于火爆型,藏不住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司马言光则是沉稳内敛型,遇到事情非常冷静,有时候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拐了你都不知道。 升高三的暑假,司马言光一家人又消失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早已习惯,这似乎是他们家一直以来的行为模式,我称之为「一到放假就失踪」。 和小时候不同的是,现在手机通讯软体非常发达,不像以前一消失就找不到人,他偶尔还是会丢个讯息给我,我回传贴图他就会骂我没营养。 爸今年得到了一个长假,可以留在台湾近一个月。他特地安排在我放暑假的时间回家,兴高采烈地规划着要去哪里玩。前些日子公司似乎特别的忙,原本每天照三餐打来的电话都会比平常晚一些,我很佩服他的毅力,人家是「再忙也要和你喝一杯咖啡」,他是「再忙也要打电话回家」。 或许是长时间待在大陆的关係,他开始叫我闺女,有事没事更爱哼那首我从没听过的「小棉袄」。 爸是个非常喜欢3c產品的人,他常常买一些非常新颖的东西回家,有一次,他替我和妈各买了一台掌上型的游戏机,自从那天起,妈整天沉迷在贪食蛇进阶版的游戏世界,完全不理他,害他很受伤,转而来缠玩了几天就把游戏机丢在一旁的我。 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到百货公司吃饭、看电影,除了3c產品之外,爸还是个终极电影迷,甚至在家弄了一套家庭电影装备,和他一样爱看电影的我只有此时觉得有这个爸爸真好,在他的保护以及呵护下我可以永远当个小女孩。 电影还有半小时才开演,我们三个人在旁边找了位置坐下,我喜孜孜的吃着硬拗爸买来的爆米花,持反对意见的老妈在一旁边喝饮料边瞪我。 这时一个和爸看起来年纪相当的男子朝我们走了过来,其实我刚才就已经看见他在爸身后探头探脑,正觉得奇怪,他反倒自己走过来了。 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笑顏一下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学长!」 爸开心的迎向前,寒喧之后把妈介绍给对方,我起身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看着好像没我的事,就抱着我的爆米花桶乖乖站在一旁。 从话语间得知,原来叔叔是爸大学时期的学弟,两个人十几年没见了,这次遇到两人都很兴奋,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近况,叔叔夸了我几句,我微笑点头,对于这种热情的长辈有点无力招架,只能在一旁发呆。 爸啊了一声,「我家也在那附近。」 「是吗?怎么从来没有遇过呢?」说完,两个人又开始哈哈大笑。 我真没想到原来男生也可以这么聒噪,两个人似乎感情很好的样子,一见面话夹子便停不下来。 正当我着手錶,心想着时间怎么不快到时,叔叔突然说,他也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 我的心立刻沉了下来,这种场面我最不会应付了,心中暗自惋惜着司马言光不在身边,尷尬的时候推他出去最有用了,彷彿他的存在就有一股力量,什么状况都能迎刃而解。 Chapter 06-5 才刚这么想而已,司马言光立刻魔术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有人拿了一隻魔杖轻轻一挥,他就“澎”地凭空出现。 相较于我的惊讶,他倒是面色如常。三兄弟走过来和爸妈打招呼,叔叔也把妻子介绍给我们。 然后他把司马言光拉出来,对着我说,「若凡,这是我二儿子,现在也是要升高三,改天你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啊,我还没跟你讲他的名字吧?他叫??」 「司马言光。」我立刻接下去说。 他一愣,「你们认识?」 「我们国小同班。」 「国中也同班。」司马言光接着说,然后看了我一眼,「高中也同校。」 司马言亦跳出来,伸长手在我面前挥了挥,司马言光皱眉拍掉哥哥的手,挡在我和他之间,害得他只好从弟弟的背后探出头来,对我露出灿烂一笑。 「哈囉,倪好烦。」 我举起那隻用来抓爆米花而黏腻的手,「嗨。」 既然提到了他哥哥司马言亦,就没理由不提他那小弟司马言仲了,虽然他还是一如往常,虽然长大了不少,那臭老的表情和神态依然如昔,只面无表情地微微頷首就算打过招呼。 叔叔似乎很开心,拍着我的肩膀并连声叫好,震得我爆米花都差点洒出来。 「原来你们都认识!太好了、太好了,学长,以后我们两家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啊!」 「一定、一定!这么久没见了,刚好小孩子也都认识,一起出门到处逛逛也不错!」 接下来就没有我们小孩子说话的馀地了,这种场合通常都是双方夫妻的寒暄,妈虽然和阿姨是第一次见面,却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天来。 活泼司马言亦很快就耐不住性子,跑过去加入大人的谈话,小大人司马言仲则是拿出手机,在一旁安静的滑了起来。 还有十分鐘电影才要开演,看他们热烈的程度,想必不到最后一刻绝对是难分难捨的。 我们两个理所当然的被晾在一旁,于是我问:「你怎么在这?暑假还没结束耶。」 他盯着我不停将爆米花送进嘴里的流畅动作,回答:「怎么,你不希望我回来?」 「没有啊,只是有点吓到。」我说,并喝了一口可乐润喉,爆米花实在太乾了,「你要回来怎么都没跟我说。」 「倪若凡。」 「蛤?」 他盯着我的爆米花。 我哼了一声,这傢伙就是有点小洁癖,想吃还不自己拿。 我塞了几个到他的嘴里,「好甜。」他皱眉说。 我们又间聊了几句,虽然我对爆米花比较有兴趣,却还是会偶尔回应他几句。 「若凡!」妈喊我,「走了,电影要开始了!」 「马上来!」 在转身之前,司马言光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白眼他,想直接大喊:「不是说甜还要吃。」但碍于现场还有其他人,只好迅速地又塞了一些到他嘴巴里,才走过去和爸妈会合。 「叔叔、阿姨,再见。」 「好、好,下次见啊!」叔叔开朗地说。 我想司马言亦一定是像他爸爸,司马言仲则像个性沉稳文静的妈妈,至于司马言光嘛??我现在不想提他。 那天回家后,妈把我拉到那张久违的「议事餐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我问你,叔叔儿子那个叫什么光的,是不是你国中时拉你一把,结果手断掉的那个?」 我捧着一盘苹果,嘖嘖有声地品嚐着,结果因为声音太大被她拍了一下手。 我揉着发红的手背,埋怨她下手太狠,回答道,「对啊。」 「那个你曾经帮她拿餐袋、背书包的男生?」 我点点头。 「那个跟卫生棉有关係的男生?」 我再点点头。 「你们两个??」她顿了顿,「是什么关係?」 「什么关係?他就是司马言光啊!」 「你说他是同学?」 我又点点头。 「呆子!」她骂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看出来什么?」 她夸张的摇头叹气,我觉得奇怪,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时,突然想起刚才的对话内容非常不妙。 我跳起来大叫,「妈!我没有帮他拿书包,他也跟卫生棉没有关係啦!」 她一掌把我拍回椅子上,「小声点!就跟你说不要被你爸听见!」说完,她还疑神疑鬼的竖起耳朵,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才松口气,「他还为了帮你手断掉过,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听见她对我当时扯的谎深信不疑,我立刻开始紧张起来,这说明了人真的不能干坏事,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它会重新回来找你的麻烦。 我赶紧说,「不用啦!那没什么。」 「你还敢说!人家手都断了还说没什么!不行不行??下次我得问问他们家喜欢什么??不知道你爸有没有叔叔的电话。」 「妈!真的不用了啦!」 她凶狠的嘖了一声,「你这没礼貌的小孩!怎么可以不用!」 「我、我已经谢过人家了啦。」我结结巴巴地说,脑子快速运转着,「前几个月我不是每天带很多便当吗?那就是做给司马言光吃的啦!毕竟人家曾经帮过我嘛!现在我会做点菜了,就煮给他吃啊!」 她半信半疑的斜看着我,「是吗?」 「对、对啦!而且他很喜欢吃我做的菜,所以你不用担心了啦!」 她怀疑地盯着我瞧,让我差点破了功,还好最后她还是信了,并告诉我要好好对待他,千万不可以又惹出什么麻烦。 Chapter 06-6 我松了口气,这会儿吓得我冷汗直冒,如果妈真的跑去跟叔叔阿姨说他们的儿子曾经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而他们却浑然不知的话,这下就真的糗大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无法解释我们为何要说谎。 幸好即使是在同一个社区,两家中间还是隔了一条街道,虽然有个神通广大的阿水婶在这三排住宅区里探头探脑,但毕竟现代的家庭主妇还是怕尷尬,通常只会待在自己小圈圈里,不会特地走过去和别人说三道四。 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两家从没发现对方的原因,更何况爸长期在外,想认出我们也很难。 浴室的水声停了,妈挥手要我赶快回客厅装没事,自己则是走进房间拿换洗衣物准备洗澡。两个人各就各位,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爸只穿着一条四角裤就走了出来,一副山中大王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在沙发上坐下,拿着毛巾擦正在滴水的头发,哼那首「小棉袄」,打开一瓶几分鐘前拿出来的啤酒,伴随着瓶口被打开,嘶嘶的气泡声和一股酒精味立刻飘在空气中。 我皱起鼻子,「好臭。」 「怎么会?这是人间美味,小孩子不懂啦!」他将啤酒倒进玻璃杯中,像是品嚐红酒般的凑近鼻子闻了闻,喝了一大口,并满足地叹了口气。 讨厌酒味的我马上往沙发旁移动两格,远离那个发酵的味道。 妈进浴室前特地绕回客厅,用嘴型告诉我不要乱讲话,才转身走进浴室里。其实她不用提醒我也知道,不能跟爸提除了他以外的男生的事,通常他会非常反感,不是打破沙锅追问到底,就是想儘办法查清楚对方的底细。 他说女生不应该这么早就谈恋爱、交男朋友,还说男生都是骗子,要我千万小心。 我实在很想问,为什么大家都爱说男生是骗子?方偃月这么说也就算了,司马言光和爸自己也是男生,不维护男性的立场还自我攻击,不觉得很矛盾吗? 他们两个显然都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每次我一问,两个人的回答却又出奇的相似。 司马言光说:「你不用懂,记住就好了。」 爸说:「世界上除了爸爸以外的男生都很危险,你一定要记住。」 我觉得他们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完全没有深加解释,我也懒得再去思考,反正就算想破头也猜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听他们的话乖乖照办就行了,对我来说没有损失。 盯着电视萤幕的我馀光瞥见一个物体不停地上下起伏,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爸与日俱增的啤酒肚正随着他的呼吸收缩扩张,看得我好想拿一隻蜡笔在上面画上眼睛鼻子,再加上一个大大的嘴巴,那一定超级有趣。 眼看杯里的黄色液体就要见底,贴心的女儿立刻又去冰箱拿一瓶啤酒替他斟满,他笑得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面感叹女儿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帮自己踩背了。我知道那是要我替他按摩肩膀的意思,很识趣地上前敲敲打打了。 几秒后,他突然问:「你和司马叔叔的儿子认识多久了?」 奇怪,怎么今天大家都要提到司马言光? 「国小就认识了,大概七年有了吧。」我说。 「你跟他熟不熟?爸爸看你们很亲密的样子。」 「熟啊。」 「有多熟?」 「全熟。」 我的笑话显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司马言光上次也是这种冷淡的反应,真是些不懂幽默的傢伙。 他继续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吧?」 「确定?」 我点点头,「对啊。」 「你怎么知道?」 对于接二连三的逼问烦躁不已的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爸,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吗?我想睡觉了。」 他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下,「也没有,爸爸也觉得这个小孩其实蛮不错的,长得帅,人又有礼貌。」他话锋一转,郑重地看着我,「爸爸跟你说的话你有没有记住?男生──」 「都是骗子──」我边说边起身打算回房,尾音拉得长长的。 进入梦乡之前,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爸还真是囉唆,司马言光怎么可能会骗我呢?就算他真有什么秘密好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但我很快就体悟到,什么叫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天就像是要惩罚我的自信一样,狠狠地开了我一个玩笑。 Chapter 07-1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个变化。 好久没有早起的我顶着一张肿得像猪头的脸,睡眼惺忪地咬着豆浆吸管坐在玄关穿鞋,放假期间每天都睡到太阳快下山才起床,一下子回归正常生活让我完全来不及调适,前一天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最后只睡了少少三个小时又得认命起床。 爸也是今天结束休假,和我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妈忙碌的把家里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整个家都醒了过来,唯一似梦非梦的好像只有我而已。 妈走过来拍我的头,喝斥道:「看看你,吃完早餐都不擦嘴巴,一个女孩子早上嘴角都是麵包屑,成何体统?」 「爸!」 听见我的求救他立刻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卫生纸,「哎呀,有时候也会忘记擦嘛!这很正常呀。」 她瞪我,「还不赶快去上学!开学第一天就想迟到是不是?」 「我知道嘛!」 然后我打开门,发现司马言光就在那里。 我们家和司马家虽然都在同一个社区里,中间却隔了一排房子,这典型的住宅区有一个特点,除了乾净的街道旁有着一整排整齐的树及人行道外,另一个共通点就是每排距离都很长。 而司马言光的家位在他们那一排的最底端,我们家也在我们这一排的最底部。顺带一提,不知道是不是买房子之前就已经深思熟虑过,阿水婶的家位在第二排的巷口位置,什么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她的法眼。 虽然当初是他打赌输了,但毕竟我还是有人性的,觉得从他家到我家已经有点距离,那么走到巷口去等他会让他轻松一点,也省了折返的时间,于是我们总是早上在巷口见面,下午在巷口分别,两年以来一直没有变。 但他今天却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从脚踏车上下来,熟练地踢了一下停车桿,然后走上前,「叔叔早、阿姨早。」 我们三人完全愣住,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样子很邋遢,不自然地拍了拍围裙,扫去方才的凶狠,露出最亲切笑容,「你早啊。」 爸脸色一变,明明前几天还夸他有礼貌,现在却一副「谁是你叔叔」的样子,突然摆出长辈的样子,用最低沉的声音回应:「早。」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阿姨,我来接若凡上学。」他再自然不过的回答。 闻言,爸嘴角抽了一下,「这样啊,谢谢你,你真有心,不过若凡平常都是搭公车上学,就不用麻烦你这么辛苦了。」 「嗯?我平常都是跟他一起去学校的。」我说。 「是的,放学我也会送她回来。」司马言光接着道。 这下他们两人表情都僵硬了,妈虽然表情微笑着,吐出来的字句却咬牙切齿,「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说若凡平常怎么会有钱乱买东西呢。」她呵呵笑了两声,我立刻毛骨悚然。 完蛋了,被发现我拿公车费去乱花了。 我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说不定到时候她就忘了。 于是我喝下最后一口豆浆,把空杯子塞进爸的怀里,三步併作两步地冲出家门,拉过司马言光,熟练地跳上脚踏车的后座,喊着,「我们去上学了!」并催促他快点离开。 到学校后,我问他为什么跑到家门口接我,他只回答我没什么。 我搥他手臂一拳,「你害惨我了!」一想到回家妈会怎么处置我就觉得害怕,更心疼的是零用钱大概要被减少了。 他斜昵我,「去你家门口接你也不高兴?你看看别人哪有这种服务?连校车都只会开到站牌。」 我哼一声,甩头走进教室,为自己即将锐减的零用钱感到心痛,以后下课不仅不能买零食吃,或许也没有多馀的钱可以存下来当私房钱了。 可恶的傢伙! 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或者是哪来的灵感驱使他跑到家门口来接我,也许是因为那天在电影院前都已经互相认识了,再见面不会那么尷尬,打声招呼也算有礼貌吧。 但我没想到的是,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天天送我到家门口。 当晚回家妈果不其然狠狠修理我一顿,爸已经出国,没有援军及后盾的我只能乖乖认栽,原本有的交通费果然被取消,我哭丧着脸,只能拿司马言光的脚踏车出气。 结果他幸灾乐祸地说:「踢坏看你怎么上学。」 还敢说!还不都是你害的! 他看着我不满的表情,突然笑起来,「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 「对啊对啊,还知道怎么偷存钱呢。」 我噘起嘴,完全无力反驳,真是个可恶的傢伙。 这让我想起方偃月曾经这么说过司马言光,说他一肚子坏水,真想找一天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黑的。 是不是黑的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捉弄我上癮了,虽然以前他对我总是那冷到不行的一号表情,但长大之后却慢慢的开始露出在我看来又奸诈、又得意的笑容。 从国小他戳坏我的粘土作业开始,我越气他笑得越开心,从那嘲笑我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肯定以此为乐,说不定还乐此不疲呢。 Chapter 07-2 升上高三后考试自然变多了,方偃月不是很开心,看着自己满江红的成绩单,埋怨着自己绝不是读书的料,就算拿刀逼着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案前悬梁刺股,效果也绝对有限。 每到考试我就成了她的小秘书,因为她是个对于不喜欢的事情,连花一点脑容量记忆都痛苦至极的人,我认命的帮她画重点,她则在一旁拼命抄我整理好的笔记,合作无间。 我从来就不讨厌唸书,虽然也称不上喜欢就是了,只是为了需要和本份而读,你要我唸我就唸,并且达到应有的标准,但如果还要力争上游,发光发热,这恐怕就让我没什么兴趣了。 时间已经接近年底,这天天气很冷,老师看我们在教室里穿着厚厚的外套,围着快要遮住眼睛的围巾,连提笔写字都困难,便决定把我们带到有暖气的图书馆自习两节课。 于是我们转移阵地,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图书馆温暖的空气让大家有如雪人般,连心都跟着融化了,眼皮也随之重了起来。老师也体恤我们唸书辛苦,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没有多说什么。 方偃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似乎觉得很闷的样子:「我受不了了,先睡一下,下节上课叫我起床。」 眼睛不离剩下一点就解开的考题,我点点头当作回应,她立刻趴在围巾做成的枕头上,很快地睡着了。 好不容易解开这道题目,我翻开后面的解答,嗯,很好,解答正确,不枉我上礼拜硬缠着司马言光教我,总算有了点成果。我伸了个懒腰,发现大家全部睡成一片,自己是唯二醒着的人。 图书馆很安静,除了翻书的声音和细小的呼吸声外,就只剩下机器传来的轰轰声。它努力地在寒冬中为了我们释出温暖的空气,我想像他气喘吁吁地运作着,和低温赛跑着,盼望着能够压压它的气势,告诉大家即使在冬天里也依然能够有着如春的温暖气氛。 门突然开了,靠近门边的同学在睡梦中抖了一下,不安稳的换了个姿势,开门的人见状抱歉的迅速关起门,冷空气再度被隔绝在外,同学睡到连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那个女生只穿着一件学校的制服外套,抱着一叠厚厚的书,连围巾都没有围,露出来的耳朵冻得红通通的,鼻子像麋鹿一样,一进到温暖室内就开始一抽一抽的吸着鼻子。 此时下课鐘响起,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下时间,又趴下去了。 睡意是会传染的,我也跟着打起哈欠,却在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脸时睁大了双眼。 她正在还书,馆员嗶了一下学生证上面的条码,开始一本一本的确认书名并刷回。 我走过去戳戳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有点疑惑的看着我,这时我瞄到了她正准备收进口袋的学生证。 「程希又?」 她反应过来,对我露出笑容,「你是??」话才说到一半,图书馆的门又被打开,已经在这里待了一节课的我没有穿外套,冷风立刻鑽进我的衣服里面,皮肤立刻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司马言光张望了一下四周,接着快步往这里走来。 我正想抱怨他们开那么大做什么,他却没看见我,直接看着程希又,「我到处在找你。」 她看起来有点慌张,一双大眼睛胡乱转着,「我没事。」 「没事才怪。」他打断她,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还是没跟你联络吗?」 「嗯。」她笑得有点苦涩。 他们又谈了几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站在旁边发呆。 半晌后,司马言光终于发现站在一旁的我,表情有点惊讶,「倪若凡,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站在这里很久了好吗。」我没好气的说,对于他的忽略而感到有些不悦。 「那你怎么不出个声?故意装幽灵喔?」 我没回话,在心里埋怨着,你们聊得那么开心,要我怎么插嘴啊? 程希又笑着看我们,「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耶。」 「你也读这里?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问,目光瞥向一旁的司马言光,「你早就知道了喔?」 他没回话,丢给我一个看呆子的表情。 程希又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变得更成熟、更漂亮了,表情还是笑瞇瞇的,「我高一就看到你了喔!那时候还有点认不出来,直到看到他才马上确定了。」她说,「只是你们班每次教室都和我们不同栋楼,很少有机会遇见你,我是七班的喔!」 七班?那不是跟司马言光的教室同一排吗? 司马言光突然插嘴,「人家高一社团评鑑的时候有演舞台剧,就你没发现。」 「舞台剧?」我瞪大眼睛,「你是说学生会的那个舞台剧吗?」 他推了一下我的头,「不然呢。」 「好痛喔!」 「我有剪指甲,少装了。」 「我那时全身都涂满顏料,若凡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啦!」程希又跳出来圆场,「其实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是被学长姐叫去帮忙而已。」 上课鐘响了,她收起一张馆员递给她的纸条,「我是帮老师出来还书的,得赶快回去才行。」 「我跟你一起回去。」司马言光说。 她点点头,轻声向我道别,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消失在我的眼前,他们边走边聊,我听见司马言光说下节下课在美术教室等他,随着门被关上,声音也立刻被隔绝。 Chapter 07-3 我搔着头,篮球赛那时的鬱闷感又出现在我的身体里,图书馆温暖的空气此时变得又厚又重,充满着我的肺部,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回到座位上时,方偃月已经醒了,她慵懒的撑着头,眼睛半眯着,用一种诡异的语调对我说,「有美女。」等到我座回椅子上,她又补了一句,「有姦情。」 我无奈的笑,「国小同学啦。」 「刚才那傢伙跟美女在窃窃私语什么?」 「没有窃窃私语,我都有听到。」 她八卦地笑着,「你一脸就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写字的手一顿,难道真那么明显? 她夸张地叹口气,说话的语气活像逼良为娼的老鴇,「原来他也是个正常男生,懂得金屋藏娇啊。」 我眉头一抽,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故装镇定的开始认真解题。 那节下课我魂不守舍,整个脑子里都是他们两个在图书馆时对话的情景,似乎已经认出对方很久了。程希又不说,司马言光怎么都没有跟我提过呢? 回想起小时候,司马言光总是嫌我烦,因为我老爱缠着他问各种问题,早餐吃什么啊?等下中午不知道是什么菜?你妈妈晚上会煮什么?你的铅笔盒是哪里买的?你知道福利社有卖巧克力条吗?一条五块,很好吃喔!等下考试要考什么啊?今天有人送你礼物吗?要我帮你拿吗? 那时他还是个冷淡的小孩,只会回答喔、对、不、嗯,彷彿这简短的一个音节已经充分回答了我的疑问,现在虽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但骨子里的冰冷个性还是改不掉的,偶尔被我弄得烦了,他还是会露出小时候的那种表情,叫我闭嘴。 后来分班了,程希又不再和我们同班,他说你能不能学学程希又,安静一点、像个女生一点,不要老是在我旁边嘰嘰喳喳,你看程希又,以前她坐我旁边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吵我,就你才会一直缠着我。 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只觉得他终于愿意多讲几个字了,这是多么重大的进步啊!比人类发明科技还要伟大! 然而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失落,原来他那时这么想念程希又。 我突然埋怨起学校,虽然我们班是在年级的尾端,但也不能每一年都把我们和自己的年级隔开,孤孤单单的自成一格。 一年级时和二年级一起,二年级和三年级一起,好不容易三年级了,却又只能和新生在同一排,害得我们别的年级的学生认识不少,和自己同年的除了司马言光班上的人以外就再也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常常在一起聊天呢?教室那么近,下课是不是会常常遇到?他们在讲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很鬱闷,却不知道这鬱闷感从何而来,那天放学,司马言光看起来心事重重,以往他总能很快地发现我的不对劲,这次他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骑车都有点不专心。 在第三次错过绿灯后,他提议走路回家,便把车子牵上人行道,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第一次,我们的身边只剩下马路上行经的汽车声,放学的小学生开心的追逐打闹,而我们就只是沉默着。 离家只剩几条街,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皱着眉,没有回答。 「喂。」 他没有听见。 「喂!讨厌鬼!」 他恍如梦醒,转过头来看我,「什么?」 「哼,没事。」我撇过头,不想看他。 「你很无聊。」他说。 家到了,我踹他一脚,头也不回的跑进家门,「你才无聊!」 「倪若凡!」他痛得直跳脚。 「这里没有人叫倪若凡!」 「你??」 他还想说什么,我甩上门,把他丢在门外,脱下鞋子碰碰碰地跑上楼。 我把自己丢在床上,听见妈在楼下大喊:「臭小孩!鞋子也不知道要摆好!吃炸药啊?」 我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有频率的震动起来,是司马言光传来的讯息,要我下楼。 我已读他,任他又丢了十几个讯息,硬是不理。 几分鐘后,震动停止了,他最后丢了一句:你发什么神经? 我丢回一个鬼脸贴图,隔了几分鐘后,他又骂我没营养,一天到晚只会传贴图。 「讨厌鬼!」我把手机丢到一边,气呼呼的开始换衣服。 我的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很多奇怪的想法,许许多多以前从不曾想过的疑问,那些问句像是一根根又细又长的绳子,在我脑子里飞快地窜着,很快的就打了结,连个结论都无法理出。 爸说,你跟他很熟吗?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很熟啊! 爸又问,他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我又答,当然啊!他的事情哪有我不知道的呢? 然而此刻我才发现,那么自信满满的以为自己是再了解他不过的人,是多么的自己为是。 我头一次发现他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以前是自己太天真了,以为我认识的人他都认识,而他认识的人我也应该都认识;我发生的任何大小事都会告诉他,那么他遇到的所有事也都会告诉我才对。 这样才对、事情应该要这样才对。 但他却和程希又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谈论着他们两个才知道的问题。 那就像拿了一条其粗无比的绳子在周围画起了警戒线,把我隔离在那个小圈圈之外。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 Chapter 07-4 我拆开一包草莓口味的乖乖,决定不要思考这个问题,反正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结果来,倒不如吃最实际。 隔天下课,我和方偃月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一人搬着一叠厚厚的週记和作业簿,正猜拳决定谁要拿剩下那一叠考卷时,她突然大叫一声,指了指后面。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程希又和司马言光两个人站在一起,司马言光看起来有点气愤,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程希又只是顶着一双微红的双眼,看起来无助又无奈,不时地拍着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的样子。 「嘖!校园王子现在也会捻花惹草了!」方偃月说得很大声,完全不怕别人听见。 她讲了司马言光最讨厌的话,他最恨别人那样叫他,从小时候起就特别反感,闻言,他立刻恶狠狠地转过来,「你说谁是校园王子!」 「这里除了你是男的还有谁啊?我吗?」 他骂了句丑女,不理我们,拉着程希又往反方向走,完全没和我讲一句话。 这实在很不对劲,平常,他绝对不会主动和女生扯上关係,除了好哥们以外,对外,他对谁都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把礼貌掛在身上,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我从没见过他和一个女生连续相处超过十天以上,除了我以外。 那天下课,他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我都没有接到,我把手机丢在书包里,和班上女生跑去福利社买麵包吃,以免待会留校自习肚子饿。等到回到座位上时,才发现几通未接来电,最后他放弃了,丢了封讯息给我,说他有事先走,要我自己搭公车回家。 语末,他还叮嘱了一句:不要乱买零食吃。 就算放学谁比较晚下课,我们也都会互等对方结束,即使他先回家了,也会等我结束后再来学校接我一趟。 我震惊了,叫我自己回家,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抓起手机往校门跑,方偃月在后面叫我,说她要把巧克力波奇棒最后一根吃掉我也不理,拼命往楼下衝,远远的,我看见程希又站在我平常站的脚踏车后座上,和司马言光一起离去。 这下我更震惊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的后座除了司马阿姨和我以外,没有第三个人坐过,但他现在??居然让程希又佔据我的位置。 我如遭雷击,难道他再也不载我回家了吗?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一如往常地来载我上学,放学要我自己回家,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第五天也是?? 我觉得这实在是太诡异了,妈见我又开始搭公车回家,就问了我一句,我一五一十地回答,并跟她说司马言光最近很奇怪。 她边擦桌子边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在说母鸡生鸡蛋一样普通的事,「他为什么一定要载你回家?」 「因??因为他打赌输了啊。」 「喔,然后呢?」 「然、然后??」 「他为什么不能载别人回家?脚踏车是他的,他想载谁就载谁。」她转过来,用湿抹布抽了一下我的大腿,「你才有够神经大条,整天净会给别人添麻烦!下次自己走路回家,我又不是没生腿给你,好手好脚的还整天要别人接送,你不丢脸我都替你丢脸!」说完,她抽走我手上的空杯子,开始碎碎念生了个女儿都不会帮忙做家事。 电视上的卡通正在播着探险活宝,老皮操着一口香港口音,黄黄的皮肤看起来很有喜感,牠把手伸得无限长,绊了泡泡糖公主一跤,粉红色的公主立刻气呼呼地跳起来,掀开她的实验室护目镜,四处张望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我坐在沙发上,一隻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电视上的搞笑卡通,脑子却想着另一件事。 隔天一早,我告诉司马言光,「以后我自己上学。」 他看着我举在他面前的手,再看看我,「你撞到头?」 「我买了新鞋子。」我指指脚上新的红色球鞋。 他不明就里,「所以呢?」 「我以后自己去学校就好了,下课你也不用来找我。」说完,我迈步向前走。 他追过来,「你干嘛?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啊。」 「那你干嘛突然这样?」 「我只是想说,这样下课你还要载两个人,实在太辛苦了。」 他有点吃惊,「你??你知道了?」 我趁着绿灯快速跑过马路,公车站牌旁已经站了许多等待上车的学生。 我走过去加入他们,司马言光牵着脚踏车跑过来。 Chapter 07-5 公车的门一开,学生们立刻像逃难似的往车上衝,连短短三阶的阶梯上都站满了人,司机伸出手推开那些压住悠游卡机的男生,并叫后面的人往里面挤,接着唰地关上门,司机开得很猛,整台公车像一颗巨大子弹往前驶,我看见车上的人全都往窗户的方向倒,前面没搭上车的男校学生嘻嘻哈哈的幸灾乐祸说着还好没搭上这一班。 司马言光站在我旁边,「倪若凡,你听我说,因为最近朋友那边有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适合的字眼,「??有点事,所以??」 「嗯。」我等待着,等待他跟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 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咙,「反正打赌输了就是输了,我还是会载你回家。」 一种奇怪的情绪从脚底窜上我的身体,除了原有的鬱闷感之外,我觉得脑袋热热的,那种感觉很奇怪,无法形容,总之就是让我不太舒服,而我讨厌这种感觉充斥在我的身体里。 下一班公车进站了,学生们一窝蜂地往上挤,我正好是最后一个上车的。 在司机关上门之前,我朝车外的司马言光大喊:「不用了!真的!」 透过公车脏脏的玻璃,司马言光的表情让我看不清楚,我甩甩头,专心站稳脚步,免得剎车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别人。 昨天晚上我下了一个决定,我想要变得跟程希又一样。 还记得刚考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还没习惯他们家「一到放假就消失」的行为模式,只是着急着他为什么又消失了?是不是考前自己一直缠着他教功课,害他无法专心唸书? 回想起考前他教我功课的画面,每当我算错题目时,他总会一脸想要掐死我的表情,用笔狠狠敲我的头,问我到底有没有在听。或许他真的觉得我太烦人,那个赌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所以逃走了。 以前,每当惹他烦了、或者生气的时候,他总会冒出一句:你就不能学学程希又? 安静一点、文静一点,你看她,她都不会一直吵我。 刚升上国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完全不收小礼物,我问他为什么不收,他回答,「因为程希又不在了啊。」 再后来,他被那些人弄得烦了,他拿着我当时最喜欢的东西跑来对我说,「那你就变成程希又吧!」 好啊! 没问题。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我每天为了搭公车上学提早一个小时起床,以前,我都是来不及吃早餐就匆匆忙忙出门,现在则是相反,早早起床,在家里吃完早餐,然后再走路到公车站等车。 一开始妈觉得我很反常,平常赖床赖到她差点要拿锅盖在我耳边用力敲才会醒的人,居然这么自动自发,自己起床就算了,早餐也规规矩矩地吃完才出门。 