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制约》 第1章 《古典制约》作者:蒸汽桃【完结】 文案: 没人知道惊艳整个学术界的燕教授居然会被精神状态困扰。 他按时服药,避免在所有下雨的夜晚出门。 好多年相安无事。 乃至在酒后的夜晚看见牧长觉时,燕知一如往常的平静。 哪怕牧长觉本人应该正远在一万一千公里之外,捧着又一座影帝奖杯发表感言。 燕知总是能看见牧长觉,那个贯穿了他生命前十九年的哥哥牧长觉,那个在任何镜头里都永远金光闪闪的影帝牧长觉,那个伴随着夜雨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前男友牧长觉。 他用尽了各种各样的厌恶疗法,却终究还是败给最初的条件反射。 橡皮圈弹在手腕上再痛,也难以敌过那个虚无拥抱带来的冲动。 不过没关系。 他毫无负担地度过一夜,以为第二天一早牧长觉就会随着肌肉的酸痛消失。 就像往常一样。 醒来之后燕知以为自己又要换药或者加量了。 他努力忽视床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抓痕交错的宽阔后背,只想一切如常地退房。 果然,前台只是很有礼貌地问他:“先生,请问您有物品遗漏吗?” 燕知松了一口气,“没有。” “是吗?”那人在他身侧从容开口,不慌不忙地别上袖扣,“燕老师‘为人师表’一整晚,睡醒就把自己的‘学生’忘了?” 内容标签:都市 <a href="" target="_blank">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早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知 牧长觉 一句话简介:我也曾有一整个宇宙来心爱。 立意:要珍惜。 第1章 “叮——”清脆的纯音只持续了两秒。 燕知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开,又缓慢地眨了眨,很快清明了许多。 他习惯性地伸手到床头摸手机,想关掉闹钟。 但是床头和手机都不在它们平常的位置上。 燕知摸进了一只手。 宽厚温暖。 在被触碰时,那片手心甚至弓起来,把燕知微凉的手指慢慢地包进去。 像是食肉植物本能地温柔吞吃。 大致还是刚睡醒的惺忪,燕知摸手机的动作顿了顿,维持着一只手被握着的姿势,另一只手顺着床的反方向又摸了摸。 很大,很柔软,是让人睡得过沉的席梦思,不是他教工宿舍里的二手棕榈床垫。 燕知轻而慢地把被握着的手抽回来,撑着一侧的床沿坐起来,心里默数三十个数,等血压适应他体位的变化。 这是他每天起床必做的一点小功课。 九年如一日。 床下是地毯。 很厚,很绵密,柔软的纤维推进脚趾之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存。 也不是他自己房间一承重就发出酸响的三合板木地板。 燕知皱皱眉。 这不是他应该来消费的地方。 哪怕是喝过酒之后。 他是熟悉黑暗的,很快就摸到了夜灯的开关。 柔和的一捧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他这一半床的范围。 燕知知道床上有另一个人。 但他还是先打开手机关了闹钟,又打开日程确认了一下今天神经科学报告会的链接和时段。 等查了邮箱、回了四封学术同行的提问邮件,燕知轻轻踢开脚下的廊灯,光脚踩着淡黄色的灯光走到浴室,眉头皱得更紧了。 浴室灯比卧室明亮,一下子把他身上和四周都照明白了。 燕知身上的浴袍是桑蚕丝的,纯手工匝线,流畅柔软。 浴室里大小三个浴缸两个淋浴间,洗的蒸的泡的分得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浴室,对应得一定不是快捷酒店的标准单床房。 但燕知一个人,哪怕只是偶尔放纵一下,也不该一晚上放纵掉五位数。 浴室面向卧室的镜子是半单透玻璃,能照清楚浴室里的人,也能把卧室看个影影绰绰。 燕知站在镜子面前,目光一半落在自己身上,一半看进镜子后面。 他一头雪白卷发,睡得轻微凌乱,半披散在颈侧。 深银灰的睡袍垂到他小腿,中间被腰带恰到好处地系住,不松不紧。 燕知倒是不记得自己昨晚睡前还穿了睡袍。 但他确实也不习惯太坦诚。 卧室的一面墙是一整樽长玻璃鱼缸。 透过镜子,红蓝的热带鱼在昏暗里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一只一只圆而小的鱼眼睛在游动,没有焦点。 床上有一个安静的人形。 明显是在保持一个拥抱的姿势,那个人的两只手都朝着燕知睡的那一侧床。 燕知站在镜子后面看了一会儿,把头发用手腕上的黑皮筋扎起来,进淋浴间冲了个澡。 对眼下这种情况他完全不陌生。 当初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酒店醒来,身边还有另一个呼吸,感觉罹患多年的低血压都要被治好了。 他先遵从医嘱,在黑暗里数了十个质数,然后就想报警。 但是他又有些不确定自己打电话给警察,应该怎么说。 他能确定自己肯定没有从事不合法的服务或者进行不合法的消费。 但是俩男的,穿得都不多,自己走路两条腿都抖。 他当然能解释说自己身体不好,喝多了不知道眼前是怎么回事。 第2章 但是这巧合过多,怎么看怎么像是钱没谈拢。 那时候燕知攥着电话,整个人绷着,两个手心里全是汗。 “天天,呼吸。”有人叫了他的小名。 而这世界上会叫他这个名字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只是此时此刻,那个人不可能真的出现在他身边。 他手里的电话被接走了,一只手在轻轻拍他的背。 “干嘛呢,又跟我比谁憋气时间长呢?” 大脑空白了两三秒,燕知的肺里又重新充满了氧气。 太好了,不是人。 从那一次燕知就下定决心。 此类错误绝不可再犯。 这本就是他对自己一再纵容的后果。 自打他一开始能看见这个“人”,他就应该如实地跟林医生交待。 他也确实说了,但没说这么细节。 跟这个人见见面,甚至偶尔说说话,就已经是不对的了。 平常燕知连五分钟的床都不会赖。 但这件事的“闹钟”却被反复“稍后提醒”。 尤其是有时候累了,他就忍不住到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纾解一晚,和那个人深入地见一面。 成本也不高,房费一晚一百零八,还没保外医药费一个月的零头。 却能睡国民老公牧影帝,简直超值。 但今天这个价,属于超前消费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里,燕知发现床上的人已经挪到了自己这一侧,手臂半搂着他躺过的枕头。 燕知重新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牧长觉。 不管什么时候看见他,燕知都觉得像是刚刚平安走下一架险些坠毁的飞机。 或者说感觉好像很多事情不过是噩梦,在看见牧长觉的一刻,燕知就醒了,坏事从未真正发生过。 燕知轻轻地摸过那双挺直的眉骨,直到手指停在眉心处。 像是替燕知担心钱包,睡梦中的牧长觉也眉头紧锁。 这燕知能理解,幻象又不能替现实人类还钱。 但牧长觉肯定会担心自己。 这是他应该做的。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燕知还能再观赏五分钟。 他这捏脸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只是看看电视看看照片,他就能把九年没见过一面的人捏得纤毫毕现。 栩栩如生。 牧长觉比二十四岁的时候不见老。 只是五官各自优化,眉骨和鼻梁越发挺出来,眼窝深了下颌线更明显了,沉淀出一种成熟的料峭感。 要说有点什么缺点,就可能是因为没休息好,眼底有轻微泛青,下巴上浮起了很短的一层胡茬。 燕知伸手蹭了蹭他的下巴,撇嘴,“扎人。” 五分钟到了。 燕知毫无留恋地从床边起身,穿戴整齐,拉开窗帘。 阳光“刷”地洒进来,把房间照得透亮。 令人尴尬的用品都已经包好扔了,浴袍也挂回了衣橱里,自己的双肩包也完全收拾好,没有任何物品遗漏。 毕竟燕知出来住就是为了避嫌,不想惹任何麻烦,每一次离开之前都确认得很仔细。 燕知不习惯坐电梯,二十六楼直接一层一层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他这次莫名其妙觉得腰酸得厉害,尤其是下楼的时候明显。 到最后两层,燕知甚至忍不住扶着楼梯慢慢走,耽误了三分半钟。 “麻烦26888退房。”燕知由衷希望这浮夸的房号不代表房费。 前台的姑娘声音软软的,“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她正操作电脑,中间接起一个电话,“嗯?总套的客人吗?……嗯,在前台。” 说到一半,她把话筒搭在肩头上,脸有点红,“先生,请问你有个人物品遗失在房间吗?” 燕知有点诧异,但还是非常冷静地回想了一下。 出门之前,他一定有很仔细地检查垃圾桶、浴室、衣橱和随身用品。 “遗失物品?哪一类?”燕知向前台确认。 “是的,遗失物品……”姑娘脸更红了,只是提醒,“在床上。” 燕知有点困惑,“应该没有,怎么了?” “好的先生,我知道了。”姑娘回了电话里的保洁员,“客人说没有。” “没有遗漏私人物品?” 牧长觉的声音在身后出现,燕知的后背都忍不住挺直了。 “燕教授为人师表,含辛茹苦‘教育’我一晚上,睡醒就把自己的‘学生’忘了?” 燕知垂下眼睛,忍住没回头。 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声音,一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啊。”牧长觉的声音充满遗憾,“燕教授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嗯?” 燕知轻声催促了一下前台,“你好,请问办好了吗?” 八点钟的会议,他打出来十五分钟提前量,现在已经消耗了一半。 前台的目光正在燕知和他身后逡巡,眼神都有点飘。 听见提醒,姑娘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哦哦,马上就好,不好意思。” “燕教授,燕老师。”一双正在系袖扣的手出现在燕知视线里,牧长觉不慌不忙地低声陈述:“昨天晚上你可没这么冷淡。” 一如往常,燕知不做出任何反应。 声音、影像,甚至气味、触觉,大部分时候他都可以妥善地忽视。 第3章 幻觉好像一部他自导自演的电影,不必担心有其他观众。 “一开始你说你喝多了难受让我给你揉揉,到中间你说太累了要喝水但自己不能端,再后面你说趴着不舒服还是想看见我的脸。”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关切:“燕教授,你教我教得很认真啊,手把手地告诉我怎么做……效率最高、最出成果。” 燕知的耳缘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稍微吞咽了一下,依旧强装镇定等着前台办退房。 他从来不知道退房这么复杂。 牧长觉贴着燕知耳边,语气好像在描述窗外的天气一样平淡:“你问我是没吃饭还是舍不得用力,问我还能不能握得更紧,让我别松开。” 他把袖口理好,“啊,还有。你一会儿说受不了憋不住了要去厕所,一会儿又不肯去厕所还问能不能快点儿,结果大半夜的弄得咱俩没地儿睡,还得换一个房间……” “够了。”燕知实在没忍住,极轻地偏头低斥了一声。 他掩饰着清了清嗓子,继续好脾气地红着脸问前台:“你好,请问为什么需要这么久?” 前台姑娘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双颊通红,但嘴角似乎有些噙不住的笑意。 她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两个房间的押金都已经退还到牧先生的信用卡里了。” 有那么三十秒,燕知站着一动没动。 再多耽误两分钟,他的会议可能就要迟到了。 第2章 “成瘾,”燕知平静地看着屏幕,“区别于一般关联性学习的古典制约。成瘾者为了获得目标奖励,往往愿意承担不同程度的惩罚和后果。” 他的三面显示器上一共有十二位报告学者和三百四十二名参会同行。 所有人都在专注地观看他所分享的演示文稿。 距离显示器背面一米半的地方,放着燕知办公室的沙发。 最老式的棕色人造皮革沙发,是从办公室上一任的主人陈老院士那传承过来的,有些边角的表皮已经有些粉碎剥落了。 旧沙发上的人一袭扎眼的正装,格格不入地端坐。 镶缎戗驳领西服搭配双排云母扣<a href="" target="_blank">马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顶。 枪色镂空牛津鞋纤尘不染,映着办公室屋顶棋盘状的灯饰。 和早上不一样,牧长觉脸上已经全无倦色,利落的下颌线上也干干净净。 他坐在沙发上,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燕知做线上报告。 一边听,牧长觉一边无声地把玩着一条手打领结。 两三指宽的星光色丝带被他绕在手腕上又松开,显露出两端皱皱巴巴的细褶。 就好像这条丝带除了被绑成领结,还曾被派做其他难以言喻的用途。 “而我们实验室主要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关于酒精和其他限制类物质成瘾的神经环路机制。”燕知说着,目光微微抬起一点又垂下,像是蜻蜓点水。 他记得这条领结绑带,也知道它为什么像现在这样皱皱巴巴。 昨天晚上,他的双手被这条领结拘着,又被另一双手压过头顶。 只要他转动手腕,就能感觉到丝绸质地的细微摩擦,有些热辣辣的刺痛。 他皱着眉命令,“牧长觉,放开我,现在。” 他说的话,眼前这个人必须照做。 到现在,燕知都好像还能看见自己在鱼缸壁面上的倒影。 他的胸腔因为呼吸急促地上下起伏,肋骨在腹部留下忽深忽浅的阴影。 细小的热带鱼静谧地游动,流星一样划过他绯红的双颊和湿润明亮的眼睛。 面对着硕大的鱼缸,昨晚就像和现在一样。 他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但燕知当时却全无羞耻心。 他满脑子都是他立刻需要自己的手。 他昏昏沉沉地寻求解脱。 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做不了幻象的主了。 “不行,你松开我,你……”他有些承受不住,声音哽咽得如同叹息,“你怎么就不能……快点儿。” 燕知闭了闭眼,“沉没成本是个体权衡是否获取奖赏的重要参考。” 他记得滚烫的手揽着他的腰,然后地面就消失了。 他只得用两条胳膊环住身前唯一能帮助他保持平衡的物体。 他出了好多汗,上气不接下气,难耐地说想去厕所。 燕知不动声色地拉起手腕上的皮筋,很快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报告的内容是他极为熟悉的。 从头到尾讲下来,燕知完全知道听众最关心的数据点在哪里,也知道什么地方应该堆叠,什么地方应该冲刺。 他能轻易地带动同行们的兴致,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去想昨晚的来<a href="" target="_blank">龙去脉。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沙发上坐着的到底是什么。 昨天是他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 倒不是说他真的跟老同学们有什么话不说不可,起因还是三天前他在康大被人拍了一组图,结果莫名其妙在社交网络上走红了。 一个多月前,燕知才办完斯大的离职手续,正式回国带领独立实验室。 在科研圈子里,各种帽子头衔大多要卡年龄,导致年轻学者对年龄有种特殊的关注。 比起绝大多数同阶段学者,燕知岁数上要小一些,文章影响力又偏高,刚回国就被同行重点关注了。 第4章 起初康大提出要帮他做一些个人化的宣传,燕知谢绝了。 他知道学校的用意。 正值研究生招生季,一方面是帮他招兵建实验室,一方面也是帮学校的研究生夏令营做推广。 但燕知不想出名。 准确地说,他不希望某些人知道自己回来了。 只要确保那个人不知道,燕知就不会纠结他到底知不知道。 直到他同事给他看了微博上的组图。 他坐在盛放的樱花树下面,在看学校湖里的野鸳鸯。 评论和转发都非常多,在讨论他是康大哪个学院的新生、牛仔外套的牌子和在哪染的雪白发色。 燕知记得那天。 其实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湖边正好有长椅。 他含了一块冰糖,在等血糖升上来。 被迫出名这种意外燕知也不会多懊恼,毕竟不是他可操控范围之内的。 但不可避免的就是他被人认出来了。 从那天起,不停有附近学校的学生到康大来打卡,也有越来越多的新照片出现在社交平台上。 更离谱的是学校论坛里还有了他的高楼,标题“情敌们,集合!”,评论他的情史为“过度贫瘠以致难以判断性取向”,还标注他“中学时期和疑似男性保姆过从甚密”。 还没来得及哭笑不得,燕知就接到了高中后桌的电话。 上学的时候,望松涛抄过他不少作业,电话里朝他发火却毫不留情,“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回国了连声招呼也不打是吧!燕子,你还当兄弟是个人么!” 高中就已经一米八几的汉子,在电话里哭得跟个小孩子一样。 燕知理亏,温和地解释:“我确实才回国,之前好多事儿还没安顿好,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啊对不住!”望松涛一边吸鼻涕一边吵吵,“没安顿好你不知道摇人儿啊?你没长嘴啊?你当我死了吧?合着这么多年就我单方面地想你是吧?老子还以为你他妈死外头了呢,每年清明都偷偷给你烧最新款的iphone!” 燕知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在电话这边沉默。 那边也安静了一会儿,火气收了不少,“你还差什么没安顿好,是住处还是落户什么的?我这个月生意不忙,可以陪着你跑手续。”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别到时候再叫人把你给骗了,上学那会儿就没什么心眼儿……” “现在已经都办得差不多了,住在学校里很方便。”燕知看他不怎么生气了,配合地递台阶,“有空咱们见见面,我请你吃饭。” “行了行了,甭瞎客气了,你越客气我越难受。”望松涛嘟嘟囔囔的,“正好过几天咱同学聚会,你来吗?” 燕知想了想,跟他确认了时间地点,昨天晚上如约前去。 上学的时候燕知算是班里的核心人物。 一方面他自己那时候多少有点社交牛逼症,一方面所有人都知道他哥是大明星。 他哥不仅帅不仅有名,学校运动会给全班送奶茶,期末联欢请所有人吃海鲜自助。 那时候只要一提燕知,别人就要提他那个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打灯笼都找不着的绝世弟控。” 但是同学聚会上,没一个人提牧长觉。 甚至一开始,大家跟燕知都客气得有些过分。 燕知自己倒是泰然,别人问什么说什么,别人不问也能安静地自处。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人们渐渐按捺不住了,一个两个地要跟燕知碰杯,要合影,开始喊他“燕大教授”“我们燕子”“咱校草”。 除了计划好要出去住的时候,燕知很少喝多。 但是仗不住老同学一轮一轮地碰杯。 望松涛替他挡了不少,但他还是没少喝。 吃完饭,人们又去ktv追忆似水年华。 好容易清净一会,燕知坐在角落里缓解酒意。 “叮——”手机上闪出一条微博推送。 来自他的特别关注。 一条外网颁奖典礼的高清组图,全都聚焦在同一个人。 燕尾服,云母扣马甲,银灰领结,枪色牛津鞋。 燕知眯起眼,放大图片,仔细去看他胸口上别着的花。 好像是一支半开的白桔梗。 当时燕知鬼使神差地打开网页,搜白桔梗的花语。 网页还没加载出来,包厢的门就开了。 走廊的明亮灯光短暂地割开包厢里闪动的昏暗,又很快地变窄消失。 看着来人,燕知下意识地摸手腕上的皮筋。 四下的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燕知想找一个分散注意力的人都没有。 屏幕灯光晃过去,照出来人紧锁的眉头,和他胸口上几近荼蘼的白桔梗。 当时燕知非常后悔。 他不应该在意识不够清醒的时候去刻画牧长觉的形象。 林医生提醒过他:在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状态中,避免意识的过度自我暴露。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牧长觉。 那条推送中提到的颁奖典礼,不过是十几个小时之前,却远在地球的另一端。 牧长觉本人,应该正在和许多人一起开香槟庆祝。 毕竟是双料影帝,连自己都应该为他遥祝一杯。 燕知刚端起玻璃矮几上的酒,手里的酒杯就被另一支杯子碰了一下。 第5章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来人先喝了自己手里的那杯,紧接着就着燕知的手,把他的酒一饮而尽。 但燕知好像还是醉得更厉害了。 -- 今天早上为了赶上会议,燕知没有拒绝牧长觉送自己到学校。 但他没想到牧长觉会跟着自己进办公室。 会议已经在致辞了,他是第一个主讲人,只能听任牧长觉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直到会议的上午部分结束,燕知整理好了记录的提要,才起身走到沙发旁边,“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请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牧影帝一寸光阴一寸金,他耽误不起。 牧长觉并没着急站起来,只是仰头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才开口:“有的,想去看看康大食堂。我看微博照片里的菜色很不错,尤其是凉拌菠菜。” 燕知哑了几秒,“食堂有点远,你用地图搜一下。” 在被路人拍到的照片里,他确实是在吃凉拌菠菜。 见牧长觉不说话,燕知就拿出手机来要给他搜地图。 结果浏览器一打开就是“献给无望的爱人”。 他愣了半秒,才想起来这是昨晚他搜的白桔梗花语。 他关掉标签页,重新搜索了食堂地址,递到牧长觉面前,“你看,在这里,有点远但是不难找。” 燕知觉得自己的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晰了。 终于看见牧长觉点头,燕知悄悄松了口气。 昨天晚上的事虽然主要责任可能在自己,但他也不觉得对方吃了什么亏。 都是成年人,尤其牧长觉当时是完全清醒的,体型和体力上也不可能被他强迫。 只是一次擦枪走火,不会有什么售后。 而且如今牧长觉这样衣冠楚楚,成熟稳重,应该有远胜于少年时的体面。 燕知甚至从容地运用起在望松涛身上用过的那一招,“我今天下午还要继续参会,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见面。” 最后给彼此留点余地这种基本社交礼仪,牧长觉不会不懂。 “燕老师,”牧长觉直白打断他的表演,手指轻轻捻着绕在手腕上的领结绑带,“昨天晚上你教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我不叫你‘爸爸’……你就要蹬被子。” 燕知口干舌燥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想当然地以为现在的牧长觉依旧体面? 士别三日就得刮目相看。 何况九年。 牧长觉薄薄的眼皮一掀,慢条斯理,若有所思,“怎么,现在‘爸爸’当够了,不打算负责?” 第3章 燕知印象里的牧长觉,连电视里播俩人亲嘴都要捂住他的眼睛。 如今两三句话就能把他的脸皮烧得通红。 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带你去食堂。” 回避也不总是个办法。 有些话他能在路上说清楚。 “改日吧,”牧长觉把领结叠好了,松松握在手里,“今天你先忙。” 燕知正在为划清界限打腹稿,一被打断有些茫然,“嗯?” “不急这一天。”牧长觉戴上墨镜,嘴角噙着的一点笑已经淡了。 还不等燕知有反应,他已经退出办公室,把门掩好了。 -- 可能是因为春天花粉重,自打那天闹了场乌龙,燕知就感冒了,断断续续地有些低烧。 他在青教公寓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总是梦到从前的事。 燕北珵是康大附医胸外的第一把刀,还是康市头部药企的大股东,连春节都难在家里过一次。 支璐三天两头地病倒,没病倒的时候就推卦问天,算的都是燕北珵的平安和健康。 托这双便宜爸妈的福,燕知很小就被扔到了隔壁牧家。 那时候他还不叫燕知。 燕北珵抱着他走到牧长觉面前,“天天,这是哥哥。” 他那时候还没学说话,在爸爸怀里低着头,好奇的眼睛像一双太阳花,咧开一个没有牙的笑,“唔。” 三岁之前的事他记不真切,但从燕知有记忆,牧长觉就在他生命里。 燕知在懂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句话之前,就已经在牧长觉手心里过上了这种日子。 从幼儿园到高中,追过燕知的人不计其数,却没人成功。 但其实早当燕知第一次有了“喜欢”的概念,他就告诉了牧长觉。 正是盛夏的雨夜,窗外电闪雷鸣。 都快凌晨两点了,燕知抱着被子钻了牧长觉的被窝。 牧长觉都睡着了,惺忪地把他圈到怀里,“怎么了天天?打雷害怕了?” 燕知抱着他的腰,雏鸟似的往他怀里钻,“牧长觉,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牧长觉明显没睡醒,下意识地护着燕知的后脑勺,安抚地揉了揉,“不是最喜欢你了吗?” 这话说得燕知心里高兴,但又觉得有点不知足,“你说的跟我说的是一种喜欢吗?我说的是想要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牧长觉有点清醒了,“你明天不上学了?大半夜地闹觉。” 燕知不甘心,“回答我,你对我是那种喜欢吗?” “你刚几岁?”牧长觉笑了,“知道什么是喜欢?” “那等我到二十二岁,你跟我结婚吗?”燕知当天才知道结婚要超过法定年龄。 第6章 而他心里衡量最喜欢一个人的标准,就是跟他结婚。 牧长觉语气严肃起来,“燕天天,男的跟男的,不结婚。” 燕知知道了。 牧长觉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燕知抱着枕头走了。 半夜他醒了一次,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子,空气里有牧长觉身上的干净皂香。 正值青春期,等牧长觉一走,某小朋友就把被子蹬了,肚皮朝天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吐下泻烧到三十九度。 连他亲爸亲妈都来了。 燕家跟牧家算世交,两边家长稍微客气两句,直接在燕知床边围了一圈。 支璐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身体随我,总生病也是添麻烦。我跟珵哥商量了一下,要不等他升了初三,我们就把他送出去锻炼锻炼。” “那你问牧长觉吧,”海棠被她逗笑了,“你儿子的事儿,现在都是我儿子在管。我跟牧如泓一点手插不进去。而且我看你们两口子,也未必做得了主。” 躺在床上输着液,燕知扭头看牧长觉。 他非常信任牧长觉。 支璐要送他出国,牧长觉怎么可能同意? 他一定会有理有据地说服所有人:天天身体不好,从小没离开过他,不能出国。有时候又看不见东西,一个人不方便。 不让燕知走,理由可太多了。 而且牧长觉冷静自持,虽然只比他大五岁,在哪说话都是有分量的。 可能烧得糊涂了,燕知听不清牧长觉说了什么。 然后突然进来几个陌生人,抬着他的床就要出门。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燕知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 “送你出国。” 护照上“燕征天”三个字,醒目得刺眼。 那是他从前的名字。 年少的燕知挣扎着往回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也不生病了,你别送我走。” 但是不管他怎么跑,都好像迷失在一场大雾里。 直到燕知在一身黏腻的冷汗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安静的房间。 “醒了?”身边的人问他。 燕知有点茫然地转头,缓缓聚焦打量他。 牧长觉一身亚麻衬衫休闲裤,弯腰单手拄着膝盖,轻轻拨他的刘海,“做噩梦了?” 燕知愣了几秒,慢慢向上伸手,用尽全力停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好像这样就可以真的紧紧搂住一个幻象。 这是他的牧长觉。 他不惜一切分离出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浮木。 每当他即将溺水时,永不缺席的<a href="" target="_blank">救赎。 “梦见什么了?”牧长觉轻声问他。 “梦见小时候我爸妈要送我出国,问你意见。”燕知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说的吗?”牧长觉在揉他的后颈。 燕知有点赌气,“不记得。” “那我再说一遍,你记好了啊。”牧长觉收起声音里的笑意,“我说除非我死了,不然天天不能走。” “中二病。”燕知终于笑了。 “那时候我也才十七啊,”牧长觉亲了他的耳朵尖一下,“我说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 燕知还是忍不住委屈,“那时候你都不喜欢我,我走了你不刚好清净?” 牧长觉把他松开一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燕天天,你良心呢?” “喂狗吃了。”燕知噩梦刚醒,心情很糟。 尤其跟眼前这个人,他从不掩饰情绪。 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行了,不生气了。”牧长觉向他手里放了一只水杯,“喝口水醒醒神,等会儿垫垫胃口要吃药了。” 燕知握着水杯,明知道里面没有水。 感觉上去再真实温暖,也无法真正无中生有。 “好。” 退烧药和噩梦弄得他几乎被汗湿透了。 燕知冲完一个热水澡出来,三十五平的开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他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痕迹。 他平静地擦干头发,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到厨房里用清水煮了个菠菜。 燕知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上的消息。 没有陌生电话。 他不意外。 重逢之后,他并没有跟真正的牧长觉交换过新的联系方式。 而且牧长觉的时间太宝贵,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纯从收入上讨论,燕知搞科研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出他一年的片酬。 他俩的人生早就分岔了。 那一晚只是最短暂的交集,就像是陌生人擦身而过。 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通知栏上长久地驻留。 确实没有。 通知栏最上面是望松涛的语音轰炸。 【燕子,回国住得还习惯吗?要不我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事儿你得吭声啊,那天晚上你不声不响走了我们吓一跳,得亏前台说你留口信儿了。】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具体住哪儿啊?这两天你有空吗?我给你带我店里的火锅过去涮。】 燕知这边还没回,那边又接上了。 【你现在胃口比以前好点儿了吗?能吃辣的吗?不能吃我就给你带个番茄三鲜鸳鸯锅?】 第7章 燕知嫌他累得慌,直接给他回了一通电话,“住得习惯。有空可以过来。地址等会儿发给你。不能吃辣,可以带番茄三鲜鸳鸯锅。” “好家伙,这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搁这写论文呢。”望松涛乐了,“这半天不回消息,忙呢?” “嗯,”燕知没提自己生病的事,“刚刚洗完澡吃了个饭。” “行,那过两天带我闺女找你玩去,燕教授熏陶熏陶她。”望松涛乐呵呵的,“要是熏陶不成也没事儿,你可以跟她学涮火锅,小丫头片子吃饭一绝。” 燕知笑了笑,“好。” 那边憋了一会儿,最后又叮嘱一句,“也就是跟我,一问地址你就说,跟别人不兴这样的啊。现在社会乱,什么人都有。” “知道了,你当爹了,会操心了。”好久不被人惦记,燕知对这感觉有些陌生,但不反感。 “哎,这话像是我燕子说的。”被损了,望松涛反倒舒坦了,“但是头发少染啊,帅,但对身体不好,尤其漂色。” 燕知“嗯”了一声,“知道了。” “年纪轻轻的,漂什么白头发呀?你已经够好看了……”在电话里唠叨了一溜够,望松涛终于把电话挂了。 没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燕知以为是望松涛没尽兴,接起来却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燕老师,这边是学校宣传部的。” 燕知想起来了,之前学校说要给他做个人专访,也是这位行政联系的他。 “有什么事吗?”燕知用一侧的肩膀固定手机,打开pubmed定向搜索最新的同领域文献。 宣传方面的事,他并不感兴趣,准备敷衍两句就挂了。 “是这样的,燕老师。有个剧组联系学校说想要邀请您做他们的角色指导。”行政说话很客气,“工作内容也是和学术相关的。” 然后她报了一个大致的税后薪酬。 听完开头燕知准备回绝了,但是听到最后的数字,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和学术相关的?” “是的,而且工作强度并不大。”行政一听有戏,更积极了,“导师的社会影响力是计入考核绩效范围的,学校这边也是希望您发挥自己多方面的优势。” 燕知想了想,“我最晚什么时候给答复?” 那位行政征求了一下某位领导的意见,过了几秒才回,“希望您尽快。” “那具体内容呢?我需要在做决定之前了解。”燕知在显示器上打开自己的日程表,高亮了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 “如果您有意,剧组那边的相关人员会跟您接洽。”行政问他:“您方便给对方什么联系方式,微信可以吗?” “微信可以。”燕知扫了一眼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手指抹过上面的数字。 他确实需要钱。 挂断电话,他很快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对方微信名很简短,“回时”。 头像是一个橘黄色的卡通烟斗,燕知看着挺眼熟,像是什么经典动画片里面的。 通过了好友请求,燕知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燕知。】 对方输入了好一会儿,打过来也只有几个字,【你好,燕知。】 燕知对低效沟通并没有很多耐心,【请问方便语音吗?】 对方很快打过来。 “方便。” 一听见这个声音,燕知就沉默了。 他忘了自己原本是要高效沟通什么,甚至眼眶有些发热。 他的手指搭在键盘打过的最后一个字母上,慢慢地蜷起来,像是要握住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燕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难受的,但是身体却背叛自己形成反射。 每次遇到困难或者生病不舒服,他就会看到、听到、摸到牧长觉。 燕知没想过自己在病中听到牧长觉真实的声音,竟然也会有不该有的情绪。 甚至更糟。 此刻的牧长觉和幻象不一样。 后者能给燕知短暂的宽慰和放松。 前者却让燕知感觉自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坝,只要一个微小的扰动,他就会被瞬间冲垮。 青教公寓是二十几年的老房子,隔音并不好。 燕知听见门外徐徐上楼的脚步声,又听见手机内外一起传来同样的低沉嗓音,“在家吗?” 牧长觉的语气很淡,情绪不多。 好像只要燕知说“不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燕知说不出话,只是沉默握着手机,站在门后。 他站了好久。 久到他认为牧长觉一定走了,燕知才鼓起勇气向猫眼里向外望。 门外的人长腿交叠,随意地倚着楼梯扶手,深色风衣被蹭上了一道薄灰。 牧长觉头微微偏向手机的一侧,很专注地在听。 又好像只要燕知不说话,他也可以全无介怀地一直等下去。 第4章 “牧先生。”燕知穿戴好了从家里出来,反身把门带上。 牧长觉还在扶栏上靠着没动,看他把家门用钥匙上了锁,淡淡笑着问:“不方便我进去?” “正好要出门,有什么事儿边走边说,”燕知躲开他的目光,“可以吗?” “挺好的。”牧长觉稍微站直,等着燕知先下楼梯,“学校这公寓时间不短了,住着还可以吗?” 第8章 四月初天还挺凉。 刚洗过澡,让风一吹,毛孔吸饱了凉意。 燕知忍不住把手缩进兜里,脚步加快了一些,“离实验室近,挺方便的。” “燕老师是要出去吃饭?”牧长觉在他三四级台阶之后跟着,看他走快了,也不立即跟上,依旧不紧不慢的。 冷风让燕知清醒了一点,更明白身后的人是谁。 他步子放得慢了点,含糊地“嗯”了一声,“是。” 牧长觉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三点半才吃,食堂还有饭吗?” 从挺久以前,燕知就不大能一心二用了。 他想着怎么应付牧长觉,脚底下就没数儿。 明明还有两级台阶,他当成平地走下去,身体立刻就没了重心。 明明隔着小一米,他的胳膊一瞬间就被人拽住了,没让他顺着楼梯栽下去。 从前牧长觉就只走在他身后。 燕知在前面一路疯跑,滑旱冰、溜滑板、打着滚从草坪上轱辘下去。 牧长觉永远在他后面跟着。 好像在放风筝。 每次他回头,都感觉牧长觉离他有点太远了,“牧长觉,你能不能快点儿?你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吗?” 牧长觉背着一只手看剧本,懒得理他。 燕知很喜欢忽远忽近地在他前面捣乱,“牧长觉,我爸总说我缺乏锻炼,你看我是不是身体比你好?比你跑得快?” 燕知得意洋洋地回头做鬼脸。 但其实要不是牧长觉回家,他几天都懒得出一趟门。 在他看来锻炼身体远没有在家解奥数玩有意思。 他身体不好,蹦跶不了多一阵就没劲了。 但牧长觉拍戏太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了家肯定还要花时间应付长辈。 燕知有私心。 他想让牧长觉把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明明玩累了也不肯回家。 哪怕只是在牧长觉的跟前打晃,他也觉得很开心。 牧家附近有一片高尔夫球场。 燕知就在场地边缘架高的草坡上溜达。 当时天色有点暗了,燕知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踩空。 那片草坡本来就是为了给球场划个边界,堆得很陡。 燕知踩空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就算滚下去也只是弄脏衣服,摔不出好歹来。 但他下意识地向后一扒,立刻就被牧长觉的手捉住了。 当时他像一只小鸡子一样被牧长觉提着,还喜滋滋,“你不是看剧本呢吗?” 牧长觉微微扳着点脸,“剧本有你好看吗,惹祸精?” 燕知抓猫抓板似的往他身上爬,很可怜的样子,“眼睛疼,看不清。” “眼睛疼?”牧长觉的表情真正严肃起来,稍稍拨开他的眼睑对着光检查了几秒,“真不舒服?” 从小燕知就像条尾巴一样黏着他,犯什么大小毛病的都是牧长觉第一时间处理。 所以他要真有什么不好,牧长觉一秒就能察觉。 燕知不乐意了,“我装的,没不舒服。” 蹦了小半天,他其实是真累了,眼睛也确实有点模糊。 牧长觉把他托到背上,“搂好。” 燕知生气呢,不要搂。 “欸你看见燕天天了吗?”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家特乖、特听话一小朋友。” 燕知没好气,“没看见。” “那怎么办?我今天还让阿姨给天天做他喜欢的拔丝苹果呢,要不然等会儿回家,你替他吃?”牧长觉带着笑问他。 听见好吃的,燕知生不动气了,八爪鱼一样黏在牧长觉背上,“燕天天累死啦!需要拔丝苹果复活!” 从前他骄纵得多光明正大,如今被扶住的时候就有多不知所措。 他把胳膊从牧长觉手里抽出来,竭尽全力不动声色,“谢谢你。” 牧长觉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好像有片刻的空落。 但很快他嘴角弯了弯,“不客气。” -- 不用走到食堂,燕知也知道这个点儿不可能有饭。 而且牧长觉走在校园里,即使戴着口罩和帽子,也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 燕知刚一抬眼回视一个路人,牧长觉就问:“我车在附近,燕老师介意出去吃顿便饭吗?” 眼下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推脱,燕知就点了点头,“那就近吧,等会儿我坐地铁回来就好。” 牧长觉没说好或者不好,带着他向停车场走。 跟牧长觉低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他开来的是一辆张扬的香蕉黄sf90,简直像是借了家里哪个小辈的心肝。 但是牧长觉从置物盒里掏墨镜的时候视线都没偏一下,也完全没有摸索的动作,从拿到带行云流水,明显对这车很熟悉。 燕知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车。 但他又一想,这样的车总出现在车展c位、杂志封面、电影海报,普通人倒也不难见到。 车里<a href=" target="_blank">空间太小了。 牧长觉身上的气味很淡,却有种莫名让燕知紧绷的侵略性。 说不上来是什么草木香,混在保时捷内室的淡羊皮味道里,把燕知的心底烙得发烫。 燕知闭了一下眼,“学校联系我说有剧组需要我来做角色指导,我以为会是幕后相关的人来接洽。” 牧长觉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我兼台前幕后,应该是够格儿跟燕老师‘接洽’的。” 第9章 之前见了两面基本还算客气,燕知不明白自己哪得罪他了,被噎得愣了一下,“我没说你不够格儿,我只是担心我不能达到你们的预期。” 车里的氛围冷下来,燕知捏了捏潮湿的手心,“牧先生,要不然你把车靠在地铁站这边。咱俩简单把这事儿说说,然后我就回去了。” 牧长觉没有靠边停车的意思,“吃粥底火锅行吗?附近有一家还可以。” 看着地铁站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燕知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吃什么都行。” 他不接着提正题,牧长觉反倒主动说起来了,“剧本我已经看过了,我的角色和你的职业紧密相关,所以到时候你要指导的对象,主要就是我。” “你要演一个教授?”燕知有些困惑,“背景知识什么的在网上查不是很简单吗?网上很多人都对自己的职业剖析得非常到位,你还可以问chatgpt,它的见解也很全面。” “剧组愿意出钱请更专业的视角,这没问题。”牧长觉从刚变的绿灯前起步。 他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从平面的文字或者影像中获得的视角本来就是相对狭隘且主观的,经过演绎或者单方面的理解后塑造,很容易造成角色的扁平。” 燕知记得。 牧长觉对人物的完成度要求非常高,连吃饭喝水这种最平常的动作都要精雕细琢。 在燕知十一岁的时候,牧长觉要出演一位枕戈待旦的少年将军,每天用道具练习翻身上马三百次。 开机前的两个月,没有一天间断。 那时候燕知不明白,这种可以用替身的体力活,牧长觉为什么费这么大劲。 但他从来不问这种蠢问题。 牧长觉练习上马,他嚼爆米花数数。 等牧长觉三百次练完了,他沾着一手奶油和糖汁,抖擞地跑上去把人搂住,“牧长觉,我也想骑马!” 牧长觉二话不说把他扛到肩膀上,“上马!去哪儿?” 支璐在不远处笑:“我说长觉,天天都多大了,你还当两岁小孩儿惯着?” …… 燕知垂下目光,“但我对演戏懂得不多。” 牧长觉把车开进停车场,“怎么会懂得不多呢。”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 燕知眼睛莫名酸。 当年他最喜欢听牧长觉给自己讲戏。 明不明白的,反正牧长觉每次讲得又有意思又认真,让燕知觉得自己特重要。 仿佛不管多万众瞩目,只要少了他的加持,牧长觉的事业就是不完整的。 有时候他看牧长觉为了一个镜头不吃不睡地琢磨,问:“你为什么要演戏呢?多累。” 牧长觉的目光从情节中抽离出来,转头看他:“赚钱。” 牧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燕知从他怀里仰起头,“你那么着急赚钱干嘛,又不缺钱?” 牧长觉低头看看他,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孩从沙发上抱起来,边朝卧室走边轻轻拍他的背,“燕天天这么能吃能睡的,不攒钱你喝西北风?” 小孩枕着他的肩窝,迷迷瞪瞪地傻笑,“我不挑食,东南风也可以喝。” 那时候燕知是什么都信以为真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大概会一直以为只要有牧长觉的肩膀,什么东南西北风,他都不必畏惧。 “演戏什么的,你忘了也没关系,我有数儿就行了。”牧长觉没转头看燕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你的工作不会很繁重,主要是回答一些关于人物塑造的问题,专业方面的。” 这话说得很有边界。 燕知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觉得这事真的只是一次业务合作。 要是他来回推诿,好像想得特别多似的。 而且工作量不大,酬劳却高,对燕知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如果多一份这样丰厚的酬劳,他会轻松很多。 现实里面牧长觉就是他前男友,是他阔别九年之后作为陌生人来重逢的旧爱。 此刻跟牧长觉共处,他应该做个成年人。 从车上下来,燕知跟着牧长觉进了火锅店。 这店不起眼,嵌在一段浅巷子里。 又不是常规饭点儿,店里人并不多。 相邻的餐桌之间都用水纹玻璃隔着,很清净。 回国之后燕知第一次在学校外面吃饭,对服务员递过来的平板有些困惑,“这是……” “按往常的来,走预付。”牧长觉摆手示意不需要点单了。 服务员不多看也不多问,带着平板走了。 燕知本来也不是真来吃饭的,只是他病起来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什么饭。 闻着餐厅里淡淡的米香气,他难得有了食欲,甚至有点好奇牧长觉点了什么。 他俩等着的功夫,旁边来了一桌新客。 “……真的别把我蛊死好吗!” “什么素人会让唧唧爆炸起立啊?”三四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像是大学生。 “论坛上早就有人疯狂扒他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查无此人’啊?就好像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什么信息都很少,这种最恐怖了,感觉会是很牛很牛的背景……” “……这什么店,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看着客人也不多啊,还vvip要排两个月队真的假的啊……”一个女生哈哈笑着打断,“求你们了,出来吃饭,别聊我老公了行吗?” 第10章 除了跟牧长觉有关的,燕知对娱乐懂的并不多。 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小朋友说起自己的偶像都很激动,所以还以为邻桌是在讨论什么热门流量。 “还好意思说?你们学校有神仙下凡,也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邻桌声音不低,燕知想不听见他们说话都难。 “嘿嘿,占有欲,懂?”小姑娘接着说:“他一来学校立刻就好多人注意到了。” “他不是手腕上总有根黑皮筋吗?他来第一周,学校门口的黑皮筋就脱销了。我情敌太多了好吗?” 燕知用热毛巾擦手的动作一僵,正露出手腕上的黑皮筋。 “自从微博上照片出圈,现在你们学校的论坛楼接外链,你老公我老婆讲课的视频都流出了。”另一个女孩子笑着说:“该说不说,白发禁欲系天才教授,不能欣赏的人真的很可怜很可怜。” 燕知越听越不对味,看着牧长觉把目光挪到自己手腕上,抬手把头发扎了起来。 “而且你们知道他发表的文章列表有多长吗?做神经的欸,据说博士都得比别的专业多读两年,他都还没二十八好吗?什么开挂的人生啊。” “我那天爬你们论坛那个专楼,感觉有句话形容得特带劲。”有个男生说话了。 俩姑娘捧哏似的问他:“怎么说?” 那楼燕知也略有耳闻,但都是听学生添油加醋地讲,他没亲自去看过。 现在听着邻桌三个学生聊得飞起,他真的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着牧长觉出来吃饭。 “‘佛家姿态,道家做派’。”男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个层主是他在斯大的校友,据说他在读phd的时候就是学院高光。燕知一周只在实验室工作三十个小时,那科研做得,一路火花带闪电,文章刷刷地发。还有仰慕者给他写过十四行诗,在斯大最大的食堂公开朗读。” 确实有读诗这个事。 但燕知当时工作时间短倒不是什么“佛家姿态”,只是要做兼职赚医疗费,每天下午都在校外打工。 燕知刻意不去看牧长觉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忍不住用手背贴了贴两边的脸颊。 怎么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能有人记住?还发到论坛里? 邻桌聊得风生水起。 燕知听得水深火热。 等白米粥底上来,燕知沉默着给自己盛了一碗,闷头喝了一口,差点把上颚皮烫掉。 牧长觉也盛了一碗,不紧不慢地喝,“什么十四行诗,还记得吗?” 他稍微凑近了一点,声音压着,“白发,禁欲系,年轻天才教授?她们老公,是谁?” 牧长觉身上的淡香又压过来了。 燕知含糊着摇头,“不知道。” “嗯。”牧长觉并不追问。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两碟肉片,看见两个人都在喝粥底,稍微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没说什么就走了。 燕知正有点想问,就听见隔壁桌的小姑娘在笑自己朋友:“别老帽儿了,这粥底是涮肉用的,现在还不能直接喝。” 他看了一眼牧长觉。 既然是这的熟客,他肯定知道这火锅是怎么吃的,但还是跟着他喝了一碗粥底。 牧长觉这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了,又从容地喝了一勺粥底,才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牛肉涮进锅里,“燕老师回国这段时间,倒是挺高调。” 该来的总会来。 燕知反而放松了一些,“大概是招生季,学校想宣传,能理解。” 他咬了一口新上的流沙包,面皮柔软,馅料细腻。 又甜又烫,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 “你刚回国发展,有知名度不是坏事。”牧长觉把烫好的肉片放进他碗里,“而且这次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利。至于我,你不必很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熏得,燕知眼睛前面雾蒙蒙的,“好。” 当年他都没能很好的告别。 牧长觉没追究。 那天晚上的事。 牧长觉也没再追究。 说到底,牧长觉还是体面人。 吃了一顿热乎饭,燕知头脑清醒了。 如果牧长觉今天没把话说清楚,他大概率不会同意这次的合作。 现在话说穿了,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但他终于像是把九年前的告别补上了,真的画了个句号。 以后就算再碰面,大概率也只是因为工作。 工作和情感,燕知自认一向分明。 就算不分明,也不是在现实这一部分。 饭桌上都是他喜欢的菜,燕知吃得比往常慢,每一个菜的味道他都想记住。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牧长觉出去接个电话。 他的风衣外套留在沙发上。 燕知看到他衣服手肘的位置上还沾着那道薄灰,下意识地伸手拂干净。 等反应过来,他才感受到自己指尖上,还残存着牧长觉真实的余温。 不过分温暖,很快就消散了。 不到两分钟,牧长觉回来了。 燕知掩饰着低头喝粥。 看见他还没吃完,牧长觉在他一侧不远不近地坐下,“我助理小陈打过来的的。” 虽然燕知根本没想知道,他都这么说了。 燕知只好问:“有什么事儿吗?” 第11章 “没什么大事儿。”牧长觉还是风轻云淡的语气,“我房子着火了,烧了点东西。” “啊?”燕知立刻放下勺子,“严重吗?现在需要你过去吗?” “可能需要跟保险核对一些财产,另一个问题比较严重。”牧长觉的样子完全不像房子烧了,表情还没他刚才听见“十四行诗”的时候丰富。 燕知顾不上刚完成心理建设的告别,皱着眉追问:“什么问题?” “房子的事处理好之前……燕老师,我需要一个地方,”牧长觉波澜不惊的眉心终于轻微地起了一点皱,“借宿。” 第5章 刚被便宜爸妈扔到牧家的时候,燕知还是个走路都打晃的豆丁。 牧家的屋子倒是不少,还专门给他收拾出来一间儿童房。 但是他实在是岁数太小,对环境又陌生,一到晚上就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牧家灯火通明。 那时候海棠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大歌星了,还开过玩笑,“天天这嗓门高啊,以后也能去唱歌。” 牧如泓执掌康市最大的银行总行,每天白天也挺忙,但还是很负责的给燕知换了好几个保姆。 然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燕北珵夫妇没有自己找保姆。 因为燕天天小朋友实在是太难带了。 嗓子哭哑了都哄不好,而且哭多了还容易发烧。 一大家子围着他发愁。 “不哭了。”还没上小学的牧长觉把嗷嗷大叫的豆丁从围栏床里捞出来,看得牧家夫妇胆战心惊,“你别把他摔着!” 但是小崽子真还就一瞬间就不哭了,搂着牧长觉的脖子,含着泪花,委屈死了。 嫌他领悟得太迟了一样。 燕知开口说话很晚,那时候还只会吭吭唧唧。 他把小脑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很伤心地睡着了。 从那往后,燕知就睡牧长觉房间,而且必须粘着他。 偶尔牧长觉水喝多了半夜上个厕所,小崽子都能干嚎着醒过来。 海棠跟支璐分享牧长觉的育儿风采时乐不可支,“昨天早上我叫牧长觉起床参加入学考试,发现他把奶瓶托胸口上,在看故事书。天天宝贝一边睡一边嘬。真的,燕天天小朋友,很牛。我从来没见过牧长觉被任何人拿捏,你儿子有一套。” 她乐完还补充,“那故事书是给6-18个月的小宝宝讲的,你明白吗?牧长觉自己当小宝宝的时候,特酷,对这种故事完全不感兴趣。现在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把他小时候的书刨出来了。” 支璐还有点不好意思,“长觉真有当哥哥的样子。但他自己也还是孩子,会不会影响他?要不我……” “别要不了。”海棠打断她,“现在你家天天的事儿,咱们四个大人谁也做不了主。就跟天天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痒痒肉一样,人牧长觉碰都不带让别人碰一下的。你跟他提带走天天试试,肯定跟你翻脸。” 她声音还刻意压低了,“你看着牧长觉特懂事儿特听话似的,其实弯弯绕多着呢。我跟他爸从来不真得罪他,我劝你俩也别找那麻烦。” 燕家提过好几次把他接走。 因为燕知随支璐,体质实在不怎么样。今天发烧明天闹肚子,甚至有一段时间视力模糊到看不清碗里的饭。 但是就算不消停,好在没出过大问题。 为了能跟牧长觉在初中有重叠,他还能耐在小学连跳两级。 这样一拖二拖的,燕知在牧家合情合理地住到十岁。 结果刚被接回自己家一个礼拜,燕知就病倒了。 和往常不同,这次燕知的病来势汹汹,直接半夜送急救。 两家住得近,他凌晨一点进医院,一点十分牧长觉就来了。 跟燕北珵大致问过情况,牧长觉很安静地在急救室外面等着。 燕知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醒了。 当时他眼睛又看不见了,但他立刻就知道牧长觉在。 本来难受了一晚上他都没哭,一碰到牧长觉的手他就憋不住了,“你怎么才来啊……” “没事儿,”牧长觉根本没管四周多少人看着,俯身把他护住,“我来太晚了,吓坏了?” 因为眼睛看不见,燕知根本不知道当时牧长觉的脸色有多阴沉,只是终于疲惫又安心地再次昏睡过去。 等燕知出院,就又合情合理地回牧家了。 两家大人也以为这事只是要等小朋友眼睛好了,缓缓再提。 结果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又提这事,牧长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人照顾天天我不放心”。 海棠看燕家夫妇脸上有点挂不住,打圆场:“你燕叔和璐璐姨家离咱家有两公里吗?生离死别似的这么夸张,受不了。” 牧长觉脸上也还带着笑,“是不远,叔叔阿姨过来看天天应该也很方便。天天上次休学也是一直跟着我,他回家可能反而休息不好。” 海棠眯着眼打量他儿子,“牧长觉,我怎么突然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了呢?” “可爱的!”牧长觉身边瞎么唧唧的小崽子立刻糯糯地插话,“牧长觉最可爱了。” 饭桌上哄笑起来,气氛就和缓不少。 牧长觉并不跟着别人笑,只是偏头问燕知:“还想吃什么吗?” 眼睛还被纱布敷着,燕知昂然又神气地施舍给他一个答案,“炸鲜奶!” 第12章 “嗯,炸鲜奶。”牧长觉往他张到最大的嘴巴里填了一筷子麻油菠菜,“先把这个吃了,下一口我们吃炸鲜奶。” 小朋友愁眉苦脸地把菠菜嚼了,重新张嘴,“啊——” 牧长觉把炸鲜奶吹温了,小心翼翼地喂给他一小块。 海棠揶揄地挤挤支璐,“你看牧长觉,没药救了。” 再后来因为牧长觉出去拍戏的时间长了,燕知要上学也不能一直跟着。 牧长觉不在家的时候,燕知就回自己家住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说让牧家帮忙照顾一阵子。 结果满打满算,燕知在牧家住了十四年。 -- 但是现在牧长觉说要找地方借宿,燕知脸上露出来几分茫然,“酒店不方便吗?” “不方便,”牧长觉回答得很干脆,“酒店隐私性不好。” 燕知眼睛张大了,“啊?我以为越是酒店,越应该隐私保护做得好呢……” “怎么,你就比我更了解酒店吗?”牧长觉的嘴角噙了一点笑。 燕知躲开那笑里的玩味,“那你现在去租房网站上搜一下,应该也挺方便的。” “燕老师才回国不久,不知道现在市里租房子手续有多复杂,情有可原。”牧长觉向后靠在沙发上,“尤其是像我这种人。你是房东的话,会愿意把房子租给可能带来安全隐患的人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燕知竟然从牧长觉的神情中看出了几分落寞和无措。 他知道牧长觉说得没错。 燕知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牧长觉陪着他去看了自己主演的电影,结果俩人被私生堵在了电影院。 一开始牧长觉还挺平和地说今天在陪家人,没空合影。 但是那两个男生就一直跟着他俩,到最后又跟上来说想要燕知的电话号码。 那是燕知第一次看到牧长觉发那么大的火。 尤其是在黑暗里听见他说“再跟着就把你们的脖子拧断”的时候,燕知的后背都跟着一凉。 结果一出巷子,牧长觉又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哥刚才演得好吗?” 那燕知没个觉得不好,又有点后怕地搂着他,“演太好了。” 从那以后每次一起出门,牧长觉都把燕知捂得严严实实。 类似的事燕知只亲身经历过那一次,牧长觉也从来不主动跟他讲这些。 但是网上好多牧长觉被路人拍的照片,角度一看就挺刁钻的。 有些距离很近的,照片里的牧长觉明显一无所知。 在一起的时候,燕知恨透了这些偷拍的人,觉得他们偷了自己的东西。 直到后来分开了,哪怕明白不应当,他又好像有些恨不起来,甚至在羞耻中享受别人偷来的东西。 “可是在学校里住着,人更多,年轻人更爱凑热闹,不是吗?”燕知努力查找对方的逻辑漏洞。 “之后这部电影会在康大取景,被拍怎么也是在所难免。”牧长觉偏头看他,“而且住在康大这种名校里面,被燕教授这样的科研人才熏陶,对我塑造人物很有帮助。” 燕知还在挣扎,“但是,学校分给单身老师的公寓面积很……” “一整套的青教公寓,总不会比咱俩当年的卧室小。”牧长觉的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 燕知的脸一下就红了。 他不明白牧长觉为什么说的不是“我的卧室”,而是“咱俩的卧室”。 而且其实燕知在牧家也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清清白白的十几年,让牧长觉这么若无其事地几个字,说得含混起来。 “公寓里只有一张床。”燕知干巴巴地做最后的抵抗。 牧长觉沿用着之前客观平静的口吻,“咱俩当年的卧室里,也……” “好,”燕知觉得再讨论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可以买床。” 他再次反省,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又误会了牧长觉的“体面”。 学校附近有家宜家。 俩人吃完饭开过来,正好刚过下班时间,宜家里面人不少。 他们在卧室区挑床架和床垫,就总有人不停往这边看。 甚至有人光明正大地掏出手机来拍他俩。 燕知习惯了被人拍。 但他今天有点累,把连帽衫的兜帽拉了起来。 牧长觉好像完全察觉不到别人在拍自己,在几个不同硬度的床垫上轮流试坐又躺下,挑得很认真。 燕知被他的松弛感染了,更懒得关心有没有人在看自己。 反正在学校里也都被围观习惯了,看就看吧。 牧长觉作为公众人物都不在意,他去在意就显得太把自己当事儿了。 刚退烧,吃饱了又放松了精神,燕知有些犯困。 他原本是靠在一张软沙发上等牧长觉挑床。 等着等着,他就慢慢歪到了扶手上。 感觉到有人在扶自己的时候,燕知立刻绷紧神经,竭力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谢谢,不用扶我,谢谢。” “没事儿,是我。” 感觉到被熟悉的力道托住,燕知正在光速启动的大脑又转不动了。 他手上的劲儿松了,放松地搭在那副宽厚的肩膀上。 每一次。 每一次当他需要的时候,这个声音都在。 它违背燕知的意愿,和他的大脑达成古典制约,轻松卸下他的防备。 第13章 清醒的一部分意识依然在提醒他。 一切只是他在沙发扶手上自我安慰的梦境,是神经元出于保护目的的错误发放。 根本没有人在他身边。 但燕知还是忍不住极轻地问:“你怎么才来。” 对方保持着他期望中的沉默。 “你比我更清楚原因,对吗?” 预料之外的回答像冷水。 燕知的梦,一下就醒了。 第6章 “燕老师,麻烦您签下字。”宣传部的行政把一式四份的合同递给燕知。 燕知最后确认了一遍责任项和薪酬的发放方式,分别在几个乙方的横线处签好名字,带着自己那份出了宣传部。 望松涛正在外边等他,看着他出来,笑脸迎上来,“我们燕子真是门面了,又是知名学府的顶尖精英,又能给这么牛掰的剧组当角色指导。” 燕知看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茬,礼貌地点了个头,把他绕开了。 “诶呀燕子!”望松涛巴巴地追上来,“把你家地址说出去那个事儿,也不能完全怪我对吧?我也没有主动告诉牧长觉。” “那他怎么知道的呢,嗯?”燕知站住了,半笑不笑地看他,“我告诉你没半个小时,他就找到我家来了,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 “这事儿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真不能怪我。”望松涛苦着脸,“他说找你有特别急的事,但是他说你跟他闹别扭呢,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所以我……” 他看看燕知,有点小心翼翼地解释,“原先你俩关系多好啊,那牧长觉把你当命根子似的宝贝着。你这一回来,他下一秒就紧接着出现了,我还以为你俩又和好了怎么的。况且当他过去三不五时地请全班吃东西,我哪顿也都没少吃……” 燕知哑然了几秒,继而一笑,“你这吃人家嘴短的时效性还挺长的。那你抄我那么多作业怎么不见你记着呢?” 看他似乎不打算计较了,望松涛终于舒了一口气,“得亏你不像小时候那么记仇了,要不你这不得跟我绝交?” “那不至于,谁也不是小时候了。”燕知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望松涛说哽住了,“怎么着燕子?要不我跟这儿给您磕一个,您别把话往人心里扎成吗?” 燕知茫然了几秒,“哦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顺着你的话,随口一说。” 这回望松涛没敢提前放松,“真没事儿?要是你不乐意让牧长觉找你,我给你找房子,咱们搬走。或者你想跟牧长觉直说,我陪你去。” “没事儿,不至于。”燕知摇摇头,“我其实自己跟他说过了。” 望松涛眼睛瞪大了,“你自己跟他说了?你说什么了?” 燕知把手里合同摊开,轻轻在手心里拍了拍,“我跟牧长觉签一个剧组合作的事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啊,是,你们学校招生那官博评论区恨不得把你一天喘几口气都扒出来,更甭提进组这么大事了。还有那剧组也风风火火地跟着联动,网上都吵翻了。我还以为这事早板上钉钉儿了,谁知道你今天才把合同签喽啊。”望松涛忍不住地撇嘴。 燕知对网上关于自己的讨论没那么敏感,这些事望松涛不提他注意不到,现在提起来他也不多在意。 他抿了一下嘴,“我的重点是我跟牧长觉往后,就完全是工作上的一点关系,别的事儿我们都不用再提了。” 望松涛忍不住地偷瞥他两眼,“燕子,你俩……真掰了?”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燕知笑了笑,目光垂下去。 “有种。”望松涛由衷敬佩,“多少人前任都是跨不过去的槛儿,我们燕子就不会。别说对方是牧长觉,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们燕子都不吝他的。” 燕知低下头,语气轻松,“那是。” 那天是他糊涂了,牧长觉说要借宿他就被牵了一路往后说。 但是最后牧长觉一句话把他叫醒了。 他俩早不是能住在一起的关系了。 牧长觉说得没错。 燕知对自己当年怎么不告而别、怎么人间蒸发记得一清二楚。 他太清楚了。 他比谁都清楚。 糊里糊涂地跟牧长觉睡了一觉,就像是陷进一场左右为难的梦里,让燕知在做一切决策的时候被牵绊着,犹豫不决。 但是既然梦醒了,燕知就没理由还在原地打转。 那天在宜家,燕知跟牧长觉说自己想了想,还是不方便让他过来住。 这种非常临时的反悔,他本来想了一整套的说辞。 但是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说服他,牧长觉只是给他买了一杯宜家的热牛奶。 牛奶用纸杯装着,有淡淡的腥气。 燕知喝不下去,一直用两只手捧着。 牧长觉也没让他喝,仿佛宜家卖的牛奶本来就只是取暖用的。 两个人像是不太熟的朋友似的一起坐了一会儿,牧长觉非常客气地把他送回了学校。 就好像他自己无家可归的事情已经不值一提。 当时燕知刚走到二楼,没忍住顺着楼道里的灯光向下看。 牧长觉的车已经走了。 和第一次来他办公室那时一样,就如同处理得极干净漂亮的镜头语言,牧长觉的退场优雅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第14章 不像是过去的燕知,每每离开牧长觉就像是撅断一截鲜藕,或是撕下一张倔强的不干胶标签。 只除了最后一次。 -- 一路跟着燕知到了教学楼,望松涛瞬间有些傻眼,“这是排队干嘛的?我头一回看见大学教室外面排这么老长队。” “不知道。”燕知签完合同就过来给学生上课,也没听说今天有什么特殊活动。 他俩沿着螺旋楼梯转上去,发现长龙是从燕知要去的教室排出来的。 燕知有点纳闷,拉住一个排队的学生问:“这是排队干嘛呢?” 那个学生本来排队排得有点不耐烦,头也没回地答了半句,“教室能干嘛,上课呗……” 结果看见燕知手腕上的黑皮筋,顿了片刻立即抬头,“燕老师好!” “你也好,”燕知应了一声,继续问:“但是这个教室今天安排了什么特殊活动吗?” 他心里有点嘀咕。 他的课程是这个月中新开的,今天正式开上第一堂。 难道教务处把他的课跟别的老师对调了? 但是他并没有收到任何变更上课地点的临时通知。 被他这么一问,那个学生也有点懵,“不是您的课吗?我们在教务<a href=" target="_blank">系统没抽上。论坛上说要等抽上签的同学先进完,然后其他人旁听的排队进教室。” 望松涛在一边傻了几秒,拿出手机来给人群拍照,“你们都是来上燕知的课的?这要全挤进去,电扇上都得出挂票吧?” 学生有点不高兴了,“您是我们学校的吗?我们学校早安空调了,谁用电扇?” 望松涛跟学生较上劲了,“嘿小老弟我跟你说,我是你们燕老师的高中同学。你对我放尊重点儿,不然下回你还抽不上燕教授的课。” “怎么可能?”学生向后退了半步,“<a href="" target="_blank">大叔,您跟我们老师根本不像一辈儿人好吗?” 眼看着俩人斗鸡似的要撕起来了,燕知赶紧把望松涛往后拽,“马上打上课铃了,你今天来还有事儿吗?没事儿你赶紧回火锅店忙去吧。” “我当然想瞻仰一下燕教授上课的风采啊……”望松涛撇撇嘴,“但是我今儿来主要是给你送东西的。我姐听说咱们联系上了,非让我给你送点她自个儿腌的酱咸菜条儿。” 望松涛的姐姐比他大不少,上学的时候就知道燕知跟他玩得好,加上那时候燕知嘴甜人长得乖,时不常地被他姐姐叫到家里吃饭。 “一年到头电话给我打不了俩,但你不吃香菜不吃蒜她倒记着。你这一回来,专给你做了寸金黄瓜和宝塔菜,”望松涛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姐。” 燕知偏着头看他手里,“酱菜呢?” “好家伙那么大俩坛子我端在手上走啊?”望松涛没辙了,“等你下课,我给你送家里去。不然我姐知道我这任务没完成,准得削我。” 学生乌泱乌泱地排在教室门口,看见燕知过来,给他让出来一条路。 望松涛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地小声嘀咕:“好家伙,你这排场……夹道欢迎!” “别瞎说。”燕知扭头冲他皱眉。 望松涛做了一个在嘴巴上打叉的动作,紧跟着他挤进教室。 教室里塞满了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正热闹。 燕知走到讲台上,稍微调整了了一下麦克风。 空气里只发出了一个很小的爆破音,教室里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紧接着上课铃响了起来。 燕知冲着讲台下略有些腼腆地一笑,“好多人啊。” 学生们跟他比赛不好意思,也在下面“嘿嘿”地笑。 “今天第一天上课,我想问下大家都是生科院的吗?”燕知翻了一下课程档案,“我记得‘神经环路技术前沿’这门课主要是面向大二和大三年级的专业课。” 他又抬头扫了一眼教室里的人,“课程容纳量是六十人。” 这个阶梯教室是一百六十座的,现在站着的人比坐着的还多。 下面很多人摇头否认,还有男生吆喝了一嗓子,“我是化学学院的!” “嚯,那可够远的。”燕知很轻地弯弯嘴角,“辛苦你,跨校区出勤。” 化院在东区。 学生们又笑。 “很好,那我们进入本学期的第一堂教学内容,”燕知靠在讲台上,把手里的粉笔抛起又接住,随手在身后一写,“劝退。” 他的字挺拔舒逸,衬在燕知的白衬衫之后,更为他添了几分倜傥的书生气。 看见洒脱不羁的“劝退”二字,台下“哄”地大笑。 教室在二楼,楼侧的合欢枝叶顺着半开的窗户探进来。 习习的风把窗帘浮起,在教室里形成起伏的光影。 燕知并不知道自己好像站在一幅画里,脸上带着笑又好像有些严肃,“首先我们默认来到现场的同学或多或少都是对科学抱有兴趣的,大家的热情真的让我非常欣慰。” 台下又低低地笑起来,很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 燕知撇了一下嘴,又强调,“我说了,或多或少。” 有的学生跟着笑,有的学生把正在拍摄的手机收了起来。 “我不喜欢说教学资源是有限的这类官话,如果你们想听我讲课,”燕知稍微一点头,“那我在不影响你们自己其他课程的情况下,完全地欢迎你们每周定一个时间,我们增加一堂课。” 第15章 “但是我今天有一个很好奇的问题,希望首先由你们做老师,来回答我。”他环视了一下台下,“你们最喜欢科学的哪一点?” 台下起起伏伏响起一些答案。 燕知听了一会儿,“未知、刺激、新奇、理性、很酷,这都是类似的答案,可以让科学成为爱好,但是爱好是区别于可以长久地贯注的工作的。” “或许你们会想,为什么一个只有两学分的大学课程会管得这么宽?直接开始刷ppt等到考前划重点不好吗?”燕知自问自答:“当然特别好。我对出勤率没有任何要求,考前也会划重点。” “燕老师,我缺一堂课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台下的笑声里混进一道声音,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好的,麻烦助教把他名字专门记一下。”燕知点了一下话音的方向。 “那燕老师呢,您为什么能把科研当成工作?您怎么变成科学家的?”那个学生继续问道。 “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还不能算科学家,只是科学工作者。再回答第一个问题,做科研因为我有明确的命题,亟需一个解答。”燕知面对着逐渐安静的课堂,“我没有远大的目标和崇高的理想,只是我遇到一个问题,然后我去解答。” “燕老师,那做科研一定要聪明吗?” “当然,”燕知一耸肩,“聪明是一个科研人最基本的素质。我当然希望能告诉你,只要喜欢就能坚持。但是如果一直遇到难题,没有人能保持自己的喜欢。” “科学是孤独的,有时候是无趣的。它会不停地挫败你,劝说你放弃,像是永远得不到的爱人。”他双手拄在讲桌上,轻微停顿,“但它也是一条永无边界的夜路,所有掌灯人的错过和相遇都是不可预料的极致浪漫。” 教室里很安静。 燕知的嘴角微微一提,“所以你们真的准备好……要追求一场很可能无果的爱情了吗?” 台下哗然。 两个课时都被他聊完了。 下课铃一响,燕知一秒钟都不耽搁。 他上一秒还在苦口婆心建议大家退课,下一秒就挥挥手,“下课。下次课会开始讲一些环路基础,课件提前上传,有相关背景的同学下节课可以不来。” 他低头收拾了一下东西,抬起头一看满教室的人还都在,“愣着干嘛呢?再不去食堂,等会儿人多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跃跃欲试的学生举起一篇文献,“老师,我把您最新的paper打出来了,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哦行,那你拿上来。”这在开座谈会的时候是特别常见的,所以燕知不觉得有什么,挥手就签了。 这么签完五六个人,燕知才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他抬头一看,讲桌前面等他签名的队已经排到教室后门了。 望松涛挤在一边看热闹,“我瞅你这劝退也是劝了个寂寞,下节课来的人要是不比这多,我跟那个小哥儿一块把名字倒着写。” 燕知没空搭理他,又签了几份把学生都轰走了,“赶紧,都去吃饭。” 最后剩下几个学生总恋恋不舍的,燕知就把他们要的名给签完,指着门口半开玩笑:“快走,否则挂科。” 等人拿着签好的文献欢欢喜喜地走了,燕知才继续低头收拾东西。 望松涛帮他拿了笔记本和包,“一块儿到我车上拿酱菜吗?我帮你拿到家里。” 也就很短的一个瞬间,燕知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不跟他去。” 他很快低下眼睛,“好啊,竹姐给拿了多少啊?我一个人也吃不多。” 那声音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在笑,“不许去,不许吃,燕天天,怎么什么人都能去你家,就我不能去?” 燕知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皮筋,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手腕内侧的皮肤。 他皮肤白且薄,立刻泛出一道红线。 “那咱们走?” “燕老师,不给我也签一个名吗?”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来。 只是隔了一次橡皮筋带来的短暂疼痛,牧长觉的声音似乎低沉了一些。 燕知只回答望松涛,“走。” 燕知埋着头,想不著痕迹地从那身影旁边让过去。 望松涛还在,他不能对着空气签名。 他没看望松涛,边低着头走在前面,边不动声色地把手腕上的皮筋尽可能大幅度地拉起。 就像每天醒来后要通过默数度过低血压,燕知一度为了戒掉对一个人声音、样貌和气息的渴求,在最热的夏天也只穿长袖出门。 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手腕上突兀的淤紫。 燕知知道这一下松开,他就又有几天不能把衬衫袖子挽起来。 好在四月天还凉。 好在他习惯了。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一只手握上来,把他的手腕护住了,“啧,干嘛呢。” “别碰。”燕知下意识地向回抽手,又立刻转头去看身后。 望松涛目光中饱含讶异。 燕知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眼睛。 太阳底下走了一阵,他都快忘了被人当疯子是什么滋味了。 第7章 还在斯市的时候,学校给买的保险能覆盖很大一部分医疗费用。 但是剩下的一部分药钱,还是需要燕知打两份工才能勉勉强强供上。 第16章 一周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燕知只有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租的房子靠近铁轨,车站旁边是一间社区教堂。 教堂四周种着红白两色的玫瑰,在帕市充足的日照里漫成整面的花墙。 燕知不信教。 但病过那一场之后,他时常会来这里打发每周空出的两小时。 周日下午礼拜已经结束了。 燕知趺坐在窄小的忏悔室里。 透过菱形镂空的窗格,他能看见五彩玻璃照下来的影子。 火车从不远处经过,颤动从老迈龟裂的大理石地板下传来,伴随着悠长的鸣笛声。 神父早就离开了。 燕知出神地望着忏悔室向上凹陷的尖顶。 那里雕刻着一尊小小的天使像。 过了来到斯市的第一年,好像他有二分之一的世界已经永久性地停留在了离开故土的那一刻,剩下的二分之一又随着支璐的离开凝固。 燕知竭力地让其他部分的时间走上普通人眼中的正轨。 除了每周的这两小时。 他用来修补和平复。 那一天天气很热,来时的路上有小朋友围着教堂门口的喷泉,在吃冰激凌。 燕知小时候也喜欢吃冰激凌。 但是牧长觉老不让。 燕知都上小学了,买小零食还得看他眼色。 这一点很快就被班里的同学发现了,勾肩搭背地笑话他:“天哥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的,在家被他哥管得可严了。我妈管我爸都没这么大阵仗,好歹给我爸留一百块零花呢!” “天哥学习这么好,原来是你大哥教的呀!” “哦哦哦!天哥天哥不怕天,天哥天哥不怕地,就怕他哥发脾气!哦哦哦!” 别说在班里,六岁半的燕知在整个二年级也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那肯定不能落下“哥管严”的名声。 放学的时候他恶狠狠地抱住牧长觉的大腿,“牧长觉,给我买冰棒!” 这种熊孩子行径,牧长觉在他身上见得不太多,还觉得挺有意思。 他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瓜,“什么冰棒?燕天天,我听错了?” 崽可杀,不可辱。 燕知跟他拧,“我们学校门口新卖的一种绿舌头冰棒,全班都吃过,就我没吃过。” “嚯,全班就你最独特,不好吗?”牧长觉弯下一点腰,“我背回家,给你做牛奶布丁,蒸小豆包,好不好?” 燕知觉得不好,太没面子了。 他又不是自己没钱。 当着牧长觉的面,他去小超市花了三块五,买了一根最流行的新款冰棒,威风凛凛地拆开。 牧长觉在他身后,抄着兜跟着。 虽然那时候牧长觉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个头还是比体弱多病的燕知高大多了。 燕知拿着凉飕飕冒白气的冰棒,瞟了一眼杵在一边的牧长觉。 牧长觉神情淡淡的,不阻拦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燕知伸出一点小舌头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棒。 他从小被牧长觉养得嘴巴极刁,什么东西是不是真正好吃,只要尝个味就知道了。 青苹果味的冰棒凉凉的,甜丝丝的,乍一尝很爽口。 但仔细一咂摸就只是一股工业糖精味,跟牧长觉平常给他投喂的水果和点心根本没法比。 明知道不好吃,燕知还是有点较劲,边舔嘴唇边口是心非,“这个还挺好吃呢,你要不要尝尝?” “嗯,你自己吃。”牧长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一整根都吃完,你今天晚饭就吃这个。” 燕知头皮麻了。 牧长觉很难跟他发一次脾气,但是一旦脸上露出来这种笑,基本就总有些大事不妙。 可是燕知又不愿意就这样示弱。 谁愿意老让别人觉得自己什么都得听哥哥的啊? 他不要面子啊? 牧长觉腿长,跟他说完那句就率先朝车走了。 明显是要遂他的愿,不管他了。 某小短腿举着一根不尴不尬的绿冰棒,在后面吭哧吭哧跟着。 到了车里,牧长觉没像往常一样陪他坐后排,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到底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燕知悄悄把冰棒塞回了包装袋里,大气不敢喘地在后座坐着。 牧长觉一路没跟他说话,燕知就假装自然地看车窗外的风景。 但他怎么想怎么委屈。 自己就跟平常的同学一样想吃冰棒,那不是很正常吗? 牧长觉凭什么冷落他? 他都上二年级了,不能哭。 牧长觉下车的时候,后座上的小孩一直没动静。 他拉开后座门,“怎么不出来?” 里面扬起来一张湿漉漉的小脸。 牧长觉立刻弯下腰,皱着眉问他:“怎么哭了?” 燕知摇头,“没有。” “不舒服了?”牧长觉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小心把他从车里抱出来,“怎么了?” 燕知伸手把他的脖子抱住了,一手黏糊糊的甜汁全揉在了他校服上。 牧长觉全然不在意被他弄脏的校服,抱着他一路往家走,“天天,说话,为什么哭?” “肚子疼。”燕知哭得很没面子,只能瞎编一个理由。 牧长觉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马上回家了,坚持一小会儿。” 第17章 燕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扑到他颈间,“哥哥抱。” “哥哥抱。”牧长觉边哄边看他手里攥着的冰棒袋,发现他应该没吃多少,依然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哥哥在。” 海棠正在客厅里看报纸,听见他俩进来,扭头看了一眼就站起来了,“哟,怎么了?我们天天怎么不高兴了呢?” “我没看住,让吃了口凉的,不舒服了。”牧长觉言简意赅,抱着小朋友往自己卧室走。 “牧长觉。”海棠眉头皱起来了,“我们孩子能吃凉的吗?他肚子容易不舒服,你是不知道还是怎么回事儿?你这哥哥怎么当的?” 她追上来,轻轻摸了摸燕知的小后背,“宝贝儿难受得厉害吗?姨姨叫你爸爸过来看看?都怪牧长觉。” “不要爸爸。别说牧长觉。”燕知搂紧牧长觉的脖子,护得不行,“不让说。” “不说不说,”海棠看他没大事只是哭了一鼻子,笑了,“你跟你家宝贝牧长觉天下第一好,行了吗?” 明明是自己的问题,牧长觉却为他背锅。 燕知也是有良心的,郑重其事地点头,“牧长觉对我最好,我和他天下第一好。” “行行行,”海棠受不了她家小宝贝这肉麻劲,指挥她儿子,“赶紧抱走,等会儿我给你俩送点粥上去。牧长觉你陪着天天休息一会儿,别让他难受。” 躺到牧长觉床上,燕知拿被子把自己裹紧紧的,像个小蚕蛹一样看着牧长觉,“牧长觉,你还生气吗?” 牧长觉把手伸进被子里,护着他的小肚子,“哦,你知道我生气啊?” 燕知理亏,捂着肚子装可怜,“牧长觉,天天肚子疼。” 牧长觉的掌心温热,声音柔和下来,“揉揉不疼了,等会儿我们喝点粥,好不好?” 燕知蜷在他手心里,突然想起来一茬事,“牧长觉,我又考我们年级第一了。” 他刚上完四个学期的课,期中期末已经考过七个第一,第八个自己都不稀罕了。 但是他知道,这事告诉牧长觉准能让他高兴。 果然,牧长觉轻轻理了理他的碎发,“我们天天这么棒呢,一点机会不给别的同学?” 本来都习以为常了,让牧长觉一夸,燕知又飘飘然起来。 他从被窝里孵出来,蛄蛹着把书包里的奖状掏出来,“你看!‘贺:燕征天同学,在年度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中荣获年级第一名’!” 牧长觉认认真真把上面的字都看了一遍,用透明胶带把奖状贴在了床头边。 上面已经有一溜了,都是燕知得的五花八门的奖状,橘红渐变猛一看简直像一整幅夕阳晚景。 除了考试得的名次,还有保护鸡蛋大赛的二等奖,三条腿及抢凳子比赛参与奖等等,牧长觉把燕知得过的每一张奖状都端正仔细地贴在墙上。 燕知抓着牧长觉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从下向上可怜巴巴地看他,“我都考第一了,你不生气了?” 牧长觉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十分乖觉地把别人的话堵死,“天天以后再也不吃凉的了,天天什么都听牧长觉的,当一个合格的‘哥管严’。” 末了他还要再叠一层双保险,“牧长觉,天天现在肚子疼。” 牧长觉用手指轻轻碰他的脑门,想说什么又没能舍得,最后也只是顺顺他的头发,“你可真有出息。” 牧长觉真的太难跟他发一回脾气了。 他的笑和温柔都很容易重现。 但是燕知搜肠刮肚地想,也只能通过这点小事去补全牧长觉的喜怒哀乐。 --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听见声音从忏悔室的另一侧穿过来的时候,燕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三四秒,燕知仓皇地从忏悔室里爬起来。 他的腿跪麻了,几乎是全靠木门撑着,挣扎着去看神父的位置。 牧长觉坐在聆听的木椅上,长腿交叠,一手托腮,“天天,你好吗?” 明明只是一年没有见到,这一声“天天”却恍如隔世。 所有的情绪被燕知隐在颤抖的声音之后,“你怎么来了?” 牧长觉抬头,带着一点笑,“怎么,你不在等我吗?” 一句话把燕知问崩了。 一年来的绝望和委屈一瞬间溃堤。 他冲上去,红着眼,“牧长觉你……” 牧长觉朝他抬手,燕知条件反射地去拥抱。 他那时候还不懂得控制拥抱幻象的力度,太迫切太用力,以至于双臂落空的时候几乎让他狼狈地失去平衡。 喷泉边的小女孩拿着没吃完的冰激凌,看看燕知又看看她妈妈,天真而好奇,“那个白头发的人,为什么跟空气说话,又为什么摔倒?他生病了吗?” 那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女孩,低声祈祷着离开。 “愿父保佑他。” -- 此时此刻,望松涛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那个困惑的小女孩,仿佛下一句就要问燕知为什么和空气说话。 这种情况燕知处理过不止一次。 他反复转了转手腕上的黑色皮筋,若无其事,“不是去拿酱菜吗,怎么不动?” 望松涛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一会儿,又舔舔嘴唇,“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燕知没明白这一句,挑眉看他,“什么?” 第18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把他的手腕捞过去,小心又平稳地握着两侧,避开被弹红的皮肤。 “怎么回事,弄疼了没有?”牧长觉口气不善地问道。 他低头查看燕知手上的红痕,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不停用拇指轻轻揉着,又皱着眉看他,“说话,疼不疼?” 燕知半抬着手,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望松涛对着牧长觉的侧脸,嘴唇绷着,恨不得用腹语跟燕知说:“这么大个活人,你怎么做到拿他当空气的?” 第8章 手腕被握着,燕知僵了几秒才半抬起头看人。 牧长觉戴着一副玳瑁色宽框眼镜,额发被鸭舌帽压低了,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外形颇出众的学生或者年轻□□。 但他现在眉头稍皱起来,额心现出来一道浅川,穿搭衬出来的那股少年气就淡了,透出几分严厉和深沉。 看燕知一直愣着不说话,牧长觉也没再问,只是低下头,又摩挲了一下他手腕内侧的红印。 在一边站着的望松涛看傻了,但还是努力给自己插上电,开口缓和气氛,“怪我刚才跟燕子说话害得他分心,但手腕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我闺女稀里马虎的也总磕这儿碰那儿,没破皮儿一会儿就好了。” 燕知短路了半天,神经也终于重新连上了。 “刚有点走神儿没注意,不疼。”他若无其事地把手从牧长觉手里抽回来,自然地抬手用橡皮筋绑头发,“谢谢牧先生费心。” 前一秒牧长觉的表情本还绷着,但没等燕知这句说完,他的眉心就平整了,目光也重新变得温和客气。 就好像刚才凝神屏气的人不是他,牧长觉轻松接住燕知那句“谢谢”,“你手腕敏感,我知道的。” 同样一句话,听在望松涛耳朵里跟听在燕知耳朵里是全然不同的。 望松涛酸得捂腮帮子。 只是被皮筋弹了一下,人又不是纸糊的,扯什么敏感不敏感呢。 人燕知看着好好的呢。 燕知则是想起来那天晚上的领带。 磨得他腕骨上的皮肤通红,每一侧都红得像是将将要破皮出血。 那天晚上被他忘却的记忆一点一点浮上来。 燕知记得牧长觉想用毛巾给他冰敷手腕,也问了他疼不疼。 他却迫切地抬起刚被释放的双手,习惯性地去拥抱,“你别管它了,你只管我。” 他知道眼下牧长觉是故意的。 在报复他刚刚那一句“谢谢”。 但他既不明白牧长觉的怨气何来,也无意去深究任何前尘瓜葛。 燕知稍微调整了一下,心平气和地问牧长觉:“牧先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燕老师看来真的是工作太辛苦,”牧长觉抬了抬嘴角,“刚刚跟签过合同就把新工作忘了,是不是就跟刚刚走到大堂就把头天晚……” “牧长觉!”燕知重逢之后第一次当面喊他的名字,声调有些高。 因为他感觉如果自己不拦着,现在的牧长觉可能真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他确实是跟前任睡了一觉。 但那毕竟只是偶发事件,也不用牧长觉遇到人就得宣传一遍。 “嗯?”牧长觉微微偏头,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记得合同,也记得我是要到剧组当角色指导,但这跟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燕知努力从情绪里面抽离出来,凑出公事公办的口气。 “过几天就要开机了,怎么也要提前认个人。”牧长觉从善如流,语气逐渐柔和,“我过来看看你……” 燕知板脸等着。 望松涛耳朵红透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有没有时间跟大家一起简单吃顿饭。”