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 第1章 《图南未可料》作者:猫十六斤【cp完结】 简介: 大智若愚的豁达少爷x机智敏锐的市井小民 * 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 少年甘小栗万万想不到自己逃过了鼠疫,怀抱寻找父亲的一线希望跨海来到南洋小岛。他亦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手握至关重要的机密,让他深陷旋涡。好在他年纪轻轻,天真又滑头,还有随遇开心、逢难必化的勇气。 甘小栗在槟城遇到了出生富商之家的简行严,原本那位富贵闲人只想吃喝玩乐,不曾将这个少年放在心上,可命运再三将他们撮合到一起,还和他成了一个屋檐底下的所谓“兄弟”,简行严也终于为了存亡为了爱学会自己独当一面。 唯有“暴烈文人”张靖苏,作为少年生命中的一介过客,他志在远方,不可能在南洋小岛安定下来。 * 本文的时间跨度从1940年秋的宁波鼠疫事件开始,到1942年日军火速占领马来亚结束,背景尽可能参考史实,不周之处怪作者无能。 * 【甜蜜恋爱的不太行,主线是个人经历。】 【权谋的深度是作者高度的体现,作者身高一米二。】 【决不搞三角恋,也没有双向暗恋,查明心意后基本上都是直球选手。】 【宗旨是死谁也不死主角,也就是说难免有人要死掉。】 【副cp都是bg,但是大概率没有好下场。】 * 【简行严的登场地点:“第11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 第1章 序章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鼾声集体停止。 甘小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月光安静的投洒在这座东南亚的英殖民地小岛,滩涂上的红树林在夜色中无声潜伏,草虫低吟,这时候刚才齐刷刷停下下来的鼾声又以更猛烈的声势在甘小栗耳畔迸发。他从通铺上爬起来,轻巧的绕开无数睡梦中的肢体,来到窗前。 检疫站四面角楼上望哨的人打着呵欠,枪带松脱,没人发现疫病观察室里有一张白净的少年面孔探出窗子。 这位少年正是甘小栗,他借着月光越过检疫站的低矮平房屋顶向外望去,只见毗邻的一座三层小楼此时还灯火通明。几个英国佬在三楼举着酒杯、摇头晃脑,还有露着肩膀的白人女性,一边拿扇子驱赶蚊虫、一边俯首交谈。摘下口罩的洋人,跟平时蒙面时一样,叫人分不清谁是谁,但是甘小栗发现,此时就在检疫站办公楼的三楼上,唯独有一个人显得与众不同。 那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年轻男人,一身正装,把腰杆挺得笔直,不时低下头和旁边的白人少女淡淡的交谈,少女不时被逗笑,手中的扇子不住地摇。 尽管相隔甚远,他还是认出那人来,印象中那双带着倦意的黑眼睛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 突然甘小栗莫可名状地战栗起来,三层楼上的灯火人物就像一个幻影,一个不属于自己所在的黑暗世界的幻影。这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曾在另外一处黑暗中惊醒过来。 第2章 自黑暗中醒来 1940年11月的宁波鄞县,已近凌晨,若是前两年,开明街上的戏院这才刚刚散场,粉墨包装的各色人物或乘坐汽车,或租一辆人力车,由这条繁华的街道水流一般细细疏散开去。 然而现在,街道一片死寂,临街的房屋被新砌的一线围墙包住,墙内的隔离区黑压压没有灯光,偶尔传来一声长长的犬吠——仔细一听又好像是有人在哭嚎。 这声音传入甘小栗的耳朵,尚在昏迷中的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珠在眼皮下转了几下,接着眉头一皱试图睁开双眼,结果被这个微小的动作唤醒了全身的痛觉。他忍痛用力呼吸,终于在艰难中清醒过来。 甘小栗正睡在靠墙放着的一口棺材里。没错就是一口棺材,薄皮的木板还带着刺芽儿,显然才刚刚赶工完成。他花了好几分钟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大为惊骇。 嚯,是我死了吗? 万幸的是他发现这口棺材并没有盖上,盖板斜靠在一侧。在棺材的另一头,对面的窗户把远处天主教堂钟楼上的灯光透了进来,那点灯光不知何人点亮,好似窥视人间的眼睛。 高烧已退,腹部也不如先前那么肿胀疼痛,他躺在棺材中暗自思忖到:莫不是当真有神灵回应了他的祈求? “阿旺,阿旺你还活着吗!”黑暗中甘小栗呼唤起同伴。 而在他旁边,还有一口已经钉好棺盖的棺材,无声的回应着。 甘小栗心里一沉。 他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仍苟活于世,可眼下活着又怎样呢?继而想到不知自己被送进“甲部病院”有几日了——说是病院,其实这里并没有医务人员,只给住进来的病人一人分一张床铺,静静的等他们死去。每天定时会有穿白衣服、黑胶鞋的人进来清点人数。死尸手瞪眼张口,手脚扭曲,有的死前从床铺上滚落到地面,手指深深抠进地板,有的后仰着头,把脑袋几乎挤入肩胛……这些冰冷的尸体最终都被钉进棺材,拖出去城郊深埋。 那些“黑胶鞋”现在巴不得我死,甘小栗想,自己已经被装进棺材,说不定天一亮,就有人来给自己盖上盖子,不管是死是活,和装着阿旺、装着大家的棺材一起丢入深坑,再填上土。自己将会在地底漫长的死去,会比病死更漫长。 第2章 不成,快逃! 这个念头让他吓了一跳,久违的气力重新涌回这具病重的身体,竟然可以挣扎着爬起来。 破晓时分,天灰蒙蒙的,鄞县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甘小栗带着一点踉跄出现在寂静的街道。只见他从开明街上新砌好的围墙上坠下来,身后围墙内豆浆店的市招在微风中轻轻浮动。他站起来咽了口唾沫,紧裹衣衫,一边向前奔走一边朝身后张望。 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起。 甘小栗,现年十七岁,原本是开明街一带招猫逗狗的奇才,生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和一双打不赢就跑的腿,现在做梦也想不到,人生中仓皇无措的日子来得这样的早。 这话要从头说起。 甘小栗的家位于宁波鄞县的一条古老巷子里,他阿姆是土生土长的宁波人,祖上捣腾过各种小生意,赚钱赔钱的,而今只剩下这一处小小的祖宅。 阿姆年轻的时候不老安分,在码头上认识了一个闽南男人,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跟着男人去了泉州。过几年两人有带了一儿一女返回宁波来,家中老父亲,也就是甘小栗的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外祖父,早已被她气得一命呜呼,好在老母亲尚在,收留了这不争气的一家子。 这一举动给分祖产添了乱。甘小栗的阿姆并没有兄弟,唯独有一个亲妹妹,在她逃家后妹妹没少顶着污名生活,一直嫁不出去。最后招了一个入赘女婿,还约好继承祖宅才作罢。所以甘小栗他们一家人入住祖宅那天,就是他姨妈偏头痛开始发作的那天。 后来外祖母过世,姨妈姨父果然开始发难,马不停蹄地要将他们赶出去。阿姆赔钱又赔笑脸,总算以租住的方式留了下来。 不久之后,甘小栗的阿爸突然离开家里下了南洋,除了最开始的一两年随着家书汇过一些钱,后面竟是音讯全无。 就这样,在姨妈姨父的白眼中,甘小栗和妹妹甘小桃靠阿姆一个人拉扯大。 姨妈挤兑到:“那房人,死样怪气,男人也跑了,穷的叮当乱响,还说要送儿子上中学,不读书要吃亏!你听听,她多大的口气!” 姨父鼻孔里哼了一声,更加看甘小栗不顺眼,生怕他将来有出息。 甘小栗呢,确实生得一副有出息的样子,明眸皓齿,眉宇带着英气,笑起来又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显得比实际年龄略小一点儿,身材有些纤瘦,好在少年人还有长个子的机会。念小学的时候他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可念到中学,才过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 辍学原因是他看阿姆过得辛苦,便不想再念书,托人介绍到开明街的一家西服店当学徒。这家店的几个学徒里唯独他念了点书,手艺学得快,人生又机灵古怪,擦桌子扫地替师娘喂奶无所不能,很得老板喜欢。正当他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平平顺顺的过下去的时候,遇上日本人轰炸宁波,正在灵桥一带,他阿姆在轰炸那天上那儿买菜,当场就给炸死了。 阿姆做帮佣的那家人晚些时候打发了一个小孩子来报丧,当时甘小栗听了空袭警报跑回了家,正揽着妹妹坐在家门口。只听那孩子老远就嚷:“甘小栗,你阿姆给日本人炸死了,就在灵桥菜场,你快去看看吧,炸得只有半个了!” 甘小栗一听,抢在妹妹前头,“嗷”一声扯开喉咙就哭起来。 还是阿姆帮佣那家讲信义,挑头把这丧事简单办了。 至此几乎可算是父母双亡,甘小栗哭够了,拉着妹妹跪在姨妈姨父面前哀求,说只要不赶他俩走,你们就是亲生父母,做牛做马的来报答。 奇怪的是,这会儿姨妈姨父倒不提租金的事了——兄妹俩哪里知道他们心中正打着别的算盘。 这样过了一年多,宁波的战事愈加吃紧起来。 那是一个及其平常的一天,战火下的百姓虽然经历苦难,日子还须继续过。 甘小栗前一周接了桩“跨国”买卖,正在店里跟另一个学徒阿旺炫耀着。 “那个密斯特詹,美国人,身高这么高,肩膀这么宽,”他用手比划着说,“我说可不能按一件衣服的价格跟您算,您这尺寸都够我们平时做两件了。他还跟我讨价还价,我说现在正打仗,布料也不好得,一块料子做成衣服卖给您根本收不回成本。普睿史太低。” 阿旺问:“把你刚说那句洋文再说来我听听?” “你想听我还不说呢。” 阿旺嗤笑一声,扇了扇肩膀上的尘土,岔开话题:“过会儿我们去买豆浆怎么样?” “不去。”甘小栗脸一皱嘴一撇,拒绝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 原来这阿旺比小栗大上两三岁,笨手笨脚但是体格健壮,西服店的胡老板虽然觉得阿旺不是块做衣服的料子,但是搬货打杂离不开他。阿旺和隔壁豆浆店里新来帮工的一个十四五的丫头彼此看对了眼,时常借“买豆浆”之名见上一面。甘小栗在豆浆店亲见过,阿旺借着付钱的工夫把那丫头的小手揉进自己的掌心里。 “我,我,我,我们又没做什么?” “什么’我们我们’的,别在这结巴了,你快去,我替你掩护。”说着甘小栗指了指西服店的二楼,胡老板一人在楼上睡午觉,这会儿差不多快醒了。 “那我去去就来!”阿旺开心的说,一溜烟地出去了。 第3章 他前脚刚走,胡老板便下楼来。这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蓄着小撮山羊胡,抬眼环视店里一周,发现只剩甘小栗一人在看店,也没在意,走到挂着新做好的衣服的衣架前,问了声:“哪件是密斯特詹的衬衣?” 甘小栗忙过来找:“是这件。” “嗯,你帮我把它叠起来拿到二楼,一会儿密斯特詹要派人拿衣服,人来了你通知我一声。” “马上给您送上去。” 胡老板点点头,这时候,店铺外突然传来警报声。 “不好,空袭!” 师徒俩跌跌撞撞出门找防空洞,在门口撞上托着一缸豆浆的阿旺,胡老板被撞翻在地,阿旺左躲右闪,竟让豆浆一滴未洒。 “哎哟小棺材,你不看路?” “没事,师傅,没有炸弹!”阿旺嚷,从一只手托着搪瓷缸,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张传单,上面写着“中日友好”。 “友好他娘个x!”胡老板坐在地上骂,“你捡回来干嘛,快给我丢掉。” 说着,甘小栗狗腿地过来扶起师傅,两人走出店外,看见一架飞机正在开明街上空来回飞,一片片传单从天而降,白雪一样落下来。 甘小栗揉揉眼睛,好像真有雪片?再定睛一看,发现传单中夹杂着棉絮和麦粒。 “师傅你看,怎么投下这些来。” 胡老板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见日本鬼子今天不搞轰炸,便要返回二楼,临走不忘叮嘱一声:“小栗,密斯特詹的衣服不要忘记。” 甘小栗还蹲在门口看飞机撒传单,一些棉絮和麦粒随着传单落下来,落到房顶上、街道上,窸窸窣窣,此时的他还无从得知有怎样的弥天大祸即将降临。 第3章 老鼠在打架 这天晚些时候下了点雨。 开明街一带的居民喝的还是“天落水”,各家各户都有一口大水缸放在后院,正逢入秋后少雨,这场雨化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为了照顾妹妹,甘小栗平时吃住都不在店里,唯独要赶工的时候才会留下——今天正是这样的日子。晚饭前他趿着鞋去打水,看见水缸里漂着一层棉絮,记起是午后小鬼子的飞机空投下来的,一边暗骂“长烂疮的鬼子”一边用手把棉絮捞出来扔掉。 墙角传来吱吱的叫声,原来是两只老鼠打架。他打旁边绕过去,看见其中一只老鼠口吐鲜血地倒在地上,四只爪朝上、不停抽搐。似乎有点不对劲,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还不快进屋?”师娘在厨房喊。 “诶,来了。”也许是多心了,甘小栗赶忙把水桶抬进厨房。 晚上的菜有雪菜炒鲜笋,虽然现在吃不到新鲜上市的春笋,但是竹笋这种东西一年四季都弄得到,配上鲜咸的雪菜,好吃下饭。甘小栗的阿姆也爱做这道菜,所以他低垂着眼睛,狠狠夹了一筷子到碗里。 师娘看在眼里,知其缘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 阿旺见状大叫:“师娘又偏心了,菜给小栗吃得最多!” “话这么这样讲?你不是我们当中饭量最大的人啦?”师娘立马怼了回去。 “我干的力气活也最多!” “我们西服店嘛是要会做衣服,做衣服靠力气大吗?” “那论会做衣服,谁也比不过师父,师父也不像这样光吃菜不吃饭。”阿旺斗胆把师父搬了出来。 “那你们师父老了呀,老头子吃不下那么多。”师娘也口没遮拦继续道。 几个徒弟在饭桌上笑得“筛糠”,胡老板忍不住,才终于放下筷子轻轻地拍了拍桌子说:“你这女子越来越放肆了。” 师娘一向没什么架子,和徒弟们一起一笑了之。 胡老板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密斯特詹派人来了没有?” 甘小栗边嚼边回答:“没有,今天下午一个人都没来过。” “这就奇怪了……”胡老板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师娘不知道密斯特詹是谁,便跟甘小栗打听来龙去脉。然后一桌人除了胡老板之外,统统陷入对美国人到底能长多高、长多壮的胡思乱想中。 这个夜晚和往常别无二致。 又过了两三天。 清晨,整条街道从一声悠长的叫卖声中苏醒,挑着担子的菜贩子由南向北边走边吆喝,走到豆浆店前发现不对劲。这家豆浆店是两个徐州人开的,租了一间店面起早贪黑的工作,除了卖豆浆,也卖别的豆制品。他家豆腐净白细嫩、弹润爽滑,相当的不错——只是今天不知为何,早该飘出豆香味、打开大门做生意的店子迟迟没有动静。 西服店这边,几个徒弟正在做开店前的准备,胡老板让甘小栗和阿旺赶紧去布匹批发商那里把他预定的斜纹哔叽拿回来,这二人匆匆前往。 回来的路上,阿旺远远瞅见自己魂牵梦绕的豆浆店,一杆市招挑出店外,于是一颗心儿又飞过去了。 “怎么,又要买豆浆?”甘小栗撇嘴问,他并不觉得豆浆店的丫头有多好看,还不是眉毛下面有眼睛,鼻子下面是嘴。 阿旺说:“咦,怪了,她家今天还没开张?” 甘小栗闻言看去,果真如此,走过去驻足了一会儿,隐隐还听到里面有女孩儿的哭泣声。正狐疑之时,门突然“砰”一声打开了。 “我去叫大夫!”阿旺的心上人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珠。 第4章 “怎么了?”阿旺拉住她。 那女孩儿甩开手,急得脖子发胀、满脸通红:“我们老板老板娘一起病倒了!” 阿旺痴痴的看着女孩儿的背影,一旁的甘小栗说了句:“诶她看起来……像是也生病了……” 也不知她大夫请得怎样,豆浆店的老板夫妇病得如何,甘小栗和阿旺把布料扛回西服店,向大家口述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师娘听了,站在在二楼楼梯口,扶着扶手幽幽的说:“希望他们不要有事,哎,大老远来做生意,都不容易。” 大师兄说:“他俩人老好。” 二师兄说:“是的,卖东西价格也公道。” 三师兄说:“他家豆腐也好。” 阿旺没做声,在想他的心上人。 甘小栗好人做到底,替阿旺接了句:“他家丫头也俏。” 阿旺上来动手要撕他的嘴。 胡老板没有做声,脖子上挂着一条软尺,凝固在他的缝纫机前,成了一个行业标准化示范雕塑。 “喂,老胡,你发什么呆!”师娘倚在楼梯上。 “……密斯特詹怎么不派人来取衣服?”胡老板拍着缝纫机痛心疾首。 “活见鬼,一点小事给念叨好几天,甘小栗你看你接的好活,把好端端的师父给做疯掉了!” 甘小栗吐吐舌头,师父平时教导他“人无笑脸莫开店,会打圆场自落台”,难道让他在密斯特詹这里违背师训不成?何况那个美国胖子出手大方,一听要付双份费用,只稍微犹豫了那么一丢丢,就打开了钱包付了全款。 这样的洋客人如今可是不多见,甘小栗听大师兄说,日本鬼子打过来之前,宁波外滩一带的洋人大老远来他们店里订衣服,很是认可他们师父的手艺。但是这两年,洋人纷纷撤走,店里的生意也淡了,为了生活胡老板只好也接下许多中式服装订制——做中式服装的时候,胡老板总忍不住要长吁短叹,从上海滩一流洋服裁缝那儿学来的手艺如今无处施展。 “师父,这个密斯特詹难道不是第一次来?” “唔……不是……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胡老板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回头看看甘小栗,后者正端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屁股后面用滑石在一块裁片上做标记,做师父的忍不住下场指导:“小栗啊,你这弄的不对啊,看我示范。” 不料到了傍晚,西服店的一众就得知了豆浆店老板夫妇双双暴毙的噩耗。 来店里做衣服的一个客人说,死前两人都跟鬼上身一般,发着烧,说着胡话,至于死状更是可怕,全身发黑,腹胀如鼓。眼下失去了掌舵人,豆浆店剩下三个没经验的年轻帮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师娘勇武,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绣花针往发髻上麻利地一插,转身就要过去帮忙。 胡老板气得大叫:“你给我站住,先搞清楚状况。” 甘小栗一听立刻紧张起来,提醒阿旺:“白天看到那个谁,是不是也生病了?” 阿旺一跃而起,“不行,我得去看看。” 师娘问:“怎么了?” 二人遂把他们看到的细节一交代,师娘警觉起来:“老胡老胡,难道他们一家子一起生病?” 胡老板沉思片刻:“莫非是下毒?” 阿旺越听越焦急,说什么都要过去帮忙。师娘也加紧煽风点火:“对啊,那边现在剩下满地的毛小子毛丫头,能懂个屁!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平时街坊邻里的,相处又融洽。阿旺过去买豆浆,哪次不是一份豆浆多的足够七个人喝,我不去帮忙还指望谁呢?” 胡老板拦不住她,任由她带着阿旺过去了。 甘小栗不敢回家,和三位师兄留在店里继续给师父打下手。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这阵子日子乍看平静,却总好像平静下掩盖着极不寻常的事,比如超过约定时间却迟迟不来取衣服的密斯特詹,天空中和传单一起掉下来的棉絮和麦粒,再比如,他在院子里见过两只老鼠打架。 想到这儿,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月光照亮了院子。碰巧又有两只老鼠在水缸旁边打架。他仔细瞧了一会儿,发现老鼠并不是打架,只是漫无目的的来回扑腾,它们站起来,抽搐着,倒下去,乱爬乱咬碰到彼此,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接着再重复,再重复,在重复中粉身碎骨。 从来不怕老鼠的甘小栗,头一次感到了自己对于老鼠这种生物的恐惧。 师娘是深夜乘着人力车回来的,阿旺步行,还在回来的路上。 胡老板和几个徒弟谁也没有睡觉,全在一楼等着他俩。 师娘进门,长裙下摆乌七八糟粘着些污渍,她的脸被屋里的灯照得煞白。“你们怎么全在这儿?不睡吗?” “怎么这样晚?”胡老板问,当着徒弟的面揽住老婆,扶进扶手椅里坐下。 “果然豆浆店还有人病着。”师娘缓了缓,接着说,“我让他们给死人擦身换衣服,正给男的擦呢,我站在门外面不便进去,只听里面“咚”一声。阿旺进去一看,一个后生倒在地上;又上去一摸,发现浑身滚烫。我拉住他家新来帮工的丫头探她的额头,哎哟也是发烧。赶紧让他们先把死人放着,去医院看活人要紧。租了个马车把人折腾到医院,医生让病人住院,我和阿旺才回来。” “不是白天请大夫瞧过吗?” 第5章 “听那个丫头说,大夫来了之后说忘了拿药匣子,进门扭头就走了,走得飞快。他们也搞不懂状况,还傻傻的一直等。” “也许是大夫给瞧出来治不好,怕被怪罪,就逃走了。”胡老板说,“你快上楼休息,看你怪累的。” 大师兄也贴心的说:“师父也上楼吧,我们等阿旺就行了。” 后来没过多久阿旺也回来了,进门就哭:“我怕翠萍也是活不久了!” 他们才知道他的心上人叫翠萍,也是徐州来的,跟豆浆店店主夫妇是远亲。 为了开导心碎的阿旺,师兄弟几个在睡前特意讲了一小会儿各自有关“爱恨离别”的往事。他们一起躺在阁楼的通铺上,分享着这些故事,有的人讲了自己如何被“娃娃亲”悔婚,有的人讲了因为战火引发的爱情悲剧。 轮到甘小栗,他情窦未开,不知道讲什么,只好说:“我还小,没什么好说的,给你们唱个歌吧。”说着便唱起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阿旺擦干眼泪说:“求求你睡觉好吗?” “行。”甘小栗翻了身,发出猫咪睡觉的呼呼声。 他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阿姆在中学门口接他放学,他自己穿着一件轻飘飘的对襟短褂,一蹦一跳地跑出校门。回头看,校舍在一片白雾中怎样也看不清楚,铁栅栏的校门在他身后合上。阿姆伸手抚平了甘小栗的头发,他刚和阿姆对上视线,阿姆却变成了师娘的模样。阿姆和师娘的年纪差不多,光看背影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师娘招招手对他说,小栗,来,多吃点,菜管够。梦境到这里就中断了。 众人酣沉一觉到天亮,除了他们的师娘。 师娘已于梦中长眠。 胡老板醒来,发现身边的老婆没有一丝生命的温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啊——”经过漫长的静默后,他嚎叫起来。 被声音引来的学徒们慌慌张张地赶来,挤在门外谁也不敢闯进师父师娘的卧室,最后选中师娘最偏心的甘小栗。推开门,甘小栗对眼前的情景惊骇到头发倒竖,只见师娘倒在床上,双手攥成拳头,仰天大张着嘴,枕边有少量呕吐物混合着血沫。这个样子让他联想起几天前他在院子里看到的,倒在地上死掉的那只老鼠。 甘小栗连滚带爬跑进房里,边跑边哭。门外的学徒们见状也顾不得体统,纷纷进来,看见师娘惨状,再看看师父坐在师娘旁边疯疯癫癫的样子,还以为是中邪。 众人七手八脚给胡老板披好衣服,拉着他离开卧室。甘小栗用被子把师娘的尸体盖上,师娘尸身僵硬,攥紧的拳头从被子底下露出来,指甲深深的抠进手掌,抠得斑斑鲜血。 给师娘收拾停当之后,甘小栗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下楼来一瞧,楼下也是乱成一团。胡老板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口中不住絮絮叨叨。师兄们围在另一处,甘小栗见棺材铺的伙计小狗子也在当中,心里还嘀咕,怎样能这么快就把他给找来了? 甘小栗也凑过去听,小狗子正好在说:“光这条街,从昨天夜里到这会儿,不只你们西服店,前面的酒楼、书店,后面拐角的两户人家,都死人啦。不然我怎么刚好在这儿!你们这一片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大家纷纷陷入恐惧,看来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预料,一时心中迷茫找不熬出口,便冲甘小栗来,“你平时点子最多,倒是说句话啊!”说着阿旺一掌拍过来。 没想到这一巴掌竟将甘小栗掀倒在地,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第4章 这是医院吗 关于“晕倒”,很多年后的甘小栗对此相当有经验,有时是当真受到刺激失去意识,有时则是假戏真做——脖子一仰,嘴巴微微张开,从膝盖开始缓缓放松让自己跌落地面,虽然撞上石头地面会比较痛比较凉,但是总体还算可以接受,就任关节肆意弯曲,在地上躺一会儿,让心灵收获宁静。 至于这一次晕倒之后,甘小栗在医院醒过来,对洁白陌生的天花板发出了哲学三诘问: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里去? 一个戴口罩的护士过来瞧了一眼,甘小栗听到胶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声。 护士说:“医生,他醒了!” “你给他量个体温,我跟院长去开明街看一下。”一个大概是医生的声音传来。 护士在口罩后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根体温计,让甘小栗夹在腋下。甘小栗想发出声音,可当声带将要震动之时,巨大的疼痛从胸腔中溢了出来。他弓起了背,打身体深处抽着气。 “老实呆着别动。”护士读了温度计上的数字,替甘小栗掖好被子就走了。 甘小栗的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他突然又回想起师娘临死的样子,师娘攥出血的拳头。他问自己,我会和师娘一样死去吗? 然后又想起家里的妹妹,甘小桃。小桃才十岁,阿姆死后她一方面是为了给哥哥分担家计,一方面又害怕姨妈姨夫骂她吃白食,自己做了几个小枕头,天天抱到街上叫卖。常常一守一天,一个枕头也卖不出去。今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做哥哥的给她买了面小镜子,巴掌大小,包着铜边。她非常非常喜欢,总是随身带着。 第6章 甘小栗害怕地想,如果我死了,小桃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这样年纪的女孩子,生在这样的时代,又是在穷人家,如果没有父母兄弟照应……眼前出现小桃的样子,齐眉刘海儿,细细的眼睛笑起来藏着星星,一颗尖下巴颌儿,几乎一拧就断的手腕,多么的令人心痛。甘小栗这张和妹妹有几分相似的脸皱了起来,扑簌簌地掉了几滴泪。 病房里大概放了十四到十六张床位,尚有一部分空位。甘小栗急促地呼吸着,微微支起上半身,想看看病房都有些什么人。但他只看得见包在被子中一具具颤抖中的躯体,他们不停发出“吱呀”或者“沙沙”的声音。 于是甘小栗又重新躺了下去,望着空洞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到了晚上,有病人家属来送饭。甘小栗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沾,看见别人吃饭,有感于自己无人问津,于是厚着脸皮伸手讨了一口饭菜,却口干舌燥的咽不下去。见床头木桌上有个白铁口杯看上去有水的样子,便颤巍巍端起来喝了一口,一不小心把手里的食物掉了下去,沿着被子滚到地板上。他不舍得,便放下杯子去捡,整个人倒从病床上翻了下去。 “怎么回事?”被惊动的护士赶来问到。 “没,没什么大事。”甘小栗趴在地上喘气,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起来,内脏好似有团火在灼烧。 护士把他扶回床上,问到:“都跟你说了,不要乱动。” “护,护士,我这是什么病?” 隔着大口罩都能感受到来自护士重重的一声叹息,她小声说:“听说不是疟疾就是鼠疫,院长已经去开明街了,回来就能确定。” 鼠疫?这个词不太懂,但是甘小栗又想起在院子里看过的老鼠,心中打了个冷战。 等到护士所说的院长从疫区回来,给病房里带来了五个病患,床位顿时变得紧张,医院又在床与床之间架起一张临时的小床。新来的五个病患里,有三个是甘小栗的熟人。 “师父……大师兄……二……二……” 大师兄悲凉的应了一声,二师兄却无法说话,他脖子两边肿得又黑又紫,四肢瘫软无力。 至于他们的师父,一脸平静的看着天花板,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但是几个小时候之后,胡老板开始喘得像只打鸣的公鸡。 晚上护士过来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大家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甘小栗时冷时热,脖子、腋下和腹股沟一阵一阵的剧痛。他翻身滚下床,趴在地上,企图用冰凉的地板给自己缓解疼痛,可这招并不管用,疼痛的巨浪还是一浪高过一浪。 后半夜,病房里有人说起了胡话,有人不断呕吐,整个病房臭气熏天没有人来处理。甘小栗感觉身上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起身端着白铁口杯——杯子里还有一小口水——来到胡老板床前。胡老板仍是一只打鸣的公鸡,只是啼鸣已经变得沙哑。甘小栗费力托着师父的头,想喂水给他。 “不……不用……”没想到胡老板睁开了一只眼,看清来者,动了动嘴唇,“……给……密斯特詹……” 甘小栗见他师父有话要交代,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师父的嘴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几声机械的嘶鸣之后,一口血沫呕了出来。甘小栗顾不得许多,拉着师父的手想让他平静。这时胡老板脖子后仰、双目圆睁,用全部的力气把手从甘小栗手里挣开,用右手指着左手的袖子。 这是胡老板一生最后的举动。他死了,和他老婆的死相距不过二十四小时。 甘小栗在胡老板左边袖子的暗袋里,找到一个硬挺的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了一个鲜红色的蜡封戳。 莫非是让我把信给密斯特詹?密斯特詹不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他把信封揣在身上,爬回自己的病床,揉着自己干涩的眼睛,半宿没睡。 天亮以后来了一群人,人人身穿白衣,脚上穿着黑胶鞋踩得地面发出酷似老鼠的叫声。这群人没有处理病房里的呕吐物,也没管夜里死去的病人,而是将活着的病人召集起来,不管他们是坐是站,哪怕是睡在地上。 “根据大家的情况,现在送大家去不同的病院,分开治疗,尤其病情比较严重的,我们也需要用到一些厉害的药物和治疗方法。”其中一个穿黑胶鞋的人解释说。 病人们没有办法,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治好,但也害怕死亡,一部分人摇摇晃晃岔开着双腿,避免触碰到腹股沟的脓肿,勉强走了出去。另一部分人动弹不得或者神志不清,只能听凭别人把自己抬出去。 大师兄属于前一部分人,二师兄则是被抬走的那部分人。甘小栗回头看了看胡老板的尸体,摸了摸身上那封信,强打精神跟着大师兄他们朝外走。 一个“裹白布的”拦住他。“昨天上午住进来的吗?” “是……” “过来医生给你检查一下。” 甘小栗被单独带到一个诊断室,又一个“黑胶鞋”过来给他检查,查看了他的腋下和腰腹,还让他脱了裤子露出腹股沟。除了淋巴结肿大之外,甘小栗的腹部两侧都出现了黑色的斑块。 这人冲旁边摇摇头,甘小栗就被带走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自从昨夜开明街被封锁之后,这儿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萧条,商店关门,小学停课,歌舞升平的大戏院也紧闭大门,门口贴着“奉谕预防疫症,暂行停演”的告示。而封锁区的外围,先是被木桩绳索围绕,后来更是修筑隔离墙,日夜有警察值守。 第7章 封锁区内根据病患病情轻重,设立了两处病院,分别是“甲部”和“乙部”,甘小栗被送到的是“甲部病院”,实际上,这里是重病患的收容所——重病患送进去之后,大门一关,就是人间地狱。 在一间可以望见邻街那间天主教堂的房间里,甘小栗分到了一条被子和一张床。他的床铺正对窗户,窗外教堂钟楼的尖顶高耸。 不管是哪路神仙,快来救救我吧,他祈求着。 旁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甘小栗寻声望去,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侧躺在隔壁的床上,他不禁叫出声来:“阿,旺!” 声音过于沙哑难辨,对方头也不回问到:“谁?” “我,是……小,栗。” 阿旺艰难的转过来,一张脸已经脱了相,脖子两侧黑色的脓肿开始有渗出液,他发红的眼睛流着粘稠的黄色液体。 “我……要死了。” “不……不要……这样讲……” “翠萍刚刚来看我了,她给我送了一杯豆浆,是师娘让她送来的,”虽然阿旺很痛苦,可他样子又显得有些亢奋,“我让她吃了饭再回家,她说她着急回去做豆腐。” 开头甘小栗还觉得一头雾水,后来明白过来,阿旺在说胡话,他想帮忙喊医生,喉咙里犹如一万只蚂蚁在啃食,让他有口难言。 而阿旺心爱的翠萍,只怕也在劫难逃,他们之间的爱情之花,还没盛放就枯萎了。 这间房陆续住进来六个人,有甘小栗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最终他们都装进棺材被带了出去。 第5章 活着就是折腾 开明街出现数起暴毙事件之后,鄞县县政府将此地封锁起来,又抽调一百多名名警察轮班值守。另一方面,医院也在加紧寻找病源。 尽管如此,封锁之初其实看管并不严密,最终导致了甘小栗的脱逃。 警察对他的出逃非常的惊讶,他们原本以为“甲部病院”已经无人生存,惊讶之余便是在艰难时刻萌生出特殊的责任感和执行力。 甘小栗听得身后响起哨声、喊声、脚步声,脚下一滑,整个人险些跌倒。 这一滑却让他头脑冷静了下来。 出逃,是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可接下来他该去往何处,是否能像逃离甲部病院那样,从死神的手里逃走呢? 一边想一边拐进了一条后巷,后巷了堆着周围人家的生活用品,煤堆和秽土堆,没有轮子的板车,破了洞的水缸横七竖八地摆在箱子里。 继续往前跑,看得到一所学校操场后的铁丝网,爬山虎顺着铁网密密层层织了一道绿色的墙。再往前,接连穿过几条羊肠小道,无数个弯道应该能阻挡身后那些意图将他锁定的视线。 这些路是甘小栗还是孩童的时候,和阿姆、和小伙伴跑过成千上万遍的路。 满是回忆的街道让他心中泛起酸楚,雪菜炒鲜笋的味道宛如就飘在鼻尖,然而阿姆和师娘都已不在这世上。但是失去母爱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妹妹小桃亦是这般——如果不算远在南洋音讯全无的阿爸——他们兄妹只有彼此,小桃既是需要他来照顾的小妹妹,也是唯一能给与他亲人温暖的人了。 他想要回家。 这时在路边正好有户人家在晒渔网,十几条渔网挂在木头支架上,甘小栗摸了过去,钻进渔网的下面,渔网带着江水的潮意贴着他的脖子,磨着他的耳朵,阵阵腥味飘过来,他跑够了,想躲起来歇歇。 太阳出来之后几个渔民过来拿渔网,他们的老婆发现,昨夜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会人偷走了。 很明显偷衣贼会是谁。 换衣服的时候,甘小栗发现了胡老板临死前塞给自己的那封信,信一直被揣在怀里,几乎都要汗湿了。他在太阳下举起信封,阳光竟然穿不透厚实的信封皮,而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除了师父口述那句“密斯特詹”之外,没有一点信息。 人海茫茫,要去哪里找这个美国人? 甘小栗又把信揣了回去。 鄞县西边有条巷子,巷口种了一棵樟树,树冠广展如虬龙缠绕,附近居民说这树是早年一位皇帝种下的,能福荫后人。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称为“樟树巷子”,沿着巷子往里走,第六家是阿姆家的祖宅。 临近日落,家家关门闭户升起炊烟,甘小栗这才蹑手蹑脚从角落里出来,生怕被警察抓住。没走两步,迎面过来两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又连忙闪回暗处。那两个家伙摇摇晃晃地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走过去,一股浓厚的酒气扑鼻而来。 只听两个人边走边说: “真是老天有眼,前几天给我做成这么一桩好买卖。” “是呀,只怪那个丫头命不好。” “这你就不懂了,没准人家里对她比以前还好呢!” “那倒也是,她这个姨妈,啧。” 甘小栗听得心里一阵打鼓,什么买卖,什么丫头,什么姨妈? 待他探出头来看,那两人已经走远,背影越看越像鄞县有名的“拍花子兄弟”,立刻对事情有了三分眉目,却不敢推测剩下的七分。 想到这里,甘小栗顾不得被人发现,撒腿就往家跑。 来到樟树巷子的第六家,他把木门捶得山响,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却迟迟不见有人应门。 又狠敲几下,还是大门紧闭。他猫着腰潜到后院外,借住墙外的一棵树翻过一人高的院墙,来西厢房。推开门,屋里光线暗淡,家什器物原封不动还是他离家前的样子,唯独不见甘小桃。 第8章 甘小栗看见地上有东西反光,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给妹妹的小镜子,镜面碎成了两半,勉强被铜边包在一起。小桃随身带着的镜子为什么会丢在地上? 他已猜准五六分,心如刀绞。 正当此时,一个黑影冲进屋里,给甘小栗当头一棒,将他打倒在地。 甘小栗眼前炸开无数的颜色,铺天盖地将他网住,一时看不清来人,只觉头痛欲裂,毫无招架之力。棍棒又接二连三地打了上来,他倒在地上用手将自己护住,透过手指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精瘦,脊背有些佝偻。 “王有芦!小桃呢?”他朝那个曾经被自己叫一声“姨父”的男人怒吼道。 王有芦不回答,面沉如水,下手更重了。 “呸,瘟生,不得好死!”后面还传来一个妇人的咒骂。 这王有芦和他老婆田阿兰二人,今儿也是豁出去了。 前几天他们趁着甘小栗没回来,把蓄谋已久的计划提上日程——卖掉甘小桃,毕竟再拖下去,小桃年纪也大了,恐怕不好脱手。 这便是二人当初同意甘小栗兄妹俩留下来的原因,没想到前脚把甘小桃卖给人贩子,后脚又有财神爷送上门来,让他们亲自体验了一把“富贵险中求,乱世好发财”的妙处,此刻心态已然巨变。 “老子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怕你!”王有芦恶狠狠的说。 甘小栗本是靠着一时的怒气抖出狠来,可到底刚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体格和力气都在下风,眼看就给打得不省人事。 王有芦夫妇停了手,似乎并没有决定就在此地了结他,用一条粗绳将人五花大绑起来拖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甘小栗看见妹妹扎着一条长辫子,穿着红色小袄,口里念着一首童谣: 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 阿拉阿囡无人抱,摇篮里头去困觉。 只见小桃冲自己笑了笑,伸手来拉自己的手,他也赶忙伸出手去—— 那不过是幻觉。 眼前没有小桃,只有钉死的木门和茅草天花板。甘小栗被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手脚被缚,扔在一个茅草屋里。这茅草屋里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旧家具,有煤堆,有一些外祖父母留下的破烂玩意,还有几坛陈年的花雕。 清醒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小桃呢? 也许她只是出去玩了,也许她只是在巷子口的樟树下等待自己归来,也许她听说自己被隔离了去医院寻找自己,也许…… 想到那面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镜子,也许…… 根本没有什么也许。 甘小栗再清楚不过,战乱年代人口买卖猖獗,别说卖个孤苦无依的亲戚家孩子,卖亲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急,一股血腥味冲出喉咙,咳嗽了几声,咳出一点子血来,虽是如此,人却倍感轻松了许多。王有芦的棍棒只给他带来外伤,身体反不比之前更加难受。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股新空气冲进鼻腔进入肺里,胸口的憋闷感荡然全无。 然而不远处,一个紧贴在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个……像个人啊! 甘小栗在地上扭了扭,幸而自己只是被反绑,手臂还能稍微抬抬,摸到挨打时慌忙丢进裤子口袋的小镜子,取出来抠下一块碎片,吃力的用镜子碎片一点一点磨断手上的绳子,再轮到脚…… 天已经全黑了,若不是茅草屋搭得不够严实,里头真的一点亮光都没有。甘小猫解开捆住自己的绳子,活动活动手脚,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个疑似人形前。 确实是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 甘小栗拿指头尖戳了戳对方的腿,没有反应,又推了一把那人的肩膀,还是没有反应,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伸手将其翻过来,这一翻,惹得甘小栗向后跌倒,虽然刚从鼠疫的人间地狱爬出来,但是见到这么血肉模糊到无法辨认的脑袋,还是倍感恶心。 那颗头颅已经变了型,脑后塌进去一块,脑浆和血液流得差不多了,故而月光下顺着塌陷的地方往里看,看得到一片奇异的粉白色。 看得甘小栗连连干呕。 再往下看,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肩膀、胸前也染着血,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金属牌,摘下来一看,上面刻着“泰隆侨批-泉州”。 金属牌上的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泉州是阿爸阿姆和幼小的甘小栗生活过的地方,他记得那儿每年九十月份满街叫卖的龙眼,阿爸阿姆买来剥开果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的嘴里。 而“侨批”——侨批局是专门帮南洋谋生的人往家里寄信汇钱的机构。在阿爸下南洋的头两年,有那么几次侨批局的人从南边过来登门拜访,每次都会把阿爸捎回家的信带给他们,阿爸还会随信附上给阿姆的一笔生活费。 所以一个侨批局的人,千里迢迢从泉州过来—— 是阿爸寄来什么了吗? 甘小栗不顾血污,猛地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哪怕一张纸、一个纸片也不放过。可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刚刚王有芦说的那句“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也就是说,王有芦杀了眼前这个从泉州来的人,不是为情为仇,就是为财咯? 第9章 所以是王有芦,是王有芦夫妇!他俩夺走了甘小桃,夺走了阿爸寄来的钱和信件,夺走了甘小栗生活的可能性。 甘小栗一屁股坐到地上,在他身上先后发生的种种不幸遭遇令他终于招架不住,内心情感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他不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的人,从来都是想哭便哭,可山一样的屈辱和仇恨压住了他的喉头,只是张着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进了他嘴角边的梨涡里。 回忆起七八年前,自己跟现在的小桃一般大,小桃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娃娃。阿姆当年还能称得上美人,尽管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体态还轻盈如少女,蜜色的皮肤泛着光泽。而阿爸中等身材,手脚灵活,脸上总是笑盈盈的。那时他的外祖母新故,姨妈姨父还不太猖狂,两家人共住在樟树巷子第六户,无风无浪的过日子。 阿爸早出晚归,听说是在码头上工作,具体干什么并不太清楚。但是甘小栗记得他阿爸最常穿一件洗到发白的蓝色对襟褂子,有时头上戴一顶斗笠,都是劳动人民最常见的打扮。只是阿爸归来时与出门一样,身上衣服永远干干净净,散发出一股温柔的汗味。他的手非常的巧,给孩子们做了不少玩具,扎出的软翅风筝能飞老高。 阿姆从来不提阿爸的工作,她只做好她擅长的事,比如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料理孩子。如果说阿姆有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偶尔她会拉着阿爸学认字。 现在回想,甘小栗发觉他记忆中的阿爸是那么的突兀,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寻常老百姓的样子——寻常老百姓,大概应该是胡老板那样,脖子上挂着软尺,每天伏在缝纫机前,或者在餐桌上跟媳妇斗嘴;要么应该是阿旺那样,吃饱了便一脸满足,什么也不再想;要么就是姨父王有芦,在卷烟厂卷香烟,到点上工,有着鱼目一样的眼珠,鱼嘴一样的嘴。 后来有一天,阿爸回到家突然说,他得去南洋。 甘小栗的记忆出现了错位,他记不清阿爸说这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预兆,只记得那一天不过是无数个寻常日子中的一个,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如晦,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书写的地方。他的阿爸穿的还是那件发白的蓝褂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摘下头上的斗笠,然后走向阿姆正在忙碌的厨房。甘小栗放了学,和小桃还有姨妈家的表弟在院子里玩,他耳朵尖,听到厨房里阿爸对阿姆说“我得去南洋”,一片静默后,隐隐传来阿姆的哭泣。 阿爸决定去南洋的这一天,是这一家人命运发生巨变的一天,阿姆去帮佣乃至因为帮佣工作意外被日本鬼子炸死,归根结底也是这一天、这个决定的缘故,而后小桃的遭遇同样是由此而生。至于甘小栗自己,从中学辍学去到开明街的西服店当学徒,再到遭遇鼠疫之灾,可以说也是因为阿爸离开了这个家。 不仅如此,甘小栗还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茅草屋里,在从泉州侨批局来的死人的旁边,他自己也将再次走到了风云千樯的岔路口。 第6章 三江头 突然,外面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直传到茅草屋里来。 “开门,防疫处!” 甘小栗一听不妙,抓自己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稳住心神,转着眼珠开始想办法。 正巧王有芦夫妇做了亏心事在前,不敢贸然开门,两人躲在屋里商量对策。 外面敲门声越来越响,过了一会儿,甘小栗的姨妈田阿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煞有介事的样子。 田阿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甘小栗住在这里吗?” “他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户籍上不是登记在这里吗?” “不不不,他住这里,是现在不在。” “他没有回来过?’ ”没有,没有呢。”田阿兰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紧张。 这丝紧张被防疫处的人捕捉到,严厉地说:“没有吗?他身上有传染病,传染给你你也要死的。” 她一口咬定:“没有,真的没有。白天里警察已经来查过一次了,确实没有回来。” “一旦发现他,你们务必立刻上报!” 这时门外最年长的那个人开口道:“不行,我们需要进屋确认一下。” 一听防疫处要进屋确认,王有芦连忙抢在面前陪着笑脸说:“队长老爷,这孩子真没回来过呢。” “我们不是跟你们闹着玩,他得了鼠疫,会传染。” “知道知道,我们听说了。只不过这孩子真的没有回来。”王有芦解释道。 防疫处的三个人彼此对了对视线,当中那个坚持要进屋的人往门内一瞧,只见除了东边的房间有亮光别处一片黑暗,说到:“这么推三阻四,莫非是藏在家里不让我们知道?让开,今天我一定得查。” 说着他大手一挥,强硬的推开半阖的门板。 那头王有芦铁了心要关门,用全身的力气抵在门板后,嘴里叫着:“还不过来!”田阿兰会意,立刻加入战局。 就在前门两拨人隔着门板抗衡之际,甘小栗也想到了脱身的办法。 他抠开茅草屋墙根的一块虚掩的木板,仗着身材纤瘦,从木板下的一个小洞溜出去——这个洞是这间小屋年久失修,木墙腐朽而成,后来因甘小栗兄妹二人淘气,越抠越大,最后到了可以勉强钻过一人的地步。为了不被责骂,他们临时用木板糊弄了过去,不曾想竟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 第10章 来到厨房,甘小栗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粢饭糕,顺手就抓了起来。他寻到了火折子,原路返回茅草屋,挑了缸花雕打开,朝地上、墙上、屋顶都撒上一点酒,特别尸体周围多撒了一些。 然后点燃火折子,他低头默默冲尸体说了句“对不起”,一挥手,火折子跌落地面,顿时火焰窜了出来,在尸体周围疯狂起舞。甘小栗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通红,他抿着嘴一动不动,睫毛低垂,眼中光华流转。 突然,甘小栗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楚和几分畅快,转身离开时笑容已经消失。他知道,从此樟树巷子里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家了。 “着火了!”传来田阿兰的尖叫声。 王有芦扭头看了屋后一眼,愣了半晌,知道那把火乃是甘小栗所放,又想到茅草棚里自己“错手”杀掉的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腾腾而上的黑烟,他们夫妇心中那点不能见光的“小把戏”也飘散了。 大火最终是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遭受火灾损失的仅王有芦一家,损失房屋包括正屋房顶的部分瓦片,正屋后面的厨房和相连的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内发现焦尸一具,经其亲属王有芦夫妇的指认,确系从甲部病院中逃跑的鼠疫患者甘小栗。 第二天稍晚些时候,县防疫处消毒队登门来进行消毒,对包庇窝藏传染病患的王有芦进行批评教育。王有芦拉着对方的手不肯放,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自此,“鄞县鼠疫甲部病院患者脱逃事件”圆满解决。 话分两头,真正的甘小栗逃出升天,吃了粢饭糕,恢复了体力,挂着一身的外伤摸黑跑向码头。他刚刚决定好要去泉州,寄希望于泉州的泰隆侨批局能找到父亲在南洋的消息。这个决定固然仓促,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 他想过要去找回妹妹,又害怕暴露身份又被防疫处抓走,也害怕遭到人贩子和买家的报复——自己势单力薄,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因为一场鼠疫,被迫从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剥离开,此刻宛如茫茫人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要说还剩下什么连接的话,也就是和阿爸了。 “找到阿爸,不管做什么,先找到阿爸总会有办法!”小栗对自己说。 宁波三江口外滩,和鄞县隔着余姚江,一度是宁波最繁华最现代的地方,曾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洋人,有无数的教堂、医院、舞厅,路上跑着汽车和自行车,到了夜晚通了电的路灯会一一点亮。甘小栗一年到头去不到一回,回回都在成片的洋房里找不到北。 街上已不如战前风光,曾经密密麻麻停着大小舟船的港口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船只,有一两艘轮船靠岸,不知几时开船。岸边的几幢洋房当中有一间属于轮船公司,金字招牌挂在门上积灰生锈。 清早开始甘小栗就在轮船公司的大门外徘徊着。 他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渡船,在船上小眯了一会儿,按说也算是搭上最早一班船渡过余姚江来到三江口外滩这一头,爬上岸就来到轮船公司的大门外。想要去往泉州就必须在这儿坐船出海,无奈身无分文,买不了船票,况且出海的轮船可不像江上的渡船那样容易混上去。正当他踌躇之时,突然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便也凑近看个究竟。 “不是说好明天出发的吗?”一个个头略高的平头青年焦急地问。 旁边立刻有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中年人帮腔:“对啊,我是听说你们明天能出发才买的票啊!” 还有几个人起着哄,窗口飘出来一句:“我也没办法啊,外海航运又不由我说了算。” “可是——”第一个发声的平头青年想继续说点什么,不料被窗子里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也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吧,都得日本人说了算。” “欺人太甚!”穿西装的中年人紧握拳头吼道。 “少说两句吧。”窗子里的声音继续说,“这船从上海开出来,走走停停到宁波就花了四天,你们可耐点心吧。” 甘小栗挤了过去,拍拍平头青年的后背,问:“大哥,请问您是搭船去哪儿啊?” 青年回答:“去广州。” “这不是巧了吗,我也去广州!大哥是搭这条船?”甘小栗顺嘴答音,对着码头上停着的船随便一指。 “不,蓝色那艘大的。” “喔……这轮船真大啊……” 那青年认真看了甘小栗一眼,正奇怪这人满脸淤伤,衣衫褴褛,竟然在这儿大言不惭要去广州,但他不是那样以貌取人的人,就什么都没说。 “上次我去广州的时候,记得中途在泉州停了船,这次不回又要停靠泉州吧?”甘小栗接着编。 “还是要停的。” 甘小栗一听,心内大喜,扭头正要走开去,不想却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比他高,正好撞在人肩头。 “你走路看着前面呀!”先前跟甘小栗说话的平头青年忙道,“老师,您可有被撞到?” “对不起,对不起。”甘小栗抱歉地鞠了几躬。 一个冷冷清清、斯斯文文的声音响起:“我不要紧。” 甘小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唇薄眼厉,两颊消瘦,鼻梁上煞有介事地戴着一副金丝圆眼镜,身上穿一件朴素的灰蓝色长衫,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第11章 再说对方低头,也正好看清了甘小栗的脸,不由得表情一变,目光中一下子多出几分狐疑几分惊喜和几分关切,带着满脸刚泛起的绯红,这人颤声说到:“你——你是……你怎么这样了……” 甘小栗摸不着头脑,问:“怎么,您认得我?” 他的声音让这人瞬间泄了气,黯然道:“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甘小栗耸耸肩,不敢在这里造次,闷声便走,边走边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船会去泉州,自己总要借个空档混到船上去。走出去不远又回头观望一阵,等到轮船公司营业窗口前的那些人散开去,他才慢慢蹭过来问: “请问,你们船上还需要人干活吗?” 窗口里坐着的人一看到他鼻青脸肿加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丝毫不带犹豫地挥手让他滚蛋。 甘小栗连忙恳求:“别啊,别赶我走,我会认字记账说英语!” “噢?”里面的人要逗他一逗,“剃头修脚挖鸡眼你会吗?” “……可以现学!” 噗嗤一声,边上有人笑了。甘小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撞上的知识分子也折返回来。 对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下腰也凑近窗口说:“如果你们招工的话,我可以给他当个推荐人。”说着递过去一张名片。 窗口里的人接过去端详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这这这……招工倒也是有在招工……” 甘小栗凑过来想要看清名片上的字,匆匆忙忙只看清“上海领事馆”字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便对窗口里的人央求到:“让我先试试吧,不行您再撵我走!” “唔,你去船上找个姓刘的工头,就说营业经理打发……让你来找他,把你的事跟他说说,他如果肯收,你就留下吧。” 甘小栗点头称是,本想撒腿就跑,突然想起身旁还站着自己的“恩公”,就像学生对待老师一般,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谢谢您!”说着转身就要走,不料被对方一把揪住。 “你看你浑身上下这样不堪,见工之前还是收拾收拾吧,跟我来。”“恩公”的口吻也像老师对待学生,他把甘小栗拖进码头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 甘小栗挣扎着并不想跟去,无奈这人看着清瘦,力量倒是不小,他摆脱不掉被拖进旅店客房的命运,只好心说可别把自己怎么着,自己反抗起来点把火烧房子也算是老手了。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甘小栗试探到:“敢问您在哪儿高就?” 对方把甘小栗的脑袋按进一个装了水的脸盆,慢悠悠地回答:“姑且在大学里混口饭吃。” 甘小栗差点以为自己要在盆里毙命,忽然听说是位人民教师,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低头在脸盆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黑灰叠着黄泥,倒是把原有的淤伤给遮盖过去了,捧起水轻轻摸了一把,那水冰凉透心,给脸上伤痕刺出新一轮疼痛。他“嗷”的叫了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了?” “没事,脸上有伤,怪痛的。” “恩公”走过来,想帮忙又不敢帮忙的样子,递过来一块毛巾说:“你拿我的毛巾轻轻擦一下吧。” 甘小栗接过毛巾,见那块毛巾洁白如新,尽管心里有点舍不得,还是大大方方地拿来擦了脸。脸上的污迹血水鼻涕统统给洗净之后,露出一张干净的少年的脸,肤色蜡黄、脸上有些病容,左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 “真像啊……” 发现对方的眼珠子仿佛钉在了自己脸上,甘小栗面颊一阵滚烫,想想打了个岔问到:“您也是去广州吗?” “没错,你呢?” 甘小栗信口答到:“一样是广州。” “咦,不是要去船上打工吗?” 这下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只好交代:“没钱买船票,只能打工先混上去。” “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甘小栗闪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他只是强装一切风平浪静,和平时一样喜乐,被戳到痛点的时候,好容易收起来的情绪——包括感染鼠疫的痛苦和委屈、失去妹妹的自责、得到父亲消息的喜悦、即将背井离乡的茫然——零零总总又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终于冲垮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倔强,眼里一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你,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 甘小栗嚎啕:“心中难过!” 对方没追问缘由,只是从旅店客房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见停在码头的蓝色大轮船,船身上的太阳旗鲜艳夺目,不问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哭够了,眨着泛红的眼睛又问:“我竟然连自己的恩人是谁都不知道,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靖苏,约摸着比你痴长个十岁,你喊我一声张兄也不为过。你呢?” “我叫甘小栗,您怎么叫我都行,要么我还是跟之前那位大哥一样喊您老师吧。” 张靖苏答应了一声,始终犹犹豫豫想问更多关于甘小栗的事,终是碍于面子难以开口,两人就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甘小栗满口感谢地离开了旅店。 待他离开之后,张靖苏对着门外说了声:“肖海,你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平头青年应声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只是模样相似,老师可别错付真心。” 第12章 张靖苏不说话,坐在长板凳上望着窗外甘小栗的背影,用手在长衫的膝盖处反复摩擦着,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另一边,甘小栗出了旅店,虽说在张先生那儿耽搁了些许时间,不过脸洗干净以后人清醒多了,他领了轮船公司营业经理的“口谕”,上蓝色大船找到刘工头。 刘工头行事豪爽,问明来意,二话不说留下甘小栗,还请他吃了一顿饭,虽然是船工在江上就地取材的食物,甘小栗却觉得这顿饭丰盛无比。 不过船上的工作远不如开明街的西服店来得有意思,每日重复着大量的体力劳动,而且这儿工作的人往往比西服店的师兄们出身更加的贫苦,他们总是更加的粗俗简单,更加的沉默寡言,更加的安于命运安排。船工们见他孤零零一身伤痕上船来,人又非常瘦,有同情他的,有看不上他的,自然也有欺负他的。 一日刘工头让甘小栗和另一个船工在甲板擦地,刘工头前脚刚走,对方把水桶朝甘小栗身上一摔,撇撇嘴也走了。甘小栗没吱声,默默把桶捡起来干活,这一切被偶然路过此处的张靖苏看到,就问甘小栗怎么不向工头反应。 甘小栗有样学样,照着工友的示范也撇撇嘴,回答:“告诉工头能怎样?被工头数落一顿,回头还被工友揍?” 张靖苏博闻强识却是书生脑袋,被甘小栗给问得一时语塞。 “我新来的,多干点活儿也应该。” “……你的伤现在可好些了?” “好得大差不差,年轻就是这点好。”甘小栗一拖把甩过来,“张先生,麻烦您高抬贵脚。” 张靖苏俯首称是,讪讪地走了。 他猜不透张先生时不时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只当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毕竟发船的时间一拖再拖,码头附近的旅店住满了等待出发的客人。客人们等待期间,宁波的报纸接连在报道鄞县鼠疫的事,大家生怕受到灾祸波及,又去轮船公司催了几轮。 甘小栗偷偷在船上翻过不知是谁的过期报纸,上面说的还是十一月头的事,公布了鄞县的病亡名单,当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名字和胡老板、阿旺等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上面的时候,内心的悲痛中还混合了一丝脱逃成功的侥幸。 很多年后甘小栗想起自己给王有芦放的那把火,开始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对王有芦的仇恨越来越浅,对那把报复性的火,渐渐的树立起一种“浴火重生”的迷信。 过了两三天,轮船公司终于得到准许出发,登船前有日籍专务带人挨个检查乘客所带行李。轮到张靖苏的时候,专务不知道是不是提前从营业经理那里看过了他的名片,特意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阴沉着脸没说话,直接带着肖海上船去了。 那一天晴空万里秋意正浓,三江头外滩衰草枯杨,空有一个繁华的旧梦。 第7章 泉州风波(一) 轮船一路南行,中途不再耽搁行程,终于在接近十一月下旬的时候终于抵达泉州。 期间历经风浪颠簸和雾霭蒸腾,还不时有急流旋涡。在船上打杂的甘小栗仿佛天生是行船的好手,第一次出海的他不见半点晕船反应,反倒饮食同常、如鱼得水。他想过这大概就是他继承了他阿爸的血脉,继承了闽南人靠海吃海的缘分。得益于他“不晕船”的体质,工友们对他的印象也有改观,彼此开始分享八卦。 “小栗,你跟那个张先生很熟嘛!” “没有,我只是碰巧认识了他。” “那他为什么还帮你找工作?” “因为……他人好吧。” “切。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 “不知道。” “大名人啊!听说在日本留过学,娶了日本老婆,回国之后还去省长家里吃过饭。” “是吗,哪个省长啊?”甘小栗不信。 “别不信啊,你那是什么表情,揍你啊!” 大家忙里偷闲,哄笑一通。 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应该是看见港口了。甘小栗找个空当溜上甲板,只见岸上不少二三层的西式小楼,细瘦的窗子和六角形的阳台,带着一点他还不认识的南洋风情。 越是临近目的地,他越是担惊受怕,身体的病痛已经渐渐恢复了,心上的缺口还空着。想着如果找不到这个侨批局,如果从侨批局问不到阿爸的消息,如果侨批局和那尸体都只是一场虚幻……可他不敢同工友表露出哪怕一点缘由来,至多只是比平时稍显沉默。 正好此时穿着长衫的张靖苏也一个人在甲板上溜达,看到甘小栗便主动走了过来。 ”张老师,早啊。“甘小栗礼貌地问候到。 经过几天的航行,张靖苏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头顶乱成鸡窝,时不时还用手把头发拨得更乱。 “早。” “等过了检查,就能上岸透透气了。” 张靖苏抬眼看了一眼岸上的泉州城,不觉得甘小栗提了个好提议。 甘小栗注意到这点,便问:“日本人打到这里来了吗?” “嗯。不过主要是在南边的惠安崇武一带。”张靖苏回答。 “张老师,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日本人打不来的吗?” 张靖苏不说话,正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只听甘小栗又问: 第13章 “您去过日本的吧?” “去过。” “娶了日本老婆吗?” “……并没有。” “那日本国比我们这儿好很多吗?” 这,这就不知道要如何跟这位出身市井的少年人描述了,考虑到对方上过半年中学,于是张靖苏试着化繁为简地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主要得看你的’好’包括什么方面的内容,而且实际上世界不是只有’好’和’坏’,有时候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的中间地带……” 甘小栗表情空白地瞪着张靖苏,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我似乎都能听懂,但是把整个句子连起来我觉得好像什么也没说?最后单手握拳,做了个浮夸的肯定手势总结到“我懂了!” “诶,你去哪儿?不听我讲完吗?” “我还有事,先告辞啦!”甘小栗举起一只胳膊在耳旁挥了挥,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亮,然后迅速扭过身。张靖苏注意到了这道光,也注意到他微微颤动的嘴角,还有随着嘴角的牵动而现身的小小梨涡。甘小栗身上穿着一件灰布褂子,外头松松地套着一件条纹坎肩,风吹过,衣裳鼓得像风帆一样。 张靖苏想叫住他再说点什么,可他像一只小船一样乘着风溜掉了。 泉州,古有“泉南佛国”、“闽南蓬莱”的美称,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清末以来经济逐渐凋敝,大批百姓被迫或者主动南下渡海谋生,而后又反过来受到南洋侨民的影响,这里形成一种侨乡特有的风貌。如今城里虽是国民政府治下,却也黑帮盛行,不少还渗透着日本人的势力。 码头附近一带有许多烟馆,家家生意兴隆。甘小栗虽然听过“鸦片害人”,却不曾亲见过烟馆,眼前的场景让他有些好奇,就站在一家的门口往里看。这家深宅大院,雕花的窗棂,精美的宫灯,一切还是古时样式。不时有穿着窄袖旗袍的时髦女子打门口进出,甘小栗不禁联想到美人卧榻、神情迷离的画面,脸上一红,呲溜一下就跑开了。 他兴步走了一阵,找了间茶水铺子坐下来,仗着自己在船上干活身上终于有了点钱,买了一碗茶和一个柿饼来吃。铺子里没有其他顾客,甘小栗擦了擦汗,向店主人询问说:“老人家,请问您知道’泰隆侨批局’在哪儿吗?” 店主年纪少说有七十几了,脸上的皱纹层峦叠嶂又峰回路转,不知道是耳朵不好使,还是听不懂官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这可难倒甘小栗,虽说他幼时生活在泉州,自从去了宁波,脱离了语言环境,早已不太会说闽南话,听倒尚能听懂一些。于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块泰隆侨批局的金属牌,拿给店主看。 好在老人家居然认得这几个字,告诉他说,从这里往东北二十里,到了惠安再往东南三十里。 甘小栗静静地看着老人家:“……那是海上。” 总之最后终于问清楚去侨批局的路线,离茶水铺不过隔了两条街,到这会子甘小栗已经没有了吃茶看风景的心情,一听说自己要找的地方近在咫尺了,那股担惊受怕的劲头愈加来劲。魂不守舍的一路摸过去,只见一栋四层洋楼耸立在台阶之上,楼顶嵌着五彩玻璃的圆形窗户,远比他们宁波鄞县的县政府大楼气派。 一楼大门上一块横匾,上面写着“泰隆侨批局”。 进出这里的人各式各样,有的西装笔挺拄一根文明杖,有的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衫,有的和甘小栗一样是粗布短褂打扮,也有结伴来的女学生,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甘小栗把金属牌在手里攥了攥,缩着头跟着人群往里走,突然看到侨批局大门外的告示栏上贴着一张告示,鬼迷心窍地走过去细看,发现是张寻人启事,不看还好,看完之后心中犹如擂鼓。 告示大致说的是某名批脚(相当于邮递员)在递送银信去往宁波时携款失踪,请相关知情者与侨批局联系。 幸好没有冒然去问,不然可撞上枪口了,甘小栗心想。不管是被当成“携款失踪”的帮手,又或者令批脚“失踪”的始作俑者,自己都没好果子吃,不过…… 倒是可以将计就计。 甘小栗站在侨批局门口,憋了一把眼泪走进去。不少人看见这样一个清隽的少年,穿得又朴素,哭得又凄切,不禁投来关切的目光。只见他走到人最多的窗口,插到最前排,怯怯地说到:“您好,请问……” “什么事?”柜台里的接待员疑惑地问。 “我怎么还没有收到我爸的钱呢,是我爸不给寄了吗?” 接待员被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小兄弟,你爸给你寄钱了是吗?” “是啊,上次来信他说他这个月就会寄钱给我。” “那上次来信他是通过我们侨批局寄给你的吗?” 甘小栗回答:“你们不是泰隆侨批局吗?就是你们啊!” “好吧,我帮你查一下吧,你爸叫什么,他从什么地方寄钱给你的?” “我爸叫甘榕生,他从……我只知道他在南洋,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 接待员有点犯难,又问:“那他寄钱的地址是?我是说,你每次都在什么地方收到他的信?” “家里啊。”甘小栗故意装傻。 “……那你家住哪儿?” “鄞县,樟树巷子,第六家。” “不是!我是说……诶,鄞县是哪儿?” 第14章 甘小栗一副被问得很困扰的样子,涨红着脸回答:“宁波啊!我千里迢迢从宁波来的!” 接待员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大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下,不要走开!” 过了一会儿,接待员找来一位看起来经验更丰富的同事,两人换了个柜台接待甘小栗。 “你说你从宁波鄞县过来?”新出现这一位开始盘问甘小栗。 “嗯。”甘小栗天真地望着对方,眼中含泪,让自己的神情显得尤为诚恳。 “你爸叫什么?” “甘榕生。” 对方沉默了一下,“那他上次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上半年,不对,好像是去年。我记得拿到信的时候我阿姆刚死。”甘小栗卖了个惨。 “谁告诉你有钱汇给你呢?” “我爸自己说的啊,他在上封信里跟我说好,大概会在十一月初他跑完一趟船就给我寄钱。”他又编了个故事。“你们这儿有我的钱吗?” “我们得查一下,你先过来填个表。” “什么表?”他惊慌地说:“我不认字,能不填表吗?” 柜台后的两个人听了这话,以为他还不知道门外告示上“携款失踪”的事,稍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解释说:“不打紧,只是我们这里的程序,我们要帮你查汇款,需要你写个申请表才行。你要是不会写,就在表上按个手印吧。”说着他们拿出一张纸,平摊在面前的柜台上。 “可是,这上面的这些空空不是要写满吗?”甘小栗指着表格犹犹豫豫。 “我们会帮你填好。” 于是两名办事员问了甘小栗关于姓名住址一类的详细信息,开始填起表格,甘小栗趁机将侨批局的办事大厅打量一番:这里跟银行很像,大厅三面是带着围栏的高柜台,柜台里面的办事员们,无一例外全是男人,他们神色平静,装着西服系着领带,面前放着分栏的木质文件格和算盘,文件格里放着汇票和别的什么文件。甘小栗稍稍有些出神,他想起自己没能念完的中学,觉得如果自己中学能够毕业,也许也有这样一份工作。 “汇款地址是哪里?”一个办事员问。 甘小栗说:“我不知道,我爸每次地址都不一样。” “这……” 另外一个这时候说:“你就帮他填上’马来亚’吧,’马来亚,槟榔屿’。” “我爸是在这里寄出来的吗?” “我们查到甘榕生之前的几次汇款地址一直是这个地方,为了方便追查,先按这个地址登记吧。” “——我不管从哪里寄出来,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找到这笔钱!” 喊声一高,引来周围人注目,办事员连忙安抚到:“行行行,我们查清楚了最后肯定要把钱给你,小兄弟,你放心。” 第8章 泉州风波(二) 填好表格,甘小栗按上手印,脸上混合着畏惧迷惑和恳求,这些情绪无一不是证明他的演技不错。其实他心中早已达成所愿,在和办事员的交涉当中牢牢记住了“马来亚-槟榔屿”这个地名,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他阿爸所在的地方,他离找到阿爸又近了一步。 “等等!”其中一个办事员冷不丁说了一句,甘小栗吓得打了一颤,演技破功。 办事员指着表格上的一处,本着“例行问话”的态度问到:“你刚刚说你妈去年死了,为什么这里你告诉我——这一次的收款人还是你妈的名字?你们没给你爸报丧吗?” “不……不知道啊……不是你们填的吗……”甘小栗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盘问给怔住了,脸色转为心虚的苍白。 对面的两位办事员没有说话,只是投去充满不信任感的视线,在他们看来,比起“携款失踪事件”本身,这个据说千里迢迢从宁波来的少年同样令人怀疑。 面对沉默,眼前的少年神色可疑、无所适从,身子迅速缩了起来,像一个谎言的泡泡被戳破之后剩下的干瘪空洞。 “怎么办?” “叫人来。” “不,我——”甘小栗倒退几步,一种错觉让他以为四周的人群向他挤过来,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眼发花、脚发虚,一时天旋地转,得了鼠疫的那种胸闷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到底曾是老家招猫逗狗的奇才,正当跌坐在地之际,竟利用这股劲,压低重心、手脚并用的爬开了。 “诶——人呢?”办事员们眼睛溜溜圆地望向大门外。 这场闹剧终于以落荒而逃收场,甘小栗重新回到泉州街头,感受着远胜于他老家宁波的温暖阳光,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来,妈妈,妹妹,师父师娘,阿旺,一个个离他而去,甚至家乡也在他的冒险行程中变成越来越远的一个小点。 泉州的百姓压根儿也不感兴趣这个在路边仰望天空的少年有怎样的人生经历,他们打甘小栗旁边走过去,有人无意识的回头望一眼,仅仅将他视同于街景中的一部分。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向甘小栗驶来,响起刺耳的喇叭声,甘小栗还在出神,哪顾得上管这个。那司机使出吃奶的劲儿踩刹车,踩得鞋子都要冒烟了,眼看还是要撞上。 突然一只手将甘小栗拉到一边。 “夭寿鬼!”司机冲车窗外骂到,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甘小栗还有些发呆,看了看伸手拉他的人,竟是张靖苏。他又扭头望着刚刚差点要撞上自己的汽车,只见汽车后排还端坐一人,从眼前一晃而过,感觉有些面熟。 第15章 黄头发,大个子——美国人密斯特詹? 是师父让我送信给他的密斯特詹! 如坠云雾之中的甘小栗一掐大腿,腾空而起,立刻冲汽车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张靖苏尚未来得及说半句话,只能望着绝尘而去的甘小栗,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 他从船上下来,因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和学生肖海分开行动。听闻泉州最近局势趋于太平,走来在街上转了转,见闽南人民韧性确实是强,虽也是饱受战乱又经济凋敝,可眼下正是柚子上市的季节,一车一车柚子从泉州往外运,张靖苏闻着空气中带着青涩的香味,颇为怀旧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点往事,往事中总有一张少年纤细的身影,那脸庞跟甘小栗带着七八分相似。 再把话说回甘小栗这一头。 他追着汽车跑出百米有余,实在追不上,停下来按住膝盖大口喘着气,心里头安慰自己到:天底下洋人都长一个模样,兴许是自己看走眼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自己随便浪迹到哪儿,哪儿就有密斯特詹? 于是甘小栗停下脚步就在路边休息,可这不休息还好,越休息身体越是“来劲”,耳畔轰鸣,心脏突突直往外跳。他咬牙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师父师娘的样子,师父还是蓄着山羊胡,小眼睛格外严格地看着自己;而师娘则笑盈盈的,手里端着一个大铝盆,仔细一看,盆里全是红眼睛的黑毛老鼠。 他给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感到恶心,这会又想起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信还贴身带着,拿出来一看,给汗得透湿。甘小栗怕信上字迹化开,一心急便什么也顾不上,就把信封拆开,把里面装的内容给抖了出来。 岂料信封里装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页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甘小栗仗着自己认字,把这张纸端起来认认真真的从头看到尾,发现上面写的是小鬼子的字,通篇的胡划当中有一些汉字他拼拼凑凑勉强读得出来。 “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 他心中一紧,想到这若是从一份报告书的一部分,那这份报告——到底是说了宁波的什么事?看看上面写着“死亡”,估计是小鬼子又作了什么恶。再看“大流行”这三个字前面的几个日本字,甘小栗想不出是什么,暗暗把这几个字的写法在心中记下。 一转念,他又想到鬼子空投传单那天,师父一直惦记着密斯特詹来店里拿衣服的事,恍然大悟师父是早有安排要把这封信交给密斯特詹,只是对方迟迟没来,这头又被那桩可怕的疫病夺走了性命。 那师父是从哪儿弄来的信?甘小栗眨巴着眼睛,把纸张折好塞回信封,慌忙揣回身上。该如何处理这封信,除了有朝一日交给密斯特詹之外,他毫无头绪。 而甘小栗没能深入去想的是,他的师父,西服店的胡老板,得益于他给外国人订做衣服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 这会儿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一幢细瘦的建筑将面前道路一切而二,一边往前去是一所小学,另一边相对来路,显得有些偏僻。甘小栗在路口犹豫不决,他已经弄到了阿爸在南洋的大致位置,可马来亚槟榔屿距此山重水长,接下来应该马不停蹄的追过去吗?就算他运气好轻松地找到阿爸,他们到底来不来得及救小桃——这一点甘小栗更是不敢去想。 如果张老师在,还能问问他吧。 这时有人从后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甘小栗想起刚刚似乎是见过张靖苏,以为是他追上来了,一边回头一边喊了声“张老师”,话音未落,发现来人是个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微微喘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身亮蓝色的簇新长衫,戴着一顶小礼帽,提着一个小皮箱,模样端正、面如傅粉,左眼下方一颗比米粒还小的朱砂痣。 “小兄弟,你看这是你掉的东西不是?”说话很客气,声音也很和善。 甘小栗看一眼对方手上举着一封信,正是自己看过的那封,肯定是刚才忙中出错揣回口袋的时候给揣岔了,他连忙点头双手接过来。 “看你跑得那么急,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为了追上你可累死我啦。”说着陌生人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了扇。 “多谢你。”甘小栗一开口,腔调就暴露了自己是外地人的事。 “哎呀,原来小兄弟你不是泉州人。”陌生人吃了一惊,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了扇。“听口音,北边过来的?” “宁波来的。” “咦,那挺远的,这兵荒蛮乱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虽说来泉州的路上还算顺利,可论及甘小栗为何要从宁波来泉州,确实也是走投无路,还差点两次搭进命去。这陌生人看似随口的关怀,让甘小栗非常受用,加上先前感情上三番五次的酝酿,终于招架不住,嗓子一沙、眼睛一热。他把信仔细放回衣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那人伸手拂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甘小栗嘿嘿地笑着,掩饰过去。 “看你也就十四五的样子,跟着家里人从宁波过来投亲吗?”那人见他细手细脚,长相稚嫩,又问。 “来……来找人。” “找人?”只见那颗生在左眼下方的朱砂痣抬了抬,随即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笑着说,“我叫范扬,在这边一家制糖公司上班。泉州城我还算熟,找人可以问问我。” 第16章 范扬这样热情,甘小栗也不太好拒绝,于是他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他阿爸的名字:“甘榕生。” 话才出口,范扬的眼睛又眯了一下,好像他在脑中快要锁定住什么,最后又放弃了。“唔……我好像没听过这一位……还有他的其他情况吗,比如住在什么地方?” “没有了。”甘小栗撇嘴,左脸颊上的小梨涡一闪而过。 “只知道名字的话,你打算怎么找呢?” “我……”甘小栗不想多说,“我慢慢找呗。” “慢慢找?你盘缠够吗?”范扬放下一直提在手里的小皮箱。 甘小栗以为他要拿钱给自己,忙摆摆手,结果这个举动被范扬误会了,以为是在说“盘缠不够”。 “遇到小兄弟你也是我的缘分,你看,这好巧不巧,我正在给我们老板招工人,既然你打算留在泉州,不如先来我们那儿,一边做事一边慢慢地找人。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流落街头只怕也过不下去,要是被歹人骗了走上歪路就更糟糕了。”说着范扬从皮箱中掏出一张传单,递到甘小栗的手里。 那是一张“募工”传单,简单写着工作地点、工作内容和报酬。甘小栗接过来看也不看,对范扬说:“我不认字,还劳烦范大哥你说给我。” 范扬一听,喜笑颜开,立刻指着传单跟他介绍起来,将这是如何稳定长久的一份工作、如何的管吃管住、老板姓什么叫什么是何等人物一一道来。说得一张嘴宛如开过光,舌灿莲花把天大一个美差捧到甘小栗面前。 “诶,到饭点了,不如你到我们募工办事处来,那儿还有粥饭招待。”范扬邀请到。 第9章 泉州风波(三) 甘小栗将信将疑,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几眼,见前方较为偏僻的一侧路口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两个地痞模样的人,心中慢慢警惕起来。 范扬还是一脸的热情洋溢,几乎是提着甘小栗的肩膀要带他走。甘小栗将身子一扭,绕开范扬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范扬见状立刻跟上去,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和和气气的态度,暗地里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地痞模样的人会意,马上远远地靠了过来。 “小兄弟,怎么称呼?” 甘小栗此时还没想到脱身的办法,害怕撕破脸对方会直接动拳头,只好回答:“甘小栗。那个,我刚刚在街边的茶水铺掉了件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取来再跟你去。” “没问题,小栗。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们办事处,离这一带并不远。”范扬就坡下驴,顺着甘小栗的步子,两人隔着半步远一前一后地走。 一边走,甘小栗的脑子一边在飞快地转,他想过找巡捕求救,想过逃进小巷中躲起来,想过抢路人钱包来引人注意,但这些他能想到的点子都被他在脑海中一一枪毙了。如果这还是在宁波地界,左右他也能找到逃脱的办法,可现在是在泉州,他算大半个异乡人,既不知道范扬的手段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什么人在这里说了算,只得被人胁迫着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路过一个饭馆,他看着里面扎堆的食客,停下了脚步。里面会不会有人能够帮到他,哪怕只是掩护一下? 见甘小栗停在饭馆门口,范扬上前单手扣住他的肩膀,说到:“想是小栗你饿了,要不我们快点走吧,拿了东西赶回办事处就能吃饭。” 甘小栗想躲开范扬的手直接往饭馆里逃,还没开跑就被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两个地痞从身后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 范扬已经耗尽了耐心,大手一挥,“走!” “救命!救命!救命!”甘小栗扯起嗓子大喊,原以为饭馆前他们不至于猖狂,没想到一下被人当街拽走,一双脚不住向四面八方扑腾着。不少食客从饭馆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多数人认出范扬就闷声不响继续吃饭了。 所以这范扬何许人也? 正如他本人所说,他在泉州一家制糖公司上班,只是这家公司造的“糖”既不白也不甜,空有一个办事处而已。 实际上,这个制糖公司的募工办事处是专门为了“招黑工”而设立的。其前身是一家“猪仔馆”,从清末到<a href=" target="_blank">民国初年,一直干着将拐骗或者强抓来的青壮劳力卖去南洋做苦力的勾当。如今全世界打起仗来,这条财路断了,“猪仔馆”摇身一变,成了制糖公司的办事处,里头玩的还是老花样,只是现在将绑来的劳力买去泉州城外的一个锡矿上。锡矿的老板神神秘秘,鲜少露面,手下的矿工多是从各处抓来签了死契。 范扬少时不学无术,跟着人混了几年江湖,却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和帮派一起被吸收进“募工办事处”,倒是挖掘出他的天赋来:一张端正的脸能先声夺人抓住别人的信任,再加一张嘴添油加醋地一说,多数被拐人就这么上了钩。他要么是骗人到事先安排好的小房子里,要么是骗人到偏僻地方直接绑上,一般会把人关上几天,饿得晕头转向失去反抗,遇到脾气暴烈的,免不了一顿虐打,以挫锐气。 于是范扬一路晋升,已经成了小头目一名,尤其最近不知道找了什么靠山,变本加厉的嚣张起来,经常指使人光天化日的绑架,还接手了黑帮的其他工作,带着几个打手上街,好不得意,成了泉州市井的名人。 干他们这勾当的,专门挑外地人下手,从甘小栗进侨批局之前就已经被盯上了。 第17章 甘小栗呼救无门,强行挣扎了几下,遭人乱拳打在腹部,痛得闭上嘴。范扬还在前面领着路,走得如沐春风,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的手下和甘小栗,看到甘小栗带鱼似的垂着,心想这个月的业绩又大大地超过了指标,心里一阵欢喜。 突然他们这伙人前进的步调被打乱了,有两个人挡住了范扬的去路。 “站住。” 两个人挡住了范扬一行的去路,甘小栗勉强瞧了瞧,看到长身玉立的张靖苏,心中一时还不相信一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教授竟然逞这般豪勇。 只听张靖苏冷冷说到:“把人放了。” 他背着手,挺胸抬头、面如寒冰,镜片后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身后站着甘小栗在码头见过的那名叫“肖海”的青年,双手微曲,袖子撸到胳膊肘,大有随时准备出拳之势。 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有一股肃杀锐利的气势,相比之下范扬带的小喽啰顶多也就是草台班子。 “张老师救命!”甘小栗回过味儿来,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死命地喊了起来。 范扬没认出来者,却认得出来者自带赢家光环,为了不输阵脚,他还是对着张靖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眼下朱砂痣鲜红耀眼,给他端正的五官带了点邪气,再慢条斯理地问:“你,他,妈,的,算老几?” 张靖苏也哼了一声算是还给他,回答说:“你回去问问你们老板,听没听过张靖苏这个名字。” 一听这话,范扬眯起眼睛把张靖苏好好打量一番,又皱起眉毛。架住甘小栗的一个地痞凑上去问:“大哥,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范扬不说话,半晌才恨恨地对张靖苏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张先生海涵。” 张靖苏指着甘小栗:“还不把他放了。” 两个地痞望望自家大哥,又望望张靖苏,怪委屈地请示到:“大哥,你看这……” “这什么这!还不把他放了!”范扬转身,一摔手,一股邪火朝自己手下发了出来:“张先生的人你们也敢得罪?你们宵夜的时候吃了二斤腊熊胆吗?还不给我把人放了——手轻点,碰伤这位小爷我让你俩从今以后下井挖矿去!” 甘小栗回到地面,长舒一口气,兔子一样跑到张靖苏身后躲起来。只见张靖苏握拳的手青筋暴起,按捺不住地不断抖动,又听他高声说:“你们还不滚!” “是,遵命!这就滚。”范扬摘下礼帽,放在胸前行礼,带着下手不慌不忙地走了。 “张老师,刚才太谢谢您了!”甘小栗没事人一样揉了揉自己刚刚被打的肚子,又舒展了被束缚很久的双臂。 张靖苏以视线回应甘小栗的感谢,慢慢转动眼珠,看见甘小栗眉开眼笑,他原本凌厉的表情放松开来,一双手也自然地垂在身侧,态度克制地问:“你怎么被这些人给绑架了?” “说来话长,总之好好地走在路上就被他们围住了。”甘小栗避重就轻地说。 “先前你追那汽车是为什么?”张靖苏又问。 “没什么……”甘小栗含糊着,见张靖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瞬间仿佛重临中学课堂,每当自己没写作业向老师说谎时,老师也是这般看着他,不由得心动神摇,眼神躲闪又解释到:“……就……看到一个宁波的熟人……追上去发现……又不是他……” 张靖苏的眼里没有一丝“相信”的成分,沉默片刻,他终于放弃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到饭点了,一道吃饭去吧。” “张老师?”甘小栗期期艾艾地问。 “什么?” “您做东吗?” 三人一路无话,张靖苏一直在沉思人类命运何去何从这样的宏大问题,肖海则很知趣的不去打搅他,旁边的甘小栗觉得自己很多余,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也不至于要掺和到这对师生当中来。 对于张靖苏,甘小栗一开始是心怀敬重的,他为人斯文,见多识广,又好心帮自己找了工作让自己得以来到泉州,可是在船上和他见面次数多了之后,张老师的形象在他心里变得复杂起来。首先这位张老师,总是有事没事跑到甘小栗眼前晃,阴天散心或者饭后消食,他总能走着走着就来到甘小栗的面前,顶着一头在旅途中长长不少的乱发,没处坐的时候就负手而立,一坐下来就不住地摸膝盖头。彼时甘小栗还要忙着船上工头安排的杂活儿,不可能一直注意张老师,可张老师明显一直盯着他。这让甘小栗非常的拘束,有时候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率先打破无声的僵局,又发现对方的心思并不在聊天上,甚至连打招呼的客套都想省了。 后来,张靖苏开始同他搭话,聊着聊着,眼神迷离思绪飘飞,让甘小栗不知道该不该“叫醒”神游中的张老师,总觉得搞不好就打断了张老师对人类命运的思考,那可不就等于是打断人类的命运吗?若是遇到张老师有兴趣的事,话匣子一开,大道理滔滔不绝,说得甘小栗晕头转向,只有听没有懂。 到了今天,甘小栗见张老师竟然可以凭一句话斥退黑帮,又想起他在宁波三江口码头帮自己推荐工作的样子,心里对他的身份来头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偷偷看看与张靖苏形影不离的那个平头青年,似乎有一身肌肉隐藏在衣服下面,似乎拳脚工夫了得,虽然对张靖苏口称“老师”,现在觉得更有“张靖苏的保镖”的感觉。后来跟这位青年相互自我介绍,彼此都是“自来熟”,比跟张老师的人际距离近多了。 第18章 思前想后,甘小栗对张靖苏又是感谢又是崇拜又是忌惮,像一只刚刚被老鹰拯救的小鸡一样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讨好,吃饭的时候他说到:“张老师,您又帮了我一次,这下我只能下辈子做牛做——” 张靖苏叹了口气,打断说:“下辈子不着急,我们先来说说这辈子的事吧。” 啥?你要干什么!此刻的甘小栗手里正端着一杯酒想要敬酒,闻言惊得放下酒杯,酒撒了一圈。 “我问你,你还回船上吗?”张靖苏继续说。 甘小栗听了,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垫在屁股下面,左摇右晃支支吾吾。 菜还没上,张靖苏慢悠悠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独自饮了一口,又瞥了甘小栗一眼。其实打从甘小栗在船上跟他挥手告别之时,他望着这个少年被风鼓起的衣襟,隐隐从中感知到一种决绝孤寂,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背井离乡去异国求学的时候,也是如此悲壮地背对家园越走越远。自己旧日的场景重叠在眼前的少年身上,更何况少年的脸,意外地和某个人长得那么得相似…… “你不是去广州吗?”肖海诧异地问。 甘小栗讪笑:“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 饭馆的伙计这个时候将一盘蚵仔煎端上桌来,香气扑鼻,正所谓“不是人人都会说,但是人人都会吃”,这道闽南传统小吃唤醒了甘小栗沉睡多年的记忆,对于泉州他似乎想起了更多的故事,那些属于摇篮中所见到的阿爸的和善笑容,还有阿爸身上若有若无的烹饪完海鲜所留下的鲜甜香味。 “你准备去哪儿?我是问,你真正的目的地?”张靖苏隔着菜肴问道。 甘小栗吸了一鼻子的蚵仔煎香味,抬头时眼里已有星星,他说:“我要去找我阿爸。” “令尊身在何处?” 甘小栗略去泉州侨批局里发生的事,把结果直接告诉他:“听说是在马来亚的槟榔屿,具体位置我就不知道了,去了再打听吧。” 肖海同张靖苏对视一眼,然后语气带着惊喜地说:“巧了,老师和我也是去槟榔屿。” “你们不是要去广州吗?”甘小栗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呀”。 张靖苏转过来又看看甘小栗,再一次拨乱了头顶的“鸟窝”:“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 第10章 泉州风波(四) 尽管看起来有无尽的巧合,但是关于张靖苏的目的地同甘小栗一样这事吧,确实是真有其事。张肖二人原本计划在宁波汇合,然后一路乘船南下,虽然船票买到广州,但是他俩临时改变计划在泉州下船,然后换乘外海轮船前往南洋。 回到饭桌上,张靖苏和肖海当着甘小栗的面仍以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对待彼此,坐在甘小栗的对面吃着饭。和原本形象形成反差的是,练家子肖海单手托着碗底,另一手拿筷子把米饭送入口中,慢条斯理的嚼了几下再小口小口的吞下;反观张靖苏,在宁波时他还保持着正经的文人形象,可随着船行渐远,他本人也越来越朝着相方的方向飞驰而去,此刻正抱着碗大啖美食,仿佛几天没吃上饱饭。 甘小栗提了一杯酒,看看张靖苏密不透风的进食场面,犹犹豫豫地说:“张老师,我敬您一杯。” 张靖苏刚分出一只手来刚握住杯子,有一个人就被一阵风给旋了进来。 “张靖苏,你到泉州也不来找我!”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了起来。 “啪”一声一只酒杯掉到桌面,“糟了,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肖海和甘小栗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只见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双手叉腰,就站在他们桌旁。肖海笑得十分轻慢:“哎哟,这不是江小姐?” 这时候从店外追进来三五个喘着气的下人,聚拢到江小姐的身后。 江小姐点了几颗小雀斑的圆脸羞的通红,她的五官遗传自她的父亲,短眉毛,下垂眼,圆鼻头,可胜在身材玲珑、年轻活泼,浑身透着一股子热情。见张靖苏不答话,她憋着一口气,捏出一副甜甜的嗓音又说:“张靖苏,你说话呀!” 甘小栗再看之时,哪还有什么张靖苏,凳子上空空如也,赶紧低头满地地寻找,看见张靖苏正盘腿坐在饭桌下面,面沉如水。 这一出好戏令周围食客十分着迷,大家不约而同的觉得闯进来的这位女学生十分眼熟,在脑洞深处挖掘一番,直至挖出“江团长”的名号,纷纷点头。这位江团长是“飞将军”蒋鼎文的得力干将,曾随其镇压“福建事变”,之后一直驻守泉州。眼前这位女学生,乃是江团长的独女,名叫江姵芝,正是二八年华、青春少艾。眼下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江团长的千金对饭桌底下这个叫“张什么苏”的人有点儿女情长的意思,说不定又是什么官家小姐爱上穷酸文人的戏码,食客们“吃瓜”下饭,吃得更香了。 江姵芝又叫了几声张靖苏的名字,火气濒临爆发,一掌拍在饭桌上把杯盘震得跳了起来,气贯长虹方显武将之女本色。“张靖苏,以前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走一趟!你们几个,给我把桌子掀了,把人揪出来!” 她身后几个人唯唯诺诺却不敢动手,各人自顾把一双手放在身前搓出麻花,也没碰桌子一指头。 再说这张靖苏,活了二十几快三十岁,优点无数,但是论及缺点,首当其冲的要数“害怕女人”这一条——当然也不是什么女人都怕,只是限制在某个神秘的区间里,具体的年龄范围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仿佛需要用头上无形的触角探一探,便知道对方在不在“害怕区间”里。 第19章 很显然,江姵芝恰好是处在区间里的,而且从江姵芝对张靖苏的痴缠上看,她属于相当令人害怕、要放在一级戒备中的人物。 见自己带的人动也不动,江姵芝峨眉倒竖,拿手指着这帮狗腿子噼里啪啦一顿臭骂,狗腿子们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当着小姐的面话也不敢说、屁也不敢放,只有额上冷汗静静地往下淌。 甘小栗倒是给看出来了,对于这帮下人来说,自家小姐惹不得,可桌子底下那位——更是惹不起。他对张靖苏的背景还一无所知,不过很显然,现在连来势汹汹、看起来像是官家千金的手下宁可不听主子话,也不敢对张靖苏不敬,可见这背后的利害关系,张靖苏的身份不只能吓退黑道上的弟兄,连正经权贵也要给他面子。 他索性把心一横,乱世之中各人凭本事抱大腿,眼前这个“大腿”他抱定了。 “来,小栗,你吃吃这个鸡肉,这家的鸡肉做得特别好吃,清香不腻。”肖海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招呼到。 被无视的江姵芝更加生气,当着全场食客的面,伸手就要掀桌子。说时迟那时快,甘小栗双手按住桌檐,气沉丹田。见桌子纹丝不动,江姵芝瞪着这个陌生的少年,见他和张肖海二人同坐,长得稚嫩,一副干体力活的打扮,她一时猜不透少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你松手!”江姵芝冲甘小栗说到。 “我不松!”甘小栗大摇其头。 四只手,两个人,一个要掀开、一个要按下,僵持了几秒,只见肖海仍是在一旁与世无争地吃着饭,一口接一口,而桌子底下还盘腿坐着一个张靖苏,场面堪称一时之奇。 “让你松开你还不松开!”江姵芝平时骄纵惯了,仗着一个有军权的老爹百般宠爱,整个泉州城任她横着走,今天当着众人已经“先礼后兵”了,接下来不管怎样都要达成目的,否则她往后脸往哪里放?还怎么称霸泉州? 于是这位江小姐拿眼睛死死盯着甘小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再不松开看我对你不客气了!” 甘小栗见她挽起了袖子,一副准备动粗的模样,虽然她也算是个“弱质女流”,不过甘小栗上午已经挨了范扬手下的一顿打,这会儿可不想再挨打,便拼命朝肖海使眼色,拼命想把“快帮帮我”的句子塞进肖海的脑中。 “啪”一声巨响。 甘小栗的世界开始旋转跳跃。 “我说小栗,这鸡肉你真的不吃吗?”肖海忍住笑,对脸上盖着红巴掌印的甘小栗亲切地招呼到。 “肖大哥——”甘小栗捂着脸哀求。 “我把鸡头留给你吧?吃哪儿补哪儿。” 正当此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饭馆,身形有些干瘪,步伐却十分稳健,蜡黄的脸上一对剑眉。 “小姐。”来者朝江姵芝喊了一声,态度宛如长者对晚辈。 “瑞叔……”江姵芝本来的嚣张气焰折损过半,没忍住,撇了一下嘴。她知道,张靖苏的救兵来了。 江姵芝口中的“瑞叔”走到跟前,站定脚步,先是轻轻咳了一声,向肖海和甘小栗拱拱手,然后转向自家小姐:“小姐,永安百货的人打电话来说,你上次在那里订的戒指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改好了。” 在甘小栗看来,新来的中年男人身上飘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穿着朴素中透着讲究,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发现中年男人只是管家佣人一类的身份,却在走进饭馆的一瞬间,让张牙舞爪丢脸至极的江小姐乖乖收了爪牙,也让周围看笑话的一干食客将各自的视线重新移回到各人的餐桌上。 “余管家,久违了。”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张靖苏泰然自若地主动跟中年男人打了个招呼。 “噢,张先生。原来您也在这儿吃饭,恕在下老眼昏花,失礼了。”余管家笑了笑,又对江姵芝略带责怪地说:“小姐,请吧。”说完他又是一拱手,也不多说,带着江姵芝就离开了。几个仆从远远地跟在后面,隔了有一丈。 看到张靖苏出来,甘小栗故意鼓着腮帮子,把打红的那一侧脸颊伸给他看:“张老师,你看,我这都是为了您!” “肖海不是说了把鸡头给你补补吗?”张靖苏搔搔头发,如此回答。 经历了刚才江姵芝带来的一段小插曲,张靖苏和甘小栗重新坐下来吃饭。见张靖苏重拾形象,肖海低着头憋了一会心中喷薄而出的笑意,感叹到:“看来江团长的女儿对老师情真意切,自上次被拒绝之后竟然锲而不舍到这个份上,学生我看了真是万分感动。” 张靖苏装作没有听见,埋头扒饭。 但是甘小栗的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诶,肖大哥,你说这个什么江团长的女儿,为什么会对张先生这样,而张先生一看见她来,又为什么……嗯……那样?”他没好意思把张靖苏刚才的狼狈样儿用语言描绘出来。 肖海也不再演了,哈哈大笑地把江姵芝和张靖苏那点“桃色秘闻”详尽的讲了一遍: 说是留日归国成为大学教授的张靖苏在出席一个新闻界的活动上遇到了偶然来上海亲戚家小住的江姵芝,结果被还是女中学生的江小姐一见钟情。这位江小姐,又是个“新式女性”,从来不搞封建主义婚丧嫁娶那一套,非要跟张教授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新式恋爱。正好江姵芝当时是一个人住在亲戚家,没有父母约束,于是她动员自己的“闺蜜团力量”,疯狂收集张靖苏的信息。一下打扮成大学生出现在张靖苏的课堂上,一下在张靖苏常去书店跟他偶遇,一下又把滚烫的情书塞进张靖苏居所的信箱里。后来据说看了小说《金粉世家》之后,闹着要搬到张靖苏隔壁去住。 第20章 甘小栗对这种“新式女性”不算陌生,他曾在中学课堂上远远向班里几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投去过羞射的目光,在西服店工作的时候,也偶尔会有穿着洋装的女性进店选购。但是在他眼里,这种人和生活在他周围的那些为了谋生,必须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的女人们没什么太大区别,他还达不到从精神上评判她们的程度。 “那后来呢?”甘小栗追问,着急想听完这个故事。 肖海干脆摆开一碟花生米,又让饭馆的伙计上了一壶小酒。 后来,后来我们的张教授死活不从,江家那边呢,似乎终于意识到江姵芝的行为有些离谱,开始是规劝她,接着直接把江姵芝打包送回她父母那儿。临别时,江小姐曾赠与信物无数,都被张靖苏无情地丢掉。至此一别之后,江小姐依然不能割舍这段感情,所以单方面又寄来鸿雁若干,而这一头只回信一封,上书“不同意”三个大字。 重重的碰壁之后,据说江姵芝在家中卧床,足足害了一个礼拜相思病,正所谓无情不似多情苦。看女儿被感情折磨,江团长的夫人虽是不敢拿儿女情长之事求助丈夫,为了女儿,还是写信到上海来把张靖苏骂了个狗血喷头。偏偏这一位是堂堂大学教授,除了拒绝求爱之外也确实没做什么其他伤害江小姐的事,江夫人骂完了也就算了。 “等等,你说的江团长,是什么人?” 肖海反问:“民国二十年的福建事变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时我还小。” “没关系,知道现在泉州城归他管就成。” 甘小栗点点头,垂下眼睫毛,他的睫毛生得稀稀拉拉却很长,垂在眼睛前像一挂珠帘。正巧这时张靖苏看向了他,注意到这挂“珠帘”,还注意到被江姵芝掌掴过的面颊还带着绯红,又可怜又可爱。张靖苏赶紧移开了视线。 只听甘小栗提出了第三个问题:“那刚刚来的那个、看着很厉害的,江小姐喊他’瑞叔’的又是什么人?” “这个……”肖海用筷子夹着一颗花生米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说:“是这样,她家有一个管家……” 张靖苏的嘴里传出一声咳嗽,打断了肖海的讲述,他说到:“吃好了我们一道走吧。” “去哪儿?”甘小栗连忙问。 “准备点东西,然后去买船票。” 甘小栗眼睛一瞪,刚要说话,张靖苏早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便先解释:“我出钱。” 第11章 兵分两路 他们在泉州一共呆了三天,后来的两天张靖苏和肖海直接把甘小栗留在旅店自个儿外出,甘小栗无从得知他们在忙着什么,从宁波三江头相遇之今,他对他们倒是很是信任。 逗留泉州期间,江姵芝偷偷摸摸来过一次,这一次她只在旅店遇到甘小栗。 “张靖苏人呢?”江姵芝受不了甘小栗身后飘出来的多人间的陈年气味,皱着眉头屏住呼吸。这家旅店还是清朝的老楼,外头还有半拉院墙摇摇欲坠,堂堂泉州江团长的女儿身在此处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甘小栗见她单刀赴会,便把挨过一巴掌的事甩到九霄云外,斜依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没好气的说:“不在。” “带我找他去!” “我不去。” 江姵芝本就不怎么讲淑女风范,把蛮腰一插,讥讽道:“你倒是忠心护主。” 她个头不及甘小栗眉毛,这天穿着一身缀了蕾丝的西洋连衣裙,圆脸盘子上眼睛圆睁,鼻子上汗珠豆大,带着几分幼稚的可爱。甘小栗这回也换了身衣服,是肖海把自己的旧衣服送了他几件。那衣服穿在甘小栗身上显得空旷肥大,和江姵芝站在一起像是斗嘴的两个小娃娃。 “你管我呢!”甘小栗说。 “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 这无聊的废话不知进行了几轮,江姵芝这一次没带跟班,又闯到生活圈之外的陌生场所,失去了掌掴的勇气,但是戏文里高墙从来就关不住思春的杜丽娘,江姵芝一心急,“嗷嗷”地哭了起来。 虽然自己也是个很会哭泣的人,甘小栗还是立刻在少女的眼泪面前败下阵:“哎,你别哭啊——我其实也不知道张老师去了哪里,你有话好说,可别哭啊!” “嗷嗷嗷——你带我去找张靖苏吧!你带我去吧!这次不见他,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江姵芝双手抓住甘小栗的袖子乱摇一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别——哎哟我的袖子!”甘小栗叫到,不堪其扰,想出一招“缓兵之计”:“江小姐,你看要不这样,等张老师回旅店,我把你来的事告诉他,再带他去找你。” 这招一听就是屁话,但是江姵芝居然天真地相信了,她抽抽搭搭地缓缓压制住哭泣,拿出手帕狠狠擤一把鼻涕,然后说:“我待会儿必须回家,只能这样了,但是你得押一件东西在我手上,不然万一你不带他来怎么办?” 呔,这小丫头……甘小栗心里叫苦,脑筋又转了起来。只见他面露难色地点点头,小心翼翼从身上摸出一个金属牌来,百般不舍擦了又擦,最后双手捧到江姵芝的鼻子底下。“江小姐,这个,这个是家父的遗物。我身上别无其他,把这件东西押给你吧。” 江姵芝接过去看了看,金属牌正面写着“泰隆侨批-泉州”的字样,将信将疑,可她又觉得眼前的少年穿得像个唱大戏的,人不人鬼不鬼没个规矩样子,张靖苏出门办事都懒得带上他,说明的确身份卑微,也拿不出什么贵重之物。这么一想,江姵芝就想通了。 第21章 “好吧,这玩意我先收着,你可一定要带他来。” 打发走江姵芝,甘小栗在旅店门口望着她一边大口呼气一边走远,心想这尊女佛可再也别来得好。不过,他砸吧着嘴又想,从前只见过阿旺和卖豆浆的翠萍两个人腻腻歪歪的场面,那好歹是两情相悦,到了这江姵芝头上,单相思少女表现出的巨大勇气和热情——令人不禁感慨,男女之情可真是扑面而来的一股酸臭! 一个人在旅店等到天黑,张靖苏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个人皆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甘小栗暗自观察一番,什么都不敢问。 这日的晚饭就在旅店解决,随便点了三个菜,旅店没有电灯,他们就在油灯前匆匆吃了饭。张靖苏和肖海闷不做声,甘小栗连忙抢着端碗递筷,在饭桌上狗腿地伺候着他俩。意外的是被伺候的两个人没有半点在意,好像很习惯被人伺候,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张靖苏突然回过神说:“甘小栗你给我坐下好好吃饭。” 甘小栗赖皮地一笑,答道:“没关系,我苦出生。” “坐下。”张靖苏面色沉得更深,“人人生而平等。” 好吧你说是怎样就怎样吧,甘小栗腹诽到。“对了张老师,今天江小姐来旅店找过你。” 张靖苏脖子一缩:“然后呢?” “然后她让我带你去她家找她。” “她一个人来的吗?”张靖苏和肖海对视了一眼,问。 “她一个人来,回去得也很匆忙。” 肖海插嘴:“估计老余故意跟她透露了你的住处。” 老余?甘小栗心中打了一个问号。 张靖苏闻言叹了一口气,说到:“这个余宝瑞同志啊,总是什么好处都要捞一把……” “老师,别管他了,咱们到了南洋事情才刚刚开头。” 甘小栗听不懂他们的哑谜,很知趣地吃着饭,若不是他在宁波恰好遇到了张靖苏,他也不会这样顺利地来到泉州,这样顺利的将要去往马来亚。他按部就班地听人差遣,指哪儿打哪儿,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紧抱张靖苏的大腿,便一鼓作气,不做二心。同时他也清楚,这两人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在泉州逗留的最后一晚,甘小栗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除了再想一次故乡往事,他也稍微憧憬了一下未来。 原是这两天在泉州他闲来无事,跟旅店伙计聊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南洋。伙计说闽南早有下南洋谋生的风气,这两年从厦门弃守之后,闽南百姓更是疯狂向南洋逃难。那位店伙计跟甘小栗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南洋风情,水清沙白,椰林飘香,说起那里如何太平,如何遍地是发财机会,又说南洋女子如何妖娆多情。 直到甘小栗问他:“你去过?”对方大摇其头,都是听说而已。 然而店伙计的这番夸大其词还是引得甘小栗浮想连连,他在床上躺平身体,沿着这个思路,幻想出阿爸在槟榔屿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槟榔屿,一定有很多槟榔,满街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阿爸在那边买了地,盖了楼……可他万一要是已经娶了二房姨太,姨太太肯让阿爸跟自己回宁波救妹妹吗? 一翻身,他压到了师父托自己交给密斯特詹的信,怕是也难交出去,等到了南洋或许交给阿爸处理。 “你还不睡?”睡在旁边床铺上的肖海悄声问他。 “我……我睡不着……” 屋里没有亮光,肖海看不见刚刚甘小栗脸上的表情,他凭着自己的想象满是怜悯地说:“明天就要跟着老师出发去南洋了,害怕吗?”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回答:“不怕。” “噗嗤。”肖海乐了,硬的像石头的枕头把他的平头压得更平,“怕就到你肖大哥的怀里来。” “……原来老师不在的时候,你是这样轻佻的人。”甘小栗还击到。 “如果老师现在在你旁边,他大概心里也这么想吧。” 一时闲谈坠入冰窖,过了好一阵,肖海又问:“你那口袋里随身带着的是啥?” 甘小栗用均匀的鼻息声回答着他。 一夜无事,第二天是他们几个人出发的日子。 这天风雨如晦,肖海起了个大早,带着张靖苏给他的钱去掮客那里取了船票,付过尾款,尾款数目可不小,而且只能现洋交易。肖海虽然生在小康之家,见张靖苏对于船票的价格眼睛也不眨一下还是吃了一惊,暗自猜测老师收入到底多少,不止可以负担高额船票,对于临时增加一个甘小栗的预算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拿了票转头来,天下起瓢泼大雨,肖海三步并两步跑到码头,被雨水淋得透湿。可雨水不能击退一心要去到码头的泉州百姓,快到码头的时候,周围人数陡然暴增,肖海突然被裹进了人潮,他觉得自己还没出海就率先搭上了一叶小舟,在潮水中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来到约定的地方,看见张靖苏和甘小栗落汤鸡一般在一个屋棚下面等他。 “怎么回事,老师?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张靖苏不住地抹眼镜上的雨水,回答:“崇武那边逃来的人,说是还有一艘船今天也要出海。” 肖海指着地上的两只皮箱又问:“这是行李?” “我想了想,精简了一些。” “可有些东西……” “联络了老余,让他去想办法以后给我弄到马来亚。” 第22章 两人讲完话,看看一旁的甘小栗弓着身体像只虾一样,肖海便问他:“甘小栗你是肚子痛吗?” 甘小栗一边弯腰一边努力抬起脖子仰起头说:“我的肚子不能淋雨。”他怀揣着那张信纸,为了防雨,用几层破布卷了个布包将它保护起来,却还是经不起这样的大雨,只得弯腰护住。 “怀孕也没你事多!”肖海讥讽。 登船时间临近,三个人各自带着随身的物品,额外又背了一些干粮,冒着雨挤在人群中朝指定的轮船前进。 甘小栗一面顾及怀中的布包,一面又担心背上行囊被挤掉,瞻前顾后走得很慢。 张靖苏回头见状,忍不住伸手过来,顿时甘小栗感觉自己被一只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给拽住,在他一步之外的张靖苏,乱发贴在额头上,眼镜上满是水痕和雾气,雨水沿着头发流到面颊,再沿着下巴流进长衫的衣领里。, “小栗,走快点。”张靖苏低沉有力的声音仿佛穿透人群,撞击着甘小栗的耳膜。 那声音重复了一遍:“小栗,走快点。” 雨水中,甘小栗被拉住手腕,手腕处传过来对方的力度和温度,他如同喜得救命稻草的小孩子,内心中一阵雀跃想要跟上前去。 人潮却一下更加猛烈地向他击打而来,原来头顶传来了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三架画着膏药旗的飞机呈三角形排列,在港口的上空盘旋。尽管并没有炸弹投下来,人们还是凭着本能想要尽快逃离此地,一时间,叫喊和哭声纷纷响起,男女老少一同跌倒在地,手脚纠缠,衣角拉扯,行李散落,泥水四溅,场面极度混乱。 肖海帮张靖苏托住行李箱,仗着自己体格强健在人群中一边躲避一边前进,他回头看看身后,张靖苏还在和甘小栗在后面磨磨唧唧,刚要回头帮忙,头顶飞机压低机身几乎是擦着道路两边的房顶略过,紧接着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肖海忙往回跨出一步,扶住几乎被人撞倒的张靖苏,可正是因为这一撞,张靖苏松开了甘小栗的手。 两人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四下望去,哪还有甘小栗的影子。 甘小栗体会到短暂的感动之后,重重地跌了下去,从他身边包抄而过的无数个人形成了一个深坑,把他埋了起来。接着他眼前出现了扭动的裤腰、跑脱的鞋子和向他袭来的脚,雨水和泥水浇了他一身,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差点弄掉了怀里的布包,最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被一浪一浪的人潮拍向前去。 “张老师!肖大哥!张老师!”他大声喊,将一只手伸向高处,然而这一次救命稻草断掉了,并没有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来拽住他。慌乱之中甘小栗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地跟着一群崇武逃来人涌向另一艘海船停靠的方向。 这艘船由黑色的木头打造,使用年代久远,有改造翻新的痕迹,停在张靖苏搭乘的那艘英国轮船旁边显得又小又破,随着大批乘客登船,船身被压低了许多。原本把守舷梯的船员在日军飞机飞过的档口暂时离开了他的岗位,所以甘小栗被推怂着上船时,没有任何人检查他的船票,他晕头转向地上了船,直到被挤进船舱才终于恢复了神智。 这是哪儿,他问自己。 一股裹着盐粒的霉味袭来,周围是仓惶的人群,没有人理睬他。 第12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一) 甘小栗误打误撞搭乘的船是崇武一个华侨村的村民们花钱包下来的,同船的基本上是同村人。 这座村子因为土地贫瘠,历来有到马来亚讨生活的习惯。村民在那边做的多是苦工,也有人靠手艺过活,通常情况下存够钱是要回到家乡封妻荫子,可这几年因为家乡战乱,他们选择携家带口重返马来亚。 甘小栗和张靖苏他们失散后,几乎是万念俱灰,想到自己刚刚攀上一位“贵人”,却没有福分背靠大树好乘凉,况且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对行为怪僻做事神秘的张老师也有些亲近,故而由此也生出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一上船就哭了好几场,在船舱一个不靠门也不靠窗的憋闷角落里坐着。 这条船的船舱里不细分舱室,熟悉内情的人一看便知曾经运送过“猪仔”,所有乘客往几个底舱里一装,任由大家松散的或坐或卧,更将茅房和舱室区隔开,比起当年猪仔的待遇还是好多了。这样规格的船平时是不会卖票出海的,多是内海航行或者走私用,但是出钱包船的村民们财力有限,只得如此处理。 有人走过来蹲下,带着浓重的方言问甘小栗:“咦,生面孔?” 甘小栗泪眼模糊地隐约看到是个头戴斗笠的大叔,不敢不回答:“和人失散了,上错了船,这是要去哪儿?” 大叔一头雾水,看起来倒也还朴实,说到:“走错?这船去槟榔屿,你要去哪儿?” “我也是去槟榔屿!”甘小栗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大叔的胳膊,“你们——你们真的是去槟榔屿?” 大叔无奈地咧嘴:“还能去哪里?泉州是待不得了。”说着他把村民包船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哎呀呀,天无绝人之路。 甘小栗听得,心中又萌生出一线希望,只要去到槟榔屿,自己保持原计划继续寻找阿爸,还能和张靖苏重逢,多个熟人到底多条路。 他年轻轻轻,既天真又滑头,读了几年书,在西服店里当了一阵子学徒,明白一些道理,诸如“伸手不打笑脸人”、“好死不如赖活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和“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23章 船在海上航行了近半个月,这段时间船上每一个人都饱受精神肉体的双重煎熬。开始的几天,甘小栗还凭着自己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一张抹了蜜的嘴试图跟同行的人打成一片,不管是老妪还是孩童,他在他们跟前多少都混了个面熟。 可航程到了三分之一之后,折磨便来了。首先是晕船,这一点甘小栗扛得住,在从宁波到泉州的路上,他就表现出过人的行船天赋,无论怎样的风浪和旋涡,只要船经得住,他就经得住。但是旁人却没这样的本事,船行到浪高之处,不少人受不了颠簸,脑袋发晕、额头发凉,还来不及反应,嘴一张“哇”一声就吐到地板上,搞不好还要累及旁人。几十号人挤在同一个舱室,空气混浊,满地污物,到了阳光充沛的时间,热气往上一蒸,船舱里简直没法住人。好在这群人并非“猪仔”,跟船员一商量,轮流安排人出去透气,大家摇摇晃晃也就继续坚持下去。 然后是食物的问题。早先跟张靖苏、肖海他们一起的时候,甘小栗为自己准备好搭船要吃的干粮,没想到在海上漂了一阵之后,当他打开装干粮的背囊,散发出一股酸气的食物已经吊不起他半点胃口。可厌食和饥饿同时来到,嘴里没味,肚子空空,浑身无力,呼吸都十分的浪费气力,好像就此要死去一般……想到这里怕死之心战胜厌食,强忍着干呕,拼命垫了点东西下肚。在吃过十天干粮之后,由于缺乏营养,甘小栗的嘴里已经满是溃疡。 最后是精神的折磨,被困在大海之中的那种不安焦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被放大,船行得越久,每一分每一秒都越加漫长。到了这个阶段,甘小栗整天躺在被简单擦拭过的地上,一边觉得什么都不想做,一边觉得什么事都做不了,他不再去预想不远的将来自己将会如何与张靖苏重逢、如何找到阿爸。此时人与人之间鲜少交流,大家都被同样的不安和焦虑所笼罩。仅有一些下过几次南洋、有丰富出海经验的人还有精神力尚存,这批人偶尔蹒跚着踱步到外面,和船员聊上几句,甚至小赌一把。 直到十二月中旬,这条船终于抵达海峡殖民地的圣约翰岛。 “这又是哪里?为什么下船?”听说马上要下船,甘小栗用尽最后一点唾沫跟最开始结识的那位戴斗笠的大叔说。 大叔的斗笠已经在航海途中被抠得千疮百孔,他正用这顶再也不能挡雨的斗笠遮住脸打盹,听见甘小栗的问题,回答他:“这……这儿是圣约翰岛,去槟榔屿的船……都会在这里停下来。” 一个穿着一双黑胶鞋、用布蒙着脸的人出现在舱门口,用别别扭扭的中国话喊道:“人,出来,检疫!” 看到那双黑胶鞋,甘小栗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 他想起曾经穿着这样黑胶鞋的人将自己引向了人间地狱,关于故乡遭遇鼠疫的那段黑暗的回忆被唤醒,他和阿旺最后共处的房间、那房间里看得见教堂的窗户、还有装着自己的棺材一并活跃在他眼前的幻像中,他亲眼所见的无数个在鼠疫中痛苦逝去的生命一起在他耳朵里发出哀鸣,那种死前的巨大恐惧透过不存在的哀鸣将情绪传递到他的心里。一时间,在海上漂了十几天、早已脆弱的理智轰然倒塌,甘小栗抱着头,发疯一般在地上打起滚来。 说着别扭中国话的人将视线投向甘小栗,大叫了两句马来当地语言,快步冲向他,同时另有两名相同打扮的人也跳进船舱,三个人合力将甘小栗按在地上,只听他嘴里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 甘小栗挣扎了几下就用尽了力气,任由这三个人把他拖下船,见到太阳的那一刻,热带地区的阳光刺得他满眼是泪。 圣约翰岛,隶属于英国殖民地政府,三十七年前英国人在岛上设立检查站,专门检查从中国南下的船只,一旦船上有人患传染病,全船的人都须上这个小岛接受检疫,后来这条规定变成了:凡是坐统舱的人一律到岛上接受为期十天的检疫和消毒。 岛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零星分布着低矮的小山丘。和码头相连的是大片椰林,椰林的尽头是几栋漂亮的小型别墅,是岛上英国籍工作人员的生活区,而在生活区的另一头,有一个沙滩,面积不大,不过海滩绵长、海水清澈,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岛别有用途,倒也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 甘小栗被人粗鲁地扔在一块沙地上,换几个人上前将他按住,这些人医生打扮,同样是蒙着脸,只露出蓝色的眼睛,为首的一个人用力翻开甘小栗的眼皮,检查了他的上下眼睑和眼白,又拿出一条压舌板伸进他的嘴,几乎令他吐出来。 外部刺激使得甘小栗稍稍恢复了理智,他用尽力气问到:“你们要干什么?” 医生们没有做声,站在旁边守卫模样的小个子冲他吼:“你,老实点!” 甘小栗动弹不得,任人摆布,还被针头抽了一管血,看到自己的血液抽出体外,他本能地更加害怕,尤其当这群穿黑胶鞋的人还是外国佬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处置,从前听说有一帮坏外国佬拿中国人做实验来着? “你们在干吗?” 甘小栗的耳朵里飘入一句带着慵懒腔调的、很标准的中国话。他努力扭头朝声音的来向看过去,一大波各式颜色卷着花边和香气冲进他的视野,是一大群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一双黑色眼睛凑上前来带着看热闹的眼神正看着他,和嗓音一样,这双眼睛里也带着一点倦意,眼波流转间显得更加迷离。甘小栗见到祖国同胞,大喜过望,刚想求救,却见两人视线交汇之后,对方的目光中多了若有若无一丝嫌弃。 第24章 “(这家伙怎么了?)”慵懒腔调的主人切换成英文问到。 蓝眼珠的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叽里呱啦解释一通。 “(好吧,你们继续。)”说罢那人耸耸肩,在他身后,五六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在招呼着他。这几个人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多数是因为父母来殖民地工作、跟随而来的小年轻,扎堆一起玩耍。这一位中国人乃是其中唯一的特例,尽管穿着西式服装,却格外显眼。 “(那边是你的小朋友犯错了吗?)”一个黄毛小子问。 “(谁是我的小朋友?你吗?)” “(对不起,我错了,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 “(没错,智商跟你也就不相上下的水平。)”一面回嘴,那双黑眼睛又望向地上的甘小栗,这一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甘小栗感受到他们态度中的高人一筹,这种高傲他曾经在来西服店的洋人身上遇到过,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在眼下这样特殊的境地,这群洋人之中还包括一个对自己“见死不救”的祖国同胞,令他尤为羞愤。 “(够了,你们两个快住口!)” “(贝丝,别理他们,我们去打网球吧。)” 又有两个白人女孩这么说着,这伙人一起向着别墅的方向在道路尽头消失了。 大概是离开船舱、在太阳地上晒了一会儿的缘故,甘小栗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一些,一通检查过后,他被人带进一间写着“观察室”的房子,这间房子更像是一个特别宽敞的长廊,四面被围起来,留了门和几个窗子,房子正中一条过道,两侧是两条大通铺,从房子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甘小栗被扔进观察室之后,房门重新给锁上,他看了大通铺一眼,只见上面零零星星已经躺了几个人。 他先是上上下下将自己摸了一遍,确保全须全尾,又隔着衣服摸了摸绑在肚子上的布包,布包里装着甘小桃的碎镜子和胡老板的信,还夹着一点钱,至于在泉州准备的一点行李已经失散在旅途中。然后他把那躺在通铺上的几个人打量了一番,走到看起来最结实健壮的一个人旁边,伸着脑袋讪笑着说:“大哥,小弟想请教您个事呀?” 对方穿着一件马甲,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见有人过来,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嘴一咧露出一线白牙:“你港。” “大家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啊?” 那人歪着嘴笑了,反问:“你不是想去马来亚吗?坐统舱去马来亚的都得到这里关上十天,十天过后没得病才能走。” 甘小栗暗自消化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想起刚才“蓝眼珠”对自己的一顿检查,稍微有点明白,又问:“就是不坐统舱的人可以不用来这里?” “来个鸠但,鬼佬怕的是穷人染病传给他们,有钱人过来才不用受这份罪。” 所以买了四人舱船票的张靖苏和肖海压根儿不用出现在这儿,这会儿大概早就已经抵达槟榔屿了,甘小栗沮丧地想。 那人翻身坐起来,在床铺上腾出一个空位:“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跟……跟船来的,我下船比较早。”甘小栗顺势承情,挨在旁边坐了下来:“大哥广东人吧?” “不然呢?我听你说话,你是北方人?” 呃……对于广东人来说,这个判断也没有错…… 两个人各说了一下家乡,陌生人之间往往就是靠这种话题拉近距离,当他们的人际距离仿佛已经有点近的时候,甘小栗忍不住讲:“我刚才碰见个人,明明说的中国话,却是跟一帮洋人在一起的。” “他啊,密斯特简,大人物呢,在这里也没有个一官半职的,整天只知道泡妞,除了洋人就属他犀利,听说去英国读了点书,回来让人按洋人的叫法喊他。”对方说完停顿片刻,从牙缝中挤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第13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二) 圣约翰岛检疫站的生活跟坐牢差不多。 像甘小栗这样的来南洋谋生的中国劳工被称为”新客“,凡新客禁止离开检疫站的观察室,只有在一天当中的特定时刻,才能到室外活动。而“室外”,指的是一个四面带角楼的院子,角楼上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站岗。每天提供有两顿饭,由大桶装着抬入观察室,刚来观察室的新客们多半还会觉得这里的伙食难以下咽,可一旦呆上几天,大概猪食也吃得。 跟甘小栗聊天的广东仔叫“祥仔”,生得一对又深又弯的双眼皮,大鼻头、厚嘴唇,是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绝口不提自己过去的经历,也没交代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或是来了几天。 从体格上看,他让甘小栗联想到阿旺,亲切感凭空就多了起来。 祥仔对圣约翰岛的检疫站似乎比较了解,他跟甘小栗讲了检疫站里的层级关系,比如长着黄胡子的英国佬是这里最大的官,他手下有一支配枪的英国警卫小队,也有几位医生负责给上岛的新客做健康检查;在这些人之下,是一群挂着橡胶棍的守卫,都是马来亚当地土人,负责维持检疫站的秩序,也干着各种粗活;至于新客,只比囚犯好上那么一丁点。 甘小栗很羡慕祥仔有一种看透岛上生活的态度,祥仔甚至跟把守观察室大门的土人守卫相当熟络,有时候还能想办法找守卫换点卷烟来抽。 第25章 有一次祥仔叼着一根烟一脸放松的样子,突然看到了甘小栗,向他示好说:“怎么,要不要来一口?” 甘小栗看着他把卷烟从嘴里抽出来的时候还粘着唾液,又从卷烟想到了在卷烟厂工作的姨夫王有芦,一阵反感,果断大摇其头。 和甘小栗同坐一趟船的大叔稍晚些时候同船上的其他男人一起,也被关进了同一间观察室,船上的女人们则去了另外一间。大叔一看到甘小栗便凑了过来:“后生家,你还活着?” 甘小栗正猴子一样蹲在地上给自己捉虱子,听见大叔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眯眯地回答:“也不知托了哪路大仙的福,还没死呢,阿伯您怎么样?” “还好还好。下船的时候你可把我给吓坏了,还以为你真的得了疯病。” “是怕我传染给你吧。”甘小栗站起来,被大叔在头上拍了一下。 “这一路还没发现,你这后生才多大年纪就一个人下南洋?” “十七了。” 大叔和祥仔皆是一脸吃惊,大叔说:“十七?我看你最多十四!” “您老的眼神可不太行。”甘小栗反驳。 “你让他看看,是不是十四?”大叔指着甘小栗的脸问祥仔。 祥仔本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这时候坐起身来贴近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终于缓缓道:“老伯你别说,还真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没能生成个女人。喂,你有姐妹吗?” 甘小栗假装没听懂话中的含义,回答:“我妹十岁,被拍花子卖了。” 祥仔听了眉头一皱,闭上嘴,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去。 大叔倒见怪不怪地说:“她们女人就这个命,我要是带着一家子人……也没法来南洋。” 一听也是有故事的人,甘小栗想,故事就交给以后再听吧。 后来得知大叔姓“裴”且好赌,甘小栗和祥仔便故意喊他“老赔”。 这间观察室没过两天住满了男人,以青壮年为主,这样的人一聚集起来,气氛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白天大家聚众围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随身不忘带上牌九和骰子,一时吆五喝六弄得房间好像赌场;到了晚上,所有人分两列躺在大通铺上,屁声鼾声不绝于耳,有时候突然有人开始撸动下半身,随即引得不少人效仿起来,哼哼唧唧,有年长些的起身骂“没尝过女人味的狗杂种,影响老子睡觉”,有人反驳“怕是你不能再起,所以嫉妒老子”,这种动静一直闹到后半夜。 甘小栗不知为何,对“赌”和“性”都不感兴趣,虽然白天会站在一边看大家扔骰子,但是到了夜里,誓不加入骚动大军。他常常是僵硬地平躺在铺位上,双手放在胸口,不管两边的人怎样辗转反侧,他都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在噩梦中醒来。 某一个深夜他如此醒来,起身绕开左右沉睡的男人们。来到窗前,借着月光他看到院子外面一座三层小楼的阳台上,密斯特简站在一群洋人当中,与众不同的肤色被灯管一照,泛出黄玉色的光泽,格外显眼,被衬衣领口束紧的脖颈修长而优美——甘小栗看不清密斯特简的五官,但他又似乎在夜色中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窝略陷的眼睛又湿润又深情。 他们的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甘小栗被人从船舱拖到岸上,他对当时碰巧路过密斯特简的印象奇差。在他看来,密斯特简的行为不亚于一个狗汉奸,可这一次透过窗户、隔着这么大老远的望见对方,见对方那么泰然自若地跟身旁的西洋女人讲话,而自己身后的无数具躯体集体迷茫的睡着,他不禁又产生了卑微朴实的近乎于折服的心理。 阳台上的洋人们直到后半夜也没有歇息,喝酒聊天,还有乐师拉琴,密斯特简也一直呆到后半夜,他并不知道检疫站里面有过一个少年曾偷偷地看着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检疫站的马来亚守卫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察室里的人们争相扒在窗户前想看个究竟,只见院子中间站了一排穿制服、背着枪、站姿笔挺的警卫,站在前头的白人少女甘小栗曾在抵达那天在海滩上见过,是几个英国小崽子当中的一个。 少女身材高挑、一身清凉利落的衣裤,绑着马尾辫,两颗蓝眼珠在深深的眼窝里透着得意的光芒,她的手正挽在密斯特简的胳膊上。密斯特简穿着一件墨绿到发黑的短袖衬衫,脚上不嫌热地蹬了一双长筒靴,十分享受少女对他的亲昵。 几位穿着白大褂、白布蒙面、穿黑色胶鞋的医生跑出来迎接,及时递上口罩,请少女一行人遮住口鼻。 甘小栗挤在窗户前也瞅了那么一两眼,他注意到蒙面之前密斯特简那张懒洋洋的脸,跟昨夜远远瞧见的样子大相径庭:薄薄的眼皮半闭着,容长脸,颧骨到下颌的线条相当的柔和,过了下颌又突然尖锐地收紧,最后刻画出一个傲慢的尖下巴,一张红润的、养尊处优的嘴紧紧地抿着,只要那位白人少女看向他,这张嘴的嘴角就会朝上展开一段温柔的弧线。 观察室的门打开来,进来的两个马来亚守卫,用别扭的中国话命令里面的人统统出去。 “小栗,别看了,快走!”老赔晃着一对大眼袋喊。 甘小栗对守卫脚上的黑胶鞋仍心有戚戚,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检疫站的人,只要是进出观察室,统统会穿着同款的黑胶鞋,一种隔水效果很棒的长筒鞋子,和这些人蒙着面的白布一样,好像是防护工作的一部分。 第26章 院子里顿时挤满了新客,每个人都是在最低一等的船舱里乘了半个月的船,在海上辛苦度日才抵达此处,和那少女带来的一帮人相比愈加显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少女侧身向密斯特简说了几句,密斯特简将她的话转述给新客们: “给大家介绍一下,贝丝小姐是这座检疫站长官的女儿,现在是一位优秀的医科学生,她非常希望能用自己的专业帮助到大家。所以今天贝丝小姐来,是想帮大家确认自己的健康状况,尤其希望能帮大家排除麻风这样严重的传染病……” 密斯特简停下来费力想了想,拍拍脑门说:“噢,接下来请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过来这边,贝丝小姐将会亲自为大家做健康检查,不用担心……呃,应该不会伤害到大家。” 简直毫无诚意也毫无说服力的一番话,在场的新客没有一个人动,大家——尤其男人们——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贝丝小姐的脸上,她倒很是真挚,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果有人能够看透她内心的话,会读到她是认真想成为南丁格尔那样的女性,不幸的是没有人可以读出这个意思来,也没有人知道“南丁格尔”是哪位神仙。不仅如此,新客们十分害怕,他们在进入观察室之前已经接受了一次身体检查,虽然最终没有失去一根毫毛,但还是在内心种下各种无知的种子,他们已经听说过无数个恐怖的传说,每个都以“新客被洋人杀害”而结束。 见无人响应,贝丝小姐后面背着枪的警卫们有些不满意,他们发出声音催促密斯特简继续劝说: “大家请放心,贝丝小姐不会伤害大家,只是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配合检查,这个这个……你们也看到了,他们背着的都是真家伙……” 呸,走狗!甘小栗在心中骂道,昨夜所见的美好形象烟消云散,他更是为自己竟然对这样一个帮英国人欺负同胞的人产生憧憬感到气愤。 别无他法,在子弹的威胁下终于有人走出了人群,紧接着跟随而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的畏畏缩缩和贝丝小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而贝丝小姐也和她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形成另一套对比。 在院子一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早已安排好了桌椅板凳和检查器具。 老赔问:“走吗?” 甘小栗看看祥仔,以为对方比较有主见,可祥仔一直低着头,脸上表情捉摸不透,双手有些哆嗦,在太阳底下烤了许久他竟然一滴汗也未流,甘小栗不禁也问了句:“祥仔?你怎么了?” 话刚出口,他联想到祥仔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也不知为何一直留在这观察室中,突然好像明白了祥仔表现古怪的理由,又说到:“祥仔你……这……”正不知所措之际,老赔也看懂个中原因,大力拖着甘小栗,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向了小房间。 甘小栗回头瞅了瞅祥仔,他还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人所剩不多了。 “老赔!”甘小栗有些不忍,试图挣脱开老赔。 “离他远点!”当着英国佬的面,老赔低声说。 “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在观察室里,他有什么办法能一直……” “这个世界上再没办法,也有钱可以买来办法,你怎知道他做了什么?现在是官家的千金亲自来检查,他再也没办法啦。” 甘小栗不作声,和老赔一道排在小房间门口的队伍里,心里不是滋味。 “你还同情他不成?”老裴又说,“跟他天天在一块儿,他是不是想把病传给你我?” 这句话把甘小栗唬住了,他不再想回头去看祥仔了,不管祥仔是否还留在原地,现在他连自己是否还能留在观察室都不知道。 队伍缓缓前进,快到甘小栗的时候,突然出现了骚动。 一名正在接受贝丝小姐检查的青年新客突然发狂,眼珠暴突,满口白沫,他一把揪下贝丝小姐的口罩,几乎把她掀翻在地。 少女顿时大惊失色,一边向后躲闪一边操起盛着压舌板的搪瓷盘子挡了一记。借着这个时机,密斯特简冲过来把美女护在身后,只见他一只手探在身前形成阻挡,一只手在背后一个劲想掏出什么东西来。 排在后面的几个人,有的四下逃窜,有的在原地呆若木鸡。 那发了狂的新客见碰不着少女,拼命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口中只是嗷嗷叫着,前仰后合,表情痛苦,转过来他发现地上趴着的甘小栗,于是改变方向朝甘小栗扑了过来。 屋外的人只听得最开始的那一声尖叫,接着是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随后伴着呜嗷的喊叫,两声枪响了结一切。他们的好奇心还来得及萌发,就吓得抱着头习惯性地蹲在了地上。 甘小栗也被这两声枪响震得蜷曲在地,直到耳朵里的嗡鸣停止之后,才抱着头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感到额头上粘到了什么温热微稠的液体,伸手一摸竟是血。他心中劈过一记闪电——是自己流血了吗?不,他调动全身的感观,收不到疼痛受伤的信号。 于是甘小栗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倒在他面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仰面朝上,手脚还在抽搐着,血在那人胸口的衣服上逐渐浸开、放大成一朵巨大的荷花。他目睹了从胸口微微起伏到停止呼吸的全过程,这让他也再度回忆起鄞县樟树巷子里,茅草屋里的那具尸体,对比之下他觉得光天化日下的尸体远比黑暗中的可怕。当死亡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它的每一处细节都被白昼的光亮给放大了。 第27章 死的人正是刚刚袭击贝丝小姐的青年新客,面黄肌瘦,扁平的一张脸上不知为何淌着泪水,像一面肮脏的锅底。而开枪的人——甘小栗看见一个穿着制服蒙着脸的英国警卫端着手中的枪,同时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举着一把冒烟的手枪,正是密斯特简。 第14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三) 密斯特简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掏出枪来,没料到自己会开枪,更没料到有人中枪死亡,他搞不清楚两发子弹当中的哪一发夺走了一条生命,只是呆呆举着枪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这期间有人把贝丝小姐扶出小房间,少女面色苍白,但是表现已经相当的沉稳,她谢绝了搀扶,由一众警卫围着自己,独自走出了检疫站。出了这样的袭击事件,所谓的“健康检查”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医生和马来亚守卫们进来整理了房间,把新客们带回院子等候“发落”。 老赔上前拍着甘小栗的背,一脸的劫后余生:“我说小栗子,你这也算是大难不死。” 甘小栗不做声,一滴汗从额角滑到下巴,他又瞟一眼地上的尸体,满脸泪痕的青年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似头一天还说过话的朋友,今天却想不起关于这位朋友的一切。 他们从小房间里走出来,有人被击毙的消息很快在在场的新客中传开,这帮人本来就被枪声吓住,听说死了人,更加的害怕。见洋人们护着贝丝小姐匆匆从小房间离开、退出了院子,他们也想跟着离开这个是非地,可是自己仍然处于失去自由的境地,进退都由别人摆布,于是一帮身不由己的人在检疫站的院子里忐忑地站着,如同犯了错等待师长惩罚的孩童一般。 过了一会儿密斯特简折返回来,他本来已经追出去查看贝丝小姐的情况,这会儿又回到新客面前,大概他是岛上唯一一个能同时说好英文和中文的人,不得不回来充当洋人的翻译。密斯特简和一个穿着制服、背着枪的警卫并肩而立,甘小栗从身材上判断这个警卫就是刚才跟密斯特简一同开枪射击的人。 从肢体动作上判断,警卫非常生气,他似乎并不把密斯特简当一回事,对他态度很不友善地大吼了一通。密斯特简望着院子里的人,不情不愿地说:“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贝丝小姐被人攻击了。你们也听到了枪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击毙了这名危险分子。好在贝丝小姐没事,但是之后恐怕要对这件事做一番调查,总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那洋人见他说话态度暧昧,便用沙包大小的拳头比划了几下,隔着脸上的口罩都能看出一张血盆大口,一副要密斯特简和这帮新客们统统扒皮吃肉的样子。 密斯特简被逼得没有办法,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翻译:“我身边这位……绅士的意思是,你们这帮……呃,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词,总之,他想让你们付出代价。” “艹。”人群中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你在说什么?”密斯特简好奇地问到。 “我听懂了一个词——他说的是’艹’。”甘小栗鬼使神差地答到。 老赔赶紧捂住甘小栗的嘴,免得他再说出别的什么来。 洋人也忙拉住密斯特简问:“(那家伙说了什么?)” “(他说他有事要报告)”密斯特简替他敷衍过去之后,转过头来又看了看他,见那张尚未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白净的脸上,修眉俊眼生得几分清秀,不止不像其他新客那样粗俗落魄令人生厌,反倒还因为他好看的五官和少年式的气质让人心生一点怜爱。 于是密斯特简对甘小栗幽幽地说:“你总该不是还想着——替刚刚死去那个家伙出头吧?哎,大家无非是想来南洋讨个生活,你还是安分点,老实在这里平安无事的过上十天,等离了这岛,天高海阔的随你去浪,何必在这里赌气拼命,不划算。” “……叛徒……”甘小栗偏不安分,掰开老赔捂住自己的手,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催着他继续说:“我看到你刚才杀人了,我看到了,刚才我就站在旁边。” “哎呀我的妈呀,快给长官跪下!”老赔急得一边下跪一边快要哭出来。 甘小栗站着没动,他以为大家听了他的话至少会站在他这边,可除了跪在地上的老赔之外,这群孩童般的新客潮水一样缓慢退开,离他越站越远,渐渐的把他孤立在队伍之外。 “(这是犯人的同伙吗?)”洋人心生疑窦。 “(不,他说他是人证,向他们说明贝丝小姐如何命悬一线。)”密斯特简直勾勾盯着被孤立的甘小栗,靠近他放低声音用认真且困惑的态度问:“你真的看到了吗?杀人的真的是我吗?” “就是你!”甘小栗回瞪过去。 尽管被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密斯特简的脸色依然显得十分难看,他额头开始冒汗,举起一只手想揪住甘小栗再仔仔细细问一遍,可手不怎么有力的样子,抬起一半又软绵绵地放下了。 “(请让他们回到观察室吧。)”最后密斯特简说。 闻言,几名挂着橡胶棍的守卫出列,用简单的中文口令命令大家回到观察室。人群有默契地和甘小栗保持着距离,甘小栗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祥仔,正巧祥仔也在看他,又深又弯的双眼皮沉重地压着祥仔的眼睛,眼神复杂。甘小栗知道他总算逃过了这一次检查,可能还将在观察室继续呆下去,但是彼此大概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走得那样近了。 第28章 这一夜甘小栗连个铺位也没捞着,他原本睡觉的地方被人霸占,通铺上大家本来就乐得睡更宽敞一点。他明白是因为自己在密斯特简和英国佬面前说的太多,大家害怕受到牵连。睡觉前,他随便找了个墙角,老赔偷偷给他递来一个草编枕头,枕头给人睡得乌黑油亮,散发着臭味,甘小栗接过来二话没说塞到脑袋下,蚊虫叮咬,他又有一点想哭,不是因为委屈就是因为孤独。 转眼到白天,这场孤立活动还在继续,往好的方向看,大家的行为并没有升级,更加证明了这些新客们不是没有同胞之情,只是怕惹事。吃饭的时候,甘小栗最后一个走向粥桶,里面还剩下一根菜叶。 祥仔吃饱了躺在铺位上,跟旁边赌钱的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即使看到他也假装没有看到。这会儿老赔忙着赌钱押大小,没工夫同情他。甘小栗什么也没得吃,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还不到放风的时间,观察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马来亚守卫,目光在房间里一阵打量,发现了落单的甘小栗,勾勾手:“你!过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把视线集中到甘小栗身上。 甘小栗起先没意识到守卫是在喊自己,等到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眼里的中心人物之后,反而产生了一种听天由命式的勇气,最多不过一死,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在守卫的监视下穿过院子,再穿过一条走廊,他来到检疫站平时禁止新客进入的办公楼,在二楼一间满是藤编家具的办公室里,又一次见到了密斯特简。 办公室挂着厚厚的窗帘,头顶一盏白色吊灯照得室内的各式盆栽“谍影重重”,密斯特简这次没有戴口罩,穿着一件丝质的休闲衬衫坐在一把藤椅上,手中拿着一份报纸,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你来了。”密斯特简懒洋洋地说。 甘小栗在来的路上想过一万种结局,见到他,松了一口气。尽管他打心底厌恶密斯特简之前的叛徒行为,却不知为何并不害怕他。 守卫跟密斯特简毕恭毕敬打了声招呼,走出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穿堂风吹进来,向外鼓起窗帘,密斯特简低头漫不经心看了一会儿报纸,摆够谱才重新对甘小栗说:“噢,你就在那边的板凳上坐下吧。”他指的是离自己尽可能远的靠墙处,那里放了一张条凳。 “不用了,我站着吧。”甘小栗回答。 “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密斯特简见甘小栗不肯坐下,于是自己也站起身来,他比甘小栗足足高了出多半个头,在中国人当中算得上高个子了,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向后梳成时兴的油头,有几根“漏网之鱼”垂下来,轻抚过眉毛,他开口继续说到:“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那个人真的是我杀的吗?” 甘小栗不假思索:“看清楚了,就是你。” 话音刚落,密斯特简很夸张的把两手向两侧大幅伸展开,整个人摆成十字形:“怎么可能?我的枪法,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明明……明明来不及瞄准啊……” 说着他双手并拢抚过头顶,眼睛透过指缝相外望,又在室内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起甘小栗听不懂的马来语,时不时还混杂着英文。从他的神态上看,有时候像是在大声辩驳,有时候又像是在诚心忏悔,把甘小栗看的一头雾水,不知道面前这家伙是不是突发癔症,心智开了小差,简单来说——就是有点傻。 自己跟自己飙了一会儿戏,密斯特简回过神来,长腿一迈,两步跨到甘小栗面前,居高临下抓住对方的肩膀,脸狠狠的靠近过来问到:“你再说一遍,那个人真的是我杀的吗?” 呃……甘小栗胆怯了。实际上他压根儿没有看清狂徒袭击贝丝小姐的瞬间,那时的他排在后面满脑子还在想祥仔的事,想如果祥仔真的有病、岂不是也威胁到自己,想如果自己被祥仔传染上什么病、会被这些英国佬怎样处置,想如果自己换作祥仔的处境、是不是也会照常生活绝口不提自己有病。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答案,就听见了骚动,枪声慌慌张张响了起来,吓得他双腿一软,抱着头,死死闭着眼睛蜷曲在地。 那时他死死闭着眼睛。 “麻烦你告诉我,我还不想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密斯特简紧盯着他。 甘小栗看到一从苦恼的黑色火焰。 可他仍是没有说话。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可以用来报复的工具,面前的男人比他本人还要天真,他不想轻易地透露真相——况且到底杀人的子弹来自哪把枪,他也搞不清楚。 “……算了,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密斯特简得不到答案,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坐回藤椅上,捂着嘴,这间办公室现在只剩下沉默。 “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嗯?你还没走啊。” 甘小栗立刻退出办公室,守卫在门外走廊上站着发呆,见他出来,立刻一手按在橡胶棍上跟在他身后。甘小栗发现检疫站的守卫们大多身材矮小,肤色比自己的深,长着浓浓的眉毛和杏仁一样的眼睛——密斯特简也长着这样的眉眼。 为期十天的检疫和消毒,甘小栗还剩下两三天,两三天之后他就能出发前往槟榔屿,就要和阿爸相聚了。 第15章 槟榔屿风云乍现(一) 马六甲海峡的另一端,张靖苏和肖海乘着英国轮船已经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马来亚的槟榔屿。槟榔屿属于槟城州,是英殖民政府开发为远东最早的商业中心之一,也是华人最早到马来亚谋生的几个目的地之一,州府名叫“乔治市”,是地处槟榔屿的港口城市。 第29章 张靖苏和肖海在乔治市下了船,看到路边写着各国文字的招牌和广告,当中使用汉字的居多,看得出在这里华人数量占据着相当的比例。这是两人第一次来到南洋,带着忐忑的心情在路边分别叫了人力车,直奔《槟屿晨报》报社去了。 原来张靖苏前往南洋,是受《槟屿晨报》创办人的邀请出任该报纸的“新闻主编”一职。而张靖苏之所以受邀,不只因为他对这份工作的喜爱,也因为对他暗中从事的工作大有帮助,于是带着“亦徒亦友”的肖海跨海而来。不过他在宁波遇到了甘小栗,勾起心中一段旧事,现在正因为和甘小栗失散而产生些许懊悔。 这次乘船不似从宁波到泉州那趟那样艰苦,四人舱相对开阔,况且由于甘小栗的缺席和另一张铺位并未售卖,导致这一路多数时间只有张靖苏和肖海相互陪伴,在肖海的照料之下,张靖苏的仪容仪表才保持着符合他身份的水平。带着行李坐在人力车上,潮湿的风拂过张靖苏清瘦的脸,脸上干干净净一根胡子茬都没有,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眼睛也在圆镜片后面微眯着,这让他看起来变成了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有一点“傲雪梅花”的高洁意味。 “老师您还在担心小栗吗?”两辆人力车时而并行在街道,肖海趁机问。 “是吧。”也不知道甘小栗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张靖苏心里这么念到。 “我觉得他说要来槟榔屿找他爸是真的,他那点小聪明,一定会找到别的办法来这边。” “噢,听你说起过他有随身携带、宝贝似的一页纸?” 肖海的确见过甘小栗打开怀里的布包,他还想一看究竟来着,只是没得逞,便讪讪道:“哈,那个,我也挺好奇的,他不准我看。” 张靖苏只是随口一问,未往心里去。两人在各自车上沉思了一会,不多久就到了报社。 进去之前先让门房老头通报一声,转眼老头就带了两个人出现在报社门口:一个矮小敦实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留着八字胡,笑起来嘴角一对又大又深的“括号”,一副永远有使不完的精力的样子;另一个年长一点,头发微秃,体型圆胖,手上拿着手帕,随时准备好要擦汗。八字胡的中年人老远就向张靖苏伸出右手,张靖苏也连忙迎上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张教授总算平安到达!”中年人嗓音洪亮,热情地说。 后面的胖子一溜小跑,令人以为险些要在地上滚动起来,辛苦地跟上节奏,紧随其后和张靖苏握手:“欢迎欢迎,可把您盼来了!” “这位是《槟屿晨报》的总编辑,老傅——傅黎荞。”中年人笑着介绍说,“这位,不用我多说了,是即将上任的主编,张靖苏。” 张靖苏又和傅总编握了一次手,顺便飞快地观察了一下总编,见他虽是谢顶,可两鬓的花白头发还很茂盛,慈祥的胖脸光滑锃亮,一副衣食无忧、乐乐呵呵的样子。 “许先生,傅总编,这位是随我同来的肖海,也是我的学生。”张靖苏也侧过身,向来的两位介绍肖海。 “欢迎你,小伙子看起来很有精神。”中年人拍了拍肖海的肩膀,然后又说:“大家一同到我办公室谈吧,正好我新得了一罐武夷岩茶,是地地道道九龙窠产的大红袍,请两位品茗,老傅也一起来。” 张靖苏谦让一番,四个人这才一同走进报社。 肖海早从老师那里听说眼前的“八字胡”是南洋著名的华商许文彪,其祖上是福建人,虽然出生在马来亚,却是在福建老家长大,跟国内联系紧密。许文彪跟随父兄往来香港和马来亚办货,因为他学过中医,尝试着在乔治市开了一家药铺——后来药铺生意越做越大,他忙着在南洋各地开设分号之余,把总店从乔治市搬到了新加坡。 这几年许文彪从家族生意中独立出来单干,靠药材生意赚了不少钱,于是转而开始投资兴办报纸,在福建、香港、新加坡都有他筹建的报社,今年上半年又在乔治市新创办了《槟屿晨报》,经人介绍,邀请了在上海一所大学里头当教授的张靖苏来这里做主编。 肖海跟着老师坐在许文彪办公室的皮沙发里,端着一小杯茶细细的品,古朴的茶具和四周西洋式的家具搭配得不伦不类,不难看出许文彪这个人除了身家不菲又热衷文化交流之外,其实是个粗线条的人。 闲话家常之后,许文彪对张靖苏和肖海说:“我已经安排人给两位在市里找了住所,旅途奔波,你们不妨先休息几天,工作方面让老傅代为照料,我也不是个文化人,就不插手你们文化人的事情了。” 老傅连连点头。 许文彪又说:“老傅,过两天章亭会馆有个共话会,听说是关于今年会馆主席换届一事,我正好有事要回新加坡,麻烦你带张先生去参加一下,反正会馆的事我们一向只是走个过场,有什么会议去露个面就行。” “好的,许先生。” 张靖苏暗自猜想许文彪会不会私下跟自己说点什么,毕竟他邀请自己过来是经过组织内部介绍的,虽然许文彪并不完全算组织的人,但他这样的“往来密切”也承担了不小的风险。张靖苏还期待着那种“挑明身份”的畅快聊天,可没想到饮茶结束之后,许文彪只是很爽朗地跟他和肖海又握了一次手,就把他俩送出了办公室。 第30章 门口老傅乐呵呵地跟他说到:“张教授,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这样一次会面,让张靖苏心中不管是对报社工作,还是暗中的组织工作,都一点底也没有。 两天之后的傍晚,张靖苏和老傅在报社门口见面,相约一起前往章亭会馆。两人步行在十二月依旧温暖的街道上,茂密的热带植物在街道两旁肆意伸展,鲜绿的颜色夺人眼球。受英国殖民的影响,乔治市的生活方式十分西化,街头甚至能找到供应当地特产白咖啡的廉价咖啡店,不少穿着朴素的青壮年劳力出入其中。同时这里又保留着早期中国人下南洋的痕迹,低矮的中式祠堂毗邻着华人商店,商店门脸窄小,里头昏暗一片看不分明。 老傅边走边问:“张主编,来这边生活过得习惯吗?” “还行,跟国内生活差别不太大。” “你哪里人?”老傅又问。 “富阳。”张靖苏补充到,“噢,浙江富阳。” “哈哈,原来如此,天下文章属三江,果然是才子辈出。”老傅夸赞到。 张靖苏个性刚直,不擅长逢场作戏,受到上司夸奖拿捏不住回应的分寸,索性点点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反问到:“总编哪里人?” 老傅摆摆手,他的手就跟脸一样圆润光滑,又生得小,像是一双精心保养的女人手。“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和许先生一样是出生在马来亚的华人,父母老家也是福建。你知道吗,在南洋,我这样的被称为’侨生’,倘若父母之中有一位是马来亚当地土著的,男子被称为’荅荅’,女子则被称为’娘惹’。” “荅荅和娘惹多吗?” “多,我想应该是很多的,不过他们不一定会说中文,倒是一般会说英文。章亭会馆里头,有几位富商的夫人就是娘惹。” 张靖苏道:“烦请您将章亭会馆的事情介绍一二,我只知道这是一所宗乡会馆,其他的事可谓是一无所知。” 老傅笑着回答:“章亭会馆是整个槟城州最大的福建宗乡会馆,从上个世纪组建开始,到现在差不多有六七十年历史。会馆主要接纳华商和一些帮会,跟同业会不一样的是,这里依靠的是地缘和血缘,搞的不是行业互助那一套。这几年局势复杂,会馆里各自为政的人很多,有听命英国人的,也有一心想回国抗日救亡的,现在差不多有不到四十号公司和商铺在会馆登记。今天晚上的小聚会只邀请了头面人物,估计到场的不多,你初来乍到,听我介绍就行,顶多稍微敷衍两句,不必担心。” 张靖苏谨慎地问:“听许先生说,今天谈的是换届?” “哎,谁是下一届会馆主席那是早就铁板钉钉的事,你待会儿可看好了,名镇槟榔屿的大人物要出现的。” 老傅说完这话,就把话题扯回张靖苏的衣食住行上,表现得毫无架子,甚至有一点讨好下属的样子。张靖苏心中是不太喜欢这位老傅的,他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圆滑虚伪,何况尚且不知老傅跟许先生关系如何,是敌是友。他不禁想到泉州的余管家,老情报贩子余保瑞同志也有料事不周的时候——他可没跟自己提到过,自己进了许文彪的报社会有个名叫“傅黎荞”的顶头上司。 事已如此,张靖苏只能化主动为被动,静静地等着看章亭会馆里面的都是什么神仙妖怪。 章亭会馆位于乔治市本头公巷,占去六间铺面,会馆内设有一间神庙,供奉着“本头公”。神庙雕梁画柱,建得很是精美,只是漆得色彩斑斓,不够庄重。神庙门口有一片空地,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躲在不远处的树荫里。挨着神庙的是一幢两层的白色洋房,门上一块大匾写着“章亭会馆”四个字,笔力雄浑。往里走穿过门厅,几进几出,来到一个好似剧场的地方,几张八仙桌拱着一个空舞台,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上面垂着两排、共六盏吊灯,室内装饰中西混杂,集中了中式家具、英式地砖和苏格兰铁艺。 两人来到舞台后头一个间会议室,房子里按“回”字形放了几把中式靠背椅,用边几隔开,正中央的墙壁上挂了一副书法,写的是邵雍的《戒子孙》。张靖苏看出这幅和会馆门口匾额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会议室里坐了几个人,正彼此聊着天,见到他俩进来,有人招呼到:“傅总编,好久不见!” 张靖苏看见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站起来,估摸着跟许先生差不多年纪,敞开前襟穿着一件黑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剃得几乎看见头皮,说起话来五官挤到一起。 “好久不见,周老板,您进来可好?”老傅一边拱手一边向那人走过去。 那人看了一眼老傅身后的张靖苏,说到:“哎,还是老样子,生意不好做,哪像你们许老板,分号越开越多,又开起报社来了。这位是?” 老傅让了一让,介绍到:“这位是鄙社新上任的主编,张靖苏、张主编,是许先生亲自从国内聘请来的,曾是上海xx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文笔了得,还翻译了不少外国著作,是了不起的大才子。” 见周老板满脸陌生,张靖苏暗想看来自己的事还没有在这里传开,不由得如释重负,名声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负担——尤其这种名声并不是他本人真正向往的。他向周老板伸出右手,周老板很受用的也伸手握了握。 周老板又拉着他俩坐下来,边几上放着茶盘瓜子,大家边吃边聊,聊到槟城的救亡募捐活动,也谈到这边的学生活动,只不过都停留在谈论“社会新闻”的层面,张靖苏陪在一旁不插嘴。老傅虽然是“侨生”,对国内情况也十分了解,因此两人又讲了一些战事相关的事情,说得多了两个人都愁眉苦脸。 第31章 这时又有人过来跟老傅说话。 老傅掏出一方手帕,擦擦额头,说到:“周老板,待会儿再陪您聊天,我先带张主编去见见其他几位。” 说着张靖苏被带着去跟其他几位华商打招呼,当中有带着脂粉气的少年郎,也有胡子垂到胸前的老人家,还有一看就知是出生低位、劳苦半生才出头的实业家,无论什么立场什么派别,傅黎荞跟大多数人都相处融洽的样子,带着张靖苏来回打转。 人越到越多,侍应上来添了些小吃碟和瓜果凉菜,张靖苏听闻南洋一带喜食冰饮,果然见人端上冰镇果汁,广受在场老少欢迎。 大家正集体吸着果汁,从门口进来一个瘦高的男人,戴一顶小圆礼帽,尽管汗流浃背也还是穿着西服衬衫,行动中抬起手来露出金光闪闪的袖口。老傅低声对张靖苏说:“这是会馆现任主席——金医生。” 张靖苏假装望向别处,再把目光“自然”地移动到金医生身上:一张枯瘦的长脸,五官如同刻刀雕刻一般死板,下巴长得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一半。 金医生的到来使在场的大家从位置上站起来,以表示敬意,只有有几位老人仍坐在桌前,一方面是显示道不同,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仗着自己辈分高,不愿俯就。 “过不久还有一个人会出现,是眼下槟榔屿的头号华商,下一届会馆主席的候选人,也是名义上唯一一个跟金医生竞争主席位置的人,名字是——简旌。” 【??作者有话说】 关于“章亭会馆”名字由来,因为炒股咯~ 第16章 槟榔屿风云乍现(二) 傅黎荞话音刚落,就跟事先安排好一样,进了来两个人。为首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迈着方步、气宇轩昂地走进来,此人虽已过中年,却保养得到,面部线条刚毅,鬓角胡须等处无不是精心打理过,加之鼻梁挺直、嘴巴方阔,给人留下一个强势的商人形象。 而在中年男人身后紧跟的一名秀美的青年,大约是中年男人儿子辈的年纪,也是西装革履,半长的头发,刘海一直垂到耳畔,目如深潭,唇如花瓣,举手投足散发一股拘谨和优雅——让张靖苏不禁觉得,是不是有些装腔作势了。 “前面那个就是简旌。”老傅说,“至于后面的……我确实听说简旌有个在英国留学的儿子,只不过……” 张靖苏仍在注视着那个青年,不料两人视线对上了,青年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给面容添了一分妖冶的挑衅意味。 “简老板——”先前打过交道的周老板迎上前去,满面笑容让五官更拥挤了。 刚好走到座位上的金医生缓缓落座,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切,马屁精。” 周老板说:“这位一定是简公子了,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简旌说:“我倒巴不得他是我的儿子,可惜,这位是新来的林秘书。至于我那不成器的犬子,还在英国老老实实念书,我跟他说过了,不毕业不准回来,果然去了几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话引得众人笑了出来。 周老板一边又说了两句话来恭维林秘书,简旌不动声色地按下话头,转到正对金医生的椅子上坐下,隔空打了声招呼,金医生也摘下礼帽点点头。 重要人物入座后,大约又过了一刻钟,进来一位老人,弓腰驼背,白眉白须,一身素白缎袍,拄着乌黑乌黑的一根拐棍,又有一个小孩子在一侧搀扶着他。 老人走到会议室正中间的位子上,咳嗽了一声,撩开长衫下摆坐了下来,开口说到:“今天把大家请过来,主要是为了会馆主席改选一事,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也不该我这个老头子坐在这里对吧。不过呢,在商议改选之事之前,老夫想倚老卖老先说几句。大家早已知道,今年六月日本人把持住了滇越铁路,九月份法国维希政府干脆又把法属印度支那送给了日本,我国西南边的通道如今只剩下滇缅公路一条。诸位一定还记得去年南侨总会发的第六号公告,号召南洋华侨中的年轻司机和技工回国参战,当时在座诸位虽不能回国,但也以章亭会馆之名,集体捐钱捐物,透过南侨总会,从滇缅公路往国内送。 “但是现在,眼看日本人在南洋的势力不断扩大,老夫听说我们当中有人反悔了,原该他筹措的东西交不出来了,说是害怕日本人打到马来亚之后报复他,又或者干脆把物资供给日本人——在老夫看来,这人不只是没有了侨商的气节,连做人的基本也没有了。不如看看海那边法属印度支那的下场,把日本人当成对抗法国人的救星,对他们夹道欢迎,结果是送走了老虎迎来了财狼。听说光强征大米这一块,今年日本就从当地搜刮了四十六万吨。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老夫对于这种卖国求荣的做法更是痛恨之极。如果大家还当老夫在这儿是个长辈,肯听一句,大家要想在南洋生意做得安稳,不受殖民政府的挤兑,马来人是依靠不得的,他们巴不得把我们手里赚到的钱抢过去,而英国人随时可能效仿法国人,随时可能把马来亚献出去。说来说去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祖国,捐助物资,抵御外敌,帮祖国度过劫难才是解决办法。” 老人面子大、资格老,在场各怀心思的各位不得不掩盖起真实想法,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来。彼时张靖苏在会场第二排的椅子上落座,正坐在傅黎荞的背后,此时便把头探过去悄悄问傅黎荞:“这位是……” 第32章 傅黎荞别过脸,用手帕捂着嘴悄声到:“洪门遗老,白十九公。” 这位白十九公虽然弓腰驼背,精神头倒不赖,说得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眼光锐利地扫过张靖苏,忽而点了简旌的名:“简老板,你说呢?” 简旌靠在椅背上,见大家把目光转向自己,不紧不慢掏出一只卷烟夹在手上,这才开口:“十九公,您这不是抬举简某人吗?简某在会馆当中人微权轻,既然代表不了别人,那就自我表个态吧,在抗战筹措物资方面,简某绝不拖大家后腿,全听会馆统筹,只要金主席吩咐,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简某定当倾尽权力。” 他语带讥诮,直指隔壁坐着的金医生,那金医生是个从英国回来的西医大夫,本是英国人一手捧起来的会馆主席,出了名的“胆小如鼠”,一味的服从英国人的指示。现在眼见日本在南洋势力坐大,他不敢当墙头草,竟然装起鸵鸟来,把头埋在土里,干脆不听不说不做,也无所谓自己“大势已去”。 果然金医生满脸的无动于衷,把长长的下巴略微抬起一些,坐在座位上冷淡地说:“简老板真会说笑,在白十九公面前,金某怎敢发号司令。” 在场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多是偷偷在议论刚刚白十九公话中提到的“把物资供给日本人”的,到底是谁。 白十九公对金医生的话并不买账,把白胡须吹得飞了起来,然而关于劝诫的话他也说完了,下面开始回到会馆主席改选程序的正题上来。张靖苏对改选程序细节兴趣甚少,借机尿遁,跑到会馆外面。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会馆外的店铺还未打烊,一个卖炒米粉的档口里,摊主正将一份炒好的米粉盛到盘子里,候在一旁的客人接过米粉坐在档口前一张条凳上,一手端碗一手扶着筷子就吃了起来。 张靖苏细看发现条凳上的客人竟然就是会馆里优雅到装腔作势的林秘书。岂料林秘书假装没有看到他,专心地吃着手中的炒米粉,一双筷子在空中灵活地挽着花,裹住大团米粉然后送入口中,风卷残云之势把个张靖苏给看馋了。原来这林秘书跟他算是同道中人,吃个米粉能吃得如此酣畅,全然不顾体面。 看着这样的吃相,张靖苏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头顶上苍天如盖、星辰低垂,而周围正是乔治市的闹市,店铺招牌闪着彩灯,放了工的百姓穿行其中。张靖苏不知不觉将同伴肖海抛在了脑后,将任务抛在了脑后,将日本驻上海总领事也抛在了脑后,他想起了浙江富阳老家的双亲,之前到宁波办事竟未能见二老一面,也已经很久没有书信往来过,父母大概也觉察到这个儿子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期每天要步行十多公里上学,干粮和书本的重量对当时的自己不堪重负,如果不是得到校长的赏识,自然不会有后来的各种升学深造机会,反过来也没有如今多重身份带来的苦恼了。 没有错,张靖苏,表面上留日归国的年轻教授,是总领事眼里的“过气”红人,现在又成了槟城《槟屿晨报》的主编,靠着许文彪的关系新近打入了南洋华商的社交圈,可这些都不是他真正的身份……他到底又是什么人?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张靖苏的思绪,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车身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不住颤抖,最终少年手扶车把、怪叫着从车上跳了下来。 这个小插曲让张靖苏又想起了甘小栗,自泉州码头失散之后,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当初在宁波插手甘小栗上船找工作的事,乃至后来在泉州从地痞手里救他,又到答应带他来南洋,张靖苏凭的全是”头脑发热“四个字,只要看到甘小栗那张和回忆中的人相似的脸,他就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将甘小栗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关联起来,关联的纽带越强越好,毕竟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那个人“,现在至少找到了补偿的地方。 几天之后,被张靖苏挂念的甘小栗终于结束了长达十天的检疫观察,和老赔一起回到他们离开泉州所坐的那条船上,出发前往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槟榔屿。 出发之前,他们被允许到检疫站指定的浴池洗了个澡。很长时间没洗澡的甘小栗经不住诱惑,老远就脱了衣服跑进浴室像鱼一样扎进水池,在水里潜了好半天才冒出水面。 “看不出来,你个子不大,憋气时间挺长的。”老赔说。 甘小栗甩着头发上的水,一个月没理发,他的头发长得老长,湿哒哒地垂在额头和脖子上,笑起来眉眼呈月牙形,平添一分秀气:“什么个子不大,老子还能再长高!” 老赔一巴掌拍过来:“我看你小子也开始没大没小起来了。” 甘小栗把下巴埋在水里,嘴浮在水面一开一合说到:“喂老赔,到了槟榔屿你准备去干吗呀?” “找个工作呗,还能干吗?” “你上次不是说你来过槟榔屿吗,就没个熟人可以投靠?” 老赔脸上的笑容稍微往里收回了一些,但很快又恢复常态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倒是你,跟个小冻猫子一样,到了南洋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办?” 甘小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老赔坦白说到:“我去找我阿爸,听说他在槟榔屿,去了再找吧。” 老赔头一次听小栗说起自己这段缘由,吃了一惊,不禁道:“去了再找?你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第33章 “暂时没有了。” “这……”老赔抓了抓脑门上纠结成团的头发,说:“这从何找起?” “槟榔屿很大吗?” “我说后生,你对槟榔屿一无所知嘛。槟榔屿嘛,倒也没有很大,中国人多半集中住在城里,城外是没开垦的树林子。但是总归不是一户两户,顺着敲门就可以找人的。” “再说吧。”甘小栗身子往下一缩,整颗头颅浸入水中,他被老赔的话弄得有些黯然,可即将离开检疫站又让他充满了期待。这一路从宁波到圣约翰岛,他的心在不断的起起伏伏中也渐渐的习惯了、麻木了、释然了。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浴池空间有限,大家被迫挤在一起搓澡,免不了要碰到旁边人,虽然有人骂骂咧咧,但是大家都想到洗过澡就要离开检疫站,心情免不了格外阳光。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洗好出来,皮肤白了一截,脸上飘了两朵红云,找到自己的衣服,正要穿上却发现衣服遭人动过了,叠在衣服当中的布包露了出来。他连忙拿起布包翻开来看,里头信纸和镜子都在,唯独零钱少了许多,一着急就顾不上许多,大叫了出来:“我的钱被偷了!有人偷了我的钱!” 他这一叫,引得不少人也慌慌张张从浴池爬出来,手忙脚乱开始清点自己的财产,点来点去,其实谁都没多少钱,丢没丢一目了然。有人说丢了,有人说没有。 “你们,统统闭嘴!”马来亚守卫闯进来冲他们吼道。 这帮人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检疫站里的新客,乖乖闭起嘴巴,老老实实把自己原本那身破衣烂衫穿起来,只有甘小栗还光着膀子蹲在地上里里外外地翻看自己的布包和衣服,半裸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别扎眼。 “(发生了什么事?)”浴室门外有人用英文问守卫,先是幽幽地露出一双杏仁眼,然后密斯特简的脑袋才出现在门框离地面一百八十公分的地方。 几名守卫“唰”地立正站好,虽然密斯特简不是他们的上级,但是这儿人人都知道这个黄皮肤的男青年是检疫站长官女儿的“亲密伙伴”,天天都能见着这一男一女形影不离、打得火热,英国人对密斯特简尚有几分嫉妒和嫌弃——那是出于他们的“人种自负”,可马来亚守卫倒是很看得起密斯特简。 “(先生,只是一点小乱子。这一批通过检疫的正在洗澡,然后就能滚蛋了。)”一名守卫这样回答。 密斯特简朝浴室扫了一眼,从一群人挑出甘小栗,吩咐守卫:“(麻烦把那个光着的叫过来。)” 守卫照办,连赶带轰把甘小栗弄了出去。 甘小栗提着衣服站在密斯特简的面前,本来丢了钱心里老不痛快,加上不知为何又被密斯特简叫出来,眼看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万一横生枝节,他满脸写着“不高兴”。 密斯特简瞅着甘小栗,见他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那水沿着肩膀流到光溜溜的胸膛上,一股洗澡后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密斯特简突然难为情地后退一步,说:“你要走了?” “可不嘛。”甘小栗没好气地牵动嘴角,左脸颊上的梨涡在密斯特简眼前轻快地跳了出来。 “你要去哪儿?” 甘小栗眯起眼睛,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心说这位少爷想打听什么?难道是之前还想报复我?我也没做什么呀…… 密斯特简等不到回答,于是又问:“那你刚才在嚷什么?” “我,我钱丢了,就在我洗澡的时候。”又一滴水从发梢滴下来,顺着眼眶画打了个圈。 “这样吗……”密斯特简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两个硬币,递了过去,“那你拿着这个吧。” 这是两枚1先令,甘小栗自然不认识,他盯着密斯特简的掌心不敢接。 “拿着吧,一点小零钱,我身上就剩这些了。”密斯特简说着把钱塞到甘小栗手里,“我也不知道值多少,你看着使。” 甘小栗瞪着两枚硬币,犹豫着要不要说声谢谢,密斯特简已经转过身,用充满韵律感的步伐走远了,从背后看,今天这颗大油头梳得不够服帖,有一小撮毛朝天翘着,随着步伐的交替,那撮毛也一弹一跳。 “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甘小栗把两枚陌生硬币抛起又接住,回浴室里去了。 穿好衣服,大致收拾了一下剪短了头发,他和其他人一起被守卫带到检疫站的一处关卡,每个人都需要在这里登记基本资料,然后正式放行离开。等候的时候甘小栗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经住了十天的观察室,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观察室一侧的窗户,他看见窗户上正趴着一个人。 甘小栗认出那个人是祥仔。 祥仔歪着头正目送大家,他还将继续在检疫站待下去。 不知为何,甘小栗觉得祥仔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浮现了一种“大获全胜”的笑容——到底是在什么方面获胜了呢?他无心去想,跟随着队伍往前走,走到一登记处停了下来,一名马来亚守卫坐在桌子前拿着笔用中文问他:“叫什么?” 甘小栗的鼻子尖已经闻到了检疫站外头自由的空气清甜芬芳,活泼泼地回答说:“小栗,甘小栗。” 第17章 槟榔屿风云乍现(三) 一船的男女老少经圣约翰岛辗转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已接近1940年12月下旬,船停靠在槟榔屿乔治市的港口,出了港口就是商业区。十七岁的甘小栗头一次见识到异国世界,双脚已经实实在在踏在土地上,心还在空中跳跃了半天。透过情绪的滤镜,四周风景在他眼里显得色彩浓烈,明媚如画,他竟忘我地往前边走边看。 第34章 “你往哪儿去?”老赔拉住他。 “嗯?”他一脸痴醉,还没从抵达终点的喜悦和异国世界的纷繁中走出来。 老赔恨得又说了一遍:“你往哪儿去?你不找地方安顿下来吗?” “我?” “完了,这孩子傻了。”老赔搓着手,“你跟我走吧,给你找个住处,然后找人找工作随你。只当我白捡个傻儿子。” “谁是你儿子?占我便宜。”甘小栗反应过来,跟老赔一路打闹开去。 老赔带他去港口附近沿海地带的一片“木屋村”,准确来说这些木头房子以高脚支撑,沿着海岸建在浅滩上,房屋之间贯穿着同样架空水面的木板小路,顺着小路的方向望过去,路的两边挂满了晾晒的衣服,几个煤炉随意的摆在木屋前,经年累月的生活印记让甘小栗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鄞县老家的街巷,回到了他跑过成千上万遍的路。 这样的“木屋村”在乔治市沿海有大约十几个,是由十九世纪初来南洋的华人建立的,每个村子以姓氏区分,又因村子建在“桥上”,得名“姓氏桥”,比如“陈氏”村落叫做“姓陈桥”,“林氏”村落叫做“姓林桥”。 老赔带甘小栗住进“姓周桥”的一幢二层小楼。 “这是我一个朋友长租的一个房间,房东也认得我,你不要担心。”老赔熟练地穿行在木屋狭窄的通道上,侧过身对后面的甘小栗说,他从地板缝里摸出一枚钥匙,打开一扇房门,努了努嘴:“喏,到了。” 眼前一个狭长的房间,前后错开摆着两张帆布床,对着门的窗户外面有个露台,甘小栗去看时,发现露台上有人大白天在那儿睡觉。 “等我挣到钱了,替你分担一半的房租。”甘小栗对老赔保证到。 老赔合衣往其中一张床上一躺,回应到:“行啊,等你挣钱孝敬你阿爸我。” 甘小栗没有做声,他看着窗外——正巧他们这间房背靠街道面朝大海,海上风云莫辨,只怕过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 住下来便要张嘴吃饭,街头食铺很多,茶摊饼店酒馆也比比皆是,出门即可花几个铜子的钱买点吃的填肚子。姓氏桥聚集的几乎全是一代或者二代华人,饮食偏好和他们的故乡大体一致,而他们远在中国的故乡,正是闽南、粤北一带,也难怪从泉州崇武来的老赔在这里如鱼得水。 甘小栗出门买了吃的,给老赔带了一份,回来的时候,窗子外露台上睡觉的家伙已经起来了,甘小栗透过窗子跟他打了个照面,彼此点点头。 这个小小的二层楼里,一楼住着房东一家,楼上是两个出租单位,一大一小,大的那边挤了六七个下南洋谋生的男人,地板阁楼露台凡是能睡下的地方全被他们占据。小的这边刚好能挤得下老赔和甘小栗,老赔说租下这间房的朋友暂时去别处谋生了,交由他承租下来。这帮人白天出去打工,有拉人力车的,有在码头做脚夫的,也有在茶楼洗碗或者做侍应的,晚上相继归来,在一个屋檐下饮酒谈天,好不热闹。 睡在露台上的男人名叫“天财”,身材五短,毛发旺盛,说气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来槟榔屿也有三年了,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在码头做脚夫,一点收入不是被卷进赌场,就是花在炮寨。天财搓着鼻子告诉甘小栗,有句话叫“青灯之上家乡无想”——青灯可不是青灯古佛的青灯,是炮寨妓女为客人点起的一盏销魂灯。天财说自己这辈子只怕也难回福建老家,当初既然当了逃兵,这点觉悟早有了。 后来甘小栗得知,天财是从泉州江团长的部队逃出来的,至于逃跑的理由他没有说。 这座木屋住的时间最久的租客老六原本也是这里年纪最大的,直到现在来了老赔。尽管被辛劳的工作侵蚀了面庞,看得出老六仍然是个英俊硬朗的人,眼睛明亮,鼻梁细窄,胸膛宽厚,两腿修长有力,在南洋娶过一个老婆——那女人原是被人拐到南洋,因为在人贩子手上落了残疾,遭到遗弃,被老六捡回家好心照料,后来凑合在一起成了亲。老六几年积蓄都花在给女人治病上,但是病痛最后还是夺走了她的性命。直到现在这个外表硬朗的人提到自己死去的老婆还会两眼泛红,转眼他用袖子一擦眼睛,扭头拉上人力车又开工去了。 初来乍到,一穷二白,得有一份工作才能生活,能生活下来才能寻找阿爸。甘小栗央求老赔和这帮兄弟帮他介绍工作,老赔摇摇头说:“吾儿,你老子我已经给了你一个住处,工作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自己倒是每天早出晚归的,具体做的是什么却从来不跟外人道。 其他兄弟热心快肠,见甘小栗念过一点书,做事活泛,又会两句洋文,纷纷帮他出主意,最后有人介绍他去一家杂货铺当伙计。就这样,甘小栗开始在海岸街一户姓高的中国人开的杂货铺里当起了伙计,和住处的其他人一样,过上了白天打工晚上归来的生活。 甘小栗也向自己新认识的这帮人打听过阿爸的消息,大家纷纷表示没听过有这么号人。他不依不饶又问到:“既然我爸姓’甘’,我们姓甘的人就没在这里建个什么’姓甘桥’吗?我阿爸会不会是在那里生活?” 老六托着下巴想了想,斩钉截铁说:“没有,根本没有姓甘桥。” 甘小栗闻言,蔫巴地缩起了身子,寻找阿爸的第一个打击来得这样的快。 第35章 屋外下起了雨,马来亚一年四季雨水总是很多,不分时间的疯下一气,常常不到一会又停了,木屋里这群漂泊在外的兄弟因为一场又一场的雨添了好些去国之痛、怀乡之苦,七嘴八舌的聊天戛然而止,天财在露台上望着远处朦胧的海面发呆,老六用脚踢了踢他们常玩的骰盅,又问老赔要烟抽。老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最便宜的卷烟,大家一人一口传递着抽着,传到甘小栗手中,他也鼓起勇气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呛到眼泪流下来。 老赔对他说:“头天晚上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听着像是在喊一个姑娘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桃?” “那是我妹妹,就是被拍花子卖的那个。” 卷烟回传到老赔手里,老赔嘬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重申道:“女人就这个命。” 同样的一场雨也扰乱了张靖苏的心境。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他还留在报社继续工作,听见外面的雨声,于是离开书桌来到窗前,报社外面有一棵大得骇人的树——当地人称为“雨树”,树上生满了蕨类植物,遮住了原本粗壮的树干,树叶窸窸窣窣在雨中摇晃。张靖苏一时被牵动了思绪,自上次章亭会馆举行共话会过去了几天,这几天里乔治市里又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是圣诞节的来临,为了庆祝节日殖民政府以及一系列英资公司宣布在节日当天休假。南洋温暖的气候拦不住英国人过节的热情,他们在酒吧门口用棉花假装积雪,硬造了一个冬日的幻觉。子夜弥撒刚过,酒吧里头就大开筵席,不少黄皮肤的“吧女”也作陪在侧。这帮吧女远比炮寨妓女来得高级,着洋服跳洋舞,嘴里讲着几句英文,可到底做得还是相同的勾当,宴会一结束,不少吧女就和英国人结对离开酒吧。 节日当天张靖苏受邀又去了一趟章亭会馆,是简旌借着节日的由头拉拢殖民政府官员,故宴会办得完全是西洋样式,在会馆一楼的剧场清空了场地,只在墙边放了一些长桌,摆上糕点酒菜,由宾客自由拿取。殖民政府派了个会说中文的小官,在舞台上讲了几句其乐融融的话。 这次张靖苏虽然不是重要人物,但是简旌对他的来头已经了如指掌,特意举着酒杯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张靖苏笑得谦虚含蓄,充满职业素养,主动投去敬意:“简老板,久仰大名。” 简旌还是和上一次出席共话会时一样,西装革履,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对张靖苏朗声说:“张教授,上次共话会没能与您结识是简某的不幸。听说您不顾与黑田总领事的反对,承许文彪先生的邀请从上海远道而来,投身到槟榔屿的华人报社,您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境界让简某深深佩服。” 笑容掩饰之余,张靖苏的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秒。才过几天,简旌就对他的过往经历了解得一清二楚,足见这人与国内信息往来之密。 算了,自己反正也没想过隐瞒过往,张靖苏想到。 林秘书也参加了宴会,仍是一副微微笑着的模样,保持沉默,与他的老板寸步不离。 宴会上简旌频繁与英国官员窃窃私语,恨不得让全场都把他与英国人的密切关系看个清楚。 章亭会馆的现任主席金医生当天没在场,很明显他没有得到英国人的支持,已经坐不稳主席的位置,现在轮到简旌风头正盛,他来完全是自讨没趣。 张靖苏和上次共话会见过的其他几位侨商聊了一会,傅黎荞此刻不在岛上,他只好替自己的这位上司陪大家喝了几杯香槟。而正当章亭会馆中酒正酣意正浓之际,在乔治市的另一处,有人死于非命。 正是圣诞节的第二天,12月26日,侨商周某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从现场来看是遭人刺杀。 死者就是张靖苏在共话会见过的周老板,尸体还保持着张靖苏见过的样子——敞开前襟穿着一件黑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剃得几乎看见头皮,他那一说话就挤在一起的五官更是因为死前的痛苦紧紧拧成一团。在他胸腹位置,一把匕首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伤口处涌出的大量血液凝成大块厚重的黑紫色,像是中山装上多出的暗花。 周老板遇刺时正在家中书房办公,老婆孩子均在其他房间且平安无事,他家中仅有的三四位佣人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看书房中窗户大开,铺着厚厚的地毯的书房里有打斗的痕迹,似乎说明周老板确实遭到了入侵者的袭击。乔治市的宪警一时找不到头绪,索性把这家的所有佣人统统抓了去。 这天张靖苏带着肖海来到了周老板家里,宪警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尤其不允许记者。他俩只好在周老板家里站了一会儿,见到了周老板的遗孀——容貌平平无奇的周太太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如死灰,情绪倒是平静,怀中揽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小孩子们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肖海的职务是《槟屿晨报》的记者,他掏出记者证向周太太表明来意,对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先生死了,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 “您知道你先生生前,跟谁有矛盾吗?” 周太太别过脸去不看他,回答到:“我再说一次,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张靖苏拉了拉肖海,说了声“请您节哀”,飞快地跑了。 “老师你干嘛?” 张靖苏向报社的方向走得飞快:“你不觉得周太太什么都知道吗?” 第36章 “我没觉得啊……” “蠢货啊蠢货,你看她平平静静、闭着眼什么都不说,肯定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不是跟你提过,章亭会馆里有侨商投靠了日本人吗?昨天我在宴会上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投靠日本人的是周老板。” “啊——”肖海一惊,脱口而出,“谁干的?难不成是我们的人……” “……怎么可能?我不是早跟你讲过,这槟榔屿说起来巴掌大的地方,各种势力暗潮汹涌,刺杀区区一个周老板,英国人,帮会,激进分子,竞争对手,什么人都可能下手,甚至是日本人。” 肖海不合时宜的开了个玩笑:“如果周太太长得漂亮,是情夫杀的也有可能。” 张靖苏忍不住白了一眼,拉着自己这位学生兼友人一道回报社,他们要尽快将周老板遇害的新闻发出来。 周老板突然被杀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不等张靖苏他们刊登新闻,章亭会馆的人已经通过口口相传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不管周老板生前为投靠了何人,他到底是槟榔屿有头有脸的华商,是章亭会馆的一员。得知消息的会馆主席金医生立刻告了病假,他的私人医院也关了门,看样子他是不想为这位暴死的华商讨个说法。总总迹象表明,金医生已经放弃了自己在会馆的地位,只求能独善其身吧。 周老板一死,他名下的酒厂当即炸了锅,工人在周府门口闹得不可开交。会馆元老白十九公被请去主持大局,他乌黑的拐杖在地上扣三声,在东家门口吵吵闹闹的老少爷们立刻闭了嘴。 “你们放心,有我主持公道,你们每个都吃不了亏。”说着白十九公转向旁边的周夫人,周夫人换了一身素服,依旧是苍白的脸庞,眉头皱成“八”字。 她哀声说:“十九公,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做生意,还有一双儿女要抚养,先夫家族也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在槟榔屿又没有亲戚帮衬……我只想赶紧结束掉这里的生意,回福建去……” 听到周夫人这样说,安静下来的员工们又吵闹了起来,当中一个人向白十九公求助到:“十九公,您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为了把厂子脱手怕是不想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我们跟周老板也跟了七八年,短的也有三年多了,周老板一死,她说走就走,让我们到哪里讨生活?她有儿女要养,我们哪个不是也有家人要养活?” 白十九公的眼睛闭了一会,在人人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又睁眼说到:“周夫人,你若无心照看生意,卖工厂的事——只要你信得过老夫,可以交给会馆代为办理,期间工厂生产照常,几个把头有事直接到会馆找我。周夫人尽管安心打点家中之事,照顾好孩子。” 周夫人点头同意,工人听了也觉得有所依托,没有异议。 除了卖厂一事,周老板的死还成了另外一件事的起因,不久后的一天,张靖苏在前往报社的途中,远远看到报社已被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团团围住。 第18章 重逢 潮州街上集合了约摸数十名穿着统一颜色的短袖衬衣和西装短裤的年轻人,挤在《槟屿晨报》的报社正门前,嘴上喊着“彻查华商死亡真相”、“绝不包庇凶手”等口号。另一边,报社铁门紧锁、门窗禁闭,看不出里头什么情况,现场也见不到半个宪警。 张靖苏早在上海就见识过比这规模更大的学生活动,一方面他能够理解学生们忧国忧民的冲动,一方面,他也深受国民政府教育界大师的影响,对这样的“学风渐替”深感担忧,这帮学生上至爱国救亡,下到食堂伙食,全都拿来当做罢课的借口,反倒无心求学。想不到这股风头也渐渐影响到南洋一带,张靖苏站在原地摇摇头,想着着报社一时半会儿也不消去了,看到傅黎荞灰溜溜地在主街旁的一条岔路上探头探脑。 傅黎荞此时也看到了他,招手让他过去“避一避”。 “老傅,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报社的同事也差不多都撤出来了,里头剩下桌椅板凳,由学生们闹去吧。” 张靖苏问:“怎么一个宪警都没看见?” “那可不,说大不大的一件事,宪警招惹这个不是引火上身吗?也就这么几十号学生吧,不知道被什么人煽动着来报社,口口声声说我们报社没有尽到新闻媒体的责任,没有对爱国华商之死调查清楚,在报纸上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说的可是我审的那篇稿子?”张靖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追问。 老傅抬起眉毛,笑眯眯露出一副“你都这样问了我也不是存心驳你面子”的表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与此同时在潮州街的另一头,甘小栗灰心丧气地从“泰隆侨批局槟榔屿分号”里出来。 到槟榔屿有好几天了,虽是一直在姓周桥左右打听阿爸的消息,怎奈没有人听说过“甘榕生”这个名字。他想到阿爸寄过侨批,埋怨自己早没想到去侨批局问问,可那时他已经在杂货铺当伙计,店主管得严,使他一直不得空闲来。今天终于遇到店主找人去侨批局附近交货的美差,甘小栗举双手双脚报了名,一路飞奔。 结果侨批局的人告诉他查不到叫这个名字的寄件人,隔着高如当铺的侨批局柜台,甘小栗绝望地感到,槟城州的首府乔治市,一个比甘小栗老家鄞县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找起人来比自己想的难多了……又或者,阿爸根本不在乔治市,也不在槟榔屿,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第37章 想到这里,甘小栗不禁要质疑,自己匆匆来槟榔屿找阿爸,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当真是为了报告家事和救出小桃,还是自己心中隐藏着别的小九九? 他没了主意,脚下不由自主的胡乱走起来,误打误撞走到《槟屿晨报》的报社门口。他模样年轻,长得又细致,身上穿的短裤短衫跟学生服差不多颜色,于是被一个学生误认为是同伴,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了一杆标语。甘小栗仰着头读出标语上写着:还我公正! 什么玩意?甘小栗心中大惑不解。这时背后被人大力推搡起来,原来是整个队伍突破了报社的铁门,开始往报社里面行进。 甘小栗被队伍裹挟着往前走,学生们在他耳旁齐声高喊着标语上的口号,也有一些话并不是标语上的,他听不清楚,不知道这群学生在做什么,只觉得混在队伍中自己好似也成了他们的一员,继续着自己无缘再续的学生身份。他胸中烧起一团无名的火焰,脑子也开始热了起来。 进了报社大楼,数十人的队伍开始分散,自发地分组前往各个办公室。甘小栗一时不知道该跟着谁,见一楼走廊尽头又几个人围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对着门又拍又踢,他便凑近过去。 近看才知道门里头是女厕所,有人从里面锁上了门,学生们在外面一个劲想闯进去。虽然不知道他们要闯进女厕所干什么,甘小栗干脆留在这儿看了会儿热闹。 “你是谁?滚出来!”门口一个男学生笃笃地敲着门,嗓门奇大。 女厕所的门板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进厕所想干什么?” “滚出来!躲在女厕所还算什么男人?”男学生又喊。 “你们连一个躲在女厕所的人都不放过?” 甘小栗被厕所里这个事到临头还带着慵慵懒懒调子的男声逗笑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脑中不知为何开始闪现“阳光沙滩”、“水清沙幼”的南岛风情…… 这时门口的学生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有人退后带起一小段助跑,借着冲力用肩膀撞击门板,一次不行再来一次,门板眼看着不堪承受撞击之重,就在即将爆裂之际,女厕所的门突然打开了,助跑的学生一头栽进厕所。 “先说好,我不是记者。”开门的人把双手举在胸前,慢吞吞地走出来。 甘小栗终于想起慵懒声音的主人就是密斯特简。 这人还是上一次在圣约翰岛见过的那副样子,梳着一个大油头,蜜色脸庞,一双杏仁眼带着愠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印花衬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底下是西裤和皮鞋。 甘小栗又往厕所望了一眼,里面还有一个留披肩发的年轻女子,娇娇柔柔地躲在密斯特简身后。至于刚刚撞进去的男学生,则重重地和厕所地板来了个亲吻。 密斯特简一出现立刻被学生包围起来,那个大嗓门的男学生劈头就问:“狗男女,你们上班时间躲在里面干什么勾当?” “我也奇怪你们上学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在报社。” 这句话惹恼了那位学生:“我们表达自己的态度,督促社会进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不是记者,哪里来的上班时间?” “不是记者?”学生有点意外,看样子他本打算“抓个典型”,“那她呢?” 密斯特简胸膛一挺:“你想干嘛?” “我问她,关你屁事!” “她是我朋友!” “朋友?我看你们是狗男女吧!” 面对这样的指控,密斯特简觉得没有继续辩驳的必要,捏紧了拳头又问:“你想干嘛?” 围住他的学生这时候一哄而上,混乱之中他揍了刚刚冲进厕所的“大嗓门”几下,但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还顾及着身后女士的周全,便被三五个学生给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大嗓门”骑在密斯特简身上,给了他两耳光,向着他的后面说:“那女的,你走开,我们还不想欺负女人。” 该名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鞋,飞也似地跑了。 这边地上的密斯特简又挨了一耳光,打他的学生笑到:“让你逞英雄!” 密斯特简还不了手,在地上梗着脖子牙齿咬得嘎吱响。他早上好端端送个美女来报社上班,不过是在报社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多逗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大群人吱哇乱叫,慌忙之中也不知为何美女拉他躲进了厕所,然后就发生了甘小栗看到的事。 人群中的甘小栗拿着一杆写着“还我公正”的标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看密斯特简挨揍一边在心里嘀咕,这跟公正有啥关系?后来想到密斯特简在检疫站对同胞“见死不救”,长了一张俊脸却是英国人的走狗,他一冲动就跟着周围人一起,你一脚我一脚给了密斯特简几下。 “哎哟,你们……诶,这不是……”密斯特简挨揍也没闲的嘴,话没说完,他认出了甘小栗。 甘小栗被密斯特简一打量,身子一抖,这会儿他倒又想起在圣约翰岛上自己的钱被偷了,对方给了自己两个硬币的事,连忙把脚缩了回来。 “好哇……你呀你……”密斯特简气得眼睛冒火。 “你什么你?”一个学生朝密斯特简又糊去一巴掌。 这一巴掌险些叫密斯特简把舌头咬断,尽管如此他还是报复地说:“你们当中有个内奸!” 第38章 甘小栗经不住炸,掉头就跑。 周围几个学生正是热血之时,听得密斯特简一番话,哪里容得了去细想,一把就把要逃走的甘小栗擒下。 “别打我,我什么都没做!”甘小栗高喊。 其中一个学生回过味儿来,说:“他是谁?怎么会在我们队伍里?” “管他是谁,这俩像是认识,干脆一块儿给……” “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哎呀——那里不可以!” 一边的密斯特简听了甘小栗的话,不知为何脸都红了。 两个人被学生们七手八脚地给衣衫除去,仅留着内裤,学生们还用刚刚扒下来的衣服给这二人的手脚捆上。 “放我下来!我只是路过!”甘小栗还在喊。 学生们充耳未闻,几个人同时使劲,开开心心把密斯特简和甘小栗一前一后从一楼走廊的窗户丢了出去。 “对付奸夫,就应该这样?”学生们说到,说着他们风风火火地走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把原本真正的诉求抛到了脑后。 两位空穴来风的“奸夫”跌坐在报社建筑外的草丛里,一个举头望明月,一个低头思故乡。好在学生们给他们留了内裤,以便他们守住底线的清白。 甘小栗没想明白这突来的立场变化,他把目光投向摔在自己旁边的密斯特简,对方脸色十分难看,脸上还擦破点皮,手脚并用从地上坐起来,气鼓鼓地看着甘小栗。 密斯特简久居英国,对这边的学生活动一无所知,他白白受了学生莫名其妙一顿羞辱,内心十分恼火,阔少爷脾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双脚并做一只,狠狠蹬了甘小栗一脚。 “你干嘛?” “扯平了!”密斯特简答到。 “我还没怪你呢,汉奸走狗卖国贼!”甘小栗大骂道,若说圣约翰岛上被英国人关着,还需忌惮他几分,现在人在槟榔屿,甘小栗自己能吃能睡能挣钱,怕他个屁。 “谁汉奸谁走狗谁卖国贼?我干什么了?” “你,你,你……”甘小栗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你跟英国佬一起,你就是……何况,何况你杀人了!” 啊,又提这茬了。密斯特简内心受到暴击,慌忙辩驳:“我不是,我没有!就算有——也是两码事!” 甘小栗面朝下努力拱起背,一点一点挪动,终于跪坐着支起上半身:“什么两码事?你杀的不是中国人、不是同胞吗?” 密斯忒建语塞:“……可是……” “可什么是?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两枚硬币收买不了我!” 密斯特简想起来在圣约翰岛上曾经给过他两枚硬币的事,好巧不巧,那两枚先令是贝丝小姐送他的纪念物——一枚是他出生那年的铸币,一枚是贝丝出生那年的铸币,有钱有闲的年轻小姐偏爱搞这一套。所以贝丝小姐发现先令没有了,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尊重,对他的热情一下就淡了。 “哪有两先令收买人的!”密斯特简看看甘小栗,见他遍身的新伤旧痕,腰上一条内裤透着几乎发霉的颜色,心情甚是不快,便在肚里搜刮出两个字骂到:“穷鬼!” 甘小栗一听更是暴跳如雷,大声嚷起来:“我吃你家饭啦?沾你家光了?命好一点而已,凭什么骂我!你不劳而获,是社会败类!”正当他还要继续骂下去,远处过来一群人,原来是报社的人见学生退去,一起返了回来。 密斯特简说:“你骂完没有?还嫌不丢脸?快帮我松开!” “这脸我不要了,今天就要让大家看你笑话!看你这上等人手脚被绑着,在这儿袒胸露背。” “你!”密斯特简被绑起来的双手几乎送到了甘小栗怀里,“我收回骂你的话成吗?快帮我松开!” 忽地甘小栗仰脸一笑,被反绑的两只手竟然挣脱开了,只因为他手细,学生们捆得又不紧,稍微活动活动手腕能腾出空间,手掌一缩就滑出来了。“帮你?滚蛋!” “你别走!站住!” 任密斯特简如何喊,甘小栗脚底抹油地跑开了。 待报社人马靠近,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半裸男子手脚被绑坐在草丛里,人们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男子身份之时,听他开口说到:“唔,今天天气真好——” 第19章 简府家事 乔治市的华人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圈子。不出半日功夫,发生在报社的事就流传出去,更不乏有好事者将其中桥段进一步加工,撒两把狗血,当这个故事回传给甘小栗之时,它已经兼具男女苟且和龙阳之癖两大元素,将甘小栗惹了个面红耳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甘小栗终于得知密斯特简的大名——简行严,正是乔治市富甲一方的华商简旌之子。 说到这简行严,正如他父亲所言,在英国念了几年书,二十出头的年纪,终日只知游乐享受,大学迟迟不能毕业,眼下欧洲燃起战火,未及烧到英国本土,他一纸书信告知家里,休学离开了欧洲,经过圣约翰岛的时候又在岛上逗留了一段日子。 报社事件的隔天,趁着母亲睡午觉的时间,简行严偷偷来到父母卧室旁边的书房里,父亲简旌的书房装修摆设就跟父亲本人一样事事考究。 墙壁上贴着印花壁纸,白色的窗幔一直垂到地面,窗户与窗户之间摆着高大的盆栽植物,离房门不远的报架上一只银色的大象雕塑散发出古朴的光泽。简旌的书桌正对着房门,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布艺灯罩是专门回国内找人手工刺绣上去的,台灯边上依次是一只玻璃罩的蜡烛台、一部电话机、一瓶墨水。书桌背后的窗户两侧的西式书架上,除了中式的线装书之外也有几部西式的硬壳书本——这些更多时候不过是在撑门面,简旌的英文水平远不足以让他读懂英文原著。 第39章 简行严扫了一眼桌面放着的账册和文件,兴趣缺缺,径直走到靠墙的博物架上,从架上放着的一个木头盒子里抽出一根雪茄来。简行严熟练地把雪茄夹在手里,快步离开书房,反手关好房门,怎料简旌正好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看到了此刻的一幕。 “你在干什么?”简旌的声音低沉有力,使他从声势上就遥遥领先了。 简行严手往袖子里一缩,可恨的是他穿的不是古人那种宽袍大袖,雪茄尚有半截露在外头,无论如何都藏不起来。 简旌出差刚回家,一边往二楼走一边看了看儿子做贼心虚的手,再看看儿子后面紧闭的书房门,最后把视线移到许久不见的儿子的脸上,说:“哼,你也就这点出息!” 简行严脸上慵懒的表情没有改变,却避开了父亲的视线。这是他们时隔几年第一次见面,场面既不感人,也不欢喜。 做父亲的还是问了儿子一句:“几时从英国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前天。” 简旌鼻子里飘出一声冷笑,“放屁,当我不知道你在圣约翰岛干的好事?” 简行严没做声,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心想,你还不知道我昨天在《槟榔晨报》报社发生的事吧,比圣约翰岛的还妙呢…… “你愣着做什么?” “等你上来,我好下楼。”说完,只见父亲已经登上了最后一步楼梯,简行严一个闪身从缝隙中挤了过去,飞快地跑下楼梯。 “混账!又往哪儿去?”简旌也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变得水火不容。他一直推崇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父,至尊也”是他自己从小就接受的观念,使得他对他的父亲抱着尊敬甚至敬畏的心情。但是这套思想,在他第二次婚姻所生的这个儿子身上,是半点也没有体现出来。 简行严没有停下脚步,抛来一句“帮母亲买东西”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虽然接近公历一月,热带的午后依然保持着三十度以上的气温,简行严贪图时髦穿了件长袖衬衣,卷起袖子在阳光下走着,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雪茄,没了抽的心情,又看到家里的马来亚园丁正在前院修剪灌木从,随手把雪茄送了出去。对方会几句中国话,不停向他道谢,他没好意思多停留,穿过院门来到街上。 大街上没什么人,就连寺庙里的僧侣只怕也在这个时间午睡去了。简行严把额前的头发拢到脑后,心里黯淡地想:要不是在英国那边实在待不下去,自己何苦要回南洋来。再则,圣约翰岛上的日子虽然惬意,但他误认为自己开枪杀了人,在那岛上触景生情十分难受,只得硬着头皮到父亲跟前挨骂。 父亲对他一向要求十分严厉,他却连要求的十分之一都未能达到。简行严生来懒散叛逆,送去英国念书之后更是学会那套西洋风尚,把父亲教给他的“君臣父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在英国的时候,说起来是求学,学业方面连一丝进步都没有,反倒是欧洲的战火给他找到借口,堂而皇之的摆脱了学习的困扰。 简旌对儿子的种种行为大为光火,可他又不能追到英国去教训儿子,只好同意让人先回来,以后的事慢慢从长计议。 结果办妥休学手续的简行严迟迟不从英国动身,一拖再拖,中途折去新加坡的圣约翰岛又呆了一段时日,回到家中看看日历牌,已是十二月底。 回来的那天正好碰上父亲简旌去了外地,家里只有母亲一人。 当时母亲准备参加阔太之间的一个聚会,正打扮之际,见儿子突然提着行李回到家,用惊叫声表达了自己的惊喜。她给了简行严一个喷着法国香水的拥抱,摸着儿子的头心痛地说:“阿严,你怎么比出国前更黑了?”简行严刚想在母亲面前释放一点游子归乡的感怀,母亲立刻杀了个回马枪。“行李你放楼梯底下的杂物间里吧,回头我吩咐佣人给你收拾房间的时候顺带把行李也给你安置好。现在我着急出门,你肚子饿的话喊人准备点心,家里的佣人还是那几个,你照以前那样使唤就行。”说罢她叫司机备好车,就离开了家。 简行严站在阔别了两年的家中,听见身后大门“咣”一声关上的声音,苦笑了一下。他朝屋里喊了两声“荣叔”,出来了个小伙子。 “少爷您回来了!” 简行严把行李箱递过去,瞅了小伙子一眼,说:“你小子,两年不见越发有个人样了,女朋友肯定交了一大堆了吧?” “哪里哪里,不及少爷您。” 跟仆人调侃了几句,简行严才觉得自己可算是回家来了。 简家公子回到槟榔屿的消息直到“报社事件”之后才广为人知,上门来的人,从一开头看笑话的,到来巴结叙旧的,到保媒拉纤的,络绎不绝。简行严和旧时的狐朋狗友聚了聚,几年时间彼此也生疏了不少,聚在一起未免有点意兴阑珊。 之后的某天,简旌在家中书房和人谈生意,送走客人之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便招呼来一个听差:“你去跟夫人和少爷说,中午就在饭厅摆饭,不要单独开小饭桌。” 原来简家因为简旌工作繁忙的关系,时常不在饭厅正正经经吃饭。只有夫人一人在家时,便叫人简单做两样小菜送到卧室吃,而简行严少时在家总是没脸没皮和女佣们凑在一起吃饭,大了之后整天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处,一年到头在外吃饭比在家多。这天他家厨子听人传话说正经准备饭菜在饭厅摆饭,当作是讨好东家的难得机会,忙活了好一阵,做了几样新鲜时令又讨人喜欢的菜,忙不迭放进食盒送去饭厅。 第40章 饭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简家的三个人各踞一方彼此隔着老远,佣人给伺候着洗了一遍手,上了茶,这才开始上菜。一共五样,有鱼有肉有虾,佐以时令素菜,包含了闽南和海派西式菜谱,还有一道所谓“传女不传男”的娘惹甜品,也不知道身为男人的厨子老马如何学得。 简行严看到把一道土笋冻放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厨子本人,心中起了疑惑,正想寻求解答时,只听简旌说到: “这样吃法实在有些浪费,老马,以后饮食从简,不可生出奢靡风气。” 厨子老马唯唯诺诺地下去了,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简行严觉得当着父亲的面他连提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阿严,吃点菜。”简夫人说,她一时记不得儿子到底喜欢吃什么菜,只得笼统地招呼了一下。 简旌吃了几口,开始说正题:“你这次休学回来,想过之后作何打算没有?” 哎,该来的总会来。简行严回答:“在家花点时间补补功课吧。” “你在学校都学不好,回来槟榔屿跟着你的狐朋狗友整天在一块儿还能学好?白日做梦。”简旌训到。 简夫人一言不发,拨弄着碗里的菜。 简行严说:“也比待在那边好,在英国开销也大,终日还要叫人看不起。” 简旌拿眼角看着儿子,继续讥讽着:“那也是因为你自己技不如人,叫我看,你用在女人身上的一半功夫用在学业上也不至于是今天的样子。我听说你在圣约翰岛上跟检疫站长的女儿打得火热,这方面你倒是战功赫赫。” 简行严见母亲在场,不愿多谈这种事,连忙否认到:“没有,我跟她们都是正当交往,现在讲的是——不论性别都可以做朋友。” “正当交往?她们?到底有几个?你也就会在脂粉钗裙中鬼混吧。学学你二哥行懿,跟你一样出去留学,毕业之后现在在上海中央商场交易所有自己的生意,没向我要过一分钱。” 听到父亲说起二哥,简行严的一对眼珠不由自主往左上四十五度飞去,浑然天成的一个白眼,二哥那是何许人也?活脱脱是简旌的翻版,两个人的长相简直一模一样,无非是其中一个老了点。简行严对二哥没有一丝好感,只觉得那人在娘胎里就熟读《厚黑学》,出生之后又将全部的机智才情典当给了神灵,换成通身的古板和沉稳。 简旌捕捉到儿子的逆反情绪,强忍住脾气继续说:“过了春节我要回一趟上海,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正好跟言嘉和行懿一起住一段时间。 “咣”一声,桌子底下简行严的脚撞到了桌子脚,差点震翻了桌上的菜盘。“我不去,我只想在家里好好学习。” “只怕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不在家。”简旌谈不上真正了解儿子,但做了二十年父子,对方有个什么样的做事风格还是摸得很清楚。他放下碗筷,看看一侧的夫人,身旁这位简夫人比他小十岁,眼下还四十不到,身为“娘惹”的她既有中国女人的端丽又带着一股南洋的娇憨。两人的婚姻是“利益结合”,所以也没有什么感情,顶多简旌贪图对方年轻貌美,不过结婚二十来年只生育了简行严这一个孩子,算不上“枝繁叶茂”。 简夫人知道丈夫正在看自己,更加“眼观鼻、鼻观心”。 简旌摇摇头,心中叹了一句:废物母子。 再想他留在上海的原配妻子,那一位是多么的知书达理——只稍稍有一点枯燥无聊,教出来言嘉和行懿姐弟俩又是多么有出息,言嘉和行懿从念私塾到洋学堂再一路往上,哪一段不是优等生,现在言嘉已择佳偶配之,行懿初涉商场,不像一般富家子一样妄自尊大,倒是行事十分小心稳健,事事尽量考虑周全。 简旌忽生一计:“去不去上海这事我说了算,不过比起春节之后的计划,我看抓紧时间给你请个家庭教师更重要。” “家庭教师?”简行严张大嘴重复到。 “你搞清楚,你现在吃我的用我的,没有资格跟我挑三拣四。”简旌正色,然后又陈述家规一二三条,另给简行严布置了每日功课,他见儿子垂下头,以为自己在父子旷世之战中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这个时候一个听差过来打断了他们:“老爷,林秘书来了。” 简旌拿毛巾擦了嘴,立刻站起身来说到:“把他带到楼上书房,我立刻上楼。” 过了一会儿,简行严在饭厅门外里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一晃而过,那个男人长得相貌堂堂,目不斜视对自己的视线浑然不觉。他问饭桌的母亲:“那是谁?” 母亲答到:“你父亲新请的秘书,叫林育政,年纪很轻但是很靠得住的样子,里里外外帮了你父亲不少忙。” “怎么赶在吃饭的时间来?” “听说你父亲通过会馆协调,刚买下一个酒厂,啊,就是死去周老板那个酒厂。眼下他跟林秘书忙着接手酒厂的生意。”说到这里,简夫人叹了一口气。 噢,对了,简行严想起来自己那天在报社被学生堵截,起因就是因为开酒厂的周老板被人杀死了。他倒是对周老板其人没什么印象,看母亲表情阴沉的叹了一口气,觉得母亲大概是跟死者家里有什么交情,故而为之叹息。 想到自己这一次回家,家里气氛还是跟两年前一样令人吃不消,只是这幅司空见惯的气氛里好像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简行严揣摩了一会儿,突然问母亲:“诶,这次回来怎么不见荣叔?去英国之前,我一直听他说想退休回老家,难不成已经退休了?” 第41章 “他跟着你爸也有很多年了,是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况且他家还有老婆孩子,我们总不能不放他走。”简夫人回答到,漫不经心地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掩盖了过去。 第20章 重逢又重逢(一) 甘小栗在高家的杂货铺做了几天伙计,负责搬货理货和打扫卫生,基本上把这里的人认熟了。 铺子里除了高老板夫妇,只有一个账房管收钱和算账,另外还有一个看店的老头只在晚上过来守夜。铺子经营南北杂货,是附近街坊日常所需的主要采买来源,和街坊相互依赖,所以来这儿的街坊基本也是些熟面孔。 甘小栗生来一副笑脸,讨人喜欢,记性又好,只要街坊们来过两三次,他都能招呼得上。那些来买东西的华人妇女,离了本土的山水,被岛上的海风吹上一阵子,也纷纷放下约束变得热情奔放起来,她们见新来的小伙计机灵活泼,长得又俊,便在买东西之余爱过跟他聊上几句。 “小哥,你们店里进的布鞋不耐穿呀,下次弄点质量好的来吧?”一位系头巾的少妇抱着孩子站在杂货铺门口这样跟甘小栗搭讪。 甘小栗正在货架之间不停穿梭,不时把新进的商品搬上货架,又把实在卖不掉的玩意重新整理得像样一点,他停下手中的活,把身子探出店铺来回答那妇人:“我把这事跟我们老板反映吧,有质量好的上货了第一个告诉您!” 杂货铺另一头的货架后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这儿没你事,轮不到你说话。”接着转出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女子,盘着发,耳朵上垂着一对前后打晃的玉坠子。 这位是杂货铺的老板娘,本姓何,是高老板的续弦,夫妇俩年纪差了二十好几,甘小栗从街坊那里听说老板娘也不知原籍哪里,从前在“风月场”混过,倒也不曾红过,后来年纪大了考虑出路,不得不选择到高老板这样的小户人家当续弦。 听见老板娘的训斥,甘小栗忙把脑袋缩回了店里。 老板高元保不在,过了一会儿老板娘何氏凑到甘小栗跟前,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吹气如兰地说:“店里有我照应,你只管好你的事,不要随便跟外头那些女人多话。”说话间一股香味从她身上飘了出来,甘小栗不习惯这个味道,打了个天大的喷嚏,也不知是口水还是鼻涕,直接喷到了何氏的脸上。 何氏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擦着脸大骂了起来:“该死的兔崽子!没教养的东西!” 甘小栗乐得跑开,说:“对不住了老板娘,我突然鼻子发痒。” 他心里自然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老板娘是什么人物,何氏嫁给高老板之后不曾生育,如今才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不能称之为“美人”但是举手投足里风情还在,偏偏高老板那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何氏免不了有点寂寥。 账房正在柜台上看报纸,他是个矮瘦的老鳏夫,从来不管金钱之外的一切事情,何氏也从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偶尔和来买东西的男人打情骂俏一番,就在店里无须避讳。 何氏被喷了一脸口水鼻涕,气得掀开铺子后头一个门帘回家去了。这间杂货铺属于“前店后家”的模式,店铺和住宅只见隔着一个小天井,天井中粗粗布置了一点花草,何氏也无心打理,任由植物疯长,把本来就潮湿的地方弄得绿油油、湿漉漉。天井里一个老妈子正在洗衣服,何氏爱答不理的,径直上楼走回卧室。 甘小栗在铺子里闲了下来,凑到柜台旁,账房这会儿大约是看报纸看累了,合上了眼睛,眼镜从鼻梁上半滑下来。甘小栗看了一眼报纸,右侧最上面一排印着一行大字——槟榔晨报,再翻到最后一版,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栏目抓住了他的眼球。 来槟榔屿也有数十日,除了马不停蹄的工作之外,甘小栗见缝插针地打听阿爸的消息,他几乎在姓周桥挨家挨户打听过,又去泰隆侨批局问过,没有人听说过他阿爸,就在他颓丧失望之际,这份报纸又让他重燃希望。 原来《槟榔晨报》的最后一版有个小栏目,专门刊登读者投去的各种启事,有通知结婚的,有发讣告的,有家庭在上面寻找帮工,甚至干脆是把家长里短的事情发出来让大家评理的。甘小栗看着上头的文字,暗想自己也可以发这样一个寻人启事,可不比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的打听要来得便捷得多? 这时账房醒了过来,把眼镜重新在鼻梁上架好,见甘小栗正盯着自己的报纸,于是咳了一声,让他闪开。 “您能把这报纸借我一下吗?”甘小栗装得最可怜巴巴地问。 那老鳏夫浑浊的眼珠子稍微转了一下,跟着手肘带动上半身往边上挪了一下,回答:“记得还给我。” 甘小栗得了报纸,拿到铺子门口蹲在地上看,正巧老六拉车从门前路过,看到他老远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我们爱学习的好少年吗?” 甘小栗听出是老六的声音,抬头咧开嘴就笑:“六哥!”在他眼里,老六是个线条刚硬却心思细腻沉稳的人,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几乎成了心目中的“可靠大哥”。 “咦,今天怎么看起来格外高兴?”老六说。 “我平时难道不开心吗?” 老六放下空人力车,擦了把汗:“平时笑眯眯的,可看着有点假,不像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第42章 甘小栗站起来把报纸拿给老六看:“你看最后一版上登着什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登个启事找我阿爸?” “嚯,我不认字。” “我找找看要怎么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甘小栗自顾自将《槟榔晨报》来回翻了几遍,突然“哇”一声叫了出来。 老六好奇:“又怎么了?” “张靖苏!张靖苏!报纸的主编叫张靖苏!”甘小栗一把将报纸揉在手里,一蹦老高:“是张老师!张老师果然就在乔治市!” 报头下面赫然印着有“主编张靖苏”这五个字。 “报纸!我的报纸别给揉坏了!”账房从柜台后面追出来。 杂货铺二楼传来关窗户的声音,三个人不约而同向上看去,只见二楼店主夫妇卧室的窗户紧闭,只有晒衣绳上挂着“万国旗”一般的零碎衣服,湿衣服滴下水来,落到每个人的脖子上,在马来亚多变的天气里这水很快变成了细密的雨。 下午,杂货铺的老板高元保回来店里,老账房还是蜡像一样坐在柜台后面,叫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甘小栗没什么事,坐在铺子后面打盹,脖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头点得都快掉了。 这个世界上的老板,无论身价几何,内心大概都有一样的想法,那就是见不得伙计偷懒。高元保走到铺子后面,揪住甘小栗的耳朵往上提:“起来干活!” 甘小栗口里发出“唉哟哎呦”的嚎叫,这位高老板跟他老婆何氏一样爱揪人耳朵,只是男人手劲更大,耳朵被揪得生疼仿佛随时能脱离本体获得自由。他哀求着说:“老板放手!求您放手!活都干完了。” “那也不能睡觉。”高老板松开手,“你再去潮州街一趟,催一下上次的赊账,说好三五天就还的,今天还不见送钱来。” 甘小栗一听是“潮州街”,也就是《槟榔晨报》报社所在的地方,自己上次还被迫裹在学生队伍里去过一次,还遇到了……啊,扯远了,总之那可是他求不得的地方,立刻满口答应下来。 “随便再送一袋米去。”高元保物尽其用,掏出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地址在这儿,你给我稳稳妥妥的送过去,听到了吗?” “明白!”甘小栗答到,扛起米袋子就出去了。 “毛手毛脚。”高元保叹到,账房从昏暗的柜台后传出一声附和。 刚下过雨,空气里还飘浮着甘甜的味道,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变多。在槟榔屿的乔治市很容易看到英国人,他们多数是在殖民政府里工作,也有不少是商人。和南洋的华人还有当地土著相比,这些人身材相对高大,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甘小栗听老六抱怨过“英国佬不好拉,太重,太着急”——这让他想起自己在鄞县遇到过的洋人,进而想到密斯特詹,尤其是自己还有一封信要交给密斯特詹。来乔治市的近半个月里,他几乎已经忘掉了送信的事。 胡老板泉下有知,拜托请惦记着我的好,惦记着我甘小栗就算是远渡重洋,也依然把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东西收藏得妥妥当当,甘小栗这样想着。 路远无轻担,肩头的米袋子越来越沉,甘小栗还未像脚夫天财那样惯于搬运重物,他两手扶住米袋的两侧,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慢慢地胸腹中一阵发虚,膝盖微颤,后背叫汗水浸得透湿。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他索性在路边停下来休息,头顶乌云散去,阳光洒下来照得人眼晕。 甘小栗浑然不知自己此时面色苍白,口唇发紫,站在路边虚晃得如同一张人形皮影。 刚巧已经到了潮州街口,远远可以望见报社的小楼,他心里说送了米再来,没想到就是“望一望”的动作突然勾起他一阵晕眩,整个人忽地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满是泥水的路面上。 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开过去,飞溅起的泥点子糊了甘小栗一身。 “我问候你八辈祖……”骂人话还没说完,刚刚过去那辆车又倒了回来,他怕又沾一身泥急忙用手支撑起自己往旁边躲去,可手到底没力,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一小滩水。 车上下来一人,身材硕长不输英国佬,顶端油头锃亮,底部皮鞋光洁,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锦衣华服大草包——不消说,坐汽车路过甘小栗还能折回来的,整个乔治市没有第二人选,来者正是简行严。 “可算让我找到你了。”简行严眯着杏仁眼,低着头对甘小栗说到。 大概是受不了对方散发的耀眼光芒,甘小栗来不及搭腔便翻了一个白眼,接着这白眼越翻越大、越翻越白,脑门冒汗、下颚松弛——他直接晕了过去。 第21章 重逢又重逢(二) 在一阵清脆的耳光声中,脸颊被扇痛了的甘小栗缓缓清醒过来。 面朝天空,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槟榔屿的一切看似照旧,阿爸仍未寻得,小桃杳无音讯,那封写满日文的信件还在自己床板的缝隙里夹着,高记杂货铺的米……米!甘小栗想起米的事,翻身坐起来,结果头撞上了一个尖尖的下巴核儿。 简行严被撞翻在地,这下两人一同坐在太阳底下,屁股共享同一滩泥水,显得无比公平和谐。 “少爷!”守在简行严身后的司机连忙上前扶起他。 简行严用手拦住,英雄一般摇晃着站起来,对湿漉漉的臀部不以为意。实际上,甘小栗那一撞,撞得他眼冒金星,但简行严生来就是个豁达不拘小节的人,对这种无心之失并不加以责怪,他反倒在意地看了看甘小栗。 第43章 甘小栗捂着头顶长叹一声,说:“我的妈呀,你这个下巴尖得像刀子,我的头一定流血了!” 和在圣约翰岛上比起来,回到槟榔屿的简行严似乎起了些变化,懒散的劲头还在,打扮也还是那样的打扮,只是整个人不知为何轻飘飘起来,行事多了一种“无意识流”的风格,不似在检疫站的时候站在英国人旁边时时刻刻得带着脑子。他刚兴冲冲用耳光打醒了晕过去的甘小栗,此刻巴掌还痛着。 简行严一边乐一边说:“可还记得前几天你丢下我的事?” 彼时那是不知道简行严的来头,现在甘小栗知道他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华人富商的儿子,没了豪勇,挂着一手掌的泥水挠了挠后脑勺说:“哎呀你说那天啊……我也是不得已……” “当我是瞎子吗?你就是冲我来的。” “怎么会,你搞错了……我是帮你……搬救兵去了。”甘小栗信口胡说到。 这话简行严一个字都没信,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他爹又出差去了,他妈不管事,简少爷自在得恨不得在街上横着走。 甘小栗在地上坐了一阵,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刚想重新站起来,膝下还是没力,简行严看在眼里,赶紧伸手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简行严不咸不淡地问到,“你知道我是谁吗?” 甘小栗触到一只光滑冰凉的手——不久之前还在泉州的时候,也曾经有一只手紧紧将他拽住,那只手温暖有力、骨节突出,和现在这只完全不同。 “简少爷嘛,简老板家的公子,槟榔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小人的无礼之举。哎,都是当时我有眼无珠,惹上学生算得了什么,就是借几个胆子,我也万不该触简少爷霉头。还望您想起我年幼无知,在槟榔屿初来乍到没拜码头,能舍我几分怜悯。” 再一看简行严,那双杏仁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身后的司机训练有所地递来一副墨镜。简行严戴好墨镜,不禁对甘小栗夸奖到:“倒是挺会说。” 甘小栗心想,识时务者为俊杰,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能跟你这样的“大腿”杠一辈子吗?算了算这是他遇到的“第二条大腿”了,他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去报社找张靖苏随便问问刊登寻人启事的事,也不知道会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晕倒。 上一个这么突然晕倒的,甘小栗记得还是在老家鄞县开明街上遇到的一名孕妇。 他重振了精神,试了试米袋的重量,虽然已经恢复了好些力气,米袋的重量还是不容小觑,看来大概还要再花点时间休息休息。 太阳仍在炙烤大地,路边的两人突然同时意识到自己沾满泥水的屁股,相互望见对方的狼狈样子。 “你好点了吗?”隔着墨镜,简行严问到。 “您这是原谅我了吧,不管是我踢了您几脚,还是我丢下没穿衣服的您……”甘小栗乖巧地问。 简行严挥了挥手:“快别提这些事了,忘掉吧。”早在圣约翰岛的检疫站,他就被眼前少年的证词给困扰得夜夜无眠,没错他就是害怕面对自己开枪杀人这件事,他巴不得少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就能继续清清白白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继续当他的阔少爷。但是这位少年作证,他,简行严,结结实实背上了一条人命。在英国的时候他看过不少推理小说,里面的死亡情节总让他十分上头,他就是这样惧怕死亡的一个人。 可是自圣约翰岛别过之后,简行严与这位证人少年的重逢,让他又觉得自己还有洗白的机会。在简行严眼里,大概只要扭转他给自己下的“杀人犯”的定义,就能让自己双手重回干净,从不曾开过枪、“杀”过人。 于是他仔细问了少年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甘小栗,甘甜的甘,大小的小,板栗的栗。”甘小栗脸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一丝微笑,来槟榔屿乔治市之后一直埋头工作的他更清瘦了些,眼眶和两腮双双陷了进去,左脸上的梨涡愈加清楚。 “那我们回头见。”说罢,简行严示意司机发动汽车,可他余光瞥到甘小栗脚边的米袋子,心里一动,又折返来对他说:“正巧我没什么事,要不要带你一程?” 甘小栗反倒客气起来:“不用不用,老板让我给客人送货,另外我还要去前面的报社办点事,怪麻烦的。” “我也不差这点时间。” “那……” 最后甘小栗拖着米袋坐上简行严的汽车,简行严完全不介意这么个衣着简朴的市井少年坐在自己旁边——毕竟他俩的裤子上沾着同一个水坑的泥水。至于简少爷和自家司机为了等人,是怎么坐在车里对着一袋米咬指甲,直到指甲被咬秃为止,便是后话了。 因为坐在汽车里人不用费力,也因为从路线上看报社的的确确比送货地址更近,还因为简行严再三表示自己是大闲人一个,不差个三五分钟的等待时间,甘小栗纵使再看不上简少爷,也真心实意的领了他的情,好好向他道谢之后,快步跑进了报社。 “站住!你什么人!”门房老头气贯长虹。 甘小栗答:“我找人!” “找什么人?” “找报社的主编。” 老头寻思,新来那个主编?再打量甘小栗,见他满面风尘、衣衫朴素,裤子带着泥水紧紧贴在身上,只当是来添乱的,便没好气地说到:“主编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找的吗?” 第44章 “那您说说什么人可以找?”甘小栗也理直气壮,梗着脖子反问。 老头一摆手:“我没工夫跟你较劲,快走开!” 甘小栗鼓着腮帮子被赶到一边,回头看见简行严的汽车停在不远处,又回到门房,大大咧咧把一只胳膊肘支在门房的小窗上,“大爷,您看到那边的汽车没有?” 老头摇头:“认不得”。 “您连简家的汽车都不认识吗?简少爷就坐在车上,他差我跑腿去找这里的张主编。” “你说简老板家里刚刚回槟榔屿的那位少爷?”老头有些拿不准。 “就是他。” “哼,他前两天不是在我们这里勾引有夫之妇,被丈夫找上门来打断了腿?还有脸来?” 大爷您这八卦听得有点邪门啊,甘小栗嘴上却说:“可不是吗,所以不好意思自己过来,只能差我跑腿啦。” 老头远远朝简行严的汽车啧了啧口水,挥手说:“丢不要脸的东西,你快去快回吧。” 下午,报社里记者们还没回来,走廊里没什么人,甘小栗一路畅通、阔步直行。路过一楼的厕所的时候,他想起前几天简行严那件事,脑子里出现了那家伙甫一出场的愠怒表情,尤其那双杏仁形的眼睛——慵懒的时候黑棕色的眼珠散发着一种不知为何会让舌尖感到甜味的光芒,但是难得的生气的时候又有一种蝎子的感觉。甘小栗暗戳戳地赞到,别的方面且不说,简少爷的模样还是怪标致的。 报社的房子并不大,照着指示牌沿着一个窄小的楼梯来到二楼,立刻能看见主编室就在左手边。门虚掩着,甘小栗放慢脚步试探性地将耳朵凑了过去。 “肖海,周老板案子的后续报道你写的怎样了?” “哎呀老师,您就饶了我吧,我在宪警那里蹲了三天,每天跟上班一样准时,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不,已经结案了,说是抓了个小偷,因为进屋偷窃被发现,错手杀了周老板。” “你竟然会相信?” “我怎么敢相信,但是确实没有其他线索。这儿又不比在上海,我们还能从其他门路想想办法,在这儿……哎,余宝瑞同志最近联系老师了吗?他什么时候把我们留在泉州的行李送过来?” “你不要岔开话题,就算在槟榔屿没有门路,这也不关老余的事。” “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把我们介绍过来的呀!” “案子的报道不好好写你就去学生面前自尽谢罪吧!” “……要不您在章亭会馆里头帮我想想办法?周老板的工厂不是已经低价卖给简旌了吗?从利益相关人开始查总不会错吧!” 主编室里传出两个人对话的声音,甘小栗听出是张靖苏和肖海,他们谈的内容自己听不太明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间敲门打断他们,正犹豫着,只听张靖苏突然问到: “谁在门外?” 甘小栗吓了一跳,想起现在再敲门也来不及了,只好顺势把门轻轻推开。 “甘小栗!”张靖苏喜出望外,从书桌后两三布转出来,来到门边,脸上挂着想绽开又不敢放肆的笑容,他本想给甘小栗一个拥抱,觉得有些唐突,又想握住他的肩膀,还是不好意思,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啊啊啊啊张老师!可找到你啦!”甘小栗看出了张靖苏的喜悦,于是也放开自己的情绪阀门,自走散之后的心酸、境遇中的委屈连同重逢的开心和寻找阿爸的期盼一并涌上心头,他跳起来攀上张靖苏的肩膀,忍不住流下泪来。 肖海也笑着开玩笑:“我说这猴子是谁呢!甘小栗啊!” 张靖苏将甘小栗从身上抓下来,摸出一块手帕递他擦脸,说到:“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又想起这场面如荣昨日重现,在宁波码头上,自己帮甘小栗在船上找了个工作的时候,甘小栗也是这般哭哭啼啼。 张靖苏拉了他在主编室的一张椅子里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另外的椅子上,也不说话,双手在长衫的膝盖处习惯性的来回摩挲,一双眼睛对着那张哭脸盯了好半天,盯得在场的肖海都尴尬了。 “那个,老师,久别重逢,要不你们先聊,我去写稿子?” “你别跑,大家都是朋友,你就不应该在这里一道体会重逢的喜悦吗?”张靖苏虽然对甘小栗有点没辙,但是收拾起自己的学生还是一套一套的。 第22章 重逢又重逢(三) 肖海没法子,只好陪在旁边坐下来,看自己的老师“慈母”一般地望着甘小栗。而张靖苏实在碍于面子,不肯轻易表达情绪,殊不知他的心思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终于张靖苏开口道。 甘小栗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在手帕里,可怜巴巴地回答:“我看了报纸,看到张老师您是主编,一方面是找您……”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手帕已经岌岌可危,“另一方面,也是想求您帮忙。” “什么忙你只管说,哎……”张靖苏想起甘小栗这一路不知经历了何种风波,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看有人在报纸上刊登各种启事,想请您帮我也登一个——找我阿爸,不过不知道要不要花钱。” 肖海插嘴:“对喔,差点忘了你来槟榔屿是要找你父亲!” 张靖苏朝肖海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突然又怪他“竟然在场”,接着对甘小栗说到:“你放心,登报的事交给我,你只消回家把寻人启事大致写来给我就行,有不通的地方我给你改。说起来,泉州与你分别之后,也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到的槟榔屿,不如你这会儿留下来等我跟肖海下班,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就当替你接风。” 第45章 甘小栗摇摇头:“不用了,我来槟榔屿也有一阵子了,现在已经找到活儿干,也有地方住,一会儿还要给人送货去。” 张靖苏忙问:“你在做什么?” “在高记杂货铺当伙计,离潮州街不远。” 张靖苏欲言又止,他原想找点什么借口留住甘小栗,最好一直留他在身边,转念又发觉这并不可能,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他二人属于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世界,更何况,张靖苏在槟榔屿的生活充满各种隐秘,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有害无益。 倒是肖海信口问了甘小栗一些诸如“你住哪儿”、“什么时候有空”、“和周围的人相处得怎么样”的问题,让人对甘小栗的现状多了一些了解。 哭够之后,甘小栗捏着沾满鼻涕的手帕,知道不该物归原主,于是偷偷装进了口袋。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将张靖苏的主编室上下一打量,在心中和自己工作的高记杂货铺一比较,又自惭形秽起来,把刚才那放开的情绪阀门“咣”一下关紧,坐在椅子里开始忸怩:“我好像打搅你们了,张老师,启事我一写出来就给您送过来,今天先回去了,还等着送货呢。” 张靖苏一看明明被重逢拉近的距离一下子又生分了,手在膝盖上摩得更狠了,他说到:“甘小栗你等一下!” “什么事?”甘小栗已经站起身。 “你……你住哪里?” “住在姓周桥,那一带全是差不多的木屋,可不太好找。改天我来找您吧!”说着他笑了一下,因为最近又瘦了的缘故,这一笑让他和张靖苏回忆中的人更相似了。要不是甘小栗身上有一种是非不分的混沌感,张靖苏几乎觉得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直思念的那一位…… “小栗,改天我们找你吃饭怎么样?我知道有不错的菜馆。”肖海替自己不中用的老师埋了个伏笔。 “好呀,肖大哥,说好你付账我就来!”说着甘小栗转身走了出去,他心中正为顺利找个张靖苏而感到高兴,一时大意,脚下一空,大概也是先前在马路上晕倒那次的余韵尚未消退,整个人沿着楼梯上跌下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在空中做了若干次旋转,“咣叽”一声落地,摔晕过去。 傅黎荞碰巧从楼梯下经过,目睹甘小栗滚落楼梯的全过程,虽然不认识这名年轻人,但是忍不住在心里喊了一句“精彩”。 张靖苏和肖海连忙追出来,看楼梯下方躺着一动不动的少年,肖海口无遮拦:“糟了,出人命了!” 所幸甘小栗还有呼吸。张靖苏简要向老傅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和肖海两个人手脚并用地将他从楼下抬回楼上去,关上了主编室的房间。胖胖的傅黎荞站在离门一米开外处,视线停留在主编室的门上,只恨自己不是透视眼。 “你学过医?”把甘小栗放倒在两张椅子搭建的“临时床”上之后,张靖苏问肖海,后者正在甘小栗身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肖海低着他那颗原汁原味的平头,一门心思摸着甘小栗的手腕诊脉,听见老师的问话,回答到:“算是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一点吧。”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唔……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长辈当上县里医官的第一天,就把病人给治死了……” 经过诊断,肖庸医摆出一副引经据典的样子说:“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服,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所以,甘小栗这是,饿晕了。” 张靖苏站在一旁双臂交叉在胸前,半信半疑地说:“你说的这段,是医书里写的?” “小说里写的。”肖海知无不言。 啊,真是孽徒。 张靖苏别无他法,只好相信肖海死马当活马医,扔下这两人在主编室里,自己开了个小差走出报社给病人买吃的。路过报社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时髦,尤其上身的马甲金晃晃得耀眼,一双皮鞋更是擦得如镜子一般——此时张靖苏还不不知道这位便是简旌那位“去英国留学的儿子”,只当是南洋常见的暴发户,凭面相看几分像中国人。 从车里下来透气的简行严也不经意从眼角看到了张靖苏,只不过是个一晃而过的人影,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家庭老师”。 简行严在车里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咬秃了手指甲之后又眼冒绿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阵,驾驶座上的司机生怕少爷会做出什么冲破世俗礼法的事情来,不停回头确认对方的状态。最终,简行严的耐性用光了。 “我们回家吧。” 司机再次回头看了看后座少爷旁边放着的一袋米,小心地问:“少爷,这米如何处理?” “扔路边咯。”简行严想也没想地答道。 “会丢。” 少爷的脑子里并不存在对粮食匮乏的认知,被司机一提醒,意识到这袋米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全家月余的口粮,对于甘小栗来说,则是意味着他有可能会失掉老板的信任、失掉一份工作。他注意到米袋子上放了张纸条,拿起来一看,纸条上写着“送货地址”。 “这个甘小栗,倒是把送货地址给我们留下来了,合该跑一趟帮他送去吧。”简行严叹到。他让司机发动汽车,按纸条上的地址把车开了过去。 第46章 收货的人被简行严的阵仗吓到,寻思着自己只是在高记杂货铺很普通地买了一袋米,怎么来送货的人不是他家伙计而是个有钱的少爷,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呆头呆脑收下米,望着汽车排气管冒出的黑烟离自己越来越远。 另一边,甘小栗躺在两张椅子上,双目紧闭,冥冥之中感知到一丝带着虾味的暖流,失掉意识的脑海里慢慢出现某种食物的画面,接着他张口就来:“我也要一大碗——” 这下张靖苏终于肯相信肖海的判断,甘小栗确实是饿晕了。 过了一会儿,《槟榔晨报》的主编室里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俊俏的少年抱着一碗虾面正大口吸溜着面条,不时有“啧啧”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一边是该社记者肖海面朝墙壁偷笑,另一边主编张靖苏十分克制地看着少年吃面的模样。 “饱了吗?” “饱惹……”很快甘小栗又否认到,“不……可能还能……还能再吃一碗?” “小祖宗,你快些吃完这碗自个儿回家吃晚饭吧,我们还是上班时间。“肖海转过脸来说到。 张靖苏瞪了肖海一眼,却不置可否,等甘小栗把手上这碗吃完,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到:“别一口气吃太多反倒吃坏了肚子,以后我和肖海有时间找你再一起吃饭。” 甘小栗被摸头摸得怪痒痒的,缩了一下脖子,他吃饱了缓过劲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呆在报社,不好意思在人家这儿继续打搅,谢过张靖苏“一碗虾面的恩情”之后,再次起身告辞。他一面往外走,心中一面分析着,大约是自己近段时间心事重重,表面上还要强装笑脸,所以忽视了一日三餐;再不然就是自己忧思成疾、郁结难舒,脑筋转得多了,消耗也就多了,才会导致补给跟不上。 不过和张靖苏的重逢让他心中大石放下一块,原本就惦记着到槟榔屿借住张靖苏的力量,现在终于重新打通关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之后寻找阿爸一事也能这般顺利就好了。想到这里,甘小栗已经走到报社门外,想起自己还有一袋米放在简行严的车上,再看路边,哪里还有什么简行严。原是自己误了事,不能把罪责怪到别人身上,甘小栗无奈,只能空着手走回杂货铺。 铺子门口,高元保坐在一张躺椅上,他年过五十,生得细眉窄额,一副愁苦的样子,在漳州老家有一幼子——是他原配所生,原配死于难产,孩子便一直留在老家托亲戚抚养。高元保倒也不十分挂念孩子,原配亡故之后没过多久就在槟榔屿娶了续弦何氏,如今也过了四五年时光。 他见甘小栗空着手走了回来,便问:“米送去了?” “送去了。”甘小栗不敢讲出实情,瞒混过去。 “账催了吗?” 甘小栗顿时呆住,账?什么账? 他压根儿就把上潮州街催账的事忘了一干二净,还以为自己去潮州街只为了到《槟榔晨报》找张靖苏来着。 高元保从伙计的脸上读到了答案,不禁大为光火:“让你催账你干嘛去了?一去就是一下午!干活不会,只会偷懒!只会偷懒!”越说越来气,高元保决意要让这位新来的小伙计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于是从躺椅上跳下来,操起门边一根竹扁担照着甘小栗便打。 甘小栗在张靖苏那儿吃了碗面条,身上不愁没有力气,哪里会原地坐以待毙,见老板手里的扁担冲着自己飞过来,连忙左右避让。高记杂货铺前老板和伙计你来我躲追追打打得闹了一会儿,算一下有十扁担打来甘小栗躲过九下也总归要被打中一下,痛得“嗷嗷”地叫着,惹来三两路人围观。 这时一名穿着旗袍的女子坐着人力车从旁路过,女子大约二十来岁,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顾盼神飞,惹得原本围观高元保和甘小栗的路人不知道到底该把眼睛放在哪里。女子叫停车夫,整理了衣裙,款款走下车来,手上环佩叮当作响,站在路边袖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老板,姓周桥是往这边去吗?” 高元保瞥见一个美女问自己话,连忙停下追赶甘小栗的步伐,转过来先是打量了女子半天,然后转怒为喜笑眯眯地说到:“是呀,往前右拐——诶你雇那车夫不认识路吗?” 女子按旧式施了个礼,也微微笑道:“怕他绕路诓骗我。多谢您了。” 高元保被美女笑容撩得内心温暖如火,再回头去找甘小栗时,甘小栗早已远远逃出扁担的攻击范围之外。 第23章 消息传播靠捡耳朵 甘小栗回到自己在姓周桥的住处,早一步放工的兄弟们已经炸开了锅。 “斜对面房子的里的老阿嬷过世了呢!” “她不是上上个月就过世了吗?” “现在她的内侄孙女搬过来了。” “噢噢噢噢噢噢,原来新搬来的西施是阿嬷的内侄孙女啊!” “而且这位内侄孙女是一个人搬来的。” 甘小栗往房间里走,耳朵里传来隔壁大房间里几个人聊天的声音,他回屋脱下衣服看了一眼被高元保打出的伤,只是一点皮肉伤算不得要紧。只听隔壁还在聊: “模样可真俊啊,完全想不到竟然是老阿嬷的亲戚。” “皮肤也嫩,简直能掐出水来。” “来槟榔屿多晒几天就跟我们一般黑啦。”泼冷水的是老六。 第47章 隔着墙板,甘小栗捡了半天耳朵,终于忍不住跑过去问到:“你们说谁啊?” 天财光着上半身坐在木板床上,用报纸卷着一张饼,边往嘴里塞边回答:“你回来晚了,没看到斜对面房子刚搬来一位西施,肤白貌美的——”顺带着他双手在自己胸前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昂,你懂的!” 斜对面的房子?甘小栗还是姓周桥的新住户,他来的时候斜对面的房子没有人住,门口堆着破破烂烂几样家具,一扇暗红的木门漆皮脱落,屋檐下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屋顶的瓦片样式五花八门,看得出来是补过又补。这样一间破屋子搬进去一位美女,给衰颓的木屋村带了一点新意,免不了要被好事的男人们反复谈论。 天财又说:“你们说她一个人住,就不缺个男人什么的吗……” 老六又一盆“冷水”泼去:“缺也不是缺你这种,你还是继续围着你的窑姐儿转吧。” “说不定缺的不是男人,是甘小栗这样的嫩鸡仔儿呢?”天财继续开着不怀好意的玩笑。 甘小栗红着脸不接这茬,掉头便走。回到房间里,隔壁还在聊着那位新来的美女,说辞更是直奔下三路去,他不忍听,点了油灯,又躺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这两天老赔早出晚归不见首尾,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房里总是只剩甘小栗一个人。借这个机会,他从床板的缝隙中捞出一个牛皮纸包,里头包的是那张写着日文的纸。没人的时候,甘小栗拿着那张纸读了又读,虽然看不懂说了什么,却把那些鬼画符一般的文字用目光摸了个遍,尤其是写在“大流行”之前的几个日文,一勾一画都记在心里——他对这里写的什么特别好奇。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甘小栗听出是老赔回来了,连忙把手里的纸片再度包好塞进床板的缝隙。 “小栗,你睡了?”老赔一进屋就问。 甘小栗脸冲着墙壁,敷衍了一声:“嗯。” “吃晚饭了吗?”说着老赔从怀里掏出一包烤鸡。 甘小栗闻见香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留着口水说:“烤鸡!” 老赔“嘿嘿”一笑,“看你来槟榔屿之后省吃俭用的,我还以为你是胃口不好呢。” “舍不得吃自己,难道还舍不得吃别人的?我傻啊?”甘小栗从老赔递过来的烤鸡身上撕下一个鸡腿,大口啃了起来。 “你存钱干嘛?娶老婆吗?” “不知道。我得先有点钱才好计划到底要做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就跟天财一样,把挣的钱花个精光,吃了上顿盼下顿吧!” “天财不是活得也挺开心的。” 甘小栗只顾着啃鸡腿,不再谈天财的问题,倒是老赔今日特别多话。 “你找你爸找得怎么样了?” “没消息,我想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 老赔凝视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感慨地说:“你小子办法倒是不少……你阿爸若是能跟你团聚也算是老来有福了。” “老赔你有儿子吗?”甘小栗问。 “没有,我只有一个女儿。” “那女儿呢?” “……当然没法跟我一起下南洋了。对了我跟你说,我离开几天,你给我把家看好咯,丢一点东西我只管问你赔。” “行啊。”吃完鸡腿,甘小栗起身开门把鸡骨头往门外一扔,又问:“老赔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去挣钱呗!”老赔答到,从床下拿出几件脏衣服出门洗衣服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甘小栗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疑惑,老赔是不是也在思念他的女儿、盼望着与女儿团聚呢?那自己的阿爸,是不是有着跟老赔一样的想法? 隔天,天不亮老赔就出门了。甘小栗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大半个晚上,到了早上终于“哇”一口吐了出来,接着跑了几趟茅厕,人就开始支撑不住了。原来他来槟榔屿之后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日日省钱,把自己好一顿饿,昨天晕倒在简行严和张靖苏面前,结果在报社吃掉一大碗虾面,晚上又吃了老赔一个鸡腿,吃得过于油腻,身体不耐受,加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终于病倒了。 隔壁的老六和天财发现他病了,大早过来帮忙扫地打水,老六还到高记杂货铺帮甘小栗告了假。高元保昨天舞了一阵扁担,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同意让甘小栗养好病再去工作。 将近中午时分,甘小栗眯了一会儿,醒来感觉通体轻盈——确实是该吐的、该拉的统统都排出体外了,只是仍疲乏无力。他爬下床来,翻出老赔的一点存粮,又去楼下问房东借了一口白铁锅,蹲在木屋门口煮白粥。他塌着肩,垂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屁股靠在脚踝上,浑身的骨头缩成一个圆球的样子着实令人好笑,身后也真的有人笑出声来。 甘小栗回头,看见站在斜对面的房子前的一个女子正看着自己,他没留意对方的模样,倒是先认出那手腕上叮当作响的环佩,于是回复了一个笑容,说到:“昨天多谢大姐帮我解围!要不是大姐说话,我肯定要多挨我们老板几扁担。” “不客气。”那女子又说:“小兄弟,你住这里吗?” “是的。”甘小栗抓起一把蒲扇给炉子扇着风,白铁锅里的粥飘出阵阵香气。 “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第48章 “原来他们说的新搬来的就是大姐你!” “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女子不解。 “以后慢慢就认识啦。请问大姐怎么称呼?” “我娘家姓蔡,看你年纪不大,那你叫我小蔡姐吧。”女子凑到甘小栗身旁,弯腰闻了闻白粥的香味。 甘小栗见状一点就通,说:“小蔡姐不如来碗粥喝喝?” “好呀!”小蔡姐把手腕上的一串镯子用力推到手肘卡住,大大方方拿起甘小栗放在炉子边上的瓷碗——看样子是个爽利人。 这厢虽是与天财口中斜对门的“西施”结识,甘小栗并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计划,待身体恢复,立刻立马上马地找了纸笔准备写阿爸的寻人启事。福建房东数落他“林杯一点东西都是为你准备的”,他讨好地作了几个揖,“咚咚咚”返回楼上关起门来开始用功。 他写了划掉、划掉再写,折腾了一个多钟头,看窗外露台上日头都歪歪斜斜了,方才停下笔,悲伤地承认了一件事:他不知道要寻找的阿爸是什么样子。 在甘小栗的记忆中,无论是阿爸穿的蓝色对襟褂子、头上戴一顶斗笠,还是他身上总是散发出的温柔汗味,都属于很久之前的事了,正像他本人在这七八年中从毛孩子长成细手细脚的小伙子一样,这些年阿爸身上肯定也发生了变化。论年纪,阿爸也该从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变成了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是不是和老赔一样眼睛下面挂着厚厚的眼袋,他的嘴角两边是不是刻着深深的法令纹,他的脸上还总是笑盈盈的吗? 甘小栗跪在地上,拿床板当桌子,地上散着几张写废的纸头,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记忆中笑盈盈的阿爸抬起嘴角笑了一下,自觉笑得比哭还难看,停下了手中的笔。 又过了一个钟头,甘小栗拿着自己绞尽脑汁写好的东西从姓周桥出发,走到相隔数条街的潮州街,第三次来到了《槟榔晨报》的报社门口。这回门房老头一看见他,直接挥挥手让抓紧时间赶紧进去。 二楼主编室门外,已经有一名“客人”等在那里了。 “肖大哥?” “哎,是你啊!”肖海吃了一惊,回头看到甘小栗,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别一惊一乍。你来干嘛?” “不是要给我阿爸登个寻人启事吗?”甘小栗见肖海附耳靠在主编室的门板上,知道他是在偷听,于是有样学样也把耳朵探了过去。 不料肖海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说:“诶诶,讲个先来后到!你排到我后面去。” 甘小栗只得听话地站到肖海背后。主编室里张靖苏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竟然惹得肖海这样好奇,甘小栗被肖海挡住,对门内情景一无所知,干站着又令他十分无聊,故意打岔到:“肖大哥,我看你的后背啊……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别提了,来这里之后每天跑新闻,疏于练武,害得我的肌肉都瘪下去了。”肖海顺嘴回答,说完发现不妙:“你别妨碍我呀,里面说得正精彩呢!” “是什么事?” “有个家伙来找我们的张主编拜师啦!” “什么?”甘小栗弯着腰,将自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肖海的胳肢窝底下伸了过去,只听到门里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低音—— “张教授莫要再谦虚,简某早已知道您英文水平了得,当年在上海,黑田总领事与美国人会谈的时候特意请您为他做翻译,这样的能力如果还只是您所说的’知道几个字母’,那整个上海滩恐怕会讲英文的人也不多啦。” “不,简老板,给黑田总领事做翻译那次只是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找其他人,本不该……”张靖苏的辩解,看样子应该是被打断了。 “水平方面简某对您很有信心,只是您这般推脱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顾虑?如果是顾及报社工作那大可不必,许先生那边可由简某去说,他一向热心教育,希望槟榔屿华人的年轻一代——尤其侨生能努力上进,在马来亚社会占有一席之地,简某的提议他不会不支持。如果您还有其他的顾虑,不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 有一阵子,主编室里陷入了沉默。 肖海和甘小栗在门外竖起了耳朵,怕错过一丝信息,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个声音从旁小声说:“哎,犹犹豫豫。简旌亲自来游说,还能拒绝不成?” 肖海扭头一看,低声叫了声:“总编辑。” 碰巧经过此地的傅黎荞收回了伸长的耳朵,慈祥地看着肖海点点头,更是对甘小栗笑了一下。 第24章 拜师 主编室里只剩下张靖苏和肖海两个人的时候,张靖苏坐在书桌前,把手臂在桌面交叉成“尖塔型”,他把脸撑在“尖塔”顶端陷入思考。此时天色昏黄,光线从房间里一步一步退去,张靖苏的脸也渐渐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鼻梁上的眼镜靠着一丝残存的余晖反射着金黄的光。 “哎,家庭教师,把我当什么人了?”张靖苏感叹道。 肖海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只钢笔在他右手指尖上下翻飞。 张靖苏觉得眼晕,说:“你再转下去,墨水要洒出来了。” “老师啊,学生实在不忍见到您受辱至此,只恨不能带您受之——可惜别人也看不上我呀!”肖海停下手上的笔,“痛心疾首”到。 第49章 “我看你来南洋之后愈发地忘记什么是’尊师重道’了。” 肖海做了个鬼脸:“也只有您才感觉受辱,换个人都会认为是美差一件,在槟榔屿能给简旌家做家庭教师,多大脸面!只是遗憾不是教女公子,否则还可能成就一段不输给江姵芝的美谈。” “你正经点。”张靖苏松开交握的双手,抠了抠脑袋,“快别说江姵芝了。” “再说简旌张口就是’黑田总领事’,我看他很清楚您之前在上海是总领事亲信的事,万一他觉得您连日本人的狗腿子都做得,怎么就不能屈尊给他家做家庭教师呢?一样不是挣钱吗?” “推辞是推辞不掉了,”张靖苏顿了顿,“换个角度看,能频繁进出槟榔屿的华人大富商家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后活动起来也方便。何况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刚刚提到,简旌是周老板之死的利益相关人嘛……” “老师您可别冒险,靠这层关系去挖掘周老板的案子太容易暴露了。”肖海反对。 张靖苏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停顿了一会,肖海把傅黎荞在门口偷听的事抖了出来,又补充到:“对了刚才偷听的也有甘小栗一个。” “他来干什么?” “他把寻人启事写好给您送来了,等您给他登报纸。”说着肖海递给张靖苏一张纸片。 只见纸片上写着短短一行字: 吾父甘榕生于民国二十二年自浙江宁波来南洋,时三十五岁左右,至今杳无音讯。敬请热心人士帮忙寻亲,知情人士提供信息请与本人联络,不胜感激。 末尾附上甘小栗在姓周桥的地址。 “以他的程度,写得出人意料的好对吧?” 张靖苏把纸上的字又读了一遍,注意到笔迹相当工整,于是说:“这孩子的学业真是给耽误了。” 肖海建议到:“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要不老师您考虑考虑呢?您还能借着这个机会,跟甘小栗拉拢拉拢感情。” “学习还不是他现在的首页任务,再说吧。”其实张靖苏想到跟甘小栗的感情亲疏问题就十分头痛,他想不通为什么甘小栗在自己面前就是无比拘谨。闭上眼睛按了按额头,他把肖海打发出去了。 甘小栗的寻人启事很快就被刊登在《槟榔晨报》的末版上,正文部分一字未改,联络地址却被换成了报社地址。这是张靖苏的主意,他觉得这样能替甘小栗挡住一部分是非。 而在寻人启事见报的同一天晚上,简家的汽车开到张靖苏的住所附近,司机下车毕恭毕敬打开后座的车门,简旌气宇轩昂地迈了出来,随后简行严自己打开另一侧车门钻出来,满脸不情不愿。 父亲单方面宣布“要请家庭教师”的时候,简行严没太往心里去,哪里知道事情发展得如此迅猛,没过多久竟然已经决定了家庭教师的人选,据说对方乃是从上海来到南洋的知识分子,在日本留过学,也做过大学教授。简行严一听是从上海来的,心中立刻生出厌烦——“上海”二字令他想起父亲“那一房的人”,想起二哥简行懿。他正烦着,事情还没完,简旌突然又命令他前往家庭教师的住所拜师,说是对方颇有点来头,必须弄得隆重点。简行严暗想,要隆重就给你隆重吧。 简行严今日穿得堪比行走的广告牌——他不顾气温对人类衣着的约束,上身里面穿着一件椰树图案的印花休闲衫,外面套了一件卡其色的轻薄夹克,下面配着同色系的宽松长裤,裤腿像当时时髦的英国男人一样外翻向上缝起来,脖子上还微妙地系了一条飞行员才会系的丝绸围巾,热到脸上冒汗也坚持故我。 本来准备系一条醋栗红的领带,被简旌大骂一顿之后,身上的行头是简行严最后的让步——他仍然是全槟榔屿最浪的阔少。 “你拉长着一张脸给谁看?”简旌不满意儿子的臭表情。 简行严闷闷地低着头,摆出他在父亲面前的惯用姿态。司机从车里拎出准备好的拜师礼,三个人再一同走向张靖苏住的小洋楼。 这座洋楼是许文彪把张靖苏请来槟榔屿之前就已经物色好的,是一栋完工不到两年的三层小楼,每层仅有两个单位。白色的小楼一面临近一条窄小的街道,街道并不在闹市,路灯亮起,夜幕里咸味的海风吹来安静又隐秘。 从车到洋楼之间还需走一小段路,简行严的鼻子被海风吹得发痒,这段路对他来说度秒如年。 “待会儿见到张教授,你把这张脸给我收起来。”简旌命到,“这个人从日本留学回国,在大学里头当了几年教授,原本还是黑田总领事眼前的红人。后来听说和黑田闹了点矛盾,文人的自负一上来,竟然离开黑田出走南边,黑田倒还真的就放他走了。也不知这两人是串通一气还是真的闹翻。总之打狗还要看主人,日本人虽然不罩着他了,可也还给他三分薄面。我请他当你的家庭教师,一来确实希望你跟着他把功课抓紧,二来,也是为了日后铺路,眼下槟榔屿看着太平,过段时间形势怎么变还不得而……混账,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 简行严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敷衍地点点头。 “烂泥扶不上墙。”简旌气得胡须直抖。 “父亲选的老师,自然是极好的。”简行严捏着嗓子说。 “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二十出头的人,你自己知道点分寸。” 第50章 “有的有的,待会儿您看好了。”简行严话里有话。 洋楼三层临街的一扇窗户内,张靖苏隔着窗帘看到简家的车停在楼下,他回头检查一下屋内有没有散落在外、不可见人的书信文件,打开电灯,让光线变亮一些。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 “张教授!”简旌一进门就热情地握住了张靖苏的手,给足礼遇,又让司机赶紧把礼物呈上,打开来看是两瓶酒,一瓶三星白兰地,一瓶葡萄酒。 主人将来访者带进屋子一看,屋里各类家具器物一律十分精简,简旌不禁感叹到:“张教授生活这样的简朴,不亏是做大学问的人。” 张靖苏面上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到:“哪里,穷酸而已。”展眼看向简旌身后,一个穿着花俏的少爷愣头愣脑地站着,觉得有几分面熟,想起来仿佛在报社门口看见过。待对方对上自己的目光之后,竟做出一副口眼歪斜的样子来——难道是个傻子? “张,张,张教……教授,嘿嘿,嘿嘿,嘿嘿嘿。”简行严突然“口吃”,冲张靖苏招招手,吸了吸口水发出一声巨响。 简旌脸色骤变,他没料到儿子居然演了这一出“装傻充愣”,别说,装得还真像。 “这位是……令郎……?”张靖苏看着痴痴傻傻的简行严,心中只是半信半疑,来槟榔屿这些时日,关于简家的情况也了解到不少,其中包括简旌如何发迹、简夫人嫁妆多寡、简家人丁几何种种事迹,从来只听说简公子不学无术,没听说他是个痴呆。 “行严,快向张教授行礼。”简旌到底见惯大场面,先稳住气,不遁入儿子的圈套,没事人一样发号司令到。 “张……教,教授,你好。”简行严也真下决心装傻,说罢欠身跪下,预行三叩首的拜师礼。 遇到这场面,简家的司机在最后头憋笑憋得都快疯了,最前面的张靖苏还冷脸旁观,觉得眼前一对父子之间的较量十分有趣。 简行严毫不含糊地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将手伸到父亲鼻子下面说:“投,投师,师红包,在——哪里?” 简旌心中勃然大怒,几时准备过投师红包?你小子这回跟我讲起传统拜师礼仪、讲起“投师如投胎”来了?怒归怒,嘴上还是叫来了司机:“王富贵,把备好的红包拿过来。” 司机王富贵也是久经考验,一边憋笑一边正二八百地回答:“对不起老爷,红包落在车里了,我这就去取来。” “那你快去拿来,千万不可耽误少爷拜师,红包一时不到,他一时不得礼毕。”简旌说着按住儿子的肩膀,“继续跪着,不准起来。” 张靖苏听得心里赞到,不亏是跟着简旌做事的下人,反应真是一流。 跪在地上的简行严听父亲话中的意思,分明是故意让自己多跪一会,暗中苦笑道,没诓到这老狐狸,反倒叫他把自己诓进去了,呸!他跪在地上一边继续装疯卖傻,口中喃喃自语地抠起手来,一边偷偷打量张靖苏,见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身材瘦削,一身中式长衫穿在他身上更加显得长身玉立,面孔也算得上英俊,两颊微微凹陷,唇薄眼厉,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文绉绉里透着点刚硬。 看模样还过得去,一向标榜只对美好事物感兴趣的简行严对自己这个家庭教师的看法稍稍有些转变了。 这个令人尴尬的空档,张靖苏陪着两位客人,他本人也从不搞中式拜师礼仪的路数,对面眼下的场景十分陌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简旌拉着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倒显得他像客人,简旌才是主人。 “简某一向尊师重道,所幸犬子在这上面也花了些心思,不至于像现在很多年轻人一样搞得中不中、洋不洋,西方的新知识新技术没学到,把老祖宗文化里的精髓全都抛弃了。” 张靖苏笑而不语,心中其实也想不出该说点啥,听简旌发表了一通关于“中西贯通”的高见之后,简家的司机阿文终于带着红包返回来,里面的钱是阿文揣摩着现包的。 “少爷,红包给您。” 简行严一把夺过去,摆出跪献的姿态,张靖苏走到跟前站好,收了红包,促成大礼,扶起跪到脚酸的简公子。 简旌也过去一手一只地揽住两位年轻人,刚毅的脸上此刻只有慈爱与满足,俨然一场“敬老尊贤、父慈子孝”的大团圆戏码。 之后司机退场回去车里等候主人,屋里三个人抱团闲聊了一下,张靖苏给客人泡了茶,简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简行严揉了揉膝盖,就在迟一步都叫人无聊的时刻,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是简旌订的酒席终于送了过来。他在乔治市最好的中餐馆“天外楼”定了一桌鱼翅全席。 张靖苏在上海赴不少高级宴会,到了南洋这边,除了圣诞节时候在章亭会馆吃过一次西式酒会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地道豪华的中式宴席。他虽然不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但是远在他乡,异国食物吃久了,遇到这样一桌饭菜,确实是正合脾胃。 “怎么样,张教授,简某的’拜师宴’准备得还合意吧?” 张靖苏端起碗来,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态度。 第25章 冰凉的视线(一) 寻人启事刊登出来,甘小栗专门买了一份报纸,看到联络地址被改成了报社,还有点不理解。去到杂货铺里看见高老板也在,他连忙把报纸卷了卷藏在衣服里。 第51章 高老板其实也不是个坏人,用扁担打了这个新来的伙计之后,听说对方隔天生了病,想他年纪轻轻来槟榔屿讨生活,也没半个亲人可以投靠,不禁动了隐恻之心。今天看见甘小栗来上工,从柜台底下端出一个碟子装着一块酥饼,高老板努着嘴说:“小栗,糕饼店送了盒酥饼,给你留了一块。” 甘小栗早忘了挨扁担的事,高高兴兴拿起酥饼就吃了。 这一上午活不多,只有几条新到的“老刀牌”卷烟入库。老账房在铺子门店点好数量,扭头喊:“甘小栗,拿去上货!” 甘小栗放下手里的活计,在油盐酱醋和南北百货中找空当想办法钻出来,高老板新近还在店门口附近堆了一批粗制的陶器,显得店铺更加的局促。 “这些陶器是怎么回事?”他问账房。 “陶器比白铁便宜,老板进一点卖着试试看呗。” 因为隔壁来了个晋江人开了家白铁店,也搭着买些小百货,店主每天就睡在店里,脚上绑根绳子一直拖到店外,晚上睡觉之后如果有人来买东西,只需要拉一下绳子,店主亲自起来开门。为此高元保不得不想了点对策。 甘小栗被账房一提醒,眼睛只顾着看隔壁的白铁店,心里暗暗将这两家店比较了一下,觉得隔壁固然小巧周到,但是到底高记这么多年在街坊当中深耕细作,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中最关键的“人和”。 正盘算着,账房把点好数目的卷烟盒隔空丢了过来,他一个不留神,失手接个了空,一大盒卷烟不偏不倚掉进脚下一个水坑。 “哎呀呀呀——”甘小栗手忙脚乱将卷烟抢救出来,奈何烟盒一角已经浸湿了。 账房瞅了一眼:“好啰,这可不好卖啰。” 甘小栗蹲在地上,望着浸湿的烟盒发愁,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背上有些发凉,一个激灵,回头望去,杂货铺门口的街道还是老样子,熙熙攘攘的行人,时不时有人力车的车夫满头大汗的跑过去。那股令他脊背发凉的感觉又凭空消失了。 刚刚……是什么?他问自己。 先将疑惑丢到一边,打湿卷烟盒的过错得甘小栗承担。这盒卷烟受了潮,烟盒上又留下了污渍,正如会计所说的,怕是不好再卖,他把烟从盒子里一根一根拆出来,底下垫了张宣纸摊在太阳下面晒。 老账房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怕有事牵连自己,于是转进铺子一挑门帘,站在天井里喊来了高老板。 “甘小栗啊甘小栗!”高元保听说了事情经过,气得大踏步走过来,再次发挥揪耳朵的特长,一把将甘小栗提起来:“刚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你倒是说说,这盒烟还tm怎么卖?本来已经打湿了,你还给我全部拆出来,你存心让它卖不出去不是?” “不是啊啊啊啊啊啊——痛——”甘小栗求饶到,“老板别揪耳朵,手下留情!” “不揪你还想上天!” 账房在一旁旁观,他虽然不喜人间烟火,不过在高老板面前他还是有点讨好的意味。 “老板,拆开来晒干,晒干了还有的补救!”甘小栗辩解。 “补救?怎么补救?” “您先把手松开。” 高元保狐疑地松开甘小栗的耳朵,歪着头等着对方往下说。 “既然烟盒湿了,整盒卖不了,那自然是拆开一根一根来卖了。”甘小栗搓着耳朵如此说到。 阳光下一排卷烟整齐码放在宣纸上,微微散发出烟草的香味,高元保端详着自己从国内进的这盒卷烟,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甘小栗这个主意出得相当的好! 但是高元保故意想考验考验这个新来的伙计,看他到底是嘴快碰巧说出来的补救方法,还是他真的看到了这拆开来卖卷烟的商机,“可我们铺子一向都是整盒出售,怎么一根一根卖?” “老板您看,门口这条街上,往来的人里头是买得起整盒卷烟的人多还是买不起的人多?而在这买不起的人里头,又有多少人是抽烟的?这些小贩、挑夫、车夫,辛苦工作一天下来,怎么会不想凑到一起吸口烟放松一下。我看平时他们有的人指望着客人打赏一两根,有的人会在地上捡烟头,有的人是三五个凑钱来买一盒卷烟分了去抽。我们正好将一盒打湿的拆开晒干,还避免了卷烟受潮。只需每一根只收上一点点钱,这帮人又买得起,又能过烟瘾——哪怕是稍微抬高一点整盒烟的价格,摊到每根烟上的钱还是很少,也不会有多大影响,我们还能多赚一点。您看这样做说不说的通?”甘小栗分析的头头是道,大概说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眼睛忽闪忽闪宛如星星。 高元保说:“那你试试看吧,算好定价过来告诉我,三天卖掉算你将功补过。” 账房见甘小栗顺利过关,又无所事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坐在柜台后面等着顾客来收银。而甘小栗则是找个凳子坐在这摊卷烟旁边,守护卷烟的安全,他的心中正细细算着每根烟该卖多少钱。这时候,他又一次察觉到一丝凉意打在自己身上,这次不是脊背,而是直接打在正脸上,于是他赶紧环顾四周,没找到任何异常。 是有人在偷偷盯着我吗?甘小栗想。 这天傍晚有一批放工的挑夫路过,看到此时铺子门口一个长凳上放了一个纸糊的招牌,挑夫们不识字,又冲出来一个瘦瘦的少年冲他们吆喝着:“卷烟卷烟,一分一根!”挑夫们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不少人向少年投去新奇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有个别人过来问了价格,看了商品,忍不住摸了一根放在鼻子边嗅了嗅。 第52章 甘小栗说:“正宗的’老刀牌’卷烟,原装烟盒里拿出来的,包您不吃亏。” 过了一会,甘小栗手中就多了一堆毛票,他把钱点了点,一把交到账房手上,“数数,买了有七根。” 高元保走过来假装碰巧似的看了看,笑呵呵地回后屋去了。 甘小栗初战告捷,心情大好。 当晚他回到木屋,看到斜对门刚搬来不就的小蔡姐摸黑在门口捣鼓着什么,好奇地过去问了句:“小蔡姐你在做什么?”走进发现那门口的地上摊开的都是旧书。 小蔡姐将每本书摊平,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把书搬出来透透气,这一本本的一股霉味,摸过书的手都臭死了。” “这些都是你的书吗?” “哎……是阿嬷的书……” 甘小栗从小蔡姐的话中听出一点哀怨的口吻,正要往下打听,突然再一次感到早先出现过的那丝凉意,他不禁猛然回头大喊一声:“是谁!”可在他身后并没有人。 “怎么了?”小蔡姐发现了甘小栗的异常,警惕地问。 不及甘小栗回答,另一个声音问:“甘小栗,怎么了?” 老赔从漆黑的巷道中走出来,他身上穿的还是前几天离开姓周桥时所穿的衣服,只是衣服皱皱巴巴、挂着尘土,脚上原本的一双布鞋也换成了草鞋。 “老赔?难道今天一直是你——”甘小栗脱口而出。 “什么是我?我今天傍晚刚到槟榔屿。”老赔说,“这位是?” 甘小栗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是老赔,便帮忙介绍:“这位是新搬来的小蔡姐。” 小蔡姐落落大方一笑,一张瓜子脸在夜里显得更加白净,她像男子一样介绍自己到:“您好,我叫蔡咏诗。” “嘿嘿,姑娘你好,这里的兔崽子都叫我老赔,你也这么叫我就行。”老赔笑嘻嘻地说,“姑娘哪里人?” “也是从福建过来,本来早该过来孝顺阿嬷,没想到阿嬷……”蔡咏诗有些难过。 甘小栗刚想打个岔把小蔡姐的这段伤心事给岔开,突然瞅见老赔的老脸一瞬间竟然绷住了,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小蔡姐看。甘小栗起先以为老赔一把年纪见了美女还这么容易失态,后来越看越不对劲,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期待或者妄想,老赔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古怪的恐惧。 “老赔?”甘小栗伸开五指,擦着老赔的鼻子尖挥了挥,“老赔你怎么啦?” 片刻之后老赔收起了他眼中的恐惧,解释到:“老了老了,一时老眼昏花把姑娘当成我的一位熟人。” 蔡咏诗说:“您是老江湖,见的人多,免不了遇到几个相似的。而我呢,偏偏长了一张大众脸。”说着带头哈哈一笑,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时候不早了,甘小栗和老赔与蔡咏诗告别,回到自己住处。两人并肩走着,老赔压低声音先问到:“刚才你怎么了?就是我喊你之前,你喊的那声,是怎么回事?” 甘小栗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确认身后没有人,又转回来吞吞吐吐地告诉老赔:“可能是我多心……我觉得……今天似乎一直有什么人……有什么人在偷偷地盯着我。” 老赔也回头望了一望,说:“不会是你心理作用吧?要不你去庙里拜拜?” “拜拜能有用吗?” 还没来得及论证“拜拜”到底有没有用,两人身后突然传出“吱呀”一声——这“姓周桥”是地名也真是座桥,高脚木屋之间的道路好似木桥一样架在浅滩上,经年累月下来,有人经过的时候不少地方会发出这种“吱呀”声。这声音仿佛就是为了证明甘小栗所说属实才响的,两人心中皆是一紧,甘小栗刚要回头,老赔却伸手强行按住他的后脑不让动。 “继续往前走。”老赔小声叮嘱。 甘小栗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不出自己招惹到邪祟还是招惹到什么人,只得乖乖听话,一步一步往木屋里走。他已经听得到二楼露台传来天财说笑话的声音,又往前挪了挪,进了木屋,他感到老赔按住自己后脑的手正在拽自己的头发,拽住自己想要拔腿跑上楼关起房门的冲动。 老赔又说:“和平常一样,放松点,上楼不要回房,先去天财他们房间。” 漫长的静默之后,两人终于到了天财那边。 第26章 冰凉的视线(二) 天财的房间里坐着好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在推牌九,见到甘小栗和老赔紧张兮兮地推门进来,只有原本在观战的老六把视线从牌桌上移出来,随口问了句:“你们也来玩牌吗?” 老赔摇摇头,把手从甘小栗的脑后放下来。 甘小栗立刻问他:“为什么让我直接来这边?” “怎么了?”老六看出他们“来者不善”。 老赔解释说:“回去一开灯,不就给跟踪的人看了个明明白白,立刻就知道你住哪儿了吗?” 老六明白了大概,说了声:“早知道你们也没什么好事”,就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回牌桌,好像“遭人跟踪”这种事就跟“喝水噎着”一样稀松平常。 甘小栗虽然此前人生经历生死劫难,眼下还是十分紧张,与其说他害怕被人跟踪,不如说他更害怕是撞了什么“邪祟”,之前在鄞县感染鼠疫时,因为明知道疫病并不是冲自己一人而来,身边人接连倒下反倒让他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感;而现在一天之内反复觉察到被人监视、被人跟踪,如果这昭示了某种危险,那它可实实在在是冲自己而来。 第53章 老赔看房间里一扇大门通向露台,没个遮挡,于是拉了甘小栗到离露台最远的墙角,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见甘小栗心神不定,又安慰他几句。 这边一场牌局结束,天财抽空冲老赔喊了句:“老赌鬼,你不来玩几局吗?” “不玩,有要紧事!”老赔回答。 鉴于老赔平时在大家心中的好赌形象,此话一出,显得事情真的特别要紧。八卦的天财立刻扔下手里的骨牌,起身离开牌桌。他一离开,老六又表示“不参与”,剩下三人骂骂咧咧,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人数不够牌局也就散了。大家闲来无事,围到墙角听故事。 甘小栗述说了自己一天的感受,大家以不同内容的发言展现了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 天财说:“有什么好奇怪的,肯定是被人盯上了呗?南洋这边邪祟只是远远盯着你?——那不可能,这边的邪祟凶得很,被盯上你怕不是早就死相凄惨了。” 老六一方面是打击天财,一方面安慰甘小栗到:“别听他胡扯,看给孩子吓得!南洋邪祟虽然凶,还得有懂行的人做法用邪术害你才行,这孩子来南洋才多久,天天在兄弟几个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又没跟什么人结仇结怨,不会有人费这么大阵仗用邪术。倒是人在江湖,免不了有一些虾兵蟹将找你麻烦,姓周桥主要还是姓周的一帮闽南人的势力,你是外姓,也可能是看你新来,没去宗主家行礼。” 老赔打岔到:“我听说宗主也有宗主的规矩,一般不会为难普普通通来谋生的人。” 天财又说:“老六你别扯什么宗主,我们这里除了房东和你这些姓周的人之外,谁也没有去宗竹家行礼,大家不都过得好好的。”他这一说开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老六姓“周”,跟姓周桥的宗主家还颇有点渊源。 甘小栗没了主意,问到:“我是不是要去拜一下宗主?” “你连宗主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拜个屁!”天财嘴快,打击过后见甘小栗不安的模样——渐渐开始晒成蜜色的脸上,眉毛纠在一起,一双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上唇因为内心忧虑而绷了起来,下巴上冒出几根刚出芽的柔软胡须,弱小可怜又无助,看起来叫人想亲一口——啊!并不想!天财摇摇头,把脑子里荒谬地想法驱赶出去,伸手揉了一下甘小栗的头发。 甘小栗好端端被天财盘了几下,十分不爽,连忙用手推开,天财却仿佛故意彰显勇力一般死死不放手,两人莫名其妙扭在一起,撕缠中一份报纸掉了下来。 “乖仔,你报纸掉了。”老六捡起报纸,卷起来给了天财和甘小栗一人一个“爆栗”将两人分开。 甘小栗这才想起是从白天开始就别在腰上的《槟榔晨报》,登着阿爸的寻人启事的那一份,突然福至心灵,从老六手上抢过报纸说到:“难道是阿爸来找我来了?” 盘腿坐在地上的老赔仰着头问:“你说你阿爸来找你?你是说你在报上登寻人启事的事?” “是啊,说不定是阿爸从报纸上看到启事来找我来了!” “然后他躲在暗处冷冷地看着你?”老赔继续问,表情分明在说“我不信”。 “难道不是吗?”甘小栗害怕希望落空,对老赔的质疑十分不满。 老六听甘小栗提起过报纸的事,怎奈他不识字,闪到一旁静静地瞧着。天财也是个文盲,夹在甘裴二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赔从甘小栗手里拿过报纸翻了翻,看到了最后一版上有关甘小栗阿爸甘榕生的寻人启事,仔细读了一遍,捡起地上不知哪儿来的一小截草杆,握笔似的捏在手里,在地上敲了敲,说:“先不说你阿爸好不容易得到你的线索为什么只是跟踪你,却一直不出来与你相见,我们单说这上面没有留你的地址,你阿爸怎么找到你,而且还直接找去了杂货铺?” 甘小栗自己也未必真的相信是阿爸来找他,遭到老赔质疑之后急得额头冒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睁大眼睛说:“万一……万一阿爸他消息灵通,神通广大?” 老赔跟他并排坐着,斜着眼睛看着他说:“你信吗?” “你怎么就见不得我有点好?”甘小栗有些恼,连声问,“你是嫉妒我阿爸能找到我吗?” 老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眼珠不再看向甘小栗,缓缓说到:“你去报社问问吧,也许是报社有了什么消息没通知你。”说罢,老赔起身回隔壁房间了。 天财他们见状也不再围在一起,各人忙各人的事,也就没人再理坐在墙角的甘小栗。唯独老六经过时,把方才老赔读过的报纸捡起来重新塞回甘小栗手里。 甘小栗握着报纸,他也不信那个冷冷的视线来自阿爸。总是那样笑盈盈的温柔的阿爸不可能只是躲在暗中冷冰冰地监视自己,就算自己的模样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大人,以阿爸的眼力肯定也不难认出。 第二天,利用送货时间甘小栗开了个小差,来到潮州街的《槟榔晨报》报社三顾茅庐,他心中着急,看也不看那门房老头,径直走进去。这一次他来得比上次晚,报社里一群人正忙着校稿排字,在外跑新闻的记者也都回来了,夹在一群神气活现的文化人当中,穿着白汗衫和短裤的甘小栗觉得自己格外粗鄙,好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没什么人在意他。正当他犹犹豫豫地走到二楼主编室门外,一个胖老头叫住了他。 第54章 甘小栗认出这位是肖海口中的“总编辑”,听头衔级别应该在张靖苏这个“主编”之上。 “小伙子,又来找张主编吗?”傅黎荞和蔼的问他。 甘小栗点点头。 “哎呀不巧了,张主编不在报社呢,他有事先回家去了。”傅黎荞看着甘小栗一脸为难,主动说,“干脆我把他家里地址告诉你吧,看你跟他还有肖海都挺熟的。” “那肖大哥,噢,肖记者呢?” “瞧他俩形影不离的,肖海也有事走了。”傅黎荞又说。 于是甘小栗通过傅黎荞强行塞来的地址摸到张靖苏的家,也就是前几天简行严刚刚因为拜师造访过的三层小洋楼。他一登上张靖苏住的那一层,就看见张靖苏的公寓大门敞开,往里一看,一个穿白裙子的圆脸姑娘正坐在桌子前故作优雅地用吸管小口喝着汽水。 这……这不是张老师的天敌——江姵芝吗? 甘小栗把脑袋伸进门里轻轻喊了一声:“张老师——”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啪”地从单人沙发上弹出来大喊:“救星!”此人正是脸色青白的张靖苏,他冲过来一把将甘小栗拖进公寓。 “张老师,您这是要干什么啊啊啊啊啊!”甘小栗吓得乱叫。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救救老师这次!”张靖苏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只要不让江姵芝跟自己独处一室,来个谁都可以。 江姵芝听到动静,抬眼看到了甘小栗,她也大喊:“是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顿时一屋子三个人嚷成一团、气氛热烈,一如槟榔屿骄阳似火。 “上次说好要带我去见他,你还给了我一个什么信物,结果我等了几天,你们倒好,竟然偷偷来马来亚了!”江姵芝指着甘小栗就骂,“看你长得挺乖巧的,倒也是个混蛋!” 张靖苏背过身去,只跟甘小栗说话:“原来那次你还给了她什么信物?” 甘小栗想起上次为了哄骗小女孩,把从尸体上取得的标着“泰隆侨批局”字样的金属牌给了江姵芝,耸了耸肩,答到:“不是什么稀罕物,就骗骗她。” “好啊,原来是骗我,看我打破你的脑袋!”江姵芝可谓半点富家千金模样都没有,说话间就挽起袖子好似要干架。 “快跟她说不要闹。”张靖苏按住太阳穴。 其实此时三个人的位置是江姵芝隔着桌子正对张靖苏,张靖苏背过身面朝甘小栗,而从甘小栗站立的地方是看不见江姵芝的,但他还是懂事地帮张老师传话说:“喏,他说江小姐请你不要闹。” “要你插嘴?我要听张靖苏亲口对我说!”江姵芝一口气吸完瓶子全部的汽水,捂着嘴打了个嗝儿。 “跟她说喝完汽水请回吧,我可以下楼帮她叫辆人力车。”张靖苏继续朝着甘小栗说。 甘小栗只好也继续当传话筒:“他说您喝完汽水请回吧,天色也不早了,再待下去孤男寡女的也不太方便,不如帮您在楼下叫一辆人力车,趁天色还亮,早些回去也安全。” “我偏不!” 张靖苏无可奈何:“告诉她,再不走我把她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统统汇报给江团长。” “你!”江姵芝粉拳紧握,最后不甘心地捶了一下桌子。 张靖苏催促道:“甘小栗,你快传话。” “他……他这么说啰,江小姐想必也听到了。”甘小栗从张靖苏这个大障碍物的一侧探出头,看着江姵芝。 江姵芝一撇嘴,“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张靖苏又心软了,说:“告诉她,我送她下去坐人力车吧。” 这回甘小栗不再传话,而是静静地看着这对别扭的男女一前一后的离开公寓,继而在楼梯口消失了。 这个小小的波折冲淡了甘小栗一路而来的焦虑和恐惧,他头一回来张靖苏的住所,上回在宁波的码头只去到过对方的旅店房间,当时一门心思在哭,只大概记得张靖苏打了水让自己洗了把脸——想到张靖苏对自己这样关怀,心里不住柔软起来,把那焦虑和恐惧更是放下了。 趁张靖苏还在楼下替江姵芝叫车,他偷偷打量起这个公寓。公寓里家具齐全,布置却简朴得很,张靖苏的东西不多,不过甘小栗在江姵芝刚才喝汽水的座位旁边看到几个大皮箱,再往窗前一张书桌上看,一个立起的相框吸引了他的主意。 光润的木质相框中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一个亲昵地揽着另一个的肩膀。甘小栗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张靖苏,照片上的他应该比现在年轻几岁,也戴着金丝眼镜,满脸含笑看着镜头;被揽住肩膀的那个人个头稍矮,英气中兼有一种柔情,脸微微朝着张靖苏,嘴角带笑。 乍看之下很稀松平常的一张合影,甘小栗看了一阵眼,看得心里突突直跳。 照片上被张靖苏揽住肩膀的人,可不正是自己? 第27章 不是风动是心动(一) 好吧,应该只是跟自己长得像而已,甘小栗立刻清醒过来。 看照片上两个人亲昵的样子,感情影响相当不错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自己长得这般相似,还跟张老师关系这样密切呢?他心中好似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火苗,丁点大的火光忽闪忽闪地撩动心弦,勾起他对照片上的人的好奇心。 “小栗,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张靖苏打发走江姵芝,边进屋边问,一进来就看到甘小栗对着书桌上的相框发愣,当下明白他发现了什么。 第55章 一瞬间,一段封存的感情“砰”地被揭开盖子,张靖苏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些什么。 甘小栗扭头回望张靖苏,正所谓“无心者无忧”,他只当这是两位好朋友的合影,哪里知道照片上两个人的生死羁绊。于是他单纯地看着张靖苏,眼神清澈无害,问到:“张老师……” 张靖苏心里立刻开始打草稿,成百上千字的文字于虚空中倾泻而出,他想用最容易听懂的话向甘小栗解释自己和金岁寒的感情,又怕说得太精炼无法表达出这种感情世间稀有,还怕说得太直白显得这种感情不够深沉,思来想去,一篇万字长文已然拟成。 “我阿爸的事,有消息了吗?”甘小栗杀了一个出其不意。 “万字长文”扑了个空,张靖苏刚酝酿的感情堵在胸口,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阿爸,噢,你父亲……也是,我擅自把联络地址改到了报社,我想你在槟榔屿孤苦伶仃,怕登了寻人启事会给你带来麻烦,比如有人上门冒充,或者有人诈骗之类的,所以留了报社的地址。” “原来是这样,多谢张老师肯帮我,又听我事事想得周全。”甘小栗谢到。 哪里哪里,我当然是希望能多见你一面是一面了,张靖苏这么想着,嘴上又说:“不过,寻人启事发出去,报社还没有收到线索,再等几天吧。” 甘小栗有些诧异:“什么?没线索?也就是说……那跟踪我的人……” “跟踪你的人?”张靖苏忙警觉起来。 “嗯,昨天在杂货铺里、在家附近,我都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我,甚至还听到了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本来还以为是报社给我的地址给了……” 张靖苏搬来凳子让甘小栗坐下,他自己再坐在一旁,神色微微凝重,说到:“并没有将你的地址给任何人。只不过你这样无钱无势的一个小年轻,刚来槟榔屿没多久,到底什么样的人要跟踪你?”张靖苏陷入了沉思。 风吹动窗帘,外面的风景影影绰绰地透了进来,甘小栗在张靖苏的公寓里坐了一下便走了,他开小差的事高元保没有加以责怪,还因为他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那盒沾湿的卷烟卖光了的关系,对他格外宽待起来。 一晃这民国二十八年结束了,这一年国际上烽烟四起,西有英法敦刻尔克大撤退,东有日本提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构想,而国内战事继续相持,重庆被轰炸,晋西北开始反“扫荡”,也有“百团大战”这样令人振奋的消息,可这些都离槟榔屿太远了。对于生活在槟榔上的人,他们按西历作息,政府和学校每个礼拜有一日的休息,元旦这天照例有当地拿督带头举办的一些庆祝活动,华商这边也有参与,只不过春节才是华人第一等的节日,此时不过是特地应情应景。 元旦这天,大清早到了高记杂货铺的开门时间,甘小栗和守夜的老头交了班,打开店铺大门,立刻迎来了1941年的第一位顾客。 “诶,张老师您怎么在门口?”甘小栗笑着招呼到,上次他俩见过面之后“被人跟踪”的事情再没发生过,甘小栗的不安与恐惧随着时间推移没两天就抛去了脑后,他在晨风里笑得清爽,左脸上的梨涡十分明显。 张靖苏满眼都是这幅笑容,对方越是清隽可爱,离他心中的金岁寒就越远。金岁寒,他留学日本黯淡生活中的光芒,是个清淡又满是愤慨的矛盾体。他俩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比现在的甘小栗略大一点,那时的金岁寒和今天的甘小栗一般纤瘦,气质却是刚直的,和同学们比起来金岁寒寡言少语很多,总是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书。然后这样清淡的人,认准一件事、认准一个人,就会拿出浑身碎骨浑不怕的精神…… “张老师?”甘小栗的声音再次传来。 张靖苏不急回话,先是左右张望,将高记的铺子里外前后看了个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检查工作的下级官员,然后他随便找了个里头开口到:“嗯……给我来两根蜡烛。” 不想却给甘小栗看穿了,“张老师,您真的需要蜡烛吗?” 张靖苏解嘲地微微一笑,回答:“路过这边,记得你说在这里当伙计,顺路过来看看你。不好意思光是看,总得照顾照顾你们生意。” “那谢谢您照顾!”甘小栗一跳一跳走进店里拿出了两根蜡烛,出来递给他的时候提到在他家看到照片的事。“张老师,那天我在您家看到了书桌上的照片,照片上那个人是谁呀?”甘小栗又杀了一个出其不意。 偏偏是毫无准备的时候被问到了,张靖苏的万字长文打了水漂,他刚刚还想着金岁寒,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字都拟不出来,口中含含糊糊到:“那是,以前的一个好友。” 甘小栗琢磨着“以前”二字代表了什么,是指曾经的好友而后来绝交了,还是……他想知道这个跟自己长得如此相似的青年的下落,“那现在呢?” “现在……”张靖苏说,一声叹息轻得像蝴蝶振动翅膀。 甘小栗看着张靖苏的肩头塌下去,知道自己触及对方内心柔软的部分,有点后悔,又为见到张老师这样一面而感到新奇。不过甘小栗是个一点就通的人,不敢在这件事上继续打听下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找到了换话题的出口。 “张老师,您看那边的人不是——” 沉浸在忧郁气息中的张靖苏顺着甘小栗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来,定了定神再看,为首的是新成为自己学生的简行严。 第56章 简行严不曾看到街对面高记杂货铺门口伫立地两个人,他戴着墨镜,穿着深绿色打底、鸢尾花图案的宽大印花布衬衣,岛上海风一吹,衣衫鼓起如船帆。在他后面跟着几个下人,就和泉州城里的江姵芝一样,年轻的公子小姐,带着家里一干耳目嚣张地出门。简行严拖着这队人,停在一个早点摊前面,那摊子是个夫妻档,又小又破,用一根木杆支起一个雨棚,棚子下摆了两张方桌,若干长条凳,经这些人一占,摊子几乎要爆开。 “劳驾给我五碗云吞面,四碗只要面不要云吞,一碗只要云团不要面。”简行严阔步落座,伸出一根指头抬起墨镜的一角,对摊主说到。“ 摊主也是见怪不怪,将那两张方桌收拾干净,回头对自己老婆说:“下一碗云吞,四碗面。” 街道并不宽,简行严的声音很轻松地飘到高记杂货铺的门口,甘小栗和张靖苏都听到了简少爷和摊主的对话,当着张靖苏的面甘小栗没好意思大笑出来,一个劲地搓自己的脸,把左脸的梨涡都要锉平了,只听这时张靖苏说了句:“活宝……” 甘小栗知道张老师从情绪中走出来了。 街那头简行严终于注意到杂货铺前的两个人,摘下墨镜挥了挥手,隔着一条街大喊:“你们,吃了吗?” 甘小栗扶额,他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被环境左右的人,一旦离了圣约翰岛上那种人分三等的氛围,加上槟榔屿上的简行严实在是一副活宝样子,不由得放下了对他原本的叛徒定义。 “吃过了——”甘小栗回答。 张靖苏惊讶地问:“你们认识?” 马路对面,简行严站起来走出早点摊,继续冲他们喊:“要不再吃点吧,我请客。”随即又对摊主说到:“再加两碗云吞面,就——既有云吞又又面那种。” 摊主一声拉长音的“厚——啦——”,响彻街头。 没多久甘小栗和张靖苏就出现在简行严坐的方桌上,他们三人一张桌子,简行严带的四个家仆正好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简家四位家仆皆是一身短褂短裤,甘小栗对比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马甲和土布短裤,问了句:“要不我还是坐到那边去?” 张靖苏仗着自己收了简行严的拜师红包,说:“简少爷是我学生,你也喊我一声’张老师’,都算是我的学生,坐在一起有何不可。” 那简行严更是懒懒散散地说到:“别怂。要吃什么,随便点。” “我真吃过了。”甘小栗谦让到。 “那再吃点,我爹的钱不花白不花!” 张靖苏又对简行严说:“你是专门来作践你父亲的钱来的吗?” “几碗面还谈不上作践哦。”简少爷负气说到。 第28章 不是风动是心动(二) 此时摊主陆续端上齐了简行严点的东西,坐着简家家仆的那桌桌上四个人边吃边聊开,在少爷跟前不比当着老爷,不需要谨慎小心,反正少爷比他们更随便。 反观简行严这一桌的三个人,却久久没有声音。甘小栗不甘沉默,拿筷子挑逗着碗里一根面条随口问到:“张老师,前天见过的江小姐还在槟榔屿吗?” 张靖苏不回答,甘小栗一看,这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知识分子只怕一生难过美食关,只要拿起筷子注定将搅动一方风云。等了片刻,甘小栗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走了,她去了新加坡。”其实张靖苏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什么江小姐?老师的女朋友吗?”简行严插嘴。 “我没你那么新潮,女朋友众多,槟榔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靖苏讽刺到,他给简行严上了一两节英文课,大致知道了他的秉性。两人年纪上相差不过六七岁,张靖苏待简行严好似待另一个肖海。 简行严不置可否,挑眉一笑,厚脸皮把女朋友的问题给混了过去。他低头把碗里的云吞夹起来,不过他使筷子的技巧叫人不敢恭维,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跟掐花一般掐着筷子后端,好容易夹起一只云吞,只见它呲溜一下又落入了碗里。 甘小栗问:“你要帮忙吗?” 刚刚还厚脸皮的简行严竟然尴尬到脸都红了,连声拒绝。 “诶,张老师,江小姐来槟榔屿只为见你一面?”绕了一圈甘小栗又把话题绕回江姵芝。 张靖苏推了推眼镜,说:“我哪里知道。” 甘小栗想到在张靖苏家里突兀地堆在地上的行李,又想起曾经在泉州码头听到过张靖苏对肖海说过“行李以后让老余弄到马来亚”。在甘小栗的心中,已经把江小姐同张靖苏肖海他们多次提到的“老余”联系了起来,只是他还不知道“老余”正是江姵芝家的管家,也就是被江姵芝叫做“瑞叔”的那个中年人。甘小栗知道张靖苏一方面对自己多放关照,可另一方面在张老师身上,还有多得是的秘密和故事,当然其中也包括在照片上见过的,那个跟自己长得相似的男人。 这边甘小栗和张靖苏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那边简行严还艰难地在继续,两人颇有默契的等了他一会,简行严过意不去,让摊主送来一把汤勺,动手在碗里舀着吃,吃相可谓恣意。甘小栗看他仿佛是个大小孩似的,乐了出来。 “你笑什么?”简行严杏眼一瞪,又说:“没想到你跟张老师认识,你们怎么认识的?” 第57章 “我也想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张靖苏也加入问话。 甘小栗想,这自然是段不摆开一碟花生米就说不出来的故事了。从鄞县遭遇鼠疫被迫出逃开始——他隐去了小部分的细节——到途径泉州,再到中转圣约翰岛,一路遭遇他尽数向对面两人倾吐而出,对面的两个人分别参与了故事中的不同阶段,对那些自己不知道的部分不由得听呆了。 一语话毕,简行严轻轻拍了拍了巴掌,叹到:“精彩!祝你和你爸早日团聚!” “简少爷,您吃完了?”甘小栗问。 “吃完了,怎么?” “那我们就散了吧!”甘小栗站起来,他看见高记杂货铺的老板娘在铺子门口朝这边看了一眼,屁股一扭飞快地进了铺子。脱岗这么久也该回铺子了,甘小栗对自己说,不然何氏不知道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以他的处境来说,在高元保那边开始建起的信任在老板娘何氏这里并不适用,何氏的心思就如同她家的天井,长满了缺少修整的植物,绿油油、湿漉漉。 吃过饭,周围还没有热起来,张靖苏告别了另两个人,举步穿过街道,路过了姓周桥,来到槟榔屿乔治市的码头。今天是江姵芝离开槟榔屿的日子,这位江小姐本是去新加坡上学,中途特意在槟榔屿转船就是为了见张靖苏一面。尽管张靖苏对她十分忌惮,想到她这一趟毕竟也是老余暗中安排,假借她的手帮忙运送行李、传递情报,更何况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也要受去国离乡之苦,使张靖苏感同身受,心软不已。 到了码头,江姵芝同一个妇人站在一个遮阳棚底下。这妇人是她母亲的掌事丫鬟,一路陪同小姐去新加坡求学,对小姐那点“单恋情愫”了若指掌,看到张靖苏来送行一点也不惊讶。 “张靖苏你来了!”江姵芝见到来人,果然开心至极,一张圆脸在缀了花边的大檐帽底下皱成一团,圆圆的鼻头上冒出汗珠。 张靖苏不情不愿与她说话:“——听说你今天出发,出于礼貌,来送一下你。” 旁边的妇人听到这样的开场白眼珠都要翻上天了,花了几秒钟才压下来。 江姵芝也不太满意这样的说法,但是这已经算的上张靖苏为数不多的“亲切时刻”了,她叉着腰凝视着对方的样子:乱发蓄了有段时日没剪,蓬松地往下垂着,隐隐露出平直的眉毛,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深邃,在江姵芝眼里显得拒人三分却有七分吸引。 张靖苏在这样近距离的打量之下十分不自在。 “你……我去新加坡上学,以后离你也怪近的,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江姵芝误将对方的不自在当作害羞,甜丝丝地说。 张靖苏看了看远方轮船喷出的黑烟,说:“祝你学业有成。” “就这?” “那……前程似锦?” 江姵芝低了头,沮丧地理了理自己今天早起特意烫好的卷发,她忍住快要落下的眼泪,红着眼眶问:“我能常常来找你吗?” 张靖苏的视线从轮船跳到更远处的山峦,委婉说到:“今后你的学习任务一定非常忙。” 两人之间再无话,单恋多是苦涩的。 简行严这一头却一点也不苦。 槟榔屿上有数不清的对他单相思的姑娘,个个都享受着他的“阳光普照”。 打别出心裁跑去路边摊吃了顿早饭、还意外遇上甘小栗和张靖苏两人之后,简少爷衣着光鲜、神气活现地被四个家仆簇拥着,来到一所女子中学门口,在离校门还有长长一段距离的地方,找了个树荫站着。直到一位清秀的女中学生走过来,他再从树荫下出来,招摇地打了招呼,跟女学生肩并肩走在进校门前的最后一段路上。周围路过的其他学生不少人回头看着这对男女,有投来艳羡目光的,也有一脸瞧不起的。 继上次槟榔晨报社的披肩发女子之后,简行严回槟榔屿结识的诸多年轻女子中的又一位。这次对方是追求平等自由进步的新派学生,姓吴,也是华商家庭出生,家境较简家来说十分普通。吴小姐对简家少爷的种种早有耳闻,只不过见到真人,才发现岛上关于他的种种笑话在他本人对女性的温柔尊重方面不值一提。再看简行严外表高大英俊,一味只感觉得到他的好处,隐隐感到自己当真爱上了他。 可简行严这边,还真如他自己对简旌所说的,对女子皆是一种“无论性别的正当交往”,是他对美的无差别眷恋,并非是对哪位女子其人有所倾心。 “下一次不要在校门口这条路上等我啦,大家都在看我们。”吴小姐细声细气地说。 “让他们看去,”简行严笑呵呵地说,“就是要他们羡慕嫉妒去呢!” 吴小姐羞赧地把头垂下来,阳光打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稀稀落落的影子,这副样子让简行严突然想到了甘小栗,心中纳罕,为什么想这个人来? 把吴小姐送进校门,简行严带上家仆们往家走,通常这个时间简旌已经到公司去了,和他回家正好错开,王不见王。可今天偏偏简旌起来得晚,索性准备在家中书房处理公务。待简行严回到家的时候,简旌正在餐厅里喝着咖啡看报纸,两人一碰面,气温立刻冷了下来。 简旌放下咖啡杯,说:“一大早去哪儿了?” “上外面吃了个早饭。” “家里厨子什么不能做,非要去外面吃早饭?就是非要吃,也可以派人买了回来。一大清早就往外跑,你眼里还有没有点一点规矩?” 第58章 简行严站在餐厅门口不以为然地听着父亲的训话。 简旌想再骂几句,一时找不到新词,大开俾手让简行严赶紧滚上楼。这时听差来报:“老爷,司机把林秘书接来了。” 简旌放下报纸,整理好衣襟,上楼到书房等着林秘书,他把刚刚读过的报纸留在咖啡杯旁。今天是1941年1月1日,而报纸还是去年12月底的,末版朝上,上头刊登着甘小栗的那则“寻人启事”。 此刻简行严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随便从书架上摸了本书,随手摊开一页,读不下去,索性把书扔到床上。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轻轻走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秘书刚巧路过,和上次当着简夫人的面对自己的视线浑然不觉不尽相同的是,这一次简行严清清楚楚看到林育政把脸侧到自己这一边,目光扫过,口里虽没有出声,脸上却是挂着极为轻蔑的微笑。 简行严只恨自己没有轻蔑地笑回去! 第29章 暗涌 简行严原本只听母亲说——这个新来的秘书是个靠得住的人,现在看对方几次三番进出简府,方觉得这家伙像是来取代以前荣叔在父亲身边的位置。 荣叔是简旌用了几年的襄理,如今说退休就退休了,简府上下闭口不提,简行严也不知道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他主动去打听,得到的答案倒是简短一致得很——回老家了。 书房那头传来“砰”的关门声,简行严对父亲的生意一向不感兴趣,吐了下舌头,转身走了。 在书房里,简旌和林育政正在围绕新接手的酒厂展开话题。 “那两个人找到了吗,老板?”林育政一走进书房,反手就把房门锁上。简旌原本坐在书桌前,见到他进来,连忙站起来将来者让到沙发上坐下。 “哎,育政,私下你千万不要这样称呼我。“简旌送去一个苦笑,拿起茶几上的茶具给林育政倒了一杯茶。“这次我也是有苦难言,被章亭会馆那些人给害苦了……” 他俩这个态度架势,一听便知绝非雇主和秘书的关系。那林育政泰然自若地接受了简旌的这杯茶,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清香扑鼻,是上等的好茶,可他仅仅喝了这一口就放在手边,碰也不再碰。 简旌继续说:“周老板莫名其妙死了,白十九公做主让我便宜收购了酒厂,看起来我是捡了个大便宜,你知道的,我找人细细查过酒厂的账本,发现账实不符。一通算下来,我竟然是花了十万块买了个只值八万的厂。现在那营私舞弊的掌柜和账房跑路了,倒不是头等的大事,可眼看要到春节,工人这一头还等着发年节钱,亏空的两万我必须自己先填上。这个厂到我手里一分没赚,反倒要赔出许多来。” “别急着跟我诉苦,我这不是在问你,潜逃的掌柜和会计找到了吗?”林育政伸手撩开额前的长发,露出右边额角的一个蜈蚣型的小疤痕。 简旌答到:“还没,安排人手去找了。估计已经离开槟榔屿,他们也断不敢回福建老家。钱追不回来,一时半会我手头只怕也……” “我早知道你是要哭穷。” “还望育政你多帮衬。”简旌的话是谄媚的话,脸上却仍是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端起茶杯比划着向林育政敬了一敬,有板有眼地喝了一口赞到:“论红茶当属正山小种,就是按他们英国人的喝法加入牛奶,茶香味也分毫不差。” 林育政说:“我喝不惯。” “改日送你些绿茶。” “心意我领了。”林育政又说,“周老板的死是我们运气好,也不知哪个倒霉鬼替我们解决了这家伙——他早就动了别的心思,不甘于替我们做事。” “哎呀,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周老板。”简旌笑到,对于周老板的死,他的心中仍是狐疑,不太相信真有这样一个倒霉鬼替林育政当了一回杀人凶手。 “他是放着现成的钱不赚,我认识的简老板可不是这种人。” “我也是踏错一步,即为万丈深渊哪——” 两个人打了一阵马虎眼,最终林育政表示:“简老板是聪明人,又是朋友,从长远看绝对是我们理想的合作伙伴,你若是有难处,我当然要替你说话,毕竟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嗯,明天恐怕还得和你去酒厂装装样子,我要去那儿安抚工人,年节钱再想办法。” “行,你从船运公司这边带点人手过去吧,我可不想在那儿受点什么皮外伤之类的。我这辈子的皮外伤,一次就够了。”说着林育政一歪头,额角的疤痕又被头发遮了起来。 林育政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简府,简旌送他下楼,待折回餐厅,见餐桌上还摆着《槟榔晨报》。简旌拿起报纸,端详着末版上刊登的“寻人启事”,脑中浮现出许多事来。 傍晚时分,张靖苏来简府上课,在一楼没见到简行严反倒先见到了简旌。简旌对他还是一如“拜师”时的热络,照例又是嘘寒问暖一番,显得十分尊师重道的样子。张靖苏也是尽了全力在配合,哪怕心里早已说了一万句“告辞”。 简旌说:“犬子可听张教授管教?” 张靖苏回答:“可听了。” “但愿如此,张教授只管对他严格要求。行严这孩子,都是被我夫人惯坏了,送去英国留了趟学,又和我生出许多隔阂,有时候我竟不知道要怎么教育他,只有请您对他多加规劝。” 第59章 张靖苏推说“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简老板只需静待花开”,然后拔腿就跑。 简行严此时正在房里,拼命赶着上次张靖苏留的英文作业,写得他口眼歪斜、昏昏欲睡,他扪心自问自己为何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作业烦恼,正问着,见张靖苏敲门进来。 “张老师啊,您让我翻译的文章也太没意思了!” “有意思的早被人翻译了,轮不到你我。”张靖苏走过来一把抽走简行严面前的涂得一塌糊涂的稿纸,说:“我看看你译得怎么样了……” 仔细一看,张靖苏发现虽然书写混乱,可他的翻译却没什么大错,不说做到用词精准,至少显示出以简行严的英文水平读懂英文小说毫无问题。最近几次课逼着他又是作文又是翻译,张靖苏觉得自己有些小瞧他了,以后完全可以尝试更有趣的英文挑战。可一转念,他又想到自己并不是来当教育家的,沉着脸又拿了一本英文书拍到桌上。 简行严一看,说:“别,别,别,张老师,今天我可是刚请您吃过早饭,吃人的嘴软,不如您今天就听我安排,我们来聊天吧。” “聊什么?” “聊您是怎么来的槟榔屿?” “那有什么可说的,我来都来了。” 简行严抓了抓脑袋,说:“那聊一下你我共同的朋友甘小栗?” “背后说人坏话?” “不是,我是觉得,听他说跟您也就在宁波才认识,可我老觉得您对他好像认识很久了。” 张靖苏没有立刻反驳,停顿了半分钟才说:“那是你涉世未深、识人不明。” “涉世未深……”简行严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个词的意思,“只有人说我’玩胯子弟’,还没谁说我涉世未深。” “等,等一下,”听到这里,张靖苏突然开始大幅度耸动肩膀,继而发出轻轻的笑声,“你说’玩胯子弟’……敢问阁下,胯下好玩吗?” 他突然皮了这么一下,令他的学生简行严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要如何接话,只好坐在桌前以手托腮,看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 隔着树荫,简行严看到鞍前马后伺候父亲的司机匆匆走进屋子,他哪里知道这会司机正在跟简旌报告甘小栗的行踪。就连张靖苏也没料到,自己虽然在《槟榔晨报》末版的“寻人启事”隐去甘小栗的地址,换上了报社的联络方式,却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甘小栗还是第一时间被人发现了。 “老板,这小子八成就是荣叔的儿子。”司机把手拢在简旌耳畔,对他悄悄说到。 简旌闭着眼睛,没做声,过了片刻才说到:“除了姓名,你还有别的什么证据吗?” “年纪也对得上,也是宁波鄞县人。”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看应该一无所知。” “你别跟着他了,这事暂时不用你管。” 司机答应了一声,知趣地下去了。 第30章 迎神赛会(一) 甘小栗等不来父亲的消息,往报社跑了好几趟均以希望落空告终,慢慢地他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杂货铺的工作还要继续,何氏对他的骚扰和恐吓也一直没有停过。 眼看将要过年,店里进了一批年货,吃的、供的、鲜的、干的都有,乌泱泱堆了一铺子。这天高老板不在店里,老账房抱着一杆秤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何氏拔了根尖头的发夹、插着腰在铺子门口剔牙,那架势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她,而她正在随机寻找催债目标,找来找去还是选中了甘小栗。 “甘小栗,你在干嘛?” 被何氏叫住的时候,甘小栗正把一批干海货铺在铺子门口晒太阳,听到这样的提问,他蹲在地上转身眨巴着眼睛,那意思是在说,您一看不就明白了吗? 何氏一腔邪火无处发泄,怎奈对方看上去着实是个小孩子,只好跺跺脚骂到:“看你这副蠢样子,当心虫子!” 过了一会儿,姗姗而来一个女子,人未至,手臂上戴着一串手镯摇摆间碰撞得叮当响,向甘小栗提醒了她的到来。 “小蔡姐!”甘小栗站起来热情地喊。 蔡咏诗冲这个弟弟般的人物展颜一笑,凤目一弯,温柔妩媚,“这铺子离得倒近,也难怪每天见你都是最后一个出门。”跟老六他们比,甘小栗确实是最后一个出门的。 甘小栗招呼蔡咏诗进了屋,碰到这样的美女,就连不问红尘的老账房也微微睁开眼睛,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何氏本来站在门口,这下也不依不饶地追了进来,问:“你要买点什么?” 甘小栗刚想替蔡咏诗说明来意,倒叫蔡咏诗抢先一步接过话头: “这位……可是何姐姐?” “咦?你是?” 两人隔着三尺的距离,彼此相看半天,何氏伸出手来把蔡咏诗的手牢牢拉住,不复之前的刻薄,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咏诗?你是咏诗?我的天哪你是蔡咏诗!” 铺子里一下子充满女性欢喜的尖叫声,惊得账房把秤砣砸在了自己脚上,也加入尖叫。甘小栗大吃一惊,“你们认识?” “可不是认识吗?”蔡咏诗眼中带着莹莹泪水,“何姐姐,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你那时不是……” 何氏连忙说:“后来辗转来南洋嫁了人,成了……粤语怎么说?成了这里的……事头婆,对,事头婆。” 第60章 “真好。”蔡咏诗羡慕到。 “那你呢,你怎么也到着南洋小岛上来了?” “这个,”她转而又面露难色,“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再找机会跟姐姐细说。噢,今天过来是你们这位小伙计叫我帮忙来着。”说着蔡咏诗一指甘小栗,“这小子鬼主意不少,叫我来帮他写个广告贴在外头招揽生意。” “什么广告?”何氏回头质问到。 “年末大促销。”甘小栗晕晕乎乎地回答。 等蔡咏诗根据甘小栗的提议把广告写出来,老账房赞叹到:“姑娘好笔法!” 甘小栗忙往自己身上邀功:“要不是我请小蔡姐来帮忙,能有这效果?” 那笔字写在一张红纸之上,笔迹行云流水不失力道,难以想象出自女子之手。甘小栗把晾干墨迹的红底海报贴在店铺外的墙上,路过凡有识字的人无不侧目欣赏,一面夸字写得好,一面口述海报上的内容,不足之处再听甘小栗在旁边大声这么一招揽,一会功夫就一传十、十传百开来。 由于多了蔡咏诗这一层关系,何氏对甘小栗的态度当即就好了许多,便问他:“你闹的什么鬼?我不识字,你可别蒙我。” 甘小栗站在海报下答到:“要过年了,大家都憋着一股欲望,一年到头想过两天好日子,我想教他们买得越多,吃的甜头越多,吃的甜头越多,就越想买。” 何氏不解。 “好比让他们买一元东西,得一张窗花,买五元东西,得一根蜡烛,要是买到十元,干脆给他一张花签,凭签再买东西时减收一元。买的越多,得到越多,客人觉得有便宜可占,自然光顾得多。” “这法子你可跟老板商量过?”账房问到。 “说了,他就说了一个字——搞!” “什么时候商量好的?”账房嘟嘟囔囔地进了屋子,这样的事情多了免不了让他觉得自己被高老板冷落,往后对甘小栗暗暗地厌恶了起来。 蔡咏诗在门口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勾引着大家来花钱,你家这些年货不愁没人买。何姐姐,你这是找了个能干的伙计!” 何氏挠着头,脑子转不过来,既然高元保觉得可行,那就这么办吧。再说她今天“他乡遇故知”,心情格外明媚,没功夫挑甘小栗的毛病,拉着蔡咏诗沾着墨迹的手就要下馆子叙旧。 蔡咏诗随着何氏去了,甘小栗一人在店前忙碌。海报上的消息传出去,不少人冲着赠品而来,他手忙脚乱地又是给人打包货物,又是递赠品,遇到消费了十元的,还要找花签盖了“高记”的记号给人家,账房只在柜台后,打秤收钱,一副冷眼旁观。 结果事前准备不周,高元保下午回到店里之时,甘小栗向他汇报多送了四张花签出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高元保还是坐在他的躺椅上,用手捻着胡子,胡子是他新蓄成的,长势不到最旺的时候。听了汇报,高元保拿眼睛看了看甘小栗,看他今儿穿着唐装短打,一双细腿露在外面,脚下踩着一双尺码不合的大鞋,人愈加显得纵向长、横里短,细瘦不堪,又看他一张脸已不像刚来时那样白。 高元保说到:“原本还觉得你长得欢欣喜气,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一张丧气脸?” 甘小栗皱着眉,扯开嘴角笑着说:“就要过年了,老板您怎好平白无故说我丧气。” “你爸还没消息哪?” 甘小栗沉默半晌,说:“还没。” 高元保又说:“买一送一的主意是你一人想的?” 甘小栗答到:“昂。” “识字会算,你倒是个好苗子。以后好好干,我也不会亏待你,除夕留在我们家吃年饭吧,往年只有我和我老婆,还有家里的老妈子三个人。” 高元保脑袋微微向后靠着,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中年人木讷的表情。 甘小栗听了眼一热,立刻答应下来。 后来高老板帮他清点了今天卖剩的商品和剩下的赠品,还帮忙准备了一叠带“高记”记号的花签,算是对他的鼓励,至于送错的花签既然送出去就认了。 如果这是高记杂货铺的一次小小战役的话,那它在这附近不只是大大的赢了一局,还狠狠挫了隔壁晋江人的锐气,过不了几天白铁店也学着搞起了“买一赠一”,但是年货销售的头彩已经被高记抢去。 可胜利的快乐过于短暂,很快附近堂口的小混混就找上门来。 附近堂口跟姓周桥的周宗主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两者相互扶持,维护着这一带底层居民的基本生活秩序。因为都是闽南人的势力,他们和章亭会馆也同属一脉,是会馆往下的延伸。 堂口来的小混混是头一回见到甘小栗,冲他勾勾手,说:“新来的?” 甘小栗看他穿着和普通人无异,手臂上纹了朵兰花,记起老六天财他们说过,这是附近堂口里所有“蓝灯笼”的统一标志——“蓝灯笼”,也就是最低级别的会员。虽说是最低级别,那也是堂口弟兄,甘小栗得罪不起,低头赔笑说:“是呢。我这就把我们老板叫出来。” 盗亦有道,小混混见他识相,并不为难,站在铺子里负手而立,抖着一条腿。 高老板从铺子后面掀开帘子:“家俊来啦!” 原来这小混混名叫家俊,模样跟名字八竿子打不着,一双斗鸡眼,满脸青春痘,鼻头上一颗大的正在流着脓水。见到高老板,家俊开口到:“听说高老板最近发财了?” 第61章 “哪里哪里,不过是沾着你们堂口的光,让高某人在年底卖了点节令商品出去。” “你家门口的海报上都写什么了?” 高老板走过来往家俊手里塞了盒茶叶,说:“一点心意,孝敬你老子的。那海报是我的一个主意,写的是买东西送赠品,买的多送的多,不知道你有什么指教呢。” “我又不认字,有什么指教?这次你们发了财,我们堂口派我来收保护费,年底保护费要加两成。”说着家俊打开茶叶盒子,掏出茶叶摊在手掌上瞅了瞅,“你这人不好,总是拿茶叶末哄我,上次给的让我爹喝了,把我骂个狗血喷头。” “两成?”高老板讨价还价,“只加一成好吗?别逼我们,细水长流嘛!” 甘小栗看他两个人你来我往,非但不是剑拔弩张,还带着一种邻里和睦,他心想这年头堂口弟兄和百姓之间彼此依存,关系微妙,觉得自己似乎又学到了什么。 高老板又说:“不然我让我们账房把账本给你看,真不像外头传的挣了许多钱,一点小本买卖,怎可能挣许多钱。加两成真的加不起,要不是临到除夕合该我向你们堂口表示感谢,这一成都是我好不容易凑出的呢!” 账房会意,立刻端出账本。 家俊哪懂看账本,痴痴地想了想,点头同意只收一成保护费。他拿收了钱,带走一盒茶叶,又抓了几颗糖,临走时指着甘小栗说:“老高,你家新来的小伙计长得不错,改天让他上我们堂口玩儿呐?” “你快回去交差吧,别说些有的没的。”等家俊走远了,高老板见甘小栗还在眼前晃,便告诉他:“我看你少去他们堂口附近打转,能躲则躲吧,你也听到家俊的话了,那孩子脑子转得慢,是个实心眼,只知道他们堂口的坐馆喜欢漂亮小伙子,哪知道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一口’……” “男人和男人?这也能行?”甘小栗是第一次听说。 第31章 迎神赛会(二) 转眼迎来除夕,槟榔屿自然没有雪,天气热得很,甘小栗的故乡雪虽不多,却仍有冬夏之分。他想起曾经和小桃披着薄袄,大过年跑出去看人打年糕的场景——那时阿爸已经下了南洋,阿姆把他俩叫回家来,煮一锅汤圆端出来,他把汤圆皮咬开,里头滚烫的汤圆心流出来,舌尖一舔,咸咸的一层油,咬下去发现阿姆包的是竹笋不是猪肉,大失所望,又不忍心表现出来。看看小桃,吃得正欢,他腾出勺子,去抢妹妹碗里的汤圆,兄妹闹成一团,以为三个人的日子永永远远。 这一天,就连姓周桥小木屋里的兄弟们起得也比平时晚,带着比平时多几分的喜气去上工;老赔则是再次失了踪,什么也没有交代;斜对面房子里的蔡咏诗平时总会早早蹲在门口用牙粉擦牙,这天不见人影,只看到屋后升起袅袅炊烟证明她在家。 高记杂货铺里,高元保给甘小栗、账房先生、还有夜里负责守夜的老头一人一份薄薄的红包,提早关了门。甘小栗留下来吃年夜饭,他去后厨给高元保家的老妈子帮厨,厨房里灶台子上一口铁锅咕噜咕噜熬汤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在宁波鄞县西服店的时候,师娘做饭他们去帮厨的场面,那时店里还有两位师兄,还有健壮如牛的阿旺,西服店的胡老板从来不进厨房,他总是一口一个“君子远庖厨”…… 这些美好的回忆虽然离得不算太远,可回忆里的这些人已经统统不在了。 甘小栗在锅子升起的白色蒸汽中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蔡咏诗。 “小蔡姐,你也来的啊!”甘小栗说到。 今天蔡咏诗换了身暗红色的衣服,褪去手上叮呤咣啷的一大串镯子,素面朝天地走进厨房,也准备帮厨,她说到:“何姐姐叫我来吃年夜饭,没想到你也在。” “你和我们老板娘还挺熟。” “老熟人了,以前在广州……在广州遇到她,我俩都是外地逃过去的,相互有个照应,关系不错。” 刚说到这里,只听何氏在外面喊她:“咏诗,你快出来吧,有甘小栗一个人帮忙就够了,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哪有叫客人下厨的。” 说着何氏也进来了,和蔡咏诗截然不同,她今天可谓盛装打扮,描眉画眼,穿着一件青绿色滚边真丝旗袍,小腰盈盈一握。 只见她拉了蔡咏诗出去,甩下一句:“甘小栗你给我老老实实,不要添乱。” 夜幕降下来,几个人围在一起吃着年夜饭、聊着天。甘小栗有几分好奇何氏和蔡咏诗是如何认识的,他听说过何氏从前从事的职业,可看看蔡咏诗,她谈吐大方,容貌美丽,写得一笔好书法,不太相信她会是“那个行当”的人。不过她一个女人家独自现身在槟榔屿也颇有点奇怪,说是继承阿嬷的房子,阿嬷死了也有数个月,她这会冒出来,谁也不认识她,也辨不出真假。 甘小栗往嘴里扒了口饭,心想,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小蔡姐肯定不会害人的。 高元保喝了点小酒,酒性一上来,目光顿时大胆了许多,赏花赏月赏美人,盯着蔡咏诗看了个够,何氏正是预见到这点才盛装打扮,无论她怎么散播风情,也不过是高元保得手的糟糠妻,没意思。 这是甘小栗来槟榔屿的第一个新年,和他过去经历过的十来个新年一样,在一蔬一饭中怀着对来年的期待,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62章 年后的几天,报社那头还是没有甘小栗阿爸的消息,张靖苏和简行严这两条“大腿”一律没再出现。现在正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甘小栗把年前促销留下的货物理了理,想和账房对一下,遭到了账房的拒绝。 这个老头子的个性是越发地孤僻了,甘小栗心想。 到了年初八,这天是“本头公出游”的日子,所谓“本头公”,就是从闽南和台湾传到南洋来的一种“土地神”,也叫“福德神”。《西游记》里说“每三百里一个土地,每一座大山一个山神”,同样的道理适用于在南洋生存的华人,在他们眼中,庇护一方的守境神仙更加亲近,于是称之为“本头公”。 这一天的重头戏是迎神赛会,老百姓把神像从庙里抬出来装扮一番,另找人扮演鬼差卫士,在吉时抬起神像,以彩旗开道,锣鼓喧天,绕着这位“本头公”的庇佑之地转上一圈,最后回到神坛接受香火。 这天高元保交代不必开店,甘小栗和老六天财一起去迎神赛会现场凑热闹,老赔本来也说要去,临到出门他突然捂住肚子喊“拉稀”,屎遁去也。 甘小栗他们到了本头公巷的“本头公”庙——正是章亭会馆里头的那间庙宇,远远看去,神像已经被抬了出来,男戴纱帽,女戴凤冠,本头公本尊身披锦缎,衣襟上写了一副对联——“福而有德千家敬,正则为神万世尊”。神像之外围着密密匝匝几圈看热闹的百姓。甘小栗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挤不进人去,只好拿一双眼睛东张西望,踮着脚往上跳。 “猴儿,快下来,”老六拉住他,说到,“我扶着你,你踩到天财背上看吧。” 天财一听就不乐意:“md为什么不让他踩着你?” “你不总说比我高一截吗?踩也找个高的踩。来,甘小栗,我扶着你!”说着老六就把甘小栗拽了过来,撑着他的手臂就要往上举。 天财也很够意思地半蹲下来,马步稳扎,一拍大腿大喊一声:“来!” 甘小栗被这两人的夸张举动弄得很是尴尬,推说:“我不看了还不行吗!不看了!”正说着,突然看到几米之外早以有人踩在别人背上,一手扶着树,一手搭“凉棚”在那儿看的起劲,他才知道原来这主意绝非老六独创。 再仔细一瞧,那个踩别人背的,不是简行严还能有谁?简行严穿得花里胡哨,跟聚在庙前的鬼差卫士一样,不止脚下踩着一个弓着腰的青年,边上还有一个给他打着扇子——这两人论衣着不像是简家的下人,倒像是差不多人家的阔少爷。 本头公庙前,一列华商自章亭会馆往外走,不必说,当中自然有在会馆里风头正劲的简旌。简旌老远看见儿子的傻样,一股火气从胸口腾出,偏偏嘴上还要忙着跟身旁的白十九公交谈,只好假装看不见。行列中有其他商人也看到了简行严,有人偷偷用手一指,窃窃私语几句,捂嘴偷笑。 简行严浑然不觉,看够了热闹才跳下来,他没注意到甘小栗在场,转身躲进一个树荫歇着去了。 这时白十九公站到庙前高声宣布:“吉时已到,请老佛出巡——” 顿时唢呐齐鸣,锣鼓开道,一干鬼差卫士抬起神像,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出巡。为首四佛,既五谷佛、徐侯大王、夏禹王、唐元帅四尊佛像。老六指着抬着这四尊佛像的人对甘小栗说:“你看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抬这四尊佛像的人,出了这座庙要彼此追赶,谁跑的快、最先回到神坛,谁的运气就旺。” 甘小栗顺着老六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上次来高记杂货铺收保护费的“青春痘家俊”也在抬神像的队伍之列,又见到好几个家伙手臂上都有纹身,便问到:“那不是堂口的人吗?” “每年抬四佛的都是’蓝灯笼’,刚好四个堂口、四尊佛像,待会儿他们跑起来你且瞧着吧,说不定还能打起来。” 正说着,四佛已经被抬出本头公巷,前面围观人群开始骚动,应该是开始赛跑了。甘小栗他们跟着四佛之后本头公的神像往前走,沿路不断有人加入出巡队伍,有人端着十二碗油炸的献供,打着红番,捧着各样纸做的金、银元宝,衣服、鞋帽,人群越来越挤。甘小栗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方才简行严歇息的树荫了。 “老赔怎么还不来?”天财突然问。 甘小栗回答:“你还不知道他,整天神神秘秘的,突然说闹肚子,肯定是借故不想来。” 老六也说:“他到底在做什么营生?问他,他也不说,看又看不出来。甘小栗,你跟他最熟,你知道点什么吗?” 甘小栗想起老赔第一次见到小蔡姐的样子,觉得他一定藏着什么古怪,没敢讲出来,摇摇头把这件事给岔开了:“我也是来槟榔屿的路上碰到老赔的,只听他说自己有过老婆和女儿,没带来南洋,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聊着天,走到一处舞龙舞狮的地方,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听说前面搭了戏台正在《八仙过海》,甘小栗没听过歌仔戏,上赶着要去听,到了地方发现简行严也仰着头在戏台下看戏。 第32章 迎神赛会(三) 戏台上正演到吕洞宾调戏东海金鱼仙子的部分,戏班是本地戏班,演员良莠不齐,多数是平庸之辈,满台大红大绿、珠钗摇晃、翎子乱舞,应景倒是应景,再说台下一干百姓看个热闹而已,分不出好坏高下。唯独演那金鱼仙子的女角儿,眼眸含水,唱腔中有一番风情,每到她开口,必定引来台下狂蜂浪蝶们的喝彩声。 第63章 简行严的两位同伴也是狂蜂浪蝶的一员,两个人把脖子喊粗了仍不尽兴,一猫腰挤出人群拐去后台,说是要找班主打听那女角儿的来路,以后也好交个朋友。简行严无动于衷,被两人丢在原地。 他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一个香烟盒,里头装了四五支香烟。简旌不准他抽雪茄,他退而求其次,把烟叼在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回来槟榔屿月余,生活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聊。这次重返故里,不知为何,过去的日常余兴活动都黯然失色,飞鹰走狗皆非他所爱,虽然对美人的热衷依旧如故,他和这帮狐朋狗友却玩不到一块了。 甘小栗远远地看到了他,正巧简行严这边也把视线从戏台上移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纠结到一起。 “喔,你也来了!”简行严看到那张清隽的脸正冲自己笑着,嘴唇向上翘起,有点秀气又有点滑稽,像春天刚刚破土的嫩芽,甘小栗的脸隐在一团阴影下,眼睛星星点点地闪着光,他之先前晒黑了不少,和简行严一样都是揉着南洋阳光的温暖蜜色。 戏台上,金鱼仙子将“忠义节孝”的大道理一摆,把好色的吕洞宾好一顿骂。 “好看吗?”甘小栗挤过来,一努嘴,对着台上问简行严。 简行严有点出神,好半天才回答:“……啊?你说的是戏还是人?” 甘小栗看着那浓妆艳抹的金鱼仙子,他情窦仍迟迟未开,女子在他眼中虽然长幼美丑之分,并没有进一步的想法,他借着简行严的这个问题,好好端详了一下台上的金鱼仙子,感觉实在难以产生什么“非分之想”,说:“戏好看吗?” 简行严一摊手,“他们在唱什么,我听不懂。” “我也是。知音啊!” 甘小栗又扭头去看了看老六和天财,这两人是地地道道的闽南人,小时候在家乡看过台湾过来的地道歌仔戏班子演出,深懂这一套,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天财根本就是那群“狂蜂浪蝶”里带头的人。他再看那台上,锣鼓铿锵,鼓点密集,金鱼仙子已经和吕洞宾打成一片,后面还有一排虾兵蟹将助阵,十分热闹。 正是这高潮环节,有两帮人带着出巡的佛像经过此地,一众鬼差卫士抬着鲜衣怒马的四尊佛像你追我赶地一路跑来。 戏台下观众们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不想错过好戏,也不想错过迎神赛会的精华部分。今天打头的两队鬼差卫士拼抢尤为激烈,大家都是铆足了劲赛跑,竟笔直朝着戏台下冲了过来。 观众堆里传出一阵惊呼,场面乱成一团。 甘小栗见抬着佛像的小混混家俊正在破口大骂竞争对手,家俊虽说脑子慢,脏话却来的很溜,甚至还杂糅了一点想象力,勾栏之中各种放浪不堪之事和被骂者的母系一族生动的结合了起来,叫甘小栗听了大开眼界之余又难免面红耳赤。 只见家俊和对手骂到情至深处差点掀翻佛像,两组人马渐渐逼近,眼看就到了腾出手来抓住对方咽喉的距离。被家俊痛骂的那厮略为领先,回手就给了家俊胸上一拳说:“那tm也比你强,你这个屁股给人xx(请自行想象)的玩意儿!只不过是你们坐馆裆下的一条狗!” 家俊一听勃然大怒,身体远比脑子转得快,一个扫堂腿瞪了过去,直接将对手撂倒,那队抬着的佛像也轰然从神座上跌倒在地。 见神像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围观群众有点惊慌,大家隐隐觉得不吉利,可又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在原地基础上往后让了半步,腾出地方给小混混们打架。 那一队的神像翻倒在地之后,几个卫士更加压不住火气,也不去管那神像,冲过来要报仇。家俊这一队,几个人把神像高高举过头顶,加快跑步的速度。 甘小栗属于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别人纷纷后退的时候只恨不能削尖脑袋往里钻。简行严则完全是从众心理,跟着甘小栗也往前凑,他个头高大显眼,穿得又华丽,往前一站十分突出。 “诶,拳脚无眼,你当心啊!”甘小栗大喊,眼见家俊那队人被对手放倒,神像也给掀翻在地,家俊怒不可遏掉头冲这边过来。 “简行严!我说你——”甘小栗伸手想拉住站位过前的简行严,话音未落就已经看到,这位高大华丽的富家子胸口被人重重掼了一拳。 且说小混混家俊本就跑了一路,晕头转向,刚才骂人不过图嘴巴痛快,真的扔下神像起身揍人却很不高明,拿眼一寻,模模糊糊见着个人穿得跟鬼差卫士似的,又空着手傻站着,以为找到了对手,还觉得自己扑过去轮起一拳属于先发制人,怪得意的。 被打了的简行严那吃得了这个亏,站稳了立刻反击过去,随即对头的两三个鬼差卫士上来反击,家俊的队友也纷纷加入,一场混战展开。 甘小栗可看的一头雾水,心想这架打得为哪般,怎么好端端的阔少爷,一下子就跟小混混扭做了一团,戳鼻孔挖眼睛的,下三路手段用尽。他想过去拉开简行严,身后出现老六、天财两位“天兵天将”,一个人架起一只胳膊,一把将他拎开现场。 老六吼到:“快走快走,闹出大事可不得了!” 甘小栗脚底轮空,一边虚空蹬着腿,一边回头望,戏台上此时还在唱着,那吕洞宾哼哼哈哈低头作揖,给金鱼仙子赔了不是,这时台下骚乱更胜,出巡四佛里头落后的两只队伍也赶到此处,一看前路被阻,也加入了混战。 第64章 不多一会儿,四尊佛像全给扔在了地上,任由衣冠凌乱,佛像的脸上还是一派祥和端庄。 “是兄弟就给我把他们往死里打!”一个小混混口里喊着,也不知道是哪个堂口的,用力按住前面一个人的脑袋,结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屁股遭人偷袭,狠狠来了一脚,踉跄倒地。 简行严刚刚被人按住脑袋,心头怒火横烧,一旦解脱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又朝着替他解围那人揍了一拳,就这样大家打成一团乱战,彻底实现敌我不分,也不管当中有没有无辜群众了。 台上金鱼仙子见大事不妙,面孔煞白,转身躲下台去,说时迟那时快,乱战波及到戏台,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动了台柱,这个临时搭建的戏台“吱呀”一声从东南角开始倾斜,进而整个台子垮塌下来。台上吕洞宾和一群虾兵蟹将慌不择路,从戏台四面翻了下来,围观群众这才鸟兽散了去。 而迎神赛会的队伍却没有停,出巡的四佛之后,还有长长的巡游队伍,后面的人不清楚前头发生了什么事,继续朝前走着,而戏台这块又不停有人想这番退出去,两拨人挤在一个狭长的街巷里进退不得。 没几分钟,一声口哨声响起,新的势力加入混乱——一小股宪警冲了过来,口哨声夹着各种中英文指令,给本来混乱的场面乱上添乱。 “你们!统统住手!”一个英籍宪警大喊。 可这边厢打得正欢的小混混们哪里听得见,正好借机新仇旧恨一起算,打得神像也忘记要抬,亲妈都顾不得认了,被卷进去的几个无辜百姓哀声连连,想在纷飞的拳脚中找突破口。唯有简行严,打得自己也来了劲,与其说是被迫卷入,不如说凭他后来的表现简直可谓是“为爱好而战”,自己虽挂了彩,也叫不少对手吃足苦头。饶是他也难防暗箭,大概正是家俊,从地上捡起一跟长棍,捅开跟简行严纠缠在一处的人之后,照着简行严的后背痛击下去。 最终简行严倒在地上英雄般的晕过去。 这个时候甘小栗已经跟老六天财远离尘喧找了个小摊买了瓶汽水,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一杯饮料喝下肚,甘小栗打了个嗝,这才想起来自己离开的时候简行严正身陷战局,心中有些担心。 他擦擦嘴,说到:“我想再回去看看。” “看什么?看那位阔少爷死没死吗?跟你有什么关系?”天财说得不客气。 “关系……倒是没有,不过……”甘小栗犹豫着,突然看到宪警打眼前路过,挥着警棍领着不少带了手铐的人,个头有高有矮,有鬼差卫士打扮的,还有几个是普通人装束,只见简行严脸上挂了彩,身上的精美华服也给扯破了,勉强保持着他平日的风度,正跟在在队伍里满不在乎地走着。 甘小栗下巴一滑,:“这就被抓了?” 第33章 迎神赛会(四) 简家的司机,名叫王富贵的男人,左手提了一个食盒,右手捧了一个油纸包,跟在一名英国宪警身后一摇一摆地进了拘留室。 “富——贵——”简行严蹲在铁栏杆的后面,立马腾的一下站起来,“富贵,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王富贵先是对宪警欠欠身,那样子好似在说“对不起,失礼了”,然后隔着栏杆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进去,嘴上说到:“老爷交代我来给少爷送东西。” 简行严二话不说,急急忙忙打开食盒,见盒子里平铺了一盒子糕点,又拆了油纸包,这边是一只油滋滋的烧鸡。他不带片刻犹豫,丢下食盒扑向烧鸡。 啃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他老人家还什么话没有?” 那王富贵肩膀一耸,舌头一伸,方才道:“老爷还说,这次他老脸也不要了,非得让你吃点苦头。” “原话?” “原话。” 简行严撕下一条鸡腿,三两下啃得剩下一根骨棒,又说:“就是说他不会想办法把我早点弄出去咯?” 王富贵回答:“少爷冰雪聪明!” 一条鸡腿飞了出来,砸中王富贵的左眼。 “少爷当心,一只鸡只有两条腿。” “你滚吧。”简行严食指碰拇指地捻了捻,有点心疼食物,他退到拘留室的墙边,那儿摆了一张又臭又硬的木床。 “少爷保重。”王富贵一拱手,又朝宪警比划了一下,退了出去。 “唔,真是同人不同命。”拘留室里有人这样说到。 那是参与斗殴的小混混中的一人——小混混们按不同堂口被分成两拨,关进了两间不同的囚室,而简行严则是单独被关在他们对面。简行严坐在木床上,听到有人开口,便抬头去看,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刚才一开头跟自己动手的小子。 别的小混混说:“家俊,你阿爸是不是当过差?怎么也不来捞你?” 家俊,简行严打量了对方被揍得五颜六色的脸,记住了这个名字。 只听家俊拖长声音说:“我阿爸抓毒虫抓得自己也变毒虫。” “你别提这傻小子的老爸,只怕现在还在哪里逍遥快活呢!”又有人接话。 “(统统闭嘴!)”一声叽里呱啦的英文响起,大家这才意识到跟王富贵一起进来的宪警并没有出去。宪警迈着懒散又高傲的步子踱到简行严的囚室前,用一根警棍敲了敲铁栏吗,说:“(你老实点。)” 简行严冤枉,“(我又没说话!)” 第65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要是想讹我爸一笔那你只管去,他别的没有,光有钱。)” 宪警怨毒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钱多很了不起吗?该死的z国佬!)” 简行严却完全没有被激怒的样子,甚至过于轻描淡写地脱下了鞋子,他一边慢悠悠地把一双鞋子码到木床跟前,一边回答:“(是呀。)” 咣一声,宪警手中的警棍重重地捶在铁栏上,他咆哮了一阵,几乎要打开门冲进去,正当对面囚室的小混混们心中紧捏一把汗时,拘留室的大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矮个子的白人胖老头。 “不知简少爷光临,有失远迎。”胖老头嘴里衔起一串流利的中文,不知是不懂其义讲错了场合,还是故意讽刺。 简行严不认识来者,却看得懂军衔,心里明白这老头是宪警们的头头,他朝那人低了低头。 “我的中文名字是韦丹。”胖老头继续说,“说起来令尊和我是老朋友了,不过朋友归朋友,简少爷被带进来也是事出有因,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待上一阵,等我们调查清楚,自然立刻毫发无伤地送你回家。” “你中文说得比我都好。”简行严打趣道。 韦丹是个在南洋生活多年的英国人,而今当上乔治市宪警队的一号人物,军队文官出身的他深谙与这边土著、华人的共存之道,他和简行严说完话,转过身去立刻变了一张脸冲先前那名手下吼道:“(你这个蠢蛋,还不出去干你该干的!)” 拘留室的门再度锁上,室内一阵沉默,三间囚室里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彼此瞪了几分钟,简行严从身上摸出了香烟和火柴。 “……大爷,同是天涯沦落人,也给我来一根吧!”对面囚室有人摇尾乞怜到。 简行严大方的把烟盒里剩下的香烟和火柴全部递了过去。 原本为了抬四佛拔头筹而大打出手的道上弟兄,这下在一片吞云吐雾中迎来了和平,只有家俊还不甘心地呲着牙。 家俊打量着简行严,问到:“你到底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简行严。” “好啊你,你小子就是简行严!”家俊大叫一声。 简行严洗干净耳朵等着听下文,对面却没声音了。 这一天他虽然过得有点倒霉,却也不算太坏。 因为坏事还没有到来。 王富贵探望完少爷,爬上汽车,跟汽车里坐着的老爷回了话。 简旌问:“怎么样?” “少爷倒还好,受了点皮外伤,精神劲儿跟平时一样。” “这个不成器的狗崽子!” “您消消气,少爷还年轻。” 简旌又说:“这事太太知道了吗?” “我从府上出来接您之前,看见张太太到了……想必少爷的事已经传到太太耳朵里了。” “哼,知道也没用,管教子女方面她百无一用。” “您消消气,太太也是……也是头一回。” “还有宪警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我简家的人吗?” “英国人嘛——” “你怎么老接茬!”简旌大怒,“赶紧开车!” 王富贵脖子一缩、嘴一闭,麻利地发动汽车开了出去。 简旌今天参加完一年一度的“本头公出游”,正摊上简行严斗殴被抓的事,当着全会馆的头头脑脑们丢了一个大脸,他的脸黑得可以滴出墨汁来。 司机将车开到靠近码头的街区,在一幢房子前停下,门边一块大匾写着“旌协船运”四个大字,金灿灿的很是招摇。这家公司是简旌名下若干商号之中的一家,主要经营货物船运,往来于南洋和内地之间。这几年受战事影响,为了能够继续经营,简旌向英国人交了投名状,送了一部分股份给英国的商行。 旌协船运的员工们对老板的烦心事已有耳闻,看到老板如同见到瘟神,躲的躲藏的藏,导致简旌从车上下来到办公室这段路半个人影也没看到。 林秘书跟简旌前后脚地进了办公室,他一进来就说:“听说你儿子又干好事了?” 当着这位林秘书,简旌的态度显得格外收敛,“行严这孩子,从来就不省心,待在英国还好,离得远,回来之后就没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 林育政的花瓣唇优雅地展开,笑了一笑,他那张脸确实好看,只是看多了莫名叫人感觉有点阴邪古怪,“老简你倒是坐得稳,不去找警察局要人吗?” “给他一个教训吧,吃点苦头也好。” “当父亲的真是用心良苦呢!”林育政的讽刺溢于言表,不知是在讽刺简旌,还是在讽刺全天下的父亲。话锋一转,他问到:“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被抓吗?” 简旌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狠狠把肩膀埋进椅子背里回答到:“因为老金那个老王八呗,我简旌的名字在英国人那里又不管用了,我儿子也可以随便抓。” “他把他爹给他的茶园卖给英国人了。”金医生这个人,生来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好在他也无心于此。 “是啊,升旗山的茶园”,简旌嫉妒金医生名下有这么一处产业嫉妒很久了,要怪只能怪老金命好,含着金钥匙出生,不像简旌——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拿上海那房老婆的嫁妆当本钱,自己挣来的。“这下老金又能风光一阵子了。” 第66章 “不至于影响你们会馆主席的改选结果吧?”林育政又问。 简旌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又不是逗小孩子,谁给糖就对谁笑。 英国佬就是要他们相互制衡,从不真正与任何一方交好。 “到底你们章亭会馆这么多中国人,现在还是得英国人说了算。哎,珍惜吧,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简旌望着林育政的脸,一言不发,左脚轻轻地往内抽动了一下,仿佛刚刚险些碰到一条毒蛇的信子。 甘小栗那头,他见简行严被宪警抓了起来,心里有些打抱不平,听天财添油加醋的说了很多“拘留室秘闻”之后,更是担心简行严的安危。 一边的老六安慰他:“没事的,动谁也不会动简少爷,小栗子你放一百个心。” “既然是简少爷这等人物,为什么会被抓进去?”甘小栗反问。 “他虽然是个人物,回槟榔屿也不多时,未见得人人都认识他,何况这群宪警只管抓人,哪里会区分我们中国人谁是谁呢?” 三人一面说一面找了家坍败的饭馆,准备吃饭。店里有几张桌子板凳,积满了如同来自前世的灰尘油腻,一个四十几岁的马来妇女在店里缝衣服,见来了客人腾出地方让人坐下。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马来妇女用蹩脚的中文招呼到。 甘小栗瞟了她一眼,看她头巾下露出一张黑黄黑黄的圆脸,厚嘴唇肉鼻头,目光浑浊。一时他心中动容,也不知这位妇女为何满面愁容,为何这饭馆靠她一人支撑。他虚构了很多悲惨故事,借着这些故事又想到了自己。 如果找不到阿爸,是不是自己索性就在这南洋海岛上谋个出路,终其一生。可老家鄞县始终还有一份缥缈的兄妹情不能割舍。有时候看见富人家里走出来的年幼女佣,甘小栗忍不住会想小桃是否被卖去了这样的人家?运气好的话,女主人是否会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对待她?若是看到炮寨花艇出来的瘦瘦小小的琵琶仔,甘小栗则扭过脸去,不去看也不去想。 “喂,你吃啥?”天财打断甘小栗的思绪。 门外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像只灵巧的陀螺转到他们这桌。 “来,添双筷子。”老赔喊。 “你终于从茅坑爬出来了!”老六说。 甘小栗赶忙收拾情绪,冲着老赔说:“老家伙,瞧你一身灰泥,是刚从茅坑里爬起来又钻进狗洞里了吗?” 老赔拿筷子暴击甘小栗的脑门,解释到:“帮对门的姑娘修房子,她家屋顶今早漏了。” 天财立刻起哄:“老鬼!你可一把年纪了,跟那小蔡姑娘可隔着辈分哪,别动什么歪心思!” “什么歪心思!”老赔手里的筷子又挥击向天财,“我这是助人为乐。”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的好像一位父亲。 第34章 间奏曲(一) 因为工作在身而错过了槟榔屿华人民俗活动,《槟榔晨报》的主编张靖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中的红蓝铅笔时不时在稿子上划两下,面前这篇标题为《迎神赛会发生骚乱,简府公子被宪警带走》的报道写的生动详实,令人读来身临其境。张靖苏读了两遍,忍不住嘴角笑容连连,然后,他把这篇报道毫不留情地毙掉。 他说稿子写的过于主观,而且太过浮夸。 到了下午,终于结束掉这一天的工作,张靖苏独自在街头走了走。报社所在的潮州街离着姓周桥并不远,毕竟整个乔治市也面积不大,由岛东北部的港口向内延伸发展,止于岛中部山地的热带丛林。张靖苏沿着靠海的街道信步走去,今天初八,年还没过完,不少房屋门前还挂着迎春装饰。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太阳早早落到山的那一头,余晖给云层勾了金边,给天空染上一种热烈的红色。 在这边红色的包围下,张靖苏的耳畔仿佛响起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声“靖苏”,遁声望去,那儿只有屋舍和炊烟。 那年张靖苏还在日本京都留学,和国内的军阀混战相比,他在异乡的日子过得倒有几分安稳。秋天的一个傍晚,他和三五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去当地著名的南禅寺游玩,一行人都是十几二十的小年轻,当中还有一二个家境格外优渥的,更是意气风发、眼里容不得哀愁。唯独几人里最年轻的那一个,一直冷冷冰冰,神色凝重。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张靖苏和这最年轻的同窗纷纷落单,张靖苏以为这位小同窗是为人害羞低调,平时与之鲜少说话的他想上前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气氛。 “来日本多久了?” 对方不语,将眼睛垂下,稀稀落落的眼睫毛长且卷翘,让人误以为上面好像挂着泪珠,可他模样一点也不柔弱,高挺的鼻梁下面,一张倔强的嘴狠狠地抿着。 “想家吗?”张靖苏又问。 对方还是不说话,远远地落在众友人之后,突然拐进了一个岔路。 “喂——去哪儿?寺院可不在那边!”走在前面的人回头嚷着。 张靖苏想也没想就跟着走进了岔路,绕进一个林子,走了几步登上两级台阶来到一个大平台,“哗哗”的流水声传来,向远处望去,一座红砖搭建的桥架在林子里。等仔细看,又觉得那并不是一座桥,密密匝匝的桥墩立在旱地之上,顶端托着的桥面其实是一条巨大的水渠,流水声即是从上面传来。 第67章 对现代建筑学一无所知的张靖苏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小同窗站到了张靖苏的身边,缓缓地给他介绍:“这座建筑叫’水路阁’,大概四十年前建造的,为了把琵琶湖的水引到京都,用来灌溉农田或者用来发电。” “这个桥?灌溉?发电?” 小同窗看样子做足了功课:“它可不是桥,它是整个琵琶湖疏水系统的一部分,还包括有隧道泵房和各种设备。是日本人学习了西洋的建筑知识之后,自己设计建造的。” “啊……”张靖苏在大学里念的专业是“文学”,对建筑一窍不通,他呆呆地看着这座砖红色的建筑在山林之间,正值枫红时节,残留的绿意中零星的红叶和水路阁彼此呼应。他跟着小同窗走近水路阁,六米高(实际高度有待考证,这里的“六米”完全是杜撰)的桥墩被设计成拱门型,他俩并肩穿行在高大的拱门之间,这时小同窗用手抚摸红砖,回过头语带讥讽地说到: “四十年前他们自主设计建造疏水系统,而我们输掉了甲午战争。黄海战败时,我的祖父时乃家乡小有声望的士人,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学堂授业,听闻战败,祖父竟然当场呕血,回家后一病不起。据家父所说,祖父一生专心治学,希望报效朝廷、民族复兴,可他埋头故纸堆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天下时局已变,他向往的清朝朝廷只是一个回光返照的老旧机器,更看不到曾经和我们一样在西洋坚船利炮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东洋邻国如何变革维新。没错,最让我祖父无法接受的,不是自己国家的衰弱,而是破天荒的、击败我们的不是西方各国,居然是一直以来令他十分鄙夷的夷狄日本。可怜我祖父在病榻上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满满都是’悲’、’哀’、’哭’、’愤’,亦是于事无补。几个月后威海卫一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我祖父也随之一命呜呼。所以我父亲送我来日本学习……直到亲眼见到他们四十年前的建设成果,才更加觉得我们落后许多,更加觉得前路迷茫,我经常自问,自己每天学习的知识,是不是能照搬回国,会不会等着我的,又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洋务运动……” 张靖苏听了他的大段独白,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悲愤,停下脚步陷入思考,并且不由得为自己平时的无忧无虑感到惭愧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追着小同窗的身影望过去,只见红色桥墩的拱门纵向排列成一串,一个嵌一个,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也嵌在拱门之中,一身白色的衣服,这会被夕阳染得跟枫叶一样的红。 小同窗发现了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两颊带着薄薄一层绯红,可能对自己刚才人一番激烈言辞感到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别过脸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刻成了张靖苏的心中开启新大门的宝贵时刻。 这么想着,眼前突然真的出现了”小同窗“的身影,张靖苏心绪如潮,定神再看,那是甘小栗背着鱼篓正跟个女佣打扮的小丫头说话。 “小栗哥哥,你们铺子对门的济生堂今天开门了吗?”小女佣十二三岁的年纪,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长辫子。 甘小栗身后的鱼篓滴着水,里头装的乃是附近的鱼贩子为了感谢高元保平日的照拂送来的几条早上刚捕的鱼,他摇着头说:“我今天还没去过铺子呢。怎么?又出来帮你们老爷买药吗?” “老爷最近要的燕窝越发的多了,请来瞧病的大夫说,今天准备的燕窝不够数,太太让我们分头去药铺找,还不能要本地产的,非得是印尼进口。” “你们老爷病情加重了?” “呸,你瞎说。”小女佣指着甘小栗啐到,手一挥说:“不和你说了,我去别家看看。” “注意安全。”甘小栗嘱咐到。 张靖苏站在远处偷听了一会儿,见甘小栗转身朝这边走来,连忙躲进街边的大树后。他并不想跟对方说上话,一旦开口,难免会被问到甘小栗父亲的事。启事自刊登到现在过去几乎月余,张靖苏手头没有关于寻人的一丁点线索,更何况他这段时间事务繁忙,也实在没有功夫去帮这个孩子。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张靖苏的肩膀,他警觉地回过身,看见是来人是肖海,在肖海背后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马来土著。土著见他正看着自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鞠了一躬。 肖海说:“老师,我们走吧。” 张靖苏想再多看一眼甘小栗——那纤细的背影已经湮灭在人群当中,于是他低声回答到:“走。” 再说这甘小栗背着一篓子鱼,心里面却在想刚刚从小女佣那里听来的事。 小女佣家里的老爷是章亭会馆的理事,听说久病缠身,年前又讨了一房小老婆给自己冲喜。现在听小女佣这么一说,这个喜冲得怎么样就不言而喻了。 甘小栗连忙跑回高记给高元保打小报告。 高元保站在铺子后面的天井里,吩咐老妈子将甘小栗带来的鱼那到厨房收拾了,然后侧耳听着甘小栗在那儿分析: “老板你想,他们年前讨那个小老婆讨的可仓促了,听说放下聘礼立刻就把姑娘抬上轿子拖走。这么赶忙着娶小老婆,还能是什么原因?那个老头子就算是急色也不急这一会,是什么样的色让他规矩体面都不要了?顺便一说,我看过那个小老婆,扭扭捏捏的,长得很一般,一般得都有点丑了——” 第68章 一说到这部分内容,高元宝听得眼珠子都发光了,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正题。” “说明那老头要不行了。” “所以呢?” “所以快去进冥纸元宝蜡烛香啊老板!” “你又不是医生,人还不定什么时候死呢!” “这种货不会过期,澄海产的南金不提前订货怎么行,又不能想有就有。到时候那老头前脚刚走,老板您后脚跟着就把南金摆出来。” 高老板见甘小栗说的兴起,一掌拍在他脑门上,“胡扯。货款不是钱,放出去不要及时收回来啊?那老头要是不死,我压着一批货等他一辈子呐?再说了,像这种富贵人家,筹备一场白事用得着找我们这种小铺子吗?人家不会自己去广东,赶最贵最好的,不管是冥纸元宝,还是纸房子纸汽车,订上一堆,够他们大办一场。” “这……这倒是……”甘小栗还是太嫩了,“哎哟,又学到一课。” 高老板顺带把货款、账期、中间商的知识告诉他,三言两语说不全的,就把能讲的都讲了。 甘小栗以前在裁缝店学的是做衣服不是做生意,头一次听高老板讲的内容不禁大为惊喜,心说原来赚钱不是低买高卖那么简单,还有好些门道。他把高老板的话一字不差的在心里背诵了一遍,遇到没有讲清楚的地方,特别记下来,想着有机会找其他人问问看。上一次享受这样地位的知识点还是在师父临终交给他的信里面那几个他看不懂的日本字。 “喂,你别愣着啊,这条鱼是给你的。”高老板突然塞过来一条嘴上被绳子穿了个扣的死鱼。“带回你狗窝,跟你几个小兄弟一起吃了吧,没出十五,还是过年嘛。” “谢谢老板!老板恩情似海!”甘小栗直拍高元保马屁。 回到姓周桥,他直接把鱼提进他们木屋的斜对门。 “小蔡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蔡咏诗正在煮饭,这女子虽然貌若桃花,但是并不擅长厨艺的样子,笨手笨脚摆弄着蜂窝煤炉上的一口锅。 甘小栗看了一会感叹道:“小蔡姐真的不是大户人家私逃出来的千金小姐吗?不然为什么写得一笔好字,家里又有一大堆的书,却是一副没做过饭的样子?” “你会做你来啊。”蔡咏诗从不客气。 “来就来。”甘小栗当仁不让,把自己带来鱼三两下剁开下入锅中,又掰碎了豆腐一起放进去,几十分钟过后,一股鲜香自锅里升腾而出。 “小蔡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送鱼给你吗?”甘小栗吃着自己煮的鱼汤,边吐刺边说。 “你只说吧,想求我什么事?” 甘小栗像吹口琴一样吸着一排鱼骨,吃干抹净之后,眼睛瞥瞥蔡咏诗家用木箱子装的成堆的旧书说:“想求你把你家的书借我看看。” “我可先说好,看了我家的书,就要给我家做饭——你的手艺吧,也就十分的凑合。”蔡咏诗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汤,擦擦嘴,这样说到。 第35章 间奏曲(二) 高元保道理讲了一堆,可遇上从广东来贩香烛的商船,他还真就买了大量的香烛回来。关于销路,他的心里没底,可又迷信甘小栗是他的“福将”,因为甘小栗之前有好几次表现不错,虽说谈不上是生意头脑,至少这孩子有一种天赋般的嗅觉,再加一点运气。 货压在仓库里,只放了很少一些在铺子里售卖,高记做的是南北杂货生意,什么都能带着卖一些。 没等几日,果然传出那位年前才讨了小老婆的老爷病故的消息。正如高元保预料的那样,理事家里早就准备了自家白事所需,只不过高记还是从中分到一杯不小的羹,远远超出高元保的预期。为什么呢?因为章亭会馆里简旌挑头,说要以会馆名义给理事治丧。 简旌这一治,治出一场为期七天的水陆道场,从升旗山极乐寺请来僧人,设内外坛,内坛挂释迦、弥陀、毗卢佛像,由水陆法师主持;外坛设“梁皇忏”、“华严”、“净土”、“施食”几坛,整日焚香诵经,烟熏火燎,各种供品古今中西因有尽有,生怕地府没有百货大楼。 甘小栗正在小蔡姐那儿借《红楼梦》看,感慨道:“敢情死了一个秦可卿。”蔡咏诗显然也读过这本小说,给了他一记白眼说:“这老鬼也配?” 蔡咏诗远远看着死者家里才过门没过久的小老婆披麻戴孝打姓周桥路过,悲伤地叹着气。 高记提前备的那点香烛给道场用完还不够,高元保拍着胸脯跟会馆的人表态说,自己承包香烛毫无问题,而且绝对不用马来当地的便宜货。他出岛紧急采购了一些,货一到港,早已交代好甘小栗立刻对接。 甘小栗雇了车夫等在港口,两人把成捆的香烛弄上马车,往道场那边送。道场设在章亭会馆的本头公庙里,甘小栗到那儿交了差,给车夫结了账,玩心一起,回头看了看热闹。这一看不打紧,正巧会馆里头出来一个管事的,见他是个熟脸,又模样周正,说:“我记得你是高记的伙计,快进来帮忙照应一下,里头人手不够,回头我跟你们老板打个招呼。” 甘小栗不好推脱,老老实实跟人进了会馆。这是他第一次进到会馆里面来,治丧期间馆里人来人往,不便四处张望,他低着头被带进一个小的会客室,身上套了个白麻坎肩,又配发了一个装满的茶壶。 第69章 “眼放尖,手脚麻利点!”管事的人说。 甘小栗抱着茶壶给人添水,会客室集中了乔治市的华人富商,说来也稀奇,这里有人穿着一身中式素服,也有人搞的是西洋那套,一身黑色西装,会客室的装潢也是中不中、洋不洋颇为奇妙。 会客室的中心位置上,白十九公正在跟简旌谈话,简旌伸手拿起自己的茶杯,忽然发现杯里空了,抬眼给倒水的侍应使了个眼色。 白十九公正说到:“简老板,老夫好像听人说,去年年底你收购酒厂一事不太顺利?” “还好,只不过账目上不太清楚,现在已经盘顺了。” “哎,周老板这一走,这周家也是眼见着就垮了。” “周嫂子呢?” “周家媳妇已经带着孩子回福建老家了,那边正是战乱,也不知为何回得那样匆忙,走之前竟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变了现一并带走了。” 简旌心想,你这个老头,把酒厂硬卖给我的时候,不是对周家的事了如指掌吗?还说可怜她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现在又把老周的老婆说得好像野心家——只怕是自己从中捞完了好处,该过河拆桥了。他又想到周老板的离奇死亡,虽然林育政说周老板不是他派人杀掉的,但是林育政的话,又怎么能相信呢? 正想到这里,简旌见杯里的茶水已经满过七分,觉得这位侍应不懂规矩,不耐烦地用指头叩了叩桌子,眼角不经意扫到年轻侍应的脸。 ——他在甘小栗的脸上认出了阚荣年轻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的眉目,一模一样的笑容,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端着茶壶的年轻人就是阚荣的儿子,也就是简行严嘴里的“荣叔”的儿子。 这时林育政走过来,在简旌耳畔俯身低声说了几句话,简旌的心暗暗地揪了起来,他害怕甘小栗在林育政面前暴露身份,于是装作很嫌弃地挥了挥手,将刚给他添过茶水的侍应赶走了。 林育政只不过是过来告诉简旌简行严的去向。他在外人面前尽职尽责地扮演者简旌秘书的角色,是个极为优秀的演员。同时他也不曾注意过捧着茶壶的甘小栗,他没有见过阚荣真人,更没见过阚荣毁容前的脸。 会客室里空气浑浊,甘小栗倒了会儿茶,憋不住要去外面透气,趁给茶壶加水的功夫,他走到会客室外面一条楼梯底下。往楼梯上看,上面雕梁画柱深深悠悠,往前面看,一道又一道的门重重叠叠,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楼梯下木墙上嵌着的一个小暗门忽然打开来,甘小栗吓了一跳。 “是我啦!”忽然出现在甘小栗面前的简行严如此说,手上夹着小半截雪茄。 “简少爷你可别吓我,打翻茶壶我赔不起。” 简行严一打量,见甘小栗穿着个白色坎肩,信口说:“怎么,你也来吊孝来了?” “管事的叫我临时来帮个忙。” “也是,我爹这一通道场,搞得会馆人仰马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又不是他爹死了,这么兴师动众。” 这番话甘小栗接不下去,只能跟着简少爷傻笑。“简少爷不去会客室吗?” “不用,里面一群老人家,没意思。一会儿会馆的人凑齐了集体出发去吊丧,我一起去就行了。”简行严偷了简旌的雪茄,躲在楼梯下的储藏室抽烟,要不是从门缝里看见了外面的甘小栗,他也不会出来。“甘小栗,你倒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忘记自己本头公出游那天的所作所为了?” “我……”甘小栗知道他要说宪警抓人的事,额头上汗就下来了,“我也没做什么啊……” “你,背信弃义。”简行严懒懒地拖着嗓音说。 “我,我想救您也得有那个本事不是?” “可你看到我连问也不问,也不问什么时候放出来的,在里头有没有吃苦。你一句话也没有,原来是不关心我。” 只怕还轮不到我来关心少爷您吧,整个槟榔屿关心您的人可多了…… 甘小栗抓了抓额角,开始鬼扯:“您吉人天相,英国人肯定不敢拿您怎么样,您这不已经好好的来会馆了吗?” 简行严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大摇其头说:“你就是不关心我,不关心,枉我拿你当朋友。” 朋友?谁啊?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有脚步传来。简行严不想让人看见,又怕甘小栗坏事,索性将他一把抓起来,两个人一起躲进楼梯下的暗门里。暗门里的储藏空间比想象中的小,又堆着东西,容下两个男人之余就没有其他空间了。甘小栗和简行严在昏暗中尽量不让自己撞上对方,张牙舞爪地支撑着身体平衡。 甘小栗护着茶壶,问到:“请问,抓我进来干什么?” 简行严压低声音:“情急之下,顺手的事……” 只听来者的脚步声在储藏室外停顿了片刻,脚步声又渐渐飘远。简行严放下心来,扔掉手里已经熄灭的雪茄,准备好整以暇地走出去,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脚步声突然折返回来,随即暗门被咣的一声拉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 “这……” 三人面面相觑。 拉开暗门的人正是张靖苏。他今天一身素服,面容清冷,眉梢挂着淡漠,显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面对储藏室里的光景他大为不解,“你们……” 储藏室里的两个人正七手八脚的扭在一起。 第70章 顿时张靖苏的想象插上了翅膀。 简行严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甘小栗抢白到:“张老师,您来这儿做什么?” 张靖苏这才把想象力拉回原地,回答:“找个地方躲一躲……” “我们也一样!一样!”简行严附和。 楼梯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女中音:“张总编呢?你看到张总编没有?就是《槟榔晨报》的那个,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那个!” 简行严一点就通:“是不是槟榔屿头号喇叭的张太太?她要给你说媒吗?” 张靖苏的脸微微的红了,点点头道:“我本来打算找个地方躲一下……” 甘小栗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俩,只是储藏室实在容不下三个人,于是提议:“我回去做事,二位可以好好利用这个小房间。” 张靖苏刚要推辞,只听得张太太的女中音再次响起:“张总编,张靖苏总编,是你吗?” 简行严哈哈一笑,反正雪茄也抽完了,把“宝地”给张老师也不打紧。他和甘小栗将房间让了出来,转身抓着张靖苏的肩膀把他推了进去。将人藏好之后,简行严拍了拍甘小栗,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会客室。 一进门甘小栗就被劈头盖脑一顿骂:“狗兔崽子死哪儿去了?让你倒茶你也不照应着!” “嘿,你可别骂人,我让他帮我买报纸去了。”简行严打了掩护。 迎面又走来一个青年,模样俊秀,深眼窝、高鼻梁,嘴唇的弧度尤为好看,西装革履,比简行严深沉许多,甘小栗哪里见过这个人,抱着茶壶目不转睛地看着。 简行严也看到了来者,立刻挺起胸膛,故作高傲地说:“林秘书,你也在这里啊。” 林育政勾起好看的嘴唇,轻声笑到:“少爷,雪茄还好抽吗?” 简行严知道自己的”小偷小摸“事发,但他对父亲这个秘书十分看不惯,正如对方也看不惯他,”好得很,你什么时候也试试吧?” “谢谢。老爷吩咐我有点事,我先走一步。”说罢林育政转过脸,他的目光在甘小栗身上停顿片刻,旋即就移开了,一介下人根本不值得为之停留。 “简少爷,你来得正好,我跟你母亲经常提起一位冯小姐,你——”“头号喇叭”的声音在会客室里响起来,简行严直皱眉头。 甘小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乔治市华人圈里的大富大贵汇集于此,他的生计,他的希望,都握在这群人手上。他又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张靖苏简行严之间的云泥之别。 第36章 间奏曲(三) 白天的治丧活动结束后,章亭会馆里头再看不到一个华商,留下的人在会馆几个料理内务的人的带领下收拾了活动现场,本头公庙里的道场还在继续,和尚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甘小栗从管事人手上领了几铜子的赏钱,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方觉得肚子也有些饥饿,他看到会馆对门有家炒米粉的档口,便走了过去。 “老板,来碗炒米粉。” 摊主是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人,小臂十分粗壮,单手掂了几下锅,油亮的米粉上下舞动,很快一份炒好,摊主用一个大碗盛了,动力扣到甘小栗面前。 甘小栗在会馆端茶倒水忙了半天,此刻终于屁股挨着板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口吃着米粉,想起白天被简行严拉进楼梯下的储藏室,两个人在里头推推耸耸磕磕碰碰,努力回避着对方的身体,昏暗中他好像瞥见了简行严的眼里有星星班的光一闪而过。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大家都是男人,何必这么紧张? 吃完了拿钱付账,一摸口袋,口袋里除了刚得的几个铜子之外,莫名其妙还多了一张纸条出来。甘小栗一边抹嘴一边把纸条掏出来,借着米粉摊的灯光看了看,纸条上面铅笔写着三个字:小心简。 甘小栗心中一惊,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路人来来去去,不少人和自己一样在摊前流连,再看摊主一直在灶前炒粉,不知道是什么人悄悄捎给他这张字条。 小心简。 他又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他认识的“简”只有简行严一人。 顿时脑子里又浮现出简行严的样子,那家伙好像总是穿红戴绿,站在人堆里无比招摇,个头又高,一双大双眼皮的杏仁眼,有点中不中、洋不洋,若说在圣约翰岛上还有几分矜持和优雅的话,那么为了证明自己到底杀没杀人的他就像个追求完美的偏执狂,可一到槟榔屿,简行严又抛弃了光环变得像个跳脱的败家子,成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写纸条的人是在提醒甘小栗小心简行严吗? 甘小栗想不出其他答案。 写纸条的人又是谁呢? 他把纸条展开来,这是很粗糙的一张纸,可以随随便便从任何地方撕下来,边缘还卷着毛边。上面的字迹比划幼稚,一笔一划下笔极重,力道不像是写字,更像是雕刻,可能出自刚学会写字的人之手。 把槟榔屿上认识的人拔了个遍,甘小栗想不出会是谁给他的纸条,可一个“简”字指代得十分明显,又不像是恶作剧。 “米粉钱结一下吧。”摊主催促到。 甘小栗连忙递上钱,把纸条揉成一团找了个小水塘扔掉了。 这事他想了一夜,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床老赔打呼打得山响,好几次他都徘徊在跳起来捂死那个老东西的边缘。这老赔又一次在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再度出现,依然是一副经过长途跋涉的样子,问他去干什么他绝口不提,甘小栗有一阵没和他搭上话。 第71章 纸条的事就别跟老赔说了。 甘小栗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抓着小桃留下的碎镜子,慢慢地合上眼睛。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高记杂货铺一开张,甘小栗就瞅见了在马路对面就坐的简行严,这次他半个跟班也没带,光杆司令一个,正坐在之前请甘小栗、张靖苏吃过早饭的云吞面摊上。 甘小栗奇怪,怎么总有饭摊在街对面好似一个个侦查点。 简行严起了个大早,抢在父亲在客厅路面之前甩开长腿速速开溜,直奔高记对门的早点摊。出门前在院子里遇到司机王富贵,王富贵问少爷您这么早出门跟你的女朋友约会吗?简行严淡淡地说:“跟女朋友约会何须起这么早。” 早上的街道比想象中热闹,穿着马甲露出发达肌肉的步行去上工的年轻男人们,梳着马尾辫出来采买的女佣们,白发白须挑着扁担装着手工制品的老货郎,各种人物来往不绝。还有理发匠门前烧着水的白铁壶,嘶嘶叫着的被套在车前的马,都是组成清晨槟榔屿生活场面的一部分。简行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出于新奇看了一会,甚至还跑去尝了尝咖啡馆里卖的廉价白咖啡。 正好高记刚刚开张,甘小栗把铺子门口的木板一块一块拆掉,刚刚开始一天的营业,就迎来了几个出来买菜的小媳妇。 “小栗子,我们要的印花布你们老板进了吗?” 高元保时常会帮邻里街坊进一些他们指定的货品,小买卖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是他多年靠街坊吃街坊,用的就是这样的手段维系关系。 “进了,包你们满意。”甘小栗从店里取出一匹东洋印花布。 这帮女人围上来,甘小栗站在女人堆里换着花样展示布匹,有不害臊的小媳妇借着看布料的机会占便宜,将花布在甘小栗身上绕成一条裙子,顺手把那少年水灵灵的小腰掐一把。甘小栗把对方的手推回原处,转身到柜台底下又带了两块新鲜料子来。 女人们看了货,讨价还价一番,软磨硬泡也没能从甘小栗这边落得好处,他看起来笑嘻嘻的好说话,却不随便让步。 这时简行严快步走了过来,惊得女人们纷纷散开,这帮女人皆是贫民窟里的蝼蚁之辈,见着这位锦衣华服的阔少爷不禁没了惯有的热情和泼辣,畏畏缩缩起来。甘小栗怕被搅黄了生意,连忙招呼:“姐姐,你可要相信我,这块布的图案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上身又喜庆。姐姐以前在纱厂做过,是内行人,这布的织法,你看多密啊。” 他招呼得殷情,还是敌不过简行严一反常态的严肃的脸,小媳妇们见这位少爷挡在自己前面,不说话也不买东西,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们打了退堂鼓,扫兴地走了。 这下甘小栗把一腔怨气撒向简行严,冷冷地瞪着他。 “小心简”,昨天收到的纸条在甘小栗的脑子里提醒到。 “简少爷要买东西吗?” 简行严还是一脸严肃,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甘小栗的鼻子。 “简少爷要买点什么,我给您拿过来。”甘小栗又说了一遍。 “不,我来……我来看看你。”简行严的表情起了变化,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内心困扰。 甘小栗一愣,监视我? 他心想纸条的事快就传到简行严耳朵里去了吗? “怎么说呢……你知道有句话叫做——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他吗?”这是圣约翰岛上贝丝小姐告诉简行严的话。 “什么?” 简行严见对方没懂,晃了晃脑袋想解释,酝酿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稀里糊涂。原来不过是清晨将醒之时做了个梦,梦里穿插的是伦敦的风景,后来空中有大群飞机飞过来,雪片般的碎纸从空中飘落,这些纸片转啊转又变成一张张考试卷,甘小栗的身影便在考试卷中慢慢浮现。梦里他对自己说话,对自己笑,他脸颊上的梨涡浅浅的,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了一把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简行严在黑黢黢的枪口前醒来。 他想起圣约翰岛上甘小栗目击的那一次“杀人事件”,背后起了一身冷汗,又记起梦中甘小栗的笑容,麻麻酥酥的。 于是他再睡不着,起床后来到高记杂货铺。 简行严对甘小栗说:“我梦到了你,然后,唔……总之感觉很怪,所以就来看看你。” 甘小栗冷淡地答:“看出什么了吗?” 简行严把头凑近,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并没有。” “要么改天再看?” “嗯,”简行严一转念,“或者我在对面再试试,也许能找到答案。”虽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云吞面摊,重新坐下。 “简少爷,您还来一碗吗?”摊主问。 于是简行严那天早上连点了七碗云吞。 他用七碗云吞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甘小栗,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醒来之后那么急切想要去见他。尽管他承认,甘小栗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但简行严本人从来没有对哪个男的表达过美学层面的欣赏。而且,梦中甘小栗举起的手枪,那么逼真,让他直到现在闭起眼睛还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面对枪口的紧张和慌乱。 但愿这个梦不是预言。 甘小栗那边忙着日常的上货买货,高元保对他的信任和喜爱与日俱增,经常让他看店自己跑出去吃茶玩乐,何氏的无名火也因为蔡咏诗的到来消解了许多,再不来找甘小栗麻烦。老账房在柜台前看着报纸打哈欠,甘小栗在店里忙前忙后,每到没有生意的功夫,他停下来看看马路对面,简行严好端端还坐在云吞面摊上,从早上坐到了上午,碍于阔少家事,摊主想收摊都不敢。 第72章 他冷眼盯着简行严,心头一团迷惑,除了昨天收到纸条的缘故,还因为今早简行严的行为——谈不上正常。这么个败家子公子哥儿,想把自己怎么着? 他突然想到高老板跟自己提过家俊他们堂口坐馆那点癖好,男人和男人,莫非……甘小栗对简行严的外貌评估了起来…… 不对,这不需要评估,这根本没可能! 咦,那不是家俊? 甘小栗的视线中闯入家俊的身影,手臂上那朵兰花分外醒目。只见家俊径直走到简行严跟前,怒气冲冲地质问着什么。 “……负心……不要脸……该死……”断断续续的几个词飘到甘小栗的耳朵里,他不太明白一个堂口小混混怎么和简行严搭上了干系,不过对方是行事乖张的简行严,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地方。 街对面的两个人冲突加深,简行严虽然一直在避让,但是一根筋的家俊对其上手了起来,推推耸耸,两个人撕扯了几下,被云吞面摊主劝开。等甘小栗再次张望时,已经不见了他俩的踪影。 甘小栗嘀咕到:“莫非是野地里约架去了?”他心中隐隐有股不太妙的预感。 十分钟之后,一声枪响传来,打破了这条街道的平静。 第37章 二进宫(一) 大约离枪声响起过去了一两分钟,一个报童手脚并用,从一个巷子爬出来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甘小栗脑子里轰隆一声,顾不得店子,下意识拔腿就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至于他意识到枪和简行严存在一定的关联,则是几秒钟之后的事情了。 他希望自己不要看到圣约翰岛上的那一幕。可如果是反过来,倒在地上的是简行严……甘小栗脑门急得流汗,加快了脚步。 “简,简少爷——” 简行严果然倒在离巷口不远处,状若一具一米八几的尸体。再看他后方,血泊中躺着另外一个人,甘小栗定睛一看,是小混混家俊,他手臂上的兰花盛放在一片血红当中。 “哎呀不得了,死了两个人!”闻讯而来的看热闹的路人叫到。 槟榔屿今天也又湿又热叫人透不过气来,甘小栗脚下力量被抽干,两条腿像两根干枯的树枝,上半身一压“啪”一声就断了,他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甘小栗,你在这里做什么?”高元保正好路过,哪儿人多往哪儿钻,钻进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家的伙计。 “喏,喏,喏——”甘小栗指着地上说不出话来,一瞬间的功夫,他整个人都被腐臭的记忆给包围了:面目可怖、十根指头血迹斑斑的师娘,脖子两边肿得又黑又紫的二师兄,躺在棺材里的阿旺,茅草棚里脑浆流干的批脚,在英国少女面前仰面倒下的年轻新客……一具具尸体打他眼前略过,好像他还在圣约翰岛检疫站的大通铺,只不过面前横陈的是无数的死人,脚下黑色的波涛汹涌,再一看是群鼠翻腾。不会的,不会的,这些人当中,唯独简行严与人不同,他生得那么富贵优雅,他不可能死在这里…… “呕——”被认为已经死掉的简行严侧身干呕了几声,在围观群众的惊讶目光中缓缓坐了起来,他转动脖子,摸着后脑勺说到:“再来啊,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啊——诶?”一个转音,他安静下来。 手臂上纹了一朵兰花的家俊脸朝上躺在旁边,表情凝固在愤怒的那一刻,胸膛已停止起伏,血喷溅在地上,一颗子弹贯胸而过将他穿透。他生前在堂口做“蓝灯笼”,那意思是指人死了要在家门口挂蓝色的灯笼,人一但入了黑道,对家人而言跟死掉相差无几,所以以“蓝灯笼”指代。这下,家俊的毒虫老爹当真要给“蓝灯笼”儿子在家门前挂起蓝灯笼了。 简行严又打量起自己,自己完好无缺,浑身上下只有些泥土,衣服还有被撕扯的痕迹,因为他和家俊刚打了一架。他把自己撑离地面,一不留神,摸到地上一枚又硬又凉的物件,一把枪。 再远一点,甘小栗正半跪在地上眉头深锁,表情惊恐地看着自己。 简行严知道这下惹上麻烦了。 “简家的少爷杀人啦!”今天上午的报童是这么叫卖的。 高记杂货铺的账房买了一份报纸,前前后后翻了一遍,抓住报童问:“没看到你说这事啊。” 那报童答到:“没在报纸上,是我看见的。” 账房吃了亏,回铺子里坐在柜台后面生闷气,突然纳了闷,这个时间了他的同事甘小栗去了哪里? 和他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的地方,高记的老板高元保也难掩心中的悲伤,一来是死者家俊好歹跟他有几分相熟,二来是简家的少爷杀了人竟然连无辜的甘小栗也要一同被宪警抓走。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宪警抓了简行严和甘小栗,甘小栗称自己只是路过,什么都不知道。宪警不理他,来了个说中文的办事员对他说:“别人指认你跟简少爷是一伙儿的。” 甘小栗思前想后,八成是云吞面的摊主。 被抓的两人直接送进拘留室给关了起来。简行严不争不辩地在木床上坐下,这个单间正是他上次进来被关的单间,现在熟得像这地方的租客。甘小栗在他对面,隔着两重栏杆欲哭无泪地看着他。 “别看我,不是我,我没杀人。”简行严几乎被盯出一个窟窿,终于开口替自己解释。 第73章 他不说话倒好,一说话惹出甘小栗的泪来:“为什么抓我!我冤枉!” “是啊,为什么抓你?”这会儿拘留室里没别人,简行严饶有兴趣地看对面的少年哭哭唧唧,看少年身上那点灵动劲儿消失得无影无终了。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了吗,都是因为你!”甘小栗没好气。他从前在裁缝店只听人说警察都不是善茬,时常见到胡老板跟那帮穿制服的家伙套近乎走后门,现在倒好,在槟榔屿被英国宪警抓了起来,连个肯为他出钱出力的亲人都找不到,心里更是酸涩。他又后悔自己替简行严这家伙操了太多的心,什么枪声不枪声,什么死不死的,早知道会被宪警队抓起来就不要离开铺子了。 “那个小混混找我约架,谁让你来看嘛!”简行严倒打一耙,见甘小栗咬着牙只流泪不说话,便把话题岔开:“呔,那个小混混也是倒霉,他只不过是要替他心中的女神出气,居然落得……也就是前阵子跟我要好的一个姓吴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我确实是跟她亲近了一些时日,后来觉得她人怪没意思的,聊得也不投机,就渐渐疏远了她。谁知这个小混混,却是痴情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吴小姐的恩惠,暗恋上她,觉得她被我辜负了,所以要揍我一顿替小姐出气。” “那家俊不是你杀的?”甘小栗边哭边听了故事,好奇心起。 简行严摇头:“当然不是我,我犯不着啊!” “不是你,那是谁?”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被那个小混混打晕了呀,我怎么知道?” 甘小栗抽抽搭搭地叹了一口气,心说,你这个灾星。自己明明都收到纸条让“小心简”了,还是被他拉下水,于是又说:“哎,只求简少爷您依然吉人天相,英国人立刻把您放了,您也可怜可怜我,把我一起带出去吧。” 简行严见他装得那样恳切,一口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宪警走进来,还是上次跟简行严闹得不愉快地那个英国佬。 “(哼哼,怎么快又见面了,看来你老爸钱多也不管用。)” “(你是谁?)” “(你少得意,这次可不像次那么幸运了,这次你杀了人。”) “(我什么也没做。)” “(枪上有你的指纹。)” 甘小栗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英文对话,想知道到底说了什么,只见简行严突然脸色一变,而那英国宪警则耀武扬威地回身叫来同伴,一左一右把简行严从拘留室里提了出去。 简行严似乎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大呼:“(我什么也没做!我要见你们的上司!我要见韦丹!)” 这一次并没有一个白胖老头进来解围。甘小栗眼睁睁看着宪警架走了简行严,他心中那一丝寄托落空了。 他一个人没待多久,拘留室的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简少爷想见没见到的宪警头头,矮胖老头韦丹。 “你叫什么呀?” 甘小栗听到一串流利的中文,只见那老头正笑眯眯地问自己。“甘小栗。” “甘小栗你好,我叫韦丹,是这里宪警队的队长。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我是冤枉的!” “喔?”韦丹一脸好脾气,继续问到:“你的意思是我们抓错人了,是吗?” “队长老爷,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到有人喊叫才从铺子里跑过去看。” “那你看到了什么,我希望你诚实的告诉我。” “看到简少爷和家俊都倒在地上,家俊身下有一滩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倒在那里吗?” 甘小栗害怕自己说错话会害人害己,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哪知对方十分耐心,一双蓝色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薄薄的嘴唇微微地翘着,下巴上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 韦丹说:“看样子你好像确实知道一些缘故,甘小栗,能不能把你看到的、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呢?我也不希望抓错人。” 抓错人?甘小栗不经诈,好似抓住了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没错,你们就是抓错人,于是他怯怯地把看到的一切照实说了出来,早上简行严如何在铺子开张就坐在云吞面摊,小混混家俊如何走过来找茬,两人如何撕扯如何一同走到别处去,自己在听到枪声之后如何跑过去看,他都一一细细道来。 期间韦丹仍是笑眯眯,听他把话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枪,冲着甘小栗比划了一下,甘小栗差点以为自己要挨枪子儿,吓得抱头趴到地上。 韦丹却问:“抬起头,好好看看,这把枪你见过吗?” 甘小栗抬起头,从指缝中看到一把华丽的手枪,枪筒不是漆黑,而是泛着银灰的金属光泽,枪身是橡木色,上有藤蔓图案的花纹浮雕。他老老实实答到:“没见过。” “那简行严和家俊认识吗?” “简少爷刚刚留学回国,家俊是个堂口的蓝灯笼,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那你说的不合情理啊,既然不认识,堂口的人为什么要找简少爷的麻烦,是为了钱吗?” “不是的,是因为别的!”甘小栗像个为了博取老师喜欢的小学生一样抢答到,话一出口,他隐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韦丹的目光犀利地扫过来,仿佛能钻破水缸,静静地等着甘小栗这只水缸漏出水来。 第74章 第38章 二进宫(二) 甘小栗硬着头皮现学现卖,把吴小姐的事情告诉韦丹,韦丹没有表态,反过来安慰他说,放心吧,他们一定调查清楚,给死者一个公道,也不会让无辜的人受冤枉。说完韦丹就出去了。 拘留室里空气凝固着,一个便桶随意地放在用牢笼围起的隔间的地上,里头飘出的味道令人作呕。在这儿时间待得久了,甘小栗的嗅觉也形同虚设,简行严被带出去之后,他独自一人颓丧地盘腿坐在牢笼前,内心煎熬,既怕因为他说得多了影响到简行严,又怕自己的表现在韦丹看来还不够好。昏暗之中,脚边传来沙沙声,甘小栗低头一看,一只老鼠贴着他的脚面爬了过去。作为鄞县鼠疫的亲历者,甘小栗对老鼠有一种印在灵魂上的恐惧。他狂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攀上铁栏,回头望那只老鼠已经消失在墙缝的某处。 为了给自己壮胆,甘小栗清清嗓子,唱起歌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上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还是在胡老板裁缝店里,他和几个师兄一起度过鼠疫爆发前的漫漫长夜。 吱嘎一声,拘留室门又一次打开来,两个宪警把简行严架了回来,还没等甘小栗回过神,简行严像一袋大米一样被丢进来跟他关到一起。 “(你看着他,别让他出事!)”一个宪警说,同时掏出警棍威吓了一下。 甘小栗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过去一看,只见简行严趴在木床上,左胳膊高高的肿了起来,脸上更是五颜六色,鼻孔里哗哗淌着血,他用右手捂着胸口,嘴里嗷嗷地叫着。 “你怎么了?”甘小栗忙问。 简行严哪有功夫回答他,指指左边的衣袖,让甘小栗替他松开袖口将袖子挽起来。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那是遭人暴打的后遗症。手臂整个儿露出来之后,稍微松散了许多,他使了把力气,左手臂火烧一般的痛,看样子骨头应该是断了。 “他们打你了?”甘小栗又问。 简行严点点头,脸上原本英俊的五官跑偏了位置,红的红、紫的紫,有点儿滑稽,又叫人心痛。 “为什么打你?” 这下简行严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按说以他的身份地位,绝不会在这里受这份严刑——哪怕他真的杀了人家俊,更何况他是被陷害的。简行严被家俊打晕过去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枪上有他的指纹又怎样?谁也没有亲眼看到他扣动扳机。 简行严吐出一口混着唾液胃液的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想,如果不是自己跟谁结了仇,就是父亲跟谁结了仇,至少,父亲一定跟这里的英国人结了仇。 甘小栗见他伤得不轻,也不敢随便动他,转头瞥见他鞋掉了一只在铁栏附近,就捡了过来,蹲在木床旁边轻手轻脚地帮简行严把鞋子穿好。简行严脑子里正飞快地转动着个人恩怨、家族情仇、民族矛盾,突然被甘小栗轻轻捏着脚套进鞋子里,感觉得到对方指间的温度。 正如有人喜欢“摸头杀”,那么简行严大概就是喜欢“捏脚杀”吧。 “你还好吧?” “手,估计是断了。”简行严终于说出话来,他侧着脸保持着趴着的姿势,甘小栗就蹲在他旁边,两张脸的距离大约四十公分。简行严望着那张湿漉漉的脸,那双抬起又迅速垂下去的眼睛,那眼睛上呼扇呼扇的睫毛,把个人恩怨、家族情仇、民族矛盾统统搁置不谈,一心扑在甘小栗的睫毛上,这一刻只想作睫毛上暖绒绒的微小尘埃。 甘小栗却是因为自己在韦丹面前把简行严和家俊唯一一点纠葛挑了出来,故在简行严面前拼命弥补,他哪里知道简行严有一颗随时能发现美的眼睛和充满爱的心。 “麻烦你帮我翻过来,我想坐一会。”简行严感到血都涌到脑袋里,让本来就嗡嗡作响的脑袋胀痛难耐。 甘小栗照办,一手托着简行严骨折的胳膊,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慢慢转过来、直起身,这番动作让两张脸的距离更近了。 “要不要我帮你把这只胳膊固定住?” “怎么固定?” “你这个都不知道吗?这不是骨折的基本常识吗?”甘小栗说着便三两下脱下短褂撕开,又简单搓成一长条,两头系起来在简行严脖子和肩膀上绕成一个圈,再把他的左手撘进去。“喏,这样吊起来不就固定住了吗,你别故意去动就行。” “你很熟练嘛。”简行严夸到,见脱去褂子的甘小栗穿着一个马甲,一个窟窿套一个窟窿破烂不堪,又看到衣服下面他的身上没几两肉,不禁更加的爱怜。 “贫穷教会我生活。我们这种人投胎的时候可没有少爷您这样的好眼力,万里挑一的选了个好人家投胎,所以生下来须得学会活下去。” “生下来,活下去吗……”简行严呲呲牙,他二十年的人生里可不需要这么严重的主题。 上午发生的命案和简行严被抓的事很快传到了简旌的耳朵里,虽然有“本头公出游”那次的铺垫,简旌这一次还是十分的震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儿子那样的草包断然是不敢开枪杀人的,他气的是英国人竟然故伎重演,又将儿子抓去了一次。 “什么,阿严他——他又被抓起来了”——”简夫人捂住胸口,两眼一翻。 第75章 简旌不想跟夫人呆在一起,跑进书房将自己反锁起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如鬼魅缠身的林育政此刻不在简府。他想找人聊聊对策,可周围没有人可以说话,从前阚荣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能推心置腹,然而阚荣“失踪”了。 他坐在书桌前,伸手想摸出口袋里的香烟盒,不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 “简老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十九公啊,”简旌整理情绪,“您进来可好?” “别绕圈子了。我听阿坚说,你儿子杀了他一个手下?” 阿坚是章亭会馆下属几个小堂口中一个的堂口坐馆,也就是老大,叫做“丧门坚”,白十九公断然不会用道上的名字称呼他,所以改叫“阿坚”。 南洋这边的民间帮会组织,多半跟洪门有关联,阿坚坐镇的堂口,自然也是如此。入会兄弟按级别从下到上依次在手臂纹上“兰”“竹”“菊”,这是因为创立门派的坐馆姓梅,特意避了他的讳。后来一代代坐馆在手臂上纹鲤鱼,不乏有从“蓝灯笼”一步一步往上爬起来的坐馆手臂上同时纹着“兰竹菊”三种花朵,另加一条鲤鱼。不过这一代坐馆丧门坚乃是帮派吞并的赢家,手臂上并无前三种花,直接纹了一只夺目的大鲤鱼。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简行严这孩子再顽劣,也不至于会惹上阿坚的人,更不会动手杀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白十九公倒是十分冷静,“嗯,阿坚虽然义气用事,大家到底同乡一场,彼此相互照应,他要是上门来找你,你不要跟他弄得太难看。再说你儿子这事,不管是不是误会,那是你的儿子,按说以你跟英国人的关系,宪警不该仓促抓人才是,何况他才被抓进去一次,这是第二次了。” 关于白十九公指出来的重点,简旌心中也有他的盘算,他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有一条是他十分害怕的,那就是他走私的事情被英国人知道。“是的,我一定会好好了解清楚,不轻举妄动。我们在这里做生意,暂时还少不了英国人的支持,我肯定不会轻易得罪他们。”简旌苦笑了一下,他可不像金医生,有继承来的茶园可以拱手拿去讨好英国人。 “你处理好。会馆主席的位置还等着你来坐。”白十九公说。 两人挂了电话,简旌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抓了抓,想把丧门坚的形象从脑子里抓走。那丧门坚矮矮胖胖,长得细眼睛、塌鼻子,一张脸横着宽、纵里短,像个南瓜,早年刀光血影中起家,现在却是一副慈眉善目的佛像,只是整个槟榔屿的人都知道他好“龙阳”“断袖”那一口。简旌一向不喜欢丧门坚,这会儿子还跟对方小弟扯上关系,令他十分不悦。 归根结底还是英国人搞事。简旌心的烦得很,感慨地想,要是阚荣还在就好了。阚荣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做起了生意,阚荣读书去当老师,两个人在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离开了福建老家,彼此也没有音讯。七年前偶然在南洋相遇,简旌见阚荣穷困潦倒,就叫他来给自己帮忙。 阚荣这个人,书念了不少,心思细密又个性柔和,是个辅佐人的好材料。不出两年成了简旌的得力助手,加上他身上天然带着“一起长大”这副光环,简旌和他越来越亲近,他也逐渐参与到简旌更为隐秘的生意上来了。 简旌还记得阚荣少年时模样清俊,尤其笑起来有一种润物无声的感染力,可他们在南洋重逢之时,阚荣的容貌被毁,数道刀疤把整个面庞分割得支离破碎,加上粗糙的缝合技术使得这张脸拼合得无比困难,疤痕缝隙中肉芽增生,十分可怖。尽管眼前丑陋的中年人和记忆中的少年相去甚远,简旌还是很容易就将两者联系起来,那种在风中矗立的挺拔身姿,木刀雕刻一般的脖子和肩膀,不是阚荣是谁? 现在想来,穷困潦倒也好,容貌被毁也罢,说不定都是阚荣为了接近自己所做的铺垫吧…… 简旌记起阚荣的儿子也在槟榔屿,他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个年轻人,殊不知自己的儿子已经先他一步,左右了甘小栗的道路。 这时司机王富贵咣咣在外头捶门,口中大喊着:“老爷,不好了,少爷被英国人打了!是刑讯逼供,这是刑讯逼供!” 第39章 二进宫(三) 由于简行严被宪警队拿了去,又听说遭到了刑讯逼供,简府笼罩在一片乌云当中。简行严的家庭教师张靖苏自然不便在这个时节出现,于是修了一封书信过去,以富阳老家来人为由告了假。 肖海正在张靖苏的寓所里,指手画脚到:“老师您给您老家写过信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张靖苏瞪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肖海无动于衷,继续说:“自从咱们耽搁在宁波之后,我也没有跟家里里联系过。我爹娘大概以为我在南洋发大财吧!啊,为了理想,我们抛家弃子,为了理想,我们颠沛流离!”张靖苏这个学生,虽然是他在大学里最钟爱的弟子,却时不时有种脑子不是很清醒的样子。肖海将他四四方方的一颗平头摇出了离心力,满脸寡淡的五官几乎要飞出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头晕目眩。 “按说现在我们手上事情这么多,你不至于闲成这样。”张靖苏挖苦。 “‘不是又让我们把中转站的事情放一放,说是槟榔屿的华商圈子里有日本人的势力?”肖海说得明目张胆。 第76章 “感觉老余同志将我们坑过来是打算让我们什么都做。”张靖苏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起前几天在马来土人的带领下,他们见到了新加坡过来的一位前辈,那人笔名“白鹭”,在新加坡那边从事抗日宣传工作。白鹭在土人漆得通红通红的长屋深巷里传授了许多工作上的心得,三人密谈了一个多钟头。张靖苏见白鹭双手颤抖,仅仅是坐下来谈话就让他快要支持不住,显然身体有恙,于是谈话仓促结束。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畏于前辈威仪,张靖苏竟然不敢过多地打量对方的样子,只看见白鹭拢着一身风衣,始终不曾站起身来。 “老师,那白鹭前辈回新加坡了吗?” “应该是回去了,他在槟榔屿待的时间很短。这人来是冲着我们报社金主许文彪的面子,却是行事神秘。” “老师是自己心里有鬼,看谁都神神秘秘。”肖海又开始摇头晃脑说些有的没的,“哎,许久不见我们的甘小栗小朋友了。” 张靖苏脸色一变,“怎么突然说起他?” “调剂调剂心情,甘小栗不是挺活泼挺讨人喜欢?”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跟简旌的公子一起被宪警抓起来了。” “怎么?简行严杀人跟他也有关系?难怪杀人是为了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张靖苏对肖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在心中悲叹着,自己眼下一共两位学生,那一位不着调,这一位,也不着调。 “我同你说正经事,你却一直在打岔。不过正好你说到甘小栗,一会儿你去事发现场看看,组织组织材料写个报道。” 肖海自嘲到:“我的理想是像罗伯特·卡帕那样当一名战地记者,没想到却成了福尔摩斯·肖!” 玩笑归玩笑,福尔摩斯·肖的行动力不容小觑,很快就在简行严晕倒以及家俊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街巷现了身。家俊的遗体已经被移走了,他躺过的地方残留着斑斑血迹,时间一久呈现出一片污秽油腻的黑色。肖海发现地上有一小股被中断的喷溅血迹,喷溅的方向毫无疑问是从家俊倒下的位置往巷口而去,至于血迹中断的地方……地上有一块摩擦印记,看起来像是简行严的屁股。 如果说这股血迹是子弹穿过家俊时喷出的,那么很可能家俊中弹之时,简行严已经躺上地上陷入了昏迷。 肖海在简公子的屁股曾经呆过的区域蹲下来,顺着那股中断血迹反向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五米开外在巷子左边连着一条羊肠小道,要说事发时巷子里还有其他什么人也完全可以从这条羊肠小道跑掉。 福尔摩斯·肖对自己的观察力和逻辑推演十分满意,站起来跟附近路人打听了一下枪响前后的情况,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下一站——宪警队的大本营。 且说这槟榔屿上的英国宪警队,那是自马来亚沦为英殖民地起就驻扎在这里了,因为槟榔屿是剑指马六甲的重要据点,英国军队一面在海边修建布满炮台的古堡,一面对岛上进行军事化治理,其中宪警队属于现役部队,维护当地治安。 肖海来到宪警队,一位说中文的办事员拦住他说:“不准进。” “我是《槟榔晨报》的记者,想来采访你们宪警队!” 那位黄皮肤黑头发的办事员立刻说:“记者更不能进!” 肖海一听来了劲,立马说到:“记者怎么就更不能进了?大家都是同胞,远离祖国在南洋生活不容易,本来应该相互照应着,再说我也是去正经采访,又不给你们添乱,警队形象和警民共建不得靠我宣传吗?” 办事员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飘了过来,遁声而去只见一个穿旗袍的美人眉若青黛、面如桃花,手中提着个篮子,施施然走到自己面前。 “长官,麻烦通融一下,我弟弟甘小栗被抓进去了,我想捎点吃的给他。” 办事员听她语气恳切,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办法:“你们二选一,多了我也没权限,只能一个人进去。谁进去你们俩在边上商量一下吧。” 肖海见到美人有点恍惚,那身材样貌语音语调样样令人着迷,脑中盘算着要不要女士优先的时候,对方朝他笑了一下,便完全不理会“商量”二字,绕过办事员,步步生莲地走进了宪警队大门。 拘留室里甘小栗捧着简行严的头不言语,因为简行严不准他说话,说要耳根清净。 也不知道过了几个钟头,简行严坐累了,吊着手臂又要躺下,他嫌木床太硬便让甘小栗双手垫在下面——他在家里这么使唤人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甘小栗的手背叫木床硌得生疼,又不想得罪简公子,只好扭着身子保持不动。 “甘小栗你还好吗?” 随着拘留室进来的这个人,整个房间仿佛都亮了起来。 “小蔡姐你怎么来啦!”甘小栗大叫出声,把简行严的脑袋丢到一边,整个人跳了过来。 简行严吃痛,咬牙看清来人也是一位美人,以他的个性顿时这点痛苦消失了。 蔡咏诗柔声说:“小栗子,你受苦了,那帮英国佬没难为你吧?” “没有,只不过,”甘小栗回头一指,“那边的简少爷就……” 蔡咏诗抬起眉毛:“咦,他是……” 不知什么时候,简行严已经在木床边正襟危坐起来,他的左手吊在胸前,右手撑在右侧的大腿上,尽可能地掩饰疼痛,说到:“在下简行严。” 第77章 “啊,是简府的公子啊,幸会幸会。我叫蔡咏诗。” 甘小栗看简行严一副痴醉的样子,连忙张开手去遮拦:“这可是我小蔡姐!” 蔡咏诗隔着铁栏拍了拍甘小栗的背,把篮子里的食物一样一样送了过去,“我在你们老板娘那里听到你被宪警抓了,说想来看看你。吃的是高老板帮忙准备的,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定想办法让英国人放你出去。” “小蔡姐……”甘小栗又红了眼眶。 “别难过,先填饱肚子。你什么也没做,会没事的。”蔡咏诗安慰到,又看了一眼后面的简行严,“外面疯传,那个蓝灯笼的死跟简少爷有关,我看了一点也不相信了。” 简行严哪懂帮会用词,摇着头说:“什么灯笼?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杀人。” 他俩说着话,甘小栗在旁边可没闲着,他把高老板准备的食物塞了满嘴,边嚼边附和:“没错,他是无辜的。” 蔡咏诗又将手伸进铁栏内摸了摸甘小栗的头,用逗小猫一般的声音安抚到:“别噎着,慢慢吃,慢慢吃,出去了姐姐再请你吃大餐。” 看到他俩这么亲昵,刚刚还在蔡咏诗勉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强强行耍帅的简行严心生嫉妒,眼前两个都是他的心中所向,一时不知道该吃谁的醋。甘小栗伸手递了点吃的过来,他用右手接着,也狼吞虎咽地扫个精光。 蔡咏诗拾起篮子,道了别,她转出拘留室的时候,甘小栗从门缝里看见小蔡姐朝一直守在门边的英国宪警低低头,笑了一下,笑得明艳酣淳,像蜜像酒。 甘小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蔡咏诗,仅仅是门缝里的一小眼就把他看呆了。 “该死的王富贵!这次怎么不见他来送鸡腿给我吃!”简行严吃饱了,想起王富贵心中恨恨的,于是他让甘小栗回到木床边双手重新托起自己的脑袋,这样自己才好换个角度盯着甘小栗的脸。 此时正在别处的王富贵经不起少爷念叨,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正在跟韦丹谈条件的简旌不满地侧目,王富贵把头一低,在老板旁边把腰杆挺得更直,比起跟着老板来宪警队的队长“扯皮”,他宁可去楼下拘留室给少爷送鸡腿。 韦丹的办公室里乌烟瘴气,这儿跟英国人自称的一切传统优良特质都没有关系,乱糟糟像是个修车铺子,墙上叮呤咣啷地挂着各种金属的奖章,报纸书籍堆得到处都是,办公桌上放了几个咖啡杯里面是发霉的咖啡和烟头。韦丹把手上即将熄灭的香烟按到一只杯子里,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对着一把小圆镜,漫不经心的修起胡子来。 简旌坐在对面,看起来有些烦躁。 韦丹说:“我们的小伙子为了破案,心急了点,我替他们向你赔个不是。不过这次不比上次,说放他走就放他走,这次是真的死了人,我要是放了他,死者那边怎么办?你也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帮会了,最讲情义,丧门坚为了自己兄弟肯定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如在我这里,丧门坚动不了他,安全一些。” 简旌不做声,在心里骂到:你们这帮英国佬,自以为在南洋是老大,活该你们在欧洲战场忙得焦头烂额! “我呢,接到调令过阵子要动身去印度,也不知道还能照应你儿子多久。” “印度?”简旌吃了一惊,他和韦丹的交情其实只是泛泛,但毕竟也是一点一点耕耘过的人脉资源,宪警队一把手换人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没人提前告诉他? 很快韦丹给了他答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调令来得突然。在南洋这么多年大家相处愉快,现在说走就走,我很舍不得你们这些朋友。要是我一走,你儿子的案子还没完,也不知道新来的队长会怎么解决。所以呢,我比你还想尽快了结这桩事,一来是你我交情在这里,二来我也不想麻烦下一任。”韦丹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简旌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尽管还是开心不起来,心中大石却放下了一块——原来英国人抓简行严并不是为了自己走私的事。 韦丹继续往下说:“我们在现场找到一把手枪,上面有他的指纹。因为没有人证,现场也没找到其他有用的证据,这恐怕是唯一能指认他的。手枪就在我这张桌子的抽屉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个物件……” 敲诈犯,简旌想。 韦丹的话,中心无非是“给我好处,我就放人,拖到新任,有你好看。” 简旌打拼这么多年,从国内到南洋,什么风浪没见过,一个宪警队长提出的要求难不倒他。唯独想到儿子简行严现在不得自由,而且还遭了一顿毒打,心中有些牵挂。他再看不上简行严这个儿子,那也是他的亲儿子——哪怕是跟前的王富贵呢,也不容受别人欺负。 他从韦丹的办公室出来,走到宪警队的门口,撞见《槟榔晨报》的记者肖海还在那儿徘徊。 这一头,福尔摩斯·肖一看到简旌,眼睛放光,立刻跟了过来,不及王富贵阻拦,赶紧掏出证件自报家门。 王富贵说:“走开,走开!” “简老板,请问您是为了令公子的事情而来吗?您认为他杀人了吗?” 简旌黑着脸,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一脚迈进车里,又把汽车插上翅膀。 肖海追着继续问:“令公子几次被宪警抓,是因为您和英国人闹翻了吗?会影响您在章亭会馆的地位吗?” 第78章 简旌骂:“王富贵!你没吃饭吗?把他赶走啊!” “老板!我打不过他啊!”已经被肖海钳住双手的王富贵哭丧着回答。 