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来仪》 红踯躅 上阳宫在西苑以东,而踯躅(音“直竹”)院又在上阳宫东角。每到春来,开满唐杜鹃,有白似红。 双圣四年,第五代天子元后和氏退位后,携小女新丰公主居于此,岁月悠悠,今已十载矣。 十四岁的新丰公主,纤细轻亚,下巴尖尖,颇符合当代审美。惟头发黄弱,胎毛未退,令人想起才出壳的小鸡雏。 虽幽居深宫,她的衣妆仍紧跟当代少女时尚:小螺髻,轻容衫,齐胸裥裙:夹木屐的大拇哥和二拇弟,趾甲上都涂了蔻丹。 这一日近午时,天气晴暖,满院是太阳。公主与几个伴读少女并宫娥,在井台边捣素作耍。 公主出力多,额角薄汗。 忽闻外院一阵飒飒的马蹄声,她展颜笑,“是大兄,大兄来也!”丢了木杵,搴裙跑出去,木屐在青石地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迹。 雍王楺之才下马,转首见小妹奔来,半幅裙是湿的,笑问:“笥笥又顽水了?” 笥笥叫道:“什么顽水,吾干活了也!”踮足翻他的鞍囊,“今次与吾带了什么手信?”翻出一袋麦芽糖瓜。 她自己含了一颗,又分送诸少女,然后抱住哥哥臂,与他一起往母亲织室。 “大兄留下午食?” “那是自然。” “汝来着了,今日有蜜汁火方和蒸鸭子。” 楺之笑,“踯躅院里,日日有嘉馔。” 笥笥斜他一眼,“尔等做大勾当的人,忙的是祀与戎,吾们没出息,只好打理些柴米油盐。” 楺之耳尖,半开顽笑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又被妹妹踢出了‘吾们’?” 笥笥道:“除非汝搬来此间住,否则乖乖做‘尔等’吧。” 说话之间,他们已入织室。 元后和氏,退位后称雍王太妃,见小兄妹入,含笑下机来,“笥笥,何必总是苛责大兄。” “他是个叛徒。” “那汝为何抱着叛徒臂?” 美障目 叛徒二字,每次笥笥说出,都觉得烫口。 母亲退位时,她尚不足四岁,自称不解事,实则较常儿早慧,对当时人、当时事,有清晰的认识与记忆。 祖父时代,宫廷遴选女官与良家子,侧重品行与才干,因此宫中女子,虽有庄严靓雅的气度,通常貌仅中人。 当西来的岐国夫人姬氏,挟其横扫十六院的凛冽美貌,出现在雒京时,久沐雍熙太平、被上京文化熏陶得敏感细腻的王公贵族,都不约而同嗅到了一丝寒意。 依依母怀的笥笥,由于母翼的呵护,一时未察见那腾腾杀气,反而觉得吸引,渴望得到。 假装追赶猧子,她蹒跚来到姬氏身后,抓起她一枚筹码,纳入袖中。才欲爬走,聚博众人忽地哄笑。 小儿以为密无人知,其实全部行动在大人视线中。 荀发夫人司马氏笑道:“公主恐皇后输得狠了,欲替孃暗度陈仓?” 姬氏回身,轻抚笥笥的颊,手指冷而香,甲丹芙蓉色,“公主真孝顺。” 笥笥窘了,跌跌撞撞扑回孃怀。 和氏摩挲着她,安慰:“吾知笥笥是爱美,非贪财也,不必为此羞羞。” 所以,孃孃当时就明白。敦厚如她,分明已感受到来自姬氏的威胁,丈夫的离心,仍理解小女美障目。 那日午后,笥笥与几个顽伴捉迷藏。她是地主,熟悉和明院屋室布置,晓得临水轩内有一麒麟式空心落地香炉,可以藏身其中,还可以隔着空洞的麒麟目,窥测外界。 许久,不见有人来寻,顽伴的欢笑声反而渐渐远去。 