牧长觉那个停顿很久,神色却一派自然,仿佛这上下两句中间喘这么大一口气完全没什么不妥。 这是工作分内的事情,燕知得体地答应下来,很平和地听着牧长觉跟他交待了时间和地点,跟望松涛一起把人送到停车场。 目送着那辆鲜艳的sf90离开,望松涛的嘴半天都闭不上。 直到两个人一人抱上一坛酱菜,望松涛才龇牙咧嘴地问燕知:“牧长觉从哪弄那么帅一车啊我靠……欸我记得原来你钥匙链上是不是有个差不多的黄色小跑车,参加什么模型大赛拿奖给的?刚得那两天跟全班臭显摆?” “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燕知用一条胳膊夹着坛子,紧了紧外套的领口。 “而且人这剧组可真客气啊,”望松涛凑在他边上,“合着喊人吃饭都得影帝亲自出马来邀请的?” “可能正好顺路过来吧,”燕知倒不会觉得牧长觉是来专程找自己的,“这次拍摄有很多地方在康大取景,演员提前过来熟悉环境很正常。” 他记得过去牧长觉只要安排了新的拍摄地,再忙也会抽时间去提前看布景采光和机位。 如果正好赶上燕知假期,牧长觉除了行李,就还得夹着他那只一放假就狠狠挑食闹觉的淘气崽子。 到了外地,牧长觉该拍戏拍戏,其余半分钟都不让燕知离开自己身边。 有一次在片场,牧长觉蹲在地上给燕知系鞋带的时候被人拍了一段视频。 画面里牧长觉起身的时候还顺手把小孩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哄:“是我不好,等累了?” 第20章 今天是来跟剧组的新同事打招呼,燕知不是真来吃饭的。 他不想显得自己特别事多,冷饮喝慢点问题也不大。 他正要点头,刚刚还在回答别人问题的牧长觉又貌似不经意地插进来一句,“听说这儿的鲜榨玉米汁出名,味道很正。” “那人谁啊?”次桌上的一位年轻演员扭头问自己的助理。 康亚卓是兴光娱乐的太子爷,也真正是个刚刚泛红的新流量,跟自己老爸磨了半天才挤进这个剧组,结果今天头一遭吃碰面饭居然都没能上主桌。 本来一看主桌上的阵容他都找回点平衡了,直到燕知坐进牧长觉和单一更之间。 助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不认识,但好像和单导很熟。” “和单导很熟?”康亚卓稍微撇撇嘴,“我还以为只有牧长觉能跟单导谈得上熟不熟呢……难道白头发这哥儿们家比我家还有钱?” “单导应该也不是看钱的。”助理给他倒了杯酒,“而且他看着不像有钱人。” 康亚卓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小助理,“你懂什么?那人如果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下半年我给你涨三倍工资。” 他自己十三岁就挎上金劳了,自然对一些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矜贵十足敏感,“过没过过好日子,穿什么衣服都别想盖住,明眼人都不用看。” 他有点酸溜溜地瞥了主桌一眼,“到底什么人物啊?让牧影帝坐他下首……而且要不是单一更岁数大,牧长觉坐最中间都完全不僭越。” 助理也想不出来了,挠挠头,“可能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 康亚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缓缓瞪大眼睛,“啊?别人喝酒他喝热玉米汁,这是什么操作啊?” 燕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中间几次想换成酒。 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肯,都躬身笑着把酒干了,“燕老师是文化人,燕老师随意。” 因为对方紧接着就跟牧长觉敬酒去了,燕知也不好坚持,快到最后也没喝上一口酒。 饭吃得差不多,年轻人们让服务员开了包厢的音响,起哄让几位“头部”出代表唱歌为开机讨彩头。 这个环节燕知过去也跟着牧长觉参与过。 牧长觉歌唱得非常好,从前经常被剧组软磨硬泡担任主题曲演唱。 在燕知的认知里,以往每逢这种场合,牧长觉是一定会被推着唱一两首的。 那时候他常常嫌弃牧长觉平常唱的歌正派又老气。 因为明明歌曲是一种抒发情感的媒介,牧长觉却很少主动唱一些儿女情长或是风花雪月。 他那一把深沉有磁性的嗓音,每每都浪费在那些难得窥探情感的平淡歌词里。 燕知没少怂恿他唱当下流行的情歌,却从来没成功过。 虽然牧长觉解释说情歌需要真正的共鸣才能唱得好,但燕知总觉得他在糊弄自己。 主题曲大多都是爱恨情仇,没见牧长觉多能共鸣,还不是唱了? 说白了就是小气不肯给他唱。 这次让燕知有些意外。 因为没人起牧长觉的哄,反倒是他自己主动把话筒接了过去。 单一更抿了一口饭后茶,不无深意地低叹了一句,“长觉肯唱歌,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知好像是挺多年没听到牧长觉担过新的主题曲。 但还没等他细想,前奏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那是一首他听过的流行歌曲。 当时在地铁里听见这首歌,燕知还没到站就下车了。 歌很好听。 只是他难以承受。 不同于原唱的慵懒轻快,牧长觉的歌声似是一种不带任何责备的问询。 他的视线平静地向前,并没有聚焦于哪里。 “iwannaknow ifyoufeelthesamewayasme, whywouldyougo?” 燕知的目光向着身侧忽闪了一下,又怕烫一样立刻偏开。 可惜晚了。 牧长觉已经察觉到了他那一眼,坦荡地看了过来。 第9章 不到一秒,燕知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的心跳都错开半拍。 好在牧长觉只是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从容地把目光转开了。 好像只是发觉了燕知在看自己,牧长觉礼貌性地回视了一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燕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动机上。 这顿饭总体吃得挺到位。 他把该认识的人认了一遍,打过招呼,心里头对接下来的工作也更有底。 今天没算白来。 只是组里的人一起碰个面,饭吃到八点多就差不多从上首开始离席。 单一更客气了两句,让他们年轻人多玩会儿,去附近的补习班接孙子去了。 燕知也想趁着没下雨赶紧回学校,准备等牧长觉和几个主演走了就动身。 可是牧长觉又续上一杯茶,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走,没人动。 座上的人纷纷客气着互相添茶倒水。 燕知划开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再过半小时,很可能就要下雨了。 他坐不住,推开椅子起身,“我学校还有点儿工作,先失陪了。” 四周的人都很客气,“燕教授慢走。” 第21章 因为他没喝酒,有人问:“燕老师怎么来的?自己开车吗?” 燕知如实回答,“我坐地铁和公交,习惯了。” 同桌的一位年轻姑娘心很细,“等会儿好像有雨,要不跟饭店借把伞走?” “不用,”燕知心里着急走,但还是耐心地跟姑娘解释:“地铁站就在学校旁边,很方便。” 牧长觉在他旁边不紧不慢地喝茶,从头到尾没发表一句见解。 仿佛燕知走不走、怎么走,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最后终于跟大家道完别,燕知走到门口去等服务生拿外套。 “谢谢。”外套披到肩上的时候,燕知条件反射地稍向前让开。 他不习惯陌生人碰自己。 “不客气。”牧长觉的手指一触即离,没在燕知肩头多停留半秒。 燕知的动作微微一顿,边低头穿外套边快步向外走。 他赶时间,不想在这里多纠缠。 刚下楼走到酒店大厅,燕知就察觉了空气里夹着土腥气的湿意。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鸣。 他站在门廊里,犹豫中从包里摸出一个印着薄荷糖包装的糖盒,倒出来一粒粉色的圆片含进嘴里。 很苦,却没有立刻压住恐慌。 燕知准备等牧长觉离开就去酒店洗手间,等雨停。 预报说只是阵雨。 那应该不会太久。 雨声渐渐大了,在燕知的耳朵里尖锐起来,像是一声声重叠的高亢啸叫。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想要不动声色地走到一侧。 但是腿却不听话地钉在原地,半步都迈不出去。 他退而求其次。 哪怕不能走到洗手间,也至少要坚持到牧长觉离开。 他看着黑夜泼洒在玻璃门外的雨幕,集中注 nānf 意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 但他明明站在门内,却感到裤脚湿漉漉的,很冷。 “我有伞。”牧长觉周身的气息很温暖,中和了他声音里分明的边界感。 燕知的思绪有些连不上。 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眨眨眼,“那很好。”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答得不对,因为牧长觉的眉毛挑起来了。 “我是说,”燕知妄图屏蔽雨声,吞咽了一下,“……我是说,那你开车慢点儿。” 他最后的几个字低下去,掩盖声息中的颤抖。 冰凉的绝望感伴随着雨声一点一点爬上他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情绪正在蚕食自己的克制。 燕知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也知道没有任何事物正在、或者即将伤害自己。 但是他的呼吸好像很快就要被夜雨冲散,弃他而去。 他的太阳穴尖锐地疼了起来。 他想让牧长觉快走。 他想早点回学校。 只要回到公寓里,他就安全了。 因为公寓里有他真正的药。 因为公寓里有他的依靠。 他稳定的、独占的、不真正存在也就无所不能的拥抱。 但是牧长觉没走。 他在燕知身边站了几秒,“你不舒服?” 燕知摇头,“我没有。” “那你拿着我的伞?”牧长觉目光落在燕知眼睛上,都不等他回答,“眼睛怎么了?” 燕知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不对,只能把问题全推在眼睛上,“可能电脑看多了有点累,没事儿。” 牧长觉怎么还不走。 但他至少不问了。 燕知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件更宽更大的外套裹在了自己身上。 “没事儿,我不用……”他刚要把衣服推还回去,肩膀就被人护住了。 “我车在地下,现在送你回去。”牧长觉察觉出来他的抗拒,“今天下雨情况特殊,换成别人我也会送。” 除了相信,燕知没有特别好的选择。 饭局上的人没走完。 如果他在这里失控了,牧长觉早晚都会知道。 身上被温热的气息包绕着,燕知的呼吸逐渐恢复了一些。 心里稍微一踏实下来,他的意识反而更松散了。 他跟着牧长觉一起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 牧长觉也喝了酒。 深灰卡宴里有一位燕知不认识的司机在等。 看见他们走过来,司机从前座下来要给牧长觉开车门。 外面的雨声几乎被完全隔绝了。 但是燕知依然头疼得厉害。 陌生人的气息让他忍不住皱眉,一时间想要回避。 得益于常年的自我克制,燕知停住了自己后退的动作,站在了车边。 “这是我助理陈杰,小陈。”牧长觉在跟燕知做简单介绍的功夫把车门拉开,自己半隔在两人之间。 “你好,我是燕知。”燕知不舒服,简单点了个头。 听见这个名字,陈杰正要伸手的动作卡了两秒,眼睛跟着嘴巴一起张大了。 紧接着他左手握住右手收回了胸前,声音却依然卡着,“燕、燕,你就是……” 燕知以为他没听清,尽管不舒服,也还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燕知。燕赵的燕,知识的知。” 陈杰迅速地看了一眼牧长觉,只看到了一脸平静。 他舔舔嘴唇,没再往前靠近,只是隔着牧长觉和车门殷勤地问燕知:“燕老师也喝酒了吗?车上有热糖水您喝吗?” 第22章 “他没喝酒。”牧长觉把他的唠叨打断了,稍微扶了一下燕知的腰,另一只手垫在车门框的上缘,“先上车。” 燕知低声跟陈杰说了一声“谢谢”,顺着牧长觉的手坐进了车里。 他以为牧长觉会坐副驾驶,毕竟陈杰都替他把车门拉开了。 但是牧长觉不紧不慢地绕到另一侧,坐进了他旁边的后座。 牧长觉身上没什么酒气,倒有一股薄荷的清爽味道。 陈杰颠颠地绕到前面,好像刚被什么惊天大馅饼砸中似的,嘴角抿着笑。 他上了驾驶座,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水回身递给燕知,声音又轻又小心,“这个保温杯没人用过,半年一换。糖水是我来之前新泡的,肯定还热着。” 虽然不能完全领悟他这三言两语间的逻辑,但燕知还是把糖水接过来。 “还有毯子,”陈杰拉开前座的抽斗,“也是全新……” “我们今天是打算在停车场过夜吗。”牧长觉淡淡问了一句,向前探身把毯子接了,随手放在燕知膝头。 陈杰闭嘴了,边挂挡边从后视镜里瞄燕知。 燕知抿了一口糖水。 葡萄糖迅速转化成能量把他身上的寒意驱散了一重。 柔软的毯子不轻不重地把他的膝头压着,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而且无论他主观上如何抗拒,他的神经和心跳都不受大脑皮层的约束,擅自在牧长觉气息的安抚下变得平静和规律。 只是很短暂的局部阵雨,卡宴驶出停车场的时候雨云就已经散了。 燕知不敢看车窗外面,只是枕着座椅闭上眼假寐。 直到车开到公寓楼下,陈杰和牧长觉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打开车门,一闻到雨后的潮湿腥气,燕知刚慢下来的心跳就又有些按不住。 他不敢逗留,下车后跟车里含混说了句“谢谢”,转身疾步朝着单元门走去。 鞋踩进雨水,就像是陷入一滩滩胶着的泥沼。 燕知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拖沓。 他走得又稳又快。 冷汗不停从他挺直的后背上渗出来,把他贴在后背上的衬衫沁得冰凉。 燕知攥着楼梯的扶手,一边走一边摸家门钥匙。 11,13,17,19…… 燕知在心里默数。 但是雨腥气从楼梯间的格窗里扑进来,几乎要把空气变得像水一样沉重。 公寓是学校统一装的老式防盗门。 193,197,199,211,223…… 燕知把手腕抵在门把上,强迫性地反复确认着门的下缘是干净的。 227,229…… 钥匙颤抖着扭开了锁。 室内的空气是干燥的,温暖的,却不能立刻缓解燕知溺水般的窒息。 他手搭在门框上,一时连关门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公寓里除了入口的大门,所有房间都没有门。 燕知闭上眼,心如擂鼓。 337。 347。 349。 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背上。 又有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 有力的双臂一拢,轻而易举地把燕知支离破碎的克制没收。 他立刻抬手,用尽全力搂住那张背。 绝对的安全感随着薄荷的气息萦绕,像是一层薄但是坚固的茧。 好像即使世界在这一刻倾塌了,燕知也可以安然无恙。 他到家了。 他把脸深埋在最熟悉的怀抱里,让滤掉了痛感的氧气重新充满他的胸腔。 还是幻象好。 燕知忍不住这样想。 哪怕是今天真正的牧长觉坐在身边,也不曾带给他这样迅速有效的抚慰。 真正的牧长觉没有柔软的绒衫让他攥在手心里,能把他送回学校,已经是愿意把他当做芸芸众生而不怀恨的慈悲。 但是见一面也好。 燕知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见一面,他的大脑就为他更新了他最喜爱、最依赖的触感和气味。 他用陈旧的记忆支撑了九年,倔强地回溯、填充,拥有了一个他能塑造的最完美的牧长觉。 燕知可以通过看最新的电影,为他补上嘴角新添的笑纹、锋利下颌的线条,为他换上更低沉成熟的声线。 可惜嗅觉和触觉的记忆都不够长久,也不够稳定。 燕知可以控制对温度和力度甚至深度的想象,可以从最初在拥抱中狼狈地失去平衡到在完全虚假的纾解中咬着牙释放。 但不够好。 当时选择治疗方案的时候,燕知没有接受纯药物治疗,而是配合了橡皮圈疗法。 他告诉医生说自己想要训练自我克制。 一半是真的,一半是他知道另一种选择的后果。 他不能想象再也见不到牧长觉。 哪怕是假的。 反正是假的。 燕知抬起头,几乎是迫切地咬住了近在咫尺的唇角。 薄荷好香。 太真实了。 就好像牧长觉真的这么爱我一样。 他叹息一般地想。 第10章 燕知梦见了小时候。 从小他肠胃不好本来就不吸收,吃了东西稍微消化不好就容易难受,多吃一口饭比登天还难。 他还挑食。 饭里有任何气味冲的东西他都不吃,饭桌上有酒味他也不吃。 第23章 燕知能保持一个比正常儿童只消瘦一点的体型,全靠牧长觉盯着。 单纯“吃饭”这件事牧长觉都跟他约法好几百章了,吃完了牧长觉也完全不大意,有点不消化的苗头立刻连哄带骗地带着在屋子里溜圈。 海棠笑话他俩:“别人家小孩儿溜小狗,我家大孩儿溜小孩儿。” 牧长觉还很严肃地提醒他妈妈,“请您不要拿天天跟小狗比,会伤他自尊心的。” 海棠冤死了,“我没那个意思啊牧长觉,人天天一点意见都没有,你敏感什么啊?” “天天有没有意见都不行,因为我有意见。”牧长觉说得一本正经,“就算他现在不懂,以后想起来也会不开心。我不喜欢别人跟他开这种玩笑。” 海棠不甘心,问旁边的小朋友,“宝宝你有意见吗?” 那个年纪的小崽还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主打一个盲从,“有意见的。” 海棠看着这板着脸的一大一小,笑得不行,“行行行,我惹不起。” 不光她,没人惹得起这俩。 主要惹不起牧长觉。 从小到大,燕知的事,他盯得太细。 赶上一年暑假牧长觉有个封闭培训,连着三周不能跟外界联系。 牧长觉不在,燕知只能临时地回自己亲生爸妈家待一阵。 按照燕北珵跟支璐养孩子的思路,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 他们对难得在家长住的儿子稀罕了两天,各忙各的去了。 燕知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他趁着没人管的大好时光,秉承他爹妈的放养原则,基本能不吃就不吃,饿了就扒拉两口零食,渴了就灌一杯果汁。 除了暂时缺少了牧长觉之外,他自己觉得这种日子简直很完美。 并且等牧长觉回来,燕知还能有理有据地向他论证蔬菜——尤其是菠菜——的不必要性。 如果牧长觉不接受,至少自己也狠狠放纵了一段时间,值了。 结果非常不妙,赶在牧长觉回来前的节骨眼上,燕知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 牧长觉跟燕知讲过,他眼睛不好是因为缺铁和低血糖,哪怕失明是暂时的也能反映他身体出了状况。 但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听不进去。 梦里那种紧张感是非常真实的。 年幼的燕知很清楚只要牧长觉稍微跟他爸妈一打听,就知道自己不吃正经饭,还熬夜看漫画,还赖床不锻炼。 他眼睛看不见,竖着耳朵,摸摸索索地把卧室里的零食往床底下塞。 大难临头了。 一边划拉床上七零八落的果冻和薯片,燕知一边拼命想要怎么跟牧长觉解释。 他划拉着划拉着,摸到一条手臂。 修长有力,温暖得让他心安。 一时间燕知有些错乱感。 牧长觉那时候也才十几岁,怎么会有成年人的手臂呢? 但是他又一定不会弄错。 那肯定就是牧长觉的手臂。 燕知眨眨眼睛,光亮在视野中浮现。 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 因为他并没有真的失明,就不会惹牧长觉着急。 但随着房间里的景象逐渐清晰,燕知揉眼睛的动作也慢慢凝滞。 牧长觉靠在床头,腰部以上只有一副玳瑁色的蓝光镜,映着屏幕上的剧本文档。 他用一只手扶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搭在燕知触手可及的床侧。 “醒了?”牧长觉目光都没偏一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牧长觉的手指是温暖的,只停留了两秒就离开了。 此情此景任燕知怎么跟自己解释,也无法把眼前的人当成幻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跟上次一样,是有睡衣的,只不过是自己的纯棉居家服。 燕知艰难地开口,声音很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燕老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牧长觉皱着眉低头看他,“昨天晚上是谁抓着我不松手?又是谁发烧难受得掉眼泪又不肯去医院的?” 他手又在燕知额头上搭了一下,沉默了几秒,“还难受吗?” 燕知难受,但更难接受,“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公寓里?” “我昨天上来找你,你……”牧长觉把笔记本合起来,语气平淡,“没让我走。” 燕知闭了闭眼睛,“牧先生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毕竟昨天他们在车上都没说什么话,他想不出来牧长觉为什么跟着自己上楼。 “确实有。”牧长觉从容起身,“我有件事很好奇……” 燕知撑着床坐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底气,“什么事?” “我好奇你,”牧长觉披上了自己的衬衫,“在一天之内究竟能对我说多少‘谢谢’。” 燕知抬头看着牧长觉的背影。 他觉得矛盾。 好像昨天真的只是他自己烧糊涂了拽着人家不让走。 但是牧长觉那么多漫不经心的话里,又要偏偏夹着这种让他心里泛酸的语句。 就如同他俩之间本来应该只有前任之间那种疏远客套的台词。 牧长觉却总是说串词。 当然,燕知自己也不能算是恪守在应有的边界之后。 但他不愿意示弱。 第24章 因为示弱是亲密的,是不克制的。 “抱歉,昨天是我的问题。”燕知从床头摸了一件开衫披上。 他想站起来。 只是发了大半宿烧,浑身的肌肉都酸得发疼。 连撑着床边穿鞋的简单动作都让燕知渗出来一层虚汗。 “是我留你的,给你添麻烦了。”燕知承认得坦荡,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虚弱,说到后面几乎已经低得听不见了。 要不是看到牧长觉倒水的动作一顿,他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自己的话。 “不麻烦。”牧长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遇上过的麻烦,比这可麻烦多了。” 燕知哑然。 因为无可辩驳。 也因为他实在有些说不出话了。 “抬头。”牧长觉的手握着他的后颈,把药抵在他唇边,“张嘴。” 燕知自己用手把药和水都接过来,“谢谢,我自己来。” 牧长觉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把手里的东西都给他了。 喝完药,燕知稍微缓了一会儿,起身到冰箱里拿了一袋蔬菜汁化冻。 牧长觉不在的时候,燕知可以很自如地跟他的投影共处。 可是现在牧长觉本人在这,他反倒不知道应不应该招待他。 燕知站着还是吃力,只是碍着牧长觉还在看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撑着厨房的桌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较劲一样沉默了一分钟。 蔬菜汁在微波炉的灯光里转动,直至慢吞吞地冒出一些细碎的气泡,在玻璃上熏出一层起伏的雾。 “你去坐着,”牧长觉过来,托了一把他的腰,“热好了我拿给你。”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少了很多压迫感。 这种好说好商量的话,燕知是听的。 他走到书桌旁,解锁了电脑,开始和往常一样检查邮箱。 已经快八点了。 燕知快速扫了一眼邮件,拣着最要紧的刚开始回复,牧长觉把他的蔬菜汁端了过来。 他的早餐还太烫,燕知习惯回完两封邮件再开始喝。 等他完成了早餐和邮件回复,燕知又简略浏览了一下神经领域内的文章更新。 这都是他日常必做的功课。 蔬菜汁和工作开始他的一天,苦涩和投入感让他找到清醒和平静。 等他关上电脑准备换衣服去办公室,几乎已经把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忘了。 牧长觉靠在他单薄的可折叠小沙发上,似乎在皱着眉出神。 和过去相比,燕知发现牧长觉有一点很明显的变化。 他变得爱皱眉了。 以至于哪怕在表情平静的时候,他的眉心也总有两道极浅极细的竖纹。 完全冷静下来之后,燕知有些拘谨,“我准备去实验室了,你需要人过来接你吗?” “接我去哪儿?”牧长觉抬头看他,目光逐渐聚焦。 燕知眨眨眼,“去……片场?” “陈杰今天会把我接下来的日程发给你。”牧长觉提醒他,“按照你和剧组的合同,任何我需要你指导的镜头,都要求你本人在片场。” “我知道。”燕知记得合同里的每一个字,“但是今天不是还没正式开拍?到这周末之前,应该还有布景调整?” “是的,但我还没说完。”牧长觉看着他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里,“你的合同义务里还包含对我单独的辅导。” 燕知会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行小字。 大意是领衔主演可以对他提出额外细节化的单独指导。 就这部以人物关系为刻画对象的电影来说,牧长觉是绝对的主演。 而燕知作为角色指导,要帮助解读的就是和自己同为科研工作者的主角。 所以在签合同的时候,这个条款在燕知看来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但现在牧长觉把这项要求单独提出来,让燕知稍微有些费解,“单独的辅导,你具体指……?” “我要演一位教授,首先要了解‘他’的工作环境。”牧长觉看他面露犹疑,“当然,是在不影响你工作的前提下。” 燕知相信这句话。 如果牧长觉说“不影响”,那就是一定不会主动影响。 但是燕知对自己的把握却没那么大。 可现实就是他现在的收入根本不够他长期维持那些价格高昂且购买途径稀缺的进口药。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台沉睡的粉碎机,如果没有药物控制,就会开始粉碎他的生活。 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橡皮筋,把一包新的蔬菜汁放进书包里。 “你中午还吃这个?”牧长觉问得好像漫不经心。 燕知心里还在掂量这份工作可观的报酬,随口“嗯”了一声。 “真不错,还挺会搭配。”牧长觉笑了,“早上喝一杯绿的,中午是黄的,晚上是红的吗?”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燕知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是不一样的复合蔬菜,所以颜色有点儿区别,但是味道都差不太多。” 牧长觉深以为然地点头,“差不太多,但是均衡。” 燕知这才觉出来他语气里有种难以捉摸的酸味。 他不想显得自己可怜,就跟牧长觉多解释了一句,“我平常都是正常吃食堂的。” 他没想到牧长觉会追问,“那今天是因为不舒服?” 第25章 燕知含糊了一句“还好”,拿起书包往外走,“我得走了。” 牧长觉跟在他后面,稍一弯腰提起他的书包肩带。 燕知微微一僵,抓着书包的手没松。 这种重量离开的轻松感遥远而熟悉。 过去每天送他上下学,牧长觉从来没让燕知自己拿过书包。 燕知低声说:“谢谢,我自己可……” “给我吧。”牧长觉的声音不带太多情绪,甚至可以算是冷淡,让燕知怀疑后面近乎温柔的两个字纯粹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听话。” 第11章 燕知在前面走。 牧长觉拎着他的书包,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燕知没注意到有人来送过衣服,但牧长觉身上的衬衫和外套都已经和昨天吃饭的时候不一样了。 今天他穿得偏休闲,搭配的骨色鸭舌帽压得很低,低着头的时候只露出来紧致立体的下颌线条。 他走在人行道的外侧,稳定地落后燕知大半步。 路上频频有人看他俩,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来拍照。 燕知被路人拍惯了,但是不习惯在牧长觉旁边被拍。 他今天穿的是过去斯大免费发的抓绒套头衫。 乳白的羊羔色和胸前学校的红杉大logo有些惹眼,但好在舒服又暖和。 他并不想跟影帝同框,把套头衫的帽子拉起来隔断视线。 燕知消瘦。 连帽衫版型偏宽大,帽子遮下来挡住他大部分的脸蛋。 只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帽沿飘散出来,软软地搭在他的颈间。 此时此刻,燕知背影的照片已经出现在了学校论坛有史以来最高的图楼里:《情敌集结号之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4.0》。 肉桂卷康大分卷:【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数学分析听我说,我如果不能在十分钟之内知道我燕今天的羊羔绒外套从哪买,在座的日后就不好相见了。】 佛州前风物:【卷姐你可真识货,想要这衣服,你得去斯大拿到博士最高科研荣誉沃特奖,一年就跟着答辩季发两件,给最优答辩人。】 肉桂卷康大分卷:【。】 线代没挂:【这衣服主要是个荣誉,浅色又没型,太显胖。要不是燕老师穿,根本不会有这种让人想rua的感觉。】 肉桂卷康大分卷:【不要太对。我上周把头□□白了烫卷了看着镜子都想管自己叫声大姨,为什么我燕的白卷发这么、这么……】 我喂食堂袋盐:【诱。都懂。而且他的头发也不知道在哪儿漂的,感觉好自然呢。】 肉桂卷康大分卷:【那铜球一个高仿我燕发色,总不能也是最优答辩人才能染的吧!】 贴子一被顶起来,回贴的人迅速多了起来。 菜狗a:【燕旁边的是牧长觉?微博上都被他在康大的路拍刷屏了,昨天还有人看见他送燕回学校。】 肉桂卷康大分卷:【挺正常吧,之前我帮忙安排这学期的教室,教务处的老师交待了几个时间段专门空教室给剧组拍摄用,八成就是牧长觉的新电影,可能邀请了我燕友情客串?毕竟如此美人。】 菜狗a:【我就说这身子板眼熟呢……这俩人画风好协调啊,感觉燕的衣服和牧的帽子也很搭。】 我喂食堂袋盐:【喂喂这是专楼,想涛大明星移步微博超话好吗?另外我燕说过自己是单身的,什么都瞎磕只会害了你。】 菜狗a:【我也没说什么啊,而且你看牧长觉手上拿着的是不是燕知的包?】 肉桂卷康大分卷:【……还真是。】 我喂食堂袋盐:【也就看牧长觉是名人,不然能给燕老师拿包是何等荣幸?给他提鞋我都愿意好吗】 菜狗a:【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啦,怎么滴你还跟影帝一个起跑线了?不愧是你康普信男嗷@/@】 我喂食堂袋盐:【提醒楼上一句。这个楼不是男女公平竞争吗?】 菜狗a:【嗯嗯嗯对对对,您跟牧长觉公平竞争祝您早赢!】 我喂食堂袋盐:【借你吉言,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在这楼里碰见牧长觉?】 “小陈跟我说学校给了我一个临时校园账号,还给了我一张校园卡。”牧长觉稍微迈长两步,跟上燕知。 燕知点点头,“那样进出学校挺方便的,学校的信息网应该也会对你开放一部分。如果你想了解康大的那些信息,除了问我,你也可以去学校的论坛逛逛。” 解释工作上的事情对他来说轻松许多,“康大的学生很活跃很开放,哪怕你完全不发言,只搜索也基本够你获得想要的信息。” “好。”牧长觉把书包搭在肩上,“但是学校这张卡不能消费。” 燕知没领悟,抬头看他,“嗯?” “就是不能去食堂吃饭。”牧长觉低着头,目光从他有些苍白的脸颊和嘴唇上扫过,“而且也没有我的蔬菜汁。” “剧组其他人怎么吃,你就怎么吃。”燕知不觉得这对牧长觉会是什么难题,“你有助理帮忙,或者你们一起出去吃,而且现在外卖很方便。” “小陈有别的工作,康大附近也实在没什么可吃的,”牧长觉稍一努嘴,“我一年到头有一半的饭都是剧组盒饭,还是不用外卖了。” 燕知低下头,不再看他,“那是你的事。” 第26章 “燕老师反正忙,把厨房借给我好吗?”牧长觉起床后流露的几分冷淡已经完全收束不见了,恢复出他那种云淡风轻的从容。 他问燕知借厨房,就跟当初想要住到燕知家里一样,好像在说一件极为无关紧要以至于被拒绝也完全没关系的事。 从公寓走到实验室的距离不算太远,但燕知今天状态不好。 哪怕早上吃完饭,身上的酸痛缓解了一些,他走了几分钟还是有些脱力。 所以听见牧长觉这一句,他又怀疑是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听见了人家没说出口的话。 因为他很清楚,牧长觉不做饭。 按照他往常的处理经验,这种时候就假装没听见。 一般真说过话的人没得到回应,总要重复一遍。 果然牧长觉的下一句就跟厨房没关系了,“还有多远到?” “前面就是。”燕知指了一下生科院的主楼。 “嗯。”牧长觉不经意似的低声问了一句,“还是不舒服?” 燕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今天上午我带实验室的学生开组会讨论,内容对你来说估计价值不大,你要一起听吗?或者你也可以在生科院转转其他实验室,感受下不同的氛围。” “组会怎么价值不大呢?”牧长觉跟着他在路口拐了个弯,“我要全面了解一位教授,就要从方方面面去观察,总比泛泛地看一看实验室环境有意义得多。” 燕知知道牧长觉有多敬业,这句话一定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添一个不发言的人对组会没什么影响。 而且这是燕知自己课题组的内部会,他也可以跟实验室成员提一下自己参与了剧组人物指导的工作,在实验室的时间会有调整。 刚到生科楼大厅,一个戴口罩的瘦高年轻人迎出来,“燕老师。” “哎,晓生。”燕知跟他点了一下头,“要出去?” 杨晓生是他实验室的博后,原来是斯大隔壁组里的。 在燕知准备回国的时候,杨晓生主动联系了他。 本来做的方向就跟燕知相关,杨晓生的科研做得也还算是不错。 新建的实验室最缺的就是成熟的课题推动者,杨晓生愿意从诺奖实验室转到他还没有一砖一瓦的课题组,燕知是非常高兴的。 回国后他能远快于一般人地进入正轨并且专注于科研,很大程度得益于有杨晓生这样得力的同事。 杨晓生平常做事沉稳细心,打理起实验室方寸不乱。 现在快到组会的时间了,没什么特殊的事他不会临时缺席。 “燕老师,我刚接了教务处一个电话……”杨晓生看见牧长觉手里拿着燕知的包,很有眼力见地去接,“谢谢您,我拿着吧。” 牧长觉的目光在他脸上落了一秒,“不客气,你们聊。” 他安静地站在一边,似乎不打算继续说话,也没有把包递给杨晓生。 伸出去的手空落落地悬着,杨晓生略一愣,“哦,那边说昨天您上课班上有个学生刚确诊了肺结核,在活跃期。学校通知他的室友和一起上课的学生都去医院测一下皮试。他说昨天他上课前跟您聊了几句,您记得吗?” 燕知稍微想了一下,“哦,是有个学生,没抽到签还去上课了。” “对。”杨晓生点头,“所以您最好也今天去医院查一下。实验室里我已经通知他们组会取消,学生做好汇报ppt会邮件发给您。” 燕知不喜欢任何没有按计划进行的事情。 哪怕身体非常不舒服,他还是会坚持来实验室开组会。 如果没有杨晓生,他就会戴好口罩开完组会再去医院。 首先说一两句话就传上肺结核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其次哪怕他已经传上了,自己没到活跃期也不会传给其他人。 杨晓生这个严阵以待的态度是没问题的,也符合他平常一丝不苟的作风。 燕知知道他的处理方式比自己的更正确更合乎常理,朝他笑笑,“那好,我现在去校医院查一下,上午先辛苦你。” “我陪您去。”杨晓生递给燕知一个新口罩。 “哦不用,你忙你的。”燕知把口罩戴上,“我自己去就行。” “这两天学校有员工体检,校医院人挺多的。”杨晓生也看出来燕知脸色不是很好,从兜里拿了块水果糖给他。 有次燕知在组会上因为低血糖昏倒了,之后实验室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糖。 燕知不是因为低血糖难受,但他一向承别人好意,笑着把糖接过来,“正好今天没带,吃完应该就没事儿了。” 杨晓生还想坚持,但实在难以忽略沉默在旁边的高大阴影。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位老师是……?” 他回国时间短,也不大接触科研之外的事物,只觉得牧长觉有些眼熟。 “我姓牧,”牧长觉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等一会儿我跟着燕老师去医院就好。” 燕知谁也不想让跟着,“不……” “另外我不是老师,”牧长觉意味深长地看向燕知,“我是燕老师前一阵新收的‘学生’,前不久才刚刚深入地交流过一晚上,对吗?” 燕知真不明白牧长觉怎么就忘不了这一茬事,怎么跟谁都得这么别有深意地提一嘴。 虽然燕知现在知道了牧长觉不会真告诉别人,只是单纯说给自己听。 第27章 偏偏杨晓生还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他有些困惑地看燕知,“我们招了新学生吗,您在哪儿招的?” 燕知脸都不知道往哪搁,“他……” 总不能说是在酒店招的。 牧长觉把书包重新搭到肩头,慢条斯理地低头发短信。 “你先去忙,我俩一起去校医院,回来我跟你具体说一下。”燕知跟杨晓生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 “那您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杨晓生说完,有些失落地上楼了。 “先坐会儿。”牧长觉拎着燕知的包,在一楼的长沙发上的自顾自地坐下。 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坐下。 但是按照经验,他自己现在估计也就还能走个两百米,是肯定一口气走不到校医院的。 所以他也跟着坐下歇会儿。 “你不用跟我去。”燕知又开口推辞了一遍,“你现在不应该正是忙的时候吗?” “我是忙。”牧长觉把书包带调长了一点,更适合自己的身型背,“但是忙的内容不就是和燕老师相关的吗?你和剧组签过合同的。” 他从包里掏出来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热水给燕知。 他又提醒燕知,“而且我也跟那个学生一起上过课啊。当时我就坐他旁边,算起来,我被传染的风险不比你大吗?” 燕知喝了一口水,身上刚刚轻松一点。 听见这一句话他又有些皱眉,“你跟他坐在一起了?你确定吗?” 看见燕知有些坐不住似的要起来,牧长觉不慌不忙地思考了一下,“也可能记错了。” “怎么可能?”燕知不信。 过去牧长觉记台词一绝,几千字的台本一个小时就能记住,从来不耽误哄他按时睡觉。 “怎么不可能?”牧长觉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岁数大了,什么记不住都是正常的。” “那赶紧去医院。” 刚才燕知设想自己万一被传染的时候,预计了一下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多吃一点药,但是好在这一部分费用医保可以全额报销。 现在听见牧长觉这么说,他心跳又有点快。 “燕老师还没说呢,厨房可以借给我吗?”牧长觉舒展了一下手臂,自然而然地扶住燕知的后背。 燕知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又有点弄不清他的逻辑,“你什么时候用?” “每天饭点儿。”牧长觉似乎当他同意了,“食材我都不用你的,我只借炊具。” 他这时候又多出一层十分没诚意的边界,“如果燕老师介意我可能得病了,那炊具我也可以自己准备。” “怎么可能得病。”燕知有点上火了,语气不大好。 “这不是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吗?”牧长觉搭在他后背上的手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起来吧,车来了。” 燕知往学院的玻璃门外看。 陈杰正在卡宴里面朝他们招手。 “来接你的吗?”燕知有点诧异,“东区离这儿也就一公里不到。” “那怎么了?”牧长觉慢悠悠地就着燕知喝过的杯子,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我岁数大了,走不动了。” 燕知坐着没动,看着他把杯子拧好收到书包里。 “起来了,”牧长觉把书包背起来,轻轻托了一把燕知的侧腰,“顺路带你。” 第12章 (二合一) “天天,给爸爸喝一小口吗?”燕北珵坐在驾驶席上,扭头看后座上的小朋友。 那时候燕知马上两岁,正抱着奶瓶看车窗外。 听见燕北珵问,他把奶瓶往怀里搂了搂,明显是护食。 “小白眼儿狼。”燕北珵评价了一句,接着问:“妈妈呢?可以分给妈妈喝吗?” 小白眼儿狼对这个称谓并不大敏感的样子,只是皱着眉朝车窗抻脖子,像是等什么。 “你这儿子挺好,”燕北珵跟支璐揶揄,“跟亲爹亲妈都不行。” 他看了一眼支璐脸上的失落,又宽慰,“孩子还太小,这一阵都在泓哥家里,难免有点认生的。” 后座上的小朋友根本不关心他们聊的这些,仍然焦急地左右张望。 终于车门开了,上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孩。 小朋友看到他,立刻举起胖嘟嘟的小胳膊,眉开眼笑地张开手要他。 男孩单手一捞,驾轻就熟地把肉乎乎的小崽子抱到腿上。 他很有礼貌地跟前座的两位长辈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支璐带着点歉意答应:“诶,长觉。真不好意思,今天你有课还得麻烦你。” “不麻烦,天天怕打针,加强疫苗我应该跟着的。”男孩摸了摸小朋友皱巴巴的南瓜裤,调整了一下他被裤边勒住的小胖腿,让他旁逸斜出的小奶膘更舒展一些。 小朋友举起自己的奶瓶,晃晃悠悠地凑到男孩嘴边,“妈...妈..喝!...喝...!(*^0^*)” “不是妈妈,是哥哥。”男孩纠正他。 “妈妈……”小朋友表情严肃起来。 “哥,哥。”男孩用很慢的语速重复,“妈妈坐在前面,前面是妈妈。我是哥哥,我是牧——长——觉——” 小朋友的下巴皱起来了,通常这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说明他不满意了。 男孩护住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瓜,很爱惜地在他头顶亲了一口,“宝贝。” 第28章 小朋友的下巴肉舒展了,很慷慨地把奶瓶再次举高,“天天呱!” 男孩没有再让他失望,就着他视如珍宝的小奶瓶喝了一口,“很好喝,谢谢天天。” 小朋友满意了,圈着他的脖子,喜滋滋地枕在他肩膀上,“妈妈呱...” 后面去打针的时候小朋友可坚强了,只是瞪大眼睛掉眼泪,没哭。 这位小朋友从小就比别的小孩害怕打针。 燕北珵总觉得他是缺乏锻炼,还说他“不够坚强”。 直到他有一次打针的时候哭休克了,把两口子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从那往后,但凡燕知去医院,牧长觉都要跟着。 “皮试会比普通肌注疼一些,燕老师应该知道?”护士往燕知手腕外侧涂碘酒,带着些笑看他。 燕知点点头。 但实际上他不知道。 如果不是今天牧长觉也来检查,他根本不会真的做皮试,可能会直接拍个平片回去应付杨晓生。 “麻烦你先帮我扎吧。”牧长觉把自己的检查单递过去。 护士看见检查单上的名字,没忍住“哟”了一声,难以置信地去看牧长觉帽子下面的脸。 “麻烦了。”牧长觉简洁地提醒了一下,伸出手腕。 护士对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征求燕知的意见,“可以吗,燕老师?” 燕知掩饰着自己一瞬间获得的松弛感,“让他先,我不赶时间。” 他在一边看着牧长觉的皮肤被刺破挑起、又一点点鼓起来。 “还好啊,”牧长觉轻松地偏偏头,“没有很疼,护士老师手法很好。” 见平常只在荧幕上出现的牧长觉如此平易近人,护士也放松了一些,顺着他的话说笑,“是吗?那给燕老师扎针肯定更不疼,已经在您这儿找到手感了。” 牧长觉的笑意淡淡的,“已经找着了吗?还没找到的话,可以再多试几次仔细找找。” 护士忍不住低头笑了,“不用的,下一针保证不疼。” 做完皮试,牧长觉卷着一侧的衬衫袖子,靠在注射室的金属椅子上,等燕知。 燕知望着手腕上重新涂好的碘酒,有些出神。 他很偶然地想起来一些往事的碎片。 因为那时候他年纪太小,几乎不记事。 但是有些很零星的回忆是伴随着大人们的调侃传达给他的。 比如那时候海棠时常感叹:牧长觉疼天天活像心疼自己的眼珠子。 燕知上幼儿园的时候总生病发烧,免不了要打针输液。 在他记忆里的每一次,牧长觉都要跟着他去医院。 并且根据海棠说的,一开始燕知过于抗拒打针,牧长觉是要在他前面挨扎的。 燕知打退烧针怕疼,牧长觉就得先挨一针生理盐水做先锋。 “只是有一丁点疼,天天怕的时候抱着我,好不好?” “我在的时候,不需要天天勇敢。” “天天乖,今天晚上给我们讲两个小故事。” “打完针,带着我们天天去海洋馆看小鱼。” 手腕外侧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地吸气,条件反射地要往回缩手。 “诶诶燕老师,不能动。”护士也有些紧张,努力握着他的手腕。 牧长觉站到燕知身后,微微弯下腰,像是在跟护士说话:“我看看。这个包,扎得很漂亮啊,比我这个要圆。” 燕知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有点无语地偏过一点脸,“结果好坏跟包圆不圆又没有关系。” “结果好是很好,结果坏...”牧长觉不紧不慢地迎上他的目光,“至少包是圆的啊。” 重逢以来,燕知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 燕知自己用的沐浴露味在牧长觉身上好像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氤氲成了一种具有麻醉性的淡香。 “好了,燕老师。”护士如释重负地给燕知皮肤上搭了一根无菌棉签。 燕知都没意识到已经结束了,有些窘迫地自己按住棉签,“好的,谢谢。” 随着牧长觉直起身,燕知身边那种香气也消散了。 他皱着眉看手腕上的红肿。 好像又疼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 按照学院的要求,在检查结果确定之前燕知需要象征性地进行自我隔离。 虽然燕知不太喜欢工作节奏被打乱,但是他并不想为这一时半晌的在学院里搞特殊。 据他所知,因为自己初来乍到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风头,院里的一部分人对他颇有些微词。 燕知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懒得惹麻烦。 本来牧长觉的车把他送到楼下,燕知跟陈杰说了“谢谢”就下车。 结果牧长觉本人又跟着他下车了。 扎过针的地方又疼又痒,燕知没什么耐心,“你跟着我干什么?” “隔离啊。”牧长觉似乎很惊讶他没想到,“结果没出来之前的,我也不能就去剧组上班吧。” “你……不是独居?”燕知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犹豫中夹杂了一丝失落。 牧长觉定定地看了他两秒,眯起眼睛反问他:“我看上去像是需要跟人合租吗?” 燕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暗暗松了口气,“那你回你自己家隔离。” “但是我回家就不能工作了。你是人物指导,得向我展示教授的生活,不是吗?”牧长觉说得很认真。 第29章 燕知语塞,转身上楼了。 反正牧长觉在他身边本就是时隐时现。 现在他有事忙,就算真人在,他也可以选择性地忽略。 实验室学生的工作报告都已经发过来了。 燕知一丝不苟地看完,逐一给了指导意见。 中间杨晓生打了电话过来,问燕知中午怎么吃。 在燕知看来查结核皮试这种事实在太小,不值得麻烦别人,“我家有饭,你不用管。我大概周四就会恢复正常工作。” 等他放下电话,看见牧长觉靠在打开的冰箱门上,正悠哉地问他:“你家有什么饭?蔬菜汁算饭?” 不用看,燕知都知道冰箱里只有一点剩牛奶和几天前的菠菜。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笔记本的屏幕上,“我不饿。如果你饿了你可以叫外卖。” “那我到时候就这么演吗?”牧长觉依旧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知名教授废寝忘食,刚从医院打完针回家,饭都不吃一口。” 他又提供另一个选择,“或者这么演:知名教授醉心科研,邀请客人到家里共度美好的午餐时间,却拒绝提供任何食物,并提议客人自己点外卖?” 说完,牧长觉自己摇摇头,“如果这么演,算不算是偷懒使用刻板印象?你觉得这样算是好的……” “那你想吃什么?”燕知受不了了,“你可以戴着口罩,用我的卡去食堂买饭回来吃。” “你听听,燕老师,让我去食堂。”牧长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像是求饶的话:“你对我好点儿吧。” 燕知眼睛盯着屏幕,脑子却不在转。 “我休息一会儿,你自便。”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样一个请求,起身到卧室去了。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听见有人敲客厅的门。 还没等他起身,门就已经开了。 应该是有人来给牧长觉送饭了。 燕知懒得管。 他确实不是很舒服,把被子蒙上头就昏睡过去。 等他起来,房子里已经只剩下他自己了。 桌子上放着几道菜,有荤有素的。 他先尝了一口鱼香茄子。 是他钟爱的酸甜味,也是他除了西红柿炒鸡蛋之外最喜欢的菜。 菜还热着。 燕知坐下来吃了一会儿。 很难得每一道菜都是他爱吃的口味。 虽然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挑食了,他仍然很感激牧长觉还记得自己爱吃什么菜。 只是燕知有点不明白,牧长觉为什么要把每一道菜都倒进盘子里? 明明外卖就有很好的包装,吃完直接扔了也不用刷。 他忍不住地想起从前。 牧长觉样样都很完美,只是因为平常太忙了,没时间学做饭。 从来是燕知爱吃什么,牧长觉就请家里的阿姨帮忙做什么。 燕知吃饭毛病多,嘴巴挑又容易吃腻。 家里三天两头地换菜色,以至于后面连阿姨都换得很勤。 久而久之,燕知对于要吃牧长觉做的饭这件事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执拗。 这是他俩很少有矛盾的事件之一。 燕知肠胃不好。 牧长觉对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很长很明确的清单。 燕知要入口的东西,他都极为小心。 而牧长觉一来没时间磨练厨艺,二来并不是所有饭点都能保证在家。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鲜有的没有顺着燕知。 要是换成别人如此忤逆自己,燕知早要绝食示威了。 但是对于几乎从没发过脾气的牧长觉,他反倒又不敢了。 燕知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哭了两鼻子,清楚地认识到这事没戏。 正赶上牧长觉问他想不想去海洋馆摸海星,燕知顺着台阶下来,也就再没提过这茬事。 燕知吃完饭感觉精神好了一些,心血来潮坐地铁去了两站地外的水族馆。 过去他在斯大念书的时候,偶尔会去海洋馆打小时工。 沙丁鱼群像是一面庞大的镜子飞快闪过。 燕知久久地仰望着,总在等待自己身后出现另一个倒影。 每次那人如期而至。 燕知却从不在人前回头望。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和空气说话,就会失去这份收入。 本地的水族馆也有巨大的沙丁鱼缸体。 燕知在厚重的灰蓝前站了一会儿,平静地看着身后高大的镜像。 银色鱼群游过,映出过多的细节。 像是牧长觉环在胸前的双臂,像是牧长觉微皱的眉头。 虽然牧长觉如今和过去大不同了。 燕知却不由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睡前非要再多看一集动画片,牧长觉的那种无可奈何,“这次说好真的只看一集。” 手环提醒他到吃药的时间了,燕知准备离开。 果然等他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 等结果那两天燕知都在家远程办公,实验室里的学生们挺担心他,在群里探头探脑地问他:“燕老师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用不用我们给你送饭啊?反正食堂都顺路。” “知哥要不要水果?我爸妈过来看我带了一筐雪花梨,润肺。” “@梅时雨注意你的措辞,谁是你哥?叫‘燕老师’。” “……好的杨老师,燕老师要不要梨?” 第30章 燕知脾气不算好,但是对实验室里这帮小孩只有科研上的要求。 只要学习态度端正,他们别的方面不惹麻烦也不遇到麻烦,燕知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实验室里有的学生比较刻苦,晚上做实验做得很晚,拨了一笔劳务专项,让杨晓生平常在学生办公室投放零食。 燕知实验室刚开,人不多,主要是学校里来修习的本科生。 跟他接触了一段时间,学生逐渐就放开了,有时候在走廊里会偷偷躲起来从背后拍他的肩。 之前学校里的领导碰到过一次,还委托他隔壁实验室的老师来跟燕知谈话。 田中治是比燕知资历长二十来年的教授,坐在燕知办公室的沙发上叮嘱他:“学校的pi管理策略课你应该上过。要跟学生立威,不然他们不怕你,管起来很麻烦。” 当时燕知很虚心很认真地听了,客客气气的地把田老师送出门。 后脚他要看一组有点冲突的文献,忙着要甄别孰是孰非,就把田中治说的一整套“大饼大棒甜枣”管理方法给忘了。 等到晚上他把一直卡着的一个小问题想通,已经快十一点了。 当时燕知准备离开办公室,正赶上几个学生做完实验在锁门。 他们消息很灵通,听说了燕知被执行院长谈话的事情,有点愧疚,“燕老师,您刚结束?” 燕知看了一眼表,“你们怎么才走?” “脑片状态好,多练习了几组动作电位。”打头的学生老老实实地回答,“而且实验室有网有空调。” “以后可以早点开始,别弄这么晚。”燕知自己对工作没有时间限制,但他总希望学生能养成好的习惯,不要像他。 “得要这么晚的,不然夜宵不出摊唔唔……”一个学生刚说一半,就被另一个学生捂住了嘴,“梅时雨你闭嘴吧好吗?” “夜宵?”燕知偏头。 之前他上大学的地方,入夜之后街上几乎只有流浪汉。他很久没见过摆摊卖夜宵的了。 而现在他除了某些特殊时期,晚上几乎不去校外,可以说对夜生活一无所知。 见他问,被捂嘴的学生从魔掌下挣脱出来,“告诉他怎么了?万一燕老师也想吃呢?” 然后就是一小圈学生围着燕知,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他在微博上的照片多火,论坛怎么夸他。 燕知跟着学生吃了小半碗热干面,喝了一杯红豆甜汤。 燕知不在非工作时间谈课题,别的话也不多。 吃夜宵期间主要就是听,以及婉拒了几个跑要他微信的陌生年轻人。 但从那往后,用杨晓生的话说就是:“实验室里半天看不到燕老师,就会不停有人问他到哪儿去了。” 所以这两天燕知没在,实验室里的人有点坐不住了。 燕知习惯性地直奔主题,“没发烧,我检测结果阴性,明天就回实验室,不需要带饭。请帮我带一个梨@梅时雨,谢谢。@程芳你的大创课题我有点新想法,你明天上午九点零五到十点之间的时间请空出来给我,冲突的话我可以重新安排。” “收到,老师@燕知,不冲突!” “呜呜呜狠狠羡慕程芳师兄……老师,我也想跟你讨论,我也爱学习!” “小朋友你才大二,排队排队!” “燕老师,明天中午去食堂吗?约饭吗?明天食堂发免费青团,有豆沙口味的[乖巧.jpg]” “约饭+1” “约饭+2” “青团+3” 燕知看了一下日程。 明天下午他要去一趟剧组,但至少也要一点半之后,还是来得及在学校吃饭的。 只是他肠胃不好,不太可能有机会尝试青团。 反正去食堂很容易被围住,燕知更倾向于和自己实验室的学生一起吃。 青团也可以送给学生,他们好像很喜欢。 “好,那你们提前十五分钟喊我。” 第二天九点五分零一秒,程芳踩点从燕知办公室门口进来,“燕老师早上好。” 燕知把桌面切到讨论页面,“早。” 男生提着一个热腾腾的小兜,放到燕知面前,“包子是香菇青菜的。今天没卖红枣豆浆,红豆的可以吗?多放糖了。” 燕知生过病之后早上很容易胃口不好,之前昏倒也是因为早上没吃下去。 今天早上他只喝了点蔬菜汁,但并没有让学生给他带早点。 而且他也不知道学生怎么会对他的口味这么清楚。 燕知有些诧异地看了男生一秒,“你专门去买的?” “我怕提前买就冷了。”男生有点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 “好,谢谢你。”燕知很温和,“不过下次不用了,我吃过的。” 程芳看了他一眼,“老师您知道学校论坛有您的贴子吧?” “我知道。”燕知早就听学生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百遍了。 那帮小孩就喜欢聊这个,越是当着燕知越爱聊。 “那您也知道,论坛里更新了您今天早上的状态图,说您脸色不太好了吧?”程芳把热早餐往他面前推了推,“现在我室友都知道我进了您的实验室,照顾不好您,我要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 燕知真不明白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多门道,有些哭笑不得,“好,我吃,但先说正事儿。” 第31章 “我汇报,您边吃边听,不耽误。”男生直接把包子放他手里。 “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燕知看着手里的包子,慢悠悠地说:“为什么田老师说如果不立威,实验室就会变得‘难管’。” 程芳立刻狗腿地吐吐舌头,“我错了,我这次工作有进展。您就权当奖励我,吃点儿早餐,好吗?” 程芳讲,燕知听。 只是稍微听个开头,燕知就知道方向要怎么调整,“我有两个方案。如果以后你想换其他环境发展,那大创项目最好能做一个短期的,你可以带走的成果;如果你想留在实验室,那就可以考虑做学位相关的大课题,大创用阶段性的数据结题。” 人到大三,程芳已经是混过三个实验室的老油条了。 他见过太多“榨汁机”老板,不顾学生死活,只管实验室能不能出“大文章”。 往往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地鸡毛和炮灰。 燕知的规划非常明显是从学生发展的角度考虑的。 因为如果从资源角度出发,万一程芳不考虑留在实验室,那让他做短课题完全就是“浪费”,还不如让他辅助别的学生贡献数据,最后让他空手走人还可以美其名曰“锻炼”。 程芳毫不犹豫,“我成绩够保研,留在您实验室。” 学生既然想好了,燕知不多说,“好。” 他轻点了一下头,拉开一张新的演示文稿,进入正题,“我有几个新的方向,你可以选你自己感兴趣的。” 他在讨论课题的时候是完全投入的。 燕知预测了程芳的每一个选择和问题,像是按照一个编程脚本,清晰有序地为他设计了最合适的科研策略。 程芳聊得舍不得走,但是燕知临时接到通知去学院参与一个学术沙龙,回来差不多就到饭点了。 昨天跟学生约了午饭,他在路上专门看了一眼群里的消息。 “@燕知老师,吃饭吗老师!” “去冲青团吗知哥!” “@梅时雨注意你的语言。” “好的杨老师…去冲青团吗燕老师[心心.jpg]” 燕知简短地回了三个字,“两分钟。” 一分半之后他走出电梯,拐进走廊再经过办公室就是他的实验室。 隔老远能听见实验室门口的学生在嘻嘻哈哈地说笑,应该都是在等他。 他刚走过拐角,看到办公室门口靠着个人。 很难认错的高大,哪怕是便服也穿出清晰的宽肩窄腰。 那人隔着三米,从帽檐下看着燕知的目光像是映出日照的湖水。 开阔明亮,却不清透。 燕知的脚步顿了一下。 换成以前,他可以直接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过他大脑虚构的陪伴。 但在燕知即将经过的时候,牧长觉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走廊另一侧的说笑立刻停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抄兜走过来,隔着挺远就高声问:“欸,那边儿谁啊?手先撒开。” 第13章 几个男生走过来,皱着眉,不像平常似的嬉皮笑脸。 走到燕知跟前,程芳先开口,态度很恭敬,“老师,您认识这人吗?” “你们是燕老师的学生?”牧长觉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学生,说话仍然慢条斯理的。 走近了虽然还是看不清帽檐下的脸,但能看清牧长觉的体格。 程芳有点发怵,看着燕知被握着的胳膊,硬着头皮问牧长觉:“您哪位?” 这次燕知先回答了,“我同事。” 两边都扭头看他。 程芳很讶异,又有点懊恼刚刚的冒失,“哦哦您也是康大的老师,对不起我还以为您是纠缠我们老师的……” “我不是老师。”牧长觉温和友好地打断,“我也要叫燕老师一声‘老师’,可能能算是你们的同门。” 这个开场白似曾相识,燕知还记得牧长觉在杨晓生面前那段荤素不忌的自我介绍。 他看着几个男生脸上露出迷茫,稍微挥了一下手,“你们先去吃饭吧,我临时有点事儿。” 程芳后面的男生很不情愿,“燕老师,我们昨天就说好了,一起去食堂炫青团。” 确实是先跟学生说好的,牧长觉来前并没有跟他打招呼。 燕知也不喜欢对人失约,有些犹豫。 “你们燕老师,能吃青团吗?”牧长觉不慌不忙地看说话的学生,好像跟他们这么消磨时间也挺有趣似的。 “燕老师没说不能吃……吧?”程芳有点不确定,“……吃了会不舒服吗?” “你们先去吃,下次再跟你们一起。”燕知的语气稍微强了一些,几个学生立刻站直浅鞠一躬,“那我们先去吃了,燕老师再见!” 办公室离着电梯不远,那几个男生等电梯的时候嘴巴也没闲着。 “刚才那是内谁吧,早就说来学校拍戏了。” “真的假的?我那个角度逆光根本看不出来,早知道要个签名!” “卧槽我第一次见这个级别的腕儿,真人怎么比电影里还高还宽啊……” “有点出息成吗?甭管是谁,要是惹了我们燕老师,我第一个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第二个!” “我第三个!” 最后那几句明显是故意提着嗓门的。 第32章 牧长觉深以为然地点头,“燕老师,你的学生好厉害啊。” 燕知的小臂还在他手里握着。 那一段皮肤被牧长觉的手心烘得温热。 “剧组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开工?现在应该还早吧。”燕知想借着看手环上的时间,把手收回来。 牧长觉的手顺着他的动作跟过来一些,却没松手,甚至握得更紧了半分。 “那天跟燕老师借了厨房,只用过一次。”他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拉着燕知朝电梯走。 燕知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过,但也不想在走廊里多逗留,就跟着他走了。 电梯下行的时候在中途停了一次。 知道有人要上来,燕知把手臂向回抽了抽。 这次牧长觉松开了。 电梯门打开,这一层上来几个正要去吃饭的学生,看看燕知又看看牧长觉,激动地互相偷偷拽衣角。 燕知有点担心这一路上都别想清净了。 但他刚出生科院的大门,就看见了停车场里扎眼的香蕉黄。 “今天小陈没送你?”燕知随口问了一句。 “嗯,”牧长觉扶了一下他后腰,把燕知向停车场方向带,“他不会开这辆。” 燕知困惑了半秒,“开车去公寓吗?现在饭点儿,学校人最多,开车可能还没走着快。” “那就慢慢开。”牧长觉从容回答:“燕老师不是说了?我们并不赶时间。” 坐进法拉利的时候,燕知出于好奇看了一眼车内的操作系统,“这跟普通轿车的开法有什么区别吗,小陈怎么不会开?” “因为不需要他开。”牧长觉把车启动,退出停车位。 燕知不明白,但没接着问。 就像他说的,此时学校里人正多,开车比走路也没快多少。 这车可能比燕知的白头发还要显眼一些,每超过一群人就会惹来一波注目礼。 燕知倒是无所谓。 他被人看习惯了。 但是牧长觉在快追上他实验室那帮学生的时候,把小跑的敞篷拉开了。 瞬间几乎路上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当然包括那几个男生。 “你在干吗?”燕知忍不住地转头看他。 “这车前几天送去更新,换了一个新蓬,试试好不好用。”牧长觉一本正经地说完,征求他的意见,“还可以吗?” 他说得很认真,燕知不疑有他,“我不懂,打开倒是很快。” “那就行。”牧长觉把那队学生甩在后面,“改天你试试吗?” 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开车。” “没驾照?”牧长觉把车拐进教师公寓的支道,闲聊似地问。 “嗯。”燕知没有多说。 他到帕市之后,拿到过驾照。 但是没多久就因为重大交通事故被永久性强制吊销。 回到国内,他仍然被判定为不适合独立驾驶的人群,不能摸车。 牧长觉笑了,“那没事儿。开关敞篷不用驾照。” 他手搭在燕知的座椅上,向后看着倒进车位,“燕老师麻烦你,帮我关一下。” 燕知小时候很向往敞篷。 因为两家都有孩子,开实用型的轿车和suv居多。 有一次有机会坐别人家的小跑,他好奇极了,就很礼貌地问车的主人能不能让他打开敞篷看看。 当时那个车主也还岁数不大,刚提的车宝贝地不得了,又看燕知是个小孩子,很不以为然,“现在天气这么冷,不用打开的。而且这种敞篷骨架都很娇气,总是开关折损寿命。” 燕知挺委屈,自己只是想打开看看,算什么“总是开关”? 他很有志气地下车了,然后又恋恋不舍地看着小跑远去的背影,“我以后要自己买一辆这个。” 牧长觉就在他旁边抄着兜,难得语气里流露出对什么人的轻蔑,“你用不着开这种破车。” 确实,跟牧长觉现在的车比,那是名副其实的破车了。 燕知按了一下那个画着敞篷小车的按键,顶篷缓缓地滑动闭合。 把敞篷关上,他心情无来由地好了一些。 “要再打开看看吗?”牧长觉提议,“多测试一下。” 燕知耳朵微微泛红。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你回去自己测试吧。” 牧长觉从前备箱里拿了个保温包,跟着他上楼,又有意无意地问:“早上吃饭了吗?” 燕知点头,“学生给带了包子。” “哪个学生?”牧长觉自行猜测了一下,“打头儿那个让我松手的?” “……”燕知也不能否认,“他有名字,程芳。” 牧长觉没接这句,站在一边看燕知开防盗门,“燕老师,你有备用钥匙吗?” 燕知迟疑了,没来得及说谎。 “那给我一把吧,我只借厨房。”牧长觉提起手里的保温箱示意,“带饭还是不方便。” 燕知委婉地回答,“吃食堂快一些。” “我们俩吗?”牧长觉很轻地笑了一声,“刚才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咱俩一起吃到三点都不一定能从食堂出来。” 借着进门,燕知回避了这个问题。 牧长觉带的饭很丰盛,跟那天留在燕知家里的一样合他胃口。 甚至可以说,这是自从燕知出国又回国以来,吃得最合口味的饭。 第33章 燕知慢慢挖着米饭,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叫的哪一家餐厅外卖吗?” 虽然他不可能长期消费得起牧长觉看得上的馆子,但偶尔有机会也可以带着实验室的学生去改善一下生活。 学校给的经费里面是有一部分专用于实验室团建的。 牧长觉夹菜的筷子稍一顿,“怎么了,哪个菜不合口味吗?” “不是,我想带着实验室的学生去吃。”燕知实话实说。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牧长觉两侧的眉毛微微一拧,显得他目光愈发深沉,“你想带谁,去吃什么?” “学生。”燕知喝了一小口青菜瘦肉粥,“他们平常挺辛苦的。” “那你带他们到我家来吃吧。”牧长觉的眉毛舒展了,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情。 燕知眼神有些回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你家?是叔叔阿姨……” “他们离婚了。”牧长觉就跟说一些与己无关的事一样,“我也不跟他们住一起,我说‘我家’,指得就是我自己住的房子。” 重逢之后,燕知第一次听牧长觉说起跟父母相关的事。 他没太多心情讨论饭的事情,又吃了两口粥就把碗放下了。 牧家是承载了燕知很多快乐的地方,甚至某种程度上比他自己的家分量更重。 毕竟燕北珵跟支璐活着的时候就把对方看得最重,走的时候也是前后脚。 当年支璐没听高人的话把儿子名字里过硬的“征天”两个字改掉,让燕家早早被克没了。 再听到这些物是人非,燕知习惯性地保持平静。 比当初平静太多了。 -- 因为主要拍摄场地就在康大校内,燕知和牧长觉吃过饭直接走路过去。 看到他们过来,正跟灯光聊天的单一更挥了一下手,“小燕,你来一下。” “单导。”燕知过去打招呼。 “好,单日工作安排小陈提前发你了对吧?”单一更工作的时候不苟言笑,翻开手上的日程印本。 “对,但是里面有一部分我不太理解。”燕知指了一下摊开的页面,“工作细则里包括一项纪录宣传片拍摄。” “是这样,你的合同里提到了‘必要的入镜’,对吗?”单一更提醒他。 燕知记得,“但是有标注是‘非正片入镜’。” 他当时觉得在一个远高于一般水平的薪酬条件下,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毕竟宣发过程中放花絮是很常规的流程。 “因为你不是演员,这里的入镜主要是用于制作宣传性质的短片。”单一更的解释果然和燕知预期的一样,“会在正片上映之前,随拍摄过程定期放出。” 燕知了然,“在官博?” 他只是有些困惑,像是牧长觉这种级别的票房保障,根本不需要这种非必要的成本增加。 “对,一周两次。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类似一种周更的小综艺。”单一更似乎猜中他心中所想,“这次的题材总体偏文艺和缓,我们要考虑市场的娱乐性。” 燕知毕竟不是<a href=" target="_blank">娱乐圈的,对单一更也很信任。 况且这些内容都是合同里提到过的,他没什么异议。 “当然,你的工作时间仍然很灵活,不要影响你自己的科研工作。如果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单一更的语气柔和了一些,“只是我平常消息多而且杂,如果联系我不方便,你也可以跟长觉说,他比我还有办法。” 燕知认真地听完,点点头,“好。” 单一更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很浅地叹了口气就去忙了。 过去燕知常跟着牧长觉跑片场。 那时候牧长觉总是给他带着故事书,不太支持他玩手机或者平板。 燕知喜欢故事书,看得也很快。 常常是牧长觉还没下戏,他的故事书就看完了。燕知就坐在场边等着。 有时候他等着等着睡着了,多半是在牧长觉背上醒过来。 “牧长觉,什么时候回家?”他每次都迷迷糊糊地问。 牧长觉的回答总是一样的:“马上到家了,天天睡吧。” 听到这句话,不管在多嘈杂的环境里燕知都能睡着。 其实片场大多在外地。 他问的“家”指得就是睡觉的地方。 燕知不在意住在几星酒店,那都不是他操心的事情。 只要牧长觉告诉他“马上到家了”,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没有别的工作,会一直陪着他。 对于那时候的燕知,牧长觉在哪儿,哪儿就是他家。 现在过了这么多年,片场对燕知来说多少有些陌生。 牧长觉那边已经开始忙了。 正式开拍之前要先试两次戏,不用燕知立刻参与。 这次手边没有故事书,他打开手机查消息。 上午开会的时候他开了勿扰,之后只看了一下实验室的□□消息,没注意也收到了微信。 燕知原本想把牧长觉的备注改成真名,但最后还是保留了“回时”。 上午“回时”给他发了几条消息:“我的检测也是阴性。中午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在办公室吗?”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 “我现在过去找你。” 最后一条发信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大约是燕知回办公室的一个小时前。 第34章 但是见面之后,牧长觉却完全没提自己联系过他。 燕知的手指在牧长觉的卡通烟斗头像上停了一会儿,点了进去。 牧长觉的朋友圈显示全部内容可见,却空无一物。 封面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剧组合影,里面的人都在开心大笑。 因为拍得又歪又糊,勉强能看出来画面里有牧长觉和现在这个剧组的几位元老。 单一更朝前探着身子,好像要接住即将坠落的相机。 十几岁的牧长觉离着镜头最近,话说了一半的样子,笑容很深很真切。 燕知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不管是哪一个牧长觉。 燕知退出页面,看见朋友点赞过的视频号,黄色的卡通烟斗上面有个小红点。 过去牧长觉不赞同他看短视频,因为觉得小孩子看多了会影响思维。 所以他忍不住好奇,如今牧长觉比之当年更难以捉摸,会看什么类型的视频号。 结果他一打开,刚解除勿扰的手机外放了出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小宝宝的配图中讲解:“宝贝挑食很有可能是身体缺乏必要的元素,耐心就是最好的调味料……” 燕知手忙脚乱地捂住手机关掉声音,听见单一更在不远处喊了“卡”。 第14章 跟牧长觉对戏的年轻演员有点委屈,“我刚才听到场外才忘词的。” 他是上次吃饭坐在次桌的太子流量。 “那么远的场外都能干扰你,你到底入戏没有?”单一更在片场说话出了名的重,对什么人都一视同仁地不留情面。 虽然康亚卓来头不小,但也不敢跟头部导演叫板,只是朝着燕知的方向瞪了一眼,“一点都不专业。” 其实就像单一更说的,他出戏跟那点场外没太大关系,主要还是他自己跟牧长觉这种级别的演员打对手,压力太大。 只是他早早把燕知看成一个关系户,忍不住把气往他身上撒。 “你说你自己吗?那确实。”牧长觉的声音很轻,却能让所有人都听清楚,“领会这个人物的关键点我在开头就告诉你了。你只要给镜头一个正确的背影,也做不到吗?” 康亚卓的眼睛直接就红了。 后面重试了几条,他的状态都不对。 燕知很清楚这事自己有一部分责任, 而且他做角色指导,对牧长觉的对手戏都很了解。 他叫了暂停,走到单一更面前,“单导,给我几分钟?” 单一更点了头。 燕知招手让康亚卓过来。 虽然是第一次正式参与指导,但燕知从小耳濡目染,接了这次的工作之后也系统地做过功课。 对怎么协助演员,他心里有数。 一看康亚卓对自己那张臭脸,燕知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但他没有直接提刚才的事,而是把剧本翻到康亚卓的部分,“这部戏是关于什么的?” “关于什么?”康亚卓翻了个白眼,“关于主角的呗。一个教授搞科研,相方用仰慕者视角观察他描述他,不就是伪传记片式爱情片吗?就像是华生口吻描述福尔摩斯。‘我’跟相方一样,另一个摄像头罢了。” “有一部分是对的。”燕知点头,“但是你关注过你参与部分之外的剧本吗?” 这个剧本有不止一个时间线。 除了亲自重点参演的主角成长部分,康亚卓知道还有关于主角科研和情感的部分,甚至有不短的一段戏是没有主角镜头的。 首次尝试这种类型的片子,只弄明白自己这一部分就够吃力了。 “看是看过,”康亚卓撇撇嘴,“一个人物传记,弄得这么复杂。” “你说得最关键的一个词是‘仰慕’。”燕知平和地分析,“另一句你说得特别对的话是这部电影的核心很简单,就是主角本人。虽然你可能没有完整地吃透整个剧本,但至少这两个最关键的点都抓住了。” “还用你说。”康亚卓嘟囔,下撇的嘴角却已经稍微回复了一些。 燕知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你是主角年少时的好友。那个时期的主角还没有经历过磨难,只是个开朗大方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让你的肢体语言是收束和紧绷的呢?” “那我对面是……”他说到一半忿忿地咬住嘴唇,“牧……” “牧老师的少年感很到位。如果你足够入戏,”燕知的眼神稍错开,“目前的他就只是一个比班里其他人要聪明一些的同学罢了。” “我又没有这样的同学,我怎么知道有这种同学是什么感觉?”康亚卓没有了一开始的敌意,显露出一些沮丧。 “我就是这样的同学。我可以介绍我的同学给你,你们沟通一下。”燕知把望松涛的微信二维码递给康亚卓,“你加他,我替你打招呼。” 康亚卓看着燕知,一瞬间有些反应不上来。 “有什么问题吗?”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静止了,“我在平面知识学习上有一些和主角类似的优势。但关于我自身的描述可能不够客观。松涛人很好,他会很乐意为你提供更细致的信息。” 在燕知看来,能坚持到后期的科研人员在早期的学习阶段都会存在一些共性。 主角在早期的成长经历中跟他自己有类似的特质,那让自己身边的人为主角身边的人提供视角,就是最简单高效的技术支持。 第35章 “你小时候学习那么好吗?也是天才?”康亚卓带着几分打量他。 燕知纤瘦苍白,侧颈上的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下面淡蓝色的血管。 他今天戴了一副透明框的眼镜,身上的马海毛针织衫柔和了他身上带着距离感的书卷气。 康亚卓早听人说过燕知是教授。 但如今这世道教授也分成许多种。 他花花世界看多了,对学术圈的滤镜也不像一般人那么厚。 作为高级科研人员,燕知太年轻也太漂亮,还能拿到剧组的高级指导位,上桌坐在牧长觉和单一更之间。 怎么想也不会是寻常百姓家。 但他自己身处食物链亚顶层,却从没听过这么一个燕知。 燕知稍微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回答康亚卓的问题,“不严格是。但我累计休学两年,十五岁第一次的高考成绩超过康大物理系提档,应该满足你在这个阶段仅用于帮助理解的标准。” 康亚卓的嘴巴微微张开,“啊..这个康大吗?” 康大有全国最好的物理系,几乎要各市区高考状元的级别才能被录取。 燕知以为他想问细节,耸耸肩,“非应届高考生会有小幅度的降档录取政策,但是按照应届生标准,我也超过了提档线。” “不是……”康亚卓在燕知身上找不到半点引以为豪的痕迹,确认他只是简单地描述客观事实。 他艰难开口,“我大概找到点感觉了,不用麻烦你……您朋友了。” 心情复杂地往布景走过去,康亚卓频频回头看燕知。 看他俩聊完了,单一更问康亚卓,“点透你没有?” 康亚卓还在余震当中,一边欠身一边回答:“燕老师讲得很好。” “那是,那可是小燕。”单一更的表情和善了一些,带着点自豪。 让康亚卓意外的是,几乎从来不在剧组聊题外话的牧长觉也看了他一眼,“他跟你说什么了?” 放在平常,康亚卓准让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 但刚跟燕知说完话,他就跟添了一层护盾一样,能直视牧长觉了。 他自己也没明白这是哪来的勇气加成,挺镇静地回牧长觉的话,“燕老师帮我分析了一下视角和人物。我刚才的状态和情绪确实不对。” 牧长觉扭头看了一眼燕知,并未多做评价,“那就继续。” 过了开工试戏的坎,后面的拍摄顺利多了,很多镜头都是一条过。 燕知坐在场边,看着身穿校服的牧长觉。 根据角色做了发型化了粉底,牧长觉看起来不像三十三。 主角的性格虽然开朗也终究偏稳重,牧长觉的笑和思考都恰如其分地刻画着一个早慧的青春期男生。 他穿着高中校服式的白色短袖衬衫,燕知才发现牧长觉应该是特地为这个角色做过减重。 他身型宽,穿大衣的时候架得很开。 现在穿得轻薄,长腿和窄腰就勾勒出鲜活的少年气。 燕知记得高中时期的牧长觉。 当年他自己之所以不安分地一直跳级,单纯是为了能最大程度地和牧长觉共处。 燕知十四岁考上牧长觉所在高中,高二的时候就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那时候他除了身体有时候出状况,生活中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牧长觉总因为拍戏离校。 年轻人对于看重的事物总会有旁人难以领悟的执拗。 比如燕北珵总认为自己儿子对天赋毫不珍惜,点灯熬油地追上因病休学的两年,然后就频频请假要跟着牧长觉出门。 “那你拼命早上高中是为什么呢?”燕北珵对燕知虽然严肃,但很少像那次一样发火,“就为了跟长觉一个学校?人家早就有大学的预留,现在只差在高中签够学时就可以直接变换学籍,对他一点儿影响不会有。燕征天,你跟他一样吗?你有大学预留吗?你以后也去演戏吗?” 那时候的燕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仍然是“只要我尽力争取,就一定会得到”。 所以他跟燕北珵据理力争。 最后燕北珵甩下一句话,“你别跟我振振有词,你去问长觉同不同意,反正你除了他谁的话都不肯听。” 燕知胸有成竹地等着牧长觉支持自己。 但让他大失所望,牧长觉罕见地站在了燕北珵那一边,“班上的同学不是都很喜欢你吗?你不去上学,他们会想你。” “你就不想我吗?”燕知正是叛逆的年纪,朝着牧长觉炸毛。 “我会想你,但是你首先得考上大学。”牧长觉难得露出不好商量的一面。 燕知转身就走。 考大学而已。 燕知把他的话记着,整整一个高二没有去探过牧长觉的班,一声不吭地报名了高考。 燕家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只觉得这小子终于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倍感欣慰。 高考那两天高一高二放假。 牧长觉在第二天下午从剧组回家。 那年年初燕知刚从牧家搬走,牧长觉把东西放下就去燕家找他。 “天天?今天没在家啊,一早就上学去了。”支璐正在书房整理准备出版的诗集,看见牧长觉还有些诧异。 “上学?今天学校放假,他没跟您说吗?”牧长觉皱着眉,低头拨了第一个常用号码。 “今天不是周三吗,为什么放假?”支璐完全状况外,不知道牧长觉在说什么。 第36章 “行,那我去学校找找他,您忙。”牧长觉骑着单车到了学校,正赶上考场散场。 燕知还记得自己走出考场时的场景。 乱乱哄哄的到处是家长和考生。 最后一场理科综合他提前四十分钟就答完了。 因为前段时间没少熬夜刷题,绷着的弦一松下来,燕知有点支撑不住。 他昏昏沉沉地向外走。 人潮挤得他几乎站不太稳。 燕知找了一个稍微清净一点的地方蹲下,想等着人走差不多了再动身回家。 如果牧长觉在,就会来接他。 但是他现在不想要牧长觉。 他要等着分数出来把成绩狠狠甩在牧长觉脸上,让他和燕北珵都没话说,再也别想管自己请不请假、旷不旷课。 明明知道自己考得很好,燕知却忍不住委屈。 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视线慢慢就模糊了。 这就有点麻烦。 他可以偷偷参加高考。 但是如果眼睛这时候坏了,他就只能联系家里来接他。 但他才不要找牧长觉。 牧长觉永远别来。 谁叫他不向着自己。 “天天?”一只手在轻轻摸他的头,“怎么在这儿?累了?” 燕知气冲冲地把那只手扒拉下去,“你走开。” 牧长觉在他身边蹲下,“这么刻苦,考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燕知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提前参加高考的事,尤其是牧长觉。 牧长觉没回答他,用手指蹭他的脸,“为什么哭?” “因为你不想让我跟着你。”燕知这句话在心里憋太久了,说出来又难受又痛快,“其实你嫌我烦可以直接说,我考上大学就会走。我走得远远的,你们都眼不见心不烦。” “哥错了,哥应该好好跟你商量。”牧长觉把他的眼泪一遍一遍擦干,“以后哥去哪都带着天天,如果天天走得远远的,哥就去找你,好吗?” 那时候的燕知其实是个非常容易哄的小孩。 只要源头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他绝不会得理不饶人。 那年他因为身体问题没有到康大入学,过了两年才再次参加高考。 那期间牧长觉几乎很少接戏,以二十岁的“高龄”把之前一直搁置的高中课时签满了。 可以说那段时光是燕知整个人生当中最快活的。 他稚嫩而浅薄的梦想得以实现。 他在牧长觉刚打赢篮球比赛的时候第一时间冲上去庆祝。 他下了晚自习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让牧长觉把他背出教室。 他几乎每一顿饭都能跟牧长觉一起吃。 他讳莫如深地回答同学:“对啊,还有哪个牧长觉?” 他在国旗下讲话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剖白:“我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哥哥牧长觉”。 他性格好学习好但身体不好。 他做一切都可以得到家人朋友的支持和理解。 他曾经可以那么明目张胆又那么理所应当,向所有人炫耀他被那么光芒万丈的人毫无保留又不计代价地心爱。 第15章 “燕老师?” 燕知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才发现自己在片场眯着了。 现在他是工作人员,不是来等牧长觉的小朋友。 燕知带着歉意尽快坐直,却忍不住捂住眼睛。 他的身体清醒得太慢,血液没有随着他的动作及时泵上来。 燕知晕得厉害,低声道歉:“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陈杰一看自己闯大祸了,立刻扶住燕知,“怎么了燕老师?哪儿不舒服?” 燕知不习惯别人碰自己,强压下胸口的不适,尽可能客气地把手臂收回来,“没事儿,小毛病。” “缓一下。”很高的阴影斜过来。 牧长觉小心地托着燕知的后脑,把他的头护到了自己腰间。 不管什么时候,牧长觉身上都好像有一股很特殊的气息,要离得很近才闻得见。 像是草木又像是海风,明明很淡,却不会被商业香掩住。 燕知曾经费尽心思地去虚构这个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捏造的安慰,人工鱼目也能勉强混珠。 现在他有些动不了,意志短暂地薄弱。 燕知抵着牧长觉的衬衫,不由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能感觉到眩晕缓慢地消退。 稍微能动的时候,燕知立刻想推开牧长觉自己坐好。 “不急。”牧长觉的手滑到他的后颈,松松握住轻揉,“别人已经都走了,没人看见你。” 燕知不是怕人看见。 他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无用的自尊。 但他绷直的后背到底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的头发很细很软,现在没绑着,茂密蓬松地搭在后颈,像是一团绒绒的雪。 只要牧长觉一低头,就能看到燕知头顶泛着浅粉的发旋。 等燕知缓了几分钟,牧长觉扶着他的后背,躬身看他,“还难受?可以站起来吗?” 还是有些晕,燕知不敢摇头,只是轻轻摆手,“没问题,我可以走路。” 牧长觉皱眉看了他几秒,“眼睛还好吗?” “没关系。”燕知努力打起精神,试图保持距离,“牧老师,我还有点儿事。要不您和小陈先走,我一会儿会跟物业打招呼锁门。” 第37章 他嘴上说得轻巧,实际上却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很早以前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他的意识可以在听见闹钟的瞬间立即清醒,但是他不能很快变化体位,所以才需要在起床之前数质数。 如果因为被惊醒猛地动作,燕知需要至少十几分钟缓解头晕和心悸。 “你还有什么事儿?”牧长觉把已经换上的夹克脱下来,披在燕知肩上,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燕知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跟学生约了讨论,时间到了他过来找我。”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陈杰看得触目惊心。 燕知头发本就是雪白的。 现在他的脸色几乎要跟头发融为一体了。 只有一双睫毛尤为乌黑,合着极浅蓝色的巩膜,衬得他的瞳仁亮得惊人。 别说要跟学生讨论,陈杰都担心他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瓷瓶,稍微一碰就要碎了。 但牧长觉的反应更让陈杰吃惊。 牧长觉似乎看不见燕知的虚弱,态度甚至比平常更平静。 他没有反驳燕知,而是松松散散地把手搭在他背后,“你们约了几点?我们陪着你等。” “不用。”燕知没精力迂回,回绝得很果断,“他们很快过来,不必麻烦你们了。” 只是十几分钟就能缓好的毛病,他不需要牧长觉知道。 “那燕老师能不能跟学生商量下,换个日子讨论?”牧长觉扶着燕知的后心,“关于今天的戏,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是主演,你的主要指导任务就是指导我,总不能只指导别的演员吧?” 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学生讨论,而且燕知自己在片场睡着了,不管有没有耽误事,都属于工作失误。 所以牧长觉说有问题要问他,燕知没理由继续回绝,“是戏中遇到的问题?” “算是。”牧长觉的话比往常多,语速也慢,“燕老师,如果科研人员都像你,每天早上六点就开始工作,除了科研还要参与学校的行政会议,不会觉得辛苦吗?” 这对燕知倒不是问题。 “每个人情况不同。我只是不需要太多睡眠。”他说完耳朵就红了,又低声补充,“一般情况下。” 往常他确实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或者更少。 他醒着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睡着了就总是做一些让他无法抗拒的梦。 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对燕知来说并不困难,有时他刻意放慢工作的节奏就是为了减少无所事事的时间。 只是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在片场睡着了,显得那句“不需要太多睡眠”很没有说服力。 “一般情况不需要太多睡眠。”牧长觉简单重复了他的话,语气里并没有质疑,反而像是在加深印象。 他的声音仍然轻而慢,“那今天是不是不能算一般情况?” 燕知转头看牧长觉,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可是牧长觉的神情是平静的,几乎是礼貌的,赋予了这句话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燕知没有特别好的解释。 剧组的工作不能算是繁重,甚至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在这做和科研相关的书面工作。 他只是不由自主。 好像勤勤恳恳绷了九年的神经,头一回有点不听他的指令,擅自放松了。 尤其肩头披着牧长觉的外套,后背贴着牧长觉的手心。 身体在凭着肌肉记忆逃脱大脑的掌控。 牧长觉从燕知身边站起来,又在他身前蹲下,“我之前也遇到过剧组同事身体不舒服,送过他们回家。” 陈杰听牧长觉说得煞有其事,眼睛像铜铃一样瞪大了。 牧长觉送同事回家? 陈杰都没听见过他在剧组说过一句废话。 就牧长觉身上那个远看“你们好”、近看“你们好走不送”的气场,剧组同事不绕着他走都完全出于敬畏。 但深知是自己惹得燕知不舒服,陈杰提前争取宽大处理,轻声附和牧长觉,“是的,我们在剧组都特别互相帮助,尤其是牧老师。” 燕知没有不信。 因为过去剧组也都很关照他。 只是如今牧长觉的关照,不能和当年比。 他承受不起。 燕知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没事儿,我自己可以走。” 牧长觉友善地提醒他,“你给学生发个消息,让他们改天讨论。” 燕知自己都把这个借口忘了,虽然尴尬也只能打开手机假装打几个字。 好在牧长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伸手把燕知连帽衫的帽子从外套下面理出来,仔细罩过他的头顶。 这时候教学楼物业新来的大爷上来了,抖擞地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老师们,这个教室要落锁了!” 牧长觉跟燕知说话仍然不紧不慢的,说不上温柔或者客气,跟和陈杰说话的时候语气差不太多,“教室要锁门了,别耽误人家下班。” 燕知没选择,趴到了牧长觉背上。 