肖海嘴巴不停:“简老板,您去事发现场看过吗?令公子真的杀人了吗?” 简旌停下脚步:“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过现场,您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您儿子杀人了吧?” 简旌一声苦笑,“小伙子,你不会以为现场有什么能证明我儿子没杀人,宪警队就会把他放出来吧?” 肖海责怪自己单纯,嘴上还是咬住不改:“可是现场……” “随便吧,与我无关。你既然是记者,想写什么就写去吧。”说完简旌终于走到座驾前,吼了一声王富贵。肖海立刻松开钳着人的手,看着王富贵和他上了汽车,驾车而去。 留在原地的肖海,生出一种对现实颇为无力的感觉,他跟随老师从祖国来到南洋,凭的是一腔抱负,但年轻人未免时而耽于幻想,总觉得在南洋这方异域,一切会跟国内不一样。 第40章 二进宫(四) 过了几天简行严就回家了。 在拘留期间,王富贵给他送了鸡腿,送了凉茶,送了枕头被褥,还找了医生进来给他治胳膊。他也特意交代一切都来双份,连带治病这一项,医生都顺带给甘小栗瞧了瞧病,发现他健康得像条小鲸鱼。 韦丹特意换了看守他俩的宪警,简行严再没遇到过那个打断他胳膊的人。 到了放出来这天,简行严被单独带了出去,他还奇怪为什么自己已经洗清嫌疑重获自由,甘小栗还待在拘留所里,带他出去的宪警说只让一个一个地办手续。 简行严回了家,倒头便睡。乃至第二天中午,起床洗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展开报纸,见上面登一新闻说“简府公子洗刷冤屈,凶手另有其人”,十分满意。帮会那边连个来找麻烦的人影也看不到。还有三五旧友上门提着礼物祝贺他“重新做人”,他不太满意这样的贺词,用剩下那只健全的手将这帮人赶出家去。一个人闲来无事跑去剧院看了正在上演的文明戏,他绞着自己白西装的下摆,欣赏不来女主角的样子。正当简行严觉得百般不爽浑身是刺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不知道甘小栗怎么样了。于是提前退场,在剧院门口叫了辆人力车直奔高记杂货铺。 等他再度来到高记,迎接他的是树在门口的三块木板,铺子没有开张。对面云吞面摊照常做着生意,简行严走过去向摊主打听甘小栗。 摊主看清来人,面露愧色,因为之前指认过甘小栗是“杀人犯”的同伙。 简行严问:“他家怎么没开门?” 摊主哑着喉咙说:“伙计不在,老板家里又来了亲戚抽不开身,人手不够就没开门。” “那您知道伙计为什么不在吗?”简行严问得客气。 “不是被……被宪警带走了吗……”摊主更加的不好意思。 “什么?”简行严大叫而去。 却说拘留所里的甘小栗,满心欢喜地看着简行严离开,以为自己也终于将要熬出头。他算了算自己旷工这几日到底要扣多少工钱,想到要回去开工就满是干劲。结果宪警接走了简行严,自己孤零零被关在原地。 他向看守的宪警说了很多恳求的话,宪警听不懂中文,找来那个办事员,办事员面无表情地说:“你哪有简行严那个命,再吃几天牢饭吧。” “人都不是他杀的,我就更不可能是他同伙了呀!”甘小栗揪着铁栏为自己争取着。 办事员看看手腕上的表,说:“我们头儿要调走了,这会儿没人有功夫理你,你给我老实待着。” 甘小栗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门被关上,拘留室里又剩下甘小栗一个人。简行严的被褥还在木床上摊着,他自己的那一套则摊在地上。本来两个人相互作伴,度过了最亲密无间的几天——可不是吗,就连上厕所都在一起,甘小栗几乎快忘了不知是谁提醒自己要小心简行严的事。现实又给了甘小栗一记重拳,现实说,你以为的亲密无间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中,有钱有势的简少爷如何能跟你一般无二。 简行严一走,夜里老鼠便吱吱叫了起来。甘小栗躺在被子里不敢睡觉,他回想起简行严在的时候,似乎是没有老鼠的,又或者,那时自己不在乎有没有老鼠。 自从蔡咏诗第一天来看过他之后,要不是有简行严罩着,他在拘留所里无人问津。有时候他也奇怪为什么小蔡姐再也不来,还有高老板、老赔、天财他们,一个也不曾来过。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令人误会的事?还是自己高估了人与人的关系? 甘小栗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日子跟头一天一样,愁云惨雾的,无奈这阵子拘留所都没再收进其他人,甘小栗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很快时间观念在这番孤独中丧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铁栏中国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无事可做的他只能倒在木床上睡觉,躺在简行严用过的被褥上,那被褥有一股暖烘烘的汗味,竟不被这里各种腐败潮湿酸臭所掩盖。甘小栗用脸颊体验被子的柔软感觉,愈发觉得简行严在拘留时盖的被子都比自己住的狗窝里的强。 “哎哟,我滴个乖乖,你还在这里!” 第79章 甘小栗半睡半醒间听到简行严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他。 “你怎么学会了这么句话?”甘小栗把脸从被子从被子上抬起来,咧开嘴笑着问。 “我们家女佣有个扬州人——诶,甘小栗,你快起来,我们走。”简行严大步流星走进来,胳膊还吊在身上——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身上穿着崭新的白西装,喷了淡淡的古龙水,带了几个跟班,一行人挤得拘留室满满当当。最后进来一个英国宪警,正在心中骂娘。 “(简先生,保释手续已经办齐了,你现在就可以带他离开。)”收了人家的钱,宪警嘴上客客气气。 “快快快,我们走,离开这个鬼地方。”简行严没理那英国人,只顾着跟甘小栗说。 见他来了,甘小栗一边觉得心里头突然亮堂起来,一边又想起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便收敛了态度,又小心翼翼了。 宪警开了锁,把甘小栗放了出来,简行严拽着他就往外走,那着急的模样说是要带他浪迹天涯也不为过。 “你——简少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简行严注意到了甘小栗称谓上的变化,说到:“不要这么叫我。” “那叫您密斯特简?” 简行严立刻想起圣约翰岛来,摇着头:“检疫站的事情已经翻篇了,你就叫我简行严或者行严吧。” 甘小栗也想起圣约翰岛来,那时他透过观察室的窗子看到远方高楼上的简行严,心中十分憧憬,后来自己在检疫站见到为“杀人”感到苦恼的简行严,接着又经历了一些事,慢慢地发现这位简少爷身上时而有一种缺少归属的少年感,时而又像只是单纯的傻气。 如果简行严不是生在槟榔屿的头号华商家里,他应该是十分愿意跟他结交的。 “好吧。” 他们去了天外楼,槟榔屿有名的中餐馆,在那儿鲍森翅肚乱点一气,自然都不是甘小栗的主意。甘小栗人生第一次来到这样高档的地方,自己穿得寒酸,蓬头垢面,身上还沾着拘留所里带出来的腐败臭气,他僵持着不肯落座,说:“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不是怪我连累你?现在没事了,请你吃饭算我向你赔个礼。”简行严大喇喇将他按在座位上,后面的几个跟班也一同坐了下面,和东家不分贵贱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 “没事,都是自己人。”简行严笑呵呵,说着将一双筷子递了过来。 甘小栗接过筷子,狐疑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简行严语塞,他暂时没还有摸清头绪,总不能堂而皇之的跟一个男人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很漂亮。“最开始我想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因为我没有杀人,去年没有,现在,你看到了,我也没有。” 甘小栗还是不太放得开,不过他好歹笑了笑,回应到:“对不起,当时我以为你……以为你跟英国人一伙儿的,欺负我们中国人,所以……其实我并没有看清打中死者的那一颗子弹究竟是从谁的枪里射出来的。” 啊啊啊,真相大白,天朗气清了有没有!简行严一时忘形,左手在桌上劈了一掌,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一干跟班立刻上去关心慰问。 “我竟然为此苦恼了那么久!也罢,这顿打没白挨,手也不白断,至少洗清了我的汉奸嫌疑,为这个我们一定得干上一杯!” 甘小栗生怕抬起胳膊就会露出马甲上的破洞,小心地端起酒杯,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是愉快的当口儿却又一片疑云闯入了他的脑海,那片疑云是三个字: 小心简。 第41章 高小姐,侄小姐(一) 黄昏时分,又到了一天最有烟火气的时刻,炊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在粉紫色的天空下织就一张大网,密密地网罗着红尘万丈。 一条巷子口,蔡咏诗一袭酒红色暗花旗袍,衬托得她皮肤更加雪白,脸上傅了薄粉,眉黛青颦斜飞入鬓。她提着一个小包,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折扇,扇子在她手上翻飞如蝴蝶,翅膀卷起香风。 同一时间,老赔在姓周桥的木屋里终于现了身,带着历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见甘小栗不在家,他在房里捣鼓一阵,从一个小木盒里找出一只婴孩佩戴的银手镯,手镯变色发黑,上面的铃铛也摇不出声响。 老赔的隔壁,老六天财又在和人打牌玩乐,他们满嘴胡吹,然后谈到了甘小栗。老六说,也不知道那孩子在里面怎么样,会不会有事?天财随即接过话说,被宪警抓去哪有什么好果子,还记得我刚来槟榔屿的时候吗,被他们一棍子夯在腿上,一个月不能干活,老子现在看到他们就腿软。老六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似乎也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来。 而他们的“谈资”甘小栗,在天外楼和简行严分别之后,准备去高老板那里报个平安,走到高记杂货铺,见未到关门时间铺子大门紧闭,不知道高老板发生了什么事。他后退几步,向铺子二楼的窗户望去,窗户里头正好是高老板和老板娘的卧室。 这一望不打紧,从窗子里面呼啦啦跳出一个人来,甘小栗避之不及,被砸了个跟头。 好在楼层不高,否则甘小栗垫在下面不死也残,他眼冒金星,方才吃下去的美味佳肴悉数吐了出来,弄得满地污秽,顺带也沾到跳楼那人的身上了。有他做肉垫,那人毫发无伤,不顾身上沾了二手的鲍参翅肚,站起来就要逃。 第80章 “抓住她!”何氏从二楼窗户伸出脑袋大喊。 甘小栗打了个滚将人扑倒,定睛一看,是个留着童花头的大姑娘。 姑娘也不甘示弱,一个窝心脚踹了过来,正中甘小栗的肩膀,这时何氏仍在楼上喊:“抓住她!” 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些看热闹的人,冲着在地上扭打的两个人指指点点,尤其当他们看到被甘小栗缠住的姑娘生得十分水灵,更加来了兴致。 高元保气喘吁吁地从房子侧门冲出来说:“甘小栗,别让她跑了!” 甘小栗使出全身力气,誓死不放手,他抱住了姑娘的腿,任由踢打。姑娘恨得眼睛冒火,竟然不嫌脏地从地上抓起一团呕吐物,照着甘小栗的脸上甩过去。 甘小栗在食物残渣和胃液的枪林弹雨中安慰自己,反正也是自己吐出来的…… “臭丫头,脾气这么烈!”何氏也撵了下来,刚弯腰下去要帮甘小栗,冷不丁一只脏手抓过来,臭得她捂住鼻子跳开了。 高元保碍于男女有别、长幼之序,始终不敢靠近。高家的热闹免费给路过的各位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高家那个老妈子上前去,跟甘小栗两个人一个扑头一个抱脚才收服了童花头姑娘。 何氏过来开骂:“你家的人前脚刚走,你后脚就闹得要跳楼,真要是寻死就往更高处跳去,死了兴许还能还你个贞洁牌坊,说你遭奸人所害,宁死不屈,倒也不是坏事。” 姑娘被合力从地上拉起来,瞪了何氏一眼,还击到:“你是什么好东西,也配来说我!” 高元保一看脸丢大发了,连忙拉住老婆往屋里走,嘴上说到:“你够了,她到底是我哥哥的女儿,轮得到你去骂她?” 何氏一听两边受气,内心的冤屈十斤重,甩开高元保的手先一步进屋了。 高元保这时回头看到甘小栗,也没心思问他怎么从宪警手上出来,保释金交了多少钱,只交代了一句:“赶紧把那丫头给我弄进屋,老高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然后一行人默默站在高家的厅堂里,这儿直通天井,没点灯,借着黄昏的光线。厅堂当中设着祖宗牌位,一只香炉放在香案上。高元保叫老妈子和甘小栗把他侄女拉到牌位底下跪着,姑娘不肯下跪,老妈子一脚跺在她的膝盖窝——这身手简直看呆甘小栗,高手在民间! “晴晴,二叔是为你好。”每一句老生常谈都有着相似的开头,高元保看着自己的侄女,经过这趟折腾,她弄得满脸污迹、衣衫不整,就是但凡有点规矩的小户人家也不容许女子这样胡闹。“你在老家闹出那样的丑事,你父亲把你送来南洋你还不安分,叫你父亲、叫你叔叔我怎么向高家祖先交代?再说,你逃出我家,你能去哪儿?你一个女子,难道还想跨过大洋回福建不成?” “不回福建,难道留在你这儿?你跟我那该死的爹沆瀣一气、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眼看着高家叔侄俩在祖宗牌位前“一捧一逗”的甘小栗不禁在心里夸了句,姑娘好文采! 一旁何氏坐不住,说到:“高燕晴,你别不识抬举。你一个女学生知道什么?听了点男人的迷魂汤就把清白身子交出去,按你们族里的规矩这是要沉潭的罪过。你爹把你送来南洋希望你留着小命,你竟然还要回去福建,回去找你那个狗男人吗?你就肯定他会要你,他不是跟你玩玩而已吗?” 叫高燕晴的姑娘听了浑身颤抖:“住口!别让我说出更好听的来,谁说我都行,除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叔叔娶你之前那点事!” 听到这里甘小栗有点听不下去了,他面红耳赤,本想望向高老板求助,不料高老板一心放在侄女身上,顾不得此时此地有没有外人,不住地说起家事来:“你父亲送你来,一是叫你躲过一劫,二是要你好好反省,规规矩矩做人,以后在马来亚找个人家出嫁,也算给家族挽回一点面子。” “我是丢了你们多大脸面?干脆痛快打死我算了!留着我这条命,我早晚都要会福建去!”高燕晴口气决绝。 高元保脸上也挂不住了,埋怨到:“早知道不让他们送你去上学了,在学校里好的没学会,天天喊什么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出事了吧!”说着他黄着一张脸,在祖宗牌位前来回踱步,看何氏站在那里,想起这位原是个青楼女子,满心不痛快,上去推了何氏一把说:“快滚,别站在这儿碍眼!” 这阵仗逼得甘小栗冷汗直冒,他好奇心不小,但是对男女之事不止不开窍,还有点避之不及的意思。高家当着他一个外人,还是年轻后生,批评自家女子不守贞洁一事令他尴尬非常,又看看留着童花头的高燕晴,只见那女子跪在地上态度刚烈,一副要与爱情同归于尽的样子,令他生出恻隐之心来。 高燕晴可不这么看甘小栗,她把跳楼出逃失败的原因统统怪到甘小栗的头上,加上这人又目睹自己被训斥,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已经将他归到了“仇人”类别里了。 正巧铺子那边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甘小栗抓住机会,跟高老板说了一句“我去应门”就溜出修罗场,高元保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甘小栗在,侄女的事让他听了明明白白,一时不知该做如何感想。 甘小栗转来回复老板到:“是个着急来买蜡烛的街坊,说家里洋油用完了。我自作主张,把蜡烛卖给他了。” 第81章 “好,你去忙吧,记得明天来铺子开门。”高元保顺水推舟,放甘小栗去了。 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经过高家那位侄小姐这么一闹,甘小栗肚子饿了,他独自走在夜幕降临的街道,路边彩色灯泡装饰着酒吧的招牌。从酒吧里头出来两个醉醺醺的英国水兵,两人勾肩搭背,亦是胸膛贴着胸膛。甘小栗看着他们走到暗处突然停住脚步,那两人抱在一起亲吻起来,吻是由一个人兴致而起,点燃了另一个人,而后二人一起在暗处迎来了唇舌间的最浓烈的爱意。 把个甘小栗看傻了。 英国水兵发现了他,其中一个骂了一句,甘小栗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起死去的家俊说过他们堂口坐馆喜欢漂亮小伙子,又想起方才在高家目睹为爱奋不顾身的高燕晴,心口突突地跳。 “甘小栗,你跑什么?”一个声音叫住他。 是张靖苏。多时未见,张靖苏还是戴着金丝眼镜,一袭长衫在膝盖处有些磨损,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抓着几个包子大口吃着,吃相是张老师永远的破绽。 “我,我回家啊。”甘小栗停下来喘口气。“张老师刚下班吗?” “倒也不是。”张靖苏把嘴里包子咽下,端详着少年的脸。少年眼里带着憔悴,头发因为跑步而被风吹起,露出额头,额头有道小伤口,恐怕他自己都没察觉。张靖苏皱起眉:“我听说你被宪警误抓了,看你平安无事的出来,也就放心了。” “没事,我啊,以前请人算过命,说是总能逢凶化吉。”像是安慰人一般,甘小栗笑盈盈地回答到。 “逢凶化吉,那就好……”张靖苏脸上表情微微一变,“我有什么资格问你呢,我连关心你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帮你做点什么。” 甘小栗摇摇头,饶是他自己在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没有想起张靖苏来,他可是连老赔天财都想过了。他说“我也没怪您”,说的是真心话。 可张靖苏硬是更进了一步,攻城略地地冲到他的面前,一把伸手抱住他的肩膀,这下可好,两只抓过包子的油手碰到了一身酸臭的甘小栗,张靖苏一点也不嫌弃,把下巴重重地搁在甘小栗的头上,从胸膛里发出声音:“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又把甘小栗当成金岁寒了。 第42章 高小姐,侄小姐(二) 被张靖苏抱住,甘小栗大脑一片空白。刚刚他还为了别人的爱情心里突突跳来着,现在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直到他记起在张靖苏寓所里看到的照片,照片上跟张靖苏肩并肩的男人跟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他的想象才停住脚步。 “张老师……要……出人命了……”甘小栗费力地把自己从张靖苏手臂中拔出来。 张靖苏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他幻想中的金岁寒立刻如泡泡般破掉,他带着几分失望慌忙向甘小栗道歉:“对不起,我……” “您是不是想起了您那个好友,就是我见过照片的那一位?” 张靖苏老脸通红,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上一次谈到这个人,话题没有深入进行下去,这一次甘小栗受到刚刚英国水兵的影响,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刨根问底,于是选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含蓄的方式:“您知道有句话叫做——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他吗?” 而这句话在张靖苏听来,却是一点也不含蓄。他静静地望着甘小栗那张和金岁寒八分相似的脸——甘小栗最近在英国人手上吃了点苦,脸上少了点活泛、多了点严肃,和金岁寒更像了。张靖苏苦涩地说:“梦里梦到,我的梦里几乎每天都有他,只不过醒来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到情动处,他忍不住要伸手触碰甘小栗的脸,“我醒来见到的,便是你……” 甘小栗承受不起这么情真意切的剖白,往后退了一退,擦着张靖苏的指尖游开了。“他不在世上了么?” “嗯,我回国之后,听说他在日本生了重病,当时他家已经败落了,早就没有钱再供他念书。我好不容易在上海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收到第一份薪水就给他汇过去。过了几个月,钱被退回来,说人已经不在了。” 甘小栗只见识过张靖苏如何对待江姵芝,哪知道原来张靖苏还有这样多情的往事。 “真的挺遗憾的……” “实在是对不起,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那位朋友,他叫金岁寒,因为生在腊月,人也应了这个名字。”张靖苏说着,发现自己拉着甘小栗站在路边就这么聊天实在耽误事,收起他刚要展开的人物介绍,问到:“你往哪里去?” “回姓周桥。” “正好我们顺路,一道走吧?” 于是两个人走在槟榔屿的夜色里,甘小栗默默地想,当这样厚重的感情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像高燕晴那样执着?像英国水兵那样浓烈?还是像张老师那样遗憾? 甘小栗的情窦大致就开在这一天里。 回到木屋,老六天财一干人等果然在玩扑克,见甘小栗平安回来,十分高兴。老六刚好从厨房端出一盆白斩鸡,招呼甘小栗来吃。 甘小栗见桌上有一瓶“春生堂”,平时滴酒不沾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顿时脑袋开始晕晕乎乎,嗓门不自觉的大了不少:“你们在这有吃有喝,没有一个人想起我!” 第82章 天财扯下鸡翅就往嘴里塞,笑道:“我们都是臭鱼烂虾,不敢往那种地方送人头。再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老六也帮腔:“我们这种人只需在宪警队门口一晃,里头就鬼手来钩我们。” 甘小栗接着酒劲坐到牌桌前,今夜他运气好,把把能赢,天财输得指着自己的裤子做抵押,他摇头不要,没曾想摇着摇着自己先从凳子上转了下来。大伙上前一看,发现睡着了,想他大概是刚放出来,精神上终于放松,由着他去睡。他们并不知道在甘小栗做了一个怎样春光旖旎的梦。 第二天天不亮,趁着众人还在打鼾,甘小栗轻手轻脚从天财他们房间爬出来,洗裤子去了。 早早去铺子开门,已经有街坊借购物之名过来打听昨天高家的事,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瓜吃”。甘小栗心里明白高燕晴的“来龙去脉”,不敢往外说,只能和街坊打马虎眼。 二楼窗子打开,高老板黑着脸站在窗前咕噜咕噜地漱着口,冷不丁“哇”一声,吐一口水下来。 晚些时候,甘小栗听老妈子说,高燕晴在柴房被锁了一夜。老妈子不怀好意地跟甘小栗说:“昨天你看见那个女娃了吧,被人破了瓜,性子嘛也差了点,长得倒是标致。” 甘小栗反驳:“没看清,肯定没我小蔡姐漂亮。” “你当你小蔡姐是什么好人?” “妈妈您一把年纪了,早该看透的呀。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美人和丑人!” 这时何氏摔了门帘走过来,指着老妈子没好气地说:“青天白日的嚼舌根,你衣服洗完啦?”又塞给甘小栗一碗白饭,说:“你去柴房送饭去。”说着她又摔门帘走了。 甘小栗注意到何氏脸上有淤青,给了个眼色给老妈子,老妈子会意,一指柴房,小声道:“她打的,闹了一晚上,叫着喊着要逃跑。” 高家的柴房在最里头,不管是离铺子大门还是离侧门都最远,柴房门从外面被栓上,高燕晴在里头被关了一夜,连个床铺都没有,又是蚊虫叮咬,又是干渴难耐,她嘴上还是十分强硬,送了甘小栗一个“滚”字。 甘小栗好声好气地说:“侄小姐,你把这碗饭吃了吧,不管有什么计划,总得吃饱肚子先。” 高燕晴靠在一捆干柴上,看了自己的“仇人”一眼,说:“什么计划?你是我叔叔派来套词的吗?” “我就是店里一个小伙计。”甘小栗把饭碗放在地上,无辜地回答。 “昨天不就是你阻我去路?” “是巧合。” 高燕晴想到这家伙现在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恼羞成怒,把碗一脚踢开,“我不吃,你们饿死我吧!” 甘小栗细细把洒出的米饭拾回碗里,劝到:“饿坏身体,何必呢?我去跟你再倒点水吧。”旋即便跑了出去。 又等了半天,高燕晴听见开锁的声音,见甘小栗抱着一只茶壶和一个水杯走进来,冷眼瞧着,他竟然从壶里倒出酸梅汤。 “快喝吧,还是冰的。” 高燕晴一晚上滴水未沾,看到酸梅汤忍不住口舌生津,终于起身,端起杯子大口喝了起来。 “好喝吗?”甘小栗问。 高燕晴不做声。 “你太渴了所以没喝出来,我上济生堂抓了把巴豆下进去了呢!” “你害我!”高燕晴又是一脚踢开了茶壶,只见那壶里一滴水也不剩。 甘小栗拍了拍手,说到:“一时半会儿你是没法逃跑了。你等着,我给你弄个便桶来!”说着他就去何氏那儿邀功去了。 柴房里传出高燕晴的咆哮:“兔崽子!你叫什么名字!我不会放过你!” 这头甘小栗充耳未闻,一路跑到前面铺子里,老账房在柜台后面看报纸,见他冲出来,开口说:“小心撞倒了货架。” “老板娘呢?” “在对面济生堂跟那边的老板娘聊天。” 甘小栗听闻,拔腿就往路对面跑,一不留神撞到一人。 “甘小栗,有鬼在后面追你吗?”简行严左胳膊还吊在身上,歪着头问。 甘小栗抬头一看,见简行严今天也穿得好像会走路的热带雨林,大油头梳得严丝合缝,苍蝇站上去都要脚滑。 “我找我们老板娘有要紧事。” “行,那你去去就来,我在铺子里等着你。”简行严往铺子里一站,熟门熟路地观赏起这里的商品来。 甘小栗已经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你有什么事?” “噢不,我来买东西的。”简行严拿手摸了摸自己好看的鼻子,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意味着“我开始撒谎了”。 “你能来我们铺子买什么东西?” “你们铺子……净是我没见过的便宜货。”这话整个槟榔屿也就是简行严说起来最合适了。 甘小栗忍俊不禁,还没开始笑,只听铺子后面响起一声高喊:“我要杀了你!” 于是简行严好奇问到:“谁要杀谁?你东家怎么了?我听说来了个亲戚?” “大概是她拉了吧。”甘小栗撇撇嘴,露出恶作剧之后的胜利微笑。 第43章 高小姐,侄小姐(三) 甘小栗的这一笑,笑容之明艳,远超出简行严的想象,于是他问:“你今天心情特别好?” “当然了,好久没这么作弄人了。”甘小栗把高燕晴被锁柴房的事告诉了简行严,不过他很明白事理地只说这位侄小姐是犯了家法,没有详说她被关起来的原因。 第83章 简行严听了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经得起巴豆?你还是给人道歉去吧——当然她会原谅你的可能性为零哈哈哈哈。” 甘小栗不愿找上门去赔礼,对简行严说:“你先逛着吧,我上对面济生堂去去就来。” 和高记杂货铺隔着一条柏油马路的,就是药铺济生堂,和国内的药铺一样,铺子门口左右贴着对联,头顶一块金漆黑匾写着“济生堂”三个字。 何氏正踩着门槛跟人聊天,门槛内侧也站着一个妇人,斜靠着门框,乌云般的头发盘在脑后,是济生堂的老板娘。 “唷,你家的俊俏后生来了。” 何氏回头一看,便问:“喝了?” “喝了。” “拉了吗?” “拉了。” 何氏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一把纤腰都要笑折了,她说到:“看她还威风个什么劲!你这个主意出得好,一时半会的应该是没精神寻死觅活了。” 甘小栗虽说是想何氏所想、急何氏所急,但他还是解释道:“我也是为她好,寻死觅活是何必呢?” 济生堂的老板娘用手指戳了一下甘小栗的额头说:“你这孩子蔫儿坏,现在又给我装好人。好了,我们也不敢得罪你了,免得吃巴豆。” 何氏又说笑了一阵,才让甘小栗走了。 他走回高记,看简行严正用目光恭候自己归来,问:“你可看中什么东西想买吗?” 岂料简行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上胡乱答了一句:“你算吗?” 甘小栗涨红了脸,生平为数不多地被人怼到无话可说, 但他只当是天财和老六平日里常说的那些玩笑话,很快就把这句话从心头抹掉了。 简行严也觉得自己说的太直白,太没有情调了,加了一句解嘲到:“你们店里的东西吧,质朴还是挺质朴的,便宜也真便宜,只是我买了实在用不上,你看我也不会用。”他随手提起一只夜壶,“我们家有马桶。” 甘小栗不太明白“马桶”为何物,从简行严的话中倒是听懂大致用途,确实很难想象一身富贵气的简少爷会用夜壶,他根本不应该小便,小便是普通老百姓才做的事。甘小栗对自己今天一直围着“屎尿屁”打转的处境有点厌倦了,换了个话题:“我听我朋友说,英国人一般也不会轻易放人出来,总要收一笔保释费的。这钱我还没谢谢你呢,也不知道是多少钱,告诉我好还你。” “小事一桩,还钱就不必了。”简行严潇洒地挥挥手,“你记得我的好就行。” “简大善人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于心!”甘小栗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知为什么,受简行严的恩惠的时候他无比轻松,不像接受张靖苏帮助,心头又是感激又是自勉。到头来他也不知道简行严为什么老往高记跑,上一回要不是来高记,家俊那件事也不会发生。想到这里,他小声问简行严:“家俊到底是谁杀的,你知道了吗?” 富贵闲人简行严懒洋洋地说:“这事我爸摆平的,我给他老人家闯了这么大个祸,多跟他说一句我都不敢。至于到底谁杀的,我不太清楚,我没事,你没事,不就行了?” 然而甘小栗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与家俊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仍记得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还有家俊曾经跟高老板说过关于他爸喝了高老板送的茶叶末骂了他一顿的事,再加上后来家俊是为了替心中女神出气才会找上简行严,一个实心眼年轻人的形象在他脑中愈加鲜活,就好像家俊是他甘小栗的兄弟——有了这个印象,他甚至觉得简行严这个回答有些罔顾人命。 “不就行了?家俊一条命,在你这四个字面前,什么都不是了?” 简行严注意到气氛起了微妙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我的意思是……” 甘小栗打断他,“别说了,你就是个公子哥儿,不管你个性怎么样,你看到的一切始终是你作为有钱人看到的一切,你一点都不用替那些生来不如你的人着想,你甚至还可以和你的有钱朋友一起,比如你在圣约翰岛上和那个英国妞儿,偷偷地看我们这些人的笑话。” “我没有。”简行严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十分错愕,“我,我没必要对那个小混混的死负责啊,我连认都不认识他。再说,我也从来没有笑话过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还记得我们的第一面,是在圣约翰岛的沙滩上,你刚被人从难民船拖下来。” 这下轮到甘小栗惊讶了,他从没对简行严讲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事,没想到简行严自沙滩上就对自己有了印象。可这种“表功”无济于事,反倒让甘小栗翻出更多的旧账来:“那我倒是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你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欺负,明明自己有阻止的能力却什么都没有说。” 简行严本来想说当时的检疫站的人也是照章办事,看到甘小栗已经转过脸去,只好把话咽下了。他没想过圣约翰岛上的那些个“规章”其实是基于殖民统治和上个世纪的人口贩卖。 “你没什么要买的就快回去吧。”甘小栗下了最后通牒。 这时屋后传来一声惨叫,是周家老妈子的声音。 老账房在柜台后打瞌睡,吓得他拍案而起,“怎么了?土匪进城了吗?” 甘小栗道:“哪有土匪。应该是柴房里出事了。”说着他就往屋后走去。 第84章 这边被下了驱逐令的简行严,抱着一丝戴罪立功的心理也跟了过去。 穿过高记的天井,绕过厅堂左侧的小楼梯,直通到后面的柴房,简行严一路跟在甘小栗的身后,可他比甘小栗高出一截,视线所及不受影响。只见一个粗手粗脚的老妇人跪在柴房中,双手正不断推搡着地上的一个姑娘。他立刻明白,这是高家那个犯了家法的侄小姐,跟上前去一瞅,虽然在姑娘的性别范畴里比不过蔡咏诗,也算清秀水灵。 甘小栗见这个光景,也蹲下去问:“她怎么了?” “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她翻着白眼睡在地上呀!”老妈子咋咋呼呼地回答。 简行严从背后冲了出来,先是凑近看了看,又打量周围,见墙角放着两碗冷饭,说:“她饿了一夜,又拉肚子,会不会是脱水症?” “噢,可不是脱水!”老妈子一拍脑门,赶紧找水去了。 等找来水,喂到高燕晴的嘴里,她一如所料地缓缓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的仇敌甘小栗,立刻把口中的吐了出来。 哦豁,可真是一个刚毅的女子。 简行严看这个架势,想都没想,腾出右手把甘小栗手中的水壶夺了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做势喂水——要不是他左手骨折了,他这会儿还能把高燕晴抱在怀里。 高燕晴做梦也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帅哥,朗目星眉里透着一种慵懒的富贵调儿,整个人就长在她的审美上,何况还低下身子,用一壶甘露拯救自己的生命。谁都喜欢享受他人给自己的伏低做小,何况英俊多金,一时间高燕晴迷惑懵懂惶然了,誓要“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她立刻对身在福建的意中人动摇了。 “好点了吗?”简行严轻声问到。 刚毅女子高燕晴在帅哥面前果断点了点头。 那一刻目睹全过程的甘小栗打心底的觉得,高燕晴这个女子跟自己真是合不来。 第44章 谁还记得主线(一) 那日之后简行严有一阵子没出现在甘小栗面前。甘小栗当他跟自己闹了个不痛快不想来,实际上简行严那边却是被简旌禁了足。 简旌给宪警队的韦丹送去“临别赠礼”,成功的捞出了儿子之后,他就忙着和林育政出差去上海。原计划要带简行严去上海那一房小住几天、跟简行懿学点好,因为简行严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不太想带回上海丢人现眼,以至于计划搁浅。简旌离开槟榔屿前叮嘱王富贵一日一封电报向自己汇报少爷的动向,后来从电报上得知儿子整天跑出去闲逛、加上张靖苏迟迟没来复课,气得简旌回了一封电报给他的娘惹夫人,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令子禁足。 这几日高记杂货铺正常开门做生意,高燕晴的笑话在街坊当中传了几天终于成了旧闻无人问津,而她本人也暂停兴风作浪。何氏把她从柴房里挪出来搬进了客房,她虽然还是没给个好脸子,倒也没跟何氏拌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就在房间里面大声念英文。 甘小栗偶尔从天井经过,听见楼上飘下来的朗朗读书声,心中有些艳羡。不过他和高燕晴的关系仍旧水火不容,有一回他从库房往外搬东西,走到客房的窗户下面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淋了个正着,待他往上望时,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小声骂了一句:“死丫头!” 一晃甘小栗来槟榔屿的日子已经三月有余,他阿爸的消息还是一点都没有,期初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时,他还眼巴巴地盼着阿爸看了报纸主动找上门,或者有人带着消息找到他自己,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启事如石沉大海,不止是全无音讯,就连张靖苏也忙得忘了答应给他帮忙的事。他本想求助简行严,还在犹豫简行严这位富贵闲人肯不肯给予一臂之力时,他俩“咔嚓”一下单方面的感情破裂,甘小栗的计划就中止在这一头了。 一旦他悲观地觉得,阿爸大概找不到,不如自己就这样在槟榔屿上、在姓周桥、在高记生活下去吧,这时心里又会有个声音出来谴责他,小桃还在等你救她,你不能这么逃避问题。 这般矛盾周期性的对他的心情产生影响,今天正好是甘小栗心情进入低谷的时间,他手拿苍蝇拍在铺子里坐镇,进来接连的降雨令人更加烦闷,他问柜台后面的老账房:“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雨季不是过去了吗?” 老账房今天穿了件功夫衫,脑袋上扣了个瓜皮帽,乍一看像是对门济生堂走丢的大夫,本着“你的不快就是我的幸福”的精神,这老头竟然笑着回答到:“槟榔屿一年有两个雨季,一个是上一年的十月到二月,中间休息几天,接着是第二个雨季,从三月到六月。” “身上都要长蘑菇了!”甘小栗抱怨到,去到老账房跟前,看了看老账房胳膊底下压着的一份《槟榔晨报》,说:“老爷子,借我看看呗,今天没个客人,可把人无聊坏了。” 账房挪开胳膊,示以眼色,甘小栗拿了报纸倚在柜台边翻看起来。 他这一看不打紧,竟然眼睛珠子定定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了。 只见报纸头版一篇标题是《巨祸》的文章,笔笔悲怆愤怒,写的是日军在宁波制造细菌战,空投鼠疫杆菌致宁波鄞县百余人罹难的事。直到这一刻,甘小栗才明白原来自己当时遭受的一切折磨不是鬼魅作祟,是战争所致。原本他逃出生天是何等幸事,现在想来,竟然身背这样的国仇家恨,甘小栗的热血和眼泪同时奔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第85章 “喂喂喂,算你旷工啊!”账房不知发生何事,这个小伙计好端端要哭着夺门而出。 被他这么一喊,甘小栗笃笃笃又返回来,抓起一瓶待售的“春生堂”,扯开瓶盖边哭边往嘴里灌,等老账房从柜台后面撵过来抢夺酒瓶,整瓶的春生堂已经被他喝了个精光。 “你发疯啦!”老账房仗着自己资格老,抡起胳膊给了甘小栗一个爆栗。 甘小栗酒精上头,也抡起胳膊依葫芦画瓢朝对方来了一下,打完人,他咧咧跄跄地重新跑了出去。 外头此时正大雨滂沱,甘小栗毫不躲避,任由雨水浇在身上,衣衫早湿透了,薄薄一件亚麻色的坎肩紧贴着皮肤,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他头顶响起,轰隆的声音把他带回从泉州登船开往马来亚的那一天,那天日军的飞机至低空掠过,搅起一波又一波无助的人浪。 此时甘小栗的眼里只有膏药旗上的猩红色,宛如一滩血污,而他的心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复仇”二字。他在自己呼出的酒气中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市政厅背海而建,毗邻著名的康华利斯堡,是一排漂亮的白色房子,两层楼高,门前几株高大的椰子树无惧风雨。正对市政厅的街道上各式旅馆林立,其中二三家以深色石材筑墙,木格窗上盖着雨棚,一眼望去跟左右建筑风格差别明显,是日本人在此地开设的高档旅馆,专门为日本商人提供住所。甘小栗平时不来这种地方,但是今天的状况自然不同。 这儿有他要找的日本人。 甘小栗宛如着了火的幽灵一般,泪水流干的眼睛豁出两个红色的洞,扭曲的五官因为雨水而模糊,身上却带着腾腾的火焰。他隔着玻璃望着房子里穿着和服的人,比起英国人,他们的服饰看起来朴素很多,女人多是旅馆的服务员,因为需要干活,宽大的衣袖被一根带子绑在背后。甘小栗见了他们,想起宁波鄞县那些熟悉的面孔,西装店的师父师娘,豆浆店里和阿旺互通款曲的翠萍,那些原本活生生的邻里街坊,他们扭曲弯折肿胀发黑腐烂变臭,而眼前的这些人,生活还在他们身上继续延续,他们还在相谈甚欢,还在言笑晏晏。 凭什么? 这群杀人的恶魔! 甘小栗捡起庭院里当做装饰的一块石头,想要砸碎玻璃,砸碎眼前平静的一切—— “住手!”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 他用力去挣脱,挣脱不掉,那只手骨节分明、异常有力,滚烫的温度环绕他的手腕,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张老师?” 张靖苏撑着一把伞,当然他撑也白撑,雨水从伞缘哗哗往下流,沿着他的肩膀流了一身,他的眼镜上升起一片水雾。 “住手甘小栗。” 甘小栗心中仍是不平,说到:“我看过报纸了!是他们!” “那文章是我写的。”张靖苏简短地解释。 “我要杀了他们!” 张靖苏手上一使劲,将甘小栗拿着石头的手反剪到背后,甘小栗吃不住,手一松,石头掉到泥地上发出闷响。 “张桑?”旅馆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张靖苏连忙用日文替甘小栗掩饰过去,又将他拉到大街上。 “你杀得了他们吗?再说,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吗?”张靖苏仍然抓着甘小栗的手不放。 “我师父他们,岂不白白的死了?” “这是战争!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 “可我师父他们、阿旺他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就得死?还有我阿姆,她只是上街买菜而已啊!” 面对这样的质问张靖苏无话可说,很难在一个失去亲人朋友的可怜孩子面前讲什么大道理,但是,如果让甘小栗莽莽撞撞闯到日本旅馆里头去,除了会使这孩子陷入绝境之外,张靖苏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大雨继续下着,雨水无差别的泼洒在所有人的头顶,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车辆经过,车轮卷起水花。张靖苏的伞抛在一边,被风吹着越走越远,他顾不得自己淋得和甘小栗一样的透湿,抓住甘小栗的肩膀晃了晃。 甘小栗仰着脸,雨水画出他脸颊的轮廓、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薄,再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脖子上,积在颈窝深处,他又愤怒又委屈地问到:“张老师,那文章既然是你写的,你也应该恨里头那些人啊!” “我恨他们,可是他们也只是和你阿妈、你师父一样的老百姓,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即便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他们集体受了上位者的引导……”张靖苏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更深层的东西,一时半会他也没法从自己混乱的脑中整理出来,他心绪迷乱,越说嘴越不像是自己的嘴,心中不断有声音在鼓动着:看,这是金岁寒,这是你日思夜想不得见,一生所系的金岁寒。 张靖苏刚把双手慢慢从甘小栗的肩膀往上爬,不料甘小栗回过神来,一双眼睛复现光华,急切地向他求证到:“张老师,你是懂日文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说着甘小栗把张靖苏的手从自己肩上摘下来,在他的掌心中用自己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这几个字让张靖苏十分惊讶,他不得不放下了心中的金岁寒,回答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鼠疫’。” 一声雷鸣应景的响起,甘小栗心中劈进一道亮光,那封文件上的仅有的可供辨认的汉字和这几个字拼起来,大约就是“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鼠疫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他隐隐明白了自己怀揣的是一份什么东西,以及师父为何在临终时嘱托自己要将文件交给大个子美国人密斯特詹。可惜师父不懂日文,否则他就能提前知晓那场鼠疫祸事。 第86章 接着甘小栗又想到师父的所作所为,一条情报传递的暗线,竟然藏在一个小小的西装店中。他突然感到更大的使命降临到自己身上,以至于日本旅馆里头的日本人虽然还是那么可恨,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张靖苏眼睛圆睁,问:“甘小栗,你从哪里得知这几个字的写法?” “我……我在我师父的西装店里看过……”甘小栗撒了一个谎。 第45章 谁还记得主线(二) “在西装店看过?”张靖苏的眼睛有那么一下眯了起来,正当他还想多问几句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撑着伞走了过来,这人步伐轻盈,行走在滂沱的大雨中好似无声无息。 “张主编,需要帮忙吗?” 张靖苏的眼镜被雨水糊住,三米之外人畜不分,辨认不出来者何许人也,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知道是简旌的秘书,林育政。 张靖苏对这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第一次到章亭会馆时,林育政在会议中途跑到会馆外头吃炒粉。后来他俩即使碰面也不过客套几句,交流甚少,所以对他突然冒出来跟自己搭话一事,张靖苏十分吃惊。 林育政打开一只黑色大伞,又用手将一侧的刘海拨到耳后,微微抬起这一侧的脸,斜着看向张靖苏,他的英俊面庞因这场大雨的关系显得有些阴郁,有股怨毒在他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嘴角却是笑微微的,竭力表现出亲和的样子。 张靖苏摇着头谢过他,反而问道:“简老板从上海回来了吗?” “老板派我先回来,有点事要处理。”林育政回答到。 刚才看他好像从日本旅馆走出来,张靖苏便多嘴问了一句:“林秘书如何到这里来?” 哪知道林育政半阖着眼睛,不冷不热地说:“正是因为老板的吩咐。老板生意人,免不了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张靖苏不做声,见对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下意识挡在了甘小栗前面,但是林育政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他飞快地在脑中描画了一番,记住了这个人。林育政可是一个一向细致严谨的人,他看了今天的《槟榔晨报》,读到了张靖苏的那篇文章——对南洋的华人报纸报道中国国内情况偏滞后感到不足为奇,可偏巧他刚刚在旅馆行将出门之时,听到张靖苏和那名少年似乎提到“鼠疫”二字,少年又是一副心怀深仇大恨的样子,他感到这里头必定事出有因。 见林育政走远,张靖苏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拉了甘小栗,又捡回了自己的伞。 甘小栗问:“去哪儿?” “去我家,我家近。” “去干嘛?” “当然是避雨。” “不用了,反正湿透了,我就这样跑回店里。” 张靖苏回过头,嘴唇哆嗦了一下,说到:“可我看不清路。”他指了指鼻梁上斑驳的眼镜片。 说实话,甘小栗的心里十分不情愿,一来是张靖苏三番几次做出的超常之举,尽管知道里头或多或少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名叫“金岁寒”的人,还是叫他又羞怯又紧张;二来,他刚知晓师父交给自己的文件之中的秘密,一心系在文件上,实在也没有心情去到张靖苏家。 张靖苏这一头,也有他的小九九,他想知道甘小栗是如何得知的“鼠疫”的日文写法,甘小栗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究竟是在事发前还是事发后呢?如果是事发前,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看到的?张靖苏想得很远,照他的估计,如果甘小栗是在鼠疫爆发前看到的某件东西,可能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东西跟接下来的灾难有关联,但这至少从侧面证明了日军有计划有预谋地对宁波人民发动细菌战。他由此一直想到了国际会谈,想到了面对各国要员,少年作为证人揭露日军罪行的场景。他想得太多太远,为自己的荒唐感到羞愧起来。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可两个人都湿透了,显得那伞无比多余。 张靖苏的寓所,距离甘小栗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里几只大皮箱还和上次一样堆着,上面已经积了薄薄的灰尘,窗前书桌上的相框倒是亮洁如新,相框里的两个年轻人依旧眉眼带笑。 “我给你找件衣服来,你把身上的换掉吧。” “不必了不必了!”甘小栗不知所措地舞动着双手,“既然把张老师平安送回来了,我就先回店里了。” “你别走!”张靖苏突然吼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掩起面颊,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整理好情绪的张靖苏才重新开口:“雨这样大,小心受了风寒,以后容易落病根。”说罢转过身去,给甘小栗找来两件旧衣服。 甘小栗接过去,躲起来换上了,一瞅这衣服尺寸相当的合适,就是在槟榔屿的天气里略厚了些。他偷偷看一眼背对自己在厨房忙碌的张靖苏,和简行严一样是高个子,又不似简行严那么天鹅般的细长,问到:“张老师这衣服……” “你穿吧,我留着光是睹物思人,不如你拿去还能派上用场。” 果然是金岁寒的,甘小栗腹诽。为了化解尴尬,他嘴上只好说:“这衣服大小正好!” 张靖苏背着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显得特别的无奈。 “刚才还在旅馆门口喊打喊杀,一阵风就过去了,你啊你。” 甘小栗在他身后做着口型悄悄说着:没忘,都记在心里了。没让张靖苏听见是怕他问东问西,在从旅馆到张靖苏家的路上,甘小栗也暗自想明白了,师父的那封文件不能白白砸在自己手里,一定要让它发挥本该有的作用,所以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至于要怎么发挥它的作用,到底还要不要转交给鬼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美国人密斯特詹……到这一步甘小栗可就没主意了。 第87章 “那张老师到鬼子那边做什么?” “当然也是办要紧事。” “和他们有什么要紧的?” 张靖苏没有回答,他身份特殊,任务机密,这个问题并不想剖开讲给甘小栗听。他从厨房端了一碗汤出来,借机说到:“你快喝了吧。” 甘小栗捂住鼻子:“这是什么?” “红糖胡椒姜汤,怎么?你不喝?” “这——这不是江姵芝那种小姐,肚子痛才喝的吗?” 张靖苏望着面前这黑红的一碗,苦笑了出来:“我竟还没有你懂得多,我只想着都发汗驱寒。煮都煮了,你还是喝了吧。”说着把碗推到甘小栗面前。 辛辣过后的氤氲香气却勾起甘小栗思乡之情,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痛了起来。这股味道让他想起阿妈也曾在他发烧卧床的时候煮一碗姜汤喂到他嘴边,嗅觉像一根线索,串起阿妈衣着和表情,还有阿妈婉转的低语。 “怎么又哭了?” 甘小栗没有回答,只觉得有人乘虚而入,默默地环住了他。 这场雨仿佛把天下破了一个窟窿。 驰名乡里的高记杂货铺今日不见了伙计,老板高元保坐在门口望着大雨唉声叹气,甘小栗最近真是越来越邪门了,仗着自己对他颇有几分垂爱,才晌午就找不着人,听说还堂而皇之把店里出售的酒给喝了一瓶,啧啧啧,下次务必好好收拾他,让他明白到底谁才是雇主。 正这么想着,高老板见简行严打铺子前走过,他的后头还跟了一个人,举着伞,拼了命要追上他的步伐,可越是要追上,简行严越是甩着没受伤的右手将长腿迈得飞快,仿佛一步跨出一里地,腾腾腾几下就走出伞的遮雨范围。 高老板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甚至还注意到简行严的大背头一点也没被雨水冲坏。他哪里知道简行严心中的烦恼宛如秋天的蒿草,一茬高过一茬。这两日简行严被父亲禁足在家,手指头在心里抠穿十面砖墙,削尖屁股一般的坐不住,偏偏王富贵盯他盯得胜过苍蝇盯着屎,一有风吹草动就跟简旌打小报告,直到简旌那头都听烦了,回了个话给王富贵,叫电报省着点发。王富贵终于失了宠,简行严自然不放过机会,找了几个听话的跟班,落井下石地给王富贵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顿。 接着简行严就冒着大雨跑出来,第一件事是找甘小栗,可他却远远看见甘小栗和张靖苏亲密无间地打着同一把伞,往张靖苏家的方向走去了。他哪知道各中因有,直接一碗醋打翻在心头,少爷脾气发起来十头牛都拽不住。 “少爷这是要去哪里?”后面的跟班问。 简行严头一甩,狠狠回答:“找几个朋友,喝酒去!” 这话飘进了高元保竖得高高的耳朵,他在心里悲叹到:槟榔屿风气何以堕落至此,堕落至此啊!他不知道的是,更有堕落者,譬如他楼上的侄女高燕晴,在窗前望见雨中简行严的英资,一颗少女怀春之心往泥潭里又下滑了些许。 第46章 论人的多面性(一) 既然简少爷说找朋友喝酒去,以他挥金如土的气度自然是一呼百应,一众纨绔弟子意欲跟随。简行严叫上的两个人,仍是他去英国前的狐朋狗友,正月初八曾一起去看过迎神赛会,这两个人一个姓张,外号“眠花”,是槟榔屿头号喇叭张太太的儿子,另一个姓李,外号“宿柳”,从外号上看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了。这张李二人被简行严翻了牌子,锅贴似的贴上来,想起上一次他们一起出游,他俩只顾着扎进戏班子的后台结交美女,闹得简行严因为打架被宪警抓去,这俩心中过意不去,说什么今天都要带简少爷玩得开心、玩得尽兴。 三个人撇下跟班,冒着大雨,租了一辆汽车赶到一家中国人开的酒吧。 一九三二年伦敦禁娼,殖民地效仿之,令妓户统统关门,可山不转水转,不少妓寨不多久就另谋出路,有的改成按摩店,有的改成导游社,干的还是老本行。也有不少改成洋酒吧,门口立着灯箱,里头吧女们化着洋妆,裙摆飘飘。 张眠花和李宿柳带简行严去的是最近新兴的一家酒吧,门前请人画了张巨幅的画报,上面的美女据说是这酒吧里最漂亮的吧女。简行严看了看,也就那么回事吧,他在英国的时候可没少去酒吧,洋妞吧女见过不少,比这个漂亮的、性感的比比皆是,不过洋妞吧女见他是个黄种人,最多看在钱的面子上送他一两个索然无味的飞吻。 简行严对张眠花说:“先说好,我只想喝酒,别的都不搞。” 张眠花同志面露难色:“那多没劲啊……” 李宿柳同志立刻帮腔:“是啊,行严,我们连惊喜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他们走到酒吧门口,左张右李推开门,向简行严展示他们准备的“惊喜”—— “唷,简少爷,手好些了吗?”穿过酒吧玄关,一个中年男子正背靠吧台,脸冲外坐着,他一身黑衣,矮矮胖胖,生着一双细眼睛、一只塌鼻子,一张脸横着宽、纵里短,一副慈眉善目的佛像表情,然而脸上坑坑洼洼的伤痕揭了他的老底,这分明是个刀光血影中起家的狠角色。 简行严不认识,他的两位朋友倒是上去打了招呼喊“坚叔”。 原来这人是“丧门坚”,死掉的家俊就是他的手下。简行严自知彼此还有旧账没清,看他算是个长辈,也就跟着叫了一声“坚叔”。 第88章 “诶,别,不敢当。”丧门坚拱手假惺惺让了一下,手一伸,手臂上花花绿绿的纹身从袖管里滑了出来,“坚某人在你爹面前只敢装孙子,得管你叫一声’严叔’。” 你们的“惊喜”是指丧门坚吗?简行严向同伴发出带着责怪的脑波。 我们约好的门口画报上那个妞儿呢?同伴回报以生命的困惑。 “坚叔包场我们就不打扰了。”简行严说着就要离开。 “站住。”丧门坚身后打手似的几个人吼道,“我们死掉一个兄弟的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这就想走?” 丧门坚抬了抬手制止到:“谈不上包场,这儿本来就是我们堂口的营生,今天我只是碰巧过来看看场子,没想到就遇到了简少爷,这不是缘分是什么?简少爷,你别着急走,来都来了,不坐下来点一杯酒,再叫两三个女人助助兴,岂不是显得我们的生意入不了简少爷的眼?” “那就喝酒,其他不必了。”简行严见势头不妙,只好带着张李二人坐下来,他想反正家俊不是自己杀的,丧门坚能耐他何? 丧门坚吩咐酒保上酒,又说到:“刚才我手下弟兄的话你也听到了,家俊的事,我们还是需得坐下来说个清楚。他既是我们堂口的人,死了我也得对他对他家里人有个交代。” “人不是我杀的。”简行严尽可能平静地解释:“当时他为了一个女人来找我的麻烦,我们约好到背街的巷子 ……嗯,一决高下,然后我被他打晕了,至于他怎么被人杀死的,我一点也没看到。” “哪有那么巧的事?”丧门坚的一个手下说。 丧门坚正对简行严而坐,显得毫无防备,他转着右手拇指上的一枚鹿角扳指,经年使用使得髓腔发黑,是满清入关前的武扳指,价格不菲。“可你被英国人抓了去,不是你杀的人,他们会随便得罪你爹?” 简行严思考了一会儿,把手一摊,答到:“我不知道。” 只听丧门坚干笑几声,说:“我喜欢你的干脆。” “在坚叔这里,想不干脆也不行。” “可是我又不要做那包青天,我只管杀人偿命,替我弟兄要个交代,不然这堂口怎么坐得住?” 张李二人听到这里脸色都变了,真以为简行严要被这群“江湖儿女”动私刑,也不知道是喂狗还是沉海,会不会波及旁人,可简行严仿佛没带脑子一般,淡然说到:“不是吧,坚叔,虽然我家老简不是个好老头,但是我绝对是个好青年,孝敬长辈,关心邻里。” “怎么个孝敬法?” “听闻坚叔趣味独特,我身边这两个,介绍给您怎么样?” 丧门坚闻言,将吓傻了的张眠花和李宿柳上下打量一番说:“看不上。你本人倒是可以。”说着他的目光移到简行严的脸上,就像一只贪婪猥琐的舌头舔过来了一样。 简行严不觉受辱,反而无所谓地笑了,他这一笑,罡风吹至凌虚台,是白鹿也卧、芙蓉也开,舒展中混进一丝艳丽,让丧门坚看呆了。 刚刚险些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小张和小李,一边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叹到,x,美人计! “莫非简少爷也是同道中人?”丧门坚回过神来问到。 简行严似是而非,把方才酒保端上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谁知道呢?” 对面又笑了一声,然后说:“滚蛋,你当我是个傻子吗?我现在问的是人命的事,你老实给我说这个。” 那一刻,简行严的表情仿佛喝酒喝断片。 张眠花用脑波对李宿柳说,美人计没用便装傻么? “哎——你们啊,磨叽半天一点进展也没有,那边的少爷,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屁来!”忽然毫无生趣的酒吧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丧门坚的手下连忙四下望去,只见除了他们之外早已空场的酒吧里其实还坐着一个人,穿得体面像是个正派人,再看身型瘦中有肉,是个练家子。 “你是谁?” “福尔摩斯·肖。” “啥玩意?” 那人似乎刚刚耍了个宝,自己偷偷乐了一回,正经回答到:“《槟榔晨报》的记者,肖海。” 这个名字简行严听过,是张靖苏从北边带来的学生。当然福尔摩斯他就更清楚不过了,《血字的研究》是他非常喜欢的侦探小说。 丧门坚转向肖海的方向,问:“记者吗?我可不与这个职业打交道。” “我和坚叔的事,你有什么高见要发表吗?”简行严不想放过一线希望。 肖海坐着没动,先是很潇洒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才缓缓开口:“事情很简单,我看过事发现场,那个小混……家俊是背后中枪,前胸喷血,倒下的时候面对着简行严,而当时——”肖海停下来,用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简行严已经昏倒在地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证据呢?”丧门坚冷冷地看了肖海一眼。 肖海学着简行严的样子把手一摊,回答:“证据不在我手上。” “那你说个屁!”简行严等了半天的希望眼看落空,于是还给肖海一个“屁”字。 “要看简少爷当天所穿的裤子臀部位置有无血点,再对比现场地上的半块喷溅血迹,两处痕迹对得上就能说明血喷出的时候这位少爷已经倒在地上了。”肖海说完独自饮下杯中酒,假装自己是一位孤独而冷峻的侦探。 第89章 丧门坚把他的话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说:“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他今天本来就没打算找简行严麻烦,主要是对方自己撞上来,当着一帮弟兄的面,丧门坚又不能不为死去的手下要个交代,虽说性子上来逞一把威风,可威风也不便逞得太过,简行严的背后可是站着一位身为槟榔屿大富商的爹,刚巧肖海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那我们家俊是谁杀的?”一个体格粗壮的小混混追问。 “拿手枪的人躲在暗处射击,那人在家俊死后,将简行严的指纹印在枪身上,应该是要陷害于他。”肖海指着简行严,“你可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吧。” “说了半天,等于还是不知道家俊是被什么人害死的。”小混混总结。 这个时候丧门坚觉得自己需要站出来把控一下全局了,他从吧台前腾一下站起来,对肖海说:“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肖记者,你把这位简少爷的嫌疑洗清了,却还是没给我们一个答案,是谁杀了家俊。既然这样,我就委托你帮忙查出真正的凶手。” 肖海也站起来,“我不——” “诶,别搞错了,我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让我失去了一个复仇目标,就得给我带个目标来,也叫你好好记住,槟榔屿上可没有普通人随随便便插手帮会事情的规矩。” 刚才发过言的小混混补了一句:“《槟榔晨报》的记者,肖海是吧,记住你了。” 这下轮到肖海脸色难看了,他莫名其妙地盯着丧门坚被手下们簇拥着离开,挠了挠自己扁平的后脑勺。 “英雄啊,英雄!”李宿柳过去来了一句。 “你谁啊?” 简行严也跟过去说:“肖记者,多谢你了!不如换个地方我们一起喝酒去吧!” 第47章 论人的多面性(二) 面对简行严的邀请,肖海没有拒绝,他今日休假,本就无所事事,在住处待不住跑出来喝喝酒管管闲事,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被人布置了一个找出真凶的任务。福尔摩斯·肖两眼一黑,心中流泪,索性换地方继续喝酒,一醉解千愁。 简行严拉上肖海,还有存在感相当低的张眠花、李宿柳,一共四个大男人,挤上同一辆汽车奔向另外的酒吧。 一路上四个人没怎么说话,肖海暗暗想着,简行严这么号人物,平时听周围人的谈论像是个二百五,走近一看吧,且不说脑子是假不好还是真不好,起码风度是绝对不俗的,面对丧门坚的那股淡定也十分可取,也难怪都被人说成二百五了,异性缘还那么好。哎,这世道,又要看钱包又要看皮囊,自己两样都不灵光,肖海为自己不平。 “就这里吧,你们看行吗?”简行严指了指窗外。 张眠花看了一眼,吃惊地抬了抬眉毛,李宿柳则直接说:“哟,今天要跟着我们简大贵人开一回洋荤咯!” 肖海也看了一样窗外,外头的酒吧只有个英文招牌写着“lose cat”,灯箱彩灯一概皆无,圆栱门上挂着一块用英文写着营业时间的小木牌。他不解地问:“这家酒吧怎么了?” “这家酒吧,平时都是一些做官的英国人去,里头连个吧女都没有,还得自己带。”李宿柳解释。 简行严让司机停了车,付了车费,打开副驾的车门,把折叠了许久的长腿往外一伸,回头说:“我今天就喜欢这种的,你们到底下不下车?” 后座上的三位连忙从车上下来,一行人鱼贯而入走进这家“lose cat”。 “lose cat”比别家酒吧稍亮,少了点意乱情迷的味道,多了点繁复的装潢。一群英国人围在沙发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客人。酒吧老板是个英国人,看到简行严,主动过来招呼。简行严当仁不让,坐下来替同伴把酒水安排好。 “看,清清淡淡,多没意思。”李宿柳还在唠叨个没完。 张眠花接过话:“行严喜欢就行了,清淡也好,免得带一身香粉味回家,家里那个又要哭哭啼啼个没完。”四人之中唯独他已经成家,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的母亲张太太一生所爱两件事——包打听和说媒,所以肥水不流外人田,资源优先供应给自己人,张眠花早早娶了老婆,几年下来无所出,听说张太太现在开始张罗给他纳妾的事。 简行严说:“要是我,绝不学你那样。” “是了是了,简少爷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 “肖记者是新近来槟榔屿的吧?可有家室?” 肖海见话锋转到自己身上,坐直身子,摇了摇头。 “现在的有为青年是不是都是肖记者这样,古道热肠,一心匡扶正义,什么儿女情长的,不要也罢。”李宿柳有点多话,不过并无恶意。 肖海半开玩笑道:“不是我不要儿女情长,是儿女情长不要我。” “今天真的多谢肖记者仗义相助,要不是有你,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丧门坚证明自己的清白。” 简行严这话说得十分真诚,眼神清澈坦荡,弄得肖海一百个不好意思起来,他想自谦一下,没想到词,便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然后又说:“你那天穿的裤子还在吗?” “这……其实已经被我妈扔掉了,她嫌晦气。” “……那好吧。” “你别担心,丧门坚也不会真的把我碎尸万段,他在酒吧里头只是为难我一下,毕竟我跟他算是一对一的碰上了,他还能装瞎混过去吗?” 第90章 肖海赞赏地笑道:“你真是想得开,佩服!” “有我们家老简在,我这个做儿子的遇到的人还少得了?” 李宿柳插嘴到:“有你这个做儿子的,简老板也被添了不少麻烦吧。” 张眠花配合地鼓掌。 简行严不理他俩,关切地问肖海:“寻找杀人凶手的事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吗?” “这方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还是那句话,你有得罪什么人吗?” 从英国回来才两三个月,能得罪什么人呢?简行严在脑中翻江倒海的找,无非是和几位漂亮的女性发于情止于礼地交往了一阵,和其中任何一位都远不到“定终生”的地步,难道是来自情场的陷害?他用手揉了揉眼睛,那想陷害他的人可多了。 肖海见他想不出所以然,便启发他:“往远了想呢?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往你家族上想呢?你父亲就没有个来争产的私生子?” 张眠花倒是想到一个:“说到私生子,你爹身边那个林秘书才来没多久就挺受器重的,你爹还经常跟人说,巴不得那秘书是他儿子,会不会他们真的……” “没错没错,那个秘书,从前没在槟榔屿见过他,去年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你父亲在哪儿找的这么个人,模样长得还挺好,若不是私生子,会不会是那种关系?”李宿柳暧昧地伸出一根小指头。 简行严本来跟林秘书莫名的气场不合,被他俩一说,心中有些不快,不过嘴上还是犟得很:“来争产的人害我也没用,要害去害上海那房人,我二哥简行懿是我爹的心头好,他俩长都长得一个模子,真正的继承人。” 肖海眼看着他们越扯越远,后面更是谈到正房平妻嫡出庶出这种封建糟粕,说到底还是一帮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夏虫不可语冰。肖海不屑加入公子哥儿之间的对话,转移了视线,注意到另一头沙发上那帮英国人当中有几位华人女伴,女伴们多数穿着袒胸露背的洋装,唯独有一位女子,身着流苏旗袍,梳着手推波纹盘发,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再看这位女子的面容,肖海认出她是自己在宪警队门口遇到的美人。 见肖海朝着远处看呆了,简行严也好奇地投去目光—— 那不是甘小栗的小蔡姐? 只见蔡咏诗眼波流转朱唇微启,虽不至于投怀送抱,但身子斜靠在“大胡子”的肩头,隔着衣服传递玲珑的曲线。大胡子脸上的表情正经八百,唯有一只搁在蔡咏诗大腿上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有那么一瞬间,肖海的心中诞生了一种“明月照沟渠”的遗憾。 简行严对这样的女性见得多了,心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轮不到自己评价。 一时酒吧里再无其他客人,简行严这桌,几个人天南海北的聊开去,几杯威士忌下肚,肖海渐渐的也和他们熟悉了一些,哪怕好感并没有增加,至少谈话的气氛放松了许多。喝了点酒,他便把丧门坚的任务暂放一旁,向在座几位打听起槟榔屿的富商八卦来。 张眠花毕竟是槟榔屿头号喇叭的儿子,血浓于水,也是嚼舌根的能人,他心中存着一本家传的八卦百科,不管是关于槟榔屿上哪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问有答、信手拈来。 “话说去年圣诞节死的那个周老板,你们知道是怎么死的?” 肖海当时去周家做过采访,听到这里立刻就把耳朵竖了起来。 “他老婆养了个小白脸被周老板发现了,一对狗男女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周老板给干掉了,他老婆卖了工厂和房子,和小白脸回福建了。后来有人还在福建看到他们,盘了个绸缎庄做点生意,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果真如此吗?” 张眠花一脸严肃,“千真万确的道听途说!那个小白脸,还是章亭会馆某个人的外侄孙。” 李宿柳阴阳怪气地问:“某个人?” “昂,章亭会馆里上了年纪、能拥有外侄孙的人,你自己想嘛,就那么一两个。” “简行严,你父亲不是买下了周家的酒厂?”肖海想知道关于周家更多的事,抛了个问题给简行严。 哪知道简行严只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细节一概不知,不能给肖海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简公子摇摇头,眼神发痴,跟他聊这个不如聊美人谱。说到美人,他又想起甘小栗来,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论美貌他也没多美,就是看着清新可爱,还有一点梨涡迷人……”再回想起今天远远看到甘小栗和张靖苏的雨中漫步,一份苦楚涌上心头,真是少年维特的烦恼。 他们聊天的功夫,酒吧只剩下这一桌客人,不觉更加冷清,几个成年男子终于兴尽,已近黄昏时分,大雨骤歇,在李宿柳的怂恿下张眠花终究还是一起续摊,去了禁娼令下换汤不换药的花街柳巷。简行严和肖海随意漫步街头,简行严旧事重提,再三言谢,又说“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在两人正要告辞之时,忽然看到前头传来一声呼救。 他俩看到刚刚酒吧里见过的两三个英国人正聚在马路边,当中的一个大胡子试图要把地上一个女子拖走,刚刚的呼救声正是从那女子嘴里发出。 未及反应,令人熟悉的流苏旗袍被撕开一道口,泥水沾污了雪白的肢体。 是蔡咏诗。 第48章 论人的多面性(三) 蔡咏诗在地上任人拖曳,她大声呼救,试图抱住什么稳住自己,然后在对手面前她的努力都失败了。她的对手,那个刚刚在酒吧里还正经八百的英国大胡子,此刻正咧开嘴笑着,透过胡子可以看到白花花的牙齿后头有一个猩红的无耻的窟窿,大到可以把蔡咏诗竖着吞进去。 第91章 旁边大胡子的同伴掩着面袖着手,隔着老远看着,大抵是觉得有失身份,没有一个人动弹。 蔡咏诗在湿淋淋的地上翻滚,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身体从旗袍撕开的破口处越来越多地露出来,这种程度的裸露对少见多怪、意淫连篇的男人们来说等同于是酒池肉林,乐呵呵地在边上大饱眼福,再回家教育家中平淡无奇的妻子“贞洁之重要”。 这一头,简行严和肖海几乎是同时发动,两个人几步奔到大胡子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简行严刚要开口,只听肖海大吼一声给抢在了前面:“放开她!否则对你不客气!” 肖海情急之下说的中文,简行严便屈尊当了他的翻译。 大胡子摇摇晃晃继续向前,翻了翻眼皮,眼睛吃力地对准焦距,一股酒气从他嘴里喷出:“(滚开!)” 肖海一把揪住大胡子,他的动作终于引得英国人围了过来,简行严连忙拉住肖海的手。 “(放开他!)”一个英国人说。 “别冲动!”简行严也说。 肖海急了,冲简行严嚷:“救人要紧!” 而简行严咬着牙,怎奈他现在是独臂英雄,只能凭体重拖住肖海。 那大胡子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一边笑一边骂了些种族歧视的话,惹得肖海怒不可遏,眼看拿出他练家子的看家本事准备以一敌百,简行严快要拉不住他,只好冲他嚷了回去:“救人要紧!” 也是,他们这一闹,大胡子一不留神松开了手,蔡咏诗借机滚到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她身上磨破了好些地方,好在都是皮肉之苦,未伤及筋骨,趔趄几下之后缓过劲来,她也顾不得鞋子脱落、衣不遮体,一头钻进围观人群逃走了。 肖海听懂了简行严话里的意思,见蔡咏诗成功逃脱,知道人已经平安无事,再揪着大胡子不放没有意义,也慢慢放开对方。那几个围上来的英国人这会儿迎回自己的同伴,只因这大胡子丑态毕露,他们同样不想继续纠缠。 大胡子却不领情,一口唾沫砸在肖海身上,肖海哪受得了这等侮辱,刚放开的手又伸出去,简行严见状立刻俯身上去挡在肖海的前面。 “(胆小鬼!)”大胡子挑衅到,“(你连你们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噢,我忘了,她是个臭婊子!)”说着他大笑出声。 “别理他!” “你让开!”肖海边吼边推开简行严,每推开一次他就立刻重新缠上来,肖海跟他斗了几个回合,用光了耐性。 大胡子的同伴实在看不下去,硬是把大胡子带走了。大胡子醉得厉害,不曾想在拖拽蔡咏诗时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此时双腿瘫软,像滩烂泥一样被同伴弄了回去。 肖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本该挥向大胡子的拳头朝简行严身上挥去,他恨铁不成钢地骂到:“你这个懦夫,你有胆子在丧门坚面前逞义气,看到英国人就成了孙子!” “你打了他,你去蹲局子不说,还要害那蔡姑娘,你没看出来她是干什么的吗?你不知道殖民政府禁娼吗?”简行严右手指着蔡咏诗离开的方向说。 肖海一下愣住,他对风月场上的事了解甚少,只听张眠花他们说起那个酒吧没有吧女需要自带女伴,却没想过当中的隐含意思。 他心烦意乱地撇开简行严独自往回走,不知道是懊恼美女失足,还是心痛谋生不易,走着走着看到地上落了一只黑丝绒的高跟鞋,便弯腰捡了起来。 “谢谢你。”蔡咏诗从阴影里现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旗袍开叉一直撕到大腿。 肖海不敢直视,扭过视线问:“是你的鞋子吗?” 待蔡咏诗接过鞋子,他又问:“敢问姑娘芳名?” 蔡咏诗面无表情地穿好鞋子,用手抹了抹乱蓬蓬的头发,回答道:“我不是什么姑娘,我就是个臭婊子。” 肖海转过脸来,小心地看了看蔡咏诗的模样,她黑着眼圈,口红染了一下巴,半边脸颊沾着泥,耳环从耳垂上生生撕下来,流了好多血,好端端一个大美人糟践成这样。 “看我干嘛?很难看吗?没丢胳膊少腿就不错了。”蔡咏诗自嘲道。 在他俩身后,简行严默默地注视着,他还在回味大胡子的话:你连你们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还不讲男女平权的那个年代,这句话让简行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本不是个危机感很强的人,从不妄想自己又多大能耐可以保护别人,回到南洋以为日子照旧,日子却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从越来越严阵以待的英国士兵身上,从街头涌现越来越多的闽粤难民身上,从物价悄然上涨,从捉风捕影中听闻日方势力已经悄悄潜入马来亚的土地,简行严感到,战争的脚步已经逼近南洋。 槟榔屿的雨季,大雨总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 和肖海分开之后,天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不似前一场雨那样的大,简行严没有跟班没有伞也没有坐车,在雨里思考人生,寥落地走回家,穿过院子一进门就看见他妈在客厅来回踱步。他低着头走过去,喊了一声:“妈。”声音立刻被身上流下来的雨水给包裹住了。 简夫人穿着一件紫色的娘惹装,下面配一条绿色纱笼,活像一株石斛兰。仔细一看,她和儿子十分相像,都有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和一只尖下巴。见儿子回来,她把脸板了起来:“阿严,你还知道回来?” 第92章 “在家闷不过,出去散散心。” “你父亲交代让你禁足不是?” “实在是难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简行严乖乖站在他妈跟前。 “王富贵说你和人上酒吧去了,回头叫你父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你。” “瞒着他老人家不就好了。只要妈不说,我不说,再堵住王富贵的嘴,再不会有人知道。” “堵住他的嘴?你不已经叫人揍了他一顿吗?他下午刚鼻青脸肿地跑到我面前告了你一状。” “哎,一点小事,我和他私下调解调解就好了,怎么还闹到您面前,回头我再好好开导他。” 简夫人不禁一乐:“再打可就出事了。” “我们一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行严说着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差不多要晚饭了,我去厨房给您看看今晚准备了什么菜,合不合您的胃口。” “你站住,我还没说完。”简夫人叫住儿子,“下午我喊会计过来帮我对了一下家计薄上的账目,发现少了一大笔钱,你可知道这个事?” 简行严听得冷汗直冒,因为淋了雨,刘海全部糊在额前,扫着他的眼睛刺痛难忍。他摸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我不太清楚……” “你要是不清楚,这个事恐怕只能先报警,再等你父亲回来处理了。”简夫人扫了儿子一眼,在等他的回答。 简行严叹了一口气,承认到:“是我动的。” “你用这钱干什么了?” “有一天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搞抗日募捐,我就参与了一下……” “你这叫’只参与了一下’?” 面对母亲的质问,简行严无话可说,他动的确实不是一笔小钱。 母亲接着问到:“你知道你父亲不准你动家用,你的零花钱还不够捐款吗?” “我……我想捐个飞机来着……” 简夫人瞪大眼睛,一掌劈在古董小条桌上,“你知道一架飞机多少钱?” “是啊,所以我到最后也只捐了对飞机翅膀。”简行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那你准备用什么来还?” 简行严没有声音,他听了志愿者的演讲,一心救国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现在只好用祈求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真捐飞机了?” “真的!” 简夫人貌似也有备而来,开口之前已经把钱的去向查了个一清二楚,“阿严啊,平时有你父亲在,我很少管教你,看你每天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我都要放弃你这个孩子了,今天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觉悟,况且你拿了这样大一笔钱居然照吃照喝、心里放得下事,说不定是个干事业的苗子。” “妈?你确定是在夸我?” “钱的事你放心,我来解决,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再混日子了,如果你还想下次捐一整个飞机的话,上进点。” 简行严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心想只要不去上海见二哥,上刀山下油锅,什么都好说。 “等你父亲回来,我准备帮你说说,让你去家里的贸易行上班。” “可我还在跟张靖苏学英文,学业要紧,我大学还没毕业呐!” 简夫人说:“不妨碍,简家本来就跟洋人做贸易,学英文也要紧。至于大学,英国人和德国人都打起来了,你这辈子恐怕毕业也难。” “阿嚏——” 第49章 论人的多面性(四) 趁着雨停,甘小栗一路小跑回到姓周桥,他好不容易才摆脱多事的张靖苏。当然张靖苏肯定是个正人君子,不过这位君子在甘小栗面前时常将臆想与现实搅和在一起,令人难于消受。 他回到木屋,把藏在床板缝隙中师父给的那封文件找出来,打开确认了一遍,“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几个汉字在密密麻麻的日文中十分醒目,还有从张靖苏那里得知“大流行”的前面写的是“鼠疫”,甘小栗将自己仅认识的文字读了又读,狠狠地咬着牙,乃至嘴唇被咬出血来都浑然不知。 “谁在那儿?”老六听见这边屋传出动静,推门闯进来,见甘小栗在床边鬼鬼祟祟,说到:“是你啊小栗子,你没去铺子吗?” 甘小栗慌忙把文件折好装进口袋,感觉嘴上湿漉漉的,用手背一抹,通红一片。 “你嘴怎么了?”老六关心到。 “没肉吃,馋的。”甘小栗搪塞说,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一不留神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两枚硬币出来,滚到木头地板上,叮一声,又嘎一下卡在了缝隙里。 “那你忙吧,我出去了,今天的活儿还没拉满,车租子要交不上啦。”老六向手车行租车,日付租金,自己赚拉车所得,比起手车行雇佣的领日薪的车手工作更积极。 老六一走,甘小栗就蹲在地板上看那卡住的两枚硬币,是简行严在圣约翰岛上给他的两枚先令,他还记得起因是自己洗澡的时候,钱被人偷了。想到这件事,突然一片疑云飘上心头,会不会就在钱被偷的那时候,有人看过了他带的这封文件呢? 很快甘小栗又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就算圣约翰岛上有人看过,也要恰好懂日文才行。懂日文的人,比如张靖苏,又有谁会和自己一样搭乘统舱(三等舱),不搭统舱的人又怎么会流落到圣约翰岛上呢? 第93章 因这先令而起,甘小栗又想起了简行严,想到他那个划船不用桨的浪劲,时常穿一件印着鸢尾花的布衬衣,头顶上戴一副墨镜,甘小栗凝重的心中萌发了一丝微小的宽慰。 过一个钟头就是晚饭时间,再回高记已经来不及了,甘小栗旷了半日的工,没脸在这个时间跑去店里蹭饭。他寻思着找个地方把那封事关重大的文件藏起来,神色凝重地走出木屋,正好撞见蔡咏诗披着一件宽大的男人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里头穿的旗袍残破不堪,撕烂了的流苏拖在地上像条尾巴。 甘小栗叫住她:“小蔡姐,谁欺负你了?” 见到甘小栗,蔡咏诗一张嘴先瘪了一下,又努力往上抬,最后勉为其难地笑着说:“嗐,是我自作自受。要不你来我屋子做饭给我吃,我细细讲给你听吧。” 甘小栗揣着文件,着实也觉得腹中空空,就跟了过去。 蔡咏诗的家还是堆满了旧书,想是她把体己物件儿都放在闺房里,外人不得见。一进屋,她找了张躺椅倒下,脱了高跟鞋,一脚把鞋子踢得远远。 甘小栗淘米洗菜,从桌上挖掘到半截香肠,轻车熟路在煤炉上架起锅子,他又不是第一天被蔡咏诗使唤来做饭,为此他连厨艺就给磨练精进了。“煲仔饭可以吗?” “行。”蔡咏诗在广州待过,对煲仔饭有情结。 “说吧,小蔡姐。”甘小栗一边煮饭一边开了头。 蔡咏诗拿了块手绢把自己的脸盖上,缓缓才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 “这就话长了。我六岁被人从福建老家买到汕头妓寨做琵琶仔。十三岁破身,十四岁成了头牌,十六岁老鸨破产把我卖去广州,我继续接客继续做头牌。现在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 甘小栗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嘴上答应到:“嗯。” “后来有人给我赎了身要娶我回家,偏偏遇到战事,钱给了,人却没来,我从了良却没有谋生的本事,国内日子不好过,赌一把来南洋重操旧业,没想到这边下了禁娼令。” 甘小栗又“嗯”了一声,提醒蔡咏诗自己正在听。 “所以我只好偷偷的做生意,你懂吧?” “懂。” “谁的钱好赚就赚谁的钱,所以我找上了英国人……结果你看到了,吃亏了。” “英国人打你了?”甘小栗不为蔡咏诗下九流的身份所动,一心只为她感到心痛。 “那个大胡子喝多了,当街就打起人来,幸好有两个人救了我,一个是跟你一起蹲过局子的那个简少爷,另一个我不认识。” 甘小栗有些意外,上一回为了简行严不把家俊的死当一回事还骂过他,这么快这位公子哥又向贫苦百姓伸出援手了? 蔡咏诗继续说:“幸好有这两人帮忙,不然也不知我会怎样。” 突然屋里安静了许久,只有煤炉上的锅子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水从锅盖边向外喷出来,锅里的饭菜正在高温中慢慢变熟。甘小栗眼睛盯着锅盖问到:“小蔡姐,你还痛吗?你想知道我的事吗?” 手绢下面,蔡咏诗答到:“不想,反正都是一听就特别苦的事。”旋即她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说吧,看我俩谁更苦。” “我阿姆买菜的时候被日本人炸死了,后来日本人在我们家乡搞了一场鼠疫,我的师父师娘死在那里头,我也差点丢了小命,而我的妹妹被人贩子卖了……” “诶,那你爹呢?” “我找不到我阿爸。” 锅子里的咕噜声变成了滋滋声,饭要熟了。 然后蔡咏诗说:“我也找不到我爹,这一点我们还蛮像的。” 甘小栗给炉子调到小火,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躺椅上的蔡咏诗,看见她脸上的手绢已经被清泪所染。 陪蔡咏诗吃了饭,聊了天,看了月亮,甘小栗半夜摸黑回家,那封重要文件回来时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上楼的时候被房东看到,房东不太跟天财他们说话,却十分喜欢甘小栗,便问到:“从对面那个女人哪里回来?” 甘小栗反问:“怎么了?” 房东嘿嘿一笑,回答说:“小心被她勾了魂去,出门走衰运。” “没有的事,老杯杯你平白无故可不要咒我。” 那福建老头继续说:“你们不知道她的底,我是知道的,十年前我去广州时听过她的名号,长乐楼的玉仙嘛,多少阔少指天指地发誓要替她赎身娶回家去,那些阔少,最后不是暴毙就是破产,没有一个落了好。最后传闻终于有一个人出钱把她赎出去,那人却从此音讯全无,也不知是真是假。” “胡说,那些人吃喝嫖赌,本来就是走背字的命。”甘小栗打听到,“小蔡姐真是原来住这儿的老阿嬷的亲戚?”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阿嬷也不是寻常人,一个老妇人,无儿无女,家里屯着那么些书,说不定还是玉仙的前辈,过去她们那一号人待的叫’大地方’,里面的姐儿是要作诗唱曲的,算半个文化人。”房东谈起满清旧事,陷入回忆。 甘小栗留他好生回忆,一个人跑上二楼,二楼大房间里众人已经睡下,另一边房间里,老赔不在,里面黑黢黢一片,透着窗子可以看到露台上积着水。露台对面,是睡梦中静谧的大海。甘小栗望着遥不可及的深蓝色,今天一天下来劳体又劳心,他吃不消,不一会儿睡眼朦胧,和衣而睡在梦中与许久不见的简行严抬杠去了。 第94章 第50章 新线索(一) 高元保为了旷工一事扣了甘小栗的薪水,又把他臭骂了一顿,想起他还无故喝了自己一瓶“春生堂”,更是气不过。甘小栗到他们铺子当伙计,根据工作时间,老板每天是要管一两顿饭的,于是高元保对甘小栗说到:“酒钱照市价赔来,另外,这个月你每天中午只准吃一个菜,听到没有,就一个菜!” 当着老板的面甘小栗陪着笑脸,等高元保转过身去,他立刻把嘴撇到天上去,像个歪嘴的茶壶。 老板娘何氏从后屋走到店里来,把个药方子摔到甘小栗怀里,说:“按房子去济生堂帮我抓点药。” “你自己怎么不去了?你不是经常吃饱撑的过去串门吗?”高元保顺带把气撒到老婆身上。 “闹翻了。”何氏冷淡地答到,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甘小栗连忙请示:“老板,我去是不去?” 高元保两条细眉扭到一起:“去吧去吧,我这铺子少了你还不至于倒闭!” 转头甘小栗来到济生堂,没看到这儿的老板夫妇,只有一个老头正在煎药,正要把方子交给他,突然从药铺后面转出几个人。甘小栗回头一看,当中那个鲜衣怒马、一条胳膊挂在胸前的,不是简行严是谁? “怎么是你?”甘小栗问。 简行严一看来人是甘小栗,立刻展开笑颜,长腿一伸三两步走过来,伸手拍在甘小栗左手臂上算是打招呼了:“我还没过去找你,你就先来了!” 见到真人,甘小栗心中的芥蒂立刻冰雪初融,更是把不知道什么人偷偷提醒他要小心简行严的事放到了脑后,只不过他脸上还在假装高冷:“有什么事吗?” 简行严今天穿着正式,标准的西装三件套,在马来亚的天气虽然是热了点,但是为了外形他才不会在意温度这种小事,眉飞色舞地告诉甘小栗:“我去我家贸易行上班了,等我爸回来就正式安排职位,现在临时先帮帮忙。” “上班?我以为你是个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人呢。”甘小栗嘴上不饶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上班也有上班的好处,这个济生堂靠我们家贸易行供货,以后我要是来找你,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公干了。” “那您可干着吧,我抓了药就走。”甘小栗心里乐归乐,外表不太看得出来,他扭过头把药房递给煎药的老头,偷偷地想:简行严这个大傻瓜,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结果这天简行严说到做到,从早上到中午一直在济生堂“公干”。他把济生堂在他家贸易行订的西药送过来之后,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济生堂的门口,屁股底下垫了张靠背椅,头顶上有人给他撑了把伞,一会还有人从家里帮他拿来了墨镜,没坐一会功夫,喊跟班小丁:“去给我买瓶汽水来!” 高记这边,老板高元保出去收账,柜台后的老账房照常不管事,今天上午接连不断地有顾客登门,搞得甘小栗格外地忙。他抽空抬头看看简行严,心中一点快乐看着看着就没了,甚至越想越来气。 “你这是找着给我上眼药吗?故意显摆给我看的吗?”气不过的甘小栗穿过马路来到简行严跟前。 简行严把墨镜掀起来,一双带着大双眼皮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甘小栗:“怎么了?我在这儿等着中午请你吃饭啊!” “像你这样等?”甘小栗双手叉着腰,“再说我同意中午跟你去吃饭了吗?” 简行严不明就里,自我反省了一下,指着汽水喊来跟班小丁:“给他也来一瓶!” “这下公平了?”他问甘小栗。 甘小栗望着他懒洋洋地倚在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心想要不是简行严乃槟榔屿大富大贵之人,真该上去一脚踢翻椅子再揣他屁股。 槟榔屿的天气只有热和非常热两种,雨季也绝不让人好受,甘小栗喉咙冒烟,不想多说,亦不想喝他简行严那瓶讨嫌的汽水,转身过马路走回铺子。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刚回铺子,一个白发苍苍的顾客就上门了。那人论年纪不亚于章亭会馆的白十九公,额头的皱纹又深又长,唇上留着稀稀拉拉的白胡须,穿一身土布衣服,脚上蹬着一双布鞋,步态却十分稳健。 甘小栗见状,立刻迎上去主动招呼到:“请问您要点什么?” 老者一张嘴,露出嘴里一颗金属镶牙:“后生,你这儿有没有……”话说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一只钩子一般的手紧紧抓住甘小栗,嘴里喃喃到:“你……你是……阚荣?” 甘小栗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在自己另一只手的帮忙下他好不容易把这只被抓住的手抽出来,龇牙咧嘴的说:“老爷子您这力气可够大啊……哎哟,痛……” 老者幡然醒悟:“噢,不对,不可能是他。” 甘小栗心说,是因为我长了张大众脸吗?张老师已经有一个“金岁寒”和我长相相似了,这会儿又来一个老爷爷的“什么荣”跟我长得大差不差吗? 他追问:“老爷子您说的是谁?” 对方眯起眼睛,努力端详着甘小栗的脸,不知是不是想从这张俊脸上看出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来,过了一会儿才答到:“我说我一个失踪的朋友,跟你长得吧……颇有些相似,是我老眼昏花,没分清楚。你可比他小多了,你都是他儿子的年纪了!” 儿子?听到这话甘小栗一个激灵来了精神,他赶忙又把老爷子的钩子般的手夺过去说到:“老爷子,劳烦您细说这一下这个阚荣吧?没准儿还真的是我的亲戚呢?” 第95章 老爷子又将甘小栗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边,称赞道:“说不定吧。你俩长得是真的像,都有一颗梨涡在左侧脸颊。” “他在哪儿?怎么才能找到他?”甘小栗无法不怀疑那就是他爸爸。 “我大概是八九年前在香港认识他的,当时我在皇后大道一带有个卤水摊,阚荣是附近一家茶叶公司的职员,经常来我这儿买酱猪蹄,光顾得多了,又是街坊邻居的,免不了相互照应。阚荣人蛮不错的,有时候来得晚了看我准备收摊,就帮我把摊子推回家去。” “您倒是快说,他还在香港吗?怎么才能找到他?” “他在哪儿待了大半年时间吧,后来有一天早上警察去他们茶叶公司抓走了几个职员,其中一个就有阚荣,我听说是因为他们公司邮寄了一批反英宣传册到马来亚。过了一阵子又把这几个人放了出来,可在那不久之后,茶叶公司就关门了。” 甘小栗急得快要吐血,抱着老爷子的手一顿猛摇,“您说啊,您快往下说啊!” “快别摇了,我眼睛都花了……后来我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过最后见到他那一次,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来我摊上买了酱猪蹄,然后捧着猪蹄来了句,离家时间久了,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吃这个,却忘了家里老婆孩子喜欢吃什么。” 啊啊啊,甘小栗放开老人,捶胸顿足,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个什么荣的万一要他阿爸呢! “你们在说谁?”简行严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敢情这位少爷在靠椅坐久了,脑袋发胀,下肢发麻,起来活动活动就走到甘小栗这边了。 老爷子看了简行严一眼,见他脸上带着墨镜,一时看不出表情显得高深莫测,加上身上又穿得正经八百,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便老老实实告诉他:“我在说一个名叫阚荣的人。” 简行严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墨镜一摘,眼睛一眨,说:“阚荣?你们在说我们家老简以前身边的那个襄理吗?”话音未落,他感到甘小栗的一双视线在他脸上几乎要钻开一个洞。 “快看着我,”甘小栗胡乱地举着双手将简行严的脸扳正,好让他从正面把自己的脸看个仔细,“你们家的襄理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 对莺莺燕燕是一回事,对眼前少年是另外一回事,少年的手好像带着电一样,把简行严的耳朵都电红了。可简行严的一席话还是把少年浇了个透心凉,“不像不像,他一脸疤痕,一点也不好看。” “哎,人与人的相逢,哪有什么命中注定,都是机缘巧合。后生,看你的样子,是当真要找人吧。”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生活的智慧,“也不知我说的这人与你要找的是不是同一个,不过,就跟找东西一样,有时候遍寻不着,不如停下来算了,说不定哪一天你突然发现,你要找的其实就在你手边。” “我手边?”甘小栗朝四周看了一圈,将街景尽收眼底,他的身后是高记杂货铺,低矮的门脸开在斑驳的墙壁中;隔着马路,那里有一家买云吞面的早点摊,最近为了和雨季的降水错开,总是开得早收得早,大白天的几乎见不到摊主,而在往后,是济生堂,受西方医学的影响,里头也开始卖西药了;在这当中的是一条普通的柏油马路,路旁商店林立,街边竖起的招牌上全是中文,多少代的中国侨民移居于此,岁月像风一样侵蚀了建筑,几百年的生活缓慢地发生变化。 甘小栗想,难道父亲真的就藏在自己附近? 老人说完就走了。 “诶他不是要买东西吗?”甘小栗追了几步叫到。 “刚才你们说的阚荣是怎么回事?”简行严中途插进来,没听到开头,所以问到。 “刚才的老爷子说我很像他认识的一个叫阚荣的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阿爸,年纪也对得上。” “阚荣,阚荣……”简行严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爸之前的襄理确实就是叫这个名字,大概是七年之前进了我爸的公司。” “老爷子说的那个阚荣,八九年前在香港,这俩是同一个人的话,时间也对得上,先到香港再到南洋……”甘小栗搔着头发,苦恼地说,“可我爸说要下南洋,为什么先去了香港?” 简行严打断他:“还不一定就是你爸呢。总之荣叔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他现在也退休回老家了。要不我给你找个熟悉的人问问看?” “谁?” “我妈。要不我中午请你吃饭的时候顺便把她请来吧。” 这是要见家长吗? 第51章 新线索(二) 中午,甘小栗答应去见简行严的家长,主要原因是甘小栗想知道更多关于阚荣的事,次要原因是高元保规定这个犯了错的伙计每顿饭只给一个菜。另外当简行严替甘小栗跟高元保请假的时候,高元保看着简少爷的面子不得不满口答应。 赴宴地点还是在天外楼,甘小栗几乎要以为简行严是这儿的大股东,实际上天外楼是百年老字号,来过这儿的王侯将相名字写下来一本书那么厚,经营人兼所有人一身傲气宛如身长两米,根本看不上白手起家的暴发户简旌。 和上次与跟班们同坐、其乐融融的情况不同,这次简行严要了个包间,单单带着甘小栗坐了进去,跟班小丁在包间外头又开了一桌。单间里布置得花里胡哨,门上挂着大红的幔帐,房间里铁梨木的隔断雕花上涂着金漆,墙角的西洋瓷瓶里插了大朵的假花,甘小栗跟在简行严身后走进去,觉得天气更热了。 第96章 “我妈一会就来了,你别紧张。” 甘小栗揣着手,说不紧张是假的,可他对自己讨人喜爱的本事还是心中有数,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中年妇女,他的胜算就更大了。 两人饿着肚子坐了一会儿,终于有人一撩幔帐走了进来。是王富贵。 “这你妈?”甘小栗贫嘴。 简行严瞪他一眼,尚未开口,一个妇人就走进了包房。 “夫人,这边请。”王富贵卑躬屈膝,将简夫人请进包间,自己垂着头看都不敢看少爷一眼,转身退出去在门口小丁那桌坐下了。 甘小栗见这妇人衣着华贵,款式与中式有别,再看她的容貌美艳,一双简行严一样的杏仁形状的眼睛,眼角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细纹,厚嘴唇涂得红润光亮,叫人即便是忘掉了她的长相,也忘不掉她的嘴。甘小栗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喊了一声:“简夫人。” “哎哟,这边有一位小朋友呀,快别客气,坐下来,坐下来!”简夫人快人快语,坐下就开始张罗:“阿严,既然你做东,我就不客气了,来一份黑果焖鸡和一份大树菠萝炖蛋。” 简行严赔笑:“我做东不还是用的你的钱吗?”扭脸又对甘小栗说,“你别站着,只管坐下来我妈不是我爸,没那么古板。” 甘小栗这才坐了下来。简夫人看清楚他的脸,忍不住夸赞到:“多可爱一张脸啊,细皮嫩肉的,我听阿严说你在杂货铺里当伙计,小小年纪又要赚钱养活自己不容易啊,你多大啦?” “十七,啊,虚岁有十八了。”甘小栗笑眯眯地回答,一张脸皱起来,窄窄的鼻翼微微扇动,左脸颊上梨涡一点甜甜的。 “啊,都十七八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家里头给你娶媳妇了没有?” 他讪讪地回答:“还没有,我哪有这个福气。” “说不定哪家的大小姐偏巧就看上你,死活要嫁给你呢?不是常有这样的小说吗,古代丞相的女儿寻死觅活要嫁给穷书生,等书生受了资助高中状元,锦衣还乡一看,小姐又一命呜呼了,到头来富贵也是这书生的,名声也是这书生,美人还能再娶,无本万利。”简夫人不知道的是,看中甘小栗的未必是大小姐,也有可能是大少爷。 简行严听他妈越说越离谱,用手指敲了敲她的手肘:“妈,你平时在家没事都读了些什么样的小说,说到哪里去了啊?” 甘小栗插不上嘴,听得一个劲儿的傻笑,心想这简夫人也是有趣,才一见面就扯出这些野棉花来,可见简行严不光容貌上继承自母亲,性情也多半来自母亲。 简夫人微微一笑,对简行严说:“对了,你今天请人吃饭叫我来有何事?” “噢,”简行严搓了搓自己独自发红的耳朵:“这位我跟你提过的甘小栗,之前在拘留所里我胳膊受伤之时,十分照顾我的就是他。”说到这里,他预留了两秒钟时间给他妈用目光向甘小栗表达感谢,然后继续说到:“他想跟您打听荣叔的事,荣叔可能是他正在找的一个亲戚。” 简夫人的笑容挂在了脸上,眼里略过一道光,她选择装傻给自己争取反应时间,“荣叔?哪个荣叔?” “荣叔,阚荣!”简行严纳闷,明明荣叔跟自家走得多近啊,虽然是他爸公司里的下属,还在他家扮演着管家一般的工作,甚至都住在简府宅子里,这会儿他妈居然想不起这个人来? “噢,他,他怎么了?” 甘小栗抢到简行严前面指着自己的脸,问:“他跟我长得像吗?” “当然不像了,一点也不像。”简夫人回答。 “我跟他也说了荣叔一脸疤痕看不出长相,不过,妈您知道荣叔的脸怎么弄的吗?”简行严也问。 这时候店小二进来上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简夫人一双玉手撑住脑袋,一对漂亮的眼睛来回打量盘里的菜肴,开口道:“天外楼也不如从前了,菜做得又干又糙,闻着也不香,阿严你以后可千万别请我来这儿。” 简行严催促道:“妈,我问你话呢!” 甘小栗眼巴巴地望着简夫人,简夫人逃不过去,只好说:“我不知道,你父亲也没讲过,听说好像是事故吧。” “所以您没有见过这位阚襄理本来的长相咯?” “没有。” “那,阚襄理现在在哪里?”甘小栗紧追不放。 简行严对他母亲的态度起了疑心,他记得自己从英国回槟榔屿之后就没有碰到过荣叔,家里无论双亲还是佣人都绝口不提这个人,甚至荣叔原来住过的房间都改成了杂物间,好像从来没有过此人一般。但凡自己问起来,得到的答案一律是“荣叔退休回老家了”,他本来就是猜想是不是荣叔犯了什么错被辞退,现在看母亲再三拖延不肯回答,愈发觉得荣叔的“消失”另有内情。 “退休回老家了。”简夫人轻描淡写地说。 “他老家是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过问一个男子的事情。”简夫人拿起筷子招呼到,“来,小栗,吃菜。今天先吃着,以后阿姨带你吃更好的。” 甘小栗乖顺地打住话题,夹了一筷子菜。 当着甘小栗的面,简行严不敢深究,怕引起他对自己家里的误会,但是他老妈今天确实有点假话连篇了。荣叔的老家,简夫人非但不是不知道,还特别清楚,因为阚荣和自己父亲是同乡,都是福建惠安乡下。于是简行严也吃起菜来,只偷偷拿眼睛狠狠看了母亲一眼。 第97章 三个人边吃边闲聊了一阵,简夫人一半华人一半马来人,奔放热情,尽管甘小栗只是个穷小子,她也不问来路、只要是自己儿子的朋友一概平等相待,更何况这个少年轻灵活泛、进退识趣,年纪又轻,深得简夫人喜欢。若不是他跟阚荣有点似有似无的关联……简夫人差点就掉以轻心了。 事后回到家中,简行严向母亲重提荣叔的事,说:“您明知道荣叔跟父亲是同乡,故意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怎么我从英国回来之后,家里头大家避开谈到荣叔,只当他不存在?妈,您就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简夫人把身边的女佣支出去,关上自己卧室的门,让儿子坐在一张脚凳上,这才开口:“荣叔这个事,真的是羞于启齿……他其实是被你父亲赶走的,你可知道缘故?”她故意万分挣扎地看了一眼简行严,继续说:“因为他……他竟然趁你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竟然轻薄于我……” 简行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呢?荣叔不是那种人啊!” 简夫人立刻眼睛通红,“你是说我撒谎咯?这种事也是随便撒谎的吗?” “可是……”做儿子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好在也没真正发生有损你母亲名节的事,但是家里肯定是不能留这种人了。你父亲赶回家里,简直气坏了,可阚荣毕竟也跟随你父亲好些年,看着这份情面,我们也没有报官。最后你父亲打了他一顿,给了他一条船,命他离开槟榔屿自生自灭去。” “家里这些佣人……” “家丑不可外扬,自然不能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只听说是阚荣偷了你父亲一大笔钱,被发现了,这事就此打住、不准外传,谁说了谁跟阚荣一样下场。”简夫人解释到。 简行严还想再问什么,简夫人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他只好起身告辞了。 房里的简夫人这时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是个不怎么好听的谎话,但是事关母亲声誉,这对简行严来说一定是最能叫他封口的谎话。 我总不能说,荣叔因为立场不同让你父亲一枪打死了吧,简夫人如此这般地想。 第52章 新线索(三) 甘小栗这一头脑子可不闲着,他跟简行严还有简夫人一起在天外楼吃了饭,尽管简夫人对他说那阚荣不知样貌原本如何,亦不知老家何处,他直觉觉得当中有很多不可说的故事——甚至未必需要用到直觉,简夫人在饭桌上问东答西的,不是个高明的说谎者。 和简家母子分手后,甘小栗顶着日头往高记走,边走边想,阚荣这个名字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条线索,不能轻易放弃。既然这个人在简府待了七年之久,怎么着也能从简府内外各色接触过人的嘴里问出一点半点信息来,今天简夫人什么也不说,可来日方长,王富贵、小丁,乃至周围的烟商报童,各个都不是没嘴的葫芦,总能拼凑出阚荣的祖宗八辈来。 想着想着,路过一个岔路,他脚下一个转弯,就往泰隆侨批局去了。 槟榔屿的泰隆侨批局远不如泉州那家的规模之大,插在两家门面中间,又小又窄的一方地界,门口一只铜壶一张方凳,方凳上放了几张冥纸。侨批局里头拢共只有一名接待员,不管来办什么事都找他。时隔数月,这名接待员认出了甘小栗:“怎么又是你?” 甘小栗稀奇得很,说:“诶,你怎么还记住我了呢?” 接待员也是个年轻小伙,从柜台的木格栅栏里探出头来:“上次你来正好是我第一天上班。说吧,这次来是查人还是汇钱啊?” “查人。”甘小栗斩钉截铁地说。 “先声明,帮你查人不是我的本分噢,我是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 “好的好的,感谢缘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活观音菩萨。”甘小栗送去一通恭维,“求您帮我查查,去年下半年,有没有一个叫做’阚荣’的人通过贵局汇过钱。” “让我看看……”接待员眉开眼笑地翻开面前的一大本记录,用手指从上往下一行一行划过,抬起头摇了摇:“没有。” “当真没有?” “千真万确。你这么快就走了吗?”接待员寂寞地问,自他填补了上一任的缺之后,因为国内时局愈加动荡,槟榔屿的华商往老家汇款变少了,侨批局门可罗雀。 “昂,回头介绍我那帮兄弟来你这儿汇钱啊!”甘小栗头也不回就说。 “你那帮兄弟一个个穷得叮当响,都是天煞孤星的命,又缺钱又缺亲戚,我十年也做不成他们一桩生意!” 和侨批局的接待员打听完,甘小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槟榔晨报》报社所在的潮州街。天气闷热,他看到路边有个摆摊儿的正在卖汽水,想起简行严上午就在高记对面喝汽水,还让跟班小丁也给自己买了一瓶来,那会儿他赌气没喝,现在馋了却又舍不得花钱。他在汽水摊前咂了下嘴,听见有人在旁边喊他名字。 一扭头,汽水摊前的长凳上坐着个圆脸的女学生,他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别来无恙啊,江小姐。” 坐在长凳上喝汽水的正是张靖苏的追求者,泉州江团长的女儿江姵芝,放了假和几个女同学一起从新加坡坐船过来槟榔屿,说是来游玩散心,其实用意很清楚。 “托你的福,好得很。”江姵芝跟他两个说话从来不客气,“这么热的天,你在路上闲逛什么?” 第98章 “我在忙啊。”甘小栗把手插在裤兜里,见江姵芝在报社附近逗留,就故意找茬到:“江小姐今天见到张老师了么?” 江姵芝眼睛一斜,说到:“要你管!” “好吧,那我先走了,回头见!”说着甘小栗抬脚便要走。 “喂,你别走!我有事找你!” “找我?没听错吧?” “帮我……”武将之女江姵芝,突然改为蚊子哼,羞涩地把话说下去:“帮我进去把张靖苏叫出来吧……” “哎,我就说,你果然还没见着。”甘小栗看她虽然在板凳上坐着,又是树荫处,仍是被槟榔屿闷热的天气憋得汗流浃背,加上心爱之人不肯与她相见,又被相思和委屈两面夹击,闹得狼狈不堪,于是他在江姵芝面前蹲下来,心软地问:“你也知道张老师那个脾气,要是我帮你把话带到,可他就是不出来怎么办?” “那你……”江姵芝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你告诉他,这阵子黑田从上海来了泉州,他要是不来见我,我立刻告诉给我爸,让我爸在黑田面前说他坏话!” “黑田?”甘小栗心生疑惑,“这个名字我听张老师跟人提过,是什么人?”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呀,嗐,你不知道他也很正常,怎么跟你解释呢……总之这个人是很大的官,比我爸厉害,在上海他说话最管用了。”江姵芝天真无知,黑田这个人不是军人,总是说“中日亲善”一类的话,还很重视商业活动的开发——这次来泉州找江团长也是为了这个来的,所以她没拿他当侵略者看待。 “那你说的这个黑田……张老师会怕他吗?”甘小栗的声音有些涩。 江姵芝吸了一口汽水回答:“当然,张老师是黑田在大学里面请的顾问,黑田给他发薪水呢!” 甘小栗听了大为震惊,他竟没想过他一直仰仗的张靖苏会是这种身份。这下想明白了,原来下大雨那天,自己在日本旅店前为什么会遇到张靖苏——因为张靖苏替日本人做事。他把张靖苏待他种种在脑中播放了一遍,从宁波巧遇开始,一直到淋了雨为自己煮一碗姜汤,他不相信张靖苏在身份之外的事情上对他有所欺骗,可替日本人做事这点,此时此刻的甘小栗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这样一看,张靖苏所谓的“恨日本人”,以及他写文章揭露宁波细菌战的事,又有些站不住脚了。 一路下来,甘小栗深知人性复杂,是非黑白不能妄下判断,咬咬牙没在江姵芝勉强发作,他站起来沉着脸就往报社里走,看门大爷如今拦也不拦他了。 正好今天报社的创办人、在槟榔屿可以和简旌媲美的华商许文彪就在张靖苏的主编室里,房间门紧闭,许文彪和张靖苏在房间里谈事情。 张靖苏来槟榔屿之后,许文彪先生直到今天才正式跟他谈到了“救亡学会”的工作。 “许先生,靖苏来槟榔屿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能感谢您。” 许文彪立刻说:“哪里哪里,要说感谢还得是我感谢张先生肯远道而来,来我们这南洋小岛牵头这个救亡学会的工作。我们这里地贫人少,长久以来华人又不重视文艺事业发展,现在国家有难,我们想借研究华侨社会和弘扬自己的文化为名,做一些抗日宣传动员的工作。另外,想必您来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个学会可能还需要承担一些……’战友’的转移的任务……” 张靖苏随即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到:“我正是冲着这方面任务而来,当中的机密和危险也十分清楚。” 许文彪又说:“日前您已经和新加坡过来的’白鹭’见过了吧?” “见过了,这个’白鹭’我来之前从没听过?” “他原本是在南洋其他领域活动的一位’战友’,后来因为受了重伤,转到文化战线上。” 张靖苏想起在土人的长屋之中,白鹭说话之时双手不住颤抖,声音沙哑呼吸短促,确实是身体十分虚弱,而且他一直裹在风衣当中,一张脸藏在阴影之下,自己始终未能见到他真正的样子。 “张先生,黑田那边不会为难您吧?”许文彪提起了黑田,他当然清楚张靖苏是黑田高薪聘请的顾问,虽然对外两个人闹翻了,但是黑田和张靖苏仍然保持了私下的联系,甚至依然为张靖苏提供着资金支持。 “说出来可能会遭到您的怀疑,但是不瞒您说,我来南洋也是黑田的授意。” 许文彪微微一笑,“双面间谍”一词在他心中浮现,他说:“有意思了,就看张先生的信仰在哪边了。” 门外走廊上,胖胖的傅黎荞总编走了过来,他刚要伸手去敲张靖苏办公室的门,肖海从后面叫住他:“傅总编,我上个月的报销您批一下呗?” 傅黎荞回过头,瞪了肖海一眼说:“为了一笔报销你这孩子恨不得满世界追杀我!” “您批了我就再不缠着您,只一心鞍前马后跟您跑!”肖海抱拳作揖,嬉皮笑脸,他自然不是刚巧出现在此。 门外的响动惹来张靖苏打开了主编室的门:“我弄了点北非的咖啡回来,刚想偷偷讨好一下老板,副总编要不要一起来品?” 一股咖啡香味从张靖苏背后的房间里飘了出来,傅黎荞从肖海手里接过报销单,又回头对张靖苏笑呵呵地说:“哎呀,我不喝,我喝不惯,这个单独讨好老板的机会就给你吧。” 第99章 第53章 波澜再起(一) 有许文彪和张靖苏谈正事在前,甘小栗自是不消说吃了个闭门羹。 肖海仿佛是个守卫一样在主编办公室门口对甘小栗说:“不巧了,老师正在跟我们老板谈公事,有什么事要不你跟肖大哥说说?” 甘小栗本想借着江姵芝的口信跟张靖苏搭上话,好验证一下自己心中一向可靠的张老师听到“黑田”这个名字到底做如何反应,不料被肖海问起,又觉得江姵芝那点事实在上不得台面,畏首畏尾在主编室门口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他心里又气又苦,走回江姵芝跟前,对着这个蔫了吧唧的女学生说:“张老师有事,我没见到他。” 江姵芝面前放了两只空汽水瓶,她噘着嘴没说话。 甘小栗哪有心思安慰她,撇下江姵芝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又生出江姵芝的一段孽缘,等知道之后为时已晚。 因为张靖苏的身份有疑,加上简行严那边多了条“阚荣”的线索,甘小栗的心不知不觉更往后者那边偏了偏,觉得巴结简少爷可以打听出更多阚荣的事。他既希望那人就是他阿爸,又害怕真是阿爸——若真是阿爸,那么阚荣眼下又在何处漂泊,而且听说他容貌尽毁,想是有过可怕遭遇。 甘小栗的小动态很快就被简旌知道了。 简旌出差回到槟榔屿,立刻投身事业,把他的几家商号轮番巡视了一遍,当天很晚才回到家中。此时简行严早已经睡下了,倒是简夫人还在等他。 简旌让下人伺候着洗漱一番,来到夫人跟前。 “这阵子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务辛苦夫人了。” 简夫人已换上睡衣披散了头发,坐在房里,灯光把她的皮肤调成了金色,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简旌看在眼里,深感这位夫人容貌秀丽,心中喜爱之情增加了不少。 而简夫人在丈夫面前秉着“韬光养晦”的宗旨,鲜少拿主意,唯独这一次,她向丈夫提出来让简行严来自家公司谋个差事。 “阿严今年也二十一岁了,该正经做点事,以后你在南洋这边的生意总有一些是要交给他的吧,让他从现在开始锻炼,也算不得早了。” “但是行严的学业还悬着。”简旌对儿子的混账学业其实清楚得很,只不过他对那纸毕业证书心有执念,怕儿子没了洋文凭,传出去叫他简家招人笑话。 “现在到处都不太平,阿严办了休学回来总比待在英国安全,毕业的事可以拖到以后再说不是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行严的英文还是不能丢,我们做生意少不了这项本事。不过他的差事我先想想到底做何安排。” 简夫人捋了捋秀发说到:“我已经让他在贸易行帮帮忙,负责药材的销售,跟个单跑个腿,正式差事等老爷您定,这样还可行吧?” 简旌稍微沉思了一下便同意了。 现如今他的这位娘惹夫人地位可大不相同了,简旌忍不住满怀爱意地多看了夫人几眼,是心生爱火了吗?当然不是了。 简旌爱的是夫人娘家的橡胶园。 自从太平洋上战事升温,橡胶作为军需物资自然成了紧俏商品。而殖民政府向来不许中国人在马来亚持有橡胶园,简夫人有一干种植橡胶树的峇峇亲戚,衬托得她在简旌眼里如天女下凡一样金贵。 “这次去了一趟泉州,见到了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黑田。他跟我谈了一些贸易合作的事,还特别提到你娘家的橡胶生意,希望能借合作的机会多发展一些橡胶生意,我说这还得看我夫人脸色才行啊。”简旌说得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我娘家亲戚们苦于英国的压迫已经很久了,现在有日本人肯帮助推翻英国的殖民统治,当然心里高兴。不过老爷,这个事当中间人的是您,露了马脚英国人也最先找您算账,我们妻儿老小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指望着老爷呢。” 简旌不做声,英国人还是日本人,谁带他发财他站哪边。 简夫人又说:“对了老爷,关于阚荣——现在有个人找上门来,是个叫甘小栗的小伙子,跟阿严挺投缘的。” 这么快就找对路了吗,简旌想。 “这个小伙子向我打听阚荣的模样、年纪、老家在哪,说怀疑是自己亲戚,我瞧着他那个年纪,说是阚荣的儿子正正好。我没见过阚荣毁容之前的样子,回头老爷您看一下那个小伙子,要真是阚荣的儿子,这事可不太妙。” “别着急,我早就知道有这号人物,人我也见过了,跟阚荣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八成就是他儿子。”简旌叹了口气,“要不是日本人步步紧逼,我也不至于对阚荣下杀手,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加上这几年跟着我做事,情义只深不浅,他儿子既然找过来,别让那小孩知道真相就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 “老爷想怎么处理?” 要是换做从前,简旌一定用一句“这事跟你无关”打发掉自己的夫人,可现在夫人在他心中地位不同了,只好低声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夜深了,简府的大宅终于连最后一扇窗户都融入了黑暗,可这时简行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几日他每天到贸易行打卡上班,一天下来除了闲死还是闲死——大家当他是少东家,怎么敢随意差遣。他开头还会主动提出要帮忙,过不了多久懒劲上身,又不想干了。可他偷偷拿钱捐飞机的亏空还攥在他妈手上,不好随便打退堂鼓,正是这进也难退也难的时节,简行严在床上长吁短叹。 第100章 “少爷?少爷还没睡吗?”跟班小丁附在门板上轻轻问。 简行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麻利地拿一条三角巾吊起骨折未愈的左手,说到:“小丁你来得正好,跟我出去散散步,我睡不着。” “老爷回家了,您这会出去不太好吧,万一被发现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让他发现就完了,咱们不走大门,从后面小会客室跳窗。” “这么晚了少爷想去哪儿?要不要带您去开心一下?” 简行严打开门,在小丁脑门上拍了一掌:“是你自己想去开心一下吧!我不去那地方。” 主仆二人轻手轻脚走下楼梯,从小会客室的一扇窗子跳了出去。 小丁拦了两辆人力车,回头请示简行严:“少爷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简行严毫无睡意,轻快地说:“姓周桥吧。” “哎哟少爷,那地方龙蛇混杂,夜深了不安全。”小丁劝到。 “你做主我做主?就去姓周桥,走!”简行严话不多说,一屁股坐在人力车上。 从简家到姓周桥得半小时,这半小时里简行严叫夜风一吹,吹得如痴如醉,心中春意盎然,他将自己比作花园夜会的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正在姓周桥的某个阳台上等着他呢。 第54章 波澜再起(二) 花园夜会的戏码并没有如期而至,人力车夫把简行严放在人声鼎沸的姓周桥,简行严问后到的小丁:“这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帮您去打听打听!”小丁去而复返,“少爷,有幢房子着火了,他们急着救火。“ 简行严踮起脚尖眺望远处,果然有幢房子的二楼冒出浓烟。 这下可好,原来他拿的剧本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简爱》,是“罗切斯特房间失火”。简行严对这本小说厌烦透了。 姓周桥这样的贫民窟多是木质建筑,不管哪家失火都非同小可,加上殖民政府不愿意插手这里的事务,救火只能依靠邻里互助。救火的人们从各家各户赶来,扰乱了简行严妄想出的浪漫气氛,他伸长脖子到处张望,一个提着水桶的青年差点撞倒了他。 “走路看着点!”小丁张牙舞爪。 简行严摆摆手,说了句“没事”,又对小丁说:“我们进去找人!” “少爷!找谁!”小丁这个跟班,玩心重,忠心少,挤在慌乱的人群里一个不留神跟丢了少爷,索性撒了手隔老远地站着,只当少爷是只断了线的风筝。 简行严一头扎进窄小的栈桥,在里头辗转腾挪,几乎把全身的每个关节都活动开,骨折的左手都要给接上了。甘小栗不曾讲过自己的具体地址,他原本是抱着来这里盲找一顿,方显自己求见心诚,现在为了救火,姓周桥的青壮年男人集体出动,倒害得简行严需要在人群中逐个辨认。 “甘小栗!甘小栗!”一边喊,简行严一边在人群中扒拉,恨自己腿长不够两米八,不然高高地站起来,全局在握。 而他的喊声还真就传到了甘小栗的耳朵里,那时甘小栗站在失火的房子前哆哆嗦嗦、惊魂未定。一个哥们儿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到:“别伤心,人没事就行,早晚东山再起!” 甘小栗木讷地回答:“人没事,烧的也不是我屋里。”然后简行严的声音就传入他的耳朵了,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个慌慌张张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你怎么在这里?”甘小栗抓着简行严的右手问。 “我睡不着,想来喊你出去逛逛——”简行严见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好像结了一层霜,眼神也呆滞得很,“你吓傻了吗?” 甘小栗不置可否,有点灵魂出窍的架势。 那边的火势越烧越猛,火舌直接掀开屋顶窜上屋顶,眼看着就要殃及左右邻居,救火的人手挑肩扛,一桶桶水送进去,却不见效果。救火的人嫌他俩碍事,直接把两人怼到角落里。 “你吓傻了吗?”简行严挡在甘小栗身前又问了一遍。 甘小栗看他身后火光映着夜空,又看看他忽明忽暗的脸,更显得鼻子高挺,轮廓深邃。甘小栗揉揉眼睛说到:“你说什么?怎么光动嘴不出声?” 简行严心想这孩子真的吓傻了,不只傻,还直接给吓聋了,他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治疗方法,甩手一耳光抽了过去,喊道:“我说你吓傻了呀!” 没想到以毒攻毒有奇效,甘小栗这回听见了,被抽了一耳光也不生气,咯咯笑到:“你才傻,你是个大傻子!”再看他虽然不聋,神色仍是古里古怪,也不理救火的事,也不回家抢救家当,竟然伸手勾了勾,把简行严带离姓周桥,走到附近的滩涂上。 夜风还是方才的夜风,吹得人鼻孔里都是黑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简行严为了跟上甘小栗,全然不顾自己脚上的意大利皮鞋惨遭蒙难。滩涂上偶尔生出的芦苇扫着他俩的裤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泥里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今天的甘小栗十分不对劲,简行严在后面盯着他,生怕他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泥里,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后面喊:“喂,够了啊,别走了!” 甘小栗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忽地抱着膝盖直愣愣坐在泥地里,这场大火让他触景生情地想起从鄞县离开时的那把火。 没想到简行严也陪他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肩并着肩地挨在一起,简行严问:“有心事的话不妨告诉我吧,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第101章 滩涂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嘈杂的姓周桥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甘小栗才一副葫芦终于锯了嘴的样子,开口说:“我跟你说过我从老家逃出来的事对吧,我从医院的棺材里爬出来,逃离了那个鬼地方,后来在宁波三江头遇到张老师,正好我要找我爸,在靠张老师帮忙,到了泉州,又到了南洋,对吧?” 简行严见他终于正正常常地开了口,证明没有被鬼上身,松了一口气,又忙不迭点头。 “其实我从医院逃出来的时候,先回了一趟家里。” “然后呢?” “我姨夫说要杀了我,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结果我在那个屋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挨打常有可死人不……不过好像在这个时代死人也常有,好比自己呢,就已经几次跟死人沾上关系了,简行严边想边等着甘小栗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听见县里的人过来抓我回医院去,我想回去只能等死,就放了一把火连同屋子和尸体一起烧掉。县里的人以为那具尸体是我,没再追究,我才逃了出来。” “嗯?”简行严明显感到肩膀上的负荷重了好些,是甘小栗靠了过来,明确的说,是他不自觉地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简行严的右边肩膀上,简行严稍微侧过身子,甘小栗直接倒了下来。 甘小栗没有在意,他几乎是俯耳贴着简行严的胸膛上继续往下说:“所以……我怕……” 简行严明白了,是这场火勾出甘小栗的过去,虽然那段经历时不时地影响他,可从心里生生被撬出来,身临其境地再过一趟修罗地狱,还得借助媒介,比如火,再比如老鼠。 那些他不曾有过的悲伤和痛苦搔得他的心里发痒,这就是共情,是感同身受,他那么纯粹地只是想给甘小栗一丝安慰,终于伸出手,轻轻搭在甘小栗的肩头。 “我问你,你会怕死去的家俊回来找你吗?” “不怕,他又不是我杀的。” “可我很怕死掉的大家来找我。” 简行严的手加重了力道,“不会的,你放火烧掉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他并未因你而死。” “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们死,为什么唯独我活?我何德何能,为什么是我?” 幸存者背上重重的枷锁,往后活的每一秒都是活着的代价。 简行严听得心里越来越痒,几乎要伸手去挠,可他明白,必须不同于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才行,他忍不住把手从甘小栗的肩头移动到他的腰上,温柔地搂住。 甘小栗抬起头,眼睛眨啊眨,最后在简行严的怀里拱了拱。后者动也不敢动,就让他靠着吧。 灯光火光混在一起,温暖的光轻吻着少年的头发,双眼已经阖上,又长又疏的睫毛低垂着,下巴颌儿正扎在简行严的心上。少年吸溜了一下鼻子,喉咙里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就像一只打盹的猫。 良宵一刻值千金,此时此刻多少钱简行严都想买下来拿回家存在抽屉里,要是问他为什么,他一定会说,反正都是老简的钱,不用白不用。 直到后半夜涨潮了两人才从地上爬起来,晃着酸胀的膝盖和蚊虫咬到失去知觉的小腿,头晕脑胀地爬回姓周桥。 姓周桥的火早已扑灭,但是房屋损毁严重,起火点附近有二三家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甘小栗缓过来,恢复了往常的心智,对自己之前的行为表示十分尴尬,以至于有一阵都不想跟简行严说话。 “你去哪儿?” 甘小栗充耳不闻。 “去哪儿啊?看在我陪你了大半晚上的份上,你看我裤子和鞋上都是泥,你倒是说句话啊?” 甘小栗继续置之不理。 “你又听不到了吗?我再给你一巴掌试试?”简行严还在后面喊。 甘小栗这才唰地回过头来,借着朦胧的光线,他看简行严浑身上下都糊着滩涂的淤泥,眼皮上被叮了个大包,那双好看杏仁眼变成了一颗葵花籽,忍不住乐了,然后才发觉自己脸上也都是蚊子包。“嘿,你知道什么能治蚊子包吗?” “什么?” 甘小栗边笑边往自己掌心吐了口唾沫说到:“口水呀!来,快把脸伸过来!” 简行严虽是贪恋甘小栗样貌,却还没到愿意用对方口水抹脸的地步,挥着手躲开了。两个人大晚上没心没肺打闹了一阵,简行严心里清楚,甘小栗只是在用力地证明那些痛苦又一次翻篇了。 甘小栗带着简行严回到自己住处,路过蔡咏诗家的时候看见蔡咏诗家门窗紧闭,想是屋主人出门“做生意”去了,看到她家没有受到火灾波及,心中很是庆幸。再看他自己住的地方,却因为他出门前忘记将靠露台的窗户关上,他的房间又迎着风,所以房里全是黑灰。一进屋,一股怪味呛得他打了天大一个喷嚏,接着喷嚏又传染给跟在他身后上楼的简行严。 简行严的眼泪都给熏下来了:“这儿还能住人吗?” 甘小栗转身去隔壁拍房门,里头也没个人回话,天财和老六他们都参与了救火,火灭了这帮人聚在姓周桥的一头已经喝上了。于是他又带着简行严下楼来,看到房东一家摸着黑在打扫屋子。 “您家里还好吧?”甘小栗问。 房东凑近看了一看,说:“我当是谁呢,刚才喊你去救火你也不动,自私鬼要不得!”又说:“你看我家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要是能睡下,我能这会儿摸黑做清洁吗?” 第102章 “那我们楼上怎么办?” “你们楼上比起我这里是更差点,这几天你也别住这儿了,等散散味儿再说吧。诶,你后头这个后生看着怪有脸面的,甘小栗你几时攀上的贵人啊?” “杯杯您眼力是真的好,这么都看得出!”甘小栗调侃道,拉了简行严就出去了。 走出来,简行严立刻停下。 “怎么,你想留下体验生活吗?” “我说甘小栗,你这儿不是不能住了吗?这几天,要不住我家去吧?”简行严一只葵花籽般的眼睛里闪着精光。 第55章 同居环节不能跳过(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父亲的去向现在有且仅有“阚荣”这个突破口,为了打听阚荣的事,纵使简府是龙潭虎穴,甘小栗也想进去试一试。 简行严的这场夜游以他带着甘小栗回到简府为结束。两个人的身上又是泥又是灰,乍看之下也分不出高低贵贱,皆是一样的不堪入目。路过花园的时候,见花园里点了一盏灯,小丁在地上跪着,灯下王富贵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喝茶。简行严本想带着甘小栗悄悄走过去,小丁眼尖,扯着嗓子就叫起来了:“少爷回来了!哎哟,我的祖宗,您可回来了!” 王富贵横了小丁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目光转向简行严:“少爷您回来了。” 简行严不情不愿从树丛后现身:“你们这是在搞三堂会审吗?” 王富贵还没放下被少爷套上麻袋胖揍一顿的仇,又碍于身份尊卑,只好回答:“这个小丁把您怂恿出去其实另有目的。他最近迷上了赌博,今天该他到您跟前轮值他也不闲着,心里面还惦记着那赌桌,这不是把少爷带出去好借着您的名义大大方方的出去,被人拿了也有您顶着。” 简行严立刻推卸责任:“他赌没赌我可不知道,这小子不讲义气,陪着我到半路他嫌烦,扔下我就走了。” “道上的朋友在赌场看见他,抓回来交给我。咱简府的下人也有下人的规矩,头一个,黄赌毒哪一样都不准沾。”王富贵说的理直气壮,“他倒好,赌钱不说,还把少爷也拐出去。既然今天终于把少爷给等回家来,就不用在这儿继续跪着了,关上三天禁闭,再扣他三个月工钱。” 这一套行云流水讲下来,简行严佩服极了,几乎要在心里给王富贵竖起一根大拇指尊他一声“王督公”。这时甘小栗从简行严身后冒出头来,一张黑黢黢的尖脸看不出容貌,像只耗子,王富贵第一眼没认出来,便问到:“少爷这是带回了个什么玩意儿?” 简行严还没答话,甘小栗灵机一动,开口提醒到:“这不是简少爷身边少了个跟班,我来临时替补。” “噢,对,我找他来替小丁,就临时顶一阵。” “少爷,我们从没找过临时的帮工,这未免不——” 王富贵话没说完就叫简行严给打断了:“王富贵,你尽职尽责是好,可有时候手也伸得太长了,荣叔以前在也没你这么多规矩,大清早亡了,你倒是像个活公公。” 说到“荣叔”,则点醒了王富贵,他终于看出少爷身后那人是谁,不禁又凶又狠地瞪着甘小栗,说:“就是找临时帮工,也需请靠谱的中介推荐……” “王富贵,”简行严有点生气,又不想当着甘小栗的面拿麻袋的事去威胁——未免要给人一个坏印象,他强压着怒气说:“在我家还轮不到你给我做决定。” 甘小栗在一旁,劝和也轮不到他,只好看着简行严为自己出头,当他听到简行严说出“荣叔”二字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王富贵一眼,目光刚巧与对方的交汇,他认出那是简家的司机,并且从司机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情绪反应。 这人好像在听到“荣叔”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点小变化?甘小栗躲回简行严身后。 此时他还不敢把自己和“荣叔”关联起来,他想要知道关于荣叔更多的故事。 王富贵并不是知道自己脸上的细微表情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他被少爷训斥了一句,内心十分不痛快,但他十分信奉自己说的那套——下人也有下人的规矩,嘴唇一抿,垂下视线。他打十四岁进简府,又混了十几二十年才终于成了简旌的心腹,人虽然不聪明,胜在恪守本分,又对老爷一片赤诚、忠心耿耿。 简行严带着甘小栗绕过花园,穿过王富贵身后的佣人房进了简府的大宅。 “你带我去哪儿?”甘小栗压低声音问。 “当然是抓紧时间去睡觉,现在躺上床还来得及。”简行严没想到自己的回答透着诡异,才说出口就把自己尴尬到噎住了。 “……我想你说的是字面意思对吧。”甘小栗替他解嘲。 “嗝……嗝……嗯,我房间隔壁有个小房,通常……嗝,晚上都有人在……嗝……” 甘小栗帮他顺了顺气,走到他说到那个房间门口,此时人已是疲惫之至,眼睛都敢眨深怕一闭上眼皮就分不开了,甘小栗用最后的意志在门口跟简行严道别:“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跟班,有事明天再喊我。” “嗝,你就没什么要担心的吗,嗝……” 回答简行严的是关上房门后“呯”的跌倒声,隔着一块门板,甘小栗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 简行严这下不打嗝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诺大的床上,望着从天花板垂下的蚊帐,想着隔壁睡的甘小栗,他也不敌睡魔的法力,这曲折的一夜终于消停了。 第103章 第二天清早,简府里头多了个“临时工”的事立刻在府里传开了,一说是少爷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叫花子,因为看上人家的姿色,强取豪夺非要弄进府里,另一说是这个“临时工”觉得少爷是个傻子,已经在外头勾勾搭搭了很久,昨天半夜终于逮住小丁犯错的机会混了进来。简旌还在房里洗漱更衣时就听说了这两种说法,气得脸上的剃须膏掉得满地都是。 简旌一个人到餐厅吃早饭的时候,不等他开口问,简府王督公立刻赶上去汇报了甘小栗的事。简旌闷不做声地听完,脸上平静得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撂下一句话:“原来是这孩子。”说完就让王富贵赶紧开车送他去往公司了。 甘小栗在地板上醒过来,侧着脸望着简府光亮的木地板发呆,一时他只记得昨晚经历了许多事,多到头皮发麻,后来想起来,头皮发麻是因为自己睡得晚的过了头。 简府的木地板映出他的脸,黑得辨不出是人是鬼,他连忙爬起来,看到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盥洗架,不由得感叹了一声简行严家真是大户人家,样样讲究。洗漱一把,想着自己竟然混进了简府,把脸埋在掌心中得意地眨了眨眼。 隔壁简行严在叫他。 两个房间之中有一扇小门,甘小栗睡的这间房原本是通房丫头睡的地方,可简家作风洋派,况且简行严尚未娶妻,所以这间房一直是他的几个跟班轮值守夜的地方。甘小栗把小门打开,见到一间豪华宽敞的卧室,在他看来,白色的窗帘和白色的蚊帐统统不怎么吉利,但是在这房里,却在满屋眼花缭乱的物件摆设中取得平衡。床头一把摇椅,上面放着缎面的羽毛靠垫,摇椅前摆了一个脚踏,几件沾着淤泥的衣服扔在上面。 甘小栗出现在简行严的床前。 “去衣柜里把我的水蓝色丝绸衬衣拿来,再拿一条灰色西裤……不,灰色太老气了,给我拿条白色的来。”简行严在床上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指挥,“还有干净背心和平角裤,也拿给我。还有床上的单子一会儿拿去给人洗了,昨夜蹭了些泥在上面,对了早点你帮我拿进来吃吧,我刚好像听见汽车响,我爸应该出门了——诶,是你!” 一阵唏唏索索的声音响起,简行严用睡觉盖的薄单给自己的下半身裹了起来。 甘小栗看了眼,打趣道:“大家都是男人,少爷您别怕。”可方才简行严的动静已经让他的某处一闪而过,甘小栗到底是住过大通铺的人,没有半点难为情,反而想起天财平时老爱开的一个玩笑:“我与老六孰大?” “你往我牙缸里打点水。”简行严把甘小栗支开,自己找了衣服穿上。一转头,看甘小栗就站在自己身后,穿的还是昨天沾着泥的衣服,他那细胳膊细腿,那脑袋,那小梨涡,他真的就被自己带到家里来了,哪怕只是暂时的,简行严如同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 第56章 同居环节不能跳过(二) “昨天其实你不必说临时来替补跟班,我都开口说带你回家来,自然会好吃好喝招待你。”简行严站在镜子前紧了紧自己胸前的领带,头脑清醒了些。 “我进简府还是当下人比较合适,”甘小栗又补充到:“免得你为难。” “谁为难?”简行严转身恨不得抖开身后看不见的孔雀尾巴,“这是我家,我怎么会为难!” 甘小栗耸了耸肩不说话了,心说王富贵都敢跟你顶嘴,这个家你能做主?你能做个屁!又看看简行严那虚张声势的样子,又念他这会儿仗义耿直,十分感动。 说话间甘小栗帮着简行严打扮停当,镜子里的青年鲜衣怒马,带着一股热带丛林的热烈,眉宇透着恣意与豁达,侧着身再看看,背部笔直臀部结实腿部修长。可镜中一个角落不经意倒映出从昨天到现在没换过衣服的甘小栗,简行严眉毛一抬,说:“你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赶紧给我换身衣服。” 甘小栗把衣服前襟抻了抻,抻出二斤黑灰,自己也看不过去,目光求助似地从镜子里看向简行严。 简行严捱不过那双勾得人心绪不宁的眸子,用下巴一指衣柜:“自己去找两件能穿的,当心弄脏我衣柜里的衣服。” 话音未落,甘小栗整个人撅进衣柜地翻找,那架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漂亮衣服,蛰伏在灵魂里的职业病突然犯了,忍不住要摸清各色衣服式样。 “甘小栗你控制住自己啊!你那手别摸了!上我这儿抄衣服款式来了吗!”简行严跳脚。 晨间的欢快片段过去之后,简行严和甘小栗这对临时的主仆终于像那么回事的来到餐厅。甘小栗本以为会在餐桌前见到简夫人,没想到餐厅里只有一个满头银发、宝相庄严的马来老妇站在八仙桌旁。 “少爷,夫人说不下来用餐了。”老妇一口中文说得还不赖。 “爱莎嬷嬷不跟在她身边吗?” “夫人说这儿用得上我。”被简行严恭敬地喊一声“爱莎嬷嬷”,老妇欠了欠身子回答。 不用想也知道是简夫人知道了甘小栗被带进来临时当两天跟班的事,把这位嬷嬷留在这里发号司令。爱莎嬷嬷是简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嬷嬷,是马来当地人,在夫人娘家深受老夫人的重用,几乎是看着夫人从小长大,后来又随夫人进入简家,一直在简夫人身边很得信任。现在府里没有名义上的管家,大小家事都靠爱莎嬷嬷操持。 第104章 简行严拖开一张椅子坐下,又让甘小栗坐在自己旁边,甘小栗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偷看了一眼爱莎嬷嬷,杵在原地不动。 “你只管坐!爱莎嬷嬷是自己人。” 老妇人听到此话,突然一笑,一下子从天上降到凡间,变成个普通老太太,“我哪里能跟少爷算’自己人’,能跟您算自己人的,都是些漂亮姑娘,现在又多了漂亮小伙子。” 简行严嘿嘿地笑了过去,没再说话,用筷子叉起桌上盘子里的包子就开始吃。 爱莎嬷嬷仔细把甘小栗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赞到:“倒是个看着机灵的孩子,多大了?” “虚岁该十八了。” “听夫人说,你不是槟榔屿侨生的,是和老爷一样从福建过来的吗?” “是的,从泉州坐船来的,来这儿已经三个多月了。” “现在住哪里?” “跟朋友在姓周桥一幢木屋里租了一个房间。” 简行严插嘴道:“昨天晚上房子烧了,没地方住,我说那就住到我家来吧。” 嬷嬷也不客气:“少爷昨晚偷跑出去夜游的事整个府里都知道了。对了,你叫甘小栗对吧,既然少爷邀请你来,你就是他的客人,放心在这儿呆着吧。” 甘小栗连忙说:“不用了,简少爷宅心仁厚收留我这样的人,我怎么好意思当自己是做客,还是当我是个下人吧,嬷嬷有什么事吩咐一声。” “让他给我当几天跟班也成,让我们家那几个’大小不良’休息几天,要么跟小丁做个伴儿,这几天我单用甘小栗一个跟班就行。”简行严继续在一旁敲边鼓。 “你以为夫人让你口中那几个’大小不良’跟着你干嘛?是为了保护你,怕你在外面惹事。” 甘小栗见风转舵:“我,我虽然身手不行,但我能在少爷惹事之前拦住他,拼了命也拦住他!” 爱莎嬷嬷又笑了一声,这回笑得更灿烂,露出一颗镶了金的后槽牙:“行,就依你说的,你给少爷当个跟班,形影不离地伺候着,只是别被少爷牵着鼻子走。” “好,我一定在他惹事之前拼了命拦住他。”甘小栗用拳头在自己胸前捶得咚咚响。 于是爱莎嬷嬷就在八仙桌前给甘小栗简单交代了一下简府下人的规矩,比如生活作息、职责所在,又讲了简府各处的方位。听得甘小栗点头如捣蒜,他耳聪目明记性好,嬷嬷说了什么都一一记下了。 爱莎嬷嬷走后,餐厅里只剩下简行严和甘小栗两个人。简行严把盘子里最后一个包子塞进甘小栗手里,甘小栗呆呆地没接住,包子滚到地上。 “怎么了?” “你们家……你们家也太大太漂亮了!”甘小栗大着胆子到处看,“我们老家的银行都没你家大,这儿的章亭会馆也赶不上你家漂亮。” “是嘛。你快把包子捡起来吧,吹两下还能吃。”简行严不屑一顾,这屋子在他眼里还不如地上这个包子,“吃了赶紧跟我去一趟高记。” “哪个高记?” “还有哪个高记?你们高记杂货铺,卖南北海货土产五金的那个,你把你老板忘记了吗?” 甘小栗一怕脑袋:“噢,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我上简府来了。” 果然高元保在店里绷着一张苦脸,店前店后转了一圈,怀疑自己之前三个月里请的那个伙计是个幻觉。“这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高老板,人我给你带来了!”简行严大步流星走进来。 高元保看清来者,说:“哎呀哎呀不敢当,哪敢让简少爷叫我’老板’。”身子弓起来,恨不得整个人低到尘埃里去。 “老板——”甘小栗也叫了一声,简行严立刻帮他把话接过去: “您家这个伙计,我想暂借几天,特意来跟您商量商量。”这话由他一说,只有商没有量,高元保怎么敢说一个“不”字。 “好的好的,这个人您看得中要带走便带走,他别的不行,也就小打小闹还可以,偶尔黑了心使个坏整个人,简直是个中好手。” 高元保大惊失色,自己的嘴没动啊,这番连打击带挖苦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只见简行严望着高元保身后说:“你好,高小姐。” 甘小栗如同兔子遇到响尾蛇,往后退了一步,心想巴豆事件之后,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武疯子下楼,谁知道她又要唱哪一出。 “之前多谢简先生救命。”高燕晴的笑容甜丝丝,齐耳的童花头显得她下巴尖眼睛大,身上穿的还是女学生的衣裙,模样清纯。 “晴晴,你怎么下来了?” “二叔,咱家这个宝贝伙计不在您也别担心,从今天起店里生意还有我照应,您只管放心养老去。” 高元保听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长得老大。什么?她来看店?她是为了搞垮我才从老家来的么? 简行严听了虚情假意地一阵恭维:“高老板家的侄小姐果然才貌兼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他夸赞的高燕晴是刚刚接下了一个商业帝国的烂摊子呢。 他替甘小栗告了长假,也没说清楚具体休息多少天,照高燕晴眼里流露出的意义,那是再也别来的意思。可他不知道高燕晴为什么把甘小栗当成仇敌一般,尤其当她冲着甘小栗的时候,明明没有说话,嘴里已经仿佛吐出十条毒信子来了。 第105章 所以两人走开之后,简行严专门问了甘小栗:“高燕晴为什么那么讨厌你?” “谁让我知道她那么多不光彩的事呢。” “你不觉得她其实挺漂亮的吗?” “漂亮得过我小蔡姐吗?” 简行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看到那点蔡咏诗的事情说出来。没想到甘小栗反倒像安慰自己一样,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我小蔡姐最漂亮。” 甘小栗这种“大家都是下九流,谁看不起谁啊”的精神,被出生尊贵的简行严曲解成“不以身份论贵贱”,心中反复回味,结果更敬爱他一分。 “少爷,接下来我们是要去哪儿?” 忽而他又幻化成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小跟班,面孔上扑着桃花,一副“少爷就是我的天”的样子,简行严发现甘小栗比之前长高了一些。 “去我们家的贸易行吧。” 第57章 同居环节不能跳过(三) 去贸易行的路上,简行严和甘小栗胡乱地聊着天,汗水顺着他们的头发丝往下淌,落在脖子里,染在衣领上,最后把荷尔蒙的气味散在风里。甘小栗出门前选了一件白衬衣加背带裤,宽大的衣摆收在背带裤里,别有一股活泼的少年感,他的身高最近确实蹭蹭长了一茬,头顶已经挨着简行严的鼻子了。 “你平时空闲的时候都干什么?”简行严问。 “空闲的时候……我空闲的日子也不多,睡个懒觉,买点好吃的,去茶楼嗑包瓜子,一天一下就过去了。” “失火那天我在你住的那木屋里看到散落满地的桥牌扑克麻将牌,你们平时也不少赌吧?” “我没那个兴趣,靠赌钱又发不了财,我钱都存下来了。” 简行严的字典里就没有“存钱”这两个字,“存钱干嘛?你做工挣的那点钱,扣除零花之外竟然还有结余?” “不存钱怎么行,我总不能在高记当一辈子伙计,一辈子替人看店,一辈子受高燕晴的气。”甘小栗气呼呼地说,“看我以后存够钱不把高记盘下来?” 简行严回头短促地看了身后这位“跟班”一眼,像是觉得他的话十分有趣,“原来你还志向远大,也挺好,人总要有点目标,一旦心里有了目,哪怕吃苦也是甜的了。” “那你的目标呢?” “我还真没想过。” 这下该后面的甘小栗刻意地看他了。甘小栗冲着简行严圆溜溜的后脑勺说:“因为你生活本来就很甜,又没有苦要吃,也就不需要立个目标了。” “你那么说也对。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里能称之为苦的部分也就是去英国念书的路上,从香港出发,居然坐了快一个月的船,屁股都坐扁了。” 甘小栗听了想起自己从泉州到槟榔屿的那段旅程,即使是被简行严称之为“生活里最苦的部分”,想必跟自己比也是宛如身在天堂。他蠕动着嘴,最终不忍把自己的反驳讲出来,一来显得自己有卖惨的嫌疑,二来,他知道,人与人的痛苦并不相通。 于是甘小栗请求简行严给他讲讲在英国留学的事,在英国怎么租房,怎么买东西,平时吃些什么,在学校都学些什么功课,一个又一个故事从简行严的嘴里漫了出来,让甘小栗在脑子里拼凑出一个原本无从幻想的图画。 两人一路终于走到简家的贸易行,就在本头公巷的背面。门脸也不宽大,但是装潢采用了西洋风格,门的一侧竖着一块金属牌,上面写着“旌发贸易行”五个字,联系起老板的名字,不难看出其贫乏而露骨的起名趣味。 简行严刚一进门,里头就传出几个人嘀嘀咕咕的声音。 “喂喂喂,那个二世祖还真的又来上班了,还以为他来个几天就打退堂鼓。” “赌输的人拿钱来啊!” “今天来怎么还带着个跟班?这跟班细胳膊细腿的,不太行啊。” “少爷的书童嘛,模样标致就好了。你不知道吗,什么花径不曾缘客扫,什么蓬门今始为君开的……” “我说,拿钱来,别扯远咯。” 要是平时简行严权当没听见,可今天这帮人连带把甘小栗也编派上了,他就有点不乐意了,径直走过去说:“不用跟班,我吊着一只胳膊就能打你十个。” 那人坐在位置上咽了口唾沫,看在简行严的身份上,终究是低着头不敢应答。 话说的这几个均是旌发的业务骨干,不是留学去过西洋就是去过东洋,说得一口漂亮的外语,在小小的槟榔屿各个都觉得自己是青年才俊。虽然简行严也又留学背景,可连个野鸡大学都没混到毕业,加上简旌没有一点器重他的迹象,所以这帮人打心底的不服他。 简行严领着甘小栗穿过这三四个贸易行的职员,走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走廊,进到一个房间,房间按独立办公室来布置,有成套的办公桌椅和沙发茶几,桌上放着一部没插线的电话机,角落里有台风扇,很久以前这儿曾是简旌的办公室,后来他的商号越开越多,贸易行来得少了,这间办公室就闲置下来。现在简行严在简夫人的安排之下来这里,名义上只是“帮忙”,没个具体职位,贸易行的人就把这间办公室腾出来,以便简少爷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个地方歇着,不至于影响其他职员工作。 关上门,简行严若无其事往沙发上一倒,甘小栗在一边打抱不平: 第106章 “这帮人,眼里也太没你这个少爷了,自己到底是在给谁家打工,搞得清楚吗?” 简行严伸着那只骨折未愈的左手叫到:“快帮帮我把这件西装扯下来,热死我了。” 甘小栗把他肩膀上的三角巾小心地摘下,托着他的左手把西装的袖管轻轻往前拉,不知不觉凑得有些近,满眼都是西装的白色在延绵,甘小栗尴尬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怕把气流喷到对面人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简行严问:“你为什么大喘气?” “憋的。我说,这帮人也太不把你当回事了,你就不生气吗?” “他们反正也是给我家打工,钱都替我家挣了,我还计较这个做什么?” “好吧。”甘小栗一咬牙,白给人操心一场,“你有钱你豁达。” 简行严面朝着他,用右手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转到左手里握着,又用右手抽出一根来,忽而想起火柴在裤子口袋里,不想开口再喊甘小栗帮忙,不得不把香烟拈在手上,说到:“要不要也来一根?” “我不抽烟,谢了。”甘小栗回绝到。 “怕沾上烟瘾又浪费钱?” 甘小栗点点头。 “财迷。”简行严眯起眼睛笑了,他就喜欢甘小栗这个调调,明明出身那么市井,却时不时展现出他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一面。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刚刚的青年才俊中的一位推门进来。 “少东家,有个事还请您把把关。” 简行严在沙发上躺着没动,说:“你说吧。” “有家旅馆之前一直从我们这里采购肥皂,现在突然来函说,要求重新报价。” 甘小栗竖起了耳朵。 “重新报价的理由是?”简行严问。 “说是,用这个价格在我们贸易行买了好几年,现在时过境迁,不知道有没有重新定价的余地。” “想压低价格吗?” 这位青年才俊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以觉察的笑容,说到:“想抬高价格。” 简行严听了,从沙发上坐起来,挠了挠头说:“哪有这样的买家,希望价格不降反升,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想请少东家给指点一下,这个价格该怎么定?升多少才好?” 简行严明知道这家伙压根儿不是虚心请教自己的人,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总不能跳起来掀翻茶几把人骂个狗血喷头,正在心里犹豫着,他身旁的甘小栗本该在人前好好扮演“跟班”角色,却忍不住插起嘴来:“ 人家说升就升吗?” 才俊瞪了甘小栗一眼,不想理他。 简行严领悟过来,也说:“是啊,人家说升就升,你都有主意了,还来请我指点什么?” “这不是不知道才升多少才合适吗?” “你们这是拉我入套来了吧,连我这小跟班都看出来了,人家说升就升,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这是来往多年的老顾客……”才俊辩解到。 “那他为什么要抬价?嫌自己钱多没处花?还是心疼我们没赚到钱?或者听到了神的感召?”简行严一通连珠炮般的反问扔过去。 “这……”才俊终于坦白,“要求抬价的是刚从旅店老板那里接手管理的少东家。” “报了高价,他再按原价买,当中差价——”简行严伸出手比划到:“你,我,加上这位少东家,我们三个人分着吃吗?” “不不不,肯定不会这样子,我们合作这么久,跟那老板熟得很。” 简行严这会儿觉得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以为天下的少东家都是一边吃老爸,一边吃回扣?” 才俊不说话了。 旌发贸易行一直供货的这家旅店的的确确新近换了管理人,新管理人刚一上任身为买方的他就主动要求提价,这样一反常态的事旌发这边不管是谁接手都会起疑,只不过才俊打了个戏弄简行严的算盘,就是想看简少爷出丑才痛快。 结果扑了个空,简少爷并不是真的弱智。 甘小栗动了动脑筋,又说:“少爷,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旅店这个少东家,真正的目的是把你们这家供应商给替换掉,比如他从你们这儿拿到一个高报价,转头就拿到他爸那里告你们一状,说你们欺负他新官上任,坐地起价,他爸一个生气,就不从你们手上买东西。到时候不管旅店少东家找谁供货,从谁手上吃回扣,都与旌发没有关系了,这样就算背着他爸偷偷赚钱,新供应商也是看他颜色,跟他爸不熟,事情也传不到老人家耳朵里。” 他这一说,不管是简行严还是青年才俊,不约而同投入惊讶的眼神。 这么一个小跟班,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么些事。 简行严细想了一遍,夸赞道:“嘿你小子真看不出来,这推论比我刚才说的更合理!” 甘小栗面上不好意思,眼睛里却神采奕奕:“哪里哪里,都是瞎猜……” “你这脑子加运气,难怪高老板舍不得你!”简行严说话的同时,才俊已经灰溜溜的出去了。“现在没别人,你把那风扇打开,陪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 “要我出去给你买包瓜子来吗?” “我不喜欢嗑瓜子,太麻烦。” 沙发是三人位,简行严一个人伸着长腿足足占去两个位置,留了一个空档给甘小栗落座。电风扇嗡嗡地转个不停,凉风阵阵,他俩前一个夜里刚刚经历夜游和火灾,这下终于在睡魔面前双双败下阵来,靠在一处睡着了。 第107章 第58章 同居环节不能跳过(四) 来槟榔屿之后甘小栗时常做梦,十次有八次算不得是好梦,剩下那些为数不多的梦中,警惕和慌乱也总是伴随着他。这一次他在梦中游览乔治市的街道,繁花似锦,阳光透过雨树的叶子洒下来,照得路人面孔一反常态地发白,白到透亮,连同那长街尽头的海面,都白得耀眼。甘小栗觉得自己在一片白花花的世界中身体轻盈得飘起来,刚飞离地面,凌空一个巴掌按住他的脸,又啪的扣回到地上。 是谁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往上看,尽是白光,哪里看得到人影,不过那凌空的手又出现了,这次是将一张字条贴到自己脑门上,就像镇住恶鬼的符。甘小栗把字条揭下来一看,上面写着: 小心简。 又来了。每当他内心的脚步往简行严的方向多走一步的时候,这三个字就像咒语一样出现,好叫他刚迈出去的脚步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来。甘小栗内心焦急,也不知写字条给自己的人到底要提醒自己小心简行严什么,那家伙虽然公子哥做派,可待人真诚亲切是真,有时候甚至带着一点执拗的傻气,好像甘小栗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 甘小栗想在梦中问个清楚,一激动,张嘴怪叫了一声,自己把自己给吵醒了。 一睁眼,发现简行严的脚后跟正搁在自己头上,也难怪梦中被人罩住脑门。 简行严还在睡觉,原来特意留出一个位置给甘小栗的他实在无法忍受长腿像折尺一样蜷着,不由自主就在沙发上伸展开来。甘小栗将他的长腿从自己身上挪开,他依旧睡得死沉,微微张着嘴,唇边挂着晶莹的一滴口水,甘小栗嫌弃得直皱眉。 “醒醒,快醒醒!开饭啦!”甘小栗敲了敲长腿的主人。 “吃什么吃,不是早上才刚吃过吗?”简行严顺嘴答音,终于醒了过来。“几点了这是?” 甘小栗一指墙上的挂钟:“快到下午一点了。” 简行严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人醒了,眼眸还睡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珠慵懒得像掺了酒,目光缠绵又像掺了巧克力。甘小栗浑身不自在地从沙发上爬起来。 已过午饭时间,两人困倦尚未完全恢复,皆是没有胃口,商量了一下决定跳过午饭,不过架不住简行严想喝汽水,这次没有小丁,甘小栗需得自己跑腿去买。 “记得给你自己也买一瓶。”简行严给了他五十仙。 甘小栗拿了钱一溜烟跑了出去,这条街也是不输本头公巷的热闹地带,路上行人、人力车、马拉车和汽车混杂在一起,沿街店铺林立,路边的小摊都在买凉茶汽水槟榔,他停在一个摊子前,边掏钱边问:“来两瓶汽水。老伯在这儿摆摊很多年了吧?” “怎么,后生仔,你要打听事情?”摊主是个峇峇,穿着纱笼,拖鞋里的脚趾又黑又粗。他眼睛半闭,伸出右手,甘小栗连忙把汽水钱放上去,摊主摇摇头。 “那边的旌发贸易行,里头的人你都认得吗?” 摊主的手仍然伸着,直到甘小栗又往上放了钱。 “认得,里头各个都认得,流水的职员铁打的老子。” 甘小栗往地上一蹲,拿了两瓶汽水问:“那你认得一个叫阚荣的人吗?” “旌发没有这个人。” “你再想想呢,这人脸上都是疤痕,很难看。” “噢,”峇峇摊主想了起来,“他啊,那张脸很难忘记的。以前见过几次他跟着简老板出入旌发,后来简老板来得少了,这个人也不常看到。” “你还记得最后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吗?” “去年……那个时节我摊子上还摆着红毛丹,应该是七八月份吧,我看见他跟着简大老板从贸易行里走出来。” 七八月份阚荣还没和简老板关系破裂,跟到发到宁波那件侨批的时间线也对得上,只是那件侨批现在还不知由来,甘小栗在心里盘算了一遍。 “你跟他说过话吗?” 摊主回答:“说过几次吧,都是他来买东西的时候,人倒是和和气气的。” 甘小栗刚想继续问下去,望见路口缓缓开来一辆车,握着方向盘的人正是王富贵,他一把抱起汽水脚踢后脑勺地跑走了。 “急什么?你钱都付了,不再问两个问题吗?” 甘小栗头也不回,一直跑回贸易行,竟然比汽车还要快。 “你爸来了!快起来!”他推开走廊深处办公室的门,冲沙发上的简行严大喊。 简行严一听,浑身汗毛直竖,一个打挺从沙发上滚下来装模作样坐到办公桌前,扒拉了两张写了数字的稿纸到自己面前,又抓起电话机放在耳边打掩护。 甘小栗把汽水藏在门口的功夫,简旌已经迈着方步进来了,他的后面跟着秘书林育政。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育政带进来的一股阴气,他进来之后这间办公室冷飕飕的。 见简旌进屋,简行严放下电话,站起来喊了一声:“爸。” 简旌盯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惯常地冷笑一声,说:“别忙了,那电话又没插线,你母亲说让你来这儿帮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吗?仗着自己是我的儿子,一个人关起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门来躲在这里休息,现在大概在心里嫌我搅了你的清梦了吧!”他可就冤枉人了,明明是贸易行的职员替简行严找了这么个休闲胜地。 第108章 可简行严懒得争辩,他知道自己做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更怕自己拿家里的钱给祖国捐飞机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索性选择什么都不说,全盘默认。 见儿子不说话,简旌更是渐入状态,从祖上三代开始说事,长篇大论地教训起简行严来,别说是当事人简行严,就连站在简旌后面的林育政都有点吃不消,甩了甩他那垂在面颊上的飘逸刘海,转了转眼睛,注意到猫在角落里的甘小栗。 甘小栗也在偷偷打量着林育政,他想起自己在章亭会馆里见过这个人,却不知道在日本旅馆的门口曾打过照面的也是这个人。林育政还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好看模样,身高比简行严矮一点,甘小栗估摸着大约和自己差不多高。 在人前,林秘书自然是要当好秘书角色的,简旌正在长篇大论,他便不好说话,不做声地拿眼睛静静地看着甘小栗,他认得简行严这名跟班正是下大雨那天和张靖苏在雨里提到过“鼠疫”的少年,正在内心里感谢上苍安排的机缘巧合。眼神中虽然没有传达出这种心情,但是看起来还是带着喜悦——被甘小栗捕捉到,叫他在内心奇怪了一阵。 简旌终于训完儿子,满脸的痛定思痛,正抬脚要去和其他职员说话,突然也看到角落里的甘小栗,就在同一时间,简行严听完父亲的训话,听得仿佛身中剧毒,寻找解药一般向甘小栗投去目光——使得甘小栗成了房间里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甘小栗的头上冒出细细一层汗,“诸位老爷有何吩咐?” 谁也没接话,最后自然是他们三人之中表面上最具权威的简旌率先开口,令人意外的是简老板的态度,居然和刚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如沐春风地说:“噢,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孩子,叫甘小栗的,因为家里失火被行严留在我们家了吧?” 简行严被他爸这态度着实吓到,唐突说到:“是的,就是他。” 简旌没听到儿子的回答一般,光顾着慈爱地看着甘小栗:“简某这辈子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了,对识人方面不敢说颇有心得,也有几分经验,孩子,我看你是个识大体的机灵样子,要是有心留在我们家做事就说一声,我们家虽然家风严明,还不至于搞老古董那一套。” 说着他全然不理简行严的无声的控诉“到底谁是你亲儿子”,迈步出门。 林育政没有跟上去,而是正正经经朝着甘小栗伸出手,自我介绍到:“我叫林育政,是简旌老板的秘书。” 甘小栗还沉浸在刚刚受到简旌夸奖的欣喜中,林育政的这个举动更是让他受宠若惊,正要有样学样的伸手去握,突然被简行严几步跨过来横插一杠给打断了。 “这个人,不结交也罢。”简行严警告到。 林育政的花瓣唇轻启:“简少爷,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简行严不回答,伸手拦着甘小栗,结果把甘小栗惹毛了,他从简行严的胳肢窝底下伸出手跟林育政握了一握,口中说到:“你好,我是从宁波来的甘小栗。” “宁波?噢,你过番来的,过来讨生活吗?”林育政顺势问到。 “过来——”甘小栗刚要如实回答,突然多长了个心眼说,“过来赚大钱。” 林育政笑了笑,这时王富贵冲了进来,当着几位的面就开始骂甘小栗:“在这儿偷什么懒,快跟我去把老爷的车擦擦干净!” 当着林育政的面,简行严忍住没有发作,任由王督工把甘小栗拖了出去,待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林育政两个人,这林秘书又无意说话,好像看不见他一样,扭头也出去了。 留下简行严还在房间里,反复研究着简旌对甘小栗的态度,他心生疑惑,老简到底要做什么? 第59章 长桌宴(一) 甘小栗在简府待了两三日,负责照料简行严的日常起居。简行严因为被宪警打骨折后的左手骨伤未愈,算不上好手好脚,加上他在甘小栗面前时而遮遮掩掩,时而又要发嗲个一两回,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硬是生活不能自理,把甘小栗呼来唤去。 “你邀请我来住的时候,可没说要我伺候你呀。”没别人的时候,甘小栗这么对简行严抱怨。 “你在爱莎嬷嬷面前表忠心的时候,看着比谁都任劳任怨呢。”简行严也不客气,他这人,待人真诚是真,娇生惯养也是真,两边并存不可抵消,“小栗子,帮我弄杯咖啡来!” 也就是在简府的这几日,甘小栗学会了泡咖啡,烧水温杯磨豆闷蒸注水,每一个环节简行严手把手的教过一遍,他学了个皮毛,冲出来的咖啡被简行严骂做“没有灵魂”,即使如此,简行严还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他冲的咖啡。 在茶水房烧水的时候,甘小栗坐在圆凳上托着下巴想心事。来简府的这几天每天和简行严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贴在一起,没有时间去打听阚荣的事,向简行严询问呢,那家伙又支支吾吾不肯细说,只说阚荣和他爸是同乡,都是福建人。哎,虽然阿爸也是福建人,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槟榔屿的华人里头,十之八九都是福建人。再探究下去,比如荣叔的身高体格啦,个性啦,习惯动作啦,简行严不是东扯西拉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甘小栗哪知道简行严心里别扭得很。简夫人说荣叔曾欲轻薄她,做儿子的深信不疑,是故这样的内情断断说不出口,免得荣叔真是甘小栗的父亲,这得多尴尬啊! 第109章 这时一个女佣进来茶水房,见到甘小栗在里面,吓了一跳:“哎哟我的乖乖,你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甘小栗听到这句口头禅,想起简行严曾经说过,扬起脸就笑了:“你是扬州人吧?” “你怎么知道?”那名女佣穿着上白下黑的洋布褂子,脸平得像只砚台。 “听你口音。” “看你面生,你是刚过番来工作的吗?” “是啊大姐。”见这女佣进来烧水泡茶,甘小栗从圆凳上站起来,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大姐来简府多久了?” “没有五年也有三年了吧,我来的时候少爷还没留洋呢——噢,你是少爷带进来的那个临时工!我早上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勾搭少爷!” 甘小栗叫苦,这个污名真是洗不掉了。 女佣快人快语,看他也是过番来的,心中颇有些亲近便接着说到:“咱俩都是新客,什么都不懂,不像他们,祖上好几代都生活在这里,熟门熟路的好找工作。虽然你是勾搭上少爷了吧,但我看你长得也就勉强称得上好看,一副毛还没长齐的样子,身子骨细得从腰上就能把你掐死。我是不相信我们少爷就真的为了你搞起那个什么桃什么袖,顶多就是像旧时养戏子那样,跟你逢场作戏。你呀,长点心眼吧!” 等等,我俩到底谁缺心眼啊,甘小栗心里翻着白眼,又道:“大姐,我新进府里不懂规矩,听说这里管家特别的严格?” “你说爱莎嬷嬷?她哪里是管家了,她不过是夫人的近身,因为家里现在没有管家,所以让她掌事。” “我听说的好像是个男的,满脸是疤的那个。” “噢你说荣叔啊,他人可好了,我刚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家里的碗,还是荣叔借钱给我买了同样的碗偷偷补上的。” 甘小栗赶紧套话:“我来这几天,还没见过他呢,他的脸真的难看吗?” “我们这条街的小孩都是荣叔那张脸吓大的呢,没有荣叔的脸这儿的小孩都止不住哭。不过我看着吧,荣叔要是不毁容,应该是个美男子。” “是吗?所以他人呢?” “他卷款——”女佣突然改口到,“他年前退休回老家了。” 卷款?这难道就是阚荣离开简府的原因? 甘小栗知道面前的女佣已经闭起了“阀门”,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搞不好还惹得人家带着怀疑看自己。他假装惊讶,又见到水烧开了,就帮女佣把水壶从炉子上拎了下来。 “别动别动,壶里装的是夫人要喝的龙眼茶,我们夫人是娘惹,讲究可多了。” 甘小栗想起简行严点的咖啡,慌忙冲了一杯拿了出去。刚刚女佣的话里虽然没什么信息,但是加深了他对荣叔离开简府缘由的怀疑。 回到简行严跟前,爱莎嬷嬷也在,老妇人看甘小栗端着咖啡走过来,还是宝相庄严地说:“小栗,你什么时候回家可有打算?” 甘小栗以为对方要赶他走,用眼神向简行严求援,简行严立刻会意张口就说:“嬷嬷他家还不能住人,再多留几天吧!” “怎么,你想留他一辈子哦?” “这……” 甘小栗隐隐觉得简行严的耳朵好像红了。 爱莎嬷嬷说:“我不管小栗准备留到什么时候,总之这几天给我留下来,老爷夫人要摆长桌宴招待客人,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简府摆长桌宴,起因是简旌终于正式当上章亭会馆这届的商会主席,上届主席金医生将自家的茶园献给了英国人唯一的作用就是金家的家族生意依旧得到了英国人的照顾,当然这也是英国人故意做给简旌看,好似在说“看,虽然你是商会主席也得看我们脸色行事,一个小小的福建商会里头,我们想扶持谁就扶持谁。” 至于长桌宴这个形式则是出自峇峇娘惹的传统,因为简夫人出身马六甲的峇峇娘惹旺族,此次宴请的宾客当中有简夫人的娘家人。其实简夫人的娘家对简旌很有些瞧不上,那帮人自诩“皇家华人”,仗着自家久居马来亚,手里握着早期靠锡矿和橡胶园积累的财富,又宣誓效忠了英皇,自认为高人一等。当年简夫人和简旌的婚姻是南洋传统华人家族因为时局变化像新贵华商的一种示好,“蜜月期”一过,就剩下横挑鼻子竖挑眼。 本来简旌和夫人娘家走动很少,只因为现在橡胶列入军需物资的事,他不得不主动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 转眼就是简家设长桌宴的那一天,宴会就设在简家主屋的廊下,挂起红色的幔帐,将长廊与两侧的天井隔开,一条长桌取代了平时吃饭的八仙桌,自南向北摆在走廊里,主位后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雕牡丹屏风。 佣人们忙着摆放餐具,另有一批在厨房准备菜肴。 简家的少爷简行严为了出席这么隆重的场面,自然要把一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衣橱前面。 “这个可以吗?”甘小栗举着一只波点领结问。 简行严摇摇头,“这个太幼稚。” “这个呢?” “这个又太沉闷,像是去面试。” 甘小栗心思不在衣服上,扭着脸问:“今天要来些什么人?” “私人宴请,一帮不来往的亲戚,还有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简行严满不在乎地说,他总是对这个家的一切都不怎么满意。“这条领带不中看,你帮我拿去熨熨吧。” 第110章 甘小栗接过领带,这活不该他干,他拿着领带去找洗衣房的女佣,不料撞见之前聊过几句的那个扬州女佣提着拖把和水桶从一楼楼梯拐角的一间屋子出来,他躲在暗处,见那位大姐头也不回地走了,房门也忘了锁。 他来的这几天把简家各处房间功能摸得一清二楚,唯独这间房,明明在显眼的位置却没人出入,问起来就会得到“一间空屋”的答案——竟然连简行严也这样说,说的时候习惯性的摸鼻子,显然是在撒谎。他想这家伙能有什么要瞒着自己的呢,除了一直不肯坦白的关于阚荣的事。 人就是这样,越是禁止就越是好奇,这会儿整个简府大半人手都在忙长桌宴的事,无暇顾及,甘小栗对这个地方虎视眈眈了几天,他哪管大家族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密,又或者是不是金屋藏娇的宝库,这下终于逮住机会一个闪身就溜了进去。 结果真的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空屋,里头尚有几件简单的家具。甘小栗看见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料子,光滑细致是上品,又摸了摸旁边的一件,手感粗糙,布料稀得像渔网,他注意到这是一件洗到发白的对襟褂子,勉强认得出原本浆着蓝色。 记忆中刚好有这么一件熟悉的衣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再多看几眼又找不到可供辨认的线索,这件衣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像这间空屋一般的平平无奇。 可是,可是……它和阿爸常穿的那件对襟褂子多么的相似,只消用手摸一摸,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那种怀念的感觉就把阿爸走后这些年无处诉说的苦楚全部勾出来了。甘小栗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想把那件衣服抱在怀里,于是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不能哭,要冷静。 一件衣服不能证明阿爸曾经来过这里。 “谁在里面?”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甘小栗赶忙从衣架上将手抽回,回头看到扬州女佣提着拖把又返回来。 “哎哟我的乖乖,”女佣几步跨进来,拉着甘小栗往外走,“求求你就当没进来过,什么也没看见。” “这间屋子怎么了?” “荣叔住过的屋子,我负责每天打扫来着。”女佣把房门锁好,把钥匙别在身上。 甘小栗把眼泪缩回去,强装笑脸问:“不就是以前管家住过的屋子,搞得这么神秘。” “我一个下人,怎么敢过问老爷夫人的事?让我锁好就锁好!” “里头怎么还挂着衣服?” “荣叔走后一直没变过,那间房老爷不准人动。哎哟你别问了,传到爱莎嬷嬷耳朵里我又要挨打了!”女佣举着双手不住地央告,看样子因为笨拙没少挨打。 甘小栗答应她,那间屋子一直好好的锁着。 回到简行严房里,这位少爷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见甘小栗脸色阴晴不定、两手空空,问到:“你把我的领带拿到哪儿去了?” 甘小栗这才发现慌乱中自己把领带落在了阚荣的屋子里。 第60章 长桌宴(二) 不及甘小栗解释,一个男仆站在房门口通报了一声:“少爷,两位舅老爷、太太他们到了。” 简行严舌头吐得老长,险些收不回去。他一向不喜与他母亲娘家一族来往,觉得那边古里古怪,有些规矩比简旌还要来得守旧。他放下领带的事,对甘小栗说到:“走吧,你跟着我下去招呼客人吧,今天来的这些妖魔鬼怪可够你看一阵了。” 他们匆匆下楼,简旌和夫人正站在屋外,只见两辆汽车在花园里停下,前面那辆的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两位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太太,男人们穿着黑色的中式褂子,而那个富态的老太太穿着娘惹长衣,一身沉甸甸的金饰,耳朵上两个翡翠坠子四平八稳。简旌和夫人立刻迎上去寒暄到:“大哥,二哥,老太太,一路辛苦了!” 简夫人也挨个招呼了一遍,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又对简行严说:“快叫人!” “大舅伯,二舅伯,老太太。” 来的这三人正是简夫人的两位哥哥,至于那位老太太,原本是已故老爷的妾室,原配过世之后被老爷扶了正,简夫人乃是原配的孩子,她的两位哥哥则是这位老太太所生。 “我们也很想念你们啊!”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表情却没那么热切,淡淡的打量了一眼站在父母身后的简行严,“这是阿严啊?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哪里哪里,三年不嫌少,五年不嫌多。”简行严嘟噜着。 对方只当没听到这话,继续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听说不怎么成器,旌,你可不能放松对子女的管教。”她管简旌单叫一个“旌”字,叫简旌很不习惯,经常反应不过来是在喊自己: “……噢,是,是,是要向两位兄长学习如何管教子女。”简旌满脸堆着笑,他连自己这两位大舅哥有几个孩子都搞不清楚。“到里面坐吧。” 一家人移步府内,老太太一路都在发表意见,一会说装饰不好看,一会又说家里连个祠堂都没有真不成体统,直到女眷单独坐在内室桌子前,吃上了娘惹糕点,糕点也塞不住老太太的嘴巴:“阿翎你出嫁这么多年,娘惹糕点也不会做了,这个卷这么硬,怎么吃啊?” 简夫人气不过,回答:“新客商人家庭就是这点好,下厨这种事不需要女主人亲自动手,我本来生性就懒散,随下人们怎么做吧。” 第111章 她这位姨娘拿起桌上盒子里的蒌叶,包上槟榔和甘密,放进嘴里嚼出红色的液汁来,再重重地“呸”了一声。 男宾这边,大家来到会客厅,除了简家父子和两位舅老爷,会客厅里已经站了一个林育政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副山水画,见到贵客,他展颜露出商业式的微笑来。 两位舅老爷望向简旌,“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秘书,林育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啊。”简旌介绍到。 “噢,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立刻就把简行严比了下去。 主客纷纷在沙发上落座,聊起生意场的事,简行严听得是头昏脑涨,别过脸去看甘小栗,却见角落里的甘小栗苦着一张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时又有几位宾客陆续到来,章亭会馆来了白十九公和几个简旌的支持者,一进来就恭喜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两位舅老爷这才突然记起似的,其中一个对简旌说:“原来妹夫新近当上了你们福建会馆的主席,恭喜恭喜,祝你财运亨通!哎,我们平时没什么机会参与这样的组织,实在是羡慕!” “我们也是一群人报团取暖,去国离家的,不得已为之,不像大哥、二哥,身为皇家华人,有英国政府做靠山,我才该羡慕。”简旌这个马屁拍到位,对方正愁没有机会炫耀自己向英皇宣誓效忠的事。 过了一会儿王富贵进来向主人家通传说,《槟榔晨报》的张主编和肖记者来了。 宾客们奇怪,“怎么今天这样的私人宴会还有新闻界的朋友来?” 简旌解释:“这位张主编之前在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当教授,而且还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高薪聘请的顾问,专门来到南洋考察我们这儿的华侨社会。他与小儿行严有些投缘,闲暇时间会给行严辅导辅导功课。” 原来张靖苏是日本人顾问的事在槟榔屿并不是什么秘密?甘小栗眉头紧皱,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报纸上说日本军队的坏话?他没想明白,只见张靖苏和肖海已经并排地走进来了。 张靖苏远远听到简旌在众人面前吹嘘了一通,知道自己和黑田的关系早晚会在槟榔屿传开,但他不太想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只好装作不知情,和众人做自我介绍时单说自己是《槟榔晨报》的主编。 在他旁边的肖海是第一次进简府,气派的装潢叫他的眼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失礼的边缘拼命大饱眼福,正在偷偷左顾右盼的时候,听到主人对自己说: “多谢肖记者前阵子替行严解围,今日一定要让行严多敬你几杯!” 原来是为酒吧里丧门坚找茬那件事,福尔摩斯·肖说:“年轻人之间,本该仗义相助,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说着朝简行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被他的活泼所感染,会客厅里的气氛也渐渐的放松了。甘小栗给大家倒了一轮茶,张靖苏望着甘小栗一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拉回茶杯,见到茶杯里竖直的悬着一根茶叶梗,是什么样的好运要来? 结果甘小栗被爱莎嬷嬷叫去厨房帮忙,出去的时候肖海冲他做鬼脸,张靖苏也在看他,他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走了出去。 临时厨房搭在后院天井中,粗壮的方柱支起一个巨大的雨棚,是地道的峇峇娘惹式厨房,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爱莎嬷嬷把甘小栗领到这儿,递给他一个小石臼让他捣香料。 甘小栗听闻娘惹菜要用到不下十几种香料,看着手里红红绿绿的一碗,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的乖乖,你小心点,别把口水喷进去了。” “是你啊!”甘小栗蹲在地上边捣香料边说。 那名扬州女佣蹲到他旁边,凑近压低声音说:“记住啦,别说出去啊。” “放心吧,不会说的。”甘小栗心头翻起阵阵苦涩。 “不说就好。荣叔走得怪怪的,老爷夫人都不准我们私下议论。” “那你还……” “我是看在我俩都是新客的份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好像陷入了回忆。 “荣叔也是新客吗?”甘小栗问。 “嗯,”女佣喃喃道,“他跟我们是一样的。” 此刻张靖苏也走到厨房这边,喊了一声“甘小栗。” 扬州女佣看到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冷冰冰的男子走了过来,立刻跳开,而甘小栗捣着香料,正眼瞧也不瞧。 “甘小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靖苏带着质问的口吻杵在他面前。 明明是面对面,两人中间还隔了一个“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甘小栗嚎啕一声:“香料好辣!” 香料的冲劲让他暂时抛开了阚荣房里的蓝布褂子,涕泪交流地乱捣一气,臼中的香料洒了大半,张靖苏就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虽然模样瞅着只有十四五,可实际年纪也有十七八,这个年纪上有负责任的父母都会开始张罗亲事了,而这人还像个拖鼻涕的小鬼——再看看,可不真的拖着一条鼻涕吗?张靖苏本来带着埋怨,他听说姓周桥失火,第二天急忙就打听甘小栗的安危,寻了一圈得知已经全须全尾的去了简家,自己百忙一场。可现在看看蹲在地上和一碗香料单打独斗的甘小栗,他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第112章 “哎,也不知帮你离开宁波是对是错……”他心中暗想。 “对了,张老师,前阵子我碰到江姵芝了,她说放假从新加坡过来找你,你们最后碰上了吗?” 张靖苏纳闷道:“江姵芝?你说什么时候的事?她很长时间没给我写过信,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事。” “小栗子,香料弄好了吗?”厨房那头传来催促。 张靖苏自知自己在这里碍事,还是多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会客厅,他刚坐下来就听见脚步声,有新的宾客到了。 “龙武堂的坚坐馆来了,快请坐!”简旌上前热情的伸出手,跟他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生着一张南瓜脸的丧门坚。 第61章 长桌宴(三) 有句话叫做: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简旌把丧门坚的手紧紧握住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在场的年轻一辈当中,简行严和肖海都与这位坚坐馆有过交集,此时望着他成了简府的座上宾,心中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简旌的热情。 丧门坚今日来得是满面春风,进门就喊“恭喜简老板当选主席”,而简旌也不甘落后,也由衷地祝贺坚坐馆新得了一个码头,按他的话说,那是以后做生意有钱一起赚。旁边的几个人心领神会的哈哈一笑,大家便在主人家的带领下进入宴会场地。 走廊外马来乐手开始奏乐,手鼓小提琴一同演奏,配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香气扑鼻的花朵,还有一浪又一浪的虫鸣,就好像简府是一个大石臼,把十多种色彩各异的香料给揉在了一起。 女佣们把今日宴请的菜肴端上桌,简夫人娘家来的老太太被请入首席,主宾主陪等人的位置依次沿长桌两侧往下,最末席坐着简行严。 宴会正式开始,男宾们逐对敬酒,张靖苏坐在白十九公的下手,他虽然不喜欢你来我往的酒文化,既然来赴宴还是选择抛开了这些文化人的任性,侧了侧身子向白十九公举起了酒杯,岂料白十九公并无打算放下手中的筷子,让张靖苏扑了个空。 白十九公正对面坐着的丧门坚插进来说到:“张主编,你不知道,我们白十九公最爱国了,凡是跟日本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他都讨厌得很。但是他不搭理你不要紧,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文化人。我阿坚从小没上过一天学,只知道砍瓜切菜,大字不识几个,能跟你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是我的荣幸。”说着他把杯子举起来,张靖苏盛情难却,只好把伸向白十九公的杯子转向丧门坚。 丧门坚一席话句句肺腑,难得的面色沉稳,高高举杯,底底放下,在张靖苏的杯口下缘擦出清脆的声音。 原来简旌请张靖苏来是因为他。 果然是新码头带来新商机。 再看末席的简行严这边,挨着肖海,他俩也算是有点交情,对视一下点点头,拿酒杯轻轻碰一下聊表心意。简行严注意到肖海脖子上用一根皮绳挂了个吊坠,那吊坠像是颗手镯上的银珠子,便小声问:“肖记者不是被’儿女情长’抛弃了吗?这是被哪家的小姐拯救了。” 肖海眉梢上扬,平淡的五官笑出一点春意,也不说话,把吊坠把衣领内一藏。 不管是张靖苏还是肖海,两头都在谈话,唯独坐在当中的林育政看着冷冷清清,他把自己好看面孔从左摇到右,稍微听了一下简旌和他两位大舅哥之间的对话,听他们说到橡胶园的产出,眼里泛过一丝冷光,又把面孔从右摇到左,看白十九公和章亭会馆来的几个人隔着桌子也能窃窃私语,林育政轻蔑的笑了。 他这一笑,勾起丧门坚的注意。江湖上人尽皆知丧门坚的性取向,可他对林育政却一点邪念也没有,那张漂亮脸蛋看久了甚至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一种拨腿就跑的念头。 “咦,林秘书也有跟我一样的爱好吗?” 林育政看着丧门坚,不太确定对方指的爱好是哪方面。 丧门坚抛开自己的潜意识,指着林育政放在桌上的左手说:“看不出你经常用枪,我是说你手上有用枪留下的茧子。”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两秒钟众人再度恢复谈话,仿佛刚才只是碰巧一般。 林育政把左手抬起来转动着手腕,回答:“坚坐馆说笑,我这手是提笔练字留下的茧,小时候母亲纠正过我的左撇子,后来虽然右手也能写字,不过压力大的时候还是左手写字能够让我冷静。” “哈,恕我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林育政旁边的肖海好奇地探着头看他的左手,却被一只酒杯挡住了视线。不过丧门坚这样一说,倒叫他想起家俊被杀的事情来,到底是谁陷害了简行严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不止他想到了,旁边的简行严也想到了,小声问到:“之前丧门坚让你找出杀害他小弟的真正凶手,你可找到了?” “你别提呀,省得他这会儿想起来。这事现在我没功夫去查。”肖海掩着嘴说。 丧门坚倒是遂了他的意,在宴会上没有提及他交给肖海的这项任务。 宴会到了尾声,女眷先行一步回到内室,男宾在廊下按西方人的习惯继续喝酒,白十九公不习惯这套,简旌便叫人送来茶水。过了一会儿,甘小栗端着茶盘出现了。 他这一来,简行严和张靖苏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贴了过去,忽而林育政也加入了简张二人的队伍,甘小栗今天获得的信息量本就巨大,现在感觉到自己身上三条视线如电如炬,手一抖把茶盘里的茶盅摔了个粉碎。 第113章 碎片迸到白十九公脚边,后面一个管事大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吗?”,冲过来当场就要扇甘小栗耳光。 三条视线的主人抢着要救下甘小栗,没想到三个人撞在了一起,巴掌还是落在甘小栗的脸上,打得人脑瓜空白一片。 简旌跟人聊得正投入,听见声响回头一看,见甘小栗被打得怔怔的,伸着脖子格外可怜,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忍住火气沉声道:“你们干什么,哪有当着客人的面打人,净给我丢脸!还不滚下去!” 廊外王富贵立刻跑过来,他现在是王督公,跟主人寸步不离。王富贵把甘小栗从人堆里拉了出去。简行严、张靖苏、林育政三人救人不成反出丑,还让简旌的司机当了一回英雄,各人心里有各人的不痛快,只有林育政表情自然,另外两个面上甚是无光。 “看不出来,林秘书也是个热心肠。”简行严仍不忘揶揄了一句。 林育政偏过头,望着郁郁葱葱的院子,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没来由地对这个宁波来的甘小栗格外的注意。 王富贵过来拉走甘小栗,两人来到厨房后面。王富贵看了看甘小栗脸上的伤,粗声粗气地问:“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行,老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说着他掏出一条领带,准备递过来。 是甘小栗遗落在阚荣房间里的那条,甘小栗紧张得不敢伸手。 “你拿着吧,下次偷摸做事的时候看看后头有没有人。”当时王富贵和简旌一起看着甘小栗溜进那间本应上锁的房间。 “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吧。” “老爷为什么要在荣叔退休之后把那间房锁起来,还有,里面为什么还放着,放着荣叔的衣服?” 王富贵没好脸色,“不是一个问题吗?” 甘小栗反应到:“那王哥挑一个答。” “我们老爷其实很重视跟荣叔的情义,荣叔是他同乡,两人小时候一起长大,荣叔来南洋跟着老爷做事也有七八年了,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 “我看你们对荣叔的事闭口不谈,哪像是老爷跟他有情有义的样子?” “荣叔和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老爷很清楚你是来干嘛的。”问题的个数超出了承诺,王富贵还是回答到。 “那……”甘小栗想起来在旌发贸易行里简旌对自己的善意,他正想继续问简老爷知不知道阚荣到底是不是自己父亲,哪知道王富贵把领带塞给他就走了。 他只好想,以后找机会当面问简旌吧。 与此同时,简旌也在考虑甘小栗的事,他和简夫人已经商量过,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收甘小栗为养子。阚荣到底是死在他的手上,难免要担心阚荣的儿子戳破真相,与其等他来搅局,不如先摆平这小孩。他也想过弄死甘小栗,毕竟弄死一个不名一文的新客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简旌心底终归还是珍惜和阚荣的情义,听说阚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另外更叫简旌不能不管甘小栗的是,他这趟出差回国,在泉州意外地了解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这事还需详细说来: 简旌这趟出差,和林育政一起直奔上海,计划在那里面见黑田总领事。可到了目的地才知道黑田去了南方,正巧林育政接到急报要立刻返回槟榔屿,他俩的雇佣关系是专门做给外人看的,林育政这一走,少了一条眼线,简旌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他索性兴匆匆回上海的家小住了几天,家中贤妻孝子令他十分满意。 后来收到消息,黑田要去泉州,简旌大喜过望,泉州算是他半个家乡,最终靠着老熟人江团长的引荐,他顺利见到了黑田。 黑田这个人,家里世代从政,父亲是通商产业省的政务官,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替父亲的位置,所以现在虽身在外交系统,却心系商业活动——当然这是往好听了说,往不好听的说,就是他个人热衷捞钱,暗自在中国投了不少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和几个合伙人在泉州城外投资了一处锡矿。简旌找黑田是为了谈橡胶生意,当中已经有人事先牵好了头,只等简旌登门拜访,诚意和厚礼等高。 谈生意之余,他和江团长在泉州里转了转,两人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别出心裁搞了一出“微服私访”,换了身老百姓的打扮跑到城里的小饭馆吃饭。用江团长的话说,他们活了半辈子,山珍海味也算吃遍,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发家之前在街上混的那口饭。 正是在小饭馆里吃饭的时候,简旌听到旁边一桌上一个醉汉的话。 “你猜他兜里那封信写的什么?你这文盲,肯定想不到!上面写的日文!”醉汉带着七八分的醉意,摇头晃脑的正在吹牛,细看之下模样尚端正,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砂痣。 “我告诉你,小日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上面的字好些个连我都认识……” 简旌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 “宁波,大流行,死亡。”醉汉蹦出三个词,听得人云里雾里。 宁波,大流行,死亡?简旌在心里将这三个词排列组合几遍,并没有参透,迷惑之际又听到那桌有人问到: “他是日本人吗?” “哪里是日本人,那小孩不过是一个穷鬼,我看着他是个生面孔,从侨批局出来一惊一乍的,本来还想抓了给矿上送去呢!” 第114章 “你这贩猪仔的老手,怎么还看走眼了呢?” “我他妈哪知道!”醉汉猛灌一口酒,“半路上杀出一个人要救那孩子,还报了个名字,我一听,这是大东家的红人啊!” “真的是大东家的红人?”听众看来十分捧场。 “不知道,看着挺冲动的,还带了个凶狠的保镖,不管是不是吧,我才不吃这个亏,就把那孩子放了。你说巧不巧,自打放了那孩子之后,我就一直走背字,赌什么输什么。”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土布短褂,“哥现在能当的都当了,换点小钱喝个酒。” “范哥你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时候?是几时?”醉汉又喝一口酒,醉意多出几分,“我还记得那倒霉孩子的名字,叫什么糖小栗。妈的,你快去买一斤糖炒栗子来给哥解气!” 简旌的脑子里好像有两条电线突然接通一般,醉汉说的那封信怕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而他说的那个“糖炒栗子”,说的是甘小栗吧。 第62章 天与怀春风味早(一) 在简府待的日子远比说好的长,甘小栗在简行严卧室一墙之隔的小房间里一直住到了四月底,期间他不曾回过姓周桥的家,不过去了高记一趟,高老板还是一副愁苦样子,看到甘小栗一个人前来,一把就揪住他的耳朵训到:“你个歹仔,还记得回来啊!说好只去几天咧!” 甘小栗捂着耳朵,心里一暖,他喜欢这种有人等待的感觉。“求老板放手!我回来看看您,还带了礼物来!” 高元保吃软不吃硬,听到“礼物”便松开手说:“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甘小栗递上两瓶酒,高元保开心地接过去一手一瓶,左瞧瞧右瞧瞧,问到:“怎么开过了?” “简家长桌宴喝剩下的,我给全倒到一起了,酒是好酒!” “喝剩下的玩意你送给我?”高元保抬腿往甘小栗小腿肚上轻轻踢了一脚,脸上还是绽开了笑容。 “这几天铺子怎么样?”甘小栗刚问起,就看见高燕晴从高老板身后走出来,她改了装束,穿着普通的布衫和布裤,齐眉的刘海衬托得她的眼睛格外的大。 “今天就你一个来吗?”高燕晴四下找了找,“简先生呢?” 甘小栗觉察到少女心中盎然的春意,泼了一瓢冷水:“简先生不得空。” 高燕晴眼中利光一闪,咬牙跺脚的走开了。 “哈哈哈,”高老板干笑两声,“晴晴现在在铺子里帮忙,别看她是个女学生,人泼辣能干,一张巧嘴很会招揽生意。” 甘小栗突然有点失落,这不等于自己在高记没地位了吗,再说高燕晴还是侄小姐,自己拿什么跟这个丫头比,若是回来,只剩下高燕晴做不来的粗重活等着自己。他在高记门口陪着高老板聊了会天,直到阿甲来找他。 阿甲是简行严原本四名跟班中的一个,也是最年长的一个,跟简行严岁数相当。这四名跟班被简少爷按年龄排序以“甲乙丙丁”重新命名,最小的小丁自“夜游事件”之后关了三天禁闭,出来之后被安排去了其他岗位,而简少爷眼下跟前只用甘小栗一人,白天夜晚鞍前马后地伺候,仅在外出需要码人数的时候把“甲乙丙”都带上。 “小栗子,少爷喊你回去。” 高记铺子里高燕晴的耳朵都长成兔耳朵了。 甘小栗说:“我才刚出来,不是他同意的吗?” “他说他改主意了,等会找地方喝咖啡,他手不方便,要你去帮忙。”阿甲憋笑没憋住,差点喷出来。“我们都在猜,少爷上厕所的时候是不是还要你扶着吊。” 甘小栗没做声,只当阿甲狗嘴吐不出象牙。 无奈被人催命,甘小栗跟阿甲回到简府,才进门就看见简行严穿着飞行夹克,意气风发地站在花园里一从苞舌兰的旁边,咸味的风吹乱了他的大油头,发丝迷了眼睛,他伸手去揉,有那么一瞬间甘小栗回想起自己在圣约翰岛的夜晚远远地望着他的那一次,回想起那个令他近乎于折服的英俊男人。 “走,我俩出去喝个咖啡。” 甘小栗发现最近自己不用过分仰起头就能看到简行严的脸,问到:“我做手冲给少爷不行吗?” 简行严用一个“迷之表情”无声地控诉他:你泡咖啡的手艺你心里没数吗? 阿甲笑着送这对主仆出门去,私下里他对阿乙和小丙说,从英国回来之后,少爷口味变了。 在去喝咖啡的的路上,简行严对甘小栗说:“那天晚上你其实已经醒了吧?” 甘小栗深吸了一口气,就知道一定会被问起。 那是长桌宴结束的当晚,甘小栗和简府一干下人一起收拾宴会留下的碗盘,天井的厨房里剩下许多剩菜,爱莎嬷嬷叫人拿给大伙儿吃,大伙儿忙了一天早饿的眼冒金星,一拥而上地瓜分干净了。甘小栗吃了几块椰汁糕,嘴上还沾着碎屑,又咕嘟咕嘟喝了几碗龙眼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怎么像个老头子?”一个瘦长的人影斜靠在廊柱下,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愈发照得这人鼻梁高挺、下颌利落。 下人这边吃着喝着,没人在意,简府里少爷是出了名的不摆架子。 甘小栗还能再吃,塞了两块糯米糕下肚,手背往脸上一擦,露出一张猫儿一样的脸,他说:“甜甜的,挺好吃的!” 第115章 简行严走过来揪着他的袖子朝屋里走,说到:“回头请你吃义香饼店的淡汶饼,现在先上楼有几件衣服要你熨一下。” 要说熨衣服,甘小栗在西装店当学徒时候没少干这个,熟能生巧,他熨出来的衣服笔挺服帖,裤线锋利,叫简行严格外满意。 甘小栗道:“几点了还熨衣服?明天不行熨吗?” “非熨不可,别磨磨蹭蹭了!”简行严把他的袖子揪得更紧,催促到。 不得已甘小栗只好上楼,在二楼两人和简旌打了个照面,简旌胡子一抖说: “还不回房念书去,我都懒得过问你最近的功课,二十岁的人,大学文凭也弄到,让你在家学学英文也不下功夫,经商更是不中用,整天没个正形。” 简行严回嘴:“今天是你们叫我招待客人的。” 简旌听烦了,挥手叫他赶快滚蛋。 一溜小跑回到卧室,甘小栗对简行严说:“衣服在哪里,快拿过来吧。” 简行严一指他身后:“那边便是。” 赫然一座衣服山。 “你这是把十几年的行头都找出来折磨我吗?” 简行严不回答,他确实有心惩罚甘小栗,究其原因还不是心里那点醋意。今天张靖苏一来,就见那双狭长的眼睛在圆眼镜后面东看西看,简行严知道那家伙肯定就是在找甘小栗——他老人家心如明镜,一根线头也要惦记三年,更别提他见过下雨天里张靖苏和甘小栗共撑一把雨伞的事。果不其然,张靖苏来了没一会儿,一扭身的功夫人就往天井里的临时厨房去了,简行严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明白张老师此行目的。 过了一会儿,简行严说:“小栗子,你干脆留在我们家好了。” “我不干!”甘小栗想也不想便答到。 “为什么?” “在你家当下人无非就是伺候人,没意思。” “在杂货铺当伙计你还不是要擦桌子倒马桶,怎么就不能来我家?” “杂货铺我还能点货送货招呼客人呢!” 简行严望着他,感叹道:“你倒是挺喜欢做买卖的。” 甘小栗奇怪:“你不喜欢吗?做买卖赚钱,再说你是简老板的儿子诶,槟榔屿数一数二大商人的儿子,竟然对做买卖一点兴趣没有吗?” “没有。”简行严回答很干脆,“我才懒得掺和我爸这摊事。” 简家槟榔屿这诺大产业,居然后继无人。甘小栗抿了一下嘴唇,转身熨衣服去了。 肚子里的愁肠百结加上白天的辛劳加速了困意的酝酿,而甘小栗立在烫衣板前瞌睡打得如小鸡啄米,哪知道简行严正用右手撑着脑袋靠在床上欣赏自己熨衣服的背影。 简行严怕他一头栽到熨斗下给烫死了,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聊天,问了他许多关于姓周桥的问题,哪些人来了,哪些人走了,这些人在这样的世界里面做了哪些事。甘小栗困得半死,张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添油加醋也好,无中生有也好,把天财、老六、老赔和蔡咏诗他们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说。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好似说了太多,着急要表达什么,想把心里话说个干净,却明白始终有一点不能述说,他把从宁波带来的那封写着日文的信藏在了姓周桥的某个地方。 后来简行严又问了他童年的事,甘小栗想起妹妹小桃来,他始终不肯承认是自己胆小自私,把妹妹留在那样的宁波,任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人贩子手里像商品一样被卖出去。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哭,眼里却是干涩的。 “当心手指!”简行严早已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甘小栗身后,他看到熨斗险些碰到甘小栗的手指。简行严想,是时候让他去歇息了。 岂料甘小栗把熨斗随便一搁,半闭着眼睛在烫衣板底下摸索了一会就侧身睡下了,膝盖蜷到胸口用手抱住,就像小婴儿一样。 简行严当场愣住,不得不羡慕甘小栗果真还是长个子的年纪,所以特别能睡,只不过他又害怕这小子的个头超过自己。想了一会心事,简行严吞了唾沫,挨着甘小栗也侧身睡下,带伤的左手轻轻压在地板上,他用自己的身体划出一道弧线,密密地贴着甘小栗,就好像切着他的身体修起一道城墙。槟榔屿的天气自不必说的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衫,简行严感受到甘小栗微凉的体温,他伸出右手将对方搂住了,原想岁月静好地守护对方,却遭到了自己身体诚实的背叛。 一个小帐篷,搭得有些草率了。 简行严想,要么我来背几个英文单词吧…… 到了第二天早上,甘小栗发现自己醒来的地方,仍然是烫衣板附近的地板上。简行严不曾合眼地陪了他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偷偷摸摸自个儿爬回了床。 第63章 天与怀春风味早(二)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甘小栗面临人生一大难题,要不要对简行严说实话呢? 那晚简行严贴着他的后背睡下,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就把他给撞醒了,当然他也觉察到那个草率的帐篷,一股温热又强劲的力量隐隐传过来。甘小栗吓了一跳,他只是情窦初开,又不是不通人事,正在发愁该怎么办——他在蔡咏诗家的书堆里翻过一本《品花宝鉴》,心里略过一万章剧情。可久久不见动静,最后身后传来背诵英文的声音,甘小栗一颗心跳空了一拍,偷偷笑了起来。 第116章 如果这时老实告诉简行严自己确实醒来,等于他默许了简行严对自己萌生情欲,等于把自己放在简少爷手上任他摆弄,这样的事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所以最后甘小栗还是选择了摇摇头。 他沉默了一阵,对简行严说:“你说什么?哪天晚上?” 简行严余光扫过,回答:“哦,没什么,你睡着就算了。”这是他期待的结果,他还来不及理清头绪,只想继续维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感情。 马上要到五月,甘小栗不想在简府再待下去,他跑到街上散心,正好碰到拉着人力车的老六,隔了将近一个月,老六显得容光焕发,甘小栗注意到他穿着一件丝光棉的汗衫,心里还念到,这个老六怎么把女人做旗袍的布料穿在了身上? “唷,小栗子,有阵子没见啦!” “六哥,你最近还好吧?” 老六看得出心里有事嘴上没说,他迟疑道:“挺好了,就是最近赚钱少了。以前拉车洋人多,给的小费也多,现在洋人少了,日本人倒是多起来,他们不给小费又爱讨价还价。” “姓周桥的大伙儿还好吗?” “都是老样子,”老六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你小蔡姐攀了高枝,现在成了龙宫歌舞厅的当红的歌女。” “什么高枝?” “你不知道龙宫歌舞厅吗,老板是姓周桥的宗主。”老六的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是冲着宗主而来的。 甘小栗很快想起蔡咏诗被英国人打得伤痕累累的事,现在可算没有人会随便欺负她了,又怕她陷入更深的泥潭,真不知道该为蔡咏诗感到高兴还是发愁。 “老赔呢?” “老赔最近回来得更少了,还是跟以前一样神神道道,到现在也不知道这老头到底干的什么勾当。”老六笑了笑,拿起腰上的水壶喝了口水,水壶是崭新的,样式是高记杂货铺卖过的样式。 后来甘小栗回到简府,央求简行严能不能带他去一次龙宫歌舞厅。 简行严眉毛抬得老高,抬头纹都挤出来了:“干嘛去那种地方?” “看……看小蔡姐……”甘小栗支支吾吾地答到。 简行严和蔡咏诗不过乏乏之交,总共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拘留室,一次是在酒吧乃至酒吧外头的大街上,他对她毫无恶感,甚至欣赏她在厄运中的沉着,得知她从私娼变成歌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回想起蔡咏诗的美貌,简行严觉得不妨就去一趟龙宫歌舞厅罢。 从简府到龙宫歌舞厅不超过两英里路,简行严让王富贵开车送他们去,王富贵在家洗车擦车忙得不亦乐乎,不情不愿地出了门。沿途路过圣乔治教堂的时候,晚霞漫天,简行严将那笼罩在紫雾当中的带着十字架的尖顶指给甘小栗看,甘小栗把头伸到车窗外,开大嘴哇啦哇啦地吃着汽油味的空气。简行严把手撑在另一边的车窗上望着他,眼神是融化了的巧克力。 等车停在龙宫歌舞厅门口,气氛又变了一个样,太阳早在西面群山背后跌入海里,天空海鸟盘旋,那些长着黑眼睛的海鸟警惕地俯瞰地面,而在地面上,是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领域,一幅巨大的招牌竖在楼顶,四周围着耀眼的球形灯泡,不光照亮了招牌上的每一个字,也给整座大楼炒热了气氛。两对阔气的玻璃门不时打开,门内乐声不停,是仙乐飘飘也好,是靡靡之音也好,男男女女沉醉于此,杯光交斛,暗香浮动,和暧昧的酒吧不一样,亮堂堂的龙宫歌舞厅就是槟榔屿夜生活的女王。 王富贵把车门打开,甘小栗又露怯了,迟迟不敢踏出车门,简行严不耐烦,在车门口一把将他揪下来,帮他整理好衣服鞋帽,夸了一声:“喏,多漂亮的小伙子,当然比起我那还是差了点。” “万一他们轰我出来怎么办?” “我的人,他们敢?”简行严一哼,带着甘小栗走到玻璃门前,门口站着的侍应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嘿,行严也来了!”正巧简行严的酒肉朋友之一的李宿柳也在门口。 “张眠花呢?” “他妈让他在家传宗接代,给的指标是年内要见到孙子。” “张兄辛苦。”简行严拉着甘小栗往里走,又问到,“我听说这里新出了个红牌歌女?” 李宿柳笑道:“今天到场的一半男人都是冲她来的,说来惭愧,小弟至今还不曾亲眼见过,也是道听途说,她人美歌甜,一来便把原来那个金嗓子比下去了。”他注意到跟着简行严的甘小栗,好奇地说:“这位是?” 甘小栗正在拉扯自己脖子上的领结,今天出来这一身都是简行严给他扮上的,固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可他甘小栗没捞到半点自信,只觉得自己是个穿衣服的猴子,一个不留神就叫人看出破绽。 简行严拿手一指,介绍到:“我的跟班。” 三个人一同穿过走廊,走廊用镜子装饰,灯光来回反射,直晃人眼,甘小栗有些睁不开眼睛,还没适应,忽然来到走廊尽头,被那里的景象吸引过去,差点跌进舞池。 龙宫歌舞厅的盛况不输三千水陆道场,不同的是一边是三千个师徒道俗,一边是三千的红男绿女——他们捉对搂在一起,随着音乐摇晃起身体,转着圈,飞起裙摆,亮出鞋底。在这个下沉舞池的前方,宛如众星拱月一般耸着一个小舞台,聚光灯对准高台上正在唱歌的美人,她的声音甜润醇厚,一曲苦情歌唱来,如诉如泣。 第117章 “看,那不就是你小蔡姐?”简行严指给甘小栗看。 台上的蔡咏诗比平时更艳十倍,甘小栗看了好久才确定:“真好看!” 他俩身旁的李宿柳早已看呆了。 简行严对眼里满是崇拜的甘小栗十分不满,催促道:“好了,看过了,我们走吧。” 李宿柳回过神来,以为简行严说的是他,连忙推辞:“走?才刚来就要走?我今天拼死也要到后台去给美人递上名帖。” “我也不走!”甘小栗甩开简行严。 “你——”简行严自知自己小脾气耍过头,正不知要如何挽尊,意外地给他发现了一颗熟悉的后脑勺,这颗后脑勺平得可以摊饼,任谁也不会认错。 “肖海?” 简行严喊了一声,肖海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舞台上抽回来,满脸写着“让我看看是谁煞老子的风景”,回过头来一看,嘴里呼出一声:“怎么是你们?” 甘小栗看见熟人,多了几分自在,“肖大哥,想不到你也来这种地方消遣。” 肖海今天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一身西装三件套穿在身上,臂围稍紧,只见他神色慌张地说:“只准你们来就不准我来吗?我也是个普通人,会来这里消遣很正常好吧!” 简行严冲着舞台上的蔡咏诗努了努嘴,说到:“你是冲她来的吧?” 这一点毋庸置疑。肖海自从在英国人手里救出蔡咏诗之后,就一头掉进了情网。他与蔡咏诗早在宪警队门口有过邂逅,虽然从邂逅到钟情的步子迈得快了点,但是对进步青年肖海来说,他过去每一次的缓慢暗恋都以惨淡收场,这次心动的感觉来得分外强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抓紧时间。尽管蔡咏诗有着很不光彩的身份,那又怎样?他要是在意这件事,满腔的热血与高远的志向起岂不是喂了狗了? 肖海脖子上挂着的的银珠吊坠闪着光,无需多说,他的追求已经收到了答复。 第64章 天与怀春风味早(三) 舞台上的蔡咏诗刚结束一曲,她看清舞台下面的甘小栗等人,大大方方投去一个笑容。音乐一转,新一曲又开始,新一批人加入舞池,李宿柳怎奈寂寞,急急忙忙找了个舞伴跳舞去,肖海邀请简行严和甘小栗和自己同坐一桌,唤来侍应生添了两杯酒。 “和蔡小姐的恋情进展得怎么样啊?”简行严的目光停留在肖海胸前的吊坠上,甘小栗这才注意到,皮绳上挂的是他小蔡姐手镯上的珠子。 “肖大哥你?和我小蔡姐?” “怎么?不行吗?” “小蔡姐不是和……”甘小栗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大人的事你少管!”肖海难得对甘小栗凶恶了一次。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简行严顺势说,他端详着自己的手背和手指,继续开口道:“你还记得长桌宴的时候,丧门坚说的那件事吗?” 肖海问:“你是说林育政手指上的茧子吗?” 简行严搓了搓手答:“我觉得他在撒谎。” “你怀疑这个人?就算他掩饰自己会用枪的事,你光从这一点就怀疑他吗?” “怀疑是他陷害我吗……”简行严沉思片刻,“也不至于,只是觉得他在掩饰什么,况且他一个秘书会用枪,这还不够奇怪的吗?” 甘小栗抢着说到:“你也会用枪啊,我还见你开过呢!” “我那枪法,跟不会用枪有什么区别?甘小栗你别打岔,脑子都乱了!”简行严想不出自己怀疑林育政的理由,一个劲儿怪甘小栗。 肖海突然看着不远处舞池中的一对男女说:“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你们看那边——” 只见他们刚刚才说起的林育政正在舞池里风度翩翩地搂着一个女孩跳舞,他身高不及简行严,却比例匀称步态轻盈,在舞池里懂得适度主导和迁就,使得跟他跳舞那个女孩十分享受。随着音乐两人转着圈,女孩的脸转了过来,肖海和甘小栗大吃一惊:“是她?” 是江姵芝。 江姵芝比上次甘小栗碰到的时候要略瘦些,下巴尖了,眼睛也显得大了,可盛装打扮之下把她那股少女的天真灵动给盖过去,加上与她共舞的男伴容貌突出,反倒突出了她姿色平平的事实。 “她上个月还在报社门口想见张老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甘小栗想起上次见到江姵芝,她在报社门口的汽水摊上喝汽水,汗流浃背满脸通红的样子叫人生怜。 只是甘小栗并不知道,那一次他和江姵芝分开之后,江姵芝独自到约定的碰头点等她的女伴们,那几位从新加坡过来的女学生平时在学校被严加管教得厉害,到了槟榔屿的乔治市便一头栽进花花世界,沿路好吃好玩的都尝试个遍,哪还记得什么碰头点。结果江姵芝一个人在码头附近的路灯下等了许久,非常老套地,等来了几个小混混。 此时林育政的出现必然是一出“英雄救美”,他凭的不是拳脚,而是钞票。原来小混混只是找江姵芝寻点钱花花,见到另有冤大头掏钱,就识时务地走了。留下这一男一女,路灯之下朦朦胧胧的光线加速了爱火的点燃,林育政提着公文包,简单地询问了江姵芝的状况,正要离开,就被江姵芝要去了名帖,她说:“改天一定好好谢谢你!” 江姵芝对张靖苏的苦恋戛然而止,因为林育政同样也是这位武将之女心仪的类型:高岭之花不好摘,更加上他比张靖苏长得精致。 第118章 舞池外,简行严问到:“你们认识跟林育政一起的姑娘?” 肖海解释说:“那是驻扎在泉州的江团长的女儿,就是她之前一直缠着我们的张老师。” “竟然是江伯伯的女儿?”简行严惊讶道,看来世界比想象中的小,这下轮到他反过来科普:“我家老简跟你们说的江团长算是故交,不过我没见过他女儿……看起来年纪挺小的,该不是被林育政那家伙骗了吧?” 几个人正讨论着,舞台上蔡咏诗又一曲唱完,舞池中人群方才停下脚步散开了各自找地方休息,江姵芝看到了肖海等人却假装没看到,她肯定不愿在林育政面前被人提到和张靖苏的那段往事。 林育政也看到了他们,尤其是看到了简行严,嘴角一勾算是微笑,转眼又俯身跟江姵芝说了几句,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丝丝阴郁。 在这个档口,歌舞厅入口处突然响起脚步,一队英国宪警冲了进来,端起枪呈半圆形将舞池围住,为首的金发男人高喊着:“(所有人待在原地,一个也不许动!)”在场的人不管听懂听不懂的,黑洞洞的枪口还是认得的,在一片惊叫中纷纷抱住头蹲在原地。简行严拉着甘小栗蹲在桌子后面,他小声抱怨到:“今晚还真是高潮迭起。” 那个金发男人是宪警队新上任的队长,姓坎贝尔,身材高大魁梧,甘小栗觉得那只汗毛重得像皮草的手臂能一次提起十个自己,有些害怕地往后躲了躲,正好靠在简行严身上。简行严想得有点多,一伸胳膊就把他圈住,一只手还在甘小栗头顶抚摸。 坎贝尔说:“(接到报告,有人在这里交易毒品。)”说着傲慢地扫视在场的人,继续说到:“(希望大家配合检查,男人和女人分开,双头抱头站好。”) 龙宫歌舞厅在死寂中酝酿起一阵不满,大家听见要“检查”,知道是搜身,男人已经感觉受辱,女人更是免不了要遭罪一番,心中暗恨起这帮宪警。几个华商显贵的,上去跟队长交涉起来,希望搜身一事能免则免,队长初来乍到,乐得和这帮人拉近关系,点头同意了。 甘小栗一看好几个人免于搜身之苦,连忙向简行严求助:“你也去说说啊!你阿爸是简老板,你不是在圣约翰岛上认识好多英国人吗?” 简行严故意又薅了几下他的头发才说:“我不说,搜就搜,无所谓!” “你这人!” 简行严不说归不说,宪警队长却主动找到了他:“(起来吧,我听说过你,你是简先生的儿子。)” “(是,请问有何见教?)”简行严抬头瞥了一眼,仍旧半边身子在桌子下面,一手护着甘小栗,不冷不热地反问到。 甘小栗虽然听不懂双方讲的内容,但是从表情和语气上看应该是来和简行严套近乎来了,连忙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顺带把简行严拽了起来,只听坎贝尔又说: “(你这样出生在槟榔屿数一数二的商人家庭的人,为了名声和商誉,应该不会涉及毒品交易,你和你的朋友就不必搜身了。)” 简行严板着一张脸,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起身四下看了看,见甘小栗这种时候格外乖巧地站在自己这边十分熟稔的样子,他放下心来,再拿眼睛去人堆里找肖海——这小子死哪儿去了? 以舞池为界,今晚来歌舞厅的男宾客在一边,女宾客在另一边,中间还有几个,是原本在舞台上弹奏的乐手和唱歌的蔡咏诗,他们从舞台上匆忙下来,站在原地不敢动。这时两个宪警冲他们走过去,手中枪口对着人。 “(嘿,瞧瞧我发现了谁?)”一个宪警笑着对同伴说。 “(这不是珍妮小姐吗?难怪你最近都不来找我们,原来是在这里唱歌。)” “(你不来,我们都挺想你的……)”话未说完,语气之猥琐已经可以预见其中的深意。 站在他们对面的蔡咏诗嘴唇紧闭、眉头深锁,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为了讨生活她会一点英文,明白这两名宪警在说什么,她确实是把皮肉生意做进了英国宪警队,而且还是借着甘小栗在拘留所探望他的机会,可这都是为了生活,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当着肖海、当着甘小栗,她的心也不会因此抖动一下。 甘小栗却不这么想,他真心为蔡咏诗打抱不平,这样好的女子只因为没有生在好人家,被迫走了不清不白的一条路就要在这里当众被人轻薄。可甘小栗有这份好心没这份胆量,这等豪勇之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 眼看着那两名宪警假意搜蔡咏诗的身,明目张胆地揩油,一只毛爪子已经蹭上了蔡咏诗的前胸,人群里终于炸出一个人来,跳过去大喊一声,一拳打在宪警的脸上。这一拳力道很足,打得那名宪警丢开枪,往后踉跄了好几布。几声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几条黑色的枪管共同指向一个人。 毫无意外地,是肖海。 “(住手!)”坎贝尔喝住手下,“(你们干什么!)” 他几步走到舞台下面,肖海见又来一条英国大汉,拳脚不带制动,迎面劈过去,不料坎贝尔也是行伍出身,轻松挡住了肖海的攻势。两人好似棋逢敌手,近身打了几个来回,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也怪这坎贝尔新官上任,还没服众,手下故意要看他本事迟迟没有伸出援手,最后终于是肖海在力量上逊色一筹,被坎贝尔擒在地上。 第119章 这一头蔡咏诗也被制住双臂不能动弹,她不哭不闹仍是沉默着,唯独看着肖海挨揍眼里流露出自责和心疼。 坎贝尔松开肖海,吐了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说到:“(身手不错。)”转过脑袋,他又命令手下将蔡咏诗放开。 肖海从地上爬起来也说:“(你也不赖。)” 两个人过完招,隐隐诞生了一点高手之间的默契。 “(这位先生,我们临时检查是职责需要,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误解。)” “(你们的工作职责里包括对一个女士的越轨之举吗?)” 坎贝尔遭到质问,面露不悦,最后冷冷答到:“(我会惩罚犯了错的属下,但不是在这里。)” “(你可不要忘记你说的这句话,我是《槟榔晨报》的记者,但愿我们不会在报纸上看到任何宪警队的负面消息。)” 对方虽然不悦,也没有找肖海的麻烦,只是给他搜身的时候下手格外的重了一点。 远远看了一场好戏的简行严对甘小栗偷偷说到:“看来这个人比他的上一任要稍微正直一点点。” 甘小栗正要接着话题往下说,龙宫歌舞厅的入口处又闯进一帮人,这帮人来势汹汹,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第65章 口信与情信(一) “你看你看,那是谁?”甘小栗用胳膊肘捅了简行严一下。 “唔,不熟。” 那群衣着统一的人走到舞池里,一直来到舞台的下方——也就是蔡咏诗刚才被人轻薄的地方。他们的打扮令简行严想起丧门坚的手下,宽大的短褂掩藏起身上绑着的枪带。这群人之中为首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生得一根又窄又直的鼻梁,要不是略带点病容倒是个有几分英俊的人。这人拄着一根拐杖,走路的时候几乎把身体全部的重要都压在上面,好在看样子他也没几斤重。简行严看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此乃槟榔屿上的哪一号人物。 “荒唐,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来者站定,当着众人——尤其英国人的面训斥手下,“我在这里还有没有话语权?” 说完,这人又转过来朝向坎贝尔,仿佛刚刚的话是过眼云烟:“坎贝尔队长,周某人没能第一时间迎接检查真的非常抱歉。” 啊,简行严心里明白了,来的是龙宫歌舞厅的金主,姓周桥的这一任宗主。 宗主不会说英文,身边也没带个翻译,简行严正在犹豫要不要自告奋勇的时候,和肖海切磋完的坎贝尔歇了歇气,道出一口流利的中文: “没关系,周宗主,我们早晚也要碰面。” 原来这家伙是——甘小栗险些叫出声,刚才的英文都是这洋人装腔作势!他又好奇地盯着周宗主看了半天,这人既然是姓周桥的宗主,以姓周桥的规模他相当于一个保长,可瞧他那年纪不大又病恹恹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治事。 那头肖海被宪警搜过一轮,见周宗主莅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人堆里一钻再不出来。 周宗主将拐杖在地面叩了一记,说到:“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听说坎贝尔队长怀疑我这里有人贩毒?” “不错,我的线索非常可靠。” “您可找到犯人了?” 坎贝尔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还没有。” “那可否给周某一个为皇家效力的机会呢?我给您把犯人揪出来。” “周宗主既然了解内情,就应该早点告诉我,”坎贝尔突然想起一个词,“警民合作。” “是我疏忽大意,没把龙宫管理好,改天抓住您要的犯人,我带着人到您队里赔罪去。”周宗主满脸抱歉的说,不知有几成的诚意。 坎贝尔站在舞池里,离着他的队员有一两米远,很有一点被孤立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不像前一任队长韦丹赶上了好时候海清河晏的,这一年殖民政府大不如前,本国战况危急,太平洋的殖民地又受日本觊觎,最近东南亚海面上日本舰船都多了起来,自己一个小小的乔治市宪警队长,天天望着海滩上布防的军队,脑子里一片混乱。 听说龙宫歌舞厅里有日本人贩毒,新官上任,坎贝尔选择了冒进。 他一时口干舌燥,不知道是不是中文不够精通的关系,望着对面拄着拐棍的中国佬,早听说这人跟日本人交好,好到同胞都恨他的程度。周宗主从来也不去章亭会馆,因为白十九公放出话来,只要这个人踏进会馆,左脚在前就砍左脚,右脚在前就砍右脚。可即使如此周宗主仍在姓周桥稳稳当当,还靠炒地皮挣了不少钱,他手下集结的一帮兄弟,名义上沾着亲带着故,实际与堂口一般无二,也拜那武圣关公,歃血摔碗的。 坎贝尔来之前明明捡了个周宗主不在歌舞厅的日子,专门派人封锁消息,结果还是让这姓周的赶到了。看来不光他选择了冒进,丢脸也选择了他。 周宗主送走了坎贝尔,安抚好歌舞厅里惊魂未定的男女宾客,在金主的主持下龙宫恢复了夜生活女王的威仪,歌照听、舞照跳,众星拱月的小舞台上换了位歌女,摆动着杨柳细腰唱着从上海滩传过来的金曲。甘小栗找一了圈,不见蔡咏诗和肖海的踪影,林育政和江姵芝也消失不见,他的心里诞生了一点少年人的绮丽猜想。 人在江湖,随波逐流,难道当中有个人能和自己一起漂着,能到哪里算哪里,真的是一件极致浪漫的事。 第120章 甘小栗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简行严。 简行严被看的莫名其妙,问:“傻笑什么?你就没有一点后怕吗?” “后怕什么?被宪警抓去两次的又不是我。” “别忘了是谁把你捞出来的!” 甘小栗抿嘴笑着,两个人在舞池边的桌子上又坐了坐,全然不觉就在这一刻槟榔屿风卷云动。 话说那蔡咏诗回到后台,在化妆间里被肖海抱了个满怀。 “刚才没受伤吧?”过了好一会儿,蔡咏诗把脸从肖海的肩上抬起来问他。 肖海拨开她的耳边的碎发,轻声说:“我才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没事。”蔡咏诗面颊泛起红晕,语调比平时多了一次软弱,“这点小事,真是不值一提。别松手,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抱多久都可以。”情场新手肖海乐意为爱人肝脑涂地。 而另外消失的那对男女,林育政和江姵芝,则是另一番光景。 “刚才真的超恐怖,我差点就要碰到那个宪警的手了!”在龙宫的一处走廊里,江姵芝正向林育政大抱其怨,她头上装饰的蝴蝶结歪到一边,精心梳起的刘海也耷拉下来。 林育政还是跳舞时风度翩翩的样子,一身白色西装一尘不染,他望着身边孩子气十足的女伴,用左手帮她整理了刘海,他的手指轻柔灵巧,唯独虎口和食指两侧长着厚厚的茧子——确实是用枪老手的手。 江姵芝嗔怪道:“宪警进来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刚好在厕所方便。”林育政回答。宪警们控制龙宫的时候他确实人在厕所,从龙宫的入口到厕所要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得益于行动的时间差,林育政当时刚走到厕所门口,听见宪警的皮靴踏进舞池的声音,返身回到厕所从一扇小窗跳了出去,走到大路上找了个人力车夫给周宗主送去了口信,正是这条口信决定了坎贝尔突袭检查的失败。 传出口信的林育政在龙宫外面的街道上晃了晃,一直等到英国人离开,才又回到龙宫和江姵芝汇合。 “以后不准你在紧要关头丢下我!” “好,不止紧要关头,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林育政安慰到,他对江姵芝的感情远不及江姵芝对他,但是,至少有一点是真的,谁会拒绝一个正当年华的武将之女的爱呢?当然张靖苏除外。 第66章 口信与情信(二) 夜深了,蔡咏诗一个人从后台出来买宵夜,她刚走到街上就看见甘小栗蹲在一只黄狗旁边,那黄狗白天在龙宫附近流浪,现在就地趴下打着盹,甘小栗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黄狗身上短粗的皮毛。 “你没坐简公子的车走吗?”蔡咏诗走过去问。 甘小栗等来了蔡咏诗,站起来抖掉手上的狗毛,说到:“我等你呢,要回家了吗?”他摆开一副“我送你回家”的样子。 蔡咏诗穿着演出的衣服,只在外头披了一件薄针织衫,摇头道:“周宗主过来了,今天应该不回去了。” 甘小栗的表情有点尴尬,他低头盯着脚边的黄狗,黄狗哼唧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 “找我有话要说吗?你陪我去买宵夜,回龙宫我们慢慢说好不好?”黑夜里蔡咏诗的眼睛亮亮的,脸上的妆有些斑驳,她伸手将针织衫裹紧了一点。 甘小栗没有意见,让黄狗滚蛋,自己跟着蔡咏诗去买宵夜。蔡咏诗给他买了一份咖哩叻沙,他捧着碗一口也不吃,跟着蔡咏诗挤过一道铁闸门,来到龙宫歌舞厅的后台。后台还灯火通明,化妆间还有香粉的气息,舞池那头唱夜场的歌女在表演,到了这个时间跳舞的人少的可怜,只有一些人坐在舞池边的桌子前小口地喝着酒,起身的时候带走一位“女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你跟我来。”蔡咏诗领着甘小栗前驱几步,走到一个小室,里头点一个红色的灯泡,有个神龛供奉关公,香炉上的佛香快要燃尽,蔡咏诗又插了三根新的上去。 两人就在神龛下的蒲团上坐下,甘小栗扒拉了一口叻沙,边吃边说:“我碰到老六了,他说大家都挺好的。” 蔡咏诗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开了。 老六可真是会避重就轻啊,姓周桥的大家说起来都是老样子,却也都不是老样子了。甘小栗的房东生了肺病,时好时坏,现在他老婆说了算,给大家涨了房租,逼走了甘小栗隔壁那屋的两个租客,又听说这两人跑去香港当兵去了。天财还是在码头做脚力,不过他们那个码头的老板换成了丧门坚,丧门坚这个人对外蛮狠,对手下倒还不赖,他那个堂口最近越来越旺,不像附近的其他堂口声势惨淡。天财赚的工钱一多,他花在赌和嫖上的钱也多起来,瘾头越来越大,早晚要翻船。老六好像走了桃花运,看得出他身上老有女人补贴的痕迹,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最后甘小栗问到老赔,蔡咏诗不知几时夹了根香烟在手上,火光装点着她涂得通红的手指甲。 老赔则是离谱,蔡咏诗吐着烟圈道出实情,老赔跑到她面前,说他是她老爸。 甘小栗听得一惊,差点打翻手里的瓷碗不能给宵夜摊还回去。 蔡咏诗脸上淡淡地说:“他拿着一对小孩戴的手镯,说是我小时候他给我买的。” “那你有印象吗?” “不管是人还是手镯,都没有印象!我六岁就去了汕头的妓寨,之前的事一概不记得,又是这么多年过去,哪还知道父母什么模样。他只说认得我的样子,其他关于我的事也说不上来。” 第121章 甘小栗不知该作何感想,想起老赔也曾像半个阿爸一样待他,隐隐有点心痛。 “他缠得我实在很烦,就请周宗主叫人把他打跑了。” 也难怪老六会说老赔回来得比以前更少。 甘小栗忍不住问:“那小蔡姐你呢,可好?” 蔡咏诗把烟蒂按在烟灰缸了里,她把她那一份宵夜几口吃完,大喇喇把嘴一摸,口红印留在手背上,这才说到:“你也看到了,我好得很。之前在英国人那里栽了跟头,遇到周宗主突然转了运,宗主对我还不错,带我来龙宫做事。” “不是肖大哥跟你也……周宗主和肖大哥之间,你选哪一个?” “我干嘛要选?周宗主对我再好,我也不过是他手下做事的一个歌女,他才不管我还要不要陪其他男人。至于肖海呢——”蔡咏诗本是笑着说话,笑着笑着就笑出了鱼尾纹,瞬间变老了,“我说不上来。” “你跟他是真心的吗?” “你跟你那公子哥儿是真心的吗?” 甘小栗被问懵住,慢慢地觉得两腮发麻、又热又肿,只听蔡咏诗又说: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相互越过彼此的心门了。” 什么心门?不!没有! 蔡咏诗看着他的傻劲,许多话涌到嘴边,她想起自己在妓寨里“成长”为女人的第一天,想起在广州指天指地替她赎身的恩客,想起曾有过的少女怀春的悸动,想起一个小时之前肖海火热的拥抱,她想告诉眼前这位小弟弟什么是世界上至高的快乐和至深的欺骗。沉默了良久,蔡咏诗才喃喃道: “你有没有觉得,公子哥儿在你眼里和其他人不一样?” “一样啊,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那公子哥儿可有把你和其他人区别对待?” 甘小栗不做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有点难,要说是,他没这个自信,要说不是……他又觉得如果这样都不管区别对待,那自己心中好像又有期待落空了一样。甘小栗不敢告诉蔡咏诗某天晚上,就在简行严房间地板上那个草率搭起的小帐篷。 他抱着脑壳摇了摇,说:“小蔡姐,你是不是很懂男人啊?” “不敢说懂,论最懂男人的,还得是男人。你们男人心中似乎永远一道女人碰不得的门,只有男人才有办法打开。” “你说的好像……每个男人……都得喜欢男人一样……” 蔡咏诗又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性别这种东西,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分成两边的吗?在我的床上,多少奇奇怪怪的男人,把人的衣服蜕去之后,变成小女孩的,变成儿子的,变成畜生的,数都数不过来。一旦他们从床上跳下来,又装得和平时没有两样,变成了天底下最男人的男人,压过女人最多的男人。” 经她这一说,甘小栗忍不住去想简行严是不是也像她说的这样,顺藤摸瓜,他又想到了简行严蜕去人类的衣服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记起自己见过他的裸体,就在姓周桥失火的第二天早上,简行严睡在白色的幔帐之间,他的下半截打自己眼前晃过。原本甘小栗不作任何想法的,现在想起来,脑子里有一种迷乱的晕眩。 “小蔡姐,那是什么?”甘小栗在蔡咏诗坐过的蒲团下面发现了一张纸。 蔡咏诗捡起来,回答:“那是一封情书。” “肖大哥写给你的吗?” “他写了句英文,可惜我看不懂,要不你找你那公子哥儿给我翻译翻译?” “这不是你私密的事吗?” “情书而已,我才不怕。经得住爱情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甘小栗犹豫着,把情书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终于还是塞进口袋。 蔡咏诗出去复又返回来,手上端着一个茶缸,“喝水吗?刚刚的宵夜真是咸死人。” 甘小栗接过茶缸,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一股冰凉的清流沁润了他的心,他重新镇定下来,望着关公像底下的蔡咏诗,两道鱼尾纹刻在她的眼角,显得她那么慈祥那么亲切,甘小栗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 “我们会活得更好的,小栗子。” 第67章 口信与情信(三) 越来越身不由己、脱离轨道的张靖苏最近是越发的忙了。 首先是报社的事。报社金主许文彪先生是个热心勇敢的爱国人士,同时也是个很会赚钱的资本家,他从北边把张靖苏请来,当然不止是经人介绍这么简单,更因为他确实能接下“主编”的工作。许文彪从前依仗总编傅黎荞给他开辟了《槟榔晨报》这片媒体战场,后来嫌老傅守不住文化阵地,既然来了个张靖苏,他许文彪自然不能放过。如今张靖苏俨然过了新人期,给他的工作量终于可以加加码了,于是许文彪在办公室里紧紧握住张靖苏的手说:“张教授,副刊的事就拜托你了,我等着发行量攀升的那一天!” 第二个,四月份以来,总领事黑田开始催促张靖苏完成任务了。黑田赞助张靖苏来海峡殖民地,又不是为了让他度假,同样也是看他已经过了新人期,对当地经济活动和华侨生活有了一定了解,才开始发密函催他赶紧提交相关分析报告。黑田看过张靖苏在日本留学期间的论文,十分看中他的研究方向,在上海的时候聘张靖苏当自己的顾问也是基于这一点,现在更是满心期待他能在南洋好好收集资料,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好好总结提炼,得到黑田想要看到的结论。至于黑田想要的结论,当然是能让他快速累积财富的结论。 第122章 第三呢,是张靖苏手上的教学工作——说的便是简家的宝贝公子简行严的课业了。和前两件事相比,这一桩实属提不上台面,当初是他自己亲口答应授课,不乏是出于自己对槟榔屿华商圈子的好奇心,还有平安夜周老板被杀一事的推动,他以为背后肯定少不了各方势力的谋划,结果后来满城都在传,周老板死于老婆养的小白脸之手。哦豁。张靖苏按了按额头,简旌回祖国出了一趟差,回来把儿子逼得更紧了,又是让简行严学经商又是督促他继续学习英文乃至于英国法律和西方经济学。法律不是张靖苏的专长,他不过陪太子读书,一起啃着那厚厚的英文法律读本,也好,一起畅游在知识的海洋中,排遣人生苦闷。 最近张靖苏的梦里,他那位留日小同窗的面庞越来越模糊,模糊得他望着他泪也不敢流,怕兑点水就稀释不见了。 张靖苏登上简家的楼梯到达二楼,看见甘小栗将一杯用托盘托着的咖啡举过头顶,在简行严的房间外头站得笔直。 “怎么了?” 长桌宴时甘小栗没机会和张靖苏挖心掏肺,后来更是没有,一个大大的心结还横在他的两肋之间,看似高洁稳重的张靖苏——甚至对他还报有奇怪的情愫,究竟还有什么地方在欺骗着自己? 甘小栗忸怩了一下才不老痛快地回答:“没什么。” 张靖苏提着长衫下摆,心里想:在跟我较劲吗?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孩子? “张老师来了吗?”简行严从房里探出头,让甘小栗和张靖苏讲话超过一分钟他都嫌多。“我们抓紧时间开始今天的学习任务吧!” 面对不知为何打了鸡血的学生,张靖苏的眼睛在镜片后疑惑地来回移动,简行严和甘小栗之间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你,手举高,接着站,站满一小时。” 张靖苏实在忍不住,问到:“你们闹情绪了?” “你知道他冲的咖啡多难喝吗?简直是浪费粮食!”简行严控诉。 啊真是小孩过家家,张靖苏羡慕极了。 今天的功课是经济学,从亚当斯密介绍到大卫·休谟和赋税原理,简行严困意袭来,表示“要不我们还是先中断一下今天的学习进度”。张靖苏承认这一百年前的古典主义老黄历翻不出新故事,没劲得很,便放下书本,借故去茶房找点水喝,也好叫自己醒醒瞌睡。刚走到房门口就发现刚才还在这儿罚站的甘小栗不见人影,张靖苏围着他消失的地方转了两圈,发现正在隔壁一间小房里跪在一张凳子上看书。 “罚完站了?” 甘小栗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张靖苏,回答说:“他睡着了吧,我歇会儿。” 张靖苏没搭上话,带着几分尴尬还不肯走,甘小栗从凳子上跳下来问:“张老师要喝水吗?我去倒吧。” “我自己来就行。” “我去倒吧。” “不麻烦你了。” “我去倒吧。” “……” “我去倒吧。” “你还不去吗?” 甘小栗站着没动,眼睛还在刚才在看的那本书上。 为了缓解尴尬张靖苏轻咳了一声,“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没有哇。” 张靖苏又逼问了两句,甘小栗方才吐出实情:“你不是替一个叫黑田的日本人做事吗?” “没错。”张靖苏毫不含糊地承认了。 “难怪你不准我闯进日本人的旅馆,噢——难怪你会在那一带出现,你本来就要去日本人的地盘!” 张靖苏被他这么一责问,拉着一张脸半天不说话,他有苦说不出,自己夹在黑白之间,就算讲出来给甘小栗听,他也未必能懂。 “倘若我是你说的那种人,我为什么还在报纸上写日军在你家乡制造鼠疫的事?” “我怎么知道,我才不管。”甘小栗效仿起泼皮无赖来也相当在行,虽然他在张靖苏面前不敢信口开河地骂人,但是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就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反正他的世界观还是一元论,说好听点就是爱憎分明,不好听的就是冲突之下必然你死我活。 甘小栗又说:“张老师,真没想到您是这种人,之前是您带我来南洋找我阿爸,又各种教导我帮助我,不管您怎么看我,我一直都是敬重您的,但是您跟日本人站一边,我真的无法理解您。”说着,他想到张靖苏几次错将他当成金岁寒的时候有越过“君子之交”的举动,越发觉得自己蒙受了欺骗。 张靖苏还是拉长着脸,看起来有点可怕,他生得唇薄眼厉,眉梢带着锋芒,要不是平时有些不修边幅,很容易给人留下恶人印象。加上确实性格不够柔和变通,尽管有时寡言少语,也自带棱角不好相处。 恰逢此时简行严醒过来,心有灵犀地第一时间打开卧室直通隔壁房间的小门,睡眼朦胧地喊:“甘小栗,帮我去楼下把电风扇搬上来!” 他的出现中断了甘张之间的紧张气氛,甘小栗吓了一跳,根本没把倒水的事听进去,用托盘端起咖啡杯就会到走廊罚站去。这一头简行严方清醒过来,嘴里又念了起来:“说好的罚站一小时,偷懒一分钟都要补回来!”再看看张靖苏在佣人房里干站着,心下不由得万分庆幸,还好自己醒了过来,不然为人师表的张教授还不知道要对甘小栗做什么呢! 第123章 “好,补回来!那电风扇你还要不要?”甘小栗在走廊上跟他顶嘴。 “快去!”简行严吩咐完,回头看到甘小栗压了张纸在书底下,一把揪过来要看个究竟。纸上写的英文,论词语华丽和语法复杂,肯定不是出自只掌握基本骂人词汇的甘小栗之手。简行严读了一遍,抬头看看张靖苏,张靖苏把拉长的脸缩回去,波澜不惊地回望着他: “你又怎么了?” “这是……”简行严咬住嘴唇对自己说,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露怯,虽然很明显是这个人分写了一份情书给甘小栗,但是就刚才佣人房的气氛来看,甘小栗一定没有接受这个人的表白,是的,他——他对着英文情书逐字逐句地查了字典,肯定没有接受! 简行严给了老师一个愤怒的瞪眼,把他所认为的“张靖苏写给甘小栗的”情书揉成一团,连带甘小栗查过的字典一起带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张靖苏懊恼地想。 第68章 口信与情信(四) 电风扇转了一个多钟头,张靖苏的课终于结束了,他抱着书本飞快地离开了简家,就像要逃离什么自己无法处理的困难一样。他觉察到自己、简行严和甘小栗之间的三角平衡已经偏向了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那一边,他不知道要为此做点什么,甚至认为自己也很难做点什么。 在他离开之后,简行严把在走廊罚站的甘小栗叫了进来,把被自己揉成一团的情书拿出来,问他:“这封情书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张靖苏给你的?” 甘小栗看看纸团再看看简行严那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心中甚是光火,叫到:“你干嘛动我的东西!” 简行严明知有愧,还是倔强地说:“你就放在桌上,我一眼就看到,还不让我问你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 “别的我都不管,唯独这一桩,我非得问清楚。”简行严着急上火,他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椅子背,两腿像一对括号一般撑在横档上,嘟嘟囔囔地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写,怎么能他占了先。” “什么?”甘小栗明明听到却在装傻。 “没什么!”简行严掩饰过去。 甘小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是什么时候看惯了他的喜怒哀乐上蹿下跳呢,自己常常被说成比实际年纪要小,而他有时候看起来比自己还年少。那个在圣约翰岛上令人感知到何为卑微的优雅男子到哪里去了?是因为…… 爱情的魔法吗? 还是那时的优雅仅仅只是他审时度势的伪装? “小蔡姐让我帮她翻译的,肖大哥写给她的情书。” “让你——来翻译?”简行严表示怀疑。 “好吧,是让我拿给你来翻译。” 简行严把纸团展开,纸团上的内容他已经看过了,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单一截英文诗歌写在上面,肖海的英文写的不太漂亮,但是诗歌本身很美。 “这家伙在哪儿抄的一段……”简行严停顿了一下,开始逐字逐句地翻译: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 甘小栗没有听懂诗歌在说些什么,他被简行严生涩又多情的声音给吸引住了,仿佛置身海边,心跳就像潮水一浪一浪打在沙滩上。 突然简行严涨红了脸,他把这样一首诗念给甘小栗,可不正像是自己向他述说情话吗? “没了?”见简行严的翻译突然中断,甘小栗还意犹未尽。 “没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为什么寂静呢?” 简行严想了想回答:“因为是一场无望的苦恋吧。” “怎么会呢?小蔡姐明明也很喜欢他……” 简行严被诗歌里的情绪感染,有点无名的忧伤,不想跟甘小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就催促道:“你快拿个笔来把我刚才说的写上,赶紧给人家送回去,别耽误他们谈恋爱。” 采纳了他的意见,甘小栗当天下午就摸鱼跑到龙宫歌舞厅去了。 到了那里被人拦下来,因为歌舞厅还没营业。 “我找蔡咏诗小姐,我有一封信要交给她!” “噢,是你啊,昨天见你跟简家的少爷一起来的吧,后来还和蔡小姐一起出来买宵夜。” “是啊,正是我。” “得了,你快去快回!” 甘小栗一路小跑,穿过蔡咏诗前一天带他走过的铁闸门,直接来到龙宫的后台,刚要在化妆间找人,忽然听见有人边说着话边往这头走,还隐约夹杂着求饶声,凭着野生动物的本能,甘小栗转头躲进了供着关公的那间小室。 “宗主,老八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一家老小又等着钱用,一时缺钱心急也算是情有可原。” 周宗主拄着拐杖在两三个人的簇拥下慢慢向这边走来,随行的还有蔡咏诗,她跟在最后,低眉顺眼,头发随便拢在脑后,打扮十分潦草。 周宗主冷峻地说:“谁家没有老小、不等钱用?既然是我周家的人,就得按周家祖宗的规律办事。” “他可是宗主亲叔叔的儿子。” “违背祖训的人,没资格论干亲。” “那日本人那边……” 第124章 “他们倒等着我收拾人呢。” 这几人也走进了供着关公的小室,后面又有人押进去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男人,一脚将人踹倒在关公像面前就退了出去。 甘小栗从神龛下面的桌布缝中看了个正着,地上那人血管要爆开一样,整张脸红得可怕,一双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他的头部不断摆动,口吐秽物,俨然是吸毒过量。 “带我……祠堂……我要去祠堂……” 周宗主站在这人旁边,眼神鄙夷,“你也配?自打太爷被毒品害死,家族里订下规定——赚钱有方,毒品绝不能碰,这一条你还记得么?” 红色灯泡发出血腥的光,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像在血泊中一样。蔡咏诗离得最远,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冰凉的身体,周宗主喊她来旁观,除了真心当她是自己人之外,也是要拿点手段叫她看看,以免她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 地上的人接连发出痛苦的哀嚎,他挣扎着说:“宗主……我错了……饶了我这一次……再不敢了……我在祠堂……牌位前起誓……什么样的起誓都……可以……”不管是烧掉一只手还是断掉一条胳膊,只要能活命他都愿意。 “今日一切请关帝老爷作证。” 周宗主向神龛敬了三根香,掏出一把枪,地上的人见了更是呜咽不断,可刚才的一长串发言让他用光了唾沫,喉头滚动了几下,一个字没说出来。 神龛底下的甘小栗瞅见周宗主的枪,大为震动,那把枪的枪身刻着藤蔓花纹,竟然和在宪警队拘留室韦丹给他展示过的物证一模一样。(为了细节对的上,已经修改了前文韦丹和甘小栗在拘留室的情景。)怎么用来杀死家俊的枪到了姓周桥宗主的手上?难道是周宗主嫁祸的简行严? 不过甘小栗确实看错了,这把并不是出现在韦丹手里的物证,不过两把系出同源,都是周宗主从海外购得,一把他留在身边,另一把,他送给了自己的日本朋友。 见周宗主把枪口对准了地上的人,甘小栗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赶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听得一声枪响,几乎把房间里的各位耳朵都震聋了。 甘小栗在无声之中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和拐杖声远去,他才偷偷把桌布掀开一个角朝外面瞧了瞧,尸体应该被人抬了出去,红彤彤的房间里只剩下地上一滩黑色血迹,蔡咏诗扶着墙,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失神。 蔡咏诗见过饿殍满街,却没见过当场杀人,心中还在忐忑,突然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忍不住惊叫起来。 “嘘——小蔡姐,是我!”甘小栗捂住蔡咏诗的嘴。 蔡咏诗见到来者是甘小栗,身子瘫软,重重地栽在甘小栗单薄的肩头。 甘小栗双手扶住她,问到:“你还好吧?” “还好。”蔡咏诗强打精神,重新站直,揉了揉太阳穴回答说,“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 “哼,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甘小栗把蔡咏诗扶到蒲团上坐下,问到:“小蔡姐,问你件事,周宗主那把花里胡哨的枪他跟你说起吗?” “倒是没有,不过我总见他带在身边,时不时拿起来擦拭,看起来很爱惜的样子。” “一直带在身边?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我就回答不来了,我跟着他的时候也不长,你想打听什么?” 甘小栗表情严肃地说:“你还记得你去宪警队给我送饭那次,不是因为一个小混混被人用枪打死了才把我和简行严关进去的吗?” “是不是最后都没找到凶手?肖海对这件事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一直想破案。” “嗯,我在拘留室的时候曾在宪警手上见过那把杀人的枪,跟周宗主这把一模一样。” 蔡咏诗想了想,说到:“一模一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天底下相似的东西那么多。” “可这把枪上面比别的多了好些弯弯绕绕的图案,应该不多见吧。” “照你的说法,还得跟肖海商量比较好。胭脂首饰衣服图样什么的我还算知道,枪啦炮的可就完全搞不清楚了。”停顿片刻,蔡咏诗又道:“对了,你怎么来了?” “我把翻译好的情书给你送来了。” 蔡咏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苦笑道:“真煞风景,这会儿怎么提起风花雪月来了。” 第69章 一个白铁壶(一) 【更新有限,向看到这里的读者老爷们说一声抱歉啦】 且让那风花雪月告一段落,转眼到了五月份,槟榔屿热到崩溃。 “哎哟我滴个乖乖,这个倒霉天气,我过番这些年就没遇到过这么热的时候。” 一大早简家那个扬州女佣就在天井里嚷着。 甘小栗从二楼伸出一个脑袋,他穿着跟班的短打扮,袖子恨不得卷到喉咙。“阿姐,帮忙跟爱莎嬷嬷说一声,少爷早上去商行,早饭不在家里吃了!” 天井里传出阵阵捣香料的声音,简府的一天就以这样的形式开始了。 此时爱莎嬷嬷正在夫人房里替夫人梳头。 简夫人端坐在镜子前,透过镜面看到了自己的颈纹,叹了一口气说到:“姨娘来电话问阿严的生辰八字,肯定要给他做媒。她要是认识家世、人品、样貌都出色的女孩子,肯定先介绍给她的亲孙子,哪轮得到我们阿严?” 第125章 爱莎嬷嬷不亏多年陪伴女主人的老嬷嬷,十分敢说:“论家世、人品、样貌样样都出色的女子,配行严少爷只怕也吃了亏了。” 简夫人把嘴一撇,“阿严家世、人品、样貌在这岛上比谁差不成?” “夫人,这男人呢,安身立命总还需要自己有一点本事。” 夫人坐不住,从窗户往外望,外头是一楼的连廊,往前走就是客厅,就在客厅那儿,她的宝贝儿子正带着个跟班朝大门走去,便说:“那个甘小栗还在我们家呢?” “是的,夫人,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少爷跟前照料。” “老爷的意思是早晚收那孩子当养子,他和阿严感情倒是不错,就是我担心万一被他知道了真相……” 嬷嬷劝解到:“所以老爷收他当养子,我们一起把他给哄在跟前呀。” “哎,老爷这一趟出差怎么还没回来。”夫人叹到,视线又落到窗外,看简行严带着甘小栗跨出家门,走在前面的简行严回头说着什么,笑弯了眼睛,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反观甘小栗虽然也在笑,但是心里好像总藏着事。 他俩今天去高记杂货铺对门的济生堂送药,济生堂的老板高价定了一批盘尼西林,定货的时候老板叫苦连天地说:“你们这西药的价格涨得快赶上黑市了。” 简行严解释:“没办法,盘尼西林是军需物资,要是打起仗来你想买也买不到。” 老板神色紧张起来:“简少爷,你的意思是咱们这儿马上要打仗了吗?” 这下简行严又不敢回答他了。 眼瞅着街上的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多,而驻扎在槟榔屿的英国军人神色也越来越严肃,在酒吧和水兵俱乐部里出没的人数越来越少,槟榔屿的百姓开始慢慢酝酿一种不安的情绪。街头的学生活动比之前更是热烈,最近又有学生去砸了日本人开的商店,而日本人呢,也把手伸向了当地的黑势力,借着堂口的手给愣头青的学生们带去血腥的还击。 按照约定,简行严和甘小栗把一盒子盘尼西林送到济生堂,收货人确认签字,简行严带着送货单回商行。他在他老爸名下的旌发商行里半点权力没有,毕竟是简行亲口指示——这个人就是来历练学习的,从最底层做起吧。 送了货,甘小栗本来惦记着去高记打个招呼,他这一走快过去两个月,自己到底跟高元保有些情分,也不知道店里生意好不好。还没过马路,就看见对面聚着不少人围观,还听见有人正在大声囔囔着什么,甘小栗英勇护主,丢下简行严就跑过去了。 “哟,甘小栗!”高元保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挺和气地叫住他,“你往哪里去?” “去,去找你呀!这些人不是冲你来的吗?” 高元保感到奇怪:“我在这里看热闹啊!” “嗯?” “是隔壁的白铁店,有人伙同了好几个在这里买过东西的人来找老板算账,说是新买的白铁水壶拿回家没用两次就生锈了,来找老板赔钱。” “这点事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喏,你看到他们胳膊上的纹身了吗?堂口的人呐。” 顺着高元保所指的方向,甘小栗看到几朵扎眼的兰花,然后才是一只只黝黑发亮的胳膊,原来是丧门坚的手下。 咣一声,一只白铁壶被摔在地上,丧门坚的手下一只脚跨在一只长凳上阴阳怪气地说:“我说老板,大家都街里街坊的,这么做买卖就太不厚道了。” 白铁店的老板告饶到:“这次这批白铁不如以前,加上镀锌也涨价了,我也是没办法。” “那我可不管,我买了你的壶,壶生锈了不说,还把我的脚给烫了个泡,老板你还是想想怎么赔医药费给我吧。” 这家伙身后的几个人跟着咋呼起来,甘小栗突然发现在他们当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刚刚在自己胳膊上纹上一朵兰花的天财。 天财一门心思帮腔,根本没注意到人群中甘小栗的存在,他穿着背心短裤,在台阶上翘着一只脚,嘴里嚼着槟榔,手臂上兰花绽放。 甘小栗只听说天财在丧门坚的码头继续做着脚夫,不知道他已经入了丧门坚的堂口,虽然入堂口并不是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但是甘小栗还是因此有些难过。这时候简行严从背后靠近他,问了句:“这是在干嘛?” 不等甘小栗解释,高元保瞥见来人,上赶着说到:“大概是白铁店最近生意不好,保护费交得少。堂口又不是做慈善,上门来示威一下咯。” 第70章 一个白铁壶(二) 白铁店的老板终究是抗不过他们的压力,只好舍财免灾。白铁店的老板,一个来槟榔屿讨生活的晋江人,在这片异乡土地上认命地把地上那只生锈的水壶捡了起来,抹去了上面的土。在不远之处还有另外一只水壶,同样被摔在地上,壶身瘪了一块,甘小栗将它捡起来,递给了白铁店的老板。 “谢谢。”白铁店的老板认出他是之前高记的伙计,乃是竞争对手的同党,道谢来得有些不情不愿。 甘小栗冲老板友善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没能传过去,就被天财挡了回来。天财正一边数着钱一边走,他从同伴那里分到了一份不错的酬劳,高兴得要死,心里盘算着到底去会哪家的“姑娘”,走着走着突然撞见路边站着甘小栗,天财的眼珠子定了定,停下了脚步。 第126章 “唷,小栗子!”天财张开嘴,露出一个黑洞。 “唷。你的牙怎么了?” “在码头上跌了一跤。” “没事吧?” “没事,倒是你,好久没见了,攀上高枝了呀?”天财指了甘小栗的后面,甘小栗摇摇头,于是他又问:“你爸呢?找到了吗?” 一提到这个,甘小栗立刻回头偷瞟了一眼简行严,他害怕引起这个人的警觉,他隐隐感觉到自从自己住进简家,简行严那股帮自己找爸爸的热情劲儿就不存在了,他不知道原来是简行严选择相信简夫人的说辞——荣叔的离开是因为他对夫人有所不轨,所以简行严为了维护母亲的名誉不肯多说关于阚荣哪怕一个字,甚至简行严也不愿意看到甘小栗在试图了解阚荣其人。 天财见甘小栗不做声,以为他得到了坏消息,开口安慰他,门牙的空缺处嘶嘶地漏风:“别难过,找不到也没关系,人嘛,不管漂到哪里只要还能过日子,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好着呢。” “那你有钱没?借我点。” 甘小栗立刻道:“你不是刚得了钱的么?我都看到了!” 天财也不掩饰,依然大张着嘴嘶嘶地笑着:“这个钱嘛,我有用处了,但是饭钱还没有着落,小栗子你要是发达了,哥哥还靠你帮衬啊!” 一股明显的厌恶涌上心头,甘小栗看着天财胳膊上的兰花沉默不语,好容易天财也注意到他的负面情绪,也瞧了瞧自己的手臂,搔了搔头发。天财可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事,他甚至连为自己辩驳的计划都没有。 “这位是?”简行严出现在两人中间。 “是我在姓周桥的一位大哥,就住在隔壁。” “啊,原来是道上的兄弟啊,失敬失敬!”简行严拱手。 天财本来只是随口敲个竹杠,受了简少爷的“礼”,有点羞愧:“哪里……本来在码头上扛包,这才刚入的堂口,混口饭吃嘛……” “我们家甘小栗过去受大哥照顾了,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要是大哥手头紧,正好可以拿这个来江湖救急。”说着,简行严掏出一个银元,他们虽然身在南洋,但是在华人社会当中,货真价实的银元还是非常抢手的流通货币。 天财见了钱,反倒更加的过意不去,视线在简行严和甘小栗之间来回移动,不敢伸手。 简行严热情地将钱塞进天财的怀里,目送天财千恩万谢地走了。 甘小栗立刻就朝简行严抱怨道:“为什么帮他不劳而获!” “想不到你这个小东西还挺极端,只不过是同情他,接济他一点点,又不是动了你的钱,怎么这么大脾气?” “从前我跟他确实有交情,可是……可是他在街上敲诈老百姓,也没必要帮这么个人啊!”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不是还有交情吗?再说那白铁店的老板也承认自己偷工减料咯,你怎么不指责他呢?” “那个老板是事出有因啊,总不能让人赔钱做买卖。”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高记门口,原本从店子伸出一个摊子摆着零碎商品,现在给换成了几盆缺少修整的植物,想是之前在高家天井出现过的。简行严站在绿植旁边,扇着扑面而来的蚊虫说:“那就不兴天财也是事出有因?你倒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离开姓周桥才多久,就已经不管他们死活了吗?要是有朝一日,你从我身边离开,又或者我做了什么不顺你意的事,你也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不管我的死活吗?” 这下甘小栗大声否认:“我没有!我不会!” “喔?”简行严微微一笑,看着甘小栗皱着眉毛揪着头发的样子,知道他内心矛盾,于是提点到:“你也看到天财缺了一颗门牙啦,不管是摔一跤还是别人打一拳,也够他受的了,何况他本来还是个脚夫呢。”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小声说到:“我还以为你这人,不会同情我们这些小人物呢。” “可能是你把这些人带到我面前了吧。”简行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啧——”这时从高记的铺子里头传来一声不屑的咋舌,是高元保正靠在柜台后面偷听甘简二人的谈话。高元保和简行严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没什么架子,便当着他的面直抒胸臆起来:“还同情我们这些小人物呢,简少爷,你知道今天这桩事到底是从何而起?从根上说,可以算是你们家打下的基础了。” “高老板这是哪里的话呢?” “哎,少爷你是富贵闲人,我也真不是针对你,”高元保满脸无奈,招呼他俩进铺子里来说话。“凡是做买卖沾着边的商家都传遍了,说最近槟榔屿上简家专供的几样金属有问题。” “这……我确实第一次听说。”简行严回答。 “就是刚才隔壁白铁店的说那么回事,这回从你们家的旌发商行进的白铁,质量可比以前差远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简少爷你……你八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咯。” 简行严脸色一红,“我们家在霹雳州有投资矿藏,但是我确实不太了解家父的生意。” 高元保两手一摊,又道:“从前同样的价格,旌发卖给大家的可是二等的货,现在,可是最次等的货。那我就要问了,二等货呢?” 第71章 一个白铁壶(三) 第127章 在离高记不过数条街的本头公巷,张靖苏正步履匆匆地路过章亭会馆门口的庙,金漆的泥胎好似朝他眉飞色舞,他跟在报社的上司傅黎荞后面快步穿过去,跟着这里的管事走到一处院落,绿荫如盖、莺啼燕啭,是个乘凉的好地方。院落当中一口古井,旁边一张竹椅,白十九公正在上面闭目养神,他的手边放着一只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 简家供货的事情,也传到了章亭会馆里,简旌又是刚上任不久的商会主席,令白十九公十分恼火,可他在会馆里头并没有实权,所以恼火归恼火,他也不能立刻跳起来给简旌三十个打耳光并且把他赶出会馆。白十九公记得曾经倒是有个人被他赶出去过,那个人后来成了姓周桥的宗主。 傅黎荞穿着衬衫马甲,掏出手绢擦了把脸上的汗珠,说到:“老爷子,您近来可好?” 张靖苏提着长衫下摆挨着傅总编而站,给白十九公打了一个拱手。 这两人搭档必然是为报社的公事。 白十九公抬了抬眼皮子,说了声:“你们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刚刚还打盹呢。人老了,不中用了,动不动就要犯困。” “我看老爷子您精神好得很,都怪着天太热,但凡是个人都会想午睡啦,刚路过门口那庙,念经的和尚都去睡觉了,只怕就是本头公,这会儿也是要歇息的。” 白十九公胡子颤了颤,被他逗乐了。傅黎荞这个人,是槟榔屿土生土长的华人,加上性格亲切圆滑,擅长攀谈,跟谁都几分熟稔,他和白十九公闲聊了好几句家常,直到老头在竹椅上后仰起身子,看到不言不语的张靖苏,这才问到:“你们俩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被您瞧出来了。”傅黎荞说着放下两包上好的茶叶,“我和我们张主编这次来找老爷子呢,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帮帮忙——是不是,张主编?” 张靖苏被傅黎荞的胳膊肘击中,也凑上前说:“老爷子,我们报社打算出一个副刊,想求您帮忙。” 白十九公嗤笑一声,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打渔起家的,没念过多少书,哪帮得上你们文化人!” 傅黎荞说:“您放一百个心,不是找您题字。” “直说吧!” “是副刊的广告位。” “还不如题字呢。” 烈日炎炎,院子里唯独张靖苏所站之处没有树荫,他的汗水浸润着耳朵上的眼镜架,只觉得眼镜顺着鼻梁就要往下滑,又死也不肯伸手推一推,直挺挺地陪着面前两个人站着,心中抓心挠肝。他一向厌烦人际交往里的繁文缛节,又不得以而为之,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个正常人。 只见傅黎荞衬衣腋下的位置,也渐渐地湿了,他攥着手绢不断擦脸。“老爷子,只要您金口一开,为我们报社说一句。” “你们《槟榔晨报》办得好好的,又要招租什么广告位?” “是副刊。”副刊的事由张靖苏负责解答,“许先生想着手办个副刊,在移民中振兴中华文化,大体定位在文艺性质,历史地理也都可以包括……” “诶,打住。现在民族存亡之关头,你们老板不去抗日救亡他想干什么?”白十九公过番的时候,大清皇帝还在,这么多年他虽然已经完全融入了槟榔屿的生活,骨子里还不忘自己的归属在何处。 “这也是为了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贩夫卒子、女眷孩童,哪怕不懂大道理,闭目塞听,只要他们也能从文章中找到共鸣,唤醒国族认同——这就是我们老板的意思。譬如当下的孩童,大多只讲英文不说中国话,是因为他们心里面认为英文是更优秀的语言,我们就要让孩童们知道,我们自己的语言也值得敬畏。” 白十九公看出张靖苏内里的书生气,又想到这个人确实又在日本总领事手下工作过,始终不是很相信他,嘲讽着说:“说起来你这个人也是很有意思,明明是日本人座下走狗,到南洋跟着你们许老板,又摇身一变成了卫国斗士,你到底站哪边?” “老爷子,您说的那是我们张主编过去的旧事,当时他也是工作需要,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傅黎荞在当中打着圆场,“我们许老板看中的人,不会有错。” “我就算相信你们刚刚说的那套,也是看在许文彪的份上。”白十九公说,忽然一转念,“不管我信不信你们,招广告位的事该找简主席,我已经没有那个号召力了。” 张靖苏不悦地低着头,来之前傅黎荞就跟他交代过,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之后一反常态地向过去跟他不合的人抛出了橄榄枝,但凡是生意上的合作、哪怕只是一点消息交换,他都拉的下面子跟人称兄道弟。简旌这样拉拢人心,首当其冲就把老前辈白十九公得罪了,在白老爷子看来,自己在会馆本来就只剩下“德高望重”四个字,名下虽有钱财,可生意场上的事他已经不闻不问很多年了,简旌越是拉帮结派得起劲,他自己就越是显得无足轻重。 “简主席已经一周没在槟榔屿了,对吧。”傅黎荞再度拿胳膊捅张靖苏。 张靖苏慌忙应声:“嗯,是的,听他们家人说是去了柔佛,他夫人娘家正好也是那边。” “定是为了她夫人娘家的橡胶园吧,简旌这个人,一门心思赚钱,如今有点不顾一切了。” 傅黎荞接过来说:“是啊,就像您说的,所以这文化上的事还得靠您老,您老是会馆的风向标,是守护神。再说我们辛辛苦苦办副刊,是为了谁?当然是为了生活在槟榔屿上的中国人,也为他们的子孙后代。” 第128章 “行了行了,回头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上面的人你尽管打电话过去要广告费。不过你们也别把副刊办砸了,我的老脸已经先给你们押出去了。”白十九公心中还是高兴的,“还能被人依仗”是老人独有的快乐。 见目的达到,傅黎荞和张靖苏没待多久就告辞了。两人走出章亭会馆,傅黎荞又拿手绢往脸上擦擦,就在会馆门口飞快地同张靖苏道别。 广告位招租的事暂告段落,张靖苏看了看手表,他需得赶在下班之前抵达邮局。为了完成黑田让他写关于槟榔屿华侨和中国贸易往来的报告,他不得不求助自己留学时的朋友,那位朋友从新加坡给他寄来厚厚一叠参考资料。张靖苏从邮局窗口接过资料,看到牛皮包的外面还附着一只封朋友给他的来信。 “(前略)还有一事相告,我校的一名女学生,正是兄台好友江姵芝小姐,江小姐近来课业大不如昨,兼有违反校规私自离校之举动,乃带坏我校风气之始,盼兄台能代为规劝,以功课为重……” 读到这里,张靖苏想起简家摆长桌宴那一次,甘小栗曾经提过江姵芝的事,时隔久远,他有点淡忘了甘小栗到底说了江姵芝什么,可惜他不曾有一天把这个年轻女孩放在心上,直到看到自己的旧友居然在来信中特意描述了江姵芝的近况,终于为她感到一丝担忧。 第72章 一个白铁壶(四) 张靖苏抱着一叠资料走回寓所,他坚持身着长衫,气温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才到寓所楼下就已经大汗淋淋,一想到还要爬三层的楼梯,心情更是好不起来。刚好他看到肖海走在前面,也正要上楼,就叫住对方。 “肖海——” 肖海将他扁平的后脑勺转过去,答到:“老师你回来了。” “嗯。话说,接受革命考验的时候到了,肖海!” “什么?” “帮我把这堆书搬到我家去吧!”说着张靖苏把资料塞到肖海手上,抬脚先一步上楼了。 张靖苏的小寓所还是乱糟糟的,唯独书桌前的两平米有打扫过的样子,进门之后肖海抱着那叠资料往书桌上一放,险些打翻了桌上的相框,他多事地把相框拿起来端详了一遍,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你别动那个。”张靖苏出声阻止。 “每看一遍,都打心底地觉得岁寒哥和甘小栗长得可真像。” “他俩相像属于客观事实,不能代表什么。”张靖苏板着面孔说。 肖海不禁看了他一眼,默默嘀咕到,怎么,态度说变就变吗? 张靖苏又道:“对了,我新加坡的朋友给我写了封信,里头提到一件事我有点担心,这事只怕也只能同你说,是关于江姵芝。” 肖海眼皮一跳,他竟然把在龙宫歌舞厅见过江姵芝的事忘在脑后,要怪就怪二十年的单身汉突然陷入爱河,眼里心里唯有蔡咏诗一位女子,天下的其他女子便成了一种有名有姓的虚无。“我突然想起也有一桩关于她的事要对你讲。” “那你先讲。” “上个月我在龙宫歌舞厅看到江姵芝了。” “龙宫歌舞厅?你最近交游挺广的。噢?江姵芝怎么也在龙宫?” “对啊,她本该在新加坡老老实实念书的女娃娃,在槟榔屿无亲无故,之前唯一的牵挂就是老师你了,可现在,来了也不找你,却跑到龙宫歌舞厅去,还和简旌家的秘书搂在一起跳舞。” 张靖苏吃了一惊:“你说林育政?” “是的,看样子她和他好上了。老师,你被那个女娃娃……” “不要开玩笑,这可关系到一个年轻女子的清誉和人生大事。” “人家也是自由恋爱。” “江姵芝孤身一人来新加坡念书,身边只跟着一个年长仆妇,也不知跟林育政的事知会过她家里人没有,要是小年轻之间的头脑发热,岂不是要误事?” “我看那一男一女感情还不错的样子。” 张靖苏向肖海展开了朋友从新加坡写来的信,说:“我的一个朋友,正好在江姵芝她们女子学院做老师,告诉我江姵芝违反校规私自离校,表面上要我规劝她,我看实际上这是在规劝我,估计也知道了江姵芝和我——她单方面和我的那些过去,叫我不要耽误江姵芝的学业。原来她是和林秘书在一起,那个林秘书老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也不知道他们两个……”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张靖苏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并不只是为江姵芝,也为着近来诸事纷繁而头痛不已,肖海百无禁忌,对他汇报了另一件事。 “我刚才去了一趟丧门坚的酒吧,”听起来肖海的交游确实很广,“老师你别皱眉!我是为了工作,没喝酒,不信你闻!” “说正题。” “那个丧门坚对你的敬重是排山倒海,自从知道我是你的学生之后就对我态度也好了起来,我为了跟他打听一件事,同他喝了点酒,他就知无不言起来——老师,我喝的是水。”肖海细细说来:“三年前,姓周桥的周宗主托人从美国定了三支定制版的勃朗宁手枪,到手之后,他自己留了其中的一把,另外两把卖给了日本商贸公司的人。这批定制手枪,跟普通勃朗宁不同,枪身带着花纹,很好辨认。就在前阵子你的学生简行严因为杀人嫌疑,被宪警抓去那次,一同被抓去的甘小栗在宪警手上见到了这样的定制手枪,据说是在杀人现场找到的物证。” 第129章 “你怎么知道甘小栗见过手枪?” “我……我在姓周桥认识的朋友告诉我的。” “按你说的,那周宗主的枪……” “还在他手上,姓周桥的朋友亲眼所见。” “日本人要陷害简行严?还用了这么贵的一把枪?”张靖苏用手抓乱了头发,“陷害他有什么好处呢?从结果看,简旌为了把儿子捞出来花了不少钱,与其说是日本人要破坏简旌同英国人的关系,更像是英国人为了钱故意抓了简旌的儿子。” “我的消息就是这些了。现在丧门坚认定是日本人杀了他的小弟,咋咋呼呼要去报仇,不过我觉得他没那个必要,只是在酒吧喝多了罢了。” “枪的事你对简行严说过吗?” “还没来得及,不过他早晚肯定会知道,毕竟定制版勃朗宁最早是甘小栗发现的。诶,我说——老师,你跟小栗子最近走动得很少嘛?” 张靖苏咳了一声说到:“工作要紧,我不像你有时间谈情说爱。” “失恋了?” “没有,就没开始过好吗!” 张靖苏和肖海不约而同地朝书桌上的相框看去。 “老师,你当时怎么不和岁寒哥一起回国呢?” “他家为他选了一位未婚妻,已经过了大礼,他不想回家成婚只好一直留在日本。” 张靖苏望着的照片的眼睛多了一点“沧海桑田”,自他回国到金岁寒病故再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总觉得好像一切没变,可是自打在宁波码头遇到甘小栗,在某个位置停驻的时间又开始往前移动,渐渐的,金岁寒就成了“过去时”了,但是甘小栗也没能成为“现在时”。 明明是甘小栗先遇到了自己,应该怪简行严后来者居上吗? 可,这种事能讲先来后到吗? 张靖苏甩了甩头,把脑子的杂念排空,对肖海说:“说到简行严倒令我想到一个事——简家的贸易行最近似乎有点问题,听说他家专营的金属材料在供货上以次充好,下游的工厂和作坊畏惧他家势力有苦难言,我觉得这件事发现的时机有点……” “有点怎么着,还请老师明示?”肖海急忙问。 “你知道美国去年开始对日本禁运机床的事吧?这个禁运名单越来越长,这个月新增了一批矿石,听说石油的禁运也是早晚的事。正好是这个时候简旌家供货出问题,莫不是禁运导致的?” “禁运关他什么事?他不是自家有矿吗?就在霹雳州。” “那就更有问题了,他的货源如果是自家矿场,原本会卖到槟榔屿的一等品现在去了哪儿?这个时间点上,还有谁比槟榔屿更缺这些东西?” “老师你是说——”肖海眼睛一亮。 第73章 简府家事之二(一) 这天深夜,简旌终于回到了家里。 爱莎嬷嬷听见汽车的声音,匆忙从房里出来,点亮了一楼玄关的灯。简旌独自推门而入,看到迎接自己是这位老仆妇,便问“夫人睡下了?” “睡下了,夫人今天读了本英文的悲剧小说,心情不太好,早早就睡下了。” 简旌摇了摇头,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来,“行严呢?” “少爷今天从商行回来,晚饭之后有些发烧,这会儿有人在跟前伺候,应该也睡了。” “发烧?”简旌继续摇头,想自己这儿子成天游手好闲,出息大概是不会有的,品性也未见得有什么值得赞许的地方,古文不通英文不行,没想到身体也如此不济,或许是因为到处拈花惹草沾染了什么难言之隐……简旌感到脖子一阵抽筋。 这时甘小栗从二楼简行严房间里头走出来,轻手轻脚带上房门,透过走廊一侧的镂空扶手可以一直望见一楼的简旌。 简旌也望见了他,提高声音问道:“那个败家子怎么样了?” 甘小栗站在走廊上,脸伸出扶手之外回答说:“今天天气又闷又热,少爷一下午都憋在房里,可能是中暑了,现在额头还有些热。” 简旌略感宽慰,又问:“你干什么去?” “少爷想吃水果,我去厨房给他切点芒果来,老爷您看这样行吗?” “都几点了,还吃什么水果,让他梦里吃去吧。”简旌训斥到,又看了一眼甘小栗,修眉俊眼,活脱脱是阚荣年轻时候的样子,他顿时有股“似是故人来”的感觉,可转念一想,阚荣来干嘛呢?找自己索命吗?本来这趟出差就让他心情很糟,现在又一个头两个大,更加的烦闷。 他朝甘小栗挥挥手,让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忽而又想起自己在泉州偶然听得的消息,这孩子身上大概是藏着什么和日本人有关的东西,连忙又看了一眼,哪知道甘小栗已经把脸缩回二楼的阴影里,回简行严的卧室里复命去了。 “水果呢?”简行严躺在蚊帐里面,浑身上下除了嘴皮子哪里也没动。 没有旁人在跟前,甘小栗对简行严就没了毕恭毕敬的架势,两手一摊:“你爹不让吃。” “烦死了,这也要管……诶,我爸回来了?” “嗯。”甘小栗说着走过去掀起蚊帐的一角,伸手摸了摸简行严的额头,“哟,怎么比刚才更烫了,床头有水,你要喝点吗?” “要。” 甘小栗将简行严扶起来斜靠在床头,又拿了杯子,一手撑在他的背后,轻轻将杯口送到他的嘴边。简行严不敢直接张嘴,将杯子双手夺了过来,这时方觉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正贴在自己的背后,又朦胧地看甘小栗一双眼睛正认认真真地监督自己喝水,仿佛这杯水非喝完不可——所以简行严也顺从地把水喝完了。 第130章 “发烧就得多喝水,你好点了么?” 简行严重新躺了回去,满心都是刚刚涌起的柔情,甜丝丝地回答:“好点了。” “啧。”甘小栗自己也觉得好笑,又帮忙摆正了枕头才从蚊帐里退了出去。“要不你睡会儿?” “现在几点了?” “有十一点了。” “我睡不着,你陪着我吧。” 甘小栗看着床上的简行严,修长的身躯被云朵般的枕头簇拥着,勉为其难地盖了一条薄被单,因为发烧,简行严把睡衣的纽扣全都解开了,露出他蜜色的皮肤,他的脸隐在黑暗当中,一开口,露出一口反着光的好牙。甘小栗想,很少看见咱们中国人有这样的一口牙。 “行,我就坐在那边的凳子上。” 简行严拍拍床铺说:“你坐我旁边吧,说话还能少费点劲。” 犹豫了一下,甘小栗还是坐进了蚊帐,就坐在靠近简行严手肘的位置,拿了把扇子帮忙扇着风。简行严手臂上被打骨折的地方终于好了,拆了绷带,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我们家里。”简行严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什么奇怪?” “你看我爸我妈对我的态度。” 甘小栗撇嘴,“是说你发烧他们也不上心吗?发烧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只是发烧,你看我爸,整天就是生意,除了生意,就是板着一张脸教训我这教训我那,偏偏我又不像我二哥——” “你还有二哥?”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爸在上海还有一房太太,有一儿一女。我那个姐姐已经出嫁了,二哥简直和我爸一模一样,无论是长相还是做人。 ” 甘小栗在一旁沉默不语,有钱人家的家庭矛盾离他实在太远了,只听简行严继续喃喃道:“而我妈呢,其实是个个性很开通的母亲,可她好像总是跟我不太亲近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我爸嫌她是个娘惹……” “娘惹怎么了?” “我爸是第一代侨民,自认为自己的祖国还是中国,而娘惹峇峇们不一样,他们已经世世代代生活在南洋,和当地人通婚,有自己的文化和信仰。” “那你呢?你的祖国,是中国还是这里?”甘小栗冷不丁问。 简行严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蚊帐,他心中没有明确的答案,哪怕是当他走在街上听了几句演讲头脑发热掏出钱来捐款给中国军队买飞机,他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民族情感。 他没有正面回答甘小栗这个问题,满腹牢骚地长叹一口气。 甘小栗只好打了个趣:“你是你爹妈亲生的吗?” “谁知道呢?” 扇子呼呼地扇着风,蚊帐里气息氤氲,简行严转过来望着甘小栗的侧脸,一寸肌肤一寸肌肤的描画,他说到:“幸好有你。” “照顾你这差事吧,你家甲乙丙丁四名跟班都做得来。”甘小栗连忙撇清。 “不不不,你不一样,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人。” 甘小栗摸了摸简行严的额头:“少爷,别是烧坏了脑子说胡话。” 不料简行严闭上眼佯装睡去,却一把抓住了甘小栗的手,甘小栗的手果然冰冰凉凉,摸起来有一种不成熟的粗糙。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甘小栗纵使内心有种盼望被满足,也牢牢地记得自己和简行严只见横着千沟万壑,于是他抽出手,把扇子腾到这只手上,更大力地扇起风来,嘴上说:“早知道你这么虚弱,就不该拼了命的找账册。” 简行严把嘴埋在枕头里,“我想知道自己家的货为什么会出问题。” 第74章 简府家事之二(二) 原来下午他们从高记杂货铺回到商行,简行严暗暗在心里埋了个念头,他想搞清楚为什么自己家供应的金属原料会出问题。 一到商行,旌发的那几个骨干销售员正凑在一起聊天,见少东家来了,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继续说着话。直到简行严走到跟前了,这几个人才停下来,简行严对背对自己的那一个说:“我想去看看账本,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好吗?” 那人侧目,说到:“少东家,您想看哪一年哪一月的账本?” “嗯……今年的。” 那人又说:“今年所有的账本都锁在后面的档案室里,拿出来恐怕不太容易。” “那你把房门打开,我自己进去找。”简行严重重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冷着脸道。 开了门,他和甘小栗一起走进档案室,才发现自己天真了,这间房里放着一排一排的柜子,里面密密层层堆的书本册子恨不得一直追溯到盘古开天地。“这都是今年的吗?”简行严忙问。 “应该不止,有些是旌发在这里办公之前就有的东西,账本和公司文件什么的。”开门的人撂下一句就走了。 简行严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们……先找找哪里是账本吧……” 自作孽不可活。 “你想从账本上找什么?” “进货出货,买进价格之类的……我家的白铁不能凭空从原来的一等品变成二等品吧,账面上就没个反馈吗?” 甘小栗在一旁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大脚趾使劲往下抠,这个档案室他早就想进来看看了。如果阚荣曾经跟着简旌在旌发商行工作过,这里堆成山的文件上面还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整理过,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很有可能还留着他工作过的痕迹。要不要亲自去翻翻看呢?哪怕是看一眼阿爸写过的字迹? 第131章 “你倒是也来帮忙啊!”简行严在喊他。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人果然扑了个空,在爬满灰尘的故纸堆中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连今年的账本究竟放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找到。他们把一本一本的账册翻出来,看上一眼再摆到一边去,翻来覆去地找,竟然是不知道自己面前这摊东西到底是自己翻过的还是没翻过的。 “那个混球骗我,今年的账本我一本也没见到。” 简行严头昏脑涨地坐在地上。 甘小栗还在沉迷翻找,他抬起头,灰尘使他打了巨大的喷嚏,复而又吹动附近桌上的一摊纸片,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终于让他发现一张“旌发商行提货通知单”,文件左下角上的签名他不敢去看。 “老实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跟我们家有关才留在我身边的?” 耳畔突然响起简行严的声音,仿佛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一般,甘小栗愣了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简行严侧过头看着背对自己的甘小栗,看他穿着一条短裤衩,看不出有什么肌肉的腿上都是蚊虫咬过的小块红肿,为什么突然说起他阿爸的事呢?因为自己每天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憋得快疯了吧!简行严恨自己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 “我爸生意还没今天这么大的时候,他经常和荣叔一起到旌发来,毕竟他来南洋的第一桩成功的生意就是这家商行。我记得他俩那时候整天同进同出,一心扑在买卖上。当时我十岁出头吧,整天看不到我爸,家里也没人敢管我,那个时候人又叛逆,经常惹事,事闹大了捅到我爸那里去,他就当着家里佣人的面打我。” 甘小栗听到这里腹诽,您现在也一直是槟榔屿上叛逆男子的翘楚。 简行严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简家在槟榔屿还是华商新贵,生怕被人看不起,家里佣人请得多,我认识的没几个,当着一群表面顺从内心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陌生人挨打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我爸打我,我跳起来反抗,结果他打得更凶,我妈不敢看也不敢劝,只有一次,荣叔在场看不下去,过来把我护在背后。” “咣”一声,甘小栗失手将一本册子打落在地,只因他内心震动,在自己和母亲妹妹辛苦生活的那些年里,以“阚荣”为名字的阿爸曾经这样护着一个别人家的小孩,那时阿爸有没有想起自己也有孩子,也需要保护。 “那时我的身量和现在相差并不太多,其实荣叔无论怎么展开双臂都覆盖不住我……” “那他替你挡下来了吗?” 简行严想了想,道:“我爸看到他过来好像就停手了。” “嗯。所以呢?” “你不是想知道阚荣到底是不是你爸吗?” 甘小栗咬咬牙,他早已知道了十之七八。 “你偷偷摸摸找佣人们打听了一阵,怎么就是不来问我?” “我看你不太情愿跟我谈这个话题的样子。” 简行严说到:“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倒是巴不得荣叔跟你没关系,你不要瞪着我……你肯定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他是欠了我们家的钱跑路的吧,但实际上……”话到嘴边,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阚荣想要非礼自己母亲的事。“那可是一大笔钱。” 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 “怎么,你们要父债子偿吗?”甘小栗对简行严的话紧张起来。这也是他在“承认阚荣就是阿爸”和“不承认”之间往返跳跃的原因,他骨子里带着“自私”的毛病,和他处理小桃的事一样,既想知道达到目的,又害怕达到了目的会给自己招来负担。自欺欺人地在简府一连住了好几十天,拖拖拉拉,当断不断,尤其当中又掺杂了对简行严慢慢滋生的特殊情绪…… 简行严看着他,目光带着一点点忧虑:“也不知道荣叔为什么最后要那么做,他一直和我们家关系都挺好的。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不能让我爸迁怒于你,何况我见你和我爸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你还挺合他眼缘的。” “那你觉得阚荣就是我阿爸吗?” “我没有,我不知道。”简行严立刻否认到,过了一会儿像是为了缓和情绪又说:“……身材确实有几分相似,不过整个槟榔屿八成的男人都瘦瘦小小。至于荣叔的容貌,他来槟榔屿的时候脸上就已经毁容了,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真的吗?”甘小栗一面回味简行严的态度,一面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把视线落在手里的文件上,那张发黄的纸片已经被手汗湿透了。他眯起来了眼睛,只见提货通知单上十分工整地写着“阚荣”两个字。 一笔一划刺进他的眼睛里,他忍着眼里的剧痛飞快把通知单塞回到文件堆中。 看到又能怎样?那工整的一笔一划,显示出写字的人大概率接受过不错的教育,可他根本不认得阿爸的笔迹,更不知道阿爸有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 另一头简行严的注意力又被手上的账册拉走了,他终于找到了看起来像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只不过厚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盘腿坐在灰尘当中,把沉甸甸的账册在膝头摊开,一目十行,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 要说他找到金属原料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那必然是没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假账”的把戏,自从有账本就有了它,简行严用了一下午时间和它较劲,搜刮了自己全身的财务知识也没看懂上面有任何端倪。 第132章 反倒捱得自己中了暑。 第75章 简府家事之二(三) 翌日简行严的身体状况好一点,偏巧张靖苏过来上课,他果断地选择假装生病,表示继续研读凯恩斯就会当场要了自己的命。不过张靖苏也一副看起来非常忙碌的样子,听说学生病倒了,扔下一句“那今日停课罢”就掉转了头。 甘小栗在玄关传话,见老师着急打道回府,他也乐颠颠地跑回二楼回复简行严。 “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有点肿?”简行严正站在镜子前,时进时退,变着姿势照镜子。 甘小栗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在他身后站着,俨然已经熟悉他的穿衣喜好。 “我看还好,少爷今天也玉树临风、光彩照人,全槟榔屿再也找不出第二号你这样的人物。” “小栗子,你有时候真是又酸又歪。” 甘小栗咂摸着简行严给自己的形容词,觉得既莫名又精准,也许确实因为简行严是个侨生,对中文有他自己的见解,正寻思该怎么还击回去,却听到简行严一本正经地问起来: “我爸出门了吗?” 甘小栗点点头答到:“他天不亮就急急忙忙带着王富贵出门了。” “还有其他人没有?那个讨厌鬼林育政来过吗?” “没有,不过好像听到王富贵嘴里有念到这个名字,说是约了林秘书在什么地方碰面。” 简行严从甘小栗手里接过衣服,瞧也不瞧就穿上,又说:“你帮我去爱莎嬷嬷那里问问还剩下什么可以当早饭的,叫她找人给我送来,要双份,你跟我。” “今天的早饭也不用去餐厅吃吗?” “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爸不在家就不用去。我特别讨厌跟他一起吃饭。” 可甘小栗觉得每一次见到简旌,那个男人偶尔瞥见自己的眼神中,都包含着允许自己开口提问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去又复来,他前脚进了简行严的房间,后头爱莎嬷嬷立刻就差人给这对名义上的主仆送来了双份的千层糕和椰汁白果莲子糖水,简行严瞪着眼睛指着面前的食物:“早饭就让我吃这!也甜过头了吧!” 甘小栗抢白:“糖水耶,我喜欢!” “你早晚牙齿掉光!诶——糖!” “什么?” “糖,我昨天看的那本进销存台账上,最近进口了一大批印度食糖,而且用的还是一家新的船运公司负责运输,对应的会计账上,这家公司收取的运费比平时低太多。” “那又怎样?” “印度食糖贵,运输又比较讲究,照这个价格,这家公司从印度运一船来是要赔本的。我记得我看的那本台账上,这批糖已经全部出库,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已经全部涌入槟榔屿市场,结果肯定是市面上食糖降价,尤其是那些质量不如印度糖的……可是我并没有听说有这回事。” “所以这条记录是假的?” “所以这条记录背后是想掩盖什么……会计账上的运费支出,如果是真的,那这样低的运费运进来的东西,又是什么?” 甘小栗一拍大腿:“是次品的白铁!” 简行严抿着嘴没有说话,固然甘小栗说的很有可能,可躲在这批糖背后的,也可以是很多的东西。当他揭开白铁问题的冰山一角的同时,他的父亲简旌正坐着王富贵开的车,前往和林育政约好碰面的地方。 简旌在后排落座,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此行的心情,他一直盯着手中的《槟榔晨报》上。报纸头版报道了英美联合制裁日本的事,就像张靖苏预测的那样,对日本出口禁运上的商品名单越来越长。简旌皱着眉头,伸手捏了捏鼻梁——每逢感到压力的时候他就会做这个动作,然后把目光转到车窗外。 车辆行驶过狭窄的街道,从旁经过的人力车夫们慌张地拖着车避让开,简旌空洞地看着他们,直到看到街角一家咖啡店,林育政正坐在早起出来饮咖啡的劳工中。那家伙拿着一根勺子搅动咖啡的样子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简旌一直好奇像林育政这样一个自我感觉极好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在吃像方面一直粗鲁不堪——这一点甚至和大快朵颐的张靖苏不一样,林育政吃饭的样子就好像他常年没吃过饱饭,不把眼前的食物吞下去就没有安全感。 林育政看到简旌的车,把咖啡豪饮下肚站起来招了招手,然后等简旌下车,他走过去把人引到停在街道拐角的一辆出租汽车里。王富贵下车要跟上去,被简旌制止了:“你待着车里,就在这儿等我回来。” 王富贵不敢多话,目送着老爷和林育政往上山的方向去了。 槟榔屿的乔治市,东部一角突出伸向马来半岛,背海的方向群山环抱,形成坐山望海之势,简旌和林育政搭的这一辆出租汽车,向城市的西北方向开去,沿途城市化的痕迹越来越少,热带雨林的景观越来越明显,人迹罕至,只有行车的路可以看出是精心铺就。 司机看起来老实朴素,毫不起眼,对后排的两位客人漠不关心的样子。简旌没有说话,像是在等林育政先开口,而林秘书也故意没有说话,他的刘海更加的长了,垂在脸颊两侧,末梢打着自然卷,嘴被手指掩住,若隐若现像一只红菱。终于林秘书还是开口了: “老简,突然让你去一趟橡胶园,你和你老婆那些兄弟可谈妥了?” 第133章 简旌沉思片刻,答到:“他们对我的方案还很犹豫,不过别看他们整天’皇家华人’’皇家华人’的说,心里也清楚一旦真的打仗了’皇家’撤侨的船又不会带上他们,宣誓效忠什么的根本就是狗屁,还不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墙头草。” 林育政牵动嘴角阴阴地笑了一下,那是在暗讽,你和他们都一样。 车沿着这条铺着碎石的路开了一个钟头,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带,眼前出现一座小楼,峇峇娘惹风格的建筑上了年头,墙壁斑驳,但长型的屋子外面装点着英式庭院植物,工整优美,和屋顶艳丽的彩瓦相映成趣。 简旌下车看了看房子,说:“原来周宗主在山里还置办了这么一套房产。” 林育政说:“远是远了点,不过别有情趣。” 两人来到门前,附近并无保镖护院等人,林育政抬手正要敲门,棕色大门从中间对开,出来一个着旗袍的美女,凤眼迷人,态度不卑不亢地说到:“两位请进,贵客已经在二楼等候多时了。” “宗主在吗?”简旌问。 美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手腕上带着一串银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没有回答简旌的提问。这位美女自然就是周宗主身边的红人,龙宫歌舞厅的当红歌女,蔡咏诗。 林育政不是头一次见她,冲她微微一颔首,领着简旌踏过玄关的马赛克地砖,从天井的楼梯走到二楼,来到蔡咏诗所示的房间门口,推开门原来是一间茶室,茶桌前已经坐了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 第76章 雾霭沉沉(一) 蔡咏诗关上茶室的门,去了走廊深处一个小房,周宗主坐在里面的沙发上,靠在一只落地灯前,他在等她。 宗主咳了两声,说:“客人都到齐了?” 蔡咏诗倚身帮他轻轻拍着后背,回答道:“都到了。我跟送他们来的司机结过账了,再让我们的司机出去重新叫两台出租汽车回来,这样可以了吧。” “可以了。等一会简老板和他的秘书会单独离开,我和那两个日本人去吃饭,你一个人回去。” “吃饭不需要我作陪么?” 宗主又咳了起来,干瘦的手指捂住嘴巴,言语间带着一份痛苦:“有我就可以了。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看你的眼神十分不礼貌,我不喜欢你在场。” 蔡咏诗笑了一下,一低头,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有轻易让自己的感激之情越过自己的眼皮。 “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谁都不行,你那个小男朋友也不行。”周宗主大概在脑子里勾画出肖海的样子,不禁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他虽说是还不成熟,却是真情可贵。”蔡咏诗还是不卑不吭地说。 “去帮我点根烟来。” 蔡咏诗半蹲下来在宗主脚边的小方几拿了烟盒,掏出一根香烟点燃,然后直接送到了周宗主的嘴边,只见对方轻轻用牙齿接住,举动竟看不出带一点男女私情。 热带雨林里的别苑远离城市喧嚣,可也带着自己的底噪,一声声虫鸣,还有突然下起的太阳雨,雨点打着宽大的树叶发出哒啦哒啦的声音。蔡咏诗从周宗主的房间离开,独自站在走廊里看天井中的雨水滴落,她幽幽想起六岁那年被卖进青楼的那一天也是下着太阳雨的,而当时用绳子牵着自己的人贩子,依稀好像是她的亲生父亲。 算了,别想这个了。蔡咏诗把她父亲模模糊糊的轮廓从脑子里抹去,听见茶室那边传来客人离开的声音,她在二楼磨蹭了一阵子,这才叫上事先等在小楼外头的出租汽车向市中心的出发。 康华利斯堡对面的街道叫做“仙兰街”(我编的),从前有很多日本浪人在这一带活动,后来被英国人整治之后,舞刀弄棒的浪人渐渐的没有了,各色旅馆开起来,其中也有日本旅馆,总之仙兰街依然是日本人很多的地方。 蔡咏诗在仙兰街一个挂着“龙祥船运”招牌的铁门前下了车,正要穿过铁门走进院子,看见甘小栗和简行严向这边走来。 甘小栗也看见了蔡咏诗,他很开心地跟她招招手,很快又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没错,蔡咏诗一个歌女,来这种专门运货出海的船运公司有何贵干? “两位好久不见,你们最近也不来龙宫了。”蔡咏诗先发制人,打断了甘小栗刚要出口的疑问。 “小蔡姐,你倒好,开口就逼我们去龙宫消费,我们之间的阶级友情呢?”甘小栗一边问,一边跟着简行严慢慢往船运公司的院子里踱。简行严侧目抿嘴,向蔡咏诗礼貌地点头笑着,并不答话。 “不是有句话——在商言商。”蔡咏诗叉腰耸肩,摆出一副娇嗔样子。 两边且说聊着天,都不提自己为何来此,几乎是同时从院子走进一间房,看起来是个“打开门做生意”的办事处,迎面一个低矮的柜台,三五个职员在后面埋首工作,甘小栗从旁打量,这几个可不如旌发商行诸位骨干那样浑身优越感。 一个说是职员更像是打手的男人看到蔡咏诗,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句:“蔡小姐。” 蔡咏诗几步走到甘小栗的前面,背过身好叫自己不用面对甘小栗脸上吃惊的表情,她对柜台里头的那位壮汉道:“老板应酬完了就过来,我先去里面等他。” 对方连忙从柜台里出来,将蔡咏诗领上一条楼梯消失不见。由始至终,蔡咏诗不曾和甘小栗交代一句,仿佛他和简行严不曾存在。 第134章 简行严给甘小栗递了一个眼色,两人凑到柜台前,简行严开口道:“麻烦您,我想咨询个事。” 接待他们的是柜台后一个满脸凶相的瘦小男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简行严,瞧出他的身份,咧开嘴说:“简先生要问什么?” “你们公司几时开业的,原来这儿的工厂呢?” “噢,原来这儿的工厂生意不好,倒闭啦。我们在这儿还不到一个月,简先生以后也多照顾照顾我们生意呗!”话虽如此,谁都知道简行严不管家里生意,他能照顾什么? “敢问你们老板是谁?”甘小栗问。 那人看了他一眼,便说:“我可见你们在外面跟蔡小姐聊天,挺熟的样子,要么你们跟她是’龙宫’的老熟人,老熟人都不知道吗——她的老板还能有谁呢?” 甘小栗和简行严心中顿时明白,公司是龙宫歌舞厅的金主、姓周桥的周宗主所有。 简行严继续问到:“家父前阵子好像通过贵公司进口了一批糖,会计弄丢了运输单,能帮我查查吗?最好能重新帮我开一份。”他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撒谎时的小动作。 “简先生,您什么时候跟简老板学做起生意来了?运输单也算是商业文件了,没有你家商行出的证明,我没办法帮您个人啊。” “怎么,我是我爸的儿子,这还需要证明吗?”简行严脖子一梗,单手往柜台上一撑,加大音量说。 “您消消气,我也是照章办事,既不敢得罪您,也不敢得罪我们老板。” 简行严从甘小栗那里听说了周宗主在龙宫歌舞厅处决自家兄弟的事,知道这个病秧子内里是个冷酷果决的人,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多半是倍加小心,不会为自己破例而忤逆老板。可他看不到运输单,就无法核实旌发商行委托周宗主的公司运送的那批糖到底为何运费低得离谱,另外也无从得知那样一大批糖是用多大规格的船从什么地方发出来。 再说这个周宗主,他有一把和简行严被诬陷杀人那次的凶器一模一样的枪,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放松警惕的对象。 简行严一时没想好对策,虚张声势却没起到效果,站在柜台前不尴不尬,甘小栗赶紧上去陪笑脸:“大哥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们家少爷这不是才刚刚开始跟老爷学做生意吗?其实那个运输单,是我们少爷弄丢的,不想让老爷知道才开始就犯了错误,所以您行个方便……” 柜台里一声冷笑:“我要是有这么大权力可以拿单据给你家少爷,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船运公司的运输单不是最基本的资料吗,我们东家可是委托方,我们家少爷拿来看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不行,说白了,你们家的进的货和其他的不一样,你想看任何相关的资料,叫你家老爷亲自来找我们老板吧!”说着那人隔着柜台直接动手大力地推了一把甘小栗的肩膀。 甘小栗一个趔趄,脸上却是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之色,他抓着对方的手大声问:“我们家什么货不一样?不就是一批糖吗?” 那个满脸凶相的瘦小男人自知说漏了嘴,手底下一个用力,直接将轻飘飘的甘小栗掀倒在地。 简行严见状抖了抖身子正要发作,门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进来一个鼻子通红的日本商人,他醉醺醺的用不标准的中文嚷着:“咏诗小姐!咏诗小姐……还请你去一趟,我们和周宗主的庆功宴绝——不能少了你。” 日本人和周宗主的庆功宴?周宗主和父亲的运输委托? 简行严脑中出现了一道新的关联线。 船运公司的几位职员连忙从柜台后面跳起来,有的上去搀着这个喝多了酒的日本人,有的跑到楼上——看样子应该是去找蔡咏诗。蔡咏诗很快现身,那个日本人一看到她,眼球几乎要逃离眼眶,扑上去搂住她的肩膀。甘小栗本能想去帮他的小蔡姐,被蔡咏诗冷冷地甩一眼。 蔡咏诗和人周旋着,慢慢向外走,先前那个打手似的职员亦步亦趋就跟在她三步之外的地方。蔡咏诗回头说了句:“帮我叫辆出租汽车,去天外楼。” 甘小栗没了主意:“我们该怎么办?下一步去哪儿?” 简行严沉思片刻,不认为应该追到天外楼打探周宗主和日本人的八卦,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父亲比周宗主还可疑,他一向对外展示的是自己和殖民政府官员有多铁,要是那些说不明白的货物是为了讨好英国人,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去掩盖,所以极则必反,自己的父亲一定是背地了做了英国人不允许的事。 “走,我们出去说。”简行严拉着甘小栗走到院子里说,“你就在街那边,盯着今天都有什么人出入这家公司,直到他们下班位置。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查一下,我们回家碰头!” 趁甘小栗对着铁门外的仙兰街发愣之际,他拍了拍甘小栗的肩膀就匆匆地走了。他的背影在甘小栗的眼里富有节奏的随脚步起伏,不知怎么,此时跟“富贵闲人”再瓜葛,那修长笔挺的姿态,让甘小栗回想起自己最初在圣约翰岛上透过月色憧憬过的密斯特简。 第77章 雾霭沉沉(二) 简行严带着山一样高的疑问溜回了简旌的书房,派甘小栗监视在船运公司对面只是想支开他,不想甘小栗知道太多自己父亲的事。 他记得上一次来父亲的书房的时候——就是去年刚回槟榔屿他进来偷雪茄那次,在书桌上瞥见过账册,于是他猜想父亲大概有把重要资料带回家的习惯。 第135章 书房里的摆设和之前没有变化,窗户之间的高大盆栽像是又高了一截,书桌上除了日常的陈设小物什么都没有。 简行严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了桌面,划出一道痕迹,是桌面落了灰——简旌规定自己的书房不许佣人随便进来打扫,而他本人前两天刚刚又出差了一次。这张桌子自打他们一家人搬进这栋豪宅就放在这里,兴许自己儿时也有过在父亲书房捣蛋的经历,只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而长大之后,父亲的书房就成了花钱请他进去都懒得去的地方,要不是有雪茄可以偷。简行严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阵没抽过雪茄了,似乎是因为身边有甘小栗的关系,不需要靠雪茄来填补精神上的空隙。 他动手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里面塞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部分是简旌收到的礼物,不少东西甚至价值不菲,这些玩意统统只打开看了一眼就被扔进了抽屉。简行严将几个抽屉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个纸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发现。 书桌后面的书架上倒是放满了书和文件,不过简行严不相信父亲的书房存在侦探小说里出现的机关密室,书架上无论哪本书里也不会藏着什么密室开关,所以他站在书架前一本本审视书脊,想看看当中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或者夹着一两本账册。 直到书房里所有肉眼可见能存放东西的地方都看过一遍了,简行严仍是无所收获,心情有点沮丧,他不禁责怪自己对父亲实在了解太少,尤其去英国的这两年,父亲在槟榔屿的生意扩张得飞快,可具体做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总对自己说,我不想继承父亲的生意,都留给二哥去弄吧,我一点都不在乎。倘若挖掘一下的话,这未尝不是一种“争宠失败后的自我逃避”,这个争宠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起了,当然也很快就失败了。 “偷偷摸摸,你又在我书房找什么?” 简行严赶紧回头,刚才被自己反锁的书房门已被人用钥匙打开,父亲正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又惦记我的雪茄吗?” 被父亲这么质问,简行严有点窝火,在老简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不长进。 果然简旌又训到:“瞧你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安排你去商行上班吗?这个时间不在商行,怎么跑到家里来了?” 简行严顶嘴:“多亏是在商行上班,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干得好事。” 简旌反锁好房门,大步走了进来,和简行严两人隔着一张书桌大眼瞪着小眼,半晌,做父亲的才说:“什么好事?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你往市场上卖次品白铁,你还伪造运输名录,我都知道了。” 简旌紧绷着面部,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我当你要说什么。以次充好,偷税漏税,你要批评也当你批评得对,但是这点事哪个商人没做过?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更有意义的发言,幼稚!” “爸,你听听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可能,伪造运输名录是为了偷偷把次品白铁运进来,而从你矿上正常运到槟榔屿的优质白铁,其实是被挪去了别的地方,以次充好就是为了弥补挪用的亏空。” 这下简旌没有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再往远一点想,你用的运输公司是姓周桥周宗主新成立的公司,他出了名和日本人关系好,公司更是开在仙兰街,那边是日本侨民活动的聚集点,很难不让人想到周宗主的船运公司没有近水楼台的优势。” 轮到简旌继续沉默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认真又这么长久地盯着自己的败家子儿子,简行严说得有条不紊,虽然句句是猜测,却底气十足,那带着挑衅的样子和年轻时的自己有那么一点像。 但是简旌到底还是有做老子的威严,他直视着儿子的眼睛,大而化之地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狗屁?” 简行严坦白:“这都是我的想法,证据还不充分。” “你来书房是找证据来了?荒唐,你有没有动过脑子,真是意气用事,难成大事。” 被父亲气势压制,简行严无话可说,不过父亲不置可否的态度,侧面给了他一点佐证。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调查白铁质量,却把头伸进了一个不可估摸的领域,那可是比做买卖复杂得多的利益圈,父亲和殖民政府也好,和日本人也好,其中的相互依附和掣肘到底有多深…… 简旌故意问他:“是谁挑唆你吗?” “没有,白铁被以次充好的事是我偶然遇到。” “也算你头一次主动过问家里的生意,这生意上的事,还是虚心多学着点。”简旌忽然好像想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我看你好像挺信任你那个小跟班的,你知道他是荣叔的儿子吗?” 呃…… 简行严心里大喊,我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开启甘小栗身世的讨论啊! 简旌看着儿子略带窘迫的表情内心十分得意,他知道自己完美的避开了白铁的事,又拿甘小栗轻易操控了儿子的心。“你这是现在才知道吗?” “……不,我之前只是不确定。他是来找他爸爸的。” “依我看他更确定自己是荣叔的儿子。”简旌摇头道。 简行严不禁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荣叔儿子的?” 简旌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坐下,回答:“从一开始,从槟榔屿来了他这么号人的时候,我就让人调查过了,查他的出身背景很容易的。” 第136章 “但是荣叔姓阚,他是甘。” 简旌的视线集中在虚空中的一点,缓缓说到:“我也是听说,阚荣曾经改名叫甘榕生,甘小栗是他改名期间生的孩子。后来他来南洋讨生活,又重新用回自己的本名。” “既然你知道他是荣叔的孩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叫他去找他爸。” “你对他的事还挺上心,不过,他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爸了。” 简行严的心一阵狂跳:“你……你这么说的意思是……” 简旌停顿片刻方答到:“阚荣死了。” 简行严听了紧紧握住拳头,努力把内心奔涌的各种情绪克制住,他声音低沉地说:“是不是妈说的那个原因?” “是的,”简旌揉了揉眉心,好似有点疲惫,“我跟阚荣为这事起了冲突,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小心滚下了楼梯。现在想想,也许当中有什么误会,可就算有也再也说不清楚了。” 哪有什么误会,就是我一枪崩了他。简旌心中说。 “可……”简行严想起母亲跟自己提到荣叔时的样子,“可妈她并没有告诉我……” “这事我没有告诉你妈,现在家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也只有你。”简旌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的样子不能说完全信服,但肯定被这个惊骇的消息唬住了。 “你杀了甘小栗他爸,又明知道甘小栗正在找他,你还看着甘小栗来我们家跟我做跟班,你想做什么!”惊骇之余,简行严想起这茬来。 他看着父亲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父亲虽是坐在眼前,声音却好像是从别处飘来:“暂时还不想透露给你,不过他的安全你可以放心。” 第78章 丧门坚的戏码(一) 甘小栗蹲在仙兰街上的一棵大树的后面,眼睛盯着船运公司的大铁门。尽管和简行严只在人前是主仆关系,但是他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的,哪怕简行严很多时候会忘记了私下他们应该平等相处,甘小栗也没有和这位公子哥去计较。 要是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简家回姓周桥去呢?他又混混沌沌没有答案。人一旦适应现状之后,让他回到过去也是颇有些难度的。 仙兰街离着市政厅不远,街道繁华,形形色色的人众多,在树下蹲着的功夫,甘小栗已经见过无数白皮肤、黄皮肤、棕色皮肤的人打他面前经过。他来槟榔屿数月,很少离开华人的生活圈子,仙兰街让他有点局促。 陆陆续续有几个脚夫模样的人进了船运公司的院子,又扛了麻包出去,甘小栗等啊等,再没有人光顾这里,小蔡姐也没有回来。甘小栗捧着自己的脸想,小蔡姐有数不清秘密,那自己呢? 自己还不是把一张写着日文的纸藏在了姓周桥的某处。 正想着,忽然瞧见对面有三五个打赤膊的人穿过铁门,甘小栗认出走在前面的是简府长桌宴的时候见过的丧门坚,也晓得他是天财和死去的家俊的老大。堂口的人也托这家船运公司运货吗?甘小栗的鼻子嗅到一丝八卦的气味。 丧门坚这几个人一心扑在自己的事情上,没有留意身后甘小栗像一尾小鱼一样跟了过来。 一进办公处,丧门坚的手下就扯开喉咙喊:“你们老板呢!快给我们老大把姓周的病秧子叫来!” “坚爷,”接待过甘小栗他们的瘦小男人笑里藏刀,“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以后来之前可以派人提前来通知我们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老子吹你一脸龙卷风!”丧门坚骂到:“你是什么东西,也学着你们老板跟我阴阳怪气地说话?” 船运公司那个打手般的男人过来一巴掌打来自己人的脸上,跟丧门坚道歉说:“对不起坚爷,是我们不懂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丧门坚鼻子里放出一个冷哼,道:“阿喜,不懂规矩就要多管教。” 阿喜忙说:“带去外面,打到懂为止!” 说着过去两个人把瘦小男人带到院子里,很快就传来噼里啪啦扇耳光的声音。 甘小栗躲在房子侧面几个木箱子的后面,就俯在窗户旁边,隐隐约约能听清楚里里面的对话,又目睹了黑道管理手下的过程,轻轻“啧”了两声,只听房间里那个叫“阿喜”的人又开口: “坚爷,实不相瞒,宗主现在不在这里。您要是有事可以给个口信,我去跟宗主传一声。” “他不在啊……”丧门坚笑了,他可是踩过点的,事先知道周宗主不在才过来,原来他只想找找茬,并不想真的和周宗主作对。“阿喜,你也算是姓周的身边几个比较亲的人了,我跟他交情怎么样你也清楚。但是他好端端弄死我们两个人连个说法也不给我,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您这话我不太明白。” “一个月之前,你们让宪警队那个姓坎的抓住了贩毒的证据,指明让你们交出毒贩,你们,随便打死两个人把尸体送去宪警队,现在被打死的人家里头找到我了,说是枉死,要加七恶群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看更多完结文我替他们做主,不然就告到政府那里。”丧门坚搓了搓手,“我这个当大哥的也真是难办,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兄弟。” 阿喜说:“那件事里的两个人,欠的赌债怕是卖儿卖女也还不清,画了押免了债自愿来当替死鬼的,只可能是我们没有了解清楚,不知道他们家里头有人不明事理。” 第137章 “无非是……”丧门坚声音压低,甘小栗在屋外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实际上丧门坚伸出两只指头交叠在一起,比出一个“钱”的手势。 丧门坚替人要钱,自己从中抽头,一本万利好得很。 阿喜赔笑:“这可不行,做替死鬼之前他们已经画押过了,欠债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你去跟你们宗主说,现在那两个替死鬼是有大哥的人,当大哥的不能不管兄弟的身后事,也不必宗主破费……”说着丧门坚报了一个数。 甘小栗听热闹听得正过瘾,头抬得未免高了一点,房间声音仍然听不太清楚,他正在心里嘀咕着,突然只听头顶“咣”一声,丧门坚的南瓜脸已然出现在自己上方。 “坚……坚爷。”甘小栗喉头滚动,挤出声音来。 丧门坚回头望了阿喜一眼,阿喜认得是刚刚和蔡咏诗一道说话的少年,不做声,等着丧门坚发落。 “你……我在哪里见过你不成?”丧门坚并不动怒。 甘小栗嫌上面的南瓜脸靠得太近,努力把头向后靠,嘴里回答到:“在简府、我们老爷的长桌宴上,和您一起还有白十九公来着。” “喔,口齿不错。” “多谢坚爷夸奖。”甘小栗觉得自己脖子快骨折了。 丧门坚伸手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隔着窗户好好打量了一番,嘟嘟哝哝到:“长得也好,长桌宴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个小伙计和我打过照面……怎么就没留意呢……” 甘小栗有点害怕,他不知道丧门坚想做什么,但是丧门坚这样一个癖好稀奇又直来直去的老色胚脑子里还能想做点什么呢? “坚爷?”阿喜喊了一声,没能招回坚爷的灵魂。 一张虽然黝黑、却细幼光滑的小脸,一对俊秀的弯眉,一双闪着光芒的眼睛,一副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身躯——一片相思意绵绵,坚爷的两块胸肌都是暖的。 “找简府借个下人,简旌不会反对的,带走,好生带走。”丧门坚对自己的手下嘱咐到。 手下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相互看了几秒钟才搞清楚是什么状况,“老大,我们今天来不是——” 丧门坚眼神迷离:“我们先走,回头再和周宗主叙旧,先办要紧事,快给我去找个清静地方。” 阿喜在后面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唯有请这位小兄弟自求多福。 这头甘小栗拔腿就跑,纵使他没想明白丧门坚的用意,他也听懂了这是要抓自己,飞也似的往院子外面跑去。跑了没多远,从后面追出两个丧门坚的人,往前一跃抱住他的小腿将他扑倒在地,只听坚爷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了出来:“好好的,别碰坏了!当心脸!” 阿喜没掺和这一幕,老远地看着甘小栗被带走,回过味儿来:诶不对,那小子躲在窗外偷听到谈话了! 第79章 丧门坚的戏码(二) 甘小栗被丧门坚带走的消息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简行严才有所行动,两个小时,丧门坚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简行严还在家中为父亲告诉他的事而烦恼,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阚荣的儿子甘小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左右等不到甘小栗回来,却迎来的他的旧友张眠花和李宿柳。 “你们来干嘛?”简行严站在玄关挡住来者去路,一脸不欢迎的样子。 那张眠花被逼着在家传宗接代,补药吃得有点多,面红目赤,他哼哧哼哧地说:“行严,你家是不是少了个下人?” 李宿柳见过甘小栗,连忙补充,“就是经常跟你一块儿的那个,长得挺秀气的那个!” 简行严几乎要扑上去,大声问到:“甘小栗吗?他还没回来,他怎么了?” “我……咳咳咳咳,别掐我脖子。”张眠花解释:“我们刚刚在……在找地方消遣一下,正巧碰见几个小混混在隔壁的院子门口抽烟,就路过偷听到一个说’坚爷这算不算绑架’,另一个接话说’当然不算了,老大最近跟简老板关系好着呢,简府的一个下人而已,享用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丧门坚喜欢男人大家都知道,既然他们这么讲,那肯定是那——方面的事了。”说着他拽了一下旁边的李宿柳,“你说呢,你哑巴了?” 李宿柳说:“你们家的下人,男的,我也算认得大半,能被丧门坚看上的,想来也只有你那个小跟班了。” 啊,简行严如遭雷劈,心中只有三个字,甘小栗。 彼时在另外一边,周宗主带着蔡咏诗刚结束和日本商人的饭局,两个人沉默走到早已等在一旁的车里,周宗主开口问蔡咏诗:“你没事吧?” 蔡咏诗想起饭局上那两人的恶心嘴脸——那汪着猪油的嘴,甚至还有牙缝里的菜渣,印在自己脸颊和脖子里的腐烂的感觉,她摇摇头将脑中的景象甩出去,说:“没事,这算什么。” 两人还没来得及继续话题,前排开车的司机回过头,他正是船运公司里打手一般的职员阿喜。“宗主,丧门坚下午来公司,是为上次的两个替死鬼来的。我们谈话的时候被人在窗户外面偷听了去。” 周宗主皱起眉,没有轻易表态。 “偷听的家伙,”阿喜顿了顿,“我见那家伙和蔡小姐讲话,是自己人倒还无所谓。” 蔡咏诗轻叹了一声:“是甘小栗。” 第138章 “那是谁?”周宗主好奇。 “我在姓周桥认识的一个朋友,给简家公子当跟班,年轻很轻,人也机灵,我可怜他和我一样无父无母。” 阿喜又说:“蔡小姐这位朋友,后来被丧门坚抓走了,只怕不太妙。” 蔡咏诗凤眼微瞠,一脸错愕,周宗主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便对阿喜说到:“你知道那人被抓去什么地方了吗?我们走。” 时间回到当下,简行严叫上自己从前的跟班“甲乙丙丁”杀到张眠花说的地方——张眠花和李宿柳把消息转达给简行严之后就悄咪咪地走了,生怕火星子溅到了自己身上。那地方是禁娼前乔治市著名的花街柳巷,如今各妓户关门闭户偷偷做熟客生意,都尽可能的将门脸做到最隐秘,只开一扇小门,搭一张长长的门帘子,查下来都说是正当生意。 简行严赶到的时候果然看见丧门坚的几个手下仍然坐在一个素净的门帘子底下,三个人一伙打起了扑克。简行严怒从胆边生,就在对方还沉迷牌局的时候快步上去,一脚干倒一个,他带的“甲乙丙丁”也灵巧的上前来以二对一,将剩下的人制服。 “小栗子——我来了!”简行严边往院子里冲边喊到。 他心中不知道做了多少种假设,每一种都让他大受打击。从甘小栗被抓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以丧门坚的堂口做派来说,只怕是凶多吉少…… 从第一进院落又冒出来几个小混混拦住他,看来丧门坚在此处安排了不少人手,更说明他要行的是何种歹事,简行严急得眼眶都红了,他冲着第二进院落用更大的声音喊:“甘小栗——”这一声,喊得振聋发聩,肺叶子都快被挤碎了从口鼻喷出来。 简行严他们作势要和来者抱在一起扭打,岂料前面的院子里传出一声呼喊:“简行严,我在这儿!” 那声音听起来干脆轻快,不像是遭了罪的样子…… 难道是甘小栗和丧门坚是两厢情愿? 简行严一掌拍醒自己。 “闹什么?给我把简少爷请进来!”丧门坚的大嗓门也隔着院子轰了过来。 简行严蹒跚着进了后一进院落,迎面看见有一个胖大婶正端着食盒往主屋送。见他走进,大婶挤眉弄眼笑开来,俨然曾经乃是烟花场中的女子: “快进去吧,里面吃半天了。” “这儿不是……”简行严把“妓院”二字咽了下去。 “我们也做饭馆生意。”胖大婶十分得意。 简行严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抢在大婶前面推门进了主屋,只见里面一个大圆桌,上面叮呤咣啷放了各种菜肴,红的绿的争奇斗艳,桌前坐了两个人,塌鼻子、南瓜脸的那个是丧门坚,旁边一个翘着二郎腿、双手捧着一个猪肘子的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甘小栗。 “你在这里做什么?”简行严颤声问,他忘了他的眼眶还红着,“我以为你被……被绑架了。” 甘小栗啃着肘子,抬头看见简行严的眼眶,立刻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担忧,心中欣喜万分,冲这样的情真意切,甘小栗决定再也不要管是不是有人提醒过自己“要小心简行严”,顺水推舟的也真心实意地对待他,将他好好视作自己的半个雇主、半个好兄弟。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简行严没绷住,又问了一声,他并不是想听甘小栗的答案,他只是情难自己。甘小栗没事,自己难道不应该快乐吗?可现在的自己,为什么比先前在外面打架时更想哭泣? 甘小栗放下了手中的肘子,屏住呼吸直面暴风雨前的宁静。 “甘小栗你不好好回家来这里做什么啊——” “打断一下你们啊,老子还坐在这。”丧门坚终于不耐烦地开口到。 “坚叔。”简行严用手臂擦了擦眼睛,收拾好情绪,“坚叔带我家一个下人来这里所谓何事?” 丧门坚毫不避讳,笑容非常猥琐,“换了别人,我是绝不会让他进来坏了我的好事的,但是,一来来的人是你,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说不定很接近,二来,这个小家伙真是有点意思……喂小家伙,你几岁了?” 甘小栗回答:“下半年就十八了。” 丧门坚面色一凝,“我以为就十四来着,晦气。” 简行严腹诽,原来你喜欢……哎,真是罪孽深重该下地狱,我和你没半点接近。 原来这个丧门坚确实有当街“强抢民女”的恶行,但是他偏好的是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抢了去他不着急霸占,都是先找个地方好言好语地哄一会儿,鞭子加糖,然后再对其下手。遭他荼毒的少年受了辱也没处说也不敢说,往往自我安慰:男人嘛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不用要死要活。所以在出人命之前,丧门坚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遭到强烈的抵制。 照惯例,丧门坚把甘小栗强行带自己经常来的妓户,这里有场所又提供菜饭,正准备两三小酒哄下肚,彼此都晕晕乎乎再办事,哪成想这倒霉甘小栗被迫坐在饭桌上虽开始没有心思吃饭,可他与别人不同,巧言令色哄得丧门坚比平时多喝了几杯,也是合该他特别合丧门坚的眼缘,多聊了一会儿天,说起他母亲亡故父亲失踪的事,又说自己经历过鼠疫,说得丧门坚动了恻隐之心,一不留神酒喝得有点多了,精神懈怠,身体各处也跟着放轻松。低头一看老泪纵横,啥也办不成了。 第139章 丧门坚索性拉着甘小栗的手多点了几道菜。 第80章 丧门坚的戏码(三) “简少爷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被丧门坚这么一招呼,简行严反倒瞪了甘小栗一眼,说到:“你还在吃什么!走,我们回去吃晚饭!” 甘小栗着急忙慌把手上的肘子塞进嘴巴,又舔了舔手指,说:“稍微再等我一下,刚才跟坚爷正说到关键的地方。” 简行严冒了火,心说,我大费周章来救你,扑了个空弄得自己好像个傻子,结果你还想继续谈话到底有什么话非要跟这个死变态讲完?可当着丧门坚的面,他又没那个发作的胆量,那张脸对着自己咧嘴一笑,就好像一颗南瓜被横着杀了一刀,令人浑身不舒服。 “啧,你就坐下来吧。”南瓜再度说到。 简行严拗不过,吩咐门外的甲乙丙丁回府去,自己硬着头皮坐下来,也拿起一只猪肘子负气地啃起来,今天注定是猪肘子的大凶日。 “我们说到哪里了?” 甘小栗把手上的油揩到桌布上,又去摸牙签。他说:“说的是’三’,坚爷,三。您老不是说您那些买主老是对您的东西嫌七嫌八?” “是的,没错!就是嫌七嫌八,x的,真是烦死了,好的嫌贵,便宜的嫌烂,明知道自己手上那点钱能买到什么玩意,非要挑三拣四、浪费时间。”丧门坚破口大骂。 “那您就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嘛,看起来能选,其实他们会选什么都是您预先设置好的。” “怎么说?” “三啦,坚爷。给他们三个选项,一个烂,一个贵,一个在中间,中间的差不多符合他们预期就可以了。这样他们上下一比较,乐呵呵地以为是自己做的决定,不光是卖东西,凡是要给出方案的地方,都可以这样咯。”甘小栗说的轻轻松松,口气像极了在扯淡。 丧门坚眼珠子转来转去,问:“真的就这么简单?” “真的,以前在西服店,对那些上门来的小姐都是这个套路,推荐三块布料,看准里面只有一块对方可能真的会买——多了也不行,挑选的时间太久费脑子。就这个花招,生意特别的好。” 丧门坚半信半疑,本来早就已经放开了甘小栗的手,现在又重新抓起来,也不顾上面都是猪油,一边沉思一边摸,摸了两下,发现是块肘子。 “给您夹菜,您多吃点。”甘小栗陪着笑,多亏他身手敏捷。 简行严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喜欢,转念又想到自己刚刚红了眼眶,也不知道甘小栗看到没有,若是叫他看到了,自己是不是也该好好向他正式的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毕竟他对他的爱意萌生许久,随着两人的朝夕相处已经越来越强烈…… 然而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似乎是不慎杀死了甘小栗的父亲。 这可如何是好。 简行严没有头绪,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令人为难的一段爱恋。 门外突然有人通报,应该是负责送菜那位胖大婶,“坚爷,周家的宗主来了。” “他这么快就来了?”丧门坚奇怪得很,赶紧丢开手中的猪肘子,双手往裤子上一擦,再看看门的方向,只见拄着拐棍的周宗主带着蔡咏诗、后面跟着阿喜,三个人一道走了进来。 “哎哟我的好大哥,你可来了!” 周宗主对丧门坚的恭维无动于衷,站定了,两手交叠在拐棍的手柄上,这样热的天气里,他的衣服领子一直扣到下巴,从车里走过二重院子就要气喘吁吁。开口之前,他先抬眼看了看席上坐着的另外两位,一位他认的是简旌的儿子,另一位应该就是蔡咏诗的熟人。 “原来你有客人,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丧门坚一个骨碌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周宗主跟前:“请大哥上座!” “不必了。现在当着我的面,你把今天下午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我也想亲耳听一听兄弟你的金玉良言。” “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哥,兄弟我到底是混江湖的。” “替人消灾,讹人钱财。”周宗主更正。 简行严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一头雾水地看着周宗主,就是这个人,跟他父亲合作偷偷运送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货物。他又看看蔡咏诗,不明白为什么连她也一起来。 周宗主继续说:“我们之间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我是来要人的。” “要谁?” 他朝甘小栗抬了抬下巴。 简行严立刻慌了,抢着说:“他必须跟我回家,怎么能跟你走!” 周宗主冷冷地盯着简行严的眼睛,他嘴上留着一字型的两撇小胡子,说话的时候那两撇胡子始终保持水平:“他是我姓周桥的居民,又和蔡小姐是朋友,蔡小姐找他回去叙旧。” 甘小栗一听这话,连忙把视线转向蔡咏诗。蔡咏诗皱着蛾眉,原以为周宗主是帮她救人,来这儿发现人平安无事,周宗主还执意要人,她也没搞懂状况。 “小蔡姐,我跟你走,我们叙旧去。”甘小栗轻快地说。 是的,他想这是接触周宗主的大好机会。简行严下午还叫他好好监视仙兰街的船运公司,现在船运公司的老板就在此,为了简行严不妨大着胆子去试一试。何况还有蔡咏诗在旁边,总不至于是要去龙潭虎穴吧。 “那我带你回姓周桥?”周宗主冷冰冰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第140章 “行,我这就跟你们走。”说着甘小栗离席,既不在意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丧门坚,也没有理睬一双眼睛火辣辣烙在自己身上的简行严。 他走得好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 简行严对自己说,甘小栗又不是小孩,再说蔡咏诗也不会加害他。 夜幕降下来,虫儿开始疯狂吟唱,仿佛它们也懂得只争朝夕。简行严一个人孤零零的拦了辆人力车。 那车夫回头道:“简少爷要去哪儿?” “你认识我?” “这城里谁不知道你简少爷。”车夫哈哈一笑,神情十分愉悦。 “唔,去我家。你知道路吧?” “知道。”车夫应了一声,弓着腰迈开腿向前小跑起来。简行严看着他肌肉均匀的修长小腿,在这夜晚的街道上不断的前后交替,明明身处热闹的街市,他的心里却生出一股伤感。他实在不感保证,对甘小栗的一片真心能有什么好下场。 车夫载着他走街串巷,终于来到简府门口,远远望着简府亮灯的房间就能知道简老爷和夫人有没有吃过晚饭,这令人只要是在家吃过晚饭,一个就会去神龛跟祖宗烧香,另一个肯定是回书房看书看报。果然放神龛的房间和简旌书房都亮着灯光。 “简少爷?”车夫轻声提醒他还没有付钱。 简行严“喔”了两声,从身上掏出零钱,这也是他出门时身上带的全部财产,于是带着尴尬把零钱递到车夫的手上,之后迥然一身,矗立在夜风之中。 此时甘小栗正在周宗主的汽车上,一路上被安排坐在副驾,他不曾和后排上的周宗族和蔡咏诗说过一句话。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路过了本头公巷,又路过了高记杂货铺——这个时间高老板已经关门了,甘小栗在车里自由地畅想着周宗主找他所谓何事,他曾亲眼目睹龙宫歌舞厅里宪警队长坎贝尔上门抓毒贩,也亲耳听到丧门坚说周宗主找了两个替死鬼冒充毒贩,大概是为了自己偷听到的事,这么说难道是要灭口?他吓得在副驾上哆嗦了起来。 “你抖什么?”握着方向盘的阿喜问。 甘小栗对这个打手般的男人抱有警惕,不敢轻易开口。 这时后座上的蔡咏诗也说话了:“小栗子,丧门坚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倒是教给他不少做生意的学问。”甘小栗答到。 “你很会做生意吗?”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来,瞬间降低了车里的温度。 甘小栗不敢对周宗主造次,怕一个不留神就没了性命。 “这点倒是像你爸阚荣。” 第81章 人心隔肚皮(一) 又是那种飘飘忽忽、云里雾里的感觉。 和姓周桥失火那晚一样,纵使自己听得见看得见,任蔡咏诗如何大呼小叫、如何生拉硬拽,甘小栗都木着一张脸,不哭不笑,他睡在蔡咏诗家里的一张躺椅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过了一会儿又拼命闭上眼。 蔡咏诗累了,坐在一旁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方才说:“睡觉。” 蔡咏诗决定去叫魂。 甘小栗在躺椅上动也不动,口中说道:“封建迷信,没用,别去。” 蔡咏诗看他一眼,看他薄薄的两张眼皮就像两张覆在虾肉外面的云吞皮。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早知周宗主跟甘小栗的父亲又这样的渊源……她也就不会轻易将他带到甘小栗身边了。 就在不久之前,在车上周宗主说出了甘小栗父亲“阚荣”的名字之后,甘小栗猛然回头,大声说:“您知道我阿爸?” 周宗主沉默了几分钟,两条小胡子像两侧展了展,说到:“阚荣,曾经也是简旌的左右手,后来简旌对大家说他告老还乡回福建了,说走就走了。” 甘小栗扭着头,怔怔地盯着周宗主道:“可您怎么知道他是我爸?” “哈哈哈哈哈,”周宗主笑了出来,嘴角往后缩,颧骨突出,显得病容更甚。“不着急,我们到咏诗的家里慢慢讲给你听。喔?咏诗,你家方便待客的吧?” “蒙宗主不嫌弃。”蔡咏诗答到。 火灾之后,姓周桥很快就恢复了老样子,它所庇佑的是一群蟑螂之民,蟑螂,生存能力是很强的。汽车开到木桥的一头停了下来,这行人从车上下来匆匆往木桥伸向海面的方向走。即使有夜色掩盖,有几个老居民认出周宗主来,站在两旁毕恭毕敬的弯腰行礼,周宗主对他们一扫平时的冰冷,态度倒十分的亲切。他是姓周桥的宗主却不居住在这里,在岸上和木桥对望的地方有一处小庙,这庙是姓周桥第一代居民供奉妈祖的,在庙后面才是他家的祖产。 甘小栗来到蔡咏诗家门前,斜对门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两层小木屋,此时望去一楼大门上贴了张白纸,门前一左一右挂了两盏纸糊的蓝灯笼,灯笼里没有点蜡,光有两具空壳在风中起舞。之前蔡咏诗就说过房东生了肺病,多半是已经病故,甘小栗心中一凉,房东谈不上是大善人,可普通人一个,和自己总还有一饭一蔬的交情,免不了要伤感。 再往二楼看去,二楼的两间房漆黑一片,无声地告诉甘小栗,昔日和他一同打闹的兄弟忽然就鸟兽四散,还有老赔,仍不知道去了哪里。 蔡咏诗打开了自己家的大门,将大家请进去,进门迎面还是成堆的书本,这些书本在一个歌女的住处显得无比的怪异。 第141章 周宗主是头一回来蔡咏诗的住处,不过他对这些书本一点也不奇怪。他对着书山发笑道:“这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老阿嬷留下的书吧?没想到她的内侄孙女竟是你。” 蔡咏诗低头不置可否,扶着周宗主找了个靠背椅坐下,其他人就直直地站在屋子里,尤其甘小栗,正面接住周宗主的视线,浑身不自在。 不等甘小栗开口,周宗主先发制人:“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是阚荣的儿子?” 甘小栗点点头。 “起先我并不确定是你。阚荣一直说自己老家已经没有家人了,但是去年有一次,我见他偷偷摸摸在侨批局发侨批,用的还是还是’甘榕生’这个名字。我不小心看到了侨批上的附言,提到的应该是……你的母亲和你……”周宗主停下说话,他看到甘小栗哭了。 那附言上说的是:吾离家多年,未通音讯,只盼家中一切安好,叮嘱小栗小桃,一切忍耐,努力上进。 周宗主不忍将话讲完,这一刻他是动了恻隐之心的,但是很快就平复了。 这封侨批最终也没送达甘小栗和他阿姆的手上,侨批中的钱倒是落到的甘小栗姨父王有芦的手里。可是触动甘小栗的,却是父亲也曾实实在在的牵挂过人在宁波鄞县的他们,又想起母亲和妹妹已经没有缘分去接受父亲的牵挂。 “阚荣是简旌的左右手,现在简家又多了个和侨批上同名同姓的少年,所以我才想,你就是阚荣的儿子吧?” “我……那我阿爸人呢?” “简家可有对你说起关于阚荣的事?”周宗主反问。 甘小栗收起眼泪,说到:“听说是金钱的纠纷,我阿爸就离开槟榔屿了。” “简旌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周宗主眯起眼睛,嘴角有意无意的勾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表情。 “倒不是简老板亲口说的。” “实话对你说,我知道简旌的去向,但是你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周宗主的声音就像冰块破裂。“简旌杀死了阚荣——也就是你父亲。” “这不可能!” 屋里点了油灯,火苗的晃动带着屋里的人影在墙上摇摆,蔡咏诗和阿喜只能静静的听着他们的金主说话,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虽然我不是亲眼看到,但是消息来源相当的可靠。你自己其实也一直怀疑吧?你父亲既然是简旌的左右手,怎么他离开槟榔屿之后的去向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假设是因为金钱纠纷,你想以阚荣在简家的地位,他何至于要愚蠢得闹出金钱纠纷和他的老板不欢而散,被迫离开槟榔屿?” 周宗主的话揭开了甘小栗最不想面对的黑暗设想,他搜肚刮肠地寻找可以反驳的线索,“那简旌为什么还让我进出他家?他早就知道我是为寻找父亲而来?” “他还可能早就确定你就是阚荣的儿子了。”周宗主补充道。 甘小栗听了瞪着眼睛,方才刚流过一遍眼泪,现在听闻噩耗眼底却干涸了。 “你要是问我为什么简旌让你进出他家,我也不知道,我说过了,阚荣的死不是我亲眼看到的,但是我也不是空穴来风对你这么说。你但凡心中有些疑问,就该带着这些疑问留在简家去了解真相。简旌跟你,可是杀父之仇。” “我……我……”被周宗主一鼓动,甘小栗内心又是哀伤又是混乱,他并不十分肯定父亲的死,面前的周宗主虽然振振有词,可他只不过是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说上话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告诉自己关于父亲的死讯呢? 在思绪陷入错乱之际,简行严的脸突然出现在甘小栗的脑子里。 甘小栗想到,他呢?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又对我隐瞒了起来? 周宗主戳开阚荣的死讯之后,没有在蔡咏诗的房子里过多停留就带着阿喜走了,蔡咏诗留下陪着甘小栗。蔡咏诗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家淑女,不用在意礼节,她待甘小栗宛如亲弟弟一般,两人在堂屋枯坐着,灯油耗尽,便以月光照明。 到了半夜,肖海曾来此想见蔡咏诗一面,屋内的两人皆是默不作声。肖海在屋外敲了几下门,以为屋里没人,悻悻地离去。 蔡咏诗对甘小栗说:“宗主的话你信吗?” 很长时间屋里无人响应,蔡咏诗又问:“小栗子,你还好吗?” 小栗子的声音飘了过来:“小蔡姐,你为什么和周宗主走得这样的近?” “不为什么,我就是一根草,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里倒。” 甘小栗想了想,“那我也是一根草。” 他决定回到简府,回到简旌眼皮子底下去。 第82章 人心隔肚皮(二) 这一夜,简行严片刻也没有合眼。 过去的这一天对他来讲是史上最漫长的一天。先是知道父亲有份参与日本人的生意,后来又知道了阚荣的死与父亲有直接关系,还跑到花街柳巷去解救被丧门坚绑架的甘小栗,虽说甘小栗毫发无伤,可他最后竟然跟着姓周桥的周宗主走了,也不知道那个姓周的又在动什么心思。 简行严顿时觉得生活好复杂,离他理想中的悠闲小日子是越来越远了。现在的他,还真有些怀念过去那些莺莺燕燕环绕周围的日子。可他心里又明白,那些莺莺燕燕对自己来说,除了美学上的意义,并不被赋予其他的内涵,这些人统统加起来,都不如现在一个甘小栗对自己来得重要。他又想起那天在圣约翰岛上,他和贝丝他们打完网球,正意犹未尽地随意走在海边的小路上,心里想的还是要赶紧去洗个澡好好放松一下,就让他撞见了甘小栗。 第142章 后来他觉得那天明明有命运齿轮碰撞的声音,可他连个屁都没有听到。 “少爷,少爷,开开门,老爷让我给你送宵夜。” 房门外面突然响起跟班王富贵的声音。。 简行严心里嘀咕到,老简怎么会这么好? 果然还是做贼心虚吧。 打开门,王富贵立刻挤了进来,双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半只猪肘子。 “够了,把这玩意拿走。”简行严看了一眼送来的宵夜,胃口全无,指着门外说。 “别啊少爷,你看我还带了什么。”说着王富贵把托盘换到左手,右手从腋下拿了瓶酒。 “这真是老爷让你拿来的?” 王富贵乖滑地说:“酒是我孝敬少爷的!” “你想干嘛?” “老爷叫我来看看你。”王富贵一只脚踏进简行严的卧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又道:“之前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瓶酒是我从林秘书哪儿买来的,日本造的好酒,原装进口。” 简行严哪有心思同他扯这些,只觉得今日甚是奇怪,王富贵虽是一介下人,但是他在简旌跟前无比活跃,颇有一些不把这个吃白食的少爷放在眼里的傲气。但是他对简旌那是彻彻底底的忠诚,从脑子到毛孔都写着“老爷万岁”,见他忽然带着酒来赔礼,简行严大概知道应该是父亲那边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自己从多年争宠失败的败家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他某些秘密的知情人。 所以说就是做贼心虚呐! 简行严收下了酒,把猪肘子连同王富贵一并赶出房门。这会他多了个心眼,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是瓶好酒,想起王富贵说这是他从林秘书那儿买的,林秘书,这个林秘书天天在自己面前拽得二五八万的,怎么还有这条门路?这个人到底是干嘛的? 他觉得心里更加烦躁,把酒随手摆到一边,他昨天还刚刚中过暑,跑回床上翻了几个来回,脑子里各种人像回马灯一样跑来跑去。 那一头王富贵到简旌处复命,简旌在一楼喝着一壶浓茶。 “他怎么样?” 王富贵欠了欠身子,“少爷看起来一切正常。” 简旌喝了一口茶说到:“听说甘小栗那孩子下午被周家的带走了,这个周老七还专门找人来通知我。” 王富贵不解:“周宗主带走他这是要……?” “说甘小栗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事关商业机密,要带过去吓唬吓唬,封个口。”简旌嘴上说着,心里是半信半疑,但是他觉得自己和周宗主属于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俩利益早捆绑在一起了,一个出货,一个出船,都干的是替日本人走私物资的事。 他又喝了一口茶,汤汁实在苦不堪言,这一夜他也不打算睡觉了。“林秘书的船票买好了吗?他买的什么时候?” 王富贵答到:“买好了,小的亲眼看到他拿着船票出来,瞟了一眼,日期好像是五月十六号。” “不就是下周吗,这个瘟神,总算要消失一阵子。谁能想到卖橡胶的节骨眼上黑田居然被毒死了……”简旌叹了句。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黑田的死讯是简旌在周宗主的别苑里和日本人谈完生意之后收到的,仅短短一封电报,准确的说是发给林育政的。林育政看到写着黑田死讯的电报,冷笑了两声,又把电报递给了简旌。 简旌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震惊远不及他心中的十分之一,可他不敢给林育政看到。简旌明白,黑田一死,自己手上的那些好不容易弄来的橡胶合同恐怕就要作废。 林育政说:“我得回一趟中国。” 简旌连忙也说:“好,需要车辆的话我马上给你安排。” 林育政璀然一笑,“老简,盼我走不用这么明显。我早就跟你说过,别以为有黑田的支持就万事大吉,黑田这个人太执着一己私利,军部里头看不惯他的人有很多。” “你是说下毒的……” 林育政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说了句:“我可没说。”说完又摇了摇头,一阵风刚好吹开他的刘海,露出右边额角那个蜈蚣型的小疤痕,让他的漂亮脸蛋多了几份歹毒。 各怀心思的一夜过去之后,天空终于迎来鱼肚白。甘小栗从姓周桥一路走回简府,当他望见简府屋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的跳出了地平线,槟榔屿上那股热带的热闹劲又开始了。他路过了门卫,路过了园丁,路过了一早就在大门口擦地板的小丁,后者把脸转开懒得看他。然后甘小栗终于敲开了简府只给佣人使用的小门,扬州阿姐一边把麻花辫绑在脑后一边说“哎哟我滴个乖乖,你终于回来了,少爷可担心你了。” 甘小栗向她浅浅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二楼传来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简行严衣服都没穿好就从楼梯跑下来了。 “小栗子!” 甘小栗莫名其妙就撞进了简行严的胸膛,他闻到简行严身上令他熟悉的气味,原本还沉浸其中,抬头看到简行严的脸,他本能的从这张脸联想到简旌,突然心里就凉了一截。 这也许就是杀父仇人的儿子,甘小栗忍不住想。 可简行严哪里看得透甘小栗的想法,分离一天的重逢就让他喜形于色。 “你们昨天都叙什么旧了!” 甘小栗心里直发苦,说到:“没什么,看了看老街坊。” 第143章 简行严摸了摸他的脸,问:“看你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怎么了?” “啊,以前的房东病死了,我有点唏嘘……” “房东病死了吗……”简行严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发散下去,他也想起父亲对自己说阚荣的死,只是不知道阚荣的死在甘小栗那里还有一个不同的版本。 两个人貌合神离地在简府佣人出入的小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王富贵过来分开他俩,说:“甘小栗,老爷和夫人在书房等你。” “只有他吗?”简行严不信。 王富贵摇头答到:“没说有少爷您的事。” 第83章 张靖苏的阵地(一) 五月十六号这天林育政果然离开了槟榔屿。 那天上午九点钟左右,张靖苏在码头见一个人影影绰绰地走,手上的行李箱明显过于笨重,仔细一看那箱子老旧不堪,几乎可以当成文物。张靖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出那人原来是林育政。 林育政一身考究的服装,却提了个极不相称的箱子,也没雇个脚夫打下手,看样子是将要登船。 张靖苏发觉对方也看到了自己,虽然和林育政见过很多次,能说上话的机会却不多,他对简旌身边这个行事神秘的秘书有几分警惕。这时老傅站在路边冲他挥挥手,说了声:“靖苏,这里!” 张靖苏赶忙过去,傅黎荞笑呵呵地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傅黎荞此行是去新加坡见许文彪,他们的《槟榔晨报》副刊办出来之后,头几期广受好评,尤其张靖苏为了创刊亲手撰的几篇文章在槟榔屿的学生当中引起了震动,报社一时间收到的读者来信像雪片一般,张靖苏的名字也被越来越多的当地爱国青年熟识。傅黎荞去新加坡正是要把副刊的初步成果汇报给老板,听说老板有心在新加坡也如法炮制一个“副刊”出来。 “几个水果罐头,老傅你带到船上吃吧。” 傅黎荞接过张靖苏送来的罐头,客套说:“过海峡要不了多长时间,吃不了这么多罐头,你还是带回去吧。” 张靖苏看看自己空空如也手,又看看老傅手里的罐头,意思不言自明。 “哈哈哈哈,让你们年轻人费心啦。”老傅高高兴兴地把罐头收下,“里头不让脚夫进去,还得麻烦靖苏你帮我把行李送到里面去。” “应该的。” 两人进了客运码头,汽轮停在岸边,黑烟滚滚,张靖苏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把傅黎荞送到检票口,刚才被抛在身后的林育政终于也走到检票口,刚巧就停在他的旁边,两人到了不得不搭话的社交距离,这是时候林育政先开口了: “张主编,送人啊?” 张靖苏只好答到:“嗯,送报社的同事出岛。” “正巧,我也要离开槟榔屿。”林育政似乎在等着张靖苏向自己提问,然而张靖苏不肯接招,他不得不继续说到:“回中国办点事。张主编老家哪里?” “……浙江。” 林育政把旧行李箱往地上一扔,索性靠在检票口不远处的栏杆上用手在耳畔扇了扇风,很是清闲地说:“我老家福建,听不出来我的福建口音吧。” 张靖苏立刻点头同意:“完全听不出来。” “出来闯荡时间长了就会这样。你老家可还有亲人?” “双亲还在。” 林育政眉宇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张靖苏觉察出这句话中别有深意,但是他和林育政并没有到特别交好的程度,他无法顺着这个深意继续往下探寻。 林育政也无意再说,调转话锋坦白到:“听说张主编和江姵芝认识?” 张靖苏眉头一抬,心里说,你终于说到这件事了啊。 “我和小江是从前在上海认识的,她年纪小,我和她没什么深交。你跟她呢?” “我和她是因为一次偶然相遇。”林育政把他英雄救美的事迹和盘托出,最后来了句:“我们关系还不错。” “小江还是个学生,肯定以学业为重。”张靖苏委婉地提醒道,果然林育政充耳未闻,扭过头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时候不早了,我该检票去了。”林育政弯腰拾起行李箱。张靖苏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这只箱子上,林育政便自嘲地说:“这只箱子跟着我也算是漂泊半生,确实是旧得过了头。” “林兄生活简朴,志趣高洁。” “哪里呀,这箱子是我母亲和我逃难的时候带的,我拿着它权当起个激励作用。” 张靖苏一愣,这会功夫林育政已经走到检票口,回头再次跟他点点头,就当作是告别之辞了。 这家伙真够古怪的……张靖苏回想起林育政提及自己的过去,听起来也不是什么美妙的经历,倘若他所言句句属实,那么有这样背景的林育政到底是为什么来到南洋空降成了简旌的秘书? 张靖苏撩开长衫下摆往回走,暂不管林育政,这傅黎荞一走,报社还有众多工作等着他来做。 “哎呀老师,您可回来了!” 一回到报社,张靖苏屁股还没坐稳,肖海就跳出来粘住自己,仿佛这个报社就没有别的人了。 “老师,新一期副刊的主题文章需要您定下来,再不定就来不及印刷了,印刷部门的人已经催五遍了……老师您这是什么表情?老傅去趟新加坡给您打击这么大吗?” 第144章 “你快别叨叨。”张靖苏打断肖海,把桌上一叠信纸递给他,“副刊的主题文章我决定了,用读者的投稿。” 肖海上前瞅了瞅,将上面的署名读了出来:“高燕晴?” “嗯,就是这篇。” “这个名字不像男人名字啊……” “文章又不分雄雌,你快去拿去排版。”张靖苏催促道。 “对了老师,老余——”肖海还要说什么,被一个手势打断了。 老余那边的事不要在报社说。 张靖苏心里清楚肖海要说什么,老余来消息,告诉他们黑田被人毒死了,下毒的人很可能来自日本军部。这个消息上海领馆那边已经正式发函通知张靖苏,毕竟张靖苏名义上和黑田闹了不愉快,可仍然是领馆聘的中国顾问,况且他为黑田写的报告还没有全部完成。世事难料,黑田就这样被自己人毒死了。 黑田家里虽然世代从政,但是到了他头上,由于出身文官,又一心想赚钱,巴不得保持一个良好的贸易环境,自然和军部那一派主张“南进政策”的人存在分歧。这大概是因为日本统制派和皇道派斗争由来已久,文官政治早已衰弱,军国主义横行霸道,黑田刚好撞上了枪口。 对张靖苏来说,黑田的死意味着他的金主没有了,不会再有人支持他在南洋的活动。可他恰好也能从“总领事的顾问”这一身份中解脱出来,他猜想老余这个时候一定会安排新的任务给自己吧。 他看向窗外,一群学生举着横幅手拿标语打楼下经过,学生嘴里喊的口号他听不清楚,但是这是一群正正经经的爱国学生,有鲜明的立场和必死的决心,和半年前那种形同儿戏的组织不同。为首是个男生,手上掌一面大旗,旗帜上竟然是血书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张靖苏看着这张挂着眼泪的愤怒的脸,又注意到男生右手的手指被纱布包了起来,他打心底敬爱这些年轻人,敬重他们的无知无畏,也爱惜他们朝气蓬勃的生命。 这一回学生们是为“福州沦陷”而来,槟榔屿上祖籍福建的华人很多,甚至章亭会馆也是福建籍商人的组织。福州沦陷的消息传来,大家悲愤远胜往常,捐款捐物的也更加积极。张靖苏有所耳闻,就连一些黑道堂口的酒吧也参与其中,那些吧女们纷纷出场“义演”,把陪客跳舞的收入统统捐了出来。 学生队伍穿过了几条街,向仙兰街走去。仙兰街的日本旅馆和日本商店提前接到了通知,早已关门闭户,等学生们抵达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可真把我写得无聊且痛苦…… 第84章 张靖苏的阵地(二) 章亭会馆里面现在是乱糟糟的一片。 今天本来是例行的会议,但是在座的却因为爱国学生的事陷入了无法统一意见的僵局。 张靖苏也在参会人员当中,他代表许文彪而来,他的老板在经营重心转移之前也是槟榔屿上的重要华商,加上他们占据了槟榔屿的宣传阵地,故而每次章亭会馆开会,《槟郎晨报》的人都在受邀之列。张靖苏坐在次之又次的席位上,看到坐在主席位置上的简旌身后赫然站着甘小栗。 甘小栗装着一身刚从裁缝手上做好的新衣服,换衣服之前,他抱着新衣服细细地看衣服上的针脚,平整均匀,证明裁缝用了心。这令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鄞县的老家和西服店的师兄们打打闹闹,师父师娘也好,阿旺也好,都好好地活在世界上,至于回到他在樟树巷子的家里,家中母亲慈爱、妹妹懂事,日子虽然并不好过,但是家人彼此守护,谁知道一年时间不到,他甘小栗之前到一切都被毁掉了,孑然一身漂泊到陌生土地上……他抱着手里的衣服,新布料的气味刺激着嗅觉,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服上,只听门外传来王富贵的催促:“栗少爷,老爷等着你呐!” 于是他出现在章亭会馆简旌的身后。 会场上,大小商人正在议论: “学生们也是冲动,这个时间点去日本人的地盘抗议,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我听说日本人对南洋各国虎视眈眈,占领这边好像轻而易举。欧洲战场上法国都跟德国人签订投降协定了,英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殖民地。” “但是学生们这个精神还是很宝贵的,越是艰难,越是需要这样的勇士,不是有句话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老赵说的太沉重了,我们也还不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可话又说回来,仙兰街的日本旅店怎么还有武装?” 此话一出,四座哑然。 有人发表了看法:“仙兰街那边一向是日本人在乔治市的据点,以他们现在到处扩张的样子,有一点武装也不奇怪吧。” 白十九公也坐在当中,他受了“福州沦陷”的影响,有些颓然地说到:“前两年宪警还治理过仙兰街上流窜的日本浪人,现在他们又重新来过了么?” “我怎么觉得是那拿枪的是几个中国人?”一个声音说。 大家一看,是南瓜脸的丧门坚,立刻有人调侃:“坚爷也来了啊,没想到坚爷对这个场合也感兴趣。” 零星响起几个大胆的笑声,谁也没把丧门坚的话放在心里。 简旌连忙把话题扯回来:“仙兰街的日本人仗着有枪,挟持了我们几个学生,表现上是找学生家里要赔偿,其实就是在找我们商会。”现如今殖民政府无心治理,乔治市的居民只好各顾各,华人圈子的秩序主要靠当地最大的商会——也就是章亭会馆在维持,简旌作为现任商会主席,在这个节骨眼上十分依赖堂口组织在街头巷尾的作用,见丧门坚被嘲笑,立刻出面抬了他一把:“阿坚,你有什么看法?” 第145章 丧门坚把嘴一歪,他盯着简旌身后的甘小栗,一双眼睛好像能透视一样,看了半天才满足,便摇头晃脑地回答:“要不是主席问我,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替小日本抓学生的那些人就是一群狗汉奸啊!有几个我还认得,以前都是一样混堂口的,只不过不是我小弟,否则我弄死他。” 果然日本人开始在槟榔屿招兵买马了,张靖苏攥紧拳头想,黑田被害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只是丁点大的表象。现在日本政府由军部把持着,像黑田那样的人陆续被排挤出去,军国主义大行其道,随着对中国侵略战争的扩大,战争的消耗让他们国内筋疲力竭,势必要以战养战,以掠夺资源为目的的“南进政策”也必然在南洋掀起战争。 他越想越觉得时间紧迫,很不能当场站出来振臂高呼,可跟他坐在一个房间里的这些个华商却未必是各个都要保卫祖国,张靖苏又把视线投到主席位置,简旌正面色凝重地坐着,那副样子怎么看都是一个为了百姓为了商会为了自家企业上上下下操碎了心的负责人的中年男人。 张靖苏的目光带着审视,种种迹象表明,简旌这个人对英国人只是假意献媚,实际上背后插刀,投靠的只怕是日本人,只因为殖民政府有心无力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处处挟制华人的生意。 这时候站在简旌身后的甘小栗突然看了张靖苏一眼,两人视线在这会场之上对上了,张靖苏的眼里多了一分松懈。 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简旌的背后——原本是林育政站立的地方。 甘小栗那张巴掌大的小尖脸像是长开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消瘦的缘故,面庞显得棱角分明,眉目中英气更盛,可随之而来的也沾染着忧愁。张靖苏忍不住要想,他到底是更像金岁寒,还是更不像了? 会馆里依然是吵吵嚷嚷、各说各话,张靖苏收回心绪忍无可忍地说到:“怎么样,到底还准备替那些学生家里交赔偿金吗?” 被他这一问,就好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众人炸开来,有人说:“奇耻大辱,这和清朝割地赔款有什么区别!”也有人说:“救孩子要紧,要不以商会的名义大家凑一凑?”还有人质疑:“日本人凭什么抓人?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多数人只顾着把仙兰街上的事情说了又说,爱国学生们到日本商店和旅馆门口示威,结果对方早安排好人拿枪等候着,学生们无所畏惧,带着怒火就地拿石头和木棍砸了店,而带头的几个终归还是不敌对手被抓去。 那小日本说,学生们妨碍他们正常经营还弄坏他们店铺装修,不赔钱来不放人。 简旌一言不发,他压根儿没准备说话,他现在是商会的代表人物,一言一行足以影响商会去向,他既不想轻易答应去救学生,以免助长了学生的情绪,又不想爽快地答应组织赔款,显得他过分软弱,于是他把矛头转向了白十九公:“老爷子,这事也得征求征求您的意见。” 白十九公喝着茶,咣当一声扣上茶碗盖,说到:“我有什么意见,这里不都是你简旌说了算,你比上一任的金医生强就强在担当上。” 金医生被简旌挤掉会馆主席的位置之后,开始是把自家茶园让给了英国人,后来陆陆续续卖掉他家大半的祖产,如今两手空空去南非安度余生去了。 简旌听了白十九公的讽刺不恼不气,说到:“唉,大家总得拿个主意,这学生怎么救,赔偿赔不赔。” 听见话说到此,张靖苏实在坐不住,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他直接站起来说:“不必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去仙兰街找他们谈放人的事。”说着他大步离场,留下一个孤勇的背影,他这个“黑田总领事的顾问”身份今后也不管用了,就在黑田的讣告正式传过来之前先让它再发挥一次作用吧。 由始至终甘小栗只是默默地凝望。 第85章 栗少爷的心眼(一) 结束会馆的例会,简旌一言不发,司机王富贵将他和甘小栗一起送回简府。回去的路上,甘小栗坐在简旌旁边,时不时偷偷侧目,想从简旌的脸上窥探到他的内心活动。 “你有什么话,尽管开口。” 甘小栗开口了几次才说出话来:“老……老爷……” “还不改口吗?”简旌严厉地说。 “我……” 见甘小栗面露难色,简旌也放缓了态度,说到:“算了,拜过祖宗再改口吧,你说吧,什么事?” “真的就让张老师一个人去找日本人谈吗?这样能救出那些学生吗?”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不是刚刚会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吗?” 简旌露出牙齿笑了,他说:“要是大家真的想救出那些学生,早就开始行动了,哪会坐在房间里东扯西拉。”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甘小栗,只见甘小栗涨红着一张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继续说:“我带你去会馆,主要是提前让大家见见你,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槟榔屿上这些商人,以后都是要打交道的。依现在英国人不断退让的情形来看,这小日本也不是说想得罪就能得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知道以后呢。你大可不必把心思放在学生身上,至于张靖苏,你知道他在上海的时候是给日本人当顾问的吧?也许真有人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了那些学生呢?” 第146章 张靖苏怎么说也是简行严的老师,还是简旌亲自为儿子选择的人才,甘小栗听简旌说得何其淡漠,心中十分难受。他虽然对张靖苏的身份心存芥蒂,但是自己能够来到槟榔屿,可以说和这个人脱不了关系,况且他不止是帮助过自己,更对自己抱有一份的复杂感情……甘小栗到底没办法只当他是个毫无干系的人。 加上简旌对日本人的那套说法让甘小栗不能苟同,他只好把不满埋在心里。 “好的,老爷,我明白了。” 简旌在甘小栗的膝头轻拍了一下算是作为鼓励:“拜过祖宗之后就要改口叫爸爸了。” 甘小栗点点头,别过头望车窗外。汽车从圣乔治教堂前经过,他看见教堂门口站了好些英国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普通居民,他们携家带口,带着大小行李,一副准备踏上旅途的样子。这下他明白刚刚简旌话里的意思,日军一旦打来南洋,英国人是要丢下他们的。 “我看你很聪明,教给你的东西一学就会,以后去学校里头也要用功学习,你再也不是住在姓周桥的甘小栗了,你是我简家的养子,就是行严的弟弟,将来行严要是继承了家里的生意,你是要当他左右手的!” 听简旌提到简行严,甘小栗的肩膀立刻矮了半寸,自他从姓周桥回到简家、简旌和夫人将他叫到书房去之后,简行严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甘小栗记得当自己跟着简旌和简夫人从书房走出来,简行严带着迷惑的表情问他们怎么回事的时候,简旌说了一句:“我们已经谈完了,我和你母亲决定收甘小栗为养子。”那一刻简行严的眼睛里闪过的光像是飞刀一样。 这些天里,甘小栗被安排住进了二楼的客房,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房里的摆设虽不及简行严房中的奢华,却比甘小栗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上太多。如今他早上醒来的地方,不是在鄞县隔离病院的棺材里,也不是在姓周桥小木屋的行军床上,而是一个干净宽敞的房间里,床头挂了副西洋画,上面的花瓶跟真的一样,鸟叫声从敞开的窗户传过来,一同传进来了还有天井厨房里佣人们做饭的声音。这样的生活他从前想都不敢想,可真的实现之后,伴随他的却是噩梦缠身。每天晚上他都在梦境中陷入深深的自责,妹妹小桃和西服店的人轮番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为什么你还不来救我!” “为什么唯独你能活着离开隔离病院?” “为什么你不替我们找日本人报仇?” 有时候阿爸也会跑出来,阿爸的脸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修眉俊眼,笑微微的搓着双手,他穿一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蹲下来抚摸着甘小栗的头,仿佛甘小栗还是小时候。阿爸说:“凶手就是简旌,快去杀了他全家!”说着他瞬间变脸,五官四分五裂在面部游移,手也变作老鼠的爪子。 直到阳光照进房间,将甘小栗唤醒,浑身大汗淋淋也不知是热还是梦中受惊。 回到简府,汽车穿过花园,简行严正在那里捏了份报纸喝下午茶,自从宣布甘小栗即将成为他的“弟弟”之后,他又回到了以前没有甘小栗在身边的生活,商行也不去了,整天招猫逗狗,和张眠花李宿柳的往来又渐渐的多了。甘小栗从车上下来,他眼皮也不抬一下的继续盯着手中的八卦小报,报上正在报道一场“交际花”的选美活动,上面写着“蔡咏诗一举夺魁,当选首届’花国女王’”。 简旌见儿子进来退步不少,知道他是在用行动向自己提出抗议,便视而不见地快步从旁穿过去。 见没有其他人,甘小栗便在简行严面前停下,他凑的非常近,影子投到简行严面前的报纸上,一阵风吹起了报纸的页面,甘小栗的影子随之滚动。简行严低着头将这副景象看到眼里,强忍着要抬头的冲动把脑袋埋得更低,像只鸵鸟一样,他对自己说:不听不看不存在。 一墙之隔的外面正在酝酿一场混乱,他俩之间,似乎还是可贵的少年时光和茶杯里的风暴。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了?”甘小栗问。 简行严有苦难言,令他困扰的可是“我的爸爸间接害死了你的爸爸,现在我的爸爸还居心不良地要让你当我的弟弟”这样乱七八糟的事,他一直以为甘小栗还不知道阚荣的死和自己父亲有关,当然他也不知道甘小栗听说的那个版本和父亲告诉自己的不同。 甘小栗又问:“是因为我要变成你弟弟了吗?” 简行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报纸放在脚边,低头去看地上一群蚂蚁在搬家。 甘小栗在简府里一直假装没事人,内心也憋着一把火,见简行严这样孩子气,只当他是在无声的挑衅,不想留在此处受气,刚要离开,忽然被简行严一把擒住了手腕。 “你知道我的心意……”简行严满脸纠结,他搞不清楚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甘小栗。 “那和你父亲要收我当养子有什么关系?”甘小栗质问。 “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人肯收你当养子,肯定有什么图谋。” “我,一个宁波来的新客,一个住在姓周桥的穷小子,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甘小栗激动起来:“让你困扰的是我要成为你弟弟的事,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原本的身份地位有差距,你对我的喜欢皆是建立在这个差距上。就像你说过的,我把一个你从前接触不到的世界带到你的面前,正是因为我来自那个世界,你才能在我身上找到的新鲜感,你从来没想过要我变成和你相似的人。” 第147章 手腕还被简行严握在手中,但是甘小栗能感觉到手腕上的那圈温度正在慢慢的变凉。 “我……”简行严不敢轻率地否认,他甚至抽出一半的灵魂出来正在理智地分析甘小栗这段话,或者被甘小栗说中了也说不定。他定定地盯着甘小栗的脸,发觉甘小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成长,虽然他不清楚其中的动力是什么。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还是你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简行严,如果说你对我……唔,有一些心意的话,你的心意的确传到我这里的,我曾经也认认真真的想要回报,但是你现在叫我失望了。” “小栗子!”简行严话中又是带着悲切又是带着恳求。 甘小栗把手腕从简行严的手中抽出来,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又费力地呼出一口气,“不止这些,今天我在章亭会馆看到张老师为了爱国学生被挟持的事不惜自己一个人去找日本人谈,我就想起了你,简行严,你可知道不管是你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可你不闻不问,只会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好了,他把想说的都说了。 说完忽然有点心痛简行严,要不是他对自己有感情,自己的这番话也不会有刺痛他的威力,自己这是故意在用话拿捏他,一是真心希望简行严向好,二是希望他们之间的距离能彼此都往后退一步,是的,彼此都退一步。 这一头简行严受了指责,他为了父亲暗中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的事良心不安,又要保守荣叔之死的秘密,分外委屈,见甘小栗要走,他下意识伸手去拉甘小栗的衣袖,不料甘小栗将袖子大力一挥,他扑了个空,望着甘小栗的背影狼狈地蹲下来。 他俩在花园里拉拉扯扯的情景被二楼书房里的简旌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叼了根雪茄,显得一筹莫展。 第86章 栗少爷的心眼(二) 人前简旌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又是会馆扛旗,在槟榔屿的华商当中风光无两,人后简旌的满腹心事,他在书房窗前虽然看不清简行严的表情,但是从他的肢体动作可以判定,那孩子此时此刻一定一蹶不振——多半是为了甘小栗。 简旌缓缓地将雪茄从嘴上拿掉,吐出一口烟圈,他从花园里两个人的行动看出点苗头,两人必定是情分匪浅,远超主仆,甚至不止兄弟,尤其在自己儿子的身上表现得更明显。 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年纪轻轻的自己,尽管那个时候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那年他不过十三四岁,是私塾里最大的学生,而阚荣则是最年幼的那个。有一回他在课堂上听到几个人约好要围堵阚荣,他假装路过故意去看,果然见到阚荣被这几个人围殴,正是毫无还手之力时,他突然跳出来,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顿痛扁连打带吓赶跑了那些人。回头一看,阚荣还坐在地上,于是他上前一把将人背在背上,虽然腿上吃力,步伐还是走得虎虎生风。太阳坠到芦苇荡的后头,冷风一阵一阵的吹到他们背上,简旌双手托着阚荣的屁股,阚荣的脸贴着他的肩膀。 阚荣问:“你冷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依稀是笑嘻嘻地说,不冷,我整个人都热得很。 阚荣说:“那是因为我帮你挡住风啦。” 他就这样将阚荣送回家,也不记得后来他们说过什么话,只记得那天他听了一路阚荣的呼吸声,还有风声和虫鸣。 他以为自己偶发的心动不过是少不经事,没想到当自己在槟榔屿站稳脚跟、娶妻生子之后,和面部全非的阚荣的重逢,又重新唤醒那被封存多年的感觉让简旌吓了一跳。 想不到如今儿子也有和自己相似的感情,简旌无可奈何的坐进书桌前的椅子里,书桌上新放了一尊牙雕弥勒,佛像毫不庄重笑得甚至有些戏谑,就像在看他的好戏一般。 半个月以前,他在这间书房里和甘小栗有过一次谈话,就是这次谈话决定了阚荣的儿子甘小栗将成为简家的养子。 那天甘小栗刚从姓周桥回来,周宗主给他的震撼还没有消化,整个人沉浸在父亲噩耗的悲痛中,但是在蔡咏诗家他花了一夜时间缓了缓,想明白一点,周宗主无缘无故告诉自己这些必定也有周宗主的目的,既然有目的,那么在有其他佐证之前这个人的话还不能全信。 这一回爱哭的甘小栗没有流泪。 他挺直了脊背,低着头,站在简旌的书房里,简旌和简夫人齐刷刷地坐在他前面的沙发上。 “小栗你回来了,快坐下吧。”简旌态度和善地说。 甘小栗看了一眼突兀地放在房子中间的一张椅子,不知道是何意。他暗自担心会不会是某种三堂会审,只因为自己被周宗主带回了姓周桥,那么他该如何交代在姓周桥的所见所闻呢?尚在心中编织谎话,突然听到简夫人温柔的声音: “小栗,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为了找你父亲才来我们家当佣人的。” 甘小栗听了边坐下边吞了一口口水,但这样的开场白并不令人意外。 “有件事老爷和我商量了很久,一直瞒着阿严和你。”简夫人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曾经向我打听过阚襄理这个人,想必你自己也有些线索……其实老爷了解过你的情况,加上老爷和阚襄理从小就认识,记得阚襄理毁容之前的模样,所以——” 第148章 简旌立刻把话接过去:“依我看,你就是阚荣的儿子。” 甘小栗仍旧低着头,不想让他俩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在哪儿吗?”简旌面带悲容,“小栗,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他见甘小栗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自己,那怯懦中带着敏锐的样子和阚荣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不是死了?”甘小栗问。 简旌肯定道:“确实是这样,否则他知道你在找他,早就出来见你了。” “他……是怎么死的?” “实话告诉你,你父亲阚荣对我们家非常重要,我和他年轻时候就是朋友,后来他来南洋谋生碰巧与我重逢,那时我的生意刚刚走上正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帮忙,于是请你父亲来我这里。阚荣与我们全家都相处得非常好,行严小时候也很喜欢他,在工作上他也十分可靠……”说着简旌甚至眼泛泪花。 甘小栗并没有被简旌打动,但是亲耳听到父亲的死讯再次传来,他的内心还是被眼泪填满了,眼圈开始发红,他掩饰到:“嗯,我早有预感。” “可是在经营管理上慢慢的我们也有一些分歧,你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很理想主义,我比较……你也可以说我比较贪婪,去年的七月份,我跟他因为商行的事吵了起来,吵架的时候我们就站在书房外面的楼梯口,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你父亲很生气的想要离开,结果出了意外,他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这个版本的故事是真相吗?甘小栗心中问到,渐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昨夜夜不能寐的疲倦加上此刻的迷惑让他的胃隐隐做痛。 “孩子你还好吧?”简夫人关怀到。 甘小栗咬牙坚持:“我没事。” 简旌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你怎么责骂我都可以,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不敢公开这件事,弄得你父亲一个不明不白的下场。可是这么一桩意外我也不想的,我都来不及伸手拉住我的好朋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楼梯跌下去,他倒在楼梯口,血从头上不断地涌出来。我跑到楼下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我阿爸现在……被埋在什么地方?”甘小栗响亮地吸了吸鼻涕。 简旌一愣,看上去他对甘小栗这么快就接受了父亲的死亡有点吃惊,可他还是显得很虔诚似的,半跪在甘小栗的面前捉住他的双手道:“在我的一处私人田产附近,你若是想去我随时可以带你去。小栗,你要相信伯伯的话,我和你父亲一直情同手足,他是我公司、我家最重要的伙伴,这一点槟榔屿上认识我的人都可以作证,行严也很喜爱你父亲的。” 甘小栗只觉得脑袋很沉,尽管双手被简旌捉住,仍然努力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小栗,我自私我该死,可我求求你不要把这桩事说出去,就当是你父亲退休,告老还乡去了,为了我们老爷,为了我儿子,我求求你——”简夫人跪着挪过来拜倒在甘小栗的脚下。 “我不知道,我对阿爸的事一无所知,这么多年他音讯全无,如果不是离开宁波之前有了新的线索,我以为他早就死了。”甘小栗透过指缝看到脚边的简家夫妇,尤其简夫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她的背影显得那么的年轻秀美,圆润的肩膀笼罩着母性的光辉。 为了简行严,甘小栗听到简夫人这么说。 终于他给了简家夫妇一个答复:“我想拜托老爷让我去看看我爸。” 简家夫妇双双抬起头,简旌明白甘小栗的意图,满口答应到:“好,好,你想哪天都可以!” 甘小栗又说:“我可以先出去了吗?今天还有今天的差事。” 简旌“咕噜”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小栗,你父亲的事我真的很心痛,你家里的不幸我也听说了,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我实在是想替你父亲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只有替他照顾你这一件事了。我观察了这么久,你是个好孩子,和我家行严也合得来,你说这样好不好,你就在我家住,不用再当用人,我认你当养子,一切跟行严一个标准,你和他都是我的儿子。”他说得异常笃定,根本没想过甘小栗会拒绝。 “这,这太突然了……”甘小栗说到,“而且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间?” “你有什么顾虑吗?”简夫人问。 拒绝的话一定被问到原因,这两人若是追问下去,他不知道会不会引得他们怀疑自己来简府的目的,也许还攸关性命,同意的话自然能留在简旌身边,反而正中甘小栗下怀。 “我,不,我没有顾虑,一切听老爷夫人的安排。” 简旌对那天和甘小栗的谈话回忆到这里,再看看花园里,甘小栗和简行严都已不见了踪影。桌上的牙雕弥勒还在戏谑地发笑,他老不痛快地把抽剩下的雪茄按进烟灰缸里。认干小栗当养子的事确实提得快了一点,但是简旌对周宗主请干小栗回姓周桥叙旧一事十分的介怀,他怕自己不抓紧时间留住这孩子,这孩子就会其他什么人勾了去,再加上他在泉州道听途说得知甘小栗有个事关日本人的什么文件,如果想要弄到那个文件的话就更加不能放走甘小栗了。 这时书房门外有人敲门。 “谁?” “老爷,是我,甘小栗。” “你进来吧。” 没想到十几分钟之前还同坐一辆车的甘小栗又来找简旌。 第149章 “小栗,怎么了?”简旌刚目睹他和简行严在花园的插曲,这时候看到甘小栗,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儿子。 甘小栗踏了一步,走进书房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有一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老爷。” “什么事?” “您还记得三月份的时候少爷曾经因为一桩杀人案被带进拘留所的事吗?” 简旌点点头,疑惑地看着甘小栗,那双黑眸子越发的深幽。 甘小栗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说到:“当时我也关在拘留所里,宪警队长拿着一把枪叫我指认,那把枪听说是证据,枪柄上的装饰很特别所以我记得特别深刻,后来我在周宗主那里又见过一次。” 简旌把眼睛眯了起来,他记得当时的宪兵队长韦丹还用这个物证向自己敲过一笔钱。“你是说前后两次是同一把枪吗?” “我不知道。”甘小栗没有直说。 很显然,周宗主站日本人那边,这把“物证”无论如何也不会从英国人手上送到他那里——那也就是两把枪了,既然带着一模一样的特别装饰,两把枪极有可能有某种关联。 简旌听懂了甘小栗的意思,他是想告诉自己,周宗主有份诬陷简行严。 他又打量一遍面前的孩子,意识到一件事,论心思这孩子果然是阚荣的亲儿子。 第87章 栗少爷的心眼(三) 甘小栗从简旌的书房退了出去,他的意图就跟简旌猜测的那样。他不想简旌因为自己被周宗主带去姓周桥待了一晚,就认定自己投奔了周宗主。他牢记自己只是一棵随风摇摆的小草。 从楼梯往下望,有好些女佣正在忙里忙外。那个扬州女佣正在擦拭楼梯上的每一根栏杆,看到甘小栗走下来,热情地跟他招招手——这位大姐是一个心胸坦荡的好人,并没有因为甘小栗摇身一跃从跟班变成少爷而对他有任何态度上的改变。 “哎哟我滴个乖乖,你还在这样荡来荡去,什么时候能有个少爷的样子?” 甘小栗笑着跟她说:“荡来荡去?少爷不都是荡来荡去的吗?” 大姐见他肩膀上有一块小小的污渍,想也没想直接拿抹布揩了一把,抢白到:“那是我们家的少爷。好些富人家的少爷都是特别用功、特别优秀的,你好不容易当一回少爷,当然是要学这种。” “阿姐,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家的少爷其实也是特别好的少爷。”甘小栗脸上的笑往深处蔓延了一分,“你们最近有得忙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不用了,忙你的事吧。等你真正发达了再来讨好我吧。” 甘小栗见她手里活计不停,只好赶紧从楼梯上下来,穿过大厅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简旌的六十岁生日,民间有云“不到六十不庆寿”,到了六十当然要大办特办。按照简旌的计划,甘小栗拜祖宗的仪式放在自己摆庆生宴的同一天,两好合一好,图个福寿延绵、人丁兴旺。 简府上下为了操办这一天的事可谓是费尽心血,这一年府上缺了阚荣,也就是没了得力的男管家,简旌考察了家里的几个男佣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最后决定把王富贵升到这个位置上。王富贵这一升职,家里不少脑子活泛的开始打空出来这个“司机”的职位。甘小栗刚从大门出来,就看见门前花坛底下蹲着两个人。 “富贵哥,”开口的是简行严的跟班之一,阿甲。“,我跟你都是差不多时间进简府做事的,也有这么些年的交情,你倒是帮帮我呀!” 王富贵仰着头看天,明知故问:“你说的是哪门子的忙?” “我想学开车,学成了好给老爷开车。” “好好的学这干什么?不想给少爷当跟班啦?” 甘小栗刚好被花坛挡住,阿甲已经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少爷出国之前我就跟着他,本以为他出国回来能有什么变化,结果依我看,他就是个绣花枕头难成大器。老爷要是给家业传给他,肯定用不了三五年就败光了。跟着这样的少爷,当下人的都觉得没意思。不如学个手艺,在老爷跟前干点活,以后万一……也能自己出去谋条生路。” 王富贵呸了一声道:“万一什么?你咒我们老爷吗?”他这个人对简旌是当真一片赤胆忠心。 阿甲解释:“不是不是,万一以后不在简府做事——我是说这个。” 甘小栗听阿甲把简行严说成一塌糊涂,心里十分不悦,加上刚刚在屋子里阿姐对简行严也是类似的评价,他不禁为简行严操心起来。 一边想一边从花坛后面走出来,王富贵和阿甲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假装什么也没有说过,王富贵客气地跟甘小栗欠了欠身子,阿甲就没这么客气了,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拿眼睛去瞅地上一颗石子也懒得看他一眼。 恨人有,笑人无,甘小栗知道自己有了“养子”这个不上不下的身份之后,可比以前招人恨多了。他挺直了身子从这两人面前走过去,没有理会阿甲表现出来的不满情绪。 现在已经到了整个槟榔屿午休的时间,说来也是有趣,南洋这边的午睡风气远胜国内,时间一到不管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要找个地方歇下来,大概是地处热带午间过分炎热的关系,这个时间点上不适宜劳作。恰巧今天并没有太热,适才有过一场阵雨,甘小栗走出简府,来到街上。这片街区俨然富人扎堆,放眼望去都是眼下最流行的中西合璧风格的小楼,五彩的玻璃闪闪发亮,他想如果有朝一日战火烧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150章 他的兜里装着简夫人支给他的零花钱,本想叫辆人力车也体验一把,可这会儿连个车轮也看不到,无奈只好沿着街道胡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自己刚来槟榔屿、还在高记打工的时候,也是沿着街走啊走啊,然后简行严坐着汽车突然打旁边开过,飞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他一身——从这时开始,两人几次交叉的生命轨迹才真正开始汇合到一起。 想来那时不过几个月之前,竟好像隔了好久好久。 他走过几个路口,眼前出现一片水塘,塘里的水又深又静,一个中国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边上钓鱼。 “大叔,这儿有鱼吗?”甘小栗上去搭茬。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握着鱼竿的手臂特别的粗壮,不等他开口,甘小栗倒先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有啊,总有小鱼两三条,钓得上来就钓。”中年人粗绳粗气地回答。 啊,原来是章亭会馆对门米粉摊的摊主!甘小栗想起来,自己今天跟着简旌从章亭会馆出来的时候还打米分摊前路过。 “你不是章亭会馆门口摆摊的吗?今天收摊这么早吗?”甘小栗问。 那人拿眼睛从帽檐下一瞟,说:“最近生意不太好,早点收摊算了。我看你这阵子倒是吉星高照啊!” “怎么,你认识我?” “跟着简旌进出章亭会馆,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还记得你以前还是个小打杂的。” 甘小栗想起来,对方说的是那次春节之后在章亭会馆里操办丧事的时候,他被临时拉去端茶送水。 中年人又开口到:“哎,你也是不听劝,怎么跟简旌家是越走越近了!” 甘小栗听得一惊,感情这个人和自己还颇有渊源,他忙说:“大叔你这话我不太明白……” 那人把钓竿一提,一条小鱼被拉出水面。 “我不是让你’小心简’吗,小心简旌呐!” 甘小栗终于搞清楚那张困扰自己很久的字条,那张阻隔在他和简行严之间的小字条,竟然是出自这个人之手。 “那张字条是你给我的吗?” “不然呢?你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况,不是我还能是谁?” “可我知道你是谁啊!再说你也没把话说清楚啊,你只写了’小心简’三个字,我哪知道你让我小心哪个姓简的?” 中年人把鱼放进身边的竹篓,埋怨道:“简旌那个旌我不会写! 你自己也动动脑子,我至于提醒你要小心简行严那个草包吗?” 甘小栗听够了这个论调,忍不住奋力反驳:“简行严他不是草包,他也有他的优点——噢,扯远了。” “哎,所以我说你这孩子没心眼,现在反倒跟他家一老一少走得更近了!”那人带着愠怒,从随身带的钓鱼装备里又扯出一个马扎,“你先给我坐下来钓鱼,我慢慢跟你说!” 第88章 栗少爷的心眼(四) 在稀疏的树荫下,水面光影的嬉戏,甘小栗看着中年人往自己手中塞过来的简陋钓竿,鱼线摇曳,是鱼儿游过来正在咬钩,他赶紧去拉线,唯有那一刻他的内心只想着钓到鱼的喜悦。 “简旌这个人来槟榔屿白手起家,当然他也是带着钱来的,但是他能在这里站稳,还把生意做大了你以为他靠的是什么?”中年人问甘小栗。 “难道不是靠自己本事?” “他也不能说没本事,但主要还是他投靠的人。章亭会馆的上一任主席金医生,他简直是英国人的一条狗,不过当了这么多年畜生,他现在身在南非,倒也落了一个安宁。简旌发家的时候也靠的是英国人,当上会馆主席也是靠英国人钦点,但是实际上他跟金医生不一样,他早就跟日本人勾结起来了。” 甘小栗钓上来一条鱼,冰冰凉凉地握在手里,还在不断挣扎。 “你也说了我本来不过是一个小打杂的,犯得着要小心他么?” “你来槟榔屿不是为了找你爹来的?寻人启事都登了报了,可不是你吗!” “是我,那又怎么样?” “你爹甘榕生,就是简旌家的阚襄理。” 甘小栗尽量保持镇定,他原以为这个岛上再没其他人知道甘榕生就是阚荣。 中年人从帽檐下观察他的神色,说到:“果然你也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阿爸甘榕生就是阚荣的?”甘小栗警惕地问。 没想到说话粗绳粗气的中年人长叹了一口气,说:“应该说阚荣就是甘榕生,你爹本名应该叫阚荣才对,他是为了工作才改的名。” “什么工作需要改名?你一个卖炒粉的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先别管是什么工作,他离开宁波之后又用回阚荣这个名字,他不是和简旌打小就认识吗?用这个名字也方便接近简旌。” 这么说他阿爸果然是主动接触简旌的,大概带着某个目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目的被简旌知道了才遭到杀害——这个逻辑倒是和周宗主的话吻合。甘小栗听得越多越觉得阿爸不是寻常人,他忍不住问到:“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像对我阿爸很了解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先听我说,你不是想知道要小心简旌什么吗?” 甘小栗点点头。 中年人把手中鱼竿往水塘中央抛过去,鱼线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狠狠说道:“他为了向日本人交投名状,亲手杀死了你爹。他是个卖国求荣、背信弃义的畜生!” 第151章 “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人正要回答,只见张靖苏沿着水塘走过来,老远就瞧出他一脸疲惫,脊梁不复平时的笔直。他和钓鱼的中年人对了对视线,也看见了和中年人并排坐在一起的甘小栗,却假装没有看见一般步履匆匆地走了。 中年人放下鱼竿,拾起一杆旱烟筒在地上磕了磕,不一会儿就抽起烟来。 甘小栗回过神,他手里的鱼竿又有鱼上钩了。 “关于我阿爸的事简旌对我说过一些,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简旌是我阿爸的朋友,又是老相识,是槟榔屿上最有钱的华商,他都答应收我做养子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不相信他?” 中年人托着烟杆,在帽檐下来回打量甘小栗,最后摇摇头说:“没想到阚荣有你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儿子!”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就不怕我去简旌那里告发你吗?” “有种你去试试,他得先抓住我再说!”说着他就开始撵人,“滚开,别脏了老子的马扎。” 甘小栗被中年人踢了屁股,钓起来的鱼也不要了,埋头就往前走,他把刚才的对话和场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直奔张靖苏和肖海租住的那栋小洋楼。 “谁在外面?”门里传来张靖苏的声音。 甘小栗把敲门的手放下,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孤零零地应了声:“是甘小栗。” 吱一声,门先是半开,从高处露出张靖苏的一片眼镜,然后整个儿的张靖苏才出现在甘小栗的面前。 “进来吧。” 甘小栗再次踏进张靖苏的家,里面的布置和他前几次来看到的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当初随江姵芝从泉州一起来的几口大箱子不见了踪影。、 “今天怎么突然肯来找我?”张靖苏让他找地方坐下,无奈地说:“我记得你拿我当敌人可有一阵子了。” “哪里……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别和我打哈哈,有事就直说吧。”张靖苏瞅着甘小栗,再次确认了自己在章亭会馆看到他时的内心感受,没错,这孩子是长开了,曾经像一尾小鱼一样游走在人群中的少年,现在穿着时髦的吊带西裤、挺直脊背竹子一般的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不得不被被迫直面甘小栗身上的一点老沉态度。 “张老师,那个钓鱼的大叔本来是在等你吧?” 被他发现了。 张靖苏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你跟他都聊了什么?” “他跟我说起我阿爸的事。” 张靖苏表情惊讶,说到:“我都快给忘了,你为你父亲才来的槟榔屿……这么说他知道你阿爸人在何处?明明你到处的找,他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来告诉你?”他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甘小栗的父亲可能的身份——是自己的同志。 只可惜他们很多时候只知道自己上下游接触的几个人,就算更多的人就藏身在他的周围,他也是无从得知的。 “那个大叔是什么人?张老师,他说的话我能信吗?”甘小栗绷不住,哭丧着脸又变回那个心血来潮的少年,“他说我阿爸被简旌杀死了。” 张靖苏和甘小栗之间只隔着一本自己随手乱丢的书,见甘小栗被打回原形,加上听闻这样出人意料的消息,心中方寸大乱,只恨不能给予他更多的体贴和安慰……只是混乱之间少年的无助让他想起自己离开仙兰街之前,从日本人手里解救出的爱国学生,顿时张靖苏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收住了心灵的缰绳。 他既像在怜悯自己,又像在开解少年:“他若是对你说了什么,一定不会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在章亭会馆门口卖炒粉。” “不是说这个……” 张靖苏温柔地将手覆盖在甘小栗的头顶,答非所问,“这个世界是灰色的,人也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甘小栗,你要学着用眼睛看世界,用心来辨别你看到的世界。” 后来章亭会馆门前再也没有人摆炒粉摊了,当然甘小栗也不会傻到要把今天的事说给简家的任何一个人听,也包括简行严。 第89章 简老板的大寿(一) 这头张靖苏单枪匹马把学生从日本商人手里救出来,他成了槟榔屿的大英雄。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学生们救出来,只见到他在章亭会馆当众离场,叫了辆出租汽车去了仙兰街,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带着被关了几天的学生从一家日本商店的仓库走了出来。学生们受了他搭救之恩,又拜读过他在《槟榔晨报》副刊上的文章,视他为偶像,也像肖海一样喊他“张老师”。 张靖苏明里是以和雇主黑田不和为由负气出走来南洋,实际上则是因为黑田为了个人能够在南洋挣更多钱派他来这里做市场调研,又怕自己在官僚体系中遭人抨击,于是故意演的一出瞒天过海。可黑田不知道的事,这出“瞒天过海”也不过是张靖苏的“顺水推舟”,张靖苏和邀请他来槟榔屿的许文彪才是“假戏真做”,他来南洋的真正目的开展抗日救亡工作,至于他的真实身份,是“福海两地文化救亡协会”(我编的,并不暗指历史上任何一个爱国救亡组织)的一名干事。 “福”是福建,“海”是海峡,这个组织的创办人也是在南洋的福建籍商人,这名商人受宋庆龄女士成立“保盟”的影响,又得到了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的支持,创立“福海两地文化救亡协会”的初衷是为了团结马来亚华人援助中国抗战,以文化宣传的方式让这些海外华人了解故土战事和敌占区人民的悲苦处境,争取到海外华人的支持,也负责运输筹集到的资金物资。 第152章 救亡协会的主要活动范围是福建、马来亚和新加坡三地,张靖苏两年前跟随黑田来福建考察时认识了协会的成员,那时他因为自己被日本人聘为“顾问”的事饱受煎熬,不想助纣为虐却又苦于不得志,救亡协会被他视为明灯一般的存在,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和潜伏在泉州江团长家中的余宝瑞建立了情报联系。不只余宝瑞,南洋的许文彪是协会的主要赞助者,张靖苏还吸收了他的学生肖海成为同伴,而章亭会馆门口卖炒米粉的中年大叔此前一直协助他工作,帮他度过了一段初来南洋的过渡期。 照米粉摊主所说,甘小栗的父亲乃是被简旌所杀。可张靖苏并未在协会中听闻简旌的所作所为,料想摊主这么说大概也是意气用事,并没有什么明确证据。想来那位摊主虽然帮了自己很多,倒也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之人,救亡协会确实也需要一些这样的角色来完成成员之间的连接。眼下摊主将要离开槟榔屿前往吉隆坡,他留下的工作还无人接手。 之前余宝瑞传达上面的意思,让张靖苏在槟榔屿建立一个“中转站”以救助国内文化界的流亡人士,后来因觉察到日本人正把势力渗透进槟榔屿的华商圈子,便打消了由张靖苏来建这个“中转站”的计划,因为张靖苏本人和这个圈子走得太近了。 随着事态的发展,到底谁背后是日本势力已经很清楚。在章亭会馆中,这样的人就是简旌。 简旌今日六十大寿,前来贺寿的人络绎不绝,简府门前的车辆把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和简旌鲜少往来的两位大舅子也派人送了贺礼来。简旌让王富贵在门口收了礼单,抽时间回房亲自看过。 “夫人,这是你的两位哥哥送来的东西。”抽了个空档,他把礼单拿给夫人。 简夫人接过单子说:“老爷,我出嫁以来他两个可从来没有半点关心过,这回你大寿能送礼物来肯定是觉得橡胶生意往后能赚不少钱,倒是我们,只因为日本人需要一批白铁,就把自己家的上等货拿去便宜了他们。日本人说是从我们手上采购,可出的那个价钱,连运费也不够。“ “夫人莫怪。生意嘛,你来我往,白铁上吃的亏终归会赚回来。我那两位大舅子,怎么说也是自家亲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别计较以前的事了。” 简夫人坐在软塌上,喝果汁休息了一会儿,门外传来爱莎嬷嬷的声音:“夫人,戏台子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按老家的规矩,做寿需演歌仔戏,这一次请戏班的事交给了简行严,简行严跟他的酒肉朋友一打听,找来今年迎神赛会时在本头公巷唱《八仙过海》的那班人,点名要当时演金鱼仙子的女角儿唱了《白蛇传》里的一折,这出戏的故事不管是侨生还是娘惹多少都听过一些,因此开场之后在座的人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的一出,简旌故意叫甘小栗去安排,甘小栗做足了功课选了《陈三五娘》,唱的是<a href="" target="_blank">明朝泉州的故事,泉州又是简旌的家乡,听得他摇头晃脑投入至极。 一曲听完,简旌忙不迭跟大家介绍:“这孩子名叫甘小栗,是我一位故友的遗孤,一个人在老家没人照应,我可怜他少年丧父,和夫人商量之后接他过来,待会儿给祖宗上香的时候也叫他磕头,今后就是我简家的养子。” 看戏的众人先是捧简旌有情有义,后面又对甘小栗一顿夸奖,吃着酒看着戏,捱到吉时,一群人挪了地方来到简家的祠堂,只见那神像如新金光闪闪,祖宗牌位上的字也被重新描过,案上供奉着四牲、水果、糕团和山海干货。简旌一人独自进入跪拜在祖宗面前,口中念念有词。亲眷宾客都退到祠堂门口,等他祭拜完毕,这时候简行严发现自己正挨着甘小栗,人群里他俩的手臂紧紧贴在一起。 简行严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今天这样的场合他本想装得泰然自若一点,毕竟他翩翩佳公子是简家的少爷,在宾客面前还要尽地主之谊。前几天他被甘小栗劈头盖脑地一顿教训,说他对甘小栗的爱是建立在居高临下之上,他开头觉得很有道理,回房往床上一躺,寻思来寻思去,好像又不全是这么回事。 他明白甘小栗生得不如自己,可他打心底地佩服着甘小栗——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漂洋过海独闯南洋,几经波折仍然坚强地活着,没有失掉生活的信心,甚至还能从生活挖出点诙谐之事来。 简行严想起甘小栗在丧门坚那里打屁聊天啃猪肘的模样,这会儿望着甘小栗的手肘,终于挫掉了自己的傲气偷偷用自己的手臂碰了碰他的手肘。 甘小栗回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躲开了。 第90章 简老板的大寿(二) “甘小栗,快过来,该你了。”当着面众人的面,简旌在祠堂里头喊。 甘小栗没功夫替简行严收拾心情,由着这位佳公子失魂落魄地站在人堆里。他规规矩矩地走进祠堂,行礼程序早在一周前由爱莎嬷嬷亲自指导,他也反复演练过了。只见他才刚换上一身月白色的晚清马褂,袖口有金线绣的纹样,加上他今天不敢轻易显露自己的一脸精乖,故作沉稳之色,装得是明净柔和。 他从简旌手里接过三只点燃的香,深深跪在香案前的垫子上,双手举香与额头齐平再躬身一礼,礼毕方到香炉前上香,最后再回到跪垫上行叩首礼。看他一套下来宛如行云流水,祠堂外头围观众人不禁要感叹,这简家的年轻人,真的是个个都生得一副风流模样。 第153章 这边正在行礼,只听有人在大门方向高声嚷嚷着什么,简旌在祠堂中不便喧哗,简夫人会意,立刻扭身抓着简行严问到:“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一时间锣鼓也歇了,宾客也愣了,气氛瞬间发生了变化,简行严匆匆地跑向大门口,很久不见他回来。甘小栗在祠堂里头跪不住,恨不得插上翅膀要随简行严一道去。简旌连忙按住他的肩头,低声说:“头还没磕完,祖宗面前不得造次。” 甘小栗只好俯下身去,只听身后叮呤咣啷好似一阵打斗的声音,这时在祠堂外围观的人比他更安耐不住,已经调转脚交准备往声音的方向去。等他和简旌回头之时,简行严正和一人彼此揪着对方的衣领朝这边走来——甘小栗认得这人是自己和简行严在周宗主的船运公司里见过的红鼻子日本商人,当时就是这个人硬拖着蔡咏诗去什么“庆功宴”。 而在简行严他们的前面,还有一个身穿和服的更为年长的日本人,简旌看清来者,整个人立刻绷直,喉咙里一时没了声音。 简家的宾客不约而同的给来势汹汹的两个日本人让了道,穿和服的那个在靠近祠堂的地方停下脚步,按中国人的方式两手抱在一起行了个礼,开口说起中文来还算流利:“简桑,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不敢当啊。”简旌出来迎客,故作轻松地笑道:“东乡先生这段话应该是做八十大寿的祝福,简某还不够资格。” “哦?”这位姓东乡的日本商人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停顿片刻,忽然又咧开嘴笑起来:“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种细节,我今天是来为你贺寿的,只不过令公子好像有点误会,对我们的武藤君不太友好啊。” 简旌不紧不慢地呵斥了一声:“行严,放手!” “我家王富贵刚刚被这家伙打了,就这么算了吗?”简行严不服。 “别不懂事,王富贵只是一个下人。” 简行严这才不乐意地松开手,武藤略占下风,被松开之后弓着腰咳了一会。 “简桑,你看我这份贺礼你喜不喜欢。”东乡转头对武藤说:“快去让人把礼物拿过来,别让大家久等!” 简旌家济济一堂的宾客还没看明白到底何事,就看见武藤去而复返,带着几个小个子男人抬着一个钉得十分严实的大木箱进来,鼻青脸肿的王富贵也在后面监督着,生怕被主人治一个“怠工”的罪来。 当着在场众人的面,武藤把箱子撬开,露出里头横七竖八的几样古董文物来。 “这是我托人从你们中国的中原一代弄到的几件古董,可惜我对这些不太懂行,还是……有一句话是……宝剑赠英雄,中国的古董送给中国的商人。”东乡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惹得不少人咬牙切齿,明摆着这一箱古董多为冥器,不知道他们掘了哪里的墓给偷运出来。这群鬼子,不止烧杀抢掠,还要惦记老祖宗的东西,在场的华人觉得这东乡哪里是来祝寿,根本就是欺辱人来了。 简旌看了一眼箱子,对东乡说:“东乡先生这份心意简某感激不尽。简某虽然不是鉴宝专家,对佛像一类的东西还算有点小心得,这箱东西里头,怕不是……先生切莫上了奸邪小人的当了。”他诚恳地又回了个礼。 东乡并不觉得碰了一鼻子灰,不愠不恼,贺礼的事直接翻篇,他见简旌身后祠堂里还跪着一个少年,好奇地问了句:“请问这位是?” “是简某今日收的养子,刚按我们的规矩认祖归宗。”简旌又对甘小栗说:“你快起来。” 甘小栗默默起身,靠墙而站,东乡贼眉鼠眼地瞅了瞅他,眼神贪婪令人不悦,他又调转视线逐一打量在场女眷,在场女眷均为已婚妇人,且多数上了年纪,唯有简夫人明艳夺目,颇有姿色。他再想多看几眼,简行严已经欺身挡在母亲的前面。 东乡倍感无趣,两片厚唇抿在一起,回头望着挤在廊下的宾客们,当中有人正愤恨地看着他。“简桑是不是应该把我介绍给大家?以后在槟榔屿上,我跟大家随时可能成为生意伙伴。” 简旌这才走在东乡旁边介绍:“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日本国的实业家东乡先生,他在日本国的工厂主要研究开发活塞装置和切削机,目前正计划来槟榔屿创办一家橡胶公司。” “鄙人东乡,请大家多多指教。”东乡鞠了一躬。 要不是看在简旌大寿的场合,在场早有不满东乡的人跳出来了。最近几个月,章亭会馆的华商明显感觉到经商空间被日本商人挤压,而且这帮日本商人的背后往往还有军队支持,前阵子才刚刚发生过反日学生被日本商人的不明武装力量暂扣的事,使得他们这些孤立无援的华商更加敢怒不敢言。 东乡又把“大东亚共荣圈”和“经济提携”那套怀柔主义加在自己的事业之上朗声讲了一遍,最后说到:“今天鄙人向简桑借宝地一用,希望认识更多的华侨商人,以期我们之间建立更长远的合作与友谊!”院落里响起武藤单薄又干脆的掌声,再无人应和。 见众人不言语,简旌立刻提议请大家移步餐厅吃饭,简夫人则带女眷们在别处用餐。 由于寿宴来宾众多,简府下人在客厅里收拾出一片地方,木雕牡丹屏风又被抬了出来,摆上几张黄花梨的中式圆桌,为首一张最大的是主桌。简行严和甘小栗根据事先安排好的座次带宾客入座。东乡和武藤不请自来,本来没有他俩的位置,可他俩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不得已之下简旌只好暗自劝说了两位要好的朋友,在主桌上腾出两个空位来。 第154章 武藤看到空座,毫不客气地就去坐了,东乡却还谦让了一番,逢人就说自己十分推崇中华文化中的礼乐文化。 简行严和甘小栗同在主桌右边的桌子上,两人并排挨在一起,大半天光景下来,简行严终于有机会和甘小栗说话,他小声说到:“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甘小栗只决意要疏远他,并不是真的要和他绝交,假装没有听到这句问话,偷偷指着武藤说:“那家伙,我们不是在周宗主的船运公司和他打过照面吗?”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他们和周宗主认识,至少一起吃过饭……” “说起来,周宗主今天没有来啊。” 简行严想了想说:“那个人早就被章亭会馆除籍了,他不会来。” “为什么除籍?” “我不是太清楚,听说是当年白十九公不满他和日本人走得近。” “张老师、白十九公、丧门坚也没来,长桌宴的时候他们三个可都还在。这三个人,我见老爷是下过请帖的。” “先不谈丧门坚,张老师现在是爱国学生眼中的大英雄,白十九公又一向是反日的,不如说幸好他们没来,否则和这两个混蛋撞上……”简行严话刚出口,突然发觉,张老师和白十九公有点像是特意避开没来一样。 两人各自观察着主桌上的情形,虽然都觉得东乡和武藤的到访必然跟简旌亲日有关,可看主桌上如履薄冰的气氛,又不拿不准简旌对这两人的态度了。 实际上,简旌对东乡他们的行动同样感到意外,他和日本人的合作虽然已经由浅及深地开展了有几年,可双方一向约好表面上减少往来,好助简旌在殖民政府官员那里、在槟榔屿的华商圈子里行动方便。况且简旌同东乡、武藤只是在橡胶生意上初次合作,不管是交情还是利益,都还没有深到需要这两位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日本人登门贺寿的地步。 第91章 简老板的大寿(三) 简旌的寿宴因为东乡和武藤的到来而变得不能尽兴。 坊间早有关于简旌向日本人走私军需物资的传言——比如简家专营的几样金属就在当列,现在大家又在这次寿宴上亲眼目睹到东乡他们给简旌送贺礼,章亭会馆的人自然把两者关联起来,并且很笃定的认为他们看到的就是事情的原貌。 宴会过后简家上下免不了又要花大量的精力在收拾残局,简行严被简夫人差去打赏戏班子,而甘小栗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想帮忙做点事,赖在大厨房不肯走, “我滴个乖乖,你这孩子真缠人。行了,你把这堆碗送到二楼的碗橱里去。” 甘小栗接过一叠碗,最上面的那一只几乎和他的头顶一样高。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天井,找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拾阶而上正好要经过简旌的书房,简旌正在里面打电话。 “不是说林育政给你的电话装了监听吗?你怎么还亲自打电话来了?”听筒那头的声音欠了点中气,是周宗主在说话。 “他不在岛上,我看回不回得来还成问题。”简旌说,“我且问你,东乡和武藤为什么会来我的寿宴?” “我又没去你的寿宴,我怎么知道?” “周老七,你别装蒜,将你除籍的是白十九公又不是我,我可是寿宴前就给你下过帖子,是你自己不想在会馆的人面前出现罢。” “所以你想知道东乡和武藤的事就来盘问我?我对他们的行程确实不了解。” “你不了解?”简旌咬牙道,“是不是你们想逼我自曝?你们想我公开地说,我和日本人做生意?” 周宗主避而不答:“你之前不是担心黑田死了,你的橡胶合同就作废了吗?现在东乡帮你找好了新橡胶买家,他在南谴舰队有人,靠他不比靠黑田更稳当吗?英国人一走,槟榔屿立刻就会被南谴舰队接管……”在他话中似乎不存在英日开战后日本战败的情况。 “看样子你们就是希望我自曝身份。” 简旌对周宗主的这顿抱怨被房门外偷听的甘小栗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思忖着,周宗主这个人,到底和简旌是敌是友。 简旌勾结日本人做生意,周宗主在中间替他铺路,可简旌谋杀阚荣的秘密,又是周宗主亲口告诉甘小栗,这个人看起来那么虚弱,治理团队又是那么杀伐果决,即使此人不在此处,也叫甘小栗感到实实在在的恐惧。 他一哆嗦,手上的碗也哆嗦,叮叮当当磕出声响。简旌在房里听到动静,连忙开门出来查看,正当甘小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之时,简行严从楼梯下方几步跨上来叫住他: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把碗给摔了!” 简旌见状说了句“都给我小声点”,就把书房门带上了。 简行严挤挤眼睛,那意思是甘小栗偷听的事他都看见了,可甘小栗怕的又不是他,把碗放进碗橱转身就要走下楼去。 “你干嘛去?”简行严从后面追上来问。 “我还有事要忙。” “家里的佣人足够了,栗少爷。”简行严没好气地提醒到,从今天起他们就正正经经是一对兄弟了。 可谁也没有规定不能喜欢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你别叫我栗少爷,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还是叫你小栗子,我们不能还和以前一样相处吗?” 甘小栗注视着简行严,简行严穿着一身灰绿色的细格子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块绢丝的方巾,他的脑门上有几缕头发垂下来,衬着他棕黑的眼睛湿润又多情,这双眼睛里印着甘小栗的影子。 第155章 一股暖流击中了甘小栗的心,他所有的坚强和镇定在这股暖流之下溃不成军,两人近半年来的相处场景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闪过,从最开始的新客和密斯特简,到高记的小伙计和简少爷,再到半真半假的跟班和少东家,现在变成了兄弟……可他所受的煎熬却并不因为自己地位的提升有分毫减少。他倒是想回到从前,回到自己压根就不认识简行严的时候,回到自己还在鄞县樟树巷子的家。 当他再度在心里描摹简行严的脸,发现这张脸无论如何英俊,总归也有一半脱胎于简旌,脱胎于这个让他永远失去樟树巷子里的家的元凶之一。 “你还叫我小栗子吧,”甘小栗的前半句令简行严一喜,可喜悦的光彩马上就随着后半句而黯淡下去。“毕竟大家都这么叫我,我习惯了。放开,我这会儿练车去。” 王富贵升职之后,阿甲想当司机的愿望落了空,司机一职被简旌交给了甘小栗。简旌还让王富贵在空闲的时候带甘小栗练车,几轮下来甘小栗学得很快,已经可以独自驾驶一段路了。 “太阳都下山了,练什么车?”简行严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 “你又不准我去厨房帮忙,还不让我去练车?” “我跟你一起去!”简行严使出痴缠的本事。 甘小栗唯恐动静闹大了惹来旁人,又怕简旌从书房出来看见他们,只好同意简行严的提议。 太阳一坠到山的西边,红绸子一样的晚霞就在天空里铺开来。 甘小栗把车开得很慢,握住方向盘的手还出汗了,他偷偷瞥着副驾上的简行严,要不是这家伙同在车上,他也不至于开得这么紧张。 他们所过之处比往日萧条,原来英国人扎堆的酒吧街也关门了一半以上的店铺,剩下几家门可罗雀,连招牌也歪歪倒到。甘小栗把车开到本头公巷里,路过了章亭会馆,他在不远处猛踩一脚刹车,汽车嘎吱一把熄火了。 “怎么了?”简行严被晃得差点咬到舌头。 甘小栗手指着车窗外:“你记得那边以前有个炒米粉摊吗?” “唔……我不常来这里吃早饭,所以没印象。你知道的,我喜欢吃高记对面的那家’云吞面’。” 要是平时,甘小栗想起简行严喜欢的云吞面是“只要云团不要面”的那种一定会乐得笑出来,可是现在他半点笑意也没有。“你看你就是这样不在意的人。” “不知道炒粉摊也要被指责?”简行严不懂。 车里只有甘小栗和他,和路灯送来的半片光彩。 “可我恨你又恨不起来。” “那……那不是挺好的么?” 甘小栗伏在方向盘上侧着头望着他说:“因为你像个傻子。” 简行严注意到对方用了一个“像”字而非一个“是”字。 甘小栗继续说:“刚才我说你是个不在意的人,长得也体面,穿得也优雅高级,在英国念过书,家里有花不完的钱,可是我看你——”他伸手戳了一下简行严的左侧胸膛,“反正长相是天生的,有好衣服没必要藏着不穿,去英国念书那是你家里人的主意,至于家里的钱,有钱就拼命花,没钱就算了,还有你从来也不谈保卫祖国和抵抗侵略,你却掏钱给国内的军队捐飞机。” 简行严仰着头想,是有这么回事。 “我以前还问过你,你的祖国是哪里,你根本答不上来。” “这种事……这种事……我一个侨生,我妈还是个娘惹,槟榔屿又是个殖民地,我很难把这种事说清楚……”今天的简行严表达能力格外差劲。 “好吧,先不说这些,简行严你知道吗,在圣约翰岛我曾经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望着你和英国人聊天的样子,那天你真的特别好看,令我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土里,我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我要对那个场面念念不忘,就因为你那副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往好处说就是对一切都不在意,往坏处说就是装傻。 简行严一愣,这话咂摸着好像有点…… 真情告白的意味? 一声虫鸣尖锐地刺破了沉默,一只该死的虫子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车里打断了他俩的二人世界。 第92章 夜的抒情诗 “小栗子……我斗胆问一句……其实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滚蛋,你这杀父仇人的儿子!” “你知道了啊……” “废话,你爸亲口承认的。” “所以你也喜欢我吗?”亏了简行严还能把话题拐回去。 “我早同你说过了,我对你很失望,怎么会喜欢你?你也说你爸收我当养子是有所图谋,所以请你放一百个心,没有人会让我们做一对真的兄弟,你简少爷在家里以前怎么来现在还怎么来,让我们本本分分、客客气气对待彼此不好吗?” 本分——本分——客气——客气——兄弟——兄弟,那只虫子挂在车窗如是唱着。 简行严抓起一份报纸朝车窗拍去,虫子身子一翻掉了下去。 简行严摇着头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我喜欢敞开心扉。” “敞开心扉?”甘小栗几乎被他气笑了,“我倒像让你看看我的心有多黑,刚刚开车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不要就把车开到海里,或者撞上大树,总之把你弄死算了,哪怕叫我陪葬也行。” 第156章 “多谢大爷不杀之恩。” “你不怕我真的动手吗?” “你若有这个心,这会儿我已经凉了。” “下回再试试看吧!” 简行严见甘小栗的情绪已经下去了,便故意轻松地说:“到了下次你就会舍不得我了。”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汽车座椅上近似疯狂地想,要是跟甘小栗共赴黄泉的话,也算是浪了个大漫了。 甘小栗和他说不通,干脆闭上嘴不说话,重新发动车辆随便找了条路往前开。开着开着,遇到一辆车卡在前面不动,他停车张望,见蔡咏诗正站在路边抽烟。 “怎么了?”简行严不明就里。 “我下去看看。”说罢甘小栗推开车门走下去,先往车里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周宗主,他送了一口气,他可不想见到这个恐怖的男人。 “甘小栗?你怎么在这里?”蔡咏诗也看到了他,一把取下嘴里的香烟,滤纸那段沾着玫瑰花瓣一般的口红印。 “我最近刚学会开车,出来练练。小蔡姐,这是你坐的车吗?怎么了?” 蔡咏诗一努嘴,“你看,宪兵队。” 在她的提示之下,甘小栗这才看清前面那辆车被一小队宪兵队的人拦下来检查,替周宗主开车的那个阿喜用狗屁不通的英文跟那几个宪兵艰难地对话。看上去宪兵要在这车里找什么东西,阿喜不敢违抗,又怕宪兵翻乱老板的车,遮遮掩掩又词不达意,愈加惹人怀疑。 蔡咏诗用不夹香烟的那只手摸了摸甘小栗的头,亲昵地说:“看你,又长高了!今天大家都在说简老板大寿的事,除了说日本人,就是在说你——”语气温柔之中带着哀愁,她又凑近了小声道:“你可别做傻事。” 甘小栗来不及回答她,简行严就从自己身后跳了出来。 “蔡小姐,需要帮忙吗?”在女士面前简行严立刻换上一副绅士脸孔,彬彬有礼地说。 蔡咏诗不吃他这套,抽回搁在甘小栗身上的手,转脸吸了一口香烟,对着阿喜和宪兵的方面悠悠吐着烟圈,她这才说:“算了,让阿喜去应付吧。谁帮忙也躲不过,宪兵肯定是因为我们宗主和日本人往来太密切,生意又总有点不干不净,好在那个宪兵队长不曾为难于我。” 原来那几个宪兵里面也包括他们的队长,在龙宫歌舞厅和甘小栗打过照面,他记得那家伙姓坎贝尔。黑暗中分不清这些白人谁是谁,不过甘小栗对坎贝尔留下一丝好印象。 “你到哪里去?我们送你。”