她最讨厌我叼着吐司衝出家门,在路上边走边吃,她说那样很没规矩,所以我的改变让她很满意,因为她不用一大早来回房间好几趟关掉我的闹鐘,也不用每天为了我准备一些方便却没营养的早餐,可以弄一些她自己想吃的稀饭咸粥了。 司马言光曾经来接过我几次,我都跟他说不必,大手一挥,瀟洒的自己走到公车站牌,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到我这么坚持,也只好放弃了。 我觉得很棒,感觉自己朝「不烦人」这个方向迈进了一大步,只是一周后,后遗症立刻找上门来。 耳边传来啪地一声巨响,我从睡梦中惊醒,眼前模糊的画面渐渐聚焦,方偃月拿着他的hellokitty垫板,用边边的圆角一下下的敲着我的头,说:「大小姐,睡醒没?」 「哎哟!好痛喔!」 「都已经第二节下课了,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啊?」她拿走我桌上的软糖,撕开包装,浓浓的水果甜味飘散出来,让我又清醒了一些,「你就不是早起的人,何必这么坚持?」 「这叫做自我成长。」 她摇摇头,「这叫做自我虐待。」她又补了一句,「放着免费的司机不用,自找麻烦。」 「反正快放假了啊,我可以的!等到下学期变成夏天后,早起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伸手想拿一颗小熊软糖,却被她用垫版拍开。 又过了一个礼拜,寒假来临,司马一家人一如往常地消失了。过年期间,除了清算红包进帐多寡外,司马言光传了一个讯息过来,问我要报考哪一间大学,我看着手机画面,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时间过得好快,三年又过去了,糊里糊涂的,我们又再度来到了这个时节。 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早在高二就已经决定了自己想读的学校和科系,也和爸妈讨论过了,他们说我长大了,自己决定好就可以了。 我知道自己的能耐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和司马言光的兴趣不是那么的相似,要再一次同校的机率很低,但没关係,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我去找他就可以了。 那时我还没想到这样的分离意味着什么,也还不知道自己居然会那么的在意。 开学没几天,我拿着过年从阿姨那里拿到的新名牌围巾,兴高采烈的跑到司马言光的班上向他炫耀。 我喜滋滋地转了一圈,鲜红毛线织成的柔软布料随着我的动作轻盈地在身上一蹦一跳,看起来鲜艳活泼。 Chapter 07-6 「好看吗、好看吗?我阿姨去国外玩的时候在免税商店买的!」 结果他只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感兴趣,「蛮好看的。」 「你感冒了喔?」 他吸了一下鼻子,「可能有一点吧。」 「冬天可能快要结束了,这几天很冷耶。」见他没有围平时那条围巾,我说,「你的围巾呢?要不要我的先借你?」 「借给别人了。」他阻止我解下围巾的动作,「我不用了,你自己围吧。我的事忙完了,今天下课在停车场见。」 「喔,不用了啦!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他瞪我一眼,就像在说这件事没得商量,然后催促我赶快回教室。 我想是他的责任心太重了,我说过,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样似乎违反了他的原则,所以他才会那么地坚持吧。 自从开始自己一个人上下学后,才发现和他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虽然在学校还是会碰面,但每次在公车上听着旁边的人打闹时,我都会想,如果司马言光也在,我们应该会聊些什么,他又会回我些什么;这个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或许在路边一起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冰棒,一起被冷风吹得发抖,他一定会骂我这么冷还硬要吃,而我只会吃得更开心。 一回头,现实是自己和一堆包得像粽子的学生们一起在车上挤来挤去。少了他,生活居然显得空虚了起来。 然后我的脑中又开始浮现程希又水亮的大眼睛,傻傻的笑容、温柔的声音?? 我转头跑回去找他,他拿着课本和几个朋友正走出教室,似乎要去别的地方上课,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我拦住。 他奇怪的看着我,「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四个人,八隻眼睛,让我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刚才的衝劲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 他们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四个男孩打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我是想问,你前阵子到底在忙什么?是不是和程希又有关係?你们两个时常聚在一起又在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所有的话到了最后一句就变得难以啟齿,那样问很奇怪,但就是说不出具体的哪里怪。 所以我乾脆放弃了。 「若凡若凡,帮我签个名。」小冰抱着毕业纪念册跑过来,翻开最后那一页,我用她递过来的亮亮笔在硬壳书页上签了一个大大的名字。 她的笔有一种淡淡的肥皂香,一层薄薄的银色浮在原本顏色的上面,写完好像整个名字都在一闪一闪发着亮。 「明明就还有三四个月才毕业,学校这么早发干嘛?」方偃月的毕业纪念册从拿到的那一刻起,就被她塞进抽屉的最深处,连开都没开过,因为她觉得摄影师把她拍得又肥又丑。 而我举着一朵黄色的太阳花,笑得很傻。 我看着合照,心想着当时怎么没去找司马言光照呢?这可是高中的最后回忆呢。 心念一转,手指鬼使神差地翻到程希又她们班的照片,她拉着一个短发女生的手,害羞地笑着,旁边站着好几个男生,短发女孩斜眼瞪着他们,那眼神就像在说:「敢靠过来我就掐死你们。」 然后我又翻回自己的那一页,默默想着,人家笑得闭月羞花,我却看起来像刚採完花?? 「唉,好感伤喔。」小冰摸着封面,把本子抱在怀里叹气,「我们居然要毕业了。」 我看着她,心里也跟着感叹,三年的时光居然这么一眨眼就过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每天打打闹闹的,时间一下就过去了。 方偃月脸色哀戚,还以为她也难得的跟着感性一次,但她只是看着自己的考卷,痛苦地说,「我对我的成绩才感伤咧??」 我思忖着要不要也像小冰一样早早来个班级巡礼,一次把人找齐了在书页上留下记号,身边的人开始交换大头照,大家穿着制服对着镜头露出拘谨的微笑,照片上的双眼彷彿在望向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未来。 男女生们交换的时候,会露出尷尬曖昧的笑容,普通朋友们交换的时候,大家互相嘲笑着对方脸上的痘疤。我却收起我的大头照,还没想到要和谁交换,总觉得那样交出去的不只是照片而已,还有我们高中三年的青春。 今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老师早早放了我们自由活动,天气越冷男生反而越有活力,每到体育课就像是脱繮的野马似的,卯起来奔跑,彷彿偏要和这最后的寒冬作对。 女生们当然兴趣缺缺,一打鐘就换好衣服走人,方偃月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她说邻居男孩今天晚上要帮她恶补功课,看来是不用睡了。 她垂头丧气的走了,我一方面庆幸自己不用再当小秘书,替她解答抄笔记,另一方面也为她默哀三秒鐘,因为天不怕地不怕如她,唯一的剋星就是住在隔壁的他。 她原本想乱考一个学校,反正台湾大学那么多,分数再烂都不怕没得唸。此话一出,据说那位仁兄气得不得了,觉得她玩物丧志,非常不知进取,于是在方妈妈的强力赞同下,每天晚上自愿到她家当免费的家教老师。 此生方偃月最痛恨的就是唸书,偏偏她最没辙的人又要她努力??所以她也只好认了。 Chapter 07-7 虽然只有几个礼拜没有和他一起回家,加上寒假,却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了。我拿出自己珍藏的棒棒糖,打算难得地分给他一次,吃着糖果,一边哼着歌、一边往楼下走,司马言光还没见到,反而是先看到程希又。 她和毕业纪念册上面那个短发女孩走在一起,那个女孩看起来酷酷的,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程希又先是一愣,轻轻的推她一下,把脸埋在围巾里,笑得既幸福又美好。 嗯?等等,那围巾怎么有点眼熟?? 眼看她就要走出川堂,我赶紧跑过去,边大叫她的名字。「程──希──又!」 「若凡?」她转过来,笑容依然掛在脸上,「要回家了吗?」 「对啊,那个,我问你喔??」我欲言又止的指指她的围巾,「这个是你的吗?」 她突然笑得很害羞,短发女孩闻言凑过来,「这是男用围巾,才不是她的,是她老公送给她的。」 「郁晴!」她惊讶的拉住朋友的手。 「干嘛?我又没说错。」对方反倒理直气壮的。 「柯郁晴,你??」 程希又越着急她似乎觉得越有趣,「同学,我跟你说,她男友就是学校最有名的那个??」 程希又跳起来,又急又羞的摀住她的嘴,「若凡,我们先走了,掰掰!下次再找你哦!」说完,便拉着朋友急匆匆的走掉了。 我呆在原地,脑子里就好像有个迷宫找找看,起点是围巾,接连着是好多好多条像蚯蚓一般扭曲交叉的线,我顺着路走呀走,登登!终点出现在眼前。 司马言光出现在身后,他拍拍我的肩,见我没反应,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倪若凡,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喂、喂!倪若凡?」 我拍掉他的手,「这里没有人叫倪若凡!」 「又来?」他蹙眉,伸手要拿包装完好的棒棒糖,「这支我的──」 我抽回那隻手,把东西藏在背后,他一脸疑惑,表情写着:「这是在演哪一齣?」然后伸手想拿走我的那一隻糖。 我迅速把糖塞进嘴里,「没有你的!」 拿不到糖,他有点不服气,又过来要抢,却都被我一一躲过。 这下他不开心了,「你又怎么了?」 「我这次真的生气了!」 听见我用生气两个字,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平常笑我傻、笑我笨,却从没想过我也会生气,他停了几秒,才说,「谁惹你生气?」 「你!」 「我?」他的表情比方偃月考试及格还惊讶,「我什么时候??」 平时,他老是动不动就弹我的额头,我一气之下,用他最讨厌的招数,狠狠踩他一脚后转头就往校门口衝。 踩到他的痛处,他疼得在原地直跳脚,并大喊着我的名字。我才不理,只快步往公车站牌跑,回头,却发现司马言光连脚踏车都没牵,追着我跑了出来。 我一急,连公车都不搭了,撇头往反方向跑。 这下我总算体悟到他们口中说的:「男生都是骗子。」是什么意思,司马言光果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咬牙,越想越气,没注意到公园前的矮栏杆,硬生生的面朝下跌了个狗吃屎。 腿长的人就是有这种优势,我使出全力跑了那么一大段路,他却轻易就追上,我狼狈地爬起来,路边一些小学生整齐地排着路队经过,导护妈妈一面看顾他们的安全,一面犹豫要不要过来扶我,直到司马言光追过来,他们才疑惑离开。 另一班路队紧接着走过,几个小男生看着我笑,说大姊姊摔得好丑。 我的膝盖摔破了,额头也撞出一个大大的红肿,想必隔天就会变成丑丑的瘀青。更惨的是这几天天气冷,鼻子本来就擤鼻涕擤得阵阵刺痛,现在更雪上加霜的流起鼻血。 身上又痛,心里又觉得莫名委屈,这下我什么都不管了,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司马言光跑过来蹲在我面前,拍掉我身上的细沙,见眼前的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脸上还掛着一鼻子血,紧张道:「有没有哪里痛?哪里受伤?」 我哇哇大哭,伸直腿,指着右腿膝盖,「这里啦!」 他似乎很想拍我的头,却忍了下来,拿出卫生纸塞住我的鼻孔,见血量似乎不多,转而瞪着我。 Chapter 07-8 「谁叫你跑那么快!也不看前面就乱跑!跌倒了吧!」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伤口上的小碎石,痛得我差点又踹他。 「好痛哦!」 「你也知道痛!」他拉过我的手,检查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你还骂我!」我抗议。 「我不骂你骂谁!」他立刻反弹回来。 我抽抽咽咽的吸着鼻子,卫生纸塞着让我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把我拉起来,拍掉裙子上灰尘,「回家啦!」 「可是我脚很痛。」 「我揹你。」 「我不要!」 原本就被我接二连三的无理举动搞得一头雾水的他,听见我的话,他气结,「不然你要怎么走?」 我直觉想回慢慢走,但听见这种话他一定会更生气,于是我紧闭着嘴,不自觉地咬到下唇发白,正在想要如何回答时,一旁的小学生嬉笑着指着我们,用那种自己发明的音调,加上稚嫩的声音说:「吼──谈恋爱!」 司马言光本来还僵持着等待我的回答,听到这句话,对着他们喊:「就是谈恋爱!关你们什么事!」 那几个小学生吓得手一缩,藏进队伍里,前面的导护妈妈用不赞同的眼神看我们一眼,带着他们离开。 我想那是最后一个放学路队了,现在除了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外,就只剩下我和他。 他双手环胸,那气势就算我再怎么有底气也无法与之抗衡,这时脑袋稍微清醒过来的我绞着手,内心骂着自己刚才的衝动,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踹我一脚?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一人一脚就算扯平,也不会弄得如此尷尬。 冷风吹来,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我嘶地倒抽口气。 他拿起我的书包,转过身,蹲低身子,背着我下最后通牒,「如果你不上来,我就用扛的把你扛回家。」 我二话不说爬上他的背,待我抱紧了,他才开始往前走。 这画面有点奇怪,寒风中,一个脸上塞着带血卫生纸的女高中生,被面色凝重的男同学揹着,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走着。女生全身脏兮兮,脚还破皮了,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被男生欺负了,但男生却揹着她走,女生畏畏缩缩地观察男生的表情。 从学校到家里是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有交通工具的话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了,徒步走却要走上半小时左右。 忐忑不安地捏着手,我们就这样安静了十几分鐘,他一定察觉得到我的不安。 废话,我的手就在他眼前。 就在我左思右想,犹豫着要不要为了那一脚道歉时,司马言光开口了。 「你到底在气什么?」 他这么直接了当地问,让我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过了几秒才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啦??就是??就是??」 「倪若凡,给你三秒鐘,不老实说的话,我就跟阿姨说你又偷买零食。」 「围巾!」我连忙说道。 「围巾?什么围巾?」 「就、就你借给程希又的那条啊!」我结结巴巴,「借给她为什么不直说。」 他转头过来看我,脸和我的距离只剩下大约三公分左右,我伸手把他转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借过她围巾?」 「那条不是你的吗?」 「不是。」他说。 「可是那条是蓝色的耶!」 他没好气,「谁说蓝色的围巾就是我的。」 「可是你说借给别人??」 他说了一个班上好哥们的名字,我哦了一声,脑袋里浮现上次篮球赛时,那人用水壶不小心砸到自己手指的脸。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只想到先前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的情景,突然又有一股气。 听完之后,他也毫不保留地告诉我,是他们的共同朋友出了一点事,他们很担心,四处在找人,现在找到了,没事了。 我听不太懂,那人名也没有太大印象,他叹口气,补了句学生会长我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个短发女生会那样说,原来是有名的学生前会长啊。 「我跟你说过,有事就跟我说,不然就直接问我,踹我一脚算什么?」他果然很在意自己莫名受的那几脚。 理解到自己先前的举动完全是无理取闹的我,顿时羞红了脸,「我知道了嘛。」 到了家里附近的一个公园,他把我放下,我们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揹着我走了一大段路,他的皮肤涔出汗水,微微地喘着气,扯动领口让空气窜进他的衣服里。 此时他正看着一旁一步一步、踩着歪歪扭扭步伐向前走的小婴儿,年轻的妈妈在面前拍手鼓励,小孩扑进母亲怀里咯咯笑,他也跟着微笑起来。 我突然觉得体温上升了几分,彷彿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上衝,让我的脸越来越热,心跳也越来越快。 这是什么感觉? 「吼──谈恋爱!」 我吞了吞口水。 他站起来,「走吧。」说着,并朝我伸出手,「我牵你,慢慢走。」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天空很蓝,白云像棉花糖似的软软地在天上飘,阳光像天使的金粉,撒在他的身上,一瞬间,那傍晚金黄色的光芒彷彿在他背上长出一双翅膀。 他拉着我向前走,掌心的温度让我微微晕眩,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得就要被他发现。 转身过来看着站在原地发愣的我,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啊。」彷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你吧。」 Chapter 08-1 你需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 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那一刻,我闭紧嘴巴,咬着下唇,双颊发烫着,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不说一句话,也没心情唱反调,深怕只要开口,自己就会一个不小心将实话说出口。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你吧!」 我没有说,也不敢说,儘管心脏砰咚砰咚的跳着,就像要跳出胸口一般,有点痒痒的、有点难受,但我却不讨厌这种感觉。 然而同时却悲惨的发现,我们也即将分离。 搬家的那一天,太阳就像一颗火球般晒得我满头大汗,我把最后一个纸箱丢上车,只听见妈在车子里大喊着要我快一点,我上楼拎起包包便急匆匆往车上跳。 后天就要开学了,爸趁销假出国前开车替我运送行李。房子很早就找好了,爸妈看了也还满意,交通方便,生活机能也不错,五分鐘就有一家便利商店,附近几乎都是大学生,环境很单纯,离学校也不算太远,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的。 唯一说不好的就是我那父母了。 妈起初很反对我一个人到外地唸书,她说家里附近也有大学,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外县市唸?再说生活费又是一笔开销,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住也不安全。 爸附和,对啊对啊,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 然而我只对他们说,是你们当初说我可以自己决定的,两人就不再反对了。 只是爸的电话打得更勤了,几乎是一有空就打来,问我吃饭了吗?吃了什么?都还习惯吗?邻居都是些什么人?钱还够用吗?有没有迷路啊?等等等?? 独自生活了一个礼拜,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新的生活环境,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我并不害怕一个人生活,也很快就熟悉了这样的模式,唯一无法习惯的,是司马言光不在身边。 其实高三尾声时,我就知道会这样了,暑假时,他们家照惯例「一放假就失踪」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虽然知道或许上了大学我们就会各奔东西,但心里却又觉得,开学相见是必然的,于是就在毫无他的音讯的情况下开学了。 他知道我要读哪所学校,我却不知道他会去哪里,而他也没有告诉我,这实在有点不公平。 新的环境一切都很好,认识了新的朋友,直属的学长姐也很热心,知道我们刚搬来还不熟悉,下课主动邀我们到处跑,逛逛夜市、唱唱歌、甚至问我们要不要办联谊。 我都去了,认识新朋友没什么不好,联谊对我来说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人在旁边冒着粉红泡泡时,我就像高中那样和男生们就开起玩笑。班上的公关和学长姊很有一手,除了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外,连别所大学的都能拉来,男男女女,学长学姊,好不热闹。 才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欢乐的气氛就好像大家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此时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自生活,打理好自己的一切,很快融入新的生活圈,就连他们问起我那两根有点歪歪的手指头,我也能毫不在意地伸出右手让他们看个够。 其实高中的时候手指就歪得不怎么明显了,就好像有人用力拉扯使它回到正轨一样。爸说那是因为骨头成长了,自然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我想起国中运动会那一次,那时才刚被班上男生嘲笑过,我跳着健康操,冒着冷汗,觉得手指就像两根发烫的火把,在意得不行,差点羞愧得要哭出来。司马言光察觉我的不对劲,握住我的手,把我的不安包在他的手掌里,那一瞬间,手指歪不歪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啊,又想到他了。 爸前一天电话中问,过得还好吗?大学生活开心吗? 我说开心啊,大家都会一起出去,学长姐也都很照顾。 但是我没有说,虽然开心,却少了司马言光。 总觉得一到学校就要看见他才对,早上出门上课时,他应该要在楼下等我才对;在公车上时,我们应该会为了争夺剩下的座位而拌嘴才对,虽然无论输赢,最后他还是会让给我坐。这些生活的小点滴看似那么平凡,却在我们分开了以后在脑海里逐渐膨胀,放大到难以忽视的程度。 好吧,我是想他了。 我决定偶尔放假回家碰碰运气,或许他也刚好回家也说不一定。 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雅房,一共有三层楼,一层楼约三间房间,卫浴是共用的。整栋房子都是租给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每层楼以男女划分,和我同一层两个女生一个同校,另一个是别校的大三学生,两个人夜生活都很丰富,经常不在家,人也好相处,住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没有厨房这一点让我有点在意,虽然一出门就有各种食物可以挑选,但外食久了还是想自己煮东西来吃,房东也很大方,说只要不烧了房子,电磁炉、瓦斯炉随便你怎么用都可以。 那天是週五,一下课我就到附近的生鲜超市买菜,搬家后没多久,学姊就告诉我这家超市,蔬菜新鲜价格又便宜,生活用品也齐全。我们每一层楼都会有一个共用的大冰箱,平常除了其他两人会放一些饮料或者零食外,就很少在使用了。 我心想着明天是週末,多买一些回去放,也不用来回多跑几趟,便带着大大购物袋出门採购。我推着超市的小推车,一边盯着冷藏柜里的蔬菜,一边心想着可以煮些什么时,一颗高丽菜忽然闯进我的购物车里。 Chapter 08-2 此时我正挑好了一把地瓜叶,心想晚餐随便烫个麵和青菜拌酱油吃就算解决,没想到高丽菜的主人却发话了。 「我想吃培根高丽菜。」他说,接着把一盒绞肉丢进来,「还有青椒炒肉丝。」 我没像偶像剧女主角那样捧着心口,指着他结结巴巴一边你你你的叫,也没娇羞得低下头,像个小媳妇般绞着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是心跳漏了一拍,觉得心情变得好好。 「我家没厨房。」我回答。 「没厨房你还买?」 「煮点小东西还是可以啊,复杂的就不行了。」我耸肩。 司马言光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挑着食材,「没关係,我家有,去我家煮。」 我哦了一声,馀光看见旁边的酱油在特价,便拿了一瓶。 他突然转过来,像是想说什么,皱眉几秒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大概是想吃个三菜一汤,说道:「我家还有料理包,用那个随便煮汤可以吗?」 他叹口气,「什么口味?」 「玉米浓汤。」他把那罐酱油放回架上,换了更大瓶的,「你家有砧板吧?」说完,我把他选的花椰菜放回去,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看起来随时会有虫跑出来跟你说哈囉的蔬菜。 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推着推车向前走。 说不讶异是骗人的,对于他会出现这件事情我却不感到意外,反正他总有方法找到我。 我瞥见他包包里露出一角印有校徽的资料夹,那是个在市中心另一头的学校,分数不太清楚,总之自己考不上就是了。 偶像剧里,女主角发现自己喜欢男主角时,在对方面前会脸红、会害羞,讲话容易结巴,会担心其他女生把他抢走,然后一心一意想着对方。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也想到自己?回到家了吗?有没有吃饭呢? 然而此时我却和他争论着「身为一个女生,机车后座到底该怎么坐」。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买完东西出来,他说他有车,我先是吃了一惊,问他什么时候去考驾照的,他说暑假,我骂他卑鄙,要考也不找我一起,他说你又还没满十八。 我愣一愣,回他对喔,都忘记他晚一年读书,所以大同届的人一岁。然后说好吧,那吃饱后一定要载我回家,他没异议,把一顶安全帽丢给我,接着将东西放好后,叫我上车。 我一掂脚,轻快地跳上后座,心想着这比脚踏车容易多了,他却转过头哇哇大叫起来。 「小姐,你穿裙子!」他说,「拜託你注意一下好不好!」 「先生,你真没眼光,这是裤裙。」我指正他。 「很短的裤裙。」 「有什么关係,反正是裤子。」 「它后面还有一个裙字好吗?」他说,并指挥我侧坐。 我抗议,说那样很容易滑下去,他说抗议无效,不然你就走路回家。 吵不过他,我气呼呼地跳下车,重重的坐回来,力道之大,轮胎很活泼的跟着我的动作弹了一下,前座的他也跟着整个人抖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瞪我,我朝他吐舌头。差点就忘记他这有点龟毛的臭脾气了。 他家在距离我家骑车大约十分鐘的地方,爬上二楼以后,我没经过主人的同意,跑进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羡慕不仅有厨房,还有卫浴,甚至连傢俱都是新的。他提着东西走进厨房,告诉我这是阿姨家的房子,刚好空着所以借给他住,不然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地方。 我跳上沙发,目不转睛的盯着液晶电视。太羡慕了,我那连电视机都没有,只有公共区域有一檯老旧的电视,而且还没有第四台。 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想大概是他的整洁癖又犯了,正在把东西放到他喜欢的位置吧!他总是把物品归类得整整齐齐,彷彿它们生来就应该待在那里似的。 看了一会儿电视的我有点心虚,离开沙发走进厨房,心想以他的个性,应该早就出来把我揪回去煮饭,没想到他却拿着菜瓜布,努力地刷洗一个平底锅。 这画面对我来说实在很新奇,要知道,他可不是走家庭煮夫路线的男生,感觉他应该会拿着海绵和水桶在路边洗亮自己的爱车,而不是站在厨房刷锅子。 我瞥见一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全新的围裙,还是粉红色的,灵机一动,幻想了一下那画面,一定非常有趣,便偷偷摸摸地走到他背后,想要悄悄从后面伸手替他穿上。 就当我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时,他身体一震,然后停住了。 我心里大喊一声糟,大概要被骂了,赶紧把手伸回来,灰溜溜的走到旁边准备切菜。一边想着捉弄他真不容易,十次有九次都是失败的。 他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又重新播放似的,又开始洗洗刷刷。 Chapter 08-3 空气中瀰漫着诡异的安静,只剩下菜瓜布摩擦锅子的声音,我切着高丽菜,在清脆的唰唰声下,他终于洗完锅子,并将它放上瓦斯炉,点火加热。 司马言光这人什么都好,长相还算端正,头脑还算聪明,长辈还算喜欢,女生们还算趋之若鶩,总体来说是个讨人喜欢的傢伙。唯一的罩门,也是我唯一可以嘲笑他的,就是他非常不擅长厨艺。 他会在锅子里的水份还没乾掉之前把油倒进去,不懂为什么锅子开始霹靂啪啦起来;他会在水还没有滚之前把水饺丢进去,然后端出一盘糊糊的东西出来;他会拿着一把刀子,认真到几乎虔诚的替青椒削皮。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得使出十足十的自制力,以免自己不小心大笑出来,惹火他从来都不在我人生中的选项之一,太危险了。 週末两天我理所当然的中午就跑去他家吃饭,所有的食材都在他的冰箱里,更何况他家厨房可不比我那小小的电磁炉寒酸,相较之下简直是豪宅等级,反正他也要吃,饭是我煮,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自从那天起,不管在家煮或者出去吃,我们晚餐几乎都会一起解决,司马言光不是很喜欢吃外食,以前对着运动会的餐盒挑三拣四,即使饿肚子也不会硬逼着自己去吃,外食他之中尤其讨厌便当,他说真不懂那一格格油腻腻的菜你们是怎么吃下去的。 我曾经怀疑他会不会饿死,对我来说有东西就吃,只要不酸不臭都还是食物,肚子都饿了何必这么挑食?结果他义正言辞地纠正我,他才不挑食,只是觉得油腻腻的很噁心罢了。 这样的他却很喜欢吃我做的东西,每次看吃我做的晚餐我都有一种感觉,高中的时候是不是被他骗了,当初说好弄坏制服的代价是做一个月的便当当作赔罪,结果他没提,我没发现,就这样糊里糊涂做到了将近毕业。 我回神过来,咦了一声,那现在呢?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定是早有预谋,才会每次去超市买菜的时候都买两人份,时常挑一些难处理的食材,仗着自己家里有厨房,名正言顺的骗我回去煮饭。 方偃月说得没错,真想挖出他的心肝来看一看,肯定满肚子坏水。 这天刚考完期中考,考的科目不多,好几科都是用报告来评分,所以早早就结束了。好多人一考完就相邀出去放风,也有些人趁这次机会回家一趟。我哪都没去,上礼拜才回去过一次,考完试好不容易可以放松下来,学长姐的热情邀约也找理由推掉了,心想早早下课可以去上次同学推荐的黄昏市场一趟。 司马言光下週才要考试,最近忙着准备一大堆的报告,常常半夜还在整理资料。他们学校难搞的老师很多,即使不大考,却也时常见他忙个没完,偶尔还会有一群同学挤在他家讨论,这种时候我便自动自发的替他们准备粮食。 想着这几天他常常说想吃餛飩汤,开玩笑说用卫生纸包给他吃,被瞪了,心想最近他比自己辛苦好几倍,又不能回家,这种东西超市又没有在卖,和本地的同学打听好了市场后,就准备搭车过去採买。 在教室门口挥别了同学,他们已经约好了要去夜唱,看我急着要走,也不再劝我加入他们,只被总务股长硬塞了一张统计表,要我顺便交到课务组,这才笑瞇瞇地放我离开。 我苦着脸盯着手里的表,心想这哪里是顺便,从文学院走到校务大楼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先要绕过管理学院,接着穿越操场和林荫大道,进了校务大楼后还得爬上好几层楼才能到课务组。学校又抠门得要命,电梯少,某些楼层又只有老师刷卡才能到,学生就只能一阶一阶往上爬。况且校务大楼和校门又离得远?? 当我气喘吁吁到达目的地时已经下午三点了。 课务组里有一面墙放的是整排的办公抽屉,上面都标注了各系班级的标籤,这些抽屉其实就是变相的小邮箱,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师们通常把资料放在这里要学生自己来取,交东西也是放在这里,大家在抽屉里找到自己要的东西拿走就是了。 也许是大家都没课的关係,此时居然挤满了人。有些学长姐要来拿申请的证明或证件、有些人来领班上的考卷和通知单,还有人在另一头排队要领停车証。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一时间被一堆人和数不清的抽屉弄得眼花繚乱,只能站在后面垫脚找自己班的抽屉。 就在我一蹦一跳、双脚发酸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倪若凡。」这声音又低又粗糙,活像是剎车皮一样。 他似乎是一眼就认出我来,见我回头满脸问号的盯着他,脸色突然变得不好了。 「你该不会是不认得我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高出自己半个头,皮肤黝黑,头发短得彷彿可以清楚看见一片油亮的头皮,衣袖露出来的手臂满是肌肉,肩上松垮的掛着一个扁扁的背包。他从头到尾都是肯定句,也不怕认错人,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看。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乾脆承认。 「对啊。」 他哼一声,「还对啊,你至少也装一下吧,基本礼貌懂不懂?」 「喔,抱歉,你是?我认识你吗?」 他又气又好笑,「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脑啊。」 我又仔细看了看,还是没认出来。对方似乎也没抱太大希望的样子,直接说道,「黄俊文,记不记得?」 我吃了一惊,「黄??」 Chapter 08-4 「想起来了吧。」他说。 怎么可能忘得了,这国中时代嘲笑我嘲笑得最狠的臭男生,我还清楚记得他穿着蓝白制服朝我吐舌头的模样,也记得那次在教室里,他嘲笑我的手指,还乱丢我的东西,害我当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最后还是司马言光黑着脸跳出来阻止的。 只是记忆中的黄俊文是个瘦得皮包骨、多跑几下就又喘又累的猴子,全身上下动得最勤就属那张嘴了,哪和面前这个肌肉男有半点相似之处? 我努力从他的眉眼中找出以前的痕跡,却发现自己把他的模样忘得差不多了,就像你明明知道某样东西的名字,却未见其物,不知它是圆是扁,就算真的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你怎么变这样?」 「怎样?」他挑眉。 「没事??」我顿了顿,觉得好像有点失礼,想想他应该也不介意,就抬手指指他的肌肉。 他低头看自己,「我是校队的。」 「什么校队?」 「啦啦队。」他颇为骄傲,又补了一句,「竞技啦啦。」 所谓竞技啦啦,就是除了跳舞之外还要把女生像枕头一样拋来拋去,女生在上头长了翅膀似的飞呀飞,难怪他一身肌肉。 「我们学校有啦啦队喔?」 对于我的回答,他的反应是三条黑线。 我有些訕訕,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几秒,见他好像也没别的话要说,便转身继续找我的抽屉。几个人放完东西离开了,我趁机鑽了那个空位,这才在角落找到了自己班的位置。 事情办完,我低声说着借过借过,又从人群中鑽了出去,这一来一往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房间里的空气又热又臭,我捂着鼻子,一心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没想到黄俊文又过来叫住我。 虽然是旧时的同学,我自认和他没多好的交情,更别提以前他总开些让我哭鼻子的玩笑,就算以后再遇到大概也只是远远相看而不相认的关係吧。 他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急着想走,市场这种地方东西卖完就没了,没了餛飩哪来的汤呢?只好率先开口,「什么事?啊,是因为刚才吗?那我道歉,才刚开学没多久,我对学校还不是很了解,校队很厉害啊。」我没有灵魂的夸讚了一句。 听见我的话他一愣,摆摆手,「和这没关係??」 手錶指针指向了三点三十五分,我必须搭上五十分的那辆公车,「这样啊?那我有点急事,先走了,再见啊!」说完,我头也不回往楼梯奔去,也不管他一脸错愕的看着我离开。经过一段衝刺,才有惊无险地赶上了公车。 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司马言光最近想吃的东西,在市场买了包好的餛飩和一些超市里没有卖的食材,摊贩的大婶觉得我一个大学生,居然会跑到菜市场来买菜,很是稀奇,就拖着聊了几句,抱怨自己家的女儿嫌菜市场臭,别说买菜了,葱和蒜也分不清楚,哪里还会帮自己卖菜。 我礼貌的对她笑笑,她爽快的多塞了一把菜叶给我,要我常来。 离开前看见入口处有一摊葱油饼排了长长的队伍,也好奇地跟着排队,买完出来,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自己居然逛了那么久吗? 这时我才把手机拿出来,因为考试调成静音,导致司马言光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发现,我赶紧搭上公车回去,等到了他家,发现他早就等在门口。 他倚着楼梯的扶手,低头滑着手机,萤幕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昏黄的路灯包围住他,顿时有一种朦胧的感觉。 