牧长觉挽着他的腿,偏头跟陈杰说:“你把他后面衣服拽一下。” 陈杰根本不用他叮嘱,仔仔细细把燕知腰后的衣服掖严,“已经弄好了,牧老师。” 他还跟燕知解释,“您看,我业务都很熟练了。” 牧长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杰立刻噎住,小心用手捋了捋燕知后腰上的外套,再三确认严丝合缝地盖好了。 第38章 燕知趴在牧长觉背上,脸蛋被宽大的帽子盖得很严,也不担心别人认出自己。 牧长觉的后背一如当年的温暖,却宽厚了很多。 他走路的时候带着小幅度的起伏,让燕知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他心里想着“不能睡着”,很快就枕着牧长觉的肩膀睡着了。 他梦见了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偶然抓住一只蚊子。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抓住蚊子,而且很可能是早就被蚊香熏昏了的蚊子。 他把昏迷不醒的蚊子用手捧着,献宝一样地拿给牧长觉,“牧长觉,看。” 牧长觉正在忙着做暑假作业,扭头看了看,“嗯,不错。” 顺手把小朋友嘴角粘着的西瓜子捏了下来。 小崽子习惯了被捧在手心里,很难接受牧长觉这个敷衍的态度,“牧长觉,天天不喜欢。” 牧长觉把钢笔放下,转过身看地上撅着嘴的豆丁,“天天不喜欢什么,牧长觉吗?”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难不死的蚊子悠悠地醒过来,从肉乎乎的小手里振翅高飞了。 盯着空空的手心看了一会儿,小朋友的眼睛从睁圆到蓄水,一眨不眨。 牧长觉目睹了整个蚊子逃逸的过程,伸手把豆丁从地上捞到腿上,“干嘛呢燕天天?我们昨天才说好坚持一个礼拜不哭,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小朋友搂着牧长觉的脖子,眼泪簌簌地掉,“天天给牧长觉看飞飞。牧长觉不看。飞飞走路了。” “飞飞不是走路,飞飞用翅膀飞走了。”牧长觉单手抱着他,“昨天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今天还记得怎么写吗?” 豆丁很喜欢被考考,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他攥着牧长觉的钢笔,四面八方地画下两个字。 他记得形状,但是控制不了力度,两个“天”都被捅破了,变成了“夫夫”。 “非常好。”牧长觉握住他的小胖爪,“我现在要学习,天天乖乖在旁边练字好不好?” 小朋友已经把蚊子的事忘了。 能在牧长觉旁边,干什么都是好的。 燕知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很快就把牧长觉的作业本画满了“夫夫”。 牧长觉一手做作业,一手掏着闷声写大字的小崽。 他明明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豪情万丈的奋笔疾书,却不曾阻止。 燕知写完那些字,靠在牧长觉肩膀上,看到殷红的液体从书房的门缝下面渗过来。 很多,明明边缘已经干涸凝固了,却好像仍然在流动。 2,3,5……97,101,103。 燕知平静地睁开眼。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怀疑自己又在做另外一场梦。 窗帘、床单、床头的夜灯,他都确认自己没见过。 燕知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 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燕知没穿床边的毛绒拖鞋,光着脚踩上地毯,出了房间,沿着旋梯扶手往下走。 他走下半层楼,看到了牧长觉的背影。 牧长觉在读一本书,手边是一摞看上去和心理学相关的资料。 听见燕知的脚步,他仰起头,平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燕知想问“这是你家吗”,但又觉得问得太多余。 他踩着台阶一级一级下来,友善地笑笑,“烧坏的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 “烧的不是这一处。”牧长觉站起来转过身,从容喝了一口咖啡,“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我不知道你钥匙在哪儿,就先带你回来了。” 燕知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睡着了。 别的都是次要的,但他知道自己偶尔会说梦话。 他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轻声开口:“抱歉。我昨天有点累,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添了。”牧长觉说着,又呷了一口咖啡。 他把咖啡杯放在梨木花架上,朝着燕知走过去。 燕知的心慢慢提起来,等着牧长觉接着说。 “但是我说过,我遇到过更大的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牧长觉走到燕知面前,低头看他光着的脚。 燕知还在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在牧长觉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言未发。 牧长觉上了楼又很快下来,手里拎着放在床边的那双拖鞋。 他弯腰把鞋放在燕知脚底下,“燕教授现在是当老师的人了,总要注意仪容得体。” 燕知看着那双拖鞋。 白色毛绒底上两个鹅黄色的小圆耳朵,怎么也不能跟“教授仪容”四个字挂钩。 他没动。 牧长觉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来,拿起一只鞋,要握燕知的脚腕。 这动作燕知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忍不住地向后躲,“你跟剧组里的同事都这么互帮互助的?” 牧长觉抬头看他,笑了,“对,这是国内新流行的一种社交礼仪。燕老师,能穿鞋了吗?”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 梦里最后一眼的场景轻而易举地穿破他的防线,像是一个让他进攻的信号。 他想起来自己九年前曾被迫听的那些话,甚至觉得那双柔软的、毛茸茸的卡通拖鞋面目可憎起来。 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牧长觉,你以后会结婚吧。” 第39章 牧长觉依然在地上蹲着,没有一丝犹豫,“会。” 燕知有一片刻屏住了呼吸。 那么多年前,牧长觉就告诉过他,“男的和男的,不结婚。” 他没有打击到牧长觉,只报复了自己。 他想不明白。 只是让他穿一双鞋,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抵触。 但他不甘心,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片刻间头脑发热。 他保持着声音的从容,稍昂着一些头,“你以后结了婚,准备生几个孩子?” “你穿上鞋,我告诉你。”牧长觉似乎完全不觉得燕知的问题越界,甚至接了一句几乎不相关的话,“这双鞋是我让小陈新买的,昨晚刚拆的吊牌,没人穿过。” 燕知犹豫了几秒,一只脚一只脚地伸进鞋里。 等他穿好鞋,牧长觉站了起来。 两个人离得近,身高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燕知的后背挺直,仍然在等他的答案。 牧长觉也低头看着他,完全没用之前开玩笑的口吻,说得极为认真:“那要看他有多大的本事...给我生。” 第16章 燕知吵不了架。 他听见这么一句话,眼前立刻就一阵发花。 和小时候一样,他偶尔休息不好或者情绪激动也会这样,稍坐一会就能缓过来。 他安静地站了片刻,想朝着印象里沙发的方向走过去。 但是他毕竟对环境不熟悉,即使他有意识克制,但还是没忍住小幅度地摸索了一下。 他的手立刻就被扶住了。 牧长觉什么都没问,一手带过他的腰,要扶着他往沙发走。 燕知把手从牧长觉的手里轻轻抽出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了。” “这倒是不麻烦。我有问题想请教燕老师,做学生应当的。”牧长觉重新把他的手握住,力度和之前一样。 好像只要燕知稍微用力,仍然能让牧长觉放手。 甚至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稍远了一些,就没再抵抗。 燕知坐下,手里被放了一只温暖的杯子。 他只是用手捂着取暖,并没有喝。 “杯子也是新的。”牧长觉像是很不经意地提起,“这个房子是上个房子烧了之后刚搬的,没别人来过,房子里的东西都是陈杰新买了拿过来的。” 燕知捧着杯子喝了一口。 是热巧克力。 他记得牧长觉从不喝甜饮料。 一方面是控制摄入,一方面是个人喜好。 他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只能隐约看见手里橘黄色的玻璃杯。 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燕知放平语气随口聊了一句,“现在还在拍摄期,牧老师也可以喝饮料吗?” “不是给我喝的。”牧长觉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眼睛上,“只是让小陈买来备着的。” 燕知的眼睛问题不大,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把喝了一半的热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你问。” 工作就是工作。 他收了剧组的薪水,就会履行应尽的职责。 牧长觉的目光在他眼睛上停留着。 燕知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是什么问题?” 他谈工作时会习惯性地清除不相关的情绪。 但是被牧长觉的眼睛看着,他却忍不住想要汲取牧长觉身上的味道。 哪怕他知道这不对。 好在牧长觉很快把剧本摊开了,“那天我看了你跟小康对话的回放,你对剧本掌握得很全面。” 为了确保能发挥与佣金对等的价值,燕知一拿到剧本就先通读后精读。 他前前后后看过四遍,仔细摸索里面可能会需要他参与的地方。 这个习惯也是牧长觉留给他的。 他翻开剧本的时候,想象中的那个人就坐在他身边,“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这个剧本的故事很简单,甚至在燕知看来有些过于通俗。 这种偏小众的同性题材,不像是能对牧长觉的演艺事业有什么重大提升。 但燕知也知道如果想要在新的领域有所突破,总要尝试不同角色。 《咫尺》讲述了一位年轻的天才教授赵楼在车祸之后忘记了自己的爱人江越。 除了每天当中不固定的一小时,其余时间他都认定了爱人已经在车祸中去世,而身边的人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追求者。 牧长觉饰演剧中的主角赵楼。 他把剧本翻到用荧光笔标黄的一页,“在这一部分中,‘我’因为过度思念‘死去的’江越,经常在实验室过度地工作来逃避现实。我试了几种表达方式,都感觉不够准确。” 燕知听得很认真,“嗯。” 他记得这里。 “所以我想问,”牧长觉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燕教授,你有过通过过度工作来缓解情绪的经历吗?” “没有。” 燕知说谎。 刚到斯大入学的时候,他在康大的本科学习并不作数,仍然要从大一读起。 升入大二之后,他从原本的物理系转到生物系。 他定下一个很没必要的目标:一年内拿到学士学位。 除了必修的学分,他早早地作为本科生申请了实验室轮转。 第41章 “……是。”燕知难以辨认他是真的在配合自己,还是单纯的讥讽。 “不能耽误了燕老师的正事儿,”牧长觉率先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现在送你去学校。” “不用,我坐公交车过去就好。”燕知向后退了一步,“坐公交车很方便。” 和之前一样,牧长觉不坚持。 他把燕知的外套递过来,“那你路上小心。” 牧长觉的房子不偏。 燕知出了门就是公交车站。 他感觉今天路上的人格外多,明明已经过了常规的早高峰时间,车站还是挤了许多人,尤其是小孩子多。 他听着旁边的两个学生聊晚上要去看什么电影,“明明是五一档怎么也没好片子?” “是啊,牧长觉的新片要什么时候才上啊!” 燕知才知道,已经五月了。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 今天剧组仍然有排取景档,燕知不用过去。 刚刚牧长觉没有坚持送燕知去片场,现在想起来,应该也是不用去片场,格外没理由要送他。 燕知这样想着,登上了公交车。 假期里实验室是随时开放的,学生来不来都行,燕知还是可以去。 假期的街道上很热闹,去康大的公交车上却很冷清。 燕知容易晕车,坐在前排靠窗的座位上。 他离开康市很多年了。 回来之后在校内的时间居多,燕知还没有来过这一片城区。 但其实这是他小时候上幼儿园的附近。 车窗外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更小的宝宝,边走边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燕知的目光追着他们,好像看见了牧长觉和自己。 他的幼儿园离着牧长觉当时所在的小学大约几百米。 每天都是牧长觉送他上下幼儿园。 燕知幼儿园里所有的老师和小朋友都认识牧长觉。 到了学习认字的阶段,燕知看到什么字都要念出来。 “牧长觉,”他昂着头首先引起足够的关注,然后盯着近处的商铺一本正经地念,“天天小头广。” 牧长觉顺着他的目光看,“笑笑小卖店。” 他夸他,“挺好,念对一个。” 小朋友一点不气馁,把脸扬起来,很熟练,“奖励天天。” 牧长觉就在他的鼻尖上很轻地亲了一下,“奖励天天。” “七巧板火口。”小朋友这次成竹在胸。 因为这次的前三个字和幼儿园玩具的包装上一样,后面的两个字看起来又很简单。 “七巧板炸串。”牧长觉低头看他,“你真的认识‘七巧板’吗?” 小朋友正是要面子的时候,立刻就蔫了,声音小小的,“我认识‘七’。” 他那时候还很小,被牧长觉用羽绒服包得圆溜溜的,还戴着一顶带毛绒球的针织小帽子,捂着满头柔软乌黑的小卷毛。 牧长觉把他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雪球,完全没有吝啬夸奖,“宝贝真棒。” 雪球十分好哄,尤其喜欢被叫“宝贝”。 虽然牧长觉很少这样叫他。 他立刻灿烂起来,“牧长觉,我今天还学了看钟表。” “这么厉害,是圆圆的、有三个指针的钟表吗?”牧长觉一个手就能抱着他,另一只手整理他飘进嘴巴的柔软碎发。 “今天学了两个指针,时针和分针。”小雪球从兜里掏出来他最心爱的水彩笔,在牧长觉手腕上画了一个橘黄色的圆,然后填上两个哆哆嗦嗦的斜道,“你看。” 牧长觉仔细看了看,“现在怎么才三点半,是不是画早了?” 雪球一副得逞的样子,“三点半是牧长觉来接天天的时间。我最喜欢三点半。” 两个小孩走远了,燕知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他的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平。 他摸索着手上的橡皮筋,稍抬起眼睑。 身边原本空着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燕知很确信自己清楚这是谁。 因为刚刚在牧长觉家里,牧长觉看着自己的目光几乎是不含感情的。 也就在被他问觉得“谁更痛苦”的时候,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 真正的牧长觉不会像身边这个人这样看着自己。 那种毫不掩饰纵容与专注的眼神,只属于九年以前的牧长觉。 燕知拿出手机来,佯装在接一个电话。 他问得很平静,“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觉得谁更痛苦?” 就像是等着对面回答完什么,他又说:“我有错。但是牧长觉,我回不到过去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又忍不住皱着眉低头,听见身边很温柔的声音,“你觉得我刚刚应该送你对吗?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门,你别难过。” 燕知用手搭着身边不应该有人的座位,对着手机说:“我现在大部分情况都可以控制得很好了。” 他停了停,“我只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眼眶太烫了,压得他抬不起目光。 燕知掏出画着薄荷糖包装的盒子摇了摇,还有小半盒。 他从里面倒了一粒浅粉色的圆片出来,含进嘴里。 很苦。 等他抬起头,眼睛已经完全恢复了清澈平静。 第42章 学校到了,燕知下车。 一辆深灰卡宴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等他进了校门才停到了马路一侧。 牧长觉把车位调直,正好陈杰的语音打进来,“牧哥。” “说。” 牧长觉前几天看见燕知用皮筋弹手腕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 那个动作并不像是完全无意的。 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燕知一夜之间就不见了。 如今他完好无损地回来,却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让牧长觉不心安。 只是燕知现在不要他。 他不冒进。 “我查了所有公立医院,燕老师的治疗记录很有限,好像只做了双眼验光,在校医院配了一副眼镜。再就是一些常规体检疫苗和上次做肺结核相关检测的记录。”陈杰把各项检测结果一条一条地给牧长觉念了一遍。 牧长觉查到过一些关于用橡皮筋弹手腕的用处。 但是现在听起来,应该是他太多心了。 “另两个名字呢?”牧长觉问。 “‘燕征天’这个名字只有九年前的治疗记录,最后一次是因为贫血和低血糖。‘支璐’……好像没查到年龄符合的记录。” 牧长觉还记得燕知那次不舒服。 每一次燕知生病,他都在场。 燕知一直有贫血和消化的问题,哪怕被照顾得很好,也会出现一些状况。 过去哪怕打断整个剧组的进度,要坐四个小时的飞机,牧长觉也会专程到医院陪床。 他因此曾被一些同行评论为“不够专业”。 只是他不在意。 牧长觉无所谓别人觉得他专不专业。 他不用牺牲燕知来专业。 包括那天剧组一起吃饭和开拍第一天,燕知的状态其实他都不陌生。 过去燕知吃得不舒服或者体力不支就会头晕。 但牧长 觉没想到燕知的身体好像没比小时候好多少。 医生过去告诉他,燕知的很多问题都是小孩子特有的,长大了免疫力提高了,就会有改善。 燕知确实长大了,人间蒸发九年后衣锦还乡,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青年教授。 张口可以叫他“牧老师”“牧先生”,闭口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谢谢”“不用了”。 牧长觉认识他的时间恐怕已经快赶上燕知一辈子那么长,却是这几天才有这个荣幸第一次听他道谢。 他承认刚刚讨论剧本的时候最后那个问题问得多余,是自己不豁达。 怪他没忍住。 “他在国外的学习经历……又正常又不正常。”陈杰语气里有着克制不住的赞叹。 “怎么不正常?”牧长觉只关心重点。 “他一年读完别人三年的课,履历也非常丰富,是他们学校的年度优秀学士并且在诺奖实验室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博士学位,”陈杰喘了口气,“至今保持着斯大生物系博士阶段的个人最高学术成就。” “这些怎么不正常了?”牧长觉的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压平,“他从小就是这样优秀。” 陈杰在心里嚎叫:大哥,这哪儿是优秀啊,这都反人类了好吗…… “什么异常都没有吗?”牧长觉的眉心又皱起来。 一切都过于正常了。 就好像燕知已经完全过上了一种全新的、不需要他的生活。 他握着副驾驶上小毯子的一角,轻轻地揉。 那是下雨那天晚上,燕知用过的。 陈杰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也不是……” 给牧长觉当助理有六七年了,除了知道他心里有个曾让他息影两年的“燕”字,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习惯,陈杰仍然不能说自己了解牧长觉。 他几乎没见过牧长觉情绪失控,甚至很少见他在戏外有明显的情绪。 就好像牧长觉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贡献给了角色创作,在生活中永远情绪稳定风轻云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风度。 却令人生畏。 “嗯?” “您发给我的照片,我已经找到人问了。”陈杰咽了咽口水,攥紧汗湿的手心。 今天早上牧长觉发给陈杰一张纯黑色背景的照片,上面只有两三根自然脱落的白色卷发。 那是牧长觉在燕知衣服上拿到的。 从重逢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燕知的白头发了。 好看是好看的,燕知怎样都是最好的。 但是牧长觉担心总是烫染头发对身体有影响,就让陈杰提前去检测机构问问情况。 “燕老师的头发……”陈杰嗫嚅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几乎要消失了。 “说。”牧长觉的声音变得很轻,比之刚刚,更不掺杂情绪。 仿佛不管陈杰说出什么,他都没关系。 “……不是染的。” 第18章 一到实验室发现门开着,燕知有点吃惊。 结果进去发现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燕知退出门看了看门牌号,“没走错啊,怎么都在?” 程芳拿着一架子离心管过去,看见燕知,朝着实验区吆喝了一声:“刚才谁说要请燕老师喝奶茶的,人来了!” 梅时雨蹭蹭脱了实验服,去生活区拿了奶茶,“燕老师,我们刚还打赌您假期来不来,诶嘿我赢了!” 燕知忍不住地笑了,用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怎么没去出去玩?好不容易放假。” 第44章 “哪谁哪谁?牧长觉的名字不能叫吗?他是伏地魔吗?”程芳气急败坏,“疯了吧他总招惹我们燕老师干嘛?” 旁边师弟继续善意提醒:“他俩不是有合作吗?说‘招惹’是不是有点重了?” “我也觉得他俩看着挺不一般的。”梅时雨撇撇嘴,“而且还挺搭呢,很难看到像牧长觉这么养眼的,勉强能从外形上配我们燕老师。” 程芳凶神恶煞地看过来,“你还挺会发散。” 梅时雨拍拍他师兄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咱俩一个立场。但我再爱我姐,她也早晚得找对象不是?哪怕我看男的女的都配不上她,肯定还是盼她找喜欢的,对吗?” “让你插枪头,你怎么还不去?废话老多。”程芳把量筒收起来,硬邦邦地扔给梅时雨一句。 梅时雨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人生苦短啊师兄,你要盼欣赏的人多一些好。” 一个更小的师弟在程芳走开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去要一个牧长觉的签名,我女朋友从小就超喜欢他……” “快闭嘴吧。”剩下的人齐声说。 过了走廊,牧长觉跟着燕知进了办公室。 他刚要把门关上,燕知轻声阻止,“不用关,我办公室的门常开。” 这是他在国外时留下的习惯,只要在办公室就保持门开着,这样一方面方便学生随时来讨论,另一方面避免他自己看到关着的门。 如今他更是有些私心。 只要门开着,他就会多一份冷静自持。 走廊里远远能听见实验室里的动静,方便他提醒自己不要跟牧长觉说不该说的话。 “我今天过来还想跟燕老师了解一件事。”牧长觉这次没有在沙发上坐下,而是跟着燕知绕到办公桌旁,用一个不设防的姿势,随意地斜靠在他半米外。 “只要是跟合作相关的,”燕知双臂环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当然。” “因为涉及到宣传工作里的形象刻画,我来替我们的工作人员询问一下,”牧长觉说得很自然,“燕老师的头发是定期去漂染吗?” 燕知保持着抱胸的姿势,轻轻咬了一下拇指,“对,这个颜色比较适合我。” 牧长觉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只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有什么问题吗?”燕知有点紧张。 他以为是宣传对出镜人员还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重新染回黑色吗?” 牧长觉摇摇头,结束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不用,这个颜色确实适合你,你现在这样很好。” 燕知的目光忍不住地忽闪了一下。 牧长觉确实和过去不同了,居然会觉得他染头发好。 过去有一次牧长觉出于工作需要把头□□成了淡金色。 燕知觉得金色可太好看了,缠着牧长觉带自己去理发店,也要弄一个一模一样的颜色。 “学校让你折腾头发?”牧长觉笑着问他。 “放假嘛,学校又管不着。”燕知早想好了怎么应对他。 “你不需要染头发,黑头发是最好看的。”牧长觉跟他解释,“漂染对身体不好,而且漂头发可疼了,你不是很怕疼?” 燕知犹豫了一小下,“但是我想要。” 最后牧长觉带他去了。 结果弄到一半他疼得受不了,提前让美发师把药水洗了,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土黄色,不开心了好半天。 他以为牧长觉会说“我早告诉过你”。 但是牧长觉只是把半个西瓜的最中心挖给他,“不生气了。以后你喜欢什么颜色,我染给你看。” 燕知才不要呢,“你别染,我只喜欢你黑头发。” 他都知道染头发受罪了。 “是吗?”牧长觉问他,“那等我老了,头发不黑了怎么办?” 燕知反悔得很爽快很笃定,“那我就喜欢你灰头发和白头发。” 但此刻他庆幸门开着,能得体地应对牧长觉,“谢谢牧老师,还有其他事吗?” 燕知低着头的时候,牧长觉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头发,看得瞳孔周围起了一圈淡红色的血丝,嘴里却极为平稳地聊起毫不相关的话题:“有啊,还有一个事儿,我已经跟燕老师请示了好多天,燕老师还没给我一个答复。” 燕知印象里并没有这种事,“什么?” “我助理小陈,刚刚把我给他开的车撞坏了,这几天都不能过来送饭,所以燕老师,还是得麻烦你把厨房借给我。”牧长觉在他抬眼的瞬间不躲不闪,目光却已经平和了。 燕知看出来牧长觉的眼睛有点泛红了,但是他们聊的又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话题。 可能只是最近辛苦,这种细枝末节轮不到他去关心。 “车怎么撞坏了?”燕知对陈杰印象不错,有点担心,“人没受伤吧?” “倒车倒到路障上,后保险杠撞掉了。”牧长觉说得轻描淡写,“需要返厂修一阵子。” 燕知记得牧长觉说过他陈杰不会开那辆法拉利,“那他没有别的车?” “燕老师这么体谅实验室的学生,不想让他们假期加班,怎么对我的助理却这么苛刻?”牧长觉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幸亏是假期,燕知在实验室里被学生闹了一阵,又被牧长觉问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几乎消磨到了中午。 第45章 燕知早上喝了热巧克力和奶茶,说不上饿,但也不敢一直不摄入固体食物。 他记得食道反酸的滋味,并不想反复体验。 所以牧长觉提出一起去买食材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 “如果燕老师在和我想一样的事,其实可以不用那么介意。”牧长觉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我们是合作关系,燕老师很难避免跟我共处。如果你实在介怀一些旧事,早晚要锻炼自己适应。” 燕知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把话剖开说。 但他知道牧长觉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猜到燕知在回避他,也就只能猜到最浅层最表面的缘由。 就是燕知的愧疚。 果然牧长觉很快接着说:“燕老师,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知道达成目的的最低成本和最短路径,对吗?” 他的针对是极为温柔的。 如果燕知不了解牧长觉,或许还能客气地再次婉拒。 但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他调集全部的理智分析出牧长觉在因为某一件事情生气,甚至可以算是震怒。 燕知想回避牧长觉,但并不是惹怒牧长觉。 因为过高的情绪,就会意味着更多的交涉,也意味着对他的平衡的威胁。 “好。”燕知妥协了。 毕竟公共场所大概率是安全的。 两个人走路去了离学校最近的超市。 五一假期超市里的人反而少。 牧长觉推着车,燕知在旁边安静地走。 “燕老师想吃什么?”这是一句亲近的话。 但是牧长觉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和足够平淡的口吻,好像真就只是关心吃的。 “都可以。”燕知今天吃过药,稍比平常放松一些。 他的橡皮筋绑在他的后脑上,把他的卷发结成一个雪白的绒球。 “燕老师会做饭?”牧长觉拿了一盒免洗菠菜。 “不太会,吃食堂的时候多。”燕知看着那盒菜的价格,忍不住心疼。 他很少买免洗菜,自己洗也不是多麻烦,没必要多付一倍钱。 过去他也没什么机会跟牧长觉一起逛超市,都是牧长觉家里把他喜欢的吃的准备好,燕知放学就能吃上。 除了刚进超市问过他一次吃什么,后面牧长觉就很认真地在逛超市,几乎没在过问燕知的意见。 这样给了燕知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可以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观察牧长觉,将关于这个人的数据库更新到最新的版本。 牧长觉戴的一次性黑色口罩和帽子都是向燕知要的,几乎连头发带脸全部遮住了。 帽子是深红的,侧面绣着斯大的校徽,戴在他头上显得他更像个学生。 他弓着腰比较几款紧挨着的木耳,最后拿了其中最贵的一盒。 按照这个挑选原则,他堆了一推车燕知平常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包括许多礼盒装的进口水果。 望松涛教过燕知:那是卖给冤大头的。 但是燕知想这样的冤大头他也没机会当几次。 牧长觉如果想要补偿,自己除了这些也实在做不了什么。 走到收银台,燕知看着显示屏上的金额一路往上蹦,仍然很冷静地握着自己的信用卡。 “三千七百六十三块四,请问您需要袋子吗?”收银员跟站在前面的燕知说。 “三个袋子,谢谢。”牧长觉轻轻扶了一下燕知的腰,“你去帮我装下东西。” “我来就好了。”燕知递出自己的卡。 四千块钱对燕知不是小数,但他早就想好了无论多少自己都可以出。 “这些东西都是给我自己买的,燕老师不用这么客气。”牧长觉冲他笑了一下,已经把钱付了。 也对。 牧长觉没要他补偿。 燕知没立场给人家买东西。 燕知把东西一样一样装进袋子,拎起来其中一个比较重的。 “你不拎,”牧长觉一手拿着两个袋子,把燕知手里的袋子也接过来,“不是给你拎的。” “那等会儿回去我也不吃吗?”燕知站在原地问。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 牧长觉在原地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把最轻的袋子又匀走一盒牛奶才递给他,“你拿这个,好吗?” 燕知接了,很快为自己的情绪感到莫名其妙。 他根本没理由不高兴。 牧长觉要到自己家吃饭,跟他一起出来买了东西付了帐,这都很符合他的风度并且很有分寸感。 燕知很快地调整,又很快地感觉到手指被袋子勒酸了。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手提袋子。 牧长觉好像没看见,只是走路的步子迈得稍大了一些。 上楼之前牧长觉把袋子接到自己手里,“你先上去开门。” 进家门之后燕知看到牧长觉把新买的生鲜整理了一下都放进了冰箱,忍不住问:“这些你不带走吗?” 牧长觉手里拿着一盒草莓,分了一半到新买的水晶盏里,“这些我家都有,在这边留一份。” “燕老师有空就帮我吃点儿,别放坏了。”牧长觉把草莓拿到厨房冲干净,拿到有阳光的窗台上晾着。 燕知小时候最喜欢吃草莓,又吃不了凉的。 有一回他吃到肚子疼都不长记性,还是给他买多少就得吃多少。 第46章 而且他从小护食,草莓是他的,牧长觉也是他的。 其他人想吃可以自己单独买,但燕知的草莓除了他跟牧长觉,别人摸都不给摸。 燕知小时候记不起来喜欢吃草莓的原因,在他跟牧长觉分开之后变得过分清晰。 那时候他还几乎没有系统化的记忆,但记得牧长觉给他念过一本故事书,那里面说草莓是心的形状,所以草莓的味道就是爱意的味道。 所以幼年的燕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如果他咬一口牧长觉,应该就是草莓味的。 那时候他用没长齐的奶牙在牧长觉身上口水哗啦啦地啃。 牧长觉一次一次把他扒拉开,最后困惑地问刚喂饱的崽子:“天天又饿了?” 燕知离开九年,上一次吃草莓,还是跟牧长觉一起。 好像一次分开,足以消除他对草莓的所有沉迷。 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草莓具体是什么味道。 那一盏草莓被阳光一照,像是大小均匀的红宝石,剔透而诱人。 燕知向后退,“你带走吧,我对草莓过敏。” “那我先放在这儿,我吃。”牧长觉把草莓从窗台上拿下来重新放进冰箱,“如果我忘了,你就拿给实验室的学生吃。” 他换了一把车厘子出来,“车厘子过敏吗?” “……”燕知总不能对冰箱里的十几种水果全过敏,“不过敏。” “那行。”牧长觉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燕老师,我对你的厨房不太熟悉,你过来看着我一点儿,好吗?” 燕知谨慎地站在他半米之外,“其实我们可以叫外卖的,我可以请你吃,毕竟之前你也请过吃过三顿了。” 一次在粥铺,一次陈杰送来的,一次牧长觉自己带的。 “燕老师的记性突然又好起来了。”牧长觉把油倒进锅里,“麻烦你帮我递一下蒜片,那个碟子。” 燕知在桌子上的一堆食材里找到了那只装蒜的迷你小碟。 那小碟子是青花的仿古风格,边上用釉下彩绘制了一圈各种姿态翻飞的小燕子,可爱极了。 是牧长觉刚刚在超市新买的。 用画着燕子的碟子装蒜。 燕知很难不觉得这里面在影射什么。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牧长觉。 牧长觉把手腾在锅上方,在试油温,“找不到吗?” 他已然恢复了友好和温和。 燕知把碟子递过去。 蒜片落进热油“滋啦”一阵响,很快激起一阵香气。 牧长觉把切好的西红柿滑进去翻了两下,“燕老师,盐和糖在哪儿?” 燕知刚转身要去拿,牧长觉却跟着他动。 牧长觉比他高比他宽,胳膊一舒就绕过他的后背,带过一阵熟悉的温暖。 燕知在缓慢涌动的独特气息里慢慢绷直了后背。 就在他要抽身的时候,牧长觉先离开了,拿着装盐的小瓷瓶,“这个对吗?” 燕知靠到了置物架上,保持自己的身后没有空门。 牧长觉又起了一个锅炒鸡蛋,扭头看燕知,“燕老师帮我翻西红柿好吗?” 这不难。 而且燕知帮了忙,饭也吃得理所应当一些。 他搅动着锅里缓慢软化的西红柿,闻着飘在空气里的鸡蛋香,更饿了。 “燕老师,碗在上面吗?”牧长觉温柔地问着,已经向燕知头顶的壁柜伸手。 开门的动作,让他整个把燕知罩在了自己身下,像是用羽翼护住雏鸟。 燕知低着头,无处可藏,“要不然我出去等你。” “不行,我也不是很会做饭,没有你在我一个人不行。”牧长觉拒绝得大方而果断,好像不是在承认自己的不足,而是仅仅在描述一件客观事实。 厨房没有门,但是牧长觉挡在置物架和气灶之间。 燕知根本出不去,只能低着头翻炒刚刚加进西红柿的鸡蛋。 牧长觉看了看锅里的菜,跟燕知商量,“现在可能偏酸,要不要再加一勺糖?” 燕知点点头。 他喜欢甜一点。 牧长觉往锅了撒了一满勺糖,又闲聊起来,“燕老师家里的房间,怎么都没有门?” 从牧长觉第一次来,燕知就给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他用拇指抵着下唇,平静地说谎:“我一个人住,公寓面积小,也只有这几个小房间,用不到门。” 其实他刚来的时候公寓的每一个房间都有门。 但是有一次晚上他窗户没关好,风把一扇门吹上了。 燕知就请人把门都拆了。 牧长觉似乎觉得他这个漏洞百出的答案十分合情合理,好像只要是独居,谁家都不用门。 也或者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正在意答案。 除了西红柿炒鸡蛋,牧长觉又煮了面,炒了一个菠菜虾仁。 燕知平时都吃食堂,本来舌头都吃钝了。 他只是要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对于吃什么其实并不十分关注。 但他吃了第一口面条之后就顿住了。 这味道跟之前牧长觉带来的那些“外卖”一模一样。 牧长觉看他举着筷子不动,很有风度地关心:“怎么了?糖放少了?” “没有。”燕知看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吃。 第47章 之前实验室的学生说他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其实他一直不理解。 因为燕知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挑食。 在他看来食堂卖的饭味道都差不太多,只有菠菜是他主观上觉得好吃一些的。 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买菠菜吃。 等他吃了一口虾仁菠菜之后,燕知又觉得很后悔。 这样以后他要怎么接受食堂的菠菜。 他想不通。 当年牧长觉说什么都不肯学做饭。 为什么自己离开了,他反倒对厨艺如此精通? “不合口味吗?”牧长觉把菠菜朝他推了推,“我撒了芝麻。” “没有。”燕知的回答总是平和而简短,“很好吃。” 他把一整碗面条都吃完了,虽然碗不大,但也几乎是他平常饭量的两倍。 吃完饭他想去刷碗。 牧长觉拦着,“厨房借给我了就是我的地方,你不要管。”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燕知问得突兀而平静。 牧长觉收碗筷的动作停住了,“我应该听说什么?你喜欢吃什么,还需要我去听谁说?” 燕知抿了一下嘴,“我们当年分开的原因都在我,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不用觉得你有责任。” “我有责任?”牧长觉带着笑重复了一遍,“燕老师,现在既然已经时过境迁,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你离开的原因,你觉得我应该听说什么?” 燕知下意识地把手指抵到齿间,双臂环胸,“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牧长觉看着他,反问:“我全都知道吗?” 燕知忍不住地看门框的正下方,像是一种确认。 牧长觉还在等。 “我当时以为……”燕知平静的声音因为他咬住指尖而稍微含糊,“我当时知道我们不合适。” “很合理,我接受。”牧长觉点头认可,“那你现在怎么想,你觉得我算什么?” 燕知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 牧长觉算什么。 牧长觉是一道咒语,是只要想起来就能平复一切的安全词。 但他只能想,不能念。 “至少我能算个同事吧?”牧长觉替他回答了,又不轻不重地加上:“燕老师。” 燕知生命里所有的快乐都曾经伴随着牧长觉。 现在这些快乐消弭成了过往,而牧长觉向他自称“同事”。 燕知有点像是被蜘蛛的毒液麻痹的昆虫,死到临头了反而不觉得疼。 “是,我高攀你,算同事。”燕知说完才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刺,下意识地看自己的书包。 药在里面。 “那同事照顾同事,没什么不妥吧?”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带到沙发边。 燕知没想到这一层转折,仰着头看他,“嗯?” “同事累了就坐会儿,让你同事把碗刷了。”牧长觉从燕知提回来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毯子。 他把毯子护在燕知肚子上,“这是你自己提回来的,给你用,好吗?” 燕知不知道自己刚才聊完那一两句,脸色已经白了,一坐下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刚吃下的饭像是石头一样坠在胃里。 牧长觉走了,去厨房刷碗了。 燕知蜷在沙发里,假装在看一篇文献,脑子里却全是“急救!快叫救护车!” 但是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太晚了。 来不及了。 人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还活着? 就像上一次,哪怕就在医院,燕北珵也还是那样当着他的面走了。 燕知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从那张模糊的面容里面辨认出刚答应和他一起过中秋的父亲。 他那时候还以为,命运已经向他展露了最残忍阴险的一面。 他拼命地往回跑,因为他知道牧长觉在那里。 可惜他没能跑到。 早上的药效已经过了。 燕知给文献做了一行毫无意义的标注,几乎是出于习惯地向身旁伸手。 他很少这么频繁地用药,因为大部分时间他可以用橡皮筋控制。 其余的时间当中还有一部分,他根本不想控制。 牧长觉就在厨房里,离他不到五米。 水流冲在碗碟上,燕知赌他听不见自己。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当时他们都说不行,所有人都说不行。” 他等着旁边的声音来安慰,却什么都没等到。 他有些着急,忍不住小声念了他的咒语,“牧长觉。” 还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手来握他的手,没有声音来宽慰他一切都过去了。 只有他自己坐在那里。 即将溺水。 燕知的大脑空白片刻,他的声音就失控了,“牧长觉!” 厨房的水声停了,里面的人擦着手走出来,“怎么了?” 燕知没想到他会听到自己,一时间愣住了。 牧长觉走过来弯下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出这么多汗?不舒服?” 他的气息一覆过来,那种漫无边际的窒息感便逐渐退散了。 只要有一点理智归位,燕知就能保持表面的平静,“还好,可能刚吃完饭有点热。” “是吗?那刚好,”牧长觉在他身边坐下了,“我洗碗洗得手好凉,你给同事暖暖。” 第48章 他不由分说地把手探进燕知的小毯子,把他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 “燕老师,您怎么老骗人啊?”牧长觉一挑眉,把燕知连人带毯子地抱住。 燕知完全没预料到牧长觉的动作,本能地要退缩。 “燕天天,你最好别动。” 燕知停住了。 他没想过,牧长觉也有咒语。 第19章 (二更)(二合一) 燕知十一岁第一次跟牧长觉表白失败了,求婚也顺道失败了。 牧长觉嫌他岁数小,嫌他是男的。 这事在燕知心里熬着,等他马上要十八岁的时候,终于熬成了一个疙瘩。 牧长觉问他想要什么礼物,燕知说想要戒指。 “戒指?”牧长觉有些诧异,揉了揉他柔软的卷毛,“天天,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如果没有前车之鉴,燕知一定会说“我有喜欢的男孩子”。 但他在和牧长觉相关的事情上极为长记性,几年前的唯一一次挫败就足够让他选择了更迂回的路线。 他以攻为守,“牧长觉,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我不喜欢女孩子。”牧长觉的手搭在燕知的耳缘上轻轻地揉,“我没时间喜欢女孩子。” “那等你有时间了,你就会有喜欢的人了吗?”燕知挺低落的,不想要戒指了。 “我有喜欢的人。”牧长觉说了一句在燕知看来非常矛盾的话。 但是牧长觉又从来没骗过他。 燕知皱着眉看牧长觉,“你刚说了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牧长觉点点头,“我有喜欢的人,但是不是女孩子。” 燕知的心沉底了,“你以前跟我说,男的不喜欢男的。” 所以男的可以喜欢男的,牧长觉也喜欢男的,只是牧长觉喜欢的男的不是自己。 “我那时候说错了。”牧长觉很坦诚,“对不起,现在我修正。” 之前牧长觉还说过一句话,燕知也记得,“那你要结婚吗?” “那要看他。”牧长觉似乎对这事看得很开,“要是他有更喜欢的人,就不会跟我结婚,那我就不结婚。” 燕知简直酸得快掉眼泪了。 但他十八了,又不是十岁八岁。 他在牧长觉身边待久了,甚至也能笑着演上一两句,“行啊你牧长觉,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连我都不告诉。” 其实只要他抬头,眼泪就会从眼睛里滑出去。 但他那时候绝不肯让牧长觉看见自己哭。 他闭上眼睛假装在许愿,“那你还愿意买一个戒指给我吗?” 哪怕彼时的燕知那么骄傲,也想要留个纪念。 他的前十八年被牧长觉绝对地重视着,爱护着。 以后他不再是牧长觉最喜欢的人了,燕知不知道怎么办好。 但牧长觉都已经这么说了。 牧长觉从来没骗过他,也没有任何一次承诺不履行。 如果牧长觉告诉他一件事,那就已经是一个结果了。 而且他那时候自尊极强。 牧长觉说最喜欢别人,燕知不会说一个字的挽留。 “天天,睁开眼看我。”牧长觉关了房间里的灯,跟他中间隔着一只插满彩色蜡烛的奶油小蛋糕。 那是牧长觉陪着他一起做的,上面每一根雕刻着小卡通的蜡烛都是燕知亲自挑的。 现在那些细细的小蜡烛化了,挂着大滴的烛泪,显得有些滑稽。 燕知不睁眼,这样他就能假装不知道眼泪已经滴在了桌子上。 “燕天天。”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一点。 通常只有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他才这么叫他。 燕知抵抗不了,把湿漉漉的睫毛抬起来一点,看着摇曳的烛光。 “你告诉我,”牧长觉侧身靠过来,从下向上看他的眼睛,“我喜欢谁?” 那时候燕知已经提前上大学了,每天都听同学讨论牧长觉有多火,娱乐圈有多乱,谁谁是牧长觉的绯闻女友。 在当时燕知嗤之以鼻,牧长觉有女朋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牧长觉现在亲口告诉他自己没有女朋友,却有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燕知有两年没掉过眼泪,猛得一哭就头疼。 他很萎靡,“我想回学校了,过几天还有考试。” “你想一想,燕天天。”牧长觉伸手轻轻抹他的眼泪,“我每次回家带礼物给谁?我每周末给谁打电话?我有机会放假的时候都在陪着谁?” 燕知头没那么疼了。 但他有点没勇气相信,“你之前说你不喜欢……” “我说错了天天,我不喜欢任何人。”牧长觉纠正,“如果你想要,我就只喜欢你。” 燕知的骄傲回来了。 他带着鼻音得寸进尺,“那要是我不喜欢你了呢。” 牧长觉心平气和地回答他:“那我就单方面地,只喜欢你。” “只要我想要,你就永远喜欢我吗?”十八岁的年纪,对于“永远”这样极端又理想的词汇莫名执着。 尤其是对于燕知而言,哪怕只是牧长觉口头上的承诺,那也是最可靠的保证。 “十八岁是大人了,许愿吧。”牧长觉稍微向后退,一半的面容隐进了阴影里,“燕天天,只要你开口。” 他的一双眼睛被烛光映着,各自被一个小小的人影完全占据。 第49章 燕知十指交叉,“我不要戒指了,我只要牧长觉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吹向蛋糕上的小蜡烛。 可能是因为他始终身体不够好,没能一次性把那些蜡烛吹灭,呼哧呼哧吹了好几口才吹完。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好好把那些蜡烛吹灭,也可能是许愿时的悔改显得他不够心诚,燕知的愿望没到一年就破灭了。 后来他躺在异国他乡的救护车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休克濒死的时候实际上意识是非常清晰的,至少他自己是。 因为他那时候能听到机器在轰鸣,医生在喊他那时还听不懂的药物名字和剂量,充过电的除颤器贴着他胸口像是燃烧的冰。 他一方面觉得解脱,一方面觉得遗憾:当时还不如要个戒指,至少就算现在死了的话,也不能算是一无所有。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在想:要是我还是“燕天天”就好了。 -- “燕子!燕子!开门儿来燕子!燕子!”望松涛的声音在门外喊。 燕知立刻把牧长觉推开了,要起身,“我……” “你不动,我去开。”牧长觉稍微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边走边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 “燕……?”望松涛看见来开门的人,一瞬间哑火。 “松涛。”牧长觉认识他,从门前面让开,“进来吧。” 原来他们上高中的时候,牧长觉常去看燕知,有时候赶巧了也顺手带一些零食饮料。 牧长觉能记住燕知班里每一个同学,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叫准每一个人的名字。 所以牧长觉除了是红透老中青的票房保障之外,更是燕知同学们口中响亮的“牧哥”。 “牧哥,你也在。”望松涛说得有些讪讪。 牧长觉看着挺客气,却莫名让他觉得自己来的时机很不对,“你们聊事儿呢吗?我就过来送点儿东西,放下就走。” “没聊什么,你坐。”燕知回答他,“你喝什么?我给你拿。” “我去拿就行了,你俩先聊。”牧长觉没等燕知起来,朝着冰箱走了。 望松涛走到燕知身边,把手里的东西先放茶几上了,关切地看他,“怎么脸色这样啊?又病了?怎么不舒服?” “没事儿,我刚吃完饭,歇一会儿。”燕知伸手打开他带的袋子,“这什么,竹姐给的?” “嚯,你姐弟俩挺默契呢?我姐说她上次给你发消息,都挺晚了你还学呢,心疼得不行。”望松涛先提着一只电饭煲出来,“她给你炖了排骨,怕你懒得热,连着锅让我给你拿过来。” “竹姐也太好了。”燕知把锅揭开闻了闻,“好香啊,我好多年没吃过排骨了。” 他其实很难有什么食欲,只是不辜负望竹姐的心意跟松涛专程跑一趟。 果然,望松涛稍微放心了一点,“我还怕你肠胃还跟小时候似的难伺候。我都跟我姐打了招呼,你要是不爱吃我再带回去。”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竹姐做的饭?上次给我带的酱菜都很好吃。”燕知探着头看,“下面怎么还有个锅?” “那是我给你拿的。”望松涛不无得意地把下面一个电火锅也拿出来,“这不放劳动节?我怕你胃口不好,弄了点有机西红柿给你熬了个锅底,酸甜的。别的涮菜我给你分开放了,都给你放冰箱?” “我来收就行了。”牧长觉回来了。 他给望松涛递了瓶酸奶,“喝这个行吗?” 望松涛赶紧双手接了,“行行行,我都行。” 燕知颇为惊讶地看他。 他还记得上次望松涛说要带着自己去找牧长觉做个了断呢,当时耀武扬威的,很有点儿魄力。 牧长觉把望松涛拿来的东西往厨房收。 望松涛就凑在燕知耳朵边小声嘀咕:“这哥在这儿干嘛呢?你俩不都翻篇儿了吗?” 燕知实话实说:“他这段时间的工作在学校,助理有点事儿不方便过来,到我这开个伙。” 望松涛似乎领悟了又似乎有些困惑,“意思是你把牧影帝给收留了?” 他声音有点大,被刚回来的牧长觉听了个正着。 “算是吧。我在康大的校园卡不支持食堂消费,也不太方便在外面吃饭。”牧长觉在燕知的另一侧坐下了。 “哦理解理解,”望松涛搓了搓大腿,“您在这儿我还放心点儿。我店里事儿多不一定总能顾上他,但一想起来他以前吃饭那个劲儿,没人盯着真不放心。” 燕知有点皱眉头。 望松涛把他说得也太夸张了。 他独自在国外生活了挺多年,也没说就饿死怎么的。 让望松涛这一说,跟他没有自理能力似的。 但人家是出于关心盼他好才这么说,燕知也只是听着,不打算反驳。 牧长觉挺耐心地听望松涛说完,思考了一下,“我倒是没觉得不放心。刚才我在厨房做饭,多亏燕老师帮忙才弄好,多数功劳都在他。而且他吃饭吃得挺好,比我吃得香。” 燕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 他总觉得牧长觉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不止一个意思。 但最起码,他没觉得像刚才那么没面子,只是有点心虚地在毯子底下捂住还有点胀痛的肚子。 他太长时间拿营养补剂和食堂应付肠胃,营养肯定跟得上,但上一次吃这么饱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第50章 望松涛没有燕知敏感,但也听出来了牧长觉不爱让自己说燕知,立刻顺着他说:“那我们燕子可比小时候长进大发了,毕竟都是当教授的人了。” “松涛,你也有很大长进,已经是连锁店老板了。”牧长觉带着一点笑,“不过连小长假这种最忙的时候,也不用亲自操劳了吗?” 明明是挺客气的几句话,望松涛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是不是听见了“还不快滚”四个振聋发聩的大字。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机械而刻意,“哟,不知不觉已经坐了这么半天,我店里确实还有事。” 燕知一头雾水,“你刚才不还说想留下来跟我晚上一起吃火锅?” 望松涛硬着头皮没立刻站起来,“我刚这么说的吗?火锅我专门给你带的,我怎么能吃?” “我晚上刚好也没什么事儿,我跟你们一起,可以吗?”牧长觉仍然是好说好商量的语气。 “我真有事儿,我刚想起来的。”望松涛频繁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我闺女让我回家给她辅导作业,现在学前班的算术题都可难了,有的我得想半天,一下午都不一定做得完。” 牧长觉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不留下来吃晚饭了吗?好不容易聚一聚,你多陪陪燕老师。” “不行不行!”望松涛一秒钟也耽搁不起了,火烧屁股一样地往门口走,“燕子我先走了啊,改天我过来看你。” 燕知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起来送他,望松涛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把门关好“哐哐”跑下楼了。 “……”燕知还保持着要掀毯子起身的动作,“今天不是放假第一天?什么作业这么着急?” 牧长觉把他掀起来的毯子角按下去,轻轻掖了掖,“肚子还难受?” 燕知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但不承认,“没事儿,不难受。” “没事儿就好。”牧长觉好像总是能轻松接受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下午在你这儿看会儿剧本,你介意吗?” 刚才望松涛来得很突然。 现在冷静下来,燕知现在越回想越确定,刚刚抱住自己的人不会是眼前这个牧长觉。 首先他的幻象从来没让燕知失望过。 其次牧长觉现在坐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非常恰当的社交距离。 再者,燕知都要奔三十的人了。 真的牧长觉怎么可能还叫他“天天”。 一定是他刚才浑浑噩噩地给望松涛开了门而不自知。 他有时候确实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至少牧长觉没察觉什么。 燕知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庆幸。 他抱着腿坐在沙发的一角上,“我这儿地方有点小,隔音也不好,两个人一起恐怕不大方便。” 这次和上次不同,他不想让牧长觉在这了。 “隔音不好?燕老师想什么呢?我们两个人……”牧长觉笑了,“要做什么声音很大的事吗?” 燕知没有应付这些话的经历,只是脸慢慢红了。 他没别的办法,只能直说:“我介意,我工作不想被打扰。” 现在牧长觉在这儿,他没办法专心做任何事。 牧长觉却好像没注意到他脸红,反而正经起来,“我倒是也想走。但是小陈现在送车去了,我不能坐公共交通,容易影响秩序。” 他说的话让燕知无可反驳,因为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有点问题,但凑在一起又很有道理。 燕知没接着跟他争论,牧长觉的语气放得更轻柔了一些,“我只在旁边查资料,不打扰你。” 这太客气了。 燕知再纠结反倒显得多在意一样。 他没管牧长觉,自己继续看刚才没整理完的文献。 牧长觉就像他保证过的,也只是拿着个平板安静浏览。 牧长觉总是说到做到。 可能是因为刚吃完饭不久,大脑血氧变低了,也可能是意识里的某种松懈,燕知看了一会儿就有点犯困。 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笔记本,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枕到了沙发的靠背上。 燕知对着笔记本昏昏欲睡的时候,牧长觉仍然在滑动平板上的页面。 但是笔记本刚从燕知手里滑落,牧长觉就立刻伸手把它扶住了。 他把笔记本合起来放到茶几上,动作极轻地挪了一下燕知捂着肚子的手。 燕知立刻皱眉,“嗯……” “怎么了?”牧长觉没再动他,半跪在他身边,尽可能地躬着身凑近听。 燕知皱了一下眉,喃喃说道:“牧长觉。” “嗯?”牧长觉轻声答应。 “我肚子疼。”燕知声音很小,语气很克制。 “没事儿,我抱着到床上躺好,睡一觉不疼了,好吗?”牧长觉小心地把他从沙发上抄抱起来。 燕知立刻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牧长觉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床上,仔仔细细地把被子掖好。 燕知皮肤白睫毛长,睡着了显得有很重的孩子气,没有平常做“燕教授”时候的那种“工作就是工作”和“牧先生你有何贵干”的成熟和漠然。 牧长觉的手指在燕知脸颊的半厘米外悬了几秒,到底只是理了理他黏着虚汗的雪白碎发。 燕知顺着他手向枕头里蹭了蹭,脸色看着好多了。 第51章 牧长觉刚刚稍放下心来,就听见燕知说:“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 那是一种极度信任依赖的语气。 牧长觉对这个语气再熟悉不过,却已经有整整九年没听到。 他看着重新陷入安睡的燕知,一侧的眉毛缓缓抬了起来。 第20章 (二合一) “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 燕知在梦里说得十分笃定,就跟五年前一样。 过了刚出现幻象最无措的那一两年,燕知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把牧长觉忘了。 不是说他怕忘记牧长觉这个人。 他怕自己忘记牧长觉的任何一点细节。 每次牧长觉出新的作品,燕知都第一时间买票去看。 帕市流行戏剧,国外电影放映的更是场次很少。 燕知钱也有限,经常去点映场的后排站着,只要三分之一的票价。 牧长觉右耳缘上的小痣,不说话的时候稍有一点上扬的嘴角。 牧长觉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永远带着无限耐心看着他的眼睛。 这些外形上的东西,燕知很容易在他的作品中反复温习。 但是有些东西不行。 牧长觉睡得越熟就会把他搂得越紧,有时候会让他扒着被子往外爬,气势汹汹,“牧长觉我要被你捂死了!” 然后这个时候睡眼惺忪的牧长觉会下意识地低头亲他的耳朵,“乖,好好睡觉。” 牧长觉打完篮球之后汗淋淋地把他扛到肩头。 燕知气得蹬着腿大叫,他还笑。 这些电影里都不演。 甚至有段时间,电影都断了。 燕知在斯大接触了机器深度学习。 只要输入足够多的条件和对应的结果来训练模型,就能够教会程序提取数据特并完成预测任务。 燕知把自己也当成一个程序,不停地输入他和牧长觉的过去,寄希望于幻象能学会像真的牧长觉那样,爱他。 或者说,曾经那样爱他。 在这个过程中,燕知发现自己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牧长觉所有的好。 就好像牧长觉全是好的,只有好的。 夏天天气热,燕知胃口不好又不能吃凉的解暑。 牧长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在燕知身边坐着,“我吃一小口,你吃一大口,好吗?” 燕知觉得不公平,“不好。” 牧长觉对他百依百顺,“那我们换,我吃一大口,你吃一小口,好吗?” 他的眼睛,他的嘴角,他的手指他的小痣,全都纤毫毕现。 燕知知道身边没人。 但他又是被陪伴的。 他的盘子里明明是盖着廉价芝士的油腻意面,但他却总觉得是牧长觉让家里的阿姨给他熬了牛肉汤煮的鸡蛋面。 燕知吃一口停一口,似乎真的与人分享。 饭吃完了幻想也结束了。 他只是觉得有点头疼,下一秒就把刚吃的面尽数吐在了地毯上。 那是他最迷茫的一段时间。 他无法调和绝望与幻想。 天平的任何一侧都好像是深渊。 燕知选择了温暖的那一侧去堕落。 频繁看见幻象的情况,燕知跟林医生提过一次。 他其实想问的只是为什么会头疼。 但是林医生当时非常严肃,强烈建议他立刻调整药物。 燕知同意了。 他以为药是治头疼的。 燕知按照林医生的医嘱,那几天都是早上四点起来先吃过药,才去实验室。 每周末燕知要开车去市里的海洋馆打工。 路上是他最轻松的时间。 他控制不了什么时候不让牧长觉来或者让牧长觉消失,但是每次他想要牧长觉出现的时候,他总是会来。 就像是过去牧长觉承诺过的。 “只要你开口。” 明知道是不对的,燕知却总忍不住在开长途的时候找牧长觉说话。 他喜欢跟他讲最近自己做了什么实验,学习了什么理论。 他给牧长觉讲自己那个关于成瘾的课题有着怎样令人骄傲的进步。 “牧长觉,我是你的骄傲,对吗?” “只要我能控制,我就不用离开你,对吗?” 有人追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他读诗。 燕知笑着问空气:“你会吃醋吗?” 乐此不疲。 换药后的第一个周末,燕知刚开上高速就想跟牧长觉说最近自己没头疼了。 但是可能对这个话题没那么感兴趣,牧长觉没有如期出现。 燕知频繁地看自己空荡荡的副驾驶,换了一个话题,“我返回去审稿的文章已经接收了,下个月初就能在顶刊线上发表。我还拿到了今年的第一笔独立经费。” 他当然是牧长觉的骄傲。 牧长觉对他的任何一点成就和进步都是绝对自豪的。 过去燕知上学拿的各种奖状奖牌家里都放不下了,牧长觉连他得的“重在参与”塑料小红花都舍不得扔。 发表学术论文和拿到独立经费是他科研工作中的重大进展,牧长觉不可能不关心。 但是那辆四手破尼桑里,只有燕知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心跳变得快起来,控制不住地往下压油门,“牧长觉?” 燕知意识到肯定是哪儿出问题了。 第52章 虽然他总说自己可以控制。 当初车的前主人交车时,跟燕知开着玩笑说:“这辆车已经快和你一样大了,答应我不要开过一百英里每小时好吗?” 一英里是一点六公里。 当那辆尼桑以将近二百迈的速度扎进绿化带的时候,燕知还在想:牧长觉为什么不来? 那一次他非常幸运。 幸运到他可以清醒地从一个急救室独自步行到另一个急救室。 其实燕知除了一些皮外伤,只被气囊撞裂了两根肋骨。 光片上很细小的裂纹,凭借肉眼的视力几乎无法发现。 只是按照这里的医疗流程,像他这种严重的交通事故,要进行及时详细的全面身体检查。 从医院出来,燕知有条不紊地和保险公司对接完成了车辆报废,又坐城际列车到车管局做了笔录,确认自己不适合驾驶,签署了同意永久性吊销驾照的调查决议。 他习惯了同时执行多个任务。 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燕知想通了问题的症结。 “我对新药过敏。”燕知对林医生说道。 那天离开诊疗室的时候,燕知手腕上多了一根黑皮筋。 他走到哪儿都戴着。 像是一道可以保佑他的护身符的护身符。 从那个时候开始,燕知更努力地集中在他的课题上。 与其说他在研究怎么戒掉,不如说他在研究怎么不戒掉。 他躺在出租屋窄小的单人床上,搂着一张不存在的肩膀。 那个时候的燕知几乎瘦骨嶙峋,却能体验到一种愉悦的拥挤。 他的手指从他最熟悉的眉眼上描过去,“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 -- 燕知的眼睑抖了一下。 微弱的灯光把他的眼前照亮了一线。 他稍一抬头,看到了床头柜上缓缓转动的小夜灯。 那是一个别致的走马灯,镂空的燕子图案随着灯罩的转动穿错在流影之中。 这估计也是牧长觉买的。 燕知本来还有些想不通牧长觉光买水果生鲜怎么能花几千,但这又是水晶盏又是骨瓷碟又是走马灯,又不意外了。 他自己生活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想找个机会一并还给牧长觉。 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总之是下午。 燕知平常也就六个小时的睡眠,现在半夜醒了也很正常。 他有些口渴,裹着被子从床上起来,穿鞋去客厅。 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人的时候,燕知一点不意外。 毕竟是他刚刚梦见过的人。 他刚睡醒,这时候最容易看到幻象。 大概是记忆存留的余影,牧长觉还穿着白天的衬衫长裤,双臂抱胸,微微垂着头,已然是睡着的样子。 燕知略过他,正准备去厨房找水,却看到了桌子上放着那盏洗干净的草莓。 他想一定是牧长觉走之前拿出来吃过。 只是那一盏草莓看着还是满满的,看上去顶多吃了一两个。 燕知把草莓捧起来。 昏暗中的草莓跟阳光下不一样,看着颜色深许多,没那么鲜艳,真的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脏。 而且大概拿出来有一阵了,摸起来也并不凉。 燕知把水晶盏换到一个手上托着,把最顶上的草莓拿了起来。 又大又漂亮,很饱满水润,散发着草莓特有的酸甜香气。 燕知突然就想起来草莓是什么味的了。 过去他不能吃太多凉的,只能负责吃草莓尖,牧长觉负责消灭草莓屁股。 坐在牧长觉腿上吃累了,他把牧长觉的手拉起来捂在自己肚子上,“你要对草莓负责。” 牧长觉低声笑得很好听,手也很温暖。 燕知荡着小腿,靠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你再笑一下,牧长觉。” 燕知把手上的草莓抵到齿间。 牙齿稍微一用力,草莓柔软的薄皮就破开了,酸甜的滋味顺着他的舌尖向后扩散。 像是多年之前,牧长觉那些点到即止的吻。 幻象陪伴他、拥抱他、跟他亲热,却从不吻他。 对于这件事,燕知也从不要求。 因为哪怕是真实的牧长觉也很少吻他,就像是很少叫他“宝贝”。 如果这两件事变得不克制,就会失真。 燕知不强求。 燕知慢慢地把一整颗草莓吃完了。 然后他把剩下的草莓摆了摆,掩盖了他吃出来的那一个小坑,再用保鲜膜仔细包好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冰箱。 因为是深夜了,燕知担心吵到邻居,脚步和动作都放得很轻。 他吃过草莓不想喝水了,去厨房简单漱了个口。 路过牧长觉的时候,燕知弯腰在他耳缘的小痣上亲了一口,利落地走了。 听见燕知翻身的动静消停下来,牧长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在黑暗里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刚被燕知扔进垃圾桶的草莓果蒂看了一会儿,捡起来捏进了手心里。 -- 这次五一没调休,学校一共放了三天假。 后面两天牧长觉都没露面,电话也没打过。 燕知冰箱里之前的营养补剂不知道被他收拾到哪去了,里面堆满了牧长觉买的水果生鲜。 第53章 燕知怕浪费东西,从保鲜期短的吃起,两天先把草莓吃完了,又就着望松涛送来的火锅和排骨涮了一些菜。 他把冰箱里剩下能久放的东西都包好了,想着等牧长觉下次来给他拿走。 他按照包装上的价格算了一下,一边心疼一边用微信给牧长觉转了五百多块钱。 倒不是他多能吃,主要是牧长觉买东西实在有些夸张。 两百多块半斤的葡萄,燕知觉得确实挺好吃的,但还是贵得离谱。 他刚把钱转过去,“回时”就秒回了。 “这是哪次的费用?”意味深长。 燕知没接他的话,“这是我吃的东西的钱,你买的那些。你一直没过来,那些东西放不住。” “怪我。” “我有点儿事在处理,办完就过去。” “你吃什么了?怎么吃得这么少?” 燕知把商品和价格列的表截图给他。 里面没有草莓。 燕知不知道草莓多少钱,等图发过去才发现算漏了。 他刚准备修正,那边已经把钱收了。 “行。你有空把虾煮一下也吃了,或者没时间就直接扔了,我怕明天要坏了。” “这个你就当帮我解决,不用钱。” 燕知拉开冰箱看了一眼。 他确实漏了一盒进口牡丹虾,但那是冷冻的。 他给包装拍了一个照片发过去,“这上面写着保质期三个月,冷冻也会坏吗?” 牧长觉发语音过来了。 他那边有点乱,但是他的声音很清楚也很耐心,“这个虾我常吃,一般放过一个月品质就不太好了。当时我买的时候特地挑了日期最新的,但也就这几天,再放不能吃了。” 燕知还是有点犹豫。 那边又说:“用葱姜水煮红就好了。但是没时间就直接扔了,不要占着冰箱。” 燕知翻到盒子背面看了一眼。 这么小的一盒东西,几乎占了他们那天花的一半钱。 “那我煮一下。”燕知喜欢吃虾,也会煮。 况且这么贵的东西,他不舍得扔。 他刚把水烧上,手机上收到一条三万的转账。 燕知没收,“这是什么?” 牧长觉直接打过来了,“之前剧组跟你说过吗?要剪片场花絮做宣传。” “说过的,”燕知认真回答:“合同里也写了。” 牧长觉说:“今天他们把花絮放出去了,反响很好。” “这么早就开始宣传了吗?”燕知有些讶异,“我记得不是要等快杀青了才……”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太自然而然地说起过去,话都开了头才想起来他的记忆已经至少是九年之前了。 “快杀青了才什么?”牧长觉温声问。 他的四周似乎静下来了,声音更清晰干净了。 “……才开始宣传。”燕知说到这儿,声音就已经冷淡下来。 “这部戏的编辑和出品都想早点开始宣传,制片也认可了。”牧长觉认同他的话,“宣传确实比一般的开始得早,但是应该不会影响你。” 燕知觉得自己问多了。 他只是这部电影的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剧组人员。 这么高的薪酬很可能是因为需要借康大和他一些头衔的旗号,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仍然的不是非常合乎常理。 燕知把话题拉回起点,“那这么多钱是做什么用的?” “花絮首发反响很好。剧组发的现金奖金我替你去领了,刚好现在给你。”牧长觉的语气也很平淡,和燕知保持着对称的疏离感。 燕知好多年没在国内,有些弄不清现在剧组这些大小规则,“一次花絮发这么多?还是现金?” 牧长觉仍然很有耐心,“这不属于常规薪酬,不会走财务系统,这样的话税是剧组出。” “燕老师总不至于觉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钱是我自己出给你的吧?” 燕知确实隐隐约约觉得有哪不对。 但是牧长觉这么一问出口,他就觉得这种想法过于自作多情。 牧长觉接受了他五百多的两清,又怎么会给他这么多钱的师出无名。 有钱总是好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燕知收了钱,用虾和菠菜煮了点面吃,就出门准备去实验室。 他刚走到下一次,就看见挺多穿着工作装的搬家工人在往自己正楼下那户里进。 住在那户的老师是跟燕知一个学院的副教授,常常一起坐一趟电梯。 “张老师,”燕知打了声招呼,“这是买了什么新家具吗?” “不是,”张老师心情挺好的,把手里的一小兜红苹果挂到燕知手上,“我要搬走了,东西太多。这个你拿走吃或者跟学生分分,昨天晚上才买的,很新鲜。” 燕知颇感意外,因为张老师也就比他早搬来没两个月。 之前燕知搬过来的时候,他还给燕知出谋划策,推荐他各种收纳和日用,说是热乎的经验。 因为不那么热衷社交,张老师已经算他在学校里比较熟的人了。 燕知关切了一句,“是另外买房子了吗?” “还没有还没有。”张老师连忙摆手,“就今天早上,学校资产部那边的孟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之前排队的更大的户型有空房了,让我赶快搬进去。” 第54章 燕知记得他提过。 张老师老婆孩子都在市里,就因为学校分到的公寓太小了不方便一起过来住。大户型需要另外排队。 这是好事,燕知替他开心,“那您爱人孩子能搬来学校一起住,方便多了。” “就是就是!”张老师眉毛眼睛都是掩不住的笑,“这事儿啊,真是赶上运气好。本来学校说现在新回来的年轻老师多,房源很紧张,按正常流程预计怎么也要排半年。” 这事燕知也知道。 他是因为直接正高入职才不用排长队,不然他这么年轻的后辈也不能立刻住在学校公寓。 “那现在是有老师搬走了?”燕知问道。 “学校好像在校门口对面的小区整租了三栋楼,房源宽松了不少。”张老师感叹了一句,“学校有心了!我们得好好干。” 燕知跟神清气爽的张老师聊了一会儿,心情也挺好,一进实验室就看到一群学生在围着手机摸鱼。 他们看见燕知进来不仅不怕,还捧着手机向他小跑过来,“燕老师!你又微博热一了!” 燕知看了一眼他们拿过来的视频,是他那天跟康亚卓讲戏的一段。 “你们今天的实验是刷微博?”燕知抬起眼睛来,“假期不出去玩,没放松够?” 一串男生偃旗息鼓,“我们刚看一小会儿,燕老师您别生气。” “都怪梅时雨,非要看非要看!” 梅时雨站出来,“啊对对对都怪梅时雨,梅时雨非要看的!今天晚上梅时雨带领实验室狂肝到十二点,燕老师大人有大量别生气啦!” 杨晓生这时候端着一盘细胞进来,皱着眉看着一列站军姿的学生,“让你们不要给燕老师添麻烦,是不是又想扫厕所了?” 燕知倒也不至于为这点事生气,只是交代了一句,“休息可以去生活区,但是不要在实验室区做无关工作。” 他想了想,又加上,“不要狂肝,实验策略对的话,不需要。如果有任何实验设计上的问题,及时来找我讨论,不要耽搁也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这些学生即使留下来做科研,也大多只要五年按时拿学位就已经是佼佼者了。 燕知不想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任何人。 “张松老师给的,你们分分。”他把苹果放下,出了实验室。 一溜学生还站着。 梅时雨带头叹气,“为什么‘不要狂肝’从我们燕老师嘴里说出来,那么严肃那么可爱。” 他带的师弟有样学样,“唉,我一定好好做课题,以后能天天找他讨论。” 程芳瞥他们两个,“脑袋瓜子里想想就够了,别说出来腻歪人。那是老师。” 梅时雨悠悠地看他,“是啊,还得是大师兄懂事。‘燕老~师,豆~浆~给您多加糖~’。” 程芳刚朝他挥拳。 杨晓生轻咳了一声。 众神归位。 燕知回了办公室,给手机下了一个微博。 之前他知道自己上热搜的事,但是当时也只是听学生念叨了念叨,看了看大家在群里传的照片。 照片上就是他自己,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今天他想看看这花絮是火到了什么程度,值得剧组发如此大手笔的奖金。 花絮是剪辑过的,声音大部分被处理掉了。 画面里面的燕知温和而耐心,被采了一个线条很好的侧脸,显得他优越的鼻梁和眉眼格外漂亮。 果然飘红的弹幕大多都是来看脸的。 【我的天这就是那位教授吗?说好的老天爷总得关一扇门呢?】 【白发啊!谁懂啊?这可是三次!怎么不讲武德呢!】 【哦哦快看快看牧长觉看过来了!不是吧为什么第一次花絮主角镜头这么少?】 【你们吸牧长觉,我承包燕教授】 【你想得美,休想霸占我老公】 【指路康大论坛,超多燕老师的路拍,我手机内存都不够】 【借我一个号你就是我没有血缘的父亲母亲】 燕知把进度条倒退回一点,按了暂停键。 画面里面牧长觉离着他们挺远的,只是非常漫不经心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燕知把画面放大了,手指从牧长觉的眉眼上轻轻蹭过去。 其实他知道是不一样的。 燕知在状态不太好的时候看到、甚至依赖幻象。 是因为他知道真的牧长觉跟自己不可能。 燕知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 在刻画幻象这件事上他尤其认真。 认真到连他自己都难辨虚实。 但他又矛盾地明白,幻象永远不可能是牧长觉。 他失去牧长觉的时候,就是已经失去了。 燕知倾尽所有去挽留的,只是他行走在薄冰之上,手心里握着的一点热源。 不能太少,因为他冷。 又不能太多,因为无以承受。 燕知收了手机,含了一片药,打开申请经费的文档。 药的苦味逐渐在口中漫开,他慢慢地集中到工作上。 申请经费永远是最吃/精力的部分。 有时候要无休止地展示自己对项目的推动能力给几乎完全外行的评委看。 燕知实验室新开,国家和学校都拨了很多钱支持,对目前来说是够用的。 但他们的方向和性质决定了实验烧钱。 第56章 “不用。”燕知对时间有非常明确的感知和划分,“剧组的时间我完全可以调节。” “好。”每一次牧长觉都不多劝也不多说,刚好地停在边界之外。 燕知现在吃东西很少说话,和他小时候不一样。 上初中的时候他有段时间眼睛的毛病总犯,早上出门还是好的,上午学校就打电话说燕知摔了。 牧长觉跟学校和剧组都请了假,那段时间在家陪着休学的燕知。 有一次燕知正在摸摸索索地吃西瓜,认真负责地把几片西瓜尖全啃了。 他在自己家不这样,但是当时仗着有牧长觉,肆无忌惮。 牧长觉怕燕知眼睛看不清他自己坐着不安全,把他抱在自己腿上。 燕知一边吃一边叭叭,“我们语文课学了一首词,特尴尬,你肯定听过。” 牧长觉护着他的腰,“什么词?” “李清照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燕知从西瓜上掰了一小块,“施舍”给牧长觉。 牧长觉换成单手搂着他,把西瓜接了,“嗯,怎么尴尬了?” “我班里同学可太无聊了,他们非说是‘燕子回时,月满西楼’。一看见我进教室就喊“燕子回来喽”,”燕知皱皱他秀气的鼻子,评价道:“谐音梗,简直不能更土。幼稚。” 那时候是牧长觉不爱说话,就爱听他说,听完问他:“那你说人家土了?” “那我倒是没那么没礼貌,我跟牧长觉一样有风度。”燕知端着,作势微鞠一躬,“我说我谢谢大家的喜爱。” 牧长觉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背后非议别人不太好,尤其是喜欢你的人。如果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你,就直接当面告诉他们。” 燕知简直委屈了,“我也没不喜欢,我就是跟你讲学校里的事儿,说着玩儿的。你干嘛说我?你是我妈还是我爸?” 他本来眼睛就不舒服,牧长觉还说他。 虽然有道理,他也不高兴。 西瓜他也不想吃了,蔫嗒嗒地坐着。 燕知平常不是不讲道理的小朋友,但他毕竟年纪小,还病着。 牧长觉也觉得自己说过了,轻轻把他拢进怀里,“我错了,我说重了,天天不难受。” 燕知伸手抱着他的脖子,吸鼻子了。 正好这时候工作室打电话过来,跟牧长觉商量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燕知竖着耳朵听。 就算刚拌了嘴,他也还是生怕牧长觉被叫走。 电话那边说得挺急的,叽里咕噜一长串。 牧长觉一边听一边轻轻拍着燕知的背安抚,等那边说完了,“我这一阵不接新戏了,我孩子不舒服,走不开。” 那边又是一通劝。 “不行,我不能给最后期限。”牧长觉没留商量的余地,“机会以后有的是,我孩子就一个。” 那边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没等牧长觉再说话就把电话摔了。 燕知知道电话那边是牧长觉的经纪人,挺凶的一个漂亮姐姐。 但他一点不担心牧长觉,口是心非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你才十七岁,哪来的孩子?” 牧长觉护着他的后颈安抚,“我不走。天天不担心。” 他没管燕知抓着自己的俩小爪上全是果汁,慢慢地给捋后背,“天天觉得我尊重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燕知都不用想,“嗯。” 他就是太知道牧长觉事事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牧长觉从不让他失望。 牧长觉继续温和地问他:“那如果同学们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燕知还有点情绪,但是一直被安抚着,也慢慢缓上来一点。 他小声嘟囔,“尊重。” “这就够了。”牧长觉结束了这个话题。 后来他们班里的同学来探病,买了鲜花和贺卡。 当时贺卡上就写着“燕子回时——我们等你!” 燕知很开心,放在枕头下面宝贝了很久。 只是燕知从小就非常受朋友和同学的欢迎。 当时的他以为人被喜爱是理所应当的。 尤其是来自任何其他人的友情和亲情,跟牧长觉一比都太平淡。 就像是喝着蜂蜜长大的人,觉不出糖水的甜。 喜欢燕知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对他可以像牧长觉一样。 所以就像牧长觉教的,对待别人的喜欢,燕知尊重就够了。 此类琐事实在太多,那张贺卡被牧长觉收走之后,早早连带着这件事被燕知遗忘了。 燕知把一碗粥喝完,身上被毯子和软垫护着,感觉再坐下去就快睡着了。 他要把毯子掀开起身,“挺晚了,我先回去。” “你拿着毯子。”牧长觉扶了他一下,把毯子拉到了他肩头。 牧长觉身上的气息一下就把燕知包住了。 燕知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完美地虚构这种气息。 因为那并不单纯是一种味道。 也是一种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缓缓浮现的安全感。 温暖随着牧长觉的动作轻微地起伏。 燕知很短暂地闭了一下眼,想把这种感觉记住。 “我送你。”牧长觉也没留他。 “不用送,”燕知推辞,“只是一层楼。” “只是一层楼。”牧长觉这次的语气稍强了一些。 第57章 燕知走在前面,牧长觉在后面给他提着垂落在身后的长毯子,防止拖在地上。 把燕知送到家门口,牧长觉站在他一步外,“那片场见了,燕老师。” 燕知的目光有些躲闪,裹紧了毯子,“好。” -- 第二天燕知出门去实验室,路过楼下的时候没忍住停下了。 他静静地站着。 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好像一座空屋子。 要不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条毯子,燕知真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上午有跟隔壁实验室的联合组会,结束之后燕知回办公室,没想到隔壁的导师田中志跟过来了。 燕知看田中志转身把门关上,有点意外,“田老师,是有什么事儿吗?” “燕老师,你可做好点儿准备。”田中志面上有愁容,“我上午去院里开免疫组的工作会,听说学院里好像要给你实验室插人。” “哦?”燕知看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感觉不会是一次轻松的对话,“我还没听说。” “嗨,燕老师你回来时间不长,可能不太知道咱们院里神经方向和免疫方向斗得挺厉害。”田中志伸手从饮水机里给自己接了一杯水。 “我稍微知道一点,因为院长换届的事情。”燕知从学生那听过一些八卦。 生科院三年换一次院长,神经免疫轮流出人。 明面上很公平,但实际上每次换院长都免不了争资源的腥风血雨。 院长也是人,肯定希望利好自己所在的方向。 话语权就是资源,这时候君子很难当。 燕知回来这段时间,很不巧正赶上院长要从神经易手到免疫了。 “就是这回事。”田中志的实验室是做神经跨免疫方向的,两边都不得罪,通吃。 只是他这两年成果一般,资金吃紧了。 燕知刚回来的时候,田中志抱着点侥幸心理跟想跟燕知借两百万经费救急。 当初田中志根本没指望这事能成。 因为他想燕知如此年少有为一定心高气傲,而且看上去安静到近乎冷漠,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 没想到燕知当下就同意了,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需要每隔一个月开一次两个实验室一起的联合组会。 他要求紧密掌握课题进度。 工作上的事,他很少给人任何误会的机会,所以这个直白的要求显得有些不客气。 田中志事业瓶颈有五六年,但是科研资历可能都快和燕知年纪一样大了。 他答应燕知的条件,多少是有些勉为其难的憋屈意味。 但是第一次联合组会结束,他就主动去找了燕知:“要是燕老师方便,要不我们这联合组会加到两周一开?” 那时候燕知再当着他的面查日程,田中志就不觉得冒犯了。 因为他知道燕知不是在摆架子,只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他的提议。 燕知忙。 田中志也不好说三天两头找他,但今天一听见风吹草动就赶紧过来了。 “这事儿有点麻烦,新上来的邹院长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科技楼上的几个大实验平台都分给免疫组的实验室管理了,这是钱的事儿,咱们左右不了。” 他看看燕知,“但是他要插到你实验室里的人,实在有点麻烦。” 燕知对此一无所知,“是什么人?” “是之前自然科学基金委薛副主席的姑娘,做免疫的。”田中志摇摇头,“之前这薛主席在位的时候审基金很苛刻,大部分时候人脉走不通,好多人硬着头皮巴结都没用。去年他下台了,一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开始为难他姑娘在的实验室。” 他挺惋惜的,“原来这个薛主席在的时候,他姑娘做科研做得好像还可以。然后这一年跟她实验室闹得很僵,她老板大概是不想留她,怕一直被连累吧。” “康大的吗?姓薛?薛什么?”燕知打开谷歌学术。 “薛镜安。”田中志看他搜索,有点慌,“燕老师,这学生可不敢收啊!培训得再好再成熟也不能要。” 燕知滑动鼠标滚轴,看着“薛镜安”名下的一串发表历史,“非常出色的经历。也确实从去年开始停滞了。但这不是她的责任。” “哎您甭管是谁的责任,我上次开会还听几个老师私底下说她导师正找借口劝她退学呢。之前这姑娘跟她导师发火摔了一屋子烧杯量筒,疯了一样。”田中志怕他只知道爱才,指指脑袋低声说:“这姑娘没少吃苦,可能这儿也没那么稳定。” 燕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笑了,“田老师还会看病?” “哎不是不是!燕老师你怎么……这是人就明白是个烫手山芋啊!”田中志叹气,“学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院长换届了,正好把她从免疫口甩到神经口。” 他又想到一条,“她是免疫背景,你明白吗?跟你甚至不是一个方向。” “免疫挺好。正好田老师不是做神经免疫?她来我实验室,田老师想做联合导师吗?”燕知认真问道。 田中志一听要吓疯了,“不不不不!燕老师我直跟你说:别淌这浑水!你就说你现在带不了免疫的学生,投票决议的时候让她直接退学就完事儿了!” 燕知还在仔细看薛镜安的文章发表年份,“她博士至少……三年级了吧?” 第58章 “对啊!”田中志以为他想通了,松了口气,“她博士第四年了,不延毕明年就该毕业拿学位走人了,不可能给你做多少产出的。” “一年很长的。如果一年不能有工作开始产出,不是她的问题,”燕知淡声说:“是我的问题。” 田中志看着他,合不上嘴,“那,那之后呢?” “一年做完神经方向的课题确实紧张,”燕知稍微回忆了一下学校的政策,“她的工作足够她明年拿学位,之后她可以以博后身份完成在这儿的工作,文章发表之后会很利于她找正高教职。” “不是……人这……”田中志抓了抓自己的地中海,“燕老师,谁都不敢要的学生,你连以后帮她找教职的事儿都想好了?” 燕知清楚地把自己心中所想分析给他听,“你说了,她之前的工作进展一直很好。我亲自看了她的文章,很多工作都是在作者很少的情况下完成了很大量的实验,说明她有足够高的科研热情。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田中志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服他,“那她成果好可能是沾她爸的光啊!她发脾气也可能是因为她情绪不稳定……” “万一不是呢?” 田中志忍不住地连连叹息,“燕老师,这不是做菩萨的事儿。” “我没有要做菩萨。我们是非常直白的供需关系。她是成熟的博士生,我实验室里还没有任何一个有系统研究经历的学生。她的学术背景和个人背景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有把握。”燕知十指交叉,靠到工学椅上。 “行吧,”田中志没辙了,“从上次我跟你说要管理学生那事儿,就知道您是个不听劝的。” 燕知笑了笑,“那这学生我应该是要了,田老师如果忙,联合组会还开吗?” 言外之意,他还是怕田中志觉得自己连累他。 而且在燕知看来,如果他不愿意,那田中志的参与就是非必要的。 田中志撇撇嘴,讪讪的,“组会都得开了,学生我也不可能不管。我年纪这么一大把,让你这小年轻一比,活得多窝囊似的。” 上午跟田中志耽搁了一会儿,燕知赶下午去剧组的时间,中午就吃了两口面包应付了一下。 但他到剧组还是有点晚,片场已经开拍了。 燕知贴着墙根进去,刚坐下就看见陈杰过来,压着嗓子问他:“燕老师,吃了吗?” “吃了。”燕知把座位让开一点,方便陈杰坐在自己旁边。 陈杰从包里拿饭的动作一顿,声音还是小小的,“我今天带了广式腊味饭配上海青,可以吃点儿吗?” “你带来自己吃的吗?”燕知接住他递过来的电热腰带,“这又是什么?” “都是给你带的,”陈杰一直压着声音,“我听说燕老师你这两天胃口不是很好,怕你没好好吃饭。” 他伸手帮燕知把腰带护在肚子上,轻声问:“可以吗?” 燕知这两天身体也没大问题,只是因为工作比较忙,胃口也一般,对吃不大上心。 他很少跟陌生人靠太近,有点不自在,稍微把陈杰的手让开,“我自己来,谢谢。” “本来牧老师要等的,但是单导今天有事要早收,刚还闹了点矛盾。”陈杰把饭盒盖揭开,放到燕知腿上。 “闹矛盾了?”燕知偏头问:“因为要等我吗?” 陈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赶紧找补,“也不算,稍微讨论了两句。燕老师,你先吃点儿饭,趁热。” 腰带的电源开了之后,燕知的肚子被暖烘烘地护着,很舒服。 他小口嚼着米饭,感觉身上流的血都暖和过来了。 陈杰看他肯吃,殷勤地给他倒了杯糖水,“燕老师,您喝点儿水。” 原来燕知跟着牧长觉跑片场的时候,都是他经纪人跟着,也没觉得牧长觉特别需要人照顾。 燕知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一个这么会照顾人的秘书,“你心真细,谢谢你,小陈。” 陈杰忍不住感叹,“带了快六年糖水,终于有人来喝了。” 燕知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前没人喝吗?那带着干什么?” “啊,是啊,带着……”陈杰的目光飘忽了片刻,“算是我一项个人爱好吧。” 他没说自己还有带毯子买草莓和每次跟牧长觉出去应酬都要点拔丝苹果的爱好。 “会泡得太甜吗?”陈杰看着燕知捧着水杯慢慢喝,心里发酸,“燕老师,您太瘦了,是不是累得啊?” 燕知冲他友好地笑笑,“还好,没有太甜。也不会很累。我只是吃不胖。” 他饭量小。 虽然腊味饭很好吃,但是他毕竟中午已经垫过东西,吃了一小半就吃不下了。 陈杰一直盯着,看他勺子动得慢了就伸手要接过来,“燕老师,吃不下不吃了,没事儿。” 本来人家给自己带了饭就很客气了,自己剩下不太像话。 燕知有点犹豫,“那这些……要不我带走,等把饭盒刷干净再还给你?” “没事儿,您不操心,这您不管。”陈杰把饭盒盖好了收起来,絮絮叨叨的,“您该忙什么忙什么。” 吃饱饭,燕知开始处理实验室的事。 