正当笥笥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门吱呀一响,她的皇父强硬地拖姬氏进来,抵在了一根柱上。 蛛手勾心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终把伊人辜负 临到事端,笥笥不知如何开口。但和氏似有所知,次日即挈女往候先皇后之母,楚国崔太妃。 太妃当迟暮之岁,每念及先皇后,常悲感不禁,精力大为衰减。嗣楚王崔侯之国后,她便退居楚王宅在京私邸,静待天年。 同辈人悉数凋零,原本的四世同堂又被抽去一层,太妃之寂寞孤苦可想而知,只有两代唯一的小女孙笥笥的出现,能令她一展颜。 这一日,笥笥像是感染了母亲的情绪,愁锁稚眉。虽有酥酪亦无心食,嘱咐保姆给带回宫里去。 太妃见了黯然,对和氏道:“母女连心。” 和氏安慰地抱紧女儿,“吾很不愿影响她,却又拙于应对时局。所以想尽快做个了断。” 太妃挑眉,“汝欲如何?” 和氏答:“让位于姬氏。” 太妃点头,问:“阿介很伤你的心吧?” 和氏坦然道:“吾不怪他,亦不怪先帝。” “先帝?” “当初,葫芦城破,姬氏被掳,吾曾劝阿介往赎她,毕竟相识一场,姻缘不成,仁义在。阿介与先帝计议后,竟未行之。当时,吾以为他们顾忌我。近来才琢磨清,先帝故意留她在突厥五年受折挫,是为了淬炼她的心性,为儿子铸剑。 孃孃薨时,先帝欲相从于地下,又放心不下阿介一人独对忧患四起的政局,所以在临终时,征召了姬氏这柄剑。” 姬氏想来亦明悉两父子用意,是以矜持不肯屈就。唉,既欲其当大事,怎可不待以国士?她之狂傲,也是可以理解的。” 崔太妃长叹一声。这个局面的形成,她亦有责任。先皇后薨时,若她不过度刺激先帝,先帝大概会看视两个儿子羽翼丰满后再自戗,也就不必启用姬氏这柄剑了。 “可是丽谯,”她难得地露出激赏的神色,“你既能见到这一层,何必退让?” 丽谯自嘲地一笑,“阿婆,吾不行的。第一,吾见事迟;其次,吾心不忍;再次——”她向来谦冲,从不作清高语,但此刻不得不言,“——吾不欣赏,亦不热衷权谋。” 永嘉君 楺之旬日来上阳宫探母妹一回,今次却只隔了七日。 和太妃临时无预备,仍欲为之添馔,到庭中摘了几串槐花并一簇紫苏叶,裹了椒盐面糊油炸。 宫娥在露井桃荫设席案,母子叁人环坐而食。 和太妃给儿女各斟了一小杯蒲桃酒,侧首问楺之:“阿耒,今日怎么得闲?” 阿耒看看笥笥,迟疑了下,道:“会稽国不反对送王次子永嘉郡公约到雒邑为质,却提出须得以帝女匹配之,以安其父母悬望之心。” 笥笥不意话题竟与自己有关,不由得瞪圆双眸。 和太妃眉尖微皱,“汝耶耶的意思——?” “耶耶说了,笥笥若不喜欢,此事断不可行。” 和太妃笑了,“彼既遣汝来问讯,想来欲其成。” 楺之与皇父、继母一起,算计了会稽国有年,对该邦情况颇熟稔,“那会稽王虽不逊,却是个英物。这位永嘉郡公,据说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久有废立之心,人品当不至于俗陋。” 笥笥啃完一支鸭腿,徐徐问:“不是说帝室与会稽迟早会有一战么?若这位阿约堂兄做了安庆宗,吾岂不成了荣义郡主?” 