见我大包小包的朝他走近,他黑着脸,骂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啊?跑去哪了?打电话也不接。」我连声道歉,他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往里面看了一下,脸色才好一点。「下次要去买东西前先告诉我,那里又远搭公车又不方便,骑车总比搭车好。怎么买这么多?」 「我想说你们今天又要讨论,就多买了一点,那里比超市便宜很多耶。」 他空出一隻手开门,里面立刻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客厅里三四个男生或坐或躺,人人一台笔电,见了这么多次对我也不陌生,反而开心的迎接。对他们来说见到我就等于见到了晚餐,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司马言光跟着我到厨房想帮忙,我急忙把他赶回客厅,免得越帮越忙。 晚餐后,大家各自解散,我们两个并肩在水槽前收拾碗筷,有一搭没一搭的间聊着,认识了这么久,就算不说话也不觉得尷尬。 载我回家时他突然说,「等下礼拜考完我要回家一趟。」 我嘶了一声,这安全帽的釦子老是卡头发,自己很难解开,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他帮我弄的。 「上礼拜不是才回去过吗?怎么又要回去?」 「家里有点事。」他说,「你要去吗?」 我们俩既是同学又是同乡,家住得又近,高中时他老是载我上下课,现在当然也会一起回家,爸妈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摇摇头,「不要,太常回家我妈又要唸我浪费钱,不专心读书。」 头发终于从安全帽里解救出来,他摸了摸那撮蓬乱的头发,笑我,「阿姨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我哪有不认真!分数出来你就知道了!」 「说不定第一次考试老师不想太难看,放水啊。」 「上礼拜报告的时候老师还夸我们这组做得很完整耶!」我抗议。 他哈哈笑,「好啦好啦,你说了算!」 Chapter 08-5 我撇头一哼,连招呼也不打,抱着安全帽跑上楼,踩得阶梯啪啪作响,直到进门前都能听见他欢快的笑声。 司马言光一直觉得我笨,我想是因为他亲自见证了我国中入学考的那次失败。还记得老师一脸为难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会叫人「特别照顾」我,结果等到那人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司马言光面色难看的走到我面前,问我搞什么。 「以前不是都没问题,怎么考个入学考试考成这样?」 记得当时我还不太敢和他唱反调,怕他又会偷偷报復我,只为唯唯懦懦的咬着下唇说,「考、考试的时候有点分心??」 「考试你还能分心?」他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在该专心的时候不专心,尽把心花在做些烦自己的事情上。 他对我的「照顾」就是每次下课问我哪里有问题,其实我都听得懂,但又怕没问题会被他瞪,只好胡乱提问。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老师见我成绩正常,也就自然而然的没再多问。 一失足成千古恨,高中的时候我还是方偃月的解题小老师呢!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笨。 考完试后的第一周就像大解放,大学独有的翘课文化在这段时间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什么都电子化的时代,早就不像以前大考后痴痴等着老师发考卷,而是等着学校系统线上统一公佈。 这种方式有好有坏,好的呢,就是成绩会在同一天公佈,不用像开奖似的等着结果一一揭晓,心脏悬在那不上不下,实在不太健康。坏的呢,就是电子化的方便到了学生这就变成了随便,反正老师也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大家也乐得轻松愉快。 学生们上课姍姍来迟,或者是根本不来。下了课,我们一群人围在一起,捧着学餐买来的午餐边吃边聊天,教室外一阵喧闹,领头的是一个学长,他很活泼,和谁都自来熟,一见到我们就拉着同伴走了进来,立刻和身边的人嘻嘻哈哈地聊起天来。 我没抬头,心想他们聊他们的,我吃我的,偶尔出声回应几句,表示我有在参与。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一个视线不停在我身上围绕。我转动眼珠子轻轻一瞥,然后垂下眼眸。 黄俊文很是不满,「你连声招呼也不打?」 我心想有这个必要吗,却还是含含糊糊地说,「喔,嗨。」 「边吃东西边讲话,你也不怕饭粒喷出来。」 明明是你自己要我说话的还说这种话,这人果然和以前一样没什么长进。遂瞪他一眼,然后低下头打算不再理他,我可不如以往那么好欺负。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身旁的人突然兴奋地拍手叫好。 那个女生叫潘薇,是我们这几个女生之中最外向的,长长的波浪捲发,高超的化妆技术,我时常盯着她的眼线看,心想那眼线加上厚厚一层粉以及隐隐发亮的眼影,如此复杂的妆容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办到的?因为我曾经在上课前十分鐘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她的声音迷迷糊糊,一听就是刚睡醒的样子,十分鐘后,她却顶着完美的造型闪亮登场。 正当我心想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兴奋,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 「拜託,别又要联谊喔。」我无奈地说。 那学长是资工系的,和潘薇很是合拍,一个缺女友,一个男友招募中,两人又互相看不上眼,结果当然就是频繁举办这种活动了。 见几个人中唯独我兴趣缺缺的样子,潘薇靠过来,用肩膀轻推了我一下,「哎哟!考完试了就是要放松一下呀!我们也没有和资工系的人单独联谊过,有什么关係嘛。」 「那你们去,好好玩,我就不参加了。」说完,我拎起空空的饭盒想要走出去丢掉,却被学长一把拉住。 「学妹!一起来玩嘛!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喔!不来我会很伤心耶,你忍心看我难过吗?」 这娇撒得我浑身发抖,我拉开他的手放到潘薇手上,「伤心没关係,潘薇安慰你。」 「我才不要!」潘薇娇嗔着甩开学长的手,后者做捧心状,我对这种人实在没辙,只觉得难搞,「你又没男朋友,去一下有什么关係,就当交朋友嘛,有男朋友的都说要去了。」 「这跟有没有男朋友没关係吧,而且这不是重点,是开学的时候就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你看,上礼拜我不也去了嘛,这次就放过我吧!我想在家里补眠。」 见我如此坚持,两人也不再纠缠,放过我又开始聊了起来。我走到教室外把垃圾丢了,然后进厕所洗了有些油腻的手,才刚走出来,就发现黄俊文站在外面。 我皱眉看他,这人怎么越大越奇怪,没事站在女厕前面干嘛?于是绕过他往前走。 「喂,倪若凡,干嘛假装没看见我?」 怎么,难道见他一次就得打招呼一次吗? 「喔,嗨。」 「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干嘛?」 「你干嘛每次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样?」 「没有啊。」只是觉得你很怪而已。 「你为什么不去联谊?」 「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我盯着他,这人也管太宽了吧!家里住海边啊? 「就是不想去。」 「你该不会现在还有跟司马言光联络吧?」他突然插出这一句。 我有些烦操,「有啊,干嘛?」 他愣一下,「你们居然还有联络。」 他的语气十分矛盾,好像不敢相信,却又非常肯定。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己和司马言光联络很平常啊。我们得问对方什么时候下课,晚餐想吃什么,几时去买东西,约好几点一起搭车回家,要联络的事情可多着呢,不联络才奇怪吧? 然后我就走了,过了没多久他也走进教室,上课鐘响起,他就和学长那一群人离开了。 Chapter 08-6 下课去搭公车前潘薇又认真的问了一次,到底去不去联谊,她说这次对象和学校都很不错,而且人越多越好玩,如果人数少的话尷尬指数也相对的高,她不想到时候搞得很难看。 我急着要走,司马言光的同学都很会吃,胃都像无底洞似的,份量得做平常的好几倍,所以要赶快回去准备才行。上车之前我告诉她,如果人数不够、又刚好就空的话就去充数,听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放我回家。 那之后我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倒是在学校里遇见黄俊文的次数变多了。经过前几次的经验,遇见他都会礼貌性地说声嗨,免得此人又有什么意见,但他叫住我的次数多得多了。据他所言,我的眼睛就像长在头顶上,每次都没有发现他就在身旁。 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究竟为什么常常没有发现他的原因,虽然黄俊文那一身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已经让我有些吃不消,但和他走在一起的那些啦啦队男生更恐怖,每个人身高目测都近一百八,一个比一个强壮,纵使他已经足够强壮,却也隐没在人群之间。 有一次我排在他们后面买便当,馀光看见他们满佈血管的手臂,那模样对我来说只有狰狞两字可以形容,一点也不帅。 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会行走的肉块,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毕竟喜欢这种男生的人还是很多的,潘薇就是其中一个,我才不想得罪呢。 潘薇一直期盼的联谊到最后还是泡汤了,突如其来的平时报告让考后的松懈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司马言光考完试的那一个週末提着行李回家去了,我则是和同组的组员们约好了到学校的图书馆讨论报告内容。 潘薇看起来懨懨的,似乎还在为无法举行的联谊惋惜,整个讨论期间都挨在我的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参与,结束之后还拉着我陪她去逛夜市。大家都知道她是不甘寂寞,其他人纷纷闪避,我拗不过她,心想反正司马言光也不在,最后还是点头了。 她欢呼一声,这才笑起来。 「那你在这里等我哦!我去骑车!」 「好、好。」我叹口气,目送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在校门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当我仰头望着枝叶发呆时,一阵排气管的轰轰声响起,转头一看,那人戴着黑色的全罩式安全帽,改装过的摩托车,花俏的面板、高高翘起的排气管,不是黄俊文是谁? 我本能的假装没看见他,真不懂为什么男生爱把好好一台车搞成这副德性。 他脱下安全帽,将帽子夹在腋下,手臂上的肌肉经这么一拉扯,立刻青筋暴露。也不出声,只对我叭叭按了几下喇叭。 我朝他看过去,心里想着还寧愿你大声叫呢! 「你在这里干嘛?今天放假耶。」 「等人啊。」说完顺口报了潘薇的名字。 他哦一声,还不打算走的样子,接着问,「你们要去哪里?」 潘薇骑着她的小cuxi出现在黄俊文旁边,看见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马上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我戴好安全帽,坐在后座一语不发,黄俊文的视线往我这里射过来,而我却只是盯着自己的指甲。 这人真讨厌,老是爱囉囉唆唆的问一堆问题,还喜欢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人看。 「好啊。」他爽快答应,和我们一起到了学校附近的夜市。 当他们去找停车位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夜市入口附近望着天发愣。时间是傍晚五点鐘左右,快要冬天了,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早,此时的天空又蓝又橘,一块一块的像拼图似的。今天整个下午的讨论让我筋疲力尽,好想立刻回家窝在床上睡一个温暖的懒觉,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今天真无聊。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闪过他靠过来的头,往潘薇身边走去。 整个过程中潘薇都很兴奋,一直对各种游戏摊贩很有兴趣,几乎每种都想停下来玩一次。倒是我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她拉着黄俊文套圈圈,我则是站在离他们一步的一方舔霜淇淋。 「若凡!给你,我套中的!」她把弹珠汽水塞进我怀里,问道,「你真的不玩吗?很好玩耶!」 「不用了,我只想来买晚餐。」 「好吧!」她耸耸肩,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我勾勾手,要我附耳过去,眼睛看着不远处正在和老闆换东西的黄俊文,悄声说,「你对他没兴趣吧?」 我没半丝犹豫,立刻朝她点点头。 潘薇笑得很灿烂,「太好了,他完全是我的菜!」说完,跑过去拉着他朝隔壁射东西的摊位走过去。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们走,心想太好了,这下就有正当理由可以开溜了。 看着他们有说有笑、气氛融洽的样子,我思忖着要找什么理由先走,黄俊文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 「倪若凡!你过来一下!」他指着一排赠品,枪高举着靠在肩上,彷彿那是一把真的猎枪,而他是追击动物的猎人。他似乎很喜欢做一些耍帅的动作,这种自信让我觉得有点沉重。「你想要什么?我射给你。」 「不用了。」 「你是觉得我射不到吗?」 「不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你射给潘薇吧。」 「若凡,你就选一个吧,我们在比赛,赌一个礼拜的中餐!」潘薇说,言下之意是「下个礼拜都可以和他一起吃饭」。 「那??就开罐器吧。」 「开罐器?你还真奇怪,女生不选娃娃选开罐器?」 「那就决定囉!那我就射最大隻的那隻熊大!」潘薇说。 「好,倪若凡,你等着,我一定会赢,准备拿开罐器吧!」 他们两个玩得很投入,还不时妨碍对方,玩了好几轮都没有分出胜负。我跑去旁边买了一串花枝丸,才刚要放进嘴巴里时手机响了,是司马言光。 Chapter 08-7 「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的样子,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跟同学在夜市。」 「她会载你回去吧?」脑海中浮现他皱眉的样子,我想现在他大概是这种表情吧! 「嗯。」 「你们快点逛一逛回家,都快八点了,有什么好逛的逛这么晚?」他开始碎碎唸,半晌后才想到自己打这通电话的原因,「对了,你明天能不能去一趟我家?我朋友把手机忘在我那,就是那个矮矮的、带黑框眼镜,每次都穿牛仔衬衫的人,你知道吧?他明天下午一点左右会来拿,你再帮我拿给他。还有就是??礼拜五你用剩的奶油跟水果我忘记冰了,就在流理台上。」 那是我第一次做成功的鲜奶油,youtube上许多自製甜点的影片勾起我对蛋糕的好奇心,短短两分鐘的影片里,那双不知道属于谁的双手快速的搅拌鸡蛋、鲜奶、麵粉、巧克力,做出一个个繽纷精緻的小甜点,让从没尝试过的我蠢蠢欲动。 然而做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在失败了无数次,拒绝司马言光的帮忙之后,我终于成功打出鲜甜浓稠的鲜奶油,抹上白色糖霜的小蛋糕还冰在他家的冰箱里,我们约好了考完试之后再吃。 那么辛苦做成的成品放在室温底下整整一天大概已经坏掉了,但此时我已经懒得指责他,只吐槽一句:「那你家现在大概都是小果蝇了。」 「是谁要做蛋糕的?」 「你说你也要吃的。」 「我又不喜欢吃甜食。」 「我做得一点也不甜,还用了很多水果,刚刚好是你的口味。」 电话里传来一阵摩擦的沙沙声,「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回家?」 「??」 「说话。」 「哼。」 「我道歉总行了吧。」他妥协,「麻烦你帮我整理,倪若凡小姐。」 麻烦二字他说得极重,我笑起来,「没问题。」 掛上电话后,我对着手机萤幕傻笑了一下。他们俩在我把最后一颗花枝丸吞进肚子里时拿着饮料出现,看潘薇乐不可支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她赢了,黄俊文表情黯淡,我在心里打算,得找时间顺路去买新的开罐器了。 潘薇把饮料塞给我,说是黄俊文请的草莓牛奶。我为他默哀三秒鐘,遇上潘薇这种女孩子,钱包就要够雄厚才行。 当我说要先走时,潘薇发出一个又可惜又欢喜的矛盾声音,要我再逛一会儿,里头的含义明显得让我顿时有些尷尬。黄俊文或许同样听出来了、也或许没有,他说他可以载我回家。 情况变得有点不上不下,我闭上嘴让他们去商量,黄俊文问我家在哪,我想了一下,明天要去司马言光家一趟,乾脆今天就先去整理,东西放久了更不好,反正他也不在家,只要和他说一声,在他家睡一觉就行了。 于是我报了司马言光家的地址,黄俊文说他顺路,他是我国中同学,载同学回家也不会太奇怪,潘薇也只好同意,大家原地解散。 老实说我不太想搭上黄俊文那台又高又大又吵又花俏的摩托车,催动油门时还会轰轰响,活像坐在一头怪物身上,等红灯时,总觉得大家一直往这边看,让我想找块布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一到目的地,我迫不及待跳下车,道声再见就想转头离开。但他叫住我,把一个东西拋进我怀里,仔细一看,是刚才那个我指定的卡通开罐器。 「给你。」说完,他啪一声按下安全帽上的挡风压克力片,将机车转过头,咻一声像子弹一样弹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而我只心想又来了,也忘了道谢,转身上楼。 隔天在沙发上醒来时已经中午了,前一天我独自享受司马言光家的电视,一直看到半夜,没关就睡着了,心想今天主人就要回家,如果他发现我整夜都在看电视,一定会骂我骂到臭头。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摸摸萤幕,还好还好,温度不是太高,应该等下就恢復了。 门铃在我盥洗完走出浴室时响起,对方见到我开门出现也没太惊讶的感觉,只笑着道谢接过手机。 我一个人待到傍晚,等到黑夜完全取代阳光,司马言光终于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累,黑衣黑裤和黑西装外套,加上眼睛下重重的黑眼圈,苍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就像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彷彿发着诡异的银光。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不知道回家做什么去了。 「有没有吃的?我好饿。」 「有,我已经煮好了,你去把东西放好就来吃吧。」 他嗯一声,回房洗了个澡,出来时头发还湿湿的,毛巾掛在脖子上,也不擦,任它滴滴答答,就那样捧起饭碗吃饭。 「你心情不好喔?」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只是有点累。」他说,「倒是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几点起的床啊?」 「九点。」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瞥我一眼,轻嗤一声,「我相信你我就不叫司马言光。」 见我不理他,他又问,「你有没有把我家弄乱?」 「才没有,你看,果蝇都帮你赶走了,还不谢谢我!」 「是是是──」他又去装了一碗饭,好像真的很饿的样子,坐下后,又对我说,「喂,你是不是谁家都睡啊?」 「对啊。」 他瞪我。 「没有啦,我开玩笑的。」 「最好是这样。」他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聪明还是笨,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不是很饿,吃饱后撑着头看他一口口把桌面上的食物扫光。每当他毫不犹豫地将我做的菜送进肚子里时,才会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做的东西。 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浮上心头,鬼使神差地,我问他。 「司马言光,你喜欢我吗?」 筷子顿了一秒,他抬眼看我,「你觉得呢?」 「我觉得喜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倪若凡,」他笑起来,又说那句话,「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那天晚上他载我回家的时候,难得地买了一支我一直很想吃的韩国哈密瓜冰棒给我,每次我想吃的时候,他都会皱眉,要我别老是吃一些垃圾食物,所以总是没有吃成,他的心情显然转好。 在家里舔着冰棒时,脑中回想起晚餐对他说的那句话,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老实说我不太清楚。或许他和黄俊文一样,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回答了、也或许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不在意,反正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在一起,懂或不懂、知道或不知道又怎么样,反正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Chapter 09-1 大二那年发生了足以改变我一生的一件事。 当下我只觉得天上突然飞来一颗炸弹,它精准地砸中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得我粉身碎骨,令我脑袋一下子当机,久久无法恢復运转。 爸得了癌症。 一开始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是父母在回台湾求诊之后才告诉我的,在那之前我毫不知情,就这样被丢下一颗震撼弹。 据说有一天爸在大陆的公司里面晕倒,送去医院之后才发现不是简单的过劳。 那时大二学期过了一半,我正在学校忙着准备老师要我帮忙的资料,好不容易有了空挡回家一趟,打开门,却发现这时间应该在国外的老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和平常一样向我打招呼,间话家常,问我功课怎么样,学校怎么样,一个人住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我也像平常一样一一回答他,接着回房睡了场午觉,醒来时发现爸妈出门去了,到傍晚才回来,两个人面色如常,却少言寡语。 然后妈在晚餐的饭桌上对我说,爸得了癌症,说是胰脏癌。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喝一杯水一样,那么简单、自然。 我愣住。 戏剧化的表现从不在我人生的选项里,但并不代表如戏剧化般的重大变故不会发生在我的人生中。 我只觉得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作出反应,只是愣愣的看着父母,良久,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是??真的吗?」 「嗯。」爸回答。 妈开始收拾碗筷,一边说道,「明天会去另一家医院再检查一次,因为和大陆那边的结果不一样,多检查几次比较好。」 「我也要去。」我立刻说。 「你待在家吧,难得放假。」爸站起来,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平常不是都爱睡懒觉吗?」 然后他问我明天下午要不要去老街逛逛,好久没回来了,很想吃街尾的那家烤香肠。 「没事等下就来帮我搥搥背吧!」他丢下这句话后走进浴室洗澡。 一个礼拜后报告出炉,和先前检查的结果不同,爸得的不是胰脏癌,而是肺癌确诊。 这个结果令我更加无法接受。 我看着手机萤幕里妈传来的简讯,脑袋里闪过千万个想法。为什么是肺癌?爸又不抽菸,连酒都是偶尔喝喝,虽然这几年养出了一个中年人圆滚滚的肚子,但他却是连早餐都会自己从台湾带一堆白馒头吃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 还记得小时候一次过年,有人递给爸一支烟,他吸了一口,转头吐出来,把烟放到桌面下,悄悄掐灭了,之后再也没有碰过。 那支烟的主人是一个不常见的亲戚叔叔,他是做粗工的人,理着短短的平头,牙齿发黄,上面有着檳榔的血红色残渣。几乎见到他时他都在抽菸,即使不抽身上也飘散着一股菸味。 长大后我问身边的朋友,为什么菸这么臭,你们还整天叼着它不放? 他们说那是一种感觉,饭前要一根烟,饭后也要一根。洗澡前一根,洗完澡后一根,这才是人生。 我不可置否,心想着或许人们就是沉溺这种叛逆的感觉。 然而生病的却都不是这些人。 司马言光听说这件事后,他摸摸我的头,一句话也没说。 一回家就能看见爸在家里的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一直记得小学毕业后他就去大陆工作,升上国中后,联络簿上面家长签名的那一格就很少有他的签名了。 国一上生物课的时候,那天上的大概是一些关于男女生物象徵之类的内容,下课前老师拋下一句,要是不懂就回家看你爸爸就知道了。 于是那天下课我就不停的缠着司马言光,因为回家也没人可以看,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母的乾瞪眼而已,司马言光被我烦得受不了,抢过作业本,一口气把答案填上,然后气冲冲地跑回家。 两个月对我来说不长也不短,以前总觉得段考结束时爸就会回来了,虽然平时他的夺命连环扣我总是不太喜欢接,但当人回国的那天我还是会在心里暗暗期待着,那个身上带着有些陌生的异国空气和从小熟悉的温暖气息,提着大大的行李箱,进门大喊:「闺女!我回来了!」 爸留在台湾治疗,开始频繁地进出医院。我也变得经常回家,之前顶多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就算多了,现在就算功课再怎么多,我也会赶快把资料丢给同学,结束自己负责的那一部份,不管时间多晚也会搭车回家。 司马言光基本上都会陪我,除非有事走不开,不然他都会陪着我一起回家。 妈偶尔会唸一句:「这么常回来,到底有没有在专心唸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不作声。 爸睡前悄悄地摸进我房间,问我,「是不是被当掉不敢说啊?」 我会拿枕头丢他,「才没有呢!」 他哈哈笑着替我关上电灯,道了声晚安。 他们就和平常一样,好像整个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不安,妈也好、爸也好,他们都表现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我没有看见妈唉声叹气或者悲伤难过,她还是那样眼神锐利,要爸不要乱丢衣服,拿着学校寄到家里的出席通知单朝我发火。 爸也是,就和他每次放假回家时一样,喜欢缠着我,没去医院的时候就带我们去看看电影,逛逛街,趁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塞钱给我。 我好像是整个家里表现得最奇怪的人,这样的情况让我有些懵了,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表情,家里彷彿在上演一场我看不懂的连续剧,我只能麻木地跟着他们摇摆,甚至连笑都不自然。 Chapter 09-2 我不知道换作其他人会怎么看待这些事。 新闻上常常报导,某地某不肖儿孙,将年老的父母放在家乡的破屋子里独居,从不曾出现的儿女、亲戚,要不到钱或好处就对老者拳打脚踢的晚辈,生活富裕却把亲人拒之门外的夫妻,医院安寧病房里许许多多无人关心的重症病人?? 在社会上这类事件层出不穷,大家会谩骂这种无良子孙,良知被狗吃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不孝之举是不被允许的。我通常也在行列里,和眾人一起谴责这些人。 这些事彷彿和自己相连,更准确的来说是与「人」有关係,只要是人都会和人有血缘关係,这些无视伦理道义的傢伙们人人都有资格指责,却又好像没有关係。 其实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我的家庭从来都是那么的完整,家族中不会有人做出违背伦理的事情来,更不存在以上所谓的「家庭问题」,家人们永远是兄友弟恭、尊敬父母,逢年过节家族的人聚在一起时就像一个完整的圆,和乐融融,毫无瑕疵。 小学放学时,有些同学接送的家长都是爷爷奶奶,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自己常常是爷爷散步来接我,但是人家的原因是父母离婚,妈妈忙着赚钱没有空接他,我则是爷爷在家无聊所以偶尔代替父母接送,含飴弄孙。 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从来无法真正的理解什么叫做不完整。纵使这些事情在我的周遭不断的上演,我仍然像是一个旁观者,坐在一旁跟着其他观眾起伏,就像大海中漂流的小船,随波起舞,自己却从来不知道海面下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此时我却对未来即将有可能发生的缺角感到恐惧。 很快地到了年末,各系所开始筹办岁末年欢晚会,学校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我从没见过文学院和理学院这么团结一致的时候,他们似乎从以前开始就不和,儘管学生一届换过一届,他们依然在各种活动与竞赛中互相比试,彷彿已经变成一种传统了。而管理学院的系会通常是中立的一方,在夹缝中渔翁得利,捞到一些好处。 今年学校将晚会交给全校所有的系所筹办,据说晚会成功的话下学期将得到更多经费,社团经验也会加分。各学院们拋开成见,一起为成果打拼。虽然檯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檯面下却还是为了谁当主导者而暗潮汹涌着。 文学院的系会成员是出了名的好胜心强,几乎所有人,连一般学生都被动员起来,身为文学院里的小小一员的我理所当然的也跟着忙碌。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和一年级那时一样在岁末联欢那天跟着大家一起玩比较符合我的风格,更何况是现在。 爸上礼拜开始到台北的癌症中心做标靶治疗,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他。妈也跟着爸住在医院,家里空荡荡的,有时候回去打开门都觉得迎面而来的风毫无生气。 我不时的都会在心里想,不知道现在治疗的怎样了?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即使知道是什么病,他们却不告诉我更详细的内容,那让我感觉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比知道让人更加心急。 潘薇走过来,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唤了声:「喂!你怎么了?发呆啊?」 没课的人聚集在一间教室里准备舞台佈置和海报之类的宣传工作,其实我好想回家,像她所说得尽情发呆,总比待在这好得多。 脑子乱的时候,做什么都觉得烦躁无比。 「还有什么要剪的吗?」 「没有了,刚才一年级都剪完了,材料不够,明天美编会再买来。」她抱着一个大水桶,里面满满的都是色纸剪成的小方块,据说是惩罚游戏的纸花。在天空中挥洒这些色彩固然很美,但是后的清洁工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老师说要让那些旷课太多的人将功赎罪。 我倒抽口气,「这些还不够吗?已经剪了十几桶了耶。」 她摇摇手指,「全校人那么多,这些怎么够。对了,你有听说吗?理学院的系会好像请到很厉害的明星耶!」 看我兴致缺缺,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她推我一下,「你都不好奇是谁喔?」 「好奇有什么用,反正还不是连手都握不到。」 「这你就错了!我们是什么?工作人员耶!就算在后台堵我也要堵到他。」她忽然叫起来,抄起放在一旁的手机,边往外走。「糟了!我忘记提醒他们要买工作人员的证件夹了!」 我在后面喊她,「没事我可以先走吗?」 她头也不回,背着我摇摇手。 当我走出大楼时,通向校门的林荫大道旁的路灯刚好亮起,一抹温暖的橘黄色在柏油路上晕染开来,温度却低得让我的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好冷。 Chapter 09-3 晚上八点多早就已经没有公车了,就算有也是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有一班,台湾的大学有一个奇怪的共通点,就是都喜欢开在人烟稀少,简单来说就是偏僻的地方。大概是这种地方面积大,价格又便宜的关係,比较符合经济效益,如果没有交通工具的人,都得依靠这唯一下山的公共汽车了,我就是其中一人。 方偃月的学校就在离市区有段距离的山上,她说她们学校有一个又斜又长的楼梯,每每进校门都得先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爬完这数不清的阶梯进了学校大楼,却还到不了一楼,阶梯上的第一个楼层是俗称地下室的b1。 年级比低的学生上课的教室通常都在三楼以上,她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学生,上个课比跑百米还难受,新生和旧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一个顶着完美的妆容、飘逸的裙子和走路叩叩响的高跟鞋,一个则是汗如雨下的踩球鞋,体能差异显而易见。 她说她有种自己在深山修炼的感觉,楼梯上彷彿飘着阵阵白雾,或许毕业之后就能得道成仙了。 我觉得她太夸张了,我们学校也在山上,顶多面积大了一点,要走的路多了些,但也没有她说的那么穷乡僻壤。结果她不服气地拍了那张阶梯照传给我看,我立刻收回前面那句话。 如果说我们学校是广大的平原,她们学校就是望不见顶的高山了。地理位置完全不同,的确是有如仙人居所一般的感觉。 司马言光坐在那张平时我常坐的长椅上,低头滑着手机,喃喃自语,似乎在深思什么,平时只要我走近他就会立刻发现,好像身上装了感应器似的,但这次他却专注地盯着手机,眉角抬得高高的,中心的肉挤出一个明显的川字。 我走过去点点他的肩,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他靠向椅背,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些。「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坐下来,抱着包包学他靠着椅背叹气,「有很多事情要做啊,剪剪纸花什么的。」 「剪纸花?你们几岁了还剪纸花?」 「只是一些乱剪的色纸屑屑啦!结束后要让人打扫,当劳动服务消旷课的。」 他笑笑,「亏你们老师想得出来。」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老师传来的讯息而已。」他仰头,闭上眼睛。 我皱眉,近来一种奇怪的情绪时常佔据我心头,若是疑问得不到确切解答或是被含糊带过就会觉得对方有事瞒着我,而那件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又问:「什么讯息?」 他微微掀起右眼的眼皮,瞥我一眼后又闭上,「脸书。」 「谁在问你这个,我是说他传给你什么?」 「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说说看。」 他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走吧,好晚了,晚餐吃了吗?你们应该都有一起叫便当吃吧?」说完,他站起来,朝我伸出一隻手。 我双手环胸,撇开脸,他的手尷尬地停在那,不上不下。 「我不吃。」 「倪若凡,我今天很累,你不要耍脾气。」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老师跟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有事想骗我?」我的语气有点衝。 他一脸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事要骗你?」 「谁知道,我跟你又不同校,你在学校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的表情变得既生气又无奈,我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方才脑中闪过一些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画面,或许他们学校要让他去当交换学生了,之前曾经听他说过还有名额,他要把我丢在这里好久才会回来;或许他和朋友们说好要去哪里旅行,我将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城市,担心着家里,没有人陪伴。 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是自己学那些电视连续剧的女主角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想出一些简直堪称荒谬的事情,找藉口乱发脾气罢了,可我就是停不下来。 半晌,他才说:「是pmp。」他看我一脸愣愣,又说,「专案管理师,老师要我处理系上考证照的所有流程,资料要送件了还有好几个人没教,明天五点以前是底线。」 我想起司马言光最近成了自己系上老师的助教,是有薪水可以拿的,却也为此忙得晕头转向,常常被老师召唤。 我红着脸,「我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是中文系的。」 