陈杰在一边安静地陪着他,也不出声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片场那边休息了,牧长觉朝着他们走过来。 第59章 他看着心情确实不太好,在燕知身边坐下的时候冷淡开口,“麻烦拿午餐给我。” 燕知看着陈杰把自己刚吃过的饭拿给牧长觉,以为他拿错了,“这个是……” 他说晚了,牧长觉已经把饭盒打开了。 里面是燕知吃了一小半的腊味饭和只剩下两小片的上海青。 牧长觉完全没表现出任何意外,就好像影帝以往在片场都是吃剩饭的。 燕知试图说服自己牧长觉是因为太入戏所以没注意,在他和陈杰之间保持安静。 牧长觉用燕知刚用过的小勺挖了两口饭,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低声问:“怎么总吃这么少,今天还是不太舒服吗?” 第22章 “怪我怪我。”陈杰挺身而出,“刚我看燕老师吃得差不多,就收起来了。” 他又鼓足勇气小声加上,“牧哥你收收火气,燕老师才吃完饭,你别吓得他消化不好了。” 燕知反思了一下自己怎么会给别人留下这么脆弱的印象,轻声解释:“我没事儿,我来之前吃过一点儿东西了,没有吃得很少。” 牧长觉揉了一下眉心,脸上显现出一点倦意,“燕老师,跟我聊一会儿戏。小陈,你先去别的地方忙。” “好,我去看看单导那边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陈杰给燕知留了一条毯子,很快就消失就消失了。 “聊哪一部分?”燕知从包里掏出来剧本。 “还是聊赵楼。”牧长觉往他手里放了一罐精华,“麻烦燕老师。” 燕知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麻烦我?” “我跟你说戏,不方便别人在旁边,麻烦燕老师帮我涂下脸。”牧长觉还解释,“我年纪大了,睡不好总影响皮肤。今天还拍高中,总不能显得状态太差。” “你年纪怎么大了?你不是刚三十多点儿?”燕知低下头,把面霜拧开了。 他就是不愿意让牧长觉这么说。 “不是你总说我年纪大吗?”牧长觉闭上眼,躺到了燕知腿上。 “……”燕知左手食指上已经挖了一块面霜,跟拿着面霜的右手对称地举着。 “燕老师,虽然没人看着,但也别把我推开。”牧长觉这么说着,也并没有一个真正担心的样子。 燕知低头,把面霜一点一点涂到牧长觉脸上。 虽然牧长觉自己总说自己年纪大了,但他的皮肤实际上很好。 他的肤色比燕知深,看起来很健康。 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在他的眼角和唇边发现一点细纹。 另外就是可能最近没休息好,他双眼下面各有一层淡淡的青色。 燕知慢慢地把面霜揉开。 很难避免地想到自己小时候,总要缠着牧长觉涂香香。 他洗完澡之后像是只小考拉一样挂在牧长觉身上,等着牧长觉给他涂完润肤就黏糊糊地搂着,“天天是不是最香香的!” “你最香香。”牧长觉怕他着凉,仔细用浴巾裹住,走到哪抱到哪。 一会儿带着给喂一口热水,一会儿又抱到客厅看动画片去了,不用他长腿似的。 海棠看见都麻木了,只是叮嘱:“牧长觉,你给人天天头发吹干点儿行吗?别又跟上次似的把我们孩子弄感冒了。我买了个新吹风机,说是专门给小朋友设计的,不那么吵。” “知道了。”牧长觉就抱着他回卧室,重新给他吹头发。 牧长觉的皮肤很温暖,手指滑过的时候有很温柔的阻力。 燕知可以赋予幻象犹如实质的触感,也可以虚构不存在的温暖。 但是真人摸起来还是不一样。 燕知很克制,始终只用一个手指,仔细把面霜涂均匀。 “燕老师,”牧长觉一直闭着眼,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我跟编剧聊了聊,对于赵楼的看法产生了一点分歧。” “嗯?”燕知小心地把面霜涂到牧长觉鼻翼两侧,在那里的小窝上轻轻揉了揉。 “你觉得赵楼在认为江越已经死了之后,会喜欢上别人吗?”牧长觉问道。 燕知记得剧本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和赵楼的感情戏,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有相关的剧情。” “你的记忆没错,只是我想帮助理解这个人物。”牧长觉的语气很柔和,“赵楼把江越看成最重要的人,并且从失去他的这件事里承受了重大的打击。那会不会有一种排解悲伤的方法,就是开始另一段感情?” 燕知涂面霜的手指停住了,“开始另一段感情?” “这应该很容易理解,”牧长觉分析,“我跟编剧有分歧的点就在于,如果赵楼没有像设定里那样,每天能有一个小时认出江越并且和他相处,他会不会跟其他的追求者在一起。” 燕知轻声问:“是谁觉得赵楼可以爱上别人,你还是编剧?” 感觉脸上稍微有点痒,牧长觉睁眼摸了一下,立刻从燕知身边坐了起来,“怎么哭了?” 燕知自己也吃了一惊,匆匆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没有。”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 这个问题只是一个特别常规的、用于理解人物的选择题。 过去牧长觉跟他讲戏,问他的意见,经常会问他类似于“如果你是主角,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的问题。 第60章 确实不需要真正有相同的剧情出现,只是多一个刻画人物的角度。 燕知对此是熟悉的。 其实和机器学习的模型是相同的。 当时他想要刻画幻想,也回想过牧长觉当初教他的这些立体化人物的技巧。 他没理由哭。 “可能只是视疲劳。”燕知平静地解释,“不好意思,失态了。” 牧长觉看着他的眼睛,“这有什么失态。视疲劳,不是人人都会有吗?我有时候也这样。” 他的态度转换得极快,语气一下就松弛了下来,“说起来,我周末想去做个系统体检,燕老师一起吗?” “系统体检?你怎么了?”燕知原本还在想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立刻就被牧长觉的话抓走了注意力。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可能年纪大了,偶尔觉得累。”牧长觉稍微活动了一下颈椎,“正好我朋友在医院工作,给了我两张全身体检的券,我一个人也不用检查两遍。” “为什么累?”燕知脑海中开始检索自己的专业知识,“是哪一种?休息不好吗?还是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的手搭到了他背后轻轻拍,“只是说刚好能做个体检,我就顺便的话一起去查查,燕老师有空吗?” 燕知有点犹豫。 他想确认牧长觉的健康。 但是他又想保持距离。 “没人把体检当约会吧?”牧长觉笑了,“燕老师不用这么谨慎。” -- 体检当天,燕知按照约好的,一大早去敲牧长觉的门。 “今天有点降温。燕老师穿这样会冷,你进来。”牧长觉带了一下他的小臂,把他领进屋子。 牧长觉的房间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看来是真的有人住。 不像第一次那么局促了,燕知安静地在门口站着。 过了一会儿牧长觉从卧室里提出来一件大衣,“你穿这个好吗?” 燕知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我穿这个就行的。” 他还穿着之前回国带来的衣服,其实是很合身的。 只是帕市一年四季降水少光照足,很少有气温低的时候。 燕知回国又赶在春天,也没必要专门去买一些保暖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小陈前两天给我买小了,放在家里也没人穿。你试一下。”牧长觉并没有一直看着他,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燕知一看衣领下的商标,他印象里这个牌子只做定制,“这么贵的衣服,不合适就拿去退或者改吧。” “小陈送过来的衣服都是拆了牌儿的,退不了,而且小也不能改大。”牧长觉拎着两包早点出来,“现在我另一处房子还放着一打新衬衫和毛衣,比我的号要小两码。” 小两码刚好是燕知的号。 燕知心里面很偏向陈杰,不想归咎于他,“衣服的码数这么不准吗?” “是有一段时间拍戏要求大幅消肌买的,有一些没穿到就结束了。”牧长觉叹了口气,“要是我知道什么人能送给他就好了,我也觉得很可惜。” 燕知没说话。 牧长觉说的确实有可能。 因为他虽然天生衣服架子,但是燕知也见过他为了戏骨瘦如柴的样子。 只是为了回避心酸,燕知从不主动去想。 “下次小陈再买错东西,我真的要从他工资里出一部分。”牧长觉把早餐放进背包里,“正好那些衣服不贵,他也出得起。” “要不你转卖给我吧。”燕知抿了抿嘴,“刚好我也没时间去买衣服。” 如果不是很贵的衣服,他节约时间也能帮陈杰抹平错误,勉强算是双赢。 “那燕老师可帮我大忙了。”牧长觉看他,“不用钱,就当是燕老师陪我体检的谢礼吧。” 燕知还想说:“可是,体检的票也是……” “体检的票我没花钱。我即将耽误燕老师宝贵的一整天,如果燕老师不接受任何感谢,我会觉得过意不去。”牧长觉一两句话,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燕知再拒绝好像是在否认什么边界。 他把大衣穿上,发现极为合身。 尤其是肩腰,几乎像是为他量身订做的。 这让他想起来他小时候,他的衣服都是牧长觉挑的。 那时候牧长觉对这个事有点莫名的执着。 燕知刚搬到牧家的头几年,支璐和燕北珵还每半年送来一些衣服。 小孩子见风就长,亲爸亲妈按照标准儿童尺码买的衣服不是大了宽了就是有点紧巴,但要说穿也是能穿的。 后来两家人一起出去自驾游。 燕家牧家各开一辆车,牧长觉带着燕知两边倒。 支璐就发现她儿子途中换了好几套小衣服,她一件也没见过,“天天的衣服是又买了新的吗?我们上次送过去的已经不能穿了?” 牧长觉恭恭敬敬地回答:“阿姨,天天长胖了一点,那些衣服穿着小。” 燕知拧着胖嘟嘟的小身子,皱鼻子,“天天不胖,天天苗条。” 他新学了一个词,迫不及待地用。 “苗条苗条。”牧长觉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会特地放温和,“你最苗条。” 支璐毕竟当妈的,从牧长觉的话里听出些滋味,“那长觉你给天天花了多少钱买衣服,你告诉阿姨,阿姨还给你。” 第61章 牧长觉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态度,“不用,我压岁钱正好没地方花,放假的时候我买衣服也顺道带着天天一起。他很开心,衣服大都是他自己挑的。” 燕北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嫌不够热闹似的裹乱,“我还说这衣服这么好看,看着也软乎乎的。长觉可以,比我俩会挑。但是你是小孩,钱得我们出。” 支璐看了一眼丈夫,“是,怎么能让长觉花钱?” 牧长觉垂下眼睛,“那让天天自己选。” 燕天天小朋友根本不知道在选什么,遵循他唯一的原则,“天天选牧长觉。” 从那往后,燕知的所有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牧长觉买的。 到他走的那一天,身上还是他跟牧长觉一起挑的衬衫、长裤和外套。 -- 燕知一抬头,看见牧长觉穿上了款式和自己身上这件极为类似的大衣,只是领子明缝的款式稍有一些细微的区别。 看见他表情中的困惑,牧长觉解释:“本来就是我选中的衣服,那一件不合身就重新做了一件。” 燕知低声嘀咕:“我又没问你什么。” 他心里不免有点苦涩。 因为他走之前,跟牧长觉是正式在一起过的。 因为他俩是同性,因为牧长觉的身份,燕知不可能跟他穿情侣款。 那时候燕知是理解的,他不需要这种肤浅表面化的领地宣言。 但是他每次跟牧长觉一起挑衣服,总是喜欢挑很像的款式。 连海棠都说:“真的要不是牧长觉身板儿大两圈,我都分不清你们哥儿俩。” 燕知刚去斯大的那几年,一直舍不得扔他从国内带去的唯一一身衣服。 直到几年后,外套穿得袖口都磨破了,肩膀开线了,他才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带我买新衣服呢?” 牧长觉把包背上,很轻地替燕知把肩线上的褶皱捋平,“燕老师,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第23章 (二合一) 在去医院体检的路上,燕知先开口,“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仔细想过了。” 他是角色指导,上次讨论的问题只说了一半。 他不应该在工作中掺入过多的情感,否则就太过不专业。 牧长觉扶着方向盘,确认了一眼燕知的安全带,“嗯,燕老师请说。” “赵楼会不会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自己,”燕知平静地目视前方,“我的答案是‘不会’。” “为什么呢?”牧长觉耐心地问道。 “因为用另一个人的感情来治疗自己的情感矛盾,对所有人都不够尊重。”燕知的目光稍微垂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剧本里,赵楼的设定是一个会用过度工作来回避感情的人。在他自己……生病的那个状态下,他不记得江越,甚至会拒绝江越本人的追求,他……” 燕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他明明想得很清楚,非常客观地基于赵楼的根本人设。 但他说起来心里难受。 “可以了,不说了。我问得有问题,我问错了。”牧长觉轻声说:“我那天脑子有点儿乱,不该问这种问题。” 燕知也不想说了。 他一直望着窗外,到医院的一路上都没跟牧长觉说过什么话。 他俩到了医院要先抽血。 燕知还是害怕针,一直垂着眼睛不去看。 “燕老师,咱们学校的论坛怎么登你知道吗?”牧长觉在他旁边蹲下,捧着手机给他看。 燕知的手被止血带绑着,很紧张,“嗯?” “我弄了几次密码,总是提醒我验证校内身份。”牧长觉把手搭在他膝盖上,温暖传递了过来。 燕知把他手机页面上的说明读了一下,“就是要往你的校内邮箱发一个验证链接,你注册了校内邮箱吗?” “学校应该不会给我开邮箱,要不然用燕老师的邮箱帮我验证一下?”牧长觉很客气地征求他的同意,“不方便的话我再想办法。” “没关系。”燕知低头给他弄邮箱验证,再一抬头血已经抽好了。 他按着出血点往休息区走。 牧长觉很不经意地隔在他和人群之间。 两个人在休息区坐下,牧长觉给燕知递了热包子和甜豆浆。 燕知一个手压着胳膊,另一个手有点不方便,拿着包子就拿不了豆浆。 “没事儿,我给你拿着。”牧长觉在坐下之后仍然用手护在他一侧,“你慢慢吃,不着急。” 燕知靠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拿着一个素包子慢慢吃。 他喝了一口豆浆,舔舔嘴唇,“我陪牧老师来做检查的,怎么弄得我好像很能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牧长觉淡淡地问他:“你不吃我就还得背着这些,燕老师吃了是帮我减负啊。” 他说话的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燕知,那种近乎于礼貌的玩笑语气几乎让人觉得他俩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燕知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吃东西慢。 牧长觉在一边看手机,偶尔问燕知几个关于论坛的问题。 他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让燕知也慢慢急不起来了,两个素包子几乎吃了半个小时。 燕知就是知道自己吃不快,平常很少花功夫在这种需要细嚼慢咽的食物上。 第62章 等他吃完了,牧长觉还是不着急走,“再坐会儿,刚吃完。” 他不急燕知都要急了,“这些体检项目都得排队吧?我看清单上面又那么多项目,会不会一天做不完?” “我们是提前预约的,不用排队,到了可以直接检查。”牧长觉跟他商量,“我们就只再坐五分钟,好不好?” 燕知坐在长椅上,也不知道跟他聊点什么,干坐着又有点难受,就把那天田中志跟他说的那个学生的事跟牧长觉简单提了几句。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聊这些不相关的?” 牧长觉全程没有打断他,等他问才说话:“不会不相关,燕老师在生活工作上的事儿都跟我相关。” 他又加上,“角色需要,我希望燕老师肯多跟我分享。” “我感觉我可以处理这件事,但是田老师的态度又很担心。”燕知看牧长觉,“因为我确实对国内的很多规则没有那么熟悉,所以我想问你的看法。” 他低着头,把最后一句话咽下去:除了你我也没什么人可以问了。 牧长觉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是对于熟悉的人,我会建议他们听从田老师的建议,避嫌。对于不相干的人和燕老师,我会建议听从本心,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燕知听见自己被归到和不相干的人一类,几乎是一个本能的防卫动作,两只手都搭在了肚子上。 “对于不相干的人,是因为我不在乎他们的处境,没必要违逆他们已经有偏好的决策。”牧长觉继续说:“对于燕老师,我不需要你对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顾忌。” 燕知有点听不懂了,“你是说你支持我这么做?” “我不知道燕老师对自己的认知是怎么样的,至少我无条件地信任你的能力。”牧长觉又给他新倒了一杯豆浆,“别人做不到的事,燕老师总是可以。” “我希望你,”他稍微停顿了半秒,“不要怀疑你自己。” 燕知难以克制地看着他。 在目光从牧长觉身上挪开的一刻,他立刻掩饰着低头喝豆浆。 皮筋在他头发上绑着,他下意识地摸左手手腕。 他还是跟牧长觉说得太深了。 牧长觉总是这样。 他好像除了跟剧本相关,很少问燕知自己的事。 楠諷 但燕知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他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往深里说。 燕知是无从倾诉的。 但如果牧长觉是地球上仅剩的一个人,他也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秘密。 就好像燕知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电影,牧长觉担当了里面重要的配音工作。 电影中的主角被荒野女巫布下保守秘密的诅咒,每当她试图吐露真心就会失去声音。 当时燕知蜷在牧长觉怀里,看得无聊极了,“不能用嘴巴说的话,她可以写下来啊。” 后来他看着看着睡着了,再睡醒就在牧长觉床上,被搂得喘不上气来,“牧长觉,好闷……我能不能给你下一个‘松手’咒啊……”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也被封印,燕知才明白很多东西不是旁观起来的那么轻易。 牧长觉确实说得没错,他俩几乎没什么项目需要排队。 上午他俩做完一大半检查,中午燕知挑了一家医院附近的汉堡店。 店里只提供冰的苏打水和还原果汁,牧长觉拜托店员给把他带的杯子刷一下,灌点热水。 一开始店员嫌麻烦,加钱都不愿意帮忙,后来牧长觉跟他说了句什么。 店员一下就盯着他的帽子口罩两眼放光,擦擦手给他递了纸笔,不光把杯子洗干净,还给里面倒满了蜂蜜水。 燕知感觉牧长觉是变了挺多。 过去牧长觉特别反感利用自己的公众身份达成任何目的。 到任何公共场合,牧长觉都极其低调,跟在耀武扬威的燕知身边,反而好像只是个跟着明星的保镖。 有时候牧如泓和海棠想让他找人行点方便,牧长觉都只是帮他们联系一下对接,从来不亲自掺合。 更不要说为了一杯热水主动提出来给人签名。 “累了吧?”牧长觉端着水回来了,放在燕知面前。 “还好。”燕知确实还好。 他只是跟着牧长觉。 牧长觉跟他说这个项目是干嘛干嘛的,他就说好。 因为他主要是陪着牧长觉来做检查的,那肯定牧长觉要测什么他就跟着测。 牧长觉检查了一下一部分已经出来的报告单,“嗯,上午的没什么问题,还是有点儿贫血和营养不良。” “你营养不良?”燕知一看牧长觉这身子板,顶多为了少年期的形象做了点减重,怎么也不能和营养不良扯上关系。 他一想,也确实,可能减重减得太快了? “嗯,我。”牧长觉笑了一下又抿住,“你把你那汉堡包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给我补补。” 燕知一看自己手里的鳕鱼堡,有点为难,“要不都给你吃?” “我开玩笑的,燕老师别什么都当真。”牧长觉把拌好的玉米沙拉推给他,“凑合吃点儿,晚上弄点儿正经的。” 燕知不知道鳕鱼堡怎么不正经了,低着头默默吃。 他没看着牧长觉的时候,牧长觉就看着他。 第63章 牧长觉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燕知的头发上。 柔软的白色,还带着一点小时候的自来卷,在他脑后扎成一个略有些凌乱的揪。 他早上扎得好好的,上午检查要测脑电,头发散开过,重扎的就有点不整齐。 燕知抬头的时候,牧长觉也没把视线挪开。 “你看什么?”燕知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头上粘东西了?” “是,粘了一片小树叶。”牧长觉伸手,把不存在的小树叶“择”下来,“放”到了纸巾里。 不知不觉燕知就把一整个鳕鱼堡吃完了。 他反思自己在是不是牧长觉身边总是胃口出奇的好,又或者是上午体检确实体力消耗比较大。 “还吃别的吗?”牧长觉好像一直都只是在看着他吃,只随便吃了两口沙拉。 “你不饿吗?”燕知记得他刚说了自己营养不良。 “我刷脂。”牧长觉又吃了点罗马心。 “营养不良还刷脂?”燕知总想结束对话,但是牧长觉的话又总能逗着他往下说。 “燕老师不让刷?那我不刷?”牧长觉笑着问他。 燕知觉得自己果然问得多余了,“我不懂,牧老师按自己工作计划来,不影响体检就行。” 下午的检查要细得多,燕知没想到还要查b超。 他对黏黏凉凉的耦合剂有点抗拒,就跟牧长觉说:“你去查吧,我在外面等着。” 牧长觉考虑了一下,“那我也不查了,咱们直接下一项吧。” “不行,你怎么不查?”燕知有点急,“本来就是专门来给你做体检的,你不查怎么算全身体检啊?” “我害怕。”牧长觉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一个人在里面查,好多人看着,往我身上涂一堆膏,我紧张。” “那不行。”燕知只知道不同意,又没有好的理由说服牧长觉,呼吸就有点急。 “要不燕老师陪着我进去?”牧长觉把他后背护着,轻轻拍,“有人陪着我,我就不害怕了。要是陈杰来,我就让他陪着我,不用麻烦燕老师了。” 燕知犹犹豫豫地走在前面。 牧长觉扶着他的腰,轻轻把他向前送,“燕老师帮我跟医生说。” “医生你好,我俩都要测b超,能一块儿进来吗?”燕知给牧长觉面子,简要地征求医生意见。 牧长觉补充,“对,我得让他陪着。” “诶呦这还得陪着。”两个做检查的医生听见牧长觉解释,捂着嘴笑了,“人家查胎儿四维的也不见都陪着。” 燕知不喜欢他们笑话牧长觉,但也只是沉默地在一边坐着。 两个医生看这白发帅哥还挺严肃,不笑了,给牧长觉查完给他查。 燕知被探头压得挺疼的,上腹又被弄得凉飕飕的不太舒服,一直皱着眉抓无纺布垫子。 他听见牧长觉跟医生说了:“麻烦轻点儿,他肠胃不是太好,有点儿敏感。” “这也不是看肠胃,而且轻了查不清楚。”医生跟牧长觉解释:“别担心,没事儿。” 牧长觉又轻声问:“没什么问题是吧?” 医生抬头看他,“你问他还是问你。” “问他。”牧长觉这时候一点不犹豫,“我这上面写了‘无异常’。” “都没大毛病,就是有点太瘦了。”医生关照了一句,又扭头打量他:“不是说肠胃不好吗?营养得跟上啊,怎么回事儿你这?让人陪着你做检查,结果身体比人家强得多。” 牧长觉低着头听。 医生挺爱聊,“我家孩子比他小几岁,也是不爱吃。不是说不爱吃就不管啊,多大人都一样,不光是挑嘴耍赖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身体状态不好才不吃。要是你们是一块儿的,你这得管的。” “是我的问题。之前忙,疏忽了。往后一定注意。”牧长觉说着,燕知要反驳,被他稍微按了一下。 燕知一想也是,跟人家争这个没什么意思。 要是牧长觉自己都不在意被误会,燕知也无所谓。 燕知查完了坐起来,用床边的抽纸巾擦肚子上的耦合剂。 刚才牧长觉三下两下就擦干净了,他却总感觉越擦越涂开,怎么也弄不干净似的。 牧长觉又给俩医生一人签了一个名,贿赂来一条热毛巾和几句玩笑,“想不到牧老师还有这柔情?” 他应对自如,“自己家孩子怎么能不心疼?” 医生以为他指燕知是亲戚家的小辈,“那肯定,谁家孩子谁知道。” 燕知自己抓着衣服,皱着眉低头看着牧长觉给自己擦肚子。 “凉吗?”牧长觉先把他脐周擦干净,小心用掌心暖着,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往上擦。 “影帝现在这签名成货币了是吗?”燕知没心情在意牧长觉刚刚的措辞,问得不太客气。 “难得派点什么用场。”牧长觉最后用干燥的纸巾把水份吸走,把他衣服放下来了。 他俩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原先上学的时候,好多同学问燕知要牧长觉的签名。 燕知很知道牧长觉不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谁要都不给,说破大天也不给。 不能开这个先例。 他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跟同学干架就是为了这事。 那个同学越过他去找牧长觉要签名。 第64章 牧长觉给了。 燕知不痛快了,牧长觉的签名他自己都舍不得要,轮得到谁去麻烦他。 虽然说牧长觉每天都会替他写点燕知不喜欢的历史课作业,但这一码归一码,签名又不是第二天就得交给老师。 打破规矩的同学是个小胖子,燕知那个小身子板根本不够看。 人家不还手他还不饶人家,最后把对方挠红眼了,搡了燕知一把。 当时燕知额头碰在桌角上了,没多严重,但是头发下面破皮了。 他打架的时候拼命,受了伤之后就怂了。 他不是怕疼,他怕牧长觉发现自己受伤。 当时那个小胖子也吓得够呛,自己被抓了一脸花还送燕知去医务室,还陪着燕知涂了药,小心整理了头发,要帮着他瞒牧长觉。 直到牧长觉来接燕知,俩小孩都觉得天衣无缝,已经哥儿俩好了。 然后牧长觉刚把燕知书包接了,就用一个恰好能让全班同学听见的音量,温和地问他:“赢了?” 燕知心虚地看了一眼小胖子,“赢了。” “解气了吗?”牧长觉又问。 “嗯……”燕知抓着牧长觉的手,轻轻摇了一下。 那天牧长觉请他们全班喝了奶茶,又送了他们周末的电影票,跟包括小胖子在内的几个同学稍微聊了几句。 聊完几个小孩都很开心,小胖子还专程来找燕知道了歉,请他在《要签名申请书》上签了字。 燕知是个不计前嫌的懂事小朋友,高抬贵手地签了。 小胖子宝贝那张申请书比宝贝牧长觉的签名还宝贝。 因为后来全校都知道了,接触牧长觉一定得通过燕知,大明星的事是他弟弟在做主。 那时候铁石心肠的燕知连同学声泪俱下的遍野哀嚎都不心软,如今却看着牧长觉拿着签名换蜂蜜水和热毛巾。 牧长觉带着燕知出了检查间,轻笑着捋了捋他的背,“不生气,下次谁都不给了。” 第24章 “我没生气。”燕知抓着自己的体检文件袋,稍微一错身从牧长觉手里脱出来,“今天的结果都出来了,你看一下,是哪里不好。” 他今天忙活这一天,又抽血又查肚子,都是为了看牧长觉的体检结果。 “我们坐下,慢慢看。”牧长觉又拉着他要坐。 这下燕知真有点担心了。 怎么牧长觉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就要坐,是不是真的状态不好? 他跟着牧长觉坐下,把牧长觉手里装结果的袋子拿过来,一张一张单子往外拆。 这些多少跟他专业相关,而且大多写着最基本的检查结论。 燕知把每一张都仔仔细细看了,从血压到体脂,从消化到呼吸,没放过一行字。 牧长觉的身体简直就是按照医疗健康标准打造的。 除了体脂偏低之类这些不那么要紧的小参数,其他的全都在允许浮动范围的中值。 燕知也没看到哪说他营养不良了,抬头问他:“你从哪儿看见营养不良了?是不是看到体脂率这里了?” 他腿上堆着牧长觉的各项体检报告单,左手右手里隔握着一张,一脸的认真。 “是啊,我在哪儿看见的?”牧长觉跟着他找,“应该就是体脂这张,你看,这儿不是建议我适度增脂了吗?” 燕知又把那张专门挑出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不能算营养不良,体脂率百分之九也还好,只是比普通人低一些,不影响健康。” 牧长觉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那我就放心了,我原来还觉得这挺严重。” “不严重,没事儿。”燕知宽慰他。 “行。”牧长觉把自己那套检查单大致理了一下,看燕知,“那我的看完了,看看你的吧。” 燕知这才察觉自己刚刚翻牧长觉的隐私翻得多顺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文件夹捂住,“我也没什么问题,不用看了。” 他有什么问题他自己最清楚。 虽然这种常规体检查不到他最大的麻烦。 但不说突发性的短时视障,他的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也比小时候糟糕了不止一点。 他不想让牧长觉知道。 “没什么问题,之前说查视疲劳呢?”牧长觉挑眉问:“要不我们折中一下,各退一步。你把查眼科的单子给我看看,算是我今天带燕老师来,尽一点责任。” 每次燕知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牧长觉总能一两句话划清界限。 燕知的眼睛不好,状态一差就容易看不清东西。 他小时候没现在严重,却经常拿这个要挟牧长觉,每次闹气都喊眼睛不舒服。 牧长觉抱在腿上哄一会儿,或者护在怀里睡一觉,小朋友就又是一条宽宏大量的天天了。 刚到斯大的时候,燕知的眼睛频繁出问题,有一次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是班里的几个同学送到医院的。 那段时间燕知总是掉眼泪,因为他眼睛一直疼。 但他后来又学会了忍,因为越哭眼睛越疼。 “眼睛也没什么问题,用眼疲劳轻微结膜炎,开了点左氧,我回去会滴的。”燕知还是没把报告拿出来。 牧长觉并不勉强,“噢,原来真的只是用眼疲劳。燕老师懂得挺多。” 他很轻易就把这个话题放过了。 第65章 晚上牧长觉要吃正经的,燕知原本想着不能aa,要把今天白天那两顿饭还回去。 虽然说豆浆素包子和麦当劳都不是多贵的饭,但他还是想等牧长觉选好俩人吃完他在说他请,不然燕知怕牧长觉又觉得没吃合适。 “你有什么想吃的?”燕知问他。 “我得吃点好消化的,清淡的。”牧长觉伸手拿燕知手里的文件袋,看他不松手,“我给你装着,我不看,回去就给你。” 燕知想了想,还是给他了。 反正到回去之前他都跟牧长觉一路,也不至于被看了也不知道。 而且人家可能根本也不在意,客气两句他总不能当真。 出了医院,外面有点起风。 “帽子戴好。”牧长觉非常自然地抬手,把燕知大衣的兜帽拉了起来,把他护到了风小的一侧。 燕知想说“不用”,就听见牧长觉问:“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行吗?” 燕知最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小时候问一百次也没个不吃。 “晚上弄清淡点,多放西红柿,少放面条,好不好?”牧长觉送他坐进副驾驶,盯着他系好安全带。 他说得太有吸引力了,让燕知把刚刚想的那套“买贵的”全然给忘了,“好。” 他俩回学校的路上又去了趟上次牧长觉那套别墅。 燕知在车上等着,看牧长觉拉了两口最大号的托运箱从电梯出来。 “燕老师,我们换个车,这个车放不下这俩箱子。”牧长觉带着他上了一辆燕知之前没见过的大g。 因为牧长觉也刚搬到学校公寓,有东西要拿挺正常的。 之前燕知去他公寓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只随身箱,明显只是带了一些很基础的物品。 到学校之后,牧长觉先带着燕知和一口箱子进了他自己的公寓。 燕知会切西红柿会打鸡蛋,但是牧长觉搬了把椅子到厨房,只是让他休息,“你在这帮我把把关,这一步最关键。” 燕知挺认真地看着他放盐放糖,在他问要不要再多放西红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感觉还可以多放一个。” 牧长觉就又加了一整个西红柿进去。 他俩吃过饭歇了一会已经快晚上七点了,牧长觉带着燕知下楼拿另一口箱子。 拿完上来牧长觉把俩箱子都弄到燕知公寓里了。 “你地方不够放了吗?”燕知以为是要把东西都暂放在他家,毕竟学校公寓相对牧长觉常住的那种房子肯定是小了。 “都是给你拿的。”牧长觉轻描淡写地说,“我之前记错了,当时买了挺多。” 燕知沉默了几秒,当着他的面把两个箱子都打开了。 里面满满当当地叠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 只需要一眼,燕知就知道这些衣服不可能是牧长觉的风格。 这些衣服的质地偏柔软舒适,基本都是休闲款,不是牧长觉平常穿的简约利落款式。 而且这些全是日常的衣服。 牧长觉过去从来不让经纪人或者助理帮自己买私服。 虽然吊牌全拆了,但是那些衣服一看就是全新没穿过的,并且价值不菲。 “牧先生,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燕知蹲在箱子前面,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模糊。 但是他的语气仍然是镇静的,“为一部戏减重,你明知道不会长时间保持一种体态,还是让小陈把你一年的衣服都买出来吗?” 牧长觉在他一侧的墙上靠着,没有被拆穿的慌张,“我早告诉她瞒不过你的,她不信。” 燕知仰起头,其实并看不清楚,“她?” “你海棠姨。”牧长觉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嘴里说着不相关的事,“你走之后,我妈每年都算着你该长多高了,给你买挺多衣服的。” 牧长觉语气淡淡的,“之前的那些肯定小了,我都没拿来,只拿了今年买的。你要是心里别扭,我就拿走,跟她那边糊弄一下就行了。” 燕知仍然在地上蹲着,不仅看不见,也开不了口。 海棠对他多好,燕知是忘不了的。 小时候他生病,海棠比亲妈支璐要着急多了,而且每次都给牧长觉一顿痛批,嫌他当哥没个哥样儿,没把她家小宝贝照顾好。 “她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咱俩一起工作的事儿。”牧长觉一直看着他没动,“你海棠姨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让我说衣服是她买的,非说是我买的。” “我跟她说了,燕教授现在是我的角色指导,不好有私底下的往来。她说让我试试,你不肯要,就让我下次减重的时候留着穿。” 燕知听前面听得心里有些自责。 因为他小时候受了牧家那么多照顾,海棠都知道他回来了还是把燕知的感受看得最紧要。 而他从来没想要,要和过去多交集任何一点,哪怕是跟长辈打声招呼。 但是他听到最后又一愣,“你还要减到那么瘦吗?” 牧长觉挽住他的一条胳膊,很小心地把他从地上慢慢带起来,“燕老师说吧。燕老师不让减,就不减。我在燕老师面前没什么发言权,但接戏接什么角色,还是能说了算的。” 燕知的注意力完全被从衣服上分散开了,也没能集中在走路上,差点被脚底下的箱子绊倒。 “地上东西多。你站好,不乱动。”牧长觉皱眉把他扶稳。 第66章 燕知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牧长觉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牧先生你……” “冒犯燕老师了,我马上把你放下。”牧长觉两步抱到沙发上,低着头问他:“你是不是眼睛又难受了?” 燕知从兜里掏今天新开的眼药水,“没事儿,我点点儿药就好了。” 那只是一瓶普通的消炎液,对他的情绪性的短时视障其实作用不大。 他点药的时候,牧长觉并没有提出帮忙,只是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燕知眼睛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来。 但他已经自己上过太多次药,精准地确保每一次都滴进了眼眶里。 而不是像小时候。 极偶尔的有一回,牧长觉没看住,燕知自食其力地把一瓶人工泪液一次性造完,灌了满脖子。 每个眼睛各两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下来,好像流眼泪一样。 燕知被抱住的一刻是诧异的。 眼药水的刺激让他有一点鼻音,“牧先生,你在干什么?” 一起度过了一整天,牧长觉的声音第一次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他原本的那些漫不经心和半开玩笑的语气像是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下面礁石一般的冷静和平淡来,“燕老师,明天有场戏,陪我练一下拥抱。” 第25章 小时候燕知总陪着牧长觉练这练那。 还是童星的牧长觉憧憬演警匪片的警,一个掏枪的动作能练个百八十次。 但是燕知也想当警察,牧长觉就自觉改成当“匪”。 他被燕知“啪啪”两枪“击毙”,然后把咯咯直乐的小崽子捞到怀里,“原来我死了,天天这么开心?” 有一回牧长觉逗他,被“打倒”之后没有马上起来。 燕知那时候刚懂人事儿不久,以为牧长觉因为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跪在地上拼命摇他,“牧长觉你起来你起来!” 牧长觉一直装死没动,实际上在眼皮缝里偷偷观察他。 燕知挺冷静地把牧长觉扔在地上,下楼去找海棠。 他昂着头,“姨姨,牧长觉倒在地上不动了。” 海棠正在练歌,听他这么一说也吓一跳,要跟着他上楼看看。 结果走到一半听燕知说是在陪牧长觉练戏,知道她儿子是在逗孩子,又懒得上楼了,“那你让他躺着吧,别理那个混账玩意儿,让他多躺会儿。” 燕知自尊心很强,轻易不会乱阵脚。 但他又年岁太浅,不能听懂海棠话里的深意。 海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跑上楼,开始打120,开口稚嫩而冷静,“牧长觉好像被我打死了。” 牧长觉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立刻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连同道歉,“对不起,我跟家里小朋友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 燕知一开始看他起来了还很惊讶,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然后“哇”地就哭了。 牧长觉那时候也还在上小学,第一次把燕知惹成这个样子,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天天不哭了。” 燕知心肺一直不好,一哭就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几乎发不出声来。 牧长觉吓坏了,赶紧抱着顺气,“天天,哥错了天天,缓缓,呼吸宝贝。” 燕知抓着他的短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宝贝,”牧长觉给他拍着背安抚,“嘘,天天不难受了,我错了,我以后不逗你了。我以为天天不在意我呢,我错了。” 别看燕知那么小一点,气性是不小的。 气顺过来了,反而哭的声音更大,小脸上都是交错的泪痕。 牧长觉抱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着哄,“不难受不难受,哥错了。” “牧长觉你又干嘛了?!”海棠听见动静上来看,低声训斥:“你怎么给我们孩子气成这样啊?!” 燕知哭得不舒服,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牧长觉肩头,像是一朵打蔫的小花。 “天天,天天。”牧长觉根本没理他妈,一直在安抚怀里的小朋友,“我错了,给我们吓坏了。” 海棠捣了牧长觉后背一下子,“臭小子!你再惹天天试试!” 这次燕知没劲儿替他说话了,只是把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有那么一丁点保护的意思。 “没事儿了。”牧长觉也吓得不轻,胡噜着小朋友出了虚汗的脊背,“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燕知把小脸一扭,换个方向枕着。 这么生气,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两天燕知就没亲自坐过凳子或者走过一步路,到哪都“驾驶”着牧长觉。 但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连买新衣服都没能哄好燕知小朋友。 最后牧长觉误打误撞,给冲了一杯糖水。 又赶上小朋友心情终于好转,美滋滋喝上糖水这事儿算翻篇儿。 从那儿往后的十几年,牧长觉跟他互动的都是一些快乐或者温和的戏。 如果是锻炼一些肌肉记忆,牧长觉大部分时候自己练,让燕知在一边看着。 过去燕知很喜欢牧长觉接一些有感情线的戏。 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牧长觉“练习抱抱”。 但是牧长觉接戏有明确的个人偏好。 第67章 他更倾向接偏剧情型或者单一人物塑造的作品,而非感情戏。 小时候的燕知顶多能跟他“练习抱抱”,一直很遗憾不能“练习亲亲”。 他对此很有意见,心情不好的时候朝牧长觉张手:“练习抱抱。” 那时候牧长觉是怎么说的? 他毫无保留地把燕知抱个满怀,“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练习吃草莓?” 那时候的燕知真的觉得,就算天立刻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点不伤心。 但是现在被牧长觉拥抱着,燕知却忍不住挺直了后背,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收。 “如果我是江越,你是赵楼。”牧长觉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把我忘了却以为我死了,一天当中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我。现在就是那一个小时的‘失而复得’,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燕知垂下眼睛。 他太记得这种“失而复得”。 他曾成百上千次地“失而复得”。 第一次在教堂,他狼狈地扑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上。 跑出教室,他无数次追过拐角之后终于从楼梯上摔落。 他因为在冷饮柜前语无伦次地崩溃失去便利店的兼职。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和距离,燕知可以分辨身前的人是谁。 他抬起手,极为拘束地搭在牧长觉的侧腰。 “赵楼,完全不想我吗?”牧长觉问了他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还是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退却的事情?” 燕知很清楚地记得剧本。 哪有什么让他退却的事情呢? 无非是太笃定不可能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赵楼。”燕知把牧长觉推开了,“而且我今天已经累了。” 他没说谎。 他很少视力暂失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 牧长觉顺着他的力把他放开了,甚至自觉地站起身,“那我回去了,燕老师早点休息。” 燕知眼睛看不见也不算稀罕事。 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这个房间没有灯,他也可以自如地在黑夜中走动。 只是牧长觉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是不舍得就太没分寸。 说得客气,他俩是同事加邻居。 说得残酷,牧长觉是他久别重逢却早已无望的旧爱。 都不是什么容许他舍不得的关系。 极可能只是牧长觉体温一瞬间的远离,让他感觉有点冷。 “那牧先生慢走。”燕知没起来送他。 “好。”牧长觉果然走了。 燕知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从眼前闪过。 也就十来秒,牧长觉“啧”了一声。 燕知以为怎么了,摸索着要起来。 “不动不动,”牧长觉又回来了,扶着他的手,“你坐好,稍等我一下。” 燕知听到身边有衣料摩梭的声音,问他:“怎么了?” “我家门钥匙找不着了。”牧长觉翻动着身上的口袋,“我之前的门不是这种锁,没有装钥匙的习惯。” “你想想,上次锁门的时候放哪了?”燕知帮着他回溯。 “锁门……”牧长觉想起来了,“我刚才回那边房子的时候换了个包,可能落在之前的包里了。” 燕知想了想,“那要不你回去住?这么晚了,开锁公司应该都已经休息了。” “燕老师,如果是你学生忘带钥匙回不了出租屋怎么办?”牧长觉语气里有些失落和忿忿。 燕知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学生有宿舍啊……” “假如他们宿舍回不去了,你也不管他们吗?”牧长觉言语间几乎带出点儿酸味来,“燕老师对学生那么好,我忘带了钥匙就得大半夜开车回家吗?” “不是……七八点也不能算是大半夜吧?”燕知让他说懵了,“而且你是大人,你都……” “他们不也二十多了,还是孩子吗?”牧长觉的语气越来越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也叫燕老师一声‘老师’,难道连学生的待遇都没有?” 牧长觉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 燕知有点招架不住,但刚刚那种孤独感反而淡了,眼睛也稍微好转了一些。 他想两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天,确实都挺辛苦。 试探地问:“那你住我这儿?” 他犹豫了两秒,“我去办公室住?那也有沙发。” 眼睛不好的时候耳朵就灵,燕知听见牧长觉的呼吸中断了三秒。 牧长觉像是被他气笑了,“贵沙发借我暂住一晚上,燕老师,行吗?” 燕知听他说得这么磊落,把内心最深处的一点想法压下去,“那有点儿凑合了吧?” “燕老师能去办公室睡沙发,那这儿怎么算凑合?”牧长觉说话的时候语气随着内容起伏,表情一直微微绷着。 他始终专注地盯着燕知的眼睛。 等燕知松口的时候,牧长觉的目光才稍微柔和了一点。 燕知想起来自己暂时看不清,地上的一堆东西都还没收拾,要走到卧室很麻烦,又提议,“要不然我睡沙……唔?” “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儿上,燕老师,”牧长觉抱着他往卧室走,声音轻得像叹息,“饶了我吧,好吗?” 燕知确实精力弱,几乎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第68章 他今天有点累着了,呼吸比以往慢且沉。 牧长觉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从包里掏出来家门钥匙放进口袋,又抽出来一个牛皮色的纸袋子。 体检档案袋的姓名栏上“燕知”两个字是他自己手写上去的,疏放从容,像燕知本人一样舒展漂亮。 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牧长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把袋口的绕线一圈一圈地解开了。 第26章 (三合一) 牧长觉真就在燕知沙发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燕知极为罕见地睡过头了。 一睁眼手机显示六点半,而他都不记得闹钟响过。 他这一觉睡得很舒服,甚至在被子里又磨蹭了两分钟,不想起来。 但是他上午约了跟薛镜安的见面,总还是要去实验室。 燕知穿衣服的时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醒了?”牧长觉的声音在问他。 燕知快速地反应了一下,想起来昨天晚上牧长觉确实是在他家留宿了。 而且就算牧长觉已经走了,燕知现在也不担心别人看见自己。 “嗯。”燕知没回头,继续给衬衫系扣子。 “这两个坎肩儿,你挑一个喜欢的。”牧长觉两托各着一条羊绒背心,“别的我先给你收一边了,有点挡事儿。” 燕知没好意思仔细打量,随手拿了其中一件千鸟格的,“这个就好。” “我也喜欢那一个。”牧长觉把另一条收起来,“燕老师,今天上午忙什么?” “我上午约了个新的学生,”燕知把背心从头上套下来,低着头拽平衣摆,“这次我会把时间控制好,下午不会像上次那样耽误去剧组了。” “正好我上午没安排,我跟着你去办公室可以吗?”牧长觉靠在卧室光秃秃的门框上,征求他的意见。 燕知感觉这种场面在他拍戏上不一定用得着。 但是牧长觉对背景调研的执拗程度他也了解,所以没像上次那样回绝,“我没问题,但是我要征求一下学生的意见。” “那当然,非常合理。”牧长觉欣然同意。 燕知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眼睛有些浮肿,眼白也泛红了。 他克制着关心,“没休息好?” “沙发有点软,但还好。”牧长觉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我也不像小朋友,觉少。起来把衣服收拾了收拾。” 燕知昨天八点多就睡了,早上六点半才起。 他脸有点热,“那沙发是学校配的,可能年头也早了。” “这没什么,正好今天下午有熬夜戏码,”牧长觉冲他笑笑,“正合适。” -- 在燕知询问可不可以带着牧长觉一起谈话的邮件里,薛镜安简单秒回了一个“那太好了”。 在她进来的时候,燕知又跟她说明了一下,“这是我同事牧长觉,因为有一些角色塑造的需要,他想要旁听我们的对话,但对于内容他是绝对保密的。” “完全没问题,”薛镜安大大方方地回答:“我磕你们的cp很久了。” 一句话里有俩生词。 燕知不知道“磕”和“cp”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牧长觉。 牧长觉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在女孩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 燕知估计那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稍微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们就说正事儿。” 哪怕放在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当中,薛镜安也是出类拔萃的漂亮,尤其是目光中有种头脑清晰的敏锐犀利。 燕知一开口,她立刻就捡出来她觉得最重要的事,“如果您对我父亲有任何成见,或者担心受到我父亲的任何影响,都不用勉强收留我。我退学也没关系。不搞科研,我也有的是路走。” 她语气挺强硬的,眼睛却没看着燕知。 “那些事对我不重要。”燕知似乎完全没介意她的态度,“你父亲怎么样,你退不退学,都跟我没关系,不属于正事儿。” 房间里的另外两双眼睛一起望着他。 燕知在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完全屏蔽情感,对于他们的注视非常坦然,“我想聊的正事儿,指的是你对从免疫跨到神经的困难接受程度,以及对可能后果的容错率。” 他想了想又纠正,“你接受退学说明你有能力承受消极后果,这很好。” 他几句话把薛镜安的认知刷新了,“燕老师,你知道我爸的情况和我的处境吗?如果我来你实验室,基金委那帮孙子很难说不针对你。” “这是我要处理的问题,不需要和你沟通。”燕知在这种事上不拐弯抹角,“你看过我发表的文章吗?” “看过。”薛镜安答得干脆,“从您博士期间发表的七篇一作文章到博士后期间的全部文章,我都通读过了。” “好。”燕知觉得这样聊天就轻松多了,“那你对哪一部分最感兴趣?” 他现在的工作主体是博士后时期的延续。 薛镜安的兴趣是他对接下来工作安排的重要参考项。 “成瘾。”薛镜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您在博士期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解除古典制约的。后续的系列文章,包括非药物性物质的渴求抑制和对精神渴望的主观抑制,都很有意思。” 第69章 听到这,燕知就觉得这姑娘做学问确实已经上道了,但还是进一步询问:“你觉得你可以消化百分之多少?” 这次薛镜安思考了一会儿,“神经方向的实验只看文字方法还是有点抽象,这一部分我大概可以看懂百分之七十。但是文章的立意故事性很强,我基本是可以完全看懂的。” “请说说看,”燕知稍微放松靠在椅子上,“你对立意部分的想法。” “现在做药物成瘾的人很多了,对我来说有点无聊。您那部分工作最吸引我主要因为它是关于非药物成瘾的。”薛镜安凝聚了一下语言,“就好比爱上一个忘不掉又得不到的人,在我看来比药物戒断疼一百倍。” “如果能戒掉不应该存在的感情,某种程度上不是be美学吗?” 燕知不太确定什么是“be”,但“美学”应该是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另一个问题,关于你接下来的规划。你选的这个方向我还有一些前期未发表的数据。你还有大概两年的时间,我预测实验部分是可以完成的。但是我们这个方向文章的投稿周期大概要将近一年,所以我还需要知道你对延毕的接受度。” 薛镜安笑了笑,“我原来的老板想让我拿着本科毕业证走人呢,我对延毕还有什么接不接受?我现在能拿个博士的证儿都该叩谢学校不杀之恩吧。” “最后就是关于你毕业后的规划,现在你不用给我答案,”燕知稍微按下她的话,“只是需要你思考这件事,有稳定答案的时候请告知我。” 薛镜安“嗯”了一声,忍不住地打量了一下桌子后面的燕知。 燕知白卷发,透明框眼镜,皮肤薄而苍白。 整个人像是一张安静冷漠的画儿。 但是他今天穿着一件一看就很柔软的千鸟格毛绒背心,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柔和温暖了不少。 他身上没什么烟火气,却被包裹着一层温柔。 他谈论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态度也不算亲切,却能让人有种安全感。 仿佛无论遇上什么狂风巨浪,他也知道怎么把船开出这片海。 很矛盾,他一面很强大,一面又让人想保护。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再三提醒他:“燕老师,我跟之前的导师闹得挺僵的,他跟院长关系很好。” 燕知正把整理出来的数据压缩,抬头看她,“你害怕他们找你麻烦?” “我害怕他们找你麻烦。”薛镜安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犹疑,“这个姓邹的院长上杰青的时候就想找我爸托关系,结果那一年他成果不够被刷下去了。等我爸退休之后,他今年才评上的。” “我知道了。”燕知开了一个新硬盘拷数据,“但如果你不担心你自己,就不必担心我。” 等了一会儿,他把拷好的数据递给薛镜安,“转过来的第一个月不用做实验,先做背景调研。相关的文献按年份回溯,重点看我的引用。每周来我办公室聊一下。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薛镜安把硬盘双手接过来,比刚来的时候显露出更多的信任和依赖,“如果我每周中遇到额外的问题,可以来找您讨论吗?” “当然,随时。”说完最重要的,燕知的态度温和了一些。 他甚至有些羞涩,“实验室相关的问题可以直接问晓生,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实验室的学生人都很好,他们也会非常乐意帮助你适应。” 燕知给实验室打了个电话,把杨晓生喊过来,让他带着薛镜安去安置座位。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下燕知和牧长觉。 刚刚在燕知跟薛镜安谈话的过程中,牧长觉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存在感极低。 但是现在事情办完了,燕知莫名觉得房间里有些低气压。 他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也递给牧长觉一杯,“我的工作,是不是比牧先生想象中要无趣?” “不会,”牧长觉摇摇头,“非常有趣。燕老师如此舍己为人,三言两语就能施展的人格魅力远远超乎我有限的想象力。” 燕知没能一下子理解他的意思,只是端着热水静听。 “我一直以为燕老师只是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牧长觉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没想到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认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燕知的背慢慢绷直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很清楚牧长觉在不高兴。 “刚才你们聊的内容,我也非常感兴趣,想向燕老师讨教。”牧长觉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燕老师”。 “哪一部分?”如果是讨论工作,燕知就没那么紧张。 他端着水坐下,刚好和牧长觉形成一个对角。 “燕老师总说科研始于兴趣,那我想问关于燕老师做得最成功的课题……”牧长觉也向后靠在了沙发上,用一种无比轻松地语气询问燕知:“燕老师当年,是要戒掉什么不存在的感情?” 安静。 “那个课题,是我导师交给我的。”燕知手里的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我当时手上只有一个项目,而且做得很集中,所以出成果更快一些。” 牧长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不太懂科研领域的事,但是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康大这两年的毕业形势,神经方向只要发一篇一区文章就可以保证博士学位。燕老师提前毕业一年,能发七篇代表作,难道只是因为集中?” 第70章 燕知回避了他的视线,“我当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干,总不能一件事也办不好。” 牧长觉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半秒,声音轻而温和,“你怎么会一件事也办不好?你事业和人际都很会处理。除了你自己的身体,你还有哪件事没办好?” 燕知的目光有点茫然。 他感觉牧长觉从今天早上起来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现在他更确定了,牧长觉就是在跟他生气。 “牧先生还有别的事儿吗?”燕知滑动了一下鼠标,盯着空白的桌面,“我要工作了。” 他不想争吵。 因为他没立场跟牧长觉吵。 如果牧长觉觉得自己惹他生气,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他刚刚被牧长觉的话一激,感觉肚子隐隐的有点疼。 燕知又喝了几口温水想压一压,却于事无补。 他想让牧长觉走,然后自己去弄点药吃。 幻象就不会这样。 幻象从来不跟他吵架。 “我等会儿要见别人,牧先生可以先去忙。”他看牧长觉不动,又委婉地提醒。 燕知不知道自己嘴唇已经白了,只觉得后背上慢慢在渗冷汗。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从沙发上走过来,“怎么了?” “没事儿,没怎么,”燕知坐在椅子里有点动不了,“就是有工作要做。” 牧长觉在他身前蹲下了,摸了一下他的手,“不着急了,跟我好好说,是怎么不舒服?” “我没不舒服。我只是想工作。”燕知把手抽出来,“你不是问我怎么能四年发别人七倍的工作吗?这就是我的工作节奏。” “我问错了,”牧长觉轻轻捋他的小臂,“不动气,我问错了。我刚才听你们说的那些,有点心急。” “你急什么?”燕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问他:“关你什么事,牧先生?” 他多希望牧长觉无法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 “好,不关我的事。”牧长觉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我现在就是个普通同事,你不舒服,我也不能干看着,对吗?” 燕知没吭声。 他也实在是疼得有点说不了话。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指,“你告诉同事,同事把你气得怎么不舒服了?” 燕知终于忍不住捂肚子了,“疼。” 他疼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前的人又温柔起来,符合他的设定了。 牧长觉试探地把他往怀里护,“放松点儿,不动气了,怪我。” 一句多的他也不敢问。 昨晚看的体检报告一字一句地扎在他心上。 燕知的循环消化呼吸,就没有一样是完全没问题的。 牧长觉小心护着燕知死压着的小腹,“中午我让小陈把饭送过来,我们在这儿吃行吗?” 燕知出了一额头汗,全贴在牧长觉侧颈上,“牧长觉,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牧长觉深吸了一口气,极轻极慢地呼出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燕知眨了一下眼,把牧长觉的衬衫领子弄湿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牧长觉替他压着点肚子,把他没轻重的手挪开,“怪我,我的问题。” 燕知小时候就有过肠道应激。 他第一次要跟牧长觉出国玩的前一天,激动得上吐下泻,结果闹得两个人都没去成。 燕知本来就挑食,肚子一难受更是地狱级别的难喂。 “反正都得吐了,你还逼着我吃。”他委屈地抱怨,“牧长觉,你对我不好。” “我保证揉揉就不难受了,”牧长觉并不放弃,“这次肯定不会吐。而且出去玩的机会多得是,天天还担心我出去玩不带你吗?” 牧长觉的保证就是有用,那次之后燕知就没吐了。 那几天都是牧长觉一口粥一口菜地哄着吃的,没任由旅行落空又生病的小燕同学因为伤心食不下咽。 “没事儿啊,揉揉不疼了。”牧长觉一手护着燕知,一手跟陈杰发消息。 “吃药吗?”他轻声问肩头的燕知,“我给你拿?” 燕知摇头。 他随身只带一种药。 现在也不想吃。 “到沙发上躺会儿吗?”牧长觉看他实在是虚弱,低声问他。 燕知没回应。 陈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燕知蜷在沙发里,消瘦的身型几乎完全被牧长觉的大衣掩住了。 雪白的卷发被汗沾湿了,散落在深色的沙发上,显得燕知的脸色尤为苍白。 “怎么了?”陈杰声音放得极轻,把几盒不同种类的肠胃药从包里往外掏,“早上不还说让我带他爱吃的,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我说错话了。”牧长觉破天荒地跟陈杰解释了一句。 陈杰看了他一眼,“上次我就感觉出他肠胃不太好了,吃饭好难。所以那时候我说让牧哥你别吓他。我家小猫就这样,吃饭跟闹着玩儿一样,吓唬一下三天都吃不好。” 牧长觉回给他一眼。 陈杰一个激灵,也没住嘴,“燕老师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让他?你千方百计让他跟你一起工作,总不是为了气他?” 牧长觉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几秒,淡淡问他:“那你说说,我怎么千方百计的。” “那谁知道啊?”陈杰低头小声嘟囔,“我也没有这种自己身兼主演制片出品和编……” 第71章 “你准备换工作了?”牧长觉从胃药里挑出来一包冲剂,兑好冷热水之后抿了一口试温度。 陈杰话锋一转,“这个冲剂我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含蔗糖的宝宝专用,大人喝的都是苦的。” “你把热水袋充上电。”牧长觉交代完陈杰,蹲在燕知身边轻轻捋后背,“喝点药再睡。” 燕知没醒,往沙发角落里面蜷,皱眉,“难受。” “我扶着喝,是甜的。”牧长觉声音极低地劝说:“慢慢的,我们喝一点就休息。” 牧长觉扶着他起来的时候,燕知没反抗。 他喝过太多这样的“药”。 哪怕只是安慰剂,也好像总有些效果。 哪怕口干舌燥地醒来,嘴里也似乎残存着一点甜味。 他枕着牧长觉的肩,小口小口抿了半杯药,又出了一头汗,几乎是累得昏睡过去。 陈杰在旁边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用气声问:“燕老师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啊?这怎么才能养好啊?” 牧长觉担心燕知喝了药躺不下,直接把人抱到了腿上,一手揽着,一手轻轻给他揉着下腹。 燕知呼吸又慢又深,几乎有些吃力。 陈杰一看牧长觉完全不避自己了,胆子重新大起来,但声音还小着,“燕老师这头发,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多教人心疼,你别惹他了。” 牧长觉半天没说出话来,吸了口气屏住,“上次我说让你查他和同行人的出入境记录,查到了吗?” 陈杰的姨夫原先是市公安局的小领导,退休之后也还有点人脉,跟刑警大队和出入境管理局都能搭上一点边。 “怎么说呢……燕老师当年以‘燕知’的姓名离境的时候是跟着母亲同行的。直到今年,他才第一次返境,而且并没有同行人。‘支璐’这个名字和之前的医院治疗记录是一致的,没有符合年龄性别的入境记录。” 陈杰挠挠头,“至少从现在看,燕老师的妈妈出国之后就没回来了。” 牧长觉目光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印象里支璐身体一直不好,没理由孤身一人留在国外。 如果她没跟燕知一起回来,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她在国外建立了新的家庭。 “另一件事呢?”牧长觉看了一眼怀里沉睡的燕知,“九年前医院的事。” 陈杰挠挠头,“我让我姨夫帮我找人查了存档,就写得跟当年报道一样的。系医闹引发的高坠事件,受害人当场死亡,嫌疑人逃逸半年后被抓住了,一审死缓二审死刑,六年前就执行了。” 牧长觉想了想,“有写医闹的原因吗?” “太具体的看不了,只能说打听了打听。大概是嫌疑犯的儿子是燕医生的手术病人,几代单传结果在手术台上没救回来。我姨夫说那一家人绝对在上面有人,不然不会一出事立刻封锁消息,而且一审还只是死缓。”陈杰有点心疼地看着燕知,“燕老师那时候肯定吓坏了。” 牧长觉无从得知燕知当时怎么样,因为燕北珵出事之后,燕知就跟支璐一起人间蒸发了。 而牧如泓面对他一次次的追问,答案都是一样的,“你别想了。你如果真的爱天天,就应该允许他回避不好的回忆。” 无论牧长觉如何尝试说服他,总是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我知道他们在哪儿?难道天天会跳过你联系我?” “你总觉得人家需要你,可是人家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你,对你来说不能说明问题吗?” “天天是个孩子,换个环境很快就会适应。你总是想去打扰他,你不自私吗?你们两个男孩子,能怎么样呢?” 海棠也问过牧如泓。 海棠心高气傲一辈子,眼皮子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牧如泓你不要自以为是,人家两个孩子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插手?牧长觉要见天天,他俩见面之后怎么处理这些问题,是人家俩孩子自己的事情。” “牧长觉是我儿子,燕征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对他一点儿不比对牧长觉差,他要什么我没给?你敢说我对他问心有愧吗?”牧如泓把水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那你如果知道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呢?支璐身体不好,天天还那么小,他们娘儿俩在国外无依无靠的,你于心何忍啊?”海棠皱着眉问:“牧如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 “天天不小了,过了十八早就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儿子做了什么你知道吗?”牧如泓和她针锋相对,“而且支璐和天天不是我们家的人,你犯得着为了外人成天跟我吵吵吗?那是你该管的事儿吗?人家用你管?” “我觉得他俩如果没害人,做什么我都支持。”海棠用力点了点桌子,毫不示弱,“你这种打着‘为你们好’旗号的恶意隐瞒,才是多管闲事。” 这场家庭争端随着牧长觉的一次片场事故画上了句号。 海棠最后一次问牧如泓,“他们在哪儿。” 他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但也只是摇头,“我的确不知道。支璐只是让我替她们找人办紧急出境,善后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对接的,没经过我。” 海棠把一纸离婚通知书甩在他面前,“天天不是你的家人,那我也不当你的家人了。” 牧长觉早就从牧家搬出来了。 第72章 但他每每午夜梦回,也总是想给牧如泓的问题找个答案:那个几天看不见他就闹脾气的燕天天,遇上那么大的事,怎么会离开几年都不找他? 小时候燕天天跟他玩捉迷藏,都会故意躲在只能被他找到的地方。 可他掘地三尺地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牧长觉想不通,燕征天到底去哪儿了。 牧长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跟陈杰交代:“我总觉得这个事儿还是有问题,如果有可能,还是想办法查出来出事那天的具体情形。” 燕知靠得有点腰酸,惺忪中转身搂住牧长觉的肩颈,“肚子不舒服。” 牧长觉难得被他主动抱一下,蹭了一下他的额角,“睡吧,没事儿,我给揉揉。” 陈杰感觉自己有点多余,又担心缺个人端茶倒水,“我跟剧组说一声吧,今天下午歇了?” 牧长觉看了一眼表,“嗯,照常计薪。” -- 燕知刚恢复意识的一瞬间是舒服的。 他顺应着肌肉的自主行为,把胳膊里面的温暖和安全下意识地搂紧。 但是搂着搂着,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正以一种极亲密的姿势靠在牧长觉怀里,而且两只手都没闲着,紧紧抱着人家的脖子。 他睁开眼。 办公室外面的天都黑了。 他又放松下来。 牧长觉肯定早走了。 他下午还有戏,也不至于让整组的人为他耽误。 燕知靠在牧长觉怀里,冷静地组织群发给剧组的道歉短信。 “你怎么不叫我?” “你睡得这么熟,我能叫得醒吗?”牧长觉慢悠悠地回答他。 燕知知道幻象是不可能突破梦境和现实的,也不跟他追究。 他在牧长觉肩窝里蹭了蹭脸上的碎发,“累。” “睡一天了还累?”牧长觉笑着叹气,“还累就继续睡。” 燕知按着牧长觉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小幅度地揉动了一下。 “还难受吗?”牧长觉的手顺着他轻轻揉。 “不难受了,”燕知像个刚睡饱的小猫一样,使劲往他怀里钻了钻,“揉揉舒服。” “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牧长觉低沉的嗓音就在他耳边。 燕知伸了个懒腰,肆无忌惮,“不吃,吃了难受。” “我陪着吃成吗?”牧长觉问他。 “你陪着我就得吃啊?”燕知笑了,“影帝也有官威吗……嘶。” “怎么了?又疼了?”牧长觉捂着他的肚子没敢动。 “没事儿,你这么紧张干嘛?”燕知又笑,“一个姿势久了腰有点酸而已。” “那现在起来,我开灯?” “不要。”燕知又拒绝,“还想躺会儿。” 哪怕是他独自躺在沙发上的空乏幻象,他也想多赖一秒算一秒。 “那我给揉揉腰?”牧长觉轻声问。 “准了。”燕知睡饱了,精神很好,“小觉子有眼力见儿,加封觉贵宾。” “小觉子……”牧长觉一点被冒犯的意思都没有,轻笑着,“另外,贵宾是狗。” “你不喜欢?”燕知沉思片刻,“那褫夺封号,贬为薯片。” “还没睡醒?”牧长觉给他揉着腰,“什么口味的薯片?” 燕知又在心里仔细权衡了一会儿,“草莓。” “你又不过敏了?”牧长觉的回答让燕知稍微皱了皱眉。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应该不会不对。 他换了一个话题,“我下午把剧组的时间给睡过去了,我得给人说一声道个歉。” “不用。今天下午剧组没开工。”一种熟悉的轻描淡写让燕知心里凉了一大截。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中午剧组发了通知,临时取消下午的拍摄,你应该也已经收到了。” 燕知没说什么,手脚冰凉地打开手机。 屏幕灯光在黑暗里显得尤为刺眼,通知栏最上方赫然是节目组的临时通知:今日设备故障,停拍一天,照常计薪。 他手里的汗几乎让手机滑得握不住。 不能乱。 燕知简直能感觉到肾上腺素一瞬间的迸发,快速流动的血液仿佛在拉抻他的瞳孔,争先恐后地一涌而上。 他本该条理清晰的大脑被冲得一片空白。 “怎么了?”牧长觉在问他。 燕知沉默着起身打开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个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牧长觉的衬衫已经被他蹂、躏得面目全非了,人却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燕知站在沙发一步之外,“不好意思牧先生,我认错人了,刚才冒犯您了。” 牧长觉背光望着他,神情晦暗不明,“认成什么人了?” 燕知眨眨眼,咬住了拇指,声音含混不清,“一位旧人。” “一位旧人。”牧长觉点点头。 他起身站到光下,稍理了一下衬衫上的褶皱,“燕老师那位旧人……也是影帝,名字里也有‘觉’,是吗?” 第27章 燕知出差了。 他特地挑了一场最长最远的学术交流会,直接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飞机到了千里之外的海岛。 他每次坐长途飞机都依赖助眠药物。 跟空乘定好叫醒服务,燕知本应在落地之前就睡着的。 第73章 但是他一闭眼就总想起来在办公室的那一晚。 当时他刚睡醒,对自己的判断缺乏验证,纯想当然地把牧长觉当成幻象,还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不知道牧长觉会怎么想。 因为当他说完“旧人”那一套,牧长觉也只问了后面那一句。 燕知沉默。 他也不追问。 但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燕知在楼梯上也认错了。 他跟牧长觉走得过近,一定是不安全的。 好在会议日程很紧凑,燕知又是极为出众的年轻学者,参会的过程当中时常有人过来跟他交流。 因为他是临时决定要来的,之前并没有准备报告。 但是主办方听说他来了,特地跟他商量能不能准备一场加时报告。 这种业内的宣传跟网上那种流量不同,对燕知的学术影响力大有裨益。 他本人也对此类机遇来者不拒。 报告之外,他还跟实验室的每个学生都开了视频会议讨论进度。 薛镜安的功课做得很积极,对信息的吸收程度远超于燕知的预期,也让他放心很多。 剩下几个小孩有杨晓生带着,项目推得无功无过。 燕知跟他们视频会议的时候,梅时雨还代表全体实验室成员问他:“燕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燕知看了下日历,“下周三。” “唉——”梅时雨在一堆鬼哭狼嚎中叹息,“感情淡了呗?我们不重要了呗?燕老师在外头有学生了呗?啊师兄别打头啊……我要被你打傻了!” 程芳离着话筒远,声音没梅时雨大,“燕老师在忙,你能不能别废话?下周三就下周三呗,不就还一个礼拜?” 然后他的声音凑近了,“燕老师你哪趟飞机?东西多不多?我们去机场接你吧?” 梅时雨被他挤在一旁翻白眼,“你废话少,到时候去接不就完事儿了?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啊程芳!我、操!” “臭小子做实验怎么不见你这么机灵?!上个礼拜的枪头你插了没有?” “是谁在日历上一天天打叉等燕老师回来我不说,因为程芳不愿意透露姓名!!” 视频那头“叮铃咣啷”一阵热闹。 燕知在这头叹了口气,“不用接,我自己打车回去。” 根本没人听。 燕知把视频挂断了,最后的画面里有一只运动鞋从空中划过。 他简直头疼,有点想考虑田中志的实验室管理建议。 但一想到那帮小孩进度还凑合,又觉得可以暂时缓缓。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邮箱里躺着剧组给他的准假通知和几封新的学术会议通告。 微信里有条望松涛问他有没有空去他姐家吃饭的消息。 除此之外,就是实验室那帮孙猴子在企鹅群的胡言乱语,打赌燕知是不是四杀连击微博热一。 上一次燕知上的热搜也是实验室嚷嚷他才知道的。 他打开微博发现热一里面确实有自己,但是没有一张正脸,甚至说连头发都没拍着,只是一些戴着兜帽的侧影或者背影。 哪怕是正对着镜头,他也被牧长觉挡住了。 牧长觉高,在人群中显眼,几乎在每一张里都护着他的腰或者背。 评论区已经完全吵翻天了。 【你说这是那个康大老师我是不信的,脸都没一张你测dna了?】 【那也不至于是女的吧?以牧哥为参照物,这人少说得一米七大几】 【牧哥说了不找对象行吗?你们看不见他个人微博置顶啊?不让涛cp打扰其他人】 【不是cp这是啥?你跟你哥们儿走路都跟护着孕妻一样?】 【而且如果这是男的,牧哥不就出柜了吗?他又要退圈息影了吗?】 【姐,牧哥能跟你那流量哥哥一样吃女友粉吃到馒吗?而且大清亡了这么久,你还坚守钥匙配锁那一套呢?】 【我纠正下楼上,牧哥没息过影哈,就是调整学习了一段时间,造谣超五百转要金桔的】 【别吵了各位!牧哥首页那条禁涛cp置顶没了!!】 燕知只是看了一会儿评论区,就看见转评数目一路狂飙。 并且这条宣布牧长觉置顶消失的评论很快被顶到最热。 燕知犹豫了一会儿,点进了牧长觉的主页。 牧长觉的微博感觉就是个纯工作号,头像是第一次拿影帝时候的颁奖照。 燕知没看过那部获奖的电影。 因为他记得那幅海报里的牧长觉过分瘦削,眼窝和两颊深陷得几乎如同枯骨。 燕知深知他演戏投入,但还是看着难受。 他想让他在自己意识中的构象是健康的、平安的。 牧长觉二十五岁,演一位三十七岁的失独父亲。 这部电影获奖,刚好是燕知走的第三年。 牧长觉的微博全都是和工作宣传相关的,转发过近期上映的电影卡司接龙,点赞过《咫尺》的花絮短片。 燕知向下没滑多久就结束了,因为博主仅开放显示最近半年的动态。 牧长觉的世界看起来很好,没有燕知在也一切如常地转动着。 这样一想,燕知就有些释怀,甚至为牧长觉一直没有联系自己感到一些轻松。 他们两个人分开之后各自有轨迹,燕知觉得自己总是把一些细枝末节放得特别大有些太敏感,不洒脱。 第74章 上回办公室那事说不定牧长觉早忘了,就他还在这提心吊胆怕被发现什么。 其实能发现什么呢? 牧长觉永远不会知道他早就疯了。 担心得多余。 燕知心里有点闷,看着时间还早,一边到酒店楼下的酒吧点了一杯单麦,一边给望松涛回了个电话。 提示音刚响一声,望松涛那边就接了,“祖宗,你又干嘛去了,怎么也不回消息啊?” “我到南边开个会,今天一直有同行聊合作,没顾上看手机。”燕知抿了一口威士忌,温和地解释。 “吓得我,我今天去学校找你了,你学生说你出去了。你实验室小孩儿都挺逗啊,下次给他们带火锅。”望松涛知道他平安,说话就乐呵了。 “嗯我看见你消息了,等回去看看竹姐吧,她有空吗?别耽误她忙。”燕知的拇指轻轻蹭着玻璃杯口。 他好长时间没去过什么人家里,还是有些退缩。 望松涛一肚子苦水,“她忙啥啊她天天闲得难受,人家不婚不育芳龄永继着呢,炒股光赚不赔的懒惰包租婆一个,现在正缺乏人生动力。燕教授快去给她打点鸡血,别让她整天折腾酱菜了,我这店里送都送不过来。” 燕知心里原本那点隐秘的酸楚让他这一叨叨,消散了不少,“竹姐还年轻,你怎么说人家是包租婆。” “燕子你不在国内,‘包租婆’就是我这种人望尘莫及的绝对褒义词。”望松涛又问他:“上次去你不舒服,后来好利落了吗?” 这些小毛小病的,燕知都不当事,“本来也没什么,早好了。” “你越这样我越不放心,你去出差有人陪着吗?”望松涛刚放松的声音又紧绷起来,“带着学生呢吗?” “临时决定过来的,学生没准备。”燕知笑笑,“我独来独往多少年了,您甭操这种闲心了吧。” “那行,我再八卦最后一个事儿。”望松涛问:“微博上跟牧长觉一起上医院的人,是你吗?” 燕知没吭声。 “诶呦我不是嫌你跟他一块儿,我是说怎么上医院去了呢?我看他一直护着你,是闹病闹得厉害吗?”望松涛语速快了不少,很担心。 “只是普通体检。”燕知回答:“就是查查生理指标。我挺好的,都很健康。” “你最好是。”望松涛的语气里有警告的意味,“你就算是内什么,也不能内什么,昂。” 燕知没懂,“啊?” “算了,傻瓜一个。”望松涛叹了口气,“保护好自己,别让别人骗你。” 燕知更不明白了,“谁骗我?” “没谁。”望松涛直接放弃了,“你回住的地方了吗?那边也该天黑了吧?大晚上别在外面瞎晃。” “嗯,我在酒店呢。”燕知把剩下的杯底喝了,“我现在回房间,挂了吧。” 路过酒吧的玻璃窗,燕知看到海边的棕榈被吹到了一个很夸张的角度。 一对年轻情侣从他身边路过,“今晚有台风?为什么没出行提醒啊?” “估计是没名没姓的小台风吧,撑死下场大雷暴。都这个季节了,这种小台风不值一提。” 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燕知感觉余光里闪过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形。 穿着牧长觉偏爱的黑衬衫,消失在反光的玻璃门后。 燕知皱了一下眉,有些僵硬地直接坐电梯回了十一楼。 他的房间面朝海,透过半透明的窗帘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上隐约闪烁的银紫色电光。 燕知用掌根压了压眼眶,严严实实地把内层的遮光窗帘也拉了起来。 房间的密封性很好,相对于当地的空气湿度甚至可以算是干燥。 燕知把旅行箱拉到正对门的位置,坐在上面做今天的交流提要。 这样他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门下面的地毯。 “多通道场记录适用于深层脑区的活动记录,温大可以实现最高一百二十八通道……”燕知记了一行,就忍不住抬头看门。 背后的雨声极小。 但是燕知偏偏能听到。 其实雨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和鞋子踩进雨里的声音并不一样。 但是燕知就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雨里奔跑。 他想自己要是没为了那点小事跟牧长觉闹别扭就好了。 他想只要自己跑到家,牧长觉就会立刻回来找他。 裤子被雨水贴在小腿上,又湿又凉。 警察姐姐帮他擦过裤子上的血了,还安慰他别怕。 燕知不是怕,他只是不信。 他要立刻跑到家里,等牧长觉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牧长觉总是在他做噩梦的时候把他叫醒。 所以过去燕知是不怕下雨的。 他甚至喜欢在电闪雷鸣的夜晚蜷缩在牧长觉的身边,让他陪着自己挑一只最新款的玩具小熊。 燕北珵总说玩具小熊是女孩子才玩的。 牧长觉就从来不这么说。 想到燕北珵,燕知在雨里一边跑一边大哭,回到家里的时候几乎站不稳。 其他三个大人都在。 支璐正伏在海棠肩头:“……我什么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还有天天,还有我们。”海棠正宽慰她,看见燕知自己回来了。 她连忙把六神无主的支璐挡在后面,推着燕知上楼,“你怎么淋着雨回来的?为什么没等我们过去接你?” 第75章 “牧长觉什么时候回来?”燕知只问了一个问题。 海棠有点为难,“他那边电话不通,如果一直联系不上,我等会儿直接买机票过去找他。” 燕知信了。 他浑身抖着冲了一个热水澡。 他下楼的时候只剩下支璐和牧如泓在。 牧如泓在给律师打电话,跟支璐做了一个“可以”的手势。 燕知跑过去问支璐,“海棠姨去接牧长觉了吗?” 支璐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燕征天,你爸死了,到现在你还在找长觉?” 彼时从来没有直面过死亡的燕知对“死”这个概念的理解尚不真切。 他的恐惧远远多过悲伤。 他没有撕心裂肺的苦痛,也认识不到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他那位严厉而忙碌的父亲。 燕知只是非常需要牧长觉像是每一次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一样,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支璐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拉着燕知的手,“找牧长觉是吗?那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因为牧如泓也在场。 因为牧如泓是牧长觉的父亲,是一向呵护爱重燕知的长辈。 所以他又信了。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作为“燕征天”的最后一个夜晚。 老天并不容他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燕知枯坐在行李箱上。 笔记本就张在他膝头上,只要他抬起手,就可以回到这个专注的、有支撑的世界上。 他是万众瞩目的学术新秀,是有朋友和学生关心爱护的正常社会人,是理应早已重获新生的燕知。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每一个雨夜。 他就好像被冲散所有他用以遮挡绝望和愧疚的伞,变回了那个无论如何挣扎也跑不出噩梦的燕征天。 血还是从门下面漫了出来。 边缘已经开始凝固了,黯淡地在殷红四周干瘪起皱。 道歉的话就在嘴边。 哪怕燕知知道自己再说多少遍也于事无补。 但他还在室内。 至少他在室内。 雨在外面,他就是安全的。 燕知从薄荷糖罐里倒了一片药,皱着眉嚼碎了。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燕知机械地站起来去开。 看见来人的时候,他惊讶了半秒。 他明明已经吃了药。 燕知微微抬着一点头,眼睛里几乎没有聚焦,“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应该……?” 还没等他说完,牧长觉就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我刚好路过。燕老师,外面打雷了。好怕。”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把“好怕”说得像是“不怕”。 或许是他身上还带着些水汽的温暖,或许是他那声毫无敬意的“燕老师”,让燕知突然明白了这个牧长觉是真的。 和他一样,牧长觉也是从雨里来的。 或许是酒精和药物不应当的互作,燕知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想,是不是终于有人来接他了。 第28章 (二合一) 燕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极力清醒过来,想从牧长觉怀里挣脱,“先进来。” 牧长觉没松手,保持着一只手护着他手背的姿势跟着他走进来,“我太害怕了,燕老师。” “你怕什么?” 蒙蔽着世界的气泡因为牧长觉的出现溃破了,燕知的思绪越发清晰。 但他的呼吸还没跟上,像是长跑之后的不均匀。 “可能怕下雨吧,心跳特快,我就到处找你。”牧长觉嘴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上次下雨我就觉出来了,下雨的时候我非常需要你陪着。” 他一边轻声说,一边从上而下地顺着燕知的后背。 他的声音温柔,眉头却是紧皱着。 刚才燕知一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 比办公室那天晚上更奇怪。 他从来没见过燕知那种空荡荡的表情。 哪怕是在燕知很难受的时候。 牧长觉说怕的时候,并不是完全在骗燕知。 “我能陪着你干什么。”燕知的声音还是低落。 “你抱我一下。”牧长觉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又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摸摸,跳得快不快?” 燕知的手搭在牧长觉身上,慢慢就蜷起来了。 随着他手指的抓紧,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揉着他的后颈,“好了好了,没事儿。” 燕知知道没事儿。 他就是猛地一下被牧长觉的出现撞懵了,有点收不住。 “燕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牧长觉把他整个人包着,低头问他:“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你有很多更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是要唐突你。” 燕知一直低着头调整呼吸。 他还是喘不上气。 牧长觉给他顺着气,声音很温柔,“但是我不如你,我没朋友,跟牧如泓不联系。你海棠姨也不太看得上我。” 燕知原本的悲伤被他这一句打断了,变成了愤怒,“海棠姨哪儿对你不好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离谱?” “让你吓得。”牧长觉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如果我不一直说话,你又要找个理由赶我走。” 第76章 他又加上,“外面还下大雨呢,酒店房间都订满了。你让我走,我就没地方去了。” “燕老师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听我说两句?”牧长觉问他的语气几乎是带着些恳求的。 燕知觉得可能真是因为下雨,他总感觉今晚的牧长觉和平日不太一样。 而且既然牧长觉说要说什么,燕知知道那一定是什么自己预期之外的话。 “牧先生,”燕知强调了一下称谓,“你进门之后,说得少了?” 牧长觉还是搂着他没松手,“我能不能比别人,跟你的关系好一点?” 燕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别的我不奢求。既然你回来了,我总想要见你。”牧长觉的声音温柔里带着点委屈,隐在燕知发梢后的目光却是深深的。 “行吗?”他问:“我想找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找你?光聊戏我受不了。” 燕知有顾忌,立刻要拒绝,“牧先生,我们……” “你不愿意就算了。”牧长觉马上心领神会,稍微拉开距离,“但至少今天晚上收留我好吗?酒店真没房间了。” 一再地拒绝已经让燕知有点于心不忍了。 而且跟其他要求相比之下,只是挤一个房间也没那么出格。 而且酒店的房间,总是有门。 燕知考虑完了,发现自己还在牧长觉怀里,有点僵硬,“牧老师,要不你先松开我?” “你先答应。”牧长觉一边说一边把手护在他后颈上,声音轻轻的。 牧长觉的拥抱实在是太温暖了。 他心脏的搏动轻轻敲在燕知的胸腔上,带来的那种安全感几乎是绝对的。 燕知不想承认,但他的心跳确实跟着牧长觉的慢了下来。 他的手指也随着身体的放松自然地搭在牧长觉的肩上和腰间。 “房间就一个床,我先把地上铺一下。”燕知努力保持平静,又推了一下。 根本推不开。 “燕老师为什么现在这么疏远我?