楺之笑道:“前次耶耶问大阿舅家一兄好否,汝嫌之庸碌无趣;今次这会稽王子,天姿既不凡,兼得父偏宠厚望,未来可能与汝兄颉颃天下的,汝仍觉得非偶?” 两兄妹的和氏大阿舅,现任雍国相,算是楺之的大管家。笥笥若适其子,虽是十足的下嫁,有亲兄庇翼,绝然不会受委屈。 笥笥斜视他,“听大兄口气,颇肖说客。与其激我,不若讲讲,吾若许婚永嘉郡公,能助汝得储位否?” 楺之摊手,“冤也!会稽富盛,乃当今天下第一雄邦。永嘉得阿妹,则夺嫡有望;届时妹将为会稽王妃,仅次于帝室中宫。吾一心成全妹妹的雌心懿志,何尝为自己打算过?” 和太妃抬起一只手,澹澹打断两兄妹的舌战,“此事过于涉险,吾不答应,今后不必再议。” 临雒邑 姬周同姓不婚,而新商则无此顾忌。叁代之后,崔氏诸侯即已开始联姻,特重双国姓婚姻。说起来,帝室反而慢了一步。 因和太妃反对,这桩婚究竟也未做成。 帝室不得不在亲贵中另觅地位仅次于公主的淑媛。 中书令荀发一向主张怀柔政策,由他来贡献一个女儿,义不容辞。最终,便敲定了他的长女鸣珂。 会稽国觉得不算太吃亏,也就答应了。 彼时,笥笥倒也不觉得遗憾。天下诸侯济济,王子伙矣,由得她拣择。拒婚和氏表兄时,孃孃尊重了她的意愿;而今,她也应体贴孃孃的慈母心。 耶耶为女儿计划归宿,首选其外家,将她的封邑亦划在楺之的封国内,分明是照顾前妻的情绪,不停地给笥笥的未来上保险。 但笥笥究竟是公主,脉管里天然窜动着一股帝女的骄戾之气。生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要她做个富贵安闲的田舍妇,打死她也不愿意的。 这股戾气,在她亲眼见到永嘉郡公崔约后,愈发按压不住。 第一代会稽王崔乘,乃新商太祖第四子。其国偏于东南一隅,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直到这一代王崔飞黄征服海盗,富国强兵,令帝室与天下刮目相看。 二十二岁的崔约,作为会稽国的代表,出现在雒京,仿佛伴随着海雨天风,一鸣而惊人,令雒下贵族越发感慨,其国不可轻忽。 帝京淑媛感兴趣的,则是他十分典型的崔氏相貌与气度。 天子挠头 崔约面微凸,眼角微微下垂,眉目柳枝般疏雅。着紫色襕衫,缓步行来,十分地从容闲适。 这是王侍中宅。 侍中之女丸丸举办生日会。嘉宾多为京中贵族少男少女。大家倚着楼阑,交头接耳议论。 “若个郎君好眼熟也。” “像哪个?” “像太庙里的太祖皇帝。” “嘻,胡言乱语,不畏杀头邪?” 另一个却插口,“吾亦觉得像欸。” 附和者有之。 “是也,是也。” “吾亦以为然。” 大家遂得出结论:“很复古的长相。”因为如今帝室男子虽俊雅非凡,却早已不是这个款式了。 复古的崔氏男,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但与人对谈时,却极彬彬有礼。想来他虽轻狂,却是有教养的。 关于他相貌的议论,笥笥听在耳中,有些赞同的。她虽没留意过太庙里太祖皇帝的长相,却一望就觉得,这崔约很顺眼,像自己人。她见过的诸侯王子也有几个,无一给她这种感觉。 饮宴时,有猜隐语的活动。笥笥继承了祖母一书架的隐语录与噱谈录,颇精于此,少有她猜不到的。这一次却很郁闷。那些隐语都是用石鼓文书写的,她连字也不识几个。 