「对不起,我只是??」 「肚子饿,乱发脾气。」他接着说。 「才不是!我吃饱了!」 「走吧。」他拉起我,「我买烧仙草给你吃。」 Chapter 09-4 最近我常常有一种感觉,不管人、事、物,只要一不顺自己的意就很容易生气,学校岁末联欢晚会的消息一放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预感这几个月恐怕不会太好过,学长姐的热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当系学会的人挨个教室一一堵人的时候,我居然还是有种想拿起包包直接走人的衝动。 他们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无非是一些大家团结一致、抵御外敌的精神喊话,只要经费一拿到,下学期我们想怎么玩都可以,办活动也不怕借不到场地,迎新也可以办得更盛大,不用再叫一些难吃又便宜的外烩,可以去饭店包buffet,其他年级想来也可以自行报名。 接着他们开始洗脑,说奖金如何如何丰厚,特权如何如何不合理到人神共愤,所以此次势必得成功,都已经是当学生的最后几年了,办得好也能痛痛快快玩一次,没社团经验的人也可以趁这次在履歷上添上一笔,这不一石二鸟,名利双收? 我在位子上不停的动来动去,从最刚开始的精神喊话就开始有点听不下去了,因为我觉得这些跟我都没关係,现在最有关係的那个人在医院里,你们都不懂我在担心什么,你们都不懂我的感受。 对,谁都不懂我的感受。 「你别动来动去的,我都看不到前面了。」潘薇从后面伸出手压住我,发现制不住,乾脆把我推到一边。 「我想走了。」 「走?他还没讲完欸。」台上正说到前置作业的时间,到时没课的人都得来帮忙,时间等大家把课表交上来再统一公佈。 「我们课表一样,你帮我交。」 「好是好??喂!」她拉住压低身子想偷溜的我,小声问道,「你去哪?」 「我等下还有课??」 「才刚说课表一样还说等下有课?你有毛病啊?」她翻个白眼,抓着我的衣角不放,「你最近很毛躁喔。」 我咬着下唇,不想和她解释太多,反正最后也只会得到一句:「怎么会这样。」或者:「别担心,一定会好的。」这类无关紧要的安慰,我只想离开,坐在这里感觉像是浪费时间,虽然不可能直接搭车去找父母,我寧愿在宿舍发呆也不愿意坐在这里为了等待台上的人发言结束而焦急。 我找出一个合理的藉口:「我得回去煮饭了,今天司马言光比较早下课,我昨天买来的菜还没切呢,你不知道光处理那些有多麻烦,又不是随便弄一弄丢下去炒就好了,前面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煮菜这方面潘薇可说是一窍不通,她哦一声,终于放开我,靠回椅背上朝我挥挥手,「去吧,等着当人家准未婚妻呢。」 我不理会她的调侃,像个小偷般猫着身子,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 以前就算再怎么讨厌、再怎么不愿意,我还是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跟着大家行事,从来不会做出和大家不同的事情。在这种集会上偷溜可以说是第一次,毕竟「团结」二字可说是文学院的座右铭。人是群居的动物,就算你再如何形同异类、独来独往,有时候还是得照社会上的规则来行动的。 然而我却像身体里有把火在烧,而且越烧越旺,就快点燃某一处沉睡着的炸弹,不让我发洩就很有可能爆发。 让我不耐烦的事情或大或小,上礼拜天考证照的时候我忘记带立可白,于是向隔壁的同学借,监考老师走过来制止,我差点就向他顶嘴说借个东西有什么不可以?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潘薇吵着要我陪她一起买学餐那家总是大排长龙的蛋包饭,我口气很差的回她吃什么还不是都一样,干嘛要浪费时间排队。她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颗鸡蛋一样吃惊。 这种情绪就像一种效力极强的蛊毒,慢慢的散佈浑身上下,我知道自己不对,却无法控制越发嚣张的不耐。 我爬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走廊的灯没开,其他两间房灯也是暗着的,我猜两个人都不在,才刚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身后的门咿呀的开了。 同校的毅佩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睡眼惺忪的攀着门板,我猜他大概是去哪里玩回来直接倒头就睡,连衣服也没换。「你回来啦?」 「嗯,吵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她打个大大个哈欠,「有看到房东吗?我的门好像有点坏了,要上油,不然每次开门都好大声喔!全世界都知道我回来了。」 「他好像出去玩了,这几天会回来吧。」 「嗯──」 我盯着她伸懒腰的动作和超低领口,「你内衣露出来了。」 「哈哈,没关係啦。你是从那个什么光哪边回来的是吗?有没有吃的?」 平常晚餐煮多了我会带回来放在冰箱里,晚上他们回来饿了就会自己热来吃,「我今天没煮。」 她大叹可惜,抓抓蓬乱的短发,「真可惜,那我去买小火锅好了。」她挥挥手,然后关上门。 几秒后,里面传来一阵喵喵叫和毅佩的笑声,我盯着那被她漆成粉红色的木门发呆一会儿,才走进自己的房间。 里头漆黑一片,早上出门时窗户忘了关上,几张纸散落一地,我叹口气,把东西整理好,接着洗个热水澡,最后坐在桌前,盯着那碗黑糊糊的仙草。它已经冷掉了,凝结成一块纸碗形状的仙草冻,我听见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关门的声响,大概是毅佩买完东西或者学姊从男朋友那里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房间安静得可怕,小小的空间瀰漫着一股厚重的冰冷空气,像隻怪物似的压着我的胸口不放。 我拿起手机按下司马言光的号码。 但他并没有接。 Chapter 09-5 爸从癌症中心回来了,虽然和以前相比瘦了些,精神却比在医院时好了许多。家里多了一个由许多小格子组合而成的药盒,上面以星期作为划分,下面分别有早餐、午餐、晚餐、睡前四种格子,总共有八排,剩下的那一排盖子是空白的,妈会放医师指定的其他紧急用药进去。 每个格子里有着各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顏色的药丸,其中有一颗顏色是接近深红的枣色,妈说那个叫做标靶治疗,是新型的治疗方法,特别针对癌症病毒开发设计的,这种药丸会直接攻击癌细胞,就像士兵一样针对指定目标集中攻击。 每次她在厨房桌子上撕开那些医院纸袋分类时,我会在一旁看着,那颗药丸总是特别显眼,彷彿在告诉眾人自己有多么重要似的,落进塑胶盒的叩叩声牵动着我的听觉,我会盯着它在盒子里摇摇晃晃,直到停下不动为止,心里想着你最好和医生说的一样有用。 我知道这样很无聊也很没有意义,但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 幸好它似乎是个忠贞的士兵,在爸的身体里勤奋的工作着,至少他不用再住在医院里,被推进一间间黑漆漆的房间里,做着那些叫做化疗或者电疗的疗程。我不懂那些疗程是怎么做的,也分不清区别在哪里,只知道那会让病人很不舒服,每次做完总会呕吐个不停,甚至胃口全失。 常常三个人一起去医院的餐厅吃饭的时候,爸会坐在轮椅上,告诉我什么什么很好吃,自己却从不动筷子。 身体才见好转,爸就说他要回公司上班了。 我们当然极力反对,他会说休息这么久也差不多够了,然后站起来跳几下,说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 在我看来,只要不是医生说完全康復就不算好,当然更不算痊癒。后来他还是去了,出国那天他提着大大的行李箱,里面依然装着一些冷冻馒头和包子,还有一包包少不了的药物。 他对我说好好唸书啊,两个月后见,接着像他以前每次出国一样偷偷塞给我一千块,然后搭上计程车离开。 爸嘴巴上说是因为在家里无聊,但我知道,虽然他平常总是笑咪咪的,是个好好先生,他却是个自尊心比谁都还要强的人。 他不习惯常常需要人照顾,也不喜欢在家里除了吃药整天没事做的自己,更不喜欢在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从生病到现在,我没听过他说过任何负面的话,除了常常上医院以外,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即使疗程后的几个小时身体很虚弱,但他能自己做的事情就会自己去做,和平常一样开玩笑,对任何来探病的亲人也很自然的间聊。 看着这样的他,我却开始变得消沉起来。 爸出国后,妈对我说,「好啦,听见没,认真读书,不要一天到晚浪费车钱跑回来。」 我止不住心里的落寞感,不知道该说什么。「喔。」 「喔什么喔,要说好、知道了。」她轻斥,摆出一脸剽悍的样子,「这次小光又跟你一起回来是不是?」 我把整理好的东西放一旁,抱着腿窝在沙发上。「对啊。」 「什么对啊。」 「不然呢?」 「人家这是配合你,你知不知道?你不要每次都把人家当作理所当然。」 「我才没有,他自己也说要回来的。」 厨房传来咚咚声,没多久妈拿着一盒削好的水果和一袋排骨走出来,把东西塞给我,一边用指头戳我一边说:「你想想看,他们家爸妈这么忙,他没事回家做什么,家里又没人,哪一次不是陪你回来,这小孩这么贴心,怎么会你跟这种蠢蛋??」 话还没说完门铃就响了,她换上一副笑脸开门,司马言光微笑着喊她阿姨,两个人聊了几句,她就大叫着要我赶快滚出来。 「水果你们车上吃,看你最近瘦了很多,是不是学校很累啊?我拿了排骨跟牛肉,回去叫若凡燉汤给你喝。」 我噘着嘴,不满道:「妈,我最近也很忙啊,而且我不喜欢燉东西,要煮很久。」 她不理我,司马言光也没回话,两个人像是说好似的。他接过那些东西,笑咪咪地说:「谢谢阿姨。」 「好啦,赶快回去啦,再不回去天都要黑了。」她把我们两个推出门外,「路上小心啊。」 这天客运上的空调出奇的冷,即使将风口关闭还是觉得一丝丝冰冷的空气鑽进脑门,使得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着。 司马言光拉好盖在我身上的外套,低声说,「睡吧,到了我再叫你。」然后拿出一叠资料低头认真研究。 我依着他的体温缓缓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随着摇摇晃晃的车子睁开双眼,只见车窗裹上一阵雾气,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我只觉得还沉浸在那片温暖的汪洋中,脑袋有些昏沉,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靠着他睡着了,他正转头和右边单人座的女生说话,他的声音像阵阵波纹般自他的身体散发开来,传进我的耳里。 发现我醒了,他转过来,「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发现那个女生正在对我微笑,我礼貌的朝她点头。 Chapter 09-6 「她也是我系上的助教。」 「哈囉。」她轻声说。染成浅咖啡的鲍伯短发发尾活泼的在两颊边微翘,前额短短的齐瀏海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晃动,笑得很灿烂。「刚好搭同一班车呢,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还没回答,司马言光接着说,「我们顺便讨论一点事情。再睡一下吧,还要很久才会到。」 我还想回到那个暖洋洋的梦里去,却下意识地摆摆手,表示自己还好。 正当我想坐起身子时,那个女生含着歉意道:「我们会不会吵到你?啊,还是你跟我换位置,这样你自己坐也比较舒服。」 还来不及拒绝,她就已经站起来,将脚边的行李往旁边推,挪出一个空位,我愣了一会儿,只好也跟着起身和她交换位置。 她抱着包包坐到我那内侧靠窗的位置,坐下时对司马言光灿然一笑,我突然后悔自己上车时将座位中间的扶手移开。 司马言光脱下自己的外套在我身上又盖一层,见我靠着窗微微瞇起眼睛才转回去,和她继续阅读那份资料,两人各拿着一支笔在上面画下註记,时而低声讨论。 车上很安静,前座甚至传来阵阵平稳的鼾声,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只剩微微的气音,几乎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在单人座上挪动着身体,拥有自己的空间应该是很愜意的才对,我却觉得身体怎么也不暖,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她偶尔轻声笑着让我更觉烦躁,索性把外套盖过整张脸,将自己埋在一片漆黑之中。 我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坐单人座了。 经过两个小时,客运终于抵达车站,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围巾几乎遮住半张脸。她和我们道别时,我朝她挥挥手,看着她提着一个大袋子转身离开,我告诉司马言光说自己不吃晚餐,想直接回家。 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告诉他只是累了,天气又太冷,想早点回去而已。 自从那次夜市之后,潘薇又成功的拗了黄俊文几次午餐,我会很识相的不当电灯泡,自动退场。黄俊文却像是要故意捉弄我似的,每当我找藉口离开时,他总会嬉皮笑脸的硬拉我和他们一起去,我的两难似乎变成他的乐趣,当潘薇嘰哩呱啦的东扯西扯时,我只能一旁又尷尬又沉默地吃自己的东西。 岁末联欢那天司马言光和他班上的同学也来了,大学本来就没有太多规定,许多外校生在今天涌入陌生的校园,和大家一起狂欢。潘薇很快就和他们混熟,她一说自己可以进入后台,一群人立刻兴奋的跟着她走了,只剩下没兴趣的司马言光和我两个人留在人群之中。 黄俊文当天穿着自己系上大红色的短袖啦啦队服,除此之外寸褸未着,连外套也不穿,露出大块古铜色肌肉,头上夹着兽角,活像一隻运动过度过度的麋鹿,和队友一起把女生拋啊拋的,引来观眾一阵阵惊呼叫好。 表演结束,他一看见司马言光,立刻走过来,得意的向他打招呼。 司马言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哪位?」 「你、你不会不记得我吧?」 「是不太记得,我跟你很熟?」 黄俊文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我是黄俊文啊!国中同班的!」 司马言光盯着他,半晌没回答,令他更焦急的补充:「国二那年升旗的时候取笑倪若凡,还拿她卫生棉的黄俊文啊!你还帮她擤鼻涕,叫大家回去站好的你忘了?」 只见司马言光勾起嘴角冷笑一下,然后说,「喔,原来是你。」言下之意是原来是你这个白痴。 黄俊文愣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还傻愣愣的将自己当年做的蠢事说出来,方才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司马言光的两三句话像针一样一下子把他身上醒目的肌肉戳得消气,最后只好尷尬的走了。 年度的最后一天好冷好冷,所有话语都在一片吵杂中化作阵阵白烟。台上萤幕开始倒数,大家兴奋地跟着大喊。 五──四──三──二──── 好多好多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打结,我试着解开,却发现只是徒劳而已。 一! 当烟花在空中绽放时,所有的欢声笑语彷彿在千里之外,只剩下司马言光握着我的那隻手传来的阵阵暖意。 Chapter 10-1 人和树木很像,婴儿呱呱落地如同小小的种子发芽成苗、一天一天的成长茁壮,长高、长大,孕育下一代,然后慢慢老去,直到死亡,下一颗小小的幼苗又悄悄探出翠绿的翅膀。 不只是人类,有生命的万物皆会经歷这个过程,循环如此的理所当然,当新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就能预知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死亡。 生老病死好像只是一句话,平时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大家的脑海里,当你渐渐长大,这句话突然又鲜活了过来。它们不再只是四个有着不同模样的文字,而是手舞足道起来,上演着四种不同内容及意义的故事。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会消失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像气泡一样,啵地一声,还来不及记住那反射出来的七彩霓虹,就在剎那间化为乌有,彷彿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年假的某一天司马言光突然提着一袋又大又重的健康食品出现在我家门口,才刚进门,就左一句阿姨、右一句伯母叫得妈心花怒放,就连平时对他颇为冷淡的爸都笑呵呵的。 他说他爸妈出国旅游去了,哥哥和弟弟也不在,爸妈立刻热情的邀请他留下来吃晚饭,饭后我们两个待在房间里,他坐在书桌旁,我坐在床上,只是听着客厅传来的电视声发愣,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他离开以前他都没说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出门前又和爸妈寒暄一阵之后回去了,就好像我们事先约好了一样,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好像我们就是应该一起过年似的。 冬至那天温暖如春,年节的日子却开始下雨了。 这场雨一直持续下到开学都没有停止,爸出国那天天空灰濛濛的,整个家都充满了湿气,衣料就像吸饱水似的毛巾厚厚重重的,我在暗自希望来个打雷闪电或者雷雨交加,但在台湾这个被称作福尔摩沙的小地方,要让飞机航班取消这种事还是少之又少的。 爸又提着他那装满冷冻馒头的旧行李箱上班去了,彷彿在那片偌大的土地上有什么在等待他一样。 才刚开学就有一种诸事不顺的感觉,先是记错了加退选的时间,好教授没选到,只得和其他抢不到的人一起上系上出了名难过的课。手机也在这时候坏了,房东找不到我,差点就把房子租给一年级新生。 学姊毕业后,那间房住进来一个打扮火辣的一年级女孩,经常带朋友回家,没日没夜地闹,音乐与笑闹声传遍整栋公寓,闹得连平常常出去疯的毅佩都受不了,两个人时不时大吵,吵到楼下的上班族都跑上楼劝架。 学姊毕业后好像把这层楼的寧静都带走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女生的对骂叫嚣。 自从那次岁末联欢遇见司马言光后,黄俊文在学校遇见我时,不再像之前一样跑过来缠着不放,而是像看见瘟神一样避开,连眼神交会都匆匆转头。对我而言当然是好事,终于不用看他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的肌肉,也不用听他轰隆隆的机车声了。潘薇倒是很失落,她似乎是真的对他感兴趣,时常哀声叹气,害我都觉得自己对她不好意思了。 升上大三后,原本就常常泡在学校的司马言光变得更加忙碌,经常到了晚餐时间也不见踪影,而我也开始要写毕业的专题论文,时间总是错开。有时候他提早下课我却得留在学校,我能回家了他却无法回来,两个人碰面的时间突然变得少之又少。 他总会在下午五点以前传讯息过来,要我不要等他自己先去吃饭。我会一个人坐在他家厨房的餐桌上,对着黑漆漆的门口发愣,突然觉得这房间变得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洞窟,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家原来这么大吗? 离开前,看着桌上那些用保鲜膜盖住的饭菜,心想着它们的主人到底何时才会归来。 「若凡!」 一声叫唤伴随一阵稀哩哗啦物品散落的声响,我才发现自己正面向着天空,摔下只有三层高的小阶梯,脑袋嗡嗡响,路上的人全盯着我看。 潘薇把我扶起来,一脸惊慌,「你没事吧?」 「没事??」 待我站定,她蹲下来把地板上的东西塞进我的包包里,然后把刚才指导教授给我们的参考资料重新整理好后递给我。 我在心里暗叫一声糟,刚才老师讲的话我完全没在听,小组的同学三三两两的准备去吃午餐,我却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摔倒在门口。 我赶紧检视那叠资料,发现潘薇在上面已经画了註解,这才松一口气。 「你怎么了?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摔到?」 我揉揉发疼的后脑,右脚脚踝传来的刺痛感让我嘶地抽口气,「好像扭伤了。」 「你流血啦!」她惊呼,「你到底去哪里神游啦?刚才看你也没在听,老师说十五号前要交序论给他,你有听到吗?」 「没??」 「我就知道。」她夸张的叹气,拿出卫生纸替我止血,「我看下午的课你也别上了,回家休息吧!看你黑眼圈都要跑到下巴去了!可是你这样还能搭公车吗?现在才十二点多,不然你打电话叫司马言光来接你?」 「可是下午??」 「下午才一节课,没差啦!反正学分都够啦!」她边说边从我口袋里拿出手机塞进我手里,「快打吧,我顺便陪你到门口。」 电话很快地被接起,但话筒中传来的却是一个用气音说话的女生。 「喂?」 我愣了三秒后才想到要回话,「那个??司马言光??」 「他现在不在,你是那个倪??」她想了一下,「倪若凡吗?」 Chapter 10-2 「我、我是。」 她似乎很开心,只是周遭很安静,她努力压低声音,「难怪我就觉得声音很耳熟,但是他的手机上显示的不是你的名字。我们上次在客运上见过,还记得吗?」 脑海中浮现那颗俏丽的鲍伯短发,我哦了一声。 「找他有什么急事吗?」她又问。 「也不是什么急事??他回来了吗?」 「还没呢,需不需要我替你转告?」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射性地回答,「没关係,不用了。」 「那我先掛嘍?掰掰。」她愉快的声音消失在电话那头。 下午我还是留下来上课了,潘薇今天刚好没有骑车,她原本想陪我坐车,我摇头说不用了。她立刻很机灵地想到可以趁这个机会打电话给黄俊文,没想到对方一听见要送的人是我,慌张地找几句话搪塞拒绝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等司马言光回拨,却始终不见铃声响起。课上完后,潘薇怕我自己坐公车人挤人把脚伤挤得更严重,即使没有成功地把黄俊文叫出来,她还是很仗义的要我等她,自己则是踏着飞快的脚步走回离学校两条街的宿舍去把车骑来要送我回家。 我坐在校门口的长椅上,手机握在右手,萤幕朝上,时间显示下午两点零五分,正是下午第一节课结束不久的下课时间,我熟知司马言光的课表,他今天下午没有课,就算有论文的研讨也应该有休息时间,而他们教授从来都是按表操课,绝不让学生连下课时间都无法偷间。 照理说中午前打的电话他现在也该要打回来了,但他不仅没有,一直到晚上也无消无息,连那每天五点左右准时传来的讯息也失常地没有出现。 因为摔了一跤的关係,潘薇直接送我回家,所以晚上我也没有到司马言光家去。平常,如果没有接到我的电话,他也会打过来问我有什么事,就算没有打来,晚上回家没见到我他也应该会觉得奇怪。 结果直到今天结束他都没有联络,我带着烦闷的心情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隔天起床时头痛欲裂,肩膀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一样痠痛,或许是姿势不正的关係,手也压得麻掉了。 我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和一副臭脸到学校上课,反常的模样让潘薇吓得说话都小心翼翼,连「怎么了」三个字都不敢问,偏偏今天课排的很满,不仅早八又加上满堂,让我一整天心情都好不起来。 司马言光在那天下课的时候出现了,当我抱着一叠重重的课本和论文的参考资料一跛一跛地走下阶梯时,发现他坐在校门那张长椅上,一边翻着手上的书本,一边低头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字。 也不知怎么的,经过昨天的消失,见到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喜悦或者松一口气,而是一把不知名的怒火从身体的某处燃烧起来,特别是看见他使用手机,我却像个傻瓜一样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 潘薇见我停下,顺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如同解放般地呢喃:「你大爷可终于出现了。」接着轻拍我的肩膀,「若凡,是司马言光耶。」 他似乎是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见我立在不远处,便唤了一声,「倪若凡。」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他。 「你今天怎么课本这么多啊?」他没发现我的不对劲,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重量,一派轻松地和潘薇打招呼。「嗨,你好啊。」 「你好你好??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你同学怎么了,她不是很聒噪吗?今天这么急着走?」他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哇,课本居然全带了耶,终于要奋发图强了啊?」 我觉得他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也不像平常那样跟他斗嘴,话中带刺地回答:「你讲这什么话,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笨蛋吗?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你干嘛?」他收起笑容,发现我身体歪着,整个重心都放在左边,问道,「脚怎么了?」 「反正我脚肿得像猪脚一样也不关你的事。」 「我看看。」 在他触碰到我之前,我抽开受伤的右脚退后一步,他叹口气,「倪若凡,我这两天很累,你不要这样。」 「昨天去哪里了?你知道我有打电话给你吗?」 面对我如同质问的语气,他也没生气,只是轻声道,「那时我在跟教授meeting,佑佑后来有告诉我了,但是之后又被其他老师叫去忙助教的事情,就是上次那个证照的事,记得吗?」 我猜佑佑大概就是那个短发女生的名字,他们既然一起当助教,毕业论文同一组也很正常,但他最后那三个字却让我更火大,昨天佑佑接电话时也这样问过我「我们在客运上见过面,还记得吗?」 「为什么你们都要拿我当笨蛋,我当然记得,不用每次都要你们问。」说完我还发出一声轻蔑地哼声。 他皱起眉头,但仍耐着性子,「你今天怎么了?序论被老师退回来了?还是黄俊文又来烦你?」 「这跟黄俊文有什么关係?」 「好、好,没关係。天快黑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他想扶我,却被我用极不礼貌的方式一把推开。他诧异地看着自己被拒绝的那隻手,我看得出来他很累,也被我的态度弄到有点想发脾气,却还是忍住没发作。「论文遇到问题我可以帮忙,如果同组的组员的态度还是和之前做小组报告一样懒散我也可以帮你去跟他们说。有什么话你好好讲,我都会听。」 「昨天为什么你都没打给我?」 「我刚才不是说了,那时刚好在讨论没有接到,后来也被老师叫去??」 「那晚上呢?晚上总不可能没空打吧?」 「我昨天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想说你应该已经睡了,所以??」 「你就这么忙?忙到连封讯息都没空传?你就不怕我煮好晚餐在你家等你?」 「你是为了这个?好吧,是我的错,我道歉,对不起,但我昨天是真的忙昏头了,今天我不是下课就来找你了吗?」 「现在来找我就好了吗?我的脚是昨天扭的,今天早就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下了,你现在来接我有什么狗屁用。」 听见我粗鄙的措辞他再也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我们回去吵。」 Chapter 10-3 「谁要跟你吵?」 「倪若凡,你今天是吃了炸药还是怎么,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吗?」 「我吃炸药?不接电话的是谁,昨天一整天人间蒸发的是谁,你现在反倒来怪我?我昨天受伤了,很痛很痛!你呢?你在哪里?只会说你很忙、很累,谁没有论文要写,谁没有功课要做,你就只会顾自己!」 话才刚说完我就知道自己乱发脾气,霹靂啪啦说出一串不像是自己的话来,但脑袋里的反叛因子却让我无法冷静。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比我大的音量吼回来,「你说这什么话?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些什么吗?你从来没问过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知道你很痛,我也知道昨天没回电话是我的不对,但我就活该要来接你?倪若凡,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不是你的专属司机,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待命,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要觉得别人理所当然就应该要对你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无理取闹?」 他的脸庞因怒气而变得扭曲,我先是有点吓到,毕竟他从没那么大声和我说话过,也知道自己应该说些缓场的言词,但嘴巴里所吐出来的话却和理智完全背道而驰。 「我自私?我无理取闹?」我用讥讽的语气说着,「哈,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总算知道了!」 他皱眉,似乎对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握住我的手,却又被我甩开。 「好啊,既然这样以后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反正你一直觉得我就是一个笨蛋不是吗?现在正好,以后不用你这品学兼优、人见人爱的大少爷紆尊降贵来照顾我这无药可救的呆瓜,你爱滑手机滑手机,爱讲电话讲电话,或者把我的号码删掉都无所谓,好好去当你的聪明助教,好好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倪??」 「少碰我!」 我怒气冲冲,根本不让他碰到自己,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课本,也不管越发疼痛的右脚,踩着重重的脚步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他,一跛一跛的走向大门,想也没想的伸手招了一台计程车跳了上去。 直到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都没有追过来或者大声叫我,周遭人们的视线他彷彿视若无睹,只是站在原地,当车子驶动,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啪的一声往碎石地板砸得粉碎。 而后的几个礼拜,司马言光都没有出现。 那一天我整夜辗转难眠,回到家爬上楼时又拐了一道,右脚发热发胀,就像我静不下的来脑袋一样沸腾着,让我有一种整条腿快废了的感觉。隔天去看医生时果然被包了一大包,两鬓发白的医生用冷淡的语气对我说,不要仗着年轻就觉得这种伤没什么大不了,不好好保养小心留下后遗症,然后转过身按下下一个号码,挥挥手打发我出去。 被医生这么一唸我的心情又更不好了,我又不是故意摔倒的,司马言光要怪我,现在连你也要怪我,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了? 那天过后的第一个礼拜,我等着司马言光来跟我道歉,但他不仅没有出现,甚至真的连电话都没有打一通。 第二个礼拜,我心想他大概已经去办一隻新的手机了,或者他不好意思打给我,于是我确认了所有通讯软体,他却硬是连贴图也没送来一个。 第三个礼拜,我开始会不自觉得期待他出现在校门口,就算没出现,回到家的那一刻也会暗暗期盼着他的身影。也许他会在那个转角,也许他会直接在门口等我,每次回家前我都会这么想着,但现实却从没回应我的期望。 我的脚伤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痊癒,而这段时间里,司马言光就真的像人间蒸发一样,一次也没有出现。 才一个月,却让我觉得久到像过了整整一年,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有一次我和组员一在学校讨论到很晚才结束,大家便决定一起去吃晚餐,顺便庆祝一下今天交出去的章节没有被打枪,终于可以进行下一部分。 一开始潘薇有些奇怪,因为这段日子我不再赶着回家,偶尔还会跟大家一起出去。平常晚上我是几乎不出门的,一来晚餐都是和司马言光一起吃的,上了大学毫无例外,二来是司马言光不喜欢我超过七点还在外面乱晃,他总是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要干嘛他载我去就好了,没必要天黑几个女生单独在外四处瞎逛。 潘薇问:「你不回家煮饭吗?」 我回答:「不用。」 她又问:「司马言光没催你回家啊?」 我木着脸回:「没有。」 「喔??」她想了一下,又说,「你们吵架啦?」 看见我咬着下唇不回答的样子,她便识相的不再问了。 Chapter 10-4 我们一行人走进烧烤店,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刺鼻的浓烟,靠近门口那一桌不知道烤焦了什么,桌面上一整个火光四射起来,连头上的排烟管都起不了作用,一阵浓厚的烧焦味呛得大家一边咳嗽一边流泪。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店员走出来为我们带位,男店员拿起长长的铁夹走过去查看,他用纸板把灰漆漆的烟驱散,那一桌突然吵闹起来,好几个男女声嘻嘻哈哈,有人喊司马言光、司马言光,平常看你这么聪明,怎么现在连烤肉都能搞砸?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正皱着眉用烤肉夹将烤网上一团团乌漆抹黑、已经看不清原本是什么东西的焦块丢进桌上的垃圾桶里,然后把夹子一丢说他不烤了,其他人幸灾乐祸的不停嘲笑他。 其实我已经后悔了,却又硬撑着不肯道歉,谁对谁错很明显,但面子这种东西说重要不重要,到关键时刻还是非常金贵的。 他摔手机的模样还记忆犹新,那样子让我的心像被戳到似的猛烈一跳。破口大骂不用说,他从来都是用冷静且讽刺的言语弄得对方羞愧难当,三两句话就能说得对方抬不起头来。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一个从来不吃肉的素食主义者突然大口吃肉,挥笔的作家有一天突然转行去当一个拿刀切肉的屠夫。 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一个粗暴的人,一摔手机我的脑袋就空白了,格格不入的感觉现在还挥之不去。 司马言光丢下筷子,说烤肉这种工作他做不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光剩馀的可乐,透过杯缘看见了我。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拿起那个空杯子起身走开了。 习惯这件事情很奇妙,就像是你多么痛恨某一件人事物,它却又必须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避无可避时,你就只能忍受它、接受它、甚至强迫自己喜欢它。久而久之它的存在不再这么令你厌恶,也不再如此强烈,甚至变得理所当然。你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不管是大脑或者身体,甚至是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将不再排斥,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现在有它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之亦然。 当司马言光不再出现,我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就好像被谁硬挖走了一块似的不再完整。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走呀走,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那个洞里去,摔得浑身痠痛,鲜明地告诉我他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从前我总是认为我们就会这样在一直一直一起,但我忘记了,忘记了在他转学来之前我的生活并不是如此。 不会有一个人每天和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风雨无阻;不会有一个人在我遇到烦恼和困难时倾听我的一切,纵使他总是一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是那么好听,但最终为我分忧解难的人始终是那个人。 同学们常说回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我从来不这么觉得,因为所有重量都不在我身上,行李、包包、家里给的食物、带给朋友的名產??甚至连车票我都不必担心。 记得刚上大学没多久,有一次我一个人回家,先是到了车站忘了行李,然后又发现车票的时间点不对。从家里回学校时不小心在车上睡昏头,不小心早了一站下车,最后是他在凌晨一点鐘骑着车找到我,那时我像一个叛逆离家的国中生,拿着大包小包坐在一家便利商店的门口,他气冲冲地臭骂我一顿,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搭过车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会做一人份的晚餐,对门的毅佩很高兴,每晚回家都会兴高采烈地打开冰箱看看今晚我又做了什么菜,然后哼着歌在微波炉前等待里面忙得团团转的食物变得温热。她偶尔会放几瓶饮料在冰箱里,用麦克笔写上我的名字,当作晚餐的谢礼。 他对我而言就像一面宽大的、厚实的、坚固的墙,让我能安心地倚着它,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哪怕跌倒了,哪怕受伤了,一转身,那面墙还是在那里,当我坚强的后盾。 然后有一天那面墙咻地一声消失不见了,失去依靠的我哎呀呀的摔了一跤,却只能拍拍身上的尘土,摸摸鼻子站起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想他大概也是吧。 