上次我们同样在酒店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燕知万万没想到,这个事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牧长觉还能提。 “你当时想让我抱着,一边走一边弄。一会儿让我走慢点儿,一会儿让我走快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平静,“难道当时那个不是你吗?” 燕知听得两个耳朵发烫心里发凉,“你别说了。” 他不让说,牧长觉就不说了。 但是燕知掀开一侧被子上床,他很快就从另一侧上来。 燕知背对着另一侧床,想着熬一晚上就过去了。 牧长觉就在他身后。 他不敢睡。 他甚至不敢翻身。 安静地躺了半分钟,燕知反而躺出一层微汗,手脚发凉。 两只手从他腰上和颈下缠过来,微微把他向后一拉,拖进了宽厚的温暖之中。 “燕老师你听,”牧长觉没等他反对就先开口,“外面是不是打雷呢?” 燕知听了,“没有。我觉得雨可能已经停了。” 至少他已经听不见雨水的沙沙声了。 “不可能,我刚才都听见打雷了。”牧长觉把他又搂紧了一些,“年纪大了,神经衰弱。” 燕知想起来上次他体检就是因为说休息不好,有点绷起来,“上次怎么没查出来?严重吗?” 牧长觉护着他的胸口轻轻拍,“检查的时候没打雷啊,打雷的时候有点儿,不严重。” 他越说不严重,燕知越担心,“神经衰弱要吃药的,不然拖着……” “我吃药了,吃过药了,没事儿。”牧长觉捂着燕知快起来的心跳,有点后悔,“我抱着点儿什么就踏实了。” 燕知没动了,仍然用后背对着他。 牧长觉也没动,一直保持着双手搂着他的姿势,好像真的只是抱着点什么,不比对一个枕头多任何感情和动作。 但是燕知放松不下来。 他想等着牧长觉睡着,就把他捂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推下去,不然越捂越快,跳得他快受不了了。 他的身体一直都在和幻象相处。 幻象再真实,也是他虚构的。 就好像糖水稀释了无数倍,竭力地尝出一点甜。 现在真人就在他身后。 燕知的心跳几乎在叫嚣。 对“他是真的”这一点的认知似乎变成了某种催化剂,让他浑身烫了起来。 燕知忍不住弓了一下腰。 好在牧长觉没察觉,依然安静地躺着。 酒店就像是一种场景重现,让燕知想起来他们重逢的那个夜晚。 牧长觉刚才也提到了。 透明的热带鱼缸,手腕上摩擦的领结。 燕知抓着汗津津的背,生怕自己从悬空中掉下去。 他在对方的走动中难以抑制地呜咽。 可他又十分相信,对方绝对不会摔了自己。 燕知想到一半,突然感觉被人一把包住了,忍不住地低低“啊”了一声。 “燕老师半夜三更不睡觉,想什么呢?”这次牧长觉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你干什么。”燕知把他的手用力推开。 “慢点儿,”牧长觉半支起上身,皱着眉,“弄疼你怎么办。” “我起来,你……”燕知没能把话说完,又被拿住了。 第77章 他咬着下嘴唇,弓着腰往后躲。 “上次那样,我们都能‘不计前嫌’,”牧长觉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手上也不闲着,“我想燕老师和我都是成年人,应该可以把很多事情分开看。” 燕知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的。 但是他被牧长觉揉在手里,丧失了很大一部分思考的能力。 “你不是……你不是,精神衰弱吗?”燕知皱着眉,用残存的理智问。 牧长觉埋下头,最后笑了笑,“不把燕老师哄睡了,我哪睡得着。” 后面燕知大脑几乎是空白的,人躲着躲着就忍不住向前挺。 最后他看到牧长觉用拇指蹭嘴角的时候,才缓慢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燕知的恐惧和妄想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抗拒相信。 他像是在竭力验证一个期望为阴性的命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我过来看看他。”牧长觉从床头抽了张纸巾,轻轻擦他额头的虚汗。 “朋友?你刚刚还说你没朋友。”燕知在试图通过逻辑冲突证伪,哪怕他的话已经因为精力的急速丧失而含混不清。 “新交的。”牧长觉的声音越来越轻,手心贴着燕知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慢下来。 “你朋友好吗。”燕知半睡半醒的,声音有点哽咽,“……比我好吗。” 他也想翻身抱住什么,但是已经没力气了。 牧长觉抄着他的背,帮燕知趴进自己臂弯里,小心掖好被子,“没你好,什么人都不会比你好。” 燕知的声音喃喃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牧长觉,我讨厌门。” 牧长觉理了理他汗湿的头发,用纸巾一点一点仔细擦着,目光凝重但声音轻柔,“为什么讨厌门?” 他至今对燕知公寓里的门全拆了心存顾虑。 但燕知已经睡熟了。 -- 燕知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手机上的时间,还以为是凌晨。 他再揉眼睛一看,已经是下午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忍不住地回想起昨晚那场梦。 就如同他经年的妄念终于得以回报,现实与幻想几乎像是入海口处分水线的两侧,看上去泾渭分明,实际上已经波动着交织在一起。 燕知轻轻抓了一下床单,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半撑身体把灯拧亮。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大概是他睡觉的时候不老实,两侧的枕头都有些凹陷的痕迹。 燕知回忆着梦里牧长觉趟过的位置,把手伸过去,好像还能感受到一些余温。 梦好像比幻象还要好,只可惜不是想做就做。 淋浴间的门打开的时候,燕知吓得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 牧长觉披着浴袍出来,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 燕知的心脏一直突突,但他的理智还在。 他开始快速回溯昨晚的事,以免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存在。 “燕老师做噩梦了?”牧长觉抚摸着他的背,“我开门吓着你了?” 燕知捕捉到了那一声“燕老师”,想起来昨天临睡前牧长觉也一直叫他“燕老师”的。 他擅自定下一条分水线。 “没什么,睡得有点糊涂而已。”燕知掩饰着,抬手把自己的头发随意扎了起来,“牧先生,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牧长觉用毛巾揉着还滴水的头发,“挺好的,燕老师睡相很好。” 他没提燕知一整晚都像锁喉一样箍着他的事。 牧长觉走到书桌前坐下,“燕老师要想醒醒神,有空帮我吹一下头发吗?” “我也冲个澡,你自己吹吧。”燕知背过身穿拖鞋,不想看牧长觉。 “我不大会用吹风机,上次把脖子上吹出一个水泡,到现在还能看见疤。”牧长觉稍微扒开耳后的头发,露出后脑上一处狰狞的短疤。 只是平常有头发挡着,也不大,不特地去看去摸很难发现。 但那伤疤的位置一看就极为凶险,但凡要在一个寸劲上,说要人命就要人命。 燕知立刻凑近了看,“这怎么弄的?这不是烫的。” 他皱着眉,“你碰到哪儿了?” “怎么不是烫的?这就是我没拿好吹风机,被出风口烫的。”牧长觉仰着头看他,“当时可疼了,燕老师给吹吹。” 燕知还在仔细看那处疤,想着得是什么东西才能伤成这样,心不在焉地用嘴吹了两下。 牧长觉笑着清了清嗓子,“我是说,燕老师帮我用吹风机吹一下头发。” 燕知反应了一下,红着脸要往后退,“你用毛巾擦干净。” “燕老师,”牧长觉头都没回就把他的手抓住了,“昨天才下了雨,外面好凉。头发不干透我就要生病了,剧组又得停工好几天。” 燕知被他抓得心慌意乱,最后把吹风机接过来了。 他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从前往后地给牧长觉吹头发。 小时候都是牧长觉给他吹头发,燕知有时候喜欢把手指往他刚吹干的头发里插,却并不知道他头发潮湿时的触感。 燕知认认真真地吹着,在牧长觉的鬓角发现了一根白发。 他看着那根白头发,就像是看着点牧长觉的细纹一样,心里有点难受。 第78章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要不要我给你拔了?”燕知问他。 牧长觉从书桌上方的半身镜里望着他,“什么样的白头发?” “一整根都白了。”燕知把那根头发挑起来,向他确认。 “白到发根了?”牧长觉的视线向上,并没有看燕知特地给他展示的白发。 “嗯。”燕知已经用两根手指把它捏住了,等着牧长觉让他拔掉。 “留着吧。”牧长觉的目光撤回来,“听说拔掉了会长更多。” 燕知很介意这件事,“你最近很辛苦吗?怎么会长白头发?” “白头发是因为辛苦吗?”牧长觉笑了笑,“我只是长一根,燕老师这得比我辛苦多少倍?” 燕知稍微犹疑了一下,也笑,“我这种怎么能算?” 牧长觉顺着他说:“那我这种也不算,可能只是洗发液没有冲干净,绝不是因为我老了。” “吹好了。”燕知回避他的视线,最后拨了一下牧长觉的头发,把那一根白的盖住了。 当时燕知没觉得自己吹得有什么问题,因为牧长觉也说挺好的。 牧长觉出门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只带了墨镜和口罩。 后面燕知继续参加交流报告会,牧长觉一直跟着。 燕知一开始还奇怪,“你不忙吗?不用回剧组拍戏?” “我跟着你吸收一些人物气质,”牧长觉说得理所当然,“而且你不回去,我也拍不了戏。” “但是你跟着我,可能会影响我。”工作上的事,燕知不习惯含糊。 尤其牧长觉的身份实在是太招摇了。 他趿拉着沙滩拖跟着燕知在沙滩会场上一晃,男女老少都看他俩。 燕知看学术海报。 牧长觉就在一边问:“这好漂亮的是什么?” 燕知不反感任何人跟自己探讨关于学术的问题,也包括牧长觉。 “brainbow,”他看了一眼牧长觉指着的图片,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跟他的解释:“大脑彩虹,用不同颜色的荧光蛋白标记不同基因型的神经元,放在一起就会像彩虹一样。” 牧长觉点点头,“那它们之中是不是存在一群神经元负责喜欢某种事物,每次得到的时候就会亮起来?” “多巴胺能的神经元会在得到奖赏的时候发放,就像你说的那样。”燕知指着图例给牧长觉看,“这簇红色的神经元就接收上游的多巴胺信号,在多巴胺缺失时沉默。” “那也就是不再喜欢原本喜爱的事物,彩虹里的红色就没有了?”牧长觉看着他问道。 “不是十分确切,但你可以那样理解。”燕知甚至保持着交流中称赞别人的习惯,“并且你的描述是非常形象的。” 牧长觉的目光回到海报上,似乎只是无意中联想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成瘾理解成一种极度的喜欢。如果像你感兴趣的研究,哪怕只是想要戒掉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比如感情,是不是就像把彩虹里的红色去掉了?” “这里涉及的东西很多,比如古典制约的解除,”燕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空无一物的手腕,“没有那么简单。” 牧长觉扭头看着不远处呼吸般起伏的海,“燕老师,这样的解除,不会带来痛苦吗?” “如果比不解除带来的伤害小,”燕知的目光落在海报的一角,“就可以算是治疗。” 牧长觉说了一句他没能立刻懂的话,“原来现在这样还是治疗过的。” 燕知还没来得及深想,几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跑过来。 这种情况一般就是找牧长觉合影的。 他自觉地向后退。 “燕老师,能跟我们合张影吗?”走在前面的男孩子端着一台拍立得,“您是我偶像,等我毕业要报您的研究生!” 虽然在康大偶尔也被人要联系方式和合影,燕知还是不大习惯被如此直白地表白,有点拘束地点头,“好,谢谢,欢迎你。” “我给你们拍。”牧长觉把男孩的相机接过来。 拿着相机的人是牧长觉,燕知就放松一点,被几个学生簇拥在中间。 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捂着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啊牧……” 旁边的长发女孩赶紧抓住她,小声提醒她:“别喊别喊,认出来也别喊!你忘了群里说的了?” “那牧……”小姑娘激动地问:“拍照的老师能不能也一起合影啊?” 牧长觉站得并不远,姿势很放松,“燕老师不喜欢我跟人合影,我给你们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有点懵。 燕知皱皱眉,看着牧长觉,“你别乱说,我没有不让你跟人合影。” “我先给你们拍。”牧长觉等着他们站好,按下快门。 带头的长发女孩子挺会读空气,照完相就赶紧道谢拽着一群人走了。 燕知脸色一直不太好,牧长觉站在他面前把阳光遮住,“想什么呢?” “我觉得这样不对。”燕知直说了,“你昨天说想跟我的关系比别人好一点,我不同意,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对。” 他说着,强迫自己抬眼看牧长觉。 “燕老师讲讲,哪里不对?”牧长觉依旧是很松弛的语气。 燕知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说这些,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预想中的轻易,“你是公众人物,应该怎么做你比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你应该也知道。” 第79章 当年那些燕知拼了命都不肯听从的劝诫,言犹在耳。 “牧老师,我们分开好多年了。”燕知强迫自己看着他,“我现在有非常独立的生活,相应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任何不存在的东西影响你自己的事业。” “说了半天,”牧长觉不留情面地提取了他话中的要素,“是怕影响我。” 燕知要辩驳,“我不是……” “一个东西存不存在,是由谁来定义的?”牧长觉用燕知自己的话打断他,垂眼看着他。 燕知实在撑不住,先把目光转开了。 但是当牧长觉低头靠近的时候,他没有让步后退。 这么多人,他赌牧长觉不敢。 牧长觉的气息越来越近,轻轻扫过燕知的耳后,引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那我问你,”他的嘴唇就停在燕知侧颈,只要再低一点就能触碰到他颤抖的脉搏,“燕老师那些红色的神经元,现在亮了吗?” 第29章 (二合一) “在训练过程中,我们教会动物‘按杆就能接触异性进行交/配’的逻辑。”燕知站在屏幕前,指着幕布上的模型示意图,“而在测试当天,我们会打破这个美好的承诺。” 台下的观众友善地哄笑。 会场在海报展区不远处,用洁白的布质顶棚兜住习习的海风。 这场报告是燕知回康大之前的最后一场,仍然是交流性质的。 燕知作为本次会议最受欢迎的年轻研究者,前面几场报告已经把自己其他的工作讲得比较清楚了。 这项非物质成瘾的工作因为他已经发表了很成体系的文章,燕知本来觉得不太值得专门讲。 但是因为这项工作故事性强,感兴趣的人多,让他聊聊的呼声很高。 燕知就只好答应简单讲讲。 但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牧长觉会来听。 “测试日动物仍然会进入可以自由按杆的训练室,但与训练时不同,”燕知稍微停顿,“此时他们接触异性所需要的按杆成本是递增的,比如测试第一天要按五次,第二天要按二十次,而第三天,它不仅要按够三十次,并且要承受伴随按杆出现的电击惩罚。” 他问台下的同行,“如果换成你们,大家会为了奖励付出到哪一步?” 第一排的听众中有人回答:“那要看奖励有多吸引我,十块钱和十个亿,那我肯定两模两样了啊!” “非常好的答案。”燕知在笑声中继续,“正是如此,异□□配对不同动物的吸引力不同,导致每只动物的放弃节点不同。” “有的动物在按杆次数增加到五的时候就放弃了,但是有的却能在按杆要求为一百次的时候承受不致损伤的最高电击。”燕知展示了差异极为显著的统计图,“正是后者,帮助我们找到了这些和非物质奖励或者说是情绪奖励相关的神经元。” 翻开下一张演示文稿,燕知突然卡壳了。 明明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内容。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在海报展区,牧长觉问了他那个问题,燕知居然对自己几年前亲手做出来的数据感到心虚。 “讲到精彩处了,燕老师别卖关子!”台下有他认识的学者带头起哄,其他人礼貌地笑着鼓掌。 燕知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示中,“当我首先用病毒特异性地杀死了这些多巴胺能神经元,原本最‘执着’的动物也放弃了按杆。” “杀死?” 燕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牧长觉会插话。 “我是一个外行,可能问的问题不专业。但我以为大脑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难道不是每一个神经元都是非常重要的吗?” 燕知又有几秒钟的犹疑。 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因为他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人问这个问题。 他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处理。 燕知望着牧长觉的方向,没有像是平常那样和提问者发生专门的对话,“当然,杀死神经元只能作为一个极端的初级验证手段。在之后的研究中,我们只是抑制这些神经元,这是可逆的。” 然后他说出了这项工作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结论,“即使在每次测试中都抑制这簇集中于前脑的多巴胺能神经元,也只有和社交这项单一行为发生了改变。” “实验组动物的运动、情绪和记忆都和对照组持平,不受到神经元抑制的影响。” “另外在这项工作后期,我和我的导师惠特曼教授共同合成了一款可以在空间和基因双维度靶向抑制这簇神经元的化合物,忧立安。”燕知进入报告的收尾阶段,“市场中主流的相关药物造价极为高昂,而忧立安如果可以转化到临床,很有希望成为更为高效的平价选择。” 燕知笑了笑,为报告收尾,“到那时候,解除古典制约或许就不再是一件奢侈的事。” 因为这场报告也是为了燕知专门临时组织的,没有设定结束时限。 参会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直到有人问:“燕老师,如果忧立安主要是抑制情感需求,会不会导致性/功能障碍?” “很犀利的问题,恰巧当时我们也想到了。”燕知又带起一阵笑声。 “如同我多次提到的,这项工作的核心是古典制约的解除。”他把演示文稿翻到最前面的背景介绍,“用于实验动物任务训练的异性对象一直是固定的,所以它也只是对这位‘旧相识’不再关心,仍然会很乐意和其他异□□配。” 第80章 他补充说明道:“而且不仅是□□奖赏,我们在后续的系列研究中发现,抑制这些神经元只对原本成瘾的对象丧失兴趣。” “哇!燕老师这新药可以说是‘负心汉’必备了。”听众们笑着打趣。 燕知笑着垂下眼睛,“这个化合物第一次被认证在动物实验中有效的时候,正好赶上我离开斯大,惠特曼教授还特地为我学了一句唐诗来作纪念。” 那天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站着他身边,有些紧张地搓着手,“林刚教给我的,你听听看,是不是这样念?” 燕知很努力地恭听着。 “金想小巷我想秦。” 燕知笑了,就像他当年笑着纠正惠特曼教授,“君向潇湘我向秦。” 会场刚刚的气氛原本还很热络,在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慢慢就安静下来。 同行们走之前一个个跟他合影留念,又少不了和他说几句想加深下给他的印象,一拖二拖的天色都暗了。 燕知是当晚回去的飞机,再耽搁下去就得误机了,没任由大家一送再送。 离开会场前他回头确认了一下。 牧长觉的座位是空的。 燕知庆幸了一秒自己当时没有跟他互动,回酒店拿了行李就直接打车去机场了。 等办值机的时候,燕知突然发现自己的经济舱变成商务舱了。 虽然他的差旅都是经费报销,但燕知省惯了,并且对高级舱位并不感冒。 这点距离不值得,还不如给学生发劳务。 他估计是航空公司搞错了,把机票拿给值机人员看,“你好,我没有办升舱。” 柜员看了一下记录,“哦您这个升舱是十几分钟前办理的,费用已经补缴过了,您可以直接去贵宾休息室休息。” “可是我确实没办过升舱。”燕知有些困惑,“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看一下缴费来源。” “这个没办法帮您看的,先生。”柜员有些为难,“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去候机了。” 燕知回头看了一下。 他后面等着值机的队伍挺长的,也没好意思再耽搁。 刚进休息室,他就看见牧长觉了。 现在牧长觉包得挺严实了,帽子口罩都很齐全。 如果是幻象,也不用包成这样。 他正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只在燕知推门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他,很快又继续发消息。 燕知心里想着升舱的事儿,忍了一会儿还是去问了:“是不是你给我办的升舱?” “什么升舱?”牧长觉好像很忙,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 帽檐和口罩之间的眼神太冷淡也太漠然,就像只是看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让燕知没敢继续问。 这才是牧长觉该有的态度。 燕知想。 或许是他那天对牧长觉的提醒终于生效了。 他自己求仁得仁。 燕知用一次性纸杯接了热水,找了个离着牧长觉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 他这几天工作强度挺大的,这种特邀的报告专场远要比跟其他学者一起讲要辛苦。 赶飞机的时候还好,现在一坐下来就浑身酸疼。 但是飞机上能睡五个多小时,燕知还是坚持着快速浏览了一下这两天的新上线文章。 因为薛镜安的加入,他现在对和免疫交叉的方向也额外关注了一些。 燕知翻着期刊网页,觉得一个新发表的工作简介有些熟悉。 他把薛镜安的简历翻出来,那项工作确实就是之前她做的,而且通讯作者也确实是她前导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篇文章的作者列表里面却没有薛镜安。 燕知刚准备仔细看一下这篇文章的主体结果,就听见广播通知商务舱要提前登机了。 他余光看见牧长觉没动,就自己背上包先走了。 燕知很久没坐过商务舱了,看到两两一排的宽大座位还有些不习惯。 尤其这种两个同排座位紧挨着、控制台在外侧的座位格局,更让他不舒服。 跟陌生人太近了。 他核对着座位号坐下,想等起飞后到经济舱看看有没有空座位。 不过商务舱的座位确实宽大舒服多了。 在会场站了一下午,燕知腰累,一往后靠住放松下来,又有点不想动。 他刚有点纠结一会儿到底坐哪,旁边的人就来了。 燕知仰着头看牧长觉放行李,“……” “好巧。”牧长觉只跟他说了俩字,又接着到手机上忙去了。 行,至少是认识的人。 燕知累得要睁不开眼了。 飞机一平飞他就从包里掏了药出来。 牧长觉大概买了飞机上的流量,一直没关过手机。 等燕知喝药的时候,他才出声问了一句,“燕老师吃的什么药?” 他依旧漫不经心的,甚至没转头看他。 “助眠的,”燕知说了一半实话,“防止晕机。” 牧长觉没接着问。 燕知也没力气多说,咽了药不到十分钟就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牧长觉的手机放下了,叫了空乘过来,“麻烦给我拿两条毯子,谢谢。” 接了毯子,牧长觉先展开一条,给燕知盖的时候碰了一下他的手。 冰凉冰凉的,一碰到热源就本能地抓住。 第81章 牧长觉皱着眉,没把手抽走,动作极轻地摸了摸燕知的额头。 好在没发烧,只是出了许多虚汗,又湿又凉。 燕知睡得并不安稳。 他总是能在飞机上梦见自己不停地说“求求你让我回去”“别带我走”。 他哭了很多次,也吐了很多次。 当时在万米高空,他甚至想过去拉开机舱的门。 他违反了公共秩序,剩下的航程都是被“陪伴”的。 温柔的空乘坐在他旁边,试图安抚他,“同学你别害怕,你妈妈就在前面的座位上。如果你感觉好一些,我就送你过去。” “让我回去吧,让飞机回去,”燕知哀求她,“我必须回去。” 空乘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反复耐心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冷汗渗出来,把燕知的额发也沾湿了。 他只觉得手里摸到一团温暖,就下意识地握住。 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那种感觉并不让他反感。 燕知浑浑噩噩地睡着。 飞机中途遇到气流颠簸,他几乎没有意识地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的人影,声音很轻地抱怨,“不舒服。” 他很久没坐飞机这么难受过了。 但是很快有一只熟悉的手给他顺背,“天天没事儿了,我在。” 那只手搭在他背上,燕知的肚子也有热源护着。 他终于真正睡沉了。 燕知睡得太沉,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飞机上只剩下他和空乘了。 空乘温柔地拍他的肩,“先生,先生,我们降落了,您要下飞机了。” 燕知努力清醒了下头脑,感觉比刚登机的时候缓过来一些。 他看了一眼旁边,空的。 燕知下飞机从转盘拿完行李,一过出口就看见了探头探脑的陈杰。 碰见认识的人,他总要打声招呼,“诶,小陈,你来接牧……?” “啊燕老师!我来接你!”陈杰立刻把他的东西全接在手里,又费劲吧啦得腾手给他倒热水,“累坏了吧?你怎么坐这么晚的航班啊?这都凌晨了。” 燕知接了糖水,“谢谢,但是你不是来接……别人的吗?” 他觉得可能是牧长觉身份敏感,在机场这种地方容易引起混乱,照顾着陈杰换了个说法。 “本来是,结果他又说不用了。”陈杰努了一下嘴,“我说我都过来了,他就说那就让我带你回去。” “没事儿,我自己打车。”燕知把杯子还给他,重新拿好自己的行李。 “诶诶那是干嘛呢?我人都在这儿了,带着你回去不刚好吗?”陈杰把手上搭着的外套给燕知,“您自己披上,咱这外头可比南边冷。” 燕知看了一眼那件外套。 那个款式和质地,一看就不是陈杰的。 “没事儿我自己有。”燕知蹲下从包里翻了一条厚外套出来。 陈杰看着他把拉链拉好,“那行,咱们回去吧。” “顺路吗?”燕知感觉实在太晚了,不想麻烦人家。 毕竟又不是他给陈杰发工资。 “那怎么不顺路?都是一个市里的。”陈杰又悄悄要把他的包接到自己手里,“我拎着吧,燕老师这都奔波一路了,喘口气。” “我自己拿。”燕知没松手,冲他笑笑,“谢谢你,我自己拿得了。” 陈杰觉出来燕知今天不太对了。 脸色看着也不好,头发略显凌乱地揉起来了,有点呲毛。 他没跟燕知继续争,“真是,我们燕老师太客气了。” 陈杰开车,燕知坐副驾。 看着燕知系好安全带,陈杰把毯子给他,“您盖上点儿。” 因为每一次陈杰都对他特别照顾,燕知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愧疚。 他知道开夜车累,闲聊能帮着提神,就跟陈杰没话找话,“你一直做助理吗?” “是,”陈杰点头,“我跟着牧哥快六年了吧。当时公司通知我跟着他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我离开公司了也一直跟着牧哥。” “为什么以为听错了?”燕知忍不住笑了笑,“是因为他太有名气?” “一方面吧,我虽然干助理也不少年了,但是他这个分量的腕儿,顶多是有合作的时候远观瞻仰。”陈杰稍微停顿了几秒,“不过最主要还是他之前有两年没接戏,甚至有人直接传他息影退圈了。我猛一听是给他当助理,有种目睹影帝归位的感觉,那肯定与有荣焉啊!” “两年没接戏?”燕知不记得牧长觉的电影有很长的空档。 “嗐人们就那么一传,但牧老师拍戏本来不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拍戏爱请假的名声在外,找不着人也正常。拍好的戏只要档期均匀,连业内都不一定能看出来他到底歇没歇。” 陈杰看了看燕知的表情,“燕老师冷不冷,要开暖气吗?” “好的麻烦你,谢谢。”燕知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当时你遇到他,他看起来还好吗?” 陈杰头皮一麻,感到这个问题极为棘手。 但他不敢敷衍燕知,整理了一下语言,“好不好的,牧哥不可能让别人看出来。我认识他这些年了,以前从来没见过任何一次他在戏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也就是到了今年四五月份……” 陈杰声音小了点,“……感觉他开始像个活人了。” 第82章 燕知没接他的话。 因为四五月份这个时间点太具体了。 他俩就是那时候又碰见的。 而且他不想总说牧长觉,显得他过度关心。 他不问,陈杰也不死乞白赖说,问他这次去南边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没时间玩,还是以工作为主。”燕知蜷在毯子里,有点困了。 “说起来您的工作,我虽然不懂专业知识,但也在网上找到了您的报告录播。”陈杰赞叹,“讲得真好,我这么笨的,都能听懂一小半。” “那还是不够好,好的报告应该是更通俗的。”燕知微微笑了笑,“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没接触过,你不笨。” 陈杰听得心都软了,但嘴上还是得问:“您说您在做一种药,听着跟忘情水儿似的。” 燕知本来都快睡着了,又被逗笑了,“只是减轻情绪负担的药物,没有那么神奇。” “那原来喜欢的小对象儿一下就不喜欢了,那还不是忘情水啊?”陈杰拉着长声,“多残忍啊!” “动物的行为范式比人类要简单得多,不能直接同比例类比。”燕知很耐心地解释,“所以它只是一种潜在的治疗策略。而不是说你喝了这个药,立刻就断情绝爱了。” 哪怕是让他亲自来研究,也做不到。 陈杰问得心虚,“那这个药, ○誼鴊浬 燕老师你们在人身上试过吗?” 燕知摇头,“一个人工合成的化合物变成药物,要经历非常复杂的实验测试和伦理审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陈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我也是说,这么邪门儿的药,可不敢随便吃。” 燕知枕着车窗的边框,语气仍然温和,“小陈,如果让你在得不到和忘掉之间选择,你怎么选?” 从反光镜里看着燕知清澈的目光,陈杰的心更虚了。 “我不知道。” 燕知的口吻里没有一点谴责的意思,“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因为这说明你没有面临过这个问题,所有不得不做选择的人都会羡慕你。” 陈杰想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车里一安静,燕知就有点撑不住,两个眼皮直打架。 等牧长觉拉开车门,就看见燕知皱着眉,在睡。 陈杰想从内侧给燕知解安全带,牧长觉没让,轻声说:“我来。” 结果他刚把带扣松开,燕知就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撑着座位要自己起来。 但是他太累,刚睡醒的那阵头晕一下缓不上来,就跟陈杰说:“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就一分钟。” 陈杰赶紧把他的毯子给掩严实,“不着急不着急,等会儿我跟牧哥送您上去。” 他这么说,燕知就能确定牧长觉真的在。 他有话要说。 “牧老师,”燕知哪怕头晕也很坚持,“你有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不用为难小陈。” “我为难他什么了?”牧长觉拄着膝盖跟他视线平齐,没让他费劲仰着头。 “我只是潜在药物的研发人员之一,而且它真正通过临床检测之前是不可能给任何人类服用的。”燕知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困扰你,那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 “那个药,我没吃过。”燕知的眼睛没有眨,却在路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含着水,“我不需要。”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抹他的眼尾,“是我懂得太少想得太多,不该试探燕老师。我今天晚上态度不好,惹你难受了?” 要是他否认,燕知可能可以保持强硬。 但是他认错。 燕知咬了一下牙,硬把眼泪含着。 牧长觉站起身跟陈杰说话,“小陈麻烦你,帮我拎一下他的东西。” 燕知趁这个时候牧长觉没看自己,把眼睛擦干了。 陈杰没被追究办砸差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赶紧去拿燕知的行李。 虽然没被看见眼泪,但感觉牧长觉要把他从车里抱出来,燕知有点不知所措,“我能自己走,我缓一下就好。” “我没说你不能自己走,只是顺路送送燕老师。”牧长觉没松手,甚至把他搂得更紧了,“反正就是上下楼,等会儿我把燕老师送到‘秦’门口,再回‘潇湘’也很方便。” 第30章 (二合一) 牧长觉说到做到,只是帮燕知把人和行李送进门,然后立刻就下楼了。 燕知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攒了点力气就先洗了一个热水澡。 这次出门带的东西不太多,他就想明天起来再收拾。 等把头发吹得差不多,燕知开始仔细看在上飞机之前注意到的那篇新文章。 就跟他想得差不多,这项工作完全是薛镜安之前研究的分支拓展,并且里面的大部分实验都出现在了她的个人简历当中。 换言之,这篇工作极有可能是被冒名发表的。 燕知在群里圈了一下薛镜安:“明天可以给我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吗?在我办公室。”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薛镜安却回得很快,“可以。” 他俩刚说完,群里的怨念就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 “燕老师,你干嘛不告诉我们航班号啊……” “就是啊,现在才到家吗?” 第83章 “只跟师姐谈不跟我谈吗?我也需要指导!” “燕老师你讲报告也不给我们线上链接,都是别的实验室的人发给我们的…错过了直播…” “燕老师你在热搜盖房了你知道吗?呜呜呜老师最爱的不是我们吗?” “闭嘴吧梅时雨你个死出!” 燕知看了一眼消息,捡着他觉得重要的回:“已经到家了。我讲的内容都是你们知道的,不用浪费时间听,实验有空隙可以出去放松。@唐玉你想谈什么可以先把问题邮件给我,我准备一下。” 其实他有点好奇微博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又困得睁不开眼。 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燕知被疼醒的时候还以为是该起床了,一看手机才两点半。 他努力撑着沙发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的肌肉就像着了火一样又疼又烫。 应该是因为他头发没干,又只穿着睡衣,有点着凉了。 这点小病小疼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印象中抽屉里是有退烧药的。 但燕知摸着黑蹲在柜子边翻了一会儿,只找到一盒过期的感冒药。 他起身准备开灯去找水,结果刚一站起来眼前突然全黑了。 他没站稳,一下子直接坐地上了。 这一下摔得不轻,燕知有点发懵,半天没能从地上起来。 他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里突突出来。 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他心跳恢复了,眼睛却没跟上。 燕知感觉可能有点麻烦了,摸索着找望松涛的电话。 但一想这半夜两点多,把谁叫过来都不合适。 人家家里有老有小的,又不像他。 燕知又犹豫要不直接叫120,但是他不知道国内的120是不是跟斯大那边一样,动辄就叫人倾家荡产。 算了。 燕知摸到冰箱,又从里面摸之前牧长觉冻在这儿的分装鸡汤。 他刚把鸡汤贴在额头上,门就响了。 那个动静不大,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就听见牧长觉的声音在外面,“燕老师,给我开下门。” 燕知站着没动。 外面又说:“我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燕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 这该不是幻象的。 幻象不跟他玩这些敲门的把戏。 “什么东西?”燕知问他:“可以明天拿吗?” “不行,我现在就得拿,等不了了。”牧长觉没走。 “那你等一下。” 燕知开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兜有点化了的鸡汤,两颊泛着异常的红,嘴唇却没有血色。 他却在假装刚睡醒,“那你进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他想的是牧长觉进去拿完就走,自己直接在这等着他,不用来回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他自以为挺熟练了。 过去燕知在斯大时租了一个转不开身的合租卧室,每次瞎起来也是照样可以烧开水泡面条。 要不是他肠胃不好怕添医药费,烧开水本来也可以省了的。 虽然现在学校的公寓大一些,他暂时还没有那么熟悉。但终归住了一段时间,结合着瞎久了的心得,装一会儿应该也问题不大。 燕知扭头指着房间里,“牧老师忘了什么东西?你自己找找在哪儿。” 他能感觉到牧长觉一直在他面前站着,但是看不到牧长觉在干什么。 燕知对任何事物都不如对牧长觉熟悉。 他按照默认角度仰起头,应该看到的就是牧长觉的眼睛,“你不是着急找东西?两点多了,找到了赶紧休息。” 夜已经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忘了。 所以燕知并不知道房间的灯全都没有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从侧面照着他那双明亮而没有焦点的眼睛,让牧长觉从里面看见自己。 牧长觉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燕知被摸哑巴了。 他不确定牧长觉是不是叹气了,然后听见他走到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你找到了,那……” 牧长觉拿大衣把他和他的台词一起裹住,弯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把门带上就一路往楼下跑。 等燕知反应过来已经被抱进了车里。 他看不见,下意识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怎么了?现在是去哪儿?” “你靠着休息,我开车,带你去医院。”牧长觉把自己的衣服也给他盖上,“我马上上车,就在你旁边。” “我不用去医院,”燕知皱眉,“这大晚上的去医院干什么?” 他要下车,但是车门从里面打不开。 是上了儿童锁。 “牧老师,别麻烦了真的。”燕知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过去也不是没发过烧,“我明天上午跟学生有讨论,你早点回去休……” 牧长觉的一只手压在他额头上,声音还是温和的,“你听话,靠好休息,到了我喊你。” 本来燕知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个头疼脑热的,多喝点热水捂着睡一觉就熬过去了。 在斯大的时候,他同学感冒发烧去诊所,医生都不会给开抗生素,发两粒泰诺就让回去休息。 第84章 燕知听人家讲了几回,亲自去诊所的钱都省了。 在国外那几年过下来,他也只有两次急救是因为发烧,是小概率事件。 幻象也从来不劝他去医院。 燕知说难受不想动,幻象就会哄他好好睡。 因为燕知用来刻画幻象的素材就是这样的:他要什么牧长觉都会给,他做什么牧长觉都纵容。 而不是像现在正在开车的那一位,让他觉得身上尖锐地疼了起来。 原本燕知觉得可以忍一忍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酸液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肌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两侧的太阳穴像是各插了一根针,断断续续地通过跳跃的电流。 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的时候,燕知觉得太夸张了。 他被撞裂肋骨的时候没哭,胃疼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现在只是有点着凉居然值得他掉眼泪。 燕知在高烧中思考着过去为什么没有这么难受。 有一次赶上大流感,燕知打了疫苗也没能躲过去。 从学校坐车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难受得站不住。 赶上夜间高峰,公交车上没座位,燕知只能坐在车厢的台阶上。 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一个小朋友讲童话故事。 燕知听了两句,发现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个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牧长觉也给他讲过。 “小女孩划亮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和香喷喷的烤鸡……” “……太冷了,她又划亮第三支火柴。‘外婆!’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为了不让这一切消失,她点燃了手中所有的火柴……” 燕知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当时他是为自己庆幸的。 因为他不需要火柴。 他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把身边冰冷的扶杆想象成温柔的肩膀。 那个时候燕知也没哭。 他甚至是幸福的。 牧长觉的车暖气开得足,远比充斥着流浪汉气味的拥挤车厢要温暖多了。 但是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流眼泪。 好在流眼泪没声音,他可以一直闭着眼睛假寐。 “到了,醒醒了。”牧长觉似乎相信了燕知在睡,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就从驾驶座下去了。 “嗯。”燕知假装鼻音是因为刚睡醒的惺忪,趁着牧长觉下车把脸擦干了。 “我抱着过去,你别动。”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一点,“我们快点看完医生,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燕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睑和耳朵全哭粉了。 他说话的时候除了有点鼻音之外,很冷静,“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牧老师先回去吧。” 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些了。 牧长觉出来得这么急,未必戴着帽子口罩,到时候又被网上的人议论。 燕知不喜欢。 “我也戴帽子口罩,不会被认出来,好不好?”牧长觉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把他从头到尾地包严了,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理进帽子里,只露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在外面。 燕知没吭声了。 “燕老师搂着我一点儿,不然不好抱。”牧长觉抱着他,背身把车门关上。 燕知犹豫。 “好了好了。”牧长觉轻声催他,“生病了不舒服,还不可以靠着我?” 一句话说得燕知又难受。 他分不清是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枕着自己搂住牧长觉的手臂,把眼泪都洇了进去。 到夜间门诊的时候,燕知的眼睛恢复了一大半,至少模模糊糊地能看个轮廓。 值班医生恰好是上次给燕知做b超的其中一位,看见牧长觉进来,很诧异,“诶?这不是牧老师?” “他发烧了,麻烦您给看一下,他在这儿有体检存档。”牧长觉把燕知放下,扶着他坐好,“没力气就靠着我,看一下我们就休息。” 医生给燕知量了□□温,听了听他的心音,“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牧长觉轻轻捋燕知的后背,“知道吗?” 燕知摇摇头,把眼睛压在牧长觉的衬衫上。 他太难受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长觉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应该是刚烧起来时间不长,凌晨一点的时候还没烧。” “那也有一会儿了。”医生有点责备牧长觉,“大人烧这么高挺危险的,弄个心肌炎什么的不容易好。上次体检不就说他身体要养吗?怎么烧成这样没人看着啊?” 燕知伸手把牧长觉的衬衫抓住了。 “难受?马上了,等一下。”牧长觉先揉着他的后颈安抚好燕知,才抬头回答医生,“我疏忽了,没照顾好。他难受得太厉害,怎么能缓解一下?” “先退烧输液,今明两天在医院观察一下。”医生翻着燕知上次体检的电子档案,“他循环和呼吸都不好,发展成严重的炎症就麻烦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开下药。”牧长觉跟燕知商量,“马上就回来,行吗?” 燕知没觉得有什么不行,但是点头的时候不小心把眼泪掉出去了。 他想他可能是头疼疼得。 他抿了一下有点起皮的苍白嘴唇,“我没事儿,麻烦你。” “算了,我不知道在哪拿药。”牧长觉又弯腰问他:“有力气给我带路吗?” 第85章 他的耳朵贴在燕知嘴边,等他回答。 “嗯。”燕知又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 “慢点儿。”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把他往外带。 大概也就几步路,燕知给他指取药窗口的位置,“那儿。” “好,我们一起过去拿。”牧长觉一边带着他走一边给他揉腰,“等会儿输上液马上就不难受了。” 燕知声音很小地答应,“嗯。” 护士拿着配好的药来给燕知输液。 输液针刚从燕知的皮肤上没下去,他抬头看牧长觉:“你先回去吧,我输完液自己回学校就行了。” 他眼泪掉得已经遮不住了,只好道歉:“对不起,我眼睛稍微有点不舒服。” “我在旁边看一会儿,等这瓶输完换了药。”牧长觉在他床边坐下了,一只手在他后背搭着。 大概是被烧精神了,燕知现在一点儿也不困。 他盯着滴壶里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来小女孩的火柴。 他忍不住地多看牧长觉。 看他被自己抓皱的衬衫,看他有点凌乱的头发。 燕知很懊恼自己现在眼睛的状态不好,又没有带着眼镜,不能把真正的牧长觉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得越努力,眼前就越模糊。 燕知忍不住非常遗憾地想,等一会儿牧长觉走了,他甚至无法在剥除害怕和不舍之后,延长这一刻的心安。 “怎么发烧了?”牧长觉轻轻拨了一下他的碎发,“洗澡着凉了?今天学校的热水好像不太好。” 燕知嗓子哑得说不清楚话,“嗯,可能有点儿着凉。” 牧长觉把他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刚才热了,马上不难受了。” 燕知没说话。 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荒唐至极。 明明难受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希望自己的烧退得慢一点。 让他这一刻片刻的软弱和依赖理所应当一点。 这样等他好了,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跟牧长觉解释:“感冒的时候鼻腔被压迫,流眼泪是很正常的。感谢牧老师照顾我。” “我手好冷,”牧长觉的手心一直贴在他额头上,“燕老师给我暖暖。” 他的手确实凉,让燕知沸腾似的大脑冷却了一些。 疲惫伴随着让人放松的凉意慢慢追上燕知。 他的意识淡了,但他的眼睛还在固执地看着药瓶里的余量。 “我不走。”牧长觉把手放进他手里,“我手太冷,出去也得跟你一样着凉。我哪儿也不去。” 这个理由对半睡半醒的燕知来说太合理了。 他说不出来话来告诉牧长觉不要着凉作为挽留,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牧长觉一直在他床边坐着,手留在他手里。 等燕知慢慢睡熟了放松下来,他起身去找了一趟医生。 “我有问题想跟您请教一下。”牧长觉看医生没在忙,直接进了诊室。 “哦,牧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请说。”医生把椅子推给他。 牧长觉没坐下,直接说:“您记得上次我们俩体检是一起的吗?我想问问您关于他身体的问题。” “报告是病人隐私,你是他亲属?”医生问他。 “我是……”牧长觉想了想,“他的体检报告我看过,但是只能看出来哪不好,看不出来具体怎么不好。” 怕医生不信,他主动提了一项:“我记得报告里说他心肺功能差。他小时候就有点这方面问题,稍微一着急就喘不上气。但当时医生跟我说是小孩子体质不够好,长大了就能慢慢好转。” “一般来说是。”医生看他问得认真,也逐渐愿意回答他,“但也看具体情况啊,要是物质条件不够好,或者一直精神压力很大,那怎么好转?不恶化都算造化。” 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一个问题:“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记忆力不太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他弄混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在刚睡醒之后。这个能从报告里面找到原因吗?” “这个可能的原因太多了,精神压力大,或者身体状况不够好,都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和思维上的迟钝。”医生看了看他,“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结合他这个体检报告,我个人倾向于从心理和情绪方面找原因。” 医生声音放轻了一点,“一般说人到了十八岁生理就成熟了,但是我们看年轻人,或许是年纪差得多,就总觉得还是孩子。我不知道他当着别人什么样,但当着你那样,应该是信任你的。” 牧长觉稍微压了一下眼角,难得露出一丝忧虑,“但愿。” 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听见楼上那点动静,后果他都不敢想。 “你俩进来的时候我对你有点意见,是因为觉得才提醒过你像他这种身体需要人照顾,就碰上你俩半夜来急诊。”医生宽慰他:“但你真想帮他把身体养好,无非就是仔细衣食住行。” “好,我知道了。”牧长觉脸上的情绪已经收敛起来,只剩下柔和的平静。 他又问了医生几个关于燕知肠胃的问题,道过谢就回病房。 刚一看见病床上的燕知,牧长觉感觉不太对劲。 他立刻跑到床边,轻轻抚摸燕知急剧起伏的胸口,“天天?” 第86章 燕知没有醒,眼泪把一侧的枕巾全浸湿了。 他颤抖的手指凭空握住又松开,像是在试图抓住什么快速流失的东西。 牧长觉把他的手指握住,“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燕知的手指里面全是冷汗,被牧长觉握住的时候仍然在抖,只是不再徒劳地抓握。 “你去哪儿了?”燕知的眼睛紧闭着,眼泪不断从眼角滑出来,“……你去哪儿了?” 他的呼吸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完全是错乱的。 牧长觉看他缓不上来,小心把他从床上抄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肩头。 “我去找医生问了问,”牧长觉帮他顺着呼吸,“就在旁边,我没走。我说了我不走。” “……骗、我。”半昏半醒间的燕知几乎是愤怒的。 “对不起,我不该出去。”牧长觉没有继续解释,“不着急,不着急。” 他把燕知连着被子抱到腿上,“这下行了吗?我走你肯定能发现。” 燕知没有像在车上那样犹豫,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不许走。” 牧长觉护着他还在输液的手,“不走,睡吧。” 哪怕重新睡熟了,燕知的呼吸还是不太均匀。 牧长觉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给他拍背。 等到四点半,燕知的手机响了。 虽然牧长觉关得很快,但肩头上的人还是有点被惊动了,很小声地说了点什么。 牧长觉仔细听了听也没听清,好像是一串数字。 他保持着这一整晚的姿势,轻轻护着燕知的后脑安抚,“睡吧,还早。” 燕知的手指蜷在他胸口上,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衬衫。 燕知在病床上醒了之后,除了昨晚出的虚汗有点黏和全身酸痛乏力之外,几乎已经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四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住这种很没必要的单人病房。 他又看着床边的人,心里忍不住遗憾。 果然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牧长觉昨晚穿的亚麻衬衫具体是什么颜色了,只能用一些差不多的旧素材来凑数。 反正是单人病房,不会有人看见。 “牧长觉。”燕知蜷在被子里没起来,做了一个划火柴的动作,“你真的一晚上都在吗?” 他眨眨眼,眼角的温热很快冷却,“我昨天晚上可疼了,幸好我有用不完的火柴。” “如果我总是生病,是不是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燕知知道自己在病中总说傻话,立刻又加上:“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什么玩笑?我也听听。”门被推开了。 牧长觉走进来。 这次燕知看清楚了。 他身上皱得不能看的亚麻衬衫,是银灰色的。 第31章 (二合一) 燕知坐在床上一时没有反应,过了几秒才抬手蹭了一下脸颊。 他那一下没把眼泪擦干净,只是在眼睛下面涂开一片反光的水色。 “没什么,”燕知低下头,“刚才在跟学生发语音。” 牧长觉走到床边蹲下,仰视着他。 燕知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两侧的睫毛都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你跟学生说什么了?”牧长觉轻声问,试着捕捉他的目光。 “工作上的安排。”燕知偏开眼睛,没看他。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燕老师睡醒了不找我,先跟学生发语音?” 其实他刚才进门前不是完全没听见。 燕知想让什么人来陪他。 “有工作。”燕知一直低着头。 牧长觉握着他的一直暖不上来的手指,“你需要从学校拿什么东西吗,我回去给你拿一趟?” 燕知立刻抬头看他,“你要走吗?” 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手指就已经反过来握住了牧长觉的手。 “没有,不是。”牧长觉站起来搂住他,“我只是问你用不用拿东西,我让陈杰去拿也是一样的。” 他从上往下把燕知完全拢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不走,我没有要走。” 燕知没办法不承认。 他的身体太熟悉牧长觉的温度和触感,只要一被抱住就会立刻转换到相反的状态。 如果他原本是平静的,就会变得集中而紧绷。 而此刻,那种气息一包裹上来,燕知浑身叫嚣的酸痛和担心被察觉异常的焦躁在一瞬间偃旗息鼓,像是一身逆着的鳞片终于被顺了过来。 这是火柴带不来的温暖。 燕知的手指蜷了一下,还残留着曾经抓握的肌肉记忆。 但他手抬到一半就被理智向回收。 “燕老师不用客气,”牧长觉把他的手压到自己腰上,声音轻轻的,“这件衣服也不差这一两道褶子了。” 犹豫了半秒,燕知抓住了。 心里仅剩的几分飘浮感也逐渐降落。 当身体逐渐恢复平静,燕知有点不知道如何收场。 这时候他再说“谢谢牧老师”,显得有些那么不合适。 牧长觉稍微弯下腰,用手指很轻地碰了碰燕知红肿的眼睛,“没事儿,不舒服的时候需要我是正常的。燕老师已经非常厉害了,不用在这个时候还比别人坚强。” 燕知垂下眼睛强作镇定,“我好多了,没有不舒服了。” 牧长觉揉着他的后背,声音特别温和,“这么厉害?那我得多抱会儿,难得遇到燕老师这么品学兼优的小朋友。” 第87章 燕知被抱得脸慢慢红了,不动声色地把勾在牧长觉衬衫上的手指慢慢松开。 “医生说还得输一周液,防备你炎症上来会咳嗽。”牧长觉温和的语气里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你留院观察这两天,我都会在这里,燕老师好好休息就行了。” “我自己住院可以的,”燕知说服他的同时也说服自己,“我不需要……” “我需要。”牧长觉轻声打断他,“燕老师,我如果想着你一个人在这儿住院,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 燕知又被他说哑火了。 牧长觉偏偏不停,“我昨天要是没上去找你,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燕知莫名其妙地心虚,低声解释:“我家里有药。” “好。”牧长觉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看法,“如果燕老师不想年纪轻轻的背上人命,下次就别找药了,直接找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敲门,都可以,好吗?” “其实我之前也这样过几次,只要吃点药就……”燕知看了看牧长觉的表情,没继续说完。 “我知道你身体棒了,也知道你吃点药就百病全消。”牧长觉低头看着他,“但是我年纪大了,我身体不好。燕老师权当可怜我,下次别这么吓我了,行吗?” 燕知看着他那副抱着自己随随便便跑几层楼不带喘的身子板,哑口无言。 牧长觉一定要一个答案,低头追问:“行吗?” 燕知冷静下来了,试图解析眼前这个场景。 他能想到的最乐观的结果,就是牧长觉终究还是把他当家人,念旧情。 对别人的好意燕知尚做不到辜负,何况是他。 燕知想可能昨天自己生病确实比较狼狈,让牧长觉意外碰上有点吓人。 但他每每面对选择都会先铺后路。 “行。” 答应也不是难事,只要两个人都别太当真。 “那燕老师跟我拉钩,”牧长觉用小手指勾住燕知的,“不然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燕知无由来的眼眶发热,“你让我答应什么?” 他小时候特别看重拉钩这件事,一旦拉了钩就必须做到。 尤其那时候的牧长觉总说如果燕知说到办不到,就由自己来受罚。 “天天不吃菠菜,罚我坐一百个俯卧撑。” “天天不写作业,罚我过年收不到红包。” “天天不乖乖睡觉,罚我三年戏红人不红。” 燕知为了不让牧长觉挨罚,努力吃饭睡觉学习,长成了一个很棒很快乐的小朋友。 所以他除了觉得牧长觉如此优秀很大程度是自己的功劳外,还一向觉得拉钩是绝对会应验的。 牧长觉勾着燕知的手指,已经准备好了“盖章”的动作,“如果燕老师需要我的时候我再错过了,罚我天打雷劈。”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认真。 燕知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牧长觉的拇指已经印在了他的拇指上,把“章”盖好了。 “你有病吧牧长觉!”燕知用力推了他一下,“你怎么能咒自己!” 他一急就喘不上气,眼泪立刻充满了眼眶。 但他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怒,他是不知道怎么办。 他永远需要牧长觉。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牧长觉。 而他到如今一直努力在做的,就是不让牧长觉知道。 “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燕知的眼泪止不住,语气却是质问,“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你?” 他表现得愤怒,全是为了掩饰恐慌。 但是牧长觉却似乎很冷静,“如果你不需要,那这个约定并不会影响任何人。” 燕知很久没有被逼到这个境地,像是从一场平和的幻境里被刺醒。 他吃力地呼吸着,绞尽脑汁地想要用什么来解除牧长觉刚刚诅咒一样的约定。 燕知是做科研的,但他永远逃不出对口舌力量的迷信。 支璐曾经那么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早点给他改名字?是不是如果他不叫这种名字,你就不会出事?” 牧长觉不是幻象。 如果他有闪失。 燕知不敢想。 “你看着我。”牧长觉扶着他的后背。 燕知一眨眼,眼泪就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身体不舒服是特别正常的事,你需要我也是一样。”牧长觉轻轻拍他的胸口,“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但是我们重新见面是不是有一阵子了?” 燕知努力保持着理智,点头。 “就像你那天说的,我不该试探你,我应该直接问你。”牧长觉舍不得擦他的眼睛,只是用手指沾走他的眼泪,“我这段时间处理得非常不好,比你年长却没你懂事,还要你来提醒。” “昨天晚上你难受。我也睡不了,想了想咱俩的事儿。”牧长觉看着他的眼睛,“一开始我觉得你晚上发高烧都不找我是你不坦诚,但后来一想其实是我表现得不够值得依赖。” 燕知摇头。 他并不觉得是牧长觉的问题。 只是牧长觉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 “你先听我说完,”牧长觉理好他被眼泪和虚汗黏住的碎发,“让你觉得需要我的时候不应该说出来,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揉了揉他的耳垂,“天天现在是老师了,能不能帮我改改?” 第88章 燕知低着头,被子上被打湿了一小片。 “我不是说要你立刻确定什么,”牧长觉把他护在怀里,“就像你跟你实验室的学生说不用他们立刻确定将来如何。我知道你特别独立特别有本领,但这跟你需要我不矛盾。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跟你明确,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在。” 在他说的过程当中,燕知心里闪过一万个借口来跟他划清边界。 但是牧长觉低着头跟他商量,“你给我一个机会,只是让我陪陪你,好吗?” 燕知觉得自己的泪腺可能是昨天被烧坏了,像是要把他这几年忍下去的眼泪尽数补回来。 而牧长觉的话像是解除了燕知身上一道看不见的束缚,让他没忍住伸手回抱了他。 燕知只是很微弱地搭了一下牧长觉的背,立刻就被全须全尾地收进了怀里。 牧长觉像是保护着一只刚刚受了惊的小动物,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儿了。” 燕知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慢了下来,却还是不想动。 牧长觉单手抱着他,从床头拿了一杯热豆浆,“难受一晚上了,吃点东西吗?” 燕知把脸往他胸口里转了转,躲开了。 他情绪大起大落,什么都不想吃。 “小陈专门给你送来的,里面放糖了。”牧长觉护着他的腰,“我们就吃一点儿,不然饿得不舒服了。” “喝一小口。”牧长觉把吸管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喝了一点,“特别好。够甜吗?要不要再加一包糖。” 燕知的鼻音很重,“嘴巴苦。” 牧长觉又给他加了一包糖,让他自己拿着喝,轻轻给他揉太阳穴,“委屈成这样,头疼不疼?” 燕知老实了,“疼。” “怪我,”牧长觉不停地安抚着,“对不起。” 燕知看见牧长觉又给他拿了一碗豆腐脑,立刻皱着眉往后躲。 他真怕吃了难受。 牧长觉的手伸到被子里,护着他的上腹,“就吃一点儿,我保证不难受,好不好?” 燕知吃了一小勺。 牧长觉慢慢给他顺着胃,“是不是没事儿?” 燕知点点头,小口小口低着头吃。 他胃口太差,吃了半天只吃了浅浅一层,抬头看牧长觉。 “过一会儿饿了再吃。”牧长觉把饭收了,小心护着燕知靠到床头上,“你不动,昨天医生教了我怎么帮助消化,我们试试好不好?” 吃过热乎饭,靠着松软的枕头,燕知愈发放松下来,安静地让牧长觉给自己揉胃。 “是不是不疼?”牧长觉坐在他床边哄他:“医生教的是不是管用?” 燕知点头。 牧长觉又问:“我陪着是不是挺好?” 燕知靠着枕头,脸有点红。 “休息一会儿,昨天晚上都没睡好。”牧长觉手心罩着他的肚子,“等会儿医生过来看看,给我们输液。” 燕知绷着的弦松开一根,不大一会儿就睡熟了。 跟昨天晚上那样辗转不同,他的姿势很放松,只是抓着牧长觉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医生过来看的时候见他还睡着,声音放得很轻,“眼睛怎么了?哭了?” “嗯,现在应该没事儿了。”牧长觉的手留在燕知后背轻拍。 “怪受罪的。”医生摸了摸燕知额头,交待牧长觉,“炎症上行之后晚上可能会咳,到时候床边要留人守着。” “我知道,我一直在这儿。”牧长觉点头。 护士来输液的时候燕知还在睡,但是被针扎的那一下有点醒。 牧长觉在一边轻声哄着,“没事儿,我给吹吹,睡吧。” 燕知刚醒的时候睁眼确认了一下牧长觉还在,就又闭上眼,“牧长觉。” “嗯?”牧长觉立刻附耳去听。 “肚子饿。”燕知对牧长觉那个“天打雷劈”的口业耿耿于怀,一有念头就立刻说了。 哪怕他明明是睡前刚吃过,一觉醒来就又饿了,多少是有点难以启齿。 “想吃什么?”牧长觉起身在保温包里找了找,“流沙包还喜欢吗?” 燕知觉得他问得好多余,闭着眼睛笑了,“什么人能不喜欢流沙包?” 但他又有顾虑,“我怕肚子疼。” “吃慢点没事儿的。”牧长觉低声哄他,“我在这儿,不用怕。” 燕知靠在床上慢慢吃着牧长觉给他掰的一小半包子,打开手机。 实验室群里有一大串消息。 主要是问他去哪儿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燕知在群里回:“有点不舒服,今天在医院。大家有事可以给我留消息。@薛镜安我们线上谈,抱歉临时变计划。” 群里一下炸锅了,全都在问他怎么了,哗哗刷上去二三十条。 杨晓生直接把群禁言了,“我代表大家问,您现在在哪个医院?是怎么不舒服?严重吗?有人陪着吗?” 一点小问题,燕知不想让他们担心,“不严重,只是感冒。” 他看了一眼牧长觉,“有人陪。” 杨晓生开放了禁言,群里又在疯狂刷屏。 杨晓生再次禁言,“燕老师您在哪儿,我们还是去看您一下。” “镜安说还是想当面聊。” 燕知想了想,把医院名字发过去了。 第89章 他抬头看牧长觉,“我实验室可能有人要过来。你要回避吗?” 牧长觉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燕知小口把手里的包子吃完,“我只是觉得,到时候可能会有点儿乱。” “挺好的,燕老师之前不还替我考虑生几个孩子?”牧长觉用被子把他的肚子护好,“正好有机会提前体验一下。” 燕知确定了从他嘴里听不见什么正经话,干脆不接了,“有没有水?” “渴了?”牧长觉从保温杯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轻轻吹了吹,“慢点儿。” 看着他喝了水,牧长觉问他:“吃饱了吗?” 燕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才那一块儿好像没有馅儿。” 牧长觉给他拿了一个完整的,“能吃多少吃多少。” 实验室的人敲门进来的时候,牧长觉刚把燕知吃剩的一口包子放进嘴里。 看见一帮人进来,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接了杨晓生手里的花,“给我吧,谢谢。” 实验室的几位代表全凝固在门口,看着牧长觉把花抱给燕知,“没有你过敏的,很好看。”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医院陪床的居然是牧长觉。 薛镜安先活过来,“啊,燕老师,您感觉好点儿没有?” 程芳忧心忡忡地打量他:“燕老师您真没事儿?怎么感冒还得住院呢?” 燕知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只是两周没见,双颊看着又消瘦了一些。 “医生说这种发烧到了晚上容易反复,只是例行观察,不严重。”燕知宽慰他:“过两天我就去实验室了,不会耽误你们进度的。” 他以为只是有人来跟他讨论问题,没想到大半个实验室都过来了。 “我们进度挺好的,燕老师您还是好好休息。”梅时雨难得的正经,“我奶奶常年挂嘴边上的话就是‘小病最不能拖’。” “我知道,我肯定好好休息。”燕知点头答应,直接跟薛镜安开始正题,“你之前的实验室上周发了一篇新的文章,你应该知道。” 薛镜安点头,“我知道。” 燕知征求她的意见,“我们是尽快讨论这件事,还是等一个你方便的时间?” 这主要还是薛镜安的事。 如果她不想当着实验室这么多人说,燕知也可以等。 薛镜安有点犹豫,“我想尽可能早说,但是等燕老师身体好了再说也……来得及?” “不用考虑我。”哪怕靠在病床上,燕知聊工作就是工作的状态,“我现在可以开始解决这件事。主要看你想什么时候讨论。” “那篇工作确实是我做的。”这话一说出来薛镜安的眼圈就有点红,“我刚跟他们实验室起冲突的时候就差不多做完了,应该是王征早就找实验室其他人重复我的数据,然后我换实验室期间他们就把文章投出去了。” 燕知稍微思考了一下,“你还保留着早于他们数据产出的时间证明吗?” “我有,”薛镜安点头,“所有实验记录我都有电子档案,还有上传到云端的原始数据。” “很好。”燕知认可道:“那你把这些材料交给我,后面你只要集中在现在的工作上就好了。” 薛镜安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谈完了,“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她的前导师王征虽然算不上学术上的绝对权威,但也能在国内免疫领域数得上名字。 她跟燕知说这件事,主要是想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并没想到他要亲自出手。 毕竟学术圈的浑水,不是人人都淌得的。 她甚至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牧长觉。 他坐在燕知旁边,只是安静地听,脸上并没有任何准备干涉的表情。 “你做的工作,就应该由你来发表。”燕知简单陈述,“而你现在是我实验室的学生,让你处在一个正常的学术环境里是我责任的一部分。所以你不要为这件事花太多精力,只要在我需要你提供证据的时候配合我就够了。” “好。”薛镜安也不是一直纠结的人,只是提醒他,“王征做事不太讲究。” “那不重要。”燕知偏偏头,“我不会和他直接交涉。” “王征是生二楼那个地中海吗?”梅时雨皱着眉问:“我记得那个老头子真的很鸡贼,每次上课都忽悠本科生去他实验室学这学那,但其实去了都是给他当科研民工,一天到晚让做重复工作。” 旁边的师弟耸耸肩,“但是他工作发得多,就总有人想去他实验室碰运气,要是发一两篇大的,最次也是找个一般大学随便躺了嘛。” 另一个师妹也悄悄参与对话:“而且我听说王征是不是师德不太好啊,我听我同寝室的师姐说他老爱摸摸学生手什么的。” “那他倒没敢对我怎么样。”薛镜安的表情阴沉下来。 “师姐多酷炫啊,”梅时雨出来打圆场,“‘镜安一怒百瓶尽碎’的佳话现在还在生科院流传呢。” 程芳有点听不下去,“行了行了,怎么聊起八卦来了?刚才说要聊课题的人呢,一个个的非要来。” 梅时雨照例拆穿他,小声道:“师兄,你还说要给燕老师讨论实验结果,结果呢?” 燕知偏头看程芳,“你有结果?给我看看。” 第90章 程芳满脸通红,“我那个结果不急,等您回去再讨论,您好好休息。” “是,没什么事儿咱们回去吧。”杨晓生先站起来,“一直在这儿也是打扰燕老师。” “燕老师不方便,”牧长觉这时候第一次开口,“我代他送一下大家。” 薛镜安和梅时雨对视了一下。 程芳和杨晓生扭头看燕知。 燕知没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自己还是应该亲自送,就要掀被子起来。 “你不动。”牧长觉稍微皱了一下眉,语气却很柔和,“躺好。” “别别别,不用送不用送,”梅时雨摆摆手,“您陪着燕老师,他自己在这儿我们挺不放心。” “哦?”牧长觉问:“不用送?” “哈哈,”薛镜安把门挡上,“不用不用,出医院就这么两步路,还能不认识吗?” “那行,”牧长觉不坚持,“那你们路上小心,到了跟你们燕老师说一声。” 把一群人送走,牧长觉走到床边,把刚刚被燕知弄乱的被子整理了一下,给他喂了一口温水,“累不累?” 他不问燕知也不觉得累。 因为以前他生病的时候,只要意识还清醒,他就什么都不会耽搁。 但是牧长觉一问,燕知就觉得有点累,靠着枕头点点头。 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就发现牧长觉在看他。 “你看什么呢?”燕知问他。 牧长觉笑着垂下目光,“没看什么,不看着不放心。” 第32章 (二合一) 跟医生预测得差不多,到晚上燕知又开始发烧,输了液之后压下去了,又有点咳嗽。 病房的灯是统一定时关的。 他在黑暗里醒醒睡睡,每次刚要睡着就被嗓子里的痒意惊扰。 已经挺晚了,燕知怕打扰在沙发上休息的牧长觉,迷迷糊糊地忍着。 后面他有点憋不住了,就用被子捂着咳。 虽然有点胸闷,但好在几乎没什么声音。 感觉床的一侧稍下沉的时候,燕知下意识地向后退。 “没事儿,是我。”牧长觉的声音。 燕知习惯性地警惕,没有说话。 床头灯被拧开微弱的一点亮,照着燕知眼前的一小片。 牧长觉尽可能少地掀开一点被子,从一侧凑进来。 “沙发硌得慌,我跟你挤挤行吗?”牧长觉反手把灯关了。 燕知声音很小也有点哑,“你都躺上来了,我不让你挤你就回去吗?” “诶呦这胳膊没地儿放。”牧长觉把一条塞到燕知脖子下面,捞着他的背朝自己拢了拢。 他没盖多少被子,摸索着把燕知的后背仔细盖严。 燕知把他推开一点,“感冒传染的,而且咱俩这么挤着,谁也睡不好。” “燕老师你掂量一下再发言啊,”牧长觉贴在他耳边说:“咱们可是拉过钩了,我的命都攥在你手里。” 燕知想起来就要发火,但还没来得及着急就被牧长觉安抚住,“你在这儿咳嗽,我在沙发上能听到天亮。你忍不住咳嗽,我也忍不住听。” 老实躺了一会儿,燕知就忍不住想咳嗽。 他极力压着,声音很小,但是会带着床颤动。 “你咳出来,别捂着。”牧长觉帮他拍背顺气,“本来就不舒服,还自己欺负自己。” 黑暗暴露软弱。 燕知忍不住地又开始抓牧长觉新换的棉t恤,“我胸口疼。” “叫医生吗?”牧长觉又把灯拧开一点,一边拍抚一边问。 燕知摇摇头,“你陪我待会儿。” 牧长觉看他不想说话,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玩,“等会儿如果还睡不了,我们再叫医生。” 燕知点点头,枕着他的胳膊看手机。 看到微信图标的时候,他脑子里一个闪念,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口问了,“你的微信头像,是不是大力水手的烟斗?” “嗯。”牧长觉用一个音节答应,也不问他为什么问。 燕知自以为不动声色,在熟悉的肩窝里蹭了蹭,小心地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是因为他爱吃菠菜吗?” “嗯。”牧长觉一直在给他顺胸口,不多说话。 他不说燕知也不说了,枕着他的肩膀刷微博。 就像他实验室的小孩一天到晚吆喝的,燕知发现自己确实又上热搜了,而且又是跟牧长觉一起。 第一组照片里应该是牧长觉的头发刚刚被燕知吹干。 因为燕知做事情喜欢切割成块,把牧长觉的头发也吹得天各一方。 评论区为了牧长觉这款发型好不好看撕打起来。 【造型师谁啊?出来挨打!】 【你要打谁?这不挺好看吗?牧哥颜值完全禁得起考验啊!】 【公众人物还是注意下形象吧,出门前不照镜子的吗?】 【你可别逗了,你以为你在要求谁?人家影帝私底下爱怎么收拾怎么收拾行吗?】 燕知把照片放大看看,又扭头看看牧长觉。 但从他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牧长觉冒了点胡茬的下巴。 牧长觉摸了摸他的头发,“好点儿没有?” 燕知转头继续看手机,“再玩会儿。” 他往下刷了一会儿别的,感觉头顶被压了一下,又抬头看,“干嘛呢?” 第91章 “我忍不住,不好意思,”牧长觉平静地坦白,“亲了一下。” 燕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双颊滚烫地接着刷微博。 看见他耳朵红了,牧长觉用手在他脸颊上贴了贴,又摸摸他的额头,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陪着。 那条热搜里面也有很多燕知。 但是和上次那套医院的图一样,全都没有正脸,连头发都被牧长觉挡严了。 这条微博的评论数量甚至超出了牧长觉那套单人路拍。 【又一起出现了!怎么又没拍到脸啊!博主的相机属晋江断章的吗?】 【啊?这能看出来是上回医院那个吗?牧影帝终于老树开花了?】 【长眼就能看出来是同一个吧?这肩这腰,还有老牧那个劲儿劲儿的劲儿。】 【各位,谁能看出来这是哪儿啊?背景除了海滩和一堆人,怎么什么都没有?这照片是不是被人滤过?有本事放全套行吗?】 【死心吧看不出来的,上次医院那条一出现目击者就夹。就算线下好多人知道了是谁,线上也扒不出来。】 【有没有可能只是个助理什么的?牧哥早就说过专心事业。】 【你看他护着他“助理”那个样儿,像不像护着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骨肉?再提醒一下,专心事业那条置顶已经删了,可能不那么专心了。】 【真的挺像,就像明星不让拍到自己家孩子那种感觉。】 燕知皱着眉盯着那几个热门评论,把输入框弹出来才想起来这是牧长觉的手机。 “你想发什么?”牧长觉保持着护住他胸口的姿势,“可以发。” 燕知已经困得不行了,但还是不满意地低声抱怨:“什么是老树开花?刚三十三怎么老了?” 牧长觉向他耳语:“那你问问他,你说,‘我怎么老了?’。” 虽然困得有点迷糊,但是燕知还是摇摇头,“不行,你不能随便说话。” “我怎么不能随便说话?”牧长觉把手机接到手里,扶着燕知躺好,“还难受吗?” 燕知直接闭上眼睛摇摇头,“想睡了。” 刚等牧长觉关上灯,他就睡沉了,度过了这么多年,第一个没有梦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刚睡醒的时候,燕知第一反应是自己在梦里。 但这个梦实在是太温暖太舒服了,让他忍不住把身边的人紧紧搂住。 然后他的梦笑了,“燕老师可真能睡。” 前前后后的记忆在燕知大脑里短兵相接,他慢慢意识到自己不用松手。 因为他现在不能假装不需要牧长觉了。 他本来想说让牧长觉不要叫他“燕老师”。 但是也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幻象从来不这么叫他。 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是。 燕知枕着牧长觉的胳膊,惺忪地睁眼看手边的手机。 他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的,“你好多消息啊?” 而且全是微博的简化提示。 “是吗?我没注意。”牧长觉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看看是什么。” 燕知点进去,第一次看到了六位数的回复和转发提示。 他随便点了一条全是“啊啊啊”的转发,最右是牧长觉转发了“老树开花”那条评论:他让我请问你,什么是“老树开花”和我三十三怎么就老了? 热搜第一为“爆”:牧长觉微博首次回复评论。 热搜第二还是“爆”:“他”是谁? “你怎么还真问了?”燕知开心里有点无奈。 “你不是想问吗?问问又没什么。”牧长觉以为他担心,“没关系,他们找不到你是谁。” 这点小事,他那天在飞机上就已经处理好了。 牧长觉甚至把那条评论翻出来给他看:“这个层主回了我很多‘啊’,我理解了一下,应该是说我还不老的意思。” 燕知终于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牧长觉拍拍他的背,“起来吧,带着你去办出院。这地方真不是人睡的。” 燕知小声嘀咕:“人家这不是给俩人睡的。” “是,”牧长觉摸了摸他的后颈,“怪我太娇气了,在沙发上睡不了,打扰燕老师睡觉。” 燕知红着脸低头,任由牧长觉给他披好外套。 燕知在学校的事情多。 牧长觉把他送回办公室,先去剧组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燕知身体没好利落,但是心情挺不错。 虽然处理薛镜安那个事挺麻烦,他做起来也没太大负担。 他把薛镜安发过来的数据按时间线压缩好,写了一封说明信,直接发给了那篇新文章的期刊主编。 燕知自己是神经领域的,对免疫领域的期刊没那么熟悉。 但之前惠特曼教授让他代自己做审稿人,刚好燕知审的稿子是神经免疫结合的,让他有机会认识了这位主编。 认识燕知的人很难不对他印象深刻。 虽然隔着十五小时的时差,那封邮件还是被秒回了:“嗨,知。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会立刻开始处理你提出的疑虑。” 第二天早上薛镜安就给他发消息了,“燕老师,你是不是给期刊发邮件了?” “是的,我在走质疑作者贡献与利益冲突的流程。”燕知回她。 第92章 薛镜安直接到他办公室,很急地敲了两下门,“我听王征实验室的师妹说,现在他们那边鸡飞狗跳的。王征在实验室发疯,让他们凑更早时间的实验数据。” “他们有吗?”燕知平静地问。 “同类型的实验他们肯定做过,但不一定是给这个课题做的,就看怎么说了。”薛镜安有点担心。 春秋笔法凑一凑,总是能弄点差不多的东西出来。 “那没关系,”燕知说,“实验一定是有和目的相关的时序性的。如果他们有,就让他们拿出来。” 他并不盲目偏袒薛镜安,“如果他们确实有早于你的成体系数据,那你们就是公平竞争,不存在他们冒名发你的文章。” “那不可能。”薛镜安很笃定,“当时那个课题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其他人只是听过我的汇报,知道有哪些结果和数据,但是一定没有系统做过。”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燕知耐心地解释,“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件,我们有猜测就可以合理质疑。如果他们没问题,也不代表我们做错了任何事。我们只是在维护正当利益,所以放轻松,不要紧张。” 燕知的平静慢慢感染了薛镜安。 她有点不好意思,“抱歉老师,我刚才那样冒冒失失地冲进来,有没有打扰你?” “我的门开着就是让你们来打扰的。”燕知看她站着没走,“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了,谢谢你燕老师。”说完薛镜安就跟来的时候一样,两秒钟就消失了。 那两天燕知工作一结束就得去医院输液,都是牧长觉开着车过来接他。 今天燕知结束得早,就想早点去输液。 正准备跟牧长觉留个言说自己先去医院了,他就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天天,有空出来见一面吗?” 虽然这个号码好多年没见了,但燕知还是记得。 他回了,“您说在哪儿。” 不过九年没见过牧如泓,燕知进茶馆的时候甚至没能一下把他认出来。 当年牧如泓比燕北珵要高大,一副宽阔的肩膀能把燕知举成广场新年夜里最高的小朋友。 那时候牧如泓可以说是成功人士的一个标杆。 他非常年轻就当上了市总行的行长,西装革履地作为各种甲方出现。 媒体报道当红歌手海棠嫁入<a href=" target="_blank">豪门:“嫁入牧如泓一个人的豪门。” 那时候年轻的牧如泓面对镜头,笑得羞涩,“海棠才是豪门,是我嫁入豪门。” 但是服务员把燕知领到茶馆静僻的侧厢,里面只坐着一位安静的老人。 他穿着最普通的纯棉短袖,完全看不出来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抬头看见了燕知,站起身来,“天天来了?你看着跟小时候变化不大。” 他的目光在燕知的头发上停留了半秒,连忙转开了。 “您好,我现在叫燕知。”燕知很客气地在他对侧坐下。 牧如泓拉开自己身边椅子的动作一顿,“行,那我叫你‘小燕’,可以吗?” “就叫‘燕知’吧。”燕知不准备寒暄,“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前不久上网才知道你回国,应该早些联系你。”牧如泓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叫你出来,其实还是想当面跟你道个歉。” “我接受。”燕知点了点头,“当年的事儿已经过了,您不用再想着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牧如泓对他的态度有些意外,“你不用听听我为什么道歉吗?” “我知道。”这个原因让燕知多少年辗转反侧,他怎么能不知道。 当年牧如泓送他和支璐到了机场。 燕知反复地问他们牧长觉在哪儿。 支璐不回答。 牧如泓说等一会儿他就知道了。 但是在等他们的人并不是牧长觉。 当时牧如泓摸着他的头,“天天,现在你妈妈很需要你,你要支撑她。” 燕知意识到不对了,看着牧如泓的目光非常警惕,“我要给牧长觉打电话。” “牧长觉也是孩子,你打电话给他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牧如泓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天天,你真的爱他吗?” 那一刻的震惊,燕知到今天都还记得。 因为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到他们结婚之前都不会被人察觉。 他也对四个大人的偏爱过度自信,燕知想只要自己把责任大包大揽,顶多挨几顿骂,熬一熬总是会过去的。 他以为家人就是那样的。 但是也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的世界就无可挽回地倾塌了。 “你们还都太年轻了,很容易把依恋当成是爱情。天天,这对你是不公平的。牧长觉是在利用自己的年长,剥夺你有正常感情经历的权利。”牧如泓低头看着他。 他跟牧长觉有很相似的眼睛,“你才十九岁,这么优秀,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感情会没有呢?为什么要承担世俗的鄙夷呢?” “正常?鄙夷?”燕知对眼前的人感到陌生,“我爱他可耻吗?” 牧如泓叹了口气,“不是可耻。其实今天早上,我和……你爸爸刚刚讨论过这件事。我们本来想慢慢跟你们分析一下,表明一下大人的态度。” 燕知看着他,眼睛一眨不能眨。 第93章 “他也不赞同。” 燕知的眼睛大张着,几乎不再聚焦,“我不在意你们赞同不赞同。” “那你也不在意牧长觉吗?”牧如泓问他,“他是公众人物,如果被爆出有恋人而且是同性恋,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他是演员,你想过他的将来吗?” 燕知当然想过。 他想他可以跟牧长觉一起去国外领个结婚证,然后以朋友的名义在一起生活。 他想过牧长觉往后人生里的每一天,都是有自己的。 “牧长觉在哪儿?”十九岁的燕知不想跟牧如泓多说一句话,“牧长觉在哪儿?” 牧如泓抓着他的肩膀,“天天你冷静一……” “你别叫我‘天天’!”燕知打开他的手,“牧长觉在哪儿?” “海棠去接他了。”牧如泓看了看表,“如果他愿意来,早就应该到了。” “那你让我给他打电话。”燕知的手机一直没在自己手里,“我亲自问他。” “你不相信我,难道也不相信海棠吗?”牧如泓语重心长,“我一直说牧长觉也还年轻,出了这样的事他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像你想的那样,他会不来找你吗?” “除了牧长觉,”燕知含着眼泪咬牙切齿,“我谁也不相信。” “如果只是当年的事,您不用说了。”燕知没动桌子上新沏的热茶,准备起身。 “天……燕知你等一下。”牧如泓拉了一下他的手,燕知没抽开。 “如果您还想问,我可以直接告诉您,”燕知的语气仍然是客气的,“我跟牧长觉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不是,”牧如泓重重地叹气,“我知道我当年做的决定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弥补你,但是我还是有点钱有点权。如果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燕知能听出来这里面威胁的意味。 毕竟当年牧如泓就当得起权势滔天,能轻松把他和支璐紧急委送出国。 他既然没有掉下高台,自然是步步攀升。 “牧伯伯,”燕知转过身来,“您当年对我有过养育之恩,我曾经也计划过在我所能想见的未来里以您一个儿子的身份来尽孝。可惜我命里连一个父亲的福气都没有,能有两个更是我痴心妄想。” “所以您的道歉,无论是因为您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亦或是因为您自己的顾虑要对我这个‘年轻人’敲敲警钟,我都接受,权当是我报答您当年的爱护。”他的语气轻柔恭敬,“至于承受您其他的帮助,燕知敬谢不敏。” 从茶馆出来,燕知直接自己去医院输了液。 护士看见他今天一个人,还问他:“牧老师呢?” 燕知冲她笑了笑,“他有事儿。” 从今天起就只用输两瓶小的药水了。 虽然燕知因为循环不好比一般的人要输得慢一些,还是不到一个半小时就输完了。 他刚从医院走的时候正好收到牧长觉的电话:“怎么不在办公室?” 燕知没说自己见了牧如泓的事,“下午没事儿就提前过来输液了。” 牧长觉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在那边问:“还在医院?” “嗯。”燕知往门口走,“我准备去坐地铁。” “你找地方坐一会儿,我过来接你。”听上去牧长觉已经上车了,正把车门关上。 “不用了,这个时间车多,”燕知低声拒绝,“地铁可能更快点儿。” “不是快慢的问题,”牧长觉的声音放得很柔和,“你不动了,坐着等我过来。几分钟,好不好?” 燕知看着时间。过了八分半的时候,牧长觉从医院的人流里大步走过来。 他把燕知从椅子上带起来,“等急了?” 燕知没看他,摇摇头,“没有。” 上了车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牧长觉先开的口,“今天还顺利吗?” “挺好的。”