鸣珂情况略好些,但也有生字。 崔约并不避嫌,主动走到她身旁,提点之,相助她猜出好几条。大家以夫君救场嘲之,鸣珂两颊飞红若芍药。 猜罢隐语,在座又请他讲海战故事。他参与过一岁前会稽与吴的大战,亲自带人潜水,凿敌舰放置炸药。 宴散,笥笥未回上阳宫,径往西苑见皇父,要他把崔约给自己抢回来。 天子很挠头,这样出尔反尔,第一令荀家难堪;第二崔约本人未必答应。但这是笥笥第一次直截了当向他提要求。之前,她总是带着一脸的不耐烦与鄙夷,让他没头苍蝇似的猜她的心事,猜错了即暴怒。 苦也,挠成秃瓢了也,天子汗涔涔想。 公主且燎杨花 笥笥回至踯躅院,向孃孃秉明此事。 和太妃晓得她的脾气,并无责难,只道:“得罪了荀家可不好。” 笥笥道:“不得罪他们的办法,大大的有。” 她如是言,胸中当已有定见。所以和太妃笑道:“说来听听。” “教大兄娶鸣珂就是了。” 帝室夺走鸣珂的未婚夫,等于公开羞辱荀家,唯一可行的补偿方案,就是祭出楺之。楺之目下虽非太子,他的八百里封国在从前的秦地,以故都长安为首府。即使未来储位无望,亦不失为一方显赫诸侯。 相比之下,崔约只是个郡公,离世子之位还隔着一个鹰扬的兄长。 先前,天子曾微露为楺之聘鸣珂的意思,荀发婉辞,大概觉得元后退位后,楺之地位微妙。而今为保全鸣珂颜面,倒或许会答应。 和太妃思量毕,暗叹笥笥虽幼,极富机谋,端的是她耶耶的种。又问:“那永嘉郡公会答应么?” 笥笥叫道:“他一开始求婚的是我欸。” “但汝拒了他也。” “那又如何?!” 笥笥虽口硬,心中到底不确定起来,皱着两根细细的小眉毛,在庭中踱来踱去,小阴谋家一个。 和太妃织着锦,偶尔隔窗望望她,总是禁不住微笑。 忽而一个伴读跑来唤:“公主,河湾那边积了厚厚的一层杨花,快去烧之!” 笥笥顿时忘记烦恼,取了火,且去燎杨花。 她自幼就喜欢顽水、顽火。掖庭令、傅姆皆劝天子管教之,天子却道:“等她烧了上阳宫后再计较。” 笥笥料事如神。 五日后,天子与荀家果然就楺之与鸣珂的婚事达成了协议。 楺之以为这是笥笥有意助他,特来申谢。 笥笥白眼,“谢个什么,吾从不为他人做嫁衣。” 楺之乃道:“却有个坏消息,那永嘉郡公扬言,如今不想尚主了。” 笥笥跳起来,“反了他也!”眼珠转转,又道:“无妨,吾去同他讲道理。” ------ 明日无更新。过了明日,公主强奸永嘉郡公。 毒龙子 永嘉郡公客居之苑东甲第。 桐荫清幽,菡萏拳拳,飒风轻敲帘栊。几个婢子坐在阶上颠钱。帘后的书室里,崔约着天青道袍,披发,一封又一封,给新陷吴国十城的父亲并诸兄弟写贺书。 天下人皆以为,崔约既是会稽王的宠子,或者有个宠姬母亲,或者如曹仓舒一般智虑过人,天然得乃父欢心。 惟崔约自知,单是令父亲记住自己的名字,他动用了何等的心机。 会稽王飞黄多内欲。山阴与天台的王宅内,甚至他一年泰半时间起居的王舰内,收贮着无数美人娇娃。 崔约的母亲蔺姬,八岁起任王妃院中护花婢,日常着锦绣襦裙,梳环髻,坐于竹亭内,一见鸟阵至,即拉响花枝上的金铃,惊飞之。 某日,飞黄酒醉,自园中过,见蔺姬稚媚可人,兴起,将其抱至王妃寝阁内,奸了整整一宿。 蔺姬因此受孕,临产时尚不足十四岁,竭力娩出崔约,奄然而逝。 崔约由王宅女官抚养,与诸嫡庶兄弟一起读书玩耍,无母孤儿颇受欺凌。