Chapter 10-5 我暗自希望他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那种少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虽然那并不代表什么,但如果他没有,我只会更觉凄凉而已。 不知不觉学期来到了尾声,专题报告也来到了最后阶段,那一天我们小组聚集在电算教室着手整理超过百份的问卷资料,准备开始进行样本分析,其他人都在分工检阅纸本资料,我却怎么也打不开电脑上的程式。 当我按下第十五次是否回报错误资料时,潘薇靠过来,建议我换一台电脑。 「我已经换过了。」 「还是我们换间教室?」她看着桌上一叠叠的资料皱眉,「可是电算二我刚才好像看到财经系的走进去??」 「他们又来抢电脑?」我不耐烦地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说大家的报告都很急,学校也没明文规定文学院的电脑他们不能用,但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一台跑得动的电脑对大家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 潘薇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往那间教室走去。 那天是週五,一个接近冬天的傍晚,晚霞像是被人不小心加入了一些黑色顏料,橘色的天空看起来有如一幅失败的水彩画般混浊。我踩着极快的步伐匆匆走过一条尚未开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回盪,正当我爬上最后一道阶梯时,手机响了起来。 几乎是在它响起的第一秒鐘就接起,这阵子我总是时刻带着,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他的声音。 妈以疲惫不堪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接着说:「你快回来一趟吧。」 爸回来了,虽然笑容和声音依旧不变,但他的整个人都歪了。 我沉默地听着他以轻松无比的语气说,只是想搬一桶新的水上楼换而已,肩膀的就变成这样了。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这时我才发现他右边的嘴角像是被谁拉扯似的紧绷,就像他整个向下倾斜的右肩一样。 医生检查过后告诉我们,癌症的电疗疗程会让患者的骨质变脆,再加上爸的骨质密度本来就比同龄人来得大,一桶水的重量已经足以让它崩塌。 我和妈听完后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有爸笑嘻嘻地回答道,「没关係,再乔回去就好了嘛!」 那个週末爸又住进医院里了,虽然是因为骨头的关係,医生也告诉我们病情已经控制住,但回学校的路途中我的心情却一直好不起来。 好想哭,应该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想哭,但是偏偏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只觉得胸口有如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我喝了口被客运上的冷气弄得冰凉的水,握拳敲了敲自己,希望让那股压迫感舒解一些。邻座的高中生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我只是皱着眉头,胸口的那股不适感却一点也没有消散。 下车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周静悄悄的,路上只有一两台机车呼啸而过,那声响在一片寂静中震耳欲聋,等到他们消失在街尾,世界又重新回到平静。 整栋楼只有毅佩的房间的灯是亮着的,我想她大概也是刚回来不久,音乐开得极大,连我在楼下都能隐隐的节奏声响。最近她和那个新搬进来的女孩已经不太扯着嗓门大吵了,而是换成另一种较劲方式,两人开始互相比拼音量的大小。 毅佩虽然是一个夜生活很丰富的人,但从我们一起搬进这栋公寓开始,她从来不会把外面的生活带回宿舍来,这次大概是真的火大了,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出口气。 虽然这种改变并没有比较好,但是整栋公寓的人选择关上耳朵不去理会。吵是吵了一点,至少不用在听两个女生破口大骂,也不用上楼劝架了。 在楼下听着那强而有力的节拍,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好像除了楼上那窗内的人之外再无人醒着。我没有上楼,而是拎起包包走到巷口,伸手拦了台计程车。 此刻我唯一想到的人只有他。 司马言光家在闹区,即使夜已深,还是光亮如白昼一般。夜市的摊贩正在收拾着残羹剩饭,一台台沉重的器具被搬上货车,在这狭小的巷子里,一家家宵夜店热闹起来,里头挤满了附近的大学生和刚下班的人们,我却无心逗留。 正当我准备走近他家在的那条街,远远的就看见司马言光缓步走出来。 他走得很慢,身上穿着那件在家时常穿的白色t恤,踩着拖鞋,脸上戴着平时不常戴的眼镜,低头看着手机。 胸腔里的那股不适感突然化作一阵滚烫的热气不停地往上衝,我觉得眼匡很热,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似乎就能哭得出来了。什么尊严啊、面子啊,都不重要了,这场架吵得本来就很蠢,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只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的在我身边,不管怎样都好,只要他在,这个世界彷彿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装着行李的大包包掉落在地板上,那人连声道歉,我摆手接过包包,一心只想去找司马言光,抬头却看见那个鲍伯女孩从巷子里走出来,她跑得很急,司马言光闻声转头,两个人笑着说了几句话,接着并肩走进一家永和豆浆。 Chapter 10-6 有时候心里明明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个样子,但人的内心是叛逆的,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无不是将画面复杂化、严重化、甚至于妖魔化。 他们看着墙面上的菜单讨论了一下,在等待的时间里间聊,看起来和身旁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几分鐘后他们提着份量不小的宵夜走出来,透明塑胶袋里那一份另外装的猪肉蛋饼一定是司马言光的,他不知道皱着眉头说了什么,女生大笑着拍了他一下,两个人又一起走回那条漆黑的巷弄。 而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身上的包包似乎有千斤重,我吃力地重新背起来,连自己都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失落感如潮水般涌来。 原来少了我,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他的身边本来就有很多人,喜欢他的人从来不少,我怎么忘了这点呢? 我一直在想,也许他会因为少了我而无法做某些事,至少每天烦吃什么就够烦死他的了,但他却一副不痛不痒,活得好好的样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少了我他的生活还是一样继续下去,少了我他依然能在外头找到他喜欢吃的东西。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少了他就彷彿少了一条腿,只能一跛一跛地前进,而在他的世界里,我或许连一颗小螺丝钉都不如。 那天我躺在床上,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胸中的烦闷感不是因为爸,而是因为他。 白驹过隙,期末顺利结束,毕业专题也随之告终。 大家在报告交出去那刻彷彿解脱般地大大松了口气,潘薇马上提议上ktv庆祝,「我们伟大的长征终于结束了!」她看了看四周,确定老师都待在研究室里,才小小声对大家说,「魑魅魍魎终于不会再出来虐待我们了!」 大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哈哈哈哈哈,鬼魅魍魎这四个字却突然跳出来,变成四隻张牙舞爪的妖怪,一边奸笑着,一边用利爪指着我发出诡异的嘰嘰声,就像在嘲笑我一样。 顿时我就笑不出来了。 此时突然有种亟需要方偃月的感觉,只有像她那样用垫板拍死蟑螂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坐下来写考卷且丝毫不觉得害怕或者反胃的人,才能镇压住这些下一秒彷彿就会实体化的妖魔鬼怪。于是我婉拒他们去ktv庆功的提议,立刻飞奔回去收拾好行李,几乎是跳上客运,逃命似的衝回家。 我们约在一家高中时常去那里消磨时间的便利商店门口,她背着一个看起来快要把自己压垮的红色后背包出现,长发披散在后头,我无言地递给她一隻百吉棒棒冰,她把包包像垃圾似的直接丢到地上,砰地扬起一些尘土,接着和以前一样戳开包装,毫不犹豫地折成两半塞进嘴巴。 她没说谢谢,只向我拋了一句:「算你识相。」 方偃月看着吸着冰棒微笑的我嫌弃道,「你有病啊?干嘛笑得那么变态?」她推了一下笑出声的我,然后以平淡的口气问,「怎么样?」 「没怎么样。」 「还在医院?」 「嗯。」 「医院的伙食很差吧,你爸这么爱美食,有没有买好吃的送去?」 「嗯。」 「不过医院在台北,从家里买什么去也不方便。不然下次我买一些名產去你觉得怎么样?不知道你爸还记不记得我。」 「嗯。」 「骨头什么的,就像你爸说的乔一乔就好了,你有看过哪个人因为肩膀骨折掛掉吗?」 我耸耸肩。 「人的自我修復能力是很强的,你不要看你爸现在那样,说不定医生乔一乔,三天后马上活蹦乱跳。」 「嗯。」 「你能不能别一直嗯?想大号就去啊。」她捶我一下,不满意地呿了一声,「我今天刚考完,被某人逼着把书全都带出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都大学了,考个试而已还要别人把书全部都带出来复习,他还以为我们还是国高中生啊?」她边骂那个邻居边说,「等我肩膀跟你爸一样歪掉了我就去乔回来给你看,看他怎么赔我。」 我咬着冰棒的塑胶管笑出来。 她也笑,推了一下我的肩膀问,「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傢伙?」 我一顿,然后说:「他不在。」 「跟屁虫居然会不在?」她故意摆出吃惊的样子,其实本意是强调前面那三个字,「那太好了,今天唸书狂也不在,我们出去狂欢吧。」 「司马言光听到绝对会生气喔,小心他又要骂你一顿!」 「骂就骂啊,我什么时候怕过他?」 我被她的话逗得哈哈笑,她一脸不以为然,边说边背起刚才被她如同垃圾般丢在地板上的书包,「走啦。」 「什么?你认真?」 方偃月给我一个「谁在跟你开玩笑」的神情,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我赶紧咬着冰棒跟上,心想果然只有她才有这种能让自己坏心情烟消云散的魔力。 Chapter 10-7 最近总有种脑袋不受控制的感觉,虽然大多时候都是空空的,只有一团混沌不停盘旋,再来就是一堆如书页般掠过的专题资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从来就不是个太认真向学的人,这些通常只是走个过场,应付应付就算了,我猜自己大概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忘记当初到底分析了什么。 那天我们漫无目地的在市区乱逛,一个人背着要回家放假的行李,一个人背着刚考完试的厚重书包,两人身上各有沉重的负担,却像是两个疯子似的丝毫不受影响,照样在路上嘻嘻哈哈。 时间才刚过四点,路上逐渐出现许多刚放学的学生,一台台校车驶过,一群穿着各种花色的制服、运动服、便服的国高中生们脸上掛着明亮的笑容,和男生们互相打闹着,整个街道顿时更加吵闹了起来。 方偃月看见这些比自己年纪小的学生就马上摆出一副臭脸,因为她曾说过,比起大学生,她更想回去高中那种只需要上课坐着听老师讲解、下课时间上福利社买零食的生活。大学生虽然自由,但是老师们比起自己讲课,似乎更喜欢让学生上台报各式各样的告,然后撇下一句佔总成绩几%后,几乎半个学期就坐在底下看学生出糗。 她说大学老师就是个爽缺,讲课没几天就可以领到一个月的薪水。 她想回去当无忧无虑的高中生,或者国中生更好,穿着制服,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什么都不用怕,成绩、升学一定有办法解决,大不了就是上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未来好像离自己很远,我们只需要负责将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充满笑声就行了。 所以她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高中生,我很想说「其实我们也没这么惨吧。」,话才刚浮现脑海就被我抹去。的确,上了大学之后,虽然自由,虽然看似可以自己安排各种生活,我们好像又更往大人迈进了一步,但却每天担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三餐吃什么?房租缴了没?电话费缴了没?钱够不够?报告做完了没?社团的活动申请了吗?学分过了吗?回家的车票订了吗?以前压根不必担心的各种小事,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每个月的例行公事? 说好听,是我们长大了,会想、会思考了,说难听点,就是想得多了,烦恼也就多了。 经过一家升学补习班时,门口穿着背心的工作人员塞给我们一个印着大大logo的塑胶袋,里面有夹着各式各样传单的资料夹,印着考前衝刺的扇子、垫板、2b铅笔,每样上面都有着补习班的标志,方偃月皱眉,打算快步离开,却被那个拿着大声公的人叫住。 「同学,剩下的几週是黄金衝刺时期,黄茵数学班即将额满,要不要报名啊?」 大声公的音量让周围的人回过头,方偃月摇摇手,拉着我往前走,却听见那个人不屈不挠的吼着,「同学你几年级啊?高二也差不多要开始集中复习了,不考虑一下吗?」 「大叔,我大三!」 大学生模样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旁边的高中生掩着嘴偷笑,方偃月怒气冲冲地边骂白痴边拉着我离开。 我在她身后笑得开怀,这种大考前的紧张混乱居然也能让我感到怀念不已。 最后我们绕回高中,在校门口买了一袋以前放学都会去买的鸡蛋糕,队伍排得很长,他们大概是刚课后辅导完,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四周传来指挥安全的哨声和学生们的叫喊声彷彿都慢了下来,一切看起来这么安静美好。 我们一人拿着一袋冒着热气的褐色纸袋,跑到校门旁的长椅坐下,两人膝上都有着一大袋包袱,靠在椅背伸长脖子捞着放在包包上和自己脸平行的鸡蛋糕,看起来有点滑稽,方偃月这时候突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没这么惨。」 我当然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想说,说还好啦,都习惯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但却说不出口。 在经过那家补习班后不久,她就接到了邻居男孩的电话,气急败坏地问她在哪里。我才知道他们两个昨天为了考试的事情大吵了一架,邻居男孩说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方偃月嫌他太囉唆,什么事情都要管,两个人霹哩啪拉的吵了几句,原本说好今天考完要去接她,谁知道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在手机快要没电时方偃月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起电话,气呼呼的说:「我就是要放你鸽子,你管我?」 最后他要她待着别动,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长椅上等着他来接。 发着呆,我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啊?」对邻居男孩的印象只停留在他是方偃月的邻居,还有高中篮球赛时他拉走方偃月的画面,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偃月说不过他,只能臭着脸任他摆佈。 她嘴里塞满了鸡蛋糕,模模糊糊地吐出三着字。 「啊?什么?」我听不懂。 「卓逸然啦!」 「好飘逸的名字喔。」我随口说。 她哼一声,「飘逸?你想太多了,他这个人除了囉唆以外就只有囉唆而已。」 「即使他这么囉唆,你还是喜欢他不是吗?」 方偃月被我的话吓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几秒,然后结结巴巴地回:「你、你说什么?」 「嗯?不是吗?」 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她败下阵来,「倪若凡,原本以为你少根筋,结果说话这么不害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高中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哇,好厉害,那不是就要帮你拍拍手?」 「不用,谢谢。你们交往多久了?」 我问得如此云淡风轻,她的脸上浮起一阵红晕,转过头不看我,而是粗暴地捏着已经空了的纸袋,「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们谁先告白的?」 「我先啊。」 「少来,快说。」 「干嘛?你不相信我?」她拍我一下,「讲我,那你呢,你跟那个傢伙多久了?」 听到她的话我愣住了,好半晌才回答,「什么多久?」 「倪若凡,我都说了,你少在那里给我打哈哈。」 「真的,我们没有交往。」 这下换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说,「你们那叫做没有交往?」 「谁说我们交往了?」 方偃月瞪着我,突然大声道:「谁不知道司马言光喜欢你啊?」 Chapter 11-1 「谁不知道司马言光喜欢你啊?」 也许是我的表情充满怀疑,方偃月摇头说,你对别人的事情倒是清楚,自己的却不清不楚的。 对自己的是不清不楚?我吗? 「倪若凡,那个傢伙常常骂你白痴,我觉得你就是钝了点,不至于白痴,但现在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如假包换的白痴,简直就是个脑残。」 谁不知道司马言光喜欢你啊,这是高中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好吗? 我摇摇头,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嫌弃我,小时候放学还不愿意跟我走在一起,骂我笨、嫌我麻烦,而且还比较喜欢国小坐他隔壁的那个女生。 你不知道他有多常搬家,而且每次搬家都不告诉我,好像我是什么瘟神,恨不得甩掉我一样。你不知道他每次都说我吵,要我闭嘴,惹出事情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真的一副很不想理我的样子,他还说过,谁在你旁边谁倒楣。 你不知道和他说话时,他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对别人却截然不同,我每次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烦,烦到他连回话都不想,只是皱眉丢给我一个短音,嗯或者喔,或者直接嘖我一声,觉得丢脸了就把我拉走。 方偃月说,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有不理你吗?他有真的闪你闪的远远的吗?他有真的人间蒸发也不告诉你一声吗?他有真的丢下你不管吗?他有真的喜欢那个女生吗? ??没有。 你以为谁间间没事每天载你上下学,风雨无阻啊?你知不知道其他女生跟他说话他装得一副噁心巴拉谦谦君子,或者直接爱理不理的样子啊?他有洁癖还吃你吃过的便当吗?你知道每次他练球把东西丢给你的时候,他们班的一副彗星撞地球的样子,他的那些哥们还在背地里叫你大嫂呢! 「大嫂在吗?司马言光叫大嫂拿运动服去给他。」 「记得叫大嫂放学在川堂等,今天他值日会晚点下来。」 「司马言光请大嫂帮忙装水,他等下要留下来打一场。」 「大嫂等下能不能来我们班一下啊?司马言光不知道干嘛心情不好,现在谁跟他说话谁倒楣,大嫂赶快来处理一下啊!」 「对了,不要让大嫂知道我们叫她大嫂啊。」 「司马言光听到一定超不爽啦!」 我沉默,真的是这样吗?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 她说,司马言光不就跟卓逸然一样整天对我们两个人囉哩八唆吗? 卓逸然来了,劈头就骂方偃月,揹着这么多书为什么还到处乱跑啊? 方偃月说,你管我!是你要我带这么多书的,还怪我? 卓逸然接过她的包包,叹口气,所以我不是说我去接你吗? 看着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拋接,心中骚动得令我有些鼻酸。 于是我低下头,方偃月和我道别的声音掩没四周学生们的大笑里,她好像大喊了一句什么,我根本听不清,只听见教官朝那群在门边喊着啦啦队口号的男女们吹哨,要他们不要挡住通道。 我搪塞的举起手摆了摆当作道别,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这场景多么的熟悉,只是那个在夕阳下牵着脚踏车,回头皱眉不耐烦地要我跟上的男孩现在在哪里呢?那天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和一个人没有联络之后,他居然会像神隐般地消失无踪,就算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城市也几乎没有遇见过。他们俩斗嘴的画面让我恍然觉得他离自己如此遥远。 纵使方偃月说的都是事实,但在心中的某一块还是有着不确定感,真的是这样吗? 我总是抱着一丝怀疑。 暑假开始了,我每天往返医院和家,有时候也会和妈换班睡在医院里。比起离家遥远的癌症中心,爸选择在本市的医院治疗。 肩膀开刀的那一天刚好是学校期中考的最后一天,我边写考卷边注意着包包里的手机,开刀时间是下午两点,早上十点多出门时妈发了一则讯息说开始准备了,要我不要担心,认真考试,之后就再无消息了。 一整天简直静不下来,手机像是某个满怀恶意的歹徒送来的定时炸弹,让你时刻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对此时的我来说,我寧愿它震动爆发,给我一个了结。开刀这事可大可小,医生会告诉你有一定的风险,可因为医疗意外而死亡的人少之又少,开刀当下心中当然会无法控制的忐忑,但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你:「最后会没事的,睡一觉醒来就都好了。」 然而对癌症病患来说,这一睡或许就永远不醒了。 我很紧张,心脏一整天像打鼓似的,脑袋也轰隆作响。这样的情绪连潘薇都感觉得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爸生病的这件事身边的朋友只有方偃月和司马言光知道,潘薇却在下课时对拿着题库猛读的我说,你的手是不是在抖。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回答她:「没有。」 其实到底有没有?连我自己都不太知道。 Chapter 11-2 我只是很焦虑,这焦虑好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停止过。最后我下楼去买了一罐冰水,当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到达胃里时整个人才又精神了一些。 最近的自己好像一个玻璃心的青少年,容易为了小事生气,容易为了别人无心的举动多做猜想、愤愤不平;觉得每天的夕阳来得太快,盯着一片橘湿了眼角,感叹一天又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过去。有时莫名的气笑着和别人说话的自己,有时又觉得说话毫无任何意义。 后来手术顺利结束了,我盯着手机里妈传来的讯息松口气,抬起头却发现没人可以分享这份情绪。 暑假也不知道过了几个礼拜,那是一个有些凉的夏夜,傍晚六点时天还大亮,巷口那些等垃圾车的邻居们看见我提着袋子经过,为首的阿水婶朝我拋来一个怜悯的眼神,即使她很快地收起来,但我还是看到了。 不想和她们打招呼,我下意识地低头往前走,却被阿水婶叫住了。 她一个人走过来,微笑地问:「刚从医院回来啊?」 她说得很小声,声音轻轻柔柔的,和印象中总是四处宣传别人家大小事的八卦样子很是不同。 我点点头,她背着阳光,晚霞的阳光将她整个人温暖地包围。 「晚餐吃了吗?」 「还没有,等下吃完要回去跟我妈换班。」 「这样啊,对了,你等一下哦。」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回自己家里,门也没关,鞋子凌乱的摆在玄关。被留下来的我有点尷尬,朝那些阿姨们点头示意,低下头摆弄装着爸换洗衣物的纸袋,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垃圾车乐声一点也不违和地融合在一起,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才刚勾起嘴角阿水婶就回来了,我急忙收起笑容抬起头,她塞给我一个用红白塑胶袋包起来的盘子,里头还热腾腾的冒着烟,覆盖着的保鲜膜上全是水气,肉香扑鼻,有薑和八角的味道。 她似乎跑得很急,额角冒出水珠,又塞给我一个有些烫手的塑胶袋,里面装着几乎足够我吃三餐的白饭,不软不烂,煮得恰到好处。 「这个拿去吃啦!我看你家最近都不怎么开伙,肉摊的老闆娘说好久没看到你妈了,老是吃外面的不好啦!那些东西油腻又不健康,你们要照顾病人,不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怎么行!这个是我今天早上去市场买的牛肉,还燉了一点牛筋,很软很好吃喔!而且没有肥肉,年轻人也爱吃啦!我儿子只要配这个饭都可以吃三四碗!」她霹哩啪拉的说完,又塞给我一箱保健饮品,「这个啊,我听那个药局的小姐说你爸爸那种病的吼,都吃不太下,这个很有营养,老人家如果吃不下也都喝这个,你拿去医院给他喝喝看,看合不合口味。小姐说味道不会奇怪,和普通牛奶差不多啦!」 我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道:「??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她摆摆手,说完就跑开了。 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记忆中,阿水婶就像其他年纪大一点的欧巴桑一样,一头烫得很捲的极短发,配上不管春夏秋冬、走起路来总是啪啪作响的塑胶拖鞋,宏亮的声音,脸上掛着好像永远八卦不完的笑脸。 小时候只要听说今天她又来家里串门子我就会特别紧张,一回家就先去查看上次藏起来的考卷有没有不见,或者观察妈的脸色有没有不对,因为阿水婶知道这一小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任何事,若是她来了,心中所有的秘密彷彿都不再会是秘密了。 以前看见她我总是跑的远远的,好像一看见她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儘管根本没什么想要隐瞒的事。但我还是会走开,至少这样会安全一些。 原以为家里发生这种事情早就不是新闻了,到前阵子我才知道,原来除了附近的几个邻居以外,其他住户根本不知道。阿水婶当然知情,爸刚查出病因的时候她就曾找来家里,那时妈像无头苍蝇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办,爸倒是一脸淡定的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阿水婶出现在家门口时妈的脸色还有点僵硬,这个小区大家公认的定律妈不是不知道,但阿水婶开口却不是打探爸的病情。 她安慰妈,说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既然都这样了那就接受事实,与其花时间去否认、逃避、甚至是伤心难过,不如面对来得有效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告诉她,千万不要客气。 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和从前认识的阿水婶不太一样,却不觉得哪里奇怪。那阵子回家的的时候,家里除了亲戚朋友来探望关心以外,几乎就只有她了。她不时地拿来水果和其他据说对病情有帮助的东西,偶尔我独自回家时也会关心我的近况,对其他人绝口不提我家的事。 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等你爸痊癒了我再告诉大家来开派对啦! 她的年纪比妈大个七、八岁,只有小女儿和我同年,其他几个大儿子早就生了小孙子让她在家含飴弄孙了。现在每当她看向我时,我不再躲躲藏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的笑容看起来不再充满打探,反而多了些真诚的温暖。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回家,抬起头才知道她为什么会给我这么多白饭了。 Chapter 11-3 他站在我家门口,背着阳光,抬头看着二楼没有开灯的窗口。 我先是愣愣地看着,半晌后才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乾乾的,就像卡了一颗石子,让人无法发出声音。 然后他转身过来。 「倪若凡。」 我点点头,好像在说,对,是我。 看我呆着不动,他皱眉说:「过来啊。」 我几乎是衝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甩,飞扑到他身上。司马言光情急之下也丢掉自己手上的袋子,一隻手接住我,另一隻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阿水婶的菜。 他心脏碰碰跳得好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吓的,总之他一边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一边顺着我的背,连连喘气。 我用力抱紧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至少不是什么黄昏的死神。 直到天色全黑,路灯闪起昏黄的光线,我才意识到自己抱了他多久。阿水婶的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放到门口的柜子上,他没说话,一隻手反抱我,另一隻手一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我却觉得无限舒坦。 我放开他,两个人无言地互视了几秒,我思索地是否该开口为先前的无理取闹道歉,他只是捏捏我的脸说:「进去啦。」接着弯下腰把所有东西都拿起来,偏头示意我开门。 家里黑漆漆的,我把所有的灯打开,连厕所的也不放过。最近只要一个人在家我总是会这样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害怕黑暗,只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实在太过孤单,每个微小的声音都被放的无限巨大,让我常常一惊一乍地回头瞪着空无一人的背后。如此不过是寻求多一些的安全感而已。 司马言光没对我的举动表示意见,他把东西放到客厅桌上,食物拿进厨房餐桌打开,又从流理台边拿了两双碗筷,把米饭倒出来、分成两份,一切就像在自己家那般自然。 我狐疑地看着他,即使我们两个认识很久了,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只有过年那时进来过一次而已。。自从高中他光明正大地跑到家门口接我上学后,爸防他跟防小偷似的,虽然表面上对他笑笑,背地里却不停的问我他有没有对我毛手毛脚。 我总是回答,不被嫌弃就很不错了,爸你真的想太多了。 看我站着不动,他反客为主地招呼我,拉开餐桌椅子说:「过来吃饭。」 阿水婶顿的滷牛肉很香,用筷子轻碰整块肉就会化开,红萝卜吸收了汤汁的精华,顏色变成几近暗褐的红色,看起来特别美味,就好像她说的,配着这个白饭都可以吃掉好几碗。 就算再下饭,司马言光仍然不太喜欢只吃这些东西,他觉得太咸太油腻,吃了几口后终于受不了了,问我家里有没有菜,能不能去炒一盘来。 他这吃东西的怪僻倒是始终如一,虽然不怎么挑食,但一餐总得要有些青菜蔬果,这也算是营养均衡吧。 晚饭后,他让我先去洗澡,自己拿起菜瓜布开始清洗碗盘。等我头发都吹乾了他居然还待在厨房,于是我绕回房间整理了一下要带去医院的东西,顺手装了几罐阿水婶的牛奶营养品,然后就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腿看电视。电视演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的眼睛盯着司马言光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竟然觉得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比综艺节目好看多了。 但事实证明司马言光终究还是司马言光,儘管他在厨房里多么的笨手笨脚,事后却看不出一点痕跡。所有东西归位的井井有条,彷彿刚才那个洗个碗也能弄出巨大声响的人从来不存在似的,脱掉围裙他又是一条好汉。 擦乾手上的水滴,他拿出一袋东西到我身旁坐下。 那是一件我常穿的外套,他刚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衣服上有着他们家洗衣精的味道,我想大概是洗过了。 他递给我时神情突然有些尷尬,「我去你家的时候看到你丢在床上没带回来,就顺便帮你拿了。」 「??你回来前还特地去我家啊?」 他停顿几秒,像是在找理由似的,最后终于挤出一句,「我怕你有东西忘记带回来啊!而且你神经这么大条,我怕垃圾忘记倒等开学都发臭了。」 我哦一声,基本上他家的垃圾也都是我倒的,所以他实在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去的时候没被房东发现吗?」虽然他有我家钥匙,但男女楼层还是控管得很严的。 他耸耸肩,「整栋楼都没人在。」 「哦。」 他没回话,我也没说话,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我探伸过去翻了翻他爸妈要他拿来的东西,也是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塑胶袋窸窣作响,我正想着要不要去切盘水果时,才发现居然已经八点多了,今天时间过得特别的快,感觉才吃顿饭而已,夜就已经深了。 Chapter 11-4 医院的探病时间只到晚上九点,所以我得在那之前回去换妈回来才行。司马言光早我一步站起来,拿起我放在沙发旁的袋子,然后说,「走吧。」 我突然觉得有些慌,因为不想要他那么快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手机响了,妈传来讯息说爸今天有些不舒服,她怕我晚上顾不来,所以只要把东西送去就好了。 这时候他又说,「我送你到医院。」 我看着他,觉得他真的好神奇,一句话就能让我安心。 把东西交给妈之后,司马言光正经八百的和妈寒暄了几句,两个人就被她赶回家了。 夜晚的风很凉,我坐在机车后头,满眼都是街灯昏黄的残影,司马言光的外套被风闹得在我手臂上躁动不安,我靠在他的背上,却觉得此刻内心平静无比,好像先前的烦躁全都被他抹去,原本快要爆发的怒气一下子全都被浇熄。 这阵子我总是很暴躁、很不满、甚至容易对某些小事情生气,整个人感觉都不像我了,连自己都讨厌自己。在别人面前我不再那么爱说话,怕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会充满怨懟,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然后放假了,我开始天天往返医院,每次晚上和妈换班时,都要穿越空无一人的医院大厅,和早上满满的人潮不同,大多灯都关了,安静得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见,昏暗的灯光让我提心吊胆,好像随时都会有人从转角冒出来,像鬼魂一样推着点滴面无表情地走过。 如果突然出现大批医疗人员或者家属,那大多就不是太好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这时候我的心就很难受,彷彿有一隻手不停地捏着它、捏着它、捏着它,让我喘不过气。我总是低着头站在电梯口,假装自己没有看见,置身事外像个只是来送饭、毫无关係的人,并期盼着电梯快点来。医院的味道让我快要窒息,电梯旁的落地窗到了晚上摇身一变成了一面闪亮的镜子,我不敢抬头,深怕镜子里映照出自己表情清晰得会让自己更加萎靡。 我总想着若是有一个通道能直达病房就好了,我害怕一个人穿越静悄悄的大厅、害怕被其他家属搭话、害怕自己一个人睡在爸的身旁。儘管爸都会说,不用管我,用手机看个影片吧,有需要会叫你。但我就是无法静下来,只能窝在椅子上,盯着头上的电视发呆,等爸睡了才能真正躺下来休息。 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司马言光就是我的强心剂,他一出现这些事情好像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就好像有人拿着武器,喝呀一声击退我心中所有的暗影,然后又咚咚地跑回来,说不要怕,有我在。 我希望他不要再离开我了。 到了家门口,我坐在车上一动也不动,他也没催我,只是熄了火静静地坐在前头。 好半晌我才说:「对不起。」 其实这句话几个月前就该说了。 他没说话,我盯着他的背,忽然觉得很难受,一滴眼泪无预警的滴到裤子上,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半晌后他转过来,看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顿时就傻了。 「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不原谅你。」