简行严对蔡咏诗说到。 蔡咏诗玉手一扬,答:“我和阿喜说一声,你们先去车上等我吧。” 那阿喜是听从周宗主的指示接他们龙宫歌舞厅的当红歌星蔡咏诗小姐去上班,唯恐耽误了蔡小姐的行程,得知蔡咏诗要搭简家的顺风车,他表现得有些为难。 “蔡小姐只要不去宗主那里告发我。”最后阿喜恳求。 如此这般蔡咏诗上了简家的车,还是甘小栗坐驾驶座,车上人越多他越紧张,车速就越慢,蔡咏诗坐在后排,饶有兴趣地盯着前排的两位看了一会,开口道:“有劳简府二位少爷送我,是我不识相,打搅了二位的二人世界。” 简行严别过头去嗤嗤地笑,在蔡咏诗面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倒是甘小栗吃不下这个玩笑,怒目圆瞪,“我们不是,我们没有!我们是男的和男的!” “男的和男的也可以啊,我不是借你看过一本书叫做《品花宝鉴》,再说了,你都去丧门坚那儿过了一关,还不知道当中怎么回事吗?” “我教丧门坚做生意,没干别的!” 蔡咏诗哑然失笑:“我说什么了吗?” 甘小栗刚要反击,简行严抢在前面加入对话:“那个,《品花宝鉴》是本什么书?” “回头我也借你看!”蔡咏诗爽快地说,她用一种看稀世珍宝的眼神在前排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来回打量。她是风月场出身,见过形形色色的皮肉换金钱,也见过所托非人的妓女和情真意切的嫖客,有些甘小栗他们看不到、看不懂、不承认的漫漫情愫,她一眼便知。 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特别的缘分真妙,要是在一个能随心所欲的和平年代就更好了。 “小栗子,麻烦你在前面拐弯,我就在那儿下车好了。” “你不是去龙宫吗?” 蔡咏诗拢了拢脑后的发卷,说:“今天我排在后几个登台,还有点时间,我在那边下车有点事,完了我自己叫辆人力车去龙宫吧。” “要不要我等你?” “不用了,老实说,你开车实在太慢了。” 甘小栗挨了批评不高兴,简行严还在旁边笑话他,他憋了一口气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目送蔡咏诗下车。这时他发现车子正好停在张靖苏住的那条街,他好奇地停车观望了一会儿,简蔡咏诗果然走进了自己熟悉的小楼。当然了,这栋楼里除了住着张靖苏,也住了蔡咏诗的恋人肖海。 蔡咏诗一走,车里又只剩下甘小栗和简行严,他们先前正在进行一场争锋相对的谈话,被蔡咏诗的小插曲打断,两个人便陷入了一种暧昧的话语体系当中,不管说什么都偏离了本来的意思,可不说点什么又怪怪的…… “蔡小姐……呃,我以为她是周宗主的情人,没想到和肖记者还……”简行严支支吾吾地说,他感到浑身有些燥热,单手松了松衣领,这个动作在这幅场景中带上了几分调情的感觉。 第157章 甘小栗视线不自在地投向车窗外,说到:“你以为人和人之间只有这些情情爱爱的吗?” “大概是我脑子里装的情情爱爱太多了吧。”简行严仿佛在自我检讨。 “可不是嘛,这些鬼东西,拿掉一些就好了。” 简行严看着甘小栗别扭地避开自己,纵使车里光线暗淡,他也看得见甘小栗额头至颧骨的角度,看得见他被槟榔屿火热的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看得见他的耳廓窝成一个可爱的圆弧——耳垂宛如一粒椭圆形的软糖,简行严咽了一口口水,下定决心地说到: “没办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满脑子都是你。” 这话听罢,甘小栗感到有人轻轻吻上了自己的耳朵,嘴唇的温暖和湿润正在通过耳垂传递过来。 今晚的月色美丽得有点太过。 第93章 林育政又回来了(一) 一大早,报童就拿着今天的报纸在街上叫卖:“号外号外,欧美对日本全面禁运啦!” 简行严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没头没脑地打开了通向“配房”的小门拖长声音喊了一声“甘小栗——”,跟班小丁答应到:“少爷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 “是我,我又调回来重新服侍少爷。” 简行严愣了几秒钟,发觉自己真是睡懵了,忘记了甘小栗已经不住在自己隔壁的属于当值跟班的这间屋子,他亲爱的“弟弟”甘小栗搬到走廊另一头的一间重新布置过的客房里。两人单独在车里的那晚,他突发奇想地要在两人关系上来个大胆突破,甘小栗虽说没有立刻大力将他推开,却紧张得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在虫鸣的衬托下十分瘆人。 “你在害怕吗?” 甘小栗坐在驾驶座上,就像一具坐着被填满香料、缠上绷带的木乃伊,他生硬地回答:“没有。可是不该是这样啊。” “不该是哪样?”简行严问。 “你,你,你,我,我,我。” 简行严直勾勾地盯着甘小栗看了一会儿,终于绅士精神战胜了一切,他说:“好吧,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只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又轻松又平等。” 他觉得甘小栗的眼神泄漏了内心的怀疑,但是不管甘小栗信不信,简行严说话算话。不管什么样的恋爱关系都是在向对方交出最毫无防备、最丑陋不堪的自己,简行严明知道因为老简对甘小栗父亲的所作所为,自己给不了甘小栗十足的安全感,他还是一度幻想着自己能够激发出甘小栗的爱的回应,最后果然还是有点受伤地移开了眼睛。 那晚回程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号外号外,欧美对日本全面禁运啦!” 街上报童又扯开嗓门喊,简行严对小丁说:“你去帮我买份报纸来!” 小丁好奇地问了句:“少爷,‘禁运’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准和日本做生意,什么东西都不准卖给日本。” “那咱们呢?” “英国人怎么说就怎么做。” “可眼下这形势,咱们要是听了英国人的话,日本人会不会报复咱们啊?”小丁从小跟着爹妈过番来讨生活,各地都待过一阵,却没有哪一处能让他家安顿下来。 “要是他们报复,该怎么办呢?” 小丁想了一会儿,重重地回答:“弄死他们!” 一时简行严没了言语,像小丁这样的普通百姓,害怕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别废话,快去买报纸。” 抱着和小丁相似想法的可不只普通百姓,章亭会馆里头也有不少人这么认为,他们因为害怕战火波及自己的生意而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因为恨而把矛头对准了简旌,简旌家大业大,这帮人只好偷偷忌惮他。 会馆里头一个不满简旌的当属白十九公,当初简旌没有他的认可爬不到今天的高位,可白十九公现在发现自己就是妄图利用武则天来斗垮萧淑妃的王皇后,他亲手把只会对殖民政府摇尾巴的金医生从会馆主席的位置上弄下来,换上了的简旌——没过多久,白十九公就发觉自己被简旌从权力中心扔了出去。 所以白十九公没有在简旌的寿宴露面,后来当他听闻寿宴上来了两人贺寿的日本商人,一声解气的轻笑从他嘴里传了出来。 “可简旌可没给那两个小日本一点好脸色。”和白十九公分享这件新闻的人这样说着。 “噢,”摇椅上的白十九公喝了一口茶,“ 这里面的奥秘你没懂,头一个,简旌暂时为了他在华商圈子的面子还不便公开和日本人太亲近,这第二一个,日本人当中也是分了很多派别的,寿宴上来的那两人和简旌关系怎样也未可知。” “老爷子这一席话,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周老七那个混蛋,靠日本人的钱做地皮生意,多亏老爷子早早将他从会馆除籍,否则不知道要怎么个败坏我们会馆的名声!” “他啊……”白十九公闭上眼睛缓缓说到:“他是个最狠毒绝情、喜怒无常的角色,我记得他还有个亲哥哥,那孩子却是最理盲而滥情之人。” “他家盘根错节、亲戚众多,我没听说他还有亲生哥哥这样的事。” 白十九公晃动摇椅,半晌方答到:“可能是老夫记错了……”摇椅旁放着一份报纸,他却只翻了翻副刊的部分,这部分是一群文人学生的舆论阵地,登的文章都是在讲爱国主义大道理,白十九公的重点在副刊的广告上,这些出钱给自己打广告的商人,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是还站在白十九公这边,誓于日本人斗争到底的人。 第158章 “张靖苏这个人,好像不像大家介绍的那样,是个什么狗汉奸呢!”老爷子后知后觉地感叹到。 张靖苏打了一个喷嚏。 “老师你感冒了?”肖海忙问他。 张靖苏摇摇头,他和肖海在码头等船抵岸,傅黎乔一走就是月余,终于拍来电报告诉他返程的日期,他按傅总编的指示在码头等候,肖海也一同跟来了。 “老傅就没个家人吗?怎么叫我们来接?”肖海问。 “他是本地侨生,听说父母已经亡故,家里只他一个独苗,不知何故不曾娶妻。” “老傅这架势,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样子啊!” 张靖苏横了一眼肖海,说:“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开玩笑,知道你最近‘红杏枝头春意闹’,但是还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肖海经他这么一说,想起了蔡咏诗的温柔乡——这是他的初恋,对方又是一员颇有魅力的情场老将,与之互动令他感到无比熨贴,于是肖海平淡无奇的五官立刻熠熠生辉,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桃红,果然是“春意闹”。 “我会注意的。”肖海收敛了态度。 这时过来一位码头的工作人员,手上捏着一份电报,边走边叫:“哪位是张靖苏?哪位是张靖苏?” 张靖苏抬手示意:“我是张靖苏。” “有你一份电报,以后别让人往这儿发电报了,嫌我们事情不够多吗?” “好的,以后一定。多谢你。”肖海替老师打了圆场。 张靖苏接过电报一看,是傅黎乔通知他返程改期。白跑一趟,张靖苏皱着眉将电报折好,正要装进口袋,突然看见一对男女正通过栈桥向自己走来。 第94章 林育政又回来了(二) 张靖苏的脸色“唰”的就变了。 “别来无恙啊,靖苏兄。”林育政轻快地说到:“还记得我离开槟榔屿的时候在码头也遇到了你,看来我们是真的有缘!” 张靖苏没有立刻回应他,一双眼睛盯着他挽着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穿了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配上一副娇小的身材,就像林育政手里挎了个礼盒。 “向你们介绍一下,”林育政将女孩子扶在自己臂弯的小手温柔的握在手里,“这是我新婚的妻子——江佩芝小姐。” 置身事外的肖海挑着眉头,嘴巴张成一枚鸡蛋的形状。 江佩芝从丈夫身后走出来,故作镇定地向张靖苏欠欠身子,打了个招呼。她那张长了雀斑的圆脸上薄薄的扑了一层粉,嘴上涂了朱红色的口红,看起来像是小女孩在强装大人。这也难怪,她现在是个新娘子了。 “恭喜二位,祝你们新婚快乐。”张靖苏补了一句,没有去过多表达他与江佩芝之间的交情,正好江佩芝也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林育政带着江佩芝,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人打扮的中年人,帮忙拿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一个破旧的手提行李箱在当中显得十分扎眼,张靖苏记起林育政离开槟榔屿的时候正是带着这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箱子,他还向自己提到了关于这只箱子的故事……可是什么样的故事,张靖苏记不得了。 他忘掉的却是林育政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点真情流露。 ——也不知道他们这段婚姻有没有受到了江团长的祝福,张靖苏想,如果江佩芝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林育政这么个一脸虚伪的家伙还能给她多少幸福? 张靖苏拉着肖海站在原地,似乎在等林育政夫妇先走,林育政意识到了这点,正要带着江佩芝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已经迈开的步子收了回来,带着显摆的姿态揽着江佩芝说:“多谢靖苏兄的祝福,不久之后大概你还得再祝福我们一次,因为我和佩芝之间很快就要有孩子了。” 江佩芝羞红了脸,任由林育政摆布,张靖苏虽然从未对这名少女有过哪怕一天的好感,此时此刻他还是内心充满了哀伤。他瞪着矮小的江佩芝,一句恭喜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望着林育政和江佩芝一行四个人渐渐走远,这才开口对肖海说到:“好好一个女子,可千万不要毁在林育政手里。” “老师对那家伙的评价这么差吗?”肖海随口一问。 张靖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带着听天由命的口吻回答:“不知道,直觉吧。” “男人的直觉准吗?” 张靖苏不答,他莫名的开始琢磨林育政的那个行李箱的事,到底关于这个箱子林育政说过什么呢? 而行李箱的主人、江佩芝的新婚丈夫林育政,一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就立刻写了张便条给自己名义上的雇主简旌,便条上说,我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个礼物。 “礼物”指的就是江佩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其实林育政勾搭上江佩芝的事,简旌并不能说不知情,他甚至还是个“保媒”的。要知道江团长和简旌是旧友,林育政正是以“团长旧友那年轻有为的秘书”这个身份赢得了江佩芝的芳心——当然最有吸引力的还是林育政那张好看的脸蛋。 林育政将家里的两名仆人都差了出去,单留江佩芝一个人在卧室里。他的家是一栋秀气的两层小楼,二楼只有一间卧室和一间暂时无人使用的房间,因为江佩芝搬进来的关系,林育政在那间无人的小房里添置了一套简单的桌椅供自己读书写字使用。 第159章 “路上这么长时间,你先睡会儿吧。”林育政很温柔地将江佩芝扶到床上,江佩芝面色有些苍白,顺从地躺下了,她仰着脸幸福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眼睛里闪着星星般的光亮。 “阿育,你帮我倒杯水好吗?” 林育政起身拿了杯子,将一杯温度正好的水喂到妻子嘴边。 “阿育,我的休学手续办好了吗?” “办好了,你在家安心休养,等咱们的孩子出生了,一切收拾停当再继续去读书。放心吧,都按你的意思来。” 江佩芝点点头,那杯温温柔柔的水就放在她的嘴边,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你妈妈接过来?虽然已经和你结了婚,我却还没有见过你妈妈,连婚事都是写信告诉她老人家的。” “行,你先在这儿住习惯了我们再准备这件事。” “早点接她过来吧?” 江佩芝才刚说出这句话,她只觉得脖子里一片温热,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摸,发现是林育政手里的那杯水已经结结实实地泼了下来。 这一边简旌看了林育政给他的便条,脸色难看至极。他已经得知林育政和江团长的女儿结了婚,虽然不太清楚江团长最终如何同意了女儿的这门婚事,也不清楚江团长对林育政的底细了解多少,但是他能肯定这家伙一定憋着一肚子坏水。简旌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指望他到江团长面前揭开林育政的丑陋真相——是没有一点可能的。 简旌不敢得罪林育政,于是他把自己的养子叫了过来。 “小栗,林秘书回槟榔屿了,我听说他还带着他的新婚妻子,这样吧,你开车出去找个金店定一对金镯子,回头我亲手送给林秘书。” 甘小栗取代了之前王富贵的位置,鞍前马后地跟着简旌,现如今他学着简行严的样子也把头发用发油梳上去,给他的脸增加了几分成熟的感觉。尽管那种“生分”还没有消失,他还是管简旌喊了一声“爸“,然后问到:“大概多重的金子比较合适?还有款项怎么跟他们结呢?” “一两多吧,挑个手艺好的金匠,取货时间越快越好,款项你让金店到旌发商行去收。” 甘小栗一一记下,把车开离了简家。去到金店,同金匠定好了款式,在定金这块却出了问题。金店的掌柜说:“简老板的为人我怎么会信不过呢,问题是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别说定金了,不见全款我都不敢叫我们师傅开工。” “全款?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给你全款,你拿不出镯子来怎么办?反正取货之前金子都在你们手上,还怕我们跑了不成?我们老板难道还会付不起一两金子钱吗?” “不成,必须全款。”这位金店掌柜态度坚决,打量一眼甘小栗,又阴阳怪气地说到:“你不是简家的螟蛉子吗,怎么还‘老板老板’的叫呢?攀了这么好的爹应该跪下来叫‘爸爸’啊。” 甘小栗不和他拌嘴,掉头走出金店,又换了两家,一问发现也都要求简老板付全款来,理由都是“世道不好”。他回到车上,隐隐觉得这几家金店是故意联起手来和简旌闹不痛快。要说他们为何突然针对简旌,最近能联系上的事件就是简旌寿宴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见简旌在华商当中的地位开始下降,甘小栗在心里暗爽了一把。 第95章 一个故事 简旌从甘小栗那里听说了金店的事,异常的冷静,这种小打小闹还不够扰乱他的心绪,眼下他更加在意的自然是林育政的事。他从客厅里墙根底下的一个保险柜里拿出足额的现金给到甘小栗,甘小栗哪见过那么多钱,不敢伸手去接,简旌道:“没事,你拿去赶紧把事情办妥。” 甘小栗这才拿着钱去了金店,掌柜的见了真金白银也不再说什么,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定下了林育政的新婚贺礼,甘小栗走出金店,站在一棵树下歇了会儿,衬衫扣子勒得他喉咙发紧,索性解开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拿手在脸跟前扇着风。就这会儿功夫倒叫他碰到一个人——高记杂货铺的老板、甘小栗的前雇主,高元保。 有些时日不见,高老板的脸更苦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稀疏了好些,眼皮耷拉下来,眼袋也肿胀着,浑身的衣衫像咸菜一样挂在身上,那颓丧的样子隔着十里都能看见。他也看到了甘小栗,老远就朝着他走过来。 “老板!”甘小栗喊,“怎么了,瞧你脸色不太好,出了什么事吗?” 高老板在开口讲自己的难言之隐前,先叹了口气,整个肩膀垮到裤腰上,喉咙沙哑地说:“我家那个贱人,跟,跟别的男人私奔了,早上有街坊看到一个男人在我家后院接了她一起走掉了。那个贱人还给我留了个条,说‘不会回来了’——呸,臭婊子!不要脸!” “这……”这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高老板的续弦何氏和高老板年纪差距可不小,相传是妓女从良,素有“勾勾搭搭”的习惯,甘小栗初到高记做工她在甘小栗这儿碰了一鼻子灰,没能得手,后来知道甘小栗和蔡咏诗是朋友,何氏这才对他态度正经了许多。这么想来,蔡咏诗曾提到自己和何氏同时在广州待过,更坐实了何氏是风月女子的事。 “贱人,我早该看出她有这个心思,她不只偷了汉子,私奔之前还带走了我家的一对金烛台。”高老板如是说,还带出好些无法用文字表达的骂人话来。 第160章 甘小栗本来情窦就开得晚,又对风月女子没啥恶感,高老板的咒骂没能激起他的共鸣,只不过见前雇主碰上了这样的倒霉事,心里还是陪他一同难受。 “那……人还追得回来吗?” 高老板突然冷笑一声,说到:“你猜她偷的汉子是谁?” 甘小栗摇摇头,摸不着头脑。 “说起来那个野汉子跟你认识,跟你一样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你们在姓周桥还当过邻居。” 一张眼睛明亮、鼻梁细窄的脸在甘小栗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是人力车手老六。甘小栗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老六地时候,他穿着一件丝光棉的汗衫,像极了女人做旗袍的料子。那个时候老六也许已经和何氏背地里好上了,甘小栗判断。因为自己和野汉子有交情,所以他带着歉意对高老板说:“铺子的生意还正常吧?侄小姐怎么样了?” “他们走得急,除了金烛台什么都没拿。铺子里有晴晴管着,不要紧,就是这孩子最近老和一帮学生来往,有空就往外面跑。” 甘小栗还不知道高燕晴发表在《槟郎晨报》副刊上的文章已经有好些了,还当高燕晴还是初识时那个为爱疯狂的毛丫头,以为她又有新的追求目标。 “还好侄小姐未出阁,要是我还在铺子里……现在还能帮的上忙。” “你也是简家的少爷了,可千万再别说这种话,我怎么敢高攀上你!开头我是不知道你要找的阿爸是简旌的朋友,不然就是求也求着带你去见简旌一面,只可惜你阿爸不在了。”高元保心有戚戚地说到,“不过养子说起来风光,说到底也不是他亲生的。” 见话题扯远了,甘小栗提醒道:“老板,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吧,这样快。” 高元保看了一眼甘小栗停在不远处的车,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去码头,刚才有人告诉我说在码头附近看到那贱人,说不定是想买船票出岛。” 两人赶到码头,下了车围着售票处跑了一圈,何氏和老六的影子都没见一个。高元保跑得老腰欲断,将手撑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栗——先——等会儿,怕——怕不是已经上船了?” 甘小栗挤到售票窗口看了看轮船时刻表,回头对高元保说:“不应该,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船出岛。” “那就好,我在附近再找找,没准还能找到这对狗男女。” “他们既然是私奔,怎么会大摇大摆地跑到街上来。你问过和他们关系好的人了吗?” 高元保眼睛一瞪:“这我倒是忘记了。” “走,我带你去姓周桥问问!”甘小栗拖上高元保回到车上。 他一心只想着要帮高元保的忙,没想过何氏为什么要私奔,也没想过一旦私奔这两个人被高元保抓到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开着车带着这个因为老婆私奔而颜面扫地的颓丧小老头一溜烟到了姓周桥。 车在两边都建着水上小屋的木桥前停稳,甘小栗从车上下来,望着沿着木桥两侧深深扎根于大海的木头房子,突然意识到这片阳关很难穿透的区域住着无数的“蟑螂之民”,而守护“蟑螂之民”的人就是那个病怏怏的周宗主。 他的脑中诞生了一个奇妙大胆的念头,他听过简旌将周宗主唤做“周老七”,有老六才有老七,而他认识的人力车夫老六从来不提自己的姓氏。尽管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老六”和无数个“老七”,可偏偏他认识的这两个人,产生了存在联系的可能性。 如果他们真的是亲戚?那要是老六有了周宗主的帮助,想逃出槟榔屿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我去你以前住的那个小木屋问问看!”高元保抬脚便走。 “我陪你去。”甘小栗藏起自己脑中的新发现,跟着走进姓周桥。 他们追到姓周桥来确实找对了方向,此刻何氏和老六正在蔡咏诗的家中。 蔡咏诗躲在窗户后面看见高元保进了斜对面的屋子,另她奇怪的事,甘小栗竟然也插手到这件事里来。从头到尾蔡咏诗都知道何氏是如何和老六“勾搭”到了一起,她是站在何氏这边的。 “怎么样?是不是那个死老头找来了?”蔡咏诗家的二楼传来何氏的声音。 蔡咏诗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比着手势叫她赶紧回到二楼去。 天花板上咯吱作响,是老六的脚步声。这两个人在决定私奔之后,打算佯装去码头买船票出岛,再偷偷在岛上躲起来。槟榔屿西边有雨林,躲上一阵并不困难。可是他俩都没有坐船的经验,没想到挑了一个没有船出岛的日子。蔡咏诗是何氏唯一的朋友,一时着急,就躲到她这儿来了,等高元保打消了找人的计划,再伺机往雨林逃去。 蔡咏诗安慰何氏,虽然我这儿里老六的家很近,但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蔡咏诗又在窗边朝外看了看,心想高元保这老头知道自己与他老婆交好,相信很快就要找过来,不过对方又不是武松,顶多再加上甘小栗,在自己家里也闹不出什么名堂,只要在一楼拖住高元保和甘小栗,楼上的两个人尚有时间从二楼越过窗子逃走。她正这样盘算,却从窗户窥见周宗主带着阿喜和三五个弟兄走过来。 “咏诗,开门。”周宗主的声音像冷风一样飘了进来。 第96章 又一个故事 甘小栗和高元保正好和周宗主错过了,他们走进老六住的屋子里。 第161章 房东已经过世了,接待他们的是房东的老婆,一个健壮的中年妇人。 “租房吗?诶,这不是小栗子和高老板吗?”原来这位妇人也是高记杂货铺的老顾客。 高元保神色躲闪,害怕多一个人知道他家的丑事,便找了个托辞道:“老六是住这里吗?拉人力车的那个老六,我找他有点事。” “他啊,他就住楼上,白天应该出工去拉吧?小栗子你多久不回来了?听说现在发达啦?” “哪里哪里,我也是碰运气瞎混。住在这里的大家都还是老样子吗?” “你说谁?老赔除了断了条腿,还是经常出远门。至于天财,他前几天刚搬出去,跟了老大,有吃有喝有地方睡。”房东老婆撇着嘴笑,她所谓“有地方睡”指的是睡窑子。 “那我带高老板上楼去看看。”干小栗说着就上到二楼。 火灾之后,这栋木屋只受到了很小的牵连,二楼的两间房基本还是老样子。甘小栗住过的那间,门锁着,门口倒着几支空酒瓶。隔壁那间大的,住着老六和他的新室友,房门敞开着,里头挂了几件洗不出颜色的背心,老远就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 高元保见了情敌的东西,妒火中烧,闯进门去把挂着的背心薅到地上,又东张西望想发现点蛛丝马迹。甘小栗也跟了过去,各处仔细地搜索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干脆走到老六的床头,那床头摆了个带锁的小铁盒,从前老六当着众人的面放过狠话,“这盒子谁动谁死”。 甘小栗心说找人要紧,管不得老六会不会兑现,弄了把菜刀三五下劈开。铁盒里面是些个零碎小物件,有刀片、女人发卡、亡妻遗像什么的,就是没有值钱的东西,想必有也在私奔前一并带在了身上。甘小栗伸手在铁盒子里划拉了一下,手指头碰到了什么小金属片发出咔啦的声音,他低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两枚英国便士。 那是甘小栗在圣约翰岛被人偷走钱的时候,简行严好心给他应急的两枚硬币,后来他住进姓周桥,某一次失手将硬币掉进了地板缝里,当时没有立刻捡起来,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这两枚便士散发着微光,有种温热的感觉在手掌心蔓延开,就像是与简行严在此地来了一次重逢,他正用一种温柔又真诚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可这两枚硬币怎么会出现在老六的百宝箱里?是老六背着自己偷偷将钱从地板缝中抠出来的吗? 甘小栗把两枚便士挑出来悄悄收好,扭头正想问问高元保有何发现,只见刚才进来的门口站着个枯柴一般的人。 甘小栗认出来人十分惊讶:“老赔?” 老赔佝偻着腰,一只眼睛半闭着,脸皮乌黑发亮,他的一只脚靠脚尖踮在地上,正等着甘小栗发现自己。 他俩在泉州开往南洋的船上相遇,搭伴儿去过圣约翰岛检疫站,又从检疫站到了槟榔屿,老赔甚至还给甘小栗找了免费的住处,要不是他神神秘秘的工作长期不在姓周桥住,他原本是想更加照应甘小栗的。 甘小栗看见老赔想起了蔡咏诗的话,老赔自认是蔡咏诗的父亲,他却从老赔这张脸上看不出一点蔡咏诗的样子,又听说周宗主派人将老赔打了一顿,大概是为了帮蔡咏诗摆脱纠缠,亦或是替她出了那口幼时被卖的恶气…… 高元保却是找人要紧,开口便说:“你见过老六了吗?” 老赔气定神闲地往门框上一靠,说到:“我这老眼昏花的,竟然一下子没认出来这边这位是我们甘小栗。小栗子,我俩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了,你搬出姓周桥也是说搬走就搬走,既不打声招呼,也不回来看看我们,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甘小栗没给他笑脸,很认真地说了声:“老赔,我们找老六有急事,你今天见过他了吗?” 老赔挠了挠自己的后背,却道:“小栗你能过来帮我一把吗?帮我抓抓痒,我的手够不到。” 高元保一时没反应过来,甘小栗狐疑不决地蹬着老赔,看到他剩下那只睁着地眼睛里满是秘密,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找人要紧,没时间和这老头猜哑谜,所以他从老赔旁边挤过门框,回答:“今天我没空,改天你在家我带着好酒好菜来见你。你只告诉我,今天见过老六了吗?” 老赔嘟哝着说:“不帮算了。要是我问今天见过老六没有,呲——没见过,老六那个x还欠着我的钱,我是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找他要钱的。没想到遇到了你们,不过小栗子,你现在也阔气了,一身行头也不便宜吧,有没有钱?给几个我花花吧,看在我一直没找你要房租的份上。” 这帮市井无赖,跟他一样穷的时候当你是自己人,见你稍微发达了点,就开始找你要好处了。高元保嫌他浪费时间,也学着甘小栗的样子挤出门框,他无比甘小栗身材瘦小,通过空隙的时候带到了老赔,老赔绝对是成心的,顺势往地上一躺,身子蜷起来抱住了高元保的脚。 “哎哟——我的腿啊——” 高元保不服,试着用力挣脱出来,可老赔那老家伙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死死缠住高元保不放,口里还嚷着:“哎哟,哪有这样的,老子本来就是个残废,你还要故意撞过来,这下好了,剩下那条腿也崴了,这下老子连去个茅房都去不得,你不赔钱是跑不掉的。” “赔你,赔你两脚!”高元保也不是好惹的,重重两脚跺下去,踩在老赔身上,可老赔说什么都不肯放他离开。 第162章 本来已经要下楼的甘小栗回来打圆场,跪在地上扯开老赔说:“老赔!我身上没带钱,回头一定给你送点来花好吗?我和高老板今天有要紧事!” 老赔继续不依不饶:“什么老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他不就是前面那条路上开杂货铺的吗?他就可以撞坏了人不赔钱吗?房东老婆!房东老婆!你个死x快来给我做证人!”说着他在地上手脚不停,倒有几下踢中了甘小栗,虽然力道不重,但是把甘小栗的衣服给蹭黑了。 楼下房东老婆根本懒得理他。 高元保这会变得气急败坏,横竖将脚从老赔身上拔出来,一掀衣服下摆,急匆匆从二楼下去了,小跑着通过木桥上了岸,汽车也不坐,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再说这甘小栗,想追上高老板却被老赔拖泥带水地拉着,没能追上,他跑到汽车旁没看见高元保的人影,想回头再去找老赔掰扯几句。一来要问问这老赔什么时候成了这幅鬼德行,二来他确实老赔有太长时间没见面了。 可等甘小栗返回老赔的住处,屋子里只剩下一楼的房东老婆,枯柴一样的老赔就像被点燃化为灰烬一般,他再没在这房子里看到这个人。 甘小栗心里觉得甚是奇怪,他站在木屋门口,张望了一眼,发现斜对门蔡咏诗家门前摆着个碳炉子,炉子上的铁锅里还装着菜,炉子里却没有火。 “难道说老赔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他连忙去敲蔡咏诗家的门,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第97章 公子哥的冒进(一) 摆钟敲了七下,简府开饭了。 往常这个时间,只要简旌在家,一家人绝对要在餐桌前面正儿八经吃上一顿饭,可今天简旌坐在桌前,看着厨子从食盒里捧出的几道家乡菜,却一点没有宣布开饭的意思。 简行严坐不住,开口到:“爸,甘小栗还没有回来,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到哪里去找?” “我……”简行严没有头绪,总不能又被丧门坚掳走了吧,丧门坚现在应该没有这个狗胆敢掳简家的少爷。 “等他回来。”简旌沉着脸说。 他对甘小栗特别有耐心,只因他还需要这个孩子。为了避免杀死阚荣的事节外生枝,也为了让甘小栗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或许还为了甘小栗手上可能有一份有意思的和日本人有关系的文件,简旌毫不后悔自己做出收甘小栗为养子的决定,甚至觉得有一点赚到。东乡今天和他偷偷的会了一面,上次寿宴东乡的“突然袭击”闹得不愉快,这次他有心和解,主动说到了接下来在槟榔屿要和简旌合作办工厂的事,考虑到章亭会馆的一部分心里不服气的华商,东乡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而这个需要简旌的配合。至于简旌如何配合,方法又与甘小栗脱不了关系。 所以今天差甘小栗去金店下订单之后迟迟不见他开着车回家来,简旌一点也不着急,他盯着桌上的一双筷子发呆。 简夫人下午吃过茶点,扛得住饿,知道老爷对自家那位养子的态度,她也依葫芦画瓢,静静地盘着手上一串蜜蜡珠串。 唯独简行严虽然人坐在桌前,心却在天边,他怕甘小栗一不小心就从槟榔屿飞走了。 “放点音乐吧。”简旌吩咐王富贵去拿唱片,客厅里放了一台新的唱片机,正是东乡送来的和解之物。家里原本有一台在简行严的房间里,简旌还一直嫌他天天钻研一些奇技淫巧,现在竟也主动要捣鼓这个西洋玩意。 “诶,唱片我去拿吧!”简行严抓住机会从餐桌前溜掉了。 他忍不住要去门厅再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进来。 刚巧就在他拿着唱片在门厅探头探脑的时候,打花园那头扫过车灯射出的光线,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隆声,简行严认出是简旌常用的座驾。 “甘小栗,你可回来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全家都等你回来开饭!”简行严扑上去就说。 甘小栗蔫头巴脑地从车上下来,白天穿出去的一身衣服这时已经皱皱巴巴,衬衫从吊带西裤的腰上脱出一角,像别着个小尾巴,还有几道黑黢黢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污迹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简行严指着衣服问到。 “给林秘书订了新婚贺礼,还干了点体力活。”甘小栗拍拍衣服说到。 “还真让他跟江伯伯的女儿结婚了,那个还没长开的小丫头到底怎么就看中了林育政这么阴阳怪气的一个人?” “你是嫉妒林秘书长得比你好看吗?”甘小栗故意打岔。 简行严一时真就上了勾,着急忙慌地问:“你真的这样想吗——哎,我用得上跟他比么,他是谁我是谁啊?” 甘小栗其实心里有点累,只是看到简行严这股傻劲儿上来,又觉得他很好笑。想起白天在老六的百宝箱里翻到了这位公子哥尚在圣约翰岛时赠给自己的两枚硬币,顺带还带起了他俩在圣约翰岛上的一连串记忆,当时觉得都是不甚愉快的体验,现在看来满是令人怀念的味道。 简行严今天并没有将头发梳成背头,而是任由头发散开,不知不觉他的头发也稍微有点长了,发梢扫过耳朵。他的整个脑袋因为发型的关系看起来毛茸茸的,当然也因为他浓密的眉毛,下巴上泛起的青色胡茬。大概是为了看清甘小栗,他微微地眯起那双杏仁眼。甘小栗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丝想要温柔地将这颗脑袋拥入怀中的念头。 第163章 我肯定是被老赔气疯了,甘小栗对自己说。 白天里甘小栗从姓周桥出来去了槟榔屿中餐第一的天外楼,带了好酒好菜又回到姓周桥只为再见老赔一面。小木屋的房东太太一口咬定,并没有看到老赔下楼来,甘小栗上楼去房间找人,老赔没有出来见他。他把天外楼的外带食盒放到老赔房间外面的地板上,自己也挨着盒子坐下,这样等了许久都不见老赔的影子。 甘小栗有诸多问题想要问老赔,比如老赔到底做的什么营生,比如他到底是不是蔡咏诗的父亲,再比如他为什么要帮助何氏拖住高元保。同时甘小栗也感念老赔待他,有时候,或许就像是对儿子。 他亦不放心老赔,感觉到老赔的处境十分不好。 结果老赔没有给他交流的机会。 还有一桩事使得甘小栗久久逗留在姓周桥,只因楼下的房东太太一直站在一楼大门外而未能实现,也使得甘小栗心中忐忑。 可不管怎么说,他终归必须回到简家。 简行严把甘小栗直接带到餐桌前,简旌没有过问甘小栗狼狈的样子从何得来。甘小栗递上金店的凭证和车钥匙,简旌把车钥匙退了回去。 “你是我儿子,这点事我都信不过你吗?下次在我要用车的时候,千万别再跑不见了。” 甘小栗双手把车钥匙接过去。 新唱机响起了上海滩歌后姚莉的歌声,是一曲《玫瑰玫瑰我爱你》。简旌听不惯这种调子,歌词里的净是情情爱爱也让他嫌弃,他一边听歌一边将汤勺送到嘴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风雨摧不毁连理?” 甘小栗一抬头,窗外飞过一只被风惊动的鸟。 第98章 公子哥的冒进(二) 简行严看不惯饭桌上父亲对甘小栗的假仁假义,草草吃了几口饭准备回房,正要从饭桌上撤下来的时候,简旌叫住了他: “最近怎么不见张靖苏过来指导你功课?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用念书了?” 简行严双肩微微一耸,不屑地想,张靖苏不来难道你还不知道?他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爱国学生们的领路人,来这儿不是给自己摸黑吗?现在我在外面的名声可和“忠良之后”差了十万八千里,况且外人只是猜忌,你儿子我,可是清楚你和日本人现在就在同一条船上。这样的情况下,不只张靖苏,想避嫌的人多了。 简旌看了看简行严,见他一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不知跟哪国人学的随随便便罩着一个大袍子,头发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打理,可即使这样这孩子还是散发着一种带着贵气的慵懒腔调,不得不承认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唯有这方面简行严不输给槟榔屿上任何人,简旌又自豪又遗憾,他宁可把这个儿子外貌上的优势减掉几分,用来补贴他的脑子。 简旌又看了看甘小栗,阚荣的儿子,现在成了自己的养子,从这孩子身上看得出他完美继承了阚荣的细腻,模样和心思都是如此,如何不和自己对着干,甘小栗倒比自己的亲儿子更可堪一用。 “小栗,你在宁波可念过洋学堂?” 甘小栗放下筷子乖乖回答:“念过小学,中学念了半年。” “可见你母亲很有远见。那这个英文呢?在学校里学过没有?” 简行严插了句嘴:“至少能说几个单词。” “就是说一点基础咯?”简旌对甘小栗说话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慈祥充满了耐心。 甘小栗摇摇头,道:“大概勉强只能用来吆喝小买卖,这方面来马来亚之后我也没有特别下过功夫。” “那要不这样,小栗,我送你去读英文学校吧,只要这里的总督还是英国人,你就得会一点英文。跟着我出入一些重要的场合,不会英文会被人看不起的。马来亚到处都有英国人开的英文学校,我听说乔治市这里有学校可以选择晚上上课。如果你想学的话,就得辛苦一点,白天跟着我忙前忙后,晚上再去学校。” “那怎么行?不如让他白天光明正大的去,你把王督公再叫回去开车好了,我看王督公……王富贵白天也闲得很。”简行严说到。 简旌本来就喜欢挑简行严的不是,现在更加忍不住:“我说话的时候轮得到你插嘴吗?什么王督公,当着面你就胡乱编派别人?背后还说得出什么好话吗?是不是还整天辱骂父母,批评祖先?简直不成体统。” 做儿子的嘴唇一咬,不做声了。 倒是站着伺候大家的管家王富贵斗胆打了个圆场:“少爷从来不摆架子,同我说笑呢。怪我自己办事不力,得了这么个诨名。” 结果就在简旌和简行严的不欢而散中结束了今天的晚饭。 大户人家吃晚饭时候已经不早,简家人丁单薄,饭后家人之间也没什么余兴活动。简旌约了几个生意上关系密切的伙伴出去打麻将,这些人虽然也听说了简老板和日本人的事,可都彼此依赖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简旌一邀约就都应了。唯独罩着码头的丧门坚推说生病不来,这已经是他在寿宴之后再度驳简老板面子了,于是简旌对这个人十分不悦。 “丧门坚这个人,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也不看看我用了他的码头给了他多少好处。”出门之前,简旌在房中换衣服,随口对简夫人抱怨到。 简夫人早在晚饭时分已经藏着话想问老爷,便在这里说了出来:“老爷为什么要送甘小栗去夜校学英文?” 第164章 “这件事啊,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他也该学点文化,不然再聪明也只是街上的小混混。” “既然要他学文化,应该送他去学校念书,他年纪不大,读个中学也不会被人笑话,就算不能像阿严一样留洋,至少正正经经的学。” 简旌不以为然地看了夫人一眼,说:“他学好了,那你我的儿子怎么办?行严基本上可以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再让甘小栗学得一身本事,我们要是不在了,让他来算计行严吗?” “我看他们感情很好,小栗不会的。” “阚荣一开头不也挺好吗?你知道他要利用我吗?你知道他是革命党吗?”简旌大声反驳。 简夫人低着头不说话了,简旌也不再和她多说一句, 尽管这两个人的关系最近因为橡胶园的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善,可是和普通的夫妇相比还是多了一丝疏离。 准备出发前,简旌发现雪茄盒里的雪茄少了一根,知道又是被简行严那小子偷了,气得冷哼一声,来到门厅发现甘小栗站在那儿等着。 “你在这儿干嘛?” “老……爸,”甘小栗舌头打结,“这会儿需要我送您出去吗?” 简旌挥手将他撵走,说:“不用了,我的牌友们派车来接我过去,你就在家歇着吧,看你衣服上都是黑泥,白天也没少惹事吧。” 甘小栗握着车钥匙,瞅了瞅自己的衣服,确实不成体统,所以他站在门口将简旌送出去之后就回房洗漱去了。 另一头简行严打自己房间里看到老简出门,他后脚就跟了下来,悄悄溜到花园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从怀里摸出一根雪茄。有一阵子没抽,刚抽几口他就给呛得咳嗽了几声,生怕引来什么人看到,四下里张望,意外地发现自己刚巧站在甘小栗房间的窗户底下。 简行严痴痴地望着那扇点了灯的窗户发愣,他在想晚饭时饭桌上父亲的提议,送甘小栗去夜校——如果换做自己,父亲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安排,一准是敲着锣打着鼓的让自己名牌学校一条龙的往上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欧洲偏偏起了战争,眼下南洋也保不住太平。 烟雾在面前弥漫开,二楼窗户的窗帘上浅浅的浮现出一个人影。 简行严吐出一个烟圈,叹了口气,真不知道那家伙在做什么。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到杀父仇人家里当螟蛉子。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虽然对外是简家的少爷,可是吃穿用度一律从简,比下人的待遇好不了多少。不仅如此,父亲还让他顶替了从前王富贵的位置,叫他给自己开车,原则上要求起早贪黑、随叫随到。再加上,甘小栗的“升级”遭到了许多人的眼红,也招来了不少怨恨。 简旌没有明说甘小栗是襄理阚荣的儿子,他只是用“自己的一位故友”取代了甘小栗亲生父亲的位置,含含糊糊,知道内情的除了简家一家三口之外,还有几个心腹,大家都三缄其口,也没人敢问。简行严也不说,他害怕在这件事上说的越多,自己和甘小栗的关系越是无法回头…… 简少爷难得的思考被一盆从天而降的水打断了。 他本能地抬头怒视,却看到甘小栗端着脸盆往回缩的样子。 那家伙居然往花园泼水! 简行严半拉身体被淋湿,好在手上的雪茄没有灭,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撩起头发,顺手把肩膀上的水抹去。 这水飘着一股皂角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那家伙在姓周桥住惯了,养成了这样的陋习。简行严一转念,难道他知道我在窗户下面?再向上看时,窗帘已经被重新拉上,又过了一会儿房里的灯也熄灭了。 简行严不记得自己在那花园出神了多久。 第99章 公子哥的冒进(三) 不日,在章亭会馆的一次共话会上,日本商人东乡带着武藤和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闯进了会场。这一次,作为许文彪先生的代理人,张靖苏和刚从新加坡赶回来的傅黎荞不巧也在现场。 “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东乡踱着方步,满面春风地推开门走进来,好像这一屋子人都是他的拥护者,但是跟在他身后的人立刻把守住会场的出口。 简旌坐在首席,厉声说:“东乡先生,我们正在开会,你也不是我们章亭会馆的成员,请立刻出去!” 若说上次寿宴,东乡是故意要逼简旌站在自己这边,那么这一次就是他俩一个鼻孔出气,精心编的剧本。东乡果然按剧本上的台词说到:“简桑,先不要急着拒绝,不如听我把内容说完。” 白十九公坐在当间,重重地跺了一下拐杖:“哪儿来的狗在乱叫?你们还不将它撵出去?” “诶,老先生,我是客客气气地想要跟你们中国人做生意,虽说大家都是南洋的’外国人’,但是你们先来,我后来,你们占了先机,而我——我的背后有大日本帝国政府的支持,你们和我强强联合,好处很多的。” 又是一声拐杖叩击地板的声响,白十九公用力把声音从自己干瘪的身体里挤出来,说到:“快把他撵出去,你们要听它在这儿叫唤多久?” 可惜在座十几二十号人没人敢动,大家都看到东乡带来的那些人的腰间,有枪在衣服底下凸出冰冷的轮廓——连寸步不离东乡的武藤也不例外。 “东乡先生,”简旌指着那些人道:“这可不像是来谈合作的态度。” 第165章 “出门在外,难免要为自己的安全担忧,鄙人家中还有贱内在苦苦等着呢。”东乡的目光围着会场转了一圈,在简旌身侧站立的甘小栗身上稍作停留,他肥厚的嘴唇向上努了努,继续说道:“但是请各位放心,鄙人是真心想跟大家合作,之前在简老板上的寿宴已经说过一次,不过那次可能讲得太过粗略,谈得都是大政方针,大家可能不太感兴趣。这些天里鄙人和武藤君一起研究了一下橡胶公司的具体计划,开公司嘛,首先就要有地方,必须选择一个离码头近、交通方便的地方。我们选来选去,觉得会馆后面那块空地最好。” 此话一出如石沉大海,会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在座的华商心中皆有不详的预感。 章亭会馆后面有一片地,可那哪是什么空地,那是自明末中国人开始大规模下南洋以来,槟榔屿的福建商人如过世后尸骨未能回国落叶归根的,皆安葬在此处。 “那块地你想都别想!”白十九公果然勃然大怒。 “哦?”东乡的态度没有改变,“那不是块空地吗?” “放你妈的屁!那是我们先祖和同胞——” “——也可以让那里变成空地。”东乡甚至带着一点天真说到。 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魔鬼的爪牙已经伸了过来。 白十九公奋力站起身,絮絮叨叨地骂起会馆里的其他华商:“你们就这么没种吗?就由着这只狗在这里狂吠?还不合起伙来赶他出去!” 他的号召无人响应,这是一群商人,事业成功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审时度势。 甘小栗被东乡说得怒火中烧,这帮日本人到处横行霸道却没有人可以收拾他们,可他想归想,总归是胆小,见大家都有所保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十九公孤勇的影子被太阳洒在地上,他已经被武藤轻松地拿下。武藤从背后反剪着他的双手,在他膝盖窝里狠狠踢了一脚,发出一声清脆的异响。 “住手!” 当众人以为这声音应该由会馆主席简旌发出的时候,张靖苏站了出来。 傅黎荞在下面拉了他一把,没拉住,张靖苏甩甩袖子,走上前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痛击武藤的胳膊,在对方吃痛松开白十九公的瞬间又将他一脚踹了出去。没想到张靖苏不只能写文章,打架也擅长。 那武藤后退几步,艰难地稳住身子。他少年得志,跟随前辈东乡出国经商,心里狂妄之极,上次和简行严有过一次较量已让他不爽,这次又是当众出丑,立刻恼羞成怒,嘴里囔了几句日文,后面那几个魁梧的男子随即掏出枪指着张靖苏。 “武藤君!”东乡喝住,“不要动粗,我们是来这里谈合作的。” 失去重心的白十九公倒在地上,他的腿看样子已经无法支撑他再站起来了,他的口中还在骂:“狗东西,也配谈’合作’二字!还有你们!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玩意,日本人都骑到我们头上了!你们也无所谓吗!你们当中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的也就罢了,平时那些口口声声要抗日救国的,你们的气节呢?” 甘小栗听了面红耳赤,心里面刚有所动摇,简旌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拽他的衣服。 “你给我呆着,不准动。”简旌小声说。 东乡绕开地上的白十九公,走到张靖苏面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我当时谁,这不是已故的黑田领事的中国顾问张教授吗?我们在这种场合下重逢真是意外,想起来我还教过你几门经济学的课呢。” 张靖苏冷冷地盯着他,回答:“我以前是没看出来,原来你外头为人师表,内里却猪狗不如。” “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在大学里教过你,你是不是应该像父亲一样尊敬我?说起来,前阵子你们的学生在我们的商店外闹市,我们的一些’朋友’要给这帮孩子一点颜色看看,还是你跑来求情呢。虽然我不在现场,不过我听说,你来求情可是带了礼物来,那都是你在黑田手底下做事的时候从他那里获得的大量情报,要不是你,我们连黑田在泉州郊外有个锡矿都不知道,我还得多谢你呢!” 甘小栗听闻这话,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去张靖苏家的时候,没有见到原来放在屋里的那几口大箱子,心想这个日本人说的莫不是这些东西?可张老师去救学生的事……他做得也没有错,只不过从日本人口里这样说出来,有点故意抹黑张老师的意味。 果然白十九公受了挑拨,向刚刚还搭救他的张靖苏啐了一口,“和日本人狼狈为奸,你也不是好东西!” 东乡又扭头看看地上的白十九公,白了一眼说:“老爷子你怎么这么多话?要么我找个好地方让你永远闭嘴吧!” “东乡!”一直没说话的简旌大喊,“你敢!” “砰”一声,东乡有备而来,他随身也带着枪,掏出来直接朝屋顶开了一枪,说:“简桑,你以为你有跟我谈判的筹码吗?”说着他又用日语吩咐武藤,“(你把这个老头子带出去!)” 第100章 公子哥的冒进(四) 这天简行严在家里没出门,等简旌出门去了章亭会馆,他立刻让跟班叫来了他的几个吃喝玩乐的朋友,眠花宿柳亦在其列,几个人是为打扑克而来。毕竟简旌这帮老头子可以凑在一块儿打麻将,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玩一下益智类游戏呢,带彩头的那种。 第166章 牌桌上简行严还没有回本呢,王富贵就带着一个人闯了进来。 来人虽鼻青脸肿,可有几分面熟,简行严想不出到底是哪个老爷家的,只见他滚到地上就说: “大事不好了,简少爷,大事不好了,会馆叫日本人控制了,里面的老爷们都被关起来了。” 简行严听了汗毛炸了一身,连忙从牌桌上下来将那人从地上揪起来就问:“你再说一遍?” 原来这位是章亭会馆的管事,东乡带着人闯进会馆的时候,把会馆里的下人不问青红皂白的乱拳打了出去。“日本人带着枪把会馆围住,里面原本正在开会的老爷们现在都成了他们的人质,我听说日本人要陵园那块地。” 这下原本打牌的这些少爷们统统坐不住了,各自有要担心的人,于是有人问简行严:“是会馆后面的陵园吗?日本人动了那片陵园的心思?” “这怎么了得,陵园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代一代的福建商人都埋在那里,怎么能给日本人?”也有人说。 简行严冲着地上那个跟班说:“我爸是不是也在里头?日本人要我们做什么?里头情况怎么样?有人受伤没有?” 管事有点懵,答到:“来的那些人把白老爷子带走了,其他的人都关在会议室里。” 简行严听了更加心焦,白老爷子向来和日本人不共戴天,单独将他带出去肯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激怒日本人的事,这下凶多吉少。对于简行严来说,他更在意被关在会场上的人,那些人里头有他的父亲,还有甘小栗。 “人命关天的事,你既然是会馆主席的儿子,你还不赶紧想想办法!”牌友里头有人开始指责。 李宿柳帮腔到:“去去去,你他妈自己没长脑子没长手吗?” “别吵!”简行严吼:“我先去一趟会馆看看情况,你们要么一起去,要么各回各家等消息。会馆有事就是大家有事,人人都得扛。”说着他揪着那个管事扬长而去。 会馆门口已经围了几个家眷,有几个洋装打扮的贵夫人正在问下人:“怎么样,宪警来了吗?”下人俱是摇头,一脸哭丧表情。夫人们这才知道如何是乱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东乡带来的人正端着枪据守在章亭会馆里头,一如会馆外面的本头公庙里,本头公的神像正在守着它的供案。 简行严冲到会馆门口,还没站定就看见简旌灰溜溜地被两个人拿枪押着,从会馆里头往外走。他快步过去扶住自己的父亲,顾不上礼不礼貌、孝不孝顺,开口便问:“爸,甘小栗呢?” 简旌的狼狈也是他和东乡剧本里的一环,只见他灰头土脸的跨过会馆大门的门槛,西装也没穿,衬衣也松散着,一边的脸颊高高的肿着,平时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的皱纹堆在脖子下面。简行严刚扶住他,等在门口的贵夫人见状也想围过来,又忌惮简老板身后的枪。 简行严帮她们问起还在会馆里的其他人。 简旌摇摇头,说:“东乡在里面拿着一个土地让渡协议书,谁想走谁就要在上面签字画押。” 简行严忙问:“爸,你签字了?” “哪能就这样轻易地画押?那份协议书让我们无偿转让陵园的所有权,这是会馆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是属于会馆成员的共同财产,谁敢签字?” 一个贵夫人隔着老远急急忙忙喊:“那简主席你怎么出来了?” “哎——”简旌作势捂着脸道:“东乡让我去把陵园的地契找来,我这一趟是快也不得,慢也不得,交得痛快了,祖宗定要怪我是叛徒,拿得慢了,里头的各位就要多受些苦。还有我家的甘小栗,东乡怕我使坏,把他还扣着呢。” 一听说甘小栗一个人在里面,简行严二话不说甩开父亲,剧本上可没写这一出,简旌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伸手想拉回儿子,哪知道这简行严跑得比豹子还快,一头扎进会馆大门。 守门的武藤见这会儿居然还有找死的从外头冲进来,脖子一梗,提着枪上前拦住,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熟人。 “滚开!”武藤叫到。 简行严双手高举过头,沉着地回答:“让我进去,我家有人在里面,我不放心。” “你捣什么鬼?” “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不会捣鬼,我一定——”简行严咬咬牙继续说到,“配合你们。” 武藤将信将疑地一手拿枪,另一手将简行严草草搜了一遍,心内盘算:这人也是可笑,别人都飞也似的要逃,他却偏要进去。虽然他是简旌的儿子,但是寿宴那次的交手实在令人讨厌,要是这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蠢蛋能出点事,到时候看看笑话就当给自己报仇了。 “别搜了,什么都没有。那个东乡不是怕我爸离开会馆坏了他的事吗?正好把我扣这儿,他跑不了。”简行严补充说。 武藤笑了,“进去吧,有你好受的。” 简行严快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整整衣服和头发,再往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面的情景可不同儿戏。 东乡让自己手上这些人质靠在墙根、双手抱头地蹲下来,房间里又不透风,人在角落里蹲久了难免气血不畅,何况这里不少人都人到中年开始发福,又欠运动,蹲不了多久就头晕眼花,但凡有人支撑不住,东乡的手下上去对着脸就是一脚,被踢翻在地的又换来几脚。被打的人,心里有气,颜面又受辱,十分不好过,才不到两个钟头,已经昏死过去两三个了。 第167章 和张靖苏蹲在一起的甘小栗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血管都要炸开了,他偷偷将身体重心在左右脚上来回交替,汗从他的尖脸滴到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在水洼里他看到自己的样子,活像龙宫歌舞厅后门那条黄狗。 “你是简桑的养子吧?”东乡用吸管吸着汽水走到甘小栗面前,弯下腰问到。 甘小栗抬起眼睛看向他。 东乡说:“我在你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怎么,是鄙人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了吗?换个场合鄙人一定向你赔罪。不过现在控制权在我手上,你可要注意分寸。”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挑起了甘小栗的下巴。 甘小栗觉得那股力气几乎是冲着折断自己脖子而来的,就在跟他说话的这个当口,东乡的手下过来踩住了他的背,叫他直不起身。 “这样舒服吗?”东乡明知故问,脸上洋溢着一种变态的痴笑。 一旁的张靖苏说了句:“东乡,你放开他!” “噢?这位小朋友才吃了这点苦头你就坐不住了?诶,我发现一件事——”东乡收回了手,也蹲下去和甘小栗形成水平高度。“这位小兄弟是不是长得有几分像那位……金君?” 即使听到过去曾经担任过自己老师的人提起了金岁寒的姓名,张靖苏的表情也不为所动,他又说了一遍:“放开他!” 东乡给了手下一个眼神,顿时踩在甘小栗背上的脚给挪开了,但是下一秒,张靖苏的头被人用枪托狠狠撞了一下,他整个人扑到地上,眼镜也从鼻梁上掉下来打碎在地,鲜血慢慢地从他的头顶流了出来。 甘小栗见张靖苏面朝下倒在自己身旁,这场景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宁波老家那间合院里的茅草棚里,一位素不相识的批脚就倒在那儿,是他亲手将酒洒在尸身上看火焰燃起。他突然感到像是置身火海一般的滚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下一个就轮到你。”东乡狠狠指着甘小栗说,“把这人给我带走!” “放开他。”又一个声音说。 简行严孤身走进会议室,对面数个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他冷静的像一颗钉在铁板上的星星。 第101章 公子哥的冒进(五) 【上文关于“拿地契”的部分内容已修正。】 简行严的到来叫东乡大为惊讶,这绝不是他和简桑安排好的——在简桑的设计里,留在会场的甘小栗本当为简家吃点苦头,最好再伤得重一点,以此消除众华商对简旌立场的猜忌。东乡知道简旌在南洋这一房只有简行严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万万动不得。 可眼下,简旌这个宝贝儿子已经风度翩翩地走进来了,迈着富有韵律的步伐,不知哪里来的的风鼓起他的衣襟,在这个剑拔弩张的现场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该死的艺术沙龙吗!东乡想。 “你把大家扣在这里无非是逼我们把地让给你,他不过我们家一个养子,现在有我了你大可把他放了,老简不会赖账的。”简行严义正言辞地说。 东乡不敢正面接他这话,说到:“地契呢?” 简行严两手一摊,回答:“什么地契?不在我手上。” “你们搞拖延战术是吧?是怕我下手不够狠吗?”东乡威胁到,眼睛瞟了瞟地上的张靖苏,后者刚刚被枪托击中头顶已经昏死过去,但是比起其他华商来,只是一个“代表”的张靖苏要更适合一个下狠手的目标,于是东乡向自己带来的同党下达了指令——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燕子般的身影扑到了张靖苏的背上。 “甘小栗!”简行严大吼,顾不上到底有多少枪口指着自己,冲上去揪着东乡的同党就是一记重拳,打得那人脸朝后飞旋出去。 好在原本要给张靖苏吃的不是一颗子弹。 甘小栗被人在背上来了一脚,感觉脊椎都要断了,拼了命用手撑住身体,干咳两声之后他看看被自己护住的张靖苏,虽不能说他毫发无损,但至少没有加重伤势。甘小栗害怕张靖苏在章亭会馆因为自己这样一个无名之辈而草草死去,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投身到更大更了不起的舞台。只不过一时之间还未完全从老家樟树巷子的大火中抽出神来,脑子有些混乱,也不知是被何人强行从地上捞起,甘小栗几乎是脚不沾地的挂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待他看清来人,居然心情格外明媚地说了一句:“简行严?你怎么来了?” “你傻吧?我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吃亏?” 有简行严在场,东乡拿不准自己还要不要按事先计划好的那样,特别的对待一下简家这个漂亮的养子。当着简家兄弟的面,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站在这里有点多余? “你们说完没有?说完了两个人去墙角蹲着吧。”最后东乡这样挽尊到。 气氛给拉回现实,简行严的到来不外乎是多了一个人质,等待他的也是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待遇,他折起自己的长腿扶着甘小栗慢慢地蹲下来。两个人离张靖苏倒下的地方不太远,简行严看着自己的张老师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样子,尽管他有情敌之嫌,孰轻孰重简行严还是分得清楚。 “我能说句话吗?” 东乡放下手里已经空了的汽水瓶,踱着碎步将矮小敦实的身体挪到简行严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什么?” 第168章 “给他止个血吧,我们谈生意归谈生意,害性命的事实在不吉利。” 东乡回头看了看张靖苏,只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的眼睑偶尔跳动一下,知道是刚才用枪托打的那一下太重了。东乡的确是为杀鸡儆猴来的,但是他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在这里杀掉一个人,之前把白十九公带出去实际上是和简旌商量好的,先一步把那个麻烦的老头子单独带走,免得从老头子的嘴里说出什么煽动情绪的话来,再说那老家伙一把年纪了,一个闪失在这里断了气,好好一桩不要钱的买卖反倒要横生枝节。 “那你就在这儿给他想个办法吧,就你一个人。”东乡说。 说罢,一杆枪就比了过来,简行严弯着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掏出自己的手绢压在张靖苏头上的创口处,他也不知道这法子有用没有,眼下能做的只有这样的程度。不知道是张靖苏自觉大业未成、使命未竟,还是简行严内心的祈祷传到了神灵的耳朵里,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真就缓缓的透过气来,他半睁着眼睛企图把头抬起来却不能动弹,简行严看在眼里,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搀了一把。 “你怎么样?”简行严低声问。 张靖苏动动嘴,“嗯”了一声。 那头甘小栗见自己的恩人苏醒了过来,心中的千钧重担终于放下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简旌似乎还没有取来地契,东乡坐在一把太师椅里翘着短腿也不着急,只字不提催大家赶紧在让渡协议上签字的事,他是想在无形中给这帮人质施压,等着他们主动告饶,果然有人坚持不住了。 一个姓吴的商人重重地跌在地上,他的脸上难以分辨什么是汗水什么是涕泪,他在枪口下高举着双手说:“我签字,我签。” 东乡抚掌而欢:“看来终于有人想通了。” 有一就有二,一旦有人开了头,就不愁没有接踵而来的人。 张靖苏的状况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获得了蜷在地上的资格的人,他悄悄地观察墙角下华商们的神色,简行严见他已是换了副神色,低声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这群人,他们,其实打一开头就……没有要宁可玉碎的打算。” 简行严故作轻松地解释到:“这就是商人和你们这些热血青年的区别。有什么打算?得看有没有胜算。” 张靖苏内心带了一丝丝惊讶,这不是他见惯的那个净说傻话的学生简行严,他下意思说:“那你,怎么看?” “一个陵园,当然不要了,什么祖宗坟茔的,有什么要紧。只可惜这块地自己人没好好开发,就要送到日本人手里糟蹋。”简行严拿眼睛扫了一下远处东乡的身影,继续说:“跟他斗个鱼死网破,没意义。” “闭嘴,不准说话!”一个拿着枪的大汉对他俩吼到,吐出一口流畅中略带一点闽南口音的中文。 没过多久,在让渡协议上签字的华商人数达到了会馆在籍的三分之二,协议书也就正式通过了。至于姗姗来迟的简旌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地契,那都是剧本里写好的内容。 第102章 做世间还算清醒的人(一) 福建籍商人的陵园被日本人夺走只是这个小小岛屿奏响腥风血雨乐章的一个小小的音符,在地球上的另一端,英美两个大国才刚刚冻结了日本在自己国家的资产,可与日本的马拉松式谈判仍在进行当中,这两个帝国仍然不愿意真正将日本当做一场战争的敌对国家。 不能给对方挑起矛盾的机会,也不要为了中国人浪费精力——这就是乔治市宪警队长坎贝尔接到的上级指示。他把自己埋在前任队长留下的修车行一样的办公室里,任由这里的烟蒂、旧报纸、啤酒罐把自己淹没。他想起抽屉里还留着一把手枪,据说是某桩案件的证据,这样重要又危险的东西随处乱放的确符合前任队长的作风,但是坎贝尔是个小心谨慎且神经质的人,他一时兴起决定将这把枪归到档案中去,于是在文件柜里东倒西歪的资料中抽出了旧案卷宗。 这只是宪警队长一日工作的开始,很多人在这个点已经在工作岗位上努力了好半天了,比如新婚燕尔的林育政,他好似一点也不眷恋刚刚组建的幸福家庭,一大早就穿梭在槟榔屿的早班工人当中来到了简旌买下还不满一年的白酒厂。第三季度刚开始,酒厂的第一批清酒终于面世,虽然无需走正常渠道进入市面上售卖,可他作为这间工厂的合伙人之一已经赚了不小的一笔钱,且当中分成远在和简旌约定的股份比例之上,也难怪他回到槟榔屿之后在简旌跟前连个照面也不打,一门心思地扑在这里。 至于刚刚遭到东乡胁迫的简旌的家里,似乎大家从事件的阴影里已经走出来了,简旌在明媚的阳光中祭拜起祖宗,祈求不知哪门子的福寿延绵。 这一次他带简行严进了祠堂,简家的祠堂和他家家业比起来有些朴素,就在简府那栋回字型房子的后面,白墙合围之下黛青色的屋顶上雕着先贤典故,檐下正堂门前的匾额上写的是“善颂于斯”四个字。一对石狮子把守在门的两边,形态栩栩如生,乃是修建祠堂的时候简旌专门从国内请来的工匠雕刻的,讽刺的是不知为何这两只石狮子脚下踩的都是球。 祠堂里父子二人在垫子上跪下来。 “那天在会馆,你是故意要进去的吧?”简旌一边给祖宗敬香,一边开了口。 第169章 “当然了,我怕甘小栗在里头出事。” “只有这样而已吗?” 当儿子的明知故问:“还能有什么?” “搞不好你是怕我简家筹码不够,显得我故意临阵脱逃,好像背叛了大家一样。” 简行严跪在祖宗牌位下搓了搓鼻子,嘿嘿一笑:“您不就是背叛了大家吗?” 简旌回过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制止到:“放肆,这话还轮不到你说。” 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内心没有一点敬畏,他对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一向是不信的,因为逆光,脸孔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耳廓的外沿被包上了一层金边。简旌见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宽大衬衫,领座软踏踏的,领口连颗扣子也没有,拜祖宗也穿得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嘴角好似还在笑。 “你笑什么?”简旌恼火地问。 “我承认,被你看出来了,我就是怕一个甘小栗在里面不够压阵,我更怕东乡那个狗东西真的伤害甘小栗。再说我去了不是正好吗,简主席的两个儿子都在日本人手上,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你当自己是在唱戏吗?你冲进去有什么用。” 简行严背着太阳向祖宗牌位叩了个头,保持着伏在地面的姿势对简旌说:“怎么了,爸爸,你的设想是把甘小栗豁出去让东乡好好折磨一番来证明简家的清白吗?” 简旌没有作声,他把儿子重新打量了一遍,不断地提醒自己,自己并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人,于是他为了面子勉强说到:“原来你还有点脑子,看来比我预想的要聪明。”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爸,你可是对我承认过你和日本人在生意上有合作,想到你和东乡的行动有关脸不是一件难事吧。而且我们家刚刚还新添了一台唱片机,你又听不来新式的歌曲,何苦自己买给自己呢?必然是有人送你,而且还送的不只是唱片机本身。” 无论是装着唱片机的木箱,还是装着唱片的匣子,里头什么都有,唯独没装“单纯”二字。 “凭什么就是东乡送给我,不能是别人吗?” 简行严的身子没有动,光是从地上抬起头,他回答到:“这就需要一点运气和一点想象力了。” 当着祖宗的牌位,简旌突然也有点想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和简行严之间能说上这样的内容,这不像是他一贯招猫逗狗、吊儿郎当的儿子,这个儿子早年就表现得不如上海那房所生的子女,他从来不图这孩子能担得起什么重任,唯愿一辈子好吃好喝、不走旁门左道。如今才觉得简行严原来也有他的洞察和判断。 所幸这孩子并不想跟自己作对,还真是祖宗积福。 “这些话你不要对甘小栗讲,他和日本人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简旌提醒到。 简行严跪在地上想,这下我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到了晚上夜校下了课,甘小栗走出教室,看到简行严就在学校外面等他。 夜校就设在一所中学里,白天穿着学生服的少男少女出入于此,这个点换成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甚至有几位还是马来亚当地人——他们大多生着一双杏仁形的眼睛,叫简行严看了不觉生出一点乡情。 “你在这儿干嘛?挤眼睛又是为什么?”甘小栗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英文教材,他这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朝气蓬勃的中学生,透出的神采照在简行严的心里,夜晚都变成了白昼。 就在简行严此时此刻站立的地方,他曾经花了大把时间来讨好一个姓吴的女学生,这段往事对他来说远的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就好像是第一次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一样,在月亮底下微红着脸,难为情的扇动着眼睫。 他顺理成章地走到甘小栗的身边,说到:“正好在附近,顺道等你下课。” 甘小栗瞅瞅简行严脸上的表情,读出了他的不好意思,现在的简行严和东乡带着人围了章亭会馆那天的判若两人。甘小栗在那天之后对简行严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下定决心要真心实意对他好的那个阶段,因为甘小栗反悔了,他放弃了保持疏离。在枪口环伺之下走进会场的简行严,身上散发的是这个人本来的魅力,就是甘小栗曾经在圣约翰岛那个幽暗的夜里见到的那种冷静和优雅,那是透过了懒散和无用的伪装之后,又去除了害怕失败的面具的简行严的本来面貌。那样的简行严无须笼罩在富商之子这种无聊的光环里,他自身就是值得信赖的独立个体。 甘小栗在明知自己的父亲死于简行严的父亲之手的情况下,仍然艰难地将自己的心,朝简行严的方向移了一厘米。 这一厘米是张靖苏用头破血流都没换来的,命运就是这么的不肯眷顾于斯。 “我又不是不能自己走回去。你来,我也还是走回去。” “也对,从学校到家又不是太远,我还想就这样多说会儿话。”说着简行严递来一个纸袋,对甘小栗说:“知道你没空和我们在家里吃晚饭,也别花钱在外面买了,你那点零花钱还不如阿甲手上的钱多。” 甘小栗经他提醒才觉得饥肠辘辘,打开纸袋摸到里面是一块酱猪蹄(前文有过猪肘子的地方一律统一为猪蹄,啊~猪也是难),顿时他想起了之前碰巧遇到的那个香港来的老头说起过,他阿爸在皇后大道的茶叶公司里工作的时候,常买猪蹄。想到这里,简行严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晚饭便有些吃不下去。 第170章 他把猪蹄塞回纸袋,说:“我没胃口。” 哪知道简行严又递来一方手帕包好的小物,在他眼皮底下打开来,是几块小小的椰汁糕,每一块糕点都完好如初,每一块糕点都柔软得像是少年的心。 甘小栗爽快地把甜点吃了,两人沿着路慢慢地走,简行严又问了他功课上的事,走到一个岔道,突然想起一事:“张老师不是住院了吗?我们去看看他吧!” 甘小栗听了直发怵,他知道自己欠张靖苏的一辈子也没法还。 “一定要今天去吗?” “再拖几天他都要出院了。” 在简行严的坚持之下两人来到医院,实际上已经过了探病的时候,可是简行严的脸就是他的通行证,护士再三叮嘱只能待几分钟,待时间长了长得再帅都没用。简行严和甘小栗嘟嘟囔囔地往张靖苏的病房里走,两人进去了还不到一分钟就传出了张靖苏的灵魂拷问: “说吧,这是哪家的规矩,探病给病人送猪蹄子?” 第103章 做世间还算清醒的人(二) 张靖苏对简行严的到来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没想过连甘小栗也跟来了。他头上缠着白纱布,像是戴了顶白帽子,一张脸在“帽子”下面不咸不淡地盯着前来探病的两个人,眼眶有点凹陷,仿佛这样的疲态自他单枪匹马去仙兰街赎回学生们以来就一直没消退过。病床前一个放着基本生活用品的小矮柜上比刚才多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包好的猪蹄,猪蹄的香味还没有散尽。 “这个猪蹄吧……”简行严扭扭捏捏答不上来,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甘小栗不吃就顺道给您捎来了吧。 张靖苏半躺在床上,一只手从身上盖的薄单子里伸出来一挥,“猪蹄的事不用再解释了。” “行吧,您说啥就是啥吧。” 简行严和甘小栗挤在病房里,这间房刚巧只剩下张靖苏一个人,原来还有两位病友一位不想继续在费用上做无用的折损,一位不幸故去了,所以多亏这两人带着猪蹄来探病,才终于把病房里飘荡着的一种苍白的惆怅给刮走了。 “会馆现在怎么样?”在医院关了两三天,张靖苏突然对那群华商上心起来。 简行严搓着手回答到:“能怎样呢?无人做主啊。英国人连个宪警也不派来,会馆又听了他们的话从来不养护院。地契交出去了,这回倒是来了个区长当调停人,叫了东乡,也叫了启鹅群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整理本文欢迎加入我们这边的几个主要的,三方坐到一起谈了谈。”简行严拍了拍甘挨着床边站着的甘小栗,继续说:“这家伙送我爸去会谈,回来说现场有好几个英国人,还有东乡和武藤,剩下都是我们这边的,大约去了六七个,白十九公也在那儿。” “白十九公的情况如何?那天在我受伤之前他就被东乡拖出去了,后来我在这儿躺了几天只听说他从章亭会馆回了白府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道他身体有恙与否。” 简行严回答:“他没事,东乡那天对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倒是这个老头,觉得自己在日本人手上毫发无伤也是一种耻辱,这才闭门不出。” 张靖苏听了又好笑又无奈,问到:“调停的结果呢?” “张老师,你竟然也这也不知道,这是你们的报纸都用头版报道过的事。”简行严大声说着,惹来护士长叉着腰站在病房门口直瞪眼,他只好又把声音压下去,“这几日你连份报纸都没得看吗?” 张靖苏摇摇头,他住院期间,肖海和傅黎荞都来探望过他,两人分别提着点心和水果这等探病的俗物,丝毫没想过要带点精神食粮慰藉张靖苏。“结果怎么了?” “当然是安抚一下会馆的人的情绪,然后应许了东乡的要求。” 啧,张靖苏的咋舌之声大得出奇,好像那声音不是来自人类的舌尖,而是来自脑电波和墙壁的碰撞,他说:“这哪里需要英国人出面调停?他们怎么能和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那东乡手里的那些武装也不用管了吗?这还是不是英国的殖民地!”最后一句话说得甚至有点自暴自弃。 “那些武装分子,除了开头跟着东乡闯进会场的几个,后面的人,乃至守在会馆外围的人,我看应该是替日本人做事的堂口弟兄。” “你是说是隶属会馆的堂口?” “这……”简行严摸了摸后脑勺,他也只是听到了那么一耳朵的闽南口音,可听不出是哪个堂口。 张靖苏见他不说话,就把视线转向甘小栗,甘小栗本来没有有机会加入谈话,此刻和张靖苏四目相对,心中又犯了胆怯,生怕在张靖苏的目光中看到那种自己无法回应的深情。哪知对视之后,对方却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舒展开眉眼笑了起来,这一笑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短暂地将张靖苏的疲态一扫而光。 “你们感情这样好我就放心了,有简少爷在,小栗在简家也不会被欺负。” 简行严没给甘小栗接话的时间,立刻说:“老师你真是糊涂了,他现在也算是我家的少爷,谁敢欺负他。” “你这话和别人吹牛便罢,我还不知道他是个怎么回事吗?”张靖苏张嘴就戳破了简行严编出的伪装,“不过有你这样真心维护他,想来你二人之间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我也不讲究什么门第家世,只要我们还是朋友,以后要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你们只管来找我。对吧,不管什么门第家世、祖上三代作何营生,只要彼此还是朋友。”张靖苏面朝着甘小栗说到。 第171章 “这种发言我真不敢往下接!”简行严故意取笑。他和甘小栗都明白张靖苏的话里说的是简旌,就是说不管简旌有没有投靠日本人,只要简行严和甘小栗还和张靖苏保持立场一致,张靖苏就会继续当他俩是朋友。此番话亦是讲给甘小栗,不要为了简旌做过的事,就报应到无辜的简行严身上。 甘小栗低头抿嘴,他左脸上的梨涡此刻又浅浅地在脸上浮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笑,只是心中略感宽慰,他既不想时时刻刻在心中强调着“简行严是杀父仇人的儿子”,也不愿把父亲的死扔到脑后去。 今天的张靖苏不知怎的话特别的多,在小说里说了这种话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不过张靖苏看的闲书不如简行严那么多,想不到这一层,他就像是被人用枪托锤了一下把藏在心里的话都锤出来了一样。他又把脸冲着简行严说:“我以前没发现,直到那天才觉出来,你这人真是用装疯卖傻当藏愚守拙。” “张老师,我是个侨生,记得不久之前还在同你说玩胯子弟,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成语。”这两个成语简行严是真没听懂,他看了看甘小栗,甘小栗茫然地摇摇头。 “行了,我也不跟你们猜谜语了,我正要问你,麻烦你先帮我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这盒点心,饼店的人拿来的时候也没告诉说是谁送的,是你吗?”张靖苏问简行严。 简行严看一眼那盒点心,是一盒包装精美、价值不菲的西洋点心,他答到:“看起来像是我会买的东西,不过不是我送的。” “这就奇怪了……会是谁呢?”张靖苏搔了搔纱布下的头发,见甘小栗带着好奇正前前后后帮他在点心盒上找落款人,像只猫儿一样伸着鼻子嗅嗅,于是他说:“你干脆把点心带走吧,我也不爱吃这些甜的。” 一个猪蹄换回一盒高档点心,实属不白来一场。在护士长的怒视之下,探病的两人终于走了。 【??作者有话说】 国庆长假结束了,我还活着。本来希望这文能夏天结束……现在……希望能今年结束…… 第104章 幻影 两人回到大街上,简行严一边走一边喜笑颜开,显得他这个人在如今这样的时局里一百二十分的没心没肺。甘小栗忍不住问他:“你爸都把陵园的地契交给日本人了,你干嘛还这样高兴?” 简行严无所顾忌:“丢了一个陵园,这下我们的这些叔叔伯伯该认真考虑要怎么抵抗了。会馆里这些人,除了极个别,从前只不过嘴上喊喊口号,再稍微的从抽屉里拿点钱,甚至干脆钱也不出一味的想骑墙。要是不给他们一个契机,只能被东乡那帮人逼到死路上去。再说我也不是为了他们才高兴,我是因为张老师。” 甘小栗一听他说是因为张靖苏的关系,和自己心里预想得不一样,不由得“啊”了一声。 “你没觉得我们的张老师他对你——”简行严顿了顿,换了个说法,“——现在我可是没有情敌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甘小栗抱起点心盒替自己掩饰了一下,说到:“什么情敌,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说完就抢先半个身位向前走去。 简行严说的不错,此刻的张靖苏心意已决,要放下自己的“想入非非”。 在会馆里大家都被挟持的时候,听到从东乡嘴里说出甘小栗有几分长得像金君的话,张靖苏终于悟了——自己不需要任何的软肋。从前日子过的还算太平,即使心中想着金岁寒,也只是生活给他的一丝慰聊,可现在——他张靖苏是“福海救亡协会”在槟榔屿的特派员,任务艰巨,前路未卜,他怎能轻易被东乡那种人抓住软肋继而还要连累甘小栗。 本来已经有了这般决心,在医院里他又见到了来探病的简行严和甘小栗二人,这两人哪怕是沉默不语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也能看出他俩之间带着一种牢不可分的链接,明明为了救人被打破头的是他,可被救的人只觉得这份恩情负担起来太重,只因对方心里装的根本不是自己。 方才甘小栗从病房离开的时候,若是突然回头,一望便知,那病床上靠着的张老师收拾了疲态,已经进入了一个无欲无我的新阶段。 且说回甘小栗这头。 他沿着路往前走着,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来到了离医院不远的市政厅,背朝康华利斯堡向远处眺望还能看见仙兰街,这段时间老的酒吧街生意惨淡,仙兰街的日本旅馆却是客似云来。甘小栗想到那边就是东乡他们的大本营,眼神逐渐阴暗,直到简行严拍了拍他的后背才回过神来。 他斜挎着书包,手上拿着点心盒。低头看了一眼盒子,上面的图案委实精致,借着街边路灯的光看得出上面画着容貌秀丽的西洋妇人,和善又安详的垂着头颅,正望着怀中安睡的婴孩,简行严告诉他那是圣母。 大概因为一味地盯着点心盒出神,甘小栗走到街角行将拐弯,一辆汽车突然从暗处冲出来,贴着他的脸打横开过去。甘小栗惊得连忙缩回下巴,顺势去望那辆马力十足的汽车,只见车里一点微光,透出一个金发高鼻的壮硕男子侧脸,他的脑中好似遭了滔天的洪水,一浪卷着一浪向他扑来,很快呼吸变得短促,眼珠暴突,好像真的溺水一样。 “密斯特詹!” 他忘乎所以地大喊到,而那个美国人只是一晃而过。他也不相信密斯特詹会跟随自己的脚步在泉州和槟榔屿出现,可他一想起宁波西装店里的师父临死前对自己的托付,他又觉得刚刚一定是密斯特詹本人现身了——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多自己这一桩也不稀奇。 第172章 风将这声呼喊吹得稀碎,简行严一时没有听清,心中尚茫然之际见甘小栗照着往路中间飞奔而去,下意识伸手一揽,刚巧抱住了甘小栗的腰。甘小栗还要用力挣脱,简行严只得搂住他吼到:“好好的,你往哪里跑?” 甘小栗在简行严怀中挣扎,他扯回书包啪地扔在简行严的身上。“放开,我要去找车上的人!” “什么车?什么人?”简行严摸不着头脑,不肯把甘小栗放开,他坚信只要自己一松手对方就会冲到车底被车轮轧个粉碎。 “就是刚刚过去那辆车!”甘小栗咆哮。 刚刚到底有没有车开过去,简行严也没有看清。他对着刚刚还沉浸在融洽气氛中的甘小栗有点手足无措,那杆少年的细腰在他可以触碰到的地方摆动迂回,免不了叫他生出好些痴念,可甘小栗眼下神神叨叨的状态又叫人放心不下,终于他一把揪住甘小栗的衣服几乎连人带书包带点心盒都提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简行严一字一顿地问到:“你要追什么人?追上去做什么?” 甘小栗从简行严的眼里看到一团黑火,受了震撼,知道对方此时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便上去握着揪住自己衣服的手,他这一握,简行严又缓缓地把手放开了,定定地盯着甘小栗的五官变得有些狰狞。 甘小栗坚信刚刚是宁波那位密斯特詹坐着汽车打自己眼前经过,这场面他曾在泉州经历过一次,当时他没能追上汽车,还差点落入泉州地痞的圈套,这一次他觉得是上天给了一次重来的机会,自己同泉州时期已经今非昔比,在槟榔屿的乔治市,自己结识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想要找出一个坐在汽车里的美国人,并不是不可能。 可紧随而来就是他无法越过的宁波梦魇,许下的心愿未曾了解,发下的誓言也没有兑现,甘小栗想,自己是不是只是拿阿爸做借口,逃避自己未尽的一切。 这少年心中由喜转悲,所以再度抓住了简行严的手,哑着喉咙问到:“现在几点了?” 简行严被抓得吃痛,艰难地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说:“还不到九点半。” “你可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你别问为什么。” “走吧。”简行严回答的无比干脆。 甘小栗拉了他,低头在夜晚的街道上飞快的走,他那副样子叫简行严在心中嘀咕,莫不是有冤魂在后面追赶……还是他们正在追逐一只鬼魅? 第105章 晴天霹雳 一列电车沿着轨道慢慢地滑过路面,是末班车了。 甘小栗提脚急匆匆地走,简行严在后面迈着大步勉强跟上。他们从市政厅门口沿着临海的街道一直走到了姓周桥,一路无话。 简行严已是见怪不怪,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状若神游的甘小栗,上一次正是姓周桥失火那天,也是促成甘小栗搬进简府的事件之一。他知道甘小栗身上还有好些秘密,只不过贴心的简少爷从来不主动问起。饶是如此,简行严还是惊讶甘小栗挑了一条崎岖难走的路潜入了姓周桥。 他们不是以寻常的路线走在贯穿贫民窟的木桥之上,而是走在木桥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和泥滩,时而还需弯着腰、四脚着地从桥下穿过,潮湿发霉的气味从他们的鼻尖直抵大脑,甚至还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叫,甘小栗这会对自己天敌的叫声又置若罔闻了。简行严的皮鞋已经打了水漂,他偷偷低头看着这双“外国高定”,心想要不还是一个巨浪打死自己算了。 同样也是满脚淤泥的甘小栗走到一处木屋下方,他把高高拱在背上的挎包摘下来递给简行严,塞了从医院带出来的点心盒和夜校课本的挎包圆鼓鼓的绷着,简行严只能用双手搂住挎包,问:“到地方了?” “嗯。”甘小栗一双眼睛望着上头的木屋,他们站的位置是木屋的背面,只有一扇用木杆支起的窗户,窗户里看不到任何光亮。“太好了小蔡姐应该是去了歌舞厅,一会儿我从这里爬上去,你帮我望哨。” 事情到此,哪怕简行严是在上帝面前发誓不问为什么,也忍不住要打破誓言了,他狐疑地说:“蔡小姐?你的意思是……要一个人偷偷溜进蔡小姐的家?” 甘小栗神色不定,他在心中纠结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坦白:“我以前,偷偷在小蔡姐家二楼的窗户下面藏了一笔钱,我住那屋人多手杂,叫人不放心。” 见简行严的狐疑表情没有变,他又补充到:“刚才我好像看到了我在宁波的一个债主,我怕万一真在槟榔屿这里遇到他,就……” 简行严的嘴圈成了一个小小的o型,那意思是,你敢编我就敢信。 “那我爬上去了,有人来你就学狗叫。” “好吧,需要我帮……” 话未说完,简行严看甘小栗脱了鞋子,像只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顺着架在泥滩和海面之间的立柱往上一蹬,眨眼就见他已经灵活地栖在木屋下方结构复杂的支架当中,呼的一下也不知道是攀住了什么位置,再看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看来是不需要帮忙。”简行严自言自语,心中升起一股欢喜之情,他和甘小栗之间每多一份共同经历,就会让他俩的轨迹更牢固的重合在一起。 且不说这位在桥下喂蚊子的阔少爷,甘小栗那边,他庆幸自己在宁波招猫逗狗的身手不曾生疏,虽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够到蔡咏诗家二楼的窗户外,但还算顺利,没有人发现这位潜行而来的少年,他甚至有回头眺望蔡咏诗家窗户正对着的海面,夜幕中黑色的海面起伏如婴儿呼吸。他又看了看脚下,看不见桥下的简行严,但是甘小栗心中十分确信那家伙一定正大睁着眼睛左顾右盼地替自己望哨。 第173章 想到这里甘小栗的心中也升起一股欢喜之情,把手伸到蔡咏诗家窗框下面的一个小缝里,指尖在里头细细密密地摸索了一回,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甘小栗有如晴天霹雳。 脚一滑,攀在木屋外墙支架上的身子差点掉下去,他用力勾住了窗框,又伸手在那缝隙里探了一遍,的的确确是什么也没有。 “我明明……明明把师父给密斯特詹的文件藏在这里了啊……”甘小栗绝望地想。 文件是今年三月被他转移到这儿的。那时蔡咏诗还未跟随姓周桥的周宗主,做皮肉生意的她在酒吧被一个英国醉鬼暴力相向,直到肖海出手救了她。正是那一天,蔡咏诗和甘小栗交换了彼此的凄苦身世,甘小栗正愁自己手上这张纸无处藏匿,于是因缘际会加上突发奇想,他顺便把这东西藏在了蔡咏诗家二楼窗框外侧底下的一个墙缝里,因为蔡咏诗一个人住在这间小木屋里,鲜少会用到二层的阁楼,所以甘小栗满心以为知道这件事只有自己而已。 可真是报应!都怪他沉溺来自不易的安稳生活,忘记了师父临终的托付,忘记了自己决心救出被卖掉的妹妹,忘记了日军对家乡父老犯下的累累罪行。甘小栗将窗户周围每条缝隙摸了个遍,全然不顾木刺扎进了他的手指,他一边摸着眼泪也一边流了下来。 这时候桥下传来“汪汪”几声狗叫,是简行严在提醒他,有人过来了。 甘小栗抹了一把脸,忍着手指上的刺痛往下爬,才刚下到桥下,蔡咏诗家的灯就亮了起来。从他们藏身的地方看不到来者何人,但是听得见有两组以上的脚步声,隔着桥面依稀还能听到有人在说话。 “蔡小姐,那就送你到这里了,明天我们早上来接你过去。”说话的人是周宗主身边那个阿喜。 接着响起的一串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高跟鞋踩出来的,只是蔡咏诗没有做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宗主让我多叮嘱一句,非常时期,请您暂时不要跟肖记者来往。” 蔡咏诗仍是没有答话,只听得她大力摔上了屋门。 然后又是两组以上的脚步声,看来这次阿喜不是单独接送蔡咏诗。 甘小栗和简行严在桥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确定桥面没人,简行严借着微光瞧不出甘小栗刚刚哭过,却看见对方捧着手指放在嘴边吹气,他立刻将甘小栗的手捧到自己胸前。 “你怎么了?” “没什么……让桥上的木刺扎了一下。”甘小栗的声音出卖了他的情绪。 “挺疼的吧,回去我帮你拔出来,再拿碘酒烧一下。”简行严说,“我们先回家去把。” “你怎么不问我找到钱了吗?”甘小栗还惦记着上去之前他对简行严编的谎话。 “钱有什么好操心的,要操心的都不是钱的事。我说了,我们先回家去吧。”简行严温温柔柔,捧了甘小栗的手带着他穿行在姓周桥的木桥之下。 第106章 那畜生正要伸出利爪(一) 两人在姓周桥这么一耽搁,坐着人力车回到简府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简夫人早已睡下,简旌带了人在一楼推牌九,王富贵也在桌边陪客,正好没人得闲,简行严和甘小栗得以在不惊动简老爷的情况下溜回了二楼。简行严对甘小栗说:“你快去盥洗室把身上冲干净,我一会儿把碘酒给你送来。” “不必了,一点小伤不碍事。”甘小栗恹恹地拒绝到。 简行严还想继续坚持,忽而看着他一脸颓丧只怕更希望一个人好好静静,也不知道到底在蔡咏诗家的二楼想找什么——不管想找什么,结果定是失望一场。简行严搔搔脑袋,他自己也是一身泥又一身蚊子包,还赔上了一双高定鞋,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便伸手在甘小栗头上摸了一把,说:“好吧,你早点休息,过了今晚有事我同你一起想办法。” 甘小栗点了点头,拿回自己的挎包,扎着木刺的手指一阵一阵的疼,一双小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把嘴角往下拉,又轻轻弯了上来对简行严露出一个苦笑。 这个时候的甘小栗其实已经知道师父交给自己的文件上到底写着什么,那封文件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虽然是日文,但是有很多汉字可以辨认,他记得有“实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的字样,而在“大流行”前面的日文,自己曾经默下字型向张靖苏请教过它们的含义,是“鼠疫”的意思。 甘小栗心里清楚,师父交给自己的是一份实验报告的一部分,而试验的内容,应该就是日本人故意在宁波制造鼠疫流行的事。这封本来在日本人手里的报告由一个中国人准备偷偷转交给一个美国人,看起来应该不是日本人的授意。一旦意识到这件事,不难想象西装店里的师父是某条反日情报线上的一员,而他现在继承了这条线,要是不能把这封情报传递下去的话,宁波的大家俱是枉死,真像石沉大海、证据灰飞烟灭。 可是现在,自己竟然将这样一样东西弄丢了。 甘小栗垂着头,不敢再往下想,带着一种逃兵心态,很快也脱光了衣服站到了盥洗室的淋浴头底下。 等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回到卧室,只见一小瓶碘酒静静地立在桌子上。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过去,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而在另外一边,久居病房闲得发慌的张靖苏终于盼来了公务联络,他在医院办公室等来了老板许文彪的电话,此时肖海正在办公室外面假装和护士们吹牛,实际上是在替他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第174章 “副刊的事还有傅黎荞,你先养病。对了,我这边还有一个人想要跟你说话,稍等,我把听筒给他。” 于是张靖苏的耳朵里传来老余同志熟悉的男低音:“是我。” “你不在泉州?” 老余,也就是江姵芝娘家的管家余宝瑞同志十分平淡地像张靖苏解释到,自己随江团长到新加坡出席一个会议,现在是抽空出来和他联络。 “中转站的项目又重启了吗?” “没有……”其实老余清楚,眼看马来亚即将成为日军入侵南洋的下一个目标,以槟城为中转站救助流亡人士的计划已经彻底取消了,不过他今天带来了一个不输给中转站地位的重磅消息,“你清楚去年十月底日军在宁波制造鼠疫的事吗?” 张靖苏沉吟片刻才闷闷地回答:“知道。” “啊,对,我还看过你在《槟榔晨报》上的文章,想必你是很了解那场灾难的前因后果了。现在有一条与那件事情相关的线索,当时在宁波似乎是有人偷走了石井四郎细菌部队下属某个研究室的一份报告书,可是后来由于鼠疫流行开来的关系,那封报告书下落不明。” 说到鼠疫,甘小栗可不正是那场鼠疫的亲历者,而张靖苏牙冠一凉,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他还记得自己那篇宁波鼠疫的文章在报纸上刊出的那日,天下着大雨,他在一家日本旅馆门口遇到甘小栗,当时那少年借着酒意看起来像是要挣个你死我活的样子,少年红着眼睛捧着自己的手掌,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片假名。 那几个片假名是“鼠疫”的意思。 “甘小栗,你从哪里得知这几个字的写法?” 雨中甘小栗突然惊醒一般,收回锋芒回答说:“在我师父的西装店里看过。” 眼下张靖苏握着电话,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问老余:“是不是报告书找到了?” “那封报告书曾经在宁波一家裁缝店的老板手里,后来老板一家,还有几个徒弟全都死于鼠疫,本来对找回报告书已经不抱希望,现在有风声说,那家裁缝店还有人活了下来,不排除有可能这个人手上有这份报告,而且据说他流落到马来亚一带来了。” “……需要我做什么?” “抢在日本人之前找到这个人,找到这份报告。” 一旦掌握了这份报告,就掌握了日军在中国进行惨无人道的细菌战的铁证,公之于国际社会的后果可想而知,张靖苏深知背后的意义重大,也为自己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捏了一把汗。“你是说,日本人也在找这个人?” “当然。但是我听说,为了掩盖报告被偷这件事,他们好像也不敢又太大的动作,怕惊动了石井四郎。” “关于裁缝店的这个生还者,还有什么其他信息吗?” “没有了,日本人似乎连是宁波哪家裁缝店都不确定。” “这样事关重大的任务交给我是不是有点……” “你别说丧气话,这份报告现在就像是块肉,盯上它的食肉动物多了,我们救亡协会也是奉了更高一级团体的指示,并不是单独行动。因为不涉及我们这边的内部信息,加上线索也还含含糊糊,所以也不是什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任务,你只要暗中留意这件事就行。” “南洋这么大,这要怎么去找?” 那头的老余用嘴唇撕出一片嘘声,说:“反正不能让日本人找到他。我听说宁波那家裁缝店是美国人的情报线,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假如美国人知道有生还者,他们肯定也要找到这个人。” 听到这话,张靖苏不知道该不该稍微放宽心,可他并不想直接告诉老余在自己心中碰巧已经有了一个重点人选。两人就这件事又聊了一会儿,话题就转移到江团长的家事上了。 老余说:“姵芝小姐已经结婚了。” “你家小姐的事不必特意对我说。” 这时老余俨然放下自己的工作身份,带着一种长辈的口吻潸然说到:“我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没想到这么快竟然已经出嫁了。” 张靖苏忍不住提醒到:“老余……你好像比江团长还伤心?” “团长是不同意小姐婚事的,但是听说已经有了孩子就随她了。那个林育政到泉州登门拜访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也一表人才,可引诱女学生做出苟且之事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姵芝小姐出嫁之后过得怎样。” “她好像和她丈夫一起住在槟榔屿,你和江团长既然来了新加坡,难道不来看看她?” “为了小姐的婚事江团长还在气头上,拉不下面子,这次就不过去了。” 张靖苏惋惜地想,江姵芝的婚后生活这个开头可不怎么样。 第107章 那畜生正要伸出利爪(二) 甘小栗丢了报告书之后意志消沉了一阵,像是大病了一场,吃饭总是只在碗里扒拉几口就放下筷子,脸上立刻瘦得脱了相,眼里也没有了光彩,尽管他还是很努力地替简旌开车跑腿,开车技术也日益纯熟,晚上继续去夜校学英文,可是他的一举一动简家上下都看在眼里。简行严也不问他怎么了,他对此心里又是感激又有那么一点受了冷落,不过有一次他俩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简行严偷偷在桌子下面握了一下他的手,那股温热有力的感觉甘小栗点头意会——是简行严在对自己无声地述着衷肠。 第175章 他记得那晚从姓周桥回来简行严对自己说:“过了今晚,有事我同你一起想办法。” 那句话之后他俩头一次碰面,当简行严正要问起来,甘小栗连忙把头转开去嘴上说起了别的事,简行严不是一个刨根究底、喜欢挖人痛处的人,知道甘小栗向来心里装着事,就把那晚上在姓周桥蔡咏诗家的事封存起来,你不提他不问,这一直是简少爷独一份的体贴。 甘小栗的失魂落魄自然也被简旌注意到了,简旌问他怎么回事,他拿“乡愁”搪塞了过去,并且说他阿姆一周年的忌日马上要到了。简旌信以为真,说要给钱他置办祭祀用的供品和冥纸,还要放他大假,甘小栗苦着一张脸拒绝了,他说自己只想充充实实地过日子,好忘掉所有痛苦的事。简旌端详着这个养子可怜巴巴的细瘦样子,心生恻隐,顾念起阚荣在世时和自己的情谊来,若不是最后得知阚荣的身份实际上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革命党…… “可怜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是我害你没了父亲。”当着甘小栗的面,简旌半真半假地落了几滴眼泪。 “我阿爸的事是意外。”甘小栗乖顺地说。 结果这家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林育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上门做客来了。 简旌全家连同甘小栗在内都在门口迎接,只见林育政从一辆出租汽车上下来,又转身将江姵芝小心翼翼地扶出车门,不同于之前离开槟榔屿时的仓促,这一次他藏不住春风得意的劲头,一张俊俏的脸蛋更加夺目,嘴角带笑就像杏花吐蕊,而他的妻子江姵芝在丈夫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的其貌不扬,穿得一团素净,圆脸上带着羞怯。 “总算把你们这对新人等来了,这下我要喊你一声贤侄啦。”简旌看起来十分亲切,他伸开手拍了拍林育政的后背,笑盈盈地望着江姵芝:“哎呀这就是姵芝啊,上次见面还是多年以前,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大姑娘,走在路上伯伯根本认不出来咯。你爸也真是,你来新加坡念书路过槟榔屿也不对我说一声,不然伯伯还能照应你。不过现在你和育政结了婚,他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江姵芝并没有格外开心,欠了欠身子,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主人这边要数甘小栗和江姵芝相识最久,他看到从前嚣张的武将之女变得这样的含蓄,以为是初为人妇令她不好意思。他不经意看了看简行严,发现这家伙的视线也在江姵芝的脸上,只见他眉宇间写着大大的困惑,不知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客人被迎进简家那阔气的客厅,围成圈坐在西式的沙发上,简夫人和简行严轮番寒暄了两句,轮到甘小栗的时候,简旌连忙对林育政介绍说: “上回你走的匆忙,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他——你来我家肯定也见过,原来这孩子就是我泉州一个老乡的儿子,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来南洋闯荡,实在是碰巧才让我知道了他的身世,我总不能放着老朋友的后人在我家当下人,已经将他收为养子。” 林育政适时地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一双眼睛在甘小栗身上徘徊。 简旌又说:“对了,既然我也算是当长辈的人,自然要送一份贺礼给你们。说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净爱搞西洋那套,结婚不拜天地不设宴,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说着他朝甘小栗使了眼色,差他去将准备送给林育政他们的金镯子拿来。 林育政见了镯子,毫不推辞,接过来自己看了一遍,立刻捧给江姵芝看。可这江姵芝对简伯伯这份礼物完全不上心的样子,低头看了一眼就把镯子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反应叫她丈夫尽收眼底,不过她老公倒是很轻松地开了玩笑:“老板,这一份怕不够。” “怎么说?” “我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坐在其中的简夫人禁不住这样的大胆开放,掩住嘴“噢”了一声,随后解嘲地笑着说:“恭喜你们了,你们这样一对般配的小夫妻,再加上一个孩子,没有比这更和和美美的事了。姵芝,要不让他们男人在这儿聊他们的,你随我去花园里逛逛?” 江姵芝来不及回答,林育政已经帮妻子婉拒了,他说到:“夫人,实在对不住,姵芝害喜,我担心她在花园里灌了风更加不舒服,还是让她坐在这里吧。” 甘小栗再次从旁望着江姵芝,在那张圆脸上,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幸福和喜悦。 林育政今天的登门拜访,除了新婚之后例行向自己名义上的老板一家示好之外,主要也是来和简旌谈酒厂的事。他们当着众人开始细说酒厂的经营状况,包括从生产白酒改为生产清酒这当中遇到了哪些问题,林育政特别说了有一两个把头对于清酒十分抵触的事,简旌告诉他说,酒厂的事全权交由他来把控。 简行严不爱听这种生意经,坐下没多久就要犯困,于是提出要去煮咖啡。 简旌说:“要去快去,你也问问育政和姵芝要不要也来一杯。”原来他也无意留儿子在这里。 “我们不用了,况且她也不能喝。”林育政摆摆手,侧过身关怀地看着妻子,他倒是又幸福又喜悦。 “甘小栗你跟我一起去吧。” 简行严点了甘小栗的名,把众人的焦点突然拉到甘小栗身上,简旌不耐烦地正要发话,突然林育政开口道:“栗少爷是泉州人吗,怎么听不出一点闽南口音?” 第176章 甘小栗大脑来不及运转,嘴先答上了:“我从小生活在宁波。” “噢,我听姵芝说,她和你在泉州见过?你又是怎么到的泉州?” 简旌吃惊地看向江姵芝,他刚知道原来江姵芝和甘小栗早先认识。 “我,我是去找我阿爸……结果,听说他已经死了。” “令尊是在泉州过世的吗?” 甘小栗刚要作答,简旌抢先接过话头:“他父亲是在泉州战乱里不幸亡故的,哎,国内的世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苦了这孩子了。” 第108章 那畜生正要伸出利爪(三) 水壶正在锅台上咕噜咕噜地响,锅台前的简行严对着手表掐准了时间,把新烧的开水倒进手冲壶,然后提着手冲壶晃了一会儿,终于将一汪热水倒入咖啡粉中。 甘小栗在旁边用热水暖着咖啡杯,这是简行严的习惯,对咖啡的温度一丝不苟。他把两只温温热的咖啡馆摆在一起,手柄相对,就好像一对携手而立的璧人。 “你有没有觉得江姵芝怪怪的?”借着二人独处的机会,简行严说到。 “哪里怪了?” “上一次还是在龙宫歌舞厅见她,当时还一副沉醉爱河的样子,我以为她既然是自由恋爱、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被丈夫带到我们家做客应该会更高兴一点。” “也许是不好意思吧,毕竟她也算是婚前失贞坏了规矩,以前杂货店的高老板说过,这种女子是要抓去沉潭的。” 简行严冲好的咖啡分做两份,他低头分别在两只杯子里倒入液体,额头上有发丝垂下来,和他的睫毛纠缠一阵,他眯起眼睛,努力将咖啡分得无比均匀。甘小栗也凑过去看,两人的头挨得似乎有些近。 “不,我不觉得她是在意这种名声的人,她爸爸是泉州的军阀,谁敢说她一句?” “你不过才见过她两面而已。”甘小栗嘟囔着。 简行严点拨到:“她从前追求张老师的手段你比我了解,你想想。” 顺着他的话甘小栗想了想,确实有几分道理,他从近处瞅了简行严一眼,撞见对方的脸就在咫尺之间,心里忍不住多跳了几拍。只听简行严又说: “刚才我妈邀请江姵芝单独去花园逛逛,你看林育政那个抢着说话的样子,表面上是关心,我看他是不同意江姵芝离开视线,一举一动都受他监视。” “有这么明显吗?是不是你多心了?” 事后证明,甘小栗不如简行严善于观察是肯定的。 两人 用咖啡驱散了会客的拘束,尤其简行严,他对林育政从头到尾不曾有过一丝好感。 回到客厅,水果点心已经摆上了,简旌和林育政聊到近来的华商动态,正说到白十九公因为陵园的所有权在东乡手上受辱之后,对自己的同乡后辈、对英国人,都失去的信心,开始在家闭门修养。简行严和甘小栗的返回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简夫人伺机插话建议大家吃些果子点心,特别对江姵芝说:“姵芝,多吃点水果,我是过来人,吃水果治害喜。” 江姵芝呆呆地望了望茶几上的果盘,刚要伸手,林育政立刻为妻子递了一份龙功果。这种马来半岛的原产水果被人誉为“爱情果”,果肉甜蜜,江姵芝从丈夫手上接过果子一瓣一瓣送入口中,她发狠似的咬破了果核,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 看了这一幕,简行严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江姵芝连自己拿水果的权利都没有,显然不是一个置身美满婚姻的妻子。 过了一会儿便到了饭点,简家少不了要宴请两位新人,简旌不急着将人请到餐厅,而是先起身说:“育政,在我家你也不是外人,可姵芝是第一次来,不如由你带着她到处转转吧,我家一楼这些地方摆的也是我当年精心搜罗的文玩和字画,我想应该不至于会令人见笑吧。我呢,去换身衣服就来。” 他一走,简夫人也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厨房看看菜,提着裙子也溜了。只留下四位年轻人在沙发这里,仍然是围成圆圈地坐着。 林育政最先往沙发上一靠,简旌说他不是外人,他也确实不拿自己当外人,刚才还装装样子,现在对着简行严和甘小栗,他无比放松,和颜悦色地打量着甘小栗。这位少年他注意很久了。 最早是日本旅馆的门口,在和张靖苏共撑一把伞,林育政听到他们在说“鼠疫”的事。 后来在简府又遇到他,竟然成了简行严的跟班,在简家的长桌宴上发现简行严和张靖苏都非常在意这位模样秀气的少年。 接着,他在仙兰街参与走私的船运公司门口被丧门坚当街强抢。 再后来,又听闻会馆当中东乡扣留华商做人质的时候,他也在里面。 林育政一向自视甚高,他讨厌“泥腿子”,也讨厌“绣花枕头”,可林育政看着甘小栗,觉得这人身上有股奇妙的引力,仿佛槟榔屿上大小事都与其毫无关系可又总得在当中找到他路人般的身影,他就好像机缘巧合的旁观了一切。 “我们都是同辈,你和姵芝又认识,我就不跟你客气直接叫你一声’小栗’了。”林育政的声音清越动听,叫人起鸡皮疙瘩。 简行严刚要咋舌,甘小栗平淡地说了声:“嗯。” “刚刚同你说到泉州,正好,姵芝给我看了这样一件东西,不知你还有印象没有?”说着,林育政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方形金属牌。 第177章 甘小栗看了有些眼熟,抬手接了过去,仔细一瞅,金属牌上刻了六个字——“泰隆侨批-泉州”,他“呀”的叫了一声,险些失态将手中之物甩出去。且看林育政的嘴,还在一张一合: “姵芝说,是令尊的遗物?我还奇怪,既然是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会给她,或许是她记错了。” 甘小栗想起金属牌的主人,宁波樟树巷子里的那具头上带着窟窿的死尸,嗓子眼里像是卡着一团头发,他努力地想把它咽下去,可它横在自己胸腔上不断疯长。这枚金属牌本来只是他从宁波找到泉州的一条引线,没想到现在这条引线又把他引回了宁波,引回了樟树巷子的茅草棚,他想起自己孤注一掷要去寻找父亲时的决心,想起离开那个不属于他的家时放的那把火,再对照今时今日,他哀伤地发现,自己不止无法实现师父临终的嘱托,也没有像出发时计划的那样,找到自己的父亲。 他竟是什么也没有做成,而来南洋这日子自己一个劲儿在推卸的东西却全都找上门来了。 当初江姵芝想通过甘小栗见到张靖苏,而甘小栗想的是让胡纠蛮缠的小姑娘赶紧滚蛋,于是他扯谎说一定会带着张靖苏和她见面,还随手找了点东西当做信物。哪里知道江姵芝一直留着这枚“失信之物”,还落到了她丈夫手里,甘小栗虽然被勾起无数心事,但是惦记着江姵芝的颜面,不忍说她和张靖苏的事。 “有……有这回事吗?”甘小栗强颜欢笑道:“是不是以前在泉州我和林夫人开的什么玩笑被她当了真?这不是哪个批脚的工牌吗?” 林育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笑着将金属牌又拿回去,摊在自己手心了欣赏了一会儿,对甘小栗说:“那大概是姵芝记错了。没错,确实只是一个工牌,不过我听说拿这个工牌的批脚在差去宁波送信的时候失踪了,可能是遇到劫匪送了命吧。” 简行严冷哼道:“一个工牌而已,你知道的还真多啊。” “不巧本人就是喜欢在细小的事情上做文章,又有那个兴趣追根溯源。你看这不就牵出许多故事来了吗,不管是泉州还是宁波,都是小栗待过的地方。” 甘小栗被他说的坐不住,起身说自己还有事,失陪一会儿。江姵芝垂着眼睛一声不吭,林育政靠在沙发上一脸惬意,简行严见自己留下来基本上得和这家伙单打独斗,所以招呼也不打,站起来拍拍屁股也要走。 林育政不当一回事,甚至还招来佣人给自己和妻子续了一杯茶,然后才悠哉悠哉地拉起江姵芝,按简旌离席时建议的那样,带她在简府里四处转转。江姵芝被他领着,除了偶尔点个头之外,也不轻易发表个人看法,活像一个玩具娃娃。他们走到天井里,看见一个女佣正在捣香料,女佣脚边放着一个盒子,盒子上画着一个抱孩子西洋妇人。林育政自然认得那是一副圣母像,他停在原地盯着地上的盒子能有半天,对女佣问到:“这点心盒挺漂亮的。” “我滴个乖乖,是林秘书啊!这盒子是栗少爷要扔被我捡回来的,我就是看它好看。” 林育政点点头,他也想夸自己品味好,原来这盒点心,是他匿名送到张靖苏病床前的。 第109章 那畜生正要伸出利爪(四) 简行严和甘小栗怎么都想不到——张靖苏,这个表面上作为家庭教师出入过简府、实际上在华人和日本人中间都拥有一定动能的男人——怎么就悄悄滑进了林育政的心里。 倒也并非是什么“绮丽之想”,就是有一种瞧上一眼就照进心灵的单方面的共情,可能因为张靖苏的学者身份,也可能是因为长袖不善舞的凛然气质。不过林育政在听说张靖苏在日本人面前替爱国学生说情,还把他在黑田身边收集多年的各种资料情报代替赎金交出去之后,林育政就明白自己的这种共情真是有点大可不必。 他见地上画了圣母像的点心盒含冤蒙尘,再看看正捣香料的女佣,厌恶地吸了一下鼻子,张靖苏竟然把自己送去的点心转赠给了甘小栗。 他又狠狠把江姵芝拽到自己怀里,若说新婚的妻子对他有什么情义的话,也是过去式了。 在林育政的生活里,除了赚钱这一条,什么都是在演戏,给简旌当秘书是演戏,来简家吃饭是演戏,连“林育政”这三个字都是演戏。 林育政夫妇登门拜访之后的几天,甘小栗的消沉又持续了一阵子,林育政的追问搅得他心慌意乱,隐隐感到暗处好像有什么紧追不放的东西快要朝自己扑过来。夜里无法入睡的时候,甘小栗甚至爬下床开始收拾行李,本能在催他快些逃走。他把自己的体己物件打进一个干瘪的包袱,提在手里掂了掂,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于是颓丧地把包袱皮抖开,东西在床上散得到处都是,寒光一闪,甘小栗用手挡住眼睛,透过手指缝他看到床上躺着一面只剩半块的镜子。 是他自己送给妹妹的礼物。 也不知小桃此刻人在何处,过着怎样的日子,是他负了妹妹,想到这里更是愁肠百结,珠泪千行。 转过天来简行严瞧见甘小栗红肿的双眼陷入了沉思,而后他想到一招:“今天我替你请假,白天不用跟着老简了,你陪我去散散步吧。” 于是简行严拉着甘小栗出门租了辆出租汽车,给了那司机几毫小费说:“只要车,用不上司机,你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下午四点,你来简府找我,付车费给你。” 第178章 司机认得他是简家的少爷,连忙道:“行,这车我保养的很好,少爷尽管放心的用。” 甘小栗被推到驾驶座,嘟囔着说:“我不认识路,怎么这车还得我来开?”他对简行严的心思了若指掌,这可不是难得的一整天独处时光吗? “我又不怕你把我带到沟里去。”简行严折起长腿,轻快地在副驾坐下。 于是在简行严的引导之下,甘小栗把车开出城,沿着上山的公路一直开。这一带虽是城外,可是别墅林立,住的都是英国高官。他们还路过了几处英军哨卡,叼着香烟的英国士兵让他们下车检查。 沿路简行严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一会儿给甘小栗介绍名胜古迹,一会儿又把雨林的奇花异草指给他瞧,甘小栗抱怨说“我在开车,别打搅我”,他还不消停,在一旁吹起了口哨。 “我也给你唱支歌吧,”为了回击,甘小栗清了清嗓子唱到:“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这首歌他曾经对西装店的师兄们唱过,歌还是那支歌,唱歌人的嗓子已经塌了半截,又哑了另外半截,唱个开头就唱不下去了。 “看!缆车!”简行严假装听不见甘小栗的感伤,拍着车窗大喊,“甘小栗,找个地方停车,我们坐缆车上山顶去!” 甘小栗的情断被打断,抬头望简行严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山麓中牵着揽线,有四乘缆车悬在空中,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惊奇之中不知不觉就把刚刚的歌儿抛在身后。 “被那么挂着,不会掉下来吗?” “你怕什么,都挂了二十年,送了无数的情侣上山顶。” “什么?” “游客,我是说游客。这山叫做’升旗山’,你没听过吗?一到每年最热的时候,山上住满了英国人,连我小时候跟着老简也来过几次。” “还是你们有钱人日子过得滋润。” “呃,也不是……你看缆车里肯定挤满了人,乔治市的人都爱到这儿避暑。” 简行严指着一乘缆车说到,可等它开到他们视线所及,里头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甘小栗冲着缆车也伸出一根指头,说:“就是这?” 简行严张着嘴没说话,今年并不比往年凉快,反倒是太平洋上的战火烧得更加热了。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坐缆车上车,两个人买了票,检票口站着一个中年的马来土著,见有人过来便操着跑调的中文抱怨到:“都要打仗了你们还来做缆车!” “谁说要打仗了?”简行严问。 “山上的英国老爷们都这么说,你们看,最近都没什么人到这里游玩了,就剩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小年轻。” “我票都买了,难道你还不让我上车?” “唔,也不是不让……” “我朋友第一次来升旗山,我带他玩玩,很快就下来。” “一来一回要一个半小时,不能再快了。” “我看你是诚心不想做生意,一个劲要赶我们走!” 马来人被简行严说烦了,一把打开检票闸口将他们推进去,说到:“要去就去吧,祝你们玩得高兴!” “他生什么气?”简行严拉着甘小栗边往缆车上爬边自言自语到。 不过从缆车上望下去,风景还是相当不错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甘小栗坐在简行严身旁,透过缆车的窗户往外看。他先是看到了大片的雨林植物,一个个绿得险些滴出墨汁来,还有他说不出名字的花草——明明刚才在汽车上简行严还介绍过它们的名字来着,一朵朵一簇簇开得火辣暴躁,从上往下俯视雨林,缆车在缆线上微微摇晃,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飞一样。回头去看来路,站着马来土著的检票口慢慢变成一张邮票,而这张邮票贴在乔治市的巨幅背景上,市里的钟楼、街道都在他的眼底,他还看见了远远向海的方向细细伸出去的住着好些中国人和他们的后代的姓氏桥,姓周桥自然也在其中。 “你来槟榔屿也有好长时间了。”简行严突然开口。 甘小栗还沉醉在窗外的景色里,用呓语般的声音回答:“嗯。” “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事吗?” 甘小栗被迫在自己的记忆里捞了捞:“……检疫站对吧,我怎么会忘记呢。” “感觉后来我们好像经历了很多事。” 多吗,甘小栗又想,可脑子里零零碎碎就像竹篮打水一样,竟是什么也捞不出来,于是他反问到:“你记得我们一起经历了哪些事吗?” “不记得,只觉得认识你之后,我从前的日子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从前的简行严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空壳子。” “你现在不也是吗?” “现在……坦白说,我确实还没有个什么目标的样子,比不了张老师又英勇又坚定,只不过……我开始想象接下来和你一起生活的样子。”他的话近乎于一场告白,这是在简行严在车里大胆的吻了甘小栗的耳朵之后发起的又一次攻势。 “哎,”甘小栗轻叹了一声,声音宛如蝴蝶舞动翅膀时坠落了花粉,“傻。” 如陷迷雾的甘小栗就这样在仅有两员乘客的缆车里被简行严拥抱在臂弯里。他的心本来已向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步步逼近,加上近日因为弄丢了重要的东西闹得心力交瘁,各种烦恼又趁虚而入,他真的不剩一丁点的防备。简行严也就越发忘我,用力将少年嵌进自己胸膛,当两颗心共用起一种心跳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少年的嘴唇。 第179章 雨林在他们脚下轰隆隆地向前奔跑,甘小栗在课本里学过,那是地球在自转。 然而浪漫之旅四十五分钟之后戛然而止,当他俩坐着缆车到达终点,也就是升旗山的山顶时,看到仙兰街的日本商人正在那儿联欢,当中也包括东乡和武藤。 第110章 升旗山顶 升旗山的山顶比山下温度低了不少,不难想象太平光景里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都喜欢来这里避暑。槟榔屿的七月已熬过最为酷热的时节,雨水又不像年底那样多,若是这时候来到山顶,吹着凉风,开个榴莲,悠闲又自在。只是甘小栗来的这一年里大家不怎么有心情来此地游玩,英国人也开始忙着在海上布防,出了缆车的站台一路向山上的展望台看去,只有东乡那伙人在一处凉棚下开怀大笑,再无别人。 简行严和甘小栗顿时明白为什么在山下缆车检票口,那个马来人为什么一副要将乘客往外赶的模样。 马来的土著处境很微妙,他们的国土被英国人强占,同时从某种程度上又被中国人和他们的子孙分走了一部分资源,日本在东亚的侵略行为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甚至有点期待着能凭借日本人的力量打破自己以往的生活困境。 大概检票口的马来人不希望他们上到山顶和东乡他们发生什么不快吧。正因如此,却让甘小栗看到东乡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简行严将他一把拽到身后,生怕他被东乡看见一般,可东乡和武藤还是注意到他俩。 隔了十几二十米远,东乡那张看似有点钝感的脸上露出一阵轻蔑的笑容。 “我们从旁边走。”简行严沉住气,说着就拉了甘小栗擦着一排小树丛绕开了山顶的观景台。 而在观景台之上,日商搭的凉棚好不气派,那是一个直径六米的圆顶帐篷,四面还挂了三角旗装饰,帐篷前后各有门帘遮挡,此时门帘掀开被绳索固定住,凉风穿堂而过,棚内遮阳又通风。席上的人都是西式打扮,放着仙兰街旅馆里地道的日本艺伎不请,找了几个年纪很轻的俄国女子陪酒,那几个女子衫裙俗丽,一看便知是吧女出身。 挨着凉棚还有一个朴素些的雨布棚子,里面几个人正在架锅烧水,准备做饭。简行严和甘小栗悄悄从边上走过去的时候,甘小栗一眼认出当中一个人是乔治市最好的中餐馆“外天楼”的杨掌柜。这位杨掌柜在天外楼打工了二十年,在前后两位老板手底下都工作过,如今已五十有余,到了眼看就要荣休的年纪。 “他怎么在这里?”简行严留洋前他们一家都是外天楼的常客,即使回槟榔屿之后也经常在这家酒楼吃饭,于是走上前去笑盈盈地对掌柜说:“杨伯,别来无恙啊?” 杨掌柜见了来人,放下手里的活儿愁眉苦脸地说到:“哎,简少爷啊,什么恙不恙的,可别提了。” “怎么了?” “为了这些人——”他指了指凉棚道,“酒楼今天只能歇业一天。” 简行严明知故问到:“咦,你们酒楼现在也革新了服务意识,开始承接上门做饭的生意吗?” 杨掌柜两手一摊,嘴巴抿的紧紧的,怎么讨好日本人、怎么制定生意策略那可不是他的事。 外天楼现在的老板是上一任老板的儿子,父子俩皆出生在福建,自然是章亭会馆的成员。简行严心中了然,章亭会馆早已不是铁板一块,里头还挺直脊梁骨的中国人怕是不多,他又想到自己的父亲,身为会馆主席的简旌照样也和日本人做着走私贩私的勾当,这破会馆真是从上面就烂了。 也就是搭个话的功夫,没想到东乡从凉棚走了出来,正好撞见他们和杨掌柜站在一起。东乡喝了点酒,满面通红,步态也有些蹒跚,他故意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摸了摸嘴唇上方的胡须,大声说到:“这不是简家的两位少爷吗?”说到“两位”的时候,他故意加重了语调,拿眼睛狠狠剜了甘小栗一眼。 甘小栗一向仇视日本人,又因会馆人质挟制事件尤其痛恨东乡,被看得脖颈发麻,可他又没胆子过去单挑,更加往简行严身后一钻。 简行严心说,我老爸跟这人关系阴晴不定的复杂着呢我也不想上前应付啊。只不过此时他已经被甘小栗推出去半个身位,不答话是不行了。 “我当是谁在山顶纳凉,原来是东乡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升旗山这一带果然是郊游的好去处,我听说以前你们这些中国人也经常过来,山下还有你们的极乐寺,里头还有光绪帝亲笔题的匾额,啊说到匾额,寺中是不是还有一块康有为先生题的‘勿忘救国’,这位先生的事迹我读过,他在变法失败之后逃到了日本领馆,受了我国不少的帮忙呢。” “是嘛可是这事我不清楚。”简行严干巴巴地说到。 东乡随即报以大笑,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年轻一代,看来你的国家还真是气晕衰微。我从商以前在大学里面当了几天老师,教过不少中国留学生,当中很多人就是你这样子,该说是麻木还是无知呢?不过你们认识的张靖苏是个例外,他——”东乡喝了酒,说起话来没个完,他本想多说几段关于张靖苏的事,视线又转到了甘小栗身上,便临时改了口:“他有个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之一,跟这位栗少爷容貌有几分相似,不知这当中是有因缘呢还是仅仅是巧合?” 第180章 “巧合。”简行严冷冷地代答,东乡之前的话虽然叫他动怒,说到这部分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本能的对张靖苏那个和甘小栗模样相似的朋友产生了一丝好奇。 “啧啧,”东乡砸砸嘴,“巧合就好,是巧合你们就不必为那孩子感到悲伤。” “怎么了?” “那孩子死了,他的事大学里头传的是沸沸扬扬。我还记得那是个特别心高气傲的小家伙,来留学的时候家里还是末代贵族,后来似乎是落魄了,他身体又不好。” “所以是病死的?” “是被人欺负了,可能自己想不开吧。”东乡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反胃的笑意,他的话中明显带着下三路的暗示,“当时张靖苏已经回了国,所以根本不知道他这位朋友后来的遭遇,没钱吃饭,没钱看病,脾气差、模样好,就落到坏人手里了。” 甘小栗听到这儿脑中“砰”的一声有什么线给崩断了,他在简行严身后抖了一下,简行严连忙背过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稳住。 “愿逝者安息。这些话你应当亲口告诉张靖苏,如果你是带着善意、而不是来找茬的话。” “哎呀,不是不是,”东乡头一歪,轻飘飘地回答:“喝多了,不知怎的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不好意思啦。我只愿栗少爷能一生平安。” 简行严冷冷道:“我也愿他一生平平安安,可这跟你没关系。东乡先生,你屈尊到厨房这边总不见的是专门来和我聊天的吧?” “噢,我来找杨掌柜。” 见他们唇枪舌剑了几个来回,杨掌柜早躲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东乡说要找自己,他这才一边答应着一边赶过来。 东乡又说:“让你们大厨赶紧把他的拿手菜端上来!” “好的,大人,我这就去催。”杨掌柜领了命,连忙去张罗。 东乡终于转身离开,简行严也准备拉着甘小栗就走,回身一摸扑了个空,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甘小栗的人影,他往天外楼的临时后厨看了看,里头正忙得人仰马翻,杨掌柜正着急上火的吼着什么。 简行严找不到甘小栗,心里大呼不妙,连自己都被东乡的话扰乱了心情,更何况是甘小栗——他虽然平时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将自己的愁苦掩饰得非常好,可物极必反,保不齐一时犯浑惹出什么乱子。简行严想到自己在上山的缆车里亲吻了甘小栗,对方才刚刚接受自己的心意,迎面就遇到东乡这帮人,等于是幸福好不容易才降临吧,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回家了,他又沮丧又担心,围着山顶观景台和周围的小路找了一圈,太阳晒得他大汗淋漓。 突然那个觥筹交错的气派凉棚里冲出来三五个人,挑头的又是武藤那个刺头,这一回,他径直闯到后厨里疯子般的端起一口锅,就把锅里的开水泼向了正在为他们准备餐食的人。接着把锅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莫不是甘小栗做了什么?简行严顾不得颜面,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去。 那武藤就是个被军国主义迷了心窍的激进青年,进来越发像个疯子,他的双手被烫得通红,脸上却是意气风发的,仰着下巴对杨掌柜嚷到:“居然糊弄人,这些菜根本不是你们的大厨做的,他人呢?是不是没有来?” 天外楼的一干厨子和学徒本能地惧怕祸事,纷纷向后躲开,只有杨掌柜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怯怯地说:“这……这哪里的话……” “怎么?瞧不起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商人吗!”武藤照着杨掌柜当胸就是一脚,踹得那小老头一屁股坐到地上,过了一会儿抬起身子猛咳。 厨子学徒们见杨掌柜挨了打,会过劲儿来,上前又把杨掌柜围住,他们大概有六七号人,有几个还趁机抓了趁手的家什。 这个时间点简行严刚好插到两帮人中间,他不是和事佬,可他不想看到两边打起来。 “都住手!” 一声大喝,十几双眼睛都看向简行严。 静默片刻后,杨掌柜身后一个壮年的厨子说:“他们欺人太甚!” 杨掌柜忙替简行严帮腔:“闭嘴。” 武藤见状,更加蹬鼻子上脸,呜呜喳喳打翻了几道正在准备中的菜肴,一面还说:“找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我看你们酒楼是不想做生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简行严问到。 杨掌柜抓住简行严,低声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原来东乡这帮日本人久闻天外楼有位名厨,这次指明要那人过来做菜。哪知道这样的大师傅在酒楼里的地位十分重要,往往也有自己的脾气,不轻易叫得动,加上这位名厨也是爱国之人,加倍不肯来升旗山给日本人下厨。没办法,杨掌柜只得叫了别的师傅替他,不巧这帮日本人里不缺老饕,一尝便知真假。 所幸事端与甘小栗无关,简行严心中略微送了一口气,见武藤挑着眉毛正看着自己。他和武藤的过节由来已久,见对方一个劲的向自己挑衅,正好他也有给杨掌柜解围的意思,于是以眼神还击武藤的挑衅,摸了摸鼻子,嘴里说到:“杨掌柜,实在对不起,都是家父非要留你们大厨在我家喝酒,他多喝了两杯,害怕酒气耽误做菜,浑身酒臭来上工是要砸了酒楼的招牌,今天还在我家醒酒呢。” 转过身来,他又道:“万分抱歉,武藤君。”挺直脊背腰部发力,用看不出来的角度欠了欠身子,下巴往里收,面部线条优雅地绷紧,简行严故意在武藤那个小矬子面前大秀个人风姿。 第181章 武藤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很难接受简行严那么一本正紧的嘴里说出这种荒唐至极的谎话,总之脑筋转得慢了几秒,话就被天外楼的老掌柜接了过去。 “是我老糊涂了办事不周,活该给这位大人踢一脚,还希望大人您消消气,也替我们给里头那些大人们说两句好话,我们这些人一定好好做事。”杨掌柜缓缓说。 武藤面无表情,在他脚下红的绿的香的辣的撒了一地,他看着散落的碎瓷片突然五官恶狠狠地像受了引力一般往脸中间挤过去,似笑非笑地说到:“你们倒是跪下来求我啊!” 天外楼的伙计里有人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 “混蛋!”这第二句,则是出自简行严的嘴里。 简行严的腰杆越发的直,他将自己修长的身影用力扎在武藤的面前,挡住了背后杨掌柜和那帮仿佛愤怒的伙计,用一种无形的力道按住了武藤的脑袋,他沉着一张脸一字一顿的说:“这槟榔屿还不是你们日本人说了算。” 言语就像生成了一个一个的空气泡,贴着武藤的脸皮炸开。 武藤心虚了。 “(还没闹够吗!)”东乡及时出现终止了冲突,他叫走武藤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看了简行严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是厌恶还是赞许,或者二者兼有。 这厢杨掌柜拉着简行严千恩万谢,简行严扶住小老头,看他前胸的衣服上当间一个黑脚印,十分可怜他,便说:“杨伯还是早点荣休吧。” “荣休了回哪儿呢?听说老家的村子已经空了,大家也都出去逃难了。” 简行严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对方还在翻着花的谢谢自己的帮忙,只好回答:“也没有帮到你们什么,反正黑锅都给我们家老简背了。” 走出雨布棚子,晌午已接近尾声,简行严肚里空空,没走两步,看见路边草丛里低低的伏着一个人。 “起来吧,可找到你了。” 甘小栗抬起身子,怀里抱着一个陶罐,他一开口说话,简行严就听出来这小子的心情已经多云转晴了。“刚才,你真可以的!” “刚才哪里?” “和武藤斗狠那里。” “你看到了?” “我一直躲在里面呢。”甘小栗指的“里面”是天外楼的临时后厨。 “躲哪儿了?” “缸里。” “……妙……”简行严想了想又问,“你偷了杨掌柜他们的罐子吗?” 甘小栗揭开陶罐的盖子辩解道:“不是偷,这是他们做的猪肚鸡,要送到日本人那边的,我截下来想往当中加点‘佐料’。” “佐料?” “一点报复的小手段。” “你随身带巴豆啦?” 甘小栗没有正面回答简行严的问话,“加了可就把杨掌柜他们坑了,所以想来想去,我一不留神就把罐子带出来了。” 简行严看了看甘小栗,那股子天真又滑头的劲头又在他身上重现了,一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简行严的心中虽然还有点苦涩的想:不知道这种短暂遗忘带来的快乐能持续多久,脸上却还是爽朗地笑了出来:“算你厉害。正好我也饿了!” 他俩于是肩靠着肩,乘着升旗山顶的风,坐在广袤的天地之间把天外楼那罐猪肚鸡徒手分着吃光了。 第111章 蔡咏诗的失踪(一) 一罐猪肚鸡下肚,两个好胃口的少年郎只得了个半饱,甘小栗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恰好打他俩面前经过的一只黄狗,他扔给它几块带着碎肉的鸡骨头,不料这一人一狗看对了眼,直到简行严注意到身边人的反应,问他:“你跟它认识?” 甘小栗正要把手往衣服上擦,一条干净手帕递过来,他直接把手搁上去蹭了蹭,说到:“像是龙宫歌舞厅后门那条狗,你看它的眼睛,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简行严收回变成抹布的手帕,叠整齐又揣回口袋,“龙宫?不会吧,升旗山离那儿那么远,它走不过来。” “也是。” 黄狗徘徊里几步,口中“呜呜”地叫了两声,甘小栗没往心里去,任凭它在自己面前忧愁地转悠。 两人复又搭了缆车,远远地绕开日商的凉棚,风波过去,那里面似乎又恢复饮酒作乐的场景。下山的车厢里还是空空荡荡,太阳已经转到山的那一面,雨林显得更加葱郁神秘,缆车隔绝了槟榔屿上随处可闻的风和大海的声音,简行严在车厢里静静地凝望着甘小栗,用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他的样子——他假装正在认真看着窗外的脸,他微微上翘的鼻尖,他不时扑动的睫毛,无一不是简行严未知生活中的片刻美好。简行严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舌尖莫名尝出来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弱的铁锈味道,他心知自己和甘小栗终将卷入时代的洪流。 被盯着看久了,甘小栗心中难免一片灼热,可因为在升旗山顶的事端,他又觉得此刻若是追问起简行严一些“儿女情长”的事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他只好借着缆车外重重叠叠的景色来掩饰自己内心燃起的对未来的憧憬,同样静静地,等待着简行严打破僵局。 可简行严没有,返程这一路,简行严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以走下缆车的时候,甘小栗忽地问了句:“那么先前……我是说我们上山的时候,你在缆车里……说的关于接下来和我一起生活的事……嗯……你是认真的吗?” 第182章 “真的,千真万确,我的生活就通向你的生活。” “是因为我是你们家的养子吗?”甘小栗故意问道。 简行严抬起他深棕色的眼睛,回答到:“因为你是我爱的人。”这是他一路都在犹豫该不该明明白白地说给甘小栗听的话,简行严用了一路的沉默,最终还是告诉了他。 两个人找了个看不见人影的地方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背后是一棵参天古树,树上青藤缠绕,彼此依偎了一春又一春。 下山来还了租来的汽车,付了车钱,直到天黑两人才回到家门口,他们正要往里走,突然看见暗处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谁在那里?”甘小栗喊了一声。 只见那人影像纸片一样,风一吹,仓惶地飘到他们面前。 来者是老赔,这时的他就像临时凑在一起的一把骨头架子,动一动就要散得满地。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狼狈了,脸上已经瘦得脱了相,脸皮几乎要包不住颧骨,皮肤黑中透着枯黄,仿佛身患大病。甘小栗又打量了老赔的断腿,那腿上缠了条脏污的布带子,不像是已经痊愈的样子。 “老赔,出什么事了?”甘小栗又问到。 简行严听过老赔其人,所以不动神色站在一旁,等着听下文。 老赔看了一眼甘小栗和他身旁的简行严,两人风尘仆仆,却依然衣着光鲜,相比之下他明白自己更加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可他已经走投无路,便扑通一声倒伏在他们的面前。 “甘小栗,栗少爷,我真的没法子了,如今我的朋友们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实在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能帮忙的。你若是嫌弃我也不要紧,只要你还念我女儿——蔡咏诗对你的好——我求求你救救她!” “小蔡姐她怎么了?” 老赔的嘴角抽搐着说:“她,她不见了!” 龙宫歌舞厅的红牌歌女蔡咏诗,不知去向已有五天,虽然老赔自己也经常离开住所、杳无音讯个十天半月,但是他坚信女儿是出事了。 甘小里心中思忖一番,难怪在姓周桥找“那封信”的时候见不到蔡咏诗家有人,随即他又注意到,老赔直呼“女儿”——莫非是父女相认了?他最难抗拒这样的亲情,忙凑近老赔讲到:“这边讲话不方便,过一两个钟头,你到花园的侧门外等我吧。” 简行严拉着甘小栗拍了拍简家的大门,临街的大门是两扇西式铁艺大门,上面列着扭成麻花的铁栏杆,顶部还有涂了金漆的尖头警示那些偷鸡摸狗之辈,大门上嵌套了一个窄门,专门用于行人步入,里头设有门房,听到拍门声,门房出来一看是少爷回来了,立刻将窄门打开。这时甘小栗再回头去看躲在黑暗里的老赔,已经看不见了。 家里的大钟刚敲过八下,简旌外出应酬不在家,因为甘小栗告假,今天是王富贵开车送他。客厅里简夫人捧着一本书正靠在沙发上,在她身后,爱莎嬷嬷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做着针线活。 见家里的两位年轻人回来了,简夫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这一天你们到哪里玩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尤其阿严你,还替小栗在老爷那里请了假,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贪玩?” 简行严听得不以为然,甘小栗却如芒在背。他在简府地位微妙,和简夫人之间隔着七弯八拐的关系,即便简夫人这句话真没有侧面说他,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况且还有简夫人身后的爱莎嬷嬷,原本只在简家当下人的时候对自己好比是半个长辈的老嬷嬷,现在也像是换了一副嘴脸。 爱莎嬷嬷帮着夫人数落到:“也不知道少爷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怎么经常好好的出门、破衣烂衫的回来?你看你看,今天也是这样子,一点体面都不讲。” “可不是,”简行严瞧瞧自己去一趟升旗山落得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浑身被太阳晒得仿佛上了一层油漆,笑着自嘲道:“我把自己最后一点体面都留在这里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十分方正的手绢,递给爱莎嬷嬷。“谢谢嬷嬷,帮我找人洗干净吧。” 这块手绢正是他和甘小栗就地吃猪肚鸡的时候借给甘小栗擦过嘴的,已经变得邋里邋遢几乎无法再用。爱莎嬷嬷将其接过去,皱着眉头说:“何苦糟蹋东西,这帕子又娇又贵,弄得像块抹布。” “我就是不想糟蹋,想叫嬷嬷帮忙洗干净。一定要洗得洁净如新,我看重的是这块手绢的经历,才不是看它的料子。” 甘小栗虽然听到了简行严的哑谜,却不想理睬,他平时在除却简行严之外的简家人面前,那么乖巧伶俐的一个人,今天只是随便的敷衍了几句便走楼梯上了二楼。 简行严在后面问他:“你肚子饿不饿,叫厨房弄点东西来吃吧?” 甘小栗见边上没人,压低声音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老赔还有事。” 他心中挂念着他的小蔡姐——蔡咏诗是他来槟榔屿之后遇到的第一丝温柔,他害怕这丝温柔会被残酷地掐灭在某处,尤其是蔡咏诗成了红牌歌女、成了周宗主的身边人之后,甘小栗更加相信她离危险近了许多。 “那我和你一起去。”简行严说。 甘小栗思量了片刻,自知自己的路子哪有简行严的野,说到:“好吧,等佣人睡了,我们分头下楼,直接在花园侧门碰头。” 第183章 回了房间的甘小栗根本无法平静,胃口更是一点也没有,隔着门板他倒是听见爱莎嬷嬷往简行严的房里送了点吃的,却没有人敲响他的房门。 这样也好,他想到,不会有人假惺惺的向自己施恩,也不会有人跑来打搅自己。 蔡咏诗的失踪会不会和她家窗外被甘小栗藏起来的、不翼而飞的信件有关系?甘小栗坐在床边,感到手脚发冷。那样重要的信势必会给普通人带来灾难,如果小蔡姐真是因此受苦,那他甘小栗就是罪魁祸首。 他在房里胡乱猜想了一阵,熬过了两个钟头,拉开门缝看见楼下客厅的光线似乎是灭了,正好简旌还没有回家,简家的佣人除了需要值夜的人之外,一律在十点熄灯睡觉。甘小栗又多等了一会儿,才从房间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屋外花园里,抬头一看,彤云静夜,美好得有些过分,月光亮如白昼,他害怕地猫了猫身子,来到花园侧门,看到侧门外受院墙遮挡漆黑一片,仿佛另个世界。 “这边!”一只胳膊伸出来向他摇了摇,是简行严。 没想到他比我先来,甘小栗想,往前探了几步,在一株低矮的芭蕉树底下,简行严正和老赔并排地站着。 “到底怎么一回事?”甘小栗奔过去抓住老赔问到。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讲,反正咏诗她不见了,她一定有危险!” 老赔慌慌张张,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甘小栗他们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来: 这话要是从头说,就得从蔡咏诗和老赔相认开始。 老赔打见到蔡咏诗就认出她是自己的女儿,凭的是一块米粒大的胎记。这块胎记就长在下巴底下,时间长了连蔡咏诗自己都忘记了,也只有她的双亲才会铭记于心,而讽刺的是,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手把手将她递给青楼老鸨的,正是她的双亲之一,也就是身为人贩子的老赔。 甘小栗冷冷地用目光剜了一眼老赔,当头啐到:“呸,我竟然错信了你!我这辈子最恨拍花子的。” 老赔知道甘小栗的恨源自妹妹被拐一事,自己现在又有求于人,硬着脖子接了他的唾沫,说:“我也是生活所迫干了这些个混账勾当,活该遭报应,家里头也病的病、死的死,只剩这一个女儿,可能是娘娘显灵,竟然让我在南洋找到了她。” 简行严怕老赔啰里八嗦越说越多,揪着他的衣服问:“谁要管你死活!赶紧说蔡小姐的事!你既然说是她的父亲,你有什么线索没有?” 结果老赔的嘴就像不带刹的汽车,扯出另一件事来:“有,我有!肯定跟那个姓周的脱不了干系。那个人总是变来变去,不是什么好人。我跟你们说,当年在广州他花了一大笔钱把咏诗赎出来,结果钱到了,人却没来。咏诗太单纯,来了南洋竟然还敢相信信他,又是替他卖命做歌女,又是陪在他身边。” 这可算不上什么线索,不过没想到替小蔡姐在广州赎身的人是周宗主,她和他明明看起来没有男女情爱,甚至还允许肖海存在其中——甘小栗的眼里闪过幽微的光,人与人的命运轨迹就这样随随便便交叉又错过。 “你是说周宗主把蔡小姐藏起来了吗?”简行严替老赔提炼语言。 “是他,只有是他。兴许是咏诗给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终于把自己搭进去了。”老赔看着甘小栗欲言又止。 “怎么会?” “……上次你带着开杂货店那人来姓周桥捉奸,你还记得吗?那对奸夫淫妇就躲在咏诗家里,我故意在你们跟前拖时间好让他们跑路。” “呲,我就知道。” “那你可知道那两人最后的下场?”老赔佝偻着身子,忽而带着一点沉痛,好像他对女儿的失踪没那么着急——因为他已经看透了女儿的结局。“男的应该还在岛上,至于女的,听说被买去了马六甲的‘炮艇’。” ‘炮艇’,甘小栗听过这个词,那是比妓院更加下贱的地方,只一艘小船,最落魄的劳工才去那里排起长队,前面的人一发泄完毕,后面的人提着裤子就往前赶。 可怜老板娘何氏竟然堕入那种地狱,甘小栗暗淡地想,虽然何氏算不上良善之辈,和蔡咏诗曾经以姐妹相待,不该受这种折磨,不过沦落到’炮艇’的女子也没多长时日可活,解脱之日指日可待。转念他又想,难道小蔡姐帮何氏和老六私奔并不是出于一番好意? “小蔡姐不会造这种孽,你别东扯西拉,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简行严对底层社会认识有限,也不知道高记杂货铺老板娘私奔的事,听得一头雾水,他把小栗和老赔二人分开,说:“都不要打岔!” 老赔悻悻地继续到:“咏诗讲,最近她总是要应付自己讨厌的人,又时常往仙兰街那边去,最后一次她从家里出去,就是被姓周的手底下那条狗带去仙兰街了。” “阿喜?”小栗道。 “就是他,把车开到桥头,带着三个男的来家里找咏诗。往常他对咏诗都客客气气喊一声’蔡小姐’,唯独那天着急忙慌一通收拾,扯了她就跑。” “小蔡姐最后可有同你讲什么话?” “她说,’快去找个正经事做,我才不会替你养老送终,别做梦了’。” 倒也像是蔡咏诗对她的人贩子父亲想说的话。 “就是这样?”甘小栗不信。 第184章 老赔将浑浊的眼珠子往天空一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把埋藏在心里头很多年的悔恨喷出来,他没有回答。 简行严听完苦笑:“我替你们总结一下,也就是说,蔡小姐最后一次出现在她自己家里的时候,你——作为她的父亲,就在当场。周宗主的手下带走了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向你求助的意思,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了。然后你说她失踪的依据,只有周宗主手下人的反常态度,还有就是她可能替周宗主做了什么不太光彩的事。” “简少爷,你说的不错。我见咏诗那边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影,猜到她八成要出事。但凡能找的地方我都跑了一遍,龙宫的前街后巷转到了,也去过姓周桥的周家,可我在他们眼里只算半个人,做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根本没有人搭理我,更别说见到周宗主。” “万一她已经不在槟榔屿上呢?” “不可能,前几天海上有浪,已经停航好久了。” 简行严的态度略冷了一冷,甘小栗撸起袖子刚义愤填膺想说点什么,被他一把拉住了。 “你为什么来找甘小栗?怎么不去找肖记者?你知道他和蔡小姐的关系吧?” 老赔看明白简行严的意思,立刻身子一缩,就像是身上拼拼凑凑的骨头终于散架了一下,噼里啪啦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栗少爷,简少爷,我求求你们帮帮我。肖记者那个人,一副革命党的样子,凭他和咏诗的关系就触了周宗主的霉头,求他去找人只怕是火上浇油。我只知道栗少爷现在在简家有简老板、简少爷照应,日子过得顺当,万一能借着简老板、简少爷的面子找周宗主要人呢?” 黑暗中甘小栗只觉简行严的视线又瞄准了自己,在这种境况之中,简行严仍用视线在甘小栗的脸上寻找答案。 甘小栗将地上的老赔扶起来,说到:“我管你是不是拍花子的,找小蔡姐要紧。” “你觉得他不是来害你的?”简行严问。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小蔡姐已经够命苦了。再说老赔要是来害我的,我正要看看他和他后面,到底是些什么人。” 老赔靠甘小栗撑着,瓮声瓮气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第112章 蔡咏诗的失踪(二) 黑夜之中有人咳嗽了一下,他们遁声而去,隐约看到有个倒马桶的妇人沿着背街走。甘小栗连忙叫老赔先离开,他来想办法找到蔡咏诗。 简行严陪着他在芭蕉树下喂了一会儿蚊子,问到:“你有什么办法啦?” 甘小栗 摇摇头:“暂时还……” “办法我同你一道想吧。” “怎么,你不放心我?”说完,甘小栗只觉得全身一紧,整个人从背后被简行严的一双胳膊覆住,那杆肩膀压下来,平时并不觉得有多少肌肉,现在自己身上吃着重方觉力道惊人。 简行严抱着人不放手,他并非故意要把嘴巴放在甘小栗耳朵边说话,可带出来的气多多少少还是缠得那只耳朵有点发烧。简行严说:“知道你机智聪明,可不管怎么讲,也只是槟榔屿上的小新客,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别装了,你就是担心我。” “我……担心你也是应该。” 甘小栗偏头躲开了简行严的嘴,心里承了情,嘴上还是说:“小蔡姐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我一定要救她的。” “人当然要救。我不认识刚才来的老赔,却认识蔡小姐,不只是你要救她,我也不忍她那样一个女子再吃苦头。” 说到此处两人均沉默了,恰似各自在心中回忆蔡咏诗是怎样的一名女子。晚风卷动,天空扑簌簌地开始落雨,雨打芭蕉,淅沥之声直教人发愁。 “我们回去吧。”甘小栗握了握简行严的手。 这一夜的雨直至黎明时分才慢慢停下,甘小栗亦一夜无眠。今天发生诸多事情,分不清究竟哪一桩才是重点。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在升旗山的缆车上和简行严亲吻的情景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自己明明像是新遭开垦的荒地,却一点儿新鲜劲也没有。怕不是自己心中对简行严的行动已经预感了多时,简行严的告白,简行严的亲吻,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一颗心还未在爱意中沉浸下去,升旗山顶上东乡的嘴脸又闯了出来,还有暗处哆哆嗦嗦的老赔也跳进来,甘小栗慌忙中闭上眼睛,便觉得浑身浸泡在江水里,不知是老家的余姚江还是奉化江,冰冷的江水裹着他往前漂去。他赶紧把眼睛睁开,再三确认自己还在简家的房子里,然而望着空洞洞的天花板,又想起失踪的蔡咏诗来。在这世界上孤苦一人的蔡咏诗,突然冒出一个和她认亲的老爸,不知道她做何想法。这么说来,也难怪她会默许周宗主打断了老赔的腿。 小蔡姐的旗袍下摆在心头乱飞,耳畔渐渐没了雨声,甘小栗抬眼看向窗外,天空透出一点青灰,天快亮了。这时候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他知道是简旌回来了。 这一夜的雨,正好给了简旌不回家的理由。虽然他和简夫人进来感情变好,男人没了应酬也不太像话。这一夜他和三五个朋友找了个隐密的场地边打牌边喝酒,有谁累了就暂下牌桌,隔壁通一间厢房,枕头和女人都有。 当时简旌在牌桌上手气正佳,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缓缓将面前的麻将牌推到,说了句:“胡了。” 第185章 此时厢房那头传来娇声连连,牌桌前的简旌以外的三个中年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看样子,那头也’胡了’。” 简旌不予理会,他道:“你们几个硬留我来打牌,我只有一门心思打牌,管不了其他。”说着朝后面摆摆手,唤王富贵上前给他点烟。那王富贵做不成柳下惠,这个节骨眼上行动十分不便,扯着衣服遮遮掩掩,半天不敢站到老板跟前。 “你怎么回事……”简旌回头瞅了一眼,噗嗤一声乐了,说到:“你上屋外凉快凉快吧。” 王富贵领命,连滚带爬出去了。 屋里只剩牌桌前的四位,都是槟榔屿头几位的华商,况且这些人祖籍并非福建,自然也不在章亭会馆里。见在场没有外人,坐简旌下家的那位老兄便嘻嘻笑的开了口: “简老板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 “什么是真君子,什么是假君子?” “真君子嘛,顾名思义,正人君子。假君子——就是这种时候想不君子都不行,不行。” 简旌陪着大伙“呵呵”了两声,又把桌上的麻将搅了两下,这才说:“什么真君子假君子,我是真小人。” “原来是’小’。”这几位相互间都有合作关系,赚钱门道不同,赚钱本事却不分伯仲,不像简旌和他章亭会馆里的朋友,长幼贵贱分得清楚,他们拿简旌笑话了一阵,简旌越是摆出一副正经八倍的嘴脸,他们的玩笑也越是不堪入耳。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转移话题说:“小就小吧,可堪一用,不行的,就毫无办法——诶,也不是毫无办法,就变本加厉搞变态手段,就像过去的老太监一样,把女人这般这般那般那般的一弄,他自己看着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爽得飞起,好像自己又’行’了一般。” 又有人附和:“您老是见过哪,还是玩过哪?” 那人小声道:“这话也是我听来的,岛上那些日本人当中,有人专门做这种龌龊事,手上呐,还沾着人血。” 简旌点了雪茄,长吸一口,朝牌桌吐了一口浓烟,他心内不太喜欢这种话题,这么多年来除了娶了两房老婆,男女之事上再无其他建树,这一点上海那房的简行懿与自己如出一辙,养在跟前的简行严……进来似乎也收敛了一点。 那些人还在议论: “怎么,玩死个把女人也值得一提?外面,水上‘炮艇’里这种事天天都有。” “大哥,您是没听说那个惨状——” 那人刚要往下说,简旌连忙截下来:“输了的人快些拿钱。” “简老板也不差这点钱。” “那倒不是。实话告诉你们,我前阵子往我大舅子的橡胶园投了钱,主要是给他们把通向港口的路给重新整了整,这路才刚刚建好,哪想到英国人把港口给封锁起来。等于我这钱打了水漂,大舅子那边,又怨我撺掇他们扩大种植,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刀子。” “往长远看,简老板,只要等战争一结束。” 简旌眉头深锁,大舅子和日本人的橡胶生意是他暗地里牵线,眼看事情快办成了,港口一封,暂时又进行不下去。他显然已经选择了日本人,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几个人一边洗牌一边又开始说话: “最近没您带秘书出来了,那个林秘书我看是个做事的人,把简老板的酒厂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厂之前在死鬼周老板手里,盘得半死不活,现在换他来,变了副样子。简老板看人眼光高明!” “就是越来越傲了。上次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竟然装作没看到我,笔直走开了。” 简旌码着牌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该收拾还是要收拾,免得翅膀硬了,飞了,回头还要跟您叫板。” 简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林育政这条大尾巴狼,早晚要剥去伪装。 没聊两句厢房那头动静又大了起来,这边众人又是笑又是叹,唯独简旌透过窗子望了望站在屋外吹风的王富贵,再跳过他的头顶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话说甘小栗决意去找失踪的蔡咏诗,他立刻开始了行动。简旌早上回了家,照惯例这一日的白天要补眠,甘小栗赶在简旌睡下之前去请示了一趟。简旌正头昏脑涨地坐在椅子里喝甜汤,见甘小栗走进前来,一张脸孔黑中透亮,眼睛带着光,下颌露出几分棱角。简旌一口甜汤腻在嗓子里,这分明是逼他想起阚荣年轻时的模样。 简旌暗想,阚荣死于自己之手已是一年有余,这时光走得飞快,自己似乎习惯了没有他协助在侧的日子了。看看走进来的甘小栗,这孩子之所以能进简家,原是自己想将他放在近处看管,冷眼观察了数月,简旌觉得他并不像是莽撞愚蠢的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立刻提着刀来杀自己,只不过甘小栗越是心思细密、举止小心,越是叫简旌得用心去对待去周旋。简旌感叹千头万绪令做人这般辛苦,自己当时收甘小栗当养子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考虑得不够周祥? “爸,今天还用车吗?” “不用了,今天你就好好歇息吧。”简旌转念到,“你昨日和行严去了哪里?” 甘小栗面色一红,老老实实地说:“升旗山顶。” “一定是他硬拖你去玩的吧。” “不是的,是我没坐过缆车,有点想去坐一回……” 第186章 “嗯,升旗山应该去的,现在正是去避暑的好时节,要不是怕打仗,我应该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玩一趟。不过——”简旌对甘小栗慈祥的笑了,“以后有得是机会,不止升旗山,马六甲、新加坡,我们都可以去玩一玩。” 甘小栗沉默不语。 “上次林育政带着姵芝来做客,我听你们聊天,好像你和姵芝之前就认识?你知道,姵芝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一直生活在泉州,想不到你们两个竟然还是熟人。” “也不是熟人,就是认识她,见过几面……泉州城里没有人不认识江团长的千金。” “那泰隆侨批的工牌是怎么一回事?你的亲生父亲,可没有那样的东西。林育政又说那个工牌的主人是一个什么在宁波失踪了的批脚,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那东西啊,”甘小栗飞快地编谎,“那是我在泉州捡的,拿来骗江小姐的。泰隆侨批局嘛,我知道,南洋最大的侨批局,到处都有分号,还是福建老板开的。” 简旌佯装喃喃自语:“泉州倒的确有家泰隆侨批的分号,我年初去那边谈生意还路过了。说起来,泉州我也好多年没回去过了,记得以前,喔,就在侨批局那一带猪仔馆特别的多,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甘小栗想起自己在泉州险些被名叫“范扬”的男人当猪仔卖掉的事,脸上由红转白,差点说漏嘴。“我在泉州也是路过,没待几天,没听人说起过。” 简旌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印证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依照他在泉州饭馆里从一个贩猪仔的醉汉嘴里偶然偷听来的消息(具体情节在第87章 -长桌宴(二),隔了那么久连作者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养子甘小栗,的的确确和一封日文书信有关,虽然暂时不知道书信的内容,说不定这就是林育政对他“刨根究底”的原因。 简旌想,千万不能让甘小栗落到林育政手里。 “看我这一不小心就把话说远了,我昨儿打了一夜的麻将牌,这把老骨头累得不轻,今天哪里也不去,准备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甘小栗替简旌把吃剩的甜汤盅子拿出去交给佣人,并未多想,回房把自己上夜校的挎包背起来就出门了。现在时间尚早,简行严一定还没有起床,趁着这个空档,他决定大大方方的先去姓周桥蔡咏诗的家里看看。 早上的街头很清爽,只是原本街头的摊档少了很多,甘小栗看到马路边墙根下码着半人高的麻包袋,底下漏出一圈黄沙,不时能见到几个英国军人驮着枪在沙包附近转圈,一路走来宪警却没见到一个。 他老远看到高记杂货铺,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绕着弯避开了。他心中又有几分挂念高老板,偷偷看了一眼铺子,还没有开张,店门口贴着被雨水洗旧的海报,上面的字迹甘小栗认得出是出自蔡咏诗之手。他记得今天春节的时候老板娘何氏让蔡咏诗替铺子写海报,自那以后,蔡咏诗又写过几回。 风一吹,半拉海报要乘风而去,要和粘在墙上的另外半拉各奔东西,顿时海报当中裂开一条口子,那一半在风中卷了卷,风一停就垂了下来。甘小栗见到这般不景气的样子,知道这高元保不只是时运不佳,还心中颓丧。这么看,原本在店里帮忙的侄小姐——也就是从福建来的女学生高燕晴最终大概也没能帮上什么大忙。 甘小栗脚步匆匆,路在他眼前一转,姓周桥到了,木桥发出咯吱声,这个时间蟑螂之民已经开始忙碌了,他们果真就像真正的蟑螂一样从巢穴爬出来,一个接一个朝着和甘小栗相反的方法走去。甘小栗沿路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碰到,聚散都是转眼的事。 蔡咏诗的屋子静悄悄的,老赔没有露面,蔡咏诗不会让他搬进来住。门虚掩着,甘小栗推门进去,哪知道里面早有人先来了,背着光一条黑影在窗前,给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那人挥了挥手说。甘小栗凭声音认出原来是简行严,他心头一热,说到:“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线索,当然是越快找到蔡小姐越好。” 想到对方若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也不会起了大早和自己找到一处来,甘小栗有些感激地看着简行严,后者身上穿的基本是睡衣行头,是从来没有过的草率打扮,额头上汗澄澄,一双眼睛虽然显得慵懒,但那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样貌,脸上、头颈,甚至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酝酿力量。甘小栗眼里的简行严无比的英俊出色。 “你找到什么了吗?” 简行严摇头,他对着杂乱不堪的屋子面露难色说到:“这地方有点乱,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打斗痕迹。” “啊,我不想说小蔡姐坏话,不过她家平时就是这种鬼样子。”甘小栗进屋往双手吐了两口唾沫,动手一顿翻找。蔡咏诗家里很以前一样满地堆得都是线装旧书,生活起居用的锅碗瓢盆也随手放,有些碗碟也洗也不洗,厅堂的一头牵了根粗绳,上面挂了几件衣衫。她的体己之物收在二楼的一口箱子里,甘小栗和简行严到楼上看了看,在那箱子里找到了一叠书信和一个空的化妆匣子。他俩仔细看了看,书信上的落款毫不意外是肖海的署名,至于那匣子,里头本该有的胭脂水粉和首饰一样也不见。二楼也挂了几件衣服,多是旗袍,剪裁讲究,用的料子净是洋绸洋缎,甘小栗一看,都是短袖款式,他满屋翻了一遍,发现蔡咏诗的长袖旗袍一件也没有留下。 第187章 简行严指着柜子上的灰尘印迹说:“老赔昨天说阿喜带走蔡小姐的时候有‘收拾东西’,所以这里本来放了一只皮箱?”、 “好像是,我有点印象。也就是说那天阿喜带了三个男人来这里带走小蔡姐的时候,还特意留了时间给她收拾了东西,”甘小栗边想边说,“你看小蔡姐留下的这些衣服,长袖衣服都是日常款式,她在周宗主手底下,再当红也是做歌女,这趟离家,带了胭脂水粉,带了长袖旗袍——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隆重的场合或者重要的人要见?” “八月的槟榔屿,穿长袖旗袍?莫不是她呆的地方比较凉快?” “再说按老赔讲的,这几天根本没船出海。要说这槟榔屿上有什么地方比较凉快——”甘小栗说到这里与简行严对视一眼。 “——那就只有山上了。”简行严大声答到。 第113章 一场风花雪月和雷雨(一) 这座岛上关心蔡咏诗的人,除了甘小栗、简行严和老赔,还有一人自然是肖海。 作为张靖苏的学生和工作伙伴,肖海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爱河之后,对老师交给他的工作和组织里的任务大不如从前上心,加上张靖苏在医院住了一阵,他就更是被边缘化了。 报社里傅黎荞走到记者办公的地方,看肖海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傅黎荞的圆脸往两边捏得更长,笑着走到了肖记者的背后:“你怎么不出去扫街?” “扫街”的意思是跑新闻,肖海哪有这个心思,自从五天前他的女朋友蔡咏诗同他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他整个人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俯在桌面延口残喘,一张脸熨得跟后脑勺一样的平。 肖海不做声,直起身走出办公室。傅黎荞掏出手绢擦擦脸,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也是张靖苏的爱将。 走廊里空气依然憋闷,肖海凭窗南眺,乔治市的层层屋瓦尽收眼底,还有许多茅草破布混合而成的屋顶,在缝隙中艰难的支撑着。天快要下雷雨了。 他从兜里取出上班前在住所收到的一封信,打开又默念了一遍,信上列着父亲工整无趣的字,果然是账房文章。 这封家书是问肖海近况。父亲在信上抱怨说自己年岁已高,家中虽无丰厚家产,也有一笔小小的祖产,本以为到了退居二线、颐养天年之时,却迫不得已依然要为生活操劳,而早该成家立业的儿子,从大学毕业之后连家也不回了,有等于无,只当白生了一个儿子算了。 肖海祖上世代行医,直到他父亲这一辈,因为不是学医的料,不得已给亲戚家的医馆做账房先生。过几年生了肖海这个儿子,觉得他自幼较同旁人聪明,家族里众星拱月一般送去新式学堂念书,希望他学西医,不料肖海考大学的时候偷偷改了志愿,进了个跟医科毫无关系的学院,彼时肖海父亲已经写过一遍“父子关系断绝书”了,到了毕业的时候,又好似忘掉了这回事,做父亲的一心盼望儿子学成还乡。这一盼,就是三年。 “我又不是张老师那般绝情,我不是有经常写信给他老人家嘛,哎,真烦。”肖海靠着窗户喃喃自语,想起自己给家里写了不少信,时不时就会向他们谈到蔡咏诗。明眼人 一看便知他肖海和这位蔡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可他父亲的回信当中,绝口不提此事,自说自话,好像儿子还是孤家寡人。 “哎,咏诗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肖海双手抱住头,从前往后,将头发拂过一遍,两肋之间隐隐作痛。 这时天顶大亮,接着宛如天庭地板颤抖,“轰”一声一道惊雷滚落。 顷刻间大雨倾盆,肖海站在报社走廊定定的不动,他看见雨中的潮州街上跑过一个红衫女孩子,明艳利落,若干年前的咏诗应该和她是一副样子。 和蔡咏诗共坠温柔乡的时候,肖海总要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和她相遇,就在广州的长乐楼,蔡咏诗还叫做“玉仙”的光景里,自己一掷千金为她赎身——这是出于少年意气。不过最好再早一点,最最好,就在她卖进青楼的当场,他挺身而出,将小女孩救出火坑,从此一生将其守护——这是出于,臭男人的痴人说梦。 肖海问过蔡咏诗的年纪,蔡咏诗含含糊糊没个明确回答,肖海猜测大概是二十七八,比自己大了好几岁,他不介意女大男小,看起来蔡咏诗也并不介意,她只是不想回忆自己到底在苦海中泡了多少年。 “女大三,抱金砖。不枉费我练武一场,胳膊有力,这一抱起码有两块。” 当时蔡咏诗穿一件黑色镶边的阴丹士林旗袍,手上拿一本书,一副进步女知识分子的样子,白了他一眼说:“还是读过大学的人,这扯的什么年代的老黄历,谁大谁小,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阎王索命凭出生年月,非要分个一清二楚。” “呸,不吉利。” 蔡咏诗直接一扔书本,“看,更迷信了。” 书落在肖海脚边,书脊朝上,上面写着《德伯家的苔丝》。 “难不成这本也是过世的老阿嬷留下的?” 蔡咏诗嘻嘻一笑,纤腰一扭,正好肖海坐在她家一楼一张矮凳上,她走过来趴到肖海背上,手指插进刺拉拉的头发里,说到:“你知道这位老阿嬷什么来历吗?” 肖海摇摇头,等着下文。 “她以前是天王府里的宫女,洪秀全的背后摇扇子,更早之前,跟着长毛的队伍从广西一路往北,她就在军中负责烧火。” 第188章 “就是给你留了这间房子和一房子旧书的老阿嬷吗?不对,她不是去年才走?要是做过天平天国的宫女,她活了多少岁?至少也有一百了,我不信。” 蔡咏诗将肖海搂得更紧一点,吹气如兰:“那我再说一个版本,她是清朝的末代格格,嫁给一个厦门人,随丈夫来到南洋,结果丈夫被毒虫咬了一命呜呼,她只好在姓周桥安了家,一个妇道人家,没有钱,能往哪儿去呢,当然是堕落到泥坑里咯。” “你不是她的内侄孙女吗?” “你看老赔像是攀得上皇亲国戚的人吗?” “嗯,你接着说。” “十年前在广州长乐楼,她一个格格,竟跑到我的房间里来捉奸。当时她是多么高贵,只照着我的脸冷冷的甩了一记帕子,生怕脏了她的手,哪里会想到后来自己也和我一样呢?” 肖海知道蔡咏诗的过去,不想听这一段,握住一双柔荑说:“我是没见过她,可你这个讲法,她当老阿嬷又太年轻了。” “我们也是后来在他乡重逢,要不是她叫住我,她那副落魄面孔我哪认得出来,好端端一个中年妇人,本来眉眼端庄得像娘娘庙里的塑像,再见到时她满头枯草,眼睛红肿,牙齿也掉了好几颗。那天我看她可怜,请她吃了碗面。” “想不到。” “大概是报我这一面之恩……”蔡咏诗没有继续往下说,什么天王府的宫女,什么末代的格格,什么内侄孙女,都是真真假假的头衔,本质还是一汪眼泪。 肖海从背后拉过蔡咏诗的手,露出一截白玉一样的手臂,上面环佩叮当。肖海往上看到伊人下巴上一颗小小的胎记,像一点蚊子包。他轻声说:“夜里虫子多,去帐子里睡吧。” 蔡咏诗吸了吸鼻子,一拳打在背上:“我正伤心,你却只想和我睡觉。” 肖海转过去将她抱住,脑袋轻轻埋在云一样柔软的胸脯上,沉闷的声音像是从两个人的心里同时传出来:“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去想,除了想长长久久的抱着你。” 这一夜他们果然相拥而眠。 第114章 一场风花雪月和雷雨(二) 又一道闪电逼来,肖海眉头紧皱,望着窗外的雨势,他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 和蔡咏诗失去联系已经好几天了,她还在气头上吗?为了道歉,一连三天肖海在龙宫守到散场也没有看到她。他甚至想重回姓周桥蔡咏诗的家里,那里虽然颓败,却是两人的灵与肉达到统一的致福之地。 可心中又响起那句话——“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一直言笑晏晏、从容坚强的蔡咏诗冷静得像条毒蛇,慢悠悠将眼睛一眨,居高临下地吐着信子,她眼神冷漠,指尖红色丹蔻鲜艳欲滴,宛如人血。 那天肖海照旧接蔡咏诗从龙宫下班,两人为了一顿夜宵在街头找了很久,结果两手空空回到姓周桥。好在木桥上有位老人家还在屋外煮蛤蜊,两人买了一碗,回家甜甜蜜蜜的一起吃。开头一切都挺正常。 “咏诗,我帮你把家里的旧书整理整理吧?你不喜欢收就让我来。”肖海本来嘻嘻哈哈地从蔡咏诗家里的旧书堆路过,那堆据说不知是太平天国的宫女还是清朝末代的格格留下来的线装书,一直被蔡咏诗随意乱丢,想起来就抽一本出来翻翻,倒也看过了不少。 蔡咏诗不擅家务,不以为耻,反是很豁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点了油灯,正在洗脸架前细致地洗着手,水珠爬过纤细的手腕,爬进一圈一圈的手镯中。“随你,我可不介意你替我做家事,最好洗衣做饭全包,干脆留在我家里,我挣钱你来花。” 肖海拾起地上散落的书本,定睛一看,是薄薄的两册《孽海花》,视线略在封面上停留,这个故事他听过,状元和名妓。不知为何,肖海酸溜溜的说了句:“你本来也挣钱。” 蔡咏诗拿眼睛一瞟,见年轻的肖记者捏了几本书发呆,虽然一张窄脸容貌平平,但他身姿挺拔、体格健壮,带着习武之人的一点莽撞,又被所谓“记者”的文气包裹起来,在蔡咏诗的眼里形成了一种富有层次的魅力。 可惜这股魅力此时此刻没有用武之地,蔡咏诗垂下眼睛,闷声继续洗手。 “我帮你把这几本书拿去二楼吧。”肖海感受到空气中的尴尬气氛,借故上了楼。 轻车熟路地点亮二楼的油灯,房间一下被温柔的黄色光线包围。蔡咏诗只怕是这姓周桥为数不多的毫不在意灯油钱的人。二楼的房间里堆着更多的书,同时也兼具卧室功能,放了木床和衣柜,衣柜里是各色式样的旗袍。 肖海把书放在床头一口大木箱旁,这口木箱乃是蔡咏诗存放体己之物用的,任箱子开开合合,肖海从来没有上心过,唯独这天多看了一眼。 一叠用牛皮筋捆扎整齐的信,出自自己的手,他写过那么多的信,有文言有白话有汉字有英文,每一个触碰自己心弦的句子他都没有放过,只希望能够更清楚的向恋人述说爱意,竟也顾不上对方能不能看懂。 看到蔡咏诗精心保存这些情信,肖海心中大喜,忽而又见信封当中夹着一角布料,他忍不住用手一抽,发现是一方绢帕。月白色的旧帕子,一端绣了几点梅花,背面又题着一列小楷——肖海认得是蔡咏诗的笔迹。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土,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 第189章 东西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极了是蔡咏诗赠与他人的信物,结合诗句看,想必两人关系至少是心心相惜的程度。 肖海一脚踩进了蔡咏诗的过去。 “在看什么?” 肖海忙将手帕放回,再回头,见蔡咏诗正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刚好手上也握了块月白色的帕子,一抹淡蓝绕在指尖,像指尖勾起的一缕魂魄。 “我把书放这里了。”肖海并未察觉自己声音透着生硬,他努力要克制自己脑中翻起的名妓形象,可一旁分明就摆着《孽海花》,封皮上的字笔画勾连出多少段妖娆风情。他对自己说,她曾是什么身份,你是知道的,你甚至见过她拉客拉到英国人那里的样子。 彼时爱的是她那种美丽而腐烂的破碎感。 可帕子上的字,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分明又显得她是淡的、是素的,即便身在勾栏院,也有过单纯又朴素的愿望。再往下一想,肖海开始嫉妒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收到了蔡咏诗赠的帕子,是她的恩客吗?是长乐楼为她赎身的人吗?最后帕子又如何回到蔡咏诗的手上?她为何又要将它妥妥收藏,就像收藏自己写的情信一样? 蔡咏诗不响。 肖海心虚,问到:“你上来做什么?” “这是我家,我哪里不能去?”蔡咏诗走近来,方才肖海的举动他看得一清二楚,也注意到自己放东西的箱子箱口大开,露出里头幽幽一角淡蓝的帕子,她将箱子“呯”的盖了起来。 “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这话听着刺耳,蔡咏诗反应平平,缓缓说到:“什么见不得人?我的体己东西,为什么见不得人?又为什么要拿出来见人?你不喜欢大可不必看,更何况我也没有请你来看。” 肖海年轻气盛,脱口而出:“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到的那条手帕,是你送给别的什么人的吗?” 蔡咏诗又不响。 “上面题的字,是你写的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反问:“是又如何?要听你发落吗?” “……你不是和你的过去已经完全割裂了,那些事我半点不敢在你的面前提,可你自己呢?你自己却留着这种东西,原来你所说的痛苦不堪的往事是假的,你明明还留着一条旧手帕,特意放在箱子里好好保管。莫非还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在我不在的时候,慢慢回忆过去的事?” 姓周桥的木屋被夜风一吹,不知从何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油灯在玻璃灯罩里不受侵扰,继续散发着温柔。蔡咏诗到床头动手铺开了被褥,事不关己地说到:“嗯,是的,那是广州长乐楼的头牌红姑玉仙姑娘送给恩客的定情信物。” 这次轮到肖海不说话。 蔡咏诗铺好了床,翘着脚坐在床边接着往下讲:“恩客也是广州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做生意的大老板,模样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年纪么,才到中年,家里只有一个老婆,也算是专一的男人了。那一年,这人为了玉仙姑娘,一掷千金,日日住在长乐楼,有一段时间,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办公室,每天十几个买办进进出出,只要一个眼色,长乐楼的龟公打手无人敢过问。” “那样好的对象,怎么没娶你当小老婆,还把你的帕子退回来了?” “只因世事无常,不得已只能把我赠与他的帕子还来,但是他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所以我对他的恨,也是没有的。” 此时肖海心内一片怒火,他不光输给了广州的那个生意人,也输给了蔡咏诗。他拿和蔡咏诗的爱情当做自己的全部美好,可这份感情在蔡咏诗面前,是排行第二的选择。在与蔡咏诗的姐弟恋关系中,尽管他以前知道论阅历论经验自己都不占据上峰,却很享受被蔡咏诗带领着前往一段美妙关系的体验,而这一次,他似乎是输了。 “你这样想着他,那我算什么?”年轻的记者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到床边,握着蔡咏诗的肩膀质问到:“我的真心对你来说算什么啊?” 不知为何蔡咏诗有些失神,她双眼茫然地看着,似乎是在想着别的事,这更加激怒肖海,让他吼出声来:“蔡咏诗!我是真的爱着你啊!我一点也不在意你的身份,我不相信你想着的那个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吼声戛然而止,屋外夜风更烈,木屋发出的“咯吱”声再度响起,像虫子一样啃咬着肖海的心,他突然意识到,一旦在这里说出“一点也不在意”,结果就是“十分在意”。 原来自己只是嘴上不说,一直是在意蔡咏诗带着污点的过去,更可怕的是,自己将“嘴上不说”当成了对卑微妓女的恩赐,表面上蔡咏诗在“姐弟关系”里占据上峰,而在肖海的潜意识当中,他仍在拼命找补,仍不放弃踩住自己深爱的对方,让自己成为站在高处的人。 “哼,”蔡咏诗恢复了傲慢的神情,“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爱我了,看这话说的,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她又笑了笑,推开肩膀上肖海的手。 一时间蔡咏诗想起了许多往事,包括长乐楼里数以百计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不外乎是高矮胖瘦的妓女和嫖客,故事里誓言和谎言一样的多,而且故事大多,没有什么好结果。 唯独她没有去想自己的故事。“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谁是爱茶人早已无所谓,她爱惜的是那时怯生生的以为一切有了盼头的自己。即便在南洋再遇到那人,她的内心也开不出爱的花来。 第190章 花是开在肖海身上,这会儿也凋零了。 蔡咏诗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淡定的态度让肖海明白,这绝不是一句玩笑。 年轻的肖记者尚未踏出木屋,已经后悔了。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倘若回头,眼里的乞求一定会出卖自己。 “走吧,”蔡咏诗最后说,“反正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善良,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聪明。” ——雷声将肖海拉回现实,他的耳朵里充斥着轰隆声,一时有些怀疑蔡咏诗到底有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无法控制的焦虑终于让他冲出了报社。 滂沱大雨中姓周桥缩成波涛中的一道裂缝,桥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浪。从报社过来距离很近,肖海一路飞奔,伞也没有打。他来不及去想见到蔡咏诗该怎么挽回,一门心思要与爱人重逢,料想蔡咏诗作息颠倒不到中午不会起床,他定能在她家里找到她。 而等待肖海的,是虚掩的大门和空无一人的屋子。 第115章 一场风花雪月和雷雨(三) “要下雨了,我们换个地方再聊!”简行严对甘小栗说。 他俩从蔡咏诗家里溜出来,临走前慌慌张张只虚掩了大门,这也是晚到一步的肖海所目睹到的场面。 且说简行严和甘小栗各自跳上一辆人力车,车轮刚转了几转,一道闪电劈来,甘小栗心口乱跳,他的预感是四个字:着实不妙。他看到简行严在前面骂车夫走错路,心想这要是平时那个散漫的简行严一定不为所动,大概也是心烦意乱所致。 两人找了深入市区、和姓周桥反方向的一家餐馆,坐下来先点了两杯焦糖黑咖啡。店家做的不是高档生意,端来两只乌麻麻的咖啡杯,简行严又饿又渴,接过杯子看也不看便一饮而尽。 甘小栗抱着杯子说到:“小蔡姐的事既然和周宗主有关,我们干嘛不直接去找他?” 简行严面露难色:“直接跑到他面前问’你把蔡小姐藏到哪里去了’这样吗?要真是他做的,他怎么可能告诉你?” “去龙宫歌舞厅和仙兰街的船运公司蹲他呢?” “那种事交给老赔去做就好了。” “你心里是不是有解决办法了?” 简行严叹了一口气,说:“有是有,算不上好办法——就是去求老简出面。还记得我们那次查白铁皮的事吗,我们家老简的货不是交给周宗主负责海运嘛,他俩有生意,想打听点事让老简开口不是容易多了?” “可我们刚才在姓周桥,已经发现了小蔡姐可能是去山上,这条线索就没用吗?” “有用是有用,可槟榔屿的山那么多,山上又有那么户人家,总不能一家一家打听。” “或者我们找几个人再问问,也可以去龙宫……看看能不能缩小范围?我……我不想你去找你爸,免得他们再说是我让你沾了什么火星子。” 简行严搔搔头,他对自己第一时间只想求助老爸而感到羞愧。“那我们从周宗主的房产开始查吧,查他有没有房子在山上,顺便也去龙宫看看。”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细节,外面的大雨也止住了。甘小栗看着满是泥泞的街巷,心内苦笑,他劝阻简行严向简旌求助的动机相当复杂。在简行严看来,自己老爸和周宗主之间存在生意往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老简开口打听事情,总比不相干的人问起来容易。可甘小栗知道老简和周宗主之间并不太平,那个姓周的看起来不温不火,却在人背后递刀子,就是他告诉甘小栗说,简旌杀死了你父亲。 这个周宗主之于他们简家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周宗主是要使坏,肯定该叫简旌父子尽量避开他才好。可是这简旌……甘小栗若要帮他实在是不忠不孝,不帮他吧……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简行严还能不受牵连? 简行严此刻就坐在对面,面色微微泛红,激动起来像个少年,叫甘小栗十分的于心不忍。 他们从餐馆起身,第一站直奔工务司署,槟榔屿的土地交易、契约签订统统是这个部门负责,正巧简行严的老朋友李宿柳同志就在这儿上班。 李宿柳和几个英国人一起坐在一间逼仄的办公室里,他的位置正对墙壁,桌上压着成堆的文件,相形之下办公室地位十分明显。简行严和甘小栗走进来,窄小的走道根本容不下他俩并肩排,一个英国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态度傲慢,挑衅地把肩膀撞过来,简行严不吃这套,也把自己肩膀伸过去,“咣”的一下撞得是不分胜负。 李宿柳听见动静注意到他们,连忙喊了一声:“哎,我的少爷,您怎么亲自来这里了!” “有急事找你。”简行严看也不看那条肩膀上的白脸,拉着甘小栗快步走上前来,“来帮我查点东西。” 李宿柳将二人上下一打量,说:“不要为难于我啊,你也看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华人,二等公民,出气筒,动辄得咎。” 简行严靠在李宿柳的办公桌旁,身子躬成一只大虾:“我只拜托你帮忙查查一个人名下的地,这种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好吧。” “少爷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这要翻多少年的交易流水才查得到。” 甘小栗插嘴:“只能看流水吗?你们不是会给土地编号,分开列档案吗?” 李宿柳看了看他,笑到:“小兄弟,我们在龙宫歌舞厅见过的,简少爷的跟班对吧,你知道的挺多的嘛!” 第191章 “什么跟班,这是我兄弟。”简行严纠正到。 甘小栗又往前凑凑,说:“麻烦李先生,人命关天!” 对方又嘟囔了两句,不等嘟囔完,简行严咬着牙怼到人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的小声说:“我们受了委托,要找龙宫歌舞厅的歌女蔡咏诗,就是你见过的那个红牌歌女,被人拐去某个地方藏起来了!” 李宿柳把脖子一缩,英雄救美他是乐意的。“行吧,你们要查谁的名下?我可先说好,要是为这有人找我麻烦,我是一定会把你们俩供出来。不过呢,在美女面前,可不要忘了提一下我的名字啊,”他见简行严瞪了自己一眼,改口道:“我小人物——不过小人物改变历史嘛。” 李宿柳耍完了花腔,在桌上成堆的文件里抓出一本薄子,认认真真的翻查起来。 “——有了,你们看。” 这边二人一喜,结果几处地皮和山都相去甚远。 李宿柳想了想,问:“要不再查查他的亲戚朋友?”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我家老简说他是匹独狼。” “他们周家这一支老辈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在他当宗主的头几年,也不知道当中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我记得他应该是有个嫡亲的兄弟还活着……叫什么呢……最开始周家指定的宗主继承人还是这个嫡亲兄弟,没想到那人同家里闹了矛盾,自愿移出族谱,宗主的位置才轮到现在这位。不过我也听说,现在的周宗主和他的嫡亲兄弟关系不错……诶,我要找谁来着?” 工务司署土地交易部门的二等公民李宿柳记得住八卦的部分,却记不住周宗主的兄弟叫什么。 简行严说:“找到了再告诉我吧,我先去一趟龙宫,忙完那边再回来问你。” “你往哪儿去?我手里还有一堆活儿!”李宿柳刚要推辞,只见简行严拉着甘小栗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两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同一时间,在升旗山山麓的别苑里,姓周桥的第十三代宗主周拂正带着愁容坐在茶室当中。茶室布置得十分朴素,唯一的点缀是茶几上的一个巴掌大小的一件苏绣摆件,绣的是北方的梅花。出生南洋的周拂只在广州见过这种花,因为长乐楼的玉仙姑娘喜欢,他便把整棵梅树移到长乐楼来。 时过境迁,什么长乐楼,什么玉仙姑娘,都成了无所谓的往事,不过这梅花,周拂将它带来槟榔屿了。 周拂面前放着一本《孽海花》,他把书页翻开,里面夹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写满日文的纸片,周拂读得懂日文,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另一样是旧手帕一条。他单将手帕拿出来看了看,上面也绣着梅花,遂令他想起自己离开广州前将手帕还给玉仙姑娘的情景,玉仙此时已是自由身,却没有谋生技能,又没有半块田产,实在是前路未卜,可玉仙定定的盯着周拂,眼睛红红的,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就喜欢玉仙这点,识大体,懂分寸。 周拂吸了一口气,天花板吱呀作响,噗噗地掉了小撮尘土,他大声地咳嗽,恨恨地看了一眼头顶的虚空。 尘土也掉到玉仙的手帕上,梅花染尘。 脑海中和玉仙在广州分别的场景里,玉仙的脸渐渐暗淡下去,自己的样子反倒鲜明起来,周拂十分怀念那个年轻又健康的自己。在尘土中又咳了两声,裹紧了衣服,他的病一日重于一日。 第116章 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一) 第二站,甘小栗和简行严去了龙宫歌舞厅,他们本来计划从歌舞厅的后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找人,就算明知找不到蔡咏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抓住歌舞厅的人问问也好,蔡咏诗翘班好几天,这些人总不会毫无察觉。可惜才刚到马路对面,这个计划就被迫搁置了,十来个英国宪兵将龙宫歌舞厅围了起来,歌舞厅正门口的台阶底下红男绿女你推我搡站了满地。 “凭什么封了龙宫?今后让我上哪儿挣钱去?”一个头上戴着发卷、素面朝天的女人喊,她的皮肤透着惨绿,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面。简行严认得她,龙宫外面海报上的“十大艳女”之一的金莉莉。 “这你也能认得出。”甘小栗看看海报上的金莉莉,再看看她。 “妆容只是表面,我看的是骨相。” 什么骨相手相,随便吧。甘小栗在人堆里见到了坎贝尔,他的脸印证了那句著名的英国段子——在英国你找不到一片嘴唇。这位宪兵队长笔直地站在一级台阶上,表情严肃地扫视眼前的人,一只手摸着腰间的枪带。 坎贝尔微微扭头,对金莉莉的喊话充耳不闻,他不乏高傲地用中文说:“退后,退后——”他的下属懒洋洋的过来解围,软绵绵地推开金莉莉,就像三天没有吃饭。 龙宫的经理挤到宪警队长面前,是个圆胖的中年,模样和《槟榔晨报》的傅黎荞有些相像。“老总老总,有事好商量。我们歌舞厅做的是正当买卖,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看能不能……您的手……能不能放下那个枪带,我们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们歌舞厅和日本人之间有毒品交易,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整个歌舞厅。”此言一出就像一块铁板,重重的拍在歌舞厅那帮人的头上,金莉莉和另几位泼辣女子顿时鸦雀无声,即便是周围的围观群众,也突然安静下来。 第192章 “不可能,跟着周宗主的弟兄都知道,宗主他严禁毒品交易。” 坎贝尔下巴抬起半寸,一字一顿的说:“我有证据。” “那个姓周的竟然这样坏。”群众当中有人小声骂到。 “别说话,谁知道呢,万一是洋人的诡计呢?”又有人制止到。 甘小栗和简行严并排站在围观群众中,在南洋经历这许多事,他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和静观其变,兀的想起张靖苏曾经教过自己一句话——世界不是只有’好’和’坏’,有时候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的中间地带。 那是多久以前的教学指导了。 坎贝尔吩咐下属到:“(留五个人守住门口,剩下跟我一起把这些人带回警队。)” 离他最近的一名宪警没有立刻行动,木然反问:“(龙宫的全部人吗?)” “(全部。)” “(长官,很显然我们人手不够。)” 坎贝尔正要发作,余光一扫,看见不远处人堆里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的主人满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压根儿搞不清楚自己比周围的人高出至少有多半个头。 “简先生,”坎贝尔甩开龙宫的胖经理,往简行严的方向迈了几步,放声道:“简先生,我们又在这里碰面了。” 简行严左右看了下,答到:“你在叫我吗?” 坎贝尔把嘴唇抿得更紧,一会儿才说:“这是巧合吗?” “当然是巧合,今天我只是路过。”怎么说呢,虽然对方负责社会治安,但是他不太想立刻就把蔡咏诗失踪的事讲出来。 甘小栗对现任宪警队长的印象不坏,上次他俩在龙宫遇到临检的时候,坎贝尔对待歌女蔡咏诗的态度算得上公正,对简行严又带着一丝示好,但是这次对方的态度冷冰冰,甚至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了,定是和英国人对简旌渐渐失去信任脱不了关系。 “路过?你父亲和歌舞厅老板的关系,仅仅只是使得简先生’路过’这么简单吗?” “啊?这要从和说起呢?我身为乔治市的居民,可以出现在这里,可以出现在百货商场,也可以出现在公园码头之类的地方吧。” 对方的态度不知为何稍微缓和了一点,他一对碧蓝的眼珠子在简行严脸上打量了几圈,突然浅浅的一勾嘴角。坎贝尔,一位抛弃家乡远渡重洋来到贫穷混乱的殖民地的英国公务员,和前任宪警队长最大的不同就是——坎贝尔的一己私利只占他心中很小一块地方。他承认自己接手了一个一盘散沙的队伍,那队伍在他的带领下一点好转都没有,但是他始终坚信自己内心的正义之火还没有熄灭,上帝和真理都站在他这边。 所以坎贝尔笑了。 他突然说起了英文:“(简先生,据说你没有看起来那么蠢,也没有插手你父亲的生意,我希望这是真的,而且我还希望,你能帮你父亲做出正确的选择。简先生在英国留学过,你我之间理解起来也没有那么困难,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英国政府对日本的态度,在我看来可能之前有些纵容,但是不会纵容太久,威尔士亲王号正向东南亚赶来,报纸上这条消息已经登过了。)” 简行严习惯性抓了抓头发,随之也用英文说到:“(队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幽默感的英国人。我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过路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对不起我还有事……)”话未说完,简行严对着坎贝尔拿出的东西举起来双手。 甘小栗见状“啊”了一声,“阿阿阿sir,有话好好说!” 坎贝尔正举着一只手枪对准了简行严,围观人群惊叫着朝两旁闪开。宪警队长用一口无可挑剔的伦敦腔款款道:“(这东西,简先生应该好好瞧瞧。)” 简行严心里抽着凉气,目光一寸一寸沿着黑洞洞的枪口往上看,先是一条发亮的银色枪筒,后面连接着橡木色的枪身上雕琢了类似藤蔓缠绕的纹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把枪也悬在甘小栗前面,距离近得甘小栗觉得自己不上去挡个子弹都白瞎了这个位置,可是坎贝尔看起来没有要打死简行严的意思,他举枪的样子更像是在……在展示。 “这……这不是——”甘小栗认了出来。 “(这把勃朗宁是定制款,很特别,一般人可不容易有。)” 这是那把杀了小混混家俊、又导致简行严冤枉蹲了几天拘留室的枪,准确说来,它是证物。 在那次事件里,甘小栗被带去宪警队盘查的时候,当时的宪警队长韦丹向他出示过这把枪,后来在龙宫歌舞厅里,甘小栗又撞见过周宗主照家法处置亲族,用的也是同样一把枪。 甘小栗“啊”了一声,既然现在这把枪还在宪警队,在坎贝尔手里,也就是说周宗主手里的不过是相同样式的另外一把,如果追寻枪的来源可以找出诬陷简行严的凶手,那不就意味着凶手和周宗主有关联? 简行严眯了眼睛,“(是挺好看的。)” 坎贝尔问他:“(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好像有那么一点,我不确定。)” “(我托人调查了货源,这款改造过勃朗宁一共有三把被卖到我们槟榔屿,买家姓周,你认识的。其中这一把,是某个案子的凶器,所以保管在宪警队里。)” 第193章 言下之意,坎贝尔是在提醒简行严,周宗主害过你,你和简家最好离日本人和周宗主远一点。 简行严假装没有听懂,望着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宪警队长笑着低头咳了一声说:“(现在成了阁下的配枪也挺合适的,显得阁下非比寻常。)” 坎贝尔不悦,悻悻然将枪放下。他既想震慑简家,又想拉拢简行严这个年轻人,虽然方式选得不够聪明,总归是一片好心,结果遭到了冷遇。 这时简行严轻轻一拉甘小栗,两人拔腿跑开,坎贝尔看也不看,转过身去催促那群无动于衷的下属干活,就算面子挂不住,也装作无事发生一般。 至于跑开的两个人,此刻心里疑窦丛生,只不过蔡咏诗还杳无音讯,龙宫歌舞厅暂时是进不去了,他们唯有去升旗山山麓那套记在“周招”名下的房产看看。 第117章 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二) 离晌午还有些时候,一辆汽车在出城的路上飞驰,车轮后泥浆四溅,热浪袭人。 甘小栗开着租来的汽车,按李宿柳给的地址向升旗山挺进。简行严坐在副驾上陷入了沉思,甘小栗从后视镜上瞥了他一眼,见他眉头微锁,不便打搅,车里气氛一片凝重,不料后排座上突然传来“呕——”的一声。 “租的车啊,你给我当心点!”简行严的思绪被打断,扭头大吼,又被冲天的酒气熏得转过头来。 甘小栗连忙摇下车窗,新鲜的空气夹杂着草汁的味道涌进车里。 后排座位上横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蔡咏诗的男朋友肖海,他刚从一场失恋的醉酒中醒来,被草汁的腥辣刺痛了喉咙,头向侧面一摆,嘴巴一张,呕出更多的浊物。 “我们为什么要把他捡起来,让他原地去世不好吗?”简行严冷若冰霜地抱怨到。 几十分钟之前甘小栗他俩刚租好汽车开上亚依淡路,穿过一个人来车往的路口被迎面过来的车辆挡住了视线,甘小栗急打方向盘,又从另一侧窜出来一辆人力车,他左闪右避,误将车子冲进一条小巷。幸好巷子里没有行人,他正要庆幸,突然被一个不明物体拦住去路。那是一个早已在路中央躺好的人,浑身被先前的大雨淋得透湿,又在泥浆里泡了不少时间,叫人看不出人形。甘小栗把刹车踩得冒烟,贴在那人的身子停下车,下车一瞧,居然是肖海。 不管老赔说得多么恳切,不想告诉肖记者,不想告诉肖记者,这人终于还是不请自来了,仿佛命运活该如此。 “把他扔在那儿满身车轮印的躺着,你是准备等着有人发现他然后报告宪警队,好让坎贝尔过去破案?”甘小栗说到,他刚刚差一点就成了一场交通事故的肇事司机,而肖海则差一点要当上被害人。 “不要了,我这半年都不要再见到坎贝尔了。” 他俩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后座上肖海醒了过来,“我在哪儿?咏诗在哪儿?” “你在我们车里,蔡小姐她……”简行严回答到,“她失踪了,我和小栗子正要去找她。” 肖海当场愣住,错愕的望向前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这一片狼藉,心中的懊恼像把钢刷一样重重地削刮他的灵魂。“难怪她的家……我到底,到底耽误了什么啊……” “兄弟,我看你喝了不少酒。”简行严说到。 “你们可是有咏诗的消息?”肖海说得有些怯懦,不知是不是方才喝过酒的关系,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加上他的五官平淡,这份绯红显得尤为夺目。他那样至情至性的一个人,绝不可能忍受自己被蒙在鼓里。 简行严一直透过后视镜盯着他,这个时候镇定地回答到:“我们确实有一点线索,正要赶去一个地方。你如果不想参与现在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可依我看只要是个男人,就当跟我们一道去。” “小蔡姐这件事,怕就怕不只是藏个人这么简单。”甘小栗也补充到。 肖海扑到前排来,“我肯定要找到咏诗,我知道事情不对头,咏诗一直有事瞒着我。”说着他开始拼命捶自己的头,“我就不该让她在龙宫唱歌。她和那个周拂是旧相识,我本以为凭她一个女流之辈,就算是旧相识,周拂顶多捧她个场,还能有多深的交情不成,哪曾想周拂越来越拿她当亲信。她又有主见,算起来年纪长与我,不准我干涉她的事,我真恨不得自己早生个十年。” “兴许那样你俩就错过了。”简行严听肖海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得望向了自己所爱之人。 肖海回过味来,脑子冷静了一点,便问:“你们是如何得知咏诗失踪的事,手上又有哪些线索,可否于我讲明?” 他们尽管平日里不常一道厮混,却因为张靖苏和蔡咏诗两个人被紧紧连结,还多少都有些心心相惜,所以简行严想了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肖海听完大为叹气:“你们说的这个老赔,竟然是咏诗的父亲?这号人物,我简直闻所未闻,我到底是咏诗的什么人?” 甘小栗跟着叹气:“也许越是珍爱你,越是不想告诉你这些事吧。” 简行严说:“先别急着诉苦,你快想想你知道些什么,关于周拂也好,关于蔡小姐也好,能尽快找到人就行。” 车里一阵沉默。 “我什么都想不到。” “你就跟街上那些爱国学生一样,”简行严仰天长啸,“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一点不懂,难怪老赔不去找你帮忙,反倒来求我们。这恋爱叫你谈的,失败!” 第194章 肖海被说的毫无反驳之力,又开始捶自己的头,汽车沿山路往上 ,他就一直捶到了目的地。 车子停在一条石阶之下,石阶上面几乎看不到路。树丛里伸出一块刻着门牌号的路牌,除此以外看不到任何建筑痕迹,大朵大朵叫不出名字的热带野花蜂拥在台阶两边,挤得中间只容一人勉强通过。 “是这里吗?”甘小栗蹦出驾驶室,举手眺望,头顶一棵古榕生得遮天蔽日十分可怖。 简行严和肖海一前一后也下了车,环视四周,又仔细检查了那条狭窄的石阶,发现这儿虽然未经修整,台阶中间却不生青苔,左右的花叶上也有摩擦痕迹,像是有人通过的样子,于是三人决定走上台阶看看。 台阶来回折返,约摸不过百级,尽头就是那棵古榕,贴着山坡生长,树根爆出泥土,绕过这棵树才是一间小庙,按风水布局来说十分奇怪。升旗山里已有著名的极乐寺,这座庙宇想也知道没什么香火,连山墙都塌了一半,屋顶瓦片残破,门上匾额已失,正殿两侧的彩绘油漆斑驳脱落,看不出画了什么。 肖海胆大,走在最前面,他推开木门,正要跨过门槛,地上的门槛突然“咣”一声倒在地上,吓人一跳。视线由低处往高处看时,忽见一座张牙舞爪的神像近在咫尺,一道深深的裂痕蜿蜒曲折将它一分为二,尤其神像的脸庞从正中被分开,两只眼睛一睁一闭,分别看发现一半脸安详一半脸狰狞。简行严和甘小栗紧随其后进入正殿,发现这里四面墙壁上都供奉着大大小小的神佛,论长相诸位皆非善茬,举动也很是古怪,有的在吞剑,有的手中高举人头,有的竟然似乎与身下坐骑交媾。甘小栗心惊胆战地问:“这就是周招名下的房产?” “私家庙宇也有可能,只不过这片地方到底供的什么鬼?叫人看了实在不舒服。”简行严到底有些西洋派头,对佛家道家不屑一顾。 肖海围着室内转了一圈,说到:“只有木头像,没有供品,没有牌位,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有。是什么人会来这里,来做什么?” “我看这里半个人影子都没有,不如我们回到外头看看吧。”甘小栗提议,话音未落,不知何处飘出一声“叮”的金属碰撞声,声音虽然轻微,在寂静之中像是堂中木像呢喃。 “啊——”甘小栗甩着手就跑出去了。 简行严和肖海赶忙追出去,三人来到屋外一侧,跑在最前面的甘小栗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再瞧地上,原来地面没有铺路,却挖了个小池塘。静止的水面布满绿藻,就像铺了块绒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可以走过去。可池塘旁还有一口井,又是奇怪的风水布局。 “你听——”甘小栗指着那口井说到,“有狗叫。” 就像是专门配合他,井底传来“汪汪”两声伴着轻轻的呜咽,无人庙宇那种诡异的感觉仿佛被狗的叫声给赶跑了。三个人围在井口,井内干燥,井底离地面仅一人多高,那里除了有一只铁桶正滚来滚去发出碰撞之声外,还有一只黄狗正用它黑豆一般的眼睛望着井口的方向。 甘小栗胳膊肘捅了捅简行严,“你觉不觉得它像……” “阿黄!”肖海认得它。 第118章 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三) 小狗阿黄是蔡咏诗的朋友,此前它一直在龙宫后门流浪,那里离着小吃街不远,常有歌女舞女进进出出,阿黄或偷或抢或装可怜,总能弄到食物。后来遇到蔡咏诗晚上溜出来买宵夜,它颠颠儿凑过去“嗷呜”一声,一口吃的落下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默契。蔡咏诗也越来越喜欢买宵夜,喜欢一个人在路边把宵夜吃完,阿黄守在她身边吃完自己那份,然后扑上蔡咏诗的膝盖,阿黄是只体型不大的狗,只够得着这个高度。 肖海折了根树枝伸进井口,口里喊着阿黄的名字,井下的小狗一动不动,全身黄毛炸开冲他们叫了几声。肖海喊到:“阿黄,你给我上来!”那阿黄闻言,俯身龇牙倒退几步,发出低低的怒吼。 简行严嘲笑:“怎么,跟你感情不好啊。” 肖海跟阿黄一人一狗僵持了一会儿,却是甘小栗直接翻身跳下枯井,他本来是要抱狗上去,阿黄总不能是大老远从龙宫跑来这深山之中,再失足掉进这枯井之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它跑来这里,或许它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将导致它被投入井下。 甘小栗的身影刚隐入井底阴影,立刻传出他的声音:“哎呀,下面怎么有个暗道!” 那井下幽暗之处竟然有个小门,成人手脚并用可以通过,小门后面一条暗道,门框四周夯土扎实、颜色黝黑,绝不是新近开凿,这上面既然是周家的私人庙宇,下面这条暗道极有可能也是周家前几代人挖出来的,用处尚不得而知。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又喊:“你俩都下来吧,阿黄叫我们过去!” 简行严和肖海迟疑片刻,心中好奇心蠢蠢欲动,瞻前顾后一番,还是决定跟阿黄去碰碰运气。 井下一片清凉,滚落在地的铁桶碰撞井壁“叮叮”作响,桶身锈迹斑斑,把手上系着腐朽的绳索,简行严二人一落地就被甘小栗拉了过去,“那个,我不敢第一个走,还是你们上吧……”肖海为救爱人,心里最急,两腿一屈低头就钻过小门,未曾想门后并非漆黑一片,点点光线穿过头顶石壁裂缝射入暗道,左右同是光滑的石砖搭造,由下而上长着青苔,潮湿的微风从当中穿行,风中夹着一股泥土腥气,又静谧又诡异。 第195章 阿黄正在原地徘徊,见他们三个都下来了,不发一声,掉头往暗道深处走去。 三个人跟着阿黄走了几步,很快来到一段下坡,头顶不再有光透进来,反是格外潮湿还有滴答的滴水声,简行严低声道:“这会儿我们是不是正在那个池塘的底下?” “池塘在井的西面,刚才的怪庙又在池塘的西面。如果我们走的是一条直线,可就走到山上了。”甘小栗说,三人之中他走在最后,回头望向身后,尚能望见坡上星光点点,好像那光有乱人心智的作用一般,他连忙往身前一扑,抓住走在前面的人,突然想起那种在黑暗中行进队伍里总是会凭空多出一个“人”的异闻,把手一缩,害怕抓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是我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不问自答,令他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他们悄悄把手握在一起。 下坡变成上坡,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段,终于头顶又出现丝丝光线,离地面不远了。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阿黄加快了脚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往前跑,肖海三人也追上去,不多会儿就来到暗道尽头。 出口是一个小洞,洞口盖着杂草,从外面不易发现。爬出洞来却是置身坟冢之间,也不知葬着何人、是中是洋,只有几个土包几块墓碑,碑上一概无字。不知升旗山中为何有这样的地方,好在日头正毒,阳气大盛,不怕魑魅魍魉。他们几个正犯着迷糊,又见阿黄撒开狗腿继续跑,往它去的方向放眼望去,树丛中矗着一栋雅致的小楼。 “要跟着去吗?”简行严拿不定主意。 甘小栗双手抱怀,答到:“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就去看看阿黄要带我们去哪儿吧。” 这功夫肖海已经跟上阿黄了。 人会骗人,狗是不会骗人的,肖海信得过阿黄,虽然阿黄总是信不过自己。在阿黄看来,这个人类男性大约是它的争宠对手,当它在蔡咏诗的膝头变着方儿的撒欢时,只要肖海一出现,自己必然会被扔到地上,不仅如此,还要眼睁睁看肖海和蔡咏诗秀恩爱。而它呢,到嘴的零食飞了,该有的撸毛服务也没有了,阿黄对此十分介怀,这是条记仇的狗。 可肖海觉得现在阿黄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写着祈求,明明是敌人,明明每次和蔡咏诗情到深处,都要被这贱狗插上一脚,不是来咬他的左脚,就是来咬他的右脚。 敌人阿黄如是说,快去救救她,快去救救她。 他们在林中艰难通过,从暗道出口直到小楼并未开辟道路,少不了要一面拨开茂密的植物,一面提防蛇虫鼠蚁,好不容易来到小楼近前,阿黄也停下脚步在原地兜着圈子,三人一看,傻眼。 一圈密不透风的铁丝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隔着铁丝网有一个小池塘,水面倒映出天空的颜色,几只天鹅在水中嬉戏,池边阳伞下一张小铁桌一把花园椅,桌面还有一只空酒杯一个糕点盘,好像刚刚还有人坐在这里看观赏天鹅。这番景象和暗道那头的庙宇相去甚远,一个阳间一个阴间。 