燕知看窗外,“没什么事儿。” “燕老师,”牧长觉趁着红灯搓了搓他的手,“出什么事儿了,你跟我说。” 燕知想了想,最后说:“我没准备好,等我想好的时候我会跟你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想好。 他要怎么告诉牧长觉他的爸爸曾经用两个父亲的名义,要求他们分开? 这个事儿已经过去了。 里面的细节燕知不想去细究,他怕他越去想牧如泓那些话,就越觉得很多事情只是自己空想。 沉默一直持续到燕知公寓门口。 牧长觉摸摸他的眉骨,“我就在楼下。” “好。”燕知轻轻把门关上了。 他打开电脑回了几封邮件,列了新基金申请的大纲。 手头上一空下来,他就想起牧如泓那些话。 燕知拉开书柜想拿里面的威士忌,又想起来还在用抗生素,只能把酒又放回去,从冰箱里倒了一杯舒化奶加热。 舒化奶是牧长觉新买的,比一般的牛奶要甜一些。 燕知一开始以为自己心里那种焦躁是愤怒或者伤心,但他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感觉并不是。 得病这么多年,燕知最擅长的就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分析自己。 他发现自己在想牧如泓是怎么知道自己跟牧长觉在一起的。 第94章 曾经他一直以为这个问题不值得思考。 但现在他要想。 就像是串起实验数据的时间线,他要完完整整地把这件事想起来。 他从小就黏牧长觉,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到他十好几岁了,生病了还是牧长觉喂饭,做了噩梦还是照样往人怀里扑。 两家的家长早就见怪不怪了。 海棠有时候还跟支璐开玩笑,“我看牧长觉就是你家的童养媳,也不知道这伺候人的天分是哪来的。” 所以一定是更越界的事情。 燕知上了大学之后,班里的同学都比他大一些。 虽然他不怎么住宿舍,但是跟几个舍友关系都很好。 跟男孩子在一起,他很快就被火速普及了男人女人的快乐是怎么来的。 燕知跟牧长觉偷偷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在国内上到大三了。 每次他跟牧长觉说想要他,牧长觉就哄他。 牧长觉不止台词说得好,每次轻轻松松就能让燕知舒服。 但是后来燕知有个舍友出柜了,跟燕知说了男的跟男的其实也可以和男的跟女的差不多。 燕知太好奇了,回去问了牧长觉。 牧长觉就温柔地问他:“谁跟你说的?” “所以你知道。”燕知当时诧异而失落,“你知道怎么‘真的在一起’,但是你不愿意和我?” “我为什么不愿意?”牧长觉耐心地跟他解释:“你年纪还小,身体也受不了。” 燕知觉得这是瞧不起他:“我成年了还小?我怎么受不了?” 他气得说胡话:“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找愿意的人。” “燕天天,你再说一遍。”牧长觉只是语速稍微快了一点,并没有特别的语气。 燕知跟他炸毛了,“你不喜欢我,也不许别人喜欢我吗?我告诉你,学校里喜欢我的人海了去了!” 那天他被牧长觉按进一团团柔软的被子里,把枕头咬的全是口水,仍然压不住一声声的闷哼。 那张床是他俩从小一起睡的,年头久了,一晃就“嘎吱”响。 他后来知道哪怕是那一次牧长觉也没有彻底放开,到底还是顾及他的身体,克制着安抚了他。 当时他双腿抖得走不了路,是牧长觉抱下楼吃晚餐的。 海棠看着牧长觉把燕知放到椅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果汁,“牧长觉,叫牧如泓来吃饭。” 燕知立刻扭头看牧长觉。 支璐刚到家不久,进门的声音他们听见了。 之前牧如泓说那天出差,下午家里应该只有他俩。 所以他俩甚至没关卧室的门。 牧长觉轻轻压了一下燕知的肩膀,问海棠:“我爸在哪儿?” 牧如泓拿着一本书从书房出来,伸了个懒腰,“今天晚上大艺术家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菜?” “别做梦了,都是张姨按天天口味做的。”海棠摸了摸燕知的头发,“难得两个孩子都回家。” 牧如泓把书放在沙发边,笑着朝餐桌走过来,“我们家海棠大人和天天大人当家做主,小的我跟牧长觉当牛做马。” 这种玩笑他们常开。 牧如泓看上去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燕知当时松了口气。 如今才想起来,书房就在牧长觉卧室的正下面。 燕知的脸慢慢烧了起来,好像身体又在起高热。 他首先将这种感觉分析为羞耻。 但哪怕时至今日,燕知不认为自己有错。 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有一天觉得自己爱牧长觉是错。 他只是想起来牧长觉。 他们重见之后就只真正有过一次,也是燕知印象中牧长觉唯一的一次不克制。 从前他总是说他还是孩子,说他还在长身体。 “我成年了!”燕知愤愤不平,“我到八十岁你也觉得我是孩子。” 某种程度上牧长觉是对的。 燕知那时候就是个孩子。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但二十八总不是孩子了。 燕知皱着眉压抑心里的欲望。 他分析了很多遍仍然不能相信。 在这种时候,他的身体居然比他的大脑记得得更多。 他咬着牙。 牧长觉就在他楼下。 就像是牧如泓当时在他俩楼下。 何况学校公寓的地板不可能跟牧家的别墅比。 他可能哼一声就会被牧长觉听见。 “牧长觉。”燕知在心里默念。 他极力克制着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把嗓子里的呜咽压下去。 “燕老师。”牧长觉最不该在这个时候响应,“开门。” 燕知平复了几秒,披上沙发边的毯子,把门拉开一条缝,“什么事?” 牧长觉看着他潮红的脸蛋,伸手要摸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他的手指带着让燕知敏感的气息,几乎让他打了个寒颤。 燕知微微向一侧躲开,“没事儿,你早点休息。” 牧长觉的眼睛慢慢眯起来,看了他一会儿,“你在忙什么呢?” 这种时候燕知只庆幸世界上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让牧长觉听见自己心里那些不堪入目和难以启齿。 他抿了下嘴唇,“没忙。” 牧长觉深以为然地点头,“我刚才好像听见了你喊我,上来看看,以免言而无信。” 第95章 他在说那天的拉钩。 燕知确实喊过牧长觉,只是没声音。 他的最后一点自持被那句“听见”轻而易举地勾断。 如果连他心里想的牧长觉都能听见。 那他一定全听见了。 他向上伸手搂住牧长觉的脖子。 毯子滑到了地上。 牧长觉很轻松地挽起他的腿,把燕知从地上抱了起来。 燕知扶着牧长觉的肩膀,控制不住地想要汲取什么他分析不出来的东西。 直到被咬破了嘴唇,牧长觉也一直纵容着他。 燕知尝到血味要后退,牧长觉没让,“没关系,不疼。” 燕知就相信,一进再进。 最后燕知累了,趴在牧长觉肩头上。 等燕知慢慢缓过来一些,牧长觉揉着他的眉骨,声音非常轻,“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燕知愣了一下,眼眶红了,躲进牧长觉的头发里,“除了你,没人能欺负我。” “是我欺负的?可给我们委屈坏了是不是?”牧长觉拍着他的背,把他抱到了床上,“不难受了。” 等燕知在他怀里呼吸变得慢而轻,牧长觉伸手把燕知放在床头的手机拿了起来。 他单手拍哄着熟睡的燕知,翻了几个常用社交软件,最后停在短信界面。 牧长觉盯着那条约见信息的号码看了半分钟,把新开的后台退了个干净。 第33章 【咱们就是说。牧哥的嘴。是怎么回事。】 【很难说。但看起来。是肿了。】 【虽然。肿了也很性感。但是。是怎么弄的呢。】 【难道说。牧哥过敏。】 【楼上几位醒醒!牧哥的嘴皮儿都破了!那就是被亲肿的!】 【哦。亲的。会是。谁亲的呢。】 【又出现了!他身边的神秘人!】 前两天的微博热搜热度刚降下来,“牧长觉嘴角爱痕”作为后浪再次勇猛冲上热一。 燕知看着评论区里的腥风血雨,又看看照片里嘴唇充血的牧长觉,有点愧疚,“要不要抹药?” 牧长觉用手指摸了一下嘴角,“没事儿,已经结痂了,这照片都是几天前的了。” 那天燕知把他嘴咬了,当天晚上突然高烧不退。 牧长觉带着他到医院退烧,大半夜的也防不住跟拍。 燕知被他包得很严,拍到倒也没关系。 但是牧长觉自己没顾上收拾,甚至只穿了在家的白t恤和运动裤出来。 那天晚上燕知的炎症反扑得比较严重,几乎咳了一整宿。 医生没给牧长觉好脸,皱着眉问他:“你气他了?还是让他着凉了?” 燕知知道这事儿不能怪牧长觉,一边捂着咳嗽一边给他开脱:“不是……” “不说话不说话,你休息。”牧长觉给他顺着气回答医生,“可能都有点儿。” 医生不搭理他了,把原本都去掉的药全给燕知补回来了。 燕知又得在医院观察一两天。 他晚上咳得躺不下去,一直趴在牧长觉肩膀上半坐着。 中间燕知觉得这样太折腾了,两个人都没法休息,就说让牧长觉先回去。 “燕老师咳得都掉小珍珠了,还顾得上让我睡觉?”牧长觉心里对他今天白天碰见了谁心里有个谱,不追问他,“这样你把你那个助眠的药给我一瓶,我全吃了应该就能睡着。” “你现在怎么……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啊?”燕知一说话嗓子就痒痒,把头抵在牧长觉肩膀上抬不起来。 他确实总流眼泪,但这次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咳嗽停不下来,震得他头疼。 到后半夜燕知咳嗽开始连带着胸腔里面有空响,牧长觉又去找医生。 “就是会有个过程。本来都要好了你们这不照顾好,非弄这么一下子,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医生嘴上挺不客气,还是给他拿了一瓶甘草片,“用太多药不好,身体素质差主要还是养。” 牧长觉看了看拿药的凭据,“有没有不这么苦的?他受不了太重的味道。” 医生也挠头,“我主要怕枇杷膏什么的只能压住一小会儿,要不你先拿着试试?” 果然燕知不要含,放嘴里就直接咽了。 牧长觉揉他的耳垂,“这个是含片,直接咽了不能镇咳。” “苦。”燕知睡不了觉,两个眼睛又有点红肿。 他没精打采的,皱着眉躲开。 “那这样,我们一人一片行吧?”牧长觉抱着他,“我还觉得这个含久了挺好吃的,有一点植物的甜味儿。” “真的吗?”燕知很怀疑,“明明就特别苦。” “咖啡也是苦的呀,但其实有香气。”牧长觉身先士卒地吃了一片,“这个确实有甜味儿,不信你尝尝。” 燕知还是不愿意。 牧长觉含着药低头吻他,两个人的呼吸里都掺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药味突然就没那么讨厌了,燕知主动要了一片。 “燕老师怎么这么棒?”牧长觉趁着他没咳嗽,压着声音不断安抚,“明天睡醒我们就不难受了。” 燕知嘴里的药化完,人也睡着了。 牧长觉一直没把他放下,快天亮的时候给海棠发了个消息。 海棠平常不爱搭理他的。 第96章 准确说海棠是纯粹的理想主义,任何人只要在她眼里有不足,她都不爱搭理。 但是牧长觉的消息里面有“天天”两个字,那边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他还愿意理你?” 牧长觉护着肩头熟睡的燕知,“他休息呢,发短信吧。” 海棠挂了电话,一口气发了十来条消息,问燕知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见面。 手机一震,燕知就低声“哼”着皱眉,“什么在响?” “没事儿,没事儿,睡吧。”牧长觉把手机震动关了,揉揉燕知的腰,“想躺会儿吗?” 燕知完全没睡醒,只是含糊着问:“你累吗?” “不累,睡吧。”牧长觉亲亲他的头顶,把他哄好了才回海棠消息。 “他前两天着凉了,本来都好了,昨天见了个人,晚上就又严重了。” 海棠可是亲自生了牧长觉的人,一下就捕捉了里面的关键:“见了个人?谁?” “他不跟我说。”牧长觉分了两段打,“但是在这儿他本来也没几个还要背着我去见的人,所以我先过来问问您,他去见的是您吗?” “牧如泓。”海棠那边输入了一会儿,“这事儿我来处理,你俩不要管。” “我处理不了,我怎么处理我父亲。”牧长觉不紧不慢地打字,“不多说了,他一整晚上都在咳,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打完他就等着,海棠那边又是一阵输入,最后只打过来一句话,“天天身体还是不太好吗?” 牧长觉回答得很详细:“还不如小时候好,瘦了很多,吃东西不好,难受得掉眼泪都不喊人。” 海棠忍不住了,“我早就在网上看见他了,但是我以为他现在过得挺好,不愿意让我们打扰。我也以为他肯定不会搭理你了,但是要是你还有办法,要不你带着天天来我家?” 她很怵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犹豫再三还是发了,“我也很想他。” 牧长觉继续向后让,“他现在还病着,怕把您传上,不太好吧?” “什么传上不传上的啊?他小时候生病不都是在我们家的吗?”海棠忍无可忍,“牧长觉你玩心眼儿有个限度,到底让不让见说句准话!” 等燕知醒了,一睁眼就找人。 “不急,缓缓。”牧长觉顺着他的头发,“我在这儿。” “牧长觉,”燕知刚睡醒,鼻音很重,“你会背质数吗?” “1,2,3,5?”牧长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燕知笑了一声,“1不是质数,你好没文化。” “那燕老师背。”牧长觉亲了一下他的额角,“我学一下。” 燕知背了,从“2”背到“83”。 他把下巴支在牧长觉肩膀上,“还是感觉头好晕。” 牧长觉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燕知的,“不烧了,想回学校吗?” “不想。”燕知想到回了公寓,牧长觉就会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黏着牧长觉。 但他此时的意志力被怠惰埋没,只想用额头贴着牧长觉的侧颈,取凉。 “你是不是得去剧组?”燕知想起来这一阵子一再耽搁,“单导估计想跟你玩儿命呢。” “他们习惯了。”牧长觉浑不在意,“他们接我的合作的时候,就知道会这样。” “牧老师,我真不知道你是敬业还是不敬业。”燕知嘴上损他,心里还是踏实多了。 “我敬业,专业范围内能做的我都做到最好,没有人可以和我比。”牧长觉说得理所应当,“但是事情永远有轻重缓急,对我而言,职业不可能高于生命。” “真能叭叭。”燕知笑了,把脸埋进牧长觉肩窝里,半天没动。 “又睡着了?”牧长觉稍微侧着一点,想看看他。 “没有。”燕知在他怀里蹭了蹭,“眼睛疼。” “今天有工作吗?”牧长觉小心压着他的眼角查看他的眼睛,“不特别急的事儿今天不看电脑了,行吗?” 一般这种情况燕知不是完全看不见,只要戴着他那副带度数的眼镜,大部分事情还是不会耽误。 “今天没太多事,有几个经费本子要审,给学生批一下指导,再看几篇最新的文献就行了。”燕知稍微算了一下,“四个小时我就能做完。” “不行,你今天一个小时都不许做。”牧长觉用手捂住他的眼睛,“燕老师你今天得陪我。” 燕知又被他逗笑了,一边咳嗽一边问:“你有什么要陪着的?” “我妈,你海棠姨,”牧长觉犹犹豫豫的,“她知道了我在医院陪你,就拐弯抹角地让我去一趟她家。” 燕知听见海棠,有点心虚,“那你应该去。” “天天不明白吗?”牧长觉叹了口气,“我多少年都在这儿,也没听她说让我去看她。一听说你也在,突然她就想见我了。” 他看燕知不说话,追问他:“你觉得她想见的是我吗?” 燕知抓他的t恤,“那我现在……” “你现在特别好,”牧长觉护着他的背轻拍,“我跟她说了你不舒服,不让她给准备饭。如果我们过去,我来准备吃的,好不好?” 他贴着燕知耳朵,“我让她买了好多草莓,我俩去把她家的草莓吃光怎么样?” “你真够了。”燕知笑着把他推开,“真烦人。” 第97章 当年海棠离婚的时候,特地买了个跟牧如泓父子俩的房子都最远的别墅。 仨人的房子在市里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医院离着牧长觉的房子更近,开车到海棠家得一个来小时。 牧长觉让燕知到后座躺着,燕知不要,“想坐前面。” 牧长觉把他的肚子用软毯护好,座位放低一点才给他系好安全带,“燕老师准备买辆车吗?有车还是方便。” 牧长觉完全是闲聊的语气,燕知笑了笑,“我平常都在学校,买车也是在路上堵着,还不如坐公交车。” 他说话的时候攥着毯子,没看牧长觉。 “也是。”牧长觉点点头,“那之前燕老师说不能开车,是还没考驾照?” 燕知摇头,“用不着。” 他不想说这个了,“你之前息影了?” “有一阵子忙,没顾上,不算息影。”牧长觉每次等红灯都会摸摸燕知,要不是手,要不是头。 燕知就是想问这个,问完他就不说了。 再说深了,两个人都要难受。 都过去了。 车上有燕知,牧长觉的车开得就稳,任何一个绿灯闪烁都不冲,一路上被无数次超车。 燕知支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睡着了。 等站到海棠家门口了,燕知还有点没睡醒,捏捏自己的脸揉眼睛。 “没事儿,不揉眼睛。”牧长觉护着他的腰,“你见她还紧张啊?她心疼你还心疼不过来。” 门开了,海棠还是那一头大波浪,看着和当年几乎没什么变化。 而且燕知眼睛有点看不清,甚至觉得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海棠姨。”燕知有点拘谨地跟她打招呼。 海棠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红着眼圈把他往家里让,“进来进来,别吹着了。” 五月底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海棠家里却开了暖风。 燕知把外套脱了,温度就刚好。 “怎么不舒服了?”海棠很介怀,想忍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看他。 “有点感冒,快好了。”燕知就着牧长觉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小声跟他说:“没事儿,你不用管我。” “让他管让他管,”海棠压了压眼角,“他管着我还看他顺眼点儿。” 牧长觉把燕知的后腰用软枕垫好了,问他的意见:“我去厨房弄吃的,你俩聊会儿,行吗?” 燕知觉得没什么不行。 海棠看着他长大,对他一向好。 分开这么多年,他见面之前以为会有点生疏,但终于见到,就觉得海棠是真的没变。 “妈,那你看着他一点儿。”牧长觉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他眼睛不舒服,要起来的话喊我过来。” “眼睛还是不舒服啊?”海棠关切道:“去看过了吗?或者我再给找人问问?” “就是老毛病了,因为贫血和循环问题,”燕知宽慰她,“很难彻底好,但是也不会怎么样。” “你这个孩子就是这样,总是‘没事儿没事儿’的。”海棠心疼哭了,“我看网上把你说得那么好,以为你用不着我们了。” 燕知看见她哭,有点慌张地要起来,“我真没事儿。” “你别动,”海棠坐到他身边,“等会儿那个东西看见了,又不知道怎么发疯。” “牧长觉吗?”燕知有点惊讶,“他发疯?” 从小到大,牧长觉是他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 他印象里牧长觉最着急的一次,恐怕就是第一次发现他发烧的那天半夜。 “啊……”海棠抽了一张纸巾掩饰,“反正他虽然和牧如泓不一样,但就是两种不是东西而已。懒得看见他俩,怕长结节。” 燕知听得糊涂,但是不想提牧如泓,就换了话题,“谢谢您之前送我的衣服,都很合适,我现在穿的这件就是您送的。” “衣服?”海棠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噢!衣服。” 她点点头,帮燕知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肩线,“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比起像了牧如泓的眼睛,其实牧长觉更多地遗传了海棠的鼻子嘴巴和脸型。 而且她看燕知的时候,也像牧长觉那样像是担心看一眼少一眼,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发和耳朵。 等牧长觉中途从厨房出来查看,发现俩人正挤在一起,在手机上看燕知在斯大的毕业照。 海棠哭得像个泪人,“我的宝贝瘦了好多,那时候怎么能那么瘦啊。” “谁是你的宝贝。”牧长觉把燕知的手机拿到自己手里,看了一眼就收起来。 他把燕知从海棠身边捞起来,“过来帮我放盐了。” 临走他还扭头看了看海棠,语气挺温柔的,“妈,你别吓他行吗?不然下次我不敢带他来了。” “没事儿,这怎么是吓我。”燕知凑近了看牧长觉,“你眼睛怎么了?怎么红了?” “刚切洋葱熏的。”牧长觉带着他往厨房走,“咱俩同款了。” 燕知到厨房一看,“哪有洋葱?” “想起来你不吃,已经扔了。”牧长觉回答得就像是实现准备好了,异常流利。 燕知不喜欢浪费,弯着腰往垃圾桶里看,“你扔哪儿了?我没有不吃,我……” “我也心疼。”牧长觉伸手把燕知从垃圾桶旁边扶起来。 第98章 他低着头,声音很平静,“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心疼。” 第34章 “干嘛呀你?”燕知凑在牧长觉身边,探着头看他,“因为那张照片吗?” 拍照那段时间他准备答辩和论文确实比较消瘦,但也谈不上是他最瘦的时候。 他跟牧长觉解释:“那种学位袍就是容易显得人很瘦,但其实不是真的那么瘦。” “那就好。”牧长觉就像每一次一样,轻易把他的说辞接受了。 他站在燕知身后,哄小猫似的轻轻揉了揉他的肚子,“以后喂胖点儿就行了,我不担心。” 燕知还在扭着头打量他。 前一秒他都感觉牧长觉是不是也要哭了,但下一秒牧长觉就看起来非常平和,像是完全被他安慰好了。 “那我今天多吃点儿。”燕知扭头看锅里,“是不是排骨?我喜欢排骨。” “你不用多吃,你想吃多少吃多少。”牧长觉单手搂着他,把锅里的排骨搅动了一下。 燕知说多吃,也就是小半碗饭的量。 海棠原本要劝,看了一眼牧长觉,只是问:“天天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喊阿姨买过来。” “他不吃了。”牧长觉把燕知的饭碗接过去,“等会儿他吃点水果就行了。” “问你了吗?”海棠冲他礼貌假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天天’了?” “您问他他就要跟你客气,他有负担就不消化。”牧长觉两口把饭扒拉完,“他这两天正难受,要不是您着急,我根本不会带他来。” “牧长觉你别没礼貌。”燕知觉得他说得过了,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牧长觉跟海棠很相像,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隔阂。 “算了算了,我不跟他计较。”海棠摆摆手,去给燕知拿草莓了。 燕知看见那一大筐草莓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让你吃完,吃几个,剩下的带回家。”海棠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地笑,“天天真要命。” 燕知蜷在沙发里,跟他们边聊天边吃草莓。 他昨天晚上一直没休息好,牧长觉给他揉着肚子又太舒服,不大一会儿他就拿着半颗草莓睡着了。 “妈,您帮我找条厚点儿的被子。”牧长觉跟着海棠到卧室拿了条干净被子,把睡着的燕知裹严了。 燕知呼吸道有炎症,睡着之后像是小猫一样的呼呼响。 海棠坐在他身边,心疼地抚摸,“怎么弄得这是……” “我也想知道,”牧长觉反而单独坐在沙发远的一侧,平静地看着他俩,“他到底是怎么弄的,把头发全疼白了。” 海棠一下就把嘴捂住了。 “但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说。”牧长觉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就跟你和牧如泓一样。” “我有什么没说?”海棠噙着眼泪,压低声音,“当时我去接完你回家,之后的事儿你不都知道吗?牧如泓把他们送走了,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 “我没说之后的事。”牧长声音很轻,“出事那天我就只知道燕北珵出事了。我问你们,你们说就是个意外,处理很简单,不让我参与。但是现在卷宗里面都没写出事当天具体的信息,你跟牧如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档案真的是医闹那家人销的?” 他抬眼看海棠,面沉如水,“我现在只想再确认一下,那天到底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么简单。” 海棠沉默了。 牧长觉等着。 “天天看见了。”海棠看着茶几上还在冒热汽的茶水。 牧长觉的脸一瞬间就白了。 他已经懂了。 但他还是坚持问:“看见什么了。” 海棠看他的表情里面有很多不忍心,“现在天天回来了,你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何必折磨自己呢?我们不告诉你,你当年还不是……” “他看见什么了。”牧长觉坚持问她,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 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当时那个人把北珵推下去的时候,天天应该就在楼下。他去给北珵送东西。” 她尽可能简单地描述,“当时他离得太近,所以应该、应该……” “有多近?”牧长觉的眼睛机械地眨了一下。 “当时他回家,”海棠犹豫再三,把目光别开,“裤子和衣服上都有血。” “然后他没找我吗。”牧长觉低着头看燕知的睡颜,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长觉。”海棠轻轻喊了他的名字。 “所以当时他目睹了自己的父亲摔死在自己面前,沾着一身血回家找我。”牧长觉摸了摸燕知的头发,仍然是沉静地问:“然后你们……牧如泓把他送走了,然后告诉我他从来没找过我,对吗?” “那时候他没哭吗?”牧长觉低着头问:“那时候你们就没一个人心疼他吗?”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要走,如果我有错,就是没有告诉你在医院的事发经过。但是那个时候我不说这件事,你也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海棠说着就忍不住哭,“我告诉你,你还能活吗?” “你们每个人都有原因,我不怪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牧长觉说着说着抬起头来,“但不管你们是为了谁或者为了什么,燕征天在国外经历了我不知道的九年,一个电话没给我打过。现在头发全白了跟我说是染的,睡醒之后半天缓不上来动都动不了,半夜烧到眼睛看不见隔着一层楼都不知道找我。他还有事情瞒着我,但我一定会弄清楚。” 第99章 他的眼白已经完全被血丝爬满了,几乎成了红色。 他的语气却仍然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是温和的,“如果燕征天有任何闪失,我、牧如泓、支璐、你,甚至燕北珵,都是加害者。” 燕知睡醒的时候客厅里面没开灯,天已经黑了。 他刚“哼”了一声,被牧长觉慢慢拥住,“在。” 燕知稍微清醒了一点,摸到牧长觉的手,莫名的凉。 他把手半搭在牧长觉后背上,“怎么了爱妃,又不让朕早朝?” 牧长觉在黑暗里轻笑,“晚上早朝?怎么样了,陛下睡够没有?” “陛下困,陛下不想动。”燕知听着牧长觉的声音也有点哑,有意地继续跟他逗着玩。 “不想动就不动,我抱着上车,然后我们就回家了,好不好?”牧长觉揉揉他的头发,“该洗个澡了小朋友。” “昨天睡觉之前才洗了,不可能臭。”燕知对自己有自信,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没说你臭,怕你出汗了身上黏得不舒服。”牧长觉亲了一下他的头顶,“起来吗?” 燕知这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学校的公寓,声音变小了,“我在海棠姨家里睡了一下午吗?” “我们燕老师不舒服呢,多睡会儿怎么了?”牧长觉学着他小声说话,“你海棠姨巴不得你住着不走,一天到晚地盯着你心疼。” “那不行,还得带实验室呢。”燕知朝上伸手,“要起来。” 牧长觉托着他的背把他扶坐起来,“勤奋得我们燕老师,本爱妃都不能让你无心工作吗?你真的爱我吗?” 燕知看了他一眼,笑着问他:“牧老师你怎么了?” “醒了?”海棠在这时候走进客厅,“要开灯吗?” “等一下,”牧长觉把燕知的眼睛护好了,“可以开开了。” “天天好点儿没有?要不要就在这边休息?床什么的家里多的是。”海棠走过来,弯腰摸了摸燕知的头发,“出汗了宝贝?那现在先别出去吹风。” 燕知眼睛被捂着,有点害羞地回答:“好多了,学校有工作,我还是回去。” “这么晚了还工作啊……那要在家吃饭吗?”海棠根本不理会牧长觉的眼神,“至少落落汗,别一出去着凉了。” “不吃了吧,我睡了一下午,还不饿。”燕知把牧长觉的手扒拉开,“可以了,眼睛没事儿了。” “行。”海棠不勉强他,“那你们把被子带走。” 燕知刚想问带被子干嘛,然后就被牧长觉裹吧裹吧抱了起来,“诶你……” “燕老师别折腾啊,”牧长觉小声警告他,“不然等会儿海棠女士把你扣在这儿吃饭,她做的饭可是全国闻名的难吃。” 海棠懒得搭理他,“天天有空就来我家,我家阿姨也很会做饭。” 这个“也”字很有灵性,燕知没忍住就笑了。 “天天家也有‘阿姨’做饭,”牧长觉是真的油盐不进,“‘牧阿姨’现在就带着天天回家吃饭。” “行行行,”海棠对着牧长觉指门,“快滚。” 然后又拍拍燕知的肩膀,“天天拜拜,下次要是身体好点了,你可以自己来的。” 燕知刚想答应,就被牧长觉带走了。 燕知身上有汗,眼睛也还没完全好,是牧长觉抱上楼的。 他像个蛋卷一样被裹着,搂着牧长觉的肩膀逗他,“好大的胆子,爱妃竟敢抱龙体。” “那不抱怎么办,等着龙体绊一个跟头再抱?除了多出来哄龙体的步骤,有区别吗?”牧长觉把他抱到公寓门口,“来,劳驾龙体给开下门。” 燕知从兜里摸了钥匙开门,边开边问:“你回去吗?” “回哪儿?”牧长觉反问他。 “回楼下啊。”燕知伸手把门推开,想从牧长觉身上下来。 牧长觉直接抱着他进去,用后背把门关上,“燕老师,你怎么这种问题就问不够?” “哪种问题?”燕知茫然地看他。 “就是这种问题。‘你走不走’,‘回去吗’,‘要不要先休息’。”牧长觉直接抱着他进浴室,“燕老师,我不走,不回去,不休息。” 他亲了一下燕知的耳朵,“我守着你。” 第35章 燕知的脸又红又烫,站在一边看着牧长觉放热水,“我用淋浴冲一下就行了,别麻烦了。” “不行,医生说了不能着一点凉。”牧长觉不给他商量的余地,“而且什么是麻烦,你嫌我麻烦?” “你拿医生压我呢?”燕知昂起头看他,“我白天都没怎么咳嗽。” “那是白天,昨天晚上抓着我喊胸口疼的是哪位龙体?”牧长觉弯腰摸摸水温,“医生说了咳嗽都是晚上起来。” 他在浴缸边上坐下,“进去吧,龙体。不让你多泡,洗干净就给捞出来,好不好?” 他们俩明明已经坦诚相见多少回了,但是要这么纯粹地脱衣服,反而倒是让燕知不好意思。 尤其牧长觉穿得整整齐齐的,只是挽着衬衫袖子,很利落地把燕知剥了个干净。 他扶坐燕知的手,帮他坐进浴缸,“凉吗?” 燕知拿着手挡,脸红透了,“不凉,要不你出去?” “我出去?”牧长觉挑眉毛,“这个时候你让我出去了?” 第100章 “那你要干嘛?”燕知脸红得跟烧起来一样。 “你看看,又问这种问题。”牧长觉风轻云淡地回答:“当然是要侵犯龙体了。” 然后燕知特别害羞地被他抹了一后背沐浴露,“……” “腿伸出来。”牧长觉握着他的脚踝,又往浴缸里推回去一点,“只要小腿,别的泡好。” 燕知又别扭又忍不住笑,“我自己洗不好吗?我之前一直是自己洗啊。” “你自己洗没什么不好。”牧长觉听见他那句“一直”,眼睛低下去,“那时候我不是不在吗,不然我总是想给你洗。” “燕老师,你什么事儿都做得比一般人好。”他揉揉燕知的脚腕,“但有些事情我原本不用你做得好,我总觉得是我的过失,才让你太完美。” 燕知有点不敢说了,怕把挺好的气氛说冷下去。 他半沉在水里,歪头笑着:“让你洗,也不是不让你洗。” 洗完身上,牧长觉给他打洗头水,一边揉一边哄,“眼睛闭好,别弄进去水了。” 燕知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头微微向后仰着,“牧长觉,要不你给我买几个橡胶小鸭子吧?我看我这年龄在你心里面,应该玩着刚合适。” “不用买,上次你去的那个房子就有,要不我们搬过去?”牧长觉轻轻抓着他的头皮,给小猫理毛一样。 燕知摇头,“不了,学校方便一点儿。” 他总不能把牧长觉家里的门也全拆了。 牧长觉不勉强,“好,那就还在学校。” 他打开花洒,慢慢把燕知头上的泡沫冲掉。 泡沫是白色的,燕知的头发也是白色的。 头发被打湿了,稍微地露出他头皮上一点柔嫩的浅粉色来。 牧长觉忍不住地想起来海棠那句“他看见了”。 他皱着眉闭了闭眼,把情绪往下压。 “怎么了?不好冲干净吗?”燕知闭着眼睛扭头,“可以睁眼了吗?” “等一下,我给抹把脸。”牧长觉自己先快速冲了一下脸,又用毛巾把燕知的脸擦干净,“好了。” 燕知睁开眼就冲他坏笑,“我洗完了,轮到你了。” “不许闹,着凉了。”牧长觉用手挡了一下,身上还是被他弹上好多水。 燕知根本不听他的,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爬出来,“又不冷。” “燕老师,你别惹我。”牧长觉警告他。 燕知浑身湿漉漉的,合身把他搂住,“牧长觉,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不行了?” 牧长觉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看你是真睡够了。” 最后只是燕知又多洗了一个澡,被牧长觉捞着吹头发的时候有点睁不开眼。 他舒舒服服地靠着牧长觉,“牧老师,海棠姨今天……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夸了夸你越长越苗条了。”牧长觉把他扶正一点,“吹吹这边儿。” “哦。”燕知转身趴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牧长觉忍了忍,还是问了。 “就是我感觉我睡醒之后,你好像一直不是很开心,像是心里有事儿。”燕知枕着他的肩膀。 “怎么会呢?”牧长觉吹头发的手一顿,“今天去你海棠姨家里,燕老师开心吗?” “开心。”燕知闭着眼睛点头,“我其实挺想她的。毕竟除了她之外,我也没什么长辈在了,但就是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去见她,贸然跑过去,显得很突兀。” “不会,她骨子里那么傲慢,很难看得上什么人,肯定总是想见你的。”牧长觉用气垫梳给他把头发梳了一遍,继续吹。 吹风机的声音很小,燕知下过决心的声音很轻易就能盖过去,“牧长觉。” “嗯?”牧长觉不舍得他说话费劲,凑近了一些。 “其实那天我没告诉你的事儿,就是去见了你爸爸。”燕知说得很平静,“当时我听他提起来当年的事,感觉我也没那么在意了,至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在意。” 牧长觉保持着给他吹头发的姿势,声音很轻,“你在安慰我吗?” 燕知的耳朵离着吹风机近,没能听见这一句,“其实我就是想说,既然我们现在挺好的,就让不好的事都翻篇儿吧。” “我想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关于你的好。”燕知想回头看他,被牧长觉按小鸡崽一样按住了,“诶你干嘛?” “别乱动,我看看全吹干了没有。”牧长觉仔细检查了一遍,用手指把一缕绕在一起的头发轻轻解开,“小卷毛还挺可爱。” 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燕知就重新把眼睛闭好,“小卷毛困了。” 牧长觉的眼睛是干燥的,只有眼白里的血丝重新爬出来,几乎要漫进他的瞳孔里。 他的声音依旧在笑:“抱着小卷毛上床。” 燕知被他像抱孩子一样抱到床上,笑得不行,“要按达尔文说的,我跟你待一段时间双腿就得退化。” 说完他就被自己逗咳嗽了。 “折腾,”牧长觉给他拍拍背,“白天睡够了,晚上就得折腾。刚才没伺候好陛下是吧?” 燕知眼睛不舒服,闭着眼睛在床上打了个滚,“累得饿。” “想吃什么?”牧长觉把被子拽过来,盖住床上不老实的卷毛。 “想吃海棠姨给的草莓。”燕知许愿。 第101章 很快他就枕着牧长觉的腿吃上了草莓,还有人给揉肚子。 燕知就是没事找事而已,吃了一两个就不想吃了。 “睡觉吗燕老师?”牧长觉按他的要求护着他的脐周,“体谅体谅我,也到了该养生的年纪了。” 燕知又乐,在牧长觉怀里蹭来蹭去,“牧长觉,我现在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牧长觉一直忍着,忍到燕知睡着才又去洗了把脸。 洗完他看了一眼镜子,只有眼睛里的红没洗掉。 燕知今天一整天都特别开心,开心得好像这九年根本没发生过。 要不是今天听海棠讲了那件事,他可能真的能听燕知说的那些“翻篇儿”。 也可以自我安慰地认为,燕知受了家庭事件的冲击,有一段时间没那么在意他了,所以也没因为他受过太大伤害。 他曾经最大的噩梦就是燕知可以过没有他的生活。 但在燕知不在的那段时间,他又宁可他自己没有做过牧如泓说的那些“自私的剥夺”。 牧如泓曾经诘问他:“你心里很清楚你对天天做过什么,他比你小五岁,什么事儿都比你晚明白五年。或许五年我都说少了,你的心态根本就不正常。你演什么就像什么,也可以演一个完美的孩子、完美的哥哥。但你以为你可以效仿北珵吗?你以为你可以取代支璐吗?你以为你让他的世界被你隔绝就不是一种贪婪吗?你为什么就必须毁了你们两个人。” 牧长觉没有反驳。 虽然他的初衷并不是牧如泓说的那样。 但是燕征天丢了。 让牧如泓说的那些就好像全是对的。 其中唯一一项明确的误读支撑着牧长觉。 他要隔绝和剥夺的的世界,并不是燕征天的。 牧长觉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 燕知的睡相比小时候安静很多,只是手指抓着牧长觉的睡衣,睡着了也没放松。 自从牧长觉说开之后的每一个夜晚,燕知都是这样的。 特别乖,特别安静。 咳嗽见轻了,他睡得相对安稳。 牧长觉却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自己“没什么长辈了”。 他说他“只想记得你的好”。 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明明跟牧如泓见了一面就半夜起高烧,还要特意跟他提起来安慰他。 明明生着病不舒服还得故意说那些逗趣的话,要跟他泼水闹着玩。 这全是燕知说的“没那么在意了”。 演得比他好。 他丢了一个不用对这个世界有任何迁就的燕征天,找回来一个伤痕累累还口口声声“我最幸福”的燕知。 怎么可能“翻篇儿”。 他忍不住把人往怀里捞。 燕知在惺忪间呢喃,“你今天不走吗?” 牧长觉隔了几秒才轻声开口,“睡吧,我陪着。” 第二天早上,燕知是在牧长觉胸口上醒过来的。 他还在休病假,并不着急起来,枕着牧长觉的肩膀玩手机,刷到了那条关于“爱痕”的微博。 看够了微博,他向上伸手摸牧长觉的嘴唇,“海棠姨肯定也看见了,我可真丢人。” “你知道她之前怎么说吗?”牧长觉一本正经地问他。 燕知有点紧张了,“怎么说的。” 牧长觉撇撇嘴,“她说没想到天天现在本事那么大了,居然还能看得上我。” “也不能算看上,只是重新接触接触。”燕知翘了翘小尾巴,凑到他眼前,“还夸我什么了,有没有具体一点的?” “我想想啊,”牧长觉皱着眉深思,“说你学问多,长得好,又懂事。” 燕知满意了,压着嘴角故作矜持,“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自己孩子我肯定顺着夸啊,”牧长觉贴在他耳边说:“聪明,睡着了都知道抓着别人手给自己揉肚子;漂亮,一脑袋小卷毛全扫别人嘴里;懂事儿,睡醒了就躺着玩手机。” 燕知用脚丫凉他,“谁是你孩子?你生我了?” 牧长觉把他的脚攥住,揣在自己怀里,“你这个总把脚晾出去的好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非得再着凉。” “那你拿我有辙吗?”燕知要从被窝里爬走。 “我能拿你有什么辙,我可一点儿辙没有。”牧长觉低声笑着,把人捞回来用被子包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再躺会儿。” 牧长觉去厨房了。 燕知靠在床头上查邮件。 最上面是一封王征刚刚发过来的邮件,问今天能不能到他办公室拜访他。 这一看就是为了薛镜安那篇文章。 如果能和平地处理这件事,对薛镜安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王征该见还是要见见。 燕知正准备回,听见牧长觉说:“等会儿吃完饭记得吃药。” 燕知的注意力在邮件上,随口回答:“我记着呢,一会儿吃。” “真的吗?那你说你要吃什么药?”牧长觉的声音轻声问他。 “消炎药和止咳糖浆嘛,等会儿说,我在处理事情。”燕知笑着说:“你等会儿再烦我。” “还有什么药?” 燕知不明白牧长觉为什么一直问,一边笑一边说:“就这两个啊,还有什么……” 第102章 “燕老师在跟谁说话呢?”牧长觉从卧室门口进来,“两个什么?” 燕知抬起头看他,半天才眨眨眼,“两个实验。” “我让学生补两个实验。” 第36章 燕知从洗手池里抬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皮肤很苍白,沾满了水珠。 他仍然觉得自己不够清醒,重新往脸上泼了一把水。 水是冷的,好像能叫醒一场忘形。 过去燕知总想从噩梦里面醒来,现在他的美梦短得像是白日间的几分遐想。 他的侥幸心理在牧长觉从卧室门口出现的那一刻显得有些滑稽。 他明明是研究神经的,也明知道精神障碍是神经递质紊乱和突触连接变化的共同结果,却以为一切可以随着牧长觉回到他的生活里而结束。 他以为只要由他来遮掩和过渡就可以让牧长觉不追究。 哪怕脆弱并被束缚,也是可以恢复和逐渐开解的。 但无论是把今天和九年前拼合在一起,还是像当年把爱意转嫁到幻象身上直接倒转给牧长觉。 都是错的。 都是忽略生理现实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 错失终究是无法安慰和掩盖的。 “但我还是可以弥补,对吗?”他对着镜子轻声问道。 燕知拉开镜子的柜门,从后面拿出来一瓶药,倒了一片在手心里。 瓶子里的药没剩多少了,摇起来只有极轻微的稀疏声响。 粉红 楠碸 的药片在燕知潮湿的手心里融开一层, 让他的手心稍微带上一点暖色。 燕知把药送进嘴里,苦涩很快化开。 他咽了药,一边用清水漱了漱口,一边用手机给林医生发了一封邮箱,委托她用自己的处方重新寄一些药过来。 从前他可以控制,现在他也可以平衡。 只要不告诉牧长觉。 燕知抓了两把头发,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把黑色的皮筋套在了手腕上。 牧长觉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拉开椅子让他坐下,“你今天不是要休病假?怎么又想去实验室了?” “还是镜安那件事,她之前的导师约见我,要处理一下。”燕知接了牧长觉递给他的粥,没有抬头看他。 牧长觉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所以刚刚是跟实验室的学生布置实验?” 燕知低着头喝粥,“嗯,这段时间太散漫,实验室的事情有点堆起来了。” “燕老师没有散漫,只是生病休息了两天,怎么能算是散漫?”牧长觉揉揉他的手,“上午去实验室用我陪你吗?” “你该去剧组去剧组,”燕知回握了一下,“我今天上午跟人说的事儿关乎不同的实验室,所以不方便你参与。” “好。”牧长觉看他吃了两口就把勺子放下,“胃口不好吗?” “没有,别担心。”燕知摇头,“就是这两天总躺着,没什么消耗。” 他朝着牧长觉的方向挪了挪凳子,宽慰道:“我真的感觉好多了,只是刚刚整理出来一些工作上的事,稍微感觉到一点压力。” 牧长觉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别有压力,什么事儿我们都能一起解决。” 燕知的目光在碰到牧长觉眼睛的一瞬间就转开了,“嗯,我知道。” 他偏着头笑笑,“我只是觉得牧老师你得松松手。” 牧长觉很耐心,“怎么个松松手?” “我们拉钩的时候牧老师说不能错过我的需要,但是我有时候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燕知越说越觉得自己残忍,但他总得说:“就像是我已经是个教授了,不能总像小朋友一样被你盯着工作,也不能洗澡吃饭都让你代劳。” “为什么不能呢?”牧长觉稍微坐直了一些,但是语气仍然是温和纵容的。 “牧老师再怎么心疼我,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燕知强迫自己抬眼看他,“而且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毕竟隔了一段时间。” 饭桌上一时很安静。 “很正常,”牧长觉先开口,“我能理解,你希望我怎么做?” 燕知其实也只有一个愿望而已,“别太担心我。” “那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担心。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牧长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早上到底在说什么?” 燕知刚张开嘴,就被牧长觉打断了,“不要说是实验,我听见了,你说你在处理事情,不要烦你。而且为什么只是我离开几分钟准备早餐的时间,你会想让我松松手?” 燕知坐在椅子上,那一瞬间的表情让牧长觉不忍心继续问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行吗?”燕知舔了一下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我能处理好,不是太麻烦的事儿。” 牧长觉犹豫了很久,轻声问他:“是有人纠缠你吗?” 燕知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了无论任何事,你都可以让我来解决。”牧长觉看着他,“而不是让你自己一直困扰。” “是我自己的事情。”燕知从餐桌边站起来,“我希望你能让我自己来解决。” 牧长觉的目光从他的手腕上掠过去,又落在他脸上。 燕知躲开了。 他去实验室的路上,没让牧长觉送。 燕知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难受,只是需要思考。 第103章 他知道牧长觉那天去海棠家,可能已经知道了一些事。 但他绝不知道他的病。 因为这个世界上知道他在吃药的人,只有林医生夫妇和他自己。 哪怕无法用保险支付高昂的医药费,燕知仍然始终选择用金钱来填埋秘密。 他不能冒险。 他以为两个人能回去,其实事到如今他仍然认为是能回去的。 只要他按时服药,他能瞒住牧长觉。 他能把一切带回去。 燕知冷静地想。 只要我不让他知道我疯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燕知看到王征在门口等。 他们开会的时候见过面,只是现在燕知眼睛看不清,大概能看出王征偏高的发际线和偏老式的黑框眼镜。 “燕老师!”王征看见他来,大步迎上来,“久仰了,一直没机会拜访,您都太忙。” 燕知稍握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王老师,您好。” 进了办公室,燕知把包放下,掏出来眼镜戴上。 王征在一边等着,“燕老师也近视?” “不算近视,”燕知笑了一下,“不说我了,说您的事儿。” 王征深吸了一口气,“唉这事儿闹到您这儿,我都觉得脸热。” “没关系,镜安现在是我的学生了。”燕知很温和,“而且关于作者署名本来就是个容易出现冲突的敏感区域,只要各自出示证明,期刊编辑那边是有能力判断的。” “唉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问题。”王征嘬了一下牙,“镜安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我也带了几年,不是没感情。” 燕知点头认同。 “但是那个工作确实不能完全算她的,”王征解释:“当时她带着他师弟小曾,你知道,曾芙的曾。” 他停下来看看燕知。 “曾芙,”燕知知道,“市长。” “镜安肯定努力这没人能否认,但是她手上好几个工作也不可能个个兼顾,当时她这个项目就是人家小曾出的数据多。”王征挠挠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跟这儿说都是她做的。” 燕知打开电脑,主屏幕上还是上次他和牧长觉的对话记录。 他的手指一顿,切换了屏幕。 “我交给编辑的数据是镜安发给我的,我有按顺序整理过。”燕知把数据文件打开给王征看,“这些和那篇文章中的发表数据是可以核对得上,而且从时间线来看,甚至很多结果是重复验证,说明这些结果是她反复尝试摸索的,而不是单纯从别人那拿走的。” “数据在她那儿,也不能说明就是她做的啊。”王征拍拍手,“现在这些学生,就跟官大一级压死人一样,高年级对低年级的话语权一点不比咱们当老师的弱。” “看实验室氛围吧。”燕知淡淡地把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绕开,“如果这些数据都是小曾做的,哪怕是被镜安拿走了,他自己肯定也会有备份。让他出示这些备份和实验流程给编辑部,如果到时候需要现场听证会,我可以组织安排。” “不不燕老师,我今天不是要跟您讨论安不安排听证会,”王征的眉头紧皱着,“燕老师,这说到底,还是我实验室的事儿,我是实验室的领导者,做实验的经费是我出的。文章安排给谁,实际上还是应该我说了算。” 燕知耸耸肩,不置可否,“如果你觉得是这样,就应该写信给编辑告诉他这些事,而不是来找我。” 王征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给您交个底,我家里出了挺麻烦的事儿都是曾市给我解围的。薛镜安这个文章不给他小孩儿,那个学生可能就没东西毕业,到时候五年白读,就走得难看了。” 他耷拉着脸看燕知,“您不是最爱惜学生?镜安不愁毕业您都事事给她想了,怎么小曾这儿就不能通融一下呢?” “首先根据王老师的描述,小曾毕不了业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和镜安的情况不一样。”燕知有点没耐心了,“其次王老师个人欠下的人情不应该用学生的学术成果来偿还。” “最后,”燕知把电脑合上,“小曾不是我的学生,他的毕业责任不在我,我对他谈不上通融不通融。” “燕老师。”王征的语气越来越沉,“我知道您在神经领域已经有一些话语权了,但在国内这个大环境……” “我不关心。”燕知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睛,“如果王老师今天来找我,不是想要公正地解决这件事,我们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王征在他办公桌前站了一会儿,“燕老师这是拒绝沟通了。” “如果是关于公平的沟通,那我随时欢迎。”燕知微微向后靠在椅子上,“其他的问题,我想直接反映给期刊会高效得多。” “砰!”王征几乎是把门摔上走的。 燕知滴了眼药水重新戴上眼镜,像往常一样浏览了最近的期刊更新,又喊了实验室的几个学生轮流过来谈话。 他工作到下午四点多,收到了新邮件的特别提示。 林医生回邮件永远是及时的。 但现在也不过是大洋彼岸的凌晨。 不知道为什么,燕知看着那个闪烁的提示红点,犹豫间没有立即点开。 第37章 “怎么了?”牧长觉接电话的声音很温柔。 燕知说话间带着一点酒意,“牧长觉,你现在在忙吗?” 第104章 其实他知道答案。 按照单一更的拍摄习惯,难得抓住牧长觉一次一定会狠拍几场。 换做平常,燕知不会选他工作的时间联系他。 而且他才刚刚说过,让牧长觉“松松手”。 “你喝酒了?”牧长觉那边一下就安静下来了,“你在哪儿?” “我没喝醉,你别担心。”燕知说话慢慢的,“你真的别担心,我没走远。” “定位发给我,我立刻就过来。”牧长觉像是在跑,呼吸明显快了起来。 “嗯,我发给你,你别着急。”燕知把电话挂了,眯着眼睛把定位发过去。 他特别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或者说不能喝醉。 他做了一切都是要向牧长觉隐瞒自己的病。 但是如果不喝醉,燕知好像有点走不动了。 他想轻松点把今天过过去,然后期望着明天有办法处理。 而且他确实有件事必须做。 林医生的歉意是以歉意开头和结尾的,很长。 中间她说希望燕知有空亲自过去一趟,可以当面探讨一下有没有好的解决方法。 酒精让燕知头疼。 那种有节奏的钝痛让他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究竟是要解决什么。 “知,你的摄入量已经超出医疗标准太多了,我作为医生无法建议你继续使用它作为首要治疗方案。”林医生的邮件里写到,“你是非常优秀的年轻学者,身体和智力的损伤都会是可惜且不可逆的。休也不赞同你继续使用这种药。” 休是惠特曼教授的名字。 “你使用这种药物的初衷是要抵抗过度幻想和恐慌,但必须承认它是一种限制性精神作用物质,高于治疗需要的摄入量就会被归结于滥用。” 燕知了解林。 她是他见过最温柔而坚定的女性。 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愿意做一切来帮助她的患者。 但与此同时,她又很明确自己的职业边界。 燕知不用跟她辩解就知道如果自己强调“我仍然需要治疗”会得到怎样的回复。 “如果如此长期的超量使用仍然无法获得理想的疗效,就可以排除它作为最佳治疗方案的可能。” 燕知自己是学术界内的,可以非常轻易地模拟任何一个理性思维的运作结果。 除了他自己。 牧长觉在他面前坐下的时候,燕知正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黑麦。 “怎么了?”牧长觉总是用这个问题开头。 好像每一次见面,燕知总是在某种麻烦里。 小时候燕知闯了所有的祸,每次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安心了。 因为牧长觉来解决了。 就像是他小时候牧长觉教他写的“天天”,他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没关系,牧长觉来补。 “我心情有点儿不好。”燕知抬头冲他笑笑,“是不是耽误牧老师拍戏了?” 他低着头自说自话,“我这个指导当得,不是在生病就是在误事。” 牧长觉看了一下桌子上的空瓶子,“为什么心情不好?” “其实没什么特别具体的事儿,可能就是很多事情没能像我预期的那样。”燕知说得淡淡的。 他把一些不相关的事拉出来当幌子,“比如我感觉学校里的氛围没我想的好,有老师为了讨好官员……” 燕知看到牧长觉那个倾听的姿势,有点说不下去。 他改了口径,“牧老师,要不然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他的坦然里面全是忐忑。 “怎么玩?”牧长觉保持着他想要的距离,问他。 “石头剪刀布。真心话可以问一个问题,大冒险就可以要求一个任务。”燕知仍然在笑,“如果都不行就喝酒。” “行。”牧长觉开了一瓶酒,给自己倒满一杯。 第一轮燕知就输了。 他安静地等着。 “真心话。”牧长觉做出一点苦思冥想的样子,“你最喜欢什么水果?” “草莓。”燕知毫不犹豫,笑着抱怨他,“牧老师好浪费,你应该问一点你不知道的。” “下一次。” 下一次燕知又输了。 牧长觉看了看他,带着非常浅的一点笑,“燕老师有事瞒着我吗?” 燕知点头,“有。” 他把自己的酒杯也满上。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一家小店,人来人往的。 只是他们那个角落不起眼,牧长觉又背对着其他客人。 热闹里反倒有一种安静。 “燕老师你是不是故意输给我?”牧长觉赢第三次的时候这么问他。 “我又没有慢出。”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赖皮的,只是他赢的时候牧长觉从来不揭穿。 “那还是真心话。”牧长觉背着光,燕知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好。” “燕老师瞒着我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燕知低头看酒杯,努力让头脑通过酒精出离情绪,“是不需要担心的事。” 燕知一直输。 并且在他看来牧长觉有那么多问题可以问他。 但是他偏偏问了“我是不是让你困扰了?” 燕知皱了一下眉。 但是他又觉得牧长觉这个问题问得特别理所应当。 如果他站在牧长觉的角度上分析,就会看到一个忽冷忽热阴晴不定的自己。 第105章 而他不能让牧长觉知道原因。 哪怕像牧长觉那么聪明的人,也绝想不到他只是疯了。 燕知的答案是“不是。” 牧长觉轻声问他:“那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为什么想玩‘真心话大冒险’?”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燕知稍向后仰着头,泪水在他眼睛里微微地闪。 牧长觉安静地等着他说。 “我上一次走,”燕知有点后悔不该喝酒也不该哭,“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记得是什么吗?” “你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牧长觉’。”牧长觉轻声回答他。 当时牧长觉要去剧组了,跟燕知说今年可能不能跟他一起庆祝生日了,档期排了戏。 可是燕知把生日礼物都给他挑好了。 在那个时候的燕知看来,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跟牧长觉争执了很久,最后问他:“如果我生病你也不回来吗?” 牧长觉比他年长比他高,不用发火就很有震慑力,“燕天天,你这不讲道理是我教的?” 当然是他教的。 燕知所有的任性肆意、自尊甚至自我都是牧长觉教的。 “我真的很长时间都在后悔。”燕知一低头,眼泪掉出去,“明明每一天跟你在一起,都是最幸福的,为什么我会说那么一句话。” “为什么我许愿和你在一起才是真心的,偏偏是这么一句话应验了。” “但是现在我在这儿。”牧长觉温声说,“不是你告诉我,一切已经过去了?” 燕知的确以为是可以过去的。 牧长觉向他确认,“是过去了吗?” 燕知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我要出一趟远门。” “去哪儿?”牧长觉立刻问。 “去解决一点事情。”燕知的眼泪慢慢干了。 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我能陪你去吗?” “时间不会太长,我尽早回来。”燕知从杯子里喝了一口酒。 牧长觉很难见地坚持,“你要去哪儿?做什么?我需要知道。” “我在国外的那几年,”燕知闭了一下眼,像是举起一把刀,“有个人一直陪着我。” 牧长觉望着他,问了一个让燕知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有他陪着你,让你好过一点儿吗?” 燕知低着头睁大眼睛。 他不能一直哭。 牧长觉会看出来。 然后他点头。 “那你现在是去见他吗?”牧长觉问真心话不再需要赢。 燕知又点头。 “他是最近联系你的?”牧长觉继续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确切。 但燕知还是点头。 漫长的沉默。 “那我就不陪你去了。”牧长觉的声音仍然很轻,轻得燕知觉得嘴里太苦了。 好像他这辈子吃过所有的药此时此刻都通过喉咙返上来,只要他一张嘴就会全吐出来。 “燕知,我没有怪你,我永远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指责你。”牧长觉的声音里有很淡的疲倦,“其实和你猜的一样,我知道了你走那天的一些情况。包括从前、现在和以后,你做出任何的选择我都会理解,并且尊重。尤其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宁可你有人陪着。” 他抬头看着燕知,“错从来不在你。” 他的声音太轻了,如果不是如此清晰的内容,燕知简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他说的。 “只要能让那时的你感觉好一点,我很希望有人可以弥补我的缺席。” “少喝点儿。”牧长觉走的时候拿走了桌子上没开的酒,留下了自己的外套,“另外替我谢谢他。” 时间晚了,小店里的学生越来越多,逐渐热闹起来。 燕知能听见老板在挨个查学生的身份证,“没成年的同学不许喝酒啊……差一天不行!差一个小时都不行!” 燕知想起来那部从小时候就喜欢的电影,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是说好的一辈子。 一辈子多奢侈啊。 看电影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懂了,结果还是许了要跟牧长觉一辈子在一起的愿望。 燕知不知道这一次他有没有做到一个好的告别。 他想自己会想方设法地回来。 但是如果他没找到办法,那他也很难想象如何让牧长觉目睹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他想给牧长觉一个恰到好处的伤害。 如果他不能以完整的自我回来,那牧长觉最好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他也可以过好的生活。 就像他无论是不是发自内心地说过的那样:有人弥补他的缺席。 至少他们当中有一方不那么遗憾。 燕知以为这会是很难的。 他看着牧长觉从头到尾没有碰过一口的酒,莫名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轻松感。 酒精混着最空虚的如愿以偿,他对着空气笑了,“你听到了吗?他叫我‘燕知’。” 第38章 燕知赶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飞往地球另一端的帕市。 上飞机前他跟实验室交待工作,把这周的组会改成线上汇报。 实验室群里一片哀嚎:“干嘛呀燕老师怎么又出差了?” “不是前两天还不舒服吗?燕老师你倒时差会不会太辛苦啊?” “是什么事必须得回去?” 第106章 燕知拿回去顺便办的另一件事搪塞他们,“之前我跟惠特曼教授一起做的一个药,快要完成转化了,需要跟他一起当面讨论一下。” 小孩们就是好骗:“哇转化!!@——@” “那是不是很多钱!!燕老师我们最近很喜欢一个零食!!” “梅时雨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是不是那个忘情水?超酷的!” “呜呜燕老师你到时候进军药物市场会不会不管我们了?” “戏少点儿你个戏精!” 燕知感觉自己最近在实验室的时间的确是有点少,可能让他们没有安全感了。 他找到自己在经济舱的座位后,回复他们:“零食现在就可以买。转化完成之后我不会参与市场运营,所以也不会影响实验室的工作。另外上一次你们发给我的进度总结我应该已经给所有人都回复过了,如果还有更新,任何时间都可以跟我线上讨论,不需要考虑时差。” “燕老师您别听梅时雨瞎扯!我们严重鼓励您疯狂发财!” “没错!您做的药都可以转化了,就应该狠狠发财!” “呜呜这个药要是做成了,是不是就能自己买大房子和小汽车了?” “我听免疫组有个老师之前药物转化成功了,直接不用申科研经费顺带整个实验室飞升了!” 燕知看他们的关注点已经完全偏移了,直接等平飞后吃药睡觉。 他买的直达航班,十一个小时的航程被他囫囵睡了过去。 中间他做了许多梦,像是一种自发的回溯。 燕知想起那么多的牧长觉。 好像又可以平静一些。 当他带着一身倦意走进帕市的耀眼夕阳,立刻被来接机的林医生紧紧抱住,“哦……知,我们太想你了。” “谢谢你们来接我。”燕知吻了一下林医生的脸颊。 自从上次燕知离开还不到一年,惠特曼教授除了头发剪短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等着林医生松开燕知,撇撇嘴抱上去,“我们的小男孩,抱的第一个人不是我。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 燕知忍不住笑了,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休,我也很想你。” 去酒店的路上是惠特曼教授开车。 他戴着一副三角墨镜,看起来像是刚从派对上离开的快乐老爷子,而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诺奖得主。 “知,我听说你在康大的实验室建立得非常顺利。”惠特曼轻轻吹了一个口哨,“我非常为你自豪,并且我将永远为你自豪。” “快得了吧,你每两周都和知视频一个小时,还用得着从哪儿听说吗?”林医生做了一个跟燕知说悄悄话的动作,“但他真的很自豪,我们每去参加什么聚会,他总是要提起你,就像一个炫耀自己新生孩子的傻瓜。” 她学着惠特曼教授脱墨镜的动作,“‘我不允许任何人没有听过我的学生燕知,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最——热爱科研的人。他现在回国内发展了,如果任何人能和他有合作,请一定把重要的经历分享给我,我会愉快地嫉妒你们’,现在不只是学术界,休这个大喇叭已经喊得全世界都要知道你了。” “休,你真是太好了。”燕知靠着后座,由衷地笑着,“你和林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很难相信,我们要这样一路互相吹捧到家吗?”林医生扭头看了看燕知,“累坏了吧?别搭理那个老小孩了,你躺下睡会儿,到家了我们叫你。” 惠特曼教授很想跟燕知聊天,“现在刚刚下午,他睡了不会影响晚上倒时差吗?” “惠特曼教授,请你收敛你的热情,”林医生稍微挑挑眉,“知很辛苦。” “当然,”老人无奈地耸肩,“当然,你才是他的医生。” 燕知确实累,并且跟惠特曼夫妇又没有太多拘束,稍微道过声谢就侧身在后座上休息。 他并没有睡得很沉,所以当林医生来叫他的时候很快就醒了。 林医生很温柔地揉着他的手,“亲爱的,不着急,休已经把你的东西带上楼了,还在你的房间里。” 她知道他的习惯,靠在车门上耐心地等他。 燕知稍微缓了一下才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被惠特曼教授全拿走了。 其实因为不是长期停留,只是来快速解决事件,燕知并没有带很多东西。 他甚至原本预定好了酒店。 但是在林医生告诉他家里帮他收拾了房间之后,他没好意思提。 之前他因为身体问题被学校强制监察。 如果当时不是惠特曼教授主动提出可以让他住到自己家里,燕知可能就要被迫入住统一管理的临时“家园”。 “家园”只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却是方便学校集中观察问题学生或员工的集体宿舍。 惠特曼夫妇没有孩子,只有一条叫“凯蒂”的德国牧羊犬。 燕知刚进门,半人多高的凯蒂就“哈吃哈吃”地扑上来,一跳一跳地要他抱。 “凯蒂!”林医生摇摇头,“知刚下飞机,不要打扰他。” 凯蒂立刻在燕知脚边站好,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 “乖。”燕知揉了揉凯蒂的头。 他一路走,凯蒂就一路跟在他身边。 惠特曼扭头看着燕知撇嘴,“你看林,教训凯蒂就像教训我一样。” 第107章 惠特曼的家里有着燕知熟悉的烤派和玫瑰香气。 他像是短暂地逃进了一个完全分割的世界,神经也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他们吃晚餐的时候,惠特曼教授讲了很多极具他个人风格的冷笑话。 林医生给燕知拿了一条干净的毛绒毯子,“亲爱的,别被你的导师冻坏了。” 凯蒂趴在燕知身边,用肚子捂着他的脚,时不时地抬眼看他,又安静地靠在他的小腿上。 直到第二天燕知跟着林医生走进她的诊疗室,仍然是燕知熟悉的干净温馨的装潢。 但他接过林递来的温水时,却没拿稳,把一整杯温水洒在了地上。 “没关系,别紧张。”林医生跟他一起把水擦干净,换成中文,“现在只有你和我。” 燕知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拿着一杯新倒的水,“林医生,我想问药的事。” “当然,我知道。”林医生跟他坐在同一侧,鼓励地冲他笑笑,“说说你的想法。” 燕知的心里是有预期的,“之前我吃过一种药,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时只吃了一周,然后就把它换了。” 虽然当时他拒绝了完全消除幻象,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当然,”林医生用手指比了一对双引号,“你说会‘过敏’。” 既然林医生知道他当时只是找借口,燕知稍微放松了一点,“如果说我现在的药不合适了,我能不能直接换到那种药?” “我很希望可以这样直接替代,但是它们虽然效果上有程度的差异,但作用的受体机制是相似的。”林医生跟他解释,“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吗/啡和芬/太/尼,都作用于阿/片受体。” 因为涉及神经机制,燕知一下就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其实既然现在这种药已经超量了,直接替换成另一种仍然会有类似的危害。 “那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燕知的手里出了不少汗。 他试着喝水,又洒出来一些。 “放松一点,知,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林医生把水杯从他手里拿了出来。 “从前你只告诉了我你会产生幻象,但是你从来没说过具体是什么内容。” 燕知看着她,等她说完。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幻象,”林医生循循善诱,“是固定的,还是会随着具体情境变化的?” “或者说换一个问法,每一次出现的幻象,是同一个对象吗?” 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不回答吗?” “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林医生温和地注视着他,“我们解决问题,需要从理解问题开始。” 安静。 “是我爱的人。” “谢谢你,知。”林医生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小臂,“那么,你之前需要用药物控制的……是他的随机性出现?” 只要开了头,后面说起来就没有那么难,燕知低声说:“一开始看到‘他’我是害怕的,想要逃避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需要他,所以我没有用另一种可以完全消除幻象的药物。原本我是在一个平衡里面,当我需要,‘他’就出现;当我……不方便和‘他’在一起,我就吃药。” “那我可以理解成,你回国之后,对药物的需求增加了吗?”林医生查看着燕知的用药记录,“按照你处方中的剂量,这些药应该足够你用到下一年。” 燕知眨眨眼。 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增加用量。 只是如果要跟牧长觉一起,他时常提示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 “我没注意。”燕知如实说道:“但有可能,因为我可能不应该当着他本人的面,跟他的复制品聊天。” 说完,他低着头笑了笑。 “所以你现在想和他一起生活,对吗?”林医生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忍心。 “是的,我想,”燕知仍然低着头,“我想要他。并且我原本有一个计划,只要我用药物控制,我就可以不让他发现……这件事。” “你对他没有信心?”林医生偏着头看他,“所以才不希望他知道?” 燕知逐渐平静下来了,“我就是对他太有信心。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会觉得是他的错。” “其实根据你描述的这些,结合你现在生活工作的模式。”林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相信你的情况是可以用一些更温和的药物来调整的。只是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给你的身体一些时间。” “但这有风险对吗?”燕知坦然地抬头,“只要药物的效果不够,我还是可能随时随地看见我无法分辨的幻象。” “这是难以避免的,”林医生也有些为难,“但是就像我在邮件里向你提到的,过量地摄入这种药会损伤你的神经系统,可能会让你变得迟缓、敏感甚至以后会出现更多的认知问题。” “那我会伤害其他人吗?”燕知的声音越发平静,几乎有些微的冷淡。 林医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在事情变严重之前不会,但是……” “那我有多长时间?”燕知想不到任何别的选择。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有很清晰的后果导向。 如果他不吃药,就面临“立刻离开牧长觉”和“被牧长觉发现生病”两种后果。其中后一种又细分为“被发现后离开牧长觉”和“伤害牧长觉后的彼此消磨”。 第108章 如果他继续服用同一种药,只是有加重病情的可能。但尽管不再是无数根,至少他还有一些火柴。 “知,你听我说,”林医生握住他的手,“我们都知道你是太优秀的年轻科学家。如果休看到你亲手毁了自己,他会心碎的。” “我不会的。”燕知微笑着宽慰她,“我不会再吃那种药了,麻烦您开一些新药给我。那些……更温和的药。” 他彻底平静了。 “知。”林医生的脸上掩不住担心,“你保证吗?” “我保证。”燕知的语气轻快起来。 第39章 (二合一) 燕知跟着林医生回家的时候,惠特曼教授正在专心致志地包饺子。 他看见燕知进来,立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我记得你很喜欢浆果,刚刚去超市买了他们所有种类的浆果。” 燕知看到满桌子的草莓、蓝莓和树莓,“休,你今天不用工作了吗?” 林医生笑得扶桌子,“天呐,休,你又被知反向敦促了哈哈哈!” “我习惯了。”惠特曼教授摊开手耸耸肩,“这就是知,我们最好的知。” 然后他转向燕知,“我今天有话要跟你说,你过来听。” 林医生撇撇嘴,朝着德牧招手,“凯蒂,我们走,谁会想要听男孩子们的悄悄话。” 桌子上的水果都是洗干净的,燕知抱着一碗草莓靠在厨房的小桌上。 “因为林不会跟我讲你的隐私,我也不想追问任何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老人不太熟练地把一些馅料放在面皮上,“但你遇到困难了吗?” 燕知慢慢咬开一颗草莓,斟酌了一下措辞,“休,我只是不希望用这些事来打扰你。” 他知道惠特曼教授是科研世家出身,一辈子过得单纯而快乐,初恋就是只比他小七岁的林医生,所有的挫折都是科学给的。 他没必要让他参与这些。 “知,当然你可能跟林一样,太聪明了,在心里把我当个傻瓜。”惠特曼教授试图把饺子的两边捏在一起,看了他一眼,“在很大程度上,你们可能是对的。” “不,休,”燕知笑着否认,“你很有智慧。” “没错,就是这样。”惠特曼教授欣然接受了,“不过我还是想明确地告诉你,我可能比你认为的更有影响力。” 燕知捏着一颗草莓,略有些吃惊,“为什么我会认为一个获得过最高科学荣誉的人没有影响力?” “我也想不明白啊,”惠特曼教授做出跟他站在一队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聪明的知遇到了困难,却想不到来找我呢?” “如果你不是觉得我帮不上忙,就是不想让我帮忙。”老人捂了捂胸口,“我简直不知道哪一种可能更能伤透我的心。” “休,”燕知略低着头,“我非常不想这样说,但是这件事确实没人帮得了我。” 然后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别担心。” 惠特曼教授手里拿着一个进退两难的饺子,“知,那我相信你。” 燕知低头看着草莓,“谢谢你,休。” “但我还想说,”惠特曼教授咂了一下嘴,“或许我无法在具体的事件上帮助你,但我可以提供选择。” 燕知不能再三辜负老人的善意,半侧着头恭听。 “首先你这次回来,如果你跟林讨论的问题没有预想中的进展,我希望你不要冲动。”惠特曼教授从镜片上方看着他,“至少你可以在我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冷静地充分思考。实验室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帮你分担,你想要找人来接管一段时间或者你想线上处理,我都有办法。” 燕知认真地点点头,“我会考虑。” “另外一件事就是药物转化。”惠特曼教授冲了冲手上的面粉,从冰箱上拿起来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当然,它还在走最后的伦理流程,但是临床验证部分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天一粒是安全的。” 他把药瓶放在燕知手里,并没说太多,“别让林看到。” 燕知看着他对着饺子馅发愁的背影,莫名地感觉到惠特曼教授其实什么都知道,甚至比林医生知道的还多。 “你们两个在厨房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秘密?”林医生换了一身家居服过来。 燕知不慌不忙地背起手,把药放进了口袋里。 “当然是在说药物转化的事情。”惠特曼教授不紧不慢地朗诵:“军翔小学我想去。” 燕知一挑眉,“什么?” “君向潇湘我向秦。”林医生撇着嘴摇摇头,“他们应该再给他发个文学奖的。” 燕知差点把嘴里的草莓笑掉了,“其实休已经说得很好了。” “他本来还打算为了你学中文的,”林医生翻了个白眼,“但每次刚开始学四个声调,他就要睡着了。” “我是个老人了。”惠特曼教授很自豪,“当年我也为林学过中文,我可以写她的名字。” “好的,你写得很好。但是如果我们还不开始做饭,真的就要等到明天早上吃了。”林医生把老教授推开,接着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状往后包饺子。 “你告诉知了吗?你打算把他设定为转化研发部分的唯一经济受益人?”林医生转头看他俩。 “哦林!”惠特曼教授懊恼地皱眉,“这是个惊喜!应该由我来亲自告诉他!” 第110章 “麻烦您问一下,”牧长觉的神态谦恭而温和,“这家店今天休息吗?” 旁边的烟酒行老板打量着他那身磨烂了袖口的深蓝工作服,有些不耐烦,“干不下去了,行情不好。” 牧长觉的脸上起伏出一点无措,“但是这么多年了,昨天他们还……” “人还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何况是店!”老板丢下一句话,摆摆手走了。 那位父亲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燕知看到牧长觉蹲在天台上抽烟的镜头就把视频关了。 他知道这个父亲的结局。 他不想看了。 过去他就非常害怕牧长觉拍这种要吊威亚的戏。 万一什么地方没连牢,万一地上的缓冲没做好。 他根本不敢想。 哪怕牧长觉只是从很矮的地方跳下来,燕知看着都是害怕的。 凯蒂舔了舔燕知的脸,头抵着他的肩膀。 “甜心,还好吗?”林医生敲了敲门,在门口问道。 “没事儿,”燕知回头,“我准备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等林医生走了,燕知拉好了被子。 原本床上压着一只凯蒂,他挺踏实的。 但是一旦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就仿佛越来越大。 燕知的心跳有点快。 他从包里翻出来随身的薄荷糖罐,咽了一粒药。 等待心悸退去的时候,他退到手机界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微博。 热搜前排很安静,前一阵关于燕知和牧长觉的那些照片已经销声匿迹。 娱乐性热门话题大多是一些关于热门新剧的推广和热门流量的各种小花边。 有点太安静了。 燕知的心跳莫名慢不下来。 他搜了牧长觉的名字,按照发布时间排序,第一条是“有人在撤热搜吗?”。 燕知刚点进去那一条就已经不可见了。 他退到实时页面往下滑,发现一条打着标签的微博:“#牧长觉#是受伤了吗?剧组能不能回应一下?路拍爆红也太吓人了。” 燕知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给牧长觉拨语音。 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他又给陈杰拨过去,这次倒是有人接了,“诶诶燕老师,怎么了?” “牧长觉呢?”燕知的声音忍不住轻微地颤抖。 “牧哥?拍戏呢啊。”陈杰纳闷了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吗燕老师?” “为什么微博上说他受伤了?”燕知根本不信。 “受伤?没有啊。”陈杰说话有点发紧,“这种戏有什么能受伤的?文艺片又不是武打片。” “那你让他接电话。”燕知攥着被子的手里都是汗。 那边乱哄哄的,陈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牧哥在拍着呢,要不晚点儿?” “他一条片子要多久?”燕知的语速越来越快,“过一个小时,他能给我回电话吗?” “燕老师,燕老师,您别着急。”陈杰试图安抚他,“您那边儿现在是不是挺晚了?您现在先休息,明天早上他准给您回电话。” “‘爆红’是什么意思?”燕知重复了一遍,“微博上的‘爆红’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燕老师……”那边陈杰的声音远了,牧长觉接了电话,“怎么了?” 在那一瞬间,燕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微博说你受伤了。” “没事儿,在拍车祸那场戏,”牧长觉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现场一个血袋漏了,我被蹭破点皮。处理过之后就在继续拍了,所以刚刚没接到电话,没事儿。微博上是我的人在清理,不着急,嗯?” 燕知坐在大床中央,半天才说出来一个“好”字。 “事情处理好了吗?”牧长觉似乎走出四下的嘈杂。 但是燕知还是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很尖锐。 “你到底在哪儿?真的只是蹭破了皮吗?”燕知反复确认。 “今天的布景在街上,我就在片场。真的没事儿,你不放心我们可以视频。”牧长觉轻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需要我到那边接你吗?” “不用,”燕知垂下眼睛,“这边处理好我就回去。”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牧长觉才说:“好,按你想要的方式来。别太晚休息。” 挂断电话,燕知才发现救护车的声音并不是电话里的。 那种耳鸣一般的声音持续地夹杂在雨声里,在他耳边回荡。 雨一直不停。 燕知把被子拉过头顶,分析刚才的那通电话,想极力说服自己牧长觉真的没事。 他都亲自接自己电话了。 可是为什么打给他本人的牧长觉没接呢? 陈杰回答了,因为牧长觉在拍戏。 燕知到网上搜“爆红”的视频,除了娱乐圈中飞速走红的含义,另一次意思让他口干舌燥。 大量快速的喷溅式出血。 燕知看着那几个字,反复地告诉自己刚才牧长觉接了自己的电话。 他接了。 但万一那不是牧长觉呢? 万一那个声音不是电话里的呢? 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像是在向燕知展示多普勒效应。 他从床上起身。 第111章 凯蒂跟着他,脚爪在木地板上拍出轻响。 “现在吗?”惠特曼教授正靠着床头读报纸,“你要回去?回国内?” 他看了看表,“快要十二点了。” “对。”燕知已经拿好了东西,“我有急事。” 林医生摸到床头的眼镜,“是什么事?现在外面雨很大,明天早上走来得及吗?” 燕知摇头,“我需要立刻走。” 惠特曼教授起身披上衣服,没继续问,“我去送你。” 燕知刚要回绝,他摇摇头,“这个时间你打不到车。” 去机场的路上,燕知一直很冷静。 他甚至可以跟惠特曼夫妇道歉,“对不起,这么突然。而且也很晚了。” 林医生从副驾驶上回头看他,“知,你脸色非常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出事没有,所以我必须回去亲自看看。”理智告诉燕知可以让林医生给牧长觉打一个电话来确认。 但他又知道自己会有无数理由怀疑。 甚至哪怕他亲眼看到牧长觉完好无损,他都不能百分之百确信。 他要立刻回去。 很远的天边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燕知脑子里面浮出来牧长觉的声音,“罚我天打雷劈。” 他的瞳孔一瞬间扩大了。 燕知在脑海中极速地思考,或者说狡辩:他没有需要牧长觉,他在想办法,不能算牧长觉错过了他的需要。 而且这里是帕市。 牧长觉那里是白天。 隔着一个地球的雷怎么能劈到他? 但是支璐从前也不信“燕征天”会克到她家破人亡。 “知?知?”林医生轻轻摸他的手,“我们要不要现在去医院?我觉得你需要治疗。” 燕知很轻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几乎有恳求:“我不能去医院。您让我回去。” 惠特曼教授用商量的语气问林医生:“你需要陪他过去一趟吗?” “当然。”林医生叹气,“我不可能让他这样自己走。” 她有帕市的永久居民权和长签证,没换过国籍,出入境比较方便。 从安检到上飞机,燕知几乎都是机械地跟着林医生。 他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要回去”。 航班在夜雨中起飞,反光的舷窗上倒映着拉成细线的雨水。 燕知吃了助眠药,甚至又吃了一片“薄荷糖”。 但是他不仅毫无睡意,心跳反而越跳越快。 “还好吗?”林医生担心地看着他。 燕知缓慢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我是你的医生,你不必对我掩饰。”林医生用干燥的手心温暖他,“除此之外,我还是你的朋友。” “我眼睛有点看不清了。”燕知靠在座椅上,轻声坦白。 “休给了你太多压力,是吗?”林医生忍不住地叹息,“但他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按照他的方式来,可以直接地拒绝他。” “不是,休非常好。”燕知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我的情况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复杂,而我想要的却又太多。” “知,你别这么想,”林医生试图开导他,“你所有的需求都是正常范围内的,只是每个人都会生病。生病是不能控制的,却是可以治疗的。” 燕知看着她,似乎只是在认真地听她说话。 但他正在努力摆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支璐问他,“你是我和北珵的孩子,不是牧家的孩子!” “这有什么矛盾呢?”燕知听见自己争辩,“我爱牧长觉,为什么是自私?” “为什么?我们现在离开那个环境了,我们现在有新的生活了。”支璐的声音在哽咽中犹豫,“现在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俩了,为什么你还是更爱一个外人?” 燕知当时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显的,“因为是他陪着我长大的,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有他。” 甚至只有他。 他的每一个毕业典礼,都是牧长觉作为家长参加的。 甚至他的许多个家长会上,是牧长觉骄傲地接受表扬。 牧长觉从不缺席。 “所以我和北珵算什么?”支璐质问他:“你爸没了你第一时间要找长觉你想过我吗!你有一点点在意过你真正的家人的感受吗!” 当时燕知只有十九岁,看见母亲的泪水是惊恐的。 但他又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嘴硬和倔强,“这跟我爱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爸爸去世了我就不能再爱牧长觉?” “因为你是我们家的人,”支璐一边说一边用手点他的胸口,“因为我费尽心思想要把你带出失去父亲的阴影,因为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当一个被社会为难的异类!牧长觉把你惯成这个样子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当时燕知的思维非常清晰。 他含着泪水一字一顿地回答支璐,“您要走出的是您自己的阴影,而我需要牧长觉就像您需要爸爸,我爱他不妨碍我也爱您。我们有什么错呢?” 到那时燕知从来没有一天怀疑过牧长觉,“他一定也在找我。” 当时支璐满脸泪水地看着他,目光是陌生而震惊的,“失去你父亲是我一个人的阴影?我们对你而言,就这么可有可无?你这么依赖长觉,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他,和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分别!” 第113章 他稍微抬了一下手,手腕上就传来一点刺痛。 他的手被人托住了,小心地扶搭在一处温暖的掌心里。 “醒了?”是林医生的声音。 有点让燕知失望,但也让他默默松了一口气。 飞机上的场景从他的脑海中七零八落地闪过。 他好像听见过牧长觉的声音。 但怎么可能呢。 燕知像是从一场沉重的梦中挣扎出来,只不过劫后余生也已经枉然了。 他很清楚自己发病是什么样,很不好,很容易给人添麻烦。 而且这一次,就像是一支预告片,演绎了他往后人生里必然反复发生的一幕。 “林医生,抱歉,给您添了很大/麻烦吧?”他戴着氧气面罩,说话有些费力。 “没事儿,休也打算过来看你。实验室的事情全交给他,不必担心。”林医生轻声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但我现在眼睛不太行,您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燕知徒然地眨了眨眼睛,“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人?” 林医生凑得离他近一些,“联系谁?” “我手机微信里有个叫‘牧长觉’的联系人,”燕知轻声说:“您用我的手机直接跟他说,我可能要在斯大多留一段时间。” 林医生温和地答应他:“好,我现在给他发。” 燕知又眨了眨眼。 他感觉有温热从眼角离开,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他回了吗?” “他回了。”林医生回答:“他说他知道了。” 至少牧长觉没真的出什么大事儿。 燕知点头,“然后麻烦您再发一条给他。” “发什么?”林医生问道。 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您就发……” 林医生凑得更近了,“什么?” “您就发。”那几个字燕知迟迟说不出来。 “我现在挺好的,你别等我了。” 林医生的手指有点凉,在极轻地沾他的眼泪。 “发了吗?”燕知张着眼睛,忍着不眨。 “发了。”林医生摸了摸他的头发,“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请您把他从我好友删了吧。”燕知这样做,牧长觉不会不明白。 他现在特别庆幸,自己走之前在牧长觉那里留了后招。 现在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 一个拥抱覆下来,绝不是林医生微胖的柔软身躯,带来的也不是她身上温暖柔和的玫瑰香气。 但是燕知没敢动。 林医生还在呢。 哪怕是在自己的医生面前,燕知也想要保留一点尊严。 牧长觉曾经不惜一切建立和维护的、他的尊严。 “给您添太多麻烦了,”燕知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极尽平静,“林医生,您不用一直守着我,早点休息。” “好,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林医生把手机放在他手里,“你那位姓望的朋友说明天就过来,或者有什么事儿你让护士联系我。” “好,我已经没事儿了。”