他手忙脚乱地用手擦掉我的眼泪,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完,「倪若凡,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像是请求,这大概是继国中在他家厕所的那场闹剧之后,第二次看我哭。 我是一个不常掉泪的人,就连看悲情电影都很少哭,任凭画面里主角的际遇如何曲折,甚至放声哭喊,身旁的人哭得唏哩花啦,我仍像一个永不入戏的观眾,面无表情地看完。 司马言光慌了,我内心其实比他更慌,觉得自己活像个神经病,但更多的是舒坦。 我对他说:「我好难过。」他停住,我继续说,「我真的好难过!」 我真的好难过,虽然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那一个人,但我还是很难过。 为什么是爸?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其实生重病的人比比皆是,现今癌症更像是文明病一般蔓延,但为什么会是爸? 「他没有抽菸、没有喝酒,更没有做坏事。他对妈很好,对我很好,对大家都好,为什么是他?」 「我不喜欢他难过,不想要他痛,不想要他痛的时候装作不痛,不想要他吃不下,不想要他吐,不想要他打化疗,不想要他假装不害怕做手术,不想要他假装自己很好!」 「每次去医院他都说餐厅里什么什么东西好吃,自己却一口都不吃,说他刚才吃过了,但他根本没有!护士打针针口戳得他满手都是,都快要找不到血管了,他总说没关係,怎么可能没关係?明明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问他哪里不舒服,他都说没有!」 「他每次都说出院了带我们去哪里,几月手机出了新款全家换一支,下次出国去哪里,要吃什么好吃的东西,等我毕业后要去哪里,以后退休要去哪里,他以为自己讲得很轻松,以为自己表情很镇定,他以为我不知道刚才医生说了什么!」 他总说未来,以后怎么样,之后怎么样,未来未来,未来怎么样。 就好像怕自己没有未来。 Chapter 11-5 那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就好像你对神灯许愿,神灯精灵却不再出现,而是告诉你,那个未来或许??或许没有你。 你的愿望是不会成真的。 我知道他很害怕,谁不怕死呢?死后会到哪里去呢?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你还能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呢?或者是冰冰冷冷地躺在那里,什么也听不到了呢?这些问题又有谁能回答你呢? 他总是假装自己不怕,假装自己很好,努力相信自己正在变好,让大家都相信他真的很好。 这样的他让我更难受。 我不好,我真的不好。 偶尔会想,如果有一个人能告诉你,他去过死后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好,随心所欲,无病无痛,无忧无虑。或许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人都说当你真正爱一个人你会愿意为他痛,就像母亲愿意为了孩子承担痛苦一样。我真的希望现在痛的人是我,这样比在一旁看着却无能为力好多了。 但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当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时,我想自己大概也会和爸做出同样的反应,装着自己很好,然后在人后暗自害怕着未来。 司马言光静静地听着,我哭得像个小孩,空无一人的街道只剩下我用力擤鼻涕的声音,尽情大嚎了一阵后终于找回些许的理智,倾泻之后顿时之间觉得舒服多了。 但司马言光的表情却像吃了他最讨厌的苦瓜一样难看。 他说:「倪若凡,你哭起来真的好丑。」 他对我下的评语让我瞬间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的确失态,毕竟我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哭过,而且边哭还边鬼吼鬼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哪来的疯婆子三更半夜在大街上发疯呢。 也不知怎么地我的眼泪在他一句话后马上止住了,倒是鼻涕流个不停,我向他伸手,他立马就掏出一包卫生纸递给我。 「眼泪擦一擦。」 「??」 「左边脸颊上还有。」 「??没有了吧?」 「还有。」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有点不耐烦,抢过我手上的面纸像是擦窗户似的在我脸上用力抹,「你??」 拜託你下次不要哭得那么丑了。他说。 我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他说会。 我又问,那后天呢? 他点点头。 那大后天呢?大后天你还会来吗? 我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想确认他的回答里是否有半点敷衍。 他也把脸凑过来,睁大眼睛与我对视,距离近得让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鼻息。 他说你不要担心。 以后我每一天都在你身边。 那天晚上我是在沙发上睡着的,虽然之前爸妈去医院时也是我一个人在家,所有的灯依然都被我打开,整个房子有如白昼一般明亮。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见到他之后却觉得空虚被无限放大,如果他走了我或许无法自己一个人待在家。 他坐在左边的单人座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电视播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有如梦境一般不真实,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向他道歉了。家里的灯只剩下客厅的小夜灯亮着。我压下心中看不见他的空虚感,简单给自己烤了几片吐司当早餐,吃完才想起确认时间,居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慌忙整理东西拿起包包出门,走到公车站才发现妈交代的东西没有拿,又急匆匆跑回去,才刚到家,就看见司马言光的机车停在门口。包包里的手机响了,司马言光皱着眉坐在我家大门前,像一个忘记带钥匙而进不了家门的冒失小孩,这画面不知怎么地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他一见我劈头就骂:「倪若凡,你跑去哪里?」 我一脸错愕,「我?我、我去医院啊。」 「我昨天不是说我会来接你,叫你两点在家等我吗?」 「有吗?」 「有,你还说你想吃高中校门口的那家鸡蛋糕,我来之前还绕去买。」他举起右手边的袋子晃了晃,咖啡色的纸袋透出来,微微冒着热气,「你现在也学会放我鸽子了啊。」 「我才没有!你昨天才没有跟我说!」 「我有。」 「你没有。」 「我有。」 「你、你没有。」 他语气坚定地又说一次,「我.有。」 「你??」话说到一半就断了,由于前阵子自己无理取闹的关係,我现在有点不敢惹他。 「你到底上不上车?」 「??」我能说不要吗? Chapter 11-6 到医院后,也不问我病房在哪里,司马言光好像来过很多次似的提起我的东西熟门熟路地往前走,我像个初来乍到的人,赶紧跳下车跟在他后面跑。 爸的病房是二人房,隔壁病床是一个车祸撞断腿的三十几岁男子,和老婆刚新婚而已,天天来照顾他。爸和他似乎很聊得来,中间间隔的窗帘时常没拉上,两个人天南地北的聊,那个新婚小妻子偶尔会呵呵笑个两声,妈则是一脸完全不想理的样子瘫着脸躺在旁边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交通台打哈欠。 当妈一看到司马言光时整张脸都发亮了,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爸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我一脸狐疑的看着这三个人,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妈就算了,爸明明高中那时发现我天天和他一起上下学的时候那么不屑的样子,现在怎么还招呼他吃水果起来了? 他们俩聊得热烈,爸还炫耀地抬起他的右手说看,这不是都好了。 这一抬抬得我心惊肉跳的,医生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放,我立刻要他放下来,别耍宝了。 妈说想吃粥,看看手錶也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我便和她一起到医院的地下街。等餐的时候她看着招牌突然冒出一句:「小光他挺不错的。」 挺不错的。这四个字不自觉地在我脑中回放一次。 「??其实我一直很想说一件事,能不能不要叫他小光啊?」 「叫他小光有什么不对?小光很好听啊。」 「没有什么不对啊,就是听起来很奇怪。」 「哪里奇怪?你那是什么嫌弃的表情?小光还愿你陪你来这种地方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这种男生不多了,哪个人没事还会一天到头往医院跑啊?」 这话让我不禁看她,「一天到头?」 「对啊!比你还常来!」语毕,她还推了一下我的头。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招牌光线在我眼前形成一道闪光,不满地喊道:「是你自己叫我不要来的耶!」 她根本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唉,家里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啊,有时候要帮你爸翻身或者上厕所什么的,久了我一个人实在弄不来。你记得上次我们两个要把他从轮椅上扶起来结果害他摔到地板上吗?你爸虽然嘴上不讲,那次一定摔得不轻,你看他右边屁股都瘀青了一大块??」 她一边叨唸着,一边捏紧我的手臂,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露出担心烦恼的表情。他们俩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一派轻松,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从妈的话里我听得出来他有多么不习惯爸这个样子。 我也很不习惯,而且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帮不上忙。爸生病之后体重急速下降,原本圆鼓鼓的肚子像消了气的球,厚实的手臂也只剩下一层看起来没多少脂肪的皮肉包着骨头。脸颊两边的肉也不见了,整个人小了好几号,唯有头顶参着些许白发的头发还努力的生长着。 本来就顶着一头短短平头爸开始化疗之后不像其他病患一样剃光头发,只是生长的速度慢了,以前两个月回家让妈帮他剃一次头,现在三个月都不用一次了。 有一次我看着司马言光,问他要不要剪头发,他白眼用手狠狠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爸摔倒的那次让我明显的感受到男女的差别,他虽然很瘦,光是骨头的重量就足够让我和妈吃不消了。还记得我双手拖着爸的右手,妈拖另一边,爸自己也在使力,化疗彷彿将他的力量全部带走了,他边说:「抱歉啊。」边努力把自己撑起来,结果还是摔倒了。 那时撞击的声音还记忆犹新,一点缓衝也没有,就那样狠狠地摔在磁砖上。 我们三个人都是一脸懊恼的样子。 餐好了,妈一边接过稀饭一边交代,「你待会回去的时候把角落那带脏衣服拿回去,黄色那条毛巾你爸不小心吐到了,我已经用清水大概冲一下,记得回家泡泡水、要用手再搓一次。还有我叫你带的那件蓝色条纹衬衫怎么没带来?你爸整天都在讲那件,都跟你讲了三次了还不拿来!那件就放在房间衣柜右边的抽屉里,找一下一定找得到。还是我换位置了?唉反正就是那几个抽屉翻翻看一定有!还有冰箱里面的高丽菜已经放了一个礼拜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 「是是是,你看你又在赶我回去。」 她推开病房门,怪腔怪调的学着我的语气,「对对对,我就是在赶你回去。」 甫进门就听到爸欢快的笑声,他们俩愉快地在谈论什么我听不太懂,隔壁床的那个人也一起大笑着,笑得他的断腿一颤一颤的。 然后,开学了。 Chapter 12-1 大四的生活比前三年来的轻松,只有那些常翘课和被教授当掉的人忙着重修,专题写完的我们只剩下一个研讨和发表,某几天固定上几堂必修课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我乐得轻松,一下课就往家里跑,但一个人待在家没多久又受不了。同校的毅佩最近很认真上课,因为她就是前三年几乎年年差点被二一的那一群。这一层少了她变得好安静,楼下的上班族很晚才回家,我时常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着等下要做什么,是不是该出门买晚餐?垃圾袋好像快没有了,前几天潘薇说大一新生有人要买旧课本,是不是该来整理一下了??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有人在大喊等一下,公车像是马路上的巨兽般轰隆隆地经过,我忽然就有点待不住了,拿起包包就往司马言光的家跑。 他看见我出现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甚至把藏在门口鞋柜的那把备用钥匙直接交给我,然后就盯着笔电专心地让指尖在键盘上飞舞。 他打得内容我一点也看不懂,密密麻麻的图表更是弄得我头昏眼花。我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抱着枕头,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他倒是很准时,一到饭点就敲敲我的头让我起来煮饭,想到时还会点菜,我也很认命的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司马言光还是一样很忙,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会让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回来吃饭也一定会传讯息告诉我,一次不漏。 偶尔他很晚回来,我还在他家看电视,他会问我要不要出去兜兜风,两个人在夜深人静的夜里骑着车毫无目的的乱晃,就像高中时他用脚踏车载着我穿越街道一样。 潘薇这次放假回来把那头直了的长发重新烫回了大波浪,顏色漂染成淡紫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特别好看。她说大学四年她都没有交到男朋友,什么都过了就是恋爱学分没过,这让她更卯起劲来四处联谊,连大一新生也不放过。 最让我感到新奇的是,黄俊文居然也在联谊的行列里,潘薇一面盯着他,一面四处寻找猎物。他还是那样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袖,露出那在我看略显狰狞的肌肉。原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他又开始出现在我四周,嘴角掛着意味不明的笑,拉着我和潘薇到处走。 我想司马言光上次对他还不够兇狠,国中的事情仿佛都被他拋诸脑后,甩掉一身尷尬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原本的发色是有些偏淡的咖啡黑,这种顏色还特地去染成咖啡色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从来都没有染过头发。看到潘薇这种时髦的发型我顿时就有些心动了,便问她的头发去哪里染的,然后告诉司马言光我也要去染。 司马言光先是充耳不闻,缠着他重复了好几次后他终于受不了,也不看我,只冷冷地回一句:「你敢染你试试看。」 这天下午没课,我陪他在他们学校的图书馆找资料。我一直觉得他们学校应该很有钱,图书馆弄得和展览馆似的,球形的外观,透明的玻璃墙,抬头看就是蓝蓝的天,冬暖夏凉的空调,一排排的单人座上好多人趴着睡觉,有些人嘻嘻哈哈的用电脑聊天打游戏,阅读区的沙发上歪着几个用外套盖住头的身子,看起来好舒服的样子。 我和他坐在中间那几张长桌,这算是比较认真的一区,低头振笔疾书者有、目不转睛翻页者有、开着word敲敲打打者有——且不说他们到底在看什么,至少大家都神智清醒,这在可以堪称翘课天堂的图书馆里已经算是努力向上了。 前一天他就告诉我,自己要帮老师准备一些资料,要我到他们学校来。身为陪客的我无事可做,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穿梭在一排排的书柜中。他倒是很自在,也不管我做什么,只埋头做自己的事,对我的话偶尔嗯喔个几声,直到听见要去染发,他才抬起头来瞪我。 潘薇的头发他也看见了,没发表什么评论,当潘薇沾沾自喜地向他炫耀自己的新造型时,他只礼貌带点敷衍地说了句蛮好看的,然后就催促我赶快上车回家。 事后潘薇撅起嘴,说这个人怎么连假装称讚一下都不会,语末还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有股香甜的气息飘来,一瞬间我就被迷惑了,觉得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星光的顏色,闪闪发亮。 他还在瞪我,似乎在等我回答。 「为什么不行?」 「漂过色的头发最后都会变成金色,很丑。」我想潘薇听到这句话一定不会太开心。 「那就再去染啊,有什么关係。」 「有关係,反正不行就是不行。」说完,他把视线移回他的书页,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可是这是我的头发。」 「你讲话小声一点,这里是图书馆。」 我压低声音,更靠近他一点,「你以前还不是有染。」 高中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染了一撮蓝发,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耍赖似地装傻:「我哪有。」 Chapter 12-2 「明明就有!」 「倪若凡,你很吵。」 「那我可不可以去染?」 「不行。」他不理我,闔起书本掉头往里面走。 司马言光总是在奇怪的事情上很坚持,例如食物,例如东西摆放的位置,有时候也对我指手划脚,要我不要穿这样、不准穿那样,我从来不明白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他转过来用书敲我的头,「你染了之后一定会后悔,明知道会后悔为什么还要去做?」 「可是潘薇那样子很好看啊。」 「她是她,你是你,倪若凡,放手。」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哼,早知道就不要问你,直接去染就好。」 「你敢。」 「我??」不敢。 他那样斩钉截铁地盯着我,我顿时就有点委屈了,「那我等一下可以和潘薇去逛夜市吗?」 他没有可以,也没说不行,只忙着在书架上翻找,「到底有什么好逛的她整天找你去逛?倪若凡,你交的朋友怎么都这么奇奇怪怪?高中来个方偃月还不够吗?」方偃月这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我噘着嘴说,「方偃月哪里怪,是你自己爱找人家吵架。」 「你爱顶嘴就是跟她学的,好的不学学坏的,还敢说。」 「那我可以去吗?」 他看了一下手錶,皱眉答,「七点以前要回来。」 「七点!那我要逛什么?」那时候夜市才正开始热闹呢! 「七点还不回来你想要我饿死啊!如果七点没回来我就去接你!」 一听到他要来接我我马上慌张地摇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七点就七点,那我走啦!」 他挥挥手,低下头不再理我,我走回位置拿起包包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看见潘薇在校门口朝我招手,淡紫色的头发在金黄色的光线下看起来更梦幻了。 我赶紧跑过去,就怕司马言光看见她。不,应该说他们。 潘薇的身旁围绕着几对男男女女,这次联谊她似乎信心满满,无奈就是女生的人数不够,同学大多都有对象了,更何况都大四了,还热衷举办这种变相相亲活动的人实在不多,参加人选就更难找了。 要是司马言光知道潘薇又找我去联谊一定会生气。当我看见潘薇没骑车,而是坐在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后座,脸颊红红的,眼睛水波似地迷濛,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在她身旁,黄俊文坐在那台他已引为傲、一发动就轰轰作响的摩托车上,拿着安全帽笑着看着我时,我突然觉得司马言光说得没错,她就是一个损友。 「若凡!我们都在等你!」潘薇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咦?你没化妆?」 「需要化妆吗?」 「唉呀算了,没关係。」她摇摇手,「刚才我们在学校已经先抽过钥匙了,黄俊文后来才加入,所以就没抽到,你不介意让他载吧?」 我免强勾起嘴角嗯了一声。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其实参不参加都无所谓,反正只是来凑数的。 潘薇指指那个载她的男生,话语中藏不住的兴致高昂,小声地附在我耳边说:「你看他,等级很高吧!完全就是我的菜!」 那个人长得高高瘦瘦,皮肤偏白,一身合身的深蓝色衬衫,带着眼镜,嘴角掛着一抹坏笑,一脸斯文败类的样子。潘薇的眼光我实在无法苟同。 我也小声地对她说:「我以为黄俊文那种肌肉男才是你的菜。」 「哎唷!人要学会变通!他摆明就想追你,我再怎么喜欢也没有用呀!」她拉着我,「来来来,上车!」 其他纷纷女生娇羞地坐上后坐了,有人笑得灿烂,有人软软地问要抓哪里。我接过黄俊文给的安全帽,跳上后座,他照惯例轰轰地催了两下油门,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可以抱我的腰。」 我面无面无表情地抓住机车的尾巴,回答,「谢谢,不用。」 潘薇这次特别认真,还想了几个曖昧的小游戏,黄俊文问我要不要玩,我都摇头说不用。他笑说我很没参与感,我正经八百的回他对啊因为我只是来凑数的。 然后他就没话说了。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最后眾人拿着夜市买的食物一到旁边的小广场,大家坐在阶梯上,已经有一对一对的雏形了,潘薇提议猜拳输的人要从背后餵对方吃东西,气氛一度升到最高点,到处冒着无形的粉红泡泡,黄俊文从头到尾都笑着看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就好像被鬼盯上一样。 不得不说这次潘薇成功了,她心满意足地坐在那个眼镜男的后座上离去时,我对她投以鼓励的笑。来的时后她只敢抓着他的外套,现在已经可以轻轻的抱着他的腰了。我边挥手边感到欣慰,想来以后是不用再参加这种无聊活动了,谢天谢地。 大家都走了,黄俊文问我要不要上车。 他嘴上的笑牵动脖子的青筋冒出,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不用了,我搭公车回家。」 「这里哪里有公车?我又不会对你怎样,你怕什么,都老同学了,上车啊。」 我很想对他说我不是怕你,我其实比较怕现在在家里等我的那一个。 更何况我实在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家在哪,心想着司马言光大概过七点才会回家,于是就和上次一样报了他家的地址,黄俊文说了一句离他家不远,愉快地载着我出发了。 Chapter 12-3 他一路哼歌,哼什么歌我不太清楚,总之不太好听,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有点五音不全。我思索着待会要煮什么,今天一整天都在当陪客有些累了,不想煮太复杂的东西,如果煮泡麵多放一些菜啊、火腿、小香肠什么的,应该也会很好吃?? 「到了。」他风风火火的停下车,就算不往前骑他还是轰轰、轰轰地催个不停。 「上次我就想说了,你家很不错耶。」他四处打量,讚叹地说,「怎么租得到这么好的房子啊?你一个人住吗?」 我一直觉得坐他的车很丢脸,好像自己也成了不良少女,所以全程都低着头,这才发现它居然在车身上弄了一个「鬼」字,旁边还有一个长着角、硕大的日本鬼脸,我整个人瞬间就有点不好了。 这下我更想赶快离开,便敷衍道:「就刚好找到,幸运吧。」 「你家很大喔,改天约大家一起来玩啊。」 「呃,那个,我先说。」我打断他,「或许你喜欢我,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抱歉。还有叫同学来家里可能不方便。」 听见我的话他定格了,愣了大概几秒,哈哈大笑道:「你讲话还真直接耶!哪有人会这样说别人喜欢自己的啊?」 我以为说完后他会掉头就走,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还下车向我走来,痞痞的靠在墙边,双手环胸,我严重怀疑他又在炫耀自己的手臂肌肉。 「而且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吧?」 我认真想想,「好像是没有,如果我误会的话那我道歉。」 「先别走啊。」他挡住我开门的动作,手覆在我转钥匙的手上,我吓了一跳,抽回手,钥匙匡噹一声掉到磁砖地板上。 「也没必要那么紧张吧?」 「我、我哪有啊。」我迅速弯腰捡起钥匙,「我要回家了,你骑车小心,掰掰。」 关门前他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他大声说:「明天见啊!」 谁要跟你明天见啊。 准备晚餐时我都心神不寧,不是差一点切到手,就是连蛋壳都打进去。 黄俊文的手碰到我的手的那一刻让我吓坏了,他的体温很高,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些烫手。这其实很可笑,人的体温怎么会烫呢?我却觉得他的手到现在还紧抓着我不放,让我浑身不舒服。 「你在干嘛?」司马言光突然出现,把我拉回现实,「你干嘛一直抓自己的手?」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就一直用指甲抠刚才被黄俊文碰过的右手。 他皱眉拉过那隻手,「也没被蚊子叮啊?」他左右看了看,「抓到都红了,你神经啊?」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也看着发呆的我。 他有些奇怪,「倪若凡,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半晌才愣愣地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啊?谁碰你?」 「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也没多问,大概这么多年他也莫名其妙惯了。他先是用另一隻手轻覆在我那发红的手背上,刺痒的感觉立刻明显起来,好像有千百隻小虫在那鑽咬,又好像有人用针头不停戳着我的皮肤,但我却只觉得疗癒一般舒畅。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把手指和我的指缝交错,另一隻手轻推我的额头。「吃饭啦。」 他的手很大,轻柔包覆着我的手,用拇指摩挲我发红的手背。 这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熟悉的体温让我安心,就连自己也搞不懂刚才到底在紧张什么。 司马言光嫌弃我懒惰,自己跑出去玩回家就煮泡麵给他吃,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一点不剩把泡麵吃光光了。 隔天潘薇喜孜孜地告诉我,那个眼镜男约他下课一起去吃饭,所以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洋装,裙子的长度是司马言光看见会不耐烦的那一种,但她的腿又细又直,皮肤光滑白皙,加上那头浅色头发,整个人看起来有如洋娃娃一样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一整个早上她都在化妆补妆中度过,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够好,我要她别再化了,变美是好事,但是化过头就不像人了。 「若凡,他约我去吃饭,你觉得他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我有点不解,「吃饭很正常吧?我跟司马言光每天都一起吃的。」 「一般男女不会没事一起吃饭的啦!」她拿一根棒子使劲地戳自己的眼皮,看得我都痛了,「谁像你们老夫老妻啊。」 我想回她其实我们两个并没有在一起,但说了她大概也不信,索性不说了,闭上嘴安静地看她折磨自己的脸。 我想和他在一起,但要怎么在一起?我实在没个头绪。 这种话告诉别人别人应该会觉得很可笑吧,我突然又有点想方偃月了。 Chapter 12-4 潘薇翘掉下午的课约会去了,我深怕黄俊文会出现,走在路上都像小偷似的躲躲藏藏,就怕他会从哪个转角突然冒出来,用那身肌肉和我说hi。最近几天都是这样,他好像突然对我很有兴趣,阴魂不散,还会特地从他们系所走过来,就为了拿饮料给我喝。看到他笑咪咪地朝自己靠近就让我浑身发毛,只想要逃跑。 我没想过一个人的喜欢是这么麻烦且恐怖的一件事,还隐隐地有些不知名的压力压迫着你。我歪头想了想,司马言光该不会也觉得我很烦吧? 这种想太多风格不适合我,人家说女生的心思九弯十八拐,换到我身上大概只剩一个弯,还是个不怎么弯的弯。 摇摇头,甩掉这种无聊的想法,看时间还早,我一个人搭公车到超市买了洗衣精、卫生纸之类的生活用品,然后提着大包小搭车回家。 超市刚好在特价,看价格便宜,一时脑热就连司马言光家的都一起买了,现在看起来活像个出来卖卫生纸的流动摊贩。公寓没电梯,我抬头看着长长的楼梯,心里有种哀戚的感觉。 当我站在门口想着要不要先叫司马言光来把他的那份载走时,身后突然有人操着一口浓厚的台语口音叫我的名字。 「若凡啊。」 这声音很熟悉,但它出现从来都没有好事情。 挤出一个礼貌地笑,我在一阵塑胶袋摩擦沙沙声回头,「伯母。」 我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伯母,伯父沉默寡言,对爸爸这个弟弟也不冷不热的,平常没什么往来,只有爸回台湾时偶尔会聚聚。但他老婆却是个墙头草,平常没事的时候躲在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才看得到人,她总是会把我拉离父母身边,问有没有交到男朋友之类的寒暄,其实目的是用打探的语气问你爸又赚了多少钱。 钱钱钱,在这些大人的眼里好像只看得到钱。当我回答我不清楚,事实上我也真的不清楚时,她会怪笑着说,真孝顺啊,口风那么紧。 她们一家和奶奶住在一起,但她却从不关心婆婆的近况。 有一次奶奶跌倒了,她还躲在房里看她的电视,等到发现时已经很晚了,最后还是妈天天过去照顾的。她这个大媳妇却只会在事后说她多辛苦多辛苦,早上早起弄早餐给婆婆吃,还特地去市场买黄豆回家做豆浆,只做过那么一次而已,却被她说得好像是天天早起似的。连奶奶都曾经很不给她面子的在我面前破口大骂说从没看过一个当人媳妇这么轻松。 爸生病后她只在住院时带奶奶来过一次,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走了,后来她自己跑来家里,见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开口不是问家里近况,而是问保险保了多少钱。自那次开始,我对她就无法摆出好脸色。 我心想着她怎么知道我住哪里,而且还找到这里来,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虽然这样形容长辈很没有礼貌,但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非奸即盗。 她很瘦,笑时眼角挤出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有些尖酸苛薄。她一边打量我身上的物品,一边问道:「太好了,刚好在这里遇到你,我还想说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呢。刚下课啊?去买东西吗?」 「嗯,去补一些生活用品。」 「这样啊,怎么样,一个人住得还习惯吗?」 你现在问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早」啊? 我很想问她,伯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已经大四了?再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但转念一想,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于是我礼貌地回道,「还可以,都快毕业了,妈也叫我要独立一点。」 她似乎没听出来我话中暗藏的意思,也是,反正她压根不关心我到底多大了。 在一阵假惺惺的嘘寒问暖过后,她搓着手,仿似有些为难地开口。 「这样啊,那个啦,其实是你大伯叫我来的啦??」她眼神飘忽,有些欲言又止,「你大伯是叫我来问问,想说你爸爸那个后事要怎么办??」 我愣在原地,有种被从头浇了一桶冰水的感觉,同时体内却有一把怒火噌地窜烧到头顶,让我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这不应该来问我吧。」我强压着怒火,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维持平常,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因为要不是手上拿着这些东西,我怕我会忍不住赏她一个耳光。「这种事情我不能决定。」 「我也是这样讲??但你大伯说这种事情现在不好意思去问你妈,想说你也大了,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不好意思去问我妈,就好意思来问我吗?她难道不觉得,问一个身为病人的女儿这种事情很残忍、很不人道吗?更何况那个人现在还在,会笑、会说话、会吃饭,还活生生的在那里吗? 满嘴你大伯说、你大伯说,这话里包含多少含义、多少目的,多少她自己的想法、窥探,她觉得我会看不出来吗?无非就是想着是否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能不能分到些什么,如此而已吧。 「这种事我不清楚,我爸现在还在做治疗,要谈这个还太早,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冷冷地说,看也不看她,「现在时间也晚了,伯母还是赶快去搭车吧!晚了可能会没有班次。」 「没关係啦,你大伯会来接我,还是我叫他找你这样讲得比较清楚?我们没有恶意啦!只是想说这种事情早点准备比较好,你们小孩子比较不知道,这种事情??」 「伯母,我刚才也说过,这种事情我不能决定,我的确也不懂,所以我会跟我妈讨论这件事情。之后如果有什么决定,或者有事情需要请你们帮忙,我会叫我妈再跟你们联络。我还有功课要做,就不送你了,回程路上小心,再见。」说完,我拎起袋子头也不回的走上楼梯。 她还站在原地,等到完全看不到我的身影后,才转身离去。 Chapter 12-5 我一直在窗口看着她,等到我离开,她马上拿起手机霹哩啪拉往电话另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刚才在我面才戴好的面具在我离开之后瞬间瓦解,我猜大概在说我怎么这么没礼貌之类的吧。我不在意,反正她只是因为目的没达到而在那里火大而已。 「你大伯是叫我来问问,想说你爸爸那个后事要怎么办??」 她的话彷彿被人按了回放键,在我脑中四处衝撞,乒砰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么自私?为什么可以随便就把这种话讲出口?我咬牙抱着自己的头,用力地按压,放声大叫出来,想把那句话盖掉。 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毅佩焦急的大喊着要我开门。 然而我只是不停地大叫。 我好生气、好生气。 开门时毅佩看见满脸泪痕的我简直吓坏了,我摸摸自己的脸,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慌忙在我房里找卫生纸,结果看到地板上堆满了好几袋,她拔出一包来,把包装都扯坏了,用一大叠卫生纸替我擦眼泪,而我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我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有某一处垮掉了,而我却视而不见,只想把它盖起来,不再去想、不再去听、不再去看。 隔天我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走出门,毅佩的房门在我刚走出来的时候开了,她趴在门板旁,怀疑地看着我,问道:「你还好吗?」 我耸耸肩回,「我没事啊。」 「可是你昨天??」有点怪怪的。我看得出来她很想这么说,但没说出口。 昨天她听我叫得那么大声,还以为是不是有小偷还是坏人闯进来,发生什么大事,结果门一开,发现我面无表情,脸上还都是眼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之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 我接过她胡乱揉成一团的卫生纸一声不吭的擦乾自己的脸,她一直在我身旁问要不要叫那个什么光的来、要不要叫那个什么光的来? 我静静地回答她不用,告诉她自己只是心情不好而已,没什么事,更何况我不太想让他知道。 我准备出门去学校,毅佩还趴在那盯着我。 她真诚地说,「心情不好要说。」 我有点感动,一个人在外地读书有个朋友会担心你的感觉很好。并不是潘薇不好,她偶尔也会关心关心我,只是比起这种事,她更关心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去联谊,或者有没有报告可以抄。毅佩和我虽然只是邻居的关係,但这种直接的关怀还是让我感到心头一暖。 我笑笑,话锋一转,「我今天会煮饭。」 她马上就开心了,最近忙着重补修的她好久都没吃到什么好吃的,说了一句:「记得带回来给我喔。」然后欢欢喜喜地关上门睡回笼觉去了。 才刚到学校就收到司马言光传来的讯息,说他们今天有报告要讨论,会带同学回家吃晚饭,要我买好东西在超市门口等他来接,不要提着大包小包乱跑。 我想起昨天买的那一堆卫生纸还有一大罐大概可以洗上一年的洗衣精还在我家,便决定下课先回家一趟把东西运到他家,接着再到超市买东西。 逛超市其实是一件很疗癒的事情,就算没有要买,置身在这个有冷气又什么都有的空间里就彷彿货架上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有种女王一般的感觉。尤其是现在的超市已经进化得跟便利商店没有两样,对我来说最方便的是它24小时都有开,不怕买不到食材。 