甘小栗和简行严也前后脚地赶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升旗山上别墅众多,都是顺缆车的路线依山而建,军事瞭望的范围也多在此一带,其他地方多是热带雨林,参天巨树覆盖着尚未开发也难以开发的土地。他们几个打量这栋楼,周围不见其他别墅的影子,又建在遮天蔽日的树林旁,小楼是一栋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屋子,在山中气候的影响下还保持了良好的外观,应该是栋英国人的房子。正想着,一直不出声的阿黄突然低声吼了几下,简行严连忙提醒到,“快,都蹲下,有人走过来了。” 有个戴着草帽的马来人端着一个盆走近池塘,那些游水的天鹅见了急忙挤过来,伸长脖子嗷嗷地叫着,原来是它们开饭了。 就在蹲入草丛的那一瞬间,甘小栗一抬头,竟远远看到小楼一扇窗户内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人影留着长发,对着窗子露出一只雪白的肩膀。 是小蔡姐? 甘小栗对自己的眼力有十足的信心,从前他靠着这个绝活打鸟绣花看店抓贼,周围无人能及,他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就是蔡咏诗,连阿黄那一声低吼也是为蔡咏诗而来的。 “什么?你是说你刚刚在这间房子里看到了咏诗?”肖海可谓是又惊又喜,“果然阿黄是带我们来找她的,我们赶紧上去吧!” 简行严一把拉住,道:“别慌!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蔡小姐失踪这些时日,要是本来平安无事为什么没个联系,老赔那样到处找她,问遍了认识的人,以蔡小姐的个性就算不理睬自己父亲,也该制止他给自己再添麻烦。恐怕蔡小姐身不由己,我们现在冒冒失失跑过去敲门,里头如果是坏人,这就算打草惊蛇,又或者里面的人来者不善,对我们几个砍瓜切菜一顿,我们总共三人一狗,完蛋。” “肖大哥,我也觉得不很稳妥。四周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这一座小楼,楼后一座坟场,坟场又走暗道连着周家那件古里古怪的庙,这是能去随便敲门的房子吗?” “总不能放着蔡咏诗在那里,倘若她真的身不由己,正需要我去救她啊!” 甘小栗又安抚到:“我知道你身手好,可就像行严说的,我们就三个人一条狗。我看到的人影如果是小蔡姐,至少证明她现在还……还活着,我们还是先观察观察,万一能有混进这房子找人的办法呢?” 第196章 肖海听了甘小栗的话,有些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至少她还活着……”阿黄把脑袋放到他膝盖上,黑豆一般的溜溜圆的眼睛也像是在安慰他,他俩现在是朋友了。 第119章 梅花染尘(一) 且让甘小栗他们暗中等待时机到来。 今早的雷雨和槟城这个季节的其他雷雨一样,来的时候毁天灭地,走的时候无影无踪,转眼太阳就从云层后旋了出来,一点也不羞涩。 张靖苏出院已有个两三天,他完全不知道发现在蔡咏诗身上的事,他连蔡咏诗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甘小栗他们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张主编正坐在家中为金钱苦恼,上海的黑田领事遭人暗杀之后,他自己这边所受的资助便中断了,加上为了交换被抓的爱国学生,他把在黑田手下做的研究成果交给了槟榔屿上的日本商人,这件事也让他无比叹惋。他心情不大好,在寓所中望着窗外的雷雨,不料窗框附近的墙面上开始渗出水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平日里都是肖海在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这会儿那小子应该去报社上班了。 一份孤独感油然而生,张靖苏想抓住记忆中的温暖片段,发现家乡父老也好,曾经刻骨铭心的金岁寒也好,像雪片一样从天而降,融化在手心,他原想把握住的甘小栗也稍纵即逝,和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张靖苏深深叹气,伤愈出院的他比之前还要消瘦,使得他执意要穿在身上的长衫空空荡荡,走出门被风一吹,风帆一般鼓起来,更添一种殉道者的美感。这位饥肠辘辘的殉道者迎着风,寻着最具人间烟火气的地方而去——那地方就是饭馆。 艳阳高照,照得人汗流浃背,张靖苏没找到想去的饭馆,只得在路边的小吃摊坐下。仔细一看,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原来的章亭会馆的门口,会馆后头的陵园已经被东乡弄到手,脚手架一围,顿时显得会馆的白色洋房颓废了很多,墙壁上水渍斑斑,门上写着“章亭会馆”的匾额歪歪斜斜的挂着。 会馆门口的小吃摊也易主了。过去那家米粉摊的摊主是”福海两地文化救亡协会“的成员,被安排在这里打探消息的,后来协会上层决定将他调往别处,换成余宝瑞直接和张靖苏往来,于是这儿的米粉摊被转让出手,交给一个混血的峇峇在经营。 摊子上连个就餐的桌子都没有,张靖苏找了个条凳坐下,要了一客面包鸡蛋,半熟的鸡蛋在切成块的吐司上摇晃,他看了甚无胃口。来槟榔屿快一年,张靖苏对当地饮食还是不太习惯,正举着餐叉不知该如何下手,有人拿了壶豆豉油过来往蛋上滴了两滴。张靖苏抬头一看,来者是林育政。 “一般是把鸡蛋挑开,蛋黄流出来用面包沾着吃。” 这人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眼角眉梢带着笑,叫张靖苏看了不难想象江姵芝为什么会和这个人结婚。他拉来一张凳子在张靖苏身边坐下,又端出两杯咸柑橘水,说:“张主编,这里的咸柑橘是摊主自制的,尝尝吧?” 张靖苏和林育政有过数面之缘,没什么深交,听闻这人十分的见风转舵、眼高于顶,不把其他华商放在眼里,路上碰到都是一言不发、抖抖裤脚便走开,不知怎的,却是一直和自己热络的很。来者何意,他一边想一边接过那杯咸柑橘水。 “多谢。”张靖苏从肚子里搜刮了点社交辞令说,“得知林兄和江小姐喜结良缘,张某没有机会登门道喜,就在这里祝你们鸿案相庄、永俦偕老。”本想拱手行礼,两只手却早已被杯盘占住。 林育政轻快地回答:“哈哈哈哈行礼就不必,张主编,张兄,你我不必讲这套。既然内人和你是朋友,我们之间就更是朋友了。”他放眼望了望已经改换外观的章亭会馆,“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会馆里面,不知张兄还记不记得。那天会馆中白十九公主持的会议还未过半,你我却不约而同偷跑出来,正是在这儿的米粉摊遇到。”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 “那个场面也许太过平常,张兄忘了,我因为一直仰慕张兄学问和为人,所以一直记得。”这时峇峇摊主将林育政点的面线糊送了过来,是典型的闽南菜。 “哪里,都是虚名。”张靖苏转移话题到,“想不到这章亭会馆现在也已经落入日本人的手中,对了林兄,简老板可还好?” “我们老板人还好,就是心情不太好。我们老板身为会馆主席,这件事发生在他的任期,又是由他亲手交出地契,可想而知受到了多大打击。会馆里头也不太好,白十九公闭门不出,其他人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对会馆灰心,也不怎么来,整个福建商会人心都散了。”林育政蹙眉。 张靖苏心中悲凉,道:“近来岛上航船减少大半,民生艰辛,一旦英国和日本正式开战,我等中国人夹在两国中间,若不抱成团,日后生存更加难办。” “这么说张兄以为战争无可避免?” 张靖苏不回答。 林育政又说:“清早我替我们老板来取印章的时候,李老板和张老板正好在会馆里头,说是来拿自己的私人物件,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哎,日子不好过也不是一家。龙宫歌舞厅,早上被宪警查封了,我听说是为龙宫的老板和日本人做毒品交易,也有人说是坎贝尔栽赃。” 张靖苏听了心中盘算到,这几个月宪警队形同虚设,怎么就揪着龙宫不放,该处老板是姓周桥的周宗主一直行事低调,他来到槟榔屿近一年还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个人。想来想去不如直接问到:“为什么?” 第197章 这林育政突然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神秘秘道:“我是不知道真相了,岛上无非三股势力纠缠。”说完林育政一口喝完咸柑橘水,又挥动筷子大刀阔斧地吃起面线糊。 在吃相上,他和张靖苏不相伯仲,都一样着急。不过张靖苏今天却不怎么着急吃饭,他的那盘鸡蛋面包,蛋液爆开之后沾在面包上,送到嘴里略有腥味。 林育政心情好是有原因的。 他负责的酒厂生意不错,自从他爽快地“处理”了两个搞事的把头之后,手下工人再无人敢抵触清酒生产。眼下出岛航运不畅,但岛上清酒的需求多了起来,他的酒运不出去,岛外的酒也进不来,他又有门路,酒厂出品的清酒就直接供给了仙兰街的日本旅馆。 除了生意上的事,家里头不外乎也是顺顺当当的,只少林育政认为是顺当的。他的妻子江姵芝在家中保胎,目前胎象稳定,大概来年孩子就会出生,姵芝本人也比之前更温柔和顺沉默寡言,简直是自己的良配。 林育政这样的心情大好,又碰到合胃口之人,便在小吃摊上大快朵颐,吃的腮帮子飞起来,一碗面线糊三五下下肚。要说他为何暗自对张靖苏颇具好感,这事绝不关禁忌之情爱,目前还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 在小吃摊和张靖苏分开,他转身上了一辆人力车,行了几条了街,下车走几步又换了辆人力车,这样反复倒腾,把不大的乔治市区转了个遍。最后弃车走到一间明黄色的唐楼跟前,二楼一扇窗子的深色百叶窗升起来,他从楼底大门进去爬上楼梯。 龙宫歌舞厅的老板、姓周桥的宗主周拂亲自为他打开门。 要说他俩为何这样谨慎往来,一般人只会想到林育政是简旌的秘书,要么是简旌差来办事,要么是林育政背主求荣,但看周佛待他如座上宾客,亲自开门请入上座,林育政什么身份定又叫人迷惑了。 两个人在唐楼里一个素净的小屋子里嘀嘀咕咕,密谈直至午饭时间。只听楼下汽车喇叭有节奏的嘀了三声,周佛的心腹阿喜开车来接他了。 这时周佛说到:“不知不觉聊到午饭时间,正好东乡先生目前在我别苑中小住,何不我做东请大家一起吃个便饭,还望林先生赏光。” “我怕打搅两位。” “东乡先生是自己人,再说之前林先生一直是和简老板同进同出,未曾有机会单独招待,今日请不要推辞。再说东乡先生肯定也十分像和林先生一聚。” 林育政笑了笑,脸上似乎写着“别以为我不知道”,然后点头道:“东乡先生在周老板别苑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去了恐怕要打搅他。不过,打搅归打搅,您的好意我不能拒绝。” “那我们这就坐车过去,阿喜已经在楼下等我们了。”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唐楼,坐进汽车的时候,林育政突然说:“据我所知,周宗主为了东乡先生可是花了血本,连自己最中意的女人都献出去了。” 周佛冷着面孔说:“蔡咏诗不过一个歌女,承蒙东乡先生垂爱,他要是喜欢,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第120章 梅花染尘(二) 一辆汽车开过来,顺着山路绕了几个弯,从甘小栗他们蛰伏的地方看不到有哪些人乘着这辆车而来,他、简行严和肖海正饥肠辘辘地蹲守在一群天鹅当中大气不敢出,阿黄也无能为力。鹅是一种农村常见的生物,甘小栗十分敬畏它的战斗力,对天鹅也应如此。偏偏恰好因为这群急躁的天鹅,甘小栗他们发现自己面前的铁丝网并不是完全密不透风,有一处豁口隐蔽于池塘尽头,借水草和假山遮挡,鹅能通过,人亦可以。 汽车停稳,周拂和林育政从车上下来,两人肩并肩进了屋子。周拂的别苑里面空空洞洞,极少装饰,屋子沁着凉意,林育政不禁赞了句:“槟榔屿上大概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更适合消夏避暑的地方了,周宗主拥有这样的风水宝地真是令人羡慕。” “这房子也有五十年了,是当年一位来这里隐居的英国贵族修建,后来贵族过世,继承人不愿离开英国本土,这桩房子就闲置了,我不过是把它长租下来。” “南洋的华商谁不是第一位就要给自己添置房产才安得了心,周宗主租房享受,乃是新潮派头。” “就是巧合吧,那个英国贵族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了苦修住在山里,室内弄得清淡得很,我这个人好静,时不时还要养病,这房子勉强能住。” “这里如果’勉强能住’,我家就只能称为狗窝了。” 周拂觉察到自己谦虚过了头,忙将林育政请到一楼起居室,这间房约又五六十平,四周摆了一圈沙发,是华商家里常见的摆设,只是沙发扶手和靠背上并未铺上蕾丝方巾,地上也没有地毯,靠墙的木柜上什么也没有放,只有主题墙面挂了一副仿宋代的“《四梅花图》·未开”之墨笔画。林育政一向喜爱书画,上前仔细观摩,回头对周拂说:“周宗主是不是格外喜爱梅花?我记得之前在二楼茶室的桌上见过一副苏绣,上面也是梅花图。” “见笑了,这是巧合。” 林育政就着书画聊了几句,发现周拂在这方面的确没什么修为,深入去谈也没有必要,就从梅花图前移开步子,周拂顺水推舟请他坐下,自己差人去请东乡,又道:“厨房正在备饭,不敢说有山珍海味,但是早上刚打的渔获还挺新鲜,希望林先生喜欢。” 第198章 此刻佣人过来回复说,东乡先生没有应门,请头家去看看。 林育政忙所:“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周拂垂着眼睛,抿着嘴,他若不是病恹恹的,论五官和身量也堪称是个中国传统的美男子,一丝透明的笑意自眼波中溜出。差人请东乡是假的,东乡这会儿是断不会应门,邀林育政一起去见识东乡那个房间才是他打的小算盘。 东乡的房间独在三楼,一条狭窄的楼梯蜿蜒而上。周佛上楼的时候拄了拐杖,他走得很慢,拐杖在地上叩出声响,这条路他领着林育政走了很久,林育政觉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想靠近房间,恨不得永远也走不到,只是终于还是停在房门前。 咚,咚,咚。 敲门三声,房里也做出三声回应。 嘎,嘎,嘎。 谁在锯木头,东乡也不是木匠。 东乡的脸出现在周拂敲门的很久之后,他唏唏索索地打开门,身上的衣服明显刚刚穿好。房间里喷出一股属于穴居动物的气味,东乡的南瓜脸瘦了一圈,人却欢快得很,心里一放松,肚皮就容易饿,听见是周拂亲自喊他吃饭,手忙脚乱就出来了。 “咦,怎么是……林育政?” 林育政深感意外,他以为邀请自己过来是东乡的授意,现在才知道是周拂自作主张。知道东乡在这里的人不多,但知道的人大多也知道他在这里所谓何事。原来是他看中了周拂手下的一个女子,周拂深知东乡这方面趣味独特,做顺水人情约了他来别苑消夏,美其名曰安排那名女子在跟前侍奉,实际上是助东乡在此行各种龌龊之事。林育政想,周拂倒舍得当龟公。 就在东乡愣神的功夫,林育政把他身后场面瞧了个八九分,那是一个套间,里屋紧锁,外屋桌椅倾倒,酒壶酒杯碎了一地,墙上斧钺钩叉挂了十八班的兵器——再细看,那不是兵器,那是不该出现在文明社会的变态道具,却也是可以杀人的兵器,花样之多超出了林育政的想象,竟叫他这么个手上沾着人血的家伙心里惊了一惊。 东乡面无惧色,卡在半开的房门里说:“早知道老弟要来,我应该提前准备好,你们等我几分钟,我换身衣服就来。”他略起衣袖的瞬间,一块血渍从他衣服侧襟露了出来。 周拂和林育政点头退了两步,见东乡换衣服也不关门,毫不避讳、放肆之极,两人退到楼梯口立在墙根处。周佛掀眼皮看一眼林育政,复又低下脑袋无奈地摇了摇。林育政会意,抱以尴尬的微笑。 等了一会儿东乡果然换好衣服来了,三个人一道下楼吃饭。 屋子外头,同是三个人,被鹅撵了一路,差点跑进丛林迷了路,好在阿黄又一次将他们带回来。此时这三人破衣烂衫,身上皮肉被蚊虫叮得失去了知觉,简行严悲叹一声,想从身上翻点什么东西出来打发时间,只翻出钱包,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最没用的恐怕就是这个了。甘小栗正试图用附近找到的野果子果腹,咬了两口,“呸呸呸”地都吐出来,舌头上又麻又涩,事后一想万一有毒,牙冠一凉,什么胃口也没有了。唯有肖海蹲在树下,学着他老师的样子拼命搔头发,他留的平头,刺拉拉的头发茬把手指甲都磨短了。 那辆在山路上出现过的汽车又开出来,为了掉换方向,车在房前绕了一大圈,刚好须经过池塘前面的路,简行严拍拍甘小栗的背:“怎么样,蔡小姐在车上吗?” 甘小栗眯着眼睛使劲瞅,“车上就两个男的,后排那个有点像——林育政。” “怎么是他?” 肖海忙问:“难不成跟你爸有关系?” 简行严不回答,怔怔地盯着远处的虚空,福尔摩斯·肖早已因为关心则乱变成了一根筋,以为对方敷衍自己,大手一伸将其揪住说到:“是不是跟你父亲有关!槟榔屿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是咏诗!” 大家都明白,发生在蔡咏诗身上的最有可能是什么。一个年轻漂亮的贫苦女人,一个依仗地方大佬混饭吃的歌女,倘若是有什么悲剧要发生的话,悲剧的类型似乎存在某种司空见惯的定式,某种肖海不愿讲明的定式。 简行严推开他的手说:“冷静点!如果跟老简有关系,老赔为什么还来简家门口求我们帮忙!” “那是希望你能好好劝劝你爸!” “我劝他干嘛!少爷我花名在外,和我爸只能是一丘之貉!” 肖海气急败坏,眼看即将动手之际,甘小栗扑过去拦腰截住他:“怎么你们先反了!你们到底想不想找到小蔡姐。肖大哥你好好想想,不管是不是他爸掳了小蔡姐,我们绕了一那么大一圈、跑了那么多路,还半路把你拖进来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和你知道得一样多!你想救人,我们也想救人,所以至少先找到小蔡姐再说。” 争执之际,载着林育政的汽车消失在山路上,天光越来越柔和,肖海也再度平复了情绪。纵然他机警能干,也是个至情至性、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爱侣不惜肝脑涂地的忠心当中,还包含了一丝对自己狭隘认知的忏悔。蔡咏诗送给他的那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善良,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聪明”真是一语中的。 甘小栗松开肖海,身心俱疲的同时又始终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不作任何努力就轻易失去什么了。反观简行严,还是迷茫的望着虚空一点,他的脑子又在计划着什么? 第199章 许久之后汽车又再度回来,林育政已不在车上。阿喜独自下车,一个马来人莽莽撞撞地走过来托他向头家转达自己的发现,阿喜思量一番,径直奔上二楼,举起一副望远镜向池塘方向一扫,随即向坐在茶室中的周拂报告。 周拂正在自己同自己对弈,听了阿喜的话,思考了一会儿棋局,然后闭上眼睛咬着牙冷冷道:“有简家的少爷和那个甘小栗对吧,正好,就让他们进来,想干什么都随他们去。” 说完周拂又埋头到棋盘上去。 第121章 梅花染尘(三) 甘小栗他们的潜入远比想象中顺利。 他们钻过鹅洞,就在房屋到池塘的延长线上。安睡的天鹅受到惊扰,嗷嗷叫起来,肖海把阿黄放过去,阿黄尽忠职守,在鹅群里使出浑身解数的跑起来,被它这么一搅,天鹅们更加亢奋,伸长脖子、扑腾翅膀,对着阿黄啄过去,混战中它们误伤了同伴,引发天鹅之间的战争。看鹅的马来人边骂边叫,从屋子里赶出来,鹅追狗,他追鹅,狗追他。 借着阿黄制造的混乱,这三人穿过池塘,潜入庭院,庭院掩藏在夜色之下,半点灯火都看不到,在山中虫子的集体吟唱中,小楼窗户后的光亮不断熄灭,最后只剩下二楼的一扇透着不属于人类社会的神奇光亮。 窗户就像一个小小的空神龛,众神出走。 他们从外墙的排水管往上攀,由于不知道房子构造,只能从发现蔡咏诗的那扇窗户入手,甘小栗走在最后,论身手他也在最后,费劲地爬上三楼,他回头扫视,远远见着阿黄正在和马来人搏斗,马来人撵走了鹅,腾出手来对付阿黄,阿黄勇敢地跳起来往人大腿上扑,怎奈被一根木棒挡开。当马来人再度挥舞木棒时,阿黄再灵活也始终是只四条腿的小动物,动物哪里知道人心狠。甘小栗心里闷闷的,此刻已不容多想,需得麻利的跟上简行严他们。 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外墙上有一道腰线,他们正是利用这道凸起从排水管挪到了窗户前,肖海脚尖踩在腰线上,双手牢牢抓住窗框。那扇窗户半掩了通风,打开轻而易举,屋内没灯,也不像有人的样子,肖海刚想发力翻进去,简行严一把拦住他说:“先看看情况!” 窗前一张书桌,笔墨纸张电话台灯一应俱全,椅子正面倒下,四条木腿朝天,椅背和扶手支成一个三角形,底下压着的看起来好像是衣服,再往里看,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好些家具,不知道是不是发生过打斗。肖海正疑惑,云层里跳出一轮明月,照得他对面的墙壁上寒光闪闪,原来那墙上挂了满满当当的钢叉镣铐皮鞭,还有完全叫不出是什么的奇怪工具,好像拷问犯人的戒律房。 简行严看一眼墙壁就明白了这地方发生过什么。 肖海也隐约感到了,低低的咆哮一声:“不好!”说罢他飞身进屋,这间屋子往里走还有三道门,肖海随即打开一道,门后是一间宽敞的盥洗室,一侧靠墙安了个浴缸,黑暗中只看得见少量比黑暗更暗的液体沿着浴缸的边缘滴落在地上。肖海立刻转身去开另一道门,这道门不知是从里面还是外面上了锁,没有找到打开的办法。 他来到最后一扇门前,细看下方中还透出丝丝微光。 门后是怎样的地狱?肖海的双手颤抖了起来,他慢慢地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简行严赶紧对甘小栗打手势——待会儿你负责把风,就站在门口别进去。 紧接着,这扇门静悄悄的打开一条细缝,肖海凑上去朝里看了一眼。 顿时他只觉得自己两眼一黑,胸中仿佛炸开一个声响,渐渐的连呼吸也忘了。 简行严见情况不妙,也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也牙关咬紧,眼圈都红了。 一盏红烛火焰摇晃,过不了多久就要燃尽,烛台下积了成山的红泪,那本来应当是一对喜烛中的一支,现在却是房中女子微弱生命的象征。一个白花花的人体悬吊在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其双手蜷曲被拇指粗的红绳紧缚,双腿却被扯向了不同方向,身体被最大幅度的展开;皮肤上斑痕点点,红的、青的、紫的,衬得底色更白;粘在背上的长发宛如热带地区密密交织的河网,还有一束一束,拖挂下来,一直延伸到地板上。那不像是人类的姿态,是一卷布,被任意折叠、任意扭曲,被任意的蹂躏。 房间原本是卧室摆设,床上散着红绳,床边一张摇椅,上面还睡着一个人,脸上歪歪斜斜戴着一张面具。 简行严认出那是一张东洋天狗面具,此时此地这人脸上连面具也邪淫恐怖。 该怎么办?情况出人意料的糟糕。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对策,突然一阵风从门缝吹进去,烛火熄灭,泪山崩塌,简行严出手慢了一步,慢了一步就没能抓住闻声而动的肖海。 “(什么人!)”睡梦中的的男人惊醒过来,说着日语,脸上的天狗面具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怎么了?”把门的甘小栗也要推门进去,被简行严死死挡住。 “你守好门外,要是那边有人开锁,立刻通知我们!” 甘小栗这时候也蒙了,他万万没想到进了这屋子要面临生死考验。他们三个人一路随阿黄而来只当是一场少年历险记,他以为自己明明从窗子里看到了小蔡姐,进来带她出去便是,大白天的不好偷溜出去,那么晚上摸黑总能助她逃走。他哪里能预料到蔡咏诗的遭遇竟如此凄惨,外屋满墙的寒光是吃人的尖牙,况且他们莽莽撞撞地出现在这里,又该如何全身而退呢?想到这里,他顾不得简行严的命令,将房门打开。 第200章 肖海正在和东乡搏斗,几分钟功夫,前者已经占了上风,东乡从前是个大学讲师,后来投笔从商,响应“南进政策”到南洋来赚了些钱,一直养尊处优,不止贪吃又耽于情事,身体外强中干,招架不住。肖海则是练家子,要不是东乡身体笨重,早就三拳两脚将他撂倒。他把人压在地板上,已经认出此乃何许人也。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肖海怎能饶他,照着地上的半张脸就是一拳,啐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东乡不认得肖海,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土匪,求饶道:“我是日本国民,是这家主人的客……不不不,暂时借住在这里。” “这家主人是谁?” “周,周拂,你们姓周桥的周宗主。” 不可一世的东乡现在气焰全无,战战兢兢地回答肖海的提问,他说话的声音和腔调也让简行严和甘小栗认出他来。 “是东乡!” 地上的东乡听见简行严的喊声,撇过视线,他看不清来人,依稀觉得这个高个子青年有点眼熟,加上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明白这不是土匪,“你们,你们可是要找周拂?他在二楼。” “找的就是你!”肖海又是一拳,这拳下手极狠,拳头底下的脸立刻变成了一个烂柿子。 简行严正拼命要松开绑住蔡咏诗的绳索,见甘小栗进来呆立在门口,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甘小栗,过来帮忙!” “原来是简旌的养子。”东乡听到名字,似乎又缓过一口气,吐出鼻涕口水和血水,他用仅存的四分之一视线看了看来人,月色下一共三个年轻人,每个都无惧露出脸庞。东乡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是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肯定活不成了。 他趁肖海不留神,反手悄悄摸向自己身下,肖海反应很快,几乎只差着半秒钟飞身压住他的手——“砰”一声,血从肖海的胳膊上涌了出来。 东乡垂死挣扎,摸出手枪,原本朝着甘小栗和简行严的方向,却被肖海用胳膊挡下了子弹。枪声划破夜空,打断了大山的虫鸣,就是没有惊动别苑中的周拂。 好个周拂,原来他也有份。 东乡断气之前这样想到。 他被一根红绳勒住了脖颈,就是他用来吊起蔡咏诗的绳子。 第122章 梅花染尘(四) 他们在三楼的房间里弄出的动静周拂全都在二楼听到了,他甚至能从一声闷响中猜测到是东乡的尸体滚落到地板上。他所在的茶室就在三楼房间的正下方,楼板松动,东乡的每一次兽行周拂都能感知,蔡咏诗所遭受的折磨也折磨着他,并非是应为爱情,而是因为他视蔡咏诗如其他姓周桥的居民一样,都是自己这个小小的“蟑螂之国”的子民,抑或蔡咏诗真与别人不同,他无心去辨清。 楼上飘飘悠悠好似有一声轻盈的呼救,周拂心如刀绞。 简行严和甘小栗将蔡咏诗放下来,用一张床单将她小心包裹起来。蔡咏诗披头散发没了知觉,身上鞭痕牙印累累,还有刺伤处外翻的皮肉,床单覆盖上来牵扯到伤口,她哆嗦也不打,仍是直挺挺的躺着。 肖海勒毙了仇人,脑子空白一场,用了很久才将意识推出深渊,夜色中他看不清东乡死后的模样,只觉得脚下的尸体静静的,离自己十分遥远。他从未真的亲手杀死一个人。 “肖大哥,小蔡姐还有呼吸!” 肖海觉得甘小栗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想挥动左手,一阵钻心之痛,想来刚才东乡开过枪,一定是打中了自己的左手。肖海往地板上一摸,摸到一把枪揣到自己怀里。 “我们得把她带出去。”简行严说,眼下情形实在糟糕,他们夜闯的是周拂的房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个房子在这个鬼地方,不仅如此他们还杀了一个日本商人,这事必定又要在岛上掀起风浪,最后呢,还有命悬一线的蔡咏诗。 简行严望着被床单底下只剩一缕香魂的女人,和肖海觉得自己离真实世界无比遥远相反,他离真实世界从未这样的接近。 肖海走过来,一边轻声呼唤爱人的名字,一边慢慢跪下,将她披散的长发抚到耳后,露出一张失去血色的脸,嘴唇上仍有残妆,一条鲜红的痕迹由嘴角拖到腮边,像一弯嘲讽的嘴角,是嘲讽恩人无情,还是嘲讽爱侣愚蠢? 是命运不公吧。 “咏诗,我来晚了。” 一旁甘小栗看了默默垂泪,却听简行严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们还不算完全将蔡小姐救出,眼下还要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里。这房子既是周拂的,他又住在这里,经过刚才那么大动静,为什么迟迟不见他派人过来?” “我们一路来的这样顺利,会不会就是他特意让我们进来的?”甘小栗收住眼泪道。 两人商量不出结论,而肖海又全然不顾,一心只在蔡咏诗身上,最后简行严说:“只好先离开这里再说,蔡小姐的伤势也不太妙。” 正在这时,蔡咏诗突然眉头紧皱呻吟一声,喊了一句“阿姆救我”。 肖海连忙抱起她喊:“咏诗,你醒了?”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呼唤,蔡咏诗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不复清亮,木讷地盯着肖海的脸看了一阵,又去看围在后面的甘小栗和简行严,最后干脆扭头去看窗子外面,目光被窗外的月亮吸引住。 第201章 “好亮。”她称赞到。 肖海搂住蔡咏诗,将嘴唇放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咏诗,是我啊!” 蔡咏诗不予理会,直勾勾盯着月亮,她吸气很浅,呼气却很深,胸口在床单下用力的起伏,“月亮真的好亮啊……” “咏诗,”肖海的眼泪落到她额上,划过一道滚烫的轨迹,“我带你回家!” 甘小栗跳起来到外屋拉了拉房门,回头说:“只怕我们要原路返回。” “随便怎样都好,我们回家。” “你手臂上的伤?”简行严迟疑道。 “回家。”肖海斩钉截铁,只身蹲下想将蔡咏诗拦腰抱起,可手臂的伤势阻止了他的这个计划。 “你受了伤,要不还是我来背她?” 这番折腾让床单从蔡咏诗的身上滑下来,露出她不堪直视的胸腹,肖海忙用手护住,执意要自己来背。 旁人阻拦不住,只得无奈将蔡咏诗放在肖海后背上,蔡咏诗的双手没有力气,攀不住肖海的肩膀,她甚至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像个认人摆布的小女孩。他们只好用床单把她绑在肖海背上。肖海慢慢站起来,伸手请甘小栗帮自己把受了枪伤的地方用布条扎紧,然后试着转动手臂,疼痛已经渐渐开始麻木了。 于是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这次简行严打头,肖海背负蔡咏诗走在中间,甘小栗走在最后。甘小栗退出三楼的房间,月光正无差别的照在一屋子的变态道具上,也同样照在地上东乡的尸体上,东乡面部充血、双眼暴突、口腔打开,似在咆哮,他见了吓得一激灵,转念一想,这是仇敌的尸体,他不止虐待囚禁了蔡咏诗,还是烧杀掠夺自己故土同胞的那一族人,可远远看去,东乡的死后咆哮又显得那么苍白,和天底下的其他尸体别无二致,无论他咆哮了什么,都只能讲给阎王听。 夜已深,三个人爬下排水管,折到池塘,从假山后铁丝网的破口钻出去,外头星星点点,不知是萤火还是磷火,坟地里栽种的枯瘦的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草丛唏唏索索有什么夜行动物潜伏。肖海跟在简行严身后,觉得身后的蔡咏诗越来越轻,他禁不住问到:“咏诗,你还在吗?” 耳畔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到:“在。这里是哪儿啊?” “是我们回去的路。” “这是要回到哪里去啊……”蔡咏诗在自己的声音中笑了。 肖海用一侧脸颊蹭了蹭她的长发,答到:“回家,你和我的家。” “家?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肖海喉头千斤重,缓缓说到:“我叫肖海,是你的爱人。” 蔡咏诗不做声,她的身子在肖海背上拱了拱,“要不……你再多说一点我的事吧……” “你叫蔡咏诗,这不一定是你的真名。你六岁的时候被你亲爸卖到妓院,后来你成了广州一家妓院的头牌,被一个有钱人赎了身,对方却没有娶你回家,你走投无路,又因为广州战乱逃到南洋,在这儿遇到你过去的一个朋友,你那朋友也走投无路,做了娼妓。因为她受过你的恩惠,死之前把房子留给了你,你便搬到槟榔屿的姓周桥……咏诗,你还在听吗?” 肩头传来声音:“……在听。”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了,来到连接暗道的那个覆满杂草的小洞,一个接一个的进入暗道,本以为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实际上也飞着属于地下的小小星光。 “呜”一声,小狗阿黄从角落里一瘸一拐出来迎接他们,它在马来人的棍棒底下侥幸活了下来,回暗道里头总算等来甘小栗他们带了蔡咏诗出来。阿黄凑近挨个儿闻了一下所有人,最后挨在甘小栗脚边,对肖海背上的蔡咏诗呲着牙。 它一定是嗅到小蔡姐身上属于东乡的陌生气味,甘小栗心里这么想,伸手挠了挠阿黄的头,让它再好好看看,这是它不惜从龙宫一路寻找到山里的可怜朋友啊。 阿黄放松警惕,迷惑地摇了摇尾巴。 “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不知什么时候,简行严成了他们三个人当中发号司令的那一位,“肖海你先把蔡小姐放下来,她身体虚弱,受不住这样颠簸,你手上也——”再看肖海的左手,已经成了一条血红的胳膊。 “肖大哥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甘小栗忙说到。 肖海摇摇头,不过还是听从了简行严的建议将蔡咏诗放在暗道里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自己坐在一旁又说:“咏诗你在姓周桥住,照样还是过着苦日子,为了生计你去歌舞厅当歌女……” 蔡咏诗眨了一下眼睛,她的凤眼此刻变得大且圆,使她多了一丝小女孩的天真,“我竟听不出半点好的来,那我跟你呢?” 肖海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说:“我们很相爱。” 蔡咏诗身上的床单略微翻动了一下,这点动作唤起了她身上千万道痛处,她僵直了脸孔,抖了都嘴唇说:“可我却那样的痛……” 肖海只知道去抱她,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能改变此刻爱人的处境。 “痛……”蔡咏诗还是说。 甘小栗劝到:“肖大哥,小蔡姐经不起。” 蔡咏诗张张嘴,甘小栗就站在旁边,他竖起耳朵,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见蔡咏诗望着拥抱时对方背后留下的大段空白,定定的望着,直到眼里所剩不多的生命力被抽干了。 第202章 毫不意外的,未能走出暗道她就死了。后来墓碑上她的名字是“裴瑛”,也曾是她的父亲老赔带着祝福给女儿起的名字。 阿黄长长的“呜”了一声,宛若哭泣。 第123章 那些当父亲的人(一) 凌晨时分,挑灯夜读的张靖苏发现楼下停着一辆汽车,那汽车一看就是租来的,只是看不清车上什么光景。报社里肖海莫名其妙旷工了一整天,为此张靖苏很有些担心。车上下来几个人,张靖苏站在窗前望了望,认出了那几张焦虑不安的面孔。 他很快就敲开了同栋楼里肖海家的门。 “张老师,这么晚你还没睡……”把门打开一条缝的是甘小栗。 张靖苏低声道:“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嘛……”甘小栗面露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里面一双手将张靖苏抓了进去:“我们确实有事要找张老师。” 张靖苏一推眼镜,把自己抓进来的是简行严,门后还有一只不起眼的黄毛小狗。屋里头肖海正跪在地上,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那女子闭着眼,容貌虽美,却是面色灰白看起来有点异样。 “这是?”张靖苏对肖海和一歌女相好之事所有了解,听说那位歌女虽然身份地位,但是为人厚道,还颇有些不凡的见识,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肖海的爱人,但见屋子里三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简行严苦笑:“我也是害怕招来更多的人才把张老师从门口拖进来,你可是被我卷进大麻烦里了。” 张靖苏不甚明白,又把目光投向肖海,他的这位学生跪在床边,双手俯在女子旁边,肩头颤动,再看那位女子,他感受了死亡的气息 “这女子已经……?”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为了救她,夜里闯入周拂的家里,然后把在那儿拘禁虐待她的东乡给杀了,跑出来的过程中她不幸离世。简行严用最简洁的方式将他们这趟行程捋了一遍,张靖苏听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肖海转过头,他终于哭干了眼泪,对老师说:“张老师,东乡他对咏诗做了、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把他杀了。怪我们到的太晚,咏诗……她没能撑住……” 甘小栗嗫嚅着,没有说出来,在周拂的房子外面正是他和简行严极力劝说肖海等到天黑再潜入房子里,后来事情的发展和他们的想象相去甚远,以至于他心中十分后悔,如果他们没有在外面拖延时间,也许蔡咏诗还有得救。 张靖苏缓过神来,垂下眼睛不去看那位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可怜女子,搬了把椅子到自己屁股下,一坐下来双手就开始不断的摩擦他的膝盖。“所以从结果看,你们,杀了东乡。” 肖海咬牙切齿道:“没错,我亲手杀了那个畜生。” “呼——”张靖苏重重的叹气,“而且还是在周拂的地盘上,周拂一向和日本人打得火热,这次居然给你们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不觉得这是人情。”甘小栗说,以他对周宗主的了解,这个人仿佛专干背后捅人的事,对简旌和蔡咏诗都是如此,尤其是对蔡咏诗,等于间接的要了她的命,这样一条毒蛇根本不可能送来人情,一定又是想陷害他们。“他会不会是要借我们的手替他杀人,再告发我们?” 甘小栗的冷静发言让张靖苏对他另眼相看,明明这孩子还是那般青涩稚嫩,一年前不过与自己在宁波萍水相逢,如今才刚亲眼目睹蔡咏诗的死却能不被悲痛打倒,很快跳出来分析问题,可见是真的长大了。张靖苏见了他难免要想到那封下落不明的鼠疫报告书,心里直感叹面前的羸弱少年到底能承担起多大的重任,真是不可预料。 “周拂这个人,我对他认识不深,只知道他虽然没有章亭会馆的会籍,但是生意上的触角伸得很长,”张靖苏探寻式的看着简行严,试图从他的回应中得到更多的信息,“他既依靠日本人挣钱,怎么突然调转态度,难道不怕东乡死在他的房子里他本人也会被迁怒?还是就像小栗说的,这个人想借东乡的死来害什么人?” 简行严抱着头说:“不要看我!你是不是想说他想害我,害我们家老简?对吧,看你和小栗子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们家的事我一概不知道,再说我和蔡小姐交情不深,姓周的绝不可能预先知道我会去救她。哎哟——难道老赔是个圈套?” 甘小栗否定了简行严的猜测:“不可能是老赔。” “为什么?” “感觉吧。” “他都能把自己的女儿买给老鸨,为什么不能是他。” 甘小栗定定神,幽幽地说:“他已经卖了一次女儿,我不相信他还能又卖一次。”自打在过番的船上相遇以来,老赔就像甘小栗的引路人,像半个爹,是最初关爱过他的人,尽管甘小栗后来知道了他干的是那拍花子的勾当,却不能真的恨他。 张靖苏又说:“那我们先别管周拂怎么应对,先想想我们该怎么应对——” 一直没出声的肖海突然说到:“你们在说什么,东乡不过是个该死的畜生!咏诗就躺在你们面前,你们有没有可怜可怜她,到底有什么比她无辜惨死更重大的事!如果你们只顾着谈这些不相干的事,请立刻从我家出去,张老师也一样。” 第203章 屋里几个人或坐或站,再也不说话,小狗也遮住眼睛的狗毛后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床的方向,唯有简行严此时想回家偷一根老简的雪茄。 东乡的死被周拂和日本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唯独派人通知了简旌。 带话的人把消息从38度的天气里直接传到简旌的卧房里,他和夫人刚起,负责伺候起居的佣人告诉说少爷和栗少爷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正生着气,只听房间外一阵脚步声,整个楼都要震垮了。 王富贵冲到老爷房门外扯着嗓子喊:“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简旌吩咐到:“这里不需要伺候,快些把王富贵弄进来。” 过了一会儿房里没别人了,简夫人也草草梳妆坐在屏风的后面,简旌在一盏水晶台灯底下坐好,王富贵就站在地上,一手提着壶米酒,一手拉着个戴斗笠的马来人。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 “老、老爷,”王富贵清早出门追着路上米酒小贩的担子买米酒,买完回家在家门口截住了周佛派来带口信的人。“这人,是周,周宗主派来报信的。” “报什么信,你快说来听听。” 马来人用熟练的中文说到:“简老爷,东乡被人杀死了,就在我们头家的房子里,我看到杀人的那伙人里有你们家的两位少爷。” 简旌的胡子抖了几下,“什么……” “头家说,这事日本人让保密,但是他觉得……还是让你们先有个准备比较好。” 不止胡子,简旌觉得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在抖,脚下大地也在抖,以至于他快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简旌扶住椅子扶手稳住身子,打发王富贵送客,王富贵带马来人吃了茶点,转头回到老爷跟前听吩咐。 简旌问:“那两个人呢?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这就派阿甲阿乙他们出去找人,今天之内一定找到。” 简旌听了一言不发,心里诸多盘算。他刚投靠了东乡不久,还没有完全在日本人这边建立信任,突然之间靠山莫名其妙死了,参与杀人的居然还是自己家的人,让他如何交代。简旌有一丝不祥的感觉,当初他试图通过上海的黑田领事长来打通和日本人的生意往来,还没攀上交情对方就死了,这回的东乡,竟然也是落了这么个下场,两次的出师未捷让简旌不禁对自己的生意思路产生怀疑,是不是神明的一种指引呢? 他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可一个没站稳伸手扯翻了一旁的台灯,灯罩上的水晶掉得满地都是,更叫人心烦意乱。 “老爷——” 简旌手一挥,说:“赶紧给我把人找回来。” “要不要找林秘书过来?” “混蛋,喊他来有屁用,嫌我不够烦吗?” 等王富贵出去之后,简夫人从屏风后走出来,绞了手绢抹泪道:“怎么办?阿严不会杀人的,他肯定不会杀人的!” “先把人找到……”除此之外,简旌一时也没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第124章 那些当父亲的人(二) 姓周桥的木屋里,刚得知女儿不幸消息的老赔佝偻地靠着墙壁,断腿痊愈之后留下的后遗症让他终生再无法好好走路,他浑浊的眼珠盯着地板动也不动,木头地板上到处是破口,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最终那对眼珠被眼皮完全包住,甘小栗看不出老赔的表情。 “请节哀。”简行严站在木屋的阳台上,他的话像是对屋里的人说,也像是对着屋外的海。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线,海和天空貌似在争夺地盘,天空低低的压下来,而海面也在酝酿一场大浪。简行严没有到过姓周桥内部,心里虽然因为蔡咏诗的离世而感到悲伤,却被这里努力生活的气氛打动,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姓周桥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一日的工作,倒夜香和打水的身影络绎不绝,袅袅炊烟腾起,渔船出海,脚夫和车夫陆续上工,争吵和嬉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甘小栗坐在原先自己睡过的行军床上,他并没有告诉老赔整个事件的经过,扯谎说蔡咏诗在周宗主别苑受到折磨生了场大病,他们找上门去周宗主这才让他们带走了刚刚咽气的蔡咏诗,老赔就算半信半疑,也知道是为了哪方面的折磨——到底也是这位父亲亲手将女儿变成了妓女。 老赔问:“我女儿现在在哪里?” 甘小栗答到:“在肖记者住处,你要去……见最后一面吗?” “不用了,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再说咏诗活着的时候……也不想见我。” “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去办的吗?” 老赔清清嗓子,挤出一口痰就吐在地上,他说:“没有,本来是托你们帮我找她,现在人也,也找到了,我不敢再麻烦你们什么。简少爷和栗少爷都是讲情义的人,肖记者对咏诗也是真心,说起来,肖记者应该也很恨我吧。” 甘小栗以沉默表达了同意。 老赔想了想,瘸着腿在自己房里被褥下面摸了一阵,摸出一个小木盒,“这里头有咏诗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还有她小时候戴过的一对银镯子。” 甘小栗听蔡咏诗说起过镯子的事,她心里是怨恨的,于是说到:“这对镯子小蔡姐如今也戴不上,不如你自己留着,还有个念想。”他拿走了木盒里写着蔡咏诗生辰八字的纸条,把盒子还给老赔,老赔接过去,悲戚一笑。 第204章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咏诗曾经几次同我说起,她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龙宫后台,最好是小栗子去帮她取回来。这话说过好几次,我想以她的个性,应该是有什么暗示吧。” 甘小栗暗想小蔡姐竟然还有暗示给自己,头天在周家别苑救她出来,她一句话也没有对自己说,可是真有要事吗,还是老赔记错了。他心中暗自不安,又急于想知道龙宫的后台到底有什么,转念又想起龙宫歌舞厅被坎贝尔的手下封了个严严实实,只希望小蔡姐所说的东西没有被宪警发现。 阳台上简行严收了视线回到屋里,见两人聊得差不多了,便问老赔有什么打算。老赔反问自己应该有什么打算呢?简行严愣了愣,他望着老赔屋里简陋的家具、散乱的衣服、老赔花白的头发和枯木一般的脸,胸口瘪下去一块,往下看,一双黑脚插在拖鞋里,脚上布满盾牌一样厚实的硬皮,这是一双跋山涉水的人口贩子的脚,但是呢?但是他十恶不赦的营生能改变他的窘境吗? “等办好蔡小姐身后事,我再把下葬的地方告诉你。”简行严说,“蔡小姐这一生快乐太短暂,希望她今后再也不会有痛苦。”本来他还想叮嘱几句,尤其是劝老赔不要为了女儿的死做傻事,看老赔那副见惯世间百态的样子,简行严觉得自己多虑了。 从老赔屋里出来,甘小栗问简行严:“你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要办丧事吗?” 简行严想说自己家里目前为止还没有办过,突然想起甘小栗父亲也是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的死去,于是不敢提这茬,便答了“不知道”三个字。 甘小栗并未敏感,怅然若失地说到:“因为操办丧事劳心劳力,又最热闹得紧,白灯笼一挂,守灵的几圈麻将打下来,也就忘记了要去悲伤。想来我妈当时过世,丧事还是她东家给帮忙办的,后来再死人,也没工夫办了。” “你是想替蔡小姐……?”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小蔡姐的事更加麻烦,咱俩还要想着如何应付东乡的死。”前一晚在肖海家里,碍于主人发话大伙儿谁也不敢出声,就那么静静的耗了一夜,白白浪费了讨论对策的时间,只有张靖苏最后安慰这群无知的青年,东乡被杀虽然是桩凶案,不幸中的万幸,你们至少不会落到宪警手里。 张靖苏说的不错,自从英国人开始撤侨之后,好几个街区已经由当地商会或者帮会接手管理,只有一些当地人或者印度人生活的区域还保留着殖民政府的治安管辖。日本商人东乡被杀,凶手自然是《槟榔晨报》的记者肖海,作为帮凶的甘小栗和简行严也逃不掉干系,可这件事又是因蔡咏诗被害而起的,当中还牵扯了姓周桥第十三任宗主周拂,尽管很复杂,却只在中国人和日本人中间打转。 甘小栗手里握着写了蔡咏诗生辰八字的纸条,继续说:“我以为我会更加悲伤,可我的心里是空的。行严,如果你死的那天,我心里也会这么空吗?” “呸,什么我死那天、你死那天……哎,我们都好好活着好吗?”简行严走在他身后,偷摸给了他一个拥抱。 “老赔的话你听到了吧,我想现在就去龙宫,趁现在还没有人要抓我们的时候。”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俩把上衣脱去,光天化日打着赤膊走路,两人经过一番历险,身上又是泥又是汗又是血污,倒真是一副穷酸样子,就算是被简行严那帮公子哥朋友撞见,也绝对不会被认出来。 两个人摇摇晃晃穿小巷走去龙宫,龙宫前一天已经被坎贝尔带人查封了,他们到的时候故意先在远处驻足看了看情况,只见大门口被两条白色封条封住,看起来虽煞有介事,却连个把守的人影子都看不到。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即便如此只不过一天没开门,龙宫竟然瞬间也破败起来,门上原本围在硕大招牌外侧的小灯泡破了不少,歌舞厅的一圈亮堂堂的玻璃窗也空了几扇,风一吹,门口满地的垃圾拿这儿当了舞池。外墙海报上的“十大艳女”也被不知什么人拿黑笔乱涂乱画,不过艳女之一的金莉莉今天正站在自己画像的正下方,她一改昨天查封时的狼狈,装扮得妖妖调调,油头梳得锃亮,旗袍开衩处白肉翻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左一右来了两个男人,都像和她关系亲密,一时三人拉扯起来,倒把路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甘小栗他们的机会来了。 趁大家都去看金莉莉的热闹,甘小栗和简行严跑到背街,龙宫的后门只随便的贴了一张封条。甘小栗手巧,轻轻把封条揭开一半,门栓从里面浅浅的被带上,他捡了块木片从门缝伸进去,一寸一寸把门栓拨开。 龙宫里面被突然斜插进来的光线刺透了,黑洞洞的甬道尘埃起伏,甘小栗想起了昨天周家寺庙底下的暗道,脚下停顿,这时简行严大步迈到他前面,又回过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腕上的温度亲切熟悉,甘小栗抬头看了一眼简行严的后脑,发觉自己身高和对方接近了一些,心里面悄悄生出一丝欣慰,他多希望两个人能够共同进退、相互助益,而不是就像寻常男子追求和保护寻常女子那样。于是甘小栗也追上了简行严的步伐,对他说:“跟我来,这里我来过。” 他俩摸到龙宫后台的化妆间,大白天的这里挂着厚厚的窗帘,朦胧中两人看到六个桌子,上面摆满了泊来的化妆品和样式夸张的便宜首饰,装过点心的空盘子也留在桌上。蔡咏诗的暗示里并未提到她落下的是何物,大小、地方俱不清楚,甘小栗和简行严在化妆间粗粗翻了一阵,毫无收获。 第205章 简行严抱怨:“又不能拉开窗帘,我眼都花了。” “嘘,你想被人发现吗?” “你知道蔡小姐用哪张化妆台吗?” “好像不固定,哪张空了用哪张。” 简行严在地上捡了盏红纱灯,扯了扯灯屁股上连的电源线,说:“我把这玩意打开你不反对吧?”说罢红光浮现,隔着红纱,一颗小小的灯泡亮了。 甘小栗看了一眼简行严手上的红纱灯,越看越觉得这纱灯像是一件喜品,取代的是那洞房花烛,既是喜品,又怎么会沦落到歌女的化妆间? 他被红光一照,脑子里有个画面闪过,那是龙宫后台的一间小室,小室里也是一盏红灯常亮,还有个神龛供奉着关公像,他既在那里面和蔡咏诗并排吃过宵夜,也躲在神龛底下见过周宗主家法处置族人。 是小蔡姐给我暗示吗?东西在那件小室? 第125章 那些当父亲的人(三) 果然小室里供奉的那尊关公像的脚下,甘小栗摸到了一张纸条。 简行严不解,“这是什么?” 甘小栗滑坐到地上,双唇紧闭,大气不敢出地展开纸条扫了一眼,用一种接近哭泣的声音回答到:“怎么会这里……我以为……我差一点就成了罪人了……” 简行严凑过去瞅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日文,他揣摩着甘小栗和蔡小姐的关联,于是说:“我记得有一次你让我陪你偷偷去蔡小姐家找东西,说是去找你藏在那儿的钱——所以其实是找这张纸条吗?” 甘小栗似哭又笑,“是的,就是这个。” 简行严皱了皱眉,正色道:“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这是我从宁波带来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和你父亲有关?” “比我父亲更重要。” 神龛里关公像正凝视着自己面前的两位年轻人,简行严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过我?” 甘小栗举着失而复得的文件,指着上面的“宁波”字样咬牙道:“这张纸上,写着日本人在我的老家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坏事!” “说的可是你经历过的那场鼠疫?你从哪里得来这样一张纸,准备怎么处理它?你知道上面的内容吗?”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甘小栗不再隐瞒,对简行严将自己在宁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细道来,简行严坐在神龛底下仔细地听着,他天生自带的慵懒气质早已一扫而光,面庞紧绷,表情愈加严肃,“小栗子,你可知道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会给你招来大麻烦。” “什么?”甘小栗信守对师父的承诺将文件保管至今,却凭着的一腔子本能,哪怕觉得事关重大,自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洋,又还有什么麻烦会主动找上门来呢? “我说给你听,你看这东西是在你们西服店以一种秘密形式传递的对吧?” “当时密斯特詹正好在我们店订做了一套衣服,本来已经到了约定要来拿衣服的日子,结果人没有来,当时师父还挺上心这件事,应该……应该我师父准备将文件放在衣服里面给密斯特詹带走。” “你师父每天在西服店里做衣服,抽不开身,自然这文件是有人从日本人手里偷出来,交到你师父这里,再由你师父传出去。你想想看,这里面一定有条情报路线,还是美国人的情报路线。”简行严又看了看甘小栗手里写满日本的那张纸,继续说:“我不懂日文,和你一样只认得这上面的汉字,既然是一份’实验报告书’,就有写它的人和看它的人,它被美国人的情报线弄了出来,难道不会有人要找它回去吗?对写它的人来说,弄丢的如果是重要的试验报告岂不是一桩重大失误,而对看它的人来说,按照你的讲法,这是军事行动的依据,怎么能落到对方手里?加上美国人的情报线路单单把它挖出来,它又怎么会不重要呢?” “可是我都到南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如果找它的人也跟了过来呢?” 甘小栗口干舌燥答到:“那也未必能找到我啊,过番的人那么多!” “只要有一个知情的人说出去,很容易就找到你了。” “没有人知道,我只对你讲了!” “你一路南下,行李有没有被人动过?你请教过张老师日文的事,难道张老师不会留意?何况要是密斯特詹落到他的敌人手里,从他口里知道了宁波的西服店,就能一路查到你。” “你说的好像我周围的人都想害我似的。” “还有老赔,如果这文件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故意叫老赔把你指过来,你现在早已掉入陷阱了。” “不会的,从红纱灯到这个房间,都是只有我和小蔡姐才知道的事。” “那如果蔡小姐生前也受人指使——” “闭嘴,小蔡姐都死了你还要编派她,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 “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把这张纸毁掉了。”简行严诚心诚意地说出这句话,他没来得及这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甘小栗一把将那张“实验报告”收回自己怀里,从简行严身边跳开,“你懂什么,你这个好吃懒做、生下来就只会享福的人懂什么!为了这上面的内容,我的师父师娘,四个师兄,隔壁豆浆店的翠萍,全都不明不白的死了;还有我妹妹,因为当时我得了鼠疫,她就被她的亲小姨卖掉了。你让我把这张纸毁掉,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吃这些苦头,为什么会像老鼠一样死去了?” 第206章 “但是你留着这张纸也做不了任何事,你还想用它替那些人报仇吗?” 气头上的甘小栗回答不了简行严的提问,只是变得更加生气,两个人在这种境地下闹得不欢而散,出了龙宫竟然分开行动。简行严舍命陪君子一场,所涉危险到底还有多大自己都吃不准,又劳力劳心,累得懒得再动脑筋,见甘小栗无意与自己同路,他问也不问一声,掉头朝自己家走去。 简府是简行严的家,却不是简家养子甘小栗的家。甘小栗和简行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出去,刚从龙宫找回来的“实验报告书”被他塞在裤腰上,被简行严一说,甘小栗也意识到这东西的危险性,可在槟榔屿上他宛如浮萍无根,飘来飘去找不到一片心灵归处。蔡咏诗之死的阴霾还没有散去,又刚辞别姓周桥的老赔,他心中寂寞难抒,没走几步便后悔了,回头去看简行严,哪知只看到一个赤膊上阵的瘦高背影。 那人竟是头也不回。 伤透了心的甘小栗无处可去,不敢离日本人集中的仙兰街太近,于是往仙兰街的反方向提心吊胆地走,乔治市只有丁点儿大,不出几条街甘小栗望见了自己许久不来的高记杂货铺。对门“济生堂”和旁边晋江人开的白铁铺子都关了门,只有高记还挂着招牌、开了门——却又没有完全开门的样子,一条布帘垂下来,遮住了半拉铺子,甘小栗路过的时候突然帘子一掀冒出一个人来,一双穿着白袜子的脚塞在灰不溜秋的皮鞋里,再往上瞧,是女学生打扮。甘小栗记起这位正是高老板的侄女,名叫高燕晴的姑娘。 多日不见高燕晴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原先的童花头长长了在脑后绑成了马尾辫,少了几分童稚多了几分泼辣。 “哎,这不是甘小栗吗?” “晴晴你说什么?”布帘再次掀起,高记杂货铺的老板高元保走了出来。甘小栗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何氏私奔那次,想起何氏已被周拂卖去了下等妓馆,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甘小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高元保稀疏的山羊胡颤了颤,开了口:“小栗,你最近还好吧?怎么连个衣裳也不穿,邋里邋遢就跑出来了,怎么了?” 甘小栗满肚子话开不了口,早知当时来到岛上就该什么都不多想,一门心思在高记当伙计,现在也许……他环顾自周,指着空了的济生堂问高元保:“老板,这些店铺怎么都关门了?” “走的走、逃的逃,岛上生意也不好做,这些人就回老家了。” “生意怎么了?” “还不是怕打仗呗。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正巧你今天撞上门来,倒省得我纠结了。甘小栗你跟我进屋去,我有话要问你。” “啊这……”甘小栗措手不及。 “怎么?你还有事?” “不不不,我没什么事。” 高元保把甘小栗推搡进了铺子,又对侄女吩咐道:“晴晴,你去二楼找一件他能穿的旧衣服给他。” 进到屋里,屋里还是旧时光景,高家的老妈子正在厨房忙活,天井了摆满了何氏留下的植物,那些未经修剪的花草如今更是疯长,绿油油、湿漉漉的爬了一屋子,看得人有点发毛。高元保将甘小栗带到厅堂的祖宗牌位下,一看便知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 “甘小栗你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八。”甘小栗如实回答。 “嗯,十八岁,也不小了。你觉得晴晴怎么样?” 甘小栗预感到高老板话题的走向,可眼下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侄小姐?侄小姐什么怎么样?” 高元保捋了捋胡子,“你不要打马虎眼,哎,你现在是简旌的养子,只当是我老高家想高攀,可看在你当初来槟榔屿也算是我收留了你的份上,求求你考虑考虑我们家高燕晴,她……虽然她在老家那点丑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她模样一点也不比别的女孩差,人也聪明,又识字又会算账,和你成亲你也不吃亏。” “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高元保以为甘小栗是害臊,哪里知道他这两天的经历比有的人一辈子都多,心中实在瞒着许多事不堪重荷。高元保继续道:“其实我也准备要回老家了,老家还有个儿子要我养。但是晴晴不想跟我一道,她想留在槟榔屿。我想她一个姑娘家留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也是凶多吉少,要是有个男人照应还好些。晴晴跟你过,我这铺子就是她的嫁妆,你要是喜欢开就继续开,不喜欢就把铺子收了,东西能卖就卖,能用就用,都由你说了算。” 甘小栗听不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高记的小伙计,用不着受高元保的管教,于是二话不说往外走,不留神撞上送衣服的高燕晴,两人撞到一处人仰马翻眼冒金星,高燕晴更是直接摔在了地上,她柳眉一拧,怒气冲天:“你这个人,怎么不长眼!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做事还是莽莽撞撞的。” 甘小栗听了她的数落,宛如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呼吸也不顺畅,终于承受不起思想上的重担,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26章 那些当父亲的人(四) 这一边简行严往家走,半道上被阿甲找到,阿甲说:“少爷啊我可找到你了!少爷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少爷快跟我回去,老爷夫人都着急坏了!” 第207章 仿佛有一大群“少年”将简行严团团围住,他烦透了,大骂道:“你xx快给我闭嘴!” 阿甲闭嘴了,他家的少爷鲜少这样无端骂下人,在阿甲的印象中,少爷虽然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却是一直懒懒散散又深情款款。 简府里简旌正抱着头坐在书房,他的夫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揉着一只方枕。酷热天气里,简夫人还在膝盖上盖了一块盖毯,她为了儿子的事哭得全身发冷,丁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个时候王富贵跑进来传话说,少爷终于回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简旌问。 王富贵答到:“只有他一个,光着膀子,鞋也丢了。” 正说着阿甲把简行严送了进来,简夫人一见自己英俊潇洒的儿子成了副乞丐样子,无比心疼只恨不能搂住哭个死去活来,“阿严啊,你可惹了大麻烦了!” 简行严见状立刻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东乡的事,辩驳到:“怎么了?我又没有杀人,我是去救人。”他把他们为何去救蔡咏诗,如何到了升旗山,如何进屋救人,东乡怎么死的,蔡咏诗怎么死的一一讲来,震得简旌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你竟然背着我做了这么些事,给你安排的工作也不做,结交了这么些三教九流,这下好了,东乡死了,他是南洋拓殖(日本在南洋从事殖民扩展经济掠夺的半官方机构)的社员,得罪了南洋拓殖我的生意也要黄了,万一他们来兴师问罪,我赔上全部家当也不一定救得了你。” 简行严没说话,梗着脖子站着,他爸没有再骂,这叫他十分意外,他不知道简旌真心在想该怎么救儿子的事,尽管他在上海还有一房妻儿,可这儿那儿都是他的血脉至亲,还能真的送儿子去死不成。 “甘小栗那孩子看着聪明伶俐的,也这样莽撞,他人呢?”简旌问。 “你不是又打甘小栗的主意吧!我和甘小栗同进同退,要死一起死。” 简旌知道简行严说的是那次东乡到章亭会馆抢地契的事,当时自己为了博同情等于是故意让养子遇险,不过最后简行严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简旌两手往身后一背,吼道:“你知道什么,什么就’一起死’,他人呢?被你弄哪儿去了?” 简行严突然没了脸,蔫了吧唧地答:“半路上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混蛋,这个节骨眼上你让他走了,他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养子,是简家的人。” “那你说怎么样吧。” 这时候一直没做声的简夫人站了起来,走到简行严身边,哀求似的对她已经成年的儿子说:“阿严啊,死了一个东乡,日本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趁他们还没来抓你,你赶紧收拾东西找地方避一下风头。你爸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在兰卡威,不如你去那边住个三五个月。” 简行严一听这话,背上直流冷汗,想来自己也是后怕的。他连忙瞥一眼简旌,简旌还是背着手没动,也不否定,说明母亲这意思其实是他们夫妇讨论的结果,他想了想母亲的心意,脖子不再梗着,整个人耷拉下来,“我走了,母亲你怎么办?” 简夫人低头垂泪。 简旌的心也软了,对儿子说:“我的话你反正也是当耳旁风,好歹听一下你母亲的劝,我那几个在兰卡威的朋友靠得住——” 话没说完就被简行严打断了:“要走也是我和甘小栗一起走。” “你俩的事我找人给你们安排,一起去也有个照应。甘小栗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简旌说着,望着自己的儿子,瘦长的个子像一截甘蔗一样戳在地上,上半身原本细皮嫩肉的,被太阳热辣辣的晒了一日,脊背上还被什么虫子爬过,总之黑里透红、红里透紫、紫里透着亮,亮得肿起老高,惹得简旌十分不忍,就更别说他的夫人了。其实简旌刚刚听完简行严的故事,打心里生出一点敬佩来,他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错当儿子是条窝囊废,可实际上简行严有时候心里明镜似的,偏偏表面上做出一副不成器的样子。而这次儿子陪甘小栗干了这么一大票事情,身上没点英雄气概怕是不能成事。简旌经商的时间越长,越习惯左右逢源,就越是离这种精神上的要命东西越远。 这家人正在商量怎么避风头,简家看大门的老头跑进来大喊:“东家,日本人来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来的是什么人、什么样的阵仗一概不知道,却不影响它的威力,房里的一家人跳起来,七手八脚恨不能将简行严折叠打包偷摸送出去。最后简少爷从屋后跳了窗户,阿甲奉命稍后去码头接应。 简旌定定神,起身去前厅迎接“贵客”。登门的三五号人里有两名是带了枪的护卫,剩下的人物里头简旌只认识武藤,扫帚眉老鼠眼的武藤满腔怒火,走起来像个炮仗,他是死去的东乡的学生,也是个不动脑子的追随者。武藤走进简家,那模样恨不能把简家所有人都撕了。此外还来了个斯斯文文、瘦瘦巴巴的老头,走到近前先是鞠了一躬,转身叫来翻译说了几句话。 那翻译说到:“这位是南拓(南洋拓殖)的广田部长,想请你家公子去仙兰街一趟。” 简旌按中国人的习惯拱一拱手,道:“原来是贵客大驾光临!只不过犬子此刻并不在家中,劳烦你们白跑一趟了。” 第208章 武藤一听眉毛早拧了起来,而翻译向广田部长回了话,这位部长却不以为意,在他的授意下翻译又对简旌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个问题想向令公子请教。啊,简老板请放心,南拓的宗旨就是致力于加强和诸位华商在生意上的合作,对令公子肯定以礼相待,不会为难他。” 简旌淡淡地说:“既然这样,简行严那小子只会吃喝玩乐,生意上的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请教他可不是个笑话么?”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后面两名护卫,乌黑的枪杆子比他还冷。 “简旌,你不要不识抬举。”武藤吼了一声。 简旌又冷眼瞧了瞧了这个年轻人,和自己儿子一般的年纪,原本整天跟在东乡后面作威作福,脑子不太灵光,心也糊涂,满口“大东亚共荣”那一套。简旌素来厌恶,只不过看在东乡的份上给这小子几份面子。 广田伸出一根手指叫武藤闭嘴,武藤咬着嘴唇照做了。广田又对翻译说了几句,这人的态度似乎并不像是刚刚失去了一个可靠下属的上级,他的脸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无论放在什么样的场景里都只是一个路人。 翻译拉过简旌,走到一边说:“我们只想请简公子到南拓槟榔屿分部去一趟,就在仙兰路新民旅馆的楼上,这次东乡的死虽然令人痛心,但是以东乡的为人来说,发生这种事也不意外。广田部长知道杀人的凶手不是简公子,只是想去聊一聊,没有其他的意思。” 简旌抽出手来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还当起了警察。” “什么警察,现在什么局面您也不是不知道。“翻译意味深长的看了简旌一眼,这翻译中文官话说得漂亮,还会说闽南语马来语日语和一点客家话,这在马来的侨生当中很常见。他又帮着日本人劝了几句,多是在说“南进政策”如何亲善,对中国商人如何有利,还说起简旌他们的章亭会馆——等南拓在这里建起了新的厂房又将带来多少工作机会和财富。 简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心里惦记着简行严有没有顺利的离开家抵达码头,行囊里东西带得够不够,还有甘小栗这个烫山芋,让他跟着简行严到底好不好。一边想,简旌的眼睛又转回了护卫背着的两杆枪。 “今天左不过是要带个人走,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带我走吧。我是我儿子的老子,他做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简旌对翻译说到。 翻译说得口干舌燥,无奈回头请示了广田,没想到广田丝毫没有犹豫,点点头,朝简旌挤出一个笑容。两个护卫闪出来,一左一右将简旌夹住,虽然彼此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那两杆枪就像是两条绳索。 房里简夫人含着泪收拾好儿子的行囊,写好给兰卡威的朋友的书信,正要递给阿甲,想了想又备了个小包给养子。她想甘小栗好歹也算被简家收留一场,不管是不是各怀居心,那孩子至多也只有十七八岁,命运坎坷也是够受的了。简夫人叮嘱阿甲:“你一定要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少爷手上,告诉他到了那边不要着急,等安顿下来再给我们写信吧。还有,不要把老爷的事告诉他。” 第127章 那些当父亲的人(五) 在肖海带回蔡咏诗尸体的那一晚,张靖苏对着这帮无知青年,心里已有了盘算,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这三人都喊自己一声“老师”,他便不忍袖手旁观,何况肖海死心塌地跟着他从北到南,他对这份热诚十分感激,张靖苏清楚自己能做点什么。 张靖苏望着甘小栗那张酷似金岁寒的脸——这张脸如今除却五官已经和金岁寒有了天壤之别,它黝黑透亮,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的绷着,显得异常有生命力,完全没有金岁寒的那份过刚易折的脆弱感。要是金岁寒也坐在这里,他又会怎么做呢?金岁寒应该比张靖苏更喜欢“自我牺牲”这个词吧。 一夜未合眼,张靖苏振作了精神。肖海守在蔡咏诗的尸体旁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俯首在已无生命力的黑发中,张靖苏走过去为活人披上一件衣服。他看看这对不幸的恋人,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张靖苏决定去一趟仙兰街,乔治市的南拓株式会社办公室设在仙兰街一家名为“浦岛屋”的日本旅馆二楼。张靖苏还穿着日常的那件旧长衫,青灰的布料颜色蜕得有点斑驳,或许和报社主编兼大学教授的身份有些不符,但是这一身放在他的身上照样显得寒梅傲雪,在热带的天气里独占清冽。 日本旅馆的年轻女佣见了他,先是羞涩的笑了,又在行礼时撞到了额头。张靖苏没有理会,伸手递了张纸条过去,拜托她交给南拓的青柳君。不出一会儿功夫,张靖苏和另一名男子便一前一后来到浦岛屋侧面的卤味店。 张靖苏出钱买了两份小吃,二人一道在巴掌大的店面里将就着坐下来。 这名男子姓“青柳”,是张靖苏留日时房东家的儿子。当年张靖苏寄宿青柳家时,青柳还是个淳朴的小学生,对张靖苏很崇拜,曾像兄弟般相处了一两年。如今青柳在南拓株式会社的庶务科当实习生,和靖苏哥虽见面不多,距离却很容易就拉得很近。 张靖苏向青柳打听消息,青柳说,凌晨周拂打电话到旅馆来,从旅馆的人再一层一层地传到了广田部长的耳朵里,大概整条仙兰街的日本人都听说了东乡的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广田部长并没有很生气,一边组织人给东乡办后事,一边下令不得议论关于东乡和他身亡的任何内容,而广田本人则带着护卫去了一个中国商人的家里。 第209章 “哪个中国商人?”张靖苏问。 青柳想了想,“简旌,不过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简旌的家里?我以为部长一定会先去找周拂。” 张靖苏想,看来青柳还没有锁定杀害东乡的凶手。 “靖苏哥,你问这些做什么?” “喔,你知道我当过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经济顾问,总领事在福建在东南亚有一些投资计划,因为这些计划,我以前跟东乡有点不太好说出来的过节……” 青柳涉世未深,被张靖苏三两句就蒙混过关,不再多问。 最后一块油豆腐下肚,青柳向张靖苏说了声“多谢款待”就起身离开了,张靖苏把自己一口没吃的小吃放回柜台上,卤锅后面的老板娘用日语喊了一声:“(客人)——” “(我不吃了)。” “客人,您着急去哪儿?”有人模仿老板娘的腔调说话,拦住了张靖苏的去路。 这爿仅靠一个锅子就出来做生意的小店里又拥挤起来。 “林秘书也喜欢光顾这家店铺?”张靖苏盯着走进来的林育政,心中一阵不安——这家伙说什么也不像会跟自己一条战线的人,再说既然南拓的广田正带了人手扑往简府,身为简旌秘书的林育政应该没有理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浦岛屋附近。 该死,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替简旌做事。 只见林育政转头间眼波流转、唇角上扬,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甚至还笑盈盈对简府的危难漠不关心的样子,眉宇抬起又带着细微讽刺,他开口说到:“张兄和我好像总是在吃东西的地方碰面,说明你我对食物的喜好真是惊人的一致。对了,上次见面的时候忘了问,张兄受伤住院,我托饼店的人送去一盒点心慰问,不知送到没有?” “……我收到了,非常感谢。”张靖苏这才知道送礼人是谁,他对点心盒上的圣母像有点印象,不过那盒点心已经被转送给了甘小栗。 “怎么样?” “你是问味道吗……相当的美味。” 林育政的笑容中夹带着洞察真相后的阴损,“我是关心张兄的健康。” “喔,已经恢复不少。” “幸好伤口藏在头发当中,留疤也看不出来。”他倒是观察仔细。 可是张靖苏对于这样细致的关心并无半点感激,反倒觉得像是被一条鬣狗盯上了。 对方又说:“张兄像是要走了?不知道要去什么方向,我带了车,可以送你一程。” “不打搅你享受美食,我还有事,告辞了。”张靖苏侧身从旁通过,挤出卤味店,看见大路上浦岛屋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 林育政也不打算吃东西,仿佛专门过来会一会张靖苏,跟着从店里快步走出来,“以后打听消息可要小心点,不管张兄之前是不是总领事的经济顾问,上海是上海,槟榔屿是槟榔屿,这里的日本人对张兄可是一点也不信任。” 张靖苏毫不掩饰到:“多谢提醒。不过林秘书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日本人。” 林育政大大方方地说:“跟着我们老板,这两年和他们接触得比较多,慢慢的也就了解了。” “简老板和日本人?林秘书,这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讲出来的话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是张兄你呢?” “我还以为简老板的麾下是铁板一块,现在完全看不出来林秘书是他的得力干将,反而像是——” “一个内奸,你是要说一个内奸吗?”林育政在昏暗的巷子里仰着头,脸上的五官显得朦朦胧胧。 张靖苏挣脱巷子里的阴影先一步走到大路上,阳光立刻晒得人头晕眼花。“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就到这儿吧,我当真有急事,先走一步。”说完他甩开长衫前襟,大步离去。 林育政在他身后,原本就像个幽灵一样的出现,现在又像个幽灵一样钻进一辆车。 “我还以为你准备把那家伙带上车。”司机的一张脸隐藏在阴影中。 “只要他敢答应,我绝对让他这辈子都不会从车里下去……只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张靖苏和我并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第128章 林育政的目标(一) 甘小栗大约昏睡了一个多钟头,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高燕晴正在旁边照看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 高燕晴劈头盖脸扔过来一块湿毛巾,说到:“这里是我家。” 甘小栗记起高元保牵线做媒的事,有点别扭:“你叔叔呢?” “出门了,开不了店他就出去找人喝酒聊天。” 他将脸上的毛巾拿开,蠕动着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不由得闭起眼睛。再睁开眼睛,发觉天色暗淡了许多。甘小栗问到:“已经晚上了?” “还是中午。躺下别动,你发烧了。”高燕晴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说。 甘小栗揉揉眼睛,看清了周围环境,自己正在高记天井里的一条楼梯下,屁股底下垫着一张草席。这儿阴凉通风,比闷热的房间更适合一个高烧病人。 “不行,我要起来。” 高燕晴不同意,手上一使劲竟生生将甘小栗压倒在草席上,只是这力道施得太猛让她自己偏了重心,连带自己也倒了下来,两人从相逢至今数次跌在一起,少男少女肢体触碰,换做别人也许早有情愫暗生了,他俩却没有。 第210章 坦荡荡的就是没有。 “那……你起来吧。” 高燕晴笑了,她扶着甘小栗两个人一起坐在草席上,草席的边边放了一捆报纸包起来的香蕉,她掰下一根递给甘小栗:“吃吧。那个,我叔叔跟你说了吧……别理他,你有简家做靠山,他怎么敢强迫你。” “是说跟你的婚事吗?” “呸,别理他,我没答应,是他一厢情愿。我的婚姻大事我父母都不能做主,更何况是是他。”高燕晴说得很是诚恳,“我这辈子,一定要找一个我真心喜欢、又真心喜欢我的丈夫,找不着就不嫁人。” “我也不要同你结婚,只不过高老板的考虑也有道理,万一打仗——” “甘小栗, 你害怕打仗吗?” “当然怕,怕得很,怕极了。” “胆小鬼,我就不怕,我有……我有信仰。” 喔……甘小栗吃完了那根香蕉,对于有一阵没有好好吃东西的他来说味道真的甘甜无比。他对热血女学生的信仰一无所知,甚至一点也不想深入去了解那到底是什么,他只想活着,要是能够实现为父报仇和兄妹团聚的目标,在那之后,他只想心无旁骛地活着。 还有那张事关家乡鼠疫的实验报告,恐怕也是一件需要处理的事吧。 啊不,还有简行严,简行严就更棘手了。 他发起愁来,视线中又飘来一片云雾,伸手一揉,左眼有些热辣辣的感觉。 “你别揉啊,眼睛要揉坏的。是沙子吗,我帮你吹吹吧。”说着高燕晴凑过来,翻开甘小栗的眼皮,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刚才说到哪里了?喔,我是说,万一打仗,你周围实在没个人可以帮忙的话,你可以找我。”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高燕晴跳起来应门,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姑娘,甘小栗是不是在这里?” 那声音很有一些耳熟,清越动听,本该叫人心情愉快,甘小栗却打了一个激灵。 高燕晴不明就里地带着林育政走进来。 “栗少爷,别来无恙。” 林育政的话绝对是在讽刺,面对蓬头垢面、瘫坐在一张草席上像个乞丐的甘小栗,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样的结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鼻子下面就是嘴——我这个人,不知道的事情就喜欢不耻下问。栗少爷,我是专门为了找你而来的,你们做的事我都知道了。诶,不要着急解释,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没必要把眼前美丽的高小姐也牵连进来对吧?” 高燕晴满脸疑惑,随着林育政一步一步逼近地上的甘小栗,她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了警惕。 “喂,你要做什么?” 这一端甘小栗眉头紧锁盯着来人,心中不断在想,到底是谁要找自己,是简旌还是林育政,还是……其他的人。 林育政在草席边蹲下来,轻声说:“跟我走吧,栗少爷。你现在的处境危险得很,我说的不只是你在升旗山做了什么事,而是你知道你的身上有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很危险。” “什么东西?”甘小栗咬紧牙冠,不让牙齿叩出声音。 “还需要我多说吗?就是你从宁波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你该不是以为没有人知道吧?” “是简旌叫你来的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育政注意到甘小栗直呼了简旌的姓名,说到:“怎么说你一点也不信任你的爸爸啊。那就好办了,实话告诉你,不是简旌的意思,是我的决定。我准备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了,我也一点也不信任你的这个爸爸。” “我不去,我跟你不熟。” 一直留意他俩对话的高燕晴觉察到事情的不妙,悄悄在林育政身后就地取材,捡起高家老阿嬷用过的洗衣服棒。甘小栗不自觉地移动了视线,朝高燕晴的方向看过去。 “不要搞小动作,小姐。”林育政蹲着没动,他把手伸向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腰间。 “别动,侄小姐!” 无视甘小栗的尖声提醒,高燕晴手里握着洗衣服棒即将朝林育政的后背挥过去,等她看清状况,吓得在最后一秒停住手。 林育政正面用枪指着甘小栗,看也不看自己身后,他笃定高燕晴一定经不起这样的吓唬。 果然高燕晴被定在了原地,两条腿还能努力支撑着身体已是她最大的努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枪,那个铁块是为杀人而造的装置。 “别动,侄小姐。”甘小栗重复一遍,明明对面枪口,语调却恢复了平静,“我没事。” 至少在林育政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甘小栗没那么容易死去。 “那我们赶紧动身吧。” “去哪儿?” “都说了,是安全的地方。” 林育政就那么公开在街上拿着枪,一点也不担心被路人瞧见,他把甘小栗胁迫进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子立刻发动,一溜烟地开走了。 车里空气沉闷,司机还在前排抽着烟,从背影看像是个不好惹的家伙,留着光头,一道深红的疤痕从右耳根一直往前延伸,在甘小栗的位置看不到它的终点。 司机从后视镜上注意到甘小栗的目光,嘴里嘟哝了一句,叽哩哇啦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排林育政哼了一声,光头司机这才改口说:“可算找到你了。” 第211章 甘小栗突然明白过来,司机刚刚说的是日语,他惊诧地看向了林育政。 “看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问?” “日本人给你开车,说明你的来头可不一般。” 林育政笑笑说:“我当然是大日本d国的国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排那司机像是听到了什么重量级的笑话,捧腹大笑了起来。 第129章 林育政的目标(二) 汽车从高记门口一直向前,经过《槟榔晨报》报社所在的潮州街,这条路已经成了年轻人的集结地,今天也有人在演讲,旁边设了募捐箱,只不过气氛比之大半年前相当的凝重和萧条,驻足观看的人显得心事重重。报社还在运作,有人进进出出,金主许文彪仍然没有放弃他这块不挣钱的生意。 林育政向车外投去一声冷笑,把玩着手里的枪,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潮州街一边对甘小栗说:“你不觉得惊讶吗?” 甘小栗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到:“你为什么要抓我?要抓我去哪里?” “这里没有不相干的人,我不用和你打哑谜。甘小栗,我调查过你来槟榔屿之前的事,你在宁波开明街胡裁缝的西服店里当学徒,后来开明街的鼠疫,报纸上的死亡名单里有你们店上下六口人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单里面也包括你。你在宁波已没有亲人,于是来槟榔屿投靠你爸。” “你就是从我给江姵芝那块写着’泰隆侨批局’的工作牌往上查的?” “我差点忘了,那块工牌的主人从泉州到宁波送侨批的时候失踪了,刚巧那封侨批是你爸寄给你的。我想这人的失踪,搞不好跟你还有点关系。”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甘小栗矢口否认。 “话又说回来,胡裁缝那个西服店,其实是个情报站。胡裁缝这个人我也查过,清清白白土生土长的宁波当地人,我也不知道美国人到底是施了什么魔法说服了他,竟然让他干起这种要掉脑袋的事。不过他应该只负责中转,不用他去情报收集。”林育政用枪杆拍拍甘小栗的肩膀: “好了说正事吧,胡裁缝死之前手上有样东西,是我们在浙江的细菌研究所被偷的一页鼠疫实验报告,我们抓到了准备和胡裁缝接应的美国人,报告不在他手里。有没有可能那份重要资料已经被烧掉了呢,毕竟宁波当局为了扑灭鼠疫已经把疫区房屋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这么想的人可多了。可是幸好,我发现了你。” 原来是林育政一次偶然的好奇,沿着一块批脚工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连林育政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调查结果除了替他自己立了一功,也悄悄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张靖苏所属“福海救亡会”也是其中之一。 甘小栗机械而干涩地说:“我学徒当得最晚,不知道师父的事。” “我原本也觉得你普普通通,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杀了那个批脚让他顶替你上了鼠疫死亡名单,现如今又参与了东乡的死——” 甘小栗抢着说到:“那个批脚,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 这下林育政知道了他和批脚“失踪”有关,而且大概就是靠批脚的尸体偷梁换柱他才逃了出来。不过这件事对林育政来说并不重要,他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更何况,虎父无犬子,你可是阚荣的儿子。” “阿爸?”甘小栗心中一紧,甘榕生的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哈哈哈哈哈哈,别装傻了,你父亲可是这岛上的幕后英雄,让我们费了不少脑筋。” 林育政说自己是日本人,那么阿爸从事的工作……来企饿群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看更多完结文果然和抗日有关,之前甘小栗在和张靖苏对话中隐隐约约觉察到这部分内容,现在从林育政的口中,他确切地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在槟榔屿上名叫“阚荣”的男人,选择了一条隐蔽而充满风险的路。 “阿爸是你们设计害死的?” 前排的司机突然对林育政来了一句:“喂!” “哈……”林育政有点忘形,收敛好情绪干笑道:“当然是简旌杀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话都说到这里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甘小栗问。 “很简单,你把实验报告交给我。” “为——”甘小栗刚下意识想问为什么,看到林育政手里的枪,明白自己无须多问,首先得活着。 林育政饶有趣味地观察他,说:“你倒是比一般的市井无赖要多一点头脑。怎么样?把报告给我,你继续回去做你的栗少爷,东乡的死也不会追究到你头上。” “那简行严呢?会不会追究他?” “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向我问起他?简少爷要是出了事,你栗少爷在简家岂不是过得更好?哎呀,不要这样瞪着我,你这么在意简行严那个大傻子?我就挺不喜欢他的,生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好吃好喝,一把年纪了一分钱没有赚过,还被爹妈当成什么一样照顾。你这辈子也没有他那样的福分吧,都什么时候了你惦记他?惦记惦记自己吧,你忘了东乡到章亭会馆要地契的时候,他们怎么对待你的吗?” “是简行严救了我。” “是那个大傻子打乱了简旌和东乡的计划。原本简旌是想让东乡拿你下手,怎么严刑拷打都可以,毕竟你算是简旌的半个儿子,在场所有人都是证人,你流血就是为了会馆流血,就是为了简家的清白流血。而简旌的亲儿子呢,毫发无损在外面玩呢。” 第212章 “我凭什么听你的?简旌怎么看都跟你一伙吧。” “我说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事。还有眼下,简行严又在做什么呢?对了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在升旗山杀东乡的事,是周拂亲自通知的南拓,他一边在电话里面叩头谢罪,一边把杀人的罪名全部扣在你和简行严身上,说你俩全程参与,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怎么样?岛上的坏蛋很多对吧,几乎没有人可以相信。” 林育政接着说:“简旌为了他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应该会到处运作,拼了命也不能让简行严被抓走。万一要是找不到开脱的空间呢——那当然是让你甘小栗再当一次替罪羊咯,只要把杀人罪名全部安在你头上,再把你献出去就好啦。至于简行严,简旌会安排他去周边住上一阵,等东乡之死被大家忘掉就好了。” 甘小栗听得拳头紧握,他盯着林育政俊美的脸庞脑子越来越胀,突然冥冥中心头腾起一阵狼烟,似乎有另外一个甘小栗给了自己两耳光。他警惕地说到:“你说的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只是在挑拨我,让我乖乖把实验报告交出来。” “小栗子,你在这里把我得罪了可一点好处也没有,让你交出报告的方法我要多少有多少,就看你吃不吃得消。” 大约是嫌林育政话太多,那日本司机点了一只香烟叼在嘴上,烟味惹得林育政咳了一阵。他们的举动让甘小栗发觉了这两人的默契——绝不是坚不可摧。 也许自己还有逃脱的可能,甘小栗尽量冷静地想。他放眼车窗外,车辆此时正经过码头附近,人力车、手推车和行人占据了街道,使得留给汽车的空间相当得少。林育政也发现行车速度慢了下来,一边责怪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上,一边把手中的枪又重新对准甘小栗。甘小栗心中犹豫,他正处在机会和风险同时到来的时刻,突然人群中一个酷似简行严的人影一闪而过,那赤裸的脊背散发着甘小栗熟悉的蜜色的光。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们乘坐的汽车为了避开一辆突然探出的驴车向左打了个急弯,林育政由于侧身瞄准甘小栗,一个坐不稳整个人被重重甩向左边的车门。 机会就这样出现在转瞬即逝间。 第130章 林育政的目标(三) 林育政并没有扣下扳机,他在刚才车身的晃动中碰破了嘴唇,一抹鲜血细线一样从嘴角垂下来,神情中挫败多于惊愕。开车的那个日本人一脚刹车,停在原地往甘小栗逃跑的方向长久地注视,除了幸灾乐祸之外他的脸上看不到更多的表情。 甘小栗踹开车门纵身一跃属于是下意识行为,在他想明白跳车的成功率和风险之前,简行严的身影牵引他做了决定,跳车之后他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滚入人群。 这不知道是甘小栗第几次在人群中逃窜,他已经很熟悉这方面的技巧,压低重心连滚带爬,专往人多车多的地方去,七拐八弯转了一阵这才敢回头望。见没有人追上来,他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猛吸了几口气,细想一下刚才跳车的举动,惊魂未定,又记起方才似乎瞥见简行严,四下去望,满大街都是晒得发黑的赤裸脊背,没有人散发蜜色的光。 甘小栗意识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被一团快速移动的阴云遮住,估计很快又要下雨。他的左眼隐隐仍有异样,豆大一颗眼泪流出来,缓缓淌进左脸颊的梨涡。 他害怕极了。 东乡被杀的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害怕,蔡咏诗死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也不像现在这样害怕,穿越人群、躲避宪警、同简行严分开,他都不像现在这样害怕,唯独此时此刻,从林育政的汽车上逃走,甘小栗觉得心中的恐惧快把自己吞没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无法预料的巨大敌人,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拯救自己。 而林育政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日本人……不,和东乡还不一样,林育政应该是日本特务才对。想到这里甘小栗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自从踏上槟榔屿,他如同踏进重重谎言之中,周围所有的人几乎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福建商会的主席和日本人勾结,姓周桥的世袭宗主构陷同胞,亲切和善的邻家姐姐做的是皮肉生意,帮过自己的好心大叔拐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况且还有自己的阿爸,改名换姓甚至毁容只为潜伏在岛上,好像只有简行严…… 只有简行严,彻头彻尾,就是简行严而已。 甘小栗浑然不知自己越走越偏,顺着码头边一路向前,走到一片堆积着的木箱旁,这些都是准备运出海的货物,他正望着它们出神,一艘停泊在附近的汽船突然发动,轰鸣声打破了平静。 两个人抬着一个麻袋走过来,还有一人远远的推了条木船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借木船登上已经发动的汽船出海,可仔细看那麻袋正在不断变幻的轮廓,不难猜出里面装的是个活物,再看大小,说装的是个人也不奇怪。麻袋里的动静又大了些,抬麻袋的人走在细软的沙子上有点费力,摇晃了两下,其中一人不慎将袋子掉到地上,麻袋的束口绳松脱,里面果然伸出一只手。 “快装好!” 可惜来不及了,眨眼从麻袋里探出半个人身,嘴里还在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被粪便淹死的蛆,现在送老子回去,老子还能原谅你们!” 岸边的甘小栗躲在一箱货物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听到声音才喜出望外地冒出来:“简行严——,你在做什么?” 第213章 “老子要被卖了——,快来帮忙!” 简行严看见甘小栗,什么意外相遇、绝处逢生,都管不了了,张嘴就喊他帮忙。以简行严的身手,原不该被区区两个三脚猫就挟持住,现在从麻袋中脱困,又有甘小栗助阵,在二对二的情况下,很容易就占了上风。 “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人要绑我!” “绑你干嘛?” “我怎么知道?你不能帮我招架一下吗,我不能同时打两个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嫌弃这个!” “喂,这个往死里打啊!” “我只会挖眼睛插鼻孔!” “都他妈给我闭嘴!”推木船的人也赶来加入战局。 可他很快被简行严打倒了。 “刚才你明明没有这么厉害的……” 简行严一脚将人踩在沙子里,答到:“刚才心里有事,现在好了!”他指的是刚刚在码头被人套麻袋绑走的时候,心里正惦记着甘小栗。 汽船上的人看到这边绑架不成,连忙掉转船头忙不迭走了。 “别看了,船都走了,你们没指望,乖乖等着被这家伙打死吧。”甘小栗蹲下来威胁到。 地上东倒西歪的三个人或扭动或呻吟,见大势已去,口中求饶不断,简行严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似的,给其中两个人以最后的痛击,然后走到第三个人旁边,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将头从沙堆里拔起来,问到:“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脸上鼻涕眼泪血水沾着沙子混凝土般混了满脸,嘴里一边往外吐着口水一边鬼哭狼嚎地说:“哎哟……哎哟……大爷,小的多有得罪……” “少废话,是谁?”简行严下巴一挑,将另两具“遗体”展示给他。 “林育政。”那人痛快地答到。 简行严将人重新按回沙里,站起来冲甘小栗勾勾手,“走吧。” “这几个怎么办?” “管他们怎么办,又没死,醒了还能自己走回去。”简行严抛下一句话,甩开步伐走了。 甘小栗从后面追上他,“我不在的这一两个钟头里,发生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你险些就要见不到我。” 甘小栗抽着鼻子,仿佛很冷似的。他感到有些疲惫,一定是从林育政的汽车上跳下来,又紧接着加入了一场打斗的关系——虽然他在打斗过程中的作用约等于无。不过到底让他重新和简行严站在了一起,这个被他认为是槟榔屿上最真实的男人,此刻打了胜仗,气宇轩昂地挺着胸膛,甘小栗从后面眯着眼睛饱含爱意地盯着,视线变得有一些模糊。 “巧了,你也险些要见不到我。” 简行严回过头,“怎么?你哭了?” “滚蛋,我没有。” “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吧。我承认,从龙宫出来的时候,我太自以为是了。” 一两个钟头前他们仅仅只是为了口头上的分歧不欢而散,却不曾想两个人分别遭遇绑架,最后又同样吉人天相地逃过此劫。 “关于我们在龙宫找回的那封实验报告,还有关于林育政这个人,我有话要讲。”甘小栗擦了擦眼睛说。 海滩边人不多,况且没人愿意沾惹火星无端招来麻烦,也不见绑架简行严的人从后面追上来,他俩沿着沙滩一路走,太阳西斜,汽笛声远远的响起,走着走着,两个人影合成了一片。 简行严低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着急回家,我觉得那几个家伙能那么准确的逮到我,八成是林育政在我的随从里头留了个通风报信的。” 第131章 眼睛里的湖(一) 甘小栗把和简行严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两人在码头往下的一片低洼的红树林里,大雨将至,蚊虫异常的多,稍有不注意就会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虫钻到人皮肤下产卵。他俩沿着树林边缘的湿地走,不敢往林子深处去。路上看到有“倒卧”横在泥地中,就在他们快步经过的时候,已经腐败肿大的尸体突然发出了“噗”的一声,一股恶臭朝人扑来。无论甘小栗还是简行严,都不再惊恐,只是双双面色苍白忍住呕吐的欲望拔腿就往前冲。 此刻倾盆大雨终于落下来,雨势足以在人间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又凶狠地摧毁了红树林里无数生灵的巢穴。 两人离开红树林,来到槟榔屿东北面,这一带有个毗邻城市的小型村落,生活着很多马来亚当地人和南亚人。甘小栗鲜少来到此处,上一次看到异域风情的圆顶房屋还是刚上槟榔屿的时候。雨水把他和不同脸孔的人群隔开,那种就算模糊面目也能很准确的感受到群体间的差异让甘小栗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远离大陆,生处异国他乡,这时他注意到简行严的五官——这个人的身上带着马来人的一丝血脉,细看之下其实五官和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有所不同。 甘小栗的内心有一刹那的动摇,他相信的简行严真的是他所相信的这样吗? 简行严好像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看他,说到:“这雨太大了,我们去那边歇一下吧。” 说着两人躲进一个小吃档,那地方其实只是从屋檐下撑出的一块雨布,马来摊主正在迷茫的望天。简行严将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要是平时,他衣兜里怎么也能搜出几枚硬币,可是今天他连件上衣都没有,裤子紧贴在屁股上,上面还有无数细流由上往下滴落到地上。 第214章 “你饿不饿?” 甘小栗的肚子替他做了回答。他在高记吃的那点香蕉早消化干净了。 “看来是饿坏了,这可怎么办,我身上竟然一毛钱也没有。” 摊主本来就嫌弃他们衣冠不整,没有钱还站在这里更加妨碍了他的生意,听到这话忙过来像撵鸡一样要赶他们出去。 “(别这样别这样,让我们躲一会儿吧)”简行严的马来语说的和他的中文一样好。 摊主摆摆手,执意要他们走开。 简行严又向摊主争取了几句,突然手臂上一热。 “你发烧了?” “从中午开始,断断续续的。”甘小栗闭上眼轻声说着,把头靠在简行严手臂上,湿漉漉的头发隔不住额头上的火热。 摊主上前一步,继续摆着手。 雨仍是铺天盖地的下,简行严正在遭遇从出生以来的最大窘境。 和雨布下的小吃档隔着一条街有条没有名字的巷子,深巷尽头已没入雨林,一间快要倾塌的长屋镇守着人类文明和大自然的边界,这儿和姓周桥一样都是蟑螂之民的容生之所,长屋门口半躺着三四个大胡子流浪汉,一看就是原本生活在南亚的民族后裔。 长屋里阴湿破败、恶臭难闻,简行严把甘小栗放在爬着小虫的地板上,又拢了些干草垫在他身下。发着烧,刚刚又淋过雨,甘小栗侧身蜷缩着,样子有些憔悴。 “我好点了,你别担心。”他把半边脸埋进干草里,斜着右眼望着简行严。 简行严叹了口气,“也许不该听我的,我们回家去就好了。” “南拓的日本人要抓你,你才从家里逃出来的,林育政也不知道在计划什么,我们回家不就落进他们手掌心里了嘛。” “……既然林育政说自己是日本人,那他在老简身边干什么?老简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日本人?哎,这个家伙从你这里拿走试验报告不成,以后肯定还会想别的办法。小栗子,你可危险了。” 甘小栗不做声,除了不能把实验报告交给林育政,他暂时还没有想出任何有用的应对办法。 仿佛看透了他的困扰,简行严主动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件事,反正林育政还没有追上来,你我先好好盘算一下眼前的事吧,你看这个鬼地方……” 这地方是小吃档的摊主为了打发他们赶紧走推荐给他们的,实在不是什么乐土,却是一个不问来路,什么人都可以停留的地方,就像古代的庙宇。长屋空置多年,周围已无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只有一些不知何故出现在这里的流浪汉偶尔会在此出没,他们最终或是奔向了城市,或是回到了大海。 一个白胡须、黑皮肤的老伯手脚并用的过来,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简行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把老伯的手放在甘小栗的额头上。老伯似懂非懂,背过身抓了点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嚼,吐出浓绿的带着腥臭味的碎末和汁液,抓起甘小栗的手掌就涂了上去。 甘小栗没有力气,任由老伯摆弄自己的手。他隐约看见老伯手臂和脖子上纹着一圈一圈自己不认识的花纹,心想也许这种某种异国神秘力量吧。他懒得再转动脑筋,不如借由这股力量睡上一觉吧。 再醒来时已经夜晚,雨停了,简行严还没有合眼。 手掌上的汁液已经干了,碎末结成了硬壳,甘小栗将它抖掉,从干草上坐起来。 “吃点东西吧?”简行严递来一片巨大的叶子,上面放着一块黑糊糊的曾经是鱼的东西。 甘小栗没有胃口。 “喝水呢?”这一次递来的是缺了口的瓷碗,简大少爷沦落于斯。 甘小栗接过碗喝了一口,味道简直不可描述。 “这些都是他们给的。”简行严朝身后一指,找不到一件完整家具的长屋里七零八落地睡着几个人,虽然看不清楚,那个身上有神秘花纹的老伯想必也一定身处其中。“他们只是看着奇怪,人其实都还不错。” “我怕你吃不了这个苦。”甘小栗伸手拂过简行严光溜溜的肩头。 简行严顺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什么?这里吗?他们和我语言不通,人都是很良善的。” “嘘,你听有人在说什么?” 两人竖起耳朵一听,是一段根本听不懂的梦话。 甘小栗又望向简行严,黑暗中那双眼睛正闪着光,于是又说了一遍:“我怕你吃不了这个苦,你这辈子有一天过过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苦日子吗?一天都没有,甚至一分钟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在长屋里呆到什么时候?是来避雨?躲避抓捕?还是静观其变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要是有打算就不会逼问你了……” “小栗子,”简行严温柔地说到:“你比我更害怕吧。” “你该不会要劝我把林育政在找的那份报告毁掉!” “不,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林育政,不如说是日本人,已经知道你带着这件东西,加上你是荣叔的儿子,他们认定你和荣叔一样带着’任务’来,就算你说报告已经毁掉了,又有谁会相信呢?”说到荣叔,简行严从甘小栗这里得知他是抗日义士,已经明白他爹妈讲的那套“荣叔因贪图美色意外而死”的话是些狗屁,对二老很有些心灰意冷。如果荣叔是死于对抗日人士的一场迫害,那么自己的爹妈很可能也逃不掉干系,他简行严又拿什么脸面见甘小栗,拿什么脸面见张靖苏、见白十九公那些人。 第215章 他的愧疚之心让他明白,尽管自己是娘惹的孩子,是个侨生,留学过英国,可是归根结底还是无法摆脱在海对面、那片遥远大陆的影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一阵明显的颤抖从被他握住的双手上传来。 甘小栗被剧烈的头痛所侵袭,身上皮肤紧绷得快要裂开一般,豆大的汗珠沿着毛孔往外涌,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继续坐着,靠着简行严的肩膀斜斜的躺下。 “我好难受啊。” 甘小栗的身体状况比所有的麻烦事都更加的刻不容缓。 “我带你去医院!” “……你有钱吗?” “就不该听我的主意,应该回家去,管他南拓还是林育政,先给你拿钱治病去!” 面对偶尔会表露出天真和莽撞的简少爷,甘小栗摇了摇头:“既然我们已经到这儿了,就别说……”话未说完,人先停下休息。“我连鼠疫都逃过了,你别着急……” “可别是已经用光了这辈子的福气才好……” “你说什么?” 简行严连忙否认:“没……我说只要你没事,我宁可把自己这辈子的福气都送给你。” 甘小栗的身体又往下滑了一点,几乎平躺在干草上,他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住简行严的肩膀说:“一次只分给我一点就够了……你可别,半路跑掉了啊……” 第132章 眼睛里的湖(二) 如果说甘小栗不知道自己正在试图引发什么样的事故——那是错的。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他非常清楚,这件事早在他的心里、他的梦里发生过许多次,只不过他不肯将它推出潜意识的湖面,如此一来,他就不必担心自己会有一些奇怪的冲动。 现在他终于决定用尽全力去成全自己,因为不知道还没有下一次机会。 而这件事对于简行严,却是令人错愕的。他没有想到甘小栗会在这样的处境之下突然越过了那条界线。他一遍又一遍和对方确认心意,用语言、用眼神、用吻去确认,直到得到无数个相同的肯定答案。甘小栗是虚弱且滚烫的,可在简行严眼中他正展示了对自己全身心的信任,正像一朵花般毫无保留的盛放。眼泪落在甘小栗的背上,简行严为自己未能拥有坚强意志去拒绝对方而感到羞愧,可是这一刻又太过珍贵了,他恨不得每一秒都掰成十份,慢慢用自己每一寸皮肤去留住此刻的感觉。 两个人在长屋的黑暗中秘密的将灵魂都交于对方,无需问什么“这是谁的第几体验”,无论是谁,体验都是一样的新奇和惊艳。甘小栗正在打通又一种感观再度认识简行严,认识那个名叫“简行严”的家伙的全部,好打消潜藏在心中的不安。冰凉的触感正由四肢向中心靠拢,这让他在高烧中获得片刻消解,人类的思绪正在悠闲退出,暂让动物本能控制身体,一层一层攀上想象的高山。 他面颊上一点梨涡里,笑意荡漾,若是长屋有光,简行严一定会被他笑容里的妖冶所蛊惑,也许能更受鼓励,可惜黑暗守护了他俩也掩藏了甘小栗的笑容,简行严还在欢愉和羞愧的夹击中举步维艰。 “你……不要太在意。”甘小栗仿佛觉察到简行严的窘迫,喃喃道。 简行严埋首在他的颈窝里说:“我不应该,我不应该的……” “不会。”声音来自胸腔之中,“这是我的选择。” “小栗子,”简行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 “为什么?” “我,你有那么多麻烦事,我都帮不上忙。” “扫兴,”甘小栗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苦涩的欢愉真是格外香甜,“你就是你,是你就足够了。” 简行严心中由悲转喜再转悲,他觉得甘小栗的选择来得太轻了,是自己就足够了,自己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陪他聊天、和他约会、送他礼物,不需要想尽办法讨好他,只要做自己就能得到甘小栗的心。 简行严狠狠抱紧甘小栗,耳畔一阵寂静,一声爆炸在虚无之处传开,爆炸的余波让他们唇舌交缠,脑中则是大段的留白。 第二天快到晌午,甘小栗才睁开眼睛。 他先是看到了一片湖,湖水退去,然后才看到了长屋焦黑的屋顶。 昨晚真的把什么东西推出潜意识的湖面了。 甘小栗一边想一边试图坐起来,可是身体极度乏力,四肢就好像跟他没有关系一样随意地指向不同方向,再一看,身上盖着干草,在干草下面,胸口和腰间点缀的不是吻痕,却是小虫咬过的水泡。他厌恶地用力翻身,双手撑地,好不容易把上半身支起来,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你躺着别动罢。”简行严走过来,递来昨晚那个缺口的瓷碗。 甘小栗从昨晚到现在只喝了一口水,这会儿喝了第二口,喝完笑了笑,用寻常的狡黠表情说到:“你起来很久了吗?” 两人由昨夜建立起更加亲密的关系,此刻仍有一股暖洋洋的默契包裹着他们。 “唔,你还病着,好好休息吧。”简行严有些不好意思,他用眼睛瞟了瞟长屋的另一头,只有白胡须、黑皮肤的老伯还在,神情漠然地盯着空中的某处发呆。昨天没注意到老伯的头顶寸草不生,和他茂密的胡须大相径庭。 老伯突然双手手心向上,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或许是个僧人,简行严脸红,自己不是刚刚才破过色戒? 第216章 “你在看什么?” “你没看到昨天的老伯正坐在那头吗?” “咦……”甘小栗发出了狐疑的声音,没有深究下去,“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应该想法子搞清楚你家现在的情况?我们没回去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简行严心中过意不去:“我可听到了,你说让我不要……半路跑掉,我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快去吧,得想点办法,我们两个人这副长相在这里住太久难免会变得显眼。”甘小栗说话的样子像个优等生,平淡缓慢,一针见血。 简行严也不敢犹豫,连忙走了。这人的模样比昨天更邋遢十倍,头发里插着干草,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所幸这副尊容就是他最好的伪装,认识他的人都想不到福建简家著名的绣花枕头大草包会和长屋里的南洋流浪汉一个打扮。 正如简行严所料,林育政留的通风报信的人,就是阿甲。他本是听简夫人的差遣,带了夫人的书信和少爷的行囊到码头接应,人一离开简府立刻就联系上了林育政。阿甲把南拓的人带走简旌和简行严即将前往兰卡威避难的事讲了出来,他只是头脑简单加贪财而已,以为林秘书图的是简家的钱,实际上并不知道林育政的真正目的。林育政听了阿甲的汇报,眼珠一转,便动了绑架简行严的心思。 林育政没有对任何人透露他绑架简行严的动机,他在听到绑架失败之后也没有特别生气,甚至无心去责罚那几个坏事的狗腿子。在过去的这一晚当中,他坐在他家的小书房里,似乎回忆着什么不开心的过往,紧握的双拳渐渐失去了知觉。 突然有人敲了敲书房的木门。“先生,夫人的情况不太好。” 林育政如梦初醒从桌前抬起头,问了一句:“几点了?” 门外的帮佣答到:“六点的钟刚敲过了。” “可是已经到了早上?” “是的,先生。” 他连黎明已至都不知道,小书房局促得连个窗户也没有。林育政冷冷道:“不太好就不太好,难道还想我为她做点什么?” 而另外一头,在简府,同样彻夜未合眼的简夫人没有等来儿子已经顺利抵达兰卡威的电报——尽管阿甲信誓旦旦说,少爷和栗少爷都搭上了汽船,两个人一起出发了——在见到电报之前,简夫人的一颗心始终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她让爱莎嬷嬷睡在自己卧室的外面,让她独自一人在房中面对丈夫被带走、儿子出逃的事实,简夫人还分心替甘小栗捏了一把汗。 可到最后兰卡威的电报还是没有等到,却是另外一封捷足先登。 电报上说简夫人的二哥要来槟榔屿看望这位远嫁的小妹。 第133章 眼睛里的湖(三) 简夫人今天原定有个“太太们的茶话会”要参加。 家里乱成一团,她本来一点也不想去。爱莎嬷嬷过来要替她梳头,她拒绝了。 “嬷嬷,我的心一直扑通扑通的,阿严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 爱莎嬷嬷脸上沟壑纵横,以年纪来说她足够当女主人的母亲,实际上除了忠心之外也确实像女儿一样疼爱着简夫人。尽管梳头一事被拒绝了,她还是站在简夫人身后,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夫人披散的长发。“夫人不要慌,与其在家里干着急,不如出门听听消息。” “我知道,你是要劝我去茶话会。哎,我是真的没那么心思,家里面老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二哥这时候又要来给我添乱,生意上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诶,林秘书上哪里去了?” “这个得问问王富贵。” “王富贵他人呢?” “这个嘛……”爱莎嬷嬷搓着手,表示很为难。 除了爱莎嬷嬷,简府里算是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了,下人们活像一群失去触角的蚂蚁,除此之外还比蚂蚁能传八卦,日子真是糟糕透顶。简夫人随手揪了一张手帕狠狠擤了鼻涕,站了起来,换个阔太太这会子恐怕又该哭一场了。 用了好些功夫简夫人收拾停当出了门,贵妇人出门晚一点也是应该的。在爱莎嬷嬷的帮助之下用两枚鸡蛋敷了眼睛,简夫人眼睛上的红肿退了下去,略施粉黛,根本看不出她的忧伤。 主仆二人从大门出来,走到大街上叫人力车。这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流浪汉,衣衫褴褛,头顶一块破布,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来,眼看和简夫人要迎面撞上了。爱莎嬷嬷见状连忙上去挡住,却不想对方仿佛料到自己的行动,敏捷的闪身避开又把头上的破布拉得更低一点。 简夫人莫明诧异,顺着流浪汉行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人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身上衣服碎成布条在风中飘荡。正巧流浪汉也回头在看,虽然破布遮住了他的眼睛,简夫人觉得他看的就是自己。 “快走开!”爱莎嬷嬷吼到。 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讲?或许,他的样子……简夫人心中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夫人要用车吗?” “夫人用我的车吧!小的跑的快。”几个人力车夫围了过来,拼命推销自己。简夫人一时半会也就把这位流浪汉忘了。 她哪知道这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呢? 简行严披着捡来的衣服,顶着捡来的破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龌龊一点,甚至用灰泥抹了脸,还故意跛着脚走路,好让熟人认不出来,结果碰到他的亲妈,就连亲妈也骗过去了。 第217章 和母亲擦肩而过,他停下脚步。只需要一眼,旁人瞧不出简夫人眼里的憔悴,他这个做儿子难道还瞧不出来吗?母亲一定在担心他的安危,还有他没去成兰卡威的消息到底有没有传到母亲的耳朵里……简行严想,多半是没有——要是她知道自己在去码头的路上就被人从后面打晕给绑走了,她肯定要发疯一样去找。从前他觉得和父母关系疏远,父亲对内重权威不认亲情,母亲则总是一副和家庭不相干的样子,最近大半年的几番波折让他重新修正了对双亲的看法——另一方面,在得知荣叔和林育政的事情之后,简家的复杂情况也让他头痛得不行。 简行严又想,眼下简家情形不太妙,自己和甘小栗刚和人命案沾了关系,南拓的人还直接闯到了家里,母亲这时候出门是去干什么呢?那老简呢? 他在简府外面沿路徘徊了一阵,怕引人注意走到屋子侧面,侧面有下人的进出通道,时常会从这里采购东西进简府,所以树荫下聚集着三五个人,有推着车、也有提着篮子的。 简行严先在墙根底下撒了泡尿,把自己降到底层人民的位置上,这才从小贩里头挑了个人走上前去。 “去去去,死叫花子死远点。”底层人民好像一点也不待见他。 “大哥,我,我问个路。” “有什么好问的,这一块地方是你能来的么?这儿,富人区!” “嘿,我说房子怎么都那么好看。敢问大哥这边这栋是哪位老板府上?” “福建来的简老板。你离远点,别叫我沾了晦气!” 简行严赔笑往外挪了一步,看着那人手中的提篮,又问:“大哥你的龙宫果多少钱?” “真是稀奇了,你一个死叫花子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有钱买不成?” “我也是……想开开眼。” “价钱就不必跟你说了,你看我这果子的成色,又大又整齐,只要是我家的龙功果上了市,简老板家的厨子得天天找我买。”那人虽是自夸,说的倒不假,简旌的确喜欢龙宫果,每年的八九月份简家差不多每天都有它。 “今天呢?” “今天……关你什么事?” “都这个点了,厨子今天该是不来了吧。” “瞎说什么,你快滚远点,要是把我的生意搅和了看我怎么揍你。” 简行严被那人追赶着,瞧见他家的“扬州阿姐”从简家的侧门走出来,阿姐只和甘小栗要好,对少爷不太熟悉,于是简行严又疯疯癫癫地跑过去,破布底下脸挤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捏着嗓子问:“大姐你从哪里来啊?” “哎哟你吓了我一跳,”扬州阿姐是个粗人,不怕这一套,“怎么,年纪轻轻就学不正经,也不看看我是谁!” “大姐叫什么名字啊?” 阿姐巴掌一亮,“老娘是你祖奶奶!” “祖奶奶好,给祖奶奶磕头。”还能再不要脸一点。 阿姐转身不理睬,抬脚要往。 “祖奶奶别走啊!祖奶奶可是在简府做事?我,我其实是来找你们少爷的。” “就你?” “坚爷让我替他传话。” “坚爷?我没听过。” “丧门坚、坚爷,和你们少爷在酒吧喝过酒,很欣赏他。” “原来是他。他让你传什么话?” “肯定不能对简少爷之外的人,尤其是女人讲!” 阿姐嗤笑了一声,说到:“我们少爷不在岛上,你传个屁。” “他怎么不在岛上呢?明明昨天还闹得满城风雨——” “嘘——我恨不得用屎糊了你的嘴,什么满城风雨,那件事你别乱说,小心被日本人听到。” “都说日本人不让说……” “你还说?我们少爷不在,你去告诉丧门坚。” 简行严心里已有几分真相,他不再纠缠扬州阿姐,回到大门口,心想着要不要再多逗留一会探听点别的消息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大声喝住了他。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是王富贵的声音。 简行严不敢回答,不是说狗的听觉是人类的十六倍吗,他害怕王富贵这个狗腿子听出自己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第134章 眼睛里的湖(四) 王富贵看着落荒而逃的流浪汉,精炼地骂了句“老母”,他耷拉着眉毛垂着肩膀,神情沮丧地喊简府看门的老张把大门打开让他进去。老张多嘴问他:“老爷还没消息吗?” “南拓那边,铜墙铁壁!”王富贵一把推开老张说到。这句话被风飘飘悠悠的吹到了跑走的简行严耳朵里。 “那是谁?在门口转悠半天了。”老张指着简行严的背影又问。 “这你就不该问,连个门都看不住还要你干嘛?不想干了早点收拾收拾回家养老去,我看这个家啊,也难办咯。”王富贵一边说着丧气话一边朝屋子走去。他是个忠仆,越是对主人家忠心耿耿,越是容易产生荣辱与共的感情,也因此对家中变故格外的伤心。 昨天老爷被广田带走之后,夫人交代好两位少爷出岛的事就把自己锁在房里,王富贵心中着急,他好不容易才从司机一跃而上被提拔成了管家,正是图表现的时候,可他脑子并不怎么聪明,能想到的净是一些不怎么样的主意。 他第一个给林育政打了电话,电话打去林育政实际经营的酒厂,那头回应人不在,他就又打电话去了林育政的家里。林育政家里没有装电话,王富贵的电话打到隔壁楼的传达室,传达室再去叫人来应答,这一次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过来拿起听筒,他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听见电话那头呼哧呼哧有喘气声。 第218章 “嘿嘿嘿嘿嘿……”王富贵还没说话,耳畔传来一阵无机质的笑声,空洞单调,简直不像是从人嘴里发出来的。 “喂喂,林秘书在吗?我王富贵,请问林秘书在吗?” “哈哈哈哈哈……”还是只有笑声没人说话,富贵正要发飙,那头换了个人接电话:“喂,林秘书不在家——啊林夫人您不要动电话线——” 紧接着电话就断了。 怎么回事?是林夫人在恶作剧吗?王富贵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林夫人前不久还来过简府,是圆圆小小的年轻姑娘,他想不出对她的更多记忆,只当是小姑娘家一时淘气吧。 要是林秘书在,他见多识广、行动能力强,一定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才能把老爷救出来,可找不到他让王富贵的底气少了一大半,接下来的几桩事一件也没办成。 王富贵想求章亭会馆的白十九公,白十九公老归老,为人处世的经验到底十分丰富,在会馆里面又说得上话,王富贵连忙提了茶叶就往白十九公的宅子跑,不曾想吃了一记闭门羹。他左脚刚迈过白家的门槛,接着就有家丁操着棒子上来照着左右脚一通乱打。家丁告诉王富贵,大老爷说了,简家的人他一律不见。 “请白老爷做主啊,我们老爷被日本人抓走了!救救我们老爷吧!”王富贵苦苦哀求。 那家丁用棒子在地上画了半个圈,说到:“管他什么事,没听见吗,大老爷说姓简的一律不见。再说了,你们老爷早晚都是日本人的狗,只差现原形了,你这会子上我们这里来哭爹喊娘的又想使什么伎俩?诶——别动,跨过来就把你打成跛子。” 王富贵才想到,白十九公乃是章亭会馆里面最顽固的抗日一派,早在会馆的陵园被交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恨透了简旌。 “带着你的茶叶快滚吧!”讥笑声传来。 他灰溜溜地提着茶叶,狠狠地瞪着对方,本想说上一句“要老子走、老子偏不走”,觉得说了也是自讨没趣,老爷还在广田手里扣着,广田手还有至少两杆枪。王富贵把嘴一撇,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还真当自己是半个爷了!你们老爷要是日本人的狗,你就是狗的狗腿子!” 被白家的家丁一顿骂,王富贵是求不得章亭会馆的人了,他记得简旌的几位牌友并非会馆成员,那几位也是在南洋产业颇丰、举重轻重的大人物。于是王富贵抱着朴素的念头又提着没送出去的那点茶叶到了简旌的其中一位牌友家里。这一会倒是见到了主人家的面,只不过主人家翘着二郎腿一个劲的喝着茶,对党屋里站着的客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喝着喝着,突然茶杯盖一撂: “诶,你还在啊?小老弟,你刚才说你找我什么事来着?” “……回老爷的话,我们家老爷今天上午被南拓的一个什么部长用枪指着给带走了。” “真的拿枪指着?” 王富贵不敢作答。 “哦,那是因为什么事呢?” “因为……因为我们少爷好像和……和一个日本人的死有关……老爷不肯让少爷跟他们走,所以自己……” “那他是自愿跟去的呀。” “可是毕竟我们少爷做了那种事……” ”我怎么没听说你们少爷杀人的事?不是我在背后评论你们少爷,简少爷从英国回来之后好像一直游手好闲,不过他居然和杀人扯上联系倒叫我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呢。要不是杀了人犯了死罪,怕是后生可畏必成大器。” 对方说了几句风凉话又开始喝茶,放王富贵干站着,如芒刺背。 “老爷,求您了,给个指示吧!我们老爷只怕要在南拓的人手里吃苦头了。” “简旌吃苦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老爷……”王富贵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对方打断了—— “你就别跟着操心了。简旌就算是被杀了头,被连坐,也绝对连不到你头上。你年纪轻轻一个小管家,大不了趁机从简家顺点值钱的东西,背了包袱回老家。” “不是,我王富贵绝不是那种——”话再度被打断—— “你看看你自己什么身份,有些话不用我明说吧。” 王富贵感到面红耳赤,此刻正刻他骨铭心的体悟着一个道理——破鼓万人捶。他家老爷风光无限的时候,不管是“亲英”还是“亲日”,这些人还肯陪着简主席、简老板一起做生意,大家一起赚钱一起吃肉。现在有事了,这些人终于撕开了面具,世界上有那么多理由,都可以用在和“朋友”割袍断义的时候。 这个时候王富贵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东奔西告四处求援实际上是把简家发生的事散播出去,加速了“破鼓万人捶”的进度。 后来别无他法的王富贵去了仙兰街,他带着信念和最后一丝盲目的期待,在浦岛屋外蹲了一夜。他想万一要是日本人要杀掉他家老爷的话,肯定得把老爷从仙兰街带到荒郊野外去,他在这儿等着必定能见他老爷最后一面,到时也许还能…… 还能托个孤什么的。 所以蹲了一夜毫无收获的王富贵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了简府,他和看门老张无心的一句聊天,成了简行严收集到的关键情报,简旌去了南拓。 简行严从家里逃跑之后并不知道南拓的人登门做了些什么,此刻凭借了飘在简府外面的风言风语,他拼凑出了一个答案,父亲不在家,应该是去了南拓,同时从王富贵的言行上看,父亲的这趟南拓之行令人担心。再说从扬州阿姐口中,简行严也了解到对于自己的去向,家里的人听到的不是真实消息,果然是阿甲说谎。 第219章 他担心父亲受了牵连,想干脆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杀人的罪名便一了百了,可东乡之死受周拂单方面的证言影响,里面还有很多曲折没有讲明白,就此将自己扣上一个“杀人犯”的帽子实在是欺人太甚,加上真正动手解决东乡的人是肖海……简行严内心煎熬,一路走一路愁眉不展。 花了很久的时候才回到长屋,那时天色已晚,晚风从雨林吹来,带着奇趣的花香,长屋里只有甘小栗一个人,简行严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垂着双腿坐在檐廊下,仿佛岁月静好的样子。简行严轻轻向他走去,揪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却听到甘小栗轻柔的声音: “你手上拿的什么?” “一朵小花。” “我怎么看不清楚呢?”甘小栗抬起头,他的左眼里有一滩心形的湖。 第135章 蠢蠢欲动(一) 那是一片深绿色的湖水,就在甘小栗左眼的瞳孔的位置,或者就是他的瞳孔裂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注满了湖水,湖面幽深宁静、深不见底。 小黄花给丢到了地上,简行严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小栗子,你的眼睛!” 甘小栗闭起右眼,伸出一只手挡住面前的夕阳,透过指缝左眼仍可以看到不知是血液还是霞光的红色,只是刺痛得要命,他放下手双眼去看简行严,模模糊糊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看来右边的眼睛也出了问题。”他叹了一口气。 简行严慌忙把脸凑近,捧着甘小栗消瘦的脸庞仔细查看,“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是高烧烧的吗?你还看得见我吗——” “别晃,晕……”甘小栗拿掉简行严的手,偏过头对着地上的小黄花说:“大概是三米以外面目模糊,十米以外人畜不分的程度。” “不要开玩笑。”简行严一把搂住他,缓缓地觉察到自己眼中流淌出了泪水,这几天来的遭遇和变故终于将人压垮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栗子,我们回家吧。” 痛苦从失准的深沉嗓音出喷薄而出,甘小栗却不为所动,从简行严的怀抱中抽出来,表情就像仙子一样一点也不为凡人困扰,感觉变得迟钝,五官变得透明,他低着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说到:“我想好了,我不回去。” “为什么?回家我好让医生上门给你治眼睛。” 啊,出现了,少爷逻辑。 “你家又不是医院,为什么非要回去才能治病?我就不能直接找家医院求人给好心我看病,岂不比回你家更快?先治病再给钱,总会有办法弄到钱的。再说,我的眼睛……也许还能争取些时日,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只要你去医院,你就不怕暴露在日本人面前吗?他们不会放弃你手上的报告。回家,我还有能力保护你!” “别忘了,林育政可是你家的秘书。”仙子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不耐烦的小表情,一瞬间又消失了。“我说了,我还能看见,又不是已经瞎了。” “等我回去肯定要揭露他的身份和犯下的罪,到时候所有华人都能帮助我们……至少是爱国之士都能帮助我们。” “等于报告的事就会被岛上所有人知道,说不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简行严用力摇了摇头,但他不是在否认甘小栗的提问,“报告不可能永远在你手上,你也说过,希望它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它是日军罪行的证据,你总不想它烂在你这里吧——不过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再说回你的眼睛,小栗子,你知道你的左眼当中瞳孔已经变得奇形怪状了吗?绝对不是还能拖一拖的病,你必须赶紧去看医生,不管是回家还是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动身好不好!” “什么?瞳孔?” 此刻太阳彻底沉入大海,天色陡然一暗,甘小栗被眼前景象吓到,就好像是简行严刚刚说的话应验了一般。他再度抬头,惊恐地看着简行严,对方的脸更加模糊,甘小栗的防御机制终于被击穿了一个小孔,紧接着就是大面积的溃败。 他用手抚摸咫尺间的那张脸,手指抚过疲倦的眼皮,抚过英挺的鼻梁,抚过胡子拉碴的下巴——他从未见过简行严胡子拉碴的样子,此时却照样没有眼福。 甘小栗的心和沉入大海的太阳一道,无声地下坠。 “对了,还是先说说你家现在怎么样了吧?” “我家?”简行严调动起的激情稍微冷却了些,“他们以为我和你已经平安到了兰卡威。” “和你约好在码头碰面的阿甲这么汇报的吧,他肯定是被收买了……林育政潜藏在你家到底在做什么?他跟你爸难道不是一伙吗?” “不知道……老简其实被南拓的人带走了,我的推测是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回家。” 甘小栗不做声,看得出来简行严正在担心简旌的安危,简旌要是在南拓有难,做儿子的必定要狠狠自责。 不过这整件事还真是奇怪,从周拂对他俩的构陷开始——在周拂对南拓的电话里,和东乡之死有关的人只有简家的两位少爷,绝对没有肖海的存在,接着发生了林育政在同一时间分别绑架了自己和简行严,现在又听闻南洋拓殖株式会社的人带走了简旌。好像所有的事都是围绕着简家而来。可据甘小栗所知,简旌和周拂一样,都在跟日本人做生意,这两人甚至还在走私方面有合作关系,简旌本人更是和南拓的东乡里应外合,默许东乡夺走了章亭会馆的土地。还有林育政,表面上是简旌的秘书,仔细一想,这个老板对他的秘书其实相当的纵容,还将他收购的酒厂全权交给他打理。林育政自述中,又包括阿爸的死亡这部分内容,他又是怎么知道阿爸是革命党呢?就连周拂也对自己讲过害死阿爸的凶手就是简旌,周拂的样子就像是在鼓动自己为父报仇。 第220章 这些人就像是四散的珠子,随意滚动,各自负责自己的任务,制造了看似自相矛盾的独立事件,甘小栗预感到怪异,却苦于找不到一根将所有珠子穿起来的线。 “你回去吧,回去你的家。我留在长屋好了。” “不行!”简行严厉声说,”我不会半路跑掉,你也不准!“ 甘小栗记起这是自己昨晚亲密时刻说过的话,嘟哝道:“偏偏还这一句记住了啊……” 他们停止争论,沉默了好一会,天色也渐渐从橙红变成粉紫。 那个看起来像是僧侣的老伯返回长屋,他有着与实际年纪不符的轻盈步伐,好像在漂浮在空气中一样,见到昨天新来的两位年轻人在檐廊扭身分开的场面,老伯淡定地从旁走了过去。 “噢!”老伯突然折返来,把怀中的饼连同包着饼的报纸一并分给了他们。 简行严用手比划说,只分一块饼不够他俩。 老伯四面八方的摇着头,那样子应该是拒绝了。 还是搁置问题,先吃点东西吧,两位年轻人靠吃救济度了两日,已经忘记了脸面。尤其在简行严看来,长屋流浪汉之间的救济——他们有饭吃就一起吃光,没饭吃就一起饿死,从来不多筹划未来的行为,简直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 甘小栗还是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两口,把报纸推回简行严面前。简行严心痛归心痛,腹中饥饿难捱,接过分了又分的小半片饼,正要扔进口中,报纸上的字像跳动的鬼火般映入他的眼帘。 “兹有本报记者肖海,因涉嫌恶性案件之主谋,特对其职务予以解除,特此申明。” 虽然报纸版头已撕去,叫肖海的记者槟榔屿上再无分号,简行严用脚趾想也知道此乃《槟榔晨报》,是张靖苏担任主编的报纸。 “张老师不是说他会想办法吗?”简行严陷入迷茫。 第136章 蠢蠢欲动(二) “你说什么?”甘小栗看不清报纸上的字,问到。 “肖海被报社解雇了,《槟郎晨报》专门发了通告,还说他是案件的主谋……” “《槟郎晨报》?张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简行严摇摇头,“我也搞不清楚,而且这样一来,不就等于直接告诉日本人是肖海杀了东乡吗?” “肖大哥是为了救小蔡姐才做的,寻找小蔡姐的事又是我们拉他下的水,怎么会这样?”甘小栗也不知道张靖苏为何要把肖海的名字公之于众,他努力的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张靖苏眉头深锁的画面。“之前周拂把罪名全加在我们头上,难道张老师是为了救我们?” “可是即便如此,你我还是杀东乡的关系人。再说了,《槟郎晨报》应该是每天早上发行的报纸,它的截稿时间往前还要推几个小时,也就是说至少昨天夜里肖海就被当作案件主谋论处了,可南拓并没有因此放过老简。直到我从王富贵那里听到消息为止,老简还被关在南拓。” 不过他俩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张靖苏单纯是为了出卖肖海才让免职通告刊登在报纸上,甘小栗低垂着视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你爸被南拓带走了,你心里一定非常过意不去吧,不用在我面前隐藏了,说真的,你还是回家比较好。你爸不在,你回去还能替你妈分担一下,她现在一个人日子也挺难过的吧。”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甘小栗有些苦涩地说:“我也不再想在你爸——在我的仇人简旌面前假装无事发生了。” ——你爸杀了我爸,不是因为金钱也不是因为美色,而是因为我爸是抗日的革命党。 啊,简行严突然明白,甘小栗头天晚上那么主动的原因,一定是因为他预感到快要和自己分道扬镳,那是他以为的告别仪式。 那可不行! 简行严用力抓住甘小栗的双肩,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长屋没有灯火,只有头顶明月一轮,甘小栗的眼睛像是把月亮的光辉全盘吸收了一样,尤其他的左眼荧蓝荧蓝的,充满了悲剧色彩。 不是的,你别给自己加戏,我们并不是悲剧中的人,我们还能搞清楚、问明白,还能自己动手扭转局势。简行严在心中咆哮着,然后狠狠照着对方的嘴唇吻上去。 “……跟我一起回去,你不是想知道荣叔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什么方法比直接质问老简更好的?” “要我直接质问杀父仇人?” “他要是想干脆把你也杀了,你就杀了我。” “我怎么能相信杀父仇人之子的话。” “那我除了告诉你‘我爱你’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我这个人,这个身躯这颗心,都是属于你的。我真想把你塞进我脑子里面,让你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想的……” 简行严无意间说到了甘小栗的痛点。 “看……” “我一定让医生治好你的眼睛,小栗子,不要怕,也不要逃避。” 甘小栗几近呜咽,眼睛的事他害怕极了。他这十几年生命当中有很多次从黑暗中醒来的经历,每一次都身处恐惧和仓惶中,所以他害怕今后每一天都必须从黑暗中醒来了。 转天鸡刚打鸣,长屋里的流浪汉还未从昨天的疲惫中舒展开来,简行严和甘小栗已经悄悄离开了此地,就像他们莫名其妙的流落到这里一样,他们的消失也没有给长屋的人带来一点影响,对那个像僧侣的老伯来说也一样,彼此之间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讲过,可是在这里相遇,在相遇时彼此关照,就是人生的一种修行了吧。 第221章 甘小栗眼睛的状况比昨天更差,除了视线模糊以外,他感觉双眼有如针扎,一刻不停地流泪。简行严牵了他的手,既担心脚下的路,又担心他临时反悔。两人从大路走回简府的时候比他们逃出来的时候多用了一倍不止,虽说大路上遇到熟人和敌人的机都高很多,不过以他俩现在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简行严看见自家熟悉的房子的时候,他正又一次站在暮色里。他不敢相信包括看门老张在内的一众下人,于是带着甘小栗潜伏在房子周围,直到看见爱莎嬷嬷出来,才偷偷从后面叫住她。 “夫人,赏口饭吃吧,我们兄弟两个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爱莎嬷嬷刚要挥手把人撵走,盯着面前两个人细瘦的模样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你……你不是昨天那个!还不快走开,在我们家门口转悠是没安好心吧!小心我叫警察来!” “嬷嬷,哪还有请得动的警察,我帮你去叫。” 爱莎嬷嬷瞪大了眼睛:“你是……” “嬷嬷啊,我是简行严,后面那个,是甘小栗。”说着,简行严把自己稻草一般的头发拔开,露出脏兮兮的额头和脸颊,“快带我们去见我妈。” 这下老嬷嬷可吓得不轻,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行动起来。 简府新买了两个木桶,听爱莎嬷嬷说,是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因为要为二舅伯的到来准备好酒好菜,木桶乃是必须之物。东西送到府上,简夫人连夜亲自验货,带着爱莎嬷嬷进了厨房,却把厨子老马扔在了门外。 老马抱怨,夫人什么也不懂,这是要备什么菜啊非要用木桶,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厨房里只有简夫人和老嬷嬷,木桶盖子被从内顶开,爬出来两个又脏又臭的人。 简夫人一看,眼泪夺眶而出:“阿严!还有小栗!” 简行严伸手以为他妈要来拥抱,结果简夫人捂住了鼻子。 他沮丧地说:“喂,妈——” “妈妈真怕你们在兰卡威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也怕,所以去都没去。” 简夫人说:“什么时候了,还要耍嘴皮子。” “老简被南拓的带走了对吗?他还没回吗?” “你已经知道了啊……可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去成兰卡威?阿严你为什么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更像叫花子?为什么非要这样躲躲藏藏的回家?” 简行严回头和甘小栗对望了一眼,说到:“长话短说归结起来就是——妈,这个家不安全。” 第137章 蠢蠢欲动(三) “先等等——“简夫人打断了儿子的发言,指着甘小栗说到:“孩子,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甘小栗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心软的,只要能捕捉到一丝亲情关怀,他都会为之深深动容。“我也不知道,前两天开始眼睛好像不太舒服。” “眼珠子都变样了,不行,你得去看医生。” “妈,”轮到简行严发表意见,“没办法随随便便走出去看医生,我们差一点就被人绑架了,现在还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找我们。” “什么?”简夫人脑子有点晕,险些支持不住,爱莎嬷嬷上前扶着夫人的胳膊。 “是林育政。” “谁?阿严,你是说林秘书绑架你们?” “对。我是在去码头的路上,而甘小栗是直接被林育政从街上抓走了——他当时还不知道我要和他一起去兰卡威的事。” “我不是让阿甲去追你们,再让他送你们上船吗?他没遇到你们吗?” “你怎么还不懂,他是不是回来说我和甘小栗已经登上了去兰卡威的船?那是骗你的,阿甲被林育政买通了,我都不知道林育政到底买通了几个人。” 简夫人甩开嬷嬷的手倒吸了一口气,现实不容乐观,先是遭到周拂的出卖,后来广田上门直接带走了丈夫,刚听闻儿子也涉险,夫人一时心如乱麻,抬头仰视自己的儿子,见儿子神色镇定,虽然他变脏变臭了,但是发现儿子变得好像更有头脑更有担当也正是这几天的事。 “林育政为什么要绑架你们?” “他是日本人,他在甘小栗面前亲口承认的。”简行严注视着母亲的脸,母亲满头是汗地瞪大了眼睛,眼里写满了迷茫。和简行严想的一样,母亲并不知道林育政的身份。“隐瞒身份肯定另有目的。” “我……我不知道……”一些旧事涌上简夫人的心头,当中也包括阚荣的死。“那你爸雇佣他是因为……” 简夫人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 “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简行严敏锐地追问。 当着甘小栗的面,简夫人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说:“这……可是,甘小栗……” “夫人,我还是叫你’夫人’吧——有些话不妨当面直说,反正总有一天我也会搞清楚真相,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一直待在简府的。” 简夫人痛苦地说:“我以前就对你说过,老爷和我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直到你们方才讲出林育政身份之前,我都一直以为,老爷和阿荣最后那次争执是因为荣叔发现了他和日本人做生意的秘密,老爷在替日本人走私禁品,不是鸦片那一类,我想应该是些军需物资。所以阿荣那天到书房去找老爷,两个人应该是为了这件事争执起来,后来竟然演变成……那种结果。” 第222章 “我听见书房传出一声枪响。” “妈,你之前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听见枪声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那天家里佣人休假,”简夫人想起自己曾经受不了简行严的逼问,随口杜撰了一出“阚荣轻薄自己”的故事,惭愧不已,“我不想阿严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杀人凶手。” “可我还是知道了。” “没错,我也许太小看自己的孩子了。” 甘小栗说:“所以老爷杀了我阿爸,他不是误杀,他就是故意要杀死我阿爸的。” “不对,不对!现在我想来,阿荣跟了老爷那么久,他们关系那么密切,阿荣又那么细心,只要用一点心思,早就该发现老爷的秘密了,他怎么会突然为了这件事跟老爷翻脸?”简夫人辩解,越说反倒越是冷静,“而且,阿荣一死,林育政马上就冒出来成了老爷的秘书,老爷说是经人介绍的,有没有可能……” 简行严接着说下去:“荣叔的死,一箭双雕,一方面除去了一个抗日志士,另一方面给林育政让路,不管哪一方面,得利的都是日本人。”他不禁感叹,“我虽然也知道他们的一些所谓’南进政策’,可是没想到他们连一个小小槟榔屿都要这样深入的干预。” 这是简夫人今天得到的第二个内幕,“阿荣是抗日志士?”她望了望自己的儿子,又仔细望了望甘小栗,想从甘小栗的脸上得到答案。 甘小栗老实承认:“也是林育政对我说的,不过,我从其他地方打听过……没错,阿爸确实是。” “我们这个家居然……”她下意识拉住身旁一言不发的爱莎,仿佛在嬷嬷身上寻求安慰一样,“嬷嬷,我唯一可以完全相信的只有你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爱莎嬷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到:“我一个老太婆能说出什么来?夫人,你们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只是劝夫人想想昨天在茶话会上,那些夫人小姐可都看着您、看着简家呐,她们还肯和您来往,也是打定主意觉得简家不会在这次的风波里倒下。” 夫人,您还得继续维护简家的地位才行。简夫人听得出老嬷嬷的言下之意,自己必须等简旌从南拓平安回来,否则只会白白让日本人多一个要挟简家的人质。 “但是绑架我的儿子和这孩子,”简夫人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做母亲的一定要找林育政讨这笔账。” 第138章 蠢蠢欲动(四) 就在简夫人向林育政发出挑战的同一时间,张靖苏正披星戴月往寓所里赶,走到楼下他抬头看看三楼的一扇窗,那扇窗子背后的灯光应该再也不会点亮。 因为租住在里面的肖海已经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张靖苏从庶务科的实习生嘴里得到了一点消息,广田部长低调处理了东乡的后事,把重点放在和简旌的周旋上。青柳说部长带了护卫,张靖苏想那一定一场非常强硬的谈话了。他前往南拓看似没有达成什么特别的目的,却使他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把肖海交出去。 肖海的的确确就是亲手了解东乡生命的人,他的动机非常明显——为蔡咏诗报仇。公平地说,他的行为完全出于私愤和冲动,理当由他自己为所作所为负责。周佛越是在当中颠倒黑白把简家的两个人说成凶手,越是应当由肖海结束这一切。 那时从仙兰街离开的张靖苏心里悲伤极了,肖海是他的学生,是他看着一步一步成长为自己同伴的年轻人,现在又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一条更艰难的道路。可是张靖苏对于肖海和蔡咏诗的悲剧爱情十分珍爱,他甚至幻想过如果自己站在肖海的立场是否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受辱惨死……似乎他也办不到。不过他得先有个爱人,不管是曾经的生命之光金岁寒和被自己看朱成碧的甘小栗,都不能扮演假象中的爱人角色了。 张靖苏的心中一空,更加觉得肖海的爱与愤怒像是流过沙漠的清泉,他也想贪婪的饮上一杯。 说服肖海把蔡咏诗入土为安并没有让张靖苏费多少唇舌,过了那不真实的一夜之后,随着白昼的到来,抱着尸体的肖海终于从噩梦中醒悟,变成了一个可以理性思考的正常人。 “想过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他们刚在这片公墓的一处新坟上竖起一块洁白的墓碑,张靖苏掏出几角小费犒劳了两名修坟匠,和肖海坐在蔡咏诗的墓前长谈,墓碑写着墓主人的真名:裴瑛。 肖海怅然若失道:“赎罪。” “如何赎罪?” “去宪警队投案自首,接受审判。我想过了,就算是赴死也是追随我所爱之人。” 张靖苏沉吟一声:“——你倒是说起来容易,你可真正想过死亡?” “我想过接受审判,而死亡只是审判的其中一个结果。我所犯下的,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简行严和甘小栗都可以为我作证,当时咏诗正在遭受东乡的虐待,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情来。”肖海的话像是出自一个殉道者。 张靖苏对自己年轻的学生说:“不会有人为你作证,那种公证的、程序完整的审判不会有,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 肖海不解,“那老师的建议是?” “还是投案自首。”张靖苏回答,“但是目的不是为了接受审判,那种事交给你的内心去做吧。你去宪警队投案是为了替简行严和甘小栗解困,因为周拂的证词里只提到了他俩,南拓现在以他俩是杀人凶手为由紧抓着简家不放,却把东乡的死讯给压了下来。” 第223章 “他们是对简家威逼利诱来实现他们的……” “多半是着急要窃取华商手里的钱和资源。” “呵,这个时候我这个真正的凶手出来自首了。可老师确定宪警队会认同我的话吗?” 到目前为止可没人说肖海就是杀人凶手。 张靖苏锐利的视线透过眼镜片扫过肖海的脸,仍是看上去木讷端方的一张大众脸。“如果你并不想自首,我们就不必往下说了,要是你确实想听我的建议,我可以告诉你,宪警队会认同你的话将你收押,并且等候一个不存在的法院开庭日期。” “就是您说的,没有审判?” “谁都不知道战争会在什么时候正式打响,英国人已经在撤离马来亚,乔治市的法庭自然也不会有开庭的日子。你就在等待中,等待来接应你的朋友。” “啊……”老师说的是越狱,或者换个字眼,逃离看守所。肖海的表情没有一丝迟疑,他马上说:“我听您的。” “你这么快下定决心了吗?” “要说我是为了赎罪,不知道老师信不信。一方面是因为我杀了人,和战场上那种脱离社会约束的杀人不同,一对一的杀人,哪怕东乡是个畜生,对我来说也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另一方面,我……”说到这里肖海苦笑了一下,“我要为咏诗的死负责,如果我不是骨子里对她抱有一丝看不起,她也许不会落入周佛设下的魔窟。我愿意自首去赎罪,收押在看守所也是一种赎罪。不过,当真让我准备迎接死亡,就在您刚才询问我的瞬间,我还是害怕了。我不想死。” “你这种人,将来还应该大有作为才是。” 于是就在简行严和甘小栗逃回简家的那一天,张靖苏陪着肖海到宪警队自首。 宪警队长坎贝尔在桌子后冲着张靖苏直瞪眼,手指在桌面叩出老茧来,他开口说到:“日本人没有报案,其实我并不想管。” 张靖苏则告诉他:“我已经在报纸上登了他是凶手的事,整个乔治市会看我们报纸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而且,现在的南拓公司应该不会妨碍您这边依法办事。” “为什么?” 张靖苏避开视线上的正面交锋,他有他不便于说的理由。 坎贝尔用蓝眼珠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喜欢你们中国人神神秘秘的做事风格,我真的不喜欢。” 张靖苏心里想,他也不喜欢这种老是给自己招来误解的做事风格。 第139章 蠢蠢欲动(五) 窗子打开了一条缝,一条绳索从中抛了出来,屋外的爱莎嬷嬷趁周围无人,将一个竹篮系在绳索的末端,过了一会儿绳索连同竹篮一起收进窗框,爱莎嬷嬷在底下看了看才放心离去。 简行严解开绳结,打开竹篮的盖子一看,里面放着堪称简略的饭菜,他知道母亲对府内上下隐瞒了自己和甘小栗躲回家中的事,所以不能叫人从每日的饮食起居上看出端倪来。 所以简行严和甘小栗也谈不上能大大方方的洗澡和换衣服,尤其简行严,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却不能回自己房间挑几件喜欢的衣服,逼得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痒。后来他寻找到发痒的原因,乃是虱子所致,毕竟在回家之前度过了几日幕天席地的生活,于是垂头丧气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坐在房间里抓起虱子来。 那一边甘小栗也不介意,实在是因为眼睛整日痛得要命,上下眼皮好像被胶水黏在一起,他发着烧,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在清醒的那几个小时里仍是闭目躺在床上。简夫人佯装是自己病了,请了医生朋友登门看诊,偷偷将人带进甘小栗他们躲藏的房间来,那医生看了看甘小栗的情况,说他得的是虹膜炎。 肯定不会危及生命,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失明,医生拍了拍甘小栗鼓励到,但是积极治疗的话不会有事,最差的结果就是对视力有点影响。 甘小栗盼着眼睛能早日恢复,也盼着简旌能赶紧被放出来,他着急要和简旌当面对质。初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还没发现,直到隐约看到了衣架上挂的衣服十分眼熟,洗到发白的颜色,用手一摸,面料如渔网一般稀疏。甘小栗认出这是阿爸的衣服,他立刻知道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楼梯拐角那间空屋。 是简旌不准人动的、荣叔住过的空屋。 简行严都没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间屋子,他的心里可装不下这样的小事。 “好像是这么回事……荣叔是住在这间屋子的样子……”两个人单独在房里的时候,经甘小栗提醒,简行严用掐死虱子的手指摸了摸头,他已经完全没有贵公子的形象了。 甘小栗闭着眼睛问:“你爸为什么将这间屋子原封不动的锁上了?他心虚了?” “我可不敢轻易回答,老简是杀过人的老简,心理活动已经不是我能揣测的了。” “可他为什么又要让我成为你们家的养子?是为了把我放在身边好监视我吗?” 简行严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性非常大,不好好监视着万一让你找到机会突然给他发动一个袭击呢?” “放在身边不是更好偷偷的对他进行报复吗?” “……诶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挺对啊……” “我在同你讲非常严肃的事。”甘小栗依旧闭着眼睛,仰面而卧,是毫无防备的姿势。 第224章 简行严穿回一条裤子,贴着他小心地坐下,盯着枕头上翕动的嘴唇和消瘦的下颌然后说到:“会不会老简和荣叔,其实感情非常的要好?” 甘小栗一愣,转而冷冷道:“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无论怎么要好,始终都杀了他。 可若是真的非常要好,竟然还下得去手吗? 甘小栗正想着,掌心感到一点冰凉,原来是简行严将自己的手指放进了他的手掌里,不多不少只是恰如其分地双手交握在一起。 他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有钱人家的少爷也爱上了出身微寒的他。 一段爱情在这样的两个人身上生根发芽直到开花,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历经波折,同样的蓬头里蹦跶着同样的虱子,似乎又没什么不妥。 两个人粘了一会儿,又到了爱莎嬷嬷送饭的时间,可这一次窗外却没有传来嬷嬷的暗号。简行严趴在窗台底下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外面除了没有暗号声,简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乃至闻者心中大惊,这是抄家的来了? 来者是早先已发来电报通知的简夫人的二哥。 电报上并未说明具体时间,简夫人今日临时接到从码头打来的电话,慌忙叫王富贵开车去码头接人,自己再带着爱莎嬷嬷在家中准备,厨子老马也忙得不行——他又在抱怨夫人买的两个木桶不实用,还没装东西呢,就先漏了底。 家里头一边忙着接待娘家来的亲戚,另一边还藏着两位少爷,老爷还遥无归期,简夫人的心中格外沉重,况且她对娘家人实在喜欢不起来,她强打精神化了妆,穿着朴素地下楼迎接自己的哥哥。 “阿翎,刚才我还在外面等你,没想到你居然连大门都不肯迈出来。”简府的二舅老爷从汽车上下来,人还没站定,埋怨的话先飘了下来。 简夫人站在门内远远向自己的异母哥哥行礼,说到:“还望二哥见谅,最近家里实在是发生了诸多事情,小妹能力有限、应对不了——” 她二哥着急忙慌地问到:“来的路上我已听到传闻,妹夫他人现在何处?” 简夫人据实回答:“应该还被南拓控制着。” “哎,辛苦小妹了,若知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该早点来,哪怕帮不上忙,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现在有哥哥在,还有娘家在后面支持,小妹你不要担心,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简夫人对这番话可谓是心如止水,沉着一张脸不悲不喜地说:“小妹感激不尽。”她刚要把来客请进屋,不料从这位二哥的背后忽然闪出满地的人来,红橙黄绿挤作一团,有三五个妇人带着几个小孩,分不出谁是主谁是仆,每个人手上又塞满了东西,提着袋子背着包袱挽着篮子,孩子站得久了就要撩闲惹事,几副手脚乱舞一通,搞得简家从门到厅乱糟糟跟码头一般。 爱莎嬷嬷探头往屋外眺望,好几部汽车排成一队,自家的车落在了最末尾,车门打开,王富贵从车上跳下来,从后备箱搬出几个行李箱晃晃悠悠朝屋子走来。 二舅老爷擦去额头的汗珠,自我解嘲到:“阿翎啊,这是你几位嫂子,还有你侄儿们。这几位是……我怕劳烦小妹,就把家里几个好使的佣人也叫上了。” 这哪是探亲,这分明是搬迁。 电报上对这些人可是只字未提。 简夫人气得手直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实在搞不懂为何自己的娘家要挑这个时候从背后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第140章 蠢蠢欲动(六) 二舅老爷带着他的一大家子坐在简家客厅的沙发上,几位夫人搂着孩子热热闹闹地吃着用人的端来的点心和水果,几个孩子提出想喝汽水,爱莎嬷嬷立刻差人出去买,她明白唯有吃才能让这帮人短暂的消停下来。 简夫人就坐在他们对面,目光从自己的二哥移到嫂子们的脸上,这几位的脸对她来说都很陌生,她年纪轻轻从柔佛嫁到槟榔屿,从此再也不过问娘家的事,至于娘家两位哥哥怎样成家立业、怎样给他们兄妹共同的爸爸送终,统统不知道。简夫人和娘家人一年到头最多见一次,她以为今年的份额已经在上半年用完了。 “小妹,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了,你比上次瘦了好多。” 简夫人把视线收回来,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穿着绣珠鞋的脚背,说到:“上次还是小半年之前,我记得老太太和两位哥哥一起来槟榔屿做客。” “没错没错,老太太回去还说要给阿严说亲,也不知道阿严现在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对象,免得老太太百忙一场。” 听到对方提到了自己的儿子,简夫人心中又是一阵苦涩,“阿严现在人在兰卡威,我们老爷让他和甘小栗去跟那边的朋友学点东西,以后也好独当一面做个小生意。” “噢噢噢,妹夫的生意怎么样?这次被南拓扣住,会不会影响他今后做生意?还有他到底是为什么被南拓扣住了?” 二舅姥爷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叫简夫人不知该回答哪个,她索性哪个都不回答:“说到生意,我应该向二哥赔个不是才对。我听说我们老爷之前牵线搭桥的橡胶生意最后也没有做成,让您和大哥蒙受了一些损失,叫我实在羞愧得很。” “哎呀,那个事都怪日本人不好,也不怪妹夫。”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却稍微阴郁了些,不想坐在旁边的应该是他正室夫人的女子插嘴到:“小妹,我们不比你家财大气粗,橡胶生意上的损失在你眼里可能是笔小钱,对你二哥来说可是个大数字,要不是遭到那次损失,我们也不至于今天要跑来你这里。” 第225章 “这是哪里的话呢?” 简夫人看向二哥,她的二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们是来看看你,顺道去新加坡。不瞒你说,我准备带着这一家子人离开马来亚,家里的生意都是你大哥在经营,我手上那点……也在上次赔得差不多了,反正没什么牵挂,眼看要打起仗来,我不如先出去躲一躲。只是,往后和母亲还有兄妹们相隔万里,不知道再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想起这个就叫我心里放不下。” 简夫人明白了,二哥是来要路费的,她叹了一口气。和二哥及几位嫂子寒暄了几句,眼看孩子们的点心吃完了,客人又是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不如赶紧回房休息,眼不见为净。简夫人把二哥这一大家子安顿在家中三楼的客房里,由于客人人数远超预计,简家的佣人忙翻了天,倒也没人在意家里面是不是还有两个多出来的人。 就在一楼楼梯拐角,荣叔住过的那间屋子里,简行严隔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他从吵闹声中捕捉到“二舅老爷”四个字,心里正奇怪他怎么来了,突然外面“嘣”的一声,门板都给震得颤抖了几下。 甘小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啊!”简行严压低声音回答到,“听起来像是爆炸?” 不止是爆炸,这间房外面的楼梯板已经碎了一个洞。 元凶们围成一个圈对着自己的成果拍手叫好。王富贵看在眼里,脸都白了,是二舅老爷带来的几个小祖宗在楼梯上玩鞭炮,竟然恰好遇到年久失修的脆弱木板,炸出了拳头大小的一个窟窿。 “少爷小姐们,不要在屋里玩鞭炮!”王富贵高声劝阻着。 隔着房门,简少爷觉得外面的世界真是莫可名状。 从这天起简家不止有头上的乌云罩顶,还有一地鸡毛。简夫人苦哈哈地起床,推开窗子外面的花园里都是小孩子在蹦跶,走到天井里,便能听见一众中青年女性正在嚼舌根,当中还有不少话题直冲自己而来。 “他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妹夫什么时候回?是不是已经被日本人给做掉了……” “听说阿严交过很多女朋友,里头还有洋妞。” “会不会其实对女人没意思啊,二十都过了还不结婚。” “阿严和这家的养子好像是因为惹了事才跑去兰卡威的。” “诶到底惹的什么事?” “哎,姑太太亲自起来了……” 简夫人被二哥家的女佣叫一声“姑太太”,她淡淡穿过天井向众嫂子问好。这些面目相似的女子她还是没有记住,连数量似乎也对不上,二哥到底讨了几房老婆,是三个还是四个?简夫人说:“嗯,我亲自起来了,一会儿还要亲自去吃早饭。”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天井里立刻有人议论到:“看来阿严的性情随了她。” 简夫人回屋看了看楼梯上的洞,这个洞又小又深,一眼望不见底。简家的房子从建好至今不过十来年,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竟无人知道楼梯处的木板已经开始悄悄的腐烂。 这就好像是一种神启,她想,是不是这个家也开始悄悄的摇晃了。 几个侄子对楼梯的破损处虎视眈眈,他们手里似乎还有鞭炮库存,于是简夫人命人用布条把周围拦了起来,免得洞口越烂越大,藏着简行严和甘小栗的那间房正好就在洞口的后面,这样一来也可以阻止有人靠近他们的房间。 客人抵达的第二天夜里,简夫人避开众人视线到这间房间。 “妈,才一天不见,你怎么一下老了五岁?”简行严说。 “我不爱听这个,你别说了,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简夫人说到,转身来到甘小栗床前,弯腰查看他生病的眼睛。 甘小栗虽然不情愿受到简夫人的照顾,但也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微微睁开眼睛,一个模糊清瘦的女性轮廓进入视线,就算看不清也能很准确的抓住女性优雅的气质和衣服上鲜亮的光泽,和他阿姆实在是相去甚远的形象,可是轻触面颊的那份温柔,又和阿姆一模一样。 这会也就不去计较简夫人曾经待他多么的疏离了。 “眼药水按时点,医生说针用不着再打了,小栗你放心吧。” 简行严继续说:“二舅什么时候离开啊?” “他说一定要看到你爸平安回来。” “他又没在帮忙,有什么用?明明是出逃,说不定还是躲债,还贪心占小便宜来我家扫荡,二舅可真够意思。” “我也正烦着呢。” “他们一家跑来,你也脱不开身,不过这群人闹哄哄的,倒是能叫你从焦虑中分分神。”一天没见,简行严也变得更懂得体恤人了。 “嗯……你爸还没音讯,不过明天林育政应该会来家里吧,明天是他预定回来的日子。”简夫人如此说到。 第141章 自尊心用不了太多(一) 到了预定的日子,林育政到底还是来了。 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根据简旌的规定,每逢月末他手底下几条相关业务线的负责人都要到他跟前汇报工作,所以这次和林育政一同来的还有旌发贸易行的一位“精英”和简旌的会计老陈,简旌在岛上直接开设的两间工厂的厂长并没有出现。 因为简旌无法出席,简行严也不得不躲起来,这一次由简夫人出面听取汇报,简夫人从前一向不过问简旌的生意,对汇报本身十分茫然,加上鞍前马后跟随简旌的王富贵文化程度不高,夫人从他那里得不到半点参考意见,只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不过一想到此时是刺探林育政的大好时机,简夫人还是硬着头皮坐进了书房。 第226章 来汇报的三位同时抵达简府,王富贵领着他们纵队穿越简府的过道和楼梯,由于没有人通知他们二舅老爷登门的事,显然包括林育政在内的这三位对家中凭空多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大为震惊。会计老陈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厚厚的眼镜片底下,一双小眼睛被家里的阵仗吓得遁了形,“精英”先生也被二舅老爷的孩子们吵得头都要裂开了,喉头几度滚动。倒是林育政,平时人前最八面玲珑待人和气的他却是冷着一张脸,向打他面前经过的女人和孩子疯狂射出恶毒的视线,吓得那些人不敢言语——原本有一两个妇人冲着他英俊的模样还想和他搭话来的。 阿甲停下手里的活,也想凑过来向林育政打个招呼,哪怕只是视线上的交流,照样被林育政的冷漠铠甲挡在了外层空气中。 简夫人在书房里见到了来汇报的三个人,她从书桌后起身,微微点头请大家坐下来,之所以少言寡语,一方面是害怕露怯叫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她想装得无事发生,好像她为什么会取代简旌坐在这里是一件不需要解释的事一样。 “唉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可还是难免有意料之外的人出现。 简夫人定定地看着她的二哥走进来,已经坐进椅子的身子根本没有要再度站起来以礼相待的意思。 “二哥,我们在开会。” 二舅老爷像苍蝇一样搓着手,表示到:“生意上的事吗?小妹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是生意,你连账都算不清楚,怎么能没个可靠的人在旁边协助你呢?要不干脆就让我来帮这个忙吧,好歹我也经营过橡胶园,加上又是个男的,说起话来也方便些,不是吗?” 简夫人感到一阵脱力,她不想和这个哥哥多说一句,便直接示意王富贵从外面把书房门关上。 尽管书房里的小型会议第一次采用了今天这样的成员构成,一切还是照例进行,没有简旌,和有简旌一样,没人主动戳破简旌不在的事实,也没人去问简旌不在的原因。“我们直接开始吧。”简夫人拿出纸笔,哪怕是被二哥批评是账都不会算的妇道人家,但她学过速记。 林育政今天的心情不怎么美丽,这样的心情还反常地被他写在了脸上。大概是因为他已在甘小栗面前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诅咒一样挥之不去。他坐在简旌的书房里,心不在焉地参与着公事,眼珠时不时往书桌后面的书架上转。 “精英”先生负责的是旌发贸易行,他将这一个月贸易行的进出口金额一一介绍给简夫人听,还有经营计划和运输方面的事,当然不包括走私的那部分——那部分一向是简旌亲自负责的,无需拿到会上讨论。至于会计老陈,自然讲的全是关于钱的事,各个工厂、商行赚了多少钱,还有简旌那些仅仅投过钱的项目又产生了那些收益和亏损,这部分内容简夫人听得不是太明白,损益表啦复利啦杠杆啦,她依葫芦画瓢地把这些名词记下来。和简夫人拥有同样财务知识构成的二舅老爷,却是听得津津有味,眼睛放出来的光和他数钱的时候一模一样。 接下来林育政的发言俨然一副公司二把手的模样,将刚才两位讲的内容先是点评一番,还对接下来要开展的项目做了些规划,说的比较急躁,又给人一种不像是汇报,倒像是向简夫人介绍自己的生意。 “林秘书,我听说你现在除了秘书之外还是简老板去年收购的酒厂的厂长?怎么光听你指手画脚,不听你把酒厂的情况讲一讲?”二舅老爷突然开口。 林育政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皱起眉头,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抿着嘴把提问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开口说:“老板说,酒厂的事给我全权负责,不需要单独向他报告。” 二舅老爷哪怕是块石头也能感受到林育政对自己的不满,他把翘着二郎腿的右脚放回地面,整理好纱笼的下摆端端正正坐好,“林秘书的架子可不小,要你汇报一下工作情况不为过吧?别忘了说到底你也是被你们老板雇来干活,平时也这么和简旌说话吗?” 林育政的眉头皱得都快挤出水来了,看得出他正在忍耐:“是我说的不对让您误会了,因为简老板在酒厂的事情上对我用了另外一套考核方法,和他其他业务上的有所不同,所以一直没有在像今天这样子的会议上汇报过。” 二舅老爷锲而不舍,“简旌是简旌,今天你们的汇报对象是简夫人,以往那套可以免了,你就照常把酒厂的情况说一下吧。” 一旁的简夫人没有说话,她垂首在笔记本中等待时机。 林育政仍在忍耐,他缓缓道:“对不起,今天没做好准备,如果简夫人和您要听的话,我可以改天再来。” “这就是简旌训练出来的人,作为厂长,厂里每个月的产量、工人的情况、成本、销量、库存都应该随时放在心里面的啊!好像还是得力的助手之类的吧,我看根本是个目中无人的草包。简旌还夸你比他儿子强百倍,该不会是因为你的脸蛋吧。啧,这种事也不稀奇。” 林育政的表情阴冷得可以杀人,他在沉默中死死看着简夫人的二哥,眼里几乎喷出紫色的毒液——那视线令人想起被某种爬行动物爬过的触觉,冰冷得止不住战栗。简家的二舅老爷虽然胸无城府、惹人讨厌,但他活到这把年纪上,也知道要乖乖闭嘴。 第227章 面对林育政的变化,简夫人已经在心里为他带上了注解——过去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林秘书,如阳光般和煦、如花朵般灿烂的林秘书,都是他的伪装,这个人忍不住要暴露自己的本来面貌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掀动了林育政额上的刘海,露出光洁额头上的一个细长的疤痕,周围的皮肉扭动般愈合在一起,一看便知当时没有妥善处理过。他终于向挑衅自己的人吐出了真心话:“你这是看不起谁?是我,简老板,还是在座的夫人?” “行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该记下来的我都记住了,有问题之后会拜托你们解释。”简夫人站起来送客,“林秘书你等一下好吧,我有些事想单独请教你。” “你还有什么事?”二舅老爷不死心。 简夫人淡定地答到:“我有点东西想转交给林秘书的夫人,女人之间的一点小事。”这才打消了二舅老爷过分高涨的参与热情。 关上门,简夫人回头看看局促站立的林育政,好像除了和江姵芝在一起的时候带着表演出来的温柔和关爱之外,简夫人头一次意识到林育政好像和女人相处就会别扭,哪怕是接受女性坦率的视线,他也会不太自在。 “你稍等我一下,我把要交给姵芝的东西拿出来。”简夫人转身到书架前,拿出一盒燕窝。“你把燕窝给姵芝吧,她怀孕了,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她年纪轻轻的,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娘家离得又远,我总觉得她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多谢简夫人,我会努力照顾她。” “你知道就好,你把工作先放一放,也抽空多陪陪姵芝。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感觉……你这一阵也比较忙?是因为老爷给你的工作太多了吗?” “是吧。”他当然忙得很。“说起老板,刚才不便问,夫人,老板人怎么样了?” “和大家听到的传闻一样,被南拓扣住了。” “好在夫人家中还有两位少爷可以帮衬,夫人也保重身体。”林育政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简夫人一直在打量着他,一直在想着这明明是个比自家阿严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做出来的事情却十足叫人害怕。“两位少爷现在人不在我身边,我挺挂念他们的。说起来你好像也是过番而来,家中父母想必也十分挂念你吧。” “家母已亡故了,家中并没有其他的人。” 简夫人不知该作何感想,在她的注视下,林育政额前刘海再度被风掀开,那个伤疤跟着露了出来,简夫人的视线不知不觉停留在那条蜈蚣形的痕迹上。 “夫人是在看我额头上的伤疤吗?”林育政伸手去摸额角,笑着说到:“这个伤疤还是家母不小心造成的呢。”他的笑容看起来古里古怪,嘴角咧开竟有一丝呆板之处,“说实话,我很讨厌她。” 简夫人一惊,她从林育政的脸上看到的可怖笑容正是冲自己而来,也许是冲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而来。书房内只有她和他单独对决,简夫人立刻放弃了谈话,放弃了继续打听林育政的出身,快步走到书房门口转动把手。谢天谢地还有时间来做这些,门打开来,她觉得自己得救了。 第142章 自尊心用不了太多(二) 从简府出来,林育政回酒厂转了转。酒厂只有名义上是简旌出资收购,实际上就像是他林育政的孩子。今天在简旌的书房里被几个不相干的人弄得十分不快,他把气撒在简夫人送的燕窝上,出来碰到街边站着一个豁牙的流莺,就把燕窝摔在了她跟前。那流莺哪里看清了是什么样的高级货,以为是林育政作弄她,从那张豁牙的嘴里吐出不干不净的话来。林育政没有当场发作,只不过过了几天几个小混混找上那女人,把她口中剩下的牙齿拔得一颗不剩。 藉由燕窝,林育政还想到了家中怀孕的夫人,他无情地摇了摇头把江姵芝的身影从脑中赶出去,他的心思全在工作上。 酒厂在乔治市南,上一任老板,也就是去年圣诞节遭到谋杀的周老板看中了这边的风水,虽说这个风水没能让他长命百岁,但是如今的林育政却把酒厂盘得顺风顺水。木造的厂房和普通民居差别不大,不同之处在于从房子里飘出来的酒香氤氲在上方的空气中,凭谁路过都要放慢脚步吸上一口,甚至还要带着醉酒的微笑方才离开。门口叠着六个沉甸甸的酒桶正要装车运走,装卸工看见林育政走过来,停下手里的活毕恭毕敬地向他打招呼:“林先生好。” “你忙吧。”林育政在工人面前的态度比在简府收敛多了,他微微点头,快步走过去。 装卸工眼观鼻、鼻观心,一直等他消失不见才重新开始工作,像这位装卸工这样小心谨慎的工人这个酒厂还有很多。这些人每日都能见到酒厂的实际管理者在勤勉的工作,但是让他们折服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听过一个传说,就在酒厂刚被收购之时有几个人趁乱想卷款逃跑,被林先生秘密地解决掉了,更可怕的是,这几个人的尸体就埋在酒窖里,所以现在产出的酒的质量比过去周老板在时要好很多——工人们把两件不相关的事情用神秘主义的方式强行扭在了一起。 林育政亲自查看了撒米曲霉的过程,没过一会儿到了吃饭时间,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就算是在低矮炎热的房间里办公他也不知疲倦,坐下来先看了一下新的订购单,这才拿起自己的午饭。他的午饭分量很小,是放在一个铝制饭盒中的两个饭团,饭团自然不是江姵芝为他准备的,乃是出自他自己之手。吃完午饭便是午休时间,这个时间林育政都会找来报纸读一读,咋看之下他是个生活简单规律的人,除了工作上的社交和饭局,没有三五好友约他出去鬼混,为数不多的去过几次歌舞厅和电影院,也都是在和江姵芝谈恋爱期间——结婚之后那些约过会的场地就像是被他遗忘了。 第228章 然而今天林育政没有读报纸,他一个人默默地顶着烈日来到酒厂外,走出一里路来到一个荒草丛生的地方,一辆汽车正在那里等他。 驾驶室的门上靠着一个人,个子不高,窄肩膀小脑袋,面色黝黑发亮,身上穿着一身黑衣看上去像条被人踩在脚下的黑影,太阳下山就会消失不见。黑影见了林育政,歪嘴笑道:“哟,来了。” 林育政坐进副驾,坐垫上的温度热得可以煎鸡蛋,他咬牙坐下向黑影人问到:“甘小栗找到了吗?” 黑影人又笑了一声,叽里呱啦说起日语来:“(我还以为是你去抓呢。)” 林育政愠怒,也切换成日语:“(也就是说几天过去了你什么都没做啊?)”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我不记得你可以对我下命令啊!)” “(那你有线索吗?)” “(当然没有。)”黑影人说话的口吻听上去不怎么友好,好像他和林育政并不是互相合作,他只是单方面在看对方的笑话。 怒意快要淹没理智,林育政用力忍住了,无论如何眼前这个黑影人才是他真正的搭档,他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要让自己前进的步伐被这种人绊倒。 黑影不过是个浪人之后,原本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幸而战争开始他果断地加入了军队讨一口饭吃,是个毫无原则和廉耻心的卑鄙小人。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搞清楚,你可是妓女的孩子!)”黑影人骂到。 也不算是辱骂吧,他说的是事实,林育政就是妓女的孩子。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在淫靡的廉价脂粉气味之中,他的妈妈是个殖民地的“公娼”,曾经一度以“接待过总督府”的高官当做是炫耀的资本,也正是因为有了那次“充满荣耀的接待”,他得以来到这个世界上。林育政出生后,那个高官作为孩子的生父支付一笔小小的抚养费用,后来很快离开殖民地回到了日本本土,就再也不曾参与到林育政的生命中来,他的妈妈也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个男人的事,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作为娼妓之子长大了。林育政的五官一半继承自妈妈的“原住民”血统,一半来自那个未曾谋面男人所谓的“绳文人”基因,这张脸既是他妈妈的荣耀,又成为把她钉上耻辱柱的铁证。所以有一次,林育政的妈妈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刀剜挑幼小孩子的额头,要不是被邻居看到,恐怕还要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在那次伤害事件之后,林育政被选中进入了“蕃童教育所”,接受洗脑式的教育,学习日语和礼仪,接着又凭借优异的表现升入普通学校,改名松浦政夫。他甚至成为了当地镇上出了名的“理蕃”样本,一度当真以为自己有着不同于其他“蕃人”的身份,雄志壮志、踌躇满怀。可是命运的轨道突然又一次拐弯,他消失不见的生父在并未留下继承人的情况下离世,生父的家族听闻了“私生子”的存在,竟派人找到了他,并且带他去了日本,林育政正为自己正式进入上等人世界感到高兴的时候,不到半年时间,家族又抛弃了他。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到现在不得而知——似乎是因为认为他血统低贱,又听说好像是那个生父还有其他更合适的私生子,总之林育政,已经改名为“松浦政夫”的林育政,才刚刚过了几天像样的日子,又像狗一样被人遗弃了。 坐在车里的林育政回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他又叫回了“林育政”这个名字,倒不是说他舍弃了“松浦政夫”的身份,不如说是计划成为彻彻底底的松浦政夫吧。 想到自己的远大理想,他摸了摸额上的伤痕,怒气已经消散了,“(会拘泥在阶级和血统这种事上,你也只有这样的眼界了。不管你看不看得起我,我们还是先停止小学生的争吵吧。无论如何,那封报告书我都要弄到手,今天上午简旌的老婆说甘小栗和简行严一起去了兰卡威,我隐隐觉得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很可能说的不是真话。用不了多久简旌就要被南拓释放,听说南拓没有理由再继续软禁他,杀东乡的凶手已经自首了,现在我很担心的是,南拓已经得知了报告书的事,万一他们想抢功,给你我的机会就更少了。)” 黑影人也改换态度,不服气道:“(哼,你先想好自己该怎么办吧,一旦简旌出来,得知你试图绑架他的亲儿子,你在他面前还要继续装好人吗?都是你临时起意要绑架那个简行严,好不容易将你安插到简旌身边,你居然亲手把这个优势给切断了。)” “(先不说简旌会不会为了儿子和我们作对,绑架简行严完全是因为……)”林育政一时语塞,他心里明白绑架简行严和从甘小栗手上抢实验报告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完全全是出于他单方面对简行严的厌恶。从简行严回槟榔屿的第一天起,他就深深的将这位少爷视为自己的眼中钉,他在简行严身上看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家世和地位,还有那种随时可以放弃一切的洒脱,林育政心中的嫉妒和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当他从阿甲那里得知简行严准备带着甘小栗一同前往兰卡威,他无法按捺冲动,命令招募的手下按阿甲所说的地点把简行严打晕,套进麻袋弄走。那时他脑子走马灯般的循环着一句话:凭什么你不管做了什么,都有人替你兜底! “(因为什么?)” “(他是甘小栗在这个岛上唯一在乎的人,抓住他就不怕甘小栗会跑。)” 第229章 “(结果两个你一个也没抓住,等简旌回家,他怎么会和从前一样乖乖听话?你都对他儿子动手了,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傻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受威胁?)” 林育政冷冷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本来希望可以像南拓那样,堂堂正正和他合作,而不是隐姓埋名和他假扮老板和秘书。)”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可惜我们部门不是南洋拓殖株式会社那种温和的商业机构。如果简旌敢反抗的话……” 一个残忍的微笑浮现在带着绳文人特征的脸上,“(自然可以再找一个替代人选。)”在他的幻想中,简旌的样子和不曾谋面的父亲重叠了起来。 黑影人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你要抓的那个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目标,你觉得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想他应该还没有和原先的美国情报机构取得联系,没可能把报告交出去。还有一条线索就是他父亲这边——阚荣虽然已经死了,但是我怕他的儿子会把实验报告交给’福海会’的人,毕竟他阚荣当时可是福海会的骨干成员。)” “(看来要小心福海会的人和他取得联系。关于福海会,你有什么线索吗?)” “(有几个值得怀疑的对象……而且我感觉福海会的人已经离甘小栗很近了。)” 黑影人又笑:“(我虽然看不起你,不过必须承认你的脑子比我的好。你只管把他们找出来,需要我除掉他们的时候只管开口,只是别弄的太显眼就行。)” “(你这个爱好杀人的变态。)”林育政骂到,这句话在黑影人听起来更像是赞美。 第143章 狂乱的反击(一) 夜幕之下的街道黑影重重,在那层层叠叠的房屋投下的影子当中,有几条细细的人影悄悄游走,过了一会儿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追了过来。 “大哥,这次万一再失败怎么办?” 说话的人是个赤膊的小混混,左臂上纹过纹身的地方现在是疙疙瘩瘩的伤疤。 他的大哥正是这群人的领头,回答说:“不要紧,就算抓不到人,也能把印刷机弄到手,不怕在林先生那里没法交差。” 一共十来号人来到一个杂货铺,大门紧闭,一块木牌竖在地上,上面写着“高记”两个字。领头的人说:“你们五个,沿着这条路往下追,剩下的跟我进去!”说着他带着七八个模样凶恶的家伙,砸开了高记杂货铺的木门冲了进去。 而先前那几条细细的人影渐渐加快了脚步,他们感知到后方逼近的危险,最细那条人影带了一个大包,人影踉跄了一下,差点将包里的东西撒了出去。 “高同学,没事吧?” 被叫成“高同学”的高燕晴站稳脚步,回答到:“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必须分头行动。逃脱的人三天后到印刷厂汇合。”她捧着手里的东西,感觉分外沉重:“这些铅字我必须想办法处理掉。” 她说话的对象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几个学生打扮的人,有男有女,却只有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生。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处理?”一个男生说。 “安排在高记是我的主意,不管这东西在不在我身上,我都比你们更难逃干系,我不想更多人受牵连。快别废话了,你们赶紧各走各路!”高燕晴态度坚决地把手里的一包铅字背在自己身上。 “高同学……” 毛孔一阵紧锁,空气中飘散着敌人的气温。 高燕晴将其他几人推开,低低地说了声:“快走!” 学生们的影子这才向不同的方向移动,高燕晴也一样,她背着用过的铅字奋力向前奔跑,铅字随着颠簸彼此碰撞,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高燕晴想,可惜了刚排好的版,这批传单没法印了。 隔日,傅黎荞坐在张靖苏的办公室里喝茶,眼看就快盘腿坐上椅子,他用一种讨论午饭吃什么的口吻说:“你听说了吗,学生们搞的那个秘密印刷社昨夜被人破坏了。” 张靖苏没办法像老傅一样平静,握紧拳头问到:“那不过是几个学生而已,怎么回事?” “破坏的是学生们的排版房,放印刷机的地方暂时还是安全的。” “人有没有事?” “去的是一群堂口兄弟,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个堂口上的,不过日本人暗中活动,倒向他们的堂口也越来越多,不消说,背后指使的肯定是日本人。这次万幸是学生们先一步逃走了,没人被抓,只是……”傅黎荞犹豫了一下,“排字房那里被烧了,还连累到无辜的人死去。” “啊——那是……” “高记杂货铺,离报社不远,被烧死的就是杂货铺老板。” “我记得那位老板是高燕晴的亲戚。”张靖苏叹息到。 傅黎荞从桌上随便拿起一份往期的《槟榔晨报》,翻到上面一篇读者来稿,署名处正落着“高燕晴”三个字。“高燕晴倒是个敢想敢做的好姑娘。” 张靖苏陷入沉思,关于学生们搞的这个印刷社,他早已知道,印刷社主要的工作就是印刷普及社会主义思想的传单和小册子,是学生们动用募捐金额自发组建的,并不是“福海会”的下属机构。但是作为一个阵线上的人,福海会对学生们的爱国行动给与了支持,有些宣传文章更是在张靖苏的指导下完成的。印刷社存在的时间不长,受场地的限制,印刷机和排字房还不在一起,据说每次印刷都得事先在排字房排版,再送到印刷的地方。张靖苏没想到排字房就在高燕晴的家里,说起来高记杂货铺还是甘小栗工作过的地方。 第230章 被烧死的也是甘小栗以前的雇主。 张靖苏坐在椅子里不言语,这时窗外传来嘈杂声,还没等他和傅黎荞反应过来,“砰”一声窗子上的玻璃被人砸碎了。 “怎么回事?”傅黎荞冲到窗边一看究竟,又一块石头飞上来,差点砸中他的脑袋。 “老傅你没事吧?”张靖苏连忙过去将老傅从窗边拉开,自己往下瞥了一眼,见报社楼下围了一群人,摇着旗子举着横幅,那横幅上面写着“青年请愿团”五个大字。张靖苏还来不及倾听他们到底有什么愿望,一个记者闯进来咋咋呼呼地说:“领导,楼下又在搞学生请愿了。” “啊,我看到了。他们有什么愿要在报社门口请?”老傅摸出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面色不改地问。 “也没什么关键内容,我好像听说是为了……为了张主编表面上抗日骨子里亲日的墙头草行为表达他们的愤怒。” 傅黎荞默默看了张靖苏一眼,不表态,那样子仿佛也在谴责他一样。门口的记者报告完了突发事件,见两位领导都不做声,便乖乖把门从外面给关上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从窗口离开免得再受波及,这时傅黎荞语重心长地开了口:“靖苏啊,学生们有这个误解也不意外,好比你在处理肖海的问题上是不是太软弱了。” “肖海那件事……”张靖苏露出无愧于心的表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东乡都是被他亲手杀死在周拂的别苑里,周拂跟日本人做的证词当中句句都在针对简旌的两个儿子,如果肖海不去自首,恐怕他俩有难。” “你难道不知道根本没有公检法会理睬这件事吗?” “话是这么说,但你我都知道南拓是干什么的,他们说起来是个公司,其实跟日本军政紧紧绑在一起,不止是经济侵略,背地里还有好些往其他方面控制槟榔屿控制马来亚的动作,他们要是以东乡的死来对槟榔屿的华商做出什么事来,后果不堪想象。这个岛上,大半的经济命脉都是掌握在华商手里。” 老傅露出复杂的表情,“不过简旌这个人……” “他替日本人做了一些事不假,但是周拂在日本人面前那么针对他,不也说明这帮人之间不存在永远的合作关系吗?” “我还是觉得你对简家的两个小子太好了。”傅黎荞总结到,他又想起了什么,“你怎么就让南拓乖乖接受肖海这个凶手呢?肖海和槟榔屿的经济命脉毫无关系。” 张靖苏摇了摇头,满头乱发也跟着晃动,他的嘴紧紧地闭了起来。 第144章 狂乱的反击(二) 让张靖苏闭口不谈的事情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至少林育政知道了。他从自己的搭档黑影人那里得知了东乡事件的解决方式——某前外务省次官居然亲自下令,依法处理凶手,要求广田妥善安顿包括受虐女性在内的相关受害人,降低事件造成的不良影响。听说南拓槟榔屿分社的广田部长不得已只能停止对简家的针对,公事公办,努力修复南拓社员在槟榔屿的形象,好似他化身成“温良恭俭”本身,和当地商人一起和和美美的挣钱,广田的腰在鞠躬的时候弯得更厉害了。 林育政嗤之以鼻。 他还听说前次官会关注这件事,是因为有人将东乡事件已经东乡这个人在槟榔屿的所作所为用一纸文书交到了前次官的办公桌上,而这位大人目前身在南洋,对南拓在此地的种种越轨举动亲眼所见,他是“共荣圈”的坚定信仰者,是故无法容忍这种只顾一时好处不管长远发展的做法。 林育政坐在家中独酌,杯中装的是酒厂酿的新酒。他鲜少放纵享乐,唯独今天不知何故看到了酒厂装酒的木桶,一想到这是自己一步一步经营得来的劳动成果,特别想来上一口,哪怕家中无人可与他对饮,他也带了瓶酒回家,让女佣炒了份下酒的小菜端过来。女佣对男主人的反常有些害怕,脸色苍白地端了碟子过来,林育政看也不看她的脸,挥手将人赶走了。 林育政关了电灯,点亮了桌上的煤气灯,生活中的他在小事上令人意想不到的节省。 一杯酒下肚,意识有点轻飘飘,肩膀也放松了下来,林育政揉了揉眼睛。 张靖苏,是他将东乡事件捅到了前次官那里。 想不到这个男人居然可以动员这么大的人际网,竟和外务省也搭得上关系。他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国人……林育政把“不起眼”三个字在心里涂掉,张靖苏并不是“不起眼”,在槟榔屿的众多华人中,他绝对是出众的。早在这个人第一次被带进章亭会馆,林育政就注意到他了,那时张靖苏站在圆圆胖胖的傅黎荞旁边,眉宇间沉稳带着孤高,鼻梁上的眼镜显得有点学究气,眼镜背后眼神深邃又好似是迷茫的伪装,那身不合时宜的厚重长衫在槟榔屿的热带气候里显得十分可笑,林育政看了又看,可笑中萌生一点敬意。 那副样子本来是林育政为自己规划出的人生轨迹,是他本人应该成为的样子。 一个妓女的儿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成为张靖苏那样的人。 可是,若是一个日本大家族的私生子呢…… 林育政思绪飘飞,坐在桌子前盯着一灯如豆入了定,身后传来嘈杂声也没有听见,直到房门被撞开,一阵浑浊的气味冲了进来。林育政随着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回过头,视线所及之处已经被江姵芝的身影占满了。 第231章 她怎么打开卧室的门逃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酒精延迟了他的行动,江姵芝怪叫着扑上来的时候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转过去。本想抓住她的双手来着,不料却扑了个空。 江姵芝的手在哪里呢? 是什么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林育政意识出现一秒的恍惚,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和反应,他用力把扎进自己怀里的江姵芝推倒在地,那个疯女人在地上滚做一团,说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林育政很想上前给她几脚,腹部却传来闷闷的痛感,低头一看,上面多了一把只剩刀柄的刀,血混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温暖体液正慢慢从刀口的边缘渗出来。 这时女佣赶了过来:“先生……啊——” “闭嘴,快把家里的医药箱拿来。”林育政按住伤口努力止血,那把复仇的小刀依然留在他的腹部。 地板上江姵芝爬起来,她刚刚用刀刺中了她的丈夫,此时正吃吃地笑着,前胸和后背大片肌肤裸露,凌乱的衣裙上还沾着陈旧的血污,赤着双脚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你这个贱人。”林育政的声音毫无感情。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自从他们的孩子流产之后,江姵芝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不过想想本来也不过是攀附权贵、生育后代的一件工具。 林育政对江姵芝的爱,从一开始就一个骗局。 “想拖我一起下地狱吗?我不会死在你手上,你等着吧。” 江姵芝瞪大眼睛,似乎没有听懂,她拼命咧开的嘴角是在笑吧…… 林育政想,这个疯女人的人生本来是什么样的呢?从出生开始就在父母的宠爱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像其他富家小姐一样出国留学,进入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俊杰,寻一段合适的姻缘相夫教子,然后周而复始,又是新一轮的幸福人生。想到这里,还按着伤口的林育政竟然笑了,一个富家小姐再普通不过的幸福人生毁在了自己的手里,这感觉还真是痛快啊! 先是未婚先孕,接着父亲战死,然后腹中胎儿流产,更在知晓丈夫谎言下的真性情之后受到重创,这个江姵芝精神失常已经多时了。 那个狗屁东西怎么还不把医药箱拿来,林育政在心中骂着,身上的力量正顺着腹部的小小切口飞快向外泄露。他慢慢后退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对真实世界已经无知无感的妻子,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反锁上门。女佣找到医药箱拿过来,他靠坐在门外,拔开衣服露出伤口查看,侧腰上一只剩小刀柄在外,刀身被周围肌肉紧缩死死咬住,幸好江佩芝捅人没经验,不知道刀上需要开血槽,刀身应该不长,没有戳穿内脏。 林育政痛苦地从胸腔挤出一口气,倒不全是因为痛疼,而是因为被自己最瞧不上的人给了狠狠一击让他感到耻辱。房里传出江姵芝的笑声,还有包含在那笑声当中模模糊糊的两个字——“报仇”。 江团长战死是他无能,是这支军队的无能,胎儿没保住则是子宫的软弱,是女人的软弱,林育政想。女佣在他旁边瘫软在地上,他嫌恶地踢了一脚,没有发力点,踢了个空。林育政终于开口到:“你去找个人,叫辆车,送我去医院。” 第145章 简旌回府(一) 甘小栗终于彻底的退了烧,退烧的那个下午他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这一次的梦中谁也没有出现,只有山一样的愧疚压在他的心头,他抱着头努力想去捕捉梦中可能出现的一丝情绪来源,但是头脑中完全是空白一片。醒来之后更是如此,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如同坐在白茫茫的一片烟雾里。 愧疚,到底应该对谁感到愧疚?他其实早有无数个答案,只是不敢轻易取出任何一个来细想。 抬眼一看,简行严正侧卧在床边的一张竹席上,竹席就铺在地面,人在上面睡得口眼歪斜。这家伙应该好久没有正经睡过舒服的床铺了,甘小栗不忍心打搅简行严的好觉,时值下午,门窗紧闭,房中闷热之极,他们整日被困在这里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打发时间,就这么昏昏沉沉的醒醒睡睡,屋外由简夫人的娘家人带来的吵闹声已经被日常消磨掉,那群人竟然也一点要动身离开的迹象也没有,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 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甘小栗抱膝而坐,望着不能打开的窗户,从窗帘缝中透出夕阳金黄色的光,他看了许久,萌生出一个预感—— 今天也许有什么事要发生。 屋外夕阳从金黄变成火红,炽热地燃烧起来。 简旌在这个傍晚终于回到家门前,他掩人耳目地从一辆人力车上下来,双脚一落地,僵直的膝盖无力承受地面的冲击,整个人跌坐在车轮下。车夫回头扶起这个看似落魄的中年人,问了句:“小心呀。您上简府来做什么了,都这个时间了,他们家该吃晚饭了。” 简旌抖动了嘴唇边凌乱的胡须,晃着没了纽扣的衬衫袖子说了声:“诶,我没事。” 那车夫万万想不到眼前的人就是槟榔屿上头等气派的华商,见他准备往简府里面走,又好心叮嘱了一句:“喂,他们家看门老头可凶了!”见对方充耳未闻,拖着空车转身便走了。 “这老头还真好笑,这能是简家的什么人呢?” 简旌的耳畔飘来了车夫的话。 我是这里的什么人呢?他掸了掸衣服,迈着比往常更加庄重的步伐走过去,看门的老张大叫一声跑来迎接:“哎哟,老爷您回来了!” 第232章 简府的老爷回来了,笼罩这栋房子几天的阴云终于散开,仆人们奔走着将消息传到家里的各个地方,王富贵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简夫人匆匆出来:“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简旌打量着自己的夫人,数日不见夫人眼神疲惫、面颊消瘦,往日明艳的脸庞像枯叶一样憔悴下去,纵然简旌的这场婚姻是桩彻彻底底的“政治联姻”,今天看到夫人还是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回家”二字也变得稍微有了些份量。 “阿翎,这几日辛苦你了。”简旌握住夫人的手。 未等简夫人开口,从她身后闪出一个男的,再变戏法般带出一串人。简旌的二舅哥把自己十分不当外人,从妹妹手里抢过妹夫的手,边摇边说:“太好了妹夫,你回来就好了!” 简旌望着多出来的人表情恍惚,简夫人忙解释:“二哥一家准备离开马来亚去新加坡,出发之前先来看看我们。” “原来是这样,恕我不能迎接。”简旌也摇着二舅哥的手,“难得你和阿翎兄妹团聚,二哥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多住一阵子。” 简家这位二舅老爷不太掩饰自己心中欲念,直接说:“妹夫,你和南拓的关系受影响吗?你家这些个生意今后怎么——” 简旌用手势打断他:“这些事我们从长计议,二哥不必担心。”说罢,把二舅老爷和他带的一大串人领回了屋子,他悄悄再次握住了夫人的手,那样子像是在说,别担心,我回来了。 二舅老爷的话又臭又长,仿佛忘了简旌刚刚才结束软禁,论憔悴乃是在场最憔悴者。简旌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去洗漱换衣,吃点东西,简夫人使了个眼色,爱莎嬷嬷立刻跟上老爷。 “老爷,少爷没去兰卡威,和栗少爷一起现在正躲这个家里。” “躲?” “除了夫人和我,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家。” “为什么?” 四下无人,爱莎嬷嬷回答到:“夫人想亲口对您说。” 那一瞬间爱莎嬷嬷怀疑自己眼花,老爷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略带惆怅的表情。 被紧锁在角房中的两个人也预感到了家中的变化,简行严睡完了漫长的下午觉,目光炯炯地盯着甘小栗,他想说点什么,怕惊扰了屋外因为屋主的归来而奔走忙碌的人,又怕撕开他和甘小栗之间的默契——那默契就是在真相揭晓之前他俩相互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杀父之仇,没有民族大义。 渐渐简行严感到口干舌燥,无论如何都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望着甘小栗脸上隐隐闪现的梨涡说到:“小栗子,你说……你说那天长屋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是……是真的吗?” 甘小栗抿嘴:“当然了,你在发什么傻?”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来一次?” “找不到话说可以不说话,真的。”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说了。” “你怕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会不会杀了老简再杀了我?” 甘小栗忧郁的脸上释放出一个轻巧的笑容:“先杀了你再杀你们家老简,老简还能多痛苦一点。” “不——”简行严西子捧心,“你不是这种人。”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甘小栗喃喃道:“我现在的感觉是一点也不想从简旌……从你们家老简的嘴里得知我阿爸死亡的真相,当然我也没把握他会告诉我全部的真相,不过若是让我就那么被人摆布的傻活着,我也实在是不甘心。简行严,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简行严紧闭着双唇,他想起这个家正像摆布甘小栗一样欺骗了自己,所以他也正处于同样的矛盾之中。简行严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把身边的人用力的揽在怀中。 正当他俩竟然相互依偎、以爱情抵御酷热的时候,紧锁多时的房门大门突然“吱”一声打开,简旌一个人面无表情从外面走了进来,房里两人还没来得及分开,门又被轻轻关上了。 “咳咳,”简旌见到他俩有点不适,眼睛一时不知道该看向何处,“你们两个……你妈已经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这几天窝在这里也苦了你们。” “爸——”简行严见了他爸憔悴的样子,率先涌上心头的是感激和愧疚,把别的情绪一时抛诸脑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必难过,我吃的苦不比你多。阿甲我已经叫人关起来了,电话也看住了,这屋子有一个算一个,这会儿谁也不能给林育政通风报信。” “你和林育政不是一伙儿的吗?”甘小栗早甩开了简行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站起来冷冷质问到,在已是外强中干的简旌面前,他瘦小的身姿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顺风局,笔直的脊梁和镇定的气势既是从简行严处又是从张靖苏处效仿而来。 那一瞬间,简旌恍惚觉得说话的人是阚荣,对面的压迫感令他胸口发闷,额头上开始冒汗,口中说到:“……我对不起你。” 第146章 简旌回府(二) 夜深了,今晚的月光和简府宅子里的灯光照得深夜总是特别有故事。 甘小栗误以为简旌道歉的对象是自己:“我用不着你道歉,我只想知道你和我阿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阿爸为什么会被你杀死,如果你还准备拿上次对我说过的那套假话来骗我,那就什么也不必说,等着瞧吧。” 第233章 简旌将身体抵在房门上,他的腰硬得像石头,开口前先擦去了头上的汗珠:“小栗,你要向我复仇吗?” “当然。”倔强的嘴唇抿了一下。 “呵呵,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我收你当养子就是为了避免这件事。像我复仇?阚荣生了个好儿子啊,简行严你学学他,他比你有决心多了。” 简行严有点害怕直接面对荣叔之死,于是岔开了话题:“爸,荣叔的死我们可以慢慢说,但是林育政是日本人的事,你知道吗?不止是这样,他好像还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事,他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对不对?” “……你猜的没错,林育政不是普通的日本人,不过也用不着你小子来打圆场,林育政和阚荣的死,本来就是有关联的。” 甘小栗皱起了眉,他的脸冲着简旌,也冲着房间的门。房间里不敢点灯,门外的光亮从门缝透进来,在空气中袅袅的散开,在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团光雾。 简旌继续说到:“我一直不知道,和阚荣在槟榔屿上再度相遇,是他故意安排的结果,为了让我相信他的遭遇,也为了隐藏身份,他甚至不惜毁掉了自己的半张脸。行严你不用惊讶,荣叔的脸,是他自己弄的。” “为什么?” “我只知道他必须让人认不出自己,他在到槟榔屿之前,在祖国大陆应该已经从事了很多年的地下工作。” 简行严不太熟悉这个名词,需要时间思考:“地下工作……噢,是说他偷偷抗日对吧?” “我也是从林育政那里才听说,阚荣是’福海会’的成员,而且应该是当中级别很高的人。” 阿爸的形象在甘小栗的脑中越来越不真实。 “我阿爸为什么要故意和你相遇?” “他需要将自己安插进槟榔屿的华商之中,往大了说,是为了应对日本人的’南进政策’,和武装入侵不同,他们在南洋这边有很多怀柔政策,商业上……”简旌适时而止地收住话头,“往小了说,他能直接了解到日本人对槟榔屿的中国商人做了什么,我家正好也给他提供了生活场地,还有工作。小栗,你对你阿爸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吗?他可是个大英雄。” “不用你假惺惺,你还不是把他给杀了。” 逆光的简旌像是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最后索性把手伸向前方:“啊,没错,我正是用这只手……” 简行严再度力挽狂澜:“是不是林育政叫你杀了荣叔?他手上抓了你什么把柄吗,叫你杀谁就杀谁!” 于是简旌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摸索着回到了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雪茄。“林育政啊,他是我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交换条件,他们把他派到我身边,表面上我们看起来是上下级关系——究竟谁是谁上级,啧。