十叁岁时,他厌倦了内宅的蜗角争斗,请缨随父出征,去见识海雨天风。既忝为他的犬子,那便为他效犬马之劳吧。 崔约自小卒做起,一步步到将军。右手因爆炸失去叁指,总是缩藏于袖内,练出了左手握笔的能力。 诸兄弟见他卖命得父宠,纷纷效仿。会稽王的五龙子,几类蜀汉的五虎将,令海客与邻邦闻名胆寒。 正在会稽伐吴的关键期,兄弟以尚主之名,将他排挤到雒邑来。四虎呼啸叱吒,撒欢一般累积功名,而他却只能远观,内心之焦灼,难与人道也。 黄毛娘 人报新丰公主至。 崔约略沉吟,掷笔,随手拢发挽髻,趿着葛履出迎。说清楚也好。 笥笥离宫时,精心画了妆。 不知怎么的,她的发育较同龄人为迟缓,至今仍是瘦伶伶的黄毛丫头模样。替崔约想一想,帝室将闲云野鹤般的鸣珂掉包成一隻顶毛未燥的小鸡雏,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关于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的说法,笥笥极赞成。虽然嗤之以鼻,仍尽力修饰容貌,以期崔约能看到自己尚未绽放的丽质。 崔约对鸣珂,确因惊艳而心仪。她的一颦一顾,散发着荀家女独具的幽娴气质。今生若能与她共度,必然是举案齐眉,琴瑟静好。甜梦做了多时,终未能成,说不失落是假的。 “郡公,”笥笥坐定,很严肃地问:“吾以帝室公主之尊,诚请奉巾栉,汝却再叁推却,是耿耿于吾之反复无常,抑或难忘情于荀娘?” 崔约一揖道:“公主恕罪。臣只是忽而良心发现,无意令公主难堪。” “良心发现?” “之前求尚主,纯为功利,非出于本心,幸得公主拒绝,不至于将您拖入一段无爱的婚姻。臣之私念,想来公主亦知之。既已避过火坑,如何又往回跳呢?” 笥笥听罢,无所动容,只问:“有一点吾不明白,有爱的婚姻就一定好,功利的婚姻就一定不好么?” 崔约一怔,“这道理显而易见,公主怎会不明白?” 笥笥道:“爱是极虚无易逝的东西。婚姻建立在爱的基础上,一旦爱消失,便很容易瓦解。郡公先前求尚主,出于切实的需要,未来很长时间,也许一辈子,郡公都会需要吾,会不断发现吾之好处,进而倚重吾,这是多么稳固的基础。如若以百年好合来判定婚姻成败,吾与汝必成嘉偶。” 崔约问:“我所见之女子,率孜孜于情爱,公主真的不在乎么?” 笥笥嘻然笑:“吾爱汝甚,汝既自称有良心,阅吾待汝之厚,假以时日,何至于不悦吾?” 荷衣冷淘 晨起,和太妃往园圃采红蓝花,露晞而归,却见仁智院骆女史候在织室,乃问:“至尊又有什么吩咐?” 天子脸皮厚,离异后并不自外,时不时遣人来踯躅院要吃要喝。是以,他享着艳福,也没耽误口福。 和太妃对他,始终有情,为防触犯姬皇后,从不主动道寒温,但逢他有所求,必筹办之。 骆女史笑答:“早起看到芰荷,嚷嚷着要食荷衣冷淘。”又揭开所携食榼的盖子,“这两尾鲈鱼做浇头。” 和太妃頷首,命庖媪先拿鱼到厨下收拾。 骆女史又道:“至尊散朝后,将来踯躅院共太妃午食,商议雍王与公主的婚事。” 和太妃很有些意外,“彼将来此?”不觉站起,脱下粗葛布的劳作罩衣,又自鬓上拂下两片花叶来,自嘲道:“看我这邋遢样子,真是羞于见人呢。” 骆女史笑道:“太妃天然林下风致,我们学都学不来。” 送走骆氏,和太妃忙碌一上午,方备妥午食,天子偏迟迟不来。