上次回去时妈要我回家燉个牛肉给爸吃,方偃月也和我一起去了,她一进家附近的超市就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买菜她不懂,她从来只负责从我的便当里偷来吃,所以只好百无聊赖地左逛逛又晃晃,这边试吃一下、那边溜达一会儿,最后还跑去和试吃柜的阿姨聊了起来,两人很熟的样子。 等我挑好东西去找她,才刚靠近就听见那阿姨说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昨天还来找过你,她立刻吓得胆都掉了,拉着我去结帐,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方偃月有一个陋习,就是爱离家出走,据说从小开始百离不厌,七岁躲溜滑梯,十七岁就泡便利商店。司马言光还曾经就这点难得地夸奖了我一次,说还好你不像那个神经病一样爱到处乱跑。 其实这也是天性使然,我就一个爱待在家的宅女,放假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更何况离家出走这种技术难度这么高的事,光想想都嫌累。 她大概是又和她男朋友吵架了,每当她听见我说男朋友这三个次,她都会气呼呼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就算我喜欢他他也不是我男朋友,然后再反过头来说,倪若凡你先担心自己吧。 看她这么激动我也不回嘴,反正也吵不赢她,觉得他们这样偶尔闹闹生活才多点乐趣。 Chapter 12-6 时间还早,我把包包放到推车里,把超市当百货公司晃,超市的冷冻水饺在特价,司马言光喜欢吃水饺,我想买,但他喜欢吃自己包的,说冷冻食品有股味道,他不喜欢,于是我摸了几下便作罢,接着晃到酒类区,猜他的那些同学大概会喝,就拿了两手海尼根,又拿了两罐酒精浓度比较低的日本水果酒打算自己喝,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始今天的买菜行程。 我在超市里一个人逛了两小时,结帐后还蹲在门口的扭蛋机前和一群小朋友讨论该扭哪个好,其中一个小五的小女生说她想要那个美少女战士的扭蛋很久了,里面是水手的变身器,拿在手里就好像自己也能变身一样,但她妈妈不扭给她,所以只能每天下课绕来这里看看过乾癮。 我表示同情,回想自己小时候想买什么玩具家里那个武则天也是万般阻挠,脑一热想着不如姊姊扭一个给你好了,但又想如果真的扭了司马言光大概会骂自己乱花钱,便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掏出刚买的棒棒糖,和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一人一支舔了起来。 直到棒棒糖都吃完了,那小女孩还不打算回家的样子,我倒是打算走了,不是我要放她一个人,实在是从结帐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小时,司马言光还没打来,我怕买的肉坏掉。于是摸出包包里的手机,正准备打电话时,突然听到一阵轰轰响。 我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吧,但天不从人愿,当你不想遇到某个人时,那个人偏会往你眼里撞。 他一下就发现坐在门口的我,扬声叫道:「倪若凡!」 我尷尬地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站起来推起推车往反方向走,还没走呢,黄俊文就跑过来了。 「这么巧,你也来买东西?」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男生,正往这里看,我不想跟他聊太多,急忙道再见:「对啊,现在要走了,掰掰。」 「等一下。」他拉住我,往购物车里看,「你这么多东西怎么拿,不然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载你回去。」 这人到底有多间,怎么一天到晚这么爱载人回家?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朋友还在等你。」 「我们只是来买饮料而已。对了,我们现在要去唱ktv,你要不要一起?」 听到这提议我立马摇摇手,「我?不用了,我又不认识你朋友,而且这些东西我也得拿回家??」 「来了就认识了啊!」他打断我,亮出一口和他黝黑肤色形成强烈对比的白牙,一副万人迷的样子,但在我眼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吸引人,「我先载你回家放东西,然后再一起去,就这么说定了。」他很坚持。 「不不不,我还有事??」 「你不要一直拒绝我嘛!我又不会吃了你!走啦!多认识一些朋友有没什么不好啊!走啦走啦!」 他不理我的推拒,拿起推车里的东西拉我走,这时那个小女孩突然拉住我另一隻手大喊:「有坏人!」 这一叫成功地引起周遭人的注意,入口出的人纷纷往这里看来,黄俊文顿时有些尷尬,弯下腰和善地对她说,「小妹妹,哥哥不是坏人。」 「老师说硬拉人走的就是坏人,姊姊明明说不要,你又要拉她走,那你就是坏人。」她一字一句,信誓旦旦地说。 黄俊文耐心解释,「妹妹,哥哥和这个姊姊是朋友,朋友要一起走,这不算是坏人吧。」 「可是姊姊说不要去啊。」 「她只是不好意思,而且也她也没有说不要啊。」他居然开始跟一个小孩子认真起来。 「她说她还有事,那就是她不想去,你听不出来吗?」 黄俊文被堵得语塞,没想到这小妹妹还挺伶牙俐齿的。 他挤出一个笑容,「妹妹你该回家了吧?」 她哼一声,「我要跟这个姊姊一起走。」 「可是姊姊要跟哥哥走啊。」 我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正常来说应该我这个当事者跳出来劝架,但我只担心肉坏掉了没。 这时候小女孩的妈妈来喊她回家,我的手机也响了,我们俩同时向他说再见。 黄俊文要笑不笑的站在原地,一脸被耍的感觉。 接起电话时司马言光刚到,我拎着东西走到人行道,他看见我又提大包小包,马上打开袋子确认里面到底买了些什么东西。我觉得东西买着能放,便宜就买,他则常骂我乱花钱,没必要买那么多。 待我坐稳,他突然问:「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心想着他好像不太欢黄俊文,随口答,「没有,就一个路人。」 他挑眉看我一眼,却也没多问,载着我回家了。 今天不知怎么的特别塞车,也许是放学下班时间,路上塞满了公车、汽车、脚踏车??一路上喇叭响得好不热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乌贼车,在前头像烟囱似的噗噗地排出乌黑的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 不知怎么的,昨天伯母说的话又从脑海里跑出来,朝气十足地活蹦乱跳,我突然就有点烦躁。 我伸手抱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 他也没问我怎么了,只是轻声的说:「快到家了。」 Chapter 13-1 快到家了。 还记得小时候每每爸开车载着我们出游,回程时,夜色漆黑如墨,城市的天空看不见半颗星星,车子里的空调很凉,甚至有点冷,但我特别喜欢开冷气盖被子这种奢侈浪费的事,心满意足地窝在外套里,听着车子引擎透过椅子传过来有些闷、却又稳定的声响,和偶尔行过石子而扣扣的声音。 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通行无阻,窗外的景色因车速模糊一片,黑漆漆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每当我睡得迷迷糊糊时,爸总会在行经家附近的一条马路时开口说:「快到家了。」 那条路上有个坑,柏油路很久都没有翻新过,过了很多年它还是在那里。小学时放学路上我会在下雨天穿着雨靴踩水玩,弄得裙子沾上点点污泥,也不管回家会不会挨骂,只觉得水花喷溅起来特别好玩。司马言光看过几次,刚开始会皱着眉要我不要踩,发现劝说无效,后来他就很自动的绕道走了。 路面不宽,车子躲也躲不过。只要开到那里,车子一颠,爸的声音就会从前面传来,我就知道到家了,心里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我趁着连假回家,这次假期有四天,客运站挤满了返乡人潮,这次司马言光没和我一起回来,因为连假结束后就是期中考了,他和朋友约好了报告做完再回去,所以晚一天回来。 没了他我不禁觉得搭车有些无聊,等车的时候靠着包包睡了一会儿,坐车的时候马上精神抖擞起来。有了上次坐过站的纪录,司马言光再三交代上了车寧愿发呆也不要睡觉,于是我上了车就看着窗外发呆,偶尔滑滑手机、打打哈欠,也算有趣。 那天我回到家,发现外婆来了,在厨房里不知道忙些什么,看见我时有点慌张,我也没察觉哪里不对,只以为她在准备要带去医院给爸妈吃的东西,洗好手就去帮忙。最近爸的食慾越来越差,医院的东西他完全不想动,只有外婆煮的东西他还愿意吃几口,也许是因为软烂好入口,香味又足。妈其实认真煮起菜来也是很好吃的,只是她平常懒惰,经常草草了事。 我们两个一起到医院去,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原以为是隔壁床新住进来的家属来探病,仔细一看才发现都是自己家亲戚,连伯父伯母都在里头。 我喊了她一声,伯母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掛着笑回应,我叫完就侧身进去了,一进去就看到大人们围绕着爸,爸手边放着手机,一脸愤慨的样子,正想问怎么回事,大姑姑突然说话了。 「你先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 我以为爸会马上回应,却没想到他张着嘴,发出的却是咿咿啊啊的声音,就像婴儿学语那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正努力想搞清楚怎么回事,爸拿着大姑姑递给他的纸笔,在白纸上写了硕大的两个字「可恶」。 一个叔叔叫我的名字,妈回过头来,脸色惨白,趁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时把我拉了出去。 「到底怎么了?」 她捏着我的手,「你爸突然不能说话了。」 听见这句话我的心马上凉了一半,「不能说话?为什么?」 她把爸的手机拿给我看,我一面觉得生气,一面又觉得似乎是迟早的事。 手机上简讯大意无非就是辞退爸的意思,字面上写得好听,说着爸生了这么大的病应该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劳心老力,实际上是说他工作能力大不如前,已不符合公司的要求,连遣散费也不给,因病为由顺水推舟地辞退。 我曾经听家里的大人说过,说爸是被重金挖角过去大陆科技公司当主管的,实际做什么我不太清楚,现在台商比比皆是,在这个世代到对岸去工作已不太稀奇,只听伯母用羡慕又嫉妒的语气在那里说真好呀,妈笑着谦虚到没有没有,刚好工作上认识,也算运气。 当初爸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是他与几个主管和老闆一起撑过最艰难的时期,然而人类总是自私的,当你没有利用价值时,以往的同艰苦共患难就如同过往云烟了。 还记得第一阶段疗程结束时公司要他到马来西亚新成立的分公司出差,我们当然是不赞同,爸却觉得自己身体状况还可以,执意去了,去了没多久骨头就断了,也没见他们来探望慰问,但派一个生病的人出差本质上就不合理。 这么多年了,先不说他们是一起苦过来的,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辛苦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只换一封毫无诚意的简讯,连实际的隻字片语都没有。就算是一通电话、一封正式的信函也好,什么都没有,好似连虚与尾蛇都懒得。 爸气得满脸通红,突然就不能说话了,医生来看过,把妈叫走了,回来她也不说到底是什么原因,亲戚来了又走,连奶奶都来了。 奶奶拄着拐杖坐了很久,她是不识字的,爸也不写,怒容在奶奶进来前早已褪去,只笑笑着拍拍她满是皱纹的手,良久后,奶奶也拍拍他的手,回去了。 那天我睡在医院里,爸用纸写了好多好多话,说我买给他的抱枕他很喜欢,虽然小鸡有点不符合他的形象,但是躺起来很舒服,他就免强接受了。又问我大学要毕业了,会不会紧张,有没有什么计画。我也一一答了,就像普通的间聊家常,只是对话的媒介变了。 夜深了,隔壁传来轻轻的鼾声,爸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在看电视,他却突然拉拉我的手,纸上写着说存摺什么的都在妈那里,密码都写在他常用的那本黑色笔记本里,保险什么的不用担心?? 句末他写道,好好照顾你妈妈,好好照顾你自己。 天知道我那天究竟是如何做到忍着不哭的,或许是爸脸上那个安慰的笑容,也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变得比以前坚强了。 Chapter 13-2 司马言光隔天就来了,爸和他聊了一下子,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他见我拿着水果进来坐在他身旁,不着痕跡地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我也反握他的,他们两个又聊了一阵子,到妈来跟我换班才停。 那天他问我要不要去兜风,我摇头说想回家,他便在我家陪我看电视看了好久才回去。 回学校那天一大早起就陆陆续续好多亲戚到我们家,外婆到医院去了,妈忙前忙后的端茶水、招呼他们坐,自己却恨不得永远忙不完,过了好久之后辈份最大的叔叔要她坐,她才擦乾湿漉漉的手,沙发都让给长辈坐了,她拉了张板凳坐在尾端,一下从主人的立场换至彷彿旁听者的角色,听他们讨论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就好像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丈夫似的。 我窝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不想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中间妈还绕进来要我露露脸,说大人来了也不打招呼很没礼貌。我充耳不闻,拿起耳机把音乐调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直到司马言光来接我才拿起包包出门。 伯父和伯母姍姍来迟,正好在我离开家门前打上照面,我面无表情地叫人,脸可能还有点臭,见他们两人用打量的眼神看司马言光让我更不高兴。司马言光偷偷的推了我一下,我不理他,也不等两位长辈回应,看见伯母张嘴,深怕她又讲出什么难听话,我转身就走。 到车站时,司马言光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没礼貌了。」 我不看他,「我本来就是这样。」 见我一脸气呼呼的样子,他也不打扰我,摇摇头买票去了。 这时有人戳戳我的背,转头才发现佑佑坐在后面笑瞇瞇的看着我。 司马言光不在,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和她打招呼,倒是她一脸自然地说:「你好啊,这么巧,回学校吗?」 我点点头,她又说:「司马言光没跟你一起啊?」 「他去买票。」 「这样啊。」 一时无语,我们两个盯着对方沉默了几秒,看着她的脸,让我不禁想起上一次看着她和司马言光半夜一起出来买宵夜的背影,心情又更差了。 她似乎是忍不住,突然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问道:「你怎么能让司马言光那么听话呀?」 我一头雾水,「我?」他什么时候听我的话了? 「对呀!我们系上都在讨论你耶!你知道吗?」 「讨论我?也太夸张了吧??」 她摇摇手,嘴里一边说着不夸张不夸张,然后接着道:「你知道吗?刚开始我们都觉得他不好相处,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见我瞭然的点点头,她更是敞开了继续说,「因为平常不讲话的时候他都一副臭脸嘛!讲话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跟他还不熟的时候我们都蛮怕他的,特别是点名的时候,刚开学大家都不认识,那时我刚好有几堂课和他选到同样的老师,每次老师点到他的名字,大家都会转头去看他,你也知道他的名字比较特别,大家看他的时候他就一脸不爽,所以我们都不敢找他说话。」我又瞭然的点点头,想当年他刚转学过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方偃月拿他名字开玩笑时他还发了一顿脾气呢。 她又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我们几个助教在跟老师开会,他接了电话后就急着要走,老师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当下老师其实已经有点生气了,觉得他做事情很随便,这样说走就走,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结果他丢下一句对不起人就跑了,我们都觉得他很有勇气,因为那个老师不是普通的难搞,说不定一个不爽还会当掉他呢!」 到这里我完全听不出来跟我有什么关係,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一边摇晃一边说,「结果他是去找你!」 「找我?」 「对啊!他说你坐车下错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说那时候都快六点了,天都黑了,况且又不是本地人,路也不熟,要到哪里去找?但他二话不说骑着车就走了。」 呃??好像是有这回事?? 那时他找到我时已经凌晨一点了,脸比夜色还要黑,气得恨不得打我一顿,但那地方很偏僻,也没什么路标,走了很久才看见便利商店,而当我想起要问店员这里是哪里时,他已经找到我了。 我尷尬地搔搔头,「哈哈??那个时候我不小心睡迷糊了??」 「自从那一次之后,只要你打电话来,他不管现场有什么事马上就离开,还好他做事效率高,老师也不会找他麻烦。我们都以为你是一个很兇的人,或者很会摆臭脸之类的,毕竟他那种个性,他不想要做的事情谁也别想强迫他,没想到你跟我们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欸!」她又晃晃我的手,我心想这位同学也太直接了,在本人面前说这样好吗?她又继续说了,「还有啊??」 她还想要说什么,司马言光却拿着票回来了。 也不打招呼,他皱眉对她说,「你在跟她乱讲什么?」 佑佑马上答,「没有啊。」 他看向我,我耸肩道:「没什么。」 这时柜檯的人喊,还剩一个位置,佑佑马上抓起她的包包,朝我们挥挥手,消失在门口。 他似乎很在意,上了车又追问了一次,我说我想睡觉,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过我。 我蒙着头,回想佑佑的话,心想那才不叫做听话呢,他只是怕我给他找麻烦,毕竟三更半夜在路上找人这种事谁都不想要再来一次。 Chapter 13-3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于是我翻开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袋小熊软糖,问他要不要吃。 他瞥了一眼,嫌恶道:「不要。」 「干嘛不要,很好吃,你吃一个看看嘛。」 「不要,这东西很甜。」 「你吃一个嘛。」我把糖往他眼前举,他离得老远。 「倪若凡,你不睡觉吗?」 我放下糖,洩气地说,「我最近都有点睡不着。」 因为起床之后都只有我一个人,不管在家里或者在宿舍,冷冷清清的。其实这没什么稀奇,谁上大学不是一个人住?只是最近寂寞感被放大了,我会躺在床上睁着眼,家中的灯火通明现在已经无法让我感到安心。 他没回话,把我和他之间的扶手移开,往我这里靠了一点,然后把我的头压向他的肩膀。 「睡吧。」 他的肩膀好硬,我抬眼看他,「其实我比较想要睡你的大腿。」 他瞪我。 「那我可以抱你的手吗?」 「你什么时候还会经过我的同意?」 不客气的把他的手抱进怀里,他不安的动了动,就这样倚着他,纵使前一天没睡几个小时,我还是睡意全无。 他很快就发现我睁着眼睛发愣,又问我,「刚才佑佑到底跟你说什么?」 「就没什么呀。」 「那你刚才在发什么脾气?」 我调整调整姿势,窗户的玻璃刚好映照出他的脸。「刚才?哪个刚才?」 「你别装傻,就出门的时候。」 「我没发脾气啊。」 他低头盯着我的头顶,一脸想敲我的样子,大概是觉得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放弃。 最后只说:「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我嘴硬道:「我没事。」 他叹口气,「倪若凡,你翅膀长硬了啊,变得很会说话嘛。」 我没回答,只是又把他的手抱紧了些。 就算自己有多烦,一直把情绪发洩在一个和事情不相关的人身上会造成别人的压力,这点我还知道。我明白自从爸生病之后司马言光就一直很迁就我,也知道上次吵架是因为自己无理取闹,况且有些事情不是说了就会变好,所以我选择不说。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靠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到站才发现那包握在手里的小熊软糖被他吃了。 于是我又从包包里拿出一包,在他拿行李时塞进他裤子口袋里,好像他糖吃得越多,自己罪恶感就越轻似的,也不管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送我回家,下车后我盯着他看,完全没有想上楼的意思,他也盯着我看,一副我不离开他也没打算回家的架势,两个人沉默地盯着对方看。 认识这么久了,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尷尬,只是旁人看来一男一女站在那乾瞪眼画面大概很奇怪。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自己以为他把围巾借给程希又,气得踹他一脚后逃之夭夭,最后还很丢脸的在他面前跌个狗吃屎。还有方偃月亲他那一次,脑袋轰地一下炸了,满脑子只想把他的初吻抢回来,荒唐的举动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自己这么早就喜欢他了啊。 我打破沉默,问他:「你不会喜欢佑佑吧?」 这话是反问语,比起问他「是不是」、「会不会」,这种也许会得到「是」、「没错」的回答,还倒不如问这种前面能加上个「不」字的答案听起来舒服得多。 他不紧张,也没如我预料中的那样,只用平稳无波澜的声音答:「你想太多了。」 没得到肯定的答案,我又拋出一句,「那佑佑不会喜欢你吧?」 他还是没正面回答,「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也可以喜欢你啊。」 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不回话。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他戳我的眉心,「你现在问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早』了?」 我没安全感地问道:「那你以后会觉得我烦吗?」 他抬头往上看,「你朋友在看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毅佩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朝我挥挥手。 「那??我上去了。」 他不留我,也没想回答的样子,低声说,「晚安。」 上楼时毅佩靠在房间门口啃着一支冰棒,看我没精打采地走上来,她用曖昧的语气说,「你们互看的时间久到我都以为下一秒要热吻了。」 这话她说得理所当然,脸不红气不喘,我略显尷尬的回避她的眼神,边摸着钥匙边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滋的一声用力吸口冰棒,瞪大眼睛说,「你们该不会还没亲过吧?」 这话太直接、太露骨,让我愣住了,她见我这样子,吃惊道:「你们两个还真奇葩耶!」 「我们又没交往??」我结结巴巴,「应、应该说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在一起??」 「怎么样才能在一起?若凡,你怎么这么傻啊,主动上去亲一个就什么话也不用说啦!」说着她又往窗边瞄了一眼,「我敢打赌他就在等你亲他。」 她说得信誓旦旦,还伸手推我。 「还愣在这里干嘛,他要走了,还不赶快下去!」 她把我往反方向推,我脑袋一热,咚咚地跑下楼,司马言光还在那里,正打算戴上安全帽,我抬头看毅佩,她摇手催促,我想也没想的跑上前,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下可好了。 Chapter 13-4 司马言光转头过来看我,表情复杂难懂,看不出来开心与否。 我更是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几秒后他反应过来,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直觉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然你告诉我。」 他生气了,「为什么要我告诉你?」 「是毅佩叫我亲你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下来了啊。」 他抬眼看趴在窗台上看好戏的毅佩,又低头看我,我瞬间就怂了,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坏事。 有了前车之鑑的我不用他拖我到小巷子,立刻低头:「对不起嘛。」 他拍掉我打算擦他脸颊的手,恶狠狠说,「干嘛道歉?」 「因为你生气了啊。」 「我不气你,我气你的脑袋,你的脑袋怎么这么笨。」 他抬头瞪毅佩一眼,毅佩马上就消失了。然后他用力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许久没被这样对待的我被弹得抚着额后退了几步,就好像他刚才使了什么旷世神功。 在他戴上安全帽准备离开时,我急急的喊,「那你明天还会不会来接我啊?」 「接!怎么不接!」说完他咻的一下绝尘而去。 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和人吵架却被对方搞得无话可说,既无奈又火大,我其实能理解他的感受,才刚亲下去我就想,完了,自己又像高中时那样做事不经大脑了,他会生气也是无可厚非,我也蛮讨厌我自己的。 毅佩笑咪咪地看着我,朝我竖起大拇指,一边说着司马言光瞪人好可怕哦,脸上的表情却像是看了一齣好戏般满足愉快。我闪进房间传讯息给方偃月,告诉她自己刚才做的好事,过了好久她都没有回覆,我抱着枕头睡着了。 原以为他大概隔天就忘了这回事,毕竟这种事发生又不是一两次了,没想到他还真的在意了,为此生了几天的气,经常把「你有思考过再行动吗?」、「你确定你要这样做?」、「你脑袋到底清不清楚啊?」这几句话掛在嘴边,连我煮晚餐他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垮着脸站在一旁盯着我,反覆碎唸道:「你确定你要这样切?」或者「你确定你要这样煮?」 虽然烹飪这等属于我专业范围的事他应该无法发表什么意见,他如此努力不懈地找我麻烦我也觉得他耐力十足,做错事的我不敢表现出一丁点不满,只能一字一句的回答他「我确定」、「我有想过」闭上嘴乖乖做事。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生了几天气才终于平復。 方偃月沉寂了几天,已读我之后传了一个翻白眼的贴图,霸气十足的写道:「你不会告诉他你喜欢他啊!」然后不再理我。 我看着手机画面懊恼,觉得自己问错人了,像方偃月这种一天到晚喊着喜欢人家还压根没想把对方当成男朋友的奇人,对于「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说得比喝水还自然,我的这等小烦恼对她来说根本不构成问题。 问题是当一个人在你做出如此亲暱的举动后,他的反应是生气,喜欢这两个字谁说得出口。 每个少女都有的恋爱烦恼,我应该要为此纠结个几天,可现实却把我从这堆粉红泡泡里一把拉出来。 第一,司马言光生了几天闷气后又恢復成平常那副样子,只是偶尔我到他们学校去时他不会马上出来,让我在外头等几分鐘,我想这大概是他小小的报復。佑佑看到我总会亲暱地朝我挥挥手,自从她知道我没有把那天她说的话供出去之后,她就把我当自己人了。 司马言光的那群同学看到我也蛮开心的,特别是那个一年四季都穿牛仔衬衫的男生,有一次他们来家里做报告时,我燉了一锅牛肉蔬菜,他便爱上了,次次都会问司马言光我在不在,还愿意自费买材料。 第二,就是伯母在那次家庭会议过了两个月后又出现了。 爸的状况不太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那次家庭会议就是为此而开的,虽然具体内容到底说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总归不是我想听的,妈还难过了好些天,连娘家那边的阿姨都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在我回学校的时候搬来小住了一阵子。 这些一年都难得见一次的亲戚如蝗虫般一窝蜂出现,有几个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桌上摆满了瓜子茶点,还没到正餐时间桌子就显得杯盘狼藉,我闷在房里,妈多次要我出去露脸我都不愿意,现在想来当时她或许是想找个人陪伴,而我却因为自己不想面对,就放她一人在那群各怀鬼胎的亲戚里,想想就觉得过意不去。 他们谈到一半我就拎着行李逃跑了,一个月后爸因为长期的化疗而必须做人工血管又住进医院,他不喜欢待在那里,原想着手术过后返家休养,谁知道伤口癒合情形不尽理想,只好又住了一阵。 每每回家去看他时,他的身形都有明显削瘦的趋势,你会讶异一个人居然能变得那么瘦,好似肌肉与脂肪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原本体重就已经大幅下滑,现在更是瘦到颧骨高高突起,双颊凹陷,四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连进食都有些困难,每天只能喝流质营养品。 我想起小时候爷爷生病时,医生拿着一条长长的透明管子,从嘴巴缓缓地塞进食道、塞进胃里,奶奶就从那条管子口灌牛奶进去,看得我心惊胆颤。我庆幸二十几年后的现在医疗已经进步到可以用打针的方式补充维生素,不必在喉咙塞入管子,在爸连喝都喝不下时,能用这种方法补充营养。 Chapter 13-5 只是有次护士在替他抽痰时不知怎么地抽出一管混着血液的浓稠液体,当时只有我在场,其实一开始我就听见爸难受地呃了一声,好像被弄痛了。我问护士为什么会有血,她说偶尔都会这样的,不承认自己动作粗鲁。我要她别抽了,她似乎看我还是个学生的样子,还摆出一副护理师的架势,一脸我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口气不佳的说既然抽了哪有中途暂停的道理。 我的确是不懂,也知道他们工作的辛苦,但我只知道她把一个病人弄痛甚至出血了,而且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我当下就怒了,冷着声音又说了一次请她别抽了,她才收起器具到下一个病房去了。 她走了之后我问爸痛不痛,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我叫了几声他才茫然地看向我,摇摇头,从乾裂的嘴唇中发出一个小小的音节,思绪彷彿飘到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他的意识已经开始不太清楚了,从他无法开口说话那一天就有心理准备了,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他不痛,就像先前大大小小的疗程一样,他总是说他不痛,应该说从生病以来我就没听他说过痛字。儘管他的头脑已经开始模糊,他还是坚持握着一丝理智,告诉我们他不痛。 伯母又出现在我家楼下,这次她不是隻身一人,伯父的车停在不远处,他正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抽着烟,燃烧着的烟头随着他的吸吐一明一灭,他阴鬱的眼神仿似在看街头来来往往的车辆,我能感受到他其实不停地往这边看来,但我选择假装不知道。 她假笑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有如鬼魅,眼角及嘴角上吊的弧度极端,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人家说相由心生,每每见到她时我总觉得她的笑脸像是在渴求什么,永远不知道满足。 这次她也不多废话关心我的近况了,直接问我知不知道爸的生前契约放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几年前奶奶的身体状况出了点问题,马上就有人跳出来紧张那些房產怎么办,大家都想分一杯羹,大人的那些弯弯角角我不懂,也不想懂,于是我回了句不清楚,想来他们也是觉得从我这里比较好下手,所以才来找我。 只是我低估了他们的执着,即使一次次地表示我对那些事情并不清楚,他们还是一次次的找来,渐渐的就连一些亲戚都不知从哪里弄来我的电话,拐弯抹角的探听消息,偶尔也想学学电视上女主角一样关心一些恋爱的烦恼,但现实却不容许我这么做,看来女主角也不是人人可当的。 或许是唉声叹气多了,也或许是笑容少了,司马言光很快就察觉出我的不对劲,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着他的脸几度差点脱口而出,后来还是忍住了,摇头表示没事。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觉得他们好烦,只有在学校里听潘薇说她那新交的眼镜男友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大学生,浮出水面换些新鲜空气。中午吃饭的时候黄俊文时常会加入我们,自从潘薇交了男朋友,他更常出现了,频率之高,高到我都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在上课。 有天他又过度热情地表示自己可以载我回家,任我怎么委婉的说不用,他却装聋作哑,假装自己听不懂我话里的拒绝,硬是拉着我走了。 我一如既往地报了司马言光家的地址,他似乎是背了起来,不待我说完就轰轰出发了,他在前面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倒是在回家的路上又接了通电话,这次居然是伯父打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会主动和我们说什么,有什么话也是透过伯母来说,自己像是个背后藏镜人,或者那低气压比较像大魔王,在人前总是沉默寡言。我压下些许惊讶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低沉且无波澜的嗓音伴随着黄俊文机车如雷的引擎声自另一头传来,简洁明瞭的说:「跟你妈说,后事该准备了。」 我不太清楚自己答了什么,只知道回神过来时自己已经下了车,黄俊文笑咪咪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很惊喜。 我茫然地看着他,压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刚才听到的那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我得好好一个人静一静。 他见我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倒是心情愉快,「倪若凡,你好歹也给我个回答吧。」 没想回答,我挥挥手转身,「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说吧,我现在有点乱,想先回家休息。」 他拦住我,笑得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这样是有点突然,你会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但上次你自己不都说了吗?那时我没承认,只是觉得被女生先讲有点没面子,可现在我不是承认了吗?」 我挣扎开他的手,觉得自己最近好像老是被他纠缠,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他碰我,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上次说对了,我真的喜欢你。」 我果断回答,「谢谢你,但我不喜欢你。」 大概是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既迅速又明确地拒绝,他有些愣住,摇摇头对我说,「你骗人。」 我莫名其妙,「我骗你这个干嘛?」 肩膀和手腕被他困着,顿时要走也走不了,我以为自己说得很直接明瞭,但他好像听不懂似的,死缠烂打起来。 黄俊文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就是那种幼稚长不大的男生。国中时爱欺负我,时常偷画我的课本,用立可白在我的桌子上乱画。那次他当眾拿出我的卫生棉左一句大姨妈、右一句加长夜用型,虽然那个年纪的学生健康教育没少上,但对于刚进入青春期的我们,无疑是一件难堪事。 虽然后来我大度地不和他计较,只要他不犯我,我也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与他和平共处,反正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高中又和他不同校,没事也不会再见了。 没想到大学再遇见他,他还是一样,除了年龄增长之外好像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还多了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炫耀他的肌肉、炫耀他的机车,然后觉得大家都喜欢他。 当然那个大家里从来不包含我。 Chapter 13-6 他不信,戏謔地笑起来,对我说:「你是拉不下面子对不对?好吧,上次是我不对,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很好玩,所以故意逗你的。这种事本来就该男生先说,上次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重新再来一次。」他放低声音,「倪若凡,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女朋友这词应该是充满了无限美好的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有种有人拿刀子押在脖子上逼你就范的感觉。 