燕知抿了抿嘴唇,“别担心。” 林医生年纪也大了。 再说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自己住过院。 听见林医生出去之后,燕知才想要抬起手去回抱。 他那只扎着输液针的右手才抬起来就被小心护住了,“宝贝不动。” 燕知的眼泪又掉下来,第一句话却是平静的,“他让我跟你说‘谢谢’。” “什么‘谢谢’?”牧长觉的声音问道。 “牧长觉。”燕知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进头发里,“他说谢谢你陪着我。” 他太委屈了。 但是除了眼前这个人,他无从诉说。 “我难受。”燕知忍不住地哭出声来,“怎么办牧长觉?我好难受。” 他一哭就喘不上气,呼吸把氧气面罩里面充满了水汽,“我怎么办?” “宝贝,宝贝。”拥抱很小心地把燕知从床上扶起来,一下一下地拍着背顺气,“放松一点儿,我们缓缓,嘘……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慢慢跟我说,不着急。” “我想……我想把药留着见牧长觉,所以我在飞机上没吃。但是我把药都弄丢了,我连一次体面的告别都做不到……我又没有跟他好好告别。”燕知说着,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滑,把面罩里面全打湿了。 “这不怪你,不难受了宝贝。”有手指帮他轻轻擦眼泪,“我们天天现在不舒服,不想牧长觉了,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说,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昨天我在飞机上,”像是一种见不到真人的代偿,燕知下意识地紧抓住手里的衬衫,“我没控制住,又看到我妈妈了。” “慢慢说,天天在飞机上不舒服,看见妈妈了,然后呢?”燕知熟悉的手护着他的后颈,安抚地轻揉着。 “那时候我跟她吵架,然后晚上我回家就看见……”燕知在一个临界点哽咽,“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是要找牧长觉,因为我把牧长觉看得最重,所以让她觉得生活没意义?” 他的睫毛上全是泪水,“我感觉我活成了两半,但是不管其中的一半怎么提醒我‘是我爱牧长觉害死了妈妈’,另一半都那么不知悔改地想要他。” 他一眨眼就就掉眼泪,“我想了一个办法,我能见到牧长觉但是又不算去找他,可是我现在彻底不能见他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疯了。” 第114章 他对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抬着一点头,含着满眼的茫然,“我就是罪有应得,对吗?” “不是的天天,”牧长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你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你的爱是最自由最珍贵的,和你爸爸妈妈之间的爱情是平等的。而且如果一定要追究一个对错,那也是牧长觉先爱你的,绝不能怪你。” “牧长觉没错。”燕知低着头掉眼泪,“只是我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对方一直用纸巾轻轻贴他的眼睛,舍不得蹭,“天天不相信他?”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的错。”燕知摇头,声音渐渐干脆,“而且我以后都好不了了,我不能让他知道。” 那个声音轻声说:“就算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是牧长觉。你现在难受,他应该承担对吗?谁说我们好不了了?我们只是生病了,慢慢养就好了。他不是说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就让他天打雷……” 燕知摸索着捂住他的嘴,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我不需要他,我没有需要他。” “好不需要他,我们不要他。”一双手臂绕着他温柔地哄,小心地顺着他的后背,“我们缓缓,没事儿了。” 被情绪燃烧,燕知的精神很快不够了,他把眼睛压在身边人的侧颈上歇了一会儿,“牧长觉,我眼睛好疼。” “不压了宝贝,放松点儿我看看。”温凉的手指扶着他的后颈,小心地让他向后仰,“吹吹好吗?” 很微弱的风,有点温暖,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不哭了,我刚才听医生说了,我们就是急坏了,过几天就好了。”那个声音极为温柔,“不害怕,我一直在旁边。” 即使稍微冷静下来,燕知还是忍不住地伸手抱住身边的人,“不舒服。” 四下没人,他完全放任了自己。 “给我们嘴巴润润好不好?”对方轻声征求他的意见,“我喂。” 以前燕知生病,牧长觉也喂过他水。 燕知记得是什么感觉。 反正往后也见不到了,燕知想,反正又不是真的。 糖水随着温暖的口腔渡过来,燕知不由自主地吮吸。 水都喝完了,燕知还是不想停。 他像是一个过度戒断的成瘾者,终于放弃了回归所谓的“正轨”。 燕知在那个吻要离开的时候伸手搂住对方,不让他走。 “手不动宝贝,等会儿跑针了。”对方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停止了远离的动作,“我不走。” 然后他爱惜地托着燕知的后脑,顺应着他的索求。 但是燕知气短,亲了一会儿就喘不上气,呼吸节奏明显快了起来。 这次对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燕知不情愿,“我还渴。” 氧气面罩被重新戴上了。 “缓一会儿,”对方的声音极尽温和,“天天什么时候想喝,我不都在吗?” 这个问题让燕知心安。 确实。 只要他想,这个“牧长觉”就一直在。 他又在那副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刚感觉稍微好一点,就听见“牧长觉”问:“愿意稍微吃一点儿东西吗?天天睡了一整天了。” 燕知戴着面罩,往他肩窝里躲,“我肚子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是不是饿的?”幻象就是很方便,只要一个转念,那只手掌就已经变得温暖,熨帖地护着他的肚子。 “我喂天天吃,就吃一点点,如果不舒服我们就立刻停,一口都不吃了,行不行?” 燕知还是犹豫,“我以前有时候一天不吃,突然吃总是会很疼。”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一段读取卡顿,然后又低声哄:“我们慢慢吃,我跟你保证不疼,好吗?” 燕知想了想,都不一定是真的有吃的。 他松口了,“你也吃吗?” “我陪着吃,天天只用靠着我休息就行,好不好?”他一直劝,声音有点着急了。 “那吃一点儿。”燕知点头。 他吃东西费劲,因为确实没胃口。 对方把每一口都分得很小,像是喂雏鸟一样,一点一点等他吃完一口休息一会才继续。 燕知挺努力了,也只能吃下几口面条和蔬菜。 燕知不愿意承认,肚子里有了东西让他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但他没吃多少就摇头。 对方这次不劝了,在他伸手的时候立刻把燕知接在怀里,轻轻给他揉着上腹,“受委屈了,我们天天。” 听见牧长觉的声音这么一说,燕知又有点难受,忍不住地重新攥紧了手里的衬衫。 “肚子不舒服?”那个声音担心了。 如果是他本人,应该也会心疼吧? 燕知其实没有很疼,但他还是低声坦白:“有一点疼,就是空腹时间长了,没事儿。” “我没照顾好,怪我。”对方仔细地护着他的肚子,“我们以后每次少吃一点,饿了就立刻告诉我,我每次都陪着吃,天天同意吗?” 燕知趴在他肩上,被关心着,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背不动了,“我之前在斯大,一个人住,你总是跟我说,给我煮面给我炖汤。然后我清醒过来,发现我吐出来的都是从食堂带回来的剩意面,我总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是我如果不上这个当,可能连活都活不下去。” 第115章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燕知忍不住地思索,牧长觉心疼我,应该也是这样的。 眼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可能就是他至少可以模拟一个如此真实的“牧长觉”。 大概因为这段时间牧长觉真的抱过他很多次。 现下的拥抱从力度到气息,都恰到好处地安抚着燕知的神经。 他甚至能反过来宽慰,“其实也不能怪你,你怎么知道呢?你能陪着我吃饭就很好了,具体吃的是什么也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他贪恋着这个拥抱,“我以后都不吃药了。” “我们慢慢来,林医生不是说了,可以用温和的药物调整吗?”“牧长觉”存在在他的意识里,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也不想调整了,”燕知说得极为简白,“如果我连你都留不下……” “留得下,”那个声音打断他,“我保证你留得下。” 燕知其实是不信的,但他不打算说服一个幻象。 他几乎是纵容地妥协,“那我相信你。” 第41章 不知道是因为输液的缘故,还是水喝太多,燕知刚重新睡着不久就又醒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叫人,“牧长觉?” “天天。”立刻有回应。 燕知很小声地说:“我有点儿想上厕所。” “那你叫护士过来,”那个声音教他,“然后你想着我,我陪着你。” 燕知摸索着按了病床边上的呼叫按钮,果然护士很快来了,“您需要什么帮助?” 听声音护士是个小姑娘,燕知不好意思说,只是问了一下时间。 护士小姑娘一开始还有点纳闷儿似的,“晚上七点多了,你家属呢?怎么把你自己留这儿了?” “我不用人陪床。”燕知摸索着床头上的保温盒和水杯,跟护士解释:“我自己就行。” “啊……那也行,”小姑娘像是看了看他床头的什么东西,声音温柔了很多,“有什么事儿你就按铃,今晚我值班。” 门关上了。 燕知听见低低的笑声,“你笑什么。” “我们家天天脸皮儿真薄。”对方毫不吝惜夸奖,“特别可爱的小朋友。” 燕知倒不觉得有什么,语气反倒轻松起来,“我刚才睡糊涂了。我自己在斯大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总是看不见。就算骨折了也都是一个人住院和生活,不过是丢人罢了,也没什么,回国一段时间反倒变娇气了。” 说完换成他笑了。 空气安静下来。 燕知有点慌,“牧长觉?” “在呢,在呢。”他的手立刻在黑暗中被接住,“那我陪着去上厕所,好不好?” “我记得医院里面会给个……”燕知不好意思说那个词,“容器。” 然后他就窸窸窣窣地往床底下摸,一边摸一边说:“因为我现在不一定能站得起来。” 他上一次这样发病的时候还在斯大,有好几天浑身使不上劲,站都站不起来。 “不找了。”对方把他的手按住,“不用你站起来。” 燕知很茫然,“那不弄床上……?” 他被轻易地抱起来了,“你……” “多半是护士找护工来了,”对方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你想她都是护士了,还能不了解患者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天天不要说话,你就把护工当我就不难受了。” 燕知听他的了,不听也没更好的办法。 他总不能真在床上解决。 被抱着走了一阵,像是贵重瓷器一样,燕知被轻而稳地放下。 牧长觉的声音一直在他身边,“没事儿不紧张,你自己脱裤子,我扶着你坐下。” 燕知腿没力气,几乎要完全靠着身边的人,颤抖着把裤子褪下去,扶着他熟悉的手臂很慢地坐下去。 比起他孤身一人在国外医院那些难以启齿无关尊严的经历,现在实在好太多了。 他回了国,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所获。 至少他补充了许多牧长觉的实物素材。 他用完厕所,微微仰着头,努力用有礼貌和客气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好像暂时有点儿站不起来。” 毕竟真实的对方应该是护工。 只是他亲自套了一层幻象,让这个时刻不那么狼狈。 一只手绕住他的腰,“天天不用力,我扶着慢慢起来。” 燕知很配合他,扶着他的肩膀站好,等着他给自己提裤子。 “我们洗洗手。” 燕知被放在了洗手台子上。 他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坐着一件什么衣服或者毛巾,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大理石洗手台的凉。 水流了一会儿,燕知的手才被牵到水龙头下面。 水是温热的。 刚才是在等水热起来。 燕知的手指被另一双手拢着,仔细地揉出泡沫。 隔着水流声,他似乎听见几声不均匀的呼吸。 像是在忍住情绪的洪流。 燕知下意识地想要关心,但又很快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可能会哭。 他换成了一句夸赞,对真实和虚构同时适用,“你好体贴啊,谢谢你。” 他的手□□毛巾包着,温和地轻压着擦干。 等再被抱起来,燕知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只是配合地枕着对方的肩膀。 第116章 他多少还是有一点紧张,不停说“谢谢”。 重新躺到病床上,燕知听见病房的门开开又关上,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牧长觉?” “天天。”床边微微下沉,让燕知心里踏实。 “是不是累了?”呼吸面罩也被重新罩好,“休息了,不舒服就喊我。” 燕知先摸到牧长觉的手,然后又顺着他的胳膊、肩膀,一点点摸到他的脖子和耳垂。 “人们常说当快乐发生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一样,所以做梦应该是快乐的吧?” “嗯?” “而我做梦的时候,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燕知把对方的耳垂抓在手里,像是小时候睡觉一样蜷进他最喜欢的怀抱里,“早知道是这样快乐,我就不该心存那么多贪念,妄图去拥有全部的你。” 对方没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指贴到了唇间,很轻地亲了亲。 耳垂捏够了,他翻了个身,弓着背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好,又背着手摸到身后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揉,不舒服。” “宝贝。”吻轻轻落在他的耳边,“我给揉,睡吧,乖。” -- “……我记得,还在应激阶段,别给压力……” “……是是是不能累,少逗他说话是吧?我知道……” “……心碎综合征的后遗症……” “……我知道慢慢来……” “您别担心,这儿有我跟……” 虽然病房里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燕知还是有点被扰动了。 他能听出来应该是望松涛在给林医生小声打电话。 他刚一动就停住了动作。 明明都应该过了一晚上了,他的上腹依然被人护着,就好像身后的人一晚上没动过地方一样。 他抓了一下肚子上的手,立刻有声音贴着他耳边说:“我在,宝贝没事儿。” 燕知的面罩已经被换成了更舒服的软管。 他放松下来,像小猫一样,绕着那只手蜷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朝着望松涛声音的方向抬头:“松涛你来了?” “燕子醒了?”望松涛谨记林医生的嘱托,“没事儿你别说话,林医生都跟我说了。我带着早点过来了,能吃的话咱们吃点儿行吗?” “没事儿,你别这么紧张。”燕知撑着床慢慢坐起来,“我也不能老躺着,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望松涛使劲忍着,声音还是有哭腔,“吓死我了,燕子你吓死我了……在飞机上做除颤还没事儿,你可真有大本事……” “也不是第一回做除颤,没你想的那么夸张。”燕知想缓和气氛,结果发现就他一个人笑。 “你带什么给我了?别哭了,真没事儿。你也一米八好几呢。”燕知感觉到身后被垫了靠枕,恰到好处地托住他的腰。 “一米八四点五怎么就不能哭了?那我感冒还不行吗?”望松涛嘟囔,把带的早餐打开,“都是你爱吃的,但你别勉强,不能吃就不吃了。” “你都说我爱吃了。”燕知靠着床头,笑着宽慰望松涛。 他其实没什么食欲,但他不想让望松涛担心。 “要我喂你吗?”望松涛有点扭捏又有点跃跃欲试,“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你别不好意思,我姑娘学会用勺之前都是我喂饭,我喂得可好了呢。” “不用。”燕知果断拒绝了,“我自己就行。” 望松涛把鸡蛋饼卷好了用袋子包着放他手里,“我亲自烙的,这我绝活儿,我姐我媳妇都没我做得好。” 燕知尝了尝,味道确实挺好的。 但他胃口实在差,吃了小半个就有点吃不下了。 望松涛盯着他吃的,看他吃不动就把饼接了,“不吃了不吃了,人医生让少食多餐,咱们得谨遵。” 燕知接了湿巾擦手,等了一会儿,用一种接近若无其事的语气问:“你能帮我去趟康大吗?” “那有什么不行啊,什么事儿啊?”望松涛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听林医生说你导师马上过来亲自帮你盯实验室了,这诺奖大佬可真局气!” “也没什么,”燕知拉上来一截被子,像是掩饰什么,“牧长觉的戏应该还没拍完,他们每周一到周四下午都在校园,我想让你帮我去看看他。” 望松涛半天没吭声。 燕知以为他为难,“没事儿,你不方便就不用去,也不是很必要。” 望松涛再开口的时候又有点鼻音,“那你要我给他带什么话吗?” “不用,”燕知倒是挺平静的,“你就帮我看看他好不好,拍戏是不是还顺利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加上,“看一眼就行了,别让他多想。” “行,”望松涛这感冒好像挺严重的,“我尽快就去给你看一眼,别担心,我不让他发现我。” “太麻烦你了,”燕知想怎么回报一下人家,“要不……” “你给我打住啊燕子!”望松涛立刻把他打断了,“你敢给我提一些有的没的,我把我姐喊来你信不信?她能把医院给哭塌了。” “你别让竹姐担心,你跟她提干什么?”燕知有点皱眉。 “我不说我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别着急,你千万别动气。”望松涛大气儿都不敢喘,“我意思只是你别跟我客气,我听着心里头发酸。” “我知道了,我不跟你客气。”燕知低低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太给我费心,我一个人在这儿挺好的。你该忙什么忙什么,有事儿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第117章 望松涛又安静了一会儿,恍然着答应:“啊……我走,没事儿我知道你想一个人清净。我现在就走,我店里好多事儿。嗐,瞎忙。” “你怎么突然戏这么多呢?”燕知笑了笑,“快走吧,有事儿我肯定第一个就叫你。” “进门就这句话我最爱听。”望松涛把他的被子掖了掖,声音放低了,“真别外道,有事儿千万说话。吃的我给你放桌子上,饿了让医生护士给热热,听着了吗?” 燕知点头,“嗯,好。” 听见望松涛出去,燕知稍微松了口气,用手压了压胸口。 身边立刻有人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有点儿反胃……”燕知刚说完就捂住了嘴。 他胃口太差了,刚才那两口完全是硬吃的。 但他肚子里实际上也只有那两口饼,吐出来就只是干呕,憋得满眼都是泪水。 一直在有人给他拍背。 燕知全吐在手里了,用纸擦了又擦,低声说:“我想洗手。” 洗手回来的路上他搂着抱他的人,“我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但是我吃不下。” “我们孩子不舒服,不是浪费别人的心意,天天最好了。”那人抱着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蛋,“天天让我试试吗?” 燕知萎靡地靠着他最喜欢的肩窝,“试试什么?” 他听见了翻找的声音,“我们看看望先生给带了什么?” 本来很不舒服,燕知还是被逗笑了,“‘望先生’又是什么……” “我们看看啊,”对方很快精准地找到了小豆沙包,“豆沙门钉儿吃不吃?” 燕知记得自己小时候非要管小豆沙包叫“门钉儿”。 大人总纠正他门钉只有肉馅的。 只有牧长觉,在他每次说想吃门钉的时候给他买小豆沙包。 燕知又犹豫,“怕肚子疼。” “肚子不疼,”牧长觉的声音很温柔地哄,“我不让疼。” 一个很小的豆沙包,燕知吃了一身汗,快半个多小时才吃完。 他蜷着腿靠着人,很安静。 “没事儿吧?”对方没有一点大意,护着他的脐周感受。 燕知摇头,“没事儿。” 他又抬头“看”:“那我以后吃饭都这样?” “怎么会都这样?”安抚的拥抱把他罩住,“我们现在只是在慢慢养,以后好了就看你。你要想这么吃,我就这么陪着,好不好?” 燕知鼻子有点酸,扭身往后抱住,“你别离开我。” 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他:“我一直在。” 燕知这次没有立刻接受。 他有点低落,“之前牧长觉就是这么说的,最后也只给我留下一个你。” “那你要不要再给牧长觉一个机会?”那个声音又轻又耐心,像是随口一提似地建议。 第42章 “我们之前讨论过了,”燕知摇头,“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 “好,那还是不要他,但是我能不能问天天一个问题?”温暖的掌心握着燕知的手。 他点头,“问什么?” “天天要我,是不是总发生在想要牧长觉的时候?”对方轻轻揉着他的手指,暖着他发凉的指尖,“是不是因为牧长觉有些地方没能做好,没能照顾到,让天天难受了?” 燕知的第一反应是要否认。 但他只是舔了舔嘴唇,低着头回避,“我渴了。” “那我们先喝水。”对方说到做到,托着燕知的后颈,很耐心地喂了几口温糖水。 燕知喝了水,又往对方怀里躲,“我要睡觉。” “宝贝。”牧长觉的声音极温柔,罕见地带着一点坚持,“你想想牧长觉,你稍微想想我。” 对方的呼吸又停了一会儿,莫名地让燕知心软了。 “我总是在需要牧长觉的时候会见到你。”燕知垂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你,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的。” 牧长觉的声音轻轻重复,“不知道怎么继续?” 反正现在房间里也只有燕知自己。 他说出来好过些,幻象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我当时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只是在住院的很短一段时间,我的头发就全白了。”燕知低声笑了笑,“因为太快了,我回学校的时候同学都以为我是新染的头发。我白天还能骗他们说我是在哪家理发店漂的颜色,到了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就一直罗列我应该活着的理由。” “然后我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燕知低着头,“我说服我自己应该,或者说是因为,终于有一天,我可能总有机会见到你,真的‘你’。但是……” 他声音更低了,“但是,我从里到外地尝试修补。却总是捂住这里就散开那里,我总是聚不起来。” “我特别努力了。我去研究怎么控制想你这件事,我试图在见到‘你’和不见到‘你’之间找到平衡。我每天都在下一个关于‘行’和‘不行’的决心。除了见‘你’,我练习每一件让我看起来正常的事。”燕知抬起茫然的眼睛,“但最后我还是不行。”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听。 他能听见平稳而缓慢的呼吸。 “所以我想,”燕知眨眨眼,“我需要牧长觉的时候,有了‘你’,然后我不再需要牧长觉。” 第119章 燕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身边的人立刻问:“累了?” 燕知一抬手扒在他肩上,“我觉得对不起休。” “你的学术做得这么好,怎么会对不起他呢?”对方把手放在燕知背上轻轻往下顺,“他很为你骄傲。” “但是我之前真的考虑过吃药。”燕知低声说。 “吃药?”对方好像没有立刻领会,“吃药有什么不对吗?” 哪怕只是面对牧长觉的声音,燕知都有一些心虚。 但他同时又叛逆,想把这些终究不能讲给牧长觉的话全说出来:“我之前用来消除幻象的药,如果我一直吃,就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见牧长觉。只是可能过个一两年,我就会丧失常规的认知。” 他听见了很长很慢的吸气声,努力解释:“但是那样我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一两年。就算没有一辈子,有一两年也是好的。” “丧失认知。”对方很轻地重复这几个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吗?” “我知道,”燕知从专业角度解释:“就是会出现谵妄、焦虑和认知不明,可能会像提前获得阿兹海默这类神经退行性疾病。我之前跟别的实验室合作,接触过认知障碍的人类病患。” 对方好像又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一直搓着燕知的手指,表示自己在。 最后他问他:“所以你知道如果你一直吃那一种药,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你当时还是动了心思要吃?” 燕知抓着他衬衫的手攥紧了,“你又要说我了吗?” “我……”对方只说出来一个极为沙哑的单音,然后很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我只是可能快被你吓死了,燕天天。” 第43章 燕知刚想说“你怎么可能被吓死”,护士进来了,“今天住院最后一天,换了新药,如果有不良反应立刻告诉我。” “好。”燕知配合地伸手,等着护士扎针。 他身后一直有手在轻轻揉他的后颈,“没事儿,不疼。” 燕知很怕扎针。 但是有人陪着,他皱皱眉也就忍过去了,末了还跟人家护士说“谢谢”,“请问这个新药主要是做什么的呢?” 林医生告诉过他会跟医院的医生保持沟通,所以这个药应该是林医生也认可的。 对于“安全”这点,燕知倒是不担心。 他主要是怕身边的人突然会消失。 “放心吧,今天的药主要是舒缓呼吸紧张为主的。除了针对你贫血和体重过轻的问题添加的补剂,还有一些镇定成分。”护士说话很温柔。 她跟燕知解释:“只是部分人肠胃敏感,容易对个别镇定剂有反应,所以刚开始难以避免轻微的肠胃不适。但如果疼得厉害,就马上按铃喊我。” 燕知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输了几分钟他就忍不住伸手搂身边的人。 “肚子难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问。 燕知点头,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儿疼。” “疼得厉害吗?”那人一边问,一边小心给他揉着,“宝贝不忍着,疼我们就喊护士来。” “不算很疼,”燕知低声说着,稍微出了些虚汗,“只是有点酸胀。” “揉揉看看能不能好点儿,我把流速调慢一点儿好不好?”对方的一只手护着他的小腹,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稍抬起来举了一阵,接着就两手环着他,交叠在他腹部,微微用力压着。 可能是因为一直被安抚着,燕知弓着腿靠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把脸蹭进身边的怀抱,低声说:“你别拿走,这样压着比较舒服。” “知道了。”对方极尽温存地拢着他的下腹,“我不拿走,陪天天说说话吧。” “说什么?”燕知一舒服就犯困,在他喜欢的肩膀上枕了几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正好能用眼睛贴着对方侧颈。 “说说天天的愿望,等出了院最想干什么?”对方亲了一下他的额角,问他。 “我想跟牧长觉结婚。”燕知说完自己就笑了,“我逗你的。” “最想跟牧长觉结婚?”牧长觉的声音重复。 “很久以前了,”燕知闭上眼睛,“我许的生日愿望,是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当时确实是最想跟他结婚的,连去哪儿领证都想好了。我在斯大的时候甚至还抱有幻想,经常去教堂。但现在不算数了。” “为什么不算数了?”对方问得温和而平静。 “因为实现不了。”燕知睁开眼睛又重新闭上,“我没愿望了。” “那我能跟天天许一个愿望吗?”牧长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一点难过,让他难以拒绝。 “什么愿望?”燕知又张开眼睛,认真地听。 “天天给我画一个手表好不好?” “手表?”这个要求让燕知有点意外,“可是我现在看不见,可能画不好。” “画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捉着他的右手食指,点在自己的手腕上,“别人又看不见,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燕知指尖的触感温热干燥,能感觉到紧绷有力的腕骨。 他先画了一个大圆套小圆当表盘,又前前后后地画了四根线条当表带。 燕知的头发有点蹭乱了,软软地卷在他额头上。 因为没有聚焦,他向上仰着的眼睛被淡蓝色的眼白衬得极为纯净,“你想画几点?” 第120章 “画一个你喜欢的时间吧。” 燕知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沿着对方中指指骨的方向画了一个短横,又垂直向下画了一道长竖。 “让我看看,我们天天画这么好呢?”对方像是在仔细看表,“好,我记住时间了。” 燕知靠着他,“你能看出来是几点?” “你心里想什么,我会看不见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叹息。 燕知一想,说得也对,又在对方怀里蹭了两下,“那你应该看到我知足了。” “是,你知足。”对方的语气里有点莫名的酸楚,“天天多懂事。” 燕知有点忍不住笑了,“我怎么感觉你跟骂我似的?” “我怎么舍得?”对方摸了摸他的肚子,“好点儿了没有,还疼吗?” 要不是他问,燕知都把这事儿忘了,舒服地团了团身子,“反正你先揉揉。” “困了吗宝贝?”他肚子上的手言听计从地小幅度揉动着,“睡会儿吧,给我们多揉揉。” 燕知揪着手里的衬衫,不出声了。 他确实精神很短,一天里能有一半都在睡,几乎是他平常睡眠时间的两倍。 但现在就是一有人哄他就困,而且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一个。 等他踏踏实实睡醒一觉,跟充好电似的伸了一个懒腰,一摸身边就立刻坐起来了。 空的。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喊人,就被扶住了。 但说话的不是他想要的声音,“燕子?怎么了?不急不急,你慢点儿,手上还有针呢。” 望松涛来了。 燕知吞咽了一下,极力维持镇定。 但他心跳得很快,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没事儿。” “躺好躺好,怎么了,怎么突然出这么多汗?”望松涛有点不知所措,“要不……” “嘘。”一个简单的音节把他打断了,燕知立刻凝固了。 望松涛被打断了,也就是望松涛也听见了。 所以那个声音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床边稍微一沉,他被小心地搂住,“放松,燕老师,呼吸。” 燕知强忍着颤抖,手指只敢抓着床单,“你怎么来了。”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回。 不可能。 这些天在他身边的不可能是牧长觉。 牧长觉怎么可能知道? 他明明就把所有路都切断了。 如果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要过牧长觉,林医生应该只联系过望松涛。 他的确让林医生用自己的手机给牧长觉发过消息。 根据林医生的风格,她不仅不会主动联系和燕知病情不相关的人士,应该还会叮嘱望松涛保护他的隐私。 那牧长觉怎么会在这儿? 燕知感觉到肾上腺素一瞬间的飙升,让他的呼吸一下子快了起来。 “放松,燕老师,不抓着床单了,抓着我。”牧长觉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慢慢的,跟着我呼吸,不急。” 燕知下意识地跟着他呼吸的节奏,把牧长觉的衬衫牢牢抓着。 但他呼吸的力气太重,一吸气眼泪就往下掉。 “特别好,我们慢慢的,放松一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的,“燕老师最厉害了,马上不难受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牧长觉顺着他的胸口帮他调整呼吸,“不能急,医生都说了我们今天就准备出院了。” 燕知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声音没有一点力气,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这我得问燕老师,”牧长觉叹气,“跟我说在斯大,人却在医院躺着。如果不是遇上松涛,我还被蒙在鼓里。” 燕知微微皱着眉,朝着望松涛的方向“看”。 望松涛支支吾吾的,“我当时本来想拍张照片给你,然后我闪光灯忘关了,被剧组抓住了,差点给我送保卫处……” “你……”燕知一听就有点喘不上气,立刻被扶住了胸口,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没事儿,不着急。”牧长觉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说:“我替松涛说,当时正好我找你。然后怎么问他都不说,他可为你坚守秘密了。” 燕知稍微整理了一下,至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牧长觉刚来,没看见他最糟糕的状态。 他支撑出一点坚强,想把牧长觉推开,“我没事儿了,牧老师不用扶着我……” “嘶……”牧长觉轻轻哆嗦了一下。 燕知立刻就慌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真受伤了?” 那天在微博上看见的消息到底还卡在他心底,只是之前见不了真人他只能往乐观的方向安慰自己。 “就是擦破点皮儿。”牧长觉没让他推开,带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胳膊,“这包了一下,但是不影响活动。” 燕知摸了摸,放松下来的同时更确认了。 前几天的牧长觉身上都没这块包扎。 他放心了。 “我眼睛这几天不太好,所以住院观察一下,问题不大。”燕知垂下眼睛,“牧老师收到我消息了吧?” “嗯,燕老师具体说哪一条?”牧长觉的声音带着点笑,“是‘我准备再在斯大留一段时间’,还是‘我现在挺好的’?还是‘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您还不是他的朋友’?” 前两句已经被揭穿的谎言让第三句也变得没什么分量。 第122章 他的每一个理由都过于充分了。 但是燕知担心他的伤,“你胳膊受伤了别抱我,我自己走真的可以。” 牧长觉没说别的,伸手要把他从床上抄抱起来,“今天就乖这一会儿,回家再折腾,行吗?” 太像了。 但是因为前后间的对比在时间上极为接近,到底又显露出一点细微的差别。 相比于已经知道了他秘密的幻象,燕知能感觉到真正的牧长觉压抑着某种情绪,对他有些不满。 他们说话的语气和节奏都有一些极小的不同,可又都有办法让燕知无法拒绝。 “搂好了 。”牧长觉最后护了一下他的眼睛,“不舒服就靠着我。” 燕知确实还是没力气,情绪稍微一起伏,心就发慌。 而且刚刚他还听见牧长觉说外面在下雨。 他环着牧长觉的肩颈,难以支撑地把脸埋了进去。 “我让小陈直接把车开到地下去,”牧长觉扭头在跟望松涛说话,“我们直接下楼就行了,等会儿我们先送你回家。” “没事儿没事儿,我自己打车走吧。”今天下雨路上堵,望松涛自己懒得开车来,没想到牧长觉还注意到了。 燕知觉得有哪不太对,但是又没精力细想,接着听见牧长觉说:“雨天不好打车,我把你送回去,不然我担心他不放心。” “送送吧。”燕知抬起头来,“不然我就光添麻烦了。” “你不说话,你靠好。”牧长觉皱皱眉,轻声跟怀里的人说:“林医生交代我了,一点不能让你受累。” “林医生交代你?”燕知紧张起来,“你见了林医生?” “我来接你出院,你的医生我都见过了。”牧长觉轻声跟他解释,“他们告诉我你现在不能着急动气,跟我说了有什么忌口和吃药的注意事项,还有每两周回来复诊一次。”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燕知下意识地想抓牧长觉的衬衫,但是又克制住,只是抓自己身上的大衣。 “他们就说你现在视力没恢复,消化和呼吸也都得留心。别的事情,”牧长觉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低落,“我不是家属。在没有你要求他们通知我的前提下,你的病情就属于隐私。” 燕知有点愧疚,但终究松了一口气,放松地枕在了牧长觉肩头。 等上车的时候,燕知听见了陈杰说话,“燕老师怎么样?” 他问的声音很轻,“我在后座多放了俩垫子,他躺着可能舒服点儿。” “嗯,我带着他坐后面。”牧长觉没多说,抱着他上车了,“等会儿先送松涛。” “行,知道了牧哥。”陈杰给他们拉上车门把望松涛让到副驾驶去了。 明明想好了那么多遍,但是被牧长觉本人抱着,燕知还是挣扎着不愿意松手。 他竭力克制了,把手收回来,声音很低,“你放下我,我自己坐得住。” “我自己坐不住。”牧长觉紧了紧搂着他的左手,右手探进他披着的大衣里,熨帖地捂着他的腹部,“这样好点儿吗?” 燕知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眶发烫。 “你是不是上周下雨那天回来的?”牧长觉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其实燕知日子都过糊涂了,但是他记得那天至少下过雨,有些含糊地点头,“可能是。” 牧长觉在他肚子上轻轻揉着,“那你那天有没有需要我?” 那天到后来燕知连意识都没有了。 但他肯定是想要的。 刚刚就在牧长觉说来接他的那一个极短的瞬间,燕知没办法不承认。 他无时无刻不想要。 “怎么了?”他轻轻吞咽了一下,躲在牧长觉的颈窝里。 “那天晚上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把我吓得够呛。我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一直想天天在哪儿。”牧长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给他讲故事,“倒不是怕雷打我,我怕你在什么地方需要我,我又不知道。” 一提起那次的拉钩,燕知心里就后怕。 他又摇头否认,“我没需要你。” “那就行。”牧长觉把他蹭进嘴里的头发小心理出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那就只是我需要你。” 燕知简直不敢抬头。 中间红灯的时候,陈杰扭头问:“燕老师喝点水儿吗?” “渴吗?”牧长觉轻声问他。 燕知点头,伸出手来准备接杯子,柔软的吻就贴了下来。 他在错愕中张大双眼,又感觉到淡淡的甜味在嘴里漫开。 “车上晃,”牧长觉喂完就把他松开了,“呛到就麻烦了。你小时候不舒服,我不都这么喂你?” 现在又不是病房里只有他自己的时候,燕知的脸都红透了。 他不知道前排的两个人看见没有,忍不住地把脸往牧长觉怀里躲。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在他背上轻拍着,“喝个水而已,不用害羞。身体不舒服,被照顾是应该的。” 望松涛附议,“是的,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燕知:“……” 望松涛下车的时候跟他们打招呼,“那我走了,你们慢点儿。” 夹杂着雨水的潮气漫进来,燕知本能地绷紧身体。 应该已经六月了。 “好好好,”陈杰迅速把车门拉上,留着一个小缝,“涛哥赶紧回去吧,还下着呢。” 第123章 望松涛拿手遮在头顶,“就两步路,我走了!” 跟车外挥挥手,陈杰把车里的干燥调大了一些,问牧长觉:“牧哥,现在我们回哪儿?” “去翡园吧。”牧长觉护着燕知的后背安抚。 那是燕知之前去过的那栋别墅。 “不回学校吗?”燕知没想到真的要去牧长觉家里。 “医生让静养,学校里环境还是不方便。”牧长觉跟他商量:“你先去我那儿待两天,不习惯再把你送回去,行不行?” 眼下燕知也没有特别好的选择。 就算医药费暂时不是最大的问题了。 他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吃用都靠别人送。 虽然回学校公寓要方便一点,但他眼睛一直没恢复,上下楼也还是麻烦。 “我胳膊受伤之后,一到晚上就发烧。”牧长觉有点为难似的,“晚上难受得睡不着,连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燕知立刻摸索着要摸他的额头,“每天都发烧吗?那不是感染了吗?包扎的时候医生怎么说?没给开清热的吗?” 牧长觉低着头给他摸,“现在没事儿,你摸摸是不是不烧?但是晚上不好说啊,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免疫反应,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燕知自己什么都能忍,但是听见牧长觉这么说,眼圈就红了,“每天都难受怎么能忍忍?” “我也觉得啊,每天都难受怎么能忍呢?”牧长觉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所以你别不管我吧,到我家陪陪我,行吗?” 牧长觉的家里温暖且干燥,空气里都有牧长觉身上那种清爽温和的气息。 燕知听见陈杰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的东西送进来,还压着声音:“还用我去买点儿什么吗?燕老师用的东西?” “不用,他的东西家里都有。”牧长觉让燕知靠着自己,跟陈杰说话的声音很轻,“你也很辛苦,这几天先休息吧。” 等陈杰出去,房间里面安静下来。 给他换好拖鞋,牧长觉征求燕知的意见,“我去给你拧一条热毛巾敷眼睛,自己在这儿等我一下可以吗?” 燕知应该立刻说“可以”的。 因为拧一条毛巾都用不了两分钟。 只是燕知不知道等牧长觉离开再回来,自己还能不能区分出他到底是谁。 但他只是犹豫了两秒,还是点点头。 “啧,”牧长觉像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带着你去吧,正好熟悉一下家里。现在累吗?能走得动吗?” 燕知立刻点头了,“我能。” 牧长觉揽着他的腰,小心把他从沙发上扶起来,“等会儿敷完眼睛带着你去换一件睡衣,穿这个热不热?” “不热。”燕知被他领着慢慢走。 终归是陌生环境,他一手抓着牧长觉的胳膊,一手小心地向四面探着摸索。 这个别墅他来过一次,但那次的停留很短暂,用眼睛看和用手一点一点去建立的概念不同。 走到洗手间的路上,燕知隐约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只是他有些不相信。 另外在他的记忆里,这座房子是有门的。 他立刻问:“你家的门怎么都没有了?” “第一次去你公寓的时候发现你不喜欢门,”牧长觉回答得很大方,“我就找人把我家的门全拆了。” 牧长觉总是有这种本事,让燕知挑不出任何不对。 发现牧长觉让自己背朝着洗手池站好的时候,燕知还不太明白是要干什么。 直到牧长觉环抱着他在他身后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腰上,“没手扶着你了,自己抓好。” 就着那个拥抱的姿势,牧长觉不紧不慢地开始把毛巾用热水浸饱。 “让你抓好,”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刚才在医院当着那么多人都没不好意思呢,现在就剩咱俩,天天不好意思了?” 燕知自己站着也确实费劲,不由自主地慢慢环紧牧长觉的腰。 他能感受到牧长觉胸腔微微的起伏,温暖可靠得近乎不真实。 “特别好,”牧长觉拧干毛巾,护住他的后背,很自然地低头靠近燕知,“现在气氛这么好,方不方便亲我一下?” 燕知红着脸躲开他,“现在有点儿热了。” 第45章 “烫吗?”牧长觉在给他放毛巾的时候轻声问,一只手一直在燕知背后扶着。 “刚好,不烫。”燕知自己用手压住毛巾。 “行,自己扶着。”牧长觉带着他往外走,“现在我们去餐厅看看。” 腰被牧长觉完全地环护着,燕知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一只手扶着毛巾,一只手试探着向外摸。 牧长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个地方都让燕知充分触摸和感受到。 到了餐厅里,燕知闻见饭菜的香气,很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这两天医生不让走动太多,我就让你海棠姨家里的阿姨过来帮忙做的饭。”牧长觉一直托着他的腰,“等你再好一点儿,还是我给你打下手。咱们俩自己做,好不好?” 燕知不置可否,“我不怎么会做饭,阿姨做饭很好吃。” 但他其实还是更喜欢牧长觉做的饭。 “那我做,你陪着我,可以吗?”牧长觉又提了新的建议。 燕知没直接拒绝,跟着牧长觉的手慢慢在餐桌旁边坐下,“你跟我说一下盘子在哪儿,我可以自己吃。” 第124章 安静。 燕知下意识地向后摸,立刻抓住了牧长觉扶在他后腰上的手指。 “天天,”牧长觉放下筷子的声音很轻,“有些话或许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就跟专门在饭桌子上训孩子的家长似的。但我又特别难受。” 燕知又朝着他额头摸,“怎么了?又发烧了吗?” 牧长觉把他全是冷汗的手指抓住,“我想让你稍微依赖我一点。你现在身体这样,出院还想自己回公寓,吃饭也要自己吃。你什么都要自己,是觉得我会嫌你麻烦……” 他的声音很轻,“还是讨厌我了呢?” 燕知想不到牧长觉是怎么把自己和“讨厌”联想在一起的。 他想解释,但是又找不到特别合理的借口,一着急就一层层地往外冒冷汗。 他立刻被合身抱住。 “小时候天天一不舒服就知道要找我,”牧长觉护着他的后颈,很轻地捋,“现在难受成这样也不吭声,是觉得我不心疼吗?” 现在燕知的心跳就像是执意要上升的氢气球,有拥抱的时候才能被压住。 等能说出话来的时候,他低声妥协,“我肚子饿了。” 牧长觉立刻就不接着说了,单手拢着他,“那我们尝尝这个菠菜虾仁吗?” 他在勺子里团了一小团菠菜,顶上放了一小块虾仁,送到燕知嘴边。 燕知慢慢张嘴接了。 “特别好,吃慢一点儿。”牧长觉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给他顺胃,“不着急,等下我们吃一小口米饭,我给拌了西红柿汁儿。” 可能因为又是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可能是因为此时的牧长觉几乎能和前两天的幻象完全重叠上,让燕知的边界产生了一点模糊。 也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更荒唐:他怎么能觉得幻象能比牧长觉本人对他更好? 幻象本来就只是从牧长觉身上拓下来的一个剪影。 只是前几天的幻象对他尤其的好罢了。 燕知想着想着就习惯性地枕到了牧长觉肩膀上。 眼睛上的毛巾有点碍事,被他推到了一边。 牧长觉用手指小心碰了碰他的眼周,“眼睛还难受吗?” 燕知摇摇头,把嘴里的菠菜咽了,“想吃西红柿米饭。” “行,我们慢慢吃。”牧长觉边慢慢喂他边陪着他聊天,“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吃饭多难吗?消化不了还非要吃红烧肉,没有红烧肉就不吃饭。” 燕知脸红红的,想起来就记仇,“……然后你就拿红烧豆腐糊弄我。” “红烧豆腐不好吃吗?”牧长觉等着他咽完嘴里那一口饭,喂给他一小块鸡汁豆腐,“我们尝尝这个,跟小时候比有没有好吃一点?” 本来燕知只是想吃两口饭糊弄过去,结果最后反倒是牧长觉先叫停,“医生让少食多餐,等会儿我们把药吃了,起来消消食。要是晚上又饿了,我们就再吃一点。” 燕知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饱,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 “怎么了?”牧长觉托着他的后腰轻拍着安抚,“还想吃点什么?” 然后燕知又吃了两口豆腐、一勺米饭,安静地靠在牧长觉身边。 温暖的掌心绕着他的脐周慢慢打圈。 “没难受吧?”牧长觉低声问他,护着他的肚子仔细感受。 “没事儿。”燕知的肌肉记忆深刻,本能地回身索取拥抱。 手臂刚伸出去,燕知就被小心翼翼地包住。 燕知被抱得脸红。 他安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起来走走。” 牧长觉松开他,“那在家里走走吧,上次你来这儿走得也很匆忙。” 燕知的腰被环着,从餐厅走到客厅,又听见牧长觉跟他说:“慢点儿,我们到儿童房了。” 燕知很清楚牧长觉没孩子。 但是他记得海棠原来是给自己准备了儿童房的。 当时她被惊喜的小朋友紧紧抱住,满脸欣慰,“这才有当妈的成就感嘛……不像那位牧长觉,什么都不喜欢。” 当时燕知的那个儿童房,就是沿着餐厅和客厅的连线,在延长出去的走廊尽头。 洗手间的位置也很相似。 像是一种验证,燕知仰着头问牧长觉:“今天晚上我睡哪个房间?” “我们睡二楼,我抱你上去。”牧长觉轻描淡写地回答。 燕知的问题就在嘴边上,但他没有继续问。 “累了吗?”牧长觉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燕知点点头。 他靠在床头上,等着牧长觉给他做完雾化,轻声问:“你难受吗?” “我难受吗?”牧长觉扶着他揉后背,“你指什么?” “今天回来的路上,你不是说,”燕知眨眨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看”,“因为胳膊上有伤,到了晚上容易发烧。” 他能感觉到牧长觉就在自己身边,然后他听见了一点细微的拉扯的声音,“你在干嘛?” 然后他的手指被牵着,落在一点粗糙的凸起上。 燕知心里猛地一紧,“缝针了?” 然后他就急了,“好好的你拆开它干嘛?你有毛病吗牧长觉?” 他一下就深刻地认识到了牧长觉和幻象的不一样。 幻象总是温柔的、顺从的,即使可能因为自己之前生病,前两天“他”的话额外多。 第125章 燕知总能心平气和地跟幻象沟通。 而不是像眼前这位,轻而易举就带起他的焦灼和愤怒,让燕知有种从梦里惊醒的真实感。 “不着急,本来就是要换药了。”牧长觉不紧不慢地说:“你帮我拿一下这个药,我自己不方便。” “在哪儿呢?”燕知自己都看不见,还是配合地接住牧长觉递过来的棉签。 “这个药好疼,你帮我涂。”牧长觉握着他的手,一边涂药一边嘶嘶地倒吸气。 燕知看不见,一点不敢乱动,“你别让我涂,我都不知道你伤口在哪儿呢!” “你不动就行,我动。”牧长觉号称“不方便”,闲着的那只手还有空给燕知揉腰,“保持住啊……我们天天涂得真好。” 燕知受到一点鼓励,又皱着眉关照,“是不是还得重新贴上?不然晚上睡觉不都蹭床上了。” “还是天天想得周到。”牧长觉把叠好的纱布放到他手里,“你拿稳。” 燕知托着那片纱布,等牧长觉凑上来的时候稍微用力压住,小声问:“不疼吗?” “我自己处理肯定疼,天天帮我就一点儿不疼。”牧长觉扶着他躺好,“我自己真的不行,你得照顾我。”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呢。”燕知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见了。 牧长觉笑着凑上来,“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必须得发烧才能让你照顾,那我也试试。” 燕知半天没说话。 牧长觉伸手一摸,立刻翻身坐起来,“怎么又哭了?” “没事儿。”燕知摇摇头,“没哭,睡觉吧。” “错了错了,我不该逗天天。”牧长觉把他扶起来,“我不发烧,不哭了,嗯?让林医生知道了,还不得狠狠批评我?” 燕知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现在这栋房子,是不是跟你家以前的房子一个构造。” “是啊,”牧长觉说得理所应当,“我担心我孩子回家认环境,闹觉。” 他抬手揉了揉燕知的头发,“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低估我们天天了。” “你能有句正经话吗?”燕知简直都伤感不起来,眼泪也止住了。 “有啊,”牧长觉的语气里有难得的认真,“我想要一栋天天住过的房子,只属于我们俩。可惜之前那一栋,已经被别人住过了。只能重新买。” 他的呼吸慢了一些,“我不让别人住燕天天跟我的房子。” 燕知突然就想起来当年海棠说完那句“牧长觉什么都不喜欢”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候学会说话时间还不长,语句的逻辑都还是零碎的。 想了半天,他才整理出两个成分简单的短句。 “牧长觉就不喜欢。” “牧长觉只喜欢燕天天。” 第46章 燕知晚上睡得有点不踏实,半夜稍微一动就听见身边问:“怎么了?” “胸闷。”他低声回答:“没事儿,不严重。” 燕知心肺还没完全恢复,今天出院可能稍微有点累着了。 牧长觉半撑起来,扶着他侧躺,轻轻给燕知捋着胸口顺气,“好点儿吗?” 燕知没睡醒,本能地把脸往他怀里埋,“难受。” “不捂着宝贝。”牧长觉把他扶抱到自己怀里,“我们吸会儿氧气试试?” “别折腾了,你不也有伤。”燕知惺忪间也惦记着,“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牧长觉把他连着被子抱起来。 燕知迷迷瞪瞪的,“干嘛呀?去哪儿啊?” “拿氧气。”牧长觉抱着他下楼,“怪我,睡觉之前应该拿上来的。” “拿氧气你抱着我干嘛啊?你自己下去拿不就行了?”燕知这么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把牧长觉搂紧了。 “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害怕,必须得你陪着。”牧长觉说得像模像样,抱着他翻白天带回来的几个包。 “你胳膊上还缝着针呢,别老抱着我。我下来自己走。”燕知有点清醒了,摸索着去捂牧长觉的伤口。 “天天不动,”牧长觉抱着他拍了拍,“你一动我更不好找了,你搂好我,听话。” 燕知挺困的。 尤其他靠着牧长觉,上身高一点还稍微舒服一点,安静了一会儿就又要睡着了。 “能睡了?”牧长觉把氧气放他怀里,抱着他站起来。 燕知半睡半醒的,有点闹脾气,“别吵。” 牧长觉带着他回了卧室,把面罩给他戴上吸了一会儿氧。 燕知又稍微醒过来一点,但没太多意识。 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声音有点哑,“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啊。” “快了,我们好好养着,很快眼睛就好了。”牧长觉轻声答应他,安抚着揉了揉他的眼周。 再睡着,燕知就睡踏实了。 本来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问过牧长觉眼睛的问题,只是配合着牧长觉每天热敷点药。 但没过两天,他早上睡醒睁开眼,就已经是亮的了。 只是太模糊,什么都只有一个影子。 但燕知挺知足。 他能被牧长觉扶着上下楼了。 再过两天他就能自己回学校公寓了。 然后他意外地发现牧长觉能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 第126章 比如牧长觉说不让阿姨来做饭就真不让来,非要他俩一起弄饭吃。 燕知印象里,牧长觉做饭已经几乎可以算是家常菜系里的顶尖水平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牧长觉会如此高频率地遇到各种小问题。 只是做一顿午饭的功夫。 “天天,米饭放这么多水少不少?” “天天,我打不开这个红豆盒子。” “天天,这个虾仁袋子怎么撕不开呢?” “天天,那个鱼要跑了,你帮我看它一会儿。” 燕知被他弄得很忙。 因为牧长觉自己打不开包装,还不让他用任何带刃带尖的工具。 每隔两三分钟,牧长觉就要让他帮一些五花八门的小忙。 能坐下吃饭的时候,燕知真的感觉格外地饿。 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大口吃饭的欲望了。 但是牧长觉还是没让他自己吃。 燕知不想总这么依赖他,“我现在能看见了,我能自己吃。” “我没觉得你不能自己吃,”牧长觉给他留了面子,“但我可能比你多一点喂孩子的经验,你还是让我来。” 燕知饿了,吃得有点急。 全靠牧长觉把持着节奏,“你多嚼两下,别糊弄糊弄我就咽了。” 牧长觉不光管着他嘴上,还得关照他的肠胃,一边揉一边安抚,“你慢点儿吃,我不跟你抢。” 胃口恢复一些之后,燕知的精神头也就长了一些。 但是牧长觉跟他提下午要带着他去剧组的时候,燕知还是退缩,“我在家等着行吗?” 他现在在吃林医生和医院合开的新药,回家这几天也没出现过幻觉。 而且他好像摸索到一个规律,幻象并不会在他确认牧长觉在身边的时候出现。 但毕竟还是不保险。 “不行。”牧长觉拒绝了他的提议,“我现在受伤了,身体没有平常好。万一在片场昏倒了,不能没人管我。” “你每天抱着我走来走去,哪里身体不好了?”燕知听得头都大了,“而且你在片场昏倒了,我能管什么用?” “行,那你在家休息吧。”牧长觉显而易见地低落,“我每天辛辛苦苦地给你喂饭哄睡觉,等我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 “我去行了吗?”燕知受不了了,“但是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去了就是帮我最大的忙。”牧长觉把一瓶水递到他手里,“帮我拧开。” 燕知摸到水瓶的盖子,几乎完全没用力就转开了,“你真拧不开?” “我自己拧开的不解渴。”牧长觉喝了一口水,又摸摸燕知的肚子,“没闹你吧?” 燕知不好意思了,把牧长觉的手推下去,小声说:“你别闹了,没事儿,没难受。” 他没说过牧长觉,下午只能跟着他去了片场。 单一更远远看见他俩,上来给了牧长觉两句,“他身体还没好,你非带过来干什么?让人提心吊胆的。又不是没别的片子能拍,你多在家歇两天陪着他不就行了。” 燕知知道单一更脾气不怎么好,但他从来没听过他用长辈的语气训牧长觉。 “得出来透透气,单导自己不也带过孩子吗?总不能一直圈家里闷着。”牧长觉说得风轻云淡,“他在家待得没意思。” 单一更又埋怨了他一句,“你可真行,带着人家孩子来片场散心。” 然后他转向燕知,语气柔和了很多,“等会儿你坐我那个靠椅,舒服一点儿。” 燕知知道单一更著名的“王位”,除了单导本人,谁都不敢坐一屁股。 “没事没事,单导,我跟大家坐场边就行。”现场有那么多机位,燕知不敢太僭越。 “牧长觉你跟他说,现在这孩子一点儿不听我的了。”单一更挺伤心的,“还叫我‘单导’呢。” “他喜欢坐哪儿就坐哪儿吧,我也给他带了靠腰,没事儿您不用管他了。”牧长觉先安抚了单一更,又扭头跟燕知说:“小陈过来了,你先跟他坐下歇会儿,有什么事儿直接让他喊我,不管在不在拍。” “牧长觉你小子……”单一更喊完一嗓子,又叹口气,“对,不用管在不在拍,有事儿就叫人。” 陈杰把燕知从牧长觉手上接过去,扶着他往场边走,“燕老师,脸色看着好多了。” “嗯,回去之后休息得比较好。”燕知关心剧组的进度,“现在他们拍到哪儿了?” “嗯……快拍到赵楼发现开始怀疑自己,觉得江越说的才是真的的时候了。”陈杰“哗啦哗啦”地翻剧本,“他很自责,害怕对江越造成二次伤害,所以躲起来了。” 如果不是燕知早就看过这个剧本,他几乎要觉得这个内容在暗示什么。 他出声打断陈杰,“这个剧本的编剧是谁?” “我找找啊……”陈杰的声音有些不确定,边找边说:“好像都是跟单导直接沟通的,可能没来过片场?叫……叫……啊找到了,叫‘满西’。” “‘满西’?”这一听就是个笔名,燕知没再继续问。 他学着牧长觉那种漫不经心,“那天他受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嗐,其实我现在跟您说应该也没事儿了吧,”陈杰像是憋坏了,“真就是从道具车上剐了一下,然后爆了一个血袋。那天在路上拍,被路人看见了,就越传越离谱。真只是破了点皮,我害怕您人在国外容易多想,就想先不说。” 第127章 “道具车剐的?那怎么会缝针呢?”燕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那么长。” “缝……?”还没等陈杰说完,一个燕知不太熟悉的声音靠近了,“您好,是燕老师吗?” 他有点印象。 这好像是江越的扮演者,叫杭如许。 燕知以前没跟他直接对过话,有点拘束地答应,“你好,杭老师。”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对话了?”杭如许跟燕知说话的时候也轻轻的。 陈杰跟燕知都跟他说“没事儿”,一起给他让出来一块地方。 “正好现在觉哥跟亚卓对戏呢,我过来请教一下燕老师。”杭如许很有分寸地跟燕知保持着一点距离,“因为虽然我对我自己这个人物的理解还算深入,但是对‘赵楼’这位对手其实还是有点困惑。您是觉哥的指导,所以我想您指教几个问题。” 燕知很认真地听完,“算不上指教,你说。” “赵楼每天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江越,现在他慢慢认识到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没有立刻跟江越沟通呢?”杭如许问他:“如果两个人一起解决问题,不是可以减轻很多痛苦吗?” 燕知稍微想了想,努力跳出主观角度去解释:“因为他无法预知后果。赵楼知道江越爱自己,但是哪怕他知道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能拿着江越去冒险,让他去承受每天自己都用看陌生人的目光去看他,需要他一遍一遍地解释两个人真正的关系。” 他稍微皱了皱眉,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消耗吧。” “可能因为我的角色是‘江越’,”杭如许轻轻笑了,“我觉得比起江越,赵楼更像是被需要的一方。虽然表面上是江越一直主动一直争取,但站在我的角度上就会觉得这恰恰是因为……他更依赖更孤掷一注。只要赵楼在,不管多难,他都可以表现得很坚持很稳定,但是如果赵楼没有了,那他也就……没有了。” 燕知安静地听着。 “我刚接这个剧本的时候,本来更想要‘赵楼’的角色,因为他的人物特点更明确。但是现在真正演起来,感觉他的层次太多了,而且比‘江越’的人物性格更有韧性。可能还是需要牧老师这种更能深入角色的人来诠释。”杭如许的语气里多了很多敬佩,“尤其有些感情戏我们提到车祸那场戏之前几天拍的,他居然能短短几天瘦……” 陈杰突然歇斯底里地咳嗽起来,把燕知吓了一跳,“你没事儿吧?” 杭如许也赶紧给陈杰端水,“喝点水,快喝点水。” “没事儿咳咳,呛着一下。”陈杰喝了口水好多了,不好意思地捂着嘴。 “你们说什么呢?”牧长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这么热闹。” 燕知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回答,听见陈杰先开口,“杭老师过来聊人物,咳咳觉哥你上一条过了?” 是真的。 燕知想。 “嗯。”牧长觉低着头看了看燕知脸色,轻轻揉了两下他的头发,“怎么样,还行吗?” 燕知仰起的眼睛很干净,像是水,“挺好啊,杭老师刚刚说到你。” “说我什么了?”牧长觉躬下腰,侧耳靠近他,“我听听。” 当着这么多人,燕知脸有点红,“说你演戏投入,对角色诠释得好。” “我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好?”牧长觉笑了,“等会儿有场戏,我就有点找不着感觉。” 牧长觉的手仍然扶在他脑后,极为爱惜地摩挲。 “什么戏?”燕知刚跟杭如许聊了一会儿,他已经进入了角色指导的状态,等着要帮牧长觉做人物分析。 他以为牧长觉会向以前那样问他一些关于赵楼的问题,一直仰着头等着。 嘴唇上很轻很克制的一暖。 “亲热戏。” 第47章 燕知一愣,把牧长觉的伤和杭如许说到一半的话暂时忘了,讶异地仰着头,“你干嘛了?” “找感觉。”牧长觉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总在这儿跟别人聊天,分我心。” 杭如许立刻从燕知身边站起来了,“对不起打扰了,燕老师。” “没事儿,不是,”燕知对杭如许挺不好意思,“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他怎么是你的工作了?”牧长觉语气里的带着淡淡的不满,“你的合同里写了主要指导我。” “跟别人聊一下相关角色,不是也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吗?”燕知对工作上的事情不含糊,并不让步。 “诶你们那边儿!”单一更喊了一声,“今天还拍吗?还是咱们今天攒一伙人就拍两条?” 陈杰立刻对杭如许说:“杭老师,您和牧老师的戏。” 杭如许心领神会,“牧老师,要不咱们先继续?” 他看了看牧长觉,手心开始出汗。 “嗯。”牧长觉最后揉了揉燕知的手,“我们晚点儿说,你先休息一会儿。” 燕知轻轻把手抽走了,没说话。 牧长觉直起身跟杭如许一起往布景走。 杭如许秉着呼吸,看到牧长觉的神色从紧绷到平和,也不过两三步路。 牧长觉开口说话时又温和又得体,“杭老师,我方不方便问问,刚才您跟燕老师都讨论什么了?” “我问了些他对江越这个人物的见解。”杭如许如实回答。 第128章 “能具体说说吗?我也好奇。”牧长觉仍然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却让杭如许忍不住绷紧了后背。 他把刚才跟燕知的对话大致重复了一下。 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杭老师这不是……理解得挺好挺贴切吗,怎么还特地去问他?” 杭如许被牧长觉前后叫了两声“杭老师”,出了一头汗,“我只是觉得燕老师是您的指导,肯定对‘江越’这个人物也有独到的见解。” “啊……你提醒我了,”牧长觉很轻地努了一下嘴,语气几不可察地冷淡了一点,“他确实是我的个人指导。” 他冲杭如许很谦逊笑了一下,“往后你想讨论角色,可以直接找我。虽然我远不如燕老师,但是应该也凑合够用。” 杭如许后颈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我知道了,牧老师。” 牧长觉下戏差不多是下午五点了。 他走到燕知身边,把他从椅子上小心扶起来,“等这么长时间,累了吧?我们回家了。” 燕知扶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说:“既然都来学校了,要不然我直接回公寓好了,这样也方便点。” “回你自己公寓吗?”牧长觉的声音挺平和的,“你现在眼睛还没好利落,你打算回去之后怎么办呢?” “我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且感觉应该很快就能好……”燕知发现牧长觉没跟着他走,在原地站住了,“怎么了?” 牧长觉站了两秒又往前走,扶着他的手,“没事儿,你接着说。” 燕知摸了摸牧长觉的手,“你手怎么突然这么凉,你不舒服?” “你别管我,你接着说你的计划,你说你眼睛很快就能好,然后呢?”牧长觉低声问他,声音没什么力气。 “不是,你怎么了?你好好说话。”燕知着急了,呼吸立刻快起来,摸索着抓牧长觉的小臂。 “不急,没事儿,你着什么急?”牧长觉托着他的背,把他往怀里拢,“我就是刚刚被你气得有点发懵。” 燕知气刚喘匀一点,头抵着他的肩膀缓解头晕,声音里全是不明白,“你被我气得发懵?” “你眼睛快好了,我胳膊还没好呢呀。”牧长觉贴着他的耳朵,“我刚才在戏里跟人肢体冲突,感觉伤口有点抻着了。本来想忍到回家让你给我看看,结果我这一下戏,就听你在这儿说你好了能自理能回自己家了。” 燕知顾不上还当着好多人,小心地在他胳膊上摸,“怎么抻着了?抻着哪儿了?” “没事儿,不严重。”牧长觉带着他摸,把燕知的手放在伤口附近,“稍微流了一点血,回去换个药就没事儿了。你千万别着急。” 燕知摸着他衬衫袖子上的确是有一片温热的濡湿,立刻皱眉,“都流血了,怎么没事儿?” “我一个人换药费点劲,但也不是换不了。”牧长觉叹了口气,“没事儿你回你公寓吧,我让小陈帮我个忙,晚上万一发烧了我能自己开车去医院,挺近的。” “你别说了,”燕知用手心捂着牧长觉胳膊上那一块湿,“我去你家给你看看。” “你真这么好?”牧长觉用那条好手绕住他的腰,“那我得报答天天吧?以身相许你估计现在不要,晚上我们吃小火锅好不好?” 燕知哪有心情管吃的,刚进家就要给牧长觉看胳膊。 “现在不怎么流了。”牧长觉扒着自己胳膊看了看,“应该没事儿。” “刚才血都渗出来了,怎么可能没事?”燕知皱着眉,把眼睛凑到伤口附近努力看。 淡淡的铁锈味从牧长觉身上漫开,让燕知的神经稍有点紧绷。 “你怎么抻的?怎么好好的就崩开了呢?”燕知把他的衬衫往下扒,“你把这个脱了。” “你不着急好不好?”牧长觉配合着他把袖子往下拽,说话慢悠悠的,“我想想我当时在干嘛来着……我可能就是场间休息跟人对戏的时候有两下推搡的动作,分心想着晚上天天吃点什么能有胃口,在片场等我这么辛苦。” 燕知不接他的话,鼻子尖快贴到他耳边上了,还是看不太清楚。 牧长觉把他拉开了,“我自己把旧的纱布解开,你帮我涂药,就跟上次一样,行吗?” 燕知配合他,把药尽可能轻地点在伤口附近。 他看不清,弄得挺费劲的。 但是牧长觉并不帮忙,就任由他把药涂得到处都是。 “今天杭如许跟你讨论完剧情,又跟我说了说,”牧长觉稍微换了个角度,方便燕知点药,“我觉得你们俩说得挺有意思,我每个人都同意一部分。” 其实今天跟杭如许讨论的那几句,让燕知心里头有点发酸。 《徘徊》里迟迟不肯开口的赵楼,做了和他自己很像的选择。 但是说到工作上的事情,燕知就尽量屏蔽主观的情感,“你同意哪一部分?” “杭如许演‘江越’,所以他看问题的角度就会很…‘江越’。”牧长觉不紧不慢地分析,“我刚接这个剧本,也只能从表面看问题,就想这个‘赵楼’啊,到后面都知道他俩矛盾在哪儿了,怎么就不肯跟江越商量,老想着躲呢?” “然后我刚开始演的时候,就总有这个坎儿过不去,因为我也有杭如许问的那个问题,觉得我无法完全地站在这个人物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入戏也有点儿难。”牧长觉坐着坐着就挤到燕知身边去了,“然后我一边演一边体会,就从一开始觉得江越是承受者,逐渐感受到了赵楼内在的挣扎,也就能理解他的选择。” 第129章 “你别动了,药蹭掉了。”燕知低着头,好像注意力还在他的伤口上。 “所以今天我听见杭如许问这个问题,我站在‘赵楼’的角度上就有点不舒服。你是我的指导,你能理解我,对吗?”牧长觉偏着头,面对燕知,“我不觉得赵楼有任何错,所以我听不得别人评判他,哪怕是从专业上讨论也不行。所以今天在片场我态度有点儿不好,惹你不高兴了。你是因为这个想回自己公寓吗?” 燕知仍然低着头,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我真的只是因为觉得我身体好多了,不能老住在你这儿。” “那你不住在这儿,我怎么办呢?”牧长觉用拇指在他眼角很轻地揩了一下,“你病好了,你就不管我了。天天的心,怎么这么狠呢?” “也不是,”他看看自己的拇指尖,自我否定,“天天还是稍微有点儿心疼我的,掉金豆豆了都。” 燕知顺着他说的,掩饰着避开关于剧情的问题,“流这么多血,你不知道疼吗?” “诶呀,刚抻那一下可疼了,疼得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但是我转念一想,回家给天天看看,他得多心疼我,好像又能忍得住了。”牧长觉用两条腿把他盘在中间,“结果我带伤拍完,强忍着剧痛来找天天寻求安慰。” “当时天天说,”牧长觉学着燕知的语气,“‘牧长觉,我要回公寓’。我感觉那一下子,我的血都‘哗啦哗啦’地流。但是我当时就想,干脆流死我算了,反正也没人心疼。” “你别说那个字。”燕知皱着眉抬起头,眼角都还没干。 “那你说你心疼没有,”牧长觉弓着腰,从下面往上看他,“我得听见你亲口说。” 燕知躲开他,“你别挨这么近,我给你包上。” 他只能看见最大概的轮廓,一只手小心扶着纱布,一只手缠医用胶带。 “诶呦,嘶……”牧长觉浑身颤抖着,“突然好疼啊,特别疼,天天你快心疼我一下,我坚持不住了。” 燕知抿了抿嘴,“我看你挺有精神的。” “我有精神吧?”牧长觉笑着,又往他跟前凑了凑,“那不担心了,我们吃饭好吗?我饿死……扁了。” 燕知没想到牧长觉真在家里准备了火锅。 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火锅。 一方面是火锅好吃。他不能吃辣,尤其喜欢清汤。 另一方面是牧长觉有一项绝技。他能把肉卷涮到一个绝佳的状态,然后蘸好麻酱放他碗里时,肉片就已经是刚好的温度了。 牧长觉涮,燕知吃,配合得极好。 燕知眼睛没完全好,又想着牧长觉胳膊不方便,“你吃你的,我还不太饿。” “不饿吗?”牧长觉扶着他坐好,轻轻摸了摸他肚子,“下次去医院复查要称体重,你知道你再瘦了医生得怎么说我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医生对我都可凶了。之前你发烧,两回都碰上同一个医生。他觉得我根本没好好照顾你,你说我冤不冤?” “他说你了?”燕知有点惊讶地问他。 “何止说了,狠狠批评我了。”牧长觉把一片涮好的肉蘸上麻酱,用一只手接着送到燕知嘴边,“你尝尝火候。” 燕知犹豫着要自己用筷子接。 牧长觉把肉片放到他筷子上,“行了,放上了,吃吧。” 燕知吃一片,牧长觉在他筷子上放一片。 他吃饭还是很难,很小一片肉也半天才咽得下去。 牧长觉就一直等着。 “你自己怎么不吃呢?”燕知有点不好意思。 “本来我喂你一口,等着你吃的功夫能自己吃一点,”牧长觉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但是你要多一步接力,我不得看着吗?” “你今天为什么话这么多?”燕知脸有点红了。 “吓得。”牧长觉顺手往他嘴里送了一口青菜,“怕你不管我,极力挽留你。” 这次燕知犹豫了一下,张嘴接了,没坚持自己吃。 腾出来一只手,牧长觉也没自己吃,小心护着燕知的肚子,又喂了一小口米饭,“我不是觉得你自己吃不了饭,其实是我有需求。” 燕知吃不了几口,很快就累了。 他肚子被护着,一踏实下来意识就有点松散。 今天在片场坐了挺长时间,他腰上没什么力气,慢慢就靠到了牧长觉肩膀上,“喂饭算什么需求?” “你身体刚好一点就想搬走,”牧长觉放下筷子,两只手环着燕知薄而窄的腰,“让我觉得我好不重要。” 他抬手捂着燕知的后背,埋在他颈间慢慢吸了一口,“天天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说你不走了?” 第48章 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几乎就要答应了。 但是那些做过隐私/处理的药就放在二楼卧室的床头上,每天被牧长觉当成营养补剂,一样一样地数出来,放在他的手心里。 燕知多希望那真的都是维生素。 “我现在很多事情还没想清楚,”燕知低着头回避,“你别说这种话了。”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那我们各退一步,你在我伤好之前别走,行吗?” 燕知想了想,还是犹豫。 “天天。”牧长觉又稍稍靠近了他一些,“伤口疼。” 燕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第130章 “没发烧但是我头晕,”牧长觉把他搂紧了,“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没底。” “……那我这两天先留在这儿。”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松口了。 六月雨多,燕知除了跟着牧长觉去过几次片场,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等他能借助眼镜看见东西的时候,燕知就想去一趟实验室。 毕竟总是让惠特曼教授帮他推动实验室也不现实。 牧长觉开车把他送到生科院楼下,想跟着他一起上楼到实验室。 “我估计要挺久的,”燕知还惦记着他的胳膊,“你该去趟医院检查一下了吧?” “去医院也是重新包一遍纱布罢了,”牧长觉摇摇头,“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包。不方便我上去的话,我就在大厅等你。” 他总是在做一些恰到好处的让步,让燕知很难一直坚持拒绝。 燕知一个人上了楼。 他刚一出现,实验室就七嘴八舌地炸锅了。 “燕老师呜呜呜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梅时雨你别扒老师身上行吗?你不沉吗?滚下来!” “燕老师我好想你燕老师……” “梅时雨你快起开吧你!燕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吗?” …… 燕知跟他们打过招呼,“好多了,你们的工作汇报我都看了,这周末之前会给所有人答复。” “好冷酷的回答啊,知,”惠特曼教授从学生后面走出来,“但你的实验室真的很棒,我们一起工作得非常愉快。” “谢谢,休。”燕知由衷地说:“多亏了你和林,如果不是你们在,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对吗?”老人耸耸肩,“当然,家人中有一位太努力的同事……还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 “我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了,”燕知跟他一起往办公室走,“现在有精力了,还是应该赶紧把进度拉回来,不然只会越拖越迟钝。” “我支持。”惠特曼教授点头,“毕竟我不能完全替代你的工作。我整理了实验室现有的课题中不够稳定的点,它们到了后期有概率会影响你的工作推动。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些解决方案,一旦你推进到相关环节,最好能尽快地跟我详细跟进。” 现在的休·惠特曼表面看上去松弛友好,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以拼命著称的。 他看着燕知笑笑,“我特别希望你一切都好,知,所以我珍惜你每一秒的才华。在一些事情上,我的态度和林不一样,但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给你压力。” “当然,休,别担心。”燕知摇摇头,“你们两个都是对我最好的人,我自己也知道怎样处理问题。” “不不不,知,”惠特曼教授稍微偏了一下头,“即使到了我这个岁数,也还是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事情。而你,请原谅我,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小男孩。所以你不需要知道所有问题的处理方法。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 惠特曼教授像过去那样,从镜片上方看着他,“亲爱的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不知道如何求助。” 燕知笑着垂下目光,“不会的。” “那就是最好的。”老人拍拍他的肩,“我永远相信你。” 燕知关心惠特曼教授在斯大的工作,“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周吧,实验室对接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惠特曼教授打开手机翻看日历,“或者你有其他需要帮忙的,我还可以在这里多留一周。” “这周我应该就可以正式恢复工作了,”燕知想到林医生,“林跟你一起回去吗?” “她不太放心你,想在这边多留几天。”惠特曼教授耸耸肩,“不过我很怀疑她是想多吃一段时间的中餐。” 他举起一只手,“哦,有件重要的事,林让我今天带句话给你,她担心提前跟你说了会让你有压力。” 燕知稍微有点紧张,“什么事?” “她跟这边的医院给你做了新的联合治疗方案,想问问你的意见。”惠特曼教授说:“所以等你今天完成了实验室的工作,给她打个电话,好吗?” 燕知稍微定了一下神,“好。” 因为他有一阵子没来,光看工作汇报终究是太片面的。 燕知把实验室的每一个学生都喊进来,单独进行了当面讨论。 薛镜安是最后一个来的。 她讲完课题却没有立刻离开,有点犹豫又有点激动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燕知把刚才讨论的内容纪要存档,抬头看她,“还有事儿吗?” “之前王征那篇文章被撤稿了,而且期刊上还做了相关利益冲突的警示通报,很多公众号都转发了。”薛镜安的兴奋压不住了,“说实话这种冒名发文章的情况我之前听说过可多了,但几乎全部不了了之。燕老师你太厉害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城还真的能扳回来。” 燕知把眼镜摘了,稍微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不是说事情一直错,就能变成对的。王征用你的工作,安着别人的名字发表,就是违背了学术道德的。我们能在冲突取胜不是因为我厉害,是因为工作的确是你做的并且保留了足够多实质性的证据。” 薛镜安被他带着冷静下来,又有一点担忧,“不过燕老师,王征在免疫口其实挺有话语权,尤其他跟现在的生科院现在的院长走得很近,我怕他们为难你。” 第131章 燕知摇头,“他们不足以为难我,你不用担心。” “不是学术上的,燕老师您今年才回来,现在学术界很多官/僚主义不是纯讨论科研能力的。”薛镜安抿了抿嘴,“其实王征的文章刚撤的时候,田老师就来提醒过我,要不然就把这项工作揭过去,他们不发我们也不发了。” “这个看你自己。”燕知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这是你的工作,发不发表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要发表,我会帮助你起稿。如果你想好不发,那我们就把重心放在你现在的工作上。” 薛镜安的手指攥紧又松开,“这个工作我独立做了三年,有时候三天都睡不了五个小时。我要是发不了……会很不甘心。” “这样直接说出来非常好。”燕知又抬手揉了揉眼角,“你需要什么就向我表达什么,不用因为外在因素纠结。我是你的导师,就像我的导师时常提醒我的,‘我比你想的要稍微强大一点,所以你可以尽可能地集中在学术工作上’,好吗?” 薛镜安踏实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在王征那歇斯底里走的那些背字儿,都是为了遇见燕老师攒的人品。” 燕知不太知道什么叫“攒人品”,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夸他,有点脸热,“没别的事儿,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等薛镜安出去,燕知点了一点人工泪液,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给林医生拨了视频电话。 “嗨,知。”林医生接的很快,“工作交接还顺利吗?” “休太好了,实验室的工作推进得很好。”燕知笑了笑,“林医生,太辛苦你们了。” “这没什么,”林医生温和地回答:“这几天我一直在和你在这边的主治沟通,根据你的用药史和主要症状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 “我知道,休跟我提了一下。”燕知点头。 他的手心出了一些汗,眼前也一阵阵模糊。 但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因为你之前的用药问题,我不再建议你过多地使用镇定性药物。你可以继续结合橡皮筋疗法,但我现在很担心你停掉之前的药,达不到理想的治疗效果。”林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是药物辅助深颅多位点磁刺激,是现在比较前沿的一个治疗方法。” 燕知自己是神经方向的研究者,对经颅刺激有一定认知,但并没有尝试过治疗,“深颅磁刺激?” “对,它是非侵入式的,不像是药物会带来长久的副作用,但还是会有眩晕和阶段性听力下降等潜在风险。这些都因人而异的,所以我一定要提前告知你风险。”林医生从屏幕里望着他,“有一定的概率,会带来很不好的治疗体验。” “那效果呢?”燕知最关心这个,“大概治疗周期是多久呢?” “治疗周期是配合你的具体情况来调整的,”林医生说:“比如你现在,比较理想的治疗频率是一周一次。后期如果你好转了,就可以调整成两周一次。如果长时间地无症状发生,就可以考虑进入保守维持阶段,三个月到一年进行一次。” “也就是说,这项治疗可能可以让我不再产生幻觉?”燕知盯着屏幕,有几秒眼睛很酸,但他没有眨眼。 “现有的相似案例还比较有限,治愈率大概有百分之四十。”林医生再次提醒他,“并且有概率会引起严重的副作用,尤其是在治疗前期,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典型症状的阶段性缓解前加重。” “好。”燕知冲着屏幕笑了,“太好了,林,谢谢你。”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他想到牧长觉前几天说的“能不能不走了”。 不是百分之百,但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去极力争取一个答案。 挂断电话,燕知坐在办公室里平复了一会儿,心脏还是跳得有点不舒服,眼前也时不时发暗。 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看见牧长觉有点意外,“你怎么上来了?” 但其实他看见他,还是忍不住放松了一些。 牧长觉冲他笑笑,“等得着急,想早点见你。” 燕知跟他并肩走到电梯,听见他问:“努力整整一下午了,天天累不累?” 电梯门开了。 正是下班时间,里面已经有了几个人。 “有点儿,但是解决了很多问题,心里面轻松一点。”燕知想着林医生的话,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多事情都算有了转机。” 电梯里有人回头看他。 燕知不觉得意外。 他自己就时常被人盯着看,更何况牧长觉再怎么遮也过于惹眼。 “是什么事,能给我讲讲吗?”牧长觉靠着电梯的一侧,偏着头看他。 燕知避重就轻,“实验室里一个学生跟之前的实验室有冲突,今天算是解决了一大半,后面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天天总是很有办法。”牧长觉低头亲了他一下。 燕知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你别这样。” 靠近按钮的男生一直看着燕知,电梯刚下到五楼,他就按了“3”,门一开就立刻下去了。 燕知心里装着新的治疗方案,并没太注意。 他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下到一楼,想从靠着的扶手上撑起来。 电梯门“叮”的开了。 他太累了,下意识地仰起头看身侧:“牧长觉,你……” 第132章 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按住开门键,有点紧张地问燕知,“燕老师,您是不是不太舒服,需要我帮您叫人吗?” 一开始燕知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直到看见大步从电梯外走来的人,一瞬间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 牧长觉根本没上楼。 燕知保持着看向女孩的姿势,半天没能说话。 “怎么了?”牧长觉走到电梯门口,友好而得体,“我打扰了你们的对话吗?” 女孩犹犹豫豫的,也没敢看牧长觉,“燕老师好像有点不舒服。” 牧长觉直接走进电梯,把燕知从厢壁上扶起来,单手撑在他腰间,跟女孩说:“他是不太舒服,刚打电话让我来接他,可能电梯信号不太好听不清楚。” 燕知不扶着他几乎站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长觉还是那种近乎温和的语气,用其他人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早跟你说不要用这种隐藏式耳机,时髦是时髦,但是音质太差,在电梯里更听不清了是不是?” 他捋了一下燕知的头发,轻轻一握收起手指,“我先给你收着,下次不要戴了好不好?伤耳朵。” 女孩原本在电梯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那我先走了。” 牧长觉极温和地朝她笑笑,“太谢谢你了,同学。” 看着电梯里的几个人都走了,牧长觉扶着燕知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还能走吗?” 燕知的虚汗在额角聚了一层。 他的目光沉得抬不起来,“你知道了。” 第49章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牧长觉很轻地揉着他的后背,托着他的手小心往前带,“电梯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从生科院出来去停车场的一路,燕知一直在试图去分析牧长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或者说牧长觉知道的有多具体,以及往后他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好像抓不住任何想法,只是机械地跟着牧长觉往前走。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只是很慢地走,也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牧长觉站住了,“缓一下,不着急,缓一下。” 燕知还要往前走,被牧长觉拉住,“你站住,别走了。” “那我们说清楚,现在就说。”燕知试着把手从牧长觉手里抽出来。 牧长觉松手了,一只手在他身后虚护着,“你说。” 他让燕知先说,燕知又几乎完全没有头绪。 他口干舌燥地站了一会儿,仰着头看牧长觉,“你早就知道我疯了,对吗。” 牧长觉看着他,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 那只是一个很微小的表情,却莫名让燕知感觉到一种不忍心。 好像他刚刚说了一句特别残忍的话。 但是牧长觉仍然在等。 燕知眨了一下眼,“当时在医院,约好了望松涛来接我,但却是你开车来。护士跟我说着说着话,语气会突然变化……还有你跟小陈说,他那两天辛苦了。是因为在医院的,其实一直是你,对吗?” 那么多的细枝末节,燕知曾经都不愿意去细想。 但现在,它们像是证据一样列成一排,证明他心存侥幸的可笑。 牧长觉安静地承认,“是我。” “所以你……”燕知强迫自己整理思路,“所以当时你们都知道,林医生、休、望松涛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陪着你演戏。” “是。”牧长觉只是承认,没有解释。 “是因为我……”燕知低下头,“是因为怕刺激我,所以你们都是好意。” 他像是在替牧长觉解释,“因为我当时状态太差了,所以你们没有别的办法。” 牧长觉想握他的手。 “但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燕知又轻轻把手抽开了。 “说完了吗?”牧长觉等了他一会儿,“能不能轮到我问一个问题?” 燕知沉默。 “我想问问你,”天色暗了,牧长觉的表情看不分明,“如果是换成我……”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又很快平复,“如果是换成我,戴着氧气罩躺在医院里站都站不起来,眼睛看不见,吃什么吐什么。然后我什么都不肯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昏迷的时候喊了你的名字,你被医院通知了。然后你过来看了一眼,转头就可以走了,是吗?” 燕知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同情。”牧长觉了然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哪怕我死了,你站在我的墓碑前,心里想的也只是,‘牧长觉可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对吗?” 听见牧长觉这一句,燕知眼前一下就模糊了。 他并不真的觉得是同情,但他更害怕是别的,口不择言。 牧长觉看着他,像是读出他的想法:“你很清楚我是不是同情你。” “当初你突然消失了。我就想,天天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要我了呢,我做错了什么呢。”牧长觉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几乎算得上温柔,“我怪你,九年,三千多天,我没有一天不怪你。但是等我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是一种垂怜。垂怜我九年所有心急如焚却永远遍寻不获的白天和在自问你有没有在等我中辗转反侧的夜晚。” 第133章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下意识地想逃避,“我累了,我想回公寓。” 牧长觉并不伸手拉他,只是轻声说:“燕征天,如果你心里对我哪怕还有一点在乎,我请你听我说完,可以吗?” 燕知没再动,但也没转回身看他。 “我听见你说你把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结果头发全白了,摔坏了要一个人住院,说你自己像是划火柴见我一面少一面,宁可吃药把自己吃坏了也要跟我多待几年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我当时真的很认真地考虑过,要不然就都听你的吧。”牧长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天总是很有主意,那就照他想要的方式办,我就陪着他演。如果他真的吃药吃坏了连我也不认识了,那我养着他。如果他死了,那我就陪着他。” 别的燕知都能听,但是说到这儿他就支撑不住地打断,“你能不能别说你死?” 哪怕是这时候,他仍怕牧长觉犯太多口业。 “我觉得这整件事情责任都在我。”牧长觉慢慢地说:“首先我没能做到让你生病的时候主动找我,也始终没能传达清楚‘不舒服不是错’和‘不舒服不用躲’这两件事。其次就是我让你误会了我本身很坚强。但其实只要你不要我,我就会变得很脆弱。” “你别再说是你的错了。”燕知摇头,“这件事里很多人有错,包括我。但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你为什么惩罚我?”牧长觉稍躬着一点腰,平视他的目光,“如果你不觉得是我的错,又为什么担心我会自责?还是说你觉得你身体不好再藏起来,能算是对我自由的成全……” “因为我就是真的疯了呀,牧长觉。”燕知打断他,声音逐渐控制不住了,“是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陪在我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你,你看到我对着空气说话对着空气笑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刚才下电梯你看见四周的人怎么看我了,我不在意他们但我不能不在意你,以后我们就这样了吗?以后你要永远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个疯子演戏吗?你不累吗牧长觉!” 所有的委屈和担忧一瞬间爆发出来,让他短促的呼吸把每一句话都切得四分五裂。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总是在犹豫,我永远想要你。我前一秒在想我吃药就能快活几年,哪怕几个月也值,后一秒就在想要不然我和幻象过一辈子不就能更久地记得你?”燕知不停地深深吸气,“我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当成最后一秒,每一次独处我都提醒我要和你保持距离。但一听见你说话,一摸到你的手我就全忘了,我根本控制不了。燕征天十九就死了你明白吗?最近每一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努力想假装成那个十九岁的自己。他没受过伤他被你教得很好有尊严有勇气无所畏惧……可我呢?” 他缓了一下,声音仍然很沙哑,“今天林医生跟我说了一个方案,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原本想,等我治好了,我就……” “我更好奇的是,你原本的假设里,如果治不好,你准备怎么办?”牧长觉轻声问道:“你治不好,就还能看见幻象。你有人陪了,就打算不管我了,是吗?” 燕知让他彻底问哑了。 “我能感觉到,幻象比我好。”牧长觉垂下眼睛,“你说了,跟我一起得假装成燕征天。跟幻象在一起,你可以当燕知了,又轻松又快乐。我斗胆猜测一下,‘他’比我善解人意吧?‘他’应该是集合了我身上你最喜欢的特点吧?”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那我明白了,换成我是你,我也选‘他’。” “你怎么能这么想?”燕知的眼睛是干燥的,语气也缺乏起伏,“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我应该怎么想呢,天天?”牧长觉平静地问完,看了看他,“我能理解你所有的想法,除了离开我。” 他低下头,“你明明说了,你永远想要我。” 燕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极低,“你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现在太乱了,什么都想不清楚。” “好,你想。”牧长觉尊重他的决定,点点头,“今天我先送你回公寓,燕老师想好了通知我一声。” 他转身朝车走的时候,带伤的一侧被路灯照出来一片深色。 燕知跟了他一步,手一摸就全红了,“牧长觉……” “嗯,你想好了?”牧长觉平静地转头看他。 燕知的手指都在抖,“你流这么多血,没感觉吗?” 牧长觉拨着自己的衬衫袖子看了一眼,只有瞬间的诧异,“没关系,可能刚才不小心用力崩开了,我自己去门诊处理一下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没关系?”燕知用力把眼泪擦干净,挽他的袖子,“我看看。” “你别看了。”牧长觉很温柔地把他的手按住,“我除了心会疼,别的地方都不知道疼。” 燕知很茫然地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局部神经性痛感缺失,燕教授应该听过。”牧长觉笑着回答他,“我不会疼,你不用心疼我。” 他说着话,血就沿着他的手肘往下滴。 燕知当然听过。 神经系统损伤导致的后天性局部痛感缺失,不可逆。 燕知没说话,跟着他上车了。 牧长觉上车之后披上了一件外套,把湿漉漉的衬衫掩住了。 第134章 引擎启动的声音很轻,燕知的呼吸稍沉就盖过去了。 很突然。 他咳嗽了一声,捂着嘴躬下腰,极力地呼吸。 他的眼睛大张着,抓着安全带的指关节全泛白了。 他捂住嘴的手指抖得合不拢。 混合了铁锈腥甜的空气急速通过他的气管,带起成片的灼烧感,让他想要干呕,却只感到一阵阵窒息。 “天天。”牧长觉迅速扶着他直起身,把他满是血的手替下来,“天天,天天,看着我。” 燕知朝着他眨眨眼,瞳孔近乎失焦。 他几乎是在抽搐中呼吸,浑身颤抖得难以自已。 他用残存地意识抓着牧长觉捂在他脸上的手,像是即将淹死的人在抓够浮木。 “你听我数到‘5’再呼气。”牧长觉按住他的胸口,声音过分的平稳,“1,2,3……” “呼气。”牧长觉的手指稍微松开,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轻拍,“宝贝呼气。” 燕知后知后觉地把胸口里堵着的气呼出来,立刻要吸气的时候又被牧长觉捂住了。 “再来五秒。”牧长觉数完,“吸气,慢慢的。” 燕知跟着他,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才慢慢有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还留着牧长觉帮他呼吸时压出来的苍白指痕。 燕知的白发被汗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牧长觉轻轻帮他理开刘海,“怎么样了?稍微舒服一点儿了吗?” 燕知眨一下眼,眼泪就往下掉一颗。 他的声音虚弱又委屈,“为什么会痛感缺失?你受过伤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没有受伤,我怕你心疼才那么说的。”牧长觉小心地给他揉胸口,“其实我可疼了,疼得快受不了了。” “那流那么多血你为什么不说啊!”燕知绷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溃堤了。 他忍不住地痛哭,“你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牧长觉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吗?” “不是,不是,”牧长觉伸手把他拥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知道天天在意我,我怎么舍得呢?”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燕知哽咽着反问,“你觉得我不告诉你是折磨你,所以让我体验一下。我知道你心思多我一直都知道,我不用牧如泓或者我妈妈或者任何人告诉我。你要是敢,牧长觉你要是敢伤害你自己……” “我不敢,我怎么敢。”牧长觉护着他的胸口,“不着急,我们不说了,缓一下宝贝。” 燕知忍了一晚上,一哭就停不住。 之前他说他想要一点时间,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要多少时间才能想出一个结果。 没有牧长觉的每一条路,好像都是死胡同。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牧长觉。”他内心最深的恐惧终于兜不住了,“我要是治不好了该怎么办?我想不出来我以后要怎么办。” “你有我。”牧长觉很轻地贴他的脸颊,“要是天天更喜欢‘他’,那我就可以扮成‘他’,我之前不是演得很好吗?演一辈子我也愿意。但是如果天天更喜欢我,我心思这么多,总有办法不给‘他’机会。” 他十分恳切地求证,“天天选牧长觉,是不是?” 第50章 “天天选牧长觉”是燕知小时候当成口头禅似的一句话,经常在他嘴边挂着。 现在牧长觉这么问,问得他心里全是后悔和委屈。 沉默了片刻,燕知看着牧长觉,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不哭了好不好?”牧长觉用纸巾极小心地轻压他的眼睛,单手扶着他的胸口,“呼吸慢一点儿,你跟着我的手。” 燕知的胸腔贴着他的手心起伏。 呼吸刚恢复一些节奏,燕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赶紧去医院包伤口,我们别开车了,出去打车吧。” “你再说一遍。”牧长觉愣了一下转过头,用目光含着他。 “说一遍什么?”燕知又有点着急,“包伤口,还流血呢。” 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手,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吗?过了这么久,你第一次说‘我们’,让我想起来你小时候第一次叫我‘哥哥’。” 燕知情绪波动太大,靠在座椅上几乎有点动不了。 听见牧长觉这么说,明知道是在安抚自己,燕知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他看见牧长觉把车倒出车位,又确认了一遍,“刚才说的痛感缺失,真的不是真的,对吗?” 牧长觉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他的手指,“我都不知道痛感缺失是什么样的,只是刚刚在你们学院一楼的学术海报上看见了这么一个词,现学现卖罢了。” 学院一楼也大多是神经方向的实验室,谈及感知觉障碍也很常规。 但燕知还是认真看着他,“真的吗?” 牧长觉坦荡地回视他,“我怎么舍得骗你?” 燕知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担心,没事儿。”牧长觉揉揉他的手指,“你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燕知累得睁不开眼。 手被牧长觉握着,他心里踏实,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在熟悉的卧室了。 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夜灯,窗外有淅沥的雨声。 第135章 燕知撑着床坐起来,在四下摸了摸。 都是空的。 “牧长觉?”燕知低声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 燕知揉了揉眼睛,踩进拖鞋,刚站起来就顿住了。 卧室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装了门。 “天天。”牧长觉的声音就在门后面,很温柔。 燕知稍微定了一下神,走过去握住金属门把手,缓缓拧开。 门的后面还是门。 同样的材质和款式,紧闭着。 燕知的手心不停冒冷汗,贴着浑圆冰凉的铜球,几乎用不上什么力气。 牧长觉又在门外喊他,“天天?” 燕知坚持着推开五六扇门,眼前的场景仍然没有变化。 他走不动了。 像是一只察觉危险的鹿,他盯着门的下缘。 看到血从门下漫出来的时候,燕知本能地后退。 却退到了另外一扇门上。 卧室也消失了。 这是一个梦。 燕知冷静地分析。 但心跳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变快,让他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 “牧长觉……”燕知踩着血走向那扇他打不开的门,用力地敲,“牧长觉!” “天天,天天。”牧长觉一直在轻轻揉他的手,“醒醒,天天。” 燕知睁开眼的一瞬间就起身把牧长觉搂住了,“牧长觉你是真的吗?” “我是,宝贝,我是。做噩梦了是不是?”牧长觉护着他的后脑,不停地捋他的头发,“我是真的,噩梦不是真的。没事儿,我在这儿。” “这一切都是梦对吗?”燕知的声音忍不住地颤抖,“这些年都是梦对吗?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来。” 他起身太快,眼前又黑了一片。 “我的错,宝贝。现在我来了,不害怕了天天。”牧长觉握着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摸摸,我在这儿,是不是?” 燕知立刻抓紧了他的衣服,用力地深深呼吸。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牧长觉轻轻抵着他的额角,“天天看看我,放松一点儿。” 燕知不想抬头,往他的怀里躲得更深了。 “好了,宝贝放松。”牧长觉牢牢地托着他的背,声音极温柔,“这些年不是梦,是我没做好,让天天过得不好。但是天天一直特别坚强,做得特别好。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解决问题了,对吗?” 燕知没回答,抓着他的指节已经泛白了。 “我不是没有找天天,也不是不要天天。是我太笨了,一直没找到。”牧长觉安抚着他颤抖的后背,“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觉得我特别幸福。我也一点都不担心未来,因为只要天天在我身边,我觉得我是什么都解决得了的。” 燕知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声音也平静下来,“牧长觉,我总是很害怕。” “害怕是很正常的。我家孩子一个人支撑了那么久。”牧长觉爱惜地在他头顶蹭了蹭,“现在你不是跟我在一起吗?慢慢就不害怕了。” “我担心你是假的,担心又是一场梦醒过来,”燕知的声音低了很多,“你又不见了。” “那怎么会呢?”牧长觉单手护着他的肚子,很轻地揉了揉,“牧长觉这么不负责任吗,嗯?” 燕知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那天天担心点别的吧。”牧长觉的声音里带着些失落。 燕知清醒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担心什么?” “天天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一提起你,稍微懂一点学术的人都听说过。啊,师承诺奖,大学是世界顶尖,年纪轻轻就是国内顶级学府的正高。”牧长觉一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再看看我,年纪一大把了,除了带孩子和演戏什么都不会。以后被天天带出去见世面,别人第一眼看见天天这么漂亮就得说我‘这男的怎么会运气这么好’,第二眼把你认出来又要说你‘燕教授这么聪明还做慈善扶贫凡人’。” “你怎么就年纪一大把了……带孩子又是什么?”燕知躲在他怀里,嘴角弯了弯,“你还什么都不会,你还想会什么?” “我只要会哄孩子就行了,别的不用会。我孩子又聪明又漂亮还乖,只要他开心,我什么追求都没有了。”然后他故意用很紧张的语气问燕知,“我把天天哄好了吗?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长处了,你别打击我啊。” 燕知放松多了,直起腰,小心扒拉了一下他胳膊,“怎么就到家里了?你伤口处理好了吗?” “给天天看看。”牧长觉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来整整齐齐包着敷料的上臂,“是不是没事儿?” 燕知想起来那天陈杰在片场说的话,“当时不是被道具车剐了一下吗?怎么会划成这种锐器开放伤呢?” 牧长觉撇了撇嘴,“车身主要撞在我肋骨上了所以没什么事,但是我当时被带倒了,车身一侧的铁皮划在我胳膊和血袋上了,弄得很热闹,才被路人拍下来了。” 这前后就能都说通了,燕知刚松了一口气又皱眉,“那你当时怎么没跟我说划得这么深?不是说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牧长觉亲亲他的耳廓,顺便就在他耳边说了,“哇我都要疼疯了,但是我怕我天天担心。而且我多有职业素养,肯定咬牙带伤坚持拍摄,对吗?” 第136章 燕知想了想牧长觉三天两头说歇就歇,没有任何制片和导演能按着他拍。 如果他还能坚持拍,那当时应该也确实不会太严重。 只是不严重也不代表他不担心。 燕知用手指碰碰伤口附近,“可是这都好久了,怎么还流血?总是愈合不了肯定也不对,我们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 “医生说没事儿。再等两天好不好?要是还不好我就听天天的再去医院看看。”牧长觉揉着他的后背哄他,“昨晚太辛苦了,再休息会儿吧。” 燕知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儿,等眼睛缓得差不多,摸索着看手机上的时间,“天都快亮了,我起来看文献。” “不着急,”牧长觉又想会读心似的把他的想法读出来,“天天怕做噩梦是不是?” 外面确实在下雨。 燕知垂下眼睛,“我正常的工作时间差不多是从四点开始的,现在已经晚了。” “我们最近不舒服,在养身体,怎么能睡这么少?”牧长觉扶着他慢慢躺好,“是因为我刚刚没在旁边陪着吗?” 燕知躺着床上看着他。 最近燕知的头发又长长了,在枕头上自然散开,像是一层柔软的雪。 “那你呢?你凌晨不睡在忙什么?” 牧长觉贴着他躺下,伸手把他抄到怀里,“我哪儿不睡?没想到起来出去喝口水我天天就吓醒了。” 燕知一只手攥着他胸前的衣服,意识逐渐散开,又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声音很低,“你揉揉,有点儿不舒服。” “我揉我揉,天天放松,没事儿宝贝。”牧长觉哄着他,仔仔细细地把被子盖好,“我在呢,保证不会做噩梦了。” 被他安抚着,燕知的呼吸重新变得缓慢绵长,终于睡熟了。 牧长觉保持着单手搂着他的姿势,一边轻轻拍抚着,一边打开了手机消息。 最上面是陈杰刚发过来的两条新消息:“微博清理好了,论坛还需要时间。” “应该不只是昨天目击的学生发的,可能也是王征他们找了人刻意刷热度,跳得很厉害。” 牧长觉目光淡漠地看着那两条消息,从容地用拇指按下回复:“没关系,先从王征开始吧,一个一个来。” 第51章 燕知还在吃早饭,实验室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因为考虑燕知身体,基本上如果没急事,实验室都是群留言或者邮件联系他的。 燕知放下手里的舒化奶,把电话接起来,“你好,我是燕知。” “燕老师,你现在在忙吗?”杨晓生的声音有点慌,“方便过来实验室一趟吗?” “我不忙,”燕知打开免提,立刻起身准备换衣服,“怎么了?你慢慢说。” 牧长觉替他把今天的衣服从暖干机里拿出来,还是温热的。 “程芳跟人打架了。”杨晓生语速挺快的,“打了王征实验室那个曾楚然。” 姓曾。 燕知有点印象,“市长的亲戚。” 他脱了睡衣,刚一伸手,牧长觉替他把衬衫穿上了。 “对,程芳一大早在电梯里遇见他,”杨晓生说:“那学生可能说了什么,程芳直接把他打掉俩牙。” “程芳现在在哪儿?”燕知穿裤子的功夫,牧长觉把他衬衫扣子扣好了。 两个人一起披上外套出门。 “那个姓曾的学生非要报警。现在已经警察过来了,就在院里一楼找了一个房间跟他俩取口供。”杨晓生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冲动。” “没事儿,我现在就过来了。”燕知扶着楼梯扶手,小步往下跑。 牧长觉就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开车过去更快。 牧长觉倒出去停车位的时候看了一眼燕知的安全带,“你别着急,到时候具体看一下怎么处理。我跟你一起过去。” 有他跟着燕知心里就踏实,点头,“好。” 警车就在生科院外面停着,已经有几个学生在围着议论,说“出人命了”“全是血”。 燕知顺着一楼走廊小跑,看见程芳吹头丧气地靠着瓷砖墙站着。 看见他没受明显的伤,燕知稍微松了口气,“程芳。” 程芳看见燕知,愧疚里有些委屈,“燕老师,我是不是闯祸了?” “取决于你做了什么,”燕知看了一下他略有些红肿的拳峰,“和具体的原因。” “因为那个傻/逼污蔑您!”程芳又激动起来,“他说他早就觉得您不正常,还说现在终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 燕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牧长觉。 牧长觉的手立刻就搭到了他后腰上,说话的态度几乎是懒洋洋的,“嗯,只打掉了两颗牙吗?” 程芳跟着燕知一愣,茫然地看向牧长觉,“两颗……少了吗?但他们说已经装不回去了。” “……”燕知立刻把重点拉回来,“他说什么全校的人都知道了?” “说您在电梯里自言自语,还笑,好多人都看见了……”程芳说得没什么底气,“他说您……” “是个疯子。”燕知把他说不下去的话说完了,并不特别意外。 如果牧长觉不知道这件事,他可能真的会觉得天塌了。 但是昨天晚上牧长觉已经全知道了,在他看来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世界上其他人知不知道也就不那么紧要了。 第137章 “我让他闭嘴。他还说个不停,说我们实验室到处耀武扬威,逮到一个燕知就跟已经拿了诺奖一样……”程芳说到一半转头看牧长觉,“你笑什么?” “我笑他还挺会夸。”牧长觉的嘴角压不下来,“你没等他多夸点儿再打他吗?” “你别老打岔。”燕知本来挺着急的,让牧长觉弄得简直严肃不起来,“程芳你接着说。” 程芳挠了挠后脑勺,“我忘了等他多夸点儿了,我就听他说燕老师不好就气得发懵,等再冷静下来他都躺在地上哭了。” 他又补充,“一边哭一边找牙。” 燕知轻轻倒吸一口气。 程芳立刻局促地左右倒脚,“我知道燕老师,他是市长儿子,我是不是给你闯大祸了?我被开除了顶多重考也不是多难,但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你别笑了。”燕知简直受不了,回头瞪了一眼牧长觉,“你是过来捣乱的吗?” “我就觉得你的学生都好有趣啊。”牧长觉非常放松地倚着走廊的墙,“市长最小的儿子比我还大两岁,你暂时不用担心重考。” 程芳的眼睛缓缓睁大了,“不都说他是市长儿子吗?怎么他还不是吗?” “你燕老师有位关系特别近的阿姨,经常跟市长的爱人一起打牌。”牧长觉撇了一下嘴,“那位女士一天到晚把她家里出了个教授挂在嘴边上。市长夫人又经常给那位女士喂牌,总不至于为了个不争气的亲戚给你燕老师添麻烦的。” 燕知也很惊讶,“海棠姨吗?” “她比你能想到的受欢迎得多。”牧长觉耸耸肩,“如果我是这位曾同学,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主动捅出来的。” 程芳还没特别明白情况,刚要继续问,就看见曾楚然捂着脸出来了,声音闷闷的在打电话,“表姨,我是小然……今年去您家里拜过年。” 他朝程芳做了个恐吓的手势,用嘴型说了句“你等着”。 “我今天在学校里让人把牙都打掉了,警察还说这种轻伤建议私了……一个疯子,一个大疯子带着的小疯子,上来就打人……”曾楚然朝着他们这边看,看见向他看过来的牧长觉,声音逐渐低了,“他们这样也太不把表姨夫放在眼里了吧?之前就是那个人,害得我把发得好好的文章给撤稿了,我现在搞不好毕业都成问题。” 电话那边大概问了他什么问题,曾楚然面对程芳得意地笑了笑,“叫程芳,康大生科院燕知实验室的。” 等了一会儿,他又确认,“对,燕赵的‘燕’,知识的‘知’,做神经的,康大刚回来的新教授。” 然后他的表情有点古怪,但还是别别扭扭地回答:“对,文章发得又多又好……对,很年轻的正高,还没三十……对,导师是斯大的诺奖……对……长得好看身材也高挑……对,但是……这跟他有没有对象有什么关系啊?” 他越说越崩溃,“这怎么能怪我?……啊我牙被打掉了我还得给他认错?什么意思啊表姨什么叫我脑子才有病……喂?喂?” 曾楚然在走廊的一头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朝着燕知这头走过来,边走边打开摄像头。 看见他过来,程芳从另一侧挡住燕知,“你又过来找揍了是不是?” “等会儿,”牧长觉笑着把他拉开,推到另一侧,“别挡住我看表演,还有机位呢。” “牧长觉。”燕知被他弄得一点紧张不起来,“你怎么回事儿你?” 牧长觉把笑意收了收,抿着嘴退到燕知后面,对着曾楚然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曾楚然盯着牧长觉口罩下的脸看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又闭上,垂头丧气地把自己跟燕知都收进摄像范围,“燕老师,我今天早上没睡醒,在电梯里胡说八道,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原谅我。” “让你拍了吗?”程芳又有点火,“你……” “没事儿。”燕知把程芳往身后护了一下,“我来处理。” 他看着曾楚然,“你的道歉我可以接受,前提是你不追究程芳的责任。你补牙的费用学校的医疗保险应该可以报销,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来协商的吗?” 脸肿着,曾楚然说话都有点窝窝囊囊的,“我不追究程芳的责任,别的费用也不用您出。” “哦,那你去补牙的时候帮程芳带一瓶消肿喷雾回来可以吗?”燕知看了一下程芳的手。 曾楚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燕知,“他把我的牙打掉了,我还得给他的拳头带药?” “不方便吗?”燕知并不是很在意,“我只是觉得你可能顺便。不顺便的话,我等会儿带他去校医院,顺便拍个片子。” 燕知说的“顺便”,真的就只是“顺便”。 但是听在曾楚然的耳朵里,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他立刻捂着漏风的嘴,“我顺便。我等会儿给送你们实验室去。” “啊小曾,”牧长觉很友好地看着他,“等你来送药的时候顺便来跟我聊几句,我找你也有点小事儿。” 曾楚然没想到有这么多“顺便”,但一看牧长觉他就抬不起头,只能支支吾吾地答应:“好、好。” 程芳跟曾楚然一起到警察那里做最后的和解记录。 燕知问牧长觉,“你要跟他说什么事儿?” “我妈认识他表姨,我不得跟他单独打个招呼?”牧长觉扶着燕知的腰,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你要开始忙了吗?” 第138章 燕知确实有一些工作准备开始,但看牧长觉好像有话要说:“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刚听见他们说论坛,有点担心都说了点什么。”牧长觉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但我一个人有点不敢看,天天能不能陪着我看?” 燕知其实自己也担心。 但他之前都是独自处理的,对这种事的态度偏向于逃避,好像假装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一样。 只是没解决的问题总会像是一根刺,每每想起来,还是会疼。 “你上午没事儿吗?”燕知有点忐忑地垂下目光。 “有啊,反正我的事儿也多得做不完,还不如就在这儿偷懒算了。”牧长觉又拍拍沙发,“不挨着我坐吗?” 燕知在他旁边坐下了,用笔记本打开学校的论坛。 果然十条“今日话题”全是关于他的。 最上面的就是《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32.0》,并且楼层在迅速增长。 【没有证据能不能别胡说啊,哪有随随便便就说别人是精神病的?】 【怎么没有证据,当时电梯里的人不都看见了吗?跟空气有说有笑的】 【要我说天才不都有点毛病吗?跟空气说话有啥?耽误人家发paper了?】 【可是当时我就在电梯里啊,都说了是打电话了,装什么瞎啊?】 【打电话你跟空气比划啊?】 【那怎么了?我打电话也打手势,你全给按头精神病,你有医疗执照?你想靠诽谤吃皇粮?】 【哇靠太刺激了吧?做神经的老师自己有精神障碍?有点酷。】 【我爸知道学校里的老师有疯的,肯定得投诉。】 【……那回家让你爸教你。】 【版规警告,别整这捕风捉影的事儿。燕老师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要说他不正常,有几个正常人比得过他?】 【就算封号我也得说,眼红别人牛逼在这儿煽风点火的一辈子投稿被拒哈。】 最后一楼刚发完,贴子涉嫌“封建迷信”被沉了。 《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33.0》迅速崛起。 牧长觉饶有兴致地点开,“不是说你们学校是全国唯一一张‘安静书桌’吗?我看都挺能说的。” 燕知被他带着,好像跟自己不是当事人一样,还跟他讨论,“刚才说打电话的是昨天帮我扶着电梯门的女孩子吧?都没好好谢谢人家。” “我替你谢谢了呀,我跟她说了谢谢,你放心。”牧长觉一边下滑贴子一边跟他分析,“感觉这些小孩还是站在你这边的多。但是学校那边可能多少要找你走个流程,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燕知觉得他说得轻了。 今天露出来一个曾楚然,这事情背后是谁已经不用多说了。 王征跟新院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现在牧长觉跟他慢条斯理地聊这些事,就好像在燕知小时候陪着他解决跟班里同学闹的一点不愉快。 又不插手太多,又让燕知少了很多压力。 燕知看到论坛上提到了微博,又有点紧张起来。 如果这件事闹到学校外面,就复杂多了,他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微博热搜果然是关于他们学校的。 热一赫然是一条“沸”:“实名举报康大知名教授”。 第52章 燕知手心里冒出一些冷汗,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半天没动。 牧长觉却像是在等着他拆礼物,凑得很近,“看看。” 点开之后,燕知才发现那条热搜并不是关于自己的。 那是一封多人完成的联名信,包含了二十多张长图片。 联名人有男生有女生,图文并茂地指向王征多年来用语言描述学生外形并有超出工作距离的强迫性亲密行为。 “在我们聚餐的时候,王征跟实验室的师兄一起评选实验室最漂亮的女生……” “我去实验室汇报,王老师问我和女朋友感情好不好,还让我把腿坐得分开点……” “虽然毕业很多年了,又时候做梦还会梦到那个油腻地中海劝我‘夏天别包得那么严,看着热’……” “一开始王征老摸我手,都是男的我也没多想,后来他顺着我衣服袖子往里伸手……” 中间位置上是薛镜安极有条理的“冒名发论文”事件整理,条条证据指向王征学术不端。 底下的转赞评涨得极快,很快把“沸”顶成了“爆”。 很多人在下面圈康大官博,要求官方尽快回应。 “康大不一向以师德崇高著称吗?怎么还藏污纳垢?” “摸摸手有什么,我看这事儿要不了了之,之前qj学生的不也就是警告处分?高校还是更重视教授吧,毕竟能进康大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啊?等风声一过,又德高望重起来啦!” “康大快出来回应,到底情况是否属实,马上就要高考报名了,孩子这么高的分儿本来还挺倾向你们学校的,现在谁敢去啊?” 燕知还没看完,就听到办公室外有人在“梆梆”地敲,“燕知!你在里面我知道,你要还有点儿男……” “王老师,有事儿吗?”燕知已经把门拉开了。 王征什么话都不说,向后扬起的拳头又要就势向下落。 “诶,这位就是‘知名教授’王老师吧?”牧长觉从沙发上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燕知身边,“怎么?是觉得罪名不够丰富,想再加一条‘寻衅滋事’,还是‘打架斗殴’?” 第139章 王征看着牧长觉愣了愣,脸涨红了,“我就知道,燕知一个病怏怏的穷书呆子,哪来这种操控舆论的本事?你是那个演戏的吧!就是你在网上胡说八道找人污蔑我的吧?” “王老师好歹也是康大的正高,应该比我看重逻辑的严谨性?”牧长觉说话的声音很温和,“我确实是个演戏的,书读得不多,可能需要王老师帮我完善下事情的经过。首先我们得搞清楚是谁先在网上生事,其次到底是哪些人胡说八道,以及究竟哪些内容算是污蔑,是王老师可以完全否认的……” “满口胡言!”王征直接高声打断他,“你看到网上有人说燕知有病!就想拿我转移热度!” 他的声音太大,逐渐引来一些人在办公室门口围观。 牧长觉很惊讶,“网上哪有人说燕老师有病了?微博还是哪里?我们没看到啊。” 王征嗓子都喊哑了:“还不是你找人撤的热度!明明都有人开始讨论燕知有病……” “王征。”牧长觉的眼神慢慢冷了,“事情没有定性之前,我尊称你一声‘老师’,如果你再说谁‘有病’,恐怕对你自己不好。” “你威胁我吗?”王征没他高,仰着头瞪他,“你还能有什么手段?再去微博上找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造谣?”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薛镜安从围观的学生里站了出来,“那都是您的学生,我的师兄师姐和师弟师妹。” “别说你们是我的学生,我没你们这种欺师灭祖的学生!”王征的脑门上一层油汪汪的汗,“我也不知道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说这种话给我泼这种脏水。” “那您说您有没有把我的工作用小曾的名字发表?”薛镜安寸步不让,“如果没有,为什么好好的文章会被撤稿?” “燕知本事大啊!人家导师是诺奖,多金贵的出身,随便找人打个招呼,还不是想搞谁就搞谁?”王征冲着薛镜安冷哼一声,“也难怪你在我实验室撒泼打滚地要走,原来是想抱这种大腿。还想把在我实验室做出来的结果带走,真贪。” 四周有不少学生拿着手机在录像,出声问他:“王老师,您刚刚是指控诺奖得主和期刊编辑利用职权侵犯您的学术利益吗?” “王老师,您的意思是承认了盗用镜安学姐数据发表文章了吗?” “关你们什么事!”王征指着他们手机,“拍什么拍,拍什么拍!敢骑到我头上,还想不想毕业了?” “太冲动了,王老师。”牧长觉叹了口气,“为人师表,又不是划地为王,怎么能动不动就拿学位威胁别人。” “你别把人都当傻子,”王征转身看他,“你就是转移话题对吧?你说我这么多图什么?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燕知是个疯子?不就是……” 牧长觉低着头,极为和煦地笑了笑,“你再说一遍。” 王征张了张嘴,低声嘟囔,“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专让你们这些人来闹事的吗?” “这是我的办公室。”燕知出声提醒他,“是你过来找我的。” 跟别人说了那么多,没有谁能像燕知这句把他当炮仗点了,王征直接要指着他的鼻子跳起来,“你……” “可你就是不干不净啊。”人群里有个女孩子站出来:“我男朋友就是因为受不了你才退学了。之前他还给我看过聊天记录,你说你半夜一个人在家生病了让他送药,他当真了问你要什么药,你说要羊霍酒和山獭根。” 学生里起了一阵“嗤嗤”的低笑。 那个女孩子还补充:“现在我手机里还存着那段录屏呢,包括你的头像和朋友圈都有。当时就是因为他人都出国了就没深究,但是想想为了你这个毛手毛脚还硬不起来的老头子异地,我真的觉得好不值。” 人越聚越多。 “靠好恶心!” “性/骚扰还学术不端……” “怎么这种人还能当老师……” “你们都闭嘴!”王征挨个指他们,“把手机都给我放下……” “你把我们全开除好了。”站在最前面的学生说:“只要学校能给正当的理由和解释。如果这个学上得没有一点尊严,就是导师‘一言堂’,做了学生就是做了猪狗,那这个学我们不上也罢。” 其他人附和,“是啊,我还挺想看康大要怎么解释无缘无故开除这么多人呢。” “真<a href="" target="_blank">搞笑,就是校长也不能说开除就开除谁吧?土皇帝当久了还真觉得自己只手遮天了。” 王征看见有保安上来了,装模作样地要朝着办公室的窗户冲,“你们想火是吧!逼死恩师让你们火个够!” 牧长觉稍一伸手就把他拽住了,“别别别,这儿不行。” 王征还死劲挣扎,“你别拉我,我拼着命不要了也得自证清白!” “我不是说自证清白不行,”牧长觉做了个把他向外“请”的手势,“我是说这是我们燕老师的办公室,他得用呢,你别影响他工作。” 王征让他说得直往地上出溜,抖着手喊人,“保安!有校外不明人员胁迫教职工,这么多学生跟着起哄闹事,学校管不管?” 两个保安点头哈腰地走近了,“王老师,风纪部那边的老师来电话了,说您办公室电话没人接,让我们上来通知您方便的时候尽快过去一趟。” 王征直挺挺地往地上倒。 第140章 四下一片嘘声。 这一闹,有一些视频被传到了网上。 虽然涉及到人脸和人名的部分都被处理了,但微博上的声音发酵得愈发迅猛。 次日晚上十点多,康大官博加班加点地写了回应通告,跟康大平素简洁的理工科风格保持一致。 “近日,我校发现网络上存在涉及我校教师王某相关社会舆情,并高度重视。经专班核实调查,王某严重违反我校教工行为规范,存在学术不端及作风不正的重大违规情节。依据国家与学校的有关规定,学校给于王某开除处分,并移交公安部门配合进一步调查。” 燕知靠着床头,鼻梁上架着眼镜,看了一会儿微博,问牧长觉:“真的是你操控的?” 牧长觉在给他揉着肚子消食,听见他这么问,笑了笑,“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只是我们这种工作跟媒体打交道多,把热搜往下撤不算难事,给钱就会有人办事儿。” “那……那条王征的热搜呢?”燕知没有全盘接受,“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组织起来那么多人一起指证他,并且那么快就有了热度?” “这里面确实有我一份绵薄之力。”牧长觉低头在燕知肚子上轻轻亲了一口,“不过最大的还是我天天的功劳。” 燕知脸红了,“你好好说,你说完。” “你刚走的时候我找不着你,很着急。”牧长觉平平淡淡地讲起来,“毫不夸张我真的在掘地三尺,我动用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关系,找你。 不是说只要通过六层关系,地球上的两个人就能联系在一起吗?我当时什么事都没办法做,就专心致志地扩大信息渠道。” “虽然我还是没能及时地找到,但是为了找你,我攒了挺不错的一张关系网。”牧长觉收了收搂着燕知的手臂,“最简单说小陈吧,我找他就是因为他家里帮着查事方便。” 燕知前前后后地听着。 他能猜到这件事里牧长觉肯定伸手了,但没能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而坦荡。 但燕知刚因为他说的前一半感到伤感,就为后一半皱眉,“你别这么说人家小陈,他做事很周到了。” “我没否认他现在是非常好的助理。”牧长觉有点不高兴听燕知夸别人似的,“但我招到他的时候,他可是刚拿驾照的第三天,没有一个路口能不等红绿灯就过去的。” 燕知枕着他的胸口,把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可是我记得我走之前,你跟桑姐刚续了十年签,怎么后来就独立了?” 桑晚宜是牧长觉的前东家,亲自带的牧长觉出道。 “哟?”牧长觉很温柔地笑,“天天关心我呢?” “一到这时候你就打岔,”燕知抬头看他,“就不能告诉我吗?” “因为那段时间我心思不怎么在演戏上吧,”牧长觉护着他,揉了揉他的卷发,“拖了很多通告,因为合同金额大,桑姐估计觉得再赔要破产了,还不如直接跟我解约。我对公司也有愧,她一提,我就答应了,算是和平散伙吧。” 耳边是牧长觉缓慢有力的心跳,燕知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桑姐那个时候对你是真的好。” 桑晚宜是点火就着的急脾气,因为牧长觉老请假回家看孩子的事没少劈头盖脸地骂他。 但是每次燕知有个头疼脑热,她又要委托牧长觉给他带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嘴上还是厉害,“把孩子照顾好了抓紧拍戏,我真怕我这一年到头赚的都不够赔违约金。” 牧长觉那时候就态度松散,“合同里写了,我可以因为我家孩子随时请假。” 牧长觉是真的金字招牌,一年到头都有人过来挖。 而且确实除了家里供着的宝贝,牧长觉还是把工作放在首位的。 所以桑晚宜除了嘴上抱怨,还是纵容。 “那还是因为我们天天特别招人喜欢。我不跟你讲过吗?”牧长觉提醒他,“虽然她老嫌我带着你去片场,但只要赶上学生放假,你没来片场,她就要问,‘孩子呢?怎么没来?’。” 说起来这些燕知心里挺酸的,所以牧长觉低头吻他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接了。 “我交代完了,该你说了。”牧长觉边亲他,边轻轻揉他的眼眶,“你心里装着大事儿,所以这一晚上趴我身上都压得慌。” 燕知躲开他,“我没有。” “那我猜错了。”牧长觉撇撇嘴,“我都不了解燕天天了。要是我认识的那个燕天天,肯定是在为后天去见林医生担心,心里没底还怕我知道。” 让他一说,燕知的后背就绷起来了。 “但我是这么想的,”牧长觉给他顺着背放松,“林医生非常了解天天的情况,她作为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给我们推荐了这种新的治疗方式,一定是因为她认为这种方法会帮助你。我知道,她也跟我说了可能会不舒服。但是我肯定会陪着一起去,我保证会全程在场。” “我就是不想让你在场。”燕知躲在他怀里摇头。 他想无论如何,治疗的画面都不会多美好。 “天天啊……”牧长觉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一点儿不心疼我。” 燕知简直难以相信这话是从牧长觉嘴里说出来的,“怎么是我不心疼你?” “我就这么一个天天,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想让我隔着门心疼,我看你是就怕急不死我。”牧长觉“啧”了一声,“你没听说过吗?产房外面的丈夫经常有急昏过去的。到时候我昏过去了,还给你们添乱。” 第141章 “你怎么这么能胡说八道啊!疯了吧你?”燕知从他胸前撑起来,气得直笑。 “笑笑好,笑笑我们天天又十八了。”牧长觉躺着抬起手,轻柔地理了一下燕知的头发,“不用那么大负担,无论如何有我呢,是不是?” 燕知重新躺到他胸口上,看着牧长觉把床头灯拧暗了。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在牧长觉胸口上蹭了蹭,“牧长觉,睡不着。” 牧长觉的笑在暗处很悦耳,明显也是清醒的,“那你想干嘛?” 羞耻心总是被夜晚隐匿,燕知的眼睛映着微弱的灯光,“我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想你。我怕人听见,就出去住酒店。” 没头没尾的话,牧长觉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心一点儿吗?” “然后就累得睡着了。”现在说起来这些事,燕知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心平气和。 “所以天天是在怪我……”牧长觉的呼吸贴到了燕知耳边,“让你不够累吗?” 第53章 燕知稍微一愣,脸慢慢热了,“我没那个意思。” “那天天闹着不睡觉是什么意思?”牧长觉一手兜着他的肚子,轻轻向下揉了揉。 燕知弓着腰往后躲,小声争辩,“我只是说我有点压力睡不着。” “那肯定怪我,”牧长觉又笑,“没哄好。” “诶呀……”燕知被他揉得低低喘了一声,“你干什么呢……” “你想我了还有办法你还出去住酒店,”牧长觉声音里带着一些不平衡,“那我怎么办?我日思夜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嘴上说得委屈,手底下却没闲着。 燕知短短抽了一口气,“你别按那儿……睡觉吧,睡觉行吗?” “你把我折腾起来你要睡觉了,你睡得着吗燕老师?”牧长觉在被子下面轻轻握了一下。 燕知没声了,把被子蹬直了。 牧长觉还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对着微弱的夜灯光照了照,“天天你看,亮晶晶的。” “牧长觉!”燕知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别闹了行不行?” “行,行。”牧长觉答应着,从床头抽了张纸带进被子里,“我给擦擦,你别乱动。” 原本燕知就被他起了个头,又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磨蹭,别说动,连气他都不敢喘。 牧长觉注意到了,还有空顺顺他的胸口,“喘口气儿,宝贝。” 原本他不说话燕知就已经是强忍了,牧长觉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温柔,也有摩擦似的,蹭得燕知心里难受。 燕知一口气提着呼不出来。 牧长觉撑着身体起来,“啧,怎么回事儿?” 他朝着燕知覆下去,轻轻贴住他的嘴唇。 燕知本能地张开嘴,感觉到了口腔里的一点负压。 好像是连同着那一口气,牧长觉把他的灵魂也抽出去了。 燕知立刻条件反射地重新吸气憋住。 牧长觉笑了,“天天怎么这么可爱?” 燕知被抽走几口气,前端又被细微的刺痛轻擦,很快就忍不住地搂牧长觉,“有点儿疼……” “我看看。”牧长觉钻进被子里“看”,很快“看”得燕知无助地四处抓支撑点,“不行……不……” 燕知咬着嘴唇,听见牧长觉含含糊糊地说:“这儿不怕人听见。” 燕知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用嘴呼吸,最后长长地憋住一口气,很轻地“啊”了一 声。 带着一点哑,像是一颗生涩的苹果被咬开,或是薄瓷器裂出一道口。 燕知出了一身汗,融化了一样。 “松手宝贝,”牧长觉闷闷地笑,“你这么抓着我头发,我怎么出来?” 用上另外一只手,燕知把自己僵硬的手指掰开,就再没一点力气了,手脚酸软地化在床上。 牧长觉把他连着被子从床上抱起来,“我们带着去擦擦。” 燕知无力地枕着他的肩膀,很快把他的睡衣泪湿了一片。 牧长觉抱着他,用热毛巾探进被子里一点一点给他擦汗,很耐心,“又难受了?跟我说说是怎么了,我替替你。” “我不知道。”燕知用眼睛贴着他的侧颈,“我不该这样,我就是觉得过去好多事儿我都能忍得了,现在好像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后怕。” 他确实是。 以往他总觉得别说是让他去找林医生试新疗法,换成任何糟的多的事他都完全不会去考虑能不能扛过去。 因为抗不过去也没太大关系。 现在他却总是害怕。 尤其是夜晚。 尤其是透支。 像是牧长觉那些带着诱导性的吻,把他支离破碎的脆弱全抽离出来,无处遁形。 “我知道你勇敢。我最怕的就是你胆子太大。”牧长觉的手指插进他头发里给他轻轻按摩,“天天知道害怕是好事,说明你有在意的事情了。” 牧长觉低头看了看他,声音更轻了,“说明你在意我。” 燕知没力气,几乎是仰着头枕在他手心里。 眼泪也就滑进牧长觉手心里。 “今天王征说我是‘疯子’的时候,我居然有点儿生气。之前也有很多人这么叫我,我好多年都以为我不在意了。在我做博后的时候,甚至有个人因为觉得我‘危险’拒绝跟我合作项目。” 第142章 牧长觉安静地听他说完,“这些不是天天的问题,这是天天遇到的问题。我们身体不舒服,就像所有人都会身体不舒服一样。我们只是要解决问题。” 燕知伸手环着他的肩膀,又一次跟他确认,“所以无论有什么问题,你保证都会告诉我,和我一起解决,对吗?” 牧长觉的眼睛很轻微地眯了一下,“当然,我保证。” “好。”燕知靠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呼吸,“我相信你。那你相信我吗?” “相信啊,怎么了?”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耳垂。 “没事儿,我就问问。”燕知闭上眼睛。 燕知太累了,等被抱回床上,就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只有手臂还固执地在牧长觉肩头搭着。 牧长觉没拉开他的手,只是顺着他的姿势,在他身边躺下。 他久久地看着燕知的睡颜,目光里带着很轻微的一点狐疑,最后小心把燕知护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 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沉,燕知睡到第二天快中午。 牧长觉给他炖了鱼汤,燕知闻着味儿就起来了。 “起来了?”牧长觉走过来握握他的手,“坐下醒醒神儿,不急。” 因为身体一直不算特别好,燕知从小就觉多,每次一放假就要赖床。 要是在他自己家里,燕北珵和支璐别的不管,特别爱管他起床和晨练。尤其燕北珵,总是五六点就要把他叫起来慢跑。 燕知有一次眼睛都睁不开,在湖边跑着跑着就摔了,两边膝盖全擦破了。 一回家他就哭着打电话给牧长觉告状。 牧长觉本来在市里出通告,当天上午就过来要把他接走。 燕北珵当时有点不太高兴,“长觉,天天也是男孩子,你总这么惯着他,他怎么长大成人呢?” “现在想起来,我爸估计早看不惯咱俩了。”燕知抿了一口鱼汤,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牧长觉想了一下,“他没有看不惯你,他只是看不惯我,爱你比他多。” 燕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来提燕北珵。 起初那些年,支璐在的时候,只要提起来燕北珵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掉眼泪。 后来支璐不在了,燕知跟谁也聊不到父亲母亲。顶多在学校放长假的时候,燕知送其他人走,稀疏地解释一句:“我不用回家。” 他那时候对于“自己没家了”这个概念很淡薄,似乎只是“实验又失败了”这么稀松平常的事。 对于痛苦,燕知习惯攒着和拖延。 他总是想“等我以后能面对这件事了我再来思考”“等我以后也许就有办法了”。 他也有有朝一日所有这些痛苦一起涌过来,合力埋没他的心理准备。 但现在他坐在餐桌上,小口抿着鱼汤,跟牧长觉心平气和地聊起来这些过往。 “我其实一直都没能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好像不太爱我。”燕知的手扶着汤碗,感受到温度很缓慢地传递过来,“比如说任何一点我和妈妈冲突的事情,爸爸从来不帮我。同样,如果我跟爸爸争执,妈妈也从来不跟我一个阵营。” “我很介意这种小事。”燕知慢慢喝汤,“我不是要求我要是那个家的中心,但我也想偶尔在他们计划旅行的时候,被过问一下意见。或者我生病的时候,爸爸能用‘别让妈妈担心’之外的话安慰我。” 牧长觉一直在他身边倾听,在燕知以为他要说“其实你父母也很爱你的时候”,微微向后靠了一下,把手撑在燕知腰后,“因为他们只是很好的爱人,却不是称职的家长。而且这些也不算小事。” “所以不是我不好对吗?”燕知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我当时很不理解,但是后来我去回想,我想是不是我不够健康不够懂事,很多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你。包括那时候我爸爸去世,我跟妈妈说的那些话,真的严重地伤害了她,让她觉得我不值得再做她的家人。” 他一直低着头。 微卷的白发已经梳理整齐,柔软地垂在他的颊侧。 “在你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具备了完整的生活观和价值观。他们只是在最一开始就选择了彼此而已,所以没有去争取你的依赖和信任,也就不应该强求你在第一时间想到他们。支璐最后选择离开,我理解且钦佩。但她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牧长觉稍微斟酌了几秒,“会让我认为她并不懂得如何爱人。” 这些事情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燕知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些许宁静。 那些年像是倒刺一样钉在他神经上牵扯的画面,似乎稍微褪去了一层血色。 “她是一位诗人。”牧长觉把燕知垂下来的碎发别回耳后,“但她不能用任何人,尤其是你的痛苦来成就她所谓的‘诗意’。” 燕知抬起眼睛,“如果换成你呢?” “如果换成我?”牧长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如果你是支璐,如果你是她,”燕知抿了一下嘴,“你刚刚说了你能理解她,指的是理解什么?” 牧长觉笑着摇头,“我没办法是她,我不会失去你,所以不做这种假设。” 燕知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放松下来,“那就好。” 吃过饭,牧长觉送燕知去生科院,又想陪着他进去。 “真没事儿,你好好拍戏。”燕知把他推回驾驶座,“也总不能我以后上班都让你陪着,学生也看着呢。哪有教授让家里陪着科研的?” 第143章 牧长觉把手贴在耳朵边,笑了,“你刚刚说,让谁陪着?” 燕知脸红了,“我是说……” 牧长觉不为难他,揉了揉他的手,“那我四点半过来接你。” “行。”燕知进了楼,看着牧长觉的车开走了。 他走过一楼大厅的玻璃墙,看见海报区前西服笔挺的短发背影,脚步稍一顿,还是快步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那背影转过来。 桑晚宜的声音和当年一样沙哑有力,“幸会啊,燕教授。” 第54章 “桑姐。”燕知向她伸手,被桑晚宜拉近轻搂了一下,“能再见你可真好。” 桑晚宜松开他,拍了拍燕知的肩膀,“咱们上次见,得有快十年了吧?” 燕知略有些腼腆地点头,“嗯,是有挺长时间了。我回国时间也不长,一直没联系您见面。” “还说呢,要是我不联系你,我看你也不会联系我。”桑晚宜拉过她身边站着的少女,“还认得吗?我女儿桑愉。” “我记得。”燕知礼貌地握了一下女孩的指尖,“你好,桑愉。” 过去他俩在桑晚宜公司见过几面。 但那时候燕知十几岁,桑愉还没十岁。 过了这么多年,彼此印象不特别深了。 燕知就记得这小姑娘小时候总躲在桑晚宜办公室门后面,人少的时候就跑出来往他兜里塞糖。 桑晚宜扭头笑着跟女儿说:“叫人啊,你不盼了好几天了?天天哥哥,现在是燕老师了。” 桑愉礼貌地点头,“燕老师好。” 燕知有点不好意思了,关心她们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我听桑姐说,你成绩很好,准备报考康大,是吗?” 小姑娘点头,“嗯,因为离家比较近,而且我也对做研究也挺感兴趣。” 桑晚宜在旁边撇撇嘴,“按着我的想法,原本想让她学个计算机金融什么的,她还不乐意。但我觉得她可能受你影响,从小就偏爱数理,说以后要上你去过的学校。” “妈……”桑愉不好意思了,“我们不是来了解学校的吗,说这些干嘛?” 燕知笑了笑,“校园环境挺好的,你们转过了吗?” “她小时候就总来,最近也有事儿没事儿的来你们学校转悠,估计比她自己家还熟悉。”桑晚宜感慨,“有些小孩子,手机屏幕都设置成人家照片了,现在见着真人,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姑娘的脸都红透了,“妈你再瞎说我走了呀,我不要看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桑晚宜不逗自己姑娘了,转向燕知,“就跟我邮件里说的那样,她想在入学之前到你们实验室体验一段科研生活。当然还是看你方不方便,带个小朋友应该也挺麻烦的。” “没事儿,我们先上去。”燕知领着她们上了楼,跟桑愉说:“我实验室的学生都很好,等会儿你去跟他们接触一下,聊一聊,然后我们再看后面怎么安排。” 桑愉没想到燕知这么重视,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谢谢天天哥哥。” “在学校里还是叫‘燕老师’。”桑晚宜轻声纠正她。 小姑娘委屈地瘪了一下嘴,“谢谢燕老师。” “没事儿。”燕知笑了笑,带头进了实验室,先找了薛镜安,“镜安,这是桑愉,今年的高考生,暑假想来我们实验室实习。你先跟她讲一下你在做的东西,然后安排她按照年级跟实验室的其他人也聊聊。” 薛镜安是实验室的大师姐,接触新学生这些事儿见多了。 她把一群探头探脑的师弟按到后面,回答燕知:“没问题,您放心。” 实验室这边安排好,燕知征求桑晚宜的意见,“桑姐,那我们去我办公室等桑愉?” “好啊。”桑晚宜笑着跟在他半步外,“给我展示下燕大教授头脑风暴的‘圣地’。” 进了办公室,燕知给她倒了一杯茶,“您介意我关下门吗?” “当然不,”桑晚宜笑笑,“看来燕教授跟我有话说。” “确实是,其实您不联系我,我也想找机会跟您见一面。”燕知很坦诚,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关于牧长觉的吧。”桑晚宜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像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燕知轻轻“嗯”了一声,“我离开了国内……一段时间,回来之后感觉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原先以为他跟您的合作非常默契愉快,也签了很长的约。但好像我走没多久,他就跟您解约了。” 桑晚宜的眼睛依旧淡淡地笑着,“如果你不介意,那我还是跟着牧长觉叫你一声‘天天’,可以吗?” 燕知有些不明所以,点点头。 “所以你看,我会认识你,其实是因为牧长觉的缘故。”桑晚宜说:“按照我所习惯的行事风格,跟我有一级工作关系的人是牧长觉,第二级才是你。所以在当时,甚至可以说现在,我思考问题的角度可能还是很片面,只能从比牧长觉更狭隘的视角去看与你们相关的事情。” 燕知也认可。 “当时你离开,我并不是‘知道’的,而是‘感受’到的。因为牧长觉从来、从来没跟我们任何一个工作人员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变了。” 桑晚宜稍微向前坐了一点,“天天,我能不能冒昧地问问你,当时你是不是有很不得已的事情,让你不得不离开?” 第144章 坦诚是从燕知开始的,但是他没想到桑晚宜的问题如此直白。 他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可声音还是沙哑,“是。” “好,那这样我就觉得容易理解很多。”桑晚宜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我特别想追问,特别想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让整个事情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但你说‘是’也就够了,至少对我来说够了。我毕竟是你们当中的外人,对这中间的事情无权过问。” 虽然做过心理准备,但燕知还是忍不住地轻声重复,“什么天翻地覆?” “这个事儿在我心里也卡了特别多年。”桑晚宜抿了抿嘴唇,“所以我知道今天一见面,咱俩都会有很多事情想问对方。你给我答案,我也可以给你答案。” 燕知安静地等着。 “首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和牧长觉现在,重新在一起了吗?”桑晚宜看着他。 燕知垂下眼睛,“我身体还是不太好,他在陪着我治疗。” 桑晚宜点点头,“那你觉得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我觉得他……”燕知把说了一半的话收回去,“我在国外的时候跟他直接联系少,感觉他工作一切都还顺利,但是回国之后听说他前几年好像有段时间在休息。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你具体指哪一类事?”桑晚宜双手环到胸前,靠到了沙发上。 她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和多年前的雷厉风行和不留情面几乎完全重合了。 燕知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谎:“我的朋友在市医疗系统工作,他帮我查到了牧长觉的神经外科就诊记录。” 他既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牧长觉到底有没有去看过病。 桑晚宜犀利地看了他一眼,“那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继续查呢?看牧长觉到底发过哪些疯。” 她的后三个字说得近乎咬牙切齿。 燕知的手心出了汗,还是顺着桑晚宜的脾气,“我可以自己查。但是我想最了解这件事的人,除了牧长觉自己,恐怕就是您了。” “而且牧长觉自己不敢告诉你,对吗?”桑晚宜接了他的话,“原来他知道害怕啊?当初他带着松了的威亚往下跳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啊?他在医院里半个多月不吃饭怎么不知道怕,大庭广众之下爬了一整条走廊血去追问他爸你在哪儿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啊?” 燕知看着她,半天才能发出声音,“什么时候?” 但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不愿意看的那个关于父亲的电影结局。 和牧长觉藏在头发里的疤。 和被他一直靠着也不知道疼的总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电影拍完,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跟我说往后不拍电影了,有重要的事要做。”桑晚宜怎么想怎么恨,“我怎么跟他好说歹说都说不通。我说你伤好了再回来,多长时间公司都可以等。他不听。” “我跟他父母见过几面。”桑晚宜的脸上显出几分疲惫,“任何人都无法让他听进去任何一句话。” “并不是因为他不配合。就是因为他太配合了。他看上去一切都极为正常,让人防不胜防。” “他还做过什么吗?”燕知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也有一点迟钝。 “他把所有事都做得很体面很完美。比如他一个大子儿不拿他爸妈的把自己择出他家户口本,再比如他执意跟我解约了,赔了我一大笔钱。”桑晚宜扶了一下额角,“对,那笔钱我没动过,你让他有空拿回去。我没办法理解他。” “抱歉,这个事主要是我的责任。”燕知感觉嘴唇很干,忍不住地舔,“我不是故意……” “不不我不是让你道歉,宝贝。”桑晚宜稍一冷静就有些后悔,“我只是这些事儿一直捂在心里,只是你现在问起来,我才有个人说。” “而且你既然问到牧长觉,你们两个现在又有联系,我认为你有权知情。关于牧长觉的本性,我跟他父亲有类似的看法:从年少起就得体周全,远比同龄人早慧。” “但是如果没人牵制他,”她看看燕知,非常笃定,“他就是近乎危险的复杂和永不安歇的固执。” “谢谢您,我知道。”燕知的嘴唇被他舔破了,溢出一点腥甜。 他又忍不住地咬破了的那一处,带起细微的刺痛。 桑晚宜还想说什么,有人从外面敲了办公室的门。 燕知定了定神,稍微抬起一点声音,“进。” 薛镜安推开门,探头进来,“燕老师,小愉跟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您方便来实验室吗?” 燕知的嗓子和嘴唇一样干,但还是吸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好,谢谢。” 然后他看向桑晚宜,“那我们现在过去一趟?” 到了实验室,燕知看桑愉跟实验室的人已经有说有笑了。 尤其是看见薛镜安进来,她立刻贴到她身边,手把她挽着,“学姐。” 燕知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大概明白了,“那小桑就先跟着镜安学习,然后你如果看到其他人做到什么有趣的实验,也可以跟着学,好吗?” 桑愉用力点点头,“好!” 桑晚宜看自己姑娘满意了,有些担心自己刚才话说得过了,笑里带了些歉意,“燕教授,费心。” 第145章 “应该的,您当年也很照顾我。”燕知冲她笑笑,陪着她向实验室外走。 “到底还是都过去了。”桑晚宜还在说些让他宽心的话,燕知就边走边听。 他本来只是觉得稍微有一点头晕,下意识地向身边找支撑。 实验台上放着刚洗干净的锥形瓶和玻璃量筒,被他手一扫就全碰到了地上。 桑晚宜离他最近,条件反射地去扶他,“燕知!” 但燕知没能扶住她的手,在一片惊叫中无声无息地跪倒在满地的玻璃碎片里。 -- 牧长觉匆匆忙忙跑进急诊室的时候,燕知醒着。 他靠着铺了一次性无纺布垫的治疗床,在等护士挑他手心里扎进去的玻璃片。 血还没完全止住,护士为了清理视野用生理盐水做了几次冲洗,在金属清洁盘里积起一层粉红色。 燕知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看见牧长觉的第一个瞬间也只是眨了眨眼,没说话。 牧长觉怕吓到护士似的,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您好,他这个伤严重吗?” “运气比较好,没割到哪儿。都是小口子,不用缝针,但这也得受几天罪。”护士把玻璃片挑干净,仔细扒开燕知的伤口检查残片。 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牧长觉,“你是家属?” 牧长觉刚要开口,燕知先说了,“他不是。” 牧长觉罕见地愣了两秒,在床边蹲下了,声音轻轻的,“不闹气,我们先听人家说。” 燕知把眼睛转开了,低低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就不是。” “好好,我不是,你躺好不动。”牧长觉一边小心捋燕知的头发,一边跟护士道歉:“不好意思,那我不是家属。有什么注意事项,您跟他说,我就只听听。” “现在天气热,注意不能沾水,隔天要换药。”护士把燕知的手仔细包好,从他身边起来,“疼或者低烧就吃点布洛芬,另外你贫血和低血糖还挺严重的,尽量增加摄入和休息。” 护士一让开,牧长觉看见燕知裤子上也有血,站着半天没能动。 护士正收拾器械,被他拉住吓了一跳,“诶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牧长觉立刻把手放开,“他腿上也有伤吗?怎么裤子上也有血?” “他膝盖上也都有一些伤口,”护士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加了几句,“碎片小,都不太深,养几天就好了,可能主要就是这两天不舒服,少走动。” 说完她就出去了。 牧长觉握着燕知的脚腕想看一下他膝盖上的伤,被他躲了一下。 “生我气了?”牧长觉没接着动他,声音和语气都放得很低,“没照顾好我家小朋友,又碰着了。” 当着桑晚宜,当着学生,当着护士,燕知都能心平气和,宽慰每一个人说自己没事儿,让他们先去忙。 但是当着牧长觉,他什么也压不住。 “你让我相信你,我就努力说,不想说的也说,想起来难受的也说。”燕知声音没力气,但很坚定,“然后你说你也相信我,但是我问你,你就说你没有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呢?你就是这么相信我的吗?” 他想要跟牧长觉据理力争,不想露出一点软弱,极力把委屈含着,不敢眨眼。 “我跟桑姐通过电话了,也知道你们聊什么了。”牧长觉跟他低声解释:“我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做事想得不周到……” “你怎么不周到?”燕知反问他:“牧如泓和桑姐不都觉得你周到吗?你太周到了。” “宝贝,你别动气。”牧长觉在他身边坐下,避开他的伤口,“牧如泓的话你不用听任何一个字。而且当时因为我没把事情处理好,让桑姐跟你说的时候也带着对我的怒气,所以她可能说得很严重……” “我本来不用听他们任何一个人说,”燕知仰着头看他,“可是我问你的时候,你肯说吗?” “我怕你难受,”牧长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燕知裹上,“我不想让你着急。” “你是觉得我有病,所以什么事都不能跟你分担吗?”燕知问他:“那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情,也要因为怕我难受全瞒着我吗?” “我这个错绝对不犯第二次了,但你不能说我家孩子有病,行吗?”牧长觉伸手要把他横抱起来,“我们不生气了,先回家。” 燕知麻药有点过了,两个手被包着不太敢动,一边吸气一边把牧长觉挡开,“你别动我我自己能走。” 这次牧长觉没让他,稍有点皱眉,“疼成这样你要自己走,你怎么这么爱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燕知难以置信地看他,“你疼不让我知道,也就不用知道我疼不疼。” 然后他又冷淡地加上,“不对,我都忘了,你不知道疼。” “我怎么不知道疼,燕天天?”牧长觉温和地看着他,“我只是剌在这条胳膊上不疼,但你再这么吓唬我一回,我真的就要疼哭了。” 第55章 “别生气了。”牧长觉小心护着燕知的手,“你先带着我回家行吗?我一路上跑过来真的要吓死了,如果我在这儿哭出来,又要被人拍了。”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让人撤了不就行了?”燕知又累又饿,只是用手肘撑着治疗台的边缘坐起来,就是一阵头晕。 第146章 “回家吃个饭再处置我,好不好?”牧长觉扶住他的后背,弯腰把他抄抱起来。 燕知不舒服,膝盖的角度一变就没忍住“嘶”了一声。 “我慢点儿,”牧长觉放轻了动作,“天天搂着我。” 燕知没动作。 “搂着我吧,小陈的车还在外面等着呢。”牧长觉贴着他耳边,“求你了,宝贝。” 燕知脸上发热,把一只手腕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 牧长觉见好就收,小心翼翼地把燕知的衣服拢好,“我慢慢的,不舒服就说话。” 燕知根本不吭声。 上了车,陈杰一看燕知包得严严实实的,抻着脖子往后看了一会儿,极为熟练地从包里给牧长觉摸糖水,“给燕老师喝。” 牧长觉低头看燕知有点迷迷糊糊的,只是把水接过来放在一边,“等会儿吧。” 燕知的麻药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半睡半醒间低声说了一句“手疼”。 牧长觉摸了摸他额头,已经有点低烧了,一边轻拍着给燕知顺背,一边按照医嘱给他喂了半粒布洛芬。 吃了药燕知也还是难受,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就醒了,脾气不太顺,“你怎么又把我带到你这儿来了?我还是回学校,不然明天还是得坐车过去。” “你公寓好长时间没人住了,连吃的东西都没有。”牧长觉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跟他商量,“我家里都做好饭了,我们吃口饭我就跟着你走。” “谁让你跟着我走了?”燕知还是生气,眼角都红着,“你回你家,我回学校公寓。” 牧长觉忍不住地轻轻捋他的头发,声音都不敢抬,“那天天到我家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学校公寓。不生气了宝贝,刚才护士说什么了?让我们静养,不让动气,是不是?” 燕知的头晕一阵一阵的,半天说不出来话。 “我抱着回家,我们靠着沙发舒舒服服地说,”牧长觉跟陈杰使了个眼色,把燕知从车上抱了出来。 陈杰赶紧跟着,帮他们把别墅院子的门推开。 进了家门,牧长觉把燕知小心放到沙发上。 等陈杰出去了,牧长觉才托着燕知的腰,慢慢帮他褪裤子。 “你干嘛?”燕知烧得昏昏沉沉的,“你不是要吃饭吗?吃完了我就回去。” “这裤子不蹭伤口吗?”牧长觉轻声说:“等吃完了我给你穿回来,行不行?” “不用,你快吃,吃完我回去。”燕知清了清嗓子,也没给声音添上多少力气,“你要是不吃,我现在就走。” 牧长觉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托着他的腰慢慢揉。 燕知身上酸疼,让他揉着稍微放松了一点。 但他火气没过去,正打算继续说,就感觉锁骨上微微一凉。 他愣了一秒,向上抬头,立刻就想拄着沙发坐起来。 “不能压手,手放松。”牧长觉反应很快,立刻托住了他的手腕,极轻地架在自己小臂上。 燕知有点不敢相信,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你怎么真哭了?” “没事儿。”牧长觉摇头,“这么揉着稍微舒服一点儿吗?” 燕知顾不上身上疼了,用露在纱布外面的手指摸牧长觉的脸颊,“你别哭了,怎么了?” “你别动了,你越动我越疼。”牧长觉的语气微弱地强硬了一点,“我问你这么揉着好点儿吗?” “你哪儿疼?”燕知看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伤口疼?” “我心疼,我说多少次你能相信?我看见你头发心疼,看见你受伤心疼,看见你不舒服心疼,看见你跟人起冲突心疼,看见你怀疑我不相信你不够爱你,觉得自己没人可依靠,最心疼。”牧长觉声音平静得几乎像是旁白在陈述,眼泪却不停掉。 “你别哭了,我……”燕知很少见牧长觉有任何和脆弱相关的情绪,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问你,燕天天,”牧长觉又问了他一遍,“腰好点儿没有?身上还难受吗?” “就是低烧那种感觉,有点没劲儿,但不算特别难受。”燕知老实回答了,要用手给他擦眼泪。 “能不能不动?让你别碰水。”牧长觉又把他的手捉住,“我有时候真希望我有八个手,或许就能把你照顾得好一点。” 燕知安安静静地让他揉了一会儿,小声说:“腰没事儿了,你不是说吃饭吗?我肚子饿。” “想在哪儿吃?”牧长觉这次脱他裤子的时候燕知就很老实,还知道配合他抬了一下腿。 “我还是头晕,不想动。”燕知如实跟他说了。 牧长觉先给他喂了点温水,又去餐厅把饭菜一样一样端过来,“想吃哪一个?” 燕知手包着,拿筷子不太方便,自己拿了一个勺子挖米饭,“想吃菠菜和排骨。” 他挺懂事地加上,“医生说我贫血,我多吃菠菜就好了,你别哭了。” “如果掉眼泪能让你舒服点儿,那这眼泪比人鱼的不值钱?”牧长觉给他的小碗里夹了菠菜和小排,“我愿意从早哭到晚,一周哭七天。” 牧长觉这么说,燕知心里的压力就轻了很多。 他没食欲,说愿意吃也有很大识时务的成分。 燕知吃东西费力气,牧长觉能看出来,哄着他吃了两口,给他测了体温就抱上楼休息了。 到睡着,燕知也没再提过走的事。 第147章 燕知手受了伤,又反反复复地有点低烧,跟林医生的线下约诊就稍微推迟了几天,准备等状态好一些再跟林医生线上视频先聊一下现在的情况。 住在牧长觉家里毕竟舒服,虽然燕知很难不为了牧长觉瞒了自己那些事立刻消气,但他自己之前也说不上多坦诚,所以顶多只是跟牧长觉的话少点。 除了有气,也确实因为他身体状态不好,说话累。 他在床上躺着休息,牧长觉就端着草莓到他身后躺下。 燕知的眼睛跟着草莓走,嘴上挺矜持,“别把水弄床上了。” 牧长觉给燕知递了一根头上雕着小燕子的可爱水果叉,“我一颗一颗擦干净的,没有水。” 燕知没话说了,这种时候再不吃就显得不太合适了。 他用水果叉扎起一个草莓,才发现所有的草莓都是切好带尖的前一半。 “后面呢?”燕知知道现在草莓贵,真担心牧长觉已经把另一半的钱扔了。 “我吃了。”牧长觉从后面搂着他,用手心暖着他的小腹,“你吃慢点,不用跟我说话,我忙呢。” 燕知这种时候反复上钩,被逗得问他,“你忙什么呢?” “忙着给我孩子揉肚子,不然等会难受了又欺负得我掉眼泪。”牧长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把自己那天掉的眼泪反复拉出来“鞭尸”。 燕知小口小口吃着草莓,拒绝再次上钩,拿出手机来看文献。 “休息的时候还得学啊?这么爱学啊?”牧长觉单手撑着头,看他屏幕上的字,“我读书少,燕教授能不能看点我也能看得懂的?” 燕知没接他的茬,但还是切出来微博准备刷刷牧长觉新戏的宣传。 结果热搜确实是牧长觉,也确实有新戏。 但出现最高频率的词,居然是燕知。 “我说什么了!就是燕知!康大那个教授!” “牧哥这算是公开了吗?懵。” “这是出柜?没点爱豆德的吗?” “哈哈哈哈哈谁是爱豆?牧长觉是演员不用爱豆德。” “哇我就说是男的吧!女生这个个头肯定是苏坡麻豆了!” “燕知好漂亮啊……所有这些正脸都秒杀了地球男虽然我有钻粉牌牌但对不起了牧哥!” “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我愿称之为:燕典娜!” “呃……但是两个人的经济差异,呃,真的合适吗?” “友情提示:燕知有药物开发专利,是牧长觉可以做家庭主夫的水平(微笑)” “真神奇,这次在牧长觉的热搜里发‘燕知’居然不被夹,之前很多人猜是燕知了吧,但都夹没了。” 燕知点开微博内容里面的图片,都是他和牧长觉一起。 他走在康大的校园里,牧长觉替他提着书包。 他在医院,被牧长觉扶着腰等体检报告。 他在酒店,被牧长觉披上一件过大的长外套。 他在台上给报告,牧长觉在观众席认真听。 好像这些场景都是上过热搜的,很多人在讨论跟牧长觉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但那些照片都是他被牧长觉挡住脸或者带着兜帽的角度,只能看出他身型瘦高,认不出人。 这次这一批却张张露脸。 尤其是牧长觉的表情,几乎每一张都是毫不掩饰的极度专注,好像身边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他都不能错过。 燕知看着这些照片,眼眶有点热,“你发出来给我看的?” “给你看,”牧长觉亲了一下他的耳朵,“也给别人羡慕一下,让他们知道我有多好的天天。” “这样谁都会知道的。” 牧长觉是公众人物,燕知不可能不在意。 “你之前不是让我跟你坦白,那我现在坦白。”牧长觉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我没安全感,我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 燕知的声音有点哽咽,“那你现在有安全感了?” 牧长觉摇摇头,“还是不行。” 燕知知道牧长觉做事不可能这么单纯,等着他说。 “他们都说了我可以给你当家庭主夫,”牧长觉把他温存地缚进自己怀里,“给我个名分吧,好不好?” 第56章 “你还要什么名分?”燕知低声问。 “天天这话说的,什么叫我还要什么名分,我怎么能不要名分?”牧长觉护着他的肚子,来回揉了两下,“宝贝你信用好低的,之前好多次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一点不对我负责任。我再不要名分,半夜都得惊醒几回。” “我不跟你说了,你都没正经话。”燕知要从他怀里脱出来。 “你看你,”牧长觉不松手,反而把他缠得更紧了,“我不跟你说,你说我不相信你瞒着你。现在我跟你说,你又觉得我没正经话。那我怎么办,下次吓醒的时候挂你身上哭一会儿?” 燕知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你晚上真的醒几次吗?” “醒。”牧长觉煞有其事地点头,“你听过刚生了小宝宝的妈妈每天晚上都得起来看看小宝宝吗?我就跟那种状态差不多,看看我天天饿没饿哭没哭,被子有没有盖好……” “牧长觉你住口。”燕知本来都真有点担心了,但是又给他两句话说得脸热得不行,“你别说了,你到底怎么样才行?” 第148章 “我如果没人牵制,就是近乎危险的复杂和永不安歇的固执。”他重复桑晚宜的话,一字不差中多了淡淡的得意,“你得牵制我。” “我怎么牵制你?”燕知声音又低下去。 牧长觉往燕知的锁骨上凑,“我记得我刚找着你那天晚上……” “牧长觉!”燕知拿着那个小水果叉把他叉开,“你怎么就不能不提……” “我怎么能不提?你把我当别的……东西睡了一晚上,让我管你叫完‘老师’叫‘爸爸’,我还不能提?”牧长觉根本不怕他那个小叉子,“我就要提,你那天晚上还跟我商量了一个别的事儿,你想想还记不记得。” 燕知慌了。 因为这个事儿牧长觉可以说是信口拈来,每次都有点新的版本。 他自己能回忆上来的场景都没什么台词,全是动作。 燕知根本不记得自己当时还说什么了,“商量什么了?” “你跟我说了一个教堂。”牧长觉几乎把燕知完全包进了怀里,“你说以后带我去那结婚。” 燕知不确定,“可我还没……” “你没想好什么,我帮你想。”牧长觉说一句话就在他脖子上蹭一下,“是想以后病好了找个年轻的,还是以后病没好又有个好理由把我扔了?或者世上的人怎么看我,怎么看你?还是想你我的家人朋友事业?” 燕知让他说得无话可说。 牧长觉把他的顾虑全说出来了。 “你别想了吧,燕天天。”牧长觉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贴在他的颈静脉上,“你想想我,想想我把孩子弄丢了之后觉得当人是真的没意思,但万一他还看着我呢?我为什么演戏,因为我很担心如果连这两眼天天也看不着,他难受了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体面,因为我为人兄长为人依靠不能给天天丢人。我为什么像他们说的死过一次又回来,宝贝,因为我舍不得。” 燕知让他说得呼吸急了起来,“你威胁我。” “是啊,我威胁你。”牧长觉用手轻压他的胸口,“如果你还害怕我,就可以用我压压惊。” -- 本来燕知在家歇了几天已经觉得没事儿了,但牧长觉觉得不行。 牧长觉现在完全不掩饰了,动不动就“你不听我的我可哭了啊”。 虽然他没再真哭,但还是成功硬按着燕知在家里踏实躺了小一个礼拜,等手上和膝盖上的血痂慢慢开始掉了才让他自己走动。 等燕知再回学校,都要快放暑假了。 但康大的研究生都卷,基本还百分百在岗,能以一己之力水动整个校园论坛。 【燕知回学校了啊啊啊啊,他今天扎了个苹果揪揪,凭什么啊男的凭什么这么可爱啊!】 【真的诶,显得年纪好小啊像高中生!】 【我呼吸不了了……他真的,适合跟我办一场梦中的婚礼。】 【呜呜呜我失散多天的老公,感觉怎么又漂亮了好多?】 【脸蛋鼓了一点儿!气色看着好了!!】 【我今天就要实行我的临时立法权!燕教授这种长相扎这种头发是违法的!容易把我可爱洗!】 【我老公旁边怎么老有牧长觉,我真的会崩溃……虽然是牧长觉但是是燕知啊!!】 【牧长觉挺好的,让我有很强的危机感,等一个澄清。大明星请找大明星,燕老师属于康大。】 【虽然微博说只差正主盖章了,但我不信,等澄清。】 燕知对自己在论坛上掀起的风浪一无所知,正在珍惜自己争取到的校内十五分钟散步机会。 今天院长约了他到实验室谈话,还有十几分钟到约定时间。 要谈什么燕知其实心里有数,所以反而没什么好紧张的。 六月中天气挺热了,但是燕知不怎么怕热,走在树荫里反而挺舒服的。 他在前面走,牧长觉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并不像在家的时候抓住每一个机会找他说话。 但就像是燕知小时候那样,他一回头牧长觉就立刻问他,“怎么了?” 燕知摇摇头,“看看你热不热。” “热了?”牧长觉跟上他,把手里的随身杯拧开递给他,“喝点水。” 杯子里是温糖水,燕知喝完又稍微出了一点汗,抬手抹额头的时候才发现有点不对,手指在头发上压了两下,摸到了自己头顶的苹果揪,“牧长觉!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他前几天低烧的时候忽冷忽热,牧长觉不让一直开空调。 燕知想说开会儿电扇总行吧? 牧长觉:“不行。电扇风硬。” 燕知喊热他就给慢慢扇扇子,白天晚上守着。 燕知热的时候老出虚汗,头发黏着不舒服。 牧长觉就用他那根小黑皮筋把他刘海拢了拢在头顶扎了个小揪。 扎起来一个是凉快,一个是省事,燕知后面那几天老爱让牧长觉给扎起来。 牧长觉嫌他那个皮筋旧了,买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小发圈。 燕知一开始以为那些就是学校门口小饰品店里那种五块十块的,毕竟他那根黑的也就几十美分,用了好多年。 直到他偶然看见垃圾桶里的商品清单,隔着院子喊人,“牧长觉!” 牧长觉正在厨房给他熬绿豆汤,立刻大步跑出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 第149章 燕知拿着那张镂花卡纸,“一根皮筋四千六?你……” “我看看什么东西?”牧长觉把纸接过去,“哦这个,这个的设计灵感是燕子。” 燕知看着上面只能看出来是黑白相间里有个红点的发圈,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燕知才恢复语言功能,“这几个小皮筋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我再买几个便宜的行吗?平均一下也没多少钱。”牧长觉摸摸燕知的卷发,“多好看啊,不喜欢吗?” 明明很清楚牧长觉最喜欢逻辑诡辩,但燕知又没办法跟他胡搅蛮缠。 牧长觉看他不说话,垂下眼睛,“我不喜欢那个黑色的,它总提醒我做得不好。” “停。打住。”燕知竖起一只手,简直要对橡皮筋脱敏了,“买了就买了,下次别买了。” 燕知轮着戴牧长觉新买的小皮筋,总算把他的嘴堵上了。 今天他跟院长约的下午面谈,上午洗完澡就习惯性地把刘海扎起来了。 结果出门他忘了,牧长觉也没提醒他,就这么走了一路。 “扎起来也好看啊。”牧长觉一边说,一边顺着燕知把他头顶的皮筋小心拆看,理了理他的刘海,“行,现在也好看。” 燕知瞪了他一眼,看了看时间,“该过去了。” “燕教授有本事呢,”牧长觉把他后颈的发尾也理了理,“人家约谈都是去就院长,我们天天不一样,是院长过来就你。” 燕知也不是一点压力没有,“原先王征是院长一队的,今天过来如果不是来缓和气氛,应该就是要施压。” “进步很大呢。”牧长觉先夸夸他,“但他的影响力只是这一两年上来的,靠的那位大树刚好我也有点认识,你不用特别怕这位邹院长,他很快就要忙起来了。” “什么意思?”燕知偏头看他,有些困惑。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牧长觉揉揉他的后颈,“康大这等学府,院长自然应该能者居之。要是邹院长学术能力和眼界不能同时服众,那就会过得很充实。” 燕知到办公室的时候,前一阵还极为得势的邹院长也刚到。 他新添了不少皱纹,显得整个人萎靡了不少。 看见燕知,他主动伸手,“燕老师。” 燕知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跟他介绍身后的人,“牧长觉。” “啊久仰。”邹院长又把手伸向牧长觉,“您好,您好!” 燕知看邹院长对牧长觉的态度,稍微有点困惑。 牧长觉再有名,也还是娱乐圈的人,跟学术圈之间应该是有很厚的边界。 “你们认识?”燕知问。 邹院长理了一下衬衫,“我有幸申请过牧老师投资的经费项目。” 短短一句话,让燕知花了几秒钟才彻底理解。 他本来想当场向牧长觉求证,是不是他真的连科研蛋糕都烧得动了。 但又一想,好像牧长觉给他的惊讶实在太多了,已经无从得知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不在一时。 “令人难过。”牧长觉一撇嘴,“我还以为我的作品会更让人印象深刻。” “你很让人深刻了。”燕知低声怼了他一句,才扭头跟邹院长说:“您今天既然来找我,大概也知道我有一些情况。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牧长觉可以在场。” 他自己本来也没想着牧长觉来,但是牧长觉说他必须来。 燕知跳过牧长觉那些歪理邪说,没跟他争。况且他自己也确实想让牧长觉在。 邹院长点头,“那没问题,那我能不能冒昧问下……” “未婚夫。他答应我了。”牧长觉颇为得体而略带骄傲地回答。 “……今年的经费优先范围。”邹院长被他打断后的声音几乎小得要听不见了。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燕知闭了一下眼睛,吸了口气,“我们先进去吧,坐下聊,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忙不忙,燕老师不忙。”邹院长汗流浃背,“这不是之前王老师出了些状况,学校里让我来关心一下燕老师这边的情况,不然我也不来打扰您。” “您请说。”燕知回国也不过几个月,在牧长觉身边待两周长的心眼子恐怕比之前九年叠在一块都多。 院长这几句话是在给自己免责,意思是不是我来找事,是学校担心你有问题。 “其实也不是大事儿。就是之前王征出事之前,网上和校园里都有一些争议,说燕老师身体不太好,会不会不那么适合带学术队……”邹院长看看燕知,抿了一下嘴唇,“会不会影响科研效率?” “这个我可能没办法客观地回答你,这样,我把我实验室的学生叫过来。”燕知没等邹院长接着委蛇,一个电话拨到实验室,“晓生,让实验室的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占用大家十到十五分钟。” “工作上的事儿您不用估计我的个人感情,”燕知冲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对于我的带队能力,我的学生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你听他们说说,可能更容易找到答案。” 不到半分钟,实验室的人就到齐了,挤了一办公室。 燕知不用回头就知道牧长觉在看他,说话很坦然,“首先我挺抱歉现在才来跟大家沟通,关于我生病的事情,可能你们也都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我有责任跟大家明确我是有符合精神障碍诊断于统计手册定义症状的患者,也就是有中重度的精神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