乃抽出一卷夹缬纹样来消遣,心并不在上面。 忽然伸来一张脸,道:“你还是喜欢看这玩艺儿。” 是天子。 他仍是乐呵呵的老样子,搓着手,再叁道歉:“又被老萧拖住说话,来晚了,害你久等。” 丽谯仰望他,不觉抬起一只手,他也便顺从地将脸贴在她手心。 “阿介,汝看上去,过得不错呢。” “还好,还好。” 天子确实是很快乐舒心的样子,中年以来,稳重了许多,承自先帝的俊颜里,仍掺有她素所钟爱的痞气。 中宫竟又烧香 天子回至仁智院,一心想着姬皇后,未留意足下。忽然一个稚嫩的童音叫起来:“耶耶,莫趟乱了我的战阵!” 却是七岁的皇次子仲坚。 天子连忙收回已伸出的足,道声抱歉。 仲坚白他一眼,低头继续研究沙盘。一手摇着已经活动的门齿,有几分像老将捋胡须。 天子负手观之,搭讪:“这是会稽与吴对阵图?” “是。” “依阿奴之见,会稽此一番攻城胜算几何?” “会稽必大败,其王及世子命将不保。” 天子佯惊道:“那我可要知会亲家一声?” 仲坚却抬头看他,表情诧异,“耶耶,会稽王与世子战亡,不是于新丰姊姊更有利?再者说了,耶耶与孃孃以间谍挑拨会稽世子争功,怂恿其父将建徳郡公、龙泉郡公等逐回国中,不就是为的这个结果?” 天子板起面孔,“你窃听我和孃孃说话?” 仲坚一笑,否认:“我没有。看来耶耶孃孃真是这样做的欸。” 此儿慧黠多智类母,天子早过了大惊小怪的阶段,这时又想起姬皇后,问:“你孃孃呢?” 仲坚向内一指,“在做你不喜的事。” 天子入寝阁内间,见贺兰兄弟龛前,沉水香袅袅,姬皇后趺坐在蒲团上,垂睫低首,状甚哀楚。 天子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自身后抱住她,“你真是欺人太甚,在卧室里供奉旧情人也就罢了,还隔叁差五地烧香!” 姬皇后回首笑看他,“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天子语塞,“这不是去商量阿耒兄妹的婚事么。” 姬皇后放软身子,依贴在他怀中,“我不管。只要你往上阳宫一次,我就烧香、烧香,烧得屋子里乌烟瘴气,薰得你晚间硬不起来。” 天子笑道:“那有你什么好处。”恐她仍不开心,想别的事讨好她,“听说野王在突厥过得颇不得意,要不要接他来雒邑?” 野王是姬皇后流落突厥时,被迫为伏犀可汗所生之子。 姬皇后听了只是沉吟。 天子乃更表态,“你最清楚,我从来不是嫉妒的人,必视他如己出。” 姬皇后缓缓摆首,“哥哥,勿责我心狠。十几年不见,他与我,空有血缘,并无情分,恐是冤家,还是算了吧。” 然而,仅仅一月后,突厥野王王子竟自己逃来雒邑,投奔生母。 突厥儿 金秋,西苑步毬场草色温墩,翠明湖岸边,枫叶流丹,银杏鹅黄。缓坡上的亭子里,仲坚趴在姬皇后怀中,孃这孃那。 天子看出姬皇后不耐烦,拎开他,“去,寻哥哥姊姊们打毬。” 既添了仲坚,须得重新分朋。 仲坚同笥笥商量,“姊姊,咱们一队,突厥儿同永嘉大兄一队吧。” 笥笥自然更愿同未婚夫一起,推辞:“你们兄弟一队的好。” 仲坚道:“碰巧同母而已,哪里就是兄弟了。” 野王听了勃然大怒,“竖子忒可恶,连孃都认我了,你却不认!” 仲坚见他暴跳,愈更澹定,振振有词,“汝来寻孃孃,孃孃认了汝,其愿也遂矣。