我摇摇头,用一种拒绝推销的语气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要。」 他开始不耐烦,似乎是觉得我在拿翘,欲拒还迎得害他没面子。 「那你为什么要吃醋?」 这话就有点欲加之罪了,我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哪来的根据。 「每次潘薇在约我的时候你都在旁边不说话。」 「因为我怕她也拉我一起去啊。」 「不是都是你自己说要跟的吗?」 「我从来都没说要去,每次都是她拉我去的。难道潘薇都是这样跟你说的?」 他沉默,看起来正在消化刚才接收到的字句,思考后他似乎察觉出端倪,脸色一下红一下青,压抑着怒气说:「所以你根本都不想来?」 见我毫不犹豫的点头,他咬牙说,「我才不信你一点都没有注意过我。」 「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 「司马言光。」对别人我倒是能很顺口的说出来。 听见这名字他似乎更火大,「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正想着没交往哪来的分手,他突然扯着嗓门大声道:「国中那时候我就已经喜欢过你了!但你们这些女生满脑子都是司马言光,那傢伙好像不用做什么事就可以让大家喜欢他,整天一张死人脸,特别是你,连我那时候喜欢你都不知道,左一句司马言光、右一句司马言光,上课下课都跟着他,我看只差上厕所没跟去了!没想到大学你还是跟他黏在一起,只是跟你讲几句话而已,他还威胁我??」他突然打住,末了暴吼一句,「那种瘦巴巴的面瘫有什么好的?」 敢情他就是想赢过司马言光一次,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喜欢过我,姑且不论司马言光在外人面前真的就是一副面瘫臭脸,除了我一天到晚黏着他,黄俊文的那句「好像不用做什么事就可以让他喜欢他」这句话我是千百个不认同。 正想张嘴反驳,他突然怒极了用力拉过我的手,把我往机车的方向拖,预料之外的拉扯让我踉蹌的走了几步后跌到地板上。 柏油路的石子今天不知怎么的特别尖,我有点后悔今天自己穿了件短裤,膝盖都摩破了。 我痛得嘶了声,他却充耳不闻。 「你要干嘛?放手啦!」 「今天我们一定要讲清楚,你上车!」 「我不要,我要回家!」我死命挣扎,但平常放假就只会懒在沙发上的我怎么会是一身肌肉的黄俊文的对手? 他像颗巨石般纹丝不动,拉我像是拉孩子一般,不费多少力气,一下子就把我拉到机车旁,虽然他经常死缠烂打的跟在我身旁,但这么怒气冲冲还是头一次,好像换了张脸似的面目可憎,我吓得正准备大叫时,司马言光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给我放手。」 黄俊文讶异地回头,我立刻趁他不备甩开他的手,飞快地躲到站在门口的司马言光身后。 黄俊文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司马言光双手环胸,「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这是你家?」顿了顿,「你们两个住一起?」 司马言光冷笑道:「你有什么意见?」那口气彷彿在说:「你现在才知道。」 我还在担心如果黄俊文发起疯来,就他那一身肌肉,我和司马言光两个加起来或许都打不过他,结果司马言光出现到现在不过两句话,黄俊文就一脸吃鱉的表情,连愤怒都忘了。 「你??」 「你什么你,几点了,你很间我还有很多报告要做,没事就赶快回家。」关门前他又说,「以后没事最好不要送倪若凡回家。」 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也不管门外那位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虽然我到现在还有些心有馀悸,这一关门把刚才那些拉扯都拒之门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听见门锁喀擦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么多年了,黄俊文只有一件事情没变,纵然他多么的想赢过对方,多么努力的改变自己,以为自己在各方面已经佔了些许优势,但在司马言光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司马言光两三句话就能让他功败垂成。 四周回归安静,司马言光瞪着我,这下换他发火了。 Chapter 13-7 「你没事让他载你干嘛?」 我有点委屈,「是他硬要载我的。」 「他要在你你就让他载?你会不会太好说话?」见我一脸想回嘴又不敢的样子,他叹口气,敲敲我的头,「总之你以后少跟他接触。」 就算他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他正在晒衣服,客厅里飘散着一股洗衣精的味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我今天一直在家。」 我心头一惊,「那你刚才都听见了?」 他面色如常,用力甩了甩一件衣服,「你说什么?」 「没、没事??」 「你是说他说他喜欢你吗?」他把一件衣服晾起来,头也不回的说,「那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真的。」 他瞪我,「你就这么希望他喜欢你?」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偶尔也要有人喜欢喜欢我??」话说到一半,「等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从他那台吵死人的车子骑进巷子里我就听到了。」 我瞪大眼睛后退两步,那不是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吗? 也不继续说下去,他在阳台继续晒他的衣服,我思忖着要怎么开口问他到底听见了什么,手机又响了。 一看见萤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我拿着手机闪进房间,司马言光似乎是连棉被也一起洗了,整个房间暖烘烘的,我深吸一口混着阳光的洗衣精的味道,才接起电话。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轮流打来,只知道打来一定都没有好事。 伯母的声音听起来让自己尽量和善,只是没说几句话就切入正题,难免让人感觉出她的迫不及待。 她一面问我刚才有没有接到伯父的电话,我答有,她马上假惺惺的抱歉到伯父说话就是比较直接,其实他也只是想帮你们分担,毕竟你们家就两个女生,很多事情不方便?? 麻木地听着她东扯西扯,其实我是想直接掛掉这通电话,为了礼貌只能硬撑着。 最近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了。 奶奶有三栋房產,一栋给了伯父,一栋给了爸,剩下的那一栋是祖宅,听妈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家都还住在那里,只是后来小孩子多了,大家就慢慢搬出来住。随着爷爷去世,奶奶被伯父一家接出来照顾,那栋房子也就空了下来,一分为二,两个儿子各得一半。 对此其他三个姑姑对此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在以前,女儿能得到的本来就有限,奶奶虽然平时对待儿女一视同仁,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也没有什么重男轻女,但在财產的分配上,还是照着旧观念来办。 后来有一个做空调的老闆租下来做生意,是伯父去和他谈的,从头到尾爸只是每个月从伯父那拿到自己那一半租金,妈对此愤愤不平,因为那钱少到看不出来是一整栋房子的租金,就算只有一半,也不可能只有这些金额,爸不是那么在意,他说大哥给多少我们就拿,其他的不要去管,免得多生事端。 这几年祖宅附近盖了一栋百货公司,周围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房价也日日看涨,我们拿到的租金却始终没变过。妈忍着不发作,爸劝她别管,直到爸身体出了问题,各路亲戚纷纷跳出来,我才知道前几年奶奶出事时为什么那么多人紧张房產要怎么处理。 原来那栋祖宅是奶奶打算着等自己百年之后才过给伯父和爸,但现在眼看着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家才又冒出头来想着自己能不能够分到一杯羹,其中最紧张的当然就属伯父一家了,毕竟如果爸走了,他们能拿到全部更是再好也不过了。 再多的关心都是虚情假意,某一天小姑姑来医院探病,和我聊了几句他们小时候的事,才知道爸和这个大哥根本不亲,从小他们的这个大哥就是脾气古怪,做什么事从来不和家里交代,出去也从没想过带弟妹一起,连结婚也是突然就结了,反倒是爸和下面的两个妹妹比较亲,他们几个永远不了解大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也是了,两个从小只靠血缘关係叫对方一声大哥、弟弟的人到了最后,也别妄想对方能展现出多少亲情。 据说奶奶给了伯父一笔钱,要他好好料理爸的事情。他们夫妻俩的如意算便无非就是我们家能自己让出另一半的房子,如此一来再好也不过了。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烦恼这种事情,我们家从来不是什么有钱人,就算老一辈的人留了些财產给子女,也没有多到家财万贯的程度。 是我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人都是自私的,现实的利益摆在那里,不拿反倒对不自己了。 我靠着墙,听着她在电话另一头叨叨絮絮,想着她来烦我总比去烦妈好,这些日子下来,妈恐怕无力承受更多了。 听着听着就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滑下脸颊,我无声的流着泪,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爱哭,身体里好像有一个水龙头,收放自如,觉得自己特别没用,这却又是唯一抒解压力的方式了。 她叨叨絮絮,说什么时辰要选好,我心想我才不管什么时辰,只想要你赶快闭嘴,司马言光就拿着空了的洗衣篮开门进来了。 他看我坐在地板上,又看见我脸上的泪水,愣了几秒,然后皱着眉头朝我走过来,抽走我手中的手机,喂了一声,问对方是谁。 伯母似乎反问他是谁,他看我一眼,再平凡不过地答:「我是她男朋友。」 我是她男朋友。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有一种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错觉。 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彷彿这件事再自然不过了,没什么好质疑的。 Chapter 14-1 黄俊文说:「你们这些女生满脑子都是司马言光,那傢伙好像不用做什么事就可以让大家喜欢他,整天一张死人脸,大家左一句司马言光、右一句司马言光,那种瘦巴巴的面瘫有什么好的?」 那时听完我特别想反驳,虽然司马言光看起来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馀,再困难的事对他而言解决起来似乎毫不费力,好像不用唸书就有好成绩、好像不用努力就能在比赛中拿第一,普通人的问题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不过这些在我眼里看起来都不算什么,每个人都会有不擅长的事,就像他在我眼里什么事情看起来都「还算」可以,他也是人,没有什么人是天生完美聪明的。那些人不知道国中时,他曾经在某一次小考考差之后,熬夜准备下一次考试;他们也不知道,他会把衣服有棱有角的一件件折好再放进衣柜,不像女孩子东一件、西一件的乱丢成咸菜乾,房间永远整齐乾净。而不是像那些口耳相传中家里有钱到请一位阿姨,所以看起来总是那么光鲜亮丽。 他的努力是别人看不见的,或者说被人忽略的,包装成他们心中所想的完美样子。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生而已, 还记得小学四年级第一次见到司马言光,那时班导师带着他进来,他一语不发、乖巧地跟在后面。还是小孩子的我们第一次见到转学生,大家像是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似的,兴奋地在台下窸窸窣窣地讨论着。我听着旁边的同学交头接耳,那时我还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虽然当时书生因为逞强而搞得自己一身狼狈,恼羞成怒地对我说了那句伤人的话,越是这样反而会越在意,我还是忍不住注意书生的一举一动。 此时我正忙着偷瞄不远处书生在跟前面的女孩子谈论什么,他们俩人掩嘴笑得好开心。 因为司马言光的姓氏特别,所以老师把他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特地介绍了一番。他的表情当时看起来特别不情愿,每当下面有人举手问关于他名字的问题时,他都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老师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我的后面,他背着书包走过时,书生突然看着他嘻嘻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和书生四目相交的我也跟着笑,当时司马言光斜瞥了我一眼,拉开椅子坐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在嘲笑他的名字,那已经是国中以后的事了。当时他马上就生气了,接着像是我的萤光笔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把自己桌子往后拉,离我离得远远的。 那时我只觉得这男生脾气真古怪啊,是不是转学前受过什么创伤啊?真可怜,那我必须发挥同学爱,好好关心他。 于是我开始缠着他,硬逼着少言寡语的他多说几句话。刚开始他还定力极佳,对我整天缠着他东问西问、四处纠缠,他还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我不小心把他转学原因的猜测脱口而出,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 他气呼呼的说,「谁说我以前被欺负了?你哪里听说的?」 我愣愣答,「没有啊??就想说会转学不都是在前一间学校有什么问题吗?我想说你看起来这么瘦,一脸很好欺负的样子,说不定以前就会有人爱欺负你啊。」 那时他正在写习作,铅笔笔芯啪一声断了,纸上留下一个用力过猛的黑色小洞,「你卡通看太多,神经病啊?」 「难道不是吗?那??」 「我转学是因为我爸换工作所以搬家,根本没有人欺负我!」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亮出萤幕,「你不是很好奇我每天在干嘛?我就是和以前的同学在传简讯!」 「喔??你们台北人真奢侈耶!居然用简讯聊天。」 他被我的回答气坏了,大声道,「倪若凡!那是重点吗?」 自那次以后,司马言光在我面前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那个大家说很酷的台北来的转学生,在我面前摇身一变,变成毒舌小学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已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更不知道从哪时候开始,喜欢他也如此自然。 四年级有一次抬午餐的时候,书生说他不要和我一起当午餐值日生,因为他还在记恨上次我说他很瘦没办法一个人推餐车这件事情,午餐时间他乾脆直接消失不来。我一个人委屈地站在电梯口等阿姨把餐车送上来,一面思索着要怎么一个人推这么重的餐车而不把食物洒出来。电梯门开了,厨房阿姨忙着把各班的餐车推出来,压根没发现只有我是一个人。 全部餐车推出来后她就走了,赶着去推下一批餐车。其他人也纷纷地将自己班的餐车推走,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满车午餐发愁。 这时候司马言光出现在走廊尽头,我们学校的大楼几乎都是连着的,楼跟楼之间有着相连的楼梯,他从楼上下来,大概是去办公室改完作业正要回教室的样子,一手拎着作业本晃呀晃得往右转,正准备往下走,眼角馀光看见我杵在走廊另一端,一动也不动。 我没发现他走过来,心想着反正只是推过两个长走廊而已,转弯的时候可能会有点洒出来,只要不打翻就好了,要是等下阿姨把其他餐车送上来,挡住别人就不好了。 打定主意之后,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握把准备把餐车推走。这个时候司马言光突然出现在餐车前,面无表情地说:「去哪。」 他的出现让我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在问我要去哪里,便下意识地回答,「回教室啊。」 他不耐烦地说了书生的名字,「我是问他去哪了?」 「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不是值日生吗?」 「对啊,可是我下课要找他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说得有点委屈,心里知道书生大概是故意跑走的,他的毒舌和司马言光不相上下,这阵子也我冷嘲热讽的,总是说我手臂跟大象一样粗来取笑我,现在应该不知道跑去哪等着看我出糗吧。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后,拿着他的作业本经过我走掉了。这时电梯传来叮的一声,门开了,阿姨推着下一批餐车,看我还在这里,疑惑地问我,「怎么还没推走啊?」 我慌张地握住把手,阿姨又叫住我,「你怎么一个人?没人帮你吗?」 「我一个人可以。」 「可以什么呀!这样很危险耶!还是回去叫同学来帮忙吧!」 「不用了,我??」 「我什么我,都快十二点了,还不赶快推。」原以为已经走掉的司马言光突然出现在我身旁,不等我回答,直接推着餐车往前走。 我诧异地转头盯着他,「你不是回去了吗?」 他不答,加快脚步往前走,骂道,「还废话,都几点了,隔壁班都开始吃了,想被老师骂是吗?」 那时候我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像电影里那种超级英雄。我爸特别喜欢这类英雄电影,放假时我们俩总是窝在沙发上看一片一又一片的dvd,超级英雄虽然穿得有点銼,但那种在危急时刻救人于水火的场景我总是看得心脏砰砰跳,虽然他知道后可能会生气,但此时司马言光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和电影里的角色重叠了,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强大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去交作业,而是老师要他去班上收前一天发回去家长签名的考卷。老师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回来,因为午餐时间结束后他又帮着我把餐车推回去,根本来不及收。 老师因此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他说他吃完午餐就忘记收了,压根没提中午的事情。那天后书生看到他都会绕道走,也不知道是因为尷尬抑或者心虚,然后不知怎么的,书生连和我说话都不敢,更别说是嘲笑我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虽然好像整天皱着眉,对什么事都很不耐烦的样子,但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地出现在我身旁。 Chapter 14-2 两个月过后,爸走了,走的时候天才微微亮,医院的重症隔离室里只有我们,仪器上微弱的曲线化为一条毫无波澜的平行线,发出一阵长长的嗶声。我握着爸的那隻手不敢松开,在机器声响起的那一刻爸的手没有动,我以为他还在,当护士轻轻把我的手拉开那刻我才发现,爸的手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再也不动了。 医生冷静地走进来宣读死亡时间,护士们俐落且迅速地用我一早拿来的衣服帮爸换下,后方突然涌进三、四个穿着鼻挺的黑色制服,打扮整齐乾净的殯葬业者,为首的女子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点头对我们致意,用轻柔的语调告诉我们他们要移动遗体了,接着拿出准备好的黑色袋子,把爸整个人放进里头,移动到另一张床,整个过程几乎不花上几分鐘就结束了。 如非亲眼所见我大概永远不敢相信,人在断气的那一刻身体几乎是立刻就僵直了,儘管不能动,但前一秒还有微弱呼吸、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一天天气很冷,上个月爸出了院在家里休息,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虽然不能说话,也不太进食,一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除了看电视以外,就是盯着我和妈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下午五点还会用手指挥我转到他想看的卡通节目。 在他还能说话时,他告诉我那个叫《魔投手》的卡通是他小时候最爱看的,电视好久都不曾播了,偶尔我窝在一边沙发上看书时,他还会跟着电视一起唱片头曲,连日文歌词都背得滚瓜烂熟,还会一脸骄傲地预告,那个男主角会用两根手指头倒立走路。 不能说话以后他还是会在下午五点准时收看,虽然少了平常的歌声,他偶尔会在我解不出来题目,或者妈的脚绊到差点跌倒时微微地勾起嘴角,发出如同笑声一般的轻哼。他总是在那张沙发上看着我们,好像要把一切都记在心里似的。 因为行动不方便,只有我们两个不好移动,所以好几天爸都是睡在客厅沙发上,那天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半夜睡到一半我突然醒来,习惯性地走到客厅查看爸的情况,在帮他拉被子时发现他半边身体呈现不寻常的顏色,像是血液不循环那样泛着微微的青紫,我吓得惊叫起来,妈闻声而来,两个人赶紧叫了救护车。 多年后听见那个声音仍然能让我心惊肉跳,它就像是巨兽的怒吼,从远处就开始叫嚣,怒吼着要吞噬你一样。 救护车的警铃响彻云霄,我却觉得白色的车身像是披着白布的死神,眼角流着鲜血、提着镰刀桀桀怪笑,好似它是前来提走你的性命,而不是要来拯救你一样。 那是爸走的前一天的事了。 当殯葬业者把爸推出病房时,我看见伯父和伯母站在护理站旁,伯父一脸阴沉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鼻头红通通的,经过他身旁时传来一阵微微的酒气。伯母拿着面纸擤着鼻涕,双手遮着半张脸,两个人在我们进电梯前都只是站在那里,没有靠近。 我常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冷酷?即便是丈夫的弟弟,即便是从小不亲近的兄弟,为何他们能像陌生人般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就好像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 那天天气好冷好冷,我没仔细看那天的温度究竟是几度,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冻结了,或许是那样爸才会在断气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失去人该有的柔软及温度吧,我自欺欺人的这样想着。 对我来说那无疑是最残忍的画面,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护士两人合力将他的身体侧翻,他的整个身体直挺挺的,双脚也没有因重力而往后弯曲,那是身体僵化的证明,也是身体里循环的氧气及器官不再运作的宣告。 最后我们没有急救。爸身上插着呼吸器,即使离开了,胸膛仍然因为呼吸器帮浦传送的氧气而起伏,当护理人员进来时,妈抽咽地伴随着鼻音天真地问着,他是不是还在呼吸?护士公事公办地解释,那是因为机器还在运转,我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我静静地流着泪,儘管很悲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告别式结束,要将遗体推进去火化时,我跪在那里,一方面觉得难过,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 爸终于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司马言光在整个丧期来过很多次,毕竟他不是家属,没办法向学校请丧假,但他一有空就来,上过香后就坐在摺纸花的我身旁沉默不语。 方偃月也来过几次,也是什么话也没说,我知道她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妈去张罗事情的时候司马言光会待久一点,留下来陪我,有时候会握握我的手,当我看着他发呆时他也会看着我,即使他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却觉得已胜过千言万语。 之前我会一直对这个世界有诸多抱怨,怨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怨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怨为什么爸要这么早离开我们,怨其他人为什么要这么自私。 最后我想开了。 只要是人终将会有离去的时候,世界上有无数家庭正和我们遭逢一样的变故,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有多悲惨,永远不要觉得事情有多糟糕,人生下来本来就会遭逢各种难事,曲折过后的结局皆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Chapter 14-3 ★ 毕业前夕的某一天,我正在司马言光家煮着晚餐,方偃月突然打电话给我,连句喂也懒得问候,劈头就问那个跟屁虫在不在?我回答还没回来,她马上说十分鐘后巷口便利商店长椅见,随即掛了电话。 她的语气十万火急,我一紧张,立刻关火匆匆忙忙地跑去,要知道方偃月可不是在这里唸书,特地跑来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 果不其然,她一见我便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毕业后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我满脸问号的蛤了一声。 她不理我,「反正毕业后你还会在这待几年吧?那间房你也不用退了,下下礼拜我毕业,结束后我就搬来和你一起住,房租跟你平摊,下礼拜我就先把东西搬来,再去买张床垫放地板就行,你东西整理整理,让点空间给我,就这么决定了!」 她说完就要走,我急忙拉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家里不住你跑来跟我挤干嘛?」 「我要是再回去跟那个姓卓的面对面我就下十八层地狱!」她怒吼。 我恍然大悟,「啊,你们吵架啦?」 「吵架?谁要跟他吵架啊?浪费我时间!」 她霹靂啪啦地像个机关枪似的开始叙述整个过程,虽然大半都在痛骂对方。我半张着嘴,似懂非懂的配合她的情绪适时地发出一些类似「嗯,哦」的短音表示自己在听。 他们相处总是吵吵闹闹的,虽然每每爆炸的几乎都是方偃月就是了。反观我自己,被搞得火大的人通常是司马言光,就算真的生气好了,他也会在其中一个人火气真正上来之前轻吹一口气,原本蠢蠢欲动的火苗就只剩下裊裊馀烟了。 方偃月还在喋喋不休,结论就是像他那种人,她一辈子也不想看见了,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这次吵得大概有点严重,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打断她,只能听着她发洩情绪。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萤幕便骂道,「他还有脸打电话来!」 说完她就把电话掛了,拉着我就要进去买酒喝。 「你接一下嘛,先冷静一下,听听对方怎么说啊。」 「我才不想听他怎么说!倪若凡,你怎么搞的,怎么站在他那边?谁才是你朋友啊?」 反正最后投降的人一定是方偃月,每次结果都是这样。 我心里惦念着那锅还没燉完的肉,后悔自己居然问也不问就跑出来,连围裙都还穿在身上。刚才切好的萝卜得赶快放进去煮才行,夏日的天还大亮着,时间刚过六点,再过三十分鐘司马言光和他的同学就要回来了,不赶快回去把菜做完恐怕来不及。 方偃月看我心不在焉,气急败坏的暴吼,「你给他燉什么肉啊!你又不是他家的女僕!」 这时司马言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倪若凡,你为什么又不带手机?」 我正要回答忘记了,方偃月一看见他的脸理智又断线,衝着他骂道,「她又不是你家小狗!爱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吗?」 司马言光也不理,对我说,「你放着东西跑出来干嘛?」 我怕方偃月骂我,只好用眼神偷偷瞄她。 「又有什么无聊事?没事就回去了,他们都在家里等。」 眼看司马言光拉起我的手就要走,方偃月整个人抓狂地跳起来,那样子看得我心惊肉跳的,本来上了大学后他们不常见倒还好,最可怕是遇见了,几乎次次都是这种场面。 「我话还没说完,你凭什么把人带走啊?」 「好啦??好啦??你们冷静点,不要吵架??」 圆场的话还没说完,司马言光皱着眉头打断我,挑衅地反问,「凭什么?」 「是我先打电话找她出来的,她当然要跟我走啊!」 「她是从我家出来的,当然要跟我回家。」 「这是什么歪理?」 他忽然转过来,眼睛直瞪着方偃月,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她是我女朋友,不跟我走难道跟你走吗?」 这话说得太行云流水,说话的本人面不改色,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一丝退却,反倒是我们傻了。 方偃月被他的气势吓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连我都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你怎么讲这种话也不害臊啊?」 「有什么好害臊的,事实如此,你敢说不是吗?」他说得理直气壮。 方偃月张着嘴,你你你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好转向我:「倪若凡!你把你家钥匙给我!」 「她家早就退租了。」司马言光冷笑道,「而我还没打算让你借住我家,趁天还没黑,赶快回去吧!」 在走进巷子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方偃月,她举起右手,剽悍地朝司马言光竖起中指。就好像当年她面不改色地拍死那隻蟑螂般,那样杀气腾腾,我几乎以为下一秒她就会抽出她心爱的hellokitty垫板,当作手里剑往我们这里射过来。 不过幸好她没有,只是狠狠地踢开路旁的石子,然后和来时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我看着那隻与他十指紧握的右手,对他说,「房子的事要跟我妈说吗?」 「我早就说了。」他答。 「那她说什么?」 「她说好。」 「喔。」我看着他的侧脸,喃喃道,「我觉得你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Chapter 14-4 (End) 他停下来看我,「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想了想,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他具体的哪里不一样。 他还是在这里,还是在我身边,只是?? 「你??你以前不喜欢我一直跟你说话。」 从前缠着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不耐烦地叫我闭嘴。 「那是以前,国小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 「你??你以前不喜欢我跟着你。」 从前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的时候,他总会忍无可忍的转过身,问我到底想干嘛。 「那是以前,谁叫你那么吵。」 我晃晃被他牵着的那隻手,「你以前不会这样牵我。」 他愣住,接着叹口气,「倪若凡,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又会觉得你实在笨得可以,一整天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 他似乎听懂我在说什么,停顿了一下,挑眉看着我。 「我喜欢你这件事实在不需要大肆宣扬。」他又说,「你知道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说完,他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五根指头穿过我的指间,散发着微微的热度,这种热度伴随了我很多年,早该习惯的,我却还是觉得心跳不已。 最近我常常会做梦,梦见小学的时候,那时的司马言光整天臭着脸,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不要」、「你很吵」、「你很烦」再来就是「倪若凡,你闹够了没?」。 每当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都满脸问号地回,什么闹够了没?我根本没在闹啊? 我担心你刚转来,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多少朋友,怕你觉得寂寞,所以才常常找话题跟你聊天啊! 他说,你整天缠着我问下节课上什么、今天午餐吃什么这些蠢问题,还不叫在闹我吗? 后来上国中了,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问他那些他口中的「蠢问题」,改为关怀模式,问他今天还好吗?功课还行吗?下週的考试准备好了没啊? 他不再臭着脸,而是瞪着我说,我成绩比你好那么多,你不觉得问这些问题很白痴吗? 很白痴吗?我不这么觉得,我只是想和他多说点话而已。 后来他在那次运动会上握住我的手,替我挡去那些怪异的目光,我突然觉得,司马言光不再只是司马言光。 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我会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他在什么地方,无论上课下课,风雨无阻;每当他走在前面时,他也会偶尔停下来看一看,看我是否跌跌撞撞的跟在后头。即便他总是嫌我烦,但他从不曾真正把我丢下。 再后来,我就佔着他身旁的位置不走了。 然后他好像也不打算放我走了。 司马言光从前就像个傲娇的小孩,越逼他他越不要,总爱和人唱反调。 我看着他,觉得现在的他和以前大不相同。 妈高中的时候问我,你要这样给人家载到什么时候啊? 到什么时候?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应该说我从没想过他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如果可以,我猜大概是一辈子吧。 才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他的同学在里头的笑声,门口停了几台机车,前几天他就提前告诉我今天同学要来家里,大约十来个左右。一般朋友聚餐都是去餐厅或者叫些披萨之类的速食来吃,他的这些同学却特别爱吃我做的东西,甚至自动上缴餐费,让司马言光的脸色好看一点。 进门前我决定学一回方偃月,直来直往向来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她经常是想到什么做什么,也不管当下是否合宜,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总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没什么好考虑的。 反之常常什么都没在想的我经常脑袋一片空白,此刻却突然想到毅佩说的一句话,想来现在的他大概也不会生气,觉得学一回方偃月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我停下来朝司马言光勾勾手,他拿着钥匙转过来,一脸疑惑,我再朝他勾勾手,示意他弯下腰,在他的脸接近我的那一刻,精准而快速的在他的嘴唇上亲一口。 嘴唇的感觉果然和脸颊不太一样,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嘴唇如此想。 再往上看,他的脸轰一声炸了。 我点点头,比起上次他黑着脸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次的反应让我满意多了。 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脸红,虽然一般人都会脸红,但这种事情从来就和司马言光搭不上边。特别是在他一脸鄙视地损别人时,那冷血的态度让我都怀疑他身体里是否还有血液这种东西。 他抿着嘴,更用力的抓我着的手。 基于上次的前车之鑑,比起脸颊,我特地挑了嘴唇下手,并抢先说道:「这次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哦!」 他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的抿着嘴。 半晌后他说,倪若凡,你这次很聪明。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夸我聪明,我顿时觉得自信心噌噌地往上飆升起来。 然后他打开门,牛仔衬衫同学依然穿着它的牛仔衬衫,怪腔怪调地损他,脸怎么那么红啊? 司马言光难得地大声道,「你们再吵就从我家滚出去!」 看着他们打闹的背影,落地窗透出来的阳光把他整个人温柔的包围,就像他全身发出柔和的光,好像只有他是特别的,让我回想起高中他背我回家那次,路旁的小学生笑闹着对我们说: 「吼──谈恋爱!」 我想,大概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那个男孩在我的身边,或许不是现在,但我相信在不久的以后,他会如同星辰一般,闪闪发亮地,告诉我世界上最动人的话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