他就跟秘密警察一样,收集情报,抓捕犯人,还做点其他什么事吧,我也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绑架你们,其实我也不清楚。” 甘小栗则说:“你跟林育政一起的,你能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肯定要阻止,毕竟行严是我亲儿子,而你……你是阚荣的孩子。” 甘小栗又问:“那你还想跟日本人做生意?” “起初我是这么想的,赚钱谁不想呢?如果我知道代价是……”简旌想说如果他知道代价是杀掉自己的儿时伙伴,他一定会重新考虑,可转念就算知道代价为何,自己就真的能重新考虑出不一样的答案吗?对那时急于从大批投资不见成效中脱困的自己来说,赚钱依然是第一位的吧。“结果最后不止害了阚荣,还连累了你们。” “我被林育政绑架的理由他本人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阿爸,是你亲自动的手吗?”甘小栗无机质的声音传来,配合他罩上了光雾的脸庞,就像他已经将自己从七情六欲中抽出来,正在用“第三人身份”进行提问。 “是的,是我用枪……” 甘小栗猛然向前一步,“果然是你——” 同一时间,一个高瘦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大张双臂就像一排铁栏。简行严急促地说到:“爸!你快说,那不是你的本意,你是受了林育政的逼迫!” “甘小栗,想知道你父亲生前最后留下了什么话吗?一般来说都会希望能听到亲人的遗言吧,希望亲人在最后时刻突然挂念起自己。” 甘小栗握紧拳头,思想有些动摇。 “我在我自己的书房里将一颗子弹射入了阚荣的胸膛,他很快就倒下了,血液慢慢从他身体和嘴里流出来,他慢慢在我眼前死去,每一秒钟我都在看着他,希望这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可阚荣还是死了,甘小栗,你的父亲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你。” 是什么在甘小栗的脑子里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视线之外的地方由黑变白,那个穿一件蓝布褂子、永远笑微微的阿爸像油漆一样从他回忆的墙壁上脱落下来,满地碎屑,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拼不回来了。 阿爸竟然没有一句话给自己,阿爸将他留在宁波的一家抛在了身后。 不,这一定是简旌的谎言。 甘小栗从意识中回到了现实,他在黑暗中四下寻找方才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见他们不顾一切将窗户打开,探出窗外。 他听见简行严在喊: “是什么爆炸了?” 第234章 “工厂!我的工厂!”一个无助的老人的声音响起。 甘小栗睁大眼睛遁声望去,发觉那个老人就是刚刚还在向自己讲述阚荣死亡过程的简旌,再看窗外,西北方向黑烟冲天,在浓稠的烟雾下面正腾腾地翻涌着一片火海。 又是火,甘小栗的眼眶有点痛,他这辈子到底要亲历多少个火场? 第147章 简旌回府(三) 爆炸中断了他们的谈话,事发地点是简旌的火柴厂,在抵达现场之前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爆炸的发生,但对于简旌来说,具体原因并不重要,他心中已有见地——在被南拓的广田软禁在仙兰街的这几天里,对方看上去一直在和他谈生意,比如重新划分合作事宜的利润啦,走私工业原料和军需物资的份额啦,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希望简旌能将他名下效益相当不错的火柴厂改成火药厂。 火柴和火药,相差也不远。 这件事被简旌委婉的拒绝了,所以就在简旌离开仙兰街的当晚,他的火柴厂就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 现在回想起来,靠武力强抢地契的东乡和他的上司广田相比,果然还差了几个等级。 甘小栗伫立在房中,简旌跌坐在他面前,事态又一次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从简旌的嘴里听到的内容他还没有完全消化,还没有找到对策,他就被热气催着下意识拉开了房门,朝简行严大声说着:“你还愣什么!快去救火!” 外面王富贵听到动静,跑过来一看,见到突然冒出来的甘小栗和简行严他吓了一跳,咋咋呼呼地嚷到:“少爷们已经从兰卡威回来了吗?” 紧随其后抵达角房的简夫人提着裙摆,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心,“老爷,烧起来的是不是火柴厂?” 简旌被儿子架出来,面色苍白,光点头不说话,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他对广田的报复虽然心中有数,情感上却难以自持,除了痛惜自己的损失之外,气愤和屈辱排山倒海的向他袭来,他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侵略者的手段。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啊,阿严怎么回来了?”楼梯上多了一个好事者。 简夫人厉声说到:“二哥,你先回房吧,我们有事要处理。” 这位二舅老爷被妹妹的气质震慑到,灰溜溜地钻回自己的房间——他只恨不能把眼睛抠下来放楼梯上。 “爸,妈,你们先在家里等消息,我去现场处理。”简行严面对双亲自告奋勇。 简旌回过神来,一把攥住儿子苦苦地说:“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 “爸,你现在这样子去了工厂会吃不消的。” “那工厂是我的心血,是我在槟榔屿最早的产业!” 甘小栗打断他:“你不会以为还救得回来吧?” “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它化为灰烬!” 简旌一只手扶着儿子的胳膊直起身,他目光炯炯却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怒气在支撑,简行严知道父亲的心意难以拒绝,扭头求助他母亲的意思,简夫人也没有劝阻。于是简行严用家里的电话报了火警,带了王富贵和父亲一起赶去救火。事发紧急,也无暇顾及甘小栗,在临出门的时候,甘小栗过来在简行严肩膀上重重一击,道了声: “注意安全。” “我……”誓言到了嘴边,总觉得讲出来会被打破,“我知道了。” 甘小栗目送这对父子离去,大门关上,这是杀父仇人的家,也是简行严的家,而甘小栗被留在这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幻想自己亲手了结简旌的性命,似乎也没有那股定要致人死地的冲劲,更何况,那种事真的发生了,自己和这位简少爷应该再也无法做恋人了吧。他站在这个对他而言并不完全陌生的家里,仰面望着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真傻啊,为什么要纠缠进这个家里来。 “小栗,今晚你就回你原来的房间去休息吧。” 简夫人正在凝望着他,眼里渐渐泛起泪花。 她在哭什么?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表现得够好、够坚强了。 “简夫人,让我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不太合适,我还是走吧。” “你不要走,林育政要是知道你还在岛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抓你。” “我是阚荣的儿子。”甘小栗摇摇头,“待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对不起阿爸。 简夫人向他伸出手,“而且我知道,阿严也离不开你,就当是为了阿严,你不想第一时间看到他平安回来吗?”在夫人身后,诺大的房子在电灯照射下鬼影曈曈,佣人们知道东家有难,纷纷躲在暗处。 甘小栗想,如今的简家是孤独的。 一个钟头后,他待在自己原本住的那间房里,从窗户看出去,西北面的工厂仍是浓烟一片,火苗的势头削弱了很多,但是最早的爆炸太过猛烈,直接掀翻了厂房的屋顶,想必不止金钱上的损失,夜班和留宿工厂的工人也一定有伤亡。广田真下得去狠手,甘小栗继而又想到自己在宁波遭遇到的鼠疫,似乎这些突然降临到个体身上的不幸都变得说得通了。 消防车的警笛响起,救火队姗姗来迟,一切都在往糟糕的方向发展。 甘小栗吸够了含着异味的空气,正准备关窗之际,突然注意到屋后祠堂边的小房子,以他对简府的了解,挨了一顿打的阿甲应该就关在里面。 第235章 一个念头涌上心间。 不知道简家的祖宗怎么看待今天发生的事,甘小栗偷偷经过祠堂的时候,被里面安宁淡定的香气所吸引,原来简旌已经很久没有在祠堂拜祖先,原本浓厚的盘香气味仅存一丝,在狭窄的通道里和火场飘来的烟味负隅顽抗。 他猛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烟味占了上风。 走近关着阿甲的小房子,把耳朵附在门板上偷听,里面传出阿甲的鼾声,这钝感的下人居然睡着了,甘小栗趴在门上压低声音喊阿甲的名字。 “谁?”里头的人躺着说了声,连坐都懒得坐起来。 “我是甘小栗。” “你来干什么?”一阵唏唏索索传来,大概是阿甲终于艰难地动了下,“来看老子笑话么?” 甘小栗没有回答。 “滚,老子挨打老子乐意,只恨林育政没弄死你。” “我和你又有什么仇?” 阿甲在里面骂了段脏话,然后说:“老子就是讨厌你,同样是牛屎一样的人,偏偏你运气好,得老爷少爷喜欢,混了半个少爷当,又是学开车又是读夜校。你的屁股可真好卖,哈哈哈哈哈哈。” 甘小栗不无自嘲地想倒也确实有这么回事,便说:“你就是想卖也没地方卖。” “嚯,承认啦?” “你说够了,该我问问题了。” “不行,老子还要再过过嘴瘾,”阿甲又骂了一段无可描述的语言才说:“你tm要问什么?” “你知道林育政是什么人吗你就帮他?” “他?他日本人吧?他找我帮忙的时候自己说的。” “那你还帮他?” “只要能对付你,我才不管他是什么人。” 甘小栗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他假象了一张阿甲的脸,又用假象的拳头击了个粉碎。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老子没有那种东西,有一天过一天。” “放屁,要是简旌能放你走,你就一点打算都没有?” “他能放了老子?这个世界有这种好事?”阿甲一笑,“要是能出去你管老子做什么。” 一声冷笑之后,阿甲再也没听见门外有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门口,一阵烟味呛得人不断的咳嗽,然后阿甲发现门竟然被打开了。 第148章 简旌回府(四) 阿甲逃跑了。 甘小栗躲在祠堂里,确认阿甲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成功离开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背上有一丝凉意,好像就在自己偷看阿甲的时候有什么实现正在偷看自己。他回头,身后只有贡桌香炉,贡桌上还有简家先人的牌位——也许是来自那些已故清朝人的视线吧。甘小栗并不害怕,反而是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在龙宫歌舞厅里,那见放着关公像的小室,那里曾经发生过周拂家法处置族人的血腥事件,果然还是活人更恐怖一点。龙宫那间小室也是蔡咏诗帮忙保管实验报告书的地点,他有些怅然。 好在自己的计算一定能够实现,放走阿甲就是为了让阿甲去找林育政报信政——自己和简行严好好的藏在简家,更要加深林育政和简旌的裂痕,让简旌必须立刻站在林育政的对面,最好两个人再拼个你死我活,甘小栗天真地想。 他在祠堂并没有待很久,回到卧室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天刚亮时,简家的父子回来了,还有同去的管家王富贵均是满脸漆黑,附在衣服上的灰少说也有一斤重。去时所乘的汽车不见踪影,三人步行回来,简行严和王富贵一起搀着简旌,这才到一步一步挪到了家里。 简旌躺在沙发上,表情空洞的大喘着气,口中说不出话。 简夫人在一旁照料,用毛巾将他的面颊擦拭干净,喂了几口水,简旌还是没有缓过来。夫人眼泪垂下来,“老爷怎么成了这样?” 简行严答:“太累了,又吸进了黑烟,工厂也……” “工厂怎么样?” “工厂肯定保不住了。厂房被烧得不成样子,可能爆炸的时候就已经给毁掉了。夜班的工人一共七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重伤,在工厂过夜的人里面也有四个烧伤的。我们到的时候宿舍里面还有人没跑出来,又要救人又要救火。” “老爷一定着急坏了。”简夫人抹着眼泪,握着简旌布满烟尘的手。 王富贵抓耳挠腮向夫人汇报说:“夫人,老爷一心想要保住厂子,拼了命要往火里冲,少爷和我拉都拉不住,那些工人只顾逃命什么都不管,都没有人帮忙救火。后来消防队来了,厂子也烧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又跑回来立刻就找老爷要赔偿。” 简行严打断他:“他们也很可怜,你别说了。” 回想起火场的情景,他现在还心有余悸。火势算不上大,但是小小的火柴厂在第一声爆炸当中就已经损毁殆尽。他到达的时候,红色的火光扑向他的脸,耳畔是幸存工人的哭喊声,还有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这些杂音中简行严一直在等救火车的鸣笛声,从期待等到失望,在等待中他表现得有些木然,还不如王富贵来得积极。王富贵为了拉住一味要扑进火海送死的简旌,手脚并用拼了吃奶的劲。 “老爷,您不能过去!您绝对不能过去!” 王富贵的声音也是杂音的一部分。 简行严的行动力是在他亲眼见到路边一个正在痛哭的老人才被唤醒的。那个老人的年纪远比简旌大,身穿着破烂的工作服,应该是上夜班的工人,他的鞋已在逃跑中消失不见,光着的脚背上流着血,眼泪冲开了脸上厚厚的黑灰,留下两条白色的沟壑,沟壑连着他的法令纹,深深的刻进了简少爷的眼睛里。 第236章 这时有另外的工人过去要将老人从路边扶起来,老人不肯,顺势滚到地上,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嗷嗷的哭。他看到简行严一行,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以麻利的身手爬起来猛地冲过来。 “姓简的,我和你拼命!” 这声呐喊对简行严来说却不是杂音,他听得清楚明白,无从质疑。 老人撞向了他的肚子,手肘差点击中要害部位,简行严抓住老人的手、扳过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压在地上。 “我们是来救火的!” 那老人不听,在简行严手中不断挣扎,口中嚷着:“我儿子死了,你们要赔我儿子的命!” “你先冷静点,再动我折断你的手!” “我儿子死了,他死了没人替我养老送终,我也没法活了!” 不知为何,这样朴素粗暴似乎延续千年的父子关系让简行严格外动容。他再看看自己失去理智的父亲,终于发现一直高耸在自己面前的名为“简旌”的大山已经轰然崩坍。 “嬷嬷,给李医生打个电话,请他马上过来给老爷看病。” ——简夫人止住了眼泪,她斩钉截铁的话将简行严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再叫几个年轻力壮的,把老爷扶回房里。还有,劳烦嬷嬷亲自去一趟我二哥那里,把工厂起火的事情告诉他,叫他有什么需要这个家里的东西随便他使,恕我暂时管不了他了。” 过了一会儿年轻力壮的还没找来,简行严之前跟班里头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叫小丁的火急火燎跑过来说:“不好了,老爷夫人,少爷,阿甲逃走了。” 可是眼下哪有人听他的话,更遑论去追回阿甲。 简行严把父亲安顿好,等医生来的空档他忽然发现自自己回家之后甘小栗一直不曾出现,连忙来到甘小栗的卧室,见房门开着,人正坐在房中央的一张靠背椅上。 “你还好吧?”甘小栗先开了口。 “我没事,但是我爸……”简行严想起自己的父亲并不讨对方的喜欢,甚至不如说对方希望自己的父亲直接去世比较好,他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我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所以没有下去打搅你们。”甘小栗望着简行严的时候,眼里带着光,“你没事就好。” “对了,你也要多加小心,阿甲逃走了,况且现在家里这么乱,林育政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们还在岛上的事吧,结果我们躲了这些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一定会再逼你交出那张纸的。”简行严靠近,把下巴抵在甘小栗柔软的发丝间,他深吸了一口气。 “唔,好臭。” “你也一样,浑身都是焦糊味。” “都多久没洗澡了。” “洗不上澡的日子对你来说挺新鲜的,可我已经习惯了。”甘小栗静静地伸长了脖子,如他所料般,简行严在那片狭长的地带留下了一个吻的痕迹。 也许阿甲早就跑到了林育政那里,而林育政马上就要恼羞成怒地杀过来。 ——但是甘小栗的期望落空了。 倒不是阿甲不堪用、没能跑到林育政那里,而是当阿甲到达林育政的那件小房子的时候,里面的场景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时天还没有亮,天上的黑色浓得快要滴下来,阿甲带着伤一路摸黑来到林家,他气喘吁吁地拍了林家的大门,并没有人应门。 “连佣人都睡死过去了吗?”阿甲想,林家一向只有一位女佣。 他又用力敲了几下,门被震开,原来并没有锁。从门缝中望去,屋子里整洁得过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搞什么啊?”阿甲嘟囔了一句,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 林育政的家小而朴素,多余的装饰物一概没有,微光之中阿甲走过一尘不染的地板,那地板反着光看上去不太吉利的样子。阿甲自顾自往前走,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走过方方正正的小客厅,前面是一条长走廊,左右两侧分布着房间。 阿甲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不同于在简家闻到的烟味,是一种令他想起站在菜市场肉摊前的味道,越是往前走气味越是刺鼻,他走了几步,鼻腔里的空气到了叫人作呕的地步。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前有几滴黑色液体干涸的圆印。刺鼻的恶臭从门内传出,他使劲推了下门,推不动,又摸到门上的插销,伸手拨了开来。 门内伸手不见五指,气味恨不得熏得人流眼泪,阿甲更加觉得屋中大有古怪,他鬼使神差地触动了墙壁上的开关,灯光唰一下倾泻而下,阿甲的眼睛无法适应光亮本能的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从眼皮的细缝中看见了什么令他终生难忘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具女尸。 无法形容女尸的形态,只有地板和墙壁上的森森抓痕见证了死前的恐怖。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皮肤涌现大片青绿色,地板上滞留着黏糊糊的不明液体。阿甲再也无法忍耐胃中的煎熬,在尸体前面“嗷”的吐了出来。 借助尸体身上的衣服,阿甲认出地上的是已经死去的林夫人,江姵芝。 他呕干了浑身的力气,用手扶着墙壁、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 不幸的江姵芝是被活活饿死的,而且是悄无声息的死于一场意外。那天林育政被她捅伤之后由于伤势比想象的严重,被秘密转移到日本人的医院里,在离家之前,他反锁上了江姵芝的房门。在林育政离开家的当晚,林家的女佣因为害怕,连夜收拾细软从主人家里逃了出去。这个家中只留下疯疯癫癫的江姵芝,陪伴她的只有上了锁的房门和装着铁栏的窗,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也无人知晓她默默死去。 第237章 原本到这里甘小栗的计划已经全盘失算,岂料更有意料之外在后面。就在阿甲撞见江姵芝尸体的翌日,他的尸体也被人发现在退潮后的海边,一只脚卡在岩石缝隙中,阿甲已于昨夜溺死在涨满潮水的大海。 有人说阿甲被守夜人发现之后,唯恐自己被怀疑谋杀江姵芝而仓皇逃窜导致失足落水;也有说法是他肉体受伤加精神刺激双重打击之下已然失控;还有一种带着迷信色彩,自然和女鬼索命有关。不管何种说法,最后整件事被甘小栗知道了,他沉默的缩起身体,在自己的臂弯中哭了。 他对于简旌和林育政的第一次“化被动为主动”以失败告终。 第149章 简旌回府(五) 带给甘小栗又一重打击的是,从火场回来的简旌病倒了。 在甘小栗的幻想中,完美的复仇少不了一个强悍的敌人,毕竟用什么方式战胜敌人他还没有想到,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简旌不攻自破。李医生,也就是替甘小栗治疗眼疾的那位医生,他一连三天每天都来简府登门看诊,简旌依旧毫无起色。李医生开了阿司匹林,建议简旌还是去一趟医院检查头部和心脏,简旌不肯,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他极速地老了,面容松弛、满脸花白胡茬,过去挺直的鼻梁和方阔的嘴都扁塌下来,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说不上来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简夫人为了让他养病,腾出家里最凉爽干燥也最明亮的房间,他单独睡在一张木板大床上,木板床是简旌的癖好,他喜欢这种躺在上面全身被拉直的感觉。简夫人寸步不离地陪着简旌,时不时聊天解闷,后来发现简旌并不热衷说话,简夫人便坐在旁边看书,有时把书里的内容念出来。过去简旌忙着挣钱,哪里读过几本书,现在被迫听了一些片段,觉得比起内容,夫人的声音更好听。 可简旌并不觉得自己能好起来。 简行严外出回来看他,他除了问“火柴厂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工”,根本不关心任何事。 在甘小栗的眼中,躺在床上的简旌,如果说他的精神内核可以形象化,那么只能形象化乘一粒小小的葡萄干,又小又皱,还又干又硬。 这时简家上下正严密地提防着甘小栗接近简旌,包括简行严在内的人都担心甘小栗能用一把木尺就捅死或者用一颗花生米就毒死这个家的老爷,甘小栗既享受了这里提供的庇护,又成为这里的外敌,加上重重失败重重打击,他变得像个影子,有时候如果简行严外出处理火柴厂的善后工作而没能叫他吃饭,他就会一整天饿肚子。 简家的生意现在落到了简行严的身上,简少爷对生意从一窍不通开始。 “阿严,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他的二舅伯做出热心的样子来到书房,书房里简行严和会计老陈正在对账。 简行严正看得灵魂出窍,没好气地说:“我跟老陈学,钱的事情真是一点含糊不得。” 二舅老爷过来,信手拿过一本账册翻看,简行严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来,“二舅伯,这本我已经看过了,没有问题。” “喔,”二舅老爷围着书桌又转了一圈,“你要看的账本可够多的,看得完吗?” 会计老陈也是忠心耿耿的人,连忙帮腔说:“少爷虽然不懂会计行当,但是学得很快,我们抓紧点时间,天黑之前争取对完。” “你们家的生意还不真少,火柴厂,糖厂,贸易行,还白铁矿,单说那个旌发贸易行,上半年靠做脱脂棉生意挣了不少钱吧?” “脱脂棉?”简行严不信。 “怎么,你不知道吗?脱脂棉可是战备物资,防化口罩和医用棉球都要用脱脂棉。阿严,你爸那么有头脑怎么一点也没有遗传给你?” “他就不该把赚钱的手伸到战争里,不然火柴厂也不至于被炸了。” 二舅老爷腆着圆肚子,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问:“日本人想改火药厂你爸不同意?” “火药厂性质就变了,能造出来军火。”简行严简短地回答,把身子别过去挡住手上正在翻看的账册,二舅老舅也跟着他转过来。 “这么多生意你管得过来吗?” “没关系,我尽力呗。总不能让我简家的资产落到外人手里吧。”说着简行严看了这位居心不良的二舅伯一眼。 对方自知讨了个没趣,搓了搓鼻子背着手往外走,嘴里还说:“哎,看你这么用心我就放心了,你要有这个才能早就该好好努力。我也不说啦,过几天我的头等舱船票应该终于能办好了,我也该离开槟榔屿了。” 等他走出去之后,简行严听到会计老陈嘴里发出“呲”的一声,也叹了口气:“按他这个蹭吃蹭喝的样子,他的头等舱船票一辈子也办不好了。” 简家上下都知道二舅老爷是来打秋风的,嘴上说的好听——要去新加坡躲避战祸。这家人已经住了一个多礼拜,简家的佣人们渐渐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除了碰了面请个安,不忘记叫他们吃饭,其他一律能怠慢就怠慢。可二舅老爷做足了准备,完全不怕冷遇,简家佣人不是差遣不动吗?他老人家自带了佣人来,还有太太姨太太和几房儿女陪伴身边,孩子们的功课也不落下,小的靠大的教,大的靠自学,几个孩子学的少、玩的多,把楼梯上鞭炮炸出来的窟窿越弄越大。 简行严吩咐王富贵,别修那个洞,只要二舅伯一家不走,以毛孩子们手里的鞭炮库存来说,修了还得破。王富贵不高兴,心里说老爷倒下了,这个家连个基本的体面都没有了。 第238章 简夫人给一家十几口当着家,照料着病人,家境虽然还没有每况愈下,但是火柴厂的爆炸对他们是个重创,人心惶惶,她时不时还要听着佣人的抱怨,就算想要跟儿子分享苦楚,看到儿子一改之前游手好闲的德性、开始在生意上花功夫的样子,简夫人也不愿增加他的烦恼。 简旌躺下的第三天,章亭会馆的人来看他了。 来了三个人,分别是何老板、马老板和天外楼的少东家,他们带着鲍参翅肚来探病,明显是何、马二人强拉上天外楼的晚辈做东。 三人被带到简旌养病的房间里,见到躺在床上的简旌便大惊失色。 “简兄——” “简伯伯——” 简旌半躺着,缓缓转动眼珠,他并非是头颈不能活动,只是日复一日的懒散。他用一种声带已经干枯的声音说到:“你们来了,快请坐。” “不必客气了,简兄,”何老板说,“你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发生这样的事真叫人气愤,我们一再退让,竟然还落得这样的下场,南拓的胆子也太大了!” 简旌说:“都是我不好。” 马老板更加气冲冲地说:“会馆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号召大家是时候要团结起来跟南拓抗衡,否则我们早晚得被他们从槟榔屿挤出去。” “可南拓背后是日本政府。” “我们会馆的商人团结起来,不,整个槟榔屿的华人团结起来,难道还赢不了南拓吗?” 何老板拍了拍简旌,仿佛正在给他传送信心:“我们虽然没有一个强大的政府可以依靠,但是光凭在东南亚的华人同胞,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会馆的事就交给我和马老板。我们和白十九公也商量过了,准备在近期进行会馆主席的改选,现在政治环境不妙,我们需要更加能笼络人心的强有力的主席人选。” 简旌张着嘴,明白了三人来访的真意。 简行严陪在父亲身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虽然他父亲不情不愿被迫交出会馆主席的职位,但是他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章亭会馆的商人们才有机会选择更积极的路线。 他瞥见一个少年身影从房门外一晃而过,立马又牵挂起甘小栗来。 第150章 黑影一样的人(一) 甘小栗从房门口飘过去,背后起码被插了两枚视线做的钢钉,分别来自简夫人和王富贵,这两个人担心他来行凶,还有简行严的一记温柔目光,甘小栗却没有放在心上。他想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到天井里透口气,天井入口守着小丁,小丁对他摇摇头。 他被限制了自由。这并非出于某个具体人物的指示,而是家里的佣人们从只言片语的信息当中得到了这样行动的理由,他们听说了甘小栗和老爷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也听说了甘小栗似乎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他们又见到简行严和他亲密无间,多年打工谋生看人眼色的本能告诉他们,要远远地盯紧这个人。 甘小栗不无遗憾地和小丁对视着,小丁和他年纪相差不大,是佣人当中最热情活络的,平时和甘小栗也算谈得来。小丁没有阿甲那么自负,反倒对和自己有一样贫苦经历的甘小栗格外信奈,自幼过番讨生活的小丁肤色黝黑和当地人一样黝黑,把脸上有几点雀斑给衬托得不显眼了。 小丁耸耸肩,用嘴型说:对不起,栗少爷,上楼去吧? 甘小栗掏出一点零钱,恳求到:“小丁,看在兄弟的份上,帮我去买份今天的报纸好吗?” 我怎么一天到晚给你们买报纸?小丁的嘴型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求求你,喏,剩下的钱给你买汽车喝!”甘小栗又追加了一枚硬币。 小丁这才接受,喊天井厨房里洗菜的一名女佣帮忙留意栗少爷的动向,一会功夫就买来一份报纸和两瓶汽水,自己已经叼着根吸管喝起来,把另一瓶汽水连同报纸一起塞给等在天井的甘小栗。 “给你。都说了,不能到天井来,你上楼吧。” “为什么不让我去天井?” “天井里头有厨房呀!”小丁讲。 果然还是怕甘小栗用一粒花生米就毒死简旌。 甘小栗拿着报纸和汽水,拖着沉甸甸的步伐回到楼上,他看一眼瓶中鲜艳可爱的甜味液体,自暴自弃地想,该享受还是得享受。 目光移到报纸上,他看到阿甲的事藉由记者的手写成了方块字登了出来,大致意思是:兹有某富商家家丁一名,因犯错受到惩罚,心中大有不服,于是偷偷逃出主人家里,潜入一名独居女子江某的家,偷窃未果,却将江某残忍杀害,最后在追捕过程中失足坠海而亡。 看到这里甘小栗胃里一阵抽搐,把已经喝进去的汽水吐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致人死地的感觉,和在周宗主别苑杀死东乡那时候的体验完全不同。东乡的死,是一场来不及思索的强袭,为了救出小蔡姐他们完全有理由正当化自己的杀人行为,可阿甲的死,是源于他本人的计划,和计划外的“一点点”偏差,原本已经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了,现在又在报纸上看到强行将阿甲污名化的新闻,一向心思敏感的他更加无法摘掉脖子上无形的枷锁了。 甘小栗滑落至地面,他感觉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黏腻,就像海水淹死阿甲一样足以让他窒息。 第239章 同样身处在黏腻空气里的还有自首后一直被关在拘留室的肖海。 槟榔屿不是战场,不是杀了人也无所谓的地方,肖海听了张老师的忠告,选择直面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尽管如此,他并没有真的觉悟,而是仍然沉浸在蔡咏诗死亡的痛苦中。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拘留室的第几天了,周围安静得就像盘古尚未开天辟地,他坐在牢笼中,身旁是刚刚好像有使用过的便桶,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板上放着一盆饭,看不出是怎样的糟粕食物,不过反正对于肖海来说,鼻子和舌头一样,这些不重要的感观全部都失灵了。不过就算是他这样的顿感,也被铁门开关的身影惊扰到,遁声望去进来一个人,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单凭走路姿势就绝对不是坎贝尔手下的英国宪警。 来者矮胖身材,圆肩膀,走路的时候肩膀似乎支撑不住头颅的分量以至于脖子拼命朝前伸,黑暗中这个人径直朝着肖海的方向走了过来,看来是专门找他的。 “好久不见了,大侦探,看来你经历了很多事嘛!” “这位是……”肖海含含糊糊地问,坐着一动不动,只把眼珠子转向来者好好看了看,这才终于认出来,“原来是丧门坚,好久不见。” 丧门坚的南瓜脸愣了几秒,笑着说:“好像最近几年大家都是管我叫’坚爷’,很难得听到’丧门坚’这三个字了。” 肖海木然地问:“有什么事?” “福老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年轻人不应该意气风发吗?” 福老弟?喔,他大概把“福尔摩斯·肖”这个玩笑当成真的了吧,肖海纠正到:“坚爷一定是记错了,我姓肖,肖海。” “啊哈这种事情都不重要,我说老弟,之前帮我理清了杀我兄弟的事,我还没谢谢你呢,没想到你沦落到这步田地,有困难的话你完全可以来找我呀!我那堂口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坚爷,我和你,属于两条道上的人。”肖海依然没有表情,和丧门坚说了几句话之后已经将脸转到一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我听说你是自首来的,该不会真的想上法庭吧?我虽然不懂法,但是我也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英国人都开始撤侨,人都跑了,谁给你开庭?你只不过是在宪警的拘留室里有一天呆一天,哪天他们不给你送饭了,就说明连宪警也跑路了。你说你是在这儿干嘛?” “自我反省。” 丧门坚居然和颜悦色地笑得像尊佛像:“你杀了个作恶多端的日本人,我很高兴,也算多一条命祭拜我死去的小兄弟。但是我看你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子颓废,我也很心痛啊。” “从坚爷嘴里说出’作恶多端’这四个字听起来怪怪的。” 丧门坚不理睬肖海的讥讽,继续说:“那个女人的事我也听说了,是龙宫的红牌,外面都说是周老七的女人,我是不信的,她和你相好倒是说明你俩相互眼光都不错。周老七那个人,一年一年的活得是越发不像个人了,一点做人的感情都没有,很难有个女人什么的。不管是谁对他有好处,他都能利用,要是说得了他亲爹的脑袋能发财,他绝对二话不说就去砍。” 肖海用无限哀思中仅存的一点理性说:“你不会是来告诉我,杀了东乡还不够,还得把周拂一起给杀了才算给咏诗报仇吧?” “不不不,我就是来和你聊聊天。哎,周拂这个人,过去也和我有过交情,在他还有点人性的时候。那时还年轻,他有段时间一个人在广州看病,我还去找过他,直接找到妓院里。他在里面包了房间,找了个姑娘长期陪着,我去的时候没瞅着姑娘的正脸,只记得她手上戴着一串叮叮当当的手镯。周拂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看住在妓院里头也是中看不中用,大概姑娘图他长得好看吧,不过他当时也付出了真心,起码一掷千金替人赎身……啊,说起来,赎身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周拂最后孤零零回了槟榔屿,随便一说,他回槟榔屿来争产来了。传统大家庭嘛,多少都要过这一关的,还真让他给当上宗主了。” 在丧门坚的话中,肖海终于拼凑出蔡咏诗故事里的真相——就是她在失踪前负气给自己讲过的故事。故事里的大人物是假的,人到中年是假的,家有老婆也是假的,只有周拂是真的,还有题在蔡咏诗手绢上的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土,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 肖海对丧门坚说:“你的话真多,我不想聊天了。如果没别的事,还请坚爷回去吧。”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管我走不走呢?我故事说到哪里了?周拂,啊,周拂啊,他不是订了三把枪,其中两把送给了日本人吗?” 这话题转弯未免急得过了头。 丧门坚继续说:“我打听到了,活跃在槟榔屿上的日本人有两股,一个是南拓,做生意的,另一个是个什么特务组织,叫什么机关来着……周拂那两把枪就是分别送给了这两个地方。” “这事我不感兴趣。” “你真烦,让我讲完不行吗?明明是我委托你去找出杀害家俊的凶手,最后提供情报的都是我,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可我当时并没有接受你的委托……啊……”肖海想起来,要不是当时在酒吧遇到丧门坚向简行严寻仇,自己在当中插嘴,后来也不会有机会在酒吧门口对蔡咏诗“英雄救美”,也就没有再后来的故事。 第240章 “简单说来就是,南拓的那把枪还在南拓,杀家俊的现场留下的那把枪,就只能属于我忘记名字的特务机关了,怎么样,想不想以此为线索找出特务机关的人?” 肖海双眼无神,但双唇紧闭。 第151章 黑影一样的人 (二) “很遗憾我帮不上忙,我此时是身不由己。”静默了一段时间,肖海还是拒绝了丧门坚的提议,“而且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属于两条道,很难合作。” “你明明对这个提议动心了,只不过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怎么样?再考虑考虑我说的话,而且以我的本领帮你离开这里也不难,门外的英国人巴不得你不在这里给他们添麻烦。” “坚爷,要是此刻我不是杀了人被关在这里,我也只是《槟榔晨报》的一个小记者,不知道为何你对我青眼有加?” “为什么……是因为我特别欣赏你吧……” 肖海的脖子间微微出汗,“嗯……我对坚爷的癖好还是有一点了解,这就更要拒绝了。” 整间拘留室再无外人,丧门坚向前迈了一步把脸贴在肖海和他中间的铁栏上,面颊的肥肉被两边的铁条挤向面中,把丧门坚的嘴挤成了三瓣,活像一只巨型兔子。“对了,不知你听过’福海会’这个组织没有?” “没有。”肖海否认到,“我来槟榔屿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那香港宋女士组织的保盟你总听说过吧?” 肖海对丧门坚这个人的看法稍微起了一丝变化,没想到他关心的事情还挺多,于是说了句:“愿闻其详。” “你就理解为’福海会’大体上是保盟的缩小版,组织捐款捐物,也搞搞宣传,他们应该还帮助过一些在国内遭到迫害的人逃往香港或者南洋。这么个组织当然只能地下活动了,但是最近我在江湖上听说,有个日本人正在挖福海会成员的底细,好像有好几个人被他秘密的杀害了,也不知被杀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成员,总之一律——”丧门坚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嘎。” “既然是双方都是秘密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日本人这边正在招兵买马,我有一些小弟跳槽过去了,当然他们也就最底层,打打杂,当当清道夫。”丧门坚说得轻飘飘,实际上那些小弟是被派过去的吧。 “坚爷,我不太明白,你把这些告诉我是因为……因为欣赏我吗?” “那当然也是其中一条理由。按我的跳槽的小弟们说的,那个日本人好像对你们报社很感兴趣,不需要我多说了吧?”低沉的声音轻轻传来,“像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报社一定会特别奇怪,但是来这里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毕竟我和你们,是两条道上的人。” 说完丧门坚耸着他圆胖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肖海站起来,用手抓住面前的铁栏,他越抓越紧好像再加把劲就能掰碎栏杆一样,消退多日的力气又重新回来了。 很快张靖苏就在探望肖海的过程中得知了丧门坚所说的事,他从拘留室出来,先去附近的饼屋买了盒点心当伴手礼,装得煞有介事的去了简行严的家。 “这是代表我个人送给简老板的,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简行严望着递给自己的点心,又看了看点心背后的张靖苏,一扫脸上的阴霾喜出望外道:“张老师,你终于来了!这些天里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还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还有甘小栗也是。啊,叫你看笑话了,我们家现在又是鸡又是狗,跳来跳去乱七八糟,真不好意思!” “鸡飞狗跳。简行严,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为了假装国语不好故意乱说的。” “我没有,我是说真的,你看院子里的是我二舅伯带来的一群孩子,头上插着树叶嘴里咯咯的怪叫,二楼书房里挤着几个公司骨干,贸易行的、火柴厂的、纺织厂的,还有我那什么都要掺和的二舅伯,这些人统统围着我要教我怎么做生意,每一位都讲得声音沙哑吐口水——这还不是鸡和狗?” “好了,你是不是应该请我进去?”张靖苏差点就要质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来,他飞快地把点心盒塞进简行严的怀里,小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简行严身子歪向一边,用他特有的大事化无的爽朗声音说:“快请进,先去我爸房间里探个病,二楼上去左手边中间那间,书房的斜对面,你先去。我应付完书房里的人,就跟你到甘小栗的房间碰头。” 张靖苏心中感慨,简行严这种什么事都能笑着面对的人实在令人佩服。 他来到简旌的房间,程式化的问候了几声,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简旌的衰老程度仿佛几天之间经过了数十年,壮硕的中年商人变成了心不在焉的老年人,手指僵硬、目光呆滞、嘴唇哆嗦,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病床上的这个人关闭了自己的心通往外界的门,像孩子一般接过点心就打开来吃,一门心思只关心嘴里的味道甜不甜。 简夫人倒是比张靖苏印象中的更坚强,见到简旌大口大口的吃东西,她向张靖苏报以化解尴尬的微笑,夫人趁着简旌被食物呛到的时候对张靖苏说:“老爷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怀疑是脑充血,但是老爷的心病比脑充血更厉害。” “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但是不见好,老爷精神比前两天又差了不少。” 第241章 果不其然,简夫人说话这会儿,简旌咬着点心就睡着了。 张靖苏向夫人说了几句劝解的话,又说自己和简行严约好有话要说,不忍再看简旌丑态,便不是滋味地走了。 张靖苏找到甘小栗房间的时候简行严还没有到,只有甘小栗一个人在里面看书。见到来人,甘小栗略带吃惊地把书本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却不如往日敏捷。 张靖苏挥了挥手,苦笑到:“好久不见,简老板的心病是不是也传染到你了?看你一脸的愁容,手里抱着书也只是盯着发呆,我看了半天,你一页也没有翻。”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吧?” “谈不上,最近忙得很。”张靖苏望着少年,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和简行严说,他让我在这里等。” “是什么事?” “……和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关,还是等他来了一起说吧。” 甘小栗表情严肃,欲言又止:“张老师,肖海是不是被报社……” “你说肖海?” “他现在怎么样?” “被宪警关起来了。” “我以为你会救他。” 张靖苏明白他误解了,解释到:“你是看过报纸了对吧,我们在报纸上登出那样的通告是为了公开他是杀东乡的凶手,现在宪警宁可少一事不愿多一事,迫于面子他们不得已将肖海拘留起来等待开庭,然后南拓的广田也只能放了简老板,不再追究你和简行严的事。人毕竟是肖海杀的,他应该接受惩罚。” 见甘小栗还是替肖海抱不平的样子,张靖苏继续说:“况且肖海自己也想赎罪,他还是将蔡小姐的死归咎于自己的过错,还有……以他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工作,就让他在有宪警把持的拘留室里待上一阵吧。” 第152章 黑影一样的人 (三) “你们在说什么?肖海吗?”简行严走了进来,“抱歉,那几个人有点难缠。” “肖海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今天要说的是丧门坚。”张靖苏直奔主题。 简行严吓了一跳,吞了蟑螂一样捂着脸说:“那个色胚?”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丧门坚碰面是甘小栗差点被“强抢”那次,最后幸好是甘小栗自己化解了危机。 当时的当事人甘小栗这会儿搬了两把椅子,让张靖苏和简行严两个一起坐下来。 “丧门坚主动到拘留室跟肖海透露了一件事,按我的理解,应该是说槟榔屿存在一个日本特务机关目前正在打击’福海会’——也就是甘小栗的父亲阚荣所在的那个组织。” 甘小栗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地望着张靖苏,旁边简行严脑筋转了转张嘴就便说:“张老师你竟然知道他阿爸是福海会的人?这么说张老师果然也……” 张靖苏没有否认。 “张老师你这立场有点矛盾啊,又是过去的留日学生,又是前总领事的幕僚,又是《槟榔晨报》的主编,又是岛上日本人的好朋友,虽然我是很相信你的为人,不过这样一数还真是不知道你究竟是替哪一边做事。” “我并不是岛上日本人的好朋友吧。” “你能把闹事的学生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呢,这不是正好说明你在仙兰街说话很有分量?” “那是因为我过去的身份,我替前总领事来南洋调查资料,虽然他人死了,可这些资料还管用。” “这样会教人分不清你是好还是坏,早晚有一天要出事的。” 张靖苏耸耸肩,那种担忧不在他考量的范围里。 见两位迟迟不说正题,甘小栗催到:“要不我们还是说回’福海会’?” “啊,对。丧门坚说,已经好几个人被怀疑是福海会的人,被日本特务秘密杀掉了。” “组织内有人被杀,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吗?” “我们……额,福海会里面除了组织高层之外底下基本上是单线联系,缺点就是某个联系人一旦失联,反馈时间会比较长,加上被杀的这几个人也不见得全是福海会的成员。” “也就是还有无辜的人被杀……”甘小栗愤恨地说,“对了,张老师,江姵芝会不会就是被误杀了?” 提到江姵芝,张靖苏心中好像有条弦狠狠抽了一下,他嗫喏着说:“小江她的死……我问过我们报社去现场采访的记者,小江她被反锁在家中——不知道是林育政那个混蛋干的,还是他们家请的女佣干的——邻居说她精神不太正常,她家当时没有别的人了,小江一个人逃不出来又没有食物,被活活给饿死了。” 简行严说:“也就是和我们家逃出去的阿甲没有关系,真不知道你们报纸为什么要把阿甲写成凶手!” “不想凶案未破、闹得人心惶惶吧。”张靖苏十分无奈,“不过你们家逃出去的阿甲又是怎么一回事?” 简行严和甘小栗对望一眼,由简行严作答:“说到这个阿甲,就必须说到江姵芝的丈夫林育政了。林育政已经失踪了好几天了,他负责的那个酒厂的工人说最后一次看到他还是在他来我家汇报工作的下午,之后就不见人影了,一同找不到的还有他家的女佣——不过他和女佣之间应该没什么关联,我感觉。”说到这里简行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到底应该透露多少细节,然后继续说到:“林育政在失踪之前干了一票大事,就是企图绑架我和甘小栗,阿甲是他安插在我们家的内应,最后失败就是了。” 第242章 “啊这……” “张老师,你看上去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呢?” 张靖苏将自己在仙兰街背街的小吃店里遇到林育政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尤其讲了林育政对简旌有逆反之意的事。 简行严听了,搓着自己的一只耳朵说:“绑架的时候他自己承认啦,他是日本人,我也跟我们家老简确认过,老简早就知道,他们两人只是一直在扮演老板和秘书而已。” 张靖苏把这个事实用了一分钟消化之后,表示不解:“他绑架你们是为什么?”说着他就想到了甘小栗手上可能持有的重要文件,可此时的张靖苏不知道简行严知不知道文件的存在,于是选择假装自己不知道。 有点绕,但是谨慎起见。 “我不清楚,不过他对我好像有些单方面的变态的私人恩怨。”简行严干脆地回答了张靖苏的问题。 “所以日本特务在打击福海会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在场只有甘小栗牢牢抓着他们最初的主题。 “啊我被你们给岔开了。据丧门坚所说,这个特务机关在打击福海会的过程中盯上了槟榔晨报社……我不想被动。” “你想先锁定对方的人是谁吗?”甘小栗沉吟到。 “丧门坚还说了一条线索,你们记得大约大半年之前简行严被诬陷杀了一个小混混的事吗?” “当然记得,最后无疾而终了嘛。”简行严抱怨到。 甘小栗也想起来:“那个啊……那个事件里的枪和我在周宗主手上见到的枪一模一样,枪身上有树叶花纹之类的,龙宫被查封那天坎贝尔讲过,是岛上一个姓周的买家专门定制的三把,姓周的买家自然就是周宗主了。” “不错,周拂订制了三把同样的枪,其中一把留给他自己,一把赠给了南拓株式会社,还有一把被送去刚刚我们说起的特务机关,丧门坚肯定南拓那把枪还在。” “那么诬陷我的是日本特务?”简行严犯了难,“日本特务诬陷我干嘛?那时我从英国回来没多久,对槟榔屿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诬陷我最多也就是能拿捏一下老简,不然还能有什么好处?按老简和日本人合作的历程来看,大半年前他们还是蜜月期呢。” “那……万一是私人恩怨呢?”甘小栗问。 “半年前我谁也不认识,顶多也就是和张眠花那群人一起玩,能突然和什么日本特务结怨?” “比如你一出现就令对方讨厌的呢,啊……”甘小栗长大嘴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 ——林育政。 简行严一拍巴掌,说到:“对上了,对上了!他不是让老简除掉了荣、荣叔嘛,因为荣叔是’福海会’成员的身份暴露了啊,老简也说他和别的日本商人不太一样,除了做生意还把自己搞得像个秘密警察,我还以为他是南拓的什么人呢。” 张靖苏沉默了一会儿,他对甘小栗和简行严两个人推导出的答案并不十分满意。他摸着自己长衫膝盖头的位置叹气到:“可是这个林育政现在就像个影子一般的消失不见了,可暗中杀人的黑手却没有停下。” “但是诬陷我的人,也就是开枪的那个人,除了林育政还能有谁?我真的没有得罪过那么多人啦!” 甘小栗也补充说:“长桌宴那次,丧门坚还说过,林育政手上的茧子像是用枪留下的茧子,当时林育政说其实是写字的痕迹。” “小栗子你记性真好。” “可说来说去,都是丧门坚在说,他万一是在骗人呢?”甘小栗问。 要命了,张靖苏索性抠穿了自己长衫的膝盖头,缓缓说:“丧门坚这个人交给我来摸个底吧。” “你要奉献男色吗?”简行严没头没脑问到。 张靖苏闭上眼,“要不是了解你就是这么个嘴上没谱的家伙,我就要揍你了。” 第153章 钱难赚(一) 张靖苏走后,甘小栗一看简行严并没有要离开自己房间的打算,整个人泄气一般瘫坐在椅子里,歪着头打量着简行严,也不说话。 简行严见他歪着头,索性也歪着头,两个人就像两棵歪脖子树相互缠绕、相互凝望—— “看了那么久,我是不是该亲你一下?” 甘小栗把头摆正,别过脸去说到:“不用了,我们以后还是相敬如宾吧。” “我没有学过这个成语,让它滚蛋去。甘小栗,你不开心吗?” “这不是废话嘛……”甘小栗小声道,“你不也不好过嘛……”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覆上甘小栗的手,只听耳畔一个悦耳的声音说到:“开心要笑,不开心要笑着忘掉,这是我的傻瓜法则。小栗子,虽然日子很难过,但是我们还没到生死一线的地步对吗?”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甘小栗暗暗想起阿甲,他自认应该对阿甲的死负责。 “想一想张靖苏张老师,他可是生命受到威胁,还不是照样东奔西跑,努力的活着。我看你这两天过于颓废了,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 “上次和你散心散到了升旗山,回来就发生了一堆事,这次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了,免得不吉利。” “走吧。”简行严不容分说将甘小栗搂紧,“你就跟我一起去火柴厂看看吧,那个鬼地方已经给烧成了灰烬,再不能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了。还有,要是林育政出现的话,我会抢在你前面撕了他。” 第243章 甘小栗的耳朵贴在简行严的胸膛上,隔着衣服皮肉和肋骨,他清楚的听到了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每一声都坚强有力。真糟糕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要依赖这个公子哥儿了呢?他暂时放下担忧和自责,接受了这个提议。 两人一道走下楼的时候,王富贵表现出了极大不满。简行严顿时满脸写着“王督公你这又作的哪门子的妖”,可一想到这个家现在有一半的重担是担在自己的肩上,他终于学着把讽刺王管家的话咽了下去,正色说到:“王富贵,我和小栗去火柴厂看看,你把车钥匙拿过来吧。” “可栗少爷不是不方便出门吗?” “没那回事,有我罩着,谁敢来找麻烦。” “我是说他和老爷……” “老爷都没说要怎么他就不用你瞎操心了。”简行严冲着王富贵潇洒地一伸手,把车钥匙拿了过来。 就这样他俩终于出门,甘小栗也终于时隔多日离开了简家,屋外阳光依旧刺眼,比起七八月却已好了很多,午后的阵雨带了一丁点的凉意。枝头绚烂的木槿朝开暮落,温柔又坚持。 等木槿凋谢,长达半年的旱季就结束了,甘小栗也将迎来在槟榔屿上待满一年的日子。 “喂,你想什么呢?”副驾驶座上的人问。 “在想安全驾驶。” 简行严用手撑住脑袋,“现在你还想家吗?” 甘小栗顿了顿,反问:“哪里是我的家?”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在宁波?” 车里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得空气都要变臭了,这才有人开口道:“我没有脸谈这个,来南洋之前我还想过找到阿爸,再带上阿爸一起回到宁波找回我妹妹……真是痴心妄想,我已经放弃了。” “你妹妹会伤心的。她叫什么名字?” “甘小桃。” “等处理好眼前的事,我和你回一趟宁波怎么样?找到甘小桃,我们一起生活吧。”简行严说得轻松,可“眼前的事”指的是摆脱林育政、把关于鼠疫的实验报告妥善交给什么人,自己家的生意恢复正常,还有老简不再病恹恹躺在床上,这真是很需要时间去解决的一大堆事。 “小桃不会想见我,尤其过了那么久才去找她。” “好事不嫌晚,后登船者先上岸。” “这什么跟什么,你都学了些什么词。”嘴上如此说,甘小栗却有一丝被安慰到。 说着车开到火柴厂,见简家的车过来了,立刻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围了过来。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简行严打开车门,面露关切地说。 甘小栗心中“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这帮人没什么好事,刚从驾驶室跳出来就看见简行严毫无防备地迎上去,结果被人七手八脚地揪住衣服,简行严条件反射地挣脱,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立马就崩开扣子给人直接扒了下来。 “你们住手!快住手!有话好好说!”甘小栗一边喊一边往人堆里挤。 “你们俩到底哪一个是简少爷?”一个一脸雀斑的高个青年拿着刚从简行严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问。 简行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我。” 那青年又上来拉扯,口中说到:“那只管找你就对了。快赔钱来!你们这些狗日的资本家,老子一家人在这里打工,现在一把火烧死我家两口人,我要同你们抗争到底!” 简行严险些被他掀到地上去,勉强靠甘小栗扶住,他说:“我是来解决大家的问题,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别扯了,再扯下去谁也别想要到钱!”甘小栗自认为比简行严了解这帮人,说得也更为直白。 果然一提到钱大家态度就变了。 “这个人是简少爷,那你是?”有人指着甘小栗问。 甘小栗理了一把头发,煞有介事地回答:“我是简家的养子。” “简旌为什么不来了?” “家父生病了,火灾后续的事情全权交给我处理。”简行严掏出纸笔,“你们可以把自己的情况反映给我。” “过了这么多天才来吗?还派人盯着不让我们走,叫我们吃喝拉撒都在这已经垮掉的厂子里,现在过来装好人吗?”先前的雀斑高个儿说,“我们给不能再叫这些家伙欺负了!” “什么黑道?我并没有呀!” 不知从哪里赶来一个人,看着比简旌小几岁,穿着土布背心和短裤,一身肌肉显示他靠体力劳动生活,这人见到来的是简行严和甘小栗,步子放慢了些,直到走到他俩跟前,冲着围住简行严的那些人大吼到:“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简少爷,东家又不会亏待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是?”简行严和甘小栗一同问到。 “我是这里的工头。对不住少爷,我来晚了。” 简行严想起老简交代过,火柴厂里有这么个姓冯的工头。“这帮人怎么还在厂里溜达?这不危险吗?” 冯工头面露难色:“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他们没地方去,二来……这个这个,让他们往哪儿去呢,他们肯定是想到贵府上讨要赔偿的呀,或是到报社门口,政府门口,到哪里我都会被责怪的不是?” 看来不准这些受了损失的工人离开的就是这位冯工头的意思。 简行严生气地说:“和他们好好说不行吗?我就从来没想过不赔偿他们啊!” 第244章 公子哥儿还是太年轻了。 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们更加向简行严靠拢过来,将他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当中,一张张巴掌伸向他,甘小栗冲他们嚷到:“干什么!你们一个一个把自己的情况讲来,冯工头了解情况,在他面前你们一定要讲实话,不要欺负简少爷年轻好说话。等我们把每个人的情况都记下来再跟冯工头和厂里其他几个管事的商量着定个赔偿方案——” “方什么案,”雀斑高个儿不依不饶,一拳抡过来,口中叫到:“骗鬼呢!今天不赔钱不能放你们走!” 甘小栗趔趄着贴着拳风躲开,那拳头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胳膊,简行严看在眼里,本是要出手拉他一把,却被人误解以为双方正式开战,这帮留在厂里讨要赔偿的工人们虽然有不少有伤在身,但是人多势众,再度拉扯起来简行严和甘小栗两个人哪是他们的对手,冯工头袖手旁观地看了半天,压根儿没准备动。 一个妇人端出一个筐子,哀嚎着闷头就把筐里的东西向人群泼过去,那些人不分敌我一律受到牵连,反倒是站在中心的简行严他俩受到的伤害最轻。 一场突如其来的粪雨浇灭了怒气,缠在一起的人停下来哀声连连,冯工头往外挪了几步停下来,捂住鼻子。 简行严如临大敌地擦着自己脸上被飞溅到的粪水星子,他费力地想到一句中国俗语——钱难赚,屎难吃。呸呸呸! 泼了大伙儿一身粪水的妇人带着哭腔说:“打,都打出屎来才好呢!” 冯工头替她说了句:“她男人被烧得厉害,现在还在宿舍里头躺着呢。” “怎么不送医院?”简行严问到。 冯工头不知该说少爷天真还是愚蠢,叹了口气答到:“那天晚上的一共五个受伤的,送到医院当时就死了一个——喏,就是他家。”说着他指了指雀斑高个儿,又继续说:“剩下的几个医院不肯收,全都抬回来了,属她男人伤得最重。” 冯工头指了指一片断壁残垣上仅剩的两片墙壁,那边就是宿舍。 简行严不敢直视,同时又感受到来自雀斑高个儿刀子一般的视线。他们还带着火灾那天的烙印,在太阳下曝晒成一条条刚制成的木炭,沾上粪水之后,散发出来的气味更像是在无声的哀鸣。甘小栗刚才还觉得这群人百般无赖难缠,现在也和简行严一样,面无血色、满心羞愧,在这群人面前直不起身子来。 冯工头趁势又问:“要去宿舍看看吗?” 简行严一咬牙,“去。”说着摇摇晃晃地去了,又摇摇晃晃地回来。 甘小栗没跟他一块儿,他第一次来到火柴厂,正静静地查看这个被火烧过的地方地方。地上还散落着工人们逃跑时丢掉的鞋子,几件衣服和一个破掉的搪瓷缸,生活的痕迹让他想起远在记忆中的宁波的开明街,师兄弟之间打闹时朝着对方扔出去的鞋子,师娘晒在屋外飘飘荡荡的衣服,还有从隔壁豆浆店端来装着香喷喷豆浆的大圆搪瓷缸子,那段日子好像从未远离,好像一次次在他面前被反复毁掉。 简行严看完宿舍,站在甘小栗面前伸手擦了擦他的脸:“你脸色不好。” 甘小栗强忍着心中情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什么赔给他们。” “总之拿一笔钱出来……”简行严把脸转向冯工头,“麻烦安排没受伤的人把那几个再抬回医院去,我把医生的姓名写给你,你送他们去找这个人,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冯工头点点头,连忙组织人手。而简行严依然面朝冯工头的方向,他无法掩饰英俊面容上的悲哀。 第154章 钱难赚(二) 大概简行严就是这一天萌生出了某种模模糊糊的想法,具体是什么他自然说不出来,只不过有种很强烈的冲动在驱使他反省自己从出生习以为常的所有事。他也重新思考起发生在甘小栗身上的不幸遭遇,以往他想的只是“自己一定要让小栗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现在想想,只有一两个人的快乐——那种快乐轻易就能失去吧。 送走了伤员,雀斑高个儿却没有离开,他正和甘小栗激烈地说着话,那种像斧子一样到处乱砍的情绪平息了,态度逐渐趋向于悲戚。想来由甘小栗去和他交涉是正确的,甘小栗和他有着同样的失去亲人的经历。 雀斑高个儿报以不信任的眼神,僵持了半分钟还是坦白说:“谁知道那老头儿子死到哪里了,失火之后他脑子变得不太清醒,不吃不喝、胡言乱语了两天,姓冯的怕这儿再多一条人命,就把老头赶走了。” 简行严听了一时语塞,天大地大不知道老头去往何处,可正如老头自己所说,他儿子死了,没有人替他养老,他总归也是活不成的。而站在冯工头的立场,只怕还觉得自己做的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厂子没了,他工头的职位也没了,一个老头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不同呢?简行严用低沉干涩的声音对雀斑高个儿说:“你要是再遇到他,让他来找我。” 趁高个儿发愣的功夫,他接着说到:“要不说说看,你心中希望获得的赔偿是多少。” 高个儿抿着嘴,生着雀斑的脸上露出一点木讷的贪婪,他伸出五根手指头说了个数。 “这就是你心中亲人的价值吗?”简行严叹了口气。 对方狐疑地看着他,全副武装的准备讨价还价。 第245章 简行严面对这样的架势摇了摇头,嘴上说:“好吧,晚一点我请人帮你把钱送过来。”那是个令简行严意想不到的数字——高个儿铆足了劲开出的价格,也不过是公子哥儿零花钱般的数字,也令简行严坚定了自己的悲哀。 处理完工人的赔偿问题,甘小栗见他仍是愁眉不展,便问到:“怎么了?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什么结束,这还只是开始。”简行严搬着手指头算,“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结文还有订单的违约金,供应商的货款,会馆那边总要报告一声吧,官家也总有事情要处理——如果说英国人还想管的话,啊麻烦事只多不少。” “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地方。” “是啊,这都是我必须做的,我是老简的儿子,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跟着书房里的那几个老家伙学了几天的账目和生意经,我算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望着那些数字加加减减,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算……简旌他还能和从前一样工作,你早晚也有一天要继承他的事业吧。” “以前我总是觉得上海的二哥可以把老简在南洋的生意也一块接手过去。这次老简出事,好像根本没有通知那一房,这下我看出来老简的’两头家’就是两头家,他在南洋的一切都不与上海那边人相干,就像我对上海的大姐和二哥一点都不了解一样。”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们家上海那边还有人……”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吧,好像也很久没有收到那边寄过来的信件了。” “是不是因为打仗中断了邮路?” “谁知道。”简行严又摆出那副毫不在乎的懒散态度,狠狠用脚跺了跺地上的瓦片,说了声:“回去吧,免得要钱的人上门我还没回家。说好是带你来散心的,结果——” 甘小栗平复了心情,睫毛弯弯目光盈盈的露出一个苦笑,说:“你根本是带我来壮胆的吧。” 简行严拍拍他肩膀,承认了。 他俩开着车到服装店买了身衣服,换掉了沾到粪水的着装,又好整以暇去天外楼吃了顿大餐,算是给接连遇到麻烦事的这段日子来个休假,一想到回家还要面对简府如今内忧外患的紧张氛围,天外楼的牛腩也变得格外好吃,叫人恨不得含着眼泪把盘子嚼下去借以逃避现实。 快要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回到家,果不其然家中气氛窒息,客厅里二舅老爷的一家人还在旁若无人地进餐,几个小的上蹿下跳,拿盘里的东西彼此互扔,气得厨子老马放下端菜的食盒拔腿就走。见到简行严和甘小栗回来了,二舅老爷和他正房夫人一同笑笑说:“吃了吗?要不坐下吃点?”仿佛他们才是这家的主人。 简行严学着厨子老马的样子也拔腿就走,甘小栗知趣地转身上楼悄无声息地去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戴着便帽的男人从二楼气冲冲的往下走,和简行严擦肩而过的时候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帽檐,简行严边走边思索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没想出答案已经来到了简旌的卧房门口。 门大开着,简旌正仰面哎哟哎哟地叫着头痛,简夫人揉着他的太阳穴,地上还有一碗打翻在地的粥,那粥碗碎成了五瓣。 在简行严的眼里,此时的老简既像个老人,又像个孩子。 未等他开口,简夫人觉察到门口多了个人,回头对儿子说到:“和甘小栗一起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简行严尽量不去看父亲笨拙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照不出人影的意大利皮鞋,“刚刚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简旌好似只关心自己的头痛,闭着眼龇牙咧嘴,除了“哎呦”什么也不说。 简夫人开口:“是火柴厂的供应商,来要货款来了。虽然我们也不是拿不出这个现金,可你父亲病成这样子,他是你父亲从火柴厂建厂就开始合作的供应商,竟然一点人情都不讲,张嘴只提钱的事,真叫人寒心。” “……也是情理之中,大家都知道我们家得罪了日本人,一部分人平时就看不惯我们,还有一部分人肯定想着‘简家要完了,赶紧跳船’。” 简夫人点点头。 简行严接着说:“关于火柴厂的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火柴厂”三个字成功吸引了简旌的注意,他的一双死鱼眼狠狠盯住简行严,眼神就像要从简行严的嘴里把他要说的话挖出来一样。 “爸,妈,把火柴厂卖掉吧。” 简旌的眼珠肉眼可见的凸了出来,“你再说一遍?” “卖掉火柴厂,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经营手里全部的产业。爸你算一下,我们有纺织厂、旌发商行,还有委托出去的柔佛的锡矿,之前还和舅伯一起合作开发过橡胶园,产业分散,而且都是完全不同的行业,一旦和日本开战这些通通会变成我们的包袱。” “你想干什么?”简旌握紧了身上的被单。 “爸,我只是建议把火柴厂脱手,不必再浪费钱重建了,卖掉还能从土地上收回一点成本。” 机械的轰鸣从简旌喉咙深处传出来,他咆哮着说出“不可能”。 简行严无所畏惧,“爸,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拿着钱到底应该做什么!到底什么才是这是时代最需要的投资,我们手里的资本又能改变什么?” 第246章 “改变什么?臭小子,我看你是痴人说梦,不要还没有起步就想着飞,你先看看那块土地能卖几个钱再说!” “诶?”简行严哑了火。 “去查了那块土地的性质和归属再来。”短暂的爆发让简旌倍感眼睛酸痛,靠在床头一言不发阖上了眼皮,仿佛刚才竭力拒绝的并不是他。 “妈,这是什么意思?” 简夫人摇头,将一头雾水的儿子拉到一旁劝到:“我不知道,阿严,你父亲病倒这段时间难为你这样卖力的工作,火柴厂如果说卖就能卖,你父亲也不会为了它着急成现在这副样子。” 只听那头简旌咳了一声,说:“我还没死啊,简行严你别想着替我做主火柴厂的事!” 简行严暗暗叫苦,眼下火灾善后的工作可不都是由自己一手完成的吗?他想起和那个索要赔偿的高个子工人约好了赔钱的事,快步走到书房取出了简旌的支票本。 “你不妨多开一张。” “小栗子,你怎么来了?” 甘小栗洗了澡,光着上半身走进书房,水从他的发梢滴下来汇聚在颈窝里,他关上书房的门,台灯将他俩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放大投到窗帘上,是因为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 “才分开多久啊?”简行严深深地吸着甘小栗头发上的皂角味。 甘小栗拱了拱背,皮肤蹭在简行严的衬衣上留下温暖的印记。“白天被泼了粪,担心浑身都是臭的。” “现在可不是腻歪的时候,那个索赔的工人如果来了,我得把支票给他送过去。再说你也不是会腻歪的人,准是有什么目的吧?”简行严有手指勾起甘小栗的下巴,尖尖的下巴颌握在指尖的感觉特别的真实。 “我需要钱。” “什么?”简行严以为自己听错。 甘小栗的一双手缠上来,被缠住的不是简行严,却是书桌上的支票本。“我需要钱,我要兑现我的承诺,我要和高燕晴结婚。” 简行严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甘小栗丢出去,他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让头脑恢复运转,轻轻推开怀里的甘小栗,“高燕晴是哪位?” 第155章 人心能藏多少事(一) 等甘小栗将高燕晴是何许人也一一向简行严说明,简行严的惊愕不但没有消解,反倒增加了不少。“道理我都明白,但是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即便是要结婚,你也好、她也好,都应该优先想到是和我结吧?” “你的自信未免也太多了,她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她不是喜欢过我?你不是说我在高家的柴房里给她喂过水?” “你根本就把这个人忘掉了还有脸说她喜欢你!” “我不许你和她结婚,你和我结婚吧。” 甘小栗推开简行严,“你明知道没有这个可能。” “别生气。” “总之你先给我钱。” 简行严看了看手中的支票本,当机立断坐下来手写了两张支票,盖好简旌的印章,却是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拍了拍,说到:“忙完工人赔款的事,你带我去会会她,否则别想要我的钱,人就请她直接放弃吧!” “人”自然指的是甘小栗。甘小栗目送简行严从书房走出去,他光着上半身没有追上前,原地站了一会儿,心说还没有将为什么找简行严要钱、为什么自己要和高燕晴结婚的原因说出来,那家伙就一脸不可一世地跑开了。 不过,所谓和高燕晴结婚的事,的确很是儿戏。 儿戏到高燕晴自己也没有那个意思。 此话又得回到简旌病倒,简行严开始打理家族生意这部分经历。 甘小栗被限制了自由,简行严不在家的时候他无事可做,整日在房间里看书读报发呆睡觉。他也不愿意在府里晃来晃去,免得旁人以为他要施行什么复仇大计。 就在他无聊透顶又别扭万分的一个晚上,简家的扬州女佣敲开了他的房间门。 “阿姐?”甘小栗有点惊讶,尽管他们曾经相当的要好,而且在他成为了简旌的养子之后还保持姐弟般的感情,但是自从简旌倒下、大家对甘小栗小心提防之后,阿姐也改变了过去的态度。 “栗少爷……”阿姐走进来将一碟点心放在桌上,回头望了望身后,靠近低声说:“我有一位熟人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你的熟人?”甘小栗疑惑地问,据他所知阿姐自扬州辗转过番,在槟榔屿是举目无亲——和自己没有两样。 “她说的是——”阿姐努力背诵着记忆中的句子,“倘你仍记得在某地许下的承诺,此乃我即当事人的证明。虽然战火未起,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高燕晴?”自甘小栗在高记被林育政带走已过去多日,对于高燕晴的遭遇他一无所知。“她怎么样了?” “我想办法带她来见你,让她当面说吧。” “这恐怕有点……”甘小栗觉得以现在自己的境况想见到高燕晴十分困难。 阿姐叫他放心,一双手还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地拍甘小栗的肩膀。 甘小栗又问:“阿姐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帮我们这些不识字的过番女人代写家书,不收我们钱。”阿姐感激地说。 想不到高燕晴默默做了这样的好事,甘小栗对她的敬重又多了一分。 “那麻烦阿姐了。” 第247章 阿姐背过身去,那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随着她离开的步伐在她腰间来回摇摆,后来甘小栗才知道那是自梳女的装扮。 第二天中午刚过,正值槟榔屿的“午睡时间”,整个岛都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高燕晴扮成卖水果的小贩进到天井,甘小栗早已等在厨房里,阿姐蹲在一旁边洗碗边替两人把风。 此时的高燕晴一改女学生的打扮,穿着宽大的男人衣裤,戴一顶草帽,草帽下的秀发给剪得短短的。她面黄肌瘦,细细的胳膊扶着一筐沉重的水果,见到甘小栗还未开口先红了眼眶,凄楚地喊了一声:“甘小栗……” 甘小栗看着变了样的高燕晴,又是心痛又是好奇,碍于两人关系只好垂着手站在原地。厨房里蒸笼般炎热,烘得人喉头发紧,酝酿许久他才缓缓说到:“你怎么这个样子?” “甘小栗,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可是高记没了,我叔叔也没了。” 甘小栗觉得自己就像那被捕捞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什么高记、高元保,他依稀记得都是自己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半点关于它们的事。 “甘小栗,帮帮我吧,我得离开这个地方!”高燕晴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发现,为爱也好,为了信仰也好,总是女战士一般勇猛热烈的高燕晴这一次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珍珠一样的泪珠从大眼睛里一颗接一颗的流出来,掉到地面扑簌簌地击起尘土。 高燕晴实在走投无路,她把甘小栗不知道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学生组织印刷社的事,也包括她带着铅字块逃走的事。 “我把铅字找地方埋起来了,那帮流氓不会找到的,而我也不会让他们找到。我们印社背后其实有很多人支持的,有一个姓高的女老师,因为和我是本家我们关系不错,她在一家华人学校教音乐,一直很支持我们,印社被抄了以后我在她的教师宿舍里躲了几天,她告诉我印社有成员被抓。可就在她告诉这件事不多久,她人突然消失了——我是说再也没有返回宿舍,我怕是印社有人供出了我的名字结果把这位老师害了。我一个人在教师宿舍越想越害怕就跑了出来,这次再也不敢去找和印社有关的人,没想到……”高燕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差点被人骗去那种下三滥的地方。” 原来女战士高燕晴内里也只是天真少女,社会阅历还嫩得很。讲述的时候她头上的草帽掉到了,甘小栗望着狗啃一般的短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仅仅只有这一下。 “本来高老板还惦记着回老家,没想到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你说要我帮你,到底要怎么帮你呢?你可是改变了主意想要回老家去?” 高燕晴擦了擦眼泪,坚决地回答:“不,我绝不回老家,我在这岛上受到的欺辱必定要双倍还过去,我偏要留在这里同恶势力抗争到底!” 甘小栗嘴上没说,心里其实一百个不赞成,他始终觉得高燕晴太容易头脑发热,一身孤勇一往无前,把心智远远的抛在后面。他在厨房的酷热中流着汗,来回踱着步子。 高燕晴连忙道:“求求你帮我留在岛上,我有办法联络上这里的反殖民组织!” “那是什么组织?”除了阿爸和张老师所在的“福海会”,甘小栗并不知道槟榔屿上还有其他正在作斗争的组织。 “甘小栗,你借一笔钱给我好吗?” 甘小栗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像是在做傻事,还记得你叔叔的愿望吗?要不我还是同你结婚,你今后不如就改换身份,表面上同我一起过日子好了。” “甘小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高燕晴到底还是气炸了。 不知道高燕晴是怎么找上扬州阿姐的,也不知道阿姐哪里来的胆子和手段把高燕晴弄到简家和甘小栗见了面,更不知道甘小栗的心里如何生出了结婚的盘算,在简行严听完甘小栗述说了女战士本人的述说之后,他长吁一声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铺里。甘小栗带着罕见的讨好态度,就站在简行严的床边,站在简行严曾经朝思暮想希望他站立的地方。 “你又来做什么?”简行严没好气地问。 甘小栗赔笑道:“那个,支票都开出去了?” “开出去了,该赔偿给工人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那么关于我的钱……” “什么你的钱,那是我的钱。” “那么关于你的钱……是不是可以借我一点呢……” 简行严翻过身背对着甘小栗说:“我说过了你得带我去会会她,想要我掏钱至少得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现在的情况是,她要借的钱和你要借的钱是两回事,她需要路费和基本的生活开销去投奔马来亚华人的反殖民组织,而你需要钱跟她结婚,好让她打消投奔的念头?甘小栗啊甘小栗,你觉得我会把钱给你干这个?” 甘小栗不悦,坐在床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简行严发现没声了就转过脸来,见他侧坐在床边,胳膊肘撑在大腿上,脑袋搁在手上,坐的是老僧入定。此时正好又是夜里,又一次到了简府里特别有故事的时间段,简行严的房间点着电灯,几只飞虫冲破纱窗绕着灯罩一圈一圈地飞,有一只实在飞不动了,轻轻降落在甘小栗的肩上。简行严伸手将虫儿抓下来。 “你不说话了?明明白天看你还板着脸、情绪低落的样子,怎么去了一趟火柴厂回到家,人就变得古里古怪?” 第248章 甘小栗仍旧没有说话,简行严又把手攀上他的后背,像是在按摩一般来回摩挲,嘴上说到:“这么晚还不回房间睡觉,一直待在我这里真叫人为难啊,你知道人在低迷的时候其实也是有那方面欲望的……” “啪”,手从背后被一巴掌拍了下来。 话还接着往下说:“你看你一边眼睛红红的,小心又犯病了。甘小栗,回去睡觉吧。” “你不借钱给我,我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为什么?你是找借口要在我房里过夜?” “因为那姑娘……那个高燕晴,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 诺大的简府明明住了十几口人,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二舅老爷一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家里多出一个人,倒也证明了可怜的阿甲为什么能逃出去。总之,简行严不由得感叹到:“我还以为这里能够保护你不被日本人伤害,没想到却成了大家来去自由的地方。” “那不是你的错,是她请阿姐放她进来,想再拜托我一次。” “所以你的态度转变是因为刚刚回房间遇到了高燕晴?” 甘小栗垂下头,“是的,我说要和她结婚是故意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她一心只想借钱去投奔她心目中的地方,她有信仰,有目标,哪是我可以阻拦得了?况且她与我之间也不存在男女感情,她一个脑子里满是新思想的姑娘,天天叫着要自由要解放,抗击这个抗击那个,可是刚刚在我房间里面那么用力地恳求我,跪在地上在我脚背上磕头。看着她我就想起白天你和我说起过我妹妹小桃,要是有机会,小桃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求我救救她?我这个做哥哥的已经辜负了一个妹妹,不能再辜负第二个妹妹了。” “你带我去见她吧。” 第156章 人心能藏多少事(二) 两个人立刻前往甘小栗房间,经过走廊的时候听见从简旌房里传出咳嗽声,还有男女的低语,这么晚了简夫人还在照料生病的丈夫。甘小栗瞟了瞟简行严,以为他会露出心痛父母的表情,没想到简行严顶着一张再淡定不过的脸走开了。 甫一推开房门,一眼扫过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再看第二眼,发现衣柜门半掩着,底下有块布没塞进去,简行严走过去猛地拉开柜门,里面滚出一个人果然就是高燕晴。一时三张嘴陷入失语的状态,彼此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 最终简行严开口:“你就是甘小栗的结婚对象吧?” “别开玩笑了!”甘小栗阻止到。 高燕晴从地上爬起来,一件皱巴巴的男士短褂几乎从头盖到她的膝盖,头发还是像狗啃的一样,大喇喇地在脑袋上翘着,巴掌大的小脸又黑又尖,也就眼睛还像昔日那般富有光彩,除此之外在简行严看来高燕晴实在谈不上有美人风韵,但的的确确和甘小栗有几分相似,一样瘦小又有生命力。 高燕晴神情复杂地看了简行严一眼,把目光转向地面才开口到:“不要再提结婚了,我不是只有结婚这条路才能活下去。” 甘小栗暗暗地想,为什么对着简行严就一改她易怒的个性了呢…… 简行严替女士搬来一把椅子,“这里暂时很安全,不过也说不准——毕竟你都能顺利混进来。我们坐下来说话吧,其实之前也和你见过面了,你也知道甘小栗是没什么余钱,既然你找他开了口应该想得到背后的金主是我。” “没错,大家都知道你们情同手足……”高燕晴的声音中带着不应该属于女战士的腼腆。 “再怎么情同手足,我也不能白白做冤大头,这份钱借出去不光是不指望你还钱,还得沾上’资助革命党’的光不是吗?在你们的活动得到官方认可之前,随时都有获罪的可能。” 坐在椅子上的高燕晴的脸红了红,她没想这么深。 甘小栗也没想这么深,这部分知识是他的空白区,他刚意识到有可能给简行严带来麻烦,正不知所措地望着简行严,同时他发现简行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甚至在那张和奋斗找不到一丝关联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属于张靖苏的表情,坚毅而睿智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好像预知到了了什么不得了的未来。 这种表情在张靖苏的脸上只会让甘小栗迷惑不解和敬而远之,在简行严脸上味道就大不一样,甘小栗看着看着,竟然觉得这家伙意外的沉着可靠、淡定自若,意外的性感。 简行严问:“高小姐,既然要我’资助革命党’,至少得让我清楚的知道你想做什么,对吧?” “我……我希望能加入抵御外敌的队伍,希望让这岛上的华人民族意识觉醒……” 简行严并不满意,“这答案也太空洞了,听起来跟骗我没两样。” 高燕晴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其实我也没有想好,可没有钱我做不了任何事,在这岛上一步也动不了。” “那些和你一起组织印刷社的学生呢?” “他们还有家人帮忙掩护,我……我是不可能回漳州老家的,现在叔叔也不能保我了,回去不是等着被族长浸猪笼。” 高元保死了,高记杂货铺不存在了,孤身一人的高燕晴真的像极了初来槟榔屿的甘小栗。 “你不是整天开会印宣传材料,讲主义、讲斗争、讲妇女权益吗?理论说得很熟练,到了现实忽然不知道怎么做了?小姐,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怕就在我们这个房间里,比你遭遇更加不幸的人也是存在的,我并不是因为你不幸才把钱给你,而是因为你的志向。如果你的志向只是谋一张去往别处的船票,那么抱歉我并不想承担这个费用。” 第249章 听到简行严这般严格,甘小栗不满地辩解到:“你干嘛?你在考核她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你自己不就是整天游手好闲吗?你吃顿饭都能吃出好多人一个月的用度,却在一张船票上斤斤计较起来了。” 简行严扭头对甘小栗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边忙老简剩下的那些事,一边也想了很多。我是个华人家庭的侨生,我的父亲是个外来人,他在上海还有一个家,他的心愿大概是终有一天能回到他的祖国,但是他的祖国就是我的祖国吗,和槟榔屿相比到底哪边对我来说更加重要呢?我希望槟榔屿变得更好吗?我希望老简的祖国变得更好吗?它们变好了跟我又有多大关系?你看就像老简,他的祖国正在遭受日本的侵略,他自己不是还和日本人做生意吗?所以……不管我对哪个地方有所希望,这终归只是我单纯的希望吗?高小姐,你的那些理论,虽然你没有对我详细解说,但我有专门看过一些书本,我想从你们的行动当中找到书本上理论对应的答案。你的主义和斗争,是不是能改变槟榔屿,是不是能改变这里的人,还有让我的单纯希望和实际联系到一起——让那些条条款款的东西真的给大家带来好处,这是我有心要资助你的地方。” “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不管在槟榔屿生活了几代,只要说的还是中国话,始终背靠着祖上的故乡,哪怕是做生意,还是故乡强大比较有保障吧。”高燕晴也不是笨蛋,她的话正中主题。 简行严用一种看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的腔调说:“啊,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很擅长唤醒我们的民族意识。” 高燕晴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了这些道理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投身革命?” “也许我和你一样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那你到底是借钱不借?”甘小栗不耐烦地问。 高燕晴又说:“啧,懦夫。说的头头是道,光说不做。” 真是不管在什么时候,借钱的都更像是大爷。简行严促狭地笑了笑:“好吧,我承认与你其实是差不多的,我是懦夫,你是冲动的理想主义。不过,我觉得需要你这样的人,一群懦夫当中总要有你这样的家伙,才能带领大家勇敢的走出第一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钱。 甘小栗叫到:“你是什么时候把支票给……” “高小姐又没办法走进银行大大方方地取钱,所以我刚才出去的时候,顺便用支票换了小丁的一点体己钱,这是小丁的全部家当了。” “你一开始直接借钱不就好了吗,省下许多口舌。” 高燕晴接过钱,瞥了一眼伸长身体斜靠在椅子上的简行严,脸上略过一丝不服气的神情:“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组织的。我和一起组织印刷社的学生们交流过这方面的内容,光是槟榔屿、新加坡、马六甲这三地就有很多地下组织在进行抗日救亡活动,很多甚至是在36年以前受了左联的影响,我去找它们肯定没错。” 简行严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就没有听说我们这座岛上有什么类似的组织?”迫于张靖苏和福海会的保密态度,他没有直接说出来。 高燕晴迟疑了许久,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事透露出来,但一想起甘小栗在高记杂货铺曾经被人用枪比着脑袋,她的心中一定程度的相信了甘小栗不是普通人物这件事,同时又清楚地知道张靖苏曾经帮助过甘小栗,于是终于还是开口说到:“我们印刷社背后有《槟榔晨报》的张主编的支持,很多文章都专门请他修改过,他主编的报纸副刊也会刊登印刷社成员的文章,他就像是我们的老师一样。但是……我们不敢找他……” “为什么?” “他和日本人的关系太近了,有时候我们觉得他甚至能够影响到岛上那些日本人。” “所以你们并不是完全的信任他?” 高燕晴又一次陷入迟疑,这一次却是久久不曾开口。 就连甘小栗也觉得自己没办法替他的张老师说几句,或许他心里也有和高燕晴一样莫名其妙的疑问。 只有简行严重重地摇了几下头,他是真信任张靖苏,所以也更加心痛张靖苏吧。 这时门外传来扬州阿姐的声音:“栗少爷,这么晚还没睡,需要我端些夜宵来吗?” 这是催促的暗号。 高燕晴筹得了路费,准备像悄悄潜进来一样悄悄的离开。甘小栗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关切地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身上还带着钱,不怕被人抢了去?” 高燕晴推开他说到:“你放心,这么晚了我肯定不会出城,我还住在高记,那里并不是完全成了一片废墟,那群流氓想不到我还敢回去。等天亮了,我再出城去,和一同准备要离开这个岛的朋友汇合之后再行动。” “你们约在什么地方?拖泥带水的只会不安全。” “我们约在印刷厂——就在升旗山上一间破庙的地下,非常安全非常隐蔽,没人发现的。” 升旗山?庙?地下?甘小栗和简行严对视一眼,听起来像是他们去过的地方。 高燕晴还在继续说着:“高记只是印刷社的排字房,因为面积的关系没办法把排字和印刷安排在一起。印刷机藏在升旗山的那座破庙地下,平时把印好的材料伪装成英国人的东西送进城。” 第250章 “怎么想到把印刷机藏在那种荒郊野外?” “没办法,机器开动的声音太大,放在城里会被发现的。而且那边虽说地广人稀,可因为住着英国人的关系,和城里也没有那么隔绝。那还是几个学生探险时发现的地方,后来我们放出闹鬼的传说,好让学生不敢再来。我们印刷社的成员也只是有印刷工作的时候才会过去开机。” “闹鬼?”甘小栗想起自己在寺庙正殿看到的诡异佛像群,越发觉得高燕晴所言必是自己去过的地方。 “那寺庙挺阴森的……啊,不过对唯物主义者来说算不了什么,”高燕晴的脸上写着与她说的截然相反的态度,“唯独有一两次我好像真的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 这时候简行严开口问到:“你们印刷社在那里活动多久了?” “一两个月了吧……” 也难怪简行严他们去升旗山救蔡咏诗的时候,会发现寺庙前的石阶上有人通过的样子。 “栗少爷?”门外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快走吧。”简行严催促到,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有人哭泣的声音吗?” 第157章 升旗山的叹息(一) 高燕晴欠欠身子算是谢过了金主,她又回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用又深又长的眼神望了一眼甘小栗,仿佛就是这辈子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高燕晴得偿所愿的走了,在甘小栗心中留下了一块与儿女之情不相干的深刻痕迹,他由始自终也没有真正去理解这些新女性,但从不妨碍他对高燕晴的一片赤诚。 夜幕深沉,房间外已经没有人,扬州阿姐刚同高燕晴一起离开,甘小栗仍然光着膀子反向跨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椅子背,对简行严的谄媚态度从简行严决定要见高燕晴之时就已经褪去了,现在的他坐在简行严的对面,又恢复了忧愁。 “高燕晴一走,你就对我这么冷淡么?”简行严过去掐住他的脸说。 “把手松开!我不如你内心强大,我做不到开心就笑,不开心就笑着忘掉。”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简行严收回手说:“你见风转舵得也太快了,我可是刚刚才掏钱给了你的第二个妹妹,被你用过之后就无情抛弃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刚才我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最后那里,你说了句什么?有人哭泣的声音?” “噢,是的。高燕晴不是说在寺庙地下——她说的应该是寺庙底下的暗道,曾经好像有人的哭泣声,我对这里有点兴趣罢。” “怎么我们和肖海一起下去的时候,你也听到了?”甘小栗突然觉得自己光溜溜的脊背有些发冷,去周家别苑从东乡手上救出小蔡姐的时候,他和简行严、肖海一起走过的地下暗道正巧也是隐藏在一座寺庙的下面,而且如果以那座古怪寺庙为背景编出闹鬼传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你也觉得她说的和我们去过的是同一个地方咯?就算不是同一条暗道,也能可能是在那座寺庙里的另外一条。那你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了吗?” 甘小栗好好回忆了一下,说到:“好像没有,只不过被她一提起,又觉得在当时那种眼睛和耳朵都模模糊糊的情况下,不管有什么样的幻觉都是可能的吧,我到底有没有听过哭泣的声音呢……” “我和你有相同的感受,回想起来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听到过那种声音。可是如果真有哭泣之声,可就大有古怪了。” “别说了别说了,希望不是有鬼。”甘小栗对鬼神十分忌惮。 “不是有鬼,就是有人了,到底是什么人……” 未及继续猜想,门外传来简夫人的声音叫屋里两人一惊。 “这么晚了阿严你还不回房睡觉吗?明天你还要去商行和人签运输合同的吧?” 简夫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硬,敏感的甘小栗不禁起疑,夫人是不是感知到了自己同简行严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好在门外简夫人点到即止,并未再度发言,而简行严也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将甘小栗的肩膀连同那把椅子背一起拥住,他俩又一次唇齿交缠,即使只有片刻也要尽情的共享彼此的灵魂。 当房间里只剩下甘小栗的时候,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嘴唇,情难自抑又意犹未尽地关上了灯,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中只有自己能释放自己的孤独。 关于旌发的运输合同,简行严骗了他的母亲,实际上合同的事八字没有一撇,他根本还没有和船运公司谈,船运公司那边显然也没有继续合作的意愿,也没有主动向客户联系续约。现在每天码头上船来船往,不断有英国侨民和马来亚居民从槟榔屿撤离,也不断有士兵被送到槟榔屿,据说英国对它的海峡殖民地有十万以上的囤兵计划,甚至首相大人下令派今年刚组装完成的最新式战列舰前往远东,战争迫在眉睫。 这天早上简府的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了饭,简夫人和简旌缺席,由简行严代行宾主之礼,简行严面对二舅伯一家大小,主张他家的宾主之礼就是主随客便,你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只不过他坐在桌子上拿叉子猛叉香肠的时候突然多嘴了一句:“二舅伯,你那头等舱的船票还没定好吗?”二舅伯倒也神态自若地回答他:“现在要走的人太多,船票优先卖给英国人,哎没想到我堂堂’皇家华人’的身份一文不值。” 第251章 要不是餐桌上的光景实在叫简行严乐不出来,他恐怕要笑得桌子都掀翻了。 饭后立刻带着甘小栗逃跑,原是想继续让甘小栗待在家中比较安全,但是这个家已经让人进出自如,可对甘小栗基本没有保护可言,另外林育政失踪数日让他们的提防之意逐渐涣散,在甘小栗再三请求之下,简行严和他一起出门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简旌还在床上昏睡,他这会已经忘记了昨晚对儿子说过的话。 ——去查了那块土地的性质和归属再来。 简行严打定主意要卖掉火柴厂,说查就查。他和甘小栗直奔工务司署,这地方上次为找蔡咏诗的时候来过,此番再来早已大变样。空荡荡的房屋只剩几个黄皮肤的科员留守,一阵风吹开门扉,卷起地上散落的纸张。 李宿柳所在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次逼仄的空间倒是清新了许多,可李宿柳还是坐在面对墙壁的位置上,他没有注意到简行严他们的来到,正愁眉苦脸地装订文件。 “李宿柳,”简行严上前敲了敲桌子,“快看看是谁来找你了。” 李宿柳将头从文件上抬起来,转向来者,他的嘴角往下撇着,两道皱纹恨不得刻到脖子上。“哎哟我的简少爷,还有你栗少爷,我听说了你们在升旗山干的事,你们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我说,要是能跑就跑得越远越好,你们看看现在这是什么世道!” “怎么了?” “你用眼睛看看呐,我的领导人都走了还给我布置了任务,要我把重要文件整理好了给他们运到英国去。” 简行严学着他的样子撇着嘴道:“你们这样子看上去不妙啊。” “不是准备把日本兵阻隔在海上吗?”李宿柳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天花板。 简行严想这高度,只能是说首相大人了。“不说远了,我们来找你帮忙查块地。” “哎哟怎么又来了,上次你们来找我帮忙找个人,结果忙了一场,人死了,你们俩还险些成了杀人犯。天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总之别来找我就好,我只想老老实实娶妻生子、活到七老八十。求求你们了,二老!” 二老并不同意。 简行严当场扬言:“不帮忙我就揍你!” 经不住拳头不如人,李宿柳推辞了半天还是被迫同意了,问:“这次查哪?” “这次的好查,有名有姓的一块地,帮我查查它的土地性质——就是我家被烧的火柴厂。” 李宿柳背过身去站在一排文件柜前翻找起来,嘴里嘟囔到:“还没问你家的火柴厂怎么给烧了呢。听说那天一声巨响,是爆炸了啊?真是不得了,我就说了,天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你闭嘴吧,赶快查。” 李宿柳没完没了地说:“会馆的人都说你们是遭日本人报复了。唉,你家那个厂在那儿开了好多年的嘛,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个,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谁还查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查了,没有。” 简行严挑起眉毛:“怎么会?你不要敷衍我!” 又过了半个钟头的功夫,李宿柳似乎是终于查到了,他捧着一卷装订在重要文件当中的材料说:“这就奇怪了……” 简行严要查的他家火柴厂所在的土地,竟然在李宿柳的上司指明要打包运走的那部分文件当中,而且从十几年前开始一直是“待出售”的状态。 “是老简早就准备卖地吗?” “不是你爸。和你们上次查到的人名一样,又是’周招’。” 周招这个名字又一次闯入简行严和甘小栗的视线,他就是升旗山里那座奇怪庙宇的所有人,这次又是简旌火柴厂用地的上一任所有人——可简旌并没有完成交易。同时这个周招,还是姓周桥的周宗主,周拂的亲哥哥。 甘小栗也奇怪地问:“为什么它会在重要文件里?” “我的领导也没说啊,无头无尾的,我什么都不清楚。”李宿柳连忙说。 简行严困扰地说:“也就是我不能以老简的名义把工厂的地再度卖掉对吧?” “对啊,你爸除了把厂盖在地面之外,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可老简却能在上面盖厂,还赚了那么多钱。” 所有人的鼻子尖都嗅到了一点“非法交易”的味道。 这个周招在哪儿? “你怎么来了?”与此同时在简行严的家里,躺在病床上的简旌望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问到,那个男人走路的速度非常慢,从门口到房里的几步路都让他胸口上下起伏。 “我就是来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周拂细窄的鼻梁在他表情尖刻的时候好似一把尖刀,他眼中发亮,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激动,“来看你什么时候能去死。” 【??作者有话说】 本章节关于土地交易的事纯属想象,请完全不要当真。 第158章 升旗山的叹息(二) 简旌迷糊之中分不出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现实,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床前大口喘着气,自己就像待宰羔羊一样无法动弹,脑袋里好像塞满了棉花,胀得眼球生疼。他想叫来自己的夫人,拼命张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再用力抬起头去看,四周也见不到夫人阿翎的影子,只有那个大口喘气的人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简旌仰面,是什么落到了自己的脸上冰冰凉凉的,是雪吗?槟榔屿怎呢会下雪呢?再仔细一看,这些冰凉的碎片不是雪,是花瓣,是梅花的花瓣吧…… 第252章 床前的人黑乎乎的看不出五官,简旌心说,糟糕这是火柴厂烧死的工人变做鬼要来抓我了吗? 好不容易那人开口说话了,“简旌,你该退场了!” 全身毛毛的发了一层汗,床单的触感逐渐清晰,简旌这才觉得自己刚刚是做梦,四肢百骸形容散架一般不可控制,睁开眼睛向四周望去,房间里那个熟悉的八角梅瓶映入眼帘,原来自己还好好躺在床上养病。窗外阳光明媚,是雨季里难得清爽的好天气,简旌看了心情也开朗了一些,四下寻找夫人阿翎的身影。 “嗖”一下视线边缘挤进一条黑影,慢慢他看清了,床边仍旧站在一个大口喘气的人。 和梦境中的一样。 “你的状况还不如我吗?说上两句话的功夫竟然还要昏睡一次。”周拂一副快要站不稳的样子,双手用力撑在拐杖上。 简旌略微抬起了身子,他想起来,几分钟之前眼前这个人——姓周桥的周宗主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叫了一声夫人的名字:“阿翎!” “别喊了,简夫人不在。” “她去哪里了?” 周拂嘲笑似的咳嗽起来,“别担心,夫人被我暂时支开了,我不想我们的聊天被其他人打断。”说着他扶着简旌的肩膀让他靠在床头,面带笑容地看着简旌皱眉干呕,“怎么样?头晕得厉害吧?槟榔屿上大家都觉得你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呢,我看你是不行了。” 简旌不予争辩,愤恨地盯着周拂好一会儿,他的嘴哆嗦了一下说:“我和你……和你无仇无怨,顶多也是生意上的龃龉……” “你是想说我不至于恨你对吧?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年你从我哥手上骗走了一块地的事?” 巧了,那件事也就是昨天简行严想卖掉火柴厂的时候自己和他提过的事。 简旌的心中反倒一轻:“这件事吗?” 周拂态度骤变,更加咄咄逼人地说到:“这件事?在你看来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吗?只不过是骗周招卖掉了他手里的一份地产,你可知这件事造成了什么后果?” “让你,当上,宗主。”简旌突然感到头痛欲裂,说话吃力到只能一点一点的往外吐词。 “哈,真会说话。”周拂把拐杖靠在一旁,交抱双臂冷笑道,“你毁了周招这个人。” 头痛依然没有走远。简旌望着天花板,周招,一个对自己来说有点久远的名字,虽然在自己六十年的人生积累当中并不重要,但是周招的那块地毫无疑问是自己在槟榔屿大展宏图的开始。那块地的重要性远胜过地的主人,就像周拂所说的,当时确实是自己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占用了周招的地产,可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行为,要是没有当年工务司署的蓝眼睛官员,自己根本不能得手。 周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罪行,便乘胜追击到:“只因误上了你的圈套,周招在一份不存在的买卖合同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错过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这件事说来也是我们家的家丑,周招他喜欢的女人成了他的婶娘,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本该回避的事情偏要纠缠,结果他和那位婶娘的事闹得家里人尽皆知。周家家规繁多,婶娘迫不得已自缢收场——正是你哄着周招签合同的时候,由家里头的女人送去了白绫。” 情情爱爱的事似乎让简旌不为所动,他没有理会周拂的独白,而独白还未停歇。 “那天之后,周招恨上了家里人,我当时人在广州,等知道这段故事已是让我回去成为宗主继承人的时候。” “周招可是失踪了?”简旌打断道。 “是的。”想必从婶娘的死亡到周招失踪,当中还有某些辛密被隐藏在沉默之中。周拂不再述说当年的儿女情长,在房里艰难的踱了几步,他的呼吸愈发短促,勉强挪动双脚都要耗费他全部的力气。很难说他和简旌谁病得更重。“不过我又找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点没变。” 简旌对此不感兴趣,两眼一闭说:“那和我,没关系。” “你是我哥走向噩运的引子。”周拂在窗前站定了,倨傲地望向窗外,浓烈的阳光带着近乎于发白的颜色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披了一件丧服,“我找到他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生活在我的周围,就在姓周桥的一栋木屋里头。虽然生活穷困,他的样子却没有太大变化,几乎和以前一样英俊,甚至常年的体力劳动让他更加健壮。”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 周拂走过来一脚踢飞了自己的拐杖,那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他继续蛮横地说到:“你别无选择,你不要忘记了,现在这个房子里是我支配着你们所有人。” “叫你,叫你那些爪牙——放了我夫人。”简旌顾不得头痛,也激动起来。 “你放心吧。简老板,我还得叫你一声兄长。”周拂发泄了情绪,重新回到他平时那副阴沉的躯壳里,“周招成了一个人力车夫,他完全不记得我,也不怎么记得他的过去,但他还是一心扑在女人身上。就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居然正计划着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真是荒唐啊我的哥哥。” “啧。” “不过我哥看到我之后,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自然也想起来这么多年对周家的恨,和对你的恨。” “你要报复我?” 第253章 周拂忽地一笑,淡淡地说:“报复早就开始了。还是先说我哥的事吧,我不能让这样的周招出现在众人眼前,只好把他关起来了。” “那是,你家的事,现在由你做主。” “话是不错,但是我心中难以将这件事放下,不得已只好来找你了。” “找我做甚么?” “理当是探病吧,周某人前来探望生意上的伙伴,听闻兄长遭此劫难,小弟还愿鼎力相助诸如此类的。”周拂想了想,“还有叙旧。我们合作了两三年,每桩生意都有日本人参与其中,所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单独好好聊聊的。” 简旌自暴自弃地说:“还有什么话,都说吧。” “你家的两个孩子和报社的记者在我家的别苑里头杀人,我以为日本人会把简行严当成凶手,结果让报社那边公开了凶手的信息,凶手还去宪警队自了首,实在出人意料。” “是你在挑唆。” “不然还有谁?”周拂累得站不住了,可他死守着站立的姿势,仿佛那是他的尊严所在。“我也不满意你和日本人做生意时的那种畏首畏尾,谁不知道简老板曾经和英国人称兄道弟,转眼就背地里投靠了日本人,既然舍弃了信誉舍弃了国家舍弃了廉耻,你就不应该还有保留——火柴厂的事就是一个教训。” 他突然沉默了片刻,接着以一种无机质的声音单薄地敲打着空气:“还有你的好兄弟阚荣,也不知是帮了你一把还是报复到你身上——是我告诉了日本人他的身份,他们才派了林育政来到你的身边,随便把那个家伙给清除了,阚荣死了你很难过吧。” “你——”提到阚荣,简旌终于呼吸不畅,浑身的血液正涌向他的心脏,眼珠上的疼痛比刚才更甚,他愤怒地龇着牙,把还未吸入肺中的空气草草吐出去。 此时的简旌出气多进气少,周拂看了吃吃地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弯腰捂着胸口咳个不停。“……我们俩到底谁会先死,咳咳咳,真有趣,你竟然不知道我一直恨你。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说我哥的事根本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没错,我也知道他和周家脱离关系不怪你,要怪只怪周家这么多年还一直遵循着过时的礼教。可我别无他法,是我继承了宗主的位置,我就是周家,我只能怪你一个外人才不会令自己为难。” 简旌和周拂无话可说,他的意识经历刚才的愤怒之后正要滑向深渊,他渐渐的忘记了自己的夫人和儿子,只有阚荣在他脑海中笑微微的冲他挥挥手,那张笑微微的脸还是不曾毁容的样子…… 直到最后简旌也没看到周拂干了什么就跌进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简行严在工务司署门口遇到了正在满世界找自己的小丁,小丁见了少爷,猛扑过来恨不得哭着说:“少爷快回家看看!家里死人啦!” “难道……”简行严脸色煞白,提着甘小栗几往家赶。 甘小栗把车开的飞快,心中不住去想,小丁说的是谁?会不会是简旌?他的杀父仇人简旌真的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吗?往后他和简行严怎么相处,是不是就能相依为命了……喔,不对,还有简夫人这一关要克服……但是那个简旌真的就这么突然的死掉了吗? 可是死掉的不是简旌。 是周拂。 二舅伯一家站在楼梯底下集体傻眼,楼梯上围着一群不属于这个家的人,就像简行严说的,这个家现在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出入,这下果真完蛋了。 简夫人神态慌张地一同出现在楼梯底下,豪华的楼梯在她面前盘旋而上,像一双手想要去接住挑高穹顶下的巨大枝形水晶吊灯,然而这双“手”却没有接住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周拂。 周家忠实的仆人阿喜正在楼梯上守护着主人的遗体,他难掩悲伤,眼睛里流出豆大的泪珠。 “喜哥,现在怎么办?” “先带宗主回周家。” 他跟前的几个小哥低着头伸手要抬起周拂的遗体,那具遗体一旦失去了灵魂显得又干又瘦,轻飘飘得无须这么多人抬。阿喜边流泪边拦住了手下的小弟,他自己耸身向上一气呵成将周拂抱起来。 简夫人给吓得半死,“这里该怎么办?” 阿喜咬牙说:“剩下的事不与我相干。” 这时简行严和甘小栗赶到,面对屋里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是好,饶是简行严先向母亲确认了自家人的安危,甘小栗忍不住朝阿喜手上看去,灰色的死人脸随着阿喜的步伐不断晃动,看起来简直无法确定那就是除去病容乃是十分英俊的周宗主。 耳边传来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是洞,是那个洞!” 【??作者有话说】 人都死于话多。 第159章 升旗山的叹息(三) “小孩子看什么看!”简行严挡住表兄妹们的眼睛。 孩子们带着做了错事的表情一溜烟地逃走了。 阿喜则在几个全身黑衣、满脸凶相的大汉的簇拥之下带走了周拂,这帮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简行严来到母亲身边,问到:“妈妈,我就出去了半天时间,周拂怎么会死在我们家?” 简夫人惊魂未定,强装镇定地说:“他来的时候说是探病还带了礼物,我想他是你父亲的生意伙伴就带他上楼了,哪知道后来那个叫阿喜的人突然让我把全家人叫到楼下,让老爷和周拂单独相处一会儿。”还没说完,她就把爱莎嬷嬷拉到身边,“我当然不同意,他竟然动手打了嬷嬷,还有好几个人突然冲进来,把这屋里的男男女女全部关在一起,逼着我们打……打麻将。周拂在楼上你父亲房里,等我再看见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简夫人最后指了指已经渐行渐远的阿喜主仆。 第254章 简行严在脑子里搜刮不出一句话,憋了许久好不容易开口道:“让看门的老张退休回老家算了……” 一时间这就是他的全部感言。 二舅伯一家人外出看了场电影,因而错过了事件始末,但是他那几个小孩倒成了事件的核心,因为阿喜带走周拂的遗体之后,简家人上上下下的勘察,最终一致认为周拂一定是踩到孩子们用鞭炮在楼梯上炸出来的大洞,失足摔下楼梯,他那副病入膏肓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一命归西。 简行严觉得这场死亡和低调阴沉的死者不相配,这位姓周桥蟑螂之民的宗主用一种戏剧性的荒诞方式死在了简家,就算是一向身体欠佳的周拂本人想必曾经设想过自己的死亡,却一定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 甘小栗比简行严受到的震惊大多了,且不说他和周拂有过会面和交谈,他还偷偷见识过周拂执行家法的样子,周拂在他心里是个更为立体的存在。同时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死讯也让他一再情绪低落,他遥遥望着阿喜的背影,见周拂的一双脚露在外头,那双脚上穿着体面朴素的皮鞋,比起简行严脚上那双,却是便宜太多了。都说周家在槟榔屿上依靠着姓周桥积累了好几代人,早已不再追求朱轮华毂,财富不在表面上,和简旌这样的外来新贵不一样。甘小栗一直觉得周拂很神秘,他是姓周桥的宗主,却从来没有在姓周桥露过面,那里的蟑螂之民偶尔谈到他,也只轻描淡写的提一句,仿佛他的权力并不直接作用在姓周桥,但是一旦没有了周拂的压制,姓周桥的暗渠里一定会滋生出蛇虫鼠蚁吧。 周拂死在了简家,虽然是一场意外,可无疑给简家头上的阴云都多了一份。简旌卧病在床,简行严还是个愣头青,一家人选择暂时深居简出,低调生活。甘小栗没了机会外出,只好在家里看书打发时间,想起自上次张靖苏登门给简旌探病已过去好几日,张老师说要调查丧门坚所言是否属实,还有他们“福海会”成员被杀的事也不知解决得怎么样了,甘小栗有些担忧,提笔要给张靖苏写信。 他伏在桌子上才开了个头,内心无法不平静,看着自己的狗屁文章又大手给涂了,正当他抱着头闷闷不乐的时候,简行严走进房里。 “走吧,我们去一趟升旗山。”简行严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家中正在遭遇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事,他的脸平静舒展,带着让甘小栗熟悉的慵懒,只不过眼神比起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多了点沉着。 这股沉着不消一秒就破了功,“嘿你在干什么?写信?我看看——’张老师,展信佳’,后面就给涂黑了,小栗子啊,这写得什么东西,现在是说’展信佳’的时候吗?都火烧眉毛了。” 甘小栗连忙捂住信纸,嘴里说到:“你别管我,火烧眉毛你去升旗山做什么?你家里的事情可都处理好了?” “周拂死的时候老简在躺在病床上,这个家剩下所有人都在阿喜的监视之下,有阿喜自己眼见为证,他们怨不得别人。都是名门,也不至于要像地皮无赖一样闹市——啊就算把周拂的棺材抬到我家门口放着,也从门口到我的房间也还有好些距离呢,我不必操心。” “总有一些需要人情往来的地方吧,到底人是在你家死的。” 简行严两手一摊,十分自暴自弃地说:“这不还有我妈和二舅伯嘛,楼梯上的洞和我的小表亲们脱不了干系,我二舅伯害怕殃及他们,正将功补过呢。有他替我妈分忧应付一下宾客也是好的,我就可以腾出手来——你跟我去一趟升旗山吧。” “去山上做什么?” “老简跟我说了点事,让我对升旗山上周招的房产十分在意,反正周拂也一命呜呼了,正是我们过去一看究竟的时候。” “那个古怪的寺庙吗?我记得高燕晴也说起过那里……”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简行严把简旌讲的话复述了一遍,关于周拂来简家的目的还有他到底说了哪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了甘小栗。这会儿简旌又昏睡过去,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的病看上去越养越重。简行严又对甘小栗说:“老简醒了睡、睡了醒,情况不太好,我妈又找人请大夫去了。” “那你还到处跑。” 简行严吐了口气,那样子仿佛是把胸中所有的憋闷情绪都释放到空中一样,“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想对面,找点理由就想开溜。” “你该不是觉得周拂把他的哥哥周招关在那间庙的地下吧?” “去看看呗,我要是想把老简的火柴厂卖掉,找到周招不是更方便?我们快走吧!” “可万一林育政……”甘小栗的心中还压着一块大石头。 “至少你的周围没有可以害你的人,我们只用提防外人就行了。” 甘小栗将信将疑,低头看了看手中写给张靖苏的信,也觉得信纸上的问候太过单薄,而真正想说的话又不能通过信件表达,张靖苏和简行严、还有他自己,每个人都在面对相当多的麻烦,原本他以为孤立的事件现在看来越来越汇总向同一个根源。 日本人。 严格来说,是怀抱狂热理想、藐视他者生命并合理化自身行为的侵略者。 可甘小栗分不清这么多,他只能笼统含糊的归咎到某一个大的群体,所以他其实也理解不了张靖苏为何能和日本人保持暧昧的距离,哪怕简行严后来者居上能明白张老师的真心。 第255章 甘小栗已经和张靖苏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了。 “想什么呢!快走吧!”简行严推着甘小栗的肩膀催促到。 于是甘小栗停止了无凭无据的想象,和简行严再一次造访了升旗山。 大番鹊和苍鹰在头顶盘旋,乔木枝丫纵横,葱郁的茅草淹没头顶,办印刷社的学生们一走,这里遗留的人类踪迹更加稀少,通往那座寺庙的路也越发难走。甘小栗把汽车停在最后一米允许汽车通行的土路上,两人下车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便爬上上次走过的台阶,台阶尽头的参天的古榕枝叶繁茂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树下光线惨淡,林间台阶好似有毒蛇猛兽蛰伏。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心中仍是紧张得要命,原本简行严和甘小栗一前一后地走,突然甘小栗从后面拉住简行严的衣服说:“让我走前面吧。” “那好,正好我也走累了,你从前面拉我一把吧。”简行严转到后面,伸出了手。 他们拉着手走了一路,直到正殿前甘小栗也没注意到这是简行严故意卖的破绽。 正殿内的神像还是他们上次看到的,被一道裂痕从脸部开始一分为二,两只眼睛一睁一闭,一半脸安详一半脸狰狞。简行严站在神像前观察许久,不禁说道:“小栗子,你来看看,觉不觉得这个神像和周拂很像?” 甘小栗后退几步也看了看,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而且感觉神像这根鼻梁我很眼熟,像是在其他地方也见到过……” “你看旁边墙壁上这些小的一点仙气也没有,看着跟妖魔鬼怪一样,主位上这尊大的吧,又长得像周拂,供桌上没有供品也没有牌位,这到底是拜佛呢还是下咒呢?” “你别说了,怪可怕的。怎么样,你在这儿看出点名堂没?我们是不是应该去井下的地道看看?” 简行严摆摆手道:“那下面只有一片漆黑,我不信高燕晴他们的印刷机能放在这种地方。上次来正殿,我就觉得这房间比想象中的小,从外面看纵向大概得有十米长吧,可是里面最多只有六七米,剩下的地方去哪儿了呢?” 主位神像的背后,一道道幔帐相叠,看起来好像很深,但是从挂着幔帐的顶部看过去,却很快就看到了墙壁的死角。简行严和甘小栗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子,才前进了一米多果真就在最后一层帘子的后面看到了一度墙壁。 墙壁上有个小孔,他俩轮流从孔中窥去,窥见一个半地下的房间,阳光从通风口进到室内,将室内陈列之物投射到他们眼里,那是一台小型印刷机,真是高燕晴他们来不及处理掉的东西。 “果然在这间房子里,也就是说高燕晴提到的哭泣声是在正殿后面听到的,可是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 甘小栗把手拂上简行严的后背,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们不进去看看吗?” “怎么进去?你当时<a href="" target="_blank">盗墓啊,找个机关什么的。” “学生找得到我找不到?”甘小栗涌起莫名的好胜心,说完就在正殿里到处摸索,花了好些气力把墙壁上供奉的大小神佛全部拍打了一遍,最后把视线停留在那座神似周拂的神像上。 简行严劝他:“你别拍了,小心遭报应。” 甘小栗立刻退却,“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想着万一你误打误撞成功了呢?”话未说完,站在主位神像背后的简行严注意到神像从中裂开的地方,有一根小扳手似的东西插在裂痕的底部,他伸手将它朝下一扳,只听“咔”一声,有什么插销松开了。 他又用力去推挂着幔帐的墙,墙壁在他手中凹陷出一个门的轮廓。 “快,小栗子,我打开了!” 两人进去一看,简直失望之极。这间半地下室一头连着庙宇的正殿,另外一头墙壁呈弧形,像个倒扣的碗,这里除了学生们搞来的印刷机之外什么也没有。阳光把这里蒸得很热,热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臭味。 “我们再出去看看?”简行严不肯放弃。 甘小栗还在热气中拼命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一个幽微的声音穿透墙壁飘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是谁?” 第160章 升旗山的叹息(四) 那一声叫唤像来自更深的地下,像是地狱亡魂的哭诉,甘小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佩服自己居然忍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战战兢兢地向地下反问到:“你是谁?” 不料“亡魂”的声音中断了。 简行严快步走到甘小栗身边,大声说:“我叫简行严,旁边的是甘小栗。你是谁?是周招吗?” 过了一会儿又有声音飘过来:“甘……小栗……?” 甘小栗硬着头皮道了一声:“什么事?” “你是我认识的那个甘小栗吗?” 简行严抢在前面充满魄力地问:“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周招吗?” “周招……我是叫这个名字。该你们告诉我了,这里是不是有个人叫甘小栗?是去年才过番来的新客甘小栗吗?” “是我。”甘小栗忽然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一丝耳熟。 “救救我吧,甘小栗!救救我!” “你是……你是六哥?跟天财一起的那个六哥?” “救救我。” “亡魂”不是亡魂,他是周招,是周拂的亲哥,也是姓周桥上跟天财合租一个屋、拉人力车的老六。经过一阵惊讶和激动之后,甘小栗和简行严冷静下来,着手把周招救出来,他俩围着半地下室转了几圈也没发现周招到底被关在什么地方,而周招元气大伤,几句话之后休息了很久才再度开口: 第256章 “我被我弟关在地牢里,和你们站的地方隔着一堵石墙,想徒手推到石墙恐怕不太可能。” “你看不见我和小栗子吗?” “看不见,我只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好吗……那你是从什么地方进到地牢的呢?” “从一条地道……这间庙的地下修了地道。” “是外面那口井底下吗?” “是的,可是入口被周拂封死了。”周招的声音又一次衰弱下去。 甘小栗赶忙问到:“你现在怎么样?还能坚持吗?我们找人来救你!” 石墙后周招悲苦地叹了一口气道:“还能坚持吧……” 这边两人商量着去搬救兵,从这里下山不到十公里山路,距离乔治市内还有一段距离,甘小栗害怕周招坚持不住,把车开得飞快。车上两个人谈到周招周拂两兄弟,简行严说:“没想到周招竟然一直住在姓周桥,你可听他说过什么没有?” “完全没有,周招——就是六哥,六哥他是个温柔可靠的好人,就是好像总过不了女人这关。我听说过他从拍花子的手上买过一个得了病的女人,还娶了当老婆,可惜没几年就病死了。后来我帮高元保捉奸,碰巧奸夫又是六哥……哎,说起来何氏被卖去马六甲的炮艇应该是周拂的主意,也就是那时候六哥被关进了地牢。” “周拂对他亲哥可真是好极了,一边把人关进地牢,一边跑来我家说要替他哥复仇。” “他不是从周招手里夺过了宗主的位置吗?” 副驾上的简行严双手抱着头,在头发里抓了几下说到:“也许吧,周拂已经死了,这下周家不是又要开始争夺宗主之位了吗?” “那我们把六哥救出来会不会……”甘小栗的意思是会不会影响到“宗主”的人选。 “应该会吧……周招不会想要翻身吗?可话又说回来,他当年应该是为了婶娘和家族脱离了关系才对,这一家真够乱的。”简行严庆幸自己留过几年洋,旧式大家族那一套他是万万吃不消。 两人开车来到升旗山脚下一个十户人家不到的小村落,由于担心山上周招坚持不了多久,他们打算在村里召集帮手。奈何村里只有老弱妇孺,不得已简行严预付了一半的报酬请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健壮的老头和两个中年妇女,带着铁锤铁锨,几个人挤上车返回了山里。 下井去找地牢被封的出口诸多不变,简行严决定直接带着人在半地下室推倒石墙。他们一共五个人在印刷机的见证下敲的敲、挖的挖,一个钟头之后那石墙才终于有点松动的迹象。 甘小栗朝石墙那一侧喊:“周招!六哥!你挪开点,我们要推墙啦!” 那一侧久久没有回音,甘小栗大叫:“不妙!六哥没动静了。” 他们休息片刻,加紧投入最后阶段的冲刺,最后终于在老头有力的铁锤下石墙发出“轰”的一响,大块被砂浆黏在一起的石头掉落地面,粉末和灰尘在不足十平米的半地下室飞扬。简行严兜起衣服捂住鼻子大声咳嗽,虽然他咳得最凶,但他在推墙过程中没有出多少力,因为作为身体素质最佳人员的他根本不会抡大锤。 甘小栗冲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发觉这地牢比自己想象得大,至少是半地下室的两倍大小,他在前进中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听到铁罐滚落的声音。跟在后面的简行严捡起来一看,隐约认出是一盒黄豆罐头,同样的罐头还有很多,地牢里甚至还有从雨水渠流过来的水,这也就是为什么周招被关在这里还能活到今天的缘故。 “六哥!六哥你在哪儿?” 远远从地牢那一边传来周招的声音:“我在,这儿。” 幽暗中他们看到地牢的尽头有个人影从地上站起来,身型还保持着原本的壮硕,只是塌腰耸肩营养不良的样子,他的虚弱更大程度是在精神层面,毕竟一个人在地牢里关了百来天,起初周拂还会来给他送食物和水,和他说几句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周拂扔了一大堆罐头进来,直接封死了地牢的出口。甘小栗算了下,地牢封死和周拂把蔡咏诗献给东乡是差不多的时候。 周招说,他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一个人在这地牢之中,小心地依靠罐头来维持生存,可维持了今天的生存,就是在耗费明天的补给,更何况他不知道自己要同饥饿博弈到什么时候,带着恐惧举步维艰地呵护着心里对获救的一丝丝希望。 学生们在这里搞印刷社曾经给过周招希望,可印刷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让他的求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等来了简行严和甘小栗,周招差一点就精神崩溃了。 周招被扶了出来,在地下待久了他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的阳光,还有山中带着植物气息的新鲜空气也叫他的鼻子刺痛难忍,他闭着眼睛打了好几个喷嚏,人还勉强挂在甘小栗和简行严的肩膀上,来自升旗山山脚村落的其中一名女子就凑了上来。 “我带了水,不嫌弃的话你喝点吧。”女子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巾,面带桃花,眉眼低垂,上身的短袖藏不住一对浑圆有力的臂膀。 好像不难想象为何周招总是过不了女人这关了。 他们把周招放在树荫下面,在他眼睛上盖了块布,又给他喂了点水。简行严让来自山脚村落的三个人到边上好好休息,然后自己和甘小栗一左一右在周招身旁坐下。他嘴里衔着根草,假装欣赏着山中美景,再缓缓说到:“周招,你还记得十几年前被简旌骗走的那块地吗?” 第257章 周招眼睛虽然遮着,脑子却不含糊,获救之后——尤其又喝过了女人递来的水,很快收拾好脑中混乱的思绪,他闷闷地答到:“噢,你是简旌的儿子,我记得在我被关进去之前,好像就连甘小栗也成了简旌的儿子。” 甘小栗支支吾吾地回应说“是”。 “我记得那块地的事。” 意料之外,周招的语气格外地平淡。他脸孔朝上,双手交叉握在胸前,很像简行严在留洋期间见过的一种离死亡很近的神圣姿势。 “我是为了那块地专门来找你的。” “谢谢你们救我。” “不客气,大概是我运气好,随便听来的话也能成为真事。” “是从我弟弟口中听来的吗?” “一半是,还有一半是碰巧从搞印刷社的学生口中听来的。” 周招轻声笑了。 甘小栗觉得此时的周招与他认识的老六无法完全重合,他忍不住要确认一下身份:“你真是六哥吗?” “我正是姓周桥木屋里的老六,就住在你和老赔的隔壁。我和你以前的头家娘私奔的时候被我弟抓住的,可惜何氏……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上。” “老赔说她被卖去了炮艇。” 周招骂了个脏字,他的形象顿时又和甘小栗心中的老六拉近了几分距离。“我这辈子欠何氏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怎么完全没听六哥说过你之前的事?而且你竟然就住在姓周桥,也不怕被周拂他们撞见。”甘小栗问。 “十几年前从周家离开的时候我发了疯,稀里糊涂的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少了周招记忆的我于是成了拉人力车的老六,也就能够大大方方住在姓周桥。这么多年,多亏周拂那个病秧子从来不往姓周桥去,我才能在那儿一直住着。” 简行严接过话,“其实周拂刚过世了。” 周招不语,他的脸被布挡住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一阵沉默之后他说到:“也难怪,要不是他死了,你们也没那么容易来救我。他是怎么死的?” “呃……说来十分离奇,他是从我家楼梯上不小心跌下来摔死的。” 又是一阵沉默,任凭谁听到这种事都得花点时间消化吧。 “以我弟的为人,死亡应该一直在他的计划之内吧,他从小就是那样,性子阴沉得很、敏感得很。我跟他其实是一母双胞,他先天不足,家里人怕他万一夭折冲撞到我,才将他的年纪改小一岁。” 一旁的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寺庙中那尊一分为二的佛像,是否佛像正是给这对兄弟的预言? “你和周拂感情怎么样?” “应该算不错吧……我不知道周拂的心里怎么想。” 简行严吐掉嘴里的草茎,说:“周拂的死是意外,我们家也不能说没有一丁点责任,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有事相求——我就照直说吧,我想卖掉我父亲在你那块地上的火柴厂,因为土地的所有人至今还写着你的名字,所以可以请你帮助我把火柴厂卖掉吗?” “啊,那块土地我已经没有任何好惦记的了。”周招想也不想就说:“你们救了我,作为报答让我做一点事也是应该的。” 第161章 升旗山的叹息(五) 可是简行严若是想将化工厂顺利卖掉还面临重重困难,首先他救出的这个周招说到底也没有足以证明他身份的文件,其次就算土地权属没有了瑕疵,老简也未必肯同意简行严的做法,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有买家才行。简行严对卖掉火柴厂的事表现出十分坚决的态度,他不止不想在父亲的基础上扩大生意,甚至千方百计要缩小规模。旌发商行的订单减少了五成,他也不着急,说日本鬼子的订单不接也罢。 甘小栗问:“怎么突然就爱国起来?你找到你说的那个什么……’国族认同’的东西啦?” 简行严不置可否,他辩解到:“要是日本的军舰开到槟榔屿,你觉得英国人打得过他们吗?” 甘小栗盲目地说:“英国人会赢吧?” 简行严两手一摊脚一伸,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表态就走了。 他们从升旗山救回了周招,把人放在简家养身体,扬州阿姐每日送去一日三餐外加补品茶点和水果,简行严远远看着阿姐脑后长长的麻花辫,发梢都飘荡着愉快。 “我怎么会比不上那个家伙?” “六哥身上有一种生命的力量。”甘小栗如是说。 简行严叹了口气,这次摇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就走了。 甘小栗想,他到底还是心事变多了些…… 周拂在简府意外身亡之后,简家正式成了南拓的弃子,这件事早有伏笔在前,从东乡被杀开始大概就已经在南拓株式会社的广田部长计划之中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一部分虽然是偶然,但和他的目标大致相同,广田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不过周拂的死令他有些可惜,周拂的家族作为从清代就来南洋谋生的一支华人家族,深耕南洋,对岛上大的华人家庭和背后的盘根错节了若指掌,他对于广田不止有生意上的相互扶持,更是广田看清华人社会的一扇窗户,这不是简旌那种新来的暴发户可以做到。 就像简行严说的,周拂的死他们家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所以就因为这点责任,广田既然选择了周家,自然没有办法对简家宽容。 听说广田开始积极的干预姓周桥的下一任宗主人选的事了。 第258章 甘小栗只觉得脑中神经打结,他想看看六哥恢复得怎么样了,满屋子找人,最后在天井中一口大缸旁找到了。 六哥握着一根竹竿,竹竿远端系着一条鱼线,鱼线垂进了大水缸里,他在钓鱼。 “六哥,这也能钓?” “哈,我手痒,钓着玩。你们的大少爷去哪儿了?” “他去给你弄身份证明去了。” “麻烦他了。你们俩真是我的大恩人。”周招腾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如果有了身份证明,你会回去认祖归宗吗?” “咦,你很紧张我去认祖归宗吗?” 甘小栗低着头,老实承认了:“有点,周家和日本人是一伙儿的,六哥要是回去了,只怕要同流合污了。” “当年我离开家就没打算回去,当了这么多年拉人力车的老六,更加不想回到那个大家族了。” “回去至少可以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午餐,周家未必肯重新接纳我,而且就算他们接纳了我,那些族谱家规又会把我圈住,这和回到地牢有什么分别?” “六哥自从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好像换了个人,以前你哪懂这些大道理?” 水缸里有鱼咬钩,周招轻轻一提就让鱼儿给挣脱了,他已经完全从地牢的阴影中走出来,理了清爽的头发,刮去多余的胡须,整个人焕然一新,黝黑的皮肤慢慢变得饱满而富有光泽,扬州阿姐对他的照料也是助力之一,不过周招的眼神看谁都是一样的温和迟钝,他把饵挂在钩上,把鱼钩又一次放进水缸里。 “老六早就从生活中提炼了很多道理,只不过他的脑子里始终好像蒙着一层纱,没有办法将道理准确的表达出来。“周招对甘小栗说到,“我失忆的时候关于从前周招的经历也一样被一层纱蒙住,模模糊糊只能从中感受到情绪的变化,当我拼命想记起以前事情的时候,有时候人会很愤怒,有时候人会很悲哀。到我和何氏私奔半路被周拂抓住的那一刻,我终于找回了全部记忆,突然明白了愤怒和悲哀的原因,一通则百通,明白原因的同时也发觉前因后果不过如此。我为了阿玲的死从周家出走,我恨那个家,但最应该恨的是自己,我没能和阿玲结为夫妇,可我自己始终又是在那个家长大的,思考和行为接受的是来自那里的影响,我想不出当时的自己还有什么其他选择,阿玲和我都是因果循环里的可怜虫吧。” “那简旌呢?周拂恨他恨得要死,你干嘛不恨简旌呢?” “小栗,你对简老板是不是充满了恶意?可你眼下正是简家的养子身份诶。” 甘小栗犹豫着说到:“这当中有不少原因……” “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阿玲的死因为我也因为我出生的那个家,简旌无非是在她被逼自杀的那一天将我拖住了,我没能及时赶到阿玲身边,可是我若是赶上了,阿玲就能有其他结局吗?” “这个嘛……” “回想起来,那天早上我明明有预感要发生点什么,却还是答应简旌去酒楼吃酒,趁我喝了几杯他又提出带我去办土地交易。那块地我原本有心要出售卖,想用卖地的钱给自己和阿玲做点什么,可是我接受不了简旌的出价。我记得简旌和我磨了很久,最后我又是明知道交易还没谈妥,还在半醉半醒之间跟他去了工务司署。经办人员早就被买通了,我记不得在那里发生的事,总之在工务司署的大厅醒来,我立刻被告知土地已经被简旌收入囊中,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再得知阿玲惨死。看似两桩事,其实皆因我个性所致,谁让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个性呢。再说十几年时光过去,作为“老六”我有过一任老婆,后来又暗暗与何氏相好,阿玲在我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多么重要的人,都挨不过时间,何况是简旌呢?” 见甘小栗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在旁边搓手,周招问:“说说你自己呢?你不是来槟榔屿找父亲的吗?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他已经不在了。” 于是周招平淡地说:“那真是遗憾,诸事无常,请你节哀。” 此时甘小栗确实有很多语言难以形容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一时间变成了周招口中的“老六”,有一层纱蒙在脑子里,但他又近距离从水缸垂钓的周招身上感受到一点提神醒脑的清新,周招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对情人仇人还有亲弟弟都不甚在意了。然后甘小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自己对简行严能不在意吗?答案是肯定不能吧。 对病床上昏睡不醒的简旌呢? 这时候简行严回来了,顶着一头发胶已经溶解的乱发,几乎是小跑着进到了天井,他气吁吁地对周招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甘小栗替周招发言道:“先听好的。” “好消息是,只要我们有办法证明你就是周招,工务司署的人很愿意替我们完成之前没办完的手续。据说当时的手续还缺关键的签字和手印,不过也有可能是经办人员故意不想办完。” “就是说李宿柳愿意帮忙。”甘小栗补充到,“那坏消息呢?” “——需要得到周家的认可,比如族长啦,族里最辈分最高的老爷子啦,才能证明你的身份,而周家现在正为了新一任宗主的位置搞’嫡庶之争’,要是证明了你就是周招,肯定会损害到一批人的利益。” 第259章 周招接过话:“你是说证明了我是周招,就意味着我是潜在的宗主候选咯?” “不错,因为他们现在好像也找不到一个血统上特别能服众的人选,加上南拓的广田还在当中煽风点火。哎,不是我说,你们家真够乱的。” “这位广田是?” “日本南洋拓殖株式会社在槟榔屿的一个部长,和你弟合作愉快的那种。” 周招用手背抚过嘴唇,说:“我有点明白了,这个广田希望找个能继续合作的人当宗主。”说完他陷入了思考当中。 甘小栗恳求到:“六哥,不,周大哥,你说过要报救命之恩的,可不能反悔啊!” 周招笑了:“我看小栗你和这简家老子儿子之间的关系也挺乱啊,这么着急要帮简行严卖厂。”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放心吧,我不会反悔。只是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接受我重新回去。” “你是说……”甘小栗眼睛放出两道光。 “看来我注定要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了。”周招满脸平静。 “你真的想好了吗?回去的话会招来腥风血雨。”简行严心中不忍,相比之下自己卖掉火柴厂的事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可是周招坚持以报恩为由叫他放心。可以预见到,一定会有人期盼着周招的回归,也一定会有人暗暗想害他,还有广田又能怎样影响周招的命运呢?周招的模样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是老神在在的握着竹竿,竹竿那头的鱼线没入水缸之中,一有鱼儿上钩,他就轻轻收杆,还未咬紧钩子的鱼儿也就这么被他放跑了。 可是再怎么给鱼儿自由,它们始终是活在简家天井的水缸里,就在厨房的旁边。 第162章 当时情义(一) 土地的事在周招的配合下顺利变更,当然这也意味着周招返回了姓周桥的周家,他把简行严家厨子老马养在天井的鱼钓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厨子老马在天井里骂娘。 周招的身体恢复起来快得就像一头野兽,刚下山的功夫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不出三日整个人又充盈起来,两颊、手臂和腿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起来,散发着黑黝黝的光泽,举手投足间带着张弛有度的力量。很难将他和他弟弟周拂联想到一起,而且周拂和他还是双胞胎,两人相似的恐怕只有眉眼和名字。那座在他名下的位于升旗山的寺庙可能真的是他们兄弟命运的一种投射,因为就在简行严和甘小栗从寺庙下的地牢将周招救出来之后,没过两天正殿那尊被裂痕一分为二的佛像就从中间彻底裂开,表情狰狞的那一半轰然倒地,摔成了几瓣,剩下神态温和那一半仍在低头念着慈悲。 甘小栗听说周招回去周家让周家老一辈族人欣喜过望,他们的确在决定周拂的继任者上想破了头,在周招出现之前族中的候选人多半都来自血脉已经稀薄的分家,又从来没有当做继承人被培养过,眼界或者才能有所不及;有那么一两个血脉正统的,不是甚是年幼就是德行不够。周招在他们眼中虽然失踪了这么多年,却是出自嫡系,老一辈当中大多记得他年轻时尚且是个品性纯良的人,若非因为心上人被夺,得了失心疯离家出走,老一辈们也不会千里迢迢将在一直广州看病的周拂从窑子里捞出来。 周招的重新出现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愁的是他的竞争对手,还有南拓的广田——他明白这个叫周招的人在宗族中的赢面非常高,但他不知道是应该想办法把他从宗主的位置上除去,还是应该现在开始拉拢他。 总之这些都交给周招烦恼去吧。 甘小栗老远看简行严拿着一张纸从简旌房里走出来,他放下了手头的书本对简行严说:“卖厂的事情怎么样?你爸还是不同意?” 简行严把手里的纸甩到桌上,抱起双臂说到:“老简不相信我居然找到了周招。可是当我想进一步跟他卖厂的事,他又睡过去了,我妈让我不要打搅他。”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 甘小栗见桌上那张纸是一份有着周招签名的契约书,眼看停摆多日的火柴厂终于可以处理出去了,他知道这几天简行严来回奔波的除了和周招的手续之外,还有火柴厂工人的善后事宜,简行严对工人开出了超过一般水平的补偿金,那也是笔不少的开支。甘小栗刚想开口,又看到简行严的面孔平静得带了些愁容,一双杏仁眼微微发红,他反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简旌的身体料想是到了糟糕的地步,但是甘小栗本人理当要为老天爷这样的安排叫好。 两人之间不知不觉沉默了好一会儿,窗外蝉鸣从盛到衰再从衰到盛,甘小栗终于开口:“你也不要着急,可以再请医生过来看看。” “我始终觉得老简是心病,火柴厂的事让这么多年在槟榔屿上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而且他知道自己被往后都被日本人抛弃了。” “你们家的商行和纺织厂不是还好好的吗?” “商行原是依赖日本人的订单,现在一下砍掉了一半。还有纺织厂,我也是才知道这几年因为洋布的进口数量远超过本土布匹生产,其实纺织厂的压力比我想象中的大,广田再来个倾销的话,那个厂子留不留得住也很难说了。” 甘小栗不懂,“你家还是岛上华商里头第一阔绰呢,怎么转眼就能被逼到这种地步呢?” “第一阔绰是吗?简行严苦笑道,”我也以为是第一阔绰,会计老陈拉着我看了几天的账本,我可算明白了新晋暴发户和old money的区别。我们家的钱都是浮在表面的,不是依附着英国人就是依附着日本人,挣钱得看对方脸色。现在火柴厂的事惹怒的广田,广田都报复得这么明显了,你说我家还能到哪里去风光?” 第260章 “那你爸听广田的干脆把火柴厂改成火药厂不就行了?” “火药可不是闹着玩的,火药等于是军火,动辄是灭门的大罪。” 甘小栗自知浅薄,羞愧地闭上了嘴。 那头简行严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句:“你不该为老简的事担忧,有我一个就够了。” 甘小栗把头往掌心贴近些许,两个人还未温存够五分钟,小丁猪突狼奔似的闯进来嚷到:“少爷,栗少爷,坚坐馆带了一伙人在门口闹着要进来看老爷,里头还有之前我们家那个老师,姓张的那个。” 简行严和甘小栗面面相觑,张靖苏不是去调查丧门坚和日本特务的事情了吗?怎么查着查着两个人给跑到一块儿了? 少爷做主亲自请了丧门坚他们进来,小丁带兄弟们去廊下喝茶。主宾两位被带到老爷的房间,这二位客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文一武,相当的不协调。二舅老爷一家人听闻是江湖人士,早就躲到祠堂去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出来,简夫人听见一群人上楼的动静才知道是丧门坚来了,用手帕擦擦脸,不情不愿地坐到屏风后面,听见丧门坚自门外高声问候,她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恕她不便迎接贵客。 跟在简行严后面迎客的甘小栗也照样是一头雾水,她望着一路跟在丧门坚后面的张靖苏,张老师也推着圆眼镜望着他。 这是……? 这不是……? 这不就是……? 上次见面简行严最后说什么来着? 不不不,张靖苏超甘小栗摆摆手,意思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唯有简行严举止端方、以礼相待,如同变了一个人。 变了的不止他,还有丧门坚。坚坐馆问候病人的样子倒像极了是在接受检阅的士兵,尤其是他正努力地吸着自己的肚子,纹身也都藏在一身长袖马褂的底下,五短身材好似一张麻将牌立在简旌的床头。更甚者,房间里明明飘荡着丧门坚的声音,其文雅得体的用词根本不像是出自他的嘴里。 在丧门坚的努力下,简旌从昏睡中毫无征兆地迎来了片刻苏醒。 “阿坚?”简旌一眼就认出了他。 “哎我的大哥啊,你吃了好多苦头啊!”丧门坚一副受到鼓励的样子扑到床边,膝盖“咚”一声磕在地板上,整个人从一颗长南瓜变成一颗圆南瓜,他握住了简旌的手,“大哥倒下了要我这个做小弟的怎么办啊!” 众人对丧门坚的做作程度在心中直呼可怕,甘小栗又望向张靖苏,见张靖苏正尴尬地望着地面,他又求助般地用视线敲敲简行严的后背,哪知简行严背着身,用手在肩膀后面像赶苍蝇一样地挥了一下。此时夫人和爱莎嬷嬷在屏风后面受到的冲击不比前排的人少多少,夫人犹豫再三告诉丧门坚,说是病人需要清净,坚坐馆有什么要说的话可以和简行严在外面谈,然后再由简行严转达。 简夫人的话直来直去,丧门坚也腆着脸言听计从,冷静下来简短的向简旌问了几句病情。而简旌除了喊出丧门坚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被握住的手任由对方摇来晃去,什么信息也没有传达。于是丧门坚大力在他手上拍了拍,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转身走出房间。 简行严他们不由得三两步追上他。 丧门坚这才回头,突然发问到:“周拂最后见过的就是你爸是吗?” “是的,其他人都是在周宗主失足摔下之后才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爸能和我说点什么,比如关于周拂的事。” “坚爷是为了周拂而来的啊?”简行严问到。 “啊,当然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丧门坚神色从方才的紧绷中稍为有了一些缓和,他大力地搓了一下鼻子,“贤侄,周拂那老小子究竟是死在你家哪一级台阶上?” “怎么?”简行严一愣。 跟在后面的三个人此时只有张靖苏一个明白了丧门坚的心思,这丧门坚原是周拂的旧交,就像丧门坚对肖海说过的,周拂在广州看病的时候,他还去看过;同样也因为和周拂的交情,丧门坚才会知道定制三把勃朗宁手枪的事。 “就在在拐角,那个角房的门口。”简行严把令周拂失足摔下楼的那个洞指给丧门坚看。 丧门坚走过去在洞口上方蹲下来,他矮胖的身躯随时能从洞口将楼梯压垮。他的头颅重重架在脖颈上,肩膀从两侧几乎垂直往下,仿佛半生倾颓,一切都要跟着周拂一起从楼梯上跌下去了。张靖苏过去扶了一把,害怕这个胖子当真从楼梯滚下去,这里又要断送人命一条。 丧门坚的声音还是他平时的声音,“张老弟,你不用帮忙,我能自己站起来。倒是那边的贤侄啊,周拂死的样子你看到了吗?” 简行严说:“看到了。” “他走得体面吗?” “……算得上体面吧,我到的时候阿喜已经将他抱起来了,那时周宗主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般。” “真的吗?” “是真的。” “他家可有来找你们的麻烦?” “好像……好像到目前为止并没有。” 只见丧门坚快要垂到地面的肩膀抖了抖,他在笑。“老周这个人啊,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和我一样坏事做尽,本以为老天爷惩罚他应该多拖他几年,他那个病秧子,活着就够痛苦的啦,哪想得到他死得这么痛快,不像是报复,像是奖赏。” 第261章 “一场意外,我们也不想,还望坚爷理解。” “理解,理解。他也和我一样来探病嘛,毕竟我们的生意都靠简老板照顾,谁也知道会发生那种事。” “他也不完全是来探病,”简行严想了想,只把阚荣的部分省略,将周拂来简家对简旌说的其他细节讲了出来。 不止丧门坚,连张靖苏听了都大为吃惊。 “这么说,周拂是白忙一场,倒让你俩把他哥哥给救出来了?”垂向地面的肩膀再次抖动,“周拂啊周拂,看把你累得,死都不忘惠及他人。” 他实在是对周拂的评价过高了,众人想到这里不禁打了几个冷颤,大家都还记得丧门坚异于常人的性癖,而那周拂除开病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这是……? 这不是……? 这不就是……? “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丧门坚冷不丁冒出一句,“他是我的朋友,普普通通的朋友。” 第163章 当时情义(二) 一般说普普通通朋友的都不可能是普通朋友,众人无法相信丧门坚的话,但鉴于他这个形象这个嘴脸和他过去当街掠夺男孩子的事,实在不敢去想象他和周拂之间能有什么样的真挚情义,简行严他们只觉得倒足了胃口,正企图把脑中找补出来的场面努力的抹掉。 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丧门坚这个南瓜的肚子里最清楚了。 等丧门坚在楼梯拐角花了几分钟祭奠了周拂,张靖苏抬手看了看腕上一块有些年头的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弯腰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丧门坚立刻六神归位,站起身来整理好衬衣下摆,又吸着气把肚子转向简行严,正色道:“今天来我确实还有别的事相求,简老爷还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搅他了,简少爷,虽然我叫你一声贤侄,你我都知道我坚某人是什么样的来路,实在是高攀了你,但是这件事能帮到我的非贤侄莫属,还望能借一步说话。” 见简行严狐疑地搔着头,张靖苏忙补充到:“我会来也是这个目的。” “那有张老师坐镇就叫我放心了。”简行严把人请到会客室,无需召唤王富贵或者小丁,由甘小栗亲自为客人泡了茶,给丧门坚倒茶的时候,对方一反从前的轻佻举止,对待曾经惦记过的“美人儿”也十分稳重——可见丧门坚是真有正经事了。 “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想买下你们的火柴厂。” 丧门坚装腔作势到现在终于是憋不住了,在开门见山地说出这句话之后,衬衣上的扣子“啪”的崩出去,露出了里头毛茸茸的肚子。 简行严惊讶地瞪大眼睛,浓密的睫毛夸张的翘起来,可他的嘴巴和下巴却在拼命憋着笑意,整张脸一副要抽筋的表情。他身后没有落座的甘小栗则直接背过身去。 丧门坚又搓了一下鼻子,他的鼻子立刻通红发亮,整个人散发出油花一般的光彩来,他再也顾不上客套,撸起袖子叉开双腿大喇喇地说:“呼,张主编,张大教授,我这辈子的礼数可都用在这里了,从现在开始是一点也不剩了。今天真给我好一顿憋屈,看来文化人那套,我是真的有心向往,但尽力了就向往到这里了。下面还是按我江湖的规矩吧,江湖人就按江湖的来。” 闻言简行严也往沙发上一靠,翘着二郎腿说到:“坚爷,我们家的火柴厂并没有打算卖掉的意思啊。” 丧门坚十分实在的笑了笑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和这位栗少爷找了失踪多年的周招,还带他去了工务司署,别人也许不知道当中的原因,我消息比较灵通一点,心想应该是为了十几年前周招转让给简老板用来建火柴厂那块地的事吧。” “那你可真是猜对了。” “毕竟是周家的内幕……噢,不管简少爷目前有多少卖厂的打算,我都想试着先拿出我的诚意,实话实说火柴厂本身已经剩不了多少值钱玩意,我图的就是厂子下面那块地。” “不知道坚爷的诚意是指什么?”简行严本以为对方张口要开出个加码,没想到丧门坚扭头对一旁一声不响的张靖苏说: “张主编,张大教授!这里帮帮我吧。” 被叫到的张靖苏神情严肃地对简行严说:“他充其量也只是龙武堂的坐馆,龙武堂下面的两三号营生养着几十个小混混,就别指望他能报个好价钱了。但是我作证,坚坐馆的确有一定要买地的原因——火柴厂的地下,据说有洪门前辈的遗训。” “那是什么?”简行严对洪门历史毫无了解。 “是目前最盛行的三大民间帮会组织之一的洪门,清朝初期由少林弟子建立,以明太祖朱元璋开国时倡导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志,二百余年至今仍不忘’爱国忠孝门风,振兴中华堂志’,但是洪门本身,光源头就有几种,加上它的化名分支举不胜举,结社又是隐秘,所以传到我们南洋小岛……” 简行严接过话:“多半早就走样了吧。我想起来,章亭会馆的白十九公,不是老爱以’洪门遗老’自居吗?我虽然一直不明白他嘴里的’洪门’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老人家的态度我是很明白的。” 丧门坚生怕错过机会一样,抢着说到:“就是要惩奸锄恶,抵抗侵略。” 这一边的甘小栗插不上嘴,但在他看来,丧门坚本人就是“惩奸锄恶”的对象吧。他集中精神望着张靖苏,焦急地等着张老师下面要说的话。 第262章 “行严,你可以不相信坚坐馆,但是你可以相信我。” 原来丧门坚的诚意就是张靖苏的信用。 根本是一本万利嘛。 简行严也认真了起来,二郎腿早已放下,他双手扶着沙发的扶手,正襟危坐、眉头深锁地思考一番,突然一拍大腿说:“啊,原来那块地底下有什么遗训根本就是你们编的!” 张靖苏担心他说得太多,打断道:“能让人团结一心,有何不可?大道理可以慢慢讲,但是要在短时间内快速集成一股力量,非以这种手段不可。” 甘小栗忍不住叫:“那不是蒙人吗?” 这要换做别人质疑就算了,唯独甘小栗质疑,张靖苏仿佛电波中断的收音机,转过身来悠长地望了甘小栗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失落责怪不甘种种,聚集了张靖苏所有的不能如愿,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对甘小栗的单方面情愫,可是也许刚刚才被带入了丧门坚对周拂的怀念,令他也记起自己曾经万分珍视的东西。 简行严打了个圆场:“做事情也要讲方法,不过——” 话未说完,会客室有一扇窗户的玻璃“呯”一声在众人眼皮底下崩裂开,飞溅起的玻璃片割伤了距离最近的张靖苏的脸。 “张老师!”简行严边按住身旁的甘小栗边大喊到:“快蹲下。” 几乎是贴着张靖苏的肩膀,又一块大瓦片飞进来,生生砸碎了茶几上的陶瓷花瓶。 丧门坚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把扯开自己衬衣上碍事的纽扣,像一只灵活的肥猫般沿着墙角来到门外,他在走廊上大喝一声:“兄弟们!有仇家——”那帮正在廊下喝茶的小混混立刻响应,一摔杯盘,变戏法一般从身上掏出兵刃,拐子流星折叠椅样样都有,诸位弟兄随时能战。 “出去迎战,别连累这里。”那丧门坚又说,遁声往楼下冲去,在他带领下龙武堂的一干兄弟蜂拥着一同冲出大门。 简行严感激不尽地想,丧门坚确实义气,这招引开敌人,好叫他有机会保护简府上下。哪知希望很快就落了空,即便龙武堂的人冲了出去,可瓦片和石块仍然不断被巨大的弹弓射进房间里来,外面的敌人分明不是针对丧门坚。他心中还没个定论,彷徨之际窗子外面又飞进来一个滋滋冒着白烟的玩意。 是烟弹! 一时浓烟滚滚,简行严连忙拉着甘小栗和张靖苏就跑,三人一起到达门口,他突然想起家中父母仍然受困,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同时王富贵的呼救声从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里传来。 “你们快走,我去二楼救人!”简行严将甘小栗和张靖苏朝下一推,自己沿楼梯往上飞快地跑去。 从会客室里涌出的烟雾越来越多,还有两三颗烟弹投来,顷刻间整间房子到处被浓烟占领,叫人熏得睁不开眼睛,甘小栗靠着对这个家的熟悉带张靖苏来到一楼玄关,简行严还未下楼来,他望着满屋子的白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得张靖苏喃喃自语到: “不是江湖恩仇,那必定就是因为我了。” 甘小栗下意识伸手去抓,扑了个空,他立刻追着跑了出去。 “张老师——” “别跟着我!”张靖苏吸了烟雾,声嘶力竭地喊。 “是特务派来的人对不对!” “都说了别跟着我!” “他们也是我阿爸的仇人!” “你一个人能干什么?” 甘小栗也觉得嗓子里好像有沙子在磨,咬着牙吼到:“帮你啊!” 两人已经跑出简家花园,只见看门的老张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他们慌忙上去查看,发现老张一息尚存,为了引开那帮给简府带来混乱的家伙,只能扔下他继续往外跑。 张靖苏回头望去,追兵来不并不如想象中的快,想是丧门坚和他的兄弟们截住了一部分。张靖苏心存感激,又见身边跑得奋不顾身的甘小栗,不知为何涌起复杂情绪。他并不像感激江湖兄弟那样感激甘小栗,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点得意的快感。 “我们去仙兰街!” 不知什么时候引路的成了反客为主的甘小栗,听到张靖苏的话竟然摇摇头,他飞快地在挪动身体躲闪过一个挑担的货郎,说到:“仙兰街太远了,跟我来!” 在他的带领之下,张靖苏,还有紧咬在张靖苏后面的一小撮来路不明的人往姓周桥跑去。 第164章 当时情义(三) 这一日正是周拂的“三七”忌日。 他是姓周桥的宗主,自然姓周桥要为他披麻戴孝。周家的人从姓周桥的本家宅院出发,一路去往周拂坟上祭奠。祭奠队伍和送葬时一样隆重,旗幛引路,鸣锣开道,旗幛分白蓝两色,代表子女。周拂生前并未娶亲,更无子嗣,所以周家早安排好了冥婚和同族的晚辈过继。再往后是开路神像、乐队、生幡队,亲友紧随其后,当中特别安排一名孩童做孝子哭丧,那便是刚刚过继过来的孩子。周拂的亲哥周招跟在“孝子”的后面,时不时替孩子擦去头上的汗水——他能站在这样当中的位置,亦说明下一任的宗主人选呼之欲出。再往后是族党戚属,挑晦饭和打“百子千孙”灯笼的人,队伍押尾的几个人专门负责撒纸钱和放鞭炮。 闯进姓周桥的这群人差点就要冲撞到祭奠的人群,还是甘小栗眼疾手快,抓着张靖苏的衣袖飞也似地就近跑进一所民宅。这里无数座木头房子彼此紧贴,在顶楼形成了一条崎岖的通道。跟在他俩后面的小混混们也随之分散,想兵分几路包围两人。几番你追我赶的较量之下,到底还是对地形更为熟悉的甘小栗略胜一筹。 第263章 张靖苏边躲闪边对甘小栗说:“这样也不是办法,这些人就像马蜂一样甩不掉。” “有周宗主的忌日做掩护,我想他们应该不敢当众行凶。” “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 “当然是各个击破了!”甘小栗说得格外地轻快。 张靖苏忍不住侧目看去,只见身边少年衣袂飘扬,身姿轻盈动作敏捷,一身光滑的皮肤被南洋的太阳晒到发亮,再不是初来时的苍白,个头仿佛又长高了,手脚的肌肉也清晰起来,他禁不住想,甘小栗应该早已超过当被称为“少年”的年纪了,可仍旧是一尾游走在人群中的小鱼。 好像自己一伸手,他早已溜走。 就像是为了附和自己插上了翅膀的思绪,张靖苏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满十八岁了?” 甘小栗意外地说:“不说还忘了,这个月生日刚过去,真的十八了。” “我也没能替你庆贺。” “张老师,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显然他们聊得太久,身后一队追兵已至。 近看双方是二对二的局面,张靖苏故作轻松地调侃到:“要是肖海在这里,一脚能踢倒两个。”说着他停下脚步,脑子一热就要正面迎敌。张靖苏这个人虽然是个文人,留日期间却没少研究武学,还混了个“爆裂文人”的雅称,纵使拳脚功夫不如肖海,也能打一二,唯一的缺点是打法太过刚直,容易在实战中遭人算计。 “张老师小心!”甘小栗话音刚落,一篮子臭鱼烂虾就朝着他俩飞来,待张靖苏收回身法已经晚了,对面的两个人早已借着海产的掩护向他俩的下三路偷袭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甘小栗顺手抓一把雨伞,撑开来天上地下那么一旋,将对方和海产们一同挡出去。张靖苏这厢也抓住机会趁势追击,恨不得一拳一个把人打倒在地。 那两个小混混年纪不大,身材比甘小栗还单薄,两个人赤手空拳,光顾着躺在地上扯着嗓子骂人,却不敢站起来再打。张靖苏知道这些人当真不过是一批地痞无赖,心下只想让他们快滚。可甘小栗本想上去逼问个幕后主使,瞅见对面房子屋顶上又有几个人正踉踉跄跄地架了梯子踩过来,拉着张靖苏又开溜了。 “张老师什么时候也教我两招吧!”这回换甘小栗起话头。 “你可是已经拜了肖海这个师傅?”说完两人微微沉默,张靖苏叹到,“要是肖海在就好了。” 甘小栗也跟着轻叹一声:“在泉州那会儿我被拐子拐走时,还是张老师和肖大哥一起救了我。”当时不止张靖苏和肖海救了他,之后他们三个一起去饭馆吃饭还遇到了地方军阀的女儿江佩芝。未到一年时间,人事皆非叫他心中钝痛。 “肖海的事还不到时候,你大可放心他。”见甘小栗脸上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张靖苏有些焦急,越是需要解释的时候就越是遇到不能开口的理由,他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手是冰凉的,手心中一滴汗也没有。 他们刚好从周家祭奠的队伍上方经过,除了看到周招之外,还看到队伍中跟着南拓的广田,广田还是那副斯文干瘦的样子,和摧毁简旌的火柴厂的看起来不像是同一个人。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孔一被看见,甘小栗他们心里也立刻明白南拓和周家的勾结已经从地下转到了表面。 “不知道六哥会怎么选择。” “你是说周招吗?他的选择可以说和整个姓周桥都息息相关,除了希望这里的人平安无事,他应该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不是希望团结一切力量抵抗侵略吗?” “这个吗……身为周宗主的立场和我的完全不一样吧。” 这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张靖苏,我看你死到临头还他妈话多!” 三个手提短刀的人慢慢逼近,这一次的对手虽然有兵刃傍身,从外形看也是小角色,几个人都是劲装短打,手臂上带着洗掉纹身的痕迹。张靖苏一看便知,这些小混混果然如丧门坚讲的那样,都是从原来岛上的堂口帮会转投日本人的家伙,从对方刚刚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们的目标的确是自己。 张靖苏暗暗松了一口气,再不济,哪怕自己真要交待在这帮人手里,甘小栗也有逃脱的几率。 何况这孩子运气一向都不错,噢,不,他都已经十八了,换做普通百姓早已娶妻生子,成了一两个孩子的爸爸。 望向天空,天空一片茫茫的虚无。今天张靖苏心里的杂念好像特别多。 算了,不如让拳头代替思考吧。 甘小栗从地上摸到一根鱼叉,弓着腰递给他。 没准他也希望自己停止无意义的思考,张靖苏握紧了鱼叉,面向扑到眼前的敌人用力一叉……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凭空飞出一个大竹篓正好扣在张靖苏的其中一个敌人头上,接着又窜出一个毛茸茸的矮个子,手里拿了根铁棍,“砰”一下照着另一个敌人的后脑打去。剩下的一个,始终还得张靖苏亲手解决,他手里的鱼叉固然长,但不如短刀灵活,张靖苏也是使出浑身解数阻止对方近身,战了几个回合两边都没有战果,饶是张靖苏精力更胜一筹,趁敌人渐露疲态,他突然一个踏步上前,突然把鱼叉从一只手交换到另一只手,对方戳手不及露出破绽,张靖苏右手挡开对方的短刀,左手飞快在鱼叉上滑动,最后借着叉子的尖端刺破了对方的胸膛。他的虎口也因为卡在鱼叉的分叉口,给生生硌出一道血痕。 第264章 “没事吧?” 张靖苏回头,看见毛茸茸的矮个子正在对甘小栗说话,甘小栗蹲一块门板的后面,俨然一副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来帮忙的模样。 竹篓后面闪出个老头,走路一瘸一拐,矮个子解决完自己手里的人,又到竹篓那边往的人身上踩了几脚,然后指着甘小栗说:“看看这是哪来的俗辣。” “天财哥!老……老赔!” 见到是自己认识的人,甘小栗喜出望外。 “我们听见屋顶有动静就上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你小子现在惹的麻烦也够多的啦!”天财神态自若地说,仿佛刚才只是帮朋友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好巧不巧,甘小栗他们正好站在老赔租的房子的楼顶,要是往斜对门眺望还能看到蔡咏诗曾经住过的破屋。甘小栗和天财有些日子没见了,上次见面天财刚刚“堕”入龙武堂,那时候甘小栗还为此感到难过,这一回天财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他就把芥蒂抛到脑后了。 老赔也走过来,把甘小栗从门板后面拉起来上下一打量,问到:“命宫发黑,最近过得不顺吧?” 甘小栗别扭地答到:“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 张靖苏检查了自己的手掌,还有之前被窗户玻璃划破的脸颊也已经结痂了,他打断了甘小栗他们还未开始的叙旧:“还不快走?” 天财加入龙武堂之后对江湖恩怨十分熟悉,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甘小栗和这位穿长衫的先生正在遭人追杀,截住他俩问到:“兄弟,要不要帮忙?” 甘小栗立刻说到:“麻烦天财哥在姓周桥那头的海上等我,最好能搞条船。” “你们要走水路?水性怎么样?”天财没说指的是谁,但眼睛一直看向张靖苏的方向。 张靖苏心领神会到:“我没问题。” “那好,我直奔海边。你们带后面的人在巷子里再转转吧,尽量弄掉几个。” 张靖苏抱拳:“好,多谢这位大哥!” 老赔拖着他的瘸腿,精神不济地说到:“我身子骨不行了,先下去休息。” 甘小栗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只觉得老赔身上的人气儿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更少了,老赔真真把自己活成了一张纸钱。他摇头将脑子里不吉利的想法驱赶散开来,小跑着跟上张靖苏,他们翻过屋脊,跳上另一栋房子的房顶。 “本来是我想把那些人从简行严家里引开,现在还要你帮我想办法。”张靖苏有点抱歉。 “张老师你今天真的话好多。”甘小栗这时候觉得跑的有点累了,气吁吁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帮我离开了宁波,我才,才有今天。” “这……” “多谢啦!”虽然累,他还是努力说得故作轻松,“甘小栗要是不来南洋,应该早就在宁波像只蛆虫一样烂掉了吧。” “我经常在想鼓励你来槟榔屿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那——也要解决眼前的家伙再说吧!”这么说着的甘小栗停下脚步,指了指后方,“你们到底什么人!为什么要一直追我们?” “你问你旁边那个啊,他为什么要得罪皇军老爷!”后面又追上来两个人,答话的是个哨牙。 甘小栗吐了口口水在地上,骂到:“哪门子的老爷,你奶奶就这么缺男人!” 对方放声大笑,“管你怎么说,反正你也只是杀他添头,多死你一个也不多。” “放了他,他是简家的少爷,杀了他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张靖苏声音低沉,极有穿透力,身体微弓,全身上下连手上的小拇指都肉眼可见的正在蓄力。。 “杀人放火,怎么能留活口?”哨牙用刀尖指着甘小栗,“喂,要怪就怪命不好,交错了朋友。” 甘小栗打量着这二人之中哨牙的那个应该是小头目之类,心下明白定有苦战,自己身手远不如张靖苏,力气也不中用,唯有灵活善变上还有些优势——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脱身?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第165章 当时情义(四) 多好的点子在发动之前都快不过身手,哨牙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他话不多说立刻带着自己的小弟向张靖苏他们逼过来。 哨牙和小弟跟张靖苏他们一样,两个人只有一把冷兵器,而是还是在哨牙的手上,于是张靖苏先缠住哨牙本人,鱼叉和钢刀兵刃相交了几下。哨牙的小弟扑向了甘小栗,本来张靖苏觉得这样的安排纵使甘小栗再不济也能拖延一阵,可他余光瞥见这头的打斗不肖两招就成了单方面的挨打,哨牙的小弟人高马大,身体投下的阴影能把甘小栗完全包住,甘小栗左右躲闪,只是一瞬间的迟缓就被对方击倒在地。正当哨牙的小弟要攻击他胸腹要害的时候,银光一闪,小弟右手被鱼叉刺中,顿时鲜血沿着小臂滴下来,吧嗒吧嗒落到甘小栗的衣服上。 “张老师!”甘小栗叫到。 张靖苏痛吸一口气,“我,没事。” 原来正是因为张靖苏替甘小栗解围,被哨牙一刀砍到背后。疼痛慢慢从后背传到全身,张靖苏险些向前倒下去,他甩了甩头,咬牙回刺,这一次鱼叉几乎是碰巧挑过哨牙的手腕,也叫哨牙吃痛不已。这三人暂时松开彼此,缓了口气。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水泥天台,比普通木屋的屋脊更适合搏斗,但是这样的战斗不适合甘小栗,他仗着对姓周桥地形的了解,趁着这个短暂的中场休息扶着张靖苏就跑,边跑便问:“张老师,跟我走!” 第265章 张靖苏会意,他感到后背的衣服正在慢慢湿透,还是忍痛跟上步伐,他俩一起爬上天台一旁的屋顶,这片屋顶是姓周桥不多见的一间建于旱地的悬山顶建筑,屋顶的筒瓦经常年雨打风吹变得滑不沾脚,就连轻盈的甘小栗都需要手脚并用才能保持平衡,更别说受了伤的张靖苏,几乎是被拖拽着才来到屋顶上。 哨牙一心想尽快解决张靖苏他二人,命令小弟和自己一起追上去,才刚跳上屋顶,脚下一阵打滑,双手凭空乱抓一阵才把自己稳住,可结果他这一通乱抓把他的大块头小弟推倒,小弟头重脚轻保持不住平衡,“呲溜”就沿着屋顶的坡面滑到了山墙之外,摔了个地动山摇。哨牙心知是甘小栗的计谋,狠狠盯着甘小栗,他现在是一对二,绝不敢贸然上前。 甘小栗知道这会儿诱敌无用,和张靖苏一起在屋脊上歇息片刻,他低声问到:“张老师,还能走吗?” “还能。”张靖苏靠鱼叉撑住身体回答。 甘小栗心中暗暗佩服,伸手将张靖苏牢牢架在自己肩头,说:“张老师,跟我走,让我来对付他!” 他继续手脚并用,几乎背着张靖苏走过了悬山顶的房子,来到一角背阴处,就在他俩缓慢前进之时,哨牙也缓慢地跟了上来,手里还是紧紧握着钢刀。见他赶来,张靖苏不顾伤势上前挥动鱼叉叫其不能靠近,可他背后的伤口随着动作越裂越深,不出几招动作便绵软不堪,哨牙嘲笑说: “刚才的威风去哪儿了?叫你尝尝爷爷我的厉害!” 忽听得“嗖”一声,紧接着树叶摇动一阵“哗啦哗啦”,哨牙遁声望去,一个庞然大物掉下来正好落到他的头顶上,他的视线一黑,整个人软趴趴也从屋顶上滑下去了。 张靖苏还未领略到胜利的喜悦就先愣住了,半晌才问:“甘小栗,那是什么?” “菠萝蜜啊,你没吃过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菠萝蜜树?” “我怎么知道,可它就是有啊。”甘小栗的口吻何其无辜、何其纯良,他的脸上这会儿一滴汗也没有,要不是刚挨过左边眼眶肿得老高,简直完美得就像是刚上桌的椰子糕。 张靖苏望着头顶的菠萝蜜树,树影摇动,露出当中黄绿色的热带水果,体积着实有些惊人,他看着看着就苦笑起来,一时忘了身处何处,背后的疼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原来你是算准了。” 甘小栗摆摆手:“我就是丢了块瓦片上去,主要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吧。张老师,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没有伤到要害,应该还好。”张靖苏发觉自己还架在对方肩头,连忙松开胳膊,强忍疼痛走过去斜靠着大树。 解决掉这一波追击之后两个人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不少,甘小栗眺望四周,他们已到姓周桥的边缘,往前不多远就能重新回到木桥上,木桥的尽头就是海。 大海蓝得发黑,在海天之间形成一道鲜明的界线,叫人不禁去想若是越过那道界线会怎么样。几条英国海军的船只在海中随着波浪起伏,看不出它们是前进还是静止,海风把汽笛声送到岸边,甘小栗竖起耳朵,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耳畔仍是呼呼的风声。 他觉得心中有什么困惑要想张靖苏求解,扭头看到张靖苏面对大海脸上带着仿佛透明的寂寥,这样的表情不该属于“爆裂文人”张靖苏,甘小栗便把自己的问题抛到脑后,开口问到:“张老师,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的心事可多了。” “嗯?”甘小栗的意思是,我能略知一二吗? 张靖苏的侧脸不如简行严那么立体,眼下一带一马平川,有股东方式的寡淡,甘小栗此时已经被简行严鬼迷了心窍,感受不到张靖苏身上的清冷感和他刚直脾性的反差美学,只觉得张老师身上纵使有很多暧暧昧昧的地方,却无须怀疑他会害自己。不过张老师的感情要么就太过隐忍,要么,一旦表现出来就来得太过热烈,叫人无法消受。 “我……你……” 啊要命了,可千万别又要跟我表白,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了,甘小栗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腹诽到。 “甘小栗你对我说实话,你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有什么林育政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 没想到是这样的话题,甘小栗愣住了。 张靖苏继续说:“如果我猜得没错,小栗,那张实验报告你留在手上太危险。” 甘小栗以沉默表示他的顽抗。 “怎么?已经不在你手上了吗?” “张老师,你是代表’福海会’来和我谈这东西的吗?” 换张靖苏不说话。 “我甘小栗仅代表我个人,这东西我一点也不想交出来。” 张靖苏吃惊的看着脸上依旧平平淡淡的甘小栗,肿起的眼眶有液体渗出,他不得不抬起左侧的嘴角微微眯起受伤的眼睛,好像他正在微笑。张靖苏在心中细想甘小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却被一阵枪响打断了思考。 【??作者有话说】 这哪是爆裂文人,这是张闰土。 第166章 桥段不是断桥(一) 短促的枪声很快就淹没在姓周桥的锣鼓喧天中,周拂的丧事喧闹而严肃,队伍将窄小的巷道挤占得满满的,白幡落到路旁房屋里生活的居民的头上,他们和这场活动并不是毫不相干,人人都知道那个体弱多病的宗主死了,他们不一定见过他,但一定知道他曾经掌管着姓周桥的生死法则。 第266章 甘小栗跳了起来,可四面八方的声音叫他无法判断枪声从何处来,他望着木桥尽头的海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张老师,我们——” “快走!”张靖苏点头,他用鱼叉撑起身子艰难又果决地走向前。 甘小栗几步跟上他,两人一起抓紧往海的方向赶去。 天气骤然发生变化,眨眼间空中阴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好似要倾塌,海面随即开始翻涌起波浪,一层一层密集地向岸边扑来。姓周桥的尽头是个探进水中的小小栈桥,平时会有在近海捕鱼的小小渔船搭着跳板挺靠在那里,海浪渐高,想必再过一会儿已无法停船,甘小栗担心自己的计划落空,加快步伐跑到栈桥上。 他四下望去,根本没有船,更见不到天财的身影,只有桥下的海水泛着猩红,像一朵巨大的莲花。甘小栗顿觉不妙,转身向张靖苏挥着手喊到:“张老师,不要过来!” 张靖苏跑得慢,和甘小栗隔了有十米的样子,他在摇晃中勉强看清甘小栗的表情,那张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高高肿起的眼眶并没有影响到一双眼睛里星星般的闪光,风雨欲来,污浊的世界中仿佛只有这一种焦点,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嘴巴正在一开一阖对自己说话,他不禁出神地想,在说什么呢? “砰”一声,甘小栗的身子抖了抖,就像风中的树叶一般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接着就从栈桥上跌了下去。 张靖苏向前伸出手想过去拉住他,背上的伤口突然发作,身体不受控制的摔倒,手里的鱼叉也掉在地上。张靖苏狼狈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甘小栗这样擦身而过。 若是当时泉州码头的空袭当中,他没有松开甘小栗的手,所有的事情都会和今天的发展完全不同,也就没有简行严什么事了。 “(你好,请多关照。)” 有人说一口带方言腔调的日语笑嘻嘻来到栈桥上,是个一袭黑衣的矮小男子,他下垂的右手里提着一把枪。 张靖苏咬着牙盯着来者手中的枪,慢慢从地上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以防卫姿势匍匐着。 “(先生,你好像不欢迎我的样子,噢,当然了,我是来要你命的人啊哈哈哈哈——)”那人狂妄地笑了出来,“(刚才那一枪只是见面礼,不过我好像打到了不该打的家伙。抱歉,我没想到那个家伙居然和你在一起。这下松浦该骂我了。)” 张靖苏心中一直记挂着中枪之后掉下桥的甘小栗,听到“松浦”这个姓氏,心中还是嘀咕了一下,据他所知,槟榔屿上并没有姓松浦的日本人。 那人大概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一只手把玩着枪十分悠闲的样子,看到张靖苏的疑惑不禁自大的主动解答起来:“(不认识松浦吗?你明明认识的,就是简旌的秘书林育政咯!看你一点也不惊讶,应该猜到大半了吧——松浦藏了太久,已经忍不住要暴露了。)” 这下张靖苏已经明确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至于刚刚所说的“打到不该打的家伙”,他也明白了七八分,故意试探到:“(那孩子要是出了事,林育政想要的就泡汤了。)” “(没错,不过我和林育政不一样,他想立功,我可没那个想法。我不过只是——喜欢杀人罢了。)”说着那人把枪插回枪套,抽出随身佩戴的武士刀,“(我这个人,必须听着刀刺进身体的那种’噗’的声音,才能兴奋起来!)” “(武士?)” “(不,浪人,我是浪人阿雄。)” 浪人阿雄举着武士刀迈着碎步就冲上来,张靖苏依靠鱼叉支撑,用力在地上翻滚以躲开对方的攻击。对方自报家门之后显得更加兴奋,一边挥动武士刀一边舔着自己的上嘴唇,两眼圆睁,眼神渐渐迷离,俨然已经陷入癫狂的状态,他口齿不清地说: “(哈,哈,哈,怎么还没有听到我喜欢的那个声音。叫你们都记得我阿雄的名字,如果死前喊我的名字哀求的话,也许我会格外开恩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张靖苏两手高举鱼叉抵抗迎面而来的劈砍,心中预感此人的精神异常,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继续试探到:“(我要给福海会的同伴报仇!)” 阿雄身法稍顿了顿,大喜过望道:“(没错没错,福海会!我就是要杀光你们!看着你们在我刀下一点一点失去生命!不要一下子死去,一定要一点一点慢慢的死!快点向我报仇!你越是报仇,我越是高兴!我们土佐藩的浪人出了名的勇猛!)” 听他这么一说,张靖苏也点燃了愤怒的火苗,竟浑然不觉背后的伤痛,抵挡住开头最猛烈的几招之后,因他身高高于阿雄,便借着这项优势反守为攻,向对方的命门刺去。 可这次的对手不同于先前的小混混,只一个轻快的闪身就躲了多去。 “(原来你还有两下子。)” 阿雄出身于落魄武士家族,武学流派混杂,进攻往往出人意料,再加上他狂妄嗜血,打架的时候不顾后果,哪怕自损五百伤敌一千也会觉得十分过瘾,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张靖苏长途奔跑,和不同的人交过几次手,终是体力占了下风,鱼叉刺空之后不得已收回手,阿雄趁势追击,他只得不住地左右躲闪。 两人一砍一刺,在栈桥上打得难分难舍,背靠着大海,面对的方向依旧传来为周拂而吹响的唢呐声,凄婉的声音绵长不绝,仿佛是这场争斗的配乐。 第267章 转眼间阿雄双手握刀正面压制,武士刀的寒气直喷到张靖苏的脸上,他口中大喘着粗气,双手顽强地抗衡,腿上也在暗暗发力——突然左手一松,鱼叉倾斜,就在阿雄措手不及时,他费力将人向左边掀倒。可阿雄力道十足,虽然身子向左歪,手上却没有放松,直将张靖苏的鱼叉深深劈入栈桥的木板之中。 张靖苏的动作瞬间卡住。 他听得风呼呼吹过,头顶上云层像涌泉般滚动,轰轰轰,雷声响起、大雨如注,雨水混合了世间的颜色,眼前变得灰红一片。 噗一声,那是浪人阿雄最爱的声音。 “(多好听啊。)”阿雄舔着嘴唇赞美道。 张靖苏的肩头被划上深深的伤口,伤口中的血才刚涌出,就被大雨冲刷殆尽。 “(下雨我也喜欢,什么都能冲走。)” 阿雄的黑衣沾水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的身材,那天生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躯壳,不带一丝多余的脂肪,就像一把锐利的武士刀。 一股腥甜冲进张靖苏的咽喉,眼前这个人令他厌恶到反胃的地步,绝不只是因为对侵略者的恨,而是因为这人的心中除了杀戮别无其他,是杀戮本身让浪人阿雄享受到空前快乐,这样子根本就是藐视他人生命,把肮脏的个体摆在了神的位置。张靖苏紧咬住牙齿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死死用手中的鱼叉再次拦住不断下压的武士刀。 决不能再被他砍到。就算在雨中,张靖苏也能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密密的汗,武士刀的刀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手指渐渐开始无力,牙冠也生出一阵恶寒。 “(冲走了血,冲走了人活着的痕迹!)”阿雄的声音化为野兽的啸叫,很难辨认出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咧着嘴纵身扑上来,完全是不计后果、全情投入的一击,也是绝对致胜的一击。 张靖苏强睁双目,大喝一声,那一刻他心中的念头是死也不能怯场。 一个炸雷点燃了一半的天空,视线中浪人的皮囊模糊了,更加失去了人类的模样,那件武士刀般的躯壳滑出一道诡异的折线,它也不再绷直,最终像一件脱掉的黑衣落到张靖苏旁边的木板上。 远处宪警队长坎贝尔的长枪枪筒正冒着黑烟,一只蓝眼珠透过瞄准镜盯着躺在地上的张靖苏。 “还活着。”坎贝尔冷静地说。 “张老师!”一边高叫着一边跑过来的是简行严。 原来他和张靖苏他们分开后跑到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里,那时简夫人和爱莎嬷嬷正要合力将简旌从床上拖下来。简行严上前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简旌,带着他母亲和老嬷嬷一起往外跑。此时屋外的罪魁祸首已经紧随张靖苏他们跑去了姓周桥,简家的骚动顿时平息不少,简行严找来几个男丁将自己的父亲好生抬往未受波及的祠堂,他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立刻前往了宪警队。 宪警队里坎贝尔犹如一个光杆司令,他那帮不太服从的手下正在前往街头几个临时据点的路上,他一个人守着宪警队的老巢,以及他身后拘留室里的肖海。坎贝尔的办公室越来越像个修车铺——就像前一任队长,桌上竖着一排啤酒罐,里程碑一样记录着他的彷徨和无聊。所以简行严来向他求助的时候,坎贝尔显然是一只望见羚羊的狮子。 “日本人?”坎贝尔听罢装上子弹背起长枪就走。 英日之间早就没有什么虚伪的和平了。 坎贝尔的枪法源自他当兵的时候在非洲狩猎的经历,在他眼里不可一世的浪人阿雄只是一只还没有进入文明社会的野猴子。他隔着大雨构成的千万重屏障,轻松将一颗子弹射入黑衣浪人的胸膛。就像浪人自己说的,雨水冲走了人活着的痕迹,死后的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从高空被抛到地上,手和脚七零八落地指向各自的方向。 雨水也冲走了张靖苏的力气,面对奔跑而来的简行严,他感觉到温度从身体里一点点流走,就在快要屈服于这场大雨之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到:“快救甘小栗……海!海里!” 即将弯腰搀扶张靖苏的简行严停下了动作,他和坎贝尔冒雨前来,此时也是浑身透湿,水流沿着头发淌到他的脸上,原本在英俊的脸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面罩,被他一把抹去,瞬间露出底下的惊骇的表情。 “你去哪里?”坎贝尔挎着长枪小跑而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简行严突然中止了救人,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栈桥乱转,他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四下寻人已经寻不到了。 大雨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简行严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称有改动,不是新章。 第167章 桥段不是断桥(二) 雨和海并无区别,一样涤荡心灵,令人昏昏欲睡,简行严跳入海中,就像甘小栗觉得自己尚在雨里,只不过对于甘小栗来说他听不到大雨的轰鸣,只有一股细细的水流声,好像从他的左耳流进来再从他的右耳流出去。他无力感知自己还有没有在呼吸,整个人直立的漂浮在水里,隐约记得自己水性不错,可到底为什么四肢不能听从头脑的命令?甘小栗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一个水下的隐秘世界,幽蓝的光线从头顶投下,浅海的鱼儿就在他周围游弋,脚底是大片的奇异珊瑚林,斑斓异常。 第268章 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似乎和他一样是这片海域的闯入者,带着凝固了的张牙舞爪,随着波浪缓缓起伏。那究竟是不是天财呢? 渐渐的思想上的沉重取代了身体上的轻盈,甘小栗想起了还未完成西服店的师父交给自己的任务——刚才张靖苏还向他提过这件事,可他拒绝将一纸情报交给张靖苏,不是处于自己的不信任,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将那张纸看作是生存的意义,只要他活着,就必须要守护那张纸。这么一想,溺水的窒息感就出现了,还有身体被子弹贯穿的痛苦也一点一点被唤醒,一点一点,可在甘小栗的脑子里精准计量。 头顶一暗,一个东西飘飘悠悠地降下来,甘小栗抬头去看,分不清那是一个人还是一张网,任由那件降落之物温柔地把自己盖住。他本能地张开嘴,不料从嘴里咕噜咕噜冒出一个个空气泡,泡泡带走了他的生命力,只差一点他就要永眠于海底。 甘小栗—— 海水温柔的给了他一个吻。 又一阵响雷之后,雨势戛然而止。栈桥上的两个人正一同望向桥下水中,三分钟之前简行严刚跳了下去,坎贝尔等得不耐烦,背过身去查看地上那具尸体。雨水在浪人阿雄躺的地方集成了一个大水洼,浸泡使得阿雄的尸体像泡发的海带,一身黑衣散在地上,他的枪完好地套在枪套里。 坎贝尔问张靖苏:“为什么不用枪对付你?” 张靖苏沉浸在对甘小栗的担忧之中,没听清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坎贝尔再说一遍。坎贝尔踢了一脚阿雄的枪套,一把蹩脚的“南部十四式”掉了出来,“我说他为什么不用枪对付你?不过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张靖苏也看到那把“南部十四式”,他对枪械没有研究,并不知道此时坎贝尔的心中正在嘲笑对方的武器,那是把穿透力不怎么强的手枪,而且需要保养得很精细才能发挥作用,稍有差池,就会导致击发后第二发子弹上不了膛,阿雄当时先开一枪击中甘小栗,面对张靖苏已无法再次开枪。可张靖苏由始至终都觉得,不用枪是因为阿雄天生嗜血,他狠狠地说:“他杀了不少人,这一回我应该谢谢你为民除害。” “不过我也想知道这个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 张靖苏一愣,开始满脑子搜刮答案,一时没想到该编个什么样的故事,刚好水面上传来动静,坎贝尔放弃了追问、遁声望去,见水里先是浮起一个黑黑的脑袋,接着是脖颈和胸膛,湿发贴在额前遮住了眼睛不知是死是活,后面又浮起一个脑袋。 “噗——”简行严费力将嘴里的水吐出去,他为了潜入水下憋气已经到了极限,一边踩水一边大口吸气,而被他仰面托起的甘小栗则一动不动,面色灰白。 张靖苏心中一沉,几步奔到水边,俯下去将水里的两人拉起来,才刚抓住甘小栗的手,谁知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痛叫他打了个激灵,张靖苏手一松,甘小栗又滑进了水里。这个小插曲就像某种启示一样给张靖苏心中留下一个记号,他没有时间去回味去懊悔,等他再把手伸向水中之际,坎贝尔赶了过来一把拽起失去意识的甘小栗。 几个人上下合力将甘小栗弄上栈桥,简行严在坎贝尔的帮助下也爬了上来。雨停之后,小小的海湾瞬间恢复了平静,唯有远处送给周拂的哀乐还声声不绝。 “他死了吗?”坎贝尔上前查看。 “你闭嘴!”简行严从地上一跃而起,将人推开,自己冲到甘小栗身边,抱着他湿冷的脑袋,扬起手照着面颊就是一记耳光,只见青白色的皮肤上泛起微弱的血色,眼睑扇动了一下,叫人知道甘小栗可算还活着。简行严不依不饶,又捧起甘小栗的腮帮子嘴对嘴施以人工呼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禁令人怀疑这到底是救命,还是接吻。 坎贝尔别过头表示,虽然自己不怎么会心肺复苏术,但是好在看过王尔德,还知道王尔德死前的曲折故事,对世间种种见怪不怪。 甘小栗又挨了两巴掌,眼睛慢慢张开,闯入视线的满满是简行严的大头,他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笑了,这一笑牵出好些咳嗽,把方才落水时喝进去的水嗷嗷地吐了出来。 “哎哟我的心肝!”简行严大叫一声,死死将他搂住。 “哎哟我的肩膀!”甘小栗把肚子里的水吐干了,也叫了一声。 简行严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枪伤,伤口在水中泡得发白肿胀,不过子弹并没有穿透肩膀,只打掉了一小截皮肉。 坎贝尔不合时宜地说了句:“那把’南部十四式’果然不行。” 简行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将坎贝尔赶到边上去,转身搂着甘小栗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珠,责怪到:“你怎么能背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甘小栗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声,就被拦住不让说话。 简行严眼圈发红,那张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哆嗦了两下,嗓子像是被卡住一般竟是一声不响,百感交集中他只是默默地抱住了甘小栗一边的肩膀。 “都怪我。”张靖苏黑着脸煞风景地说。 简行严仿佛没有听到,他什么都听不到,他俯在甘小栗的肩膀上无比动情地哭了一场。 “你干嘛?”甘小栗缓了缓,开口道,“啊,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肩头的脑袋来回蹭了蹭,像是在摇头。 第269章 “我肩膀没事,已经不痛了。” “呜……”像是小狗才能发出的声音。 “咳咳……要不你还是送我去医院吧。” “我差点就没有你了啊!你只想和我说这些吗?” “那不然……”甘小栗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我应该说点什么呢?” 坎贝尔把呆立不动的张靖苏拉开说:“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 张靖苏满腹郁结,边走边腹诽到——你可真懂王尔德啊…… 扫清障碍之后姓周桥的栈桥变成了简行严和甘小栗的断桥,这个世界容不下别人,只有两名年轻人差点阴阳相隔的再度相会,以及甘小栗对浪漫感到一片空白的大脑,他甚至认真在思考如何回答简行严的问题,思考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甘小栗,你一刻也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甘小栗福至心灵,立刻想到了答案:“放狗屁——” 简行严红着眼睛凝望着面前的人,瞳孔里又燃起黑色火焰——就像甘小栗在圣约翰岛月色里见过的那样,变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公子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 “我是认真的,你也应该认真的对待我。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再也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不管我爸做过什么,我都不能和你分开,你要是因为你父亲的仇想要离开我,不如直接插我一刀,千万不要……不要从我眼前消失好吗?” “不,我只是因为不放心张老师……”甘小栗还想辩解,被简行严打断到: “张老师也不足以成为借口。” 远处被迫成为借口的张老师打了个喷嚏,他和坎贝尔正向姓周桥外面走去。 甘小栗低着头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最后抬起头来轻轻在简行严淌着水的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随即他也在淌着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率真的笑容,微微咬着下唇,嘴角的梨涡浅浅浮现。 那可不是“多谢你救命之恩”的笑容,而是甘小栗十二分出自真心的回答。 “我们还是赶紧追上那个宪警队长,让他也把你送到医院。”简行严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挚爱”。 第168章 短暂的告别(一) 浪人阿雄引发的事件告一段落之后,生活并没有恢复平静。 甘小栗和张靖苏双双被送进医院,两人都是皮外伤,尽管甘小栗是枪伤,处理起来比却更为简单,只做了消毒和包扎,而被哨牙砍了一刀的张靖苏后背上缝了几针,简行严还通过他们家的医生朋友给他弄来了抗生素。 浪人阿雄虽然是死了,但他引出来日本特务机关这条线并不能放着不管。林育政的身份已经明确是阿雄的同伙,丧门坚和坎贝尔利用各自的方法核实过此人眼下确实不在岛上,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通过什么方式离开的,则无人得知。特务机关的事不归简行严管,但是这个人多少跟他有点关系,加上甘小栗手上那封实验报告是林育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东西,简行严无法置身事外,他正发愁自己应该为甘小栗做点什么的时候,收到了张靖苏要辞行的信。 张靖苏在信上说自己不日要应许文彪先生的邀请去新加坡,《槟榔晨报》的主编工作暂时暂停,没有交代启程的事件,也没有展开说去新加坡的事。简行严拿着这封没头没脑的信去找甘小栗,甘小栗正在自己房中读着一本书。那是从简家会客室的大书柜里拿出来的,说来也有意思,简旌崇尚国学家风,放了一只摆满了书的大书柜在会客室里,唯独他自己从来也不曾从上面找书来读——他连他自己书房里的书都只是用来装装样子。 甘小栗放下书,书脊上印着《中国劳工问题》几个字,这本书为何会出现在资本家家中着实叫人疑惑。 简行严搔搔头,不好意思地问:“你喜欢看这个?” 甘小栗好像看透了什么,笑着说:“我只是试着读一点,不能让你远远把我甩在身后,我也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打搅你用功了,但是张老师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要去新加坡。” 甘小栗摸了摸肩头厚厚的纱布,答到:“什么时候走?” “他没说,应该会很快动身吧。” “是不是因为那个日本浪人?” “当然是,那个人虽然杀了一些无辜的人,但是明显特务机关已经注意到了张老师周围。幸好坎贝尔帮忙,说那个浪人是死于外来帮派和本地帮派的争斗,正好姓周桥的人也能证明当天看到过不认识的小混混。不过可以肯定浪人阿雄在他的组织里只是充当杀手一样的角色,死了也就死了。” “我早晚也有一天还要再度和这些人相遇……” “你别担心,我和你一起想办法。”为了化解甘小栗的担忧,简行严走过去轻轻抱著他说,“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但你自己也要想清楚,那张文件到底要送到何处才能令你放心。” 这个问题甘小栗无法回答,他很清楚那页能证明日军在宁波投放生物武器的实验报告已经成了自己生存的意义。 “我想再去见一见张老师。” 简行严犀利的眉毛立刻绞到一块儿,“还是别见了,他应该尽快离开槟榔屿才是。” 甘小栗拉住简行严落在自己的肩头的手,转过脸仰起头带着一种又柔和又坚毅的表情说到:“我觉得他一定还有话想同我说,而且我也有话非告诉他不可。” 第270章 “能提前把你的话告诉我吗?” “那可不行,我就是想……想鼓励鼓励他。” 简行严朝着甘小栗没受伤的肩膀打了一拳,最后亲自送他去了张靖苏的寓所。 不过开车到张靖苏楼下的人是甘小栗,他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身上整整齐齐穿着会客才穿的衬衣和背带裤,他个头见长却没有增添肌肉,人还是细细的一条,比高挑修长的简行严更显得细长,腿上汗毛不多不少,刚好处于暴露在短裤下依旧整洁有序的状态。副驾上的简行严从车窗探出头,为他捏了一把汗。 “你把话说完就下楼来,我等着你。” 甘小栗朝车窗挥挥手,背过身去,一边的肩膀滑稽的高出一截,因为衣服下面还缠着厚厚的纱布。 张靖苏哪里也没去还在家中养病,这一次的旅途没有别的东西要带,他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自己和金岁寒的照片,金岁寒的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团光晕,很长一段时间张靖苏已经没有再梦到这个人了,对方的长相早已在心中模糊不清,连后来一度取而代之的甘小栗的脸,也慢慢在心中变得脱离实际起来。他觉得自己一直追逐的就是照片上金岁寒脸上这团看不清的光晕。 尽管如此,在甘小栗敲开门走进来之时,张靖苏的心脏还是剧烈地抖动着。 “你怎么来了?肩膀上的伤好了?” 甘小栗抹了把脸,道:“已经好了很多,你呢?” 张靖苏想起自己的后背,不觉苦笑说:“也没有大碍。” “要不是为了救我,张老师也不会受伤,我记得东乡去会馆抢地契那次,老师也为了救我受过伤。” 唔,那次是头被枪托重重的击了一下。 原来已经救了他两回,张靖苏突然有点自我陶,发觉自己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早已没有遗憾,无论人生路上还有什么样的交错和分叉都属于是缘分天定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那种情况下换个人也会这样做的。” 甘小栗歪着头一笑,明显他并不这么认为。张靖苏邀他进了家门,寓所内干净整齐,书本规规矩矩插在书柜里,帽子挂在衣帽架上,茶杯海摆在桌子一角,看不出一点正在收拾行李的样子。甘小栗也注意到桌上的合影,这一次他认认真真的端详照片上金岁寒的脸,自言自语到:“现在看又好像没那么像我了。” “可能因为你长大了,他却还停在那个时候。” “不知为什么听你这样说我有点高兴。” 张靖苏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老老实实回答到:“是啊,因为你长大了,我却是一把年纪毫无长进,一件事也没办成,现在还得靠许先生把我救出去。” 果然就像自己和简行严猜测的,张老师去新加坡是为了躲避槟榔屿的日本特务。 “张老师至少也为槟榔屿的华人学生做了一些事。” “也落了不少口实,不少人觉得我有汉奸的嫌疑呢……你不是也这么想过吗?我在黑田领事长手下做过事,还经常动用一些日本人脉,和南拓也交换过资料。” “可浪人阿雄要杀的是你。” “啊,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是吗?” 甘小栗选择不回答。 “那你愿意把你手上的实验报告交给我吗?交给福海会总比在你手里强,福海会还能借住保盟的力量,向国际社会举证日军的罪行……” 话到此处被打断了,“我不会给你的。” 张老师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问到:“为什么啊?” “当初在宁波我师父是让我把’信’交给一个美国人,这是师父的遗愿,我想自己与其各种担心,不如一直努力的将师父的’信’保管好,直到完全他老人家的意愿为止。” “你怎么知道那个美国人是什么立场,他就不会做对不起无辜牺牲的人们的事吗?” “我就是没办法去分辨啊,福海会也好,张老师你也好,我的能力不够去评价你们,所以只好听从我师父的安排,如果真的碰到那家伙再尽我所能去判断了。我来槟榔屿是为了寻找我阿爸,现在已经明确知道他死了,也知道杀他的凶手是我无法立刻干掉的人,那么剩下还能支撑我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张靖苏看着眼前成长痕迹过分明显的人不再开口,他知道自己完成不成老余交给他的任务了,何况余宝瑞同志已经有一阵子没和自己联络了,江团长在厦门附近战死之后,江家一哄而散,寄身在里面的老余会不会另谋出路呢? 张靖苏转移了话题:“那简行严呢?他知道你的打算吗?保管实验报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什么都知道。” 第169章 短暂的告别(二) 过了一会儿甘小栗从楼上下来,发现停在路边的车不见了。他急得四下找了一通,看见地上的轮胎印从停车的地方开始均匀的向前延伸出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虽然简旌不会开车,但是简行严在英国待了两年,很可能早已学过开车——但他这时候把车开走的理由,甘小栗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只好一个人在回去的路上走,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在张靖苏家里发生的对话: “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他看着张靖苏手足无措地把玩着桌上的一个乌木笔架,大概是受伤叫人脆弱,原本已经忘记的感情困局突然又给记起来了吧,看来张老师还是没有从那份幻想的爱中走出来。 第271章 “张老师,你还会回槟榔屿吗?” “会的……那天在姓周桥,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已经遇害了?” 甘小栗面色一变,“我没脸去问。” “是啊,我也不敢去问江姵芝的后事。”张靖苏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江姵芝,她的不幸婚姻和悲惨结局到底是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呢?要是自己能够接受江姵芝的爱,林育政根本就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了吧?但是张靖苏清楚自己心里不会有江姵芝的位置,只有当那个无辜的女孩子死去的时候才会化为心里的一根刺。 还有同样为情所困的肖海,现在还在宪警队里关着,原本张靖苏打算等南拓不再追究东乡的死之后就想办法将肖海营救出来,但是现在也无法兑现了。 比起刚来槟榔屿的时候,张靖苏和甘小栗的身边都失去了一些伙伴。 “我来槟榔屿已经过了三百一十八天,好像我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任何事。” “张老师花了不少心血的《槟榔晨报》和副刊,还是影响到岛上很多年轻人的,我就认识一个叫高燕晴的女子。” “你认识她?”张靖苏对高燕晴倒是颇有好评,“她在岛上的年轻人当中当属拔尖的,给我们的副刊写过不少文章,也……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事,总之是个很优秀的女子,思想很尖锐,可惜学生团体现在跟我走得也远了。我只听说她被一群小混混纠缠,想也知道那群小混混背后的主使应该是日本人了——你和她常见面吗?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 甘小栗对细节保留了很多,简短说到:“放心吧,她很好。” 说了一会儿话,两个人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干涸成分,甘小栗信步来到窗边,他的身影刚嵌入窗框的瞬间,张靖苏连忙奔过来要拉开他,慌忙间腿被书桌上台灯的电线勾住,冲击之下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滚到地上,灯罩碎成几瓣。 甘小栗和张靖苏也一起摔倒,两人抱在一起滚了两圈,轮流把后脑勺撞在地板上,不等完全停下甘小栗已经用手撑住地板,从张靖苏身上跳起来,在满脸尴尬中忍住肩膀的痛楚道:“张老师,对不起。” 这时候特别能体现他们是两个伤员,相比甘小栗只是忍痛,张靖苏仰面朝天口中不禁发出“嘶——”的一声,以他沉稳的个性应该是特别的痛了。张靖苏伤在背上,在刚才的翻滚中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才刚愈合的伤口受到牵动渗出新的脓血,他吸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岂料手掌又压在灯罩的碎片上,再举起来看时,一条细细的血线将他的掌心一分为二。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张靖苏举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慢慢将眼镜摘下来用衣服擦了擦,手掌上的血蹭到了衣袖上,一点两点像花瓣一样。 “别站在窗口,外面有人在监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小心为妙。” “呀……”甘小栗警觉的回看一眼窗外,楼下的街道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转过头来对张靖苏说,“是什么人?” “肯定不是朋友,我还是早点离开槟榔屿比较好。”