再要为难我这不相干的,未免得陇望川也。” 崔约恐野王气极,伤害仲坚,对笥笥道:“我使左手,正好同阿奴搭档。” 仲坚连忙道:“如此更好。” 笥笥做事向来认真,与野王有商有量,同进互助,颇有队友之谊。一场毬打下来,野王对她好感大生。 “公主,自我到了这里,惟有你待我好。” “王子客气了。” “真的,”野王道:“就连我孃孃,似乎也嫌弃我呢。” 笥笥佯惊,“是么?她一向很爱阿奴,是个慈母呢。汝与她分离多年,又吃了若许多苦,吾以为她会尽力补偿汝呢。” 野王黯然垂首,“她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笥笥叹息,作同病相怜状,“我耶耶何尝不是呢,自有了新妇新儿子,也不待见吾与大兄了。” 动地哀 广袤而狰狞的秋之夜空,流云怒卷,迢迢银汉若隐若现。高树间悲风迭起,枯叶飘零。 鸳鸯瓦下,水晶帘后,千树枝灯辉煌。 姬皇后浴过,对镜晚妆。 仲坚拨拉着奁合,拣出一支金步摇,擎与她看,“孃孃,这个好。” 其实是蛇足,但她不愿拂小儿的面子,接过来,插于鬓侧,又拿起粉扑,在面上、颈上敷一种轻白芬芳的护肤粉。 姬氏生于西域,秉绝代姿容,却充男儿养大,并无修饰的习惯。来到雒宫后,才入乡随俗,朝暮梳妆,算是对天子夫君尽义务。 这一年,她叁十七岁,略过了女子的盛年,像一朵晚芍药,有一种行将谢幕、遮挽不住的美。 仲坚趴在锦茵上,双手支颐,翘着赤足看,只觉得怡然,因为她的美,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 “孃孃。” “嗯?” “我想亲亲你。” “我脸上都是粉。” “我喜欢你的粉。” 姬皇后侧首看他,“然而我不喜欢你的口水。”耐心接近耗尽,虽然未下逐客令。 仲坚乖乖地移到室之一隅,降低存在感。 这时,女官入告:“野王王子求见。” 姬皇后扶额,似有拒见的冲动,但终究妥协:“请他进来。”又对仲坚道:“你该归寝了。” 两个男孩错身而过,互不理睬。 野王在客席上稽拜,“孃。” 姬皇后望着他。他长得与伏犀可汗同一个模子,墩实的五短身材,宽脸,金刚般飞扬的五官。更不幸的是,他也继承了乃父鲁莽的性格,暴躁的脾气。 曾经,他也是她抱中儿,乍分别后,也曾对他牵肠挂肚。十五载倏忽过,他长成了她最不待见的样子。 敷衍天子与仲坚的手段,拿来对付他,似乎也无效。彼父子久习新商含蓄克制的宫廷礼仪,不会过度索求。而野王一个不如意,便纵马踏藩篱,令她避无可避。 与伏犀一样,野王也是敏感的,一眼看透母亲对他的憎恶与厌弃,悲酸涌上心头,泪如雨下,伏地哀恸。 姬皇后倦怠,无力地劝:“你不要这样。”见他号啕不止,又问:“你到底欲如何?” 野王道:“我要娶新丰公主。” 童子无心 这些年,天子陆续又纳了几位嫔御,但最能撩动他情欲的女子,始终是姬皇后。惟姬氏与他有约在先,为防过度生育,须节制云雨,使得他不能肆欲。 时逢朔日,是古来帝后燕好的正日子。天子晓得姬氏近来心绪不嘉,兴致未必有,抱着万一或许的微茫希望,仍来她处就寝。 一见她所着是他最爱的轻容寝袍,所敷是他最爱的紫茉莉粉,分明是最直白的邀请,喜极若狂,扑上去按倒她,裂衣占有,狠狠地抽送一顿,方有余暇品味她粉香诱人的天鹅颈。 