张靖苏复又戴上眼镜,稀松平常地说道,“甘小栗,不管是你还是金岁寒,我都不想再欠你们什么了,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以后就让我省下这份心专心做点我自己的事吧。” 甘小栗心中不舍,“可是张老师,你确定不需要我替你做点什么吗?比如有没有口信或者字条要传?我和楼下的简行严随时愿意效劳。” “你是说简行严就在楼下?”张靖苏一双眼睛在镜片后紧紧盯着他。 “就是啊。”甘小栗答得特别理直气壮。 “你还是快走吧。” “为什么?” 张靖苏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特别不想再看到他。 要苦也只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慢慢发苦就好了,时间总能消弭一切。 “张老师,我们还会见面吗?” “应该不就就会见面,我只是暂时去新加坡一段时间,毕竟不管是哪方面的工作,我的重点仍然是在槟榔屿上。两个地方离得不远,很快我就会回来了。” “张老师回来槟榔屿一定要来找我和简行严啊!” 张靖苏不置可否,挥挥手喃喃道:“再见,甘小栗。” 他的衣袖上还沾着血红的“花瓣”——他的人生不需要什么春天。 “可是张老师……”甘小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眼下走在张靖苏寓所的楼下,他终于把监视张靖苏的人和简行严的驾车离开联系到一起,再四下里望去,街道笼罩在强烈的阳光中白得令人睁不开眼睛,汗水流进眼睛,顿时带着旧疾的左眼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糟糕,简行严不会又干了什么事吧!”甘小栗一手按住肩膀上的纱布,拼命在街上跑了起来。怎么也擦不去的汗水,怎么也甩不掉的恐惧,南洋有着无尽的夏天,甘小栗在骄阳似火的街头追寻着简行严的踪迹,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早已忘了肩头的伤口,匆匆将张靖苏的家抛在身后,一同抛去的还有对张靖苏的牵挂和离别的哀愁。 “简行严!简行严!你这个笨蛋开着车跑哪儿去啦!” 第170章 门扉之后(一) 简行严藏身在一条小巷当中,巷口正对一栋明黄色的唐楼,上面开着一排排四四方方的窗户,仿佛只是用来透气,看不出多少生活痕迹。方才他紧跟着两个黑衣服的男子来到此地,见那两人直奔到唐楼里,简行严生怕把人跟丢了,也匆匆跑进去。 第272章 楼宇内部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积满灰尘的楼梯扶手,静默的木门背后,生命的养分被黑洞慢慢夺走。简行严感到一丝不安,他在楼梯拐角静观其变,这时候宛如天启一般响起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 “把人盯住,切记不要擅自行动。” 简行严觉得有些耳熟,探头偷偷一望,见二楼上两对黑裤管站在一个半掩的门前,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门后传来。从简行严的角度看不到门后的情景,周围的黑暗给了他一种不会被发现的错觉,于是伸长身子向前探去。 只见两个黑衣男子十分恭敬的冲着门,头几乎垂到胸口,门朝内打开,一张惨白的面孔在黑洞洞的门扉后中发着光,长长的刘海散在两颊,眉眼含春,嘴角微翘,脸的下面是一身素白的衬衣,更是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是林育政。 虽然两颊消瘦了几分,但是看起来心情大好的样子。 这人果然还是出现了。 林育政低声对那两人交代了几句,简行严偏着脑袋想听得更清楚一些,说话声却停止了。霎时间两道视线连接,那一头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弯了起来,像蛇瞄准了猎物一样。 然而林育政假装没发现楼梯下的简行严,继续说到:“我想起来还有点事需要你们去做,先进屋来吧。” 两名男子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弓身走进林育政身后的屋子。在关上门的瞬间,林育政轻蔑地笑了一下。 简行严咬牙,他看懂了对方的挑衅。 月余前,甘小栗和自己刚刚逃脱了他策划的绑架中逃出吗,两个人躲在简府默默等待骚乱平息,正是在那个时候林育政突然从槟榔屿消失了,他的家中留下了江姵芝的尸体。实际上江姵芝死于意外,简行严和甘小栗并不知道林育政当时历经了什么,他俩只觉得有一片不详的黑暗围绕着这个家伙。 楼上的人消失在门扉之后,简行严匆匆忙忙跑出唐楼跳上汽车,不管怎样,他必须把自己看到的事情通知甘小栗。 与此同时,甘小栗也在找他。头顶烈日把阳光底下的每件东西都深深在地上刻出阴影,一丝风也没有,这样热的天气叫人本能的产生出“会发生点什么”的预感,甘小栗觉得自己永远在街头奔跑,永远在追逐、在找寻。鬼使神差的,他恍惚又看到和自己手上的实验报告息息相关的那个大个子美国人——那个密斯特詹,就坐在一辆汽车里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他定定神,看清车里坐的是宪警队长坎贝尔。 坎贝尔下巴下的风纪扣密实的扣着,神情严肃,压根儿没注意到路边的甘小栗。倒是甘小栗从紧随其后的两三辆车中觉察到要出事的兆头,何况坎贝尔的车队要前往的正好是简府的方向。 在浪人阿雄引发的事件当中,坎贝尔受了简行严之托赶来救援,在关键时刻开枪救下张靖苏,事后也没有追究他们三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友军,但是他这一次坐在车里那副严阵以待的尊容,无论如何也叫人放不下心来。 跑了一段路,甘小栗的伤终于痛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他停下来望着远去的车队大口喘气。 “总算找到你了,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要出事了!” 一转身,简行严一阵风似的跑过来。 甘小栗想说,我也在拼命找你,他张开嘴,说不出来,悲伤和委屈填满了他的喉咙,他对留下自己不知道去干什么要紧事的简行严一言不发,太阳也把他的影子刻在地上。 “甘小栗,怎么了?我们快走,回家去。林育政回来了,我们得想想对付他的办法。” “林育政?”甘小栗说得好像事不关己。 简行严没有在意他的异样,他一点也没想起来就在一个多钟头之前自己刚刚尾随着监视张靖苏的人来到一座唐楼,而且是随手就扔下了甘小栗。“走吧走吧,回家再说。” 好像总是在追赶,可是想要依靠的时候,那人却不在。 现在又要来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甘小栗冷冷的被简行严带到车上去。 车里谁都没有开口,这一次开车的是简行严,他双眼平视前方,一边把唐楼中看到林育政的事情讲了出来。 甘小栗把脑袋撑在车窗上淡淡道:“你看到监视张老师的人,就那么自然的追上去了……” “当时没想那么多。” “有没有想过我下楼来看不到你会着急?” “这个……可是我发现了林育政,这可是大事!” 是啊,大事。甘小栗的脸在玻璃上印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圆印,此桩大事当前,他把自己对宪警队的疑虑按了下去。“也许我是白白操心了一场。” “怎么会,”简行严以为他指的是林育政将要给他们带来的威胁,“这个人阴险狡诈、手段下作,多些警惕是应该的。今天他在门后绝对发现我了,却没有声张,反倒对我挑衅的一笑,我敢说这个人马上就会干坏事。好在他消失那段时间,我让他负责过的那间酒厂歇了业,等过了这段时间,我还打算抽时间去清点清点,那个厂子除了名义上是我们家的,实际都是林育政在打理,就怕他在里面搞了些不干不净的事。” 第171章 门扉之后(二) 简府所在的街道集中了槟榔屿的华商,远远望去皆是一派富贵景象,和中国古典建筑不同的是,这条“富豪街”上的建筑多用蓝色颜料涂饰外墙,最早可以追溯清末的新加坡总领事张弼士在附近修建的房屋,后来华商纷纷效仿,简家自然也是跟风者。 第273章 汽车行至“富豪街”,老远就看见前面围着一群人,简行严不停按着喇叭将车费力的开进去,发现在这群围观人群包围中心正是自家府邸,看门的老张侧身蜷在地上,一边闷声叫唤一边呕出带血的胃液,在他身后简家院门敞开,几行轮胎印从门前通向院子。老张看到少爷的车回来了,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趴到车窗边,痛苦地皱着老脸说:“……少,少爷……” 简行严摇下车窗玻璃,看到老张嘴角挂着血丝,心里过意不去,轻声询问到:“怎么了?” “少爷,宪警闯到家里来了!” “你的伤呢?” 老张勉强邀功到:“本来想拦住他们,上来一个洋人拿个棍子给了我两下。” 他挨了几记警棍,表面上并没有皮开肉绽,底下只怕受了不小的罪。简行严安抚说:“老张你先去休息,不行就找个跌打师父,这里交给我吧。” 老张忍痛等简行严开车也进了院子,这才消失在围观人群的视线当中。 简行严和甘小栗从车上跳下来,两个把守住房子大门的宪警认得他俩,二话不说做了个轻佻的手势让他们进去。简行严骂了句英文的脏话,抢在甘小栗前面走进去。 屋子里还算有序,不似有过搏斗的样子,玄关的正前方,坎贝尔正背着手站在厅堂里,他后面跟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手下,腰带上扎着枪套,屁股后面挂着警棍。在坎贝尔的面前,背对大门方向还点头哈腰的站了个人,简行严花了些功夫才认出来那是二舅伯他老人家。 屋子里并没有简旌和简夫人。 简行严高声问到:“王富贵,老爷夫人呢?” 王富贵和其他几个仆从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王富贵,我问你话呢!” 坎贝尔板着脸接过话茬说:“他们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声音硬得像一面墙壁,把对面搓着手陪着笑的二舅老爷给推开几尺距离。 “阿严,坎贝尔队长和我有重要的事谈,你先回到房间去,甘小栗也一起回房间去。”二舅老爷的一家子有一阵子没有在简家大大方方露过面了,尤其上次浪人阿雄指使的小混混为了引出张靖苏跑到简家捣乱之后,他们家就跟消失了一样。倒是不知今天为何,二舅老爷在宪警队集体找上门来的重要时刻,挺身而出主持大局。 简行严料到这个人绝没有半点亲情和道义,丝毫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大步走到坎贝尔面前,说到:“坎贝尔队长,今天是为什么来?” 坎贝尔很有共识的把这位二舅老爷撇开,一双湛蓝的眼睛注视着简行严说:“的确是为了一件……棘手的事。简行严,听说你的父亲生病了?” “是啊,父亲需要卧床静养。现在这个家的事情我来负责。”说着简行严拿眼尾余光扫过自己的二舅伯。 坎贝尔像是要在面前这张俊脸上找到自己的讯问成果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才说:“在你们的酒厂,查出来’红丸’。” “什么?” 在场的人对宪警上门的原因集体吃了一惊。 “红丸”这个词并不陌生,它是日本人受英美海洛因制品的启发,用吗啡或者海洛因制成的一种毒品,在沦陷区大量生产出售,也有中国商人和黑帮效仿,十年前在上海太平里有过一桩“毒品案”就与杜月笙有关。这几年由于日本在南洋活动频繁,“红丸”在这边也频频被查出,马来亚总督也有过几次大力禁毒的举措,但是自战争逼近,这些查禁措施自然就不再是重点。 简行严虽然惊讶,心中却有一颗石头落了地,他本来就不放心林育政在酒厂的勾当,前脚刚和甘小栗提了一嘴,紧跟着跟兑现预言一样就事发了。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问到:“酒厂已经歇业了半个多月,之前一直是我父亲的秘书林育政在管理,我可以拿出正式的委任状,所以里面查出的红丸,如果不是歇业之后被人栽赃嫁祸的话,跟林育政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林育政失踪了,我需要他的雇主提供协助,而且作为知情人,你们也必须接受我的问话。” “可是他……”简行严想把自己在唐楼里的所见所闻告诉坎贝尔,但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说出来,一来也逃不掉今天的讯问,二来林育政会让坎贝尔找到他吗?简行严回头看看甘小栗,那人一味垂着头,似是不想参与任何事的样子。 这一头二舅老爷突然发威,抢白到:“阿严,你去楼上看看你父亲,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吧。” “怎么?你对林育政和酒厂的事情很了解吗?还是你对红丸很了解?” 二舅老爷假装没有听懂讽刺,“你才从外面回来,今天还没向你父亲请安过吧,当然你也可以委婉的把坎贝尔队长大驾光临的事向他禀报,这次先交给舅伯,你就放心吧。” 一席话说得简行严又好气又好笑,正欲反驳,只听有人说到:“这位先生刚才跟我讲过他和你还有你父亲的关系,我好像记得不太清楚,原谅我中文不太好,还是请简行严找个不受打扰的地方和我单独翻译一下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好吗?”坎贝尔一口流畅的中文说出来,根本不需要任何翻译。 二舅老爷搓着手忿然走开,走之前朝简行严扔下一个不服输的眼神。 坎贝尔要和简行严单独谈话,管家王富贵在楼下不敢擅自离守,借着这个空档甘小栗也顺势离开,走到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平时王富贵和爱莎嬷嬷一见他靠近这个地方,便会自动前来“驱逐”,正好两个人眼下都不在,甘小栗听说林育政回到了槟榔屿,又有宪警为了毒品的事情上门,遏制不住要来说给简旌听,在他心中简旌才是搅动一切的人。 第274章 走到屋外,门半掩着。甘小栗也不躲藏,就在门口站定,朝里面望,屋里一共有三个女人,除了简夫人和爱莎嬷嬷主仆,还有二舅老爷的正房夫人,简旌新近被挪到屋里的西北吉位上,面朝南方,尽管如此脸上还是一片晦暗。 几个女人不曾留意门外光景,甘小栗听到二舅老爷夫人正在喋喋不休地念着:“阿翎啊这些事没有个老练的人是应付不过来的,你能指望阿严年纪轻轻的能做什么呢?还得是你亲哥哥才能帮到你啊!” 第172章 门扉之后(三) 甘小栗注意到,二舅老爷的夫人,今天不知为何化了妆。 她和简行严的母亲有些相似,都是娘惹打扮,穿着低胸衬肩的长衣,脚上踏着一双绣珠鞋。不过二舅老爷这位正室夫人的五官生得可谓是大开大合,高鼻梁宽鼻翼,往下一张大嘴厚嘴唇,往上眼角裂到太阳穴,祖上只怕得混上二三种血统才生得如此样貌,合在一起时而艳丽时而狰狞。 那张涂着口红的血盆大口张开,就像能把面前的简夫人吸进去。 甘小栗想起前阵子在天井里的厨房,他见过这位正室夫人穿着一件男装上衣,蹲在地上杀山瑞,听得“咚”一声,手起刀落,她先是一刀斩断山瑞的脑袋,又狠狠剁掉山瑞的一只脚,手臂粗的脚在砧板滚了几圈,掉到地上。甘小栗为了避让飞溅的血液,敏捷地向后跳开。 “害怕了?”那妇人抬头望着他,大嘴一张露着牙齿开始笑。 甘小栗摇头否认,喊了一声“二舅太太”,请了个安。 “你就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养子?” “是我,我叫甘小栗。” 二舅太太把手上的翡翠镯子往上捋了捋,碧绿的镯子立刻被蹭出一条乌红色的血印子——应该不是人血,她把冒着腥气的山瑞脚底递到甘小栗眼皮子下面说:“怕见血就别吃肉。” 看她的出身,像是和简夫人的娘家相差甚远,也不知道是何人做主成全了她和二舅老爷的婚配。以甘小栗的视角,完全看不出二舅老爷这一家人幸不幸福,但是这家的老爷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完全一致的贪婪自大加厚颜无耻。 二舅太太继续说:“小时候我住的村子里,穿过红毛丹和菠萝蜜的树,一人高的茅草从后面有一条河,河里全是这么大的山瑞,真的,水下一团团的黑影贴着岸边,有时候会爬出水面晒太阳。一有响动,它们就躲进泥巴里。山瑞外表难看,但是它脚上的肉又细又甜,感觉就像吃的是鱼。” 也难怪她敢杀敢剁、勇猛果决,原来在村子里住过。谈起小时候的生活,那双大得有点骇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有一种绿莹莹的向往。 厨房后面一帮孩子正在玩”官兵抓贼“的游戏,想必当中有二舅太太的亲生孩子。这家人住在简家的房子里,吃喝都靠简家供应,一开始还和简夫人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同进同出,后来简旌被软禁他的日本人放回家里,二舅老爷那头的人就一天比一天的更难露面。他们似乎自己开着小灶,甚至暂时把孩子送去了槟榔屿的“华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跟他们来槟榔屿的佣人一天天的减少。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是这位二舅太太的努力,因为二舅老爷只是因为银根短缺才带着一大家子来投奔妹妹,现在得知妹夫有难,更加一门心思想趁机扎进简家的生意里。 二舅太太亲自拿罐子炖上加了佐料的山瑞脚,她最后自言自语到:“哎哟我好像说了太多以前的事,好了,我不念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也有忙不完的活儿,谁家不是勉强着生活呢?就算是你们简家,早晚也有这一天。” 那次是甘小栗为数不多的和二舅太太讲话的机会,他默默听完了一段童年回忆,二舅太太为何会嫁入“皇家华人”家庭仍旧是个谜团,只能说兴许和简旌的情况一样——尽管生得低微、但是家境富有,才会得到这些外强中干的“贵族”垂青吧。这一次谈话,二舅太太给甘小栗留下了一个泼辣印象,后来偶尔在简家内外和她碰面,除了简短问候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不过她不施粉黛、除了重要日子总是穿一件男装上衣的样子却没有改变。 可二舅太太今天化妆了,今天究竟是什么重要日子? “谁在外面?”注意到门外的人影,简夫人叫了一声。 “是我,甘小栗。” 简夫人急不可耐地挣脱开二舅太太的无形束缚,冲到门口:“楼下的宪警为什么待了那么久?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了红丸,刚刚坎贝尔说酒厂查出了红丸。”甘小栗冲着屋子里卧床不起的简旌说。 “红丸是什么?哎呀,那酒厂一直交给林育政在管。”现然简夫人意识到当中的可能性。 甘小栗巴不得立刻抖出“林育政”这个包袱来加重效果:“没错,但是坎贝尔没找到林育政,就把账算到老……”想到二舅太太在场,他立刻改口称:“算到父亲头上了,毕竟林育政的聘书白纸黑是父亲亲笔签过字的……” “阿严呢?” “少爷正在楼下和坎贝尔交涉。夫……母亲还请放心,坎贝尔和我们打过几次交道,还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甘小栗小声回答,他看到简夫人后面,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二舅太太一张红嘴似乎轻瞥地撇了一下,要不是她的大嘴涂得鲜红,这个轻瞥也不至于那么醒目。 第275章 “楼上有我陪着你的父母亲,楼下还有你们二舅伯,不要紧。”二舅太太对甘小栗洋洋得意地说。 简夫人面带愁容,眼中似乎泛起泪光,开始甘小栗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坎贝尔带着宪警过来查抄家里,等他抬眼望见吉位上躺着的简旌,简旌仿佛听不见声音一般,动也不动地躺着,一层将死的表情正覆在他的脸上。 也难怪二舅太太会明目张胆对简夫人说那样的话,这两口子是打定主意要趁着简旌病危之际占简家的便宜。 甘小栗有阵子不曾如今近距离的打量简旌了,他不知道这个老人短时间内极速干枯成了眼前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吹成了气球又突然消了气,一张老皮松松垮垮的包着骨头,尽管他就躺在房里,旁人却不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生气,只当这个人远在天边,根本摸不着、抓不住。 看样子简旌的时日不多了。 只是甘小栗不理解,这个人何以至此,以如此快的速度接近死亡。此时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就像一拳头挥进了棉花里,面对自己最大的怨恨对象,他眼看着就要失去打击报复的机会了。 过了好久,简旌不知道是不是从昏睡中醒来了,睁开一只眼睛,光是移动眼球就用了十几秒中,他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甘小栗的影子,于是他开口沙哑地说了一声:“你来了啊……” 之后再无下文,甘小栗等了一会儿,简旌只用一只玻璃球似的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嗫嚅着嘴。那一句中的“你”,根本听不出是在说谁,将死的简旌可能把走进前来的仇人甘小栗看成了自己的故友阚荣,或者看成了自己的几个子女中的一个,甚至还能搞错了性别把眼前的甘小栗看成了自己两房夫人中的一个,还可能是令他深陷泥潭的林育政。 “……你还是走吧。”漫长的十分钟之后,床上的病人说,“我什么都不想听。” 172 门扉之后(四) “红丸!毒品!毒品就在你的酒厂里!”甘小栗不甘心,失声叫了出来,“还有林育政其实也偷偷回到了岛上,他回来是为了报复你,报复简行严!” “住口。”简夫人喝止到,赶紧和爱莎嬷嬷合力把甘小栗从简旌床前拉开,“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床上又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什么都不想听……” 简夫人没有理会丈夫,反倒悲伤地对甘小栗继续说:“这个时候你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也看到他的样子了……” 二舅太太插进话来,“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有什么过节,但是既然妹夫已经靠不住了,你们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来,楼下还有宪警队呢。” “都说了简行严就在楼下和坎贝尔单独谈话,有什么他做主。”甘小栗下意识又调转矛头,“而且刚刚坎贝尔队长表示,这里轮不到二舅老爷说话,无关人等请到一边去。” “甘小栗。”简夫人一张脸苍白而透明,“事情大体上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到楼下,看看阿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舅老爷还请你以礼相待,那是我的哥哥。”说着她把甘小栗推出房间,砰的关上了房间的门。 一扇乌黑的门板挡在甘小栗面前,是简旌当年亲手选的上等木材。 走廊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穿堂风,甘小栗静悄悄地走下楼梯,对比方才简夫人的模样,他又想起二舅太太那张夺目的红唇——到底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走到楼下,一干人正在大客厅待着,坎贝尔的几个手下等得不耐烦,已经开始聊起天来,他们还对着简家的古董摆设评头论足起来,其中一个卷毛宪警谈到兴起,直接伸手去掰珊瑚屏风,旁边亲自端着茶盘的王富贵吓得把手里的盘子跌了个粉碎,硬是靠这声动静才叫卷毛宪兵收了手。 沙发上坐着二舅老爷,他虽然有“皇家华人”称号傍身,却是不太精通英语,几个宪警的聊天他压根儿没听懂,坐在沙发上用手指在头发里插出十条发缝。甘小栗走过去一看,只见二舅老爷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蹙着眉,一对黑眼珠乱转。甘小栗为了实现简夫人的叮嘱,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低声问:“二舅老爷,你说我们不会有事吧?” “你能有什么事?你在这个家里算个屁。”二舅老爷咂了咂嘴,小声道:“你小子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跟这家人也就是表面上的一条心,各自心里都是算盘。现在宪警带人来家里搜证据,你心里怕不是高兴坏了吧!” “搜证据?坎贝尔队长还没下指示呢,也未必就——” 二舅老爷不得听完,眼一闭,不相信似的往沙发上一靠。 果不其然随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句清晰有力的英文从匆匆走来的坎贝尔嘴里绷出:“(你们几个,开始搜证。)” 简行严就在坎贝尔的后面,他从他俩单独谈话的房间里走出,形容涣散,甘小栗却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被二舅老爷占据的沙发边上,看到简行严一步一步回到客厅里,随便拖了张凳子坐下。 简行严理也不理,对着空气就说:“糟糕了。” 第173章 坎贝尔的来意 时间回溯到简行严和坎贝尔单独谈话开始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是剑拔弩张的,而是难以启齿的犹豫。 简行严想以“我们还算朋友吗”来打破僵局,想了想觉得太过幼稚,如果遭到对方的否定更是陷自己于尴尬。他一面紧紧抿着嘴,一面把目光来回在坎贝尔身上滚动, 第276章 坎贝尔同样如坐针毡,他的喉头一动再动,恨不得喊人送杯茶进来——饮茶是他入乡随俗以来第一个学会的习惯。他的一张脸在同胞看来也许有些普通,但是置身南洋的话,难免会令人注意到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和蓝眼睛——和宪警队的其他人相比,坎贝尔眼中的蓝带着轻盈的灰调,在阳光下看虹膜呈一种透明呃状态,在他专注着盯着某处的时候,那双眼睛又流露一点感伤,尽管“伤感”不是他的本意。 灰蓝眼睛的对面,是简行严杏仁般的眼睛。 “你是来查红丸,还是来查林育政?” 坎贝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到:“简,你这么快就抓住了重点。” 简行严立刻嫌恶地说了句:“别叫我’简’,莫非你还是罗切斯特,真恶心。” 坎贝尔纳闷你不是姓简吗,可现在没有闲工夫开玩笑,他沉住气说到:“林育政跟你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爸的秘书,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情吧,当时我还在英国呢。” “他在成为秘书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坎贝尔敏锐地看了一眼简行严的脸,继续问:“你之前完全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简行严摇摇头,“完全没有。” “通常面对这种问题不是需要想一想再回答的吗?” “行啦,你不要拿侦探小说里的那套用在这里,我看过的侦探小说绝对不比你少。我是真的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十分肯定在我去英国之前对他的脸和名字都没有任何印象。” 众所周知,林育政长得不能算做事平平无奇容易忘却,理论上来讲这个说法显得很有说服力。坎贝尔没有从简行严的言谈中发现说谎的痕迹,于是换了个问法:“既然林育政一来就当了秘书,那你们家之前的秘书去了哪里?我听说前一任虽然是秘书工作,但是职位上已经到了襄理的位置,而且不论公事还是私事,都是你父亲的帮手。” 简行严避开了坎贝尔的目光,“你说荣叔,荣叔离开我家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呃……不名誉的事情……” “可我查到,他虽然有购买船票,但是没人看到他上船,而且据说他的突然离开和林育政的突然出现,几乎是紧挨着发生的事。” “这也是我不在槟榔屿的时候发生的事了,细节方面我不知道。但是林育政也很有可能是章亭会馆的某个熟人托关系介绍给我爸的。家里人手出现了空缺,立刻找合适的人来补充,我想应该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也对,林育政接替阚荣的时候你不在槟榔屿,这是个完美的理由。那我换个问题吧,刚才你所说的不名誉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简行严警惕地说:“阚荣和红丸和酒厂都没有关系,我想他应该不是今天你我谈话的重点。” 坎贝尔往后靠了靠,表示退让,“那你回来之后,觉得林育政这个人怎么样?” “他只是我爸的一个秘书,又不住在我们家,我和他总共说不过几句话。” 坎贝尔又问了林育政住所和家庭方面的一些信息,简行严把自己知道的照直说了,当然坎贝尔曾经经手过江姵芝的死亡调查,对林家的小屋也有了解。 “林育政的夫人,听说是一个中国军官的女儿?” “是的,林夫人的父亲和我爸是朋友,但是很不幸两个月之前她父亲战死了,我爸得知这个消息也非常悲伤。作为朋友的女儿,林夫人远嫁来岛上,我父亲本该更照顾她,但是碍于身份性别的差距,一直没有为她做点什么,没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这么说林育政和他夫人的婚姻有没有可能是你父亲促成的?” “不不不,完全没有。他们是自由恋爱。我父亲并不知道江团长的女儿在南洋留学的事,差不多到了两人快要结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江团长的女儿就在南洋。那时林夫人一心要和林育政结婚,甚至不惜违背她娘家的意愿。” “林夫人怎么了?” “呃……应该是和家里断亲了,’断亲’这个词你能听懂吗?就是不再是父女、母女关系,完全脱离出生的家庭,也不会被原本的大家族接纳了。” “林育政爱她吗?” 看样子坎贝尔对这个“爱情故事”很是执着,简行严摊了摊手回答到:“哎呀,他们男男女女的事情我不知道,林育政那么低调谨慎的一个人,我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也看不出他爱不爱他夫人,也许他的夫人一开始还是很爱他的。” “一开始……说明你还是看出来什么了。” 简行严有点不情愿谈到已故江姵芝的那点私事,“林育政结婚之后带着林夫人来过我家一次,两个人当时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感觉就像是林育政在控制他夫人的一言一行。你是不是在怀疑林育政和林夫人结婚的意图?” 坎贝尔摸了摸下巴,犹豫地回答:“他是不是因为林夫人的家族才和她结婚?” “可惜没得逞,那头江团长还埋怨我父亲,毕竟林育政是我父亲的秘书。” “所以你怎么看你父亲和林育政的关系,林育政会不会因为你父亲没有在他的婚姻方面帮助他,而心生怨恨?你父亲既然和林夫人的父亲是朋友,替自己的秘书说几句好话也许能让这桩婚事更加美满。” 第277章 “也许吧……谁知道呢……”简行严明白自己不能透露半点关于林育政是日本人这件事,否则会给父亲带来更多嫌疑。 宪警在酒厂里查出红丸,本来就惹人怀疑是不是和日本人有关,如果自己在这里急着替父亲叫屈,把一切都怪到林育政和日本人身上很难不显得是欲盖弥彰。但是不告发林育政,自己又该如何解释,更何况父亲的的确确和日本人合作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们应该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简行严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从旁边一台唱片机里发出来,空洞干涩。 但是正是这点关联,让简行严突然想起来,一直摆在自己位置旁边的唱片机正是当时东乡送给简旌的礼物,在机器的包装箱里还一同送上了远超唱片机价值的“贵重之物”,简行严没有亲见,猜想应该是些小巧的一般等价物。但是此时此刻这台突然映入眼帘的唱片机叫他心里产生出一点异样的感觉…… 坎贝尔就像瘟神附体一样感知到简行严内心的异样,也将谨慎的目光投向了唱片机,他嘴上仍提问到:“你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人吗?最近这半年有人看见他经常出没在仙兰街。” “……我不清楚……” “我能不能去见见你父亲,我想直接问问他。” “那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坎贝尔话锋一转。 “我?我和他,关系也就一般吧,我们碰面的机会比较少。”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简行严想了想,回答到:“很传统的人,我是说,很讲究中国文化,尤其父权制那一套。” “你们家倒是有很多不属于中国的东西,”坎贝尔指着房间里的哥特高窗和斯托克釉彩几何地砖说到,很快又指了指唱片机说到:“还有这个。” “这是我的东西!”简行严抢白到。 坎贝尔不愧是个很敏锐又很会兜圈子的人。他朝着唱片机凝望了一会儿,说:“你的东西?唱片机虽然干净,可这个房间找不到一张唱片,唱片机的唱针断了被人偷偷摆正了位置假,说明这部机器只有佣人打扫,没有人使用。如果唱片机是你的,我不信你这样的人会不用它。而且这件房就在餐室的隔壁,在这里你根本避不开你的父亲,哪有不喜欢偷偷摸摸的儿子呢?” “是我爸的唱片机又怎么样呢?” “你好像有点介意它。” 简行严摇头道:“我不是,我没有。” “我看到你刚刚一直紧张地盯着它。”坎贝尔紧追不舍。 “我只是随便望一望,总比一直盯着你好。” “总觉得你肯定是在担心什么,这台唱片机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没有!”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到?” 简行严想起来坎贝尔今天来家里的目的,也无意再制造更多的误会,便回答:“我爸生日的时候南拓的东乡送来的,就是那个死了的东乡。” 坎贝尔接受了这个答案,但是并没有放弃怀疑,他起身来到唱片机前面,伸手拨动了一下唱针,又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唱片机的喇叭口深深的吸引了他的目光,将手探到喇叭里面摸了摸…… 什么也没有。 简行严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可坎贝尔锲而不舍又用手指沿着唱片机唱盘的边缘敲了一圈,还抠了抠了底下木箱的木头,就在简行严以为他会徒手把木头掰开来的时候,坎贝尔把唱片机抬起一角,在底部一个暗槽里抠出一个一寸见方的精致木盒,打开了里面躺着一粒圆圆的红色的小药丸。 血一下冲进了简行严的脑子,他猛地站起来想要从坎贝尔手上把那颗小玩意抢过来,坎贝尔用手臂将他挡开,低声吼到:“别犯傻,你想干什么?” “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是日本人送给你父亲的?” “那就是东乡故意陷害,一个脑子清醒的人便不会把这样隐秘的东西放在这里让你找到。” 坎贝尔闭口不谈,他在简府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望着面前自己欣赏的年轻人内心有些惆怅,这只是个开始——坎贝尔对自己说。 “既然找到了毒品,不管是怎么来的,我今天必须让人仔细搜查这幢房子。” “不行……”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调查槟榔屿的毒品泛滥问题,终于让我在你们家的酒厂找到一批红丸,现在又在你家里找到这颗——”说着坎贝尔扬了扬手指间的东西。 简行严辩驳到:“你得证明这就是红丸!” 坎贝尔摇头说:“不用证明,我说是就是。在我们的谈话刚开头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是来查红丸,还是来查林育政吗?坦白说,这两个都不是我要查的重点……” 一阵沉默中简行严终于明白了坎贝尔登门的始末,他不是来查红丸或者林育政,他来查的是华商简旌。无助感就像裹着泥沙的冰水照着他当头淋下。他想起老简曾经的风光,想起老简自以为在英国人和日本人之间左右逢源,原来简家的生意只不过是人家对你的默许和施舍,等秋天到来,镰刀高高举起,不管什么样的庄稼都会倒下。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坎贝尔以眼神示意同意。 “你们怎么查到酒厂的?而且不早不晚,正好是林育政失踪,酒厂停产之后去查?倘若你早几天去查,林育政就逃不掉;或者你再晚几天,我就会去那里清点设备和库存,想必藏在里面的红丸要抢先一步被我发现。” 第278章 “因为有人告密。”坎贝尔没有隐瞒。 “是谁?” “我不能说。” 简行严心中已有了一个名字,林育政,不是这家伙还能是谁?自己在唐楼里看到林育政脸上浮现的挑衅笑容,原来这么快就在宪警这里兑了现。 “我还有最后最后的一个问题!” 坎贝尔眼看就要打开房门,临到门前又停下脚步,皮靴在地上擦出黑黑一道泥印,他转身用灰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简行严说到:“你问吧。” “我们家老简会怎样?我们家会怎样?” 坎贝尔的呼吸沉重了几斤,答到:“应该会被告上法庭,被查封家产。”随即他开门走了出去。 简行严跟着走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力气被抽干了。 第174章 大厦将倾(一) 直至暮色降临,坎贝尔才带了宪警队从简府离开。走的时候有几个宪警搬了两三个箱子上车,其他人垂着双手——他们贴了一天的封条,此刻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一日简府的佣人们都过得分外辛苦,他们既要接受宪警的盘问和骚扰,又要小心避免惹出乱子、沾上火星。这一刻他们是真的明白头家是大难临头,可一时又苦于时局混乱,自己就算平安从这个家里逃开,也找不到更稳妥的工作。唯有忠心耿耿的王富贵,哭天抹泪地跌坐在一个木桶上,真心实意地替老爷夫人和少爷感到难过。“这世道不公啊,这帮洋鬼子怎么说变脸就变了脸!”他嗷嗷地号着,脸上爆了几个痘子,显得急火攻心。 简行严送走坎贝尔,垂头丧气走进门,看见家中一片狼藉,满地脚印,楼上的书房和主卧室、还有楼下客厅以外的地方皆被宪警们翻了个底朝天。简旌的那些个古玩字画虽然被坎贝尔护住,却还是难逃被蹂躏的下场,墙上的大师真迹东倒西歪的挂着,博物架上的人物摆件不是断了胳膊就是多了胡子。简旌最爱的木雕牡丹屏风不知被谁拖了出来,立在过道里,碎了一角。 简行严攥着拳头一言不发,家里的女佣,那个扬州阿姐给他递了杯茶,他接过来仰头猛地喝了,茶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喉咙里仍是发干发涩。简行严看了一眼阿姐,那条很标志性的长辫子松松垮垮地结在脑后,想必这一天里连它也备受折磨。 “他们没为难你吧?”简行严问到。 阿姐嗫嚅地回答说:“他们有点好奇自梳女……” “然后呢?” “然后……幸好他们长官出面制止……” 简行严低头看见地上一双黑色的布鞋里装着两只未经缠足的大脚,又问:“阿姐你在南洋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吗?” 那两只大脚立刻缩了起来,“不不不,少爷你要赶我走吗?” “我看你在我们家干活勤快麻利,又一直很照顾甘小栗,觉得你人还不错,眼看我们家遭变故了,别人准备怎么样我不管,你的话我愿意帮你谋个好去处,就算向你表示感谢。” “少爷……”阿姐双膝发软,低着头说不出话。 简行严见状赶紧抬脚走开,生怕她噗通一声给自己跪下。 “我不走。只要老爷夫人和少爷还有栗少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不走!” 他不再搭话,笔直地走到客厅里去,宪兵队离开之后,简夫人和二舅太太从楼上下来,一起坐在沙发上,这时简行严注意到二舅伯不知道去了哪里。 “二舅伯人呢?” 简夫人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简行严向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宪警挨个房间搜查的时候按坎贝尔的吩咐放过了夫人所在的房间,自然也没有去打搅简旌。简夫人在房里只是模模糊糊听佣人们讲述了家里发生的事,可按照规矩她不该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只好在一切结束之后才走出房间。迎接她的是是一扇扇贴着封条的房门,是一个个不能打开的家什。简夫人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肿的,一定是在房间里哭过了——她的儿子这么想。可在她哭的时候,她旁边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呢?陪伴她的血盆大口的二舅妈,躺在床上听不进人话的简旌,还有这么多年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老嬷嬷都在做些什么呢? 二舅太太没有回应,她嘴上的口红一点也没有脱落,艳艳的红。 简夫人说:“我让爱莎嬷嬷在楼上伺候着,你父亲跟前不能没个人。” 听了这话,木桶上的王富贵立刻上赶着贴了过来,夫人又说:“王管家就在这里听少爷吩咐吧。” 简行严把目光移到王富贵身上,老实说他对这个仆人并没多少感情。以管家的资历来说,王富贵稍显缺乏经验,头脑也不是太好,只有一颗忠心日月可鉴,尤其对简旌更是奉若神灵。简行严之前喊他“王督公”,便是嘲笑他在简旌面前鞍前马后像个公公,现在看他满脸苦相地杵在地上,又怜悯起来。 简行严头一回认认真真称了一声“王管家”。 “你对眼下的事情怎么看?” “全听少爷的。”王富贵双手作揖。 简行严沉思片刻,道:“坎贝尔今天虽然走了,搞不好随时会再来,家里的东西也查封得差不多了,你把剩下那些体己的东西清点一下,保管好,免得我们这些人留在屋子里需要用个锅碗瓢盘都没有。想走的佣人就结了工钱赶快打发了,尽量不得罪人,也得防着有人手脚不干净。” 第279章 “那老爷的事呢?”王富贵问。简旌卧床以来,身边负责照料最多的除了简夫人就属他了。 “老爷就完全拜托……”简行严对他的母亲说,“亲自照顾,家里被查封了,我想很快就轮到公司,我先让工厂紧急停工,尽量取消订单,没有使用的原料先找地方转移。贸易行那边我一会儿过去一趟。”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简夫人立刻明白,贸易行关系到简旌走私的事,让宪警再抓到这个错处就更加了不得。 简行严说了他的计划,仿佛他已经从沮丧中振作起来,他额上微微冒汗,一双眼睛闪着星星般的光。在旁人看来,简家出了名的败家子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成熟可靠,摇身一变成了这满屋子的人的唯一支柱。 “阿姐,麻烦你去准备晚饭,”简行严对扬州阿姐吩咐道,他又看到躲在过道上二舅伯家的几个孩子和妾室,几个孩子平时闹起来像哪吒,这会儿都安安静静光着脚站着,脸上怯怯的。于是他又补充说:“一会儿开饭了记得请舅老爷舅太太和孩子们一起吃,如果舅老爷没回就不用等他了。” 二舅太太把脸扭了扭,没有拒绝。 “阿严你也一天没休息了,晚饭前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简夫人道。 “我去换件衣服。”简行严抛下这句话,耸耸肩往楼上去了。 天色已暗,楼梯上黑洞洞的无人点灯,简行严经过荣叔曾经住过的角房,角房的门关着,门后有响动,他知道甘小栗还待在里面,只是没有现身。 简行严又折返回来,敲了敲角房的门,“你饿不饿,一会儿去吃饭吧。”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探出甘小栗一张尖瘦的脸。简行严在那张脸上摩挲了几下,苦笑着说:“简家八成要完了,这下你的心结可解开了?” 甘小栗双手将简行严的手抓下来握住,低头问到:“今后这个家会怎样?” “坎贝尔说老简要被告上法庭。” “谁告?” “公诉吧,英国人终于忍不了老简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早晚的事,你我都清楚,老简确实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担心的是你。” 简行严抽出手来,在鼻尖上抓了抓,深吸一口气说到:“我们在升旗山救人的时候,我还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我家里总会有办法解决。后来南拓炸了家里的火柴厂,加上老简病倒了,我必须学做生意,还要在贸易行和厂里到处跑,也没细想今后的打算。现在老简的情况不太妙,坎贝尔忽然上门查封来了,好像明天就是最后的审判一样……我好像也不用去想什么未来,唯一叫我后悔的,是没早点插手家里的生意,没有阻止老简。” “那你会被牵连吗?” “哪里还叫牵连呢,老简的财产,包括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可能都没有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我自己,我有手有脚,年轻,又是个男人,怎么也能活得下去……”简行严的眼圈终究还是红了,他对甘小栗说:“我去看看老简。” 甘小栗将头靠在门框上,也淡淡的露出了苦笑。 第175章 大厦将倾(二) 有罪之人必将接受惩罚。 当甘小栗处在“恋人”和“杀父仇人”并存的这个家里,他一直坚信着这个信条。 不过他也知道,虽然心情矛盾,可自己总能得到简行严的庇护。也许他有过尝试——比如放走参与绑架少爷的阿甲,却以失败告终;也许报仇的意图被揭开后,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简家的意义,总之他至今还留在这座府邸里,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个家走向颓败。 晚饭的时候甘小栗下楼来,他帮着王富贵干了些准备工作,不管这一天过得如何糟糕,晚饭还是要吃出大户人家的仪式感,他作为主人家的养子,理当分担一些家事。 简行严吃过晚饭还要赶去旌发贸易行,桌上他吃得神色匆匆,旁边的主位上坐着简夫人,简夫人面色苍白没有胃口,喝了点汤就停下动作,而在夫人另一边,也就是简行严的对面,空着的位置属于二舅老爷,这个人下午失踪之后还没有出现,二舅太太好像不肯透露他的出去。接下来就是二舅老爷家的孩子们,沉默地吃着饭,偷偷把不爱吃的菜塞到碗碟的下面。餐室的灯明晃晃的亮着,穿堂风吹着电灯线轻轻摇晃,屋里人影也随之摇晃,晃出许多沉郁哀怨之气来。 二楼简旌的身边有爱莎嬷嬷在照顾着。不过他这一两日滴米不沾,着实是吃不进去,整个人时而醒来时而睡着,即便醒来神智也未必清楚,大概还不知道因为被发现藏有违禁品,自己的家和酒厂已经被宪警查封了。 等简旌的咳嗽声停下来,餐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不等简夫人开口,二舅太太放下筷子说:“阿严,你可去过你爸房里了?” “还没有。” 二舅太太用手巾擦擦嘴,抹下一大片红色口红,她突然滔滔不绝地说到:“有些话不该我这个外人说,却因为我是个外人,才方便说这些话,要是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请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你好。阿严,你爸的身体你也看到了,一天不如一天。一开始他只是不能喊头痛头晕不能起床,医生来用了几天药也不见好转,反而感觉动也不能动了,从昨天起,更是连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有老人和你爸的情况一样,差不多也没几天了,这事令人伤心归伤心,可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你得把该办的事情办好——” 第280章 简行严举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打断道:“办什么?给老简讨个小妾回来冲喜?” 二舅太太咋舌,“哎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家生意上的事。这不宪警刚来过,屋里屋外到处贴了封条,等于是抄了家,大难当前你不得把你家剩下那点东西保护好,不然你拿什么给你爸送终。” 简行严听闻此言投去两道冰冷的视线,可二舅太太无动于衷,她被手巾擦过的嘴上仍旧带着口红的颜色,说起话来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十分明显:“你别嫌难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关你爸大概是过不去了。” “你究竟要说什么?” 一旁的甘小栗注意到,饭桌上火药味正浓,可是简夫人却一直低头看着她碗里喝剩下的汤,一言不发。为了缓和气氛,甘小栗夺过王富贵手里的茶壶,给桌上每个人都添了一轮茶水,这时二舅太太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再度开了口: “我说的是你留点心,看好你家的钱。我怕你年轻看不住,正好你妈在这儿,我劝她好久了,古时候不是有什么’垂帘听政’和’托孤大臣’吗,不想你们家老爷在南洋打拼二十几年的积累全部玩完的话,还是早点找个靠得住的人帮忙吧,眼下正是需要到处奔走托关系的时候,没个熟门熟路的人怎么行?何况等英国人治了你们的罪,就算还剩下点钱,还有上海那一房的人的惦记着。阿严,你就算不为你,也要为你妈着想,你爸如果有不测,她还要继续过下去。” 听了她的一席话,简行严已经到达巅峰的怒火突然好像被什么冻住了,他皱着眉,空洞地看了看自己对面空出的座位,又转过去盯着自己的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简夫人明艳的五官此刻融进了她脸上的一片蜡黄之中,眼口鼻都不怎么重要了,只有一片愁苦的蜡黄怎么也散不去。 “你说的那个熟门熟路的人,我怎么听着说的就是我二舅伯呢?”简行严冷冷说。 二舅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还有其他人选吗?” 简行严此刻虽然没有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但是他感觉到这个家带给他可怕的压力。他也知道此刻的确需要帮助,但是二舅伯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应该在人选范围之内。 “二舅伯他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甘小栗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快步走到门边,透过窗户望见二舅老爷面包似的身影,打开门来,二舅老爷挤进家中,狠狠撞开了门口的甘小栗,嘴上嚷到:“不好办,不好办呐。我托人找到一个老法官,算是给我们皇家华人几分面子,跟我讲了宪警行动的目的,是相当的不好办!” 餐室里的人早在他进门的一刻齐刷刷站起来,只有简行严继续坐着说到:“刚刚还在问舅太太舅伯的去向,终于赶在晚饭结束前回来了。” 二舅老爷三两步蹦到餐桌边,站在自己妹妹身旁,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到外甥的敌意,说到:“妹妹,这一回他们打定主意要治妹夫一个通敌的罪,现在不赶紧想办法疏通人脉就来不及了,要是这个罪名定下来肯定是要杀头的啊!” 简夫人闻言更加的愁苦,终于开口道:“二哥,怎么办……” “这样,我明天再去找找人,看能不能争取宽大处理。有点麻烦的是我的朋友在柔佛的比较多,到了槟城多半得辗转介绍,当中免不了有需要打通的关节……” “钱不是问题,二哥只管和我说。”简夫人焦躁地说,“现在正是用钱的关键,这会儿不用,到头还是给人抄了去。” “可是妈妈……” “阿严,你年轻,学做生意也没几天,我知道你把两个厂子和一个贸易行的事情处理好也不容易,还得提防让英国人再抓出别的把柄。剩下的事情我很心烦,先让我们一家人一条心好吗?”简夫人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很痛苦的皱着眉说,“我头很痛,先回房休息了。” 说罢她将阿姐唤走,随她一起回二楼卧室去了。 简夫人走后,餐食气氛跌至冰点,简行严久久没有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而甘小栗也像一尊雕像般从旁呆呆地看着。管家王富贵给二舅老爷摆好了餐具,又收拾了简夫人留下的杯盘,室内只有瓷器碰撞的冰冷响声,叮叮当当,冷到人心里去。 这个时候简行严对已经落座的二舅伯说:“这下如你所愿了。” “好外甥,我看你对我有很多误解。”二舅老爷说到,肥胖的身躯向外冒的汗,他如释重负的靠在椅子里。 第176章 大厦将倾(三) 当天深夜简行严从旌发贸易行回到家,一楼的客厅和餐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客厅里的大钟滴滴答答的走,在地毯上投下阴影。简行严喊了声“小丁!”,随从小丁没有出现。 “王富贵在后面给佣人们开会呢,有人打算走,也有人愿意继续留下。” 是甘小栗。他坐在楼梯上,从栏杆缝里探出头。他身后台阶上摔死周拂的洞已经叫王富贵找人补好了,但是这栋房子已经大势已去,不管修补哪里也不起作用。 甘小栗见简行严满脸倦容,关切地问:“贸易行处理得怎么样了?瞒得过去吗?” “暂时把和走私有关的记录都烧掉了,贸易行的几个员工帮着我一起做的,他们也不想查到自己头上,都在一处上班,谁逃得过去呢?很晚了,你身上的枪伤还没好,快去睡觉吧?” 第281章 “你不提我都忘了枪伤的事,今天过得真是格外漫长。” 简行严走到楼梯下面,隔着栏杆把额头靠近甘小栗,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药水味,“是啊,感觉好久没有那种什么都不做舒舒服服就能过完一天的日子了,不久之前我感觉自己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带着甲乙丙丁四个人满街游荡,一日三餐吃什么是我唯一要考虑的事。你记得吗,我在高记杂货铺对面请你吃云吞面。” “记得,你喜欢只要云吞不要面。” “真是无比怀念那时候……” 甘小栗伸手在简行严的头发上搓了搓,柔声说:“对不起,我帮不上忙,上午还在为一点小事同你怄气。” “你这人也是要强,如果肯乖乖被我保护该多好……不过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保护你。”简行严想起自己的处境,停顿片刻继续说:“上午刚发现林育政躲藏的地方,我还以为是我们向他发起反击的时候了,结果下午就被坎贝尔抄了家,又让这家伙抢了先。” “你是说——抄家是林育政设计的?” “他本身是日本人,要想陷害我们,在自己全权负责的酒厂里面留下毒品的线索,再让宪警去查,这不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吗?而且也只有他才能和南拓里应外合,让我们这个家更加甩不掉干系。”简行严又把他和坎贝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坎贝尔在唱片机的暗格里发现一颗红丸的事讲了出来。 “竟然从那个时候就设计好了。” “是日本人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老简,只有老简一味财迷心窍。” 甘小栗点点头,心中想到,也对,如果日本人信任简旌,林育政根本不会被安插到简旌身边。他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曾潜伏在这里,不禁感叹一个小小的槟榔屿就好像古代的兵家必争之地的一样。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甘小栗指了指二楼简旌的睡房。 简行严凝神道:“我有点害怕看到他。” 他们隔着楼梯狠狠握住彼此的手,指尖在对方掌心里反复雕刻,在有人过来之前才终于分开。 这天晚上二人皆无法成眠,况且后半夜下起雨,雨水打在窗户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一时晨昏难辨,像极了简家此时不明不白的境况。 翌日二舅伯早早就出门了,说是要出去“动人事、请律师”,简行严不服,也给好友张眠花家打去电话,张眠花的爸爸是有名的律师。岂料张眠花刚哑着喉咙喊了一声“行严”,电话那头就响起张太太高八度的声音——“还说什么说,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张眠花只好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家准备去西贡待一阵。”说罢便挂断了电环。 简行严也只得沉默的放下了电话。 大概不管打给自己哪一位狐朋狗友,都是相仿的对话。简家早已名声扫地,现在更是没人愿意招惹,既然如此,那二舅伯在起劲的忙些什么呢?简行严很难想象二舅伯那边能有什么有利进展。 王富贵走过来请示到:“少爷,佣人的去留已经有了结果,只怕……” “没事你只管说。” “要是都依了这帮下人的意思,这宅子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几个年轻力壮的都说要走。” “那年纪大的呢?” “老张也要求退休,说他看门看了十几年,人老了,腿脚不好,还挨了宪警的毒打,是该回老家置办一块薄田好好养老了。” 简行严点头,“说的也合理,他要养老,工钱方面不要亏待他。这些人想走的留也留不住,你只说还有谁想留下来吧。” “我自然跟着老爷少爷,夫人那边的老嬷嬷也不会走,还有厨子老马,再就只剩自梳的大姐了。” 两人正说着,甘小栗也进了客厅。王富贵见了他,撇了撇嘴不说话。 “你干嘛?小栗子又不是外人。” “斗胆说一句,这宅子现在伺候的人少了,主子却不少,还有二舅老爷那边还有大大小小几号人,吃穿用度都是开支,银行户头一冻结,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王富贵话里话外明显是冲着甘小栗来的,别人不知道甘小栗的身份,他却是清楚得很。 简行严没功夫和他拌嘴,说了句“钱的事和你不相干”就挥手把王富贵赶出了客厅。 甘小栗挨着简行严坐下,跟着说:“钱的事确实棘手。” “我叫陈会计去想办法,公司的钱该转移转移。不过我妈手上握着家用的大头,她昨天都承诺我二舅伯’钱不是问题’了,我现在有点搞不懂我妈,她的态度简直来了个大转弯,明知道二舅伯一家就是来我家打秋风来了,还把重任托付给他。” 甘小栗想起昨天见到的二舅太太的红嘴唇,不由得说到:“是不是有人在她耳边吹了什么风,另她改变了想法?” 简行严闻言立刻皱眉道:“我还真没想过这一点,我以为我妈和我一直是同样的立场。” “你是少爷,是男丁,是继承人,她只是两房夫人当中的一位。” 听到此处,简行严忍不住骂了句“封建礼教害死人”,这头甘小栗又说:“早起小丁给我递了封信,他说是有人送到大门口的,信上写着我的名字。你要不要看看内容?”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交给简行严。 信上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红丸一事告密者尚在贵府上。 第282章 再看署名,是肖海。 简行严将信纸盯了半天,低声问:“怎么连蹲局子的人都这么清楚外面发生的事,世界上好像只有姓简的人老是被蒙在鼓里。” “是坎贝尔不方便直接告诉你,所以让肖大哥……”甘小栗猜到。 “要是宪警队长有这份心意,拜托他直接写上告密者的大名。”简行严心情很差的把信纸还了回去,用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半天才说:“你觉得是谁?” “谁事出反常必有妖咯。” 他俩都想到了告密者是何许人也。 第177章 大厦将倾(四) 二舅伯到底叫什么呢?简行严花了好些功夫才想起来,他母亲本家姓黄,也许向英王宣誓成为“皇家华人”真是沾了祖上的光,总之简行严勉强想起来母亲的闺名应该是叫做“黄阿翎”,二舅伯单名一个“翀”字。 若要说起简家的这些人当中谁具备当告密者的资格,选择起来一点也不难。首先论及有复仇动机的人,甘小栗毫无疑问首当其冲,但是理论上他只想简旌不得好死,却不会希望简行严也受到连累,简家彻底破产对目前的甘小栗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然后就是金钱,这个金钱可能是来自第三方的诱惑,又或者是简家失势之后能直接给这个告密者带来好处的,如果在简家最穷最需要钱的人当中找,佣人们肯定是最穷苦的,只消给一点好处就能让他们求财卖主——可若是佣人告密,坎贝尔大可不用避讳,直接在“肖海”的来信中写上他的名字便可,完全不用打哑谜。管家王富贵,比普通佣人地位略高,假设第三方的的确确是那个自视甚高的林育政的话,选择用金钱诱惑王富贵倒是对得起他自己的身价,但是要动摇对简旌忠心耿耿的王富贵,林育政大概需要开个好价码——更何况简家上下每天八百双眼睛看得见王管家忙碌的身影,当事人根本不存在私下和第三方联系、又私下联系坎贝尔告密的机会。 果然就只有简夫人同父异母的哥哥、简行严的二舅伯——黄翀才是最佳人选了。 他们一家从柔佛来槟榔屿,嘴上说着是去新加坡避难,途径槟榔屿来看望简夫人,据黄翀自己说,他和大哥分了家,他分到的财产不多,又在同日本人合作的橡胶生意上赔了不少,所以说是“看望”,怎么看都来“打秋风”的,在简家住了一两个月也不见这家人有一丝要再度踏上旅程的迹象。加上他之所以会在橡胶生意里赔钱,和简旌在当中撮合也有很大关系,把这笔损失转嫁成对简旌的恨意也十分正常。再加上简旌已经重病在身,生活不能自理,这时候再落井下石,搞不好还能从没了主心骨的简家敲一笔。 简行严对甘小栗说:“二舅伯和日本人早在开发橡胶生意的时候就有过合作,两边一拍即合。” 甘小栗补充到:“别忘了以二舅老爷的身份,他就算被发现了,也有你妈家夹在中间,血浓于水,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糟就糟在我妈身上……”简行严烦躁的把自己的头发乱抓一通,活像张靖苏附体。 在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里,简夫人正坐在病人的床前,她出神地望着枕头中央那张蜡黄的脸,双目中往日伉俪情深的光彩已经消失,她嘴唇紧闭,手指交叉在膝上,如果不是胸口的起伏很容易叫人误会这是一尊雕像。过了许久,爱莎嬷嬷端着汤药进屋,看到女主人这般模样,开口道:“夫人,老爷该喝药了。” “把药放在桌上吧。” “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简夫人眼珠一转,冷着脸道:“ 该做的我已经做了。” “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还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啊。”爱莎嬷嬷说得情真意切,她孑然一身,早把自己陪伴多年的主人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上海那一房已经回复了一封电报,没有追问老爷的情况,只说他们不会放弃对南洋产业的继承权。” “我想也是。老爷虽然一向平等的对待我与上海那位夫人,甚至这几年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南洋的生意上,可惜到底那一位才是先娶进门的太太,他们拜天地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呢。”简夫人,或者说简黄氏,又重新望向自己昏迷中的丈夫,一双美目悄无声息的红了,不知什么时候两汪冰冷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老爷你刚病倒的那几天,我没日没夜地在病床前伺候,端茶倒水,还念书给你听,那时我以为我这辈子和老爷都是这么恩恩爱爱的走过来的呢。直到最近二舅太太找我聊天,说起我出嫁时候的事,我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嫁进简家一直别扭了二十来年,直到这半年才突然被老爷重视起来。一想到老爷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我打心底高兴,就忘了从前的事。不过我对老爷,并没有什么怀恨在心的。”简夫人伸手握住简旌干枯的手背,又说: “你我缘分应该快要到头了吧……老爷你可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平日的样子了,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躺在这里,连你的亲生儿子也发现了这一点,害怕到这屋里来看你。不过阿严心里是向着你的,他正在努力挽回老爷犯下的错误。” “夫人……”爱莎嬷嬷试图宽慰一两句,在她看来,夫人是极度悲伤才会说出这番无情的话来。 “阿严年轻,他不懂自己是挽回不完的。”简夫人没有理睬老嬷嬷,自顾自继续说,“他做的事就是在浪费时间,好在阿严时间还长着,有的是机会锻炼。我眼看着这两个月这孩子成熟了不少,以后绝不会比上海那个行懿差。还有甘小栗帮他——说起甘小栗这个孩子,也是奇怪得很。一步一步接近我简家,他是给他父亲报仇来的,可是我看他和阿严那副光景,便知道他顶多是恨老爷你,断断不会害阿严,这个问题你就放心吧。” 第283章 说到这里,简夫人刚刚还在眼眶中的泪水又悄无声息的干了,她睁大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手。 在她一双略显粗糙的纤纤小手当中,简旌的生命透过那片干枯的手背又重新开始律动起来。 “老爷!”爱莎嬷嬷惊呼了一声。 很快简旌苏醒过来的消息传遍了简府上下,王富贵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老爷跟前,而是带着还没有离去的佣人们跪在祠堂外面的空地上——就算是为头家祈福,他们也没有资格跑到祠堂里头去。 好不容易张开眼睛的简旌立刻就认出站在床前的人是自己的夫人,他用力抓住夫人的手,皲裂的嘴唇不住地抖动,好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 “阿翎,刚才是不是阿荣回来了?” “没有,什么人都没有来。”简夫人的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尤其阚荣,更加不会来。” 简旌好像迷迷瞪瞪没听明白,“为什么?他可知道我最想见的就是他?” 简夫人似乎想讲明白阚荣已死,却被冲进屋子的简行严打断了。 “爸——” 第178章 肾上腺素的最后一次爆发 听见儿子这样叫唤自己,简旌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并不确定这两个字出自谁的嘴巴里。 而他的儿子转眼已站在床边,深情地喊:“父亲你醒了!” 简旌这一次不止清醒这么简单,他甚至在张开眼睛的五分钟之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且尝试着把双脚放在地上,可腹中一阵空虚叫他着实吃不消,额头上渗出虚汗,口里涎水眼看将要流了下来。 “阿翎,拿点吃的过来。”他吩咐到。 简夫人僵直着身子,提着裙子下摆悄悄走了出去,连爱莎嬷嬷也因为老爷从昏迷中苏醒而有好些事情要张罗,屋里只剩下简家的一对父子。 “阿严,你在替我管理生意上的事吧?” 简行严心中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将红丸和家中被查抄一事说出来,担心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话到嘴边还是放下了。他换上一种再轻松不过的口吻说到:“是的,我还在学。” 简旌半躺着,后背是厚厚的靠垫,这些时日的卧床早让他缩水成一个小老头儿,带着一种稚拙天真伸着双腿、两手就放在膝盖上,“生意的事啊,最重要的就是眼睛要放亮,别错信了不该相信的人,我这辈子可以说在这方面处理的相当妥当,从来……诶,你荣叔最近还好吗?每年年底他都得犯好长时间的咳嗽,他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你别拿他不当长辈。” 简行严听得满脸惊讶,心想听起来老简不像是清醒的样子,可看他蜡黄的面容上开始出现血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又觉得和昏迷时候的他大不相同。 简行严开口道:“荣叔还……”哪知简旌突然翻了脸,手一挥大声道: “你是来为他求情的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情分?我与他原是同乡发小,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为我做事。我那样依赖他、相信他,结果他来我家竟然是当卧底来了,都不知道他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这些个搞革命的,能和我一条心吗?他们整天闹来闹去,一会儿对抗殖民统治,一会儿对抗日本人,就是不肯好好上班。阿荣潜伏在我家里,不是存心来害我来了吗?” 如果是半年以前,简行严对简旌这番话一定充耳未闻,然而现在他的想法正悄悄发生变化,他从一个喝了点洋墨水的资本家大少爷,变成了一个渐渐向张靖苏他们的理念靠拢的人。他真心实意的认为,父亲那一套想法真的过时了,只是不忍心在这种场合辩驳父亲,他俯身替父亲顺了顺气,转移话题道:“你先歇会儿,我让人去给你泡杯茶。” “也好,感觉在床上躺很久了,浑身不对劲。看外面天气那么好,我想去楼下花园转转。” 简行严盯着近在咫尺却遥远陌生的老简,好半天才幽幽说一句:“我让王富贵去弄个轮椅来。下楼之前,我先帮你修下胡子吧。” 简夫人拿着食盒站在门口,目睹了房中父慈子孝的一幕,那时金色的阳光正从窗外投到房间里,给一站一坐的父子俩镀了一层金色,简行严正用剃须刀轻轻刮去简旌脸颊上多余额胡须,又用一把小银剪刀给上唇的胡须剪出形状。 简夫人并没有觉得很温暖,她看到阳光同时在他俩的脚下投下深深的黑影。 “阿翎,快把点心给我!”简旌见了食盒,贪婪的两眼放光。 简夫人心中着实没有一丝涟漪。 一炷香的功夫,王富贵弄了个轮椅搬到二楼,这时简旌却吃饱喝足陷入了小睡,他的脸上沾着糕饼屑,发出细细的鼾声。简行严还在家中等医生,简夫人和爱莎嬷嬷都在简旌跟前安安静静地陪着。过了一会儿简家那位医生朋友终于赶来了,热情寒暄全免,医生急匆匆奔到病人面前,把随身带来的医疗箱打开,掏出来各种金的银的器械,先用当中最简单的两三样给病人瞧了瞧,撑开眼皮掰开手指还听了听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他把金的银的器械再一样一样收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夫人,少爷,情况不太妙啊。” “是怎样?”简行严问。 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应该是回光返照。” 简行严的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我看他状态不错,刚刚还要求下楼去透透气,说话声音也非常有力,医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第284章 医生摇摇头,“前天来的时候,我和夫人也仔细的谈过简老爷的病情,根据这段时间上门的检查结果,以及带回医院的那些体液的化验结果来看,简老爷的心脏、肾脏几处器官衰竭已有多时,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太可能有好转。” “可我们都有认真在监督他吃药不是吗?”简行严不可置信地看看医生,又看看自己的母亲。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些药……能起的作用有限,更像是一种安慰疗法。” 简行严颇有些费劲地消化了一声的话,这段话填补了他脑中一直逃避的空白部分——那就是简旌的病重和死亡。 直到简旌病到完全无法交流,简行严才意识到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将父亲视为权威,与之抗衡是他成长的唯一方式,今天医生正式宣告了这个权威即将坍塌,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简单说来就是,没有了挑战的对象,今后他该依靠什么样的意志继续前进呢? 再看自己的母亲,梳着精致的发髻,修长的颈项挂着一枚古玉,眼神沉静看不出悲伤——简行严难免产生疑问:她已经不憔悴,甚至不悲伤了吗? 他不太理解此时母亲的想法。 医生没有在简家待太久,简行严送他从大门出去。作为简家多年的老友,这位年过半百的医生大概也见证了简旌一路发家致富,看到简家现在到处贴着封条,丝毫不避讳地问到:“你们同英国人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简行严摇头答到:“应该没有,宪警有一个我们怎么也无法推脱的理由专程来查办的,为的就是要给老简治罪。” 医生闻言,在即将道别之际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独自向简家门外的“富豪街”走去。 花园里马来园丁不见人影,植物倒还葱葱郁郁地长着,简行严心里装着事,一个人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上衣口袋,本是习惯性想从里头翻出一只雪茄来——自从和甘小栗在一起,他基本上就没再抽过雪茄,大概是没有机会装腔作势,但是今天格外令人想抽上一根。 远远从大门口走来一个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回头的医生,也许是带回了转折性的发言——比如老简其实还有救的事。但是走近一看是只穿了一件背心的二舅伯,背心正胸口汗湿了一大片,手中捏着早上穿出门的格纹衬衫。二舅伯额头上亮晶晶的,是汗液在阳光下的反光。 简行严了见这人也没个好脸色,掉头先一步进到屋里,这时候简夫人也从二楼房间里出来,在客厅里叫住他: “阿严,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 “妈妈,我们不去楼上吗?” “不用了,你父亲还没有醒。”简夫人正襟危坐在客厅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正经事哟啊讲。 简行严老老实实走到母亲旁边,才刚站定,二舅伯就推门进来,紧接着二舅太太也从屋后走过来。这会子客厅里一个佣人也没有,连平时和简夫人寸步不离的爱莎嬷嬷都不见人,应该是简夫人故意安排的。 “二哥、二嫂你们坐吧,阿严,你也别站着,都坐下来。下面我想说的事,和这个家有很大关系。” “要不要把甘小栗也叫来?”简行严问。 简夫人缓缓说到:“不用了,和他没有关系。不管他本来想对你父亲做什么,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的问题我想今后交给你一个人解决就行。” 二舅伯喘着粗气道:“我先去喝口水。” “二哥你再等会儿,我不会说太久。”简夫人对自己二哥的态度,又似乎并没有简行严担心中的亲切,“很简单,我要说的就是我们老爷过世之后的事。” 简行严听了心中往下一沉,只听他母亲继续说到: “我不是咒我自己的丈夫,医生说过了,他现在是回光返照,也就是时间不多了。这一点二嫂昨天就提醒过我,只不过昨天也发生了很多事,我想不过来。刚才医生说话的时候,我才终于像是从梦里清醒一样,我家这个漫长的阶段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这个家靠着老爷做生意一点一点积累成今天的样子,也是老爷自己种下的因得了今天这样的报应,早上会计和我联络说银行的资产也被冻结了。”说到这儿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们别担心,短期内的生活开支不会受影响。老爷应该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虽然……不过也算不用受苦,他就是身体健康也未必能熬过从现在到开庭为止要受的那些屈辱。老爷一旦过世,接下来我想你们肯定要关心钱的事。” 简夫人垂着眼睛谁都不看,显然她没有特别介意二舅老爷一家的贪婪意图,又说:“我什么都不要,若是老爷过世之后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留下来,阿严你和二舅伯商量着处理吧,别忘了还有上海那房人的一份,你们也看着办吧。” 简夫人轻描淡写的退出给了简行严重重一击。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我也不会继续在这个岛上生活,娘家也不要回,我想只带上爱莎嬷嬷一起找个僻静的地方。” “妈,你要丢下我吗?” “阿严,你长大了,我在不在你身边其实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我想槟榔屿上各种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你的二舅伯会陪在你身边,你是小辈,他会替我照顾你的。何况还有甘小栗,无论如何你俩都是相互扶持下去。” 第285章 闻言简行严飞快向二舅伯翻了一个白眼,赌气说到:“他照顾我?他不就是冲着我们家的钱才来的吗?老简刚病倒,他上蹿下跳想横插进我们家的生意里来——那个时候的场景,妈妈你也看到了,怎么现在又说起这话!” 二舅太太怒道:“诶你怎么说话,有这样说长辈的吗!” 简行严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站起来指着二舅伯的脸就骂:“你们不要再摆出亲戚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吃相有多难看!先是想插手生意,后来姓周桥的周拂在我们这里意外死了,你们怕承担责任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现在又出来找事是吧?要不是你们夫妻二人逼迫,我妈能让你照顾我?” 二舅伯终于也带着愠怒说:“你在你家做了几天生意就开始目中无人了。我好心帮你们度过难关,难道还要忍受你的辱骂?你母亲就坐在这里,这是她的安排,你不听就是不孝!” 简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定主意不发表意见。 简行严气得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个性豁达的少爷,很少会对人发脾气,但是此种境地中再也管不了风度,双手在空中挥舞道:“你非要我揭开你的老底才罢,红丸的事就是你构陷的!英国人正要拿我家一个错处,你忙不迭就给他们送去了’大礼’,干出这种叛徒勾当的人还有脸和我谈孝道!” 在场另外三人听得此言各个脸色煞白,简夫人站起来,一双不悲不喜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她缓缓来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面前,一字一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同意哥哥你的要求了吗?我同意你来协助阿严处理家里的生意,即便是工厂被查封,即便是家里这些值钱东西被宪警搬走,即便是惹上官非,老爷赚来的这个家一时半会也穷不了,把那些散在各地还有海外的投资一点一点收回来的话,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机会。哥哥你放着眼前这些钱不要,到底做了些什么?” “妈妈,这个人应该是收了日本人的好处,跑到英国人那里污蔑老简的生意涉及毒品。”说完简行严又掉头质问到:“你收了多少好处?收买你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林育政吧?” 二舅伯,或者直接叫他黄翀,对自己的妹妹转怒为嬉裂开嘴道:“眼前这些钱?我得为了眼前这些钱,多出多少力、冒多大风险,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吗?还有你养的这个好儿子,根本不像是会把自己家的钱稀里糊涂送到我手里的人,你无非是用缓兵之计,以为顺利度过审判之后你儿子能凭本事再把我排挤出去,别当我是傻子……再说了,你知不知道等到你点头同意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简夫人颤颤巍巍地扶住了自己的儿子,喃喃道:“那我……” “哎哟,你已经以简旌代理人的身份把该签的文件都签了,我亲自核对过,股权啦资金啦不多不少就是你承诺的数字,我也用上午的时间把文件送出去了,你想撤回决定也不行咯。”黄翀说到这里,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起来。 简行严一边怒视这位自己喊他一声“二舅伯”的男人,一边安慰自己的母亲:“没事的,妈妈,照他的说法,我们也不是把全部家业都给了他,我会想办法的。” 简夫人苦着脸,来不及回应,却听见客厅外连着天井的地方传来一声“啊”的惨叫。 客厅里四个人先后冲到天井里,只见对面二楼上甘小栗正守在一辆轮椅旁边,而轮椅上原本坐着的简旌已经滑了下来,他斜靠在轮椅和地板之间,身上裹着一块薄薄的毯子,手从胸前垂到地上,直射的阳光在他的袖口形成了一块巴掌大的光斑。 第179章 治丧委员会 简行严木讷地问:“甘小栗,你做了什么……” 天井里的四个人望着二楼伸出来那截阳台,阳台上甘小栗期期艾艾的对楼下的人说: “他想看看外面,让我推他出来。” 简行严跌跌撞撞跑上楼,走廊上的景象尽收眼底,简旌没有表情的闭着眼睛,口唇微张,细软且花白的头发受到外力在颅顶散开,双腿微微蜷缩,看不出他到底没有痛苦,只有袖口那块光斑令人刺目。 简行严感觉自己胸中塞了个巨大的软木塞,他再三警告自己要克服阻力、用力去呼吸——呼——吸——呼——,好了,他蹲下来试探性的握住了简旌的手,手心还残留着温度,似乎无事发生,可简行严透过失去弹性的肌肤能够分辨出父亲是生是死——明明早已经忘记了这双手抚摸自己的感觉,顶多记得父亲抽自己耳光时的痛感。手中握住的手正在清楚地告诉他,结束了。 这就是死亡吗?简行严问自己,他好像并不是头一次接触死亡,但是最亲人的离世这还是头一次。 脑子里不知道该想点什么好。 简行严塌下身子,膝盖落在地面上,他看着简旌,在眼泪酝酿好之前,悲切更加悲切,他晃了晃脑袋,抬头看见甘小栗依然站在轮椅后面,于是问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恶毒?” 甘小栗不说话。 简行严从地上支起上半身,迎着对方的视线又问:“你难道不是故意的吗?故意带他来这条走廊,让他看到我们在对面争吵。” 甘小栗答非所问:“他把我当成了我爸,拉着我聊天,聊他们小时候在老家的事,又说自己很苦很累,想去外面透透气、看看风景,我就用轮椅推着他到二楼这里来了。” 第286章 “你为什么会去找他?” “……我想看看他……” “看他怎么还没死是吗?然后你就故意刺激他,成全他是吗!甘小栗啊,你对我可太恶毒了!”简行严忽地往地上一躺,放声哭了起来。 这时简夫人和黄翀夫妇也上楼来,一时不知道楼上什么状况,地上躺着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还有大仇得报的甘小栗,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双眼无神地盯着简行严。盯的时间长了,表情也变得悲伤起来。 很久之后,简夫人才狠狠地叫唤了一声“老爷——”,宛若事先设计好的流程。 槟榔屿上华人富商简旌家里接二连三的爆出事件,现在在步步紧逼的困境当中迎来最终章,却没有给岛上的人带来更多的冲击。 简府的一家之主在经历回光返照之后,终于死了。也不知是死于油尽灯枯,还是死于某人的推波助澜,简夫人没有特别去追究,她表现出无懈可击的悲痛,却是第一个接受简旌死亡的人,因为早在简旌还活着的时候,她早已接受此事了。 简旌死前并没有对自己的财产做出任何交代,仅根据简夫人的“代理授权”,公司股份和矿场的所有权无偿转让了半数给到简夫人的二哥黄翀,剩下暂时托给律师管理,因为还要和上海那房人做分割。上海那房人后来得知老爷死了,但是在南洋也惹上官司,所以不着急过来蹚浑水。至于简旌惹上的这桩官司,他已身故,算是变相逃过了牢狱之灾,可英方对“j氏企业制毒案”并不因此停下推进速度,“非法所得尽数上缴并且附带大量罚款”才是海峡(海峡殖民地包括槟榔屿、新加坡、马六甲和拉布安)总督的最终目的。 简旌的死留下了大量的空白需要有人去填补,唯独丧事方面不需要一点操心,理由是根本不办丧事。一来是简旌在华商圈子当中的人望大不如前,他病倒后,章亭会馆顺势重新选出了一名会馆主席取代了他的位置;二来是资产悉数被冻结,本来就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活支出部分没有余力为他操办一个盛大的丧礼;三来则是殖民政府也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殖民政府对华商的态度不容乐观,这也是为什么简旌会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仅仅因为被人随便一句告密就遭到彻查。而且就在简旌过世的第二天,洪门遗老、章亭会馆里德高望重的白十九公也溘然长逝,当然二者的死亡仅隔一天纯属巧合,不过还是在岛上众多华商心中蒙上了一层不祥阴影。 和晚节不保的简旌不一样,白十九公到死为止都保留了“义士”名节,在章亭会馆所持有的陵园被南拓夺走之后,白十九公以受伤未愈需要修养为由一直闭门不出,但实际上他暗中支持着反日的学生活动,就像高燕妮参与的印刷社也得到过他的关照。有人觉得白十九公煽动学生冲锋陷阵,其实是一种自私行为,不过更多的人对老爷子还是万分敬重,认为他把爱国精神奉行到底,又星火传承般传到了新一代人的手中,他“洪门遗老”的名号当属实至名归。 同样追寻着“洪门”精神的龙武堂坐馆——丧门坚对白十九公推崇备至,纵使白十九公从不曾同意他的拜访请求,他还是时不时按古早那一套,亲自跑到白府门口请求谒见。这个时候总会见到白府紧闭的大门略开一条细缝,跟随白十九公身边那个小孩子从门内露出半张脸对丧门坚挥挥手道:“阿公嫌你腌臜,你快走吧!”丧门坚每次都赔笑说:“我已经改过了,你帮我向他老人家求个情,就见我一次,一次就够了。”可惜这样的机会白十九公一次都没有给。 现在白十九公紧跟着简旌也死了,丧门坚得知噩耗先是在家大哭一场,然后两滚带爬跑到白府门口,看到白灯笼已经高高的挂起来了,他又当场痛哭一遍,急忙赶去章亭会馆,见会馆已经召集了好些人,说是要给过世的白十九公成立“治丧委员会”。 章亭会馆新任的主席姓顾,是个不起眼的矮个子,原本祖上积福家境殷实,他本可以吃吃利息,却把继承来的家产全部用来办实业,这几年失败多成事的少,家产大打折扣。会馆众人选他当主席,就是因为他和前任主席简旌截然不同的风格,让大家觉得这一位更忠厚坚韧。 顾主席宣布完白十九公治丧委员会成立的事宜,丧门坚刚要报名参加,突然又冲进来一个人嘴上嚷着:“各位老板,请节哀顺变,但是恳请大家低调低调再低调,丧事就不要搞了。” 大家瞅着来人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直到一分钟后有人提醒到:“这不是宪警队那个小翻译吗?” 这名黄皮肤黑头发的瘦弱青年哭丧着一张脸走到近前,他确实在宪警队上班,也是队里唯一不用出警的人——并非是因为这样更安全,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够资格。这名被称作“小翻译”的青年出生在马来华人家庭,能说闽南话、通用国语、英语和一点马来语和粤语,在宪警队负责文书工作的同时,不时还要充当马来人、华人和英国人的翻译,只拿普通宪警三分之一的薪水。一张脸生得拧巴,眉心仿佛有个打不开的结。 小翻译对章亭会馆这帮人用无辜的语气说到:“我们队长交代了,因为战事逼近,华人丧事一律从简,停灵三天即下葬,不设灵堂,不搞祭祀活动。” 话音刚落他就被丧门坚一把揪住了衣领:“放你x的狗x,你算什么东西,白十九公他老人的身后大事凭什么听你的!”说着捏起拳头就要打人。 第287章 会馆的顾主席抿着嘴也不拦着,仍由丧门坚打了几拳,小翻译瘦弱的身体左摇右晃,没两下便跌倒在地,其他人有起哄的,也有趁势上去给两巴掌的,那丧门坚也没有真往死里揍,一群人欺负起弱小晚辈场面活像杂耍班子整活,并不能上台面。过了一会儿顾主席才缓缓让旁人停手,他等着小翻译向自己求饶,却没等到,对方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捂住肿的老高的面颊含糊不清地说到: “不是针对你们会馆,是对岛上所有的华人,闹也没有用,打起仗你们也落不到好。现在打也打够了,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去通知简旌他们家,简旌今天上午也死了。” “什么?”众人听了一片哗然,“这是谁说的?简家也没通知我们呐。” “简家自己联络的报社,说要发讣告。”小翻译面无表情地说着,不自觉像条死鱼一样翻了个白眼,“现在报纸印刷之前都能送给英国人审核,我们队长就知道了。” 顾主席问:“怎么死的知道吗?” “不知道。诶,通知到位我得先走了。”说着小翻译扶着门一瘸一拐就走了出去。 章亭会馆之前因白十九公而起的悲伤之情顿时一扫而光,大概只有丧门坚还在思考要怎么忤逆英国人,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要为自己的同胞手足争取点什么——是殡葬权益?嗐,晦气,是嫌他们眼下还不够晦气吗? “看来简旌成了个第一个牺牲品。”顾主席喃喃说,转脸就把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治丧委员会解散了。 第180章 尽头的黑暗(一) 简旌过世的第三天,丧门坚到简府拜访,站在富豪街上远远就看见两只巨大的白色灯笼,灯笼后面的房子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丧门坚撇下堂口的兄弟,独自走到简府门前,看门人早已不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朝里面喊了两声,无人理会,在简旌风光的时候这里还门庭若市,现在花园里的草蹭蹭地长,也不见打理——应该也没有打理的必要了。 丧门坚想,因简旌的离世前来悼念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人。 而他会来也不是因为简旌生前和他有多少情谊,而是他买下火柴厂那块地的事还没有最后办好。 走上台阶正要敲门之际,从简家正门里出来一个长辫子的自梳女,长像有点粗笨,手脚倒很麻利的样子。那自梳女提着木桶差点和门口的丧门撞上,好容易刹住脚步,桶里的水飞溅出几滴到丧门坚裤腿上。换做从前丧门坚大概一个窝心脚就踹过去了,但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努力向好了。 “你找哪位?”自梳女问。 丧门坚几乎要把死者的名字说出来,很快他改口道:“我来悼念简老板。” “你走吧。”自梳女把手里的木桶放下,“我们家不接待宾客。” “简老板生前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丧门坚拱手说到。 自梳女毫不见外地将他拱起的手挡在门外,“我看你是见不到了,家里没设灵堂,老爷跟前只有少爷一个人守着,少爷都守了一天一夜了,别说你,少爷连夫人都挡在门外。” 丧门坚在门口犹豫一阵,料想自己单独求见简夫人也不太合适,对方一个三十多岁的貌美遗孀,很容易就被掉进舆论的陷阱里,自己又是在”寻花问柳“方面名声在外,所以终是止步于此,另对那自梳女说:“如果你们家栗少爷有时间,麻烦告诉他我来过。” “栗少爷啊。”自梳女叹了口气。 就在丧门坚悼念失败的时候,简家一楼的一个房间里,简行严正把自己和父亲的遗体关在一处,他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旁边放着坎贝尔发现红丸的唱片机——没错他就在一楼餐室的隔壁那间屋子,简旌的遗体就放在一副油沙杉木的棺材里,和很多富贵人家一样这副棺材并非现场订做,而是很久之前就选了上乘的木料找名工匠打造的,简旌做生意之外是个很保守的人,对往生看得很是迷信,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对自己的葬礼大发雷霆吧。 因为没有葬礼。 房间里温度舒适,阵阵凉风穿透大开的窗子吹进来,现在是海岛上最为凉爽的季节,可简行严的脸上还是结了豆大的汗珠。棺材里的简旌开始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味,令他更加不安,他想挣扎着从椅子上离开,逃到窗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两条腿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的父亲简旌在活着的时候并不能成为儿子的明灯,死后却能让他失去方向——简行严点燃指尖的雪茄深深的吸了一口,不料充斥在胸腔里竟是死亡的味道,他干呕了一声,把胳膊放在膝盖上蜷起身子。 如果说之前简行严的目标就是改正父亲走错的路,那么现在他不止因为二舅伯的干预而无路可走,也因为失去了父亲亦失去了行走的动力。 简旌一死,简夫人签署的文件即刻生效,简旌名下公司一半的股权落入二舅老爷黄翀的手里,之前黄翀对自己举报“红丸”的事坦言不讳,等于和妹妹家撕破了脸,所以他一时半会儿并不着急着到简旌留下的贸易行和工厂伸张自己的权益,而是带着自己的一家人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静悄悄的搬出简家,就在槟榔屿另立门户。 简夫人为了自己错信兄长而万般悔恨,但是她表现出的灰心丧气也更加变本加厉。 第288章 她完全不想料理丈夫的后事,只一味在卧房中流泪逃避。昨天下午他们家从宪警队的小翻译口中得知了坎贝尔的“口谕”,唯一替死者抱不平的是简行严这个做儿子的。小翻译颇同情地说:“你知道一场丧事应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简行严茫然地回答,“总可以花钱请人办吧。” “本来你们家就出了事,加上英国人禁止华人办葬礼,你到哪里请人,又有谁敢来呢?” 简行严不语,送走小翻译就派人把简旌的棺材从棺材店取回来,让棺材店的人帮忙做完小殓、大殓,却不许棺材停在祠堂。 王富贵阻止到:“少爷,一般停灵都是停在祠堂。” “我偏不。你带人把老爷送到一楼餐室旁边的房间里,地方小,你们做事稳当点。”简行严看也不看就说。 那个房间是坎贝尔上门发现红丸的地方,他想让父亲在黄泉路上好好记住这件事。 现在这个家完全是靠着王富贵和爱莎嬷嬷才正常运转,而甘小栗本来也没在家里主过事,此刻身份尤其尴尬,简旌咽气之后他从阳台上下来就再也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倒是简夫人叫他去她房间里谈过一次: “你有什么打算?”简夫人一身孝服,开门见山地问。 “我想留下来。”甘小栗垂着头站在夫人身边,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来。 “你本来就是抱着异心来到我们家,虽然并没有真正谋害于我和老爷,对阿严更是真心实意,但是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我也实在没法继续留你在身边。” 霎时间珠子般的眼泪从甘小栗的眼睛里挤出来,他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几根聚在一起显得又黑又长,“夫人,我就算之前有异心也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也没想到简旌……”他适时的换了个称谓,“简老板会去世,他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 “是吗?”简夫人飞快地瞥过一眼,“他胡话连篇,你竟然觉得他精神很好?” “我真的没有想过会害死他……” “这么说无论怎样你都想留下来?” “是的。”甘小栗回答的斩钉截铁。 简夫人缓缓道:“先把你假惺惺的眼泪收起来吧,孩子。按规矩你是进过我简家祠堂的人,在祖宗的牌位前成为了简家的养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通知祖宗我们出尔反尔,也不知道祖宗是怎么看待老爷做过的事……我想我能替老爷赎的罪也就是这么多了,而且接下来阿严肯定要吃些苦头,留你在他身边也许能帮到他。” “多谢夫人。”甘小栗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说,几乎要把身子扑倒在地板上,带着哭腔继续道,“少爷把自己锁在停灵的房间里,已经一天一夜了,求夫人去看看吧。” 简夫人带着悲伤的表情看着地上的甘小栗,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她也在等待简行严从房里出来。 第181章 尽头的黑暗(二) 甘小栗想,简行严不会原谅自己了。 简行严说,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你的大仇必报,可你为何非要着急在他的死亡过程中推一把,叫我如何面对你! 简行严还说,简旌是我父亲! 甘小栗也说,那甘榕生——阚荣还是我父亲! 可荣叔并非因我而死。 甘小栗无话可说。 简夫人建议他离开这里,他不愿意,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简行严,自己没有一定要留在这里的理由。现在简行严将自己和简旌的遗体关在一起,完全不愿出来见人,甘小栗隔着一道门板在房间外,回忆起那天自己鬼使神差闯进简旌的视野当中—— 当时被医生宣布“回光返照”命不久矣的简旌从一场短暂的睡眠中醒来,胸口出了一层薄汗,才刚睁开眼睛他立刻感觉到有暖流正从四肢向胸腹汇聚,一时耳聪目明,身体异常轻快,仿佛之前生病的是别人。简旌坐在床边小心的把脚在地上试了试,遗憾的是双脚还没有习惯地板的感觉,他有些灰心,转眼看到床边的轮椅,心里又重新舒坦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门外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他想不起来在自己这次睡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外面的多半是家里的佣人,便出声把人叫住。 甘小栗心事重重的进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神情天真完全不似简旌的老头,还没开口,对方先激动地叹了一声: “阿荣,我就知道,你到底还是来看我了。” 这不是简旌第一次错把儿子当老子,甘小栗也不纠正,沉着脸想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坐,坐到我旁边来。”简旌的手在自己膝盖上搓了搓,又搭到甘小栗肩膀上,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多年过去了,阿荣你看着还是那么年轻,真好,真好啊。”他看着甘小栗的侧面,鼻梁的起伏、嘴巴的弧度、耳廓的蜿蜒——他全收在眼底像个孩子般入迷。 甘小栗有些不好意思,把垂着的头往下又压几分,靠边挪了挪,这才说到:“我可不想来。” “怎么了?同乡一场,你又小我好几岁,我一向对你格外照顾,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一定是误会,你不妨说出来,我们好把误会解开。” “误会吗……”甘小栗的脑子正在拼命的转动,他知道这次套出父亲被杀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简旌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日本人勾结起来赚一些……黑心钱。” 第289章 “我没有!”简旌竟然大叫起来,他双眼明清,表情惊诧,看上去一点也不想是撒谎,“我真的没有。阿荣,不瞒你说,的确有日本商会找过我,但是他们谈的都是正当生意,而且还处于洽谈阶段,并不一定会合作。” “那林育政这个人你不是见过好几次了?”甘小栗之前从父亲被杀和林育政成为简旌的秘书的时间线上起了怀疑,决定从这个人身上找话题。 “林育政?”简旌皱起眉细细思索了片刻,“啊……你是说姓周桥的周拂引见的那个年轻人对吧?我只在周拂的饭局上见过他两次,听说是来南洋游学的,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吗?” 原来最早是周拂让他俩认识的,甘小栗想到是不是从很久之前,周拂就暗中恨着简旌,苦心营造,一点一点让简旌陷入深渊。好在周拂已经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否则还不知道那个阴沉的病秧子还会做出什么设计陷害的事来。 甘小栗说:“我觉得林育政的目的好像不是游学这么简单。” “阿荣,怎么你今天说起话来怪怪的,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那你怎么看我这个人呢?” 简旌眯起眼睛,犯了难,他又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张大嘴说:“诶,你脸上的疤痕好了?” “什么疤痕?”甘小栗忘了他父亲在南洋与简旌重逢时,是自毁容貌在前。 “就是你脸上那道疤,过番的时候你掉进海里,被螺旋浆打到脸,弄得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不对不对,是你为了接近我、为了博取我的同情故意弄的伤疤,我知道的!阿荣,我想起来了,你有很多事情都是在骗我!” 简旌突然神情大变,激动得将整个身体转过来,双手挥动,几乎要掐住甘小栗的脖子。甘小栗忙劝解道:“不是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都跟你解释过吗?你都已经原谅我了呀?” “解释?” “我同你讲过的呀,我虽然有任务在身,但是绝对没有做过害你的事,我尽心尽力替你干活,只是为了能知道日本人在南洋的经济活动,这些信息都是很有价值的,收集起来也是保密的,所以我不能公开去做。简旌,你知道吗?” “不对不对,林育政跟我说的不是这样……你另有目的!你另有目的对不对!”简旌脑中的时间线发生了变化,骤然跳到阚荣被杀前,“你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觊觎我的财产,你的任务就是消灭我们这些更有钱的人!林育政说你不死就会妨碍我做生意,你不死,终有一天就是我家破人亡!” “他欺骗了你,他才是不是好人。” “他和周拂还把你偷偷给宁波寄的侨批给我看了,侨批上你用的另一个名字,甘榕生,我想起来了,你不只往宁波寄钱,你还洋洋洒洒的写信,信上你明明写了你的老婆、你的儿子和女儿!你还说你的身世不是骗我?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同乡阚荣?你其实根本不是他,你是另外一个人,你是甘榕生对不对?” “甘榕生只不过是我在宁波用的假名。” “甘榕生是宁波有名的抗日人士,身份暴露之后潜逃出宁波——也就是你!你毁了容,利用阚荣的身份接近我,我差点就信了你!那天林育政让我逼着你说实话,你死到临头还要骗我,枪就搁在你头上,你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好啊你……”简旌说到此处,懊悔地闭上眼睛,一双手紧紧抠住自己的大腿。 甘小栗听到父亲生前事迹,内心也十分难受,但现在不是爆发的时候,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而温柔的转移焦点到:“我确确实实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阚荣。你见过我的儿子不是吗?你记得甘小栗吗?” 这把成功唬住了心智不正常的简旌,简旌顺着他的话在脑中挖掘相关记忆,最后也不知到底想起了什么,转怒为喜,拍着甘小栗的肩膀说:“噢——甘小栗,我见过,他和你当年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简旌渐渐恢复平静,甘小栗对父亲之死也有了新的认识,刚刚的对话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那就是父亲的死从根源上说应该是日本人的设计,因为杀掉父亲对简旌并没有什么直接利益,反倒是立刻成全了林育政,也就促成了父亲和日本人的生意往来,大概在不久之后,简旌也醒悟过来,林育政并不是他的秘书、他的帮手,林育政是日本人派来监视他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父亲死了,周拂死了,而简旌也快要死了,一切个人恩怨即将化成过眼云烟,只有林育政又卷土重来。 甘小栗捏紧拳头,这时候简旌突然捅了捅他的手臂乐呵呵地说:“你儿子生的聪明灵巧,不过你啊,也还从前一样好看,村里的小姑娘都喜欢你,我真的好生羡慕啊。那个时候,你下水去抓鱼,那些不害臊的小姑娘都躲在蒿草里偷看你,我就在最后偷偷看着她们。”简旌的话语中涌起无尽的眷恋,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把那发生在遥远故乡里的往事娓娓道来,直到陷入沉默的遐想,最后摸了摸唇上整齐的胡须说: “说的有点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从前在故乡,就觉得就算想起来的是当时掉眼泪的事也觉得无比的快乐,可现在呢,我好像想不起来现在的事情,只觉得很苦很累,你用轮椅推我去外面透透气吧。” 如果这个时候甘小栗没有顺从,他就不会陷入和简行严的无可挽回中。 第290章 第182章 尽头的黑暗(三) 简行严在简旌的棺材旁边足足待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发觉房间里的气味光靠意志已经无法回避,况且停灵三天也足够了,既然英国人不准他们办丧礼,就连紧随其后去世的白十九公也没个体面的仪式,简行严知道自己和棺材里这个人的最后陪伴已经结束了。 望着棺材里变了样的脸,简行严一点也想不起这个人曾经给自己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儿时回忆,他带给自己的父爱看起来实在不多,很多时候还需要荣叔插手补救,但是简行严唯独能想起来的,是东乡死后南拓公司上门来抓自己,父亲安排自己和甘小栗一同出逃兰卡威(即使出逃失败),而他本人选择和南拓的广田一起走,这个举动也开启了简旌人生最后的章节。 终于简旌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被他的儿子和夫人简单地落土为安,下葬的时候到场的只有他的家人和忠仆,一个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都没有。在寥寥几个人的注视下,死者彻底和这个世界做了告别。作为养子的甘小栗理论上也应该到场,他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叫众人既看得到他,又有充分的理由假装他不在。 简旌生前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会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泥土里,所以并没有为自己在槟榔屿挑选墓地。现在他的墓地由他他儿子代为挑选,按惯例这些无法回乡安葬的华人会依照祖籍葬在槟榔屿不同的华人义山,但是章亭会馆管理的福建公冢已被日本人强占,简行严只能在华人基督徒的公冢匆匆为父亲觅得一处坟茔。 对一直热衷“传统纲常”的简旌来说,末尾还得遭受这样的讽刺。 英国人并没有给太多时间让简行严尽情的悲伤、尽情的无所事事,简旌才刚下葬,法院的传票就追到了家里,简行严蓬头垢面去找律师,紧接着贸易行传来被勒令停止营业的消息,他又马不停蹄赶去贸易行。 旌发贸易行大门半掩,门口摆摊买汽水的老头已收拾东西跑路多时,旌发都几乎要关张,更别提小本生意有多难做。旌发里头看不见往日那些“销售精英”趾高气昂在谈论股票期货和世界局势,只剩几张叠放在一起的桌椅板凳,窗台上一只鱼缸里连个金鱼尸体也看不到,只漂浮着几根烟头,窗沿下倒着一只茶缸,地上还残留着黑色的水渍。 简行严来这儿已经有一个钟头时间,他和贸易行的一名员工正在里屋的办公室和三个英国人谈话,对方是穿着统一服装的公务员,统一的表情和口气,统一的强硬态度。 甘小栗站在办公室门口,里面说话极大,想不偷听都难,可他委实也听不懂那些英文说出的复杂词汇。简行严似乎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他在殖民政府的人面前一点也不退让,甘小栗想,也许这是他不对的地方。 甘小栗等了一会儿,注意到窗台上的鱼缸,他走过去捞出缸里的烟头,给鱼缸换了水,尽管没有了鱼,里面的水草还绿莹莹的充满生机。地上的茶缸也被他拾起来,正拿在手里之际,里屋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为首三个英国人一边严厉地念叨着一边飞快往外走,旌发那名员工欠着身子跟着赔笑,也亦步亦趋保持离他们大约一米的距离,只有简行严交叉着双腿,靠在里屋的桌子旁。 甘小栗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缩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好在没人理会他,简行严仿佛也没有注意到他一样,狠狠瞪着英国人的背影。他们一行人越走越远,简行严从里屋出来,看到甘小栗手里的茶缸,走到窗边一把夺过来,“咣”一声在地上摔成几瓣。 “这群疯狗,咬人还要喝血!”简行严骂到。 直到他发现旌发里头多了一个人,这才尴尬地呆住了。 自从简行严把自己关进停灵的房间,这是他时隔三天第一次和甘小栗说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甘小栗没有立刻回话,先是用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望着他,那神情是在无声的恳求。 简行严看了胸口发紧口唇发干,松了松衬衣领子又道:“我知道,我妈想赶你走,可你坚持要留下来。” “我留下来,不好么?” “对不起我还没有调整好心情来回答你这个提问。”简行严带着一点刻意的疏离感说到。 甘小栗听了眼皮一沉,目光也渐渐冷却了些,思忖片刻说:“贸易行的事情,很麻烦吗?” “天价数目的罚款,还有无期限的停止营业。” 他们刚说到这儿,先走同英国人一起走开的那名旌发员工折返回来,进门就叫:“大少爷,你是疯了吗!到这步田地了你指望英国人能在法庭上给你一个公正的判决?没有开庭又怎么样?说穿了我们得听他们的安排,我们这些靠经商谋生的华人,再有钱在这儿也是下等公民,是他们手里的棋子,是养好了就要割掉的羊毛。你可见着殖民政府里有半个黄皮肤?再说老板的确也做过那些不光彩的事——” 简行严冷着脸反呛到:“替日本人走私的时候你也没少挣钱,不必现在说漂亮话。你还是多担心担心旌发停业的事吧,一个不小心,作为销售经理的你也是要蹲大牢的。”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高明,彻底暴露了简行严的少爷秉性。 果然对方当场翻脸,把手一甩,三两步跨出门,临走忍不住说到:“我看你还能风光几时!告诉你,阚襄理对你爸那么忠心都被赶走了,大家的心早凉了,只是在这儿图个挣钱罢!要是有更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你以为还有人站你这边吗?贸易行死活跟我无关。”说着他骂了一句属于他家乡的地道脏话。 第291章 简行严呆立两秒,回过味来冲过去一副将要动手的样子,甘小栗眼见形势不对扑上去抱住他。 “简行严,不要犯浑!” “你让开!我正愁没地方发泄情绪。” 甘小栗苦苦搂住他的腰,“你也知道是在发泄情绪!你不是真的想跟人打架!” “我……”简行严语塞,突然哽咽道:“……天底下还有比我更落魄的人吗?” “天底下更落魄的人多的是。”甘小栗轻轻说,待简行严不再挣扎,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你醒醒吧,美梦早就结束了。” 如果是过去,简行严大概早就控制不住要回应甘小栗的抚摸,但今天他克制住了,他战栗着将眼泪忍下去,将甘小栗环住自己的手慢慢推开来。 他说:“我得和律师再碰个头。” “有件事,前两天丧门坚来过,但他没进门就离开了。他还特意让阿姐把他来过的事情通知我。” “丧门坚?他来干什么??” “我想除了来悼念之外,他应该主要是想推进火柴厂那块地的事。也许我们得快点完成这笔交易,在英国人回过神来想起这个正在进行交易的土地之前,先拿到卖地的钱。也许你从来不觉得钱很重要,但是现在开始你必须尽全力地挣钱去。” “你说的对,啊——甘小栗啊……”简行严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叹息声中包含着痛苦无奈怨恨,还掺杂了一点此生有你的庆幸。 第183章 渡海而来(一) 早上“富豪街”就传来汽车和马车的声音,这已经是这条街上搬家的第五户人家,听说和前四户一样,皆是因为逃去海外躲避即将到来的战火。一墙之隔的简府还在服丧中,门口的白灯笼还高高挂着,一只蜘蛛悄悄在灯笼里结了网,说明这灯笼好几天没有点亮过了。 府里少了半数的佣人,门口和院子里时常看不到人影,但是简行严比之前出入得更勤了,他整天和各种人周旋,黄皮肤的、白皮肤的、戴小圆帽的,他必须为“红丸”的事承受天价的罚款,尽管他觉得很冤枉,但他明白“红丸”只是最表面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简旌和日本人的走私活动触到了英国人的底线,殖民政府想惩治简旌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红丸”,是林育政早早就布局好的,这笔账多少还是要和他算。 简夫人在丈夫入土为安之后整天愁云惨雾,黄翀的举报给了她非常大的打击,虽说公司的股权和若干资产分给黄翀之后随即被英国人冻结,简夫人错信兄嫂还是感到十分懊悔,加上家中连接不幸本来就让她产生了避世情绪,于是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本接一本的看小说,翻译作品看完了,就让阿姐帮忙去找从中国渡海而来的。 阿姐最近也常常帮夫人跑腿,家里人数变少之后她担负起了日常采买的工作,偶尔还替厨子老马打打下手,爱莎嬷嬷年纪大了,夫人跟前也有用得上她的地方,花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简夫人咬咬牙给阿姐涨了月薪。 家中的日常开支渐渐开始带来压力。 丧门坚买地的尾款也终于到了到账的那一天。 简行严在甘小栗的提醒之下,立刻找丧门坚办妥了土地交易的手续,彼时火柴厂那块地已经从周招名下顺利转到简旌名下,“红丸”事件事发之前他们就拜托李宿柳将土地变为“待出售”类别,误打误撞避开了英国人对简旌名下资产的调查统计,也未被黄翀分走,所以这块地交易得来的钱,的确能够解简行严的燃眉之急。 简行严在车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甘小栗握住方向盘也看着前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缓和了,又好像没有。 简夫人和儿子聊家常的时候就说过,你父亲是病死的,死前回光返照,并不是因为甘小栗做了什么,而是他命数已尽。简行严苦笑说,这我还能不知道,但是我也知道那个时候甘小栗当真是有要老简死的心。简夫人又表示,你这是杀人诛心,如果实在无法重新信任他,干脆还是打发他走吧,这样下去在一个屋檐底下过,又有什么意思呢?简行严说,妈,二舅伯不也和我们一个屋檐住了那么久吗?我后来才明白,你对娘家人有那么一点天然的亲近,毕竟他们亲眼见过你如何长大。简夫人嘴唇一咬一本精装小说砸过来。简行严说,妈,你也不是真的避世,你是躲麻烦。 简行严看得清他母亲,却看不清自己。 他继续和甘小栗保持着距离,他们每天同时在同一个房子的不同房间里醒来,去到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两个人抬头也见、低头也见,还时不时有长情的凝望,却只有低水平的交谈。“你吃了吗?”“一会儿我自己开车出门,就不麻烦你了。”“要下雨了记得带伞。”“你又开始学英语了吗,我的字典就在书房,需要你可以自己拿去看。”“晚上我帮你留门,晚饭也会帮你留一份。” 甘小栗在简行严面前怯怯的,有愧于心的样子。简行严看了难免就要怨恨,假如他表现得更加坦荡一点,就不更说明他根本无心触发简旌死亡,自己和他也就自然而然渡尽劫波,相逢一笑。 何至于要两个人一起汽车里沉默。 快到龙武堂了,甘小栗将车速放慢,由后视镜瞥了副驾驶座上的人一眼,正准备开口,被对方抢先一步: 第292章 “我们一起进去吧,毕竟是一大笔现金。” “好。”甘小栗没有二话。 两人一同进了龙武堂,此处乃是一片两层骑楼,进门站着一排清一色在手臂上纹了花纹的“蓝灯笼”,向前进步便来到神龛,主位供奉着洪门始祖和五先贤,底下还有南洋几位洪门名士的长生牌位。 两个人讲明来意立刻被请进堂内,丧门坚正在里面来回踱步。 一见到简行严和甘小栗,丧门坚一开口,那张南瓜脸横向裂开,像是南瓜精即将吐籽,但身上的凝重气氛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丧门坚说:“坏了坏了,你们可看了今天的报纸!那个南拓株式会社登报公告说——对某报社原主编张靖苏的不幸遇难深感惋惜。” 两人不由分说连忙夺过丧门坚手中的报纸,上面确实登了南拓发来的唁电,不止写有悼念之情,还添了许多张靖苏曾经如何增进了南拓与本地华商的感情,如何为南拓的市场调查提供了学术援助,把张靖苏和他们的关系描写得融洽无间,虽然一瓢脏水没泼,但是这篇公告发在中文印刷的报纸上,明显就是把张靖苏生生嵌进了“汉奸”的模子里。 但是“不幸遇难”这四个字牢牢抓住了甘小栗和简行严的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他俩其中一个问到,“他不是去新加坡了吗?” “我派人去轮船码头花了不少力气才打听出来,那天有条去新加坡的小轮,中途在海上起了火,最后逃出十来个人里头没有张老弟。有人说,这场火夜里起的奇怪,好像还差点和另外一艘船撞上。但是那十来个人一上岸立刻被封了口。”丧门坚捻起食指和拇指,做了个“钱”的手势,继续说到:“我也是前两天才听到一点风声,才派人去查,查到消息和登报纸是同一天,也就是说今天这桩船难彻底不瞒了。可张老弟至今也没个人影,是生是死还真的不好说。你们说该怎么办?” 甘小栗当即心急如焚,肩膀上慢慢愈合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他一个没站稳险些原地瘫倒,还是丧门坚伸手将他扶住,这个大老粗突然敏锐地看了简行严一眼。 “二位?你们说该怎么办?”丧门坚提醒到。 简行严还在走神,因为父亲过世,他的感官功能还没有恢复,单凭报纸上日本人的抹黑和丧门坚的发言,张靖苏遭遇船难的事似乎没有传进他的心。不过他倒是想起来张靖苏离开槟榔屿的那一天,自己跟踪两个黑衣人到唐楼,然后在那里见到了林育政。那两个黑衣人应该是被派去监视张靖苏的,但是唐楼里的林育政当时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盯住人……” 如果是林育政派人去船上放火,为什么他要对手下说“盯住”呢? 简行严满腹疑惑,这个林育政怂恿黄翀举报他简家不说,还对张靖苏做了什么? 他和甘小栗眼下全无主意,丧门坚见他俩形同雕塑,把报纸又拿回来,改换一股讨好的语气说:“对了,我还有一件事,火柴厂的地……这个,我还是不买了。” 这块地上口口相传的“洪门遗训”,其实指的是槟榔屿的洪门旧址。根据张靖苏的考证,“洪门遗训”并不是以某种文字形式留下来,而是指的两百年多前最早来到槟榔屿的洪门人士在这里建立的反清复明组织根据地,几经变革,槟榔屿的洪门组织渐渐凋敝,当时的屋舍也已荡然无存,但是洪门精神仍然是海外华侨民族意识的所在。张靖苏曾向丧门坚建议,只要重新擦亮这个“洪门遗训”,必定能将槟榔屿上有抗日救亡之心的华侨民众团结起来,不止为抗日处理,最终也能汇成一支不容小嘘的力量,替岛上所有的华侨和中国人向殖民统治发声。 张靖苏说得令人着迷,丧门坚一心要向洪门组织靠拢。他知道论活动能量,张靖苏远比自己要强,自己形象猥琐风评差劲,从前不过一个堂口烂仔,想成就功业还需借助张靖苏的帮助。为了拉拢张靖苏,也是为了成全自己,丧门坚决意向简家买下洪门旧址所在地。 这是个好方法,可是没有张靖苏不行。 丧门坚遗憾地对简行严讲明原因,说到:“如果张老弟生死不明,而且老百姓听了南拓的挑唆,真当他是个汉奸的话,我必须改变之前的计划。我知道你们最近为了酒厂和贸易行的罚金处境不容易,这里的现金对你们的赔偿,两位,对不起了。” 第184章 渡海而来(二) 甘小栗正在潮州路上,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槟榔晨报社。 简行严换到驾驶座,开车从后面追上来问:“你一个人去报社可以吗?” “我问下报社可有张老师的确切消息,问完立刻回家。” 简行严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甘小栗的计划,说了句“注意安全”就慢慢把车开走了,他下一站还要去酒厂,坎贝尔约了他在那儿一起处理被查封后的若干细节。 甘小栗沿着马路走了几步,一想起林育政此刻正蛰伏在岛上,就好像黑暗中随时会出来一只鬼手将他抓入地狱,内心既害怕,又似乎有些盼望自己终于能会一会自己的仇人。通过简旌临死前的话他了解到,动手杀死阚荣的是简旌没错,但是布局引发这个结果的,除了死在前头的周拂有份参与,还有林育政——即便简旌当时认知混乱、颠三倒四,根据前后这么多片段连接到一起,甘小栗确信林育政绝对是主谋。 第293章 不止如此,林育政的丑恶行径一桩接一桩,他用周拂送给他的枪杀人并诬陷是简行严做的,他制造了江姵芝的悲剧,他企图在自己和简行严去往兰卡威的路上分别绑架他们俩,他教唆黄翀举报简家涉嫌制造违禁品,他甚至还深知自己手上有那封报告书,关于日军在宁波鄞县使用生化武器的报告。 走着走着,甘小栗浑身冷汗,报社还在一百多米的地方,自己在这条路上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这条路是他刚刚开启南洋生活的时候就经过的地方,当时他前往报社找张靖苏帮忙刊登一条关于父亲的寻人启事,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和简行严正式结识彼此。时隔一年,他犹记得当时简行严顶上油头锃亮、底下皮鞋光洁,披着一身天选的荣华富贵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对他自带的从容自信亦心生向往。 事到如今不禁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这竟然也是张靖苏想说的话,因为他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间屋子唯一的窗户被木板死死钉了起来,腐朽的地板上堆着干草,屋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一个木凳,桌上一盏油灯,张靖苏拖着一副笨重的脚镣就坐在那木凳上,神情冷漠,仿佛什么也不能击垮他。 铁门在传来声响,过了一会儿门打开来,走进来的人并未超出张靖苏的预想。 “张靖苏,你还好吧?”林育政说得声情并茂、着实动听迷人,通常魔鬼诱惑浮士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腔调。 正在这时铁门又带着震怒给重重关上了。 “除了被锁着,什么都好。”张靖苏目视前方,他的脸上伤痕累累,鼻梁上的眼镜已经不翼而飞,眉目间比平时少了几分斯文,多了一点暴戾。 林育政叹到:“我叫人再拿张凳子来,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油灯下林育政凑过来,微微在桌子前弯着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张靖苏,嘴唇扭出一个微笑,“那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张靖苏,我有一个提议你看怎么样——我想你成为我的同伴。” “一坨狗屎。”张靖苏回敬了一句他平时不会说的话。 林育政的样子没有变,仍是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中燃起的烈火不输给张靖苏遭遇船难的那天晚上。 就是南拓在报纸上提到的“船难”。 张靖苏离开槟榔屿正是在甘小栗上他家告别的那一天的中午,到达新加坡的时间大概是在第二天下午,当晚他必须在船上度过。张靖苏不是头一次坐船,但是今天这趟叫他有些心神不宁。 许文彪把他叫到新加坡去,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击杀“福海会”成员的浪人阿雄虽然死了,但是张靖苏的身份也几近曝光,一直暗中支持着“福海会”活动的许文彪立刻做了转移张靖苏的决定。可惜许文彪本以为让他以报社公务为由光明正大离开槟榔屿可以迷惑敌人视线,没想到引来的是一场毫无人性的扑杀。 当晚张靖苏在二等舱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相邻的乘客在床上被吵得翻了个身,他索性离开客舱准备去甲板透透气,才从走廊走到楼梯处,身后响起一串密集的脚步声,他刚一回头,就被后面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强壮男人撂倒在地,然后沙包大拳头不断往他的脸上砸来。他的眼镜就是那个时候弄丢的。 张靖苏伏在台阶上用双手艰难地护着头,寻到一个机会踩了那强壮男人一脚,那人在台阶一个闪身,他感到对方手上松了劲,再猛地将人撞翻,一边忍着痛一边飞快往楼梯上跑。 来到甲板上,放眼望去四周找不到帮手或者可以借用的武器,这时追兵又赶上来踢了他,他倒下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头发,他的头和脖子被牵引至一个奇怪的角度,以至于等到看清有三个人强行登上这艘小轮的时候,这三个人已经相当逼近了。 “(没错,就是他。)”控制着张靖苏的强壮男人对新来的三个说,用的是日语。 张靖苏视线歪斜,他认不出来的都是什么人,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他们是敌人,是来杀自己的。 对面的三人没有多话,但是刚才的打斗招来了小轮上的水手,有几个人围过来,但这边的日本人有备而来,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斧子,他们一拳一个把水手打倒在地,水手们趴在地上喊着船长的名字,哪里知道这个时候船长已经死在了控制室里。 三人冲进轮机舱,一人提了一个汽油瓶出来。 张靖苏立刻明白这帮家伙想要做什么,喊到:“(不要伤及无辜,杀我一个就是!)” 强壮男人不予理会,看样子是非常专业的杀手,他将张靖苏按得更用力,冷冷地看着同伴行动。 一根火柴被点燃,火光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落地后立刻激起一团烈火,气浪将纵火的三人掀翻在地,头发都要烧着了。 “(跳船,要炸了!)”强壮男人低吼,又朝张靖苏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和三名同伴一起从船上跳进海里。 张靖苏从甲板上抬起身,血流进他的嘴里,浓烟呛得他拼命咳嗽,每一阵咳嗽都勾起胸中更深的疼痛。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火海中想大声疾呼,好让船舱里的乘客听到声音逃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浓烟就包围了他。 昏过去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看到有两个人来到自己身边。 第294章 第185章 渡海而来(三) “那两个人是你派来的?”张靖苏问林育政。 林育政不答,眯起眼睛。他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现在更加显得狰狞,在油灯光线的印衬下原先俊美的脸庞荡然无存。 张靖苏第一时间捕捉到林育政内心的焦躁,垂下眼睛,只当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他的伤势多在皮肉,内脏倒无大碍。 油灯的火焰又晃了晃,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摇摆,宛如此刻无声的博弈,最后林育政说到:“我救你一命,你过来帮我,一点也不亏。” “你还没说你到底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邀请我成为你的同伴至少要说明这一点吧。” “菊机关,你听过吗?” “1939年山本募设在两广地区的特务机关,活动对象是中国沿海和东南亚华侨。” 林育政假惺惺地拍拍手:“不亏是黑田领事长信任过的人,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可惜,黑田错信了你。” “我是因为得罪了黑田才被发配来的南洋。” “随便你怎么为自己开脱,你的底细我查的一清二楚,我是真心邀请你加入。” 张靖苏睁开了眼睛,冷冷一笑说:“我想知道自己要是加入了菊机关能有什么好处?”他心里清楚,既然林育政能向他发出邀请,说明这个人在菊机关中的地位并不低,同时烧船的人和他并不是一伙,可明明在船上遇到的、连同袭击自己的壮汉在内的四个人是日本人。张靖苏得到结论,就算是丁点大的槟榔屿,上面的日本人也至少分成了两派。想到这里,他忆起那艘船上的同船乘客,只怕多半已葬身海底,更加痛恨起这帮禽兽不如的侵略者。“我可是你们不惜杀死一船无辜也要除掉的对象,这样的人也能和你成为同事,向同一个上级效力吗?” “我会开口自然说明我有把握。不瞒你说,烧船的人是广田派去的。” 南拓?张靖苏腹诽到,南拓全称乃是“日本南洋拓殖株式会社”,一个主要从事海外土地收购和开发的公司,尽管受到了日本政府的政策保护,毕竟只是一个经营团体,不该轻易插手对付“福海会”,也就是说,船被烧是因为…… 他能想到的是,广田这样做一石二鸟,即针对许文彪,又“碰巧”帮助林育政除掉了福海会成员,却被林育政截胡了。 张靖苏的判断没有错,爱国商人许文彪新近募集千万大洋支持闽粤地区抗日,许文彪这个人活动能力非常强,在西贡、马六甲地区甚至檀香山都有他的根基,槟榔屿其实只是他实践爱国思想输出的一个平台。南拓的广田正是为了削弱许文彪的影响力,才在张靖苏去新加坡的途中下了狠手。 至于林育政,他的耳目众多,得知广田的计划之后就一直派人监视张靖苏,一方面确保其安全,另一方面伺机而动,准备将张靖苏带到自己面前,现在脸上尽是“达成所愿”的快乐。 “你要么为我机关服务,要么重新回海里当个死人,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别的选择,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广田在报纸上发公告悼念你呢,感谢你对南拓事业的帮助,称赞你是他最珍贵的友人,还指明说到你曾经把替黑田领事长收集的经济资料转交给他的事。你看,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是为了和他们交换被监禁的学生……”张靖苏苦涩地低语到。 “谁会在乎呢?大家只会当你是个大汉奸,你的老板许文彪读了报纸也颜面无光。不如索性加入我们吧,把名声坐实,来日方长,日后再让世人看看谁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张靖苏轻蔑地笑了笑,“你也会说把’名声’坐实,又不是什么好名声——让我当汉奸你想都别想。” “诶,先不急于下定论,”林育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汉奸’只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如果站在胜利者的立场叙事,就成了胜利者的盟友。上个月东京召开了御前会议,明确了大日本帝国接下来的开战计划,相信不久就能看到我们的舰船开进斌榔榆的港口。” “你真以为你们能胜利?你们的滔天罪行给亚洲各国带去巨大的灾难和痛苦——”张靖苏本想痛斥一通,又觉得纯属浪费口舌,人的道理怎么讲给豺狼听?他索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的狗屁胜利,下地狱去吧。” 骂完觉得甚爽。 如果这时候恼怒就不是林育政了。幽暗的房间里空气浑浊,桌上一灯如豆,林育政望着灯火,慢慢的把脸上的戾气收了,斜靠在桌子上背对着张靖苏,竟然放缓了语气絮絮叨叨起来: “我从来就不想当你的敌人,张靖苏,我跟你的距离本来不应该这么遥远。我的日本名字是(松浦政夫)。”他特别对张靖苏用了这个名字的日语发音,然后继续说,“我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可那只不过是一个妓女肮脏的血。不过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管他人在哪里就只会玩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留下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数量的私生子。不过我妈说我不像他,我脑子好,会学习。我妈以为我一定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像所有头脑好、有文化的人一样……可惜后来我被带去了日本,因为我爸死了,引发了大家族的继承人危机。” 说到这里,林育政轻哼了一声:“哼,我还以为我终于要结交好运了,结果在我爸的私生子里面有比我更合适当继承人的人,或者本来我就是他们的一个备选方案。都是因为我被带去了日本,如果不是这样,我真的能成为你这样的人物吧?” 第295章 张靖苏并不想知道他的过往,不耐烦地动了动脚上的脚镣,铁链发出的“叮叮当当”让林育政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话音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林育政又说:“你的人生应该是我的才对。” 张靖苏嗤之以鼻,“你恐怕很难不自甘堕落。” 林育政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张靖苏一眼,“我的选择有何不对!等到大东亚共荣圈建立起来,我就是这份丰功伟绩的奠基者之一,不管我出身如何、做过什么,都只会有人来歌颂我。” “我看你是疯了!” “张靖苏,我最后再好好问你一遍,要不要为’菊机关’效命!” “我拒绝。”张靖苏坐在木凳上摇动着脚镣,衣服烂成布条挂在身上,头发里还沾着海的腥气,可他在拒绝林育政的时候,神情不可一世。 林育政这才从桌子旁跳了起来,咬着牙道:“好样的,这才是我憧憬的张靖苏,我会慢慢跟你耗下去,要么你按我的意思来,要么,哼。” 他打住话头,摔门而去,门外立刻有人锁好了房门。 果然外面有人把守,张靖苏脱力地从木凳上滑到了地上的干草里。 第186章 一个人的决定(一) 时间来到甘小栗到潮州街的当天,他在槟榔晨报的总编辑室见到了张靖苏的上司傅黎荞。老傅这段时间瘦了不少,两腮的皮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眼珠从眼眶里往外突,看到甘小栗走进来,挤出一点笑脸。甘小栗着急确认张靖苏的生死,拉着傅黎荞口干舌燥地问问题,哪知道这个傅黎荞平时看起来和蔼,却是最会装糊涂之人,眼下只管摇头假装一问三不知。他每摇一次头,腮帮子的皮就来回晃动一次。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几句,甘小栗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傅黎荞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到:“现在除了日本人的公告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张靖苏生死的东西,那艘船的事故原因也不得而知。作为张靖苏的上司,许文彪先生也在密切关注此事的进展——” “那他不能动用他的资源帮帮忙?”甘小栗连忙道。 “恐怕不太方便……我们有任何消息会立刻和你联系好吗?我知道你和靖苏关系不错,我和报社里的这些人也一样非常敬重喜爱他,我们都不想看他不明不白消失在海上。” 在傅黎荞再三劝说之下,甘小栗被迫离开了报社,和来的时候一样,他只得步行回家。 到了这天深夜,简家门外响起汽车的声音,已经入睡的简夫人还以为是坎贝尔带着宪警又来抄家了。然而坎贝尔虽然不是简家的朋友,却是个公正称职的人,不会专挑这种时间趁火打劫。简夫人躺在床上差阿姐去外面看了一次,说不是宪警,是邻居半夜搬家。简夫人望着天花板想,什么时候搬家需要在半夜动身了? 没过多久又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这一次是晚归的简行严到家了。 简行严进屋的时候,家里黑漆漆的。简家从来都会留几盏灯作夜间照明,现在这份照明的钱也是能省则省。他摸黑走进来,蹑手蹑脚刚要上楼,二楼地板吱吱呀呀的下来一个人。 “和律师谈完公事之后,你又回旌发了吗?” 简行严伸手按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只见二楼楼梯口站着穿着单衣和短裤的甘小栗。简行严登上两级台阶,望了一阵,回过神来说:“是的,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旌发,有太多的线索表明老简借旌发的名义向日本走私石油和煤矿。而且我们一旦失去信誉,也就意味着失去投资,就连剩下的糖厂可能也要关停。” 甘小栗知道他心烦意乱,但是他俩之间嫌隙还在,未免相处起来还是隔着一层古怪。于是他侧了侧身子,对简行严说到:“肚子饿吗?厨房里有吃的留给你。” “我回房间泡个澡就睡觉。” “那我去帮你打热水来。” “……我还是直接冲冷水吧。” 简行严从前的四个跟班“甲乙丙丁”,除去一个死了的阿甲,只有小丁还留在简家,基本什么活都干,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单独照料简行严的起居。这种生活细节上的变化简行严不一定在意,但他确实也有一时转变不过来的地方。 甘小栗坚持到:“还是我去打水吧,你办公到现在,一定累坏了。” 简行严有些心软,他的目光在甘小栗脸上搜索,然后艰难地开启了关于张靖苏的话题:“你在报社有什么消息吗?” 一丝仓皇从甘小栗眼里略过,“报社的傅黎荞什么也没说。” “你的脸色有点差,是不是……”简行严问的很谨慎,“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甘小栗摇摇头。 “我也关心张老师的安危,但是我现在实在事情太多了。”简行严的双肩塌下来,他双手搓了搓眼眶,来自头顶的灯光照着浮肿的眼皮,人一下子老了十岁。 “嗯。我知道自己能为张老师做的,也十分有限。” 简行严爬上楼梯,同甘小栗擦肩而过的时候说:“你不用帮我打热水,我自己对付一下就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话刚说完,便大步往自己房间走。 甘小栗走下楼梯关上简行严忘记的灯,方才他说了一个谎话,虽然他能为张老师做的事十分有限,却能救张老师的命。 等到简行严的房间没了动静,甘小栗又再三确认这个家所有的人都睡下了,他才溜出房子,钻进简家的祠堂,一走进去,他就看见贡桌上新添了简旌的牌位。越过简旌的名字,甘小栗跳上贡桌,踩着给先人的供品来到最高处,他伸手摸出了最上方一张牌位下面压着的一张纸。 第296章 他跳回地面,在桌子前跪下拜了拜,正准备拿着那张纸离开的时候,仿佛是感应到了简家先人的视线,甘小栗冷不丁回头,一眼望见写着简旌名字的那张牌位摇摇晃晃地倒下来。顿时脸色煞白,口中上牙打下牙道:“不是吧,你不是要反对我吧……我是为了救人一命,情况紧急……” 简旌的牌位扣在桌上,正以它圆形的底座为支撑在左右摇晃,就像简旌在拒绝。 “我若是不帮张老师这一次,他命就要没了啊。张老师救过我很多了,我报答这一次总是应该的……我,我要跟简行严商量这件事吗?我和他现在关系不同从前,我能自己决定的事情就不用他给建议了,尤其这件事,从一开始也和他没有关系……这到底是我从宁波带来的……重担。”他说的是从宁波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那封信,也就是那份关于“鼠疫流行”的实验报告。 这个重担被他一直藏在简家的祠堂,本以为已经封存至绝望了,可想要这件东西的人哪里会放过他。 六个小时之前他从潮州街返回简家的路上,被一只肥胖的手抓住了手臂。 回头一看,是已经离开简家的二舅老爷黄翀。 当时甘小栗从报社垂头丧气的出来,见到黄翀这个讨厌鬼,没好气地说到:“你还有脸出现?” 黄翀吐出一直咬在嘴里的牙签,拉着他的手臂不松手,“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和简行严合伙儿对付我?”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是你背叛了简行严和简夫人,简夫人还是你的妹妹。” “大家各自生财有道,我只管挣钱,别的管不了。喂,看你挺难过的,是因为那个叫张靖苏的人吗?我知道一件事可以让你高兴起来。” “什么?” “张靖苏没死成。” 甘小栗听了不知是惊是喜,又不敢相信黄翀的人品,呆呆愣在原地。 黄翀继续说:“想知道详细情况,你先跟我来。” 他不容分说把甘小栗带到一条背街上,躲在一片树荫下。 “姓林的让我传话给你,张靖苏在他手里,要么交出你手里的东西,要么让张靖苏死,就这么简单。” 甘小栗克制地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你要是不想让张靖苏死,你就一个人带着他想要的东西到我家来,我带你找林育政。” “我直接给他不行吗?” “哪有那么容易,这件事可得秘密的进行。据我说知,姓林的对那个张靖苏可是爱不释手呢。” 甘小栗听了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再看那黄翀努嘴还在说着什么,他支撑不住,哇一口把肚里的苦水全吐在了地上。 回家后他的左眼就开始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第187章 一个人的决定(二) 左眼的疼痛在甘小栗看来是一种信号,自己正在面临某种变化,他把那封至关重要的报告攥在手里,围绕这东西的每一个决定都左右着自己的人生,仔细端详一下,他发现手中的纸已经发黄变厚,散发温热,就像手里摸着的是一张有生命的东西,是一块没有脱离人体的皮肤。 “真的要把这张纸给林育政吗?黄翀是不是骗我的?张老师不止是带我过番的恩人,也和父亲是同样的人,父亲已经死了——严格意义上是被林育政谋害,张老师是不是要重复父亲的结局?” 甘小栗把手里的纸张展开,他依旧只能辨认出上头夹在一堆日文中的汉字,宁波,大流行,患者,死亡。一年前遭遇的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左眼正在不受控制的流出泪水。 该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从清早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四面空空的墙壁之间反复思量。窗外天井里传来洗洗涮涮的声音,还有阿姐的大嗓门,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聊八卦,说是富豪街上又搬走了哪一户,搬走的人家离开了马来亚去躲避战争。厨子老马在骂人,听起来好像是在骂笨手笨脚的小丁。在祸事席卷到他们身上之前,属于一日三餐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隔着天井里的声音,远远还飘来几声发动机响,应该是简行严开车出门了,他每日处理不完的公事,和会计一起,和律师一起,和谁也没把他那个少东家放在眼里的员工一起,还要忙着回应殖民政府的公检法。甘小栗踢飞了地上躺着的一本英文字典,从前简行严趴在桌上睡觉总是拿这本字典垫在脑袋底下,现在字典到了自己手里。 原以为学英文能让自己稳住神,眼见着稳不住了,说明英文也没啥用。甘小栗把手举起来,透过纸背的阳光再来看上面的字,还是那些鬼画符,他记得张靖苏说过,这上面的文字就是日军使用生物武器的罪证。 福海会和林育政一样都想得到这张纸。 还有自己的师父胡老板,临死交代的是什么来着?交给密斯特詹,把这张纸交给那个大个子美国人。 纸上的字符在甘小栗的眼里跳跃起来,带着这张纸的时间久了,就像中了魔咒一般,连甘小栗自己也想独占它,他这一年所有的遭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坚持,全都和它连成一体了。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林育政得逞,他想,也绝不能让张靖苏送命。 甘小栗记得黄翀给自己最多三天时间考虑,每多犹豫一天,张靖苏所受的也多一天,所以事不宜迟,简行严前脚开车走了,他后脚就出门。 第297章 为了省时间,他搭了电车,这是城里唯一一班电车,打市政厅门口经过,电车上看得到几张白人面孔,看穿着就知道不是上流人物。其中一个水手打扮的人一头卷发打了结,身上飘出阵阵体臭,这人喝醉了,口里嚷着“会输、会输”的胡话。甘小栗下车的时候从他身边借过,屁股还被捏了一把。 甘小栗飞快的逃离了电车车厢夹杂着酒气的浑浊空气。 老远看见龙宫歌舞厅,昔日金碧辉煌的招牌倒在地上,外墙上贴的佳丽海报也被人用墨汁“毁”了容。周拂死后,周招果然最终成为了周家的宗主,一手掌管起周家的产业和姓周桥,但他没有继承龙宫歌舞厅,让它随意荒废,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索性住了进去,周招知道了也毫不在意。 甘小栗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座深宅大院前,宅子彻头彻尾是中式岭南园林风格,一时叫人不知道是在广州还是在南洋。甘小栗敲开正门,门里的人有些面熟,他对人讲明来意,那人微微鞠躬,以“主人不在家中”的理由回绝了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甘小栗一着急,大喇喇地问。 对面的人绷着脸,本来不想回答,忽而看到甘小栗后面有几个人向这边走来,于是毕恭毕敬地喊到:“宗主。” 已经正式成为新人周氏宗主的周招走了过来,他和死去的周拂有几分相似,穿上同款的衣服之后还以为是周拂又回来了,但是周招不需要拄拐杖。他三两步过来,对门里的人说:“阿喜,你去忙吧。” 周拂的心腹阿喜,这才礼数周全地退了下去。 有那么一秒钟,甘小栗担心他的“六哥”周招会像周拂一样一开口阴风阵阵,周招倒是亲手将甘小栗拖进大门,用非常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到:“怎么今天才想到来看我?” “我……” 周招拍了拍甘小栗的肩膀,侧过脸抿着嘴对他点点头,那是一副“你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的神情,令甘小栗心中一暖。 “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外面传简老板通敌卖国的十件事里有九件事应该都是编的,但是他做的事情,性质上不得不说也是名副其实。他倒是病死的是时候,不用理会接下来的责罚,就是你和简兄弟现在过得一定十分辛苦。” 甘小栗低头说:“辛苦的是他,不是我。” 周招没听见似的,又问:“你怎么没和你这位好朋友一起来?” “他有成堆的公事要处理,实在抽不出空来,而且简家名誉扫地,他应该也不想连累六哥你传出不好的流言。” 两人边说边走到第一进的院子,周招并不着急将甘小栗带进屋子,而是转过身招呼着身后的人,那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麻布袋子,看形状像是抬着一个人…… “放地上吧,把袋子打开。” 甘小栗站在周招身侧,地上的袋子离他大约五步之遥,正一头雾水之际忽见袋口松开,露出一个人晦暗的半张脸,他端详半晌发现是老赔。 “老赔?老赔这是……” 明显袋子里的不是活人。 周招眉心微皱,他把甘小栗拉到老赔旁边蹲下去,腐臭和血腥冲进他俩的鼻子,这一回甘小栗一点想吐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他熟悉的老赔。 周招说:“这个老家伙,蔡小姐死之后,他就一心求死。原本就病得不成样子,我回到周家之后去姓周桥看过他,劝也劝了,骂也骂了,钱也救济给他了,他就是不肯看病吃药。一个礼拜之前有桩案子,是个贼人去一户人家里偷东西,结果被主人当场发现,那贼人一时失手将主人杀死,就是这样一件抢劫杀人的案子,因为被杀的是英国人,很快给犯人判了死刑。结果呢,老赔找犯人家里要了几个钱拿去贿赂狱卒,他自己给犯人当了替死鬼。唉,老赔那病就算活着大概也活不过今年。” 甘小栗目瞪口呆。 “你来的正好,见见老家伙最后一面,他最后的心愿,还是把他兜里一点快烂了的钱交给你甘小栗。” 周招拿出一把钱,油乎乎皱巴巴,里面各国钱币都有,还有两块银元。 甘小栗不敢伸手,“为什么给我?” “这得下去问老赔自己啊。”周招指了指地面。 “这个老家伙,他要不是个人贩子就好了。”甘小栗吸了吸鼻子,“这怎么是个连坏人也活不下去的世界。” “什么好人坏人,活不下去就是活不下去。你放心,他和我也有小木屋的情分,又是住在姓周桥的人,我会找地方给他埋了。”周招把老赔的遗产塞到他手里,嘟囔到,“你说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甘小栗把钱装进口袋,顿时口袋沉甸甸的,他一边回味周招那句“活不下去就是活不下去”,一边说:“我想向六哥借样东西。” “你说。” “一把枪。” 第188章 一个人的决定(三) 宪警队的队长办公室又恢复了上一任队长任职期间的“修车行风格”。墙上贴的世界地图上,东南亚的新加坡和泰国等几处被铅笔圈出,显然和眼前战争局势息息相关。满地鞋印和废纸,吃剩的食物摆了一桌,房间里翻滚着浓浓的烟雾——坎贝尔不是烟民,是对面的简行严正在自我放逐式疯狂抽烟。 简行严近来总是在家以外的地方和甘小栗不在的场合这般自我放逐。 第298章 可是对一个过来补笔录的人来说,这样抽烟也未免太放肆了一点,桌子那头的坎贝尔一脸窒息的模样,肤色由白转绿,看样子在拼命忍受。 “(笔录就写到这里吧,如果你没其他要说的,可以回去了。)” 简行严把最后一只香烟按进前任队长韦丹留下的烟灰缸,朝后面的世界地图看了一眼,说:“(你在研究日军南下的路线?)” 坎贝尔狠狠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想,我对这场战争可不敢有什么乐观的期待。你呢?)” “(我更加连想法都没有。我家那条街上的邻居开始往外搬家,我连搬家不知道该往哪儿搬。)” “(你不是在英国上过学?你可以去英国。)” “(我恰好躲过了伦敦大轰炸,总不会笨到还要回去吧。而且,以我们家的现状来看,搬去任何新的地方,首先都面临没有钱要怎么生活下去的问题,还是说,你们的殖民政府能不收我的罚款,允许我全家全身而退?)” “(抱歉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英国政府。)” “(是吧。我出生在马来亚,中国是我的根源,可这里才是我的家,英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侵略者。要说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应该把你们统统都赶走。)” 坎贝尔不做声,他看简行严的目光有些复杂,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对简家做的事,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他俩身份有别,总之他是一个内心还能做出公正判断的人。 “(我还有个请求,我可以见一下肖海吗?)” 坎贝尔对自己手上押着的人十分了解,立刻反应过来,“(是杀了人还在等判决的那个肖吗?”) 简行严点头,本来他只是试探性的说出请求,没想到对方真的同意了。他对坎贝尔一直印象不坏,甚至坎贝尔带人来抄家他也不想说这个人的坏话。 到宪警队拘留室怎么走简行严心里清楚得很,他在这儿待过几天,那时拘留室里还住着三五友邻,现在只有肖海孤家寡人一个,就关在离出入口的二重铁门最近的那格牢房里。肖海的周围意外的整洁,没有酸馊的牢饭,也没有脏污溢出的便桶,他正盘腿坐在矮床上,手边放着一个吃得干干净净的铝饭盒。 二重铁门入口外宪警关好门,在门外把守。 简行严在牢房栏杆前蹲下,正对肖海说到:“这里饭好吃吗?” 肖海闭目养神,双手自然垂下放在腿上,没有回答他。 “这位英雄,你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那倒不会。”肖海睁开眼睛,他的头发毛躁躁地长长了,却比留平头短发的时候更像个武僧。“张老师早已指明我的路。” “行吧,是我打扰大师您修行了。”简行严讥讽到。 不想栏杆里头的肖海笑了,简行严觉得这个人的笑容比起从前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地方,原本普通到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五官突然有了一点通透感,好像这名武僧身上突然的有了一点神性。 “你有什么事?” “给大师您指引明路的张老师,大师可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有联系过吗?” 肖海摇头,“没有联系,联系多了容易招来麻烦,我自首的时候老师有稍微讲过他的安排,让我一边自我反思,一边等待机会的到来。”幸好被他杀死的东乡不是英国公民,否则他早就快刀斩乱麻地被殖民政府的法警枪毙了。 “告诉你,报纸上日本人登了公告,说张老师死在了一场船难里。” 肖海只露出三分之秒钟的困惑,立刻恢复了平静,“照这样形容,你是不肯相信?” 简行严把手朝衬衣口袋里摸去,结果摸出一个空了的烟盒。“呃……因为发生了一些事吧,你不一定知道,但是这些事让张老师准备去新加坡避一下风头,他乘坐的那条船,后来发生了船难,而且从事故发生到日本人登报,中间间隔了一个多礼拜。我还知道船难的幸存者回到岛上第一时间被人发了封口费,可这一个多礼拜之后,他们又跟人说起这次事故来。而且在报上登公告的是南拓株式会社,他们除了消息登报,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和张老师的工作单位取得联系,我觉得当中有古怪。” 肖海想了想,却说:“我也没想明白。” “你不是福尔摩斯·肖吗?” “别提了。”肖海依然异常平静,“我也很关心我的老师,但是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就算老师真的牺牲了,我更要继承他的遗志才是。” 简行严把空烟壳丢到地上,说到:“跟我还真像啊,虽然很关心张老师,但是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们家现在官司缠身,老简也死了。” 肖海静静看着栏杆外的简行严,俨然槛外人看槛内人的眼神,半天才说:“我很难过。” “完全看不出来好吗。” “这种艰难时刻你不更应该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吗?甘小栗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我们之间有一点状况,简单说来就是他间接导致了老简的死亡。” 肖海还是那句:“我很难过。” 简行严沉痛到:“其实,老简的死我自己也有份……”如果不是他和二舅伯在楼下大声争吵,二楼阳台上的老简也不会听到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吧。老简大概心里一着急,血压往上一窜,就一命呜呼了。 第299章 肖海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 “反正情况很复杂,啊,我为什么要来找你聊这个啊!” “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吗?” “实不相瞒,是坎贝尔叫我来补笔录。” 肖海仰头张开鼻孔吸了一口气,牢房顿时变成森林的感觉,他膨胀的胸腔拥进来大量空气,让他神清气爽,他开口问到:“你有没有什么想找人拿主意的事?” 简行严蹲在地上支吾了一会,坦白道:“其实昨天甘小栗对我撒谎了,我看出来他很焦急,在张老师的事情上他好像比我知道的内容多。” “所以?” “所以这事……我想插手,可是我和他之间还没有恢复……” 肖海正中要害道:“可是你从来都不需要嫉妒张老师,你只需要想为甘小栗做什么便做吧,不要错失所爱——就像我这样。”一瞬间武僧的神性消失无踪,肖海又变成那个为爱成痴的热血青年。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蔡小姐给放下了。” 热血青年只维持了一秒,“我选择正视自己的全部情绪,又不为这些情绪烦恼。” “……大师您是怎么走上大师之路的?”简行严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面牢房有一阵住过一个身上纹了很多奇怪花纹的印度老伯,他和我用英文交流了几天佛学。” “该死的,我多余问这个问题。”简行严站起来耸耸身走了出去,他一脚踢开地上的空烟盒,豁然开朗的人不需要这玩意。 啊,还得多多感谢印度老伯才是。 第189章 黑暗的尽头(一) 离黄翀说的三天限期还差一天。 甘小栗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背上挎包就出门了。出门之前阿姐和他问好,他迎着阿姐暖洋洋的笑脸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阿姐曾说,我只管做工,主人家家里是好是坏都不要紧,只要用我一天发我一天工钱就行了。阿姐还说过,小栗子啊,你说起来是少爷,其实跟我弟弟也没什么两样嘛。阿姐是那种置身废墟也能麻木地重建家园的人,偏偏她打理过的家,又那么的温暖。 甘小栗愣愣地迎着阿姐,接着把脖子一缩,拽进挎包的带子就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阿姐正在感叹今天小栗子好生奇怪,迎面又撞上了闷不做声的简行严。 黄翀跟甘小栗说过自己住在金皇冠大饭店。饭店的主人是一位马来拿督开设的,一楼是西餐厅,二楼往上是客房,无论餐饮还是住宿酒店提供的服务都是槟榔屿上第一流的水准。黄翀住在这里,说明他想尽量远离岛上的华人圈子,当然也说明他现在过得颇为优渥。 酒店门口有一颗特别大的雨树,甘小栗躲在树后,趁没人发现,他拉过身上的挎包,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发现包里还装着忘记取出来的夜校课本。摩挲着课本的封面,他甚至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夜校已经停课多时,而他更是在宣布停课前就不再去上课了。 他把挎包重新背好,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甘小栗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简行严绕到自己身后。 简行严摘下鼻梁上的墨镜,说:“你一点也不惊讶么?” “都什么时候了,我为什么还要惊讶。”甘小栗心说,我早有预感。 “甘小栗,我们和好吧,老简的事,其实不能怨你。” “你搞清楚,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我们和好吧!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甘小栗讶异地把简行严自上而下打量一遍,见简行严原本蜜糖色的脸枯瘦焦黑,有点心疼道:“你想做什么?你也是来找黄翀的吗?”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我是来找你的。”简行严固然憔悴得厉害,眼神却还和从前一样火热有力,“看你出门的时候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你找黄翀干嘛?还是说黄翀找过你?” “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我。” “黄翀的种种行为,更是坐实了他被林育政买通,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找林育政才来找黄翀的?” “我……”甘小栗脑子里顿时想起了那张实验报告书,还有简旌的牌位扣在供桌上摇呀摇。 “你不是要把你从宁波带来的那个……那个交给黄翀吧!”简行严突然说到到重点,还狐疑地看了一眼甘小栗肩上的挎包。 甘小栗连忙将包护在身后,“不是!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莫名其妙给他。” “不不不,他就等于是林育政的走狗——”两人正在树后争执不休,这时从酒店门口飞也似的跑出两个马来服务生,嘴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简行严听得懂一点马来话,他立刻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这才对甘小栗说到: “好了,这下说不定你见不到了黄翀了。” 据酒店服务生所言,酒店307房间的客人从后阳台坠楼了,怀疑是昨晚掉下去,天黑没人发现他,在酒店背后的杂物平台躺了一夜,已经没命了。而这位客人,在服务生的口中是一位“胖胖的,姓黄的男人”,还拖欠了两天房费。为这房费的事酒店前台昨天中午还跟他当面催过款,那应该是酒店的人最后一次见到他。 甘小栗听完解说,问到:“我们是该往去楼上看还是去楼下看?” 第300章 “去楼上307房间看看吧,楼下能看什么?他的脑浆吗?” “可是只有黄翀才知道林育政在哪儿。” 闻言,简行严极为严肃地看了甘小栗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可别告诉我,林育政还抓了张老师?” 甘小栗想要否认,却听到一句:“别瞒我了,甘小栗,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吗?你手上重要的东西也就那么三两件。” 说完简行严又草草加了一句:“但愿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两人决定到307一探究竟,一切只是道听途说,甚至连307里住的到底是不是黄翀都不能够确定。甘小栗跟着简行严假装是两个住店的客人,镇定大方地走到酒店三楼,还没看清楚门牌号,只见一个服务生跌跌撞撞从一间房里跑出来,嘴里又是一通大喊大叫。这名服务生没功夫理会他俩,径直冲到楼下去。这时简行严对甘小栗解释到:“这人是在说307里一个人都没有,住客应该是自己喝醉了才意外掉下去的。” “起码说明房间里没人阻止我们现在进去。”甘小栗说。 于是他俩沿着走廊走到307房间,此刻正大门敞开,里头果然空荡荡看不到人影。尚未进屋亦闻到屋内飘出一股酒味,还有一种汗味混合尿骚味、类似动物的奇怪味道若隐若现。走进房中,看得出是间上等的好房,房里没有打斗痕迹,房门也完好无损,屋子宽敞,家具一应俱全,倒是有些太过明亮光滑,就像住客什么行李也没带进房间一样——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带进来,从房间中心的四方桌到通向消防楼梯的后阳台的路上,十几只酒瓶东倒西歪,沿路地板上星星点点撒着红酒和白酒,他们闻到的酒味就是从此而来。 房里一共两张大床,南边的一张床上的光景就比较凌乱,床单卷在一处,被褥胡乱堆叠,就痕迹来看应该不止一个人在上面睡过……该做如何推测简行严和甘小栗都心知肚明,两人对视了一眼。 简行严围着房间转了一圈,指着仍在床上的一顶帽子说:“有点像黄翀的帽子。” 甘小栗拉开衣柜,衣柜里挂着几件单薄的男人衣服,也有几分眼熟,说是黄翀曾经穿过也不为过。 “如果这是黄翀的房间,他那群家眷去哪儿了?” 简行严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摇头:“你还记得开头马来服务生讲的吗,307的住客拖欠房费。你看着房间里,除了那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值钱的东西了。” “会不会是他的家眷已经走了?他们一家来槟榔屿就是上你家打秋风筹路费的,白吃白喝那么久,终于瞅准了林育政给的机会得了不少好处,没有理由还待在岛上。他们要是再拖下去,说不定槟榔屿都要准备打仗了。” 简行严观察细,不过甘小栗对人情世故嗅觉准,受了启发,简行严在房间里果然了有了新发现。他在桌上一口茶杯底下发现被压着的六张船票的存根,日期是前天,也就是黄翀在路上拉住甘小栗的那一天,虽然不知道是去往什么地方,但是船票数量和黄翀家的人数是一致的。 甘小栗问:“既然买好了船票,为什么黄翀不和他家人一起离开槟榔屿?” “是不是他走不了?啊——”简行严想起来一件事,“其实我也走不了,在红丸的案子处理完之前,作为公司的股东之一的我,应该会被禁止离开槟榔屿。我妈签的转让股权的文件在老简死后生效,也就是让黄翀变成了涉案的另一个股东,自然他也走不了。” “既然他的太太和姨太太带着孩子们走了,那床上的是……”甘小栗指了指褶皱的床单。 简行严在南边的床和墙壁的缝隙中找到一条女士内裤,他觉得应该找到了答案,“甘小栗你觉得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甘小栗看了不敢上前,远远道:“挺……挺新鲜的……” 看款式,绝不是良家妇女会穿的样子,只是布料有点次。 再看看床上昨夜风雨留痕,这部分的逻辑关系好像连起来了。 会和这个穿廉价性感内裤的女士有关吗?简行严摇摇头,他需要知道这位女士出没在307房间的时间。 过了一会他又在床下找到一双男士皮鞋,鞋上沾着泥,简行严将它反过来一瞧,发现鞋底嵌着一颗小小的凸版铅印。他望着铅印又揪了点鞋上的泥巴搓了搓,正在思考之际,甘小栗那边也有了发现。 “啧,你看看这个,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酒店的摆件,仔细一看——这可真是黄翀的趣味。”甘小栗展示了一件巴掌大的佛像,粗看只觉得佛像造的古朴光润,细看才发现,那哪是什么宝相庄严,那是一个诡异的修行者正在和身下坐骑交x,形态十分不雅。这东西甘小栗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把这玩意翻过来,底下有一个小缺口,缺口簇新,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拆下来。 啊,是升旗山周家那个古怪的寺庙。 甘小栗对简行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两人又一起查看房间的后阳台,铁制扶手很矮,顶多到成人的大腿根,阳台的两头都连着消防楼梯,一上一下,沿着楼梯可以自由去到酒店的任何一层。其实也不无可能是凶手从消防楼梯溜进来,将黄翀推下楼去,再从楼梯逃跑。可不管是消防楼梯的台阶表面,还是楼梯的栏杆,灰层分布均匀,不太像是有人借道而行的样子。 第301章 不多时简行严和甘小栗一起离开房间,走回酒店大堂,前台的服务生看到简行严的样子以为是某个阔绰的住店客,上前向他问了好。简行严用马来语客气的问候了对方,又开口问了一两个问题,这才走开。 “你在说什么呢?”甘小栗问。 “问问那位’女士内裤主人’从307房间离开的时间。是在昨天的中午,服务生说当时307的客人送她离开,就是这样酒店这边才有机会在前台找客人催缴房费。” 这时两人走到酒店外,一群人正七手八脚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胖子,远看与睡着无异,只是脑后沾着一滩粉色粘稠的液体,看起来已没有生机。 简行严掏出刚才从鞋底抠下来的铅印继续冷静地说:“我替他设计的流程是这样的:先把值钱的东西交给太太——或者太太强行要黄翀把钱交出来由她保管,然后送太太孩子们坐船离开槟槟榔屿,黄翀再去找林育政——毕竟黄翀在岛上没什么正经营生,也只有林育政给过他一些好处。不知他在林育政那儿达成了什么目的,但是他多半是出于好奇加本性淫邪,把周家寺庙墙上那些造像掰了一个带走,他的鞋也在寺庙附近踩到一个铅印——你还记得高燕晴他们曾经在那里办过地下印刷社——铅印就被他一路踩在脚下带回了酒店。黄翀应该从林育政那里得了点生活费,回酒店的时候他顺道带回了妓女和酒,春宵一夜,中午起来打发走女人,黄翀一个人在房间喝酒不知不觉到晚上,如果这个故事中确实没有另外一个人,那么他就是喝多了一个不小心,发生了坠楼意外。” “如果我是坎贝尔,会说你这跟没说一样,你也不能确定这个故事有没有另外一个人。” 简行严摊手,把铅印捧到甘小栗面前,道:“至少我们收获了一个可能,升旗山的周家庙宇。” 第190章 黑暗的尽头(二) 很快简夫人就被通知,她的兄长黄翀在金皇冠酒店坠楼身亡。 简夫人正如简行严所说,内心保持着对娘家人的天然亲近,面对黄翀的死,她虽然不比简旌死时更伤心,却是更加郁卒,彼时她一个人闷在家中,还不知道即将发生在儿子简行严和养子甘小栗身上的事。 今天是离黄翀说的三天限期里的最后一天,如果黄冲没有夸张,同时林育政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那么过了今天如果甘小栗还不把实验报告书放到林育政的面前,张靖苏就要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若说昨天准备一个人去找黄翀之前,甘小栗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那么今天和简行严一道行动,他的表情显得忧伤焦虑,因为这一次不是他的行动影响的是两个人的命运,当然还有张靖苏,可在他心中张靖苏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出来,可谓是不会有第二种结局,但是对于他和简行严来说,就不一定了。 甘小栗从来没有想过真要将林育政想要的东西交出去。 在制定应对林育政的计划之前,他们去发现过林育政的那座唐楼看过,林育政果然不在那里。唐楼里的人表示,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唐楼里的人说话声音都带着一丝恐惧,不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威胁统一了这里的口径。不过的确唐楼不适合监禁,简行严和甘小栗来这里是为了确保“升旗山”是他们唯一的可能。 现在他们终于决定要前往升旗山了,为了救出张靖苏,为了和甘简两家的仇人林育政做个了断,也是为了摆脱日本人对实验报告书的追逐。在槟榔屿时有雷雨的12月的一天,甘小栗和简行严一起踏出简家的大门。 甘小栗背上了他的挎包,这一次他好好检查了背包里的东西,一样不多一样不少。简行严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嘴上还在抽着一根雪茄——那是老简书房里的最后一根库存。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吗?”甘小栗把自己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简行严把他的手握了握,一句话不说已经是最坚定的答案。 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甘小栗记挂简行严的安危,也因为有简行严的陪伴让他格外感到安慰。 “甘小栗,记住我们的计划,千万别一个人冒险。”简行严叮嘱到。 简家的汽车出城一路向西北飞驰而去。 皮肤火辣辣地痛,像一千只蚂蚁在啃咬。 张靖苏被一盆凉水迎头浇下,顿时一个哆嗦叫他清醒过来,他脸朝下倒在地上,看不到自己的肩膀,只能从呼吸间嗅到肩膀上被烙铁燎伤的地方发出的阵阵臭味。他没有力气翻身,隔着地上的干草看到林育政的皮鞋还在不远处。 那家伙还没有享受完。 张靖苏麻木地想,已经感受不到皮肉的疼痛了。 “醒了?”林育政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越动听,“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为菊机关效力吗?” 张靖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喝水,喉咙里仿佛填满了沙,他试着操纵声带,声带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咔擦咔擦。 不愿意。 此刻张靖苏被人从一开始的密闭房间里带到一个更为宽敞的房间,三面墙壁,有一面是铁栏。这里是一间行刑室,其中一面墙上展示似的挂着各种刑具,一盏又大又亮的白炽灯自天花板降下,刺眼的光线强行冲开人的眼皮。张靖苏的两只脚被紧锁在墙上,双手挂着铁链,纵使倒地也依然无法移动双脚。手上的铁链被牵引着,他被迫支起上半身,在他的双臂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地方深可见骨,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给剜出来的。凌迟,林育政知道这个词,他也知道好的刽子手可以割上九百九十九刀也不伤人性命,只凭最后一刀戳进心脏,他林育政是不是好刽子手不知道,但是他有的是耐心。 第302章 “今天是我让黄翀给甘小栗带话、约定的最后一天,我一定会让你活着把今天过完。我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啊,这么多年了我都记得我和我妈约好’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现在好了,只要甘小栗肯为了你交出他手上的实验报告书,我就算立了大功。这封报告书,我敢说就算在菊机关里都没人知道它的踪迹。这东西当时被美国人从石井部队偷出去,实验室的人都不敢上报石井,以为能偷偷将它找回,结果在宁波发生了变故,谁也没想到报告居然落到鼠疫患者手上,这名患者又偷偷将报告带到了南洋。好巧不巧,我只是在菊机关里听了一耳朵知道了这件事,结果竟然让我从江姵芝身上发现了线索,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 林育政停了停,又多了几分温柔的说:“当然了,要是你等加入菊机关,我也算立功了。最差的结果就是甘小栗不用报告来换你的命,我又不得不把你杀死。不过这样对我也没什么损失,我对你的心意,也不在乎于你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至于甘小栗,他手上的报告我总归是要抢在其他人,尤其是我那些日本同僚的前面弄到手。” 听他提到了江姵芝,张靖苏发出了呜呜的声音,那是一种痛入骨髓的悔恨,在江姵芝的悲剧中,张靖苏无意识地扮演了推动者。 林育政面对张靖苏的反应显得特别满意,他站在挂满刑具的墙下面,优雅地转动脖子,一件一件欣赏墙上的展品,嘴里感叹道:“这是东乡留下的财富。不过东乡那个人是个垃圾,他竟然沉迷于折磨女人,也不怕女人污秽的血液弄脏了自己的双手,话又说回来,那个蔡咏诗确实有几分才情和姿色,比起我家的江姵芝可是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张靖苏的呜呜声进而变成了咆哮。 “我忘了,江姵芝的初恋是你吧?可是你的初恋又不是她,有什么好紧张的。”林育政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地上的张靖苏,他额前的刘海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右边额角露出小小的疤痕——是林育政的妈妈亲手划下的伤痕,那一次林育政差一点被妈妈掐死。“你的初恋,对了,你也应该有过初恋。我听东乡说过,他从前在大学里面当老师,教过你一两门课。他说你有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长得清秀可人,你回国之后他大病一场,本来身子就弱得很,经不住几下折腾就死了。那个人姓金对吧,长得跟简家的甘小栗十分的相像,你三番五次保护甘小栗,是不是也有这层缘分在?张靖苏啊张靖苏,你的口味也很独特嘛。在这两个人身上这样的长情,对我家的江姵芝却又那么绝情,要不是你的绝情,我也不会有机可乘,可惜她的团长父亲太不经打了。江姵芝好歹和我夫妻一场,又怀过我的孩子,我有时候也怪想她的,不知道她被活活饿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苦。” 林育政故意拿话刺激张靖苏,想看张靖苏失去理智。张靖苏也确实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冲进了脑子,可他双手双脚被困,身上遍布伤口,无力表达自己的愤怒,除了听不出发音的咆哮之外没有更多的举动。 张靖苏情绪上的变化令林育政很愉悦,他看着地上匍匐的人,笑盈盈的说:“痛苦令人迷人,看来我并不是真的想和你成为同伴,我就要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好看,真符合我对你的憧憬啊。” 这时有人走近前来,缩着脖子低垂着眼睛,不敢正视行刑室的场面,这个人站在铁栏外对林育政说了一声:“林先生,人来了。” 林育政半抬着眼皮说到:“张靖苏,甘小栗果然来救你来了。你放心,我想要的东西最后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第191章 黑暗的尽头(三) 一个钟头之前,甘小栗和简行严一起来到位于升旗山的那座古怪寺庙前,这是他俩第三次来到这里。头一次是为了找到失踪的蔡咏诗,第二次误打误撞救出了被周拂关进地牢的周招,这一次动机比前面复杂,可也是为救人而来。 这座阴森诡异的寺庙就是一个不详的象征,庙宇外的古树在天顶织出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树冠上藏着各种野兽鬼影曈曈,庙宇的院墙新近坍塌,坍塌处已经长出绿幽幽的植物,往里走看不到人影,只有风从上次地牢被挖开的巨大豁口上吹过。 “怎么不是这里?”甘小栗面带愁容,如果不是这里,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他又该上哪里去找林育政? 简行严没有吭声,寺庙太过安静了,捕捉不到任何有人存在的迹象,更何况若是林育政在这里关押张靖苏,所需要的人手更加不会只有个别两个。简行严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对黄翀行动路线的判断失误,他在正殿外面的泥地上拼命搜寻着线索,果然在地牢的豁口边发现一个凸版铅印,和黄翀鞋底的铅印一模一样。 在正殿那面奇异淫靡的“千佛龛”上,他们又发现了属于黄翀那个造像的本来位置,方框中新鲜的缺口表明当中的行者造像确实最近刚刚被人拿走,这更加坚定了他们认为黄翀来过这儿的看法。 只是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林育政和张靖苏。 甘小栗和简行严从正殿中走出来,院子里池塘已经干涸,池底是千疮百孔的烂泥。甘小栗心浮气躁的四处张望,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密林包裹住了他的视线。倒是简行严,对着池底看了半天,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突然说到:“甘小栗,你看那池底是不是有鞋印?” 第303章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黝黑酸臭的塘底淤泥中有一窜不怎么连贯的脚印,因为泥地表面本来就凹凸不平,再加上这些黑色淤泥的黏性极强,所以这窜脚印很难被发现。他俩沿着脚印的轨迹在池塘底部发现了一条路线,而这条路线的终点突然消失在池底残留的一块巨大太湖石的下面。 又是暗道? 这个寺庙下面到底暗藏着多少暗道?当初来这里修建庙宇的姓周桥周家到底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才有这样的精心安排——却又在一百年后将此地荒废。 还是先别管这些了,跟着脚印往下走才是正事。 简行严握了甘小栗的手,两人一起下到池底,淤泥积得不深,可是走起来要么粘脚要么打滑,而且恶臭难闻。淌了几步之后,走在前面的人变成了甘小栗,他和简行严的手始终牵在一起,如果不是要动手推开障碍,他俩大概会继续用这种方式给彼此增添勇气。 爬入暗道,阳光无法照在他们身上。 这条暗道因为入口在水下,为了隔水,在入口的背后有一个u型弯道,池塘故意挖得很深,水却很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进入暗道之后,甘小栗他们需要先往下走进一滩和池底沉积的同样的淤泥,再往上爬几步台阶,接着又是一段漫长的下行通道,这段路和他们上次为救蔡咏诗偶然发现的暗道一样,有完整的石壁和气孔,只是在黑暗中摸索起来,墙壁更为阴森古旧。 暗道的尽头,亦是一座水池。抬头望去,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式小楼。 是周拂曾经的别苑。 眼下别苑外观破败,庭院里植物凋敝、水池干涸,看起来周拂死后这里一直空置着,徜徉在这里的天鹅已经不见了,同样也看不见喂鹅的马来人的身影。远远的行车道上停着一辆车,车底下蹲着两个穿黑衣服的人。 甘小栗心中盼来一线希望,眼看自己可能即将找到林育政关押张靖苏的地方,突然手上一股力量传来,人被拉回水池下的暗道。 “你拽我做什么?” “你忘了!我去看看,不管是不是这里,我们照计划行事,你回刚才的寺庙等着,这边交给我。”简行严拍了拍自己腰间。 甘小栗知道他的衣服下面系着枪套,纵使如此也无法放心,又道:“你的枪法行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开枪。” 简行严眼神一闪,“从来没有见过吗?你还记得在圣约翰岛的检查站里,你污蔑我开枪杀人吗?” “怎么平白无故想起这件事来!别说废话了!你到底行不行!”甘小栗恨不得掐着对方的脖子掏出他肚子里的真话。 “行,怎么不行。骑马射击我都练过!”简行严笑道,掰开甘小栗的手将他推开,独自一人走出暗道。他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却还是无法感觉到身上阳光的温度,他又看了看天上,也许天上就没有太阳。 这时甘小栗正在暗道里往回狂奔,他的挎包在身后不断敲击他的大腿,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应该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哪一方面,现如今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正在自己视野所不能及的地方以身犯险,而他本人也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当中进行着无能为力的等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按计划行事”能等来什么,是简行严的噩耗,是林育政的杀戮,还是张靖苏根本就没被关在这里的讽刺。 甘小栗索性找点别的事给自己分神壮胆,他记起简行严刚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骑马射击我都练过! 可不管是骑马还是射击,他都没有见过简行严真的做过。 且说简行严推开甘小栗走后,他俩心有灵犀地想起了同样的话,作为这句话的发言人简行严傻呵呵的带点苦涩地笑着想,自己怎么头脑一热说了这样大的谎话。 他穿过徜徉过天鹅的池塘,从庭院绕到房子正面,蹲在汽车前那两个黑衣服的人看到他立刻大吼了一声,扬起拳头一副马上准备动手的样子。 “我是专门来找林育政的,他是不是在这里?” “林先生?”那两人之一的光头下意识抠了抠头皮,狐疑地看着。 “前两天是不是有个叫黄翀的人来过?我是黄翀介绍过来的,找你们林先生有要紧事。”简行严好言相问。 光头这才往楼上一指,“他在三楼,走廊最里头的房间。”说完他和同伴又蹲下去,原来是在地上斗蟋蟀。 “我自己上楼行吗?或者劳烦两位大哥帮忙带个路?” “带什么路,自己上去吧。”光头的同伴不耐烦地说。 简行严打量了一会儿,这栋房子看起来并无守备森严,一楼到三楼的窗户大多被严严实实的用木板封上了,也看不出有射击口和观察点,只有三楼有一两个窗口的木板被拆掉,窗户向外大开着,看不出窗子后面有没有正在监视的人。 简行严挺直腰杆,两手空空的往房子里走,衣服下的枪套正紧紧勒住他的腰,枪套里装着一把沉甸甸的手枪,是老简买来防身的。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转走马灯,从自己童年到留学英国到回槟榔屿遇到甘小栗的一系列场面在极短的时间内回忆了一遍,最后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点英雄主义情结,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提醒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没错,张靖苏和甘小栗都在等着他。 第304章 第192章 黑暗的尽头(四) “怎么是你?”一见面林育政就说。 他就站在行刑室里,毫不避讳地提着一根皮鞭。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在张靖苏面前更具威慑,林育政穿着利落的衬衣配西裤,裤管还被塞进一双短靴里。他见到简行严正在注视自己白色的衬衫上的斑斑血迹,得意地笑了笑说到:“这都是张老师的。” 简行严克制着恨意,房间里的光景在他一进来的时候已经尽收眼底,张靖苏浑身是伤已经失去意识,尽管如此林育政还是将他手上的铁链一左一右地栓在墙上专门打造的铁环里,此外张靖苏的两只脚也被固定住,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大”字被架了起来。再看张靖苏灰白的脸,他的眼窝下陷、颧骨隆起,鼻梁更是瘦削笔直像一杆利箭,嘴上起了几个巨大的水泡,可这些和他身上所受的折磨根本没法比较,简行严不忍往下看,强装出不是很在乎的样子对林育政说到:“黄翀是替你在传话对吧?” “是。他找我讨个活儿干,好赚点钱花,我就成全他。” “好,那我们才能继续往下谈,不过……在此之前能把张老师放下来吗?至少让他休息休息,首先人必须或者才有解救的意义。” 林育政说好,喊了两声叫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大约是个医生,一开口说话发现是日本人。林育政对这位医生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后者从自己随身带的医药箱里拿了根针管,往张靖苏臀部扎了一剂药水,等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又拿了点水喂到他的嘴边。 “简行严,我让黄翀传话,明明是让甘小栗一个人来,你来算什么?” “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能他一个小孩子办。”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我要的文件你带了?” 简行严故意把上衣口袋翻过来,说:“没有。” “那你来做什么?” “我必须保证我和张老师都能活着离开这里,如果就那么把东西交给你,这楼里都是你的手下,你说你能让我们平平安安的走吗?” 林育政转身把手上的皮鞭挂到墙上,和其他“展品”一起。他扭头又说:“你既然没带东西来,我把你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损失。” “杀我?” “对啊,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从很久以前,我们还没有见过的时候。” 简行严一边和林育政说话拖时间,一边看医生把张靖苏的两只手从铁链中解开,尽管张靖苏的双脚还被固定着,至少身体的其他部位得到解脱,人趴在地上喝下更多的水,灰白的面色也稍微缓和了一点。 “我得罪你了?” “你活着就是死罪!”林育政突然咬牙切齿道,“我就见不得你这种天生不操一点心的人,生下来就不愁吃穿,还有父母宠爱。光是你的名字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很讨厌了。” “所以你诬陷我,绑架我,就是因为这?” “因为这?你知不知道你不费劲就拥有的东西是我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获得的!我在槟榔屿上兢兢业业的工作,换来的只有机关上级给我的空头支票,说是等立大功就有升迁机会,可那种机会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林育政话中带着怨气,他这几天把自己和张靖苏关在一起,虽然主动权在他手上,但是在他不断把自己的爱恨情仇拼命投射在张靖苏身上的时候,他本人的精神状态多少也有点不稳定了。 对面的简行严不发一言,心里想,甘小栗准备好了吗? “这都要怪你,简行严。” “我不管你的原因是什么,我想你的目的也快要达到了,你看我家,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家在槟榔屿的几个工厂停工的停工、查封的查封,贸易行也因为走私问题正在接受调查——这都要谢谢你和东乡安排的那一颗红丸。” 张靖苏身旁的医生一直注意着简行严和林育政的对话,他对林育政的疯劲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 可这没能影响林育政,他咄咄逼人地说:“可你还没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育政拔出一把手枪的同时,简行严也从自己腰间掏出手枪,两把枪对峙着,两个人也对峙着,支配他俩的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是简行严心里一分一毫也没有可怜过对面的人。 “我死了,你就拿不到那份实验报告。”简行严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林育政狠狠地咬住了他好看的花瓣唇,咬得几乎渗出鲜血来。 简行严继续解释:“我和甘小栗约好了,最多两个小时,如果两个小时我还没有回到他身边,他就把那张实验报告书烧掉,当然,如果他没有见到张老师,实验报告书的下场也是一样。” 大概是听到有人说起了自己,张靖苏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略微抬高了身体,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两秒他又陷入了浅浅的昏迷。在他旁边的医生也不管他,就紧紧地盯着林育政,好像随时准备给林育政打针喂药一般。 林育政气得抖了抖,眼看握枪的手指开始用力,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但是手里枪却没有放下来,“实验报告书在哪儿?” “诶,你知道黄翀是走的什么路来找你的?” “我怎么知道他,他就是个来讨饭的肥猪。” “他误打误撞,好像发现了一条直通楼下院子里的暗道。” 第305章 “哦?” “看来你不知道。” “我不关心渣滓。” “昨天这个渣滓死了。” “我犯不着杀他,”林育政轻松地吹了一口气,就像吹掉了挂在鼻尖上的一根眼睫毛。 机会来了,简行严冲过去一掌劈掉林育政手里的枪,一对一肉搏方面林育政不是简行严的对手,但是简行严只顾着解除威胁,忘了这个房间里面还有林育政的帮手。那个看起来缓慢敦实的医生从地上跳起来捡起林育政的枪,以敏捷之势把枪口直戳到简行严的脑门上来,并且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说到:“老实点。” 简行严大势已去,乖乖扔掉枪,停下来。林育政站稳脚步,又把他扔在地上的枪捡回来,在手里掂了掂,眉头一皱,拆开弹匣一看,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 “差点被你骗了。” 简行严耸耸肩,自然倒霉。他带来防身的这把枪从一开始就没有装子弹,这把枪是老简用来以备万一的,他除了向荣叔开过一枪之外就再也没有用过了,连里面有没有子弹都不清楚。这种时候,作为儿子,简行严就会痛彻心扉地想,老简真是活该从这个时代退场的人物。 第193章 只想给你们一颗陨石结束 林育政决定亲自押着简行严和张靖苏到甘小栗指定的地方,他没带上这栋楼里任何一个手下——这群人全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混混。他最近在情报机关被南拓的广田打压得厉害,难以服众也是常有的事,但林育政不会被这种事打败,他用枪指着简行严的样子威风得像个拿破仑。 治疗张靖苏的日本医生要求和他们一起去,简行严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林育政最后同意了,他拿出钥匙打开铁链上的锁,医生上前提着张靖苏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把人斜靠在自己肩上,他的另一只手勒住张靖苏的腰,连拖带拽把人带了出去。 简行严走在最前面带路,他被迫边走边举着双手,几个人从养过天鹅的水池进到暗道的时候,他在洞口摔了个跟头,林育政立马跟着跳进来用枪抵住他的后背,低声说到:“你别耍花样!” 他头也不回的说:“我的脸好像擦破了。” “正好我对你的脸也讨厌得不得了。” 医生大约只会一点点中文,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扛着一个半昏迷的张靖苏令他有些吃力,可这位医生的表情却从未发生过变化,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林育政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四人组在暗道中跌跌撞撞移动得很慢,简行严甚至以为他无法在约定时间内见到甘小栗了,甘小栗会不会一边哭一边将那张大家都想要的纸片儿烧掉呢?要是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了,甘小栗会不会很伤心的哭呢?他好几次犯眼疾,要是为了自己伤心的哭,会不会把眼睛给哭瞎呢?简行严的思绪再一次飘得有点远。 他们花了三倍于简行严独自通行的时间从暗道的一头来到另一头,到了寺庙池塘这一边的u型弯道上,林育政的枪还是不依不饶地抵在简行严的背后,医生停下来,思考着要如何带着张靖苏翻过这道障碍——想要通过这里,需要先沿着一个陡坡往下走大约一人高的垂直距离来到坡底,坡底积着发臭的黑水,淌过这些水,再借助垂直石壁上的爬梯爬到u型弯的顶部,也就是靠近出入口的地方,爬梯常年被水浸泡,布满铁锈和沉积物。这样一段路常人走起来都破费劲,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无法自己行走的张靖苏。 这时一道亮光从外头射入暗道,出入口的太湖石被推开了,一个人逆着光向暗道里张望。 林育政立刻大喝一声:“甘小栗!” 因为逆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们只能凭甘小栗的动作判断他的意图,可他始终逆着光一动不动,直到看见暗道里的四个人站在石壁的爬梯下。 甘小栗看清了暗道中林育政的嘴脸,那张俊秀的脸上哪还有风采可言,五官一味的大开大合,已然像是堕入疯魔,眼神当中也再无灵动,两颗珠子死死盯住自己。他以为自己会害怕,岂料当仇人真的站在面前的时候,脑子却没有一丝杂念,再也想不起自己这一路的悲苦,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林育政这个祸害,绝对不能再留他在世上作恶。 他看到一把手枪正抵在简行严的后背上。 甘小栗举起手上的打火机晃了晃,说到:“先让简行严背着张老师爬上来,否则我就把你想要的东西给烧了。” 林育政虽然疯,倒不傻,他说:“那怎么行!先把你手上的实验报告书拿出来看看。” 甘小栗另一只手举起那张从宁波带来的文件,这张纸历经千山万水,塞过窗缝上过贡桌,今天看来依然保存完好,可见纸张所用材料乃是上乘。甘小栗一边扇动纸张一边凑近打火机威胁到:“怎么样?看清楚了吗?你只怕也没见过这东西吧?这确实是从宁波带来的那张,还是我亲手从我的师父手中接过来的呢。” “那个暗中给美国情报站帮忙的老裁缝吧。你之前的事我已经查的一清二楚,偏巧你还是阚荣的儿子,啧,你虽然没有简行严那么可恨,但是也挺讨厌的不如一起死了吧。” 甘小栗对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无话可说,但他不打算和林育政一起疯魔,厉声道:“少废话,快让他俩上来。” 林育政撇撇嘴,一旁的医生会意,背起张靖苏往上爬,眼见爬了几步就滑了几步,林育政又把枪狠狠往简行严肉里一戳,道:“你站在底下,让他踩着你的背上去!” 第306章 要不是情况危急,简行严的表情也够人笑一阵了。 医生靠着有人垫背,一点点将张靖苏背出暗道,终于脚踏实地的站在了干涸的池塘里,他把张靖苏放在一片淤泥之上,然后警觉地盯着甘小栗手里随时可能被烧毁的重要文件,举起双手慢慢倒退,一直退到背靠太湖石才停了下来。 甘小栗对医生做了个手势到:“你别动。”又对下面的人喊:“现在上面有你的人了,我没那么容易逃跑,快放简行严上来!” 林育政回了一个挑衅的目光扫视暗道外所有的人,说:“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可以信任的人,你不给我东西,我不会放走简行严。” 简行严插嘴到:“甘小栗你别给他!他恨我恨得要命,随时可能给我一枪,到时候你就得人财两——”话未说完,他的后腰就遭到两次痛击,猛打一个趔趄,扶住墙站稳时疼得他快要从中间裂开了。 “快住手!”甘小栗嚎叫一声,“我们同时交换怎么样?让他沿着梯子往上爬,同时我把文件丢下去给你!” 林育政看了龇牙咧嘴的简行严一眼,就像在看一只蟑螂。 他同意了。 在手枪的威胁下,简行严开始顺着爬梯往上爬,这条又窄又细的梯子只有亲身上去才知道爬起来有多费劲,他想起刚才医生背着张靖苏的样子,虽然自己提供了帮助,但那医生也未十分艰难,说明此人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流。他想到这里,奋力抬头向上看—— 他看到甘小栗伸手正要将实验报告丢下来,突然一个人影飞身扑上去。 “甘小栗——” 受了刺激的简行严像只豹子一样窜出暗道,下面林育政遭遇突发状况连开几枪,可这一次枪法之神无情的将他抛弃,被枪口死死锁定的简行严愣是毫发无伤的从暗道中逃了出来。 暗道外的淤泥里,甘小栗跌坐在地,他手中的实验报告刚刚被夺走,另一头医生正抓着一张纸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很快林育政也提着枪从暗道爬出,对医生叫着大约是“把东西给我”的内容,可那医生不以为意,把手里的纸摊开来看了看,对林育政说:“(不错,就是这个特种纸张,应该就是报告缺失的那一页。)” “(拿过来!)”林育政改用枪指着医生命令到。 “(别傻了,你以为我会听从一个疯子的命令?)” “(你是机关派来协助我的,不要搞错了上下级关系!)” “(都说叫你别傻了,你以为机关的人不知道你手上有实验报告的线索吗?你背着机关行动,基本也算是叛徒了。)” 简行严他们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具体内容,但是情况很明显,内讧了。 林育政朝医生开了几枪,无一命中,医生也飞身躲开以那块太湖石作为掩护,简行严和甘小栗趁乱拖着地上的张靖苏就要逃跑。那林育政想左右兼顾,又朝简行严的方面开枪,结果只听到几声空响。 没子弹了。 林育政对于“混出个名堂”的美梦就此碎在了升旗山周家私人寺庙里,而且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摸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此没有了过番游学的这名青年,没有了简老板的秘书,没有了松浦家的其中一个私生子,也没有了菊机关的特务,林育政,尽管他很想叫自己“松浦政夫”。 因为医生趁他瞄准简行严的时候,从旁冲过来一刀扎进了他的肺部,医生和尖刀向来是完美组合。他俊美的脸抽搐了一下,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尚未意识到死亡将要降临,只是在心里闪过一丝疑问——难道不是小人物改变历史吗? 眼看自己失去平衡就快要掉进暗道里,下面是一滩刺鼻难闻的黑水,他又看到了医生那张中年人的脸,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跟南拓的广田一样,平淡的是随处可见的一张脸,可是上面又带着自己最早遇到简旌时对方脸上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古板。林育政想,是不是天底下的父亲都这么令人讨厌,他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应该也这么讨厌吧。 林育政随即做了一个决定,他伸手死死拽了以为刺杀成功的医生,然后两人一起摔到暗道下面去。 “甘小栗!”简行严回头见到刚刚内讧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掉了下去,大喊起来,“打火机!” 甘小栗会意,捡起地上的打火机点燃,回身朝暗道扔了过去,他从小在江上打水漂,手上特别有准头。 暗道里立刻腾起一团小小的火焰,把掉下去的两个人,连同那张实验报告一起围在了当中。 在那个u型弯道里,有他们准备好的煤油,本来是为了给自己手里多一点威胁筹码,也是为了同归于尽的保底安排,碰巧有条u型弯道让他们可以利用,实在是占了运气的上风。 “现在没了那张实验报告怎么办?”在逃跑过程中甘小栗哭丧着问简行严。 “不怎么办,起码我们见过它的存在,我们就是证人,何况我们手上,还有它的照片副本。”简行严把张靖苏揽到自己肩上,没命地往前跑了起来。 周家的寺庙里,刚刚还是小小一团的火焰,突然变大,绿光闪动,接下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 整个升旗山都在燃烧。 第194章 尾声 *尾声(一) “甘小栗!出来!”一个日本兵打开牢门上的铁链锁,锁链叮呤咣啷的响了几声,他冲着牢门另一侧寂静又黑暗的深渊喊了一声。 第307章 深渊里甘小栗正和其他被关进来的人坐在一起,昨天也有几个人也是这么被点到名字带了出去,然后远远传来几声枪响。牢房里剩下的人哆嗦着,每一次牢门上锁链叮当作响的时候都会带给他们超常的恐惧,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个念头就像紧锁牢门的铁链一样紧锁住他们的咽喉。 然而在寂静又黑暗的深渊里,他们除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甘小栗!” 被叫了两遍的甘小栗麻木的从地上站起来,和坐在他身旁的那些人不一样,他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一丝恐惧也看不到。他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牢门重新被锁上,深渊里的人仍旧哆嗦着,直到下一次叮呤咣啷。 日本兵端在步枪在后面不断地驱赶甘小栗往前走,甘小栗赤着脚,脚上流着脓,还有大片跳蚤咬过留下的丘疹,反复结痂反复挠。他走在一条又长又冷的走廊,在槟榔屿这一年多里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低的温度。他身上穿的还是和简行严分别那天所穿的一身衣服,只是看不出成色,也没有一处完整的边缘,他把脑袋深深的缩在肩膀当中,朝自己的胸口哈着热气,可半点作用没有。手腕的麻绳嵌进了肉里,鲜血浸湿了绳索又滴落到脚面,他突然觉得脚上那一丁点沾到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 他被带到审讯室,负责押送的日本兵退了出去,甘小栗原本还在抱怨“都要死了还走什么流程”,见到房间里木桌旁坐着的人时,突然吃了一惊,停转很久的感觉又运转了起来。 一把枪摔在了桌上。 周招叹了一口气,又嚯嚯的苦笑起来,他的声音嘶哑的就像一个装着谷子的麻袋:“甘小栗啊,该怎么说你呢?我借你这把枪,以为你是铲奸除——”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必定是有人在监视他俩,“呃……你呢,看看你干了什么,你用来开枪打了简行严。” 甘小栗不像周招有凳子坐,他站在桌子旁,一开始是一言不发,接着两只被捆绑的手缓缓伸到头顶,脸藏在手臂后不想见光,躲了一会儿他索性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肩头轻微颤动。 甘小栗哭了。 这是他被关进大牢之后第一次哭泣。 哭了半天,他问:“六哥怎么来了?” 周招无奈地说:“周家选择和广田合作,我没有别的办法。” “六哥来有什么事?” “带你出去。南拓的广田卖了天大的面子给我,他的哥哥就在海军里头当军官,但是你不要误会,周家和广田的合作是在生意上,还没有到要杀人放火的地步。” “和日本人合作?简旌做过的示范,六哥千万不要忘记了。” 周招没有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甘小栗。 1941年12月8日,日军轰炸槟榔屿,正好是甘小栗他们和林育政在升旗山上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天周家暗道里的小小火焰因为燃烧弹的关系变成了熊熊烈火,整片山林化成一片火海,最终林育政和那个日本医生葬身其中,而关于宁波鼠疫的那份实验报告正本也成了火中漫舞的灰烬。 救出了张靖苏的两个人奔回城里,城里的街道上到处是无助的百姓。这时候飞机已经返航,他们轮流背着伤员,筋疲力尽地走在瓦砾当中。到了富豪街的路口,看见简家的房子还完好无损地挺立在原地,简行严的膝盖霎时就跪到了地上。 简夫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审讯室里的电灯轻轻晃了晃,屋子里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见周招陷入沉默,甘小栗反倒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老师怎么样了?” “你们的张老师——”周招压低声音说,“听说仍然留在南洋,在某个我不可能知道的岛上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一个姓肖的记者和他一起去的。” “肖记者?”甘小栗明知故问。 “宪警队长亲手放出来的,那个宪警队长也算是个过得去的人。那十天里头他为了让城里这些人能躲避轰炸他还是做了不少工作,希望他能顺利地撤到新加坡去。” 是啊,日军对槟榔屿的轰炸一直持续到12月17日,这时甘小栗后来才知道的确切时间,因为他在轰炸开始不久就被关在仙兰街。 “那……简行严怎么样?”甘小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眼睛从手臂中间露出来,清亮清亮地闪着光。 他对那个人朝思暮想,想到心如死灰,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明明自己在诀别的时候只想赶紧划清界限永远不要往来才好啊。 周招这才又重新把视线聚到桌上那把手枪上,枪身上雕着藤蔓花纹,既是杀人凶器又是工艺品。“也许是我不该把我弟的枪借给你,我弟的东西,不吉利。简行严被你打了一枪,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才开枪的,但是他还是受了点伤。” “然后呢?” “然后他们一家上了英国人的船,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尴尬气氛。 旋即甘小栗蹲在地上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喘,轻声说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他回想起和简行严的最后一面,就是南拓的武藤带人直接到简家抓人,因为继东乡被杀之后,他们再度怀疑两名日本公民的死和简家有关。当时甘小栗和简行严正在餐室旁的小房间商量离开槟榔屿的事,得知武藤来了,两人火急火燎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甘小栗先一步拉住简行严说:“我们绝对不能一起被抓走,得有人留下来。” 第308章 简行严说:“那个人一定得是你!” 甘小栗抚摸着一直背在身上的挎包,那个挎包从打从升旗山回来就和他形影不离,倒在暗道里的煤油就是一直装在这个包里,他甚至还在里面装着一本英语书。 “我一无所有,没关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对面正好是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三个人里,简行严和简夫人的眉眼一模一样。 等简行严花了半秒钟意识到甘小栗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眼睁睁看着甘小栗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然后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方法朝自己开了一枪。要不是知道甘小栗不会用枪,那个莽撞的劲头简行严差点就以为他是要当场致自己于死地。 甘小栗开完枪,双手一甩喊了一声“苍天有眼!我阿爸大仇得报!”转身背着挎包就跳窗逃进了天井。 天井里的武藤一行人也眼睁睁看着自己要抓的人就这样跳了出来。其后随着拷问,甘小栗和他父亲阚荣,还有他身边从宁波带来的实验报告的事慢慢的被南拓的人所知。广田虽然拿了人,可报告被毁,他知道继续挖下去捞不到半点功劳,就把甘小栗收在了仙兰街的秘密牢房里。 甘小栗停止回忆,他慢慢站起来喊了一声:“六哥,你是说要带我走?” “走,回姓周桥。”周招说到。 *尾声(二) 到顾客家上门取衣服的一会儿功夫,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甘小栗抱着两条裤子从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走出来。方才的那位顾客叮嘱要加急改好,他肩膀上挂着软尺,耳朵上别着铅笔,弯腰的时候软尺和铅笔一同掉到了地上。顾客家里没点灯,他在地上摸索了好久才将两样东西捡起来收好。 顾客说:“小甘师傅,你这眼神怎么更差了?” “瞎说,明明是光线不好。”甘小栗抬起头来,乐呵呵地笑到。他抬脚走出门,也没个人出来送送,乃是因为他和这里的街坊关系特别熟络,彼此串门都无需招呼。加上他又是个七窍玲珑的个性,裁缝手艺又好,本来赢得了附近好几位姑娘的芳心,却因为眼疾的事阻碍了媒婆说媒的脚步。 太阳连余晖都那么耀眼,甘小栗站在木桥上,一手抱着裤子一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很快天地间漆黑一片。 他在黑暗中待了几秒,又把手从右眼上移开,这时他看见木桥下的滩涂地上有一个人脱了鞋在走路。 那人走路的样子很优雅,脊背笔直,长腿潇洒,甘小栗一眼就辨认出他身上穿着进口的好面料,好到恨不得把那身衣服扒下来好好瞧一瞧。甘小栗立在桥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桥下的人也终于看到了他,风一吹,也看到他藏在刘海之下左眼之上的黑色眼罩。 桥下的人筛糠似的抖了抖,提起放在不远处的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就往回跑。 甘小栗见状也抓着顾客的两条裤子就往回跑,一直沿着姓周桥的木头栈道跑到头,就在姓周桥连着马路的那一头,他发现一辆停在路边正在疯狂鸣笛的汽车。他并没有像先前跑的飞快,而是脚踩棉花一般虚一脚实一脚地飘了过去。 汽车还在经久不衰地鸣笛,原来是车里的人压住了方向盘上的喇叭——他正趴在方向盘上声嘶力竭地痛哭着。 甘小栗想等他哭完再上前打搅,等了半天忍不住勾起手指猛敲车窗,手指都敲红了车窗才摇下来。 顿时两两相望,甘小栗打破了沉默: “我只是一只眼睛不好用又不是全瞎了,你不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那个人吗!你又回来了,简行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