一场酣畅的性爱下来,天子汗腻中衣,心犹有不足,赖在她身上,吻吻啃啃,蓄力再战。 姬皇后提及野王求婚一事。 天子抬起身,把玩着她玲珑雪翘的双乳,沉吟半晌,道:“我原以为他来了,你会欣慰,不想他却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既是这样,不如送他去阿侯那里。他不至于受委屈,你也免了触目伤怀。” 姬氏望着他,“如此甚好。” 天子见她不反对,欢喜得雄风又振,一个吻封住她口,地动山摇再度欢爱起来。 笥笥和仲坚,一向不怎么对盘。每逢仲坚挑衅,笥笥总是直接诉诸暴力,叫嚣:“不要以为汝年稚,吾就会谦让汝!” 自从野王来到雒邑,姊弟关系忽然急剧升温。仲坚自宫娥那里得知野王求婚事,跑去告诉笥笥。 笥笥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野王的鄙夷。两姊弟咕咕哝哝,交相践踏野王,愈谈愈投机。 和太妃听了,忍不住道:“汝们不要太刻薄。” 仲坚叫道:“和孃孃,您就不觉得荒谬么?姊姊可是新商近叁代以来唯一的帝室公主,何其尊贵,哪里是他一个夷狄野人可以肖想的。再相见,看吾怎么敲打他!” 秋涧落叶彤弓 天子降诞日,循例云集宫眷、王公大臣、来京朝觐的外诸侯,在上林苑大狩叁天,晚间烹烤猎物为华宴。 笥笥近视,自忖不会有什么收获,乘一匹小红马,跟在崔约后面跑,见他射了雉鸡、花鸭一类的小动物,便笑嘻嘻劫过来,“让与为妻吧,别人家雉兔绕鞍垂,吾这鞍边光秃秃的,不好看。” 崔约便专猎毛羽华丽的动物,点缀她的马鞍。 晚秋的林中,树叶一半落,一半在树头,一半焦褐,一半明黄赭红,金灿灿的日光活泼泼倾洒,植物与泥土的香气沁人心脾。 笥笥闹着要与崔约同乘,崔约却不过,只好放她在身后马背上。未行几步,便遇到了仲坚。 仲坚着白猎装,乘一匹小乌骓,斜挎为他特制的彤弓,箭囊内一簇丹矢,意气骄骄。后跟一匹备马驮猎物,却不见随从。 笥笥问:“汝怎么一个人?” 仲坚偏着头看她,似笑非笑,“汝们倒是两个人。” 这是姊弟两个最后的对话。 当日黄昏,众人齐聚月陂亭,清点猎物,等待欢宴。惟不见仲坚与野王。金吾卫与羽林卫全体出动,整整找了一夜,亦无二人踪影。 天明,有人在龙涎涧潭底发现了仲坚。潭水清澈,水底一层厚厚的新落叶。他仰面躺在落叶之上,猎装洁白如新,犹挎着他的小彤弓。 天子制止踊跃的禁卫,亲自潜入彻骨寒凉的水中,捞出孩尸,用氅衣裹了,抱往姬皇后处。 皇后闭门不纳。 天子反复劝:“蝉嫣,你再抱抱他。” 皇后无声无息。 天子将仲坚放回他的寝阁,浴身更衣后,覆以厚衾,又命人生火。 女官迟疑。 天子黯然道:“只一晚,不妨事,他真的……很冷。” 夜间,天子独寝,闭眼便是仲坚的面容。他并不像寻常父亲那样庄重有威仪,与两个儿子相处更类兄弟,与仲坚犹亲睦。父母离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伤感。 门开,一个亭亭婉约的身影悄然走来,熟悉的香氛。她上榻,钻入他怀中,叫声“哥哥。” 两两相依偎,一宿无言。 一捧雪 踯躅院。 内府令夫妇造访,带来新入库的一捧雪与芙蓉卮。 和太妃虽从不使用金玉器具,却颇喜爱研究古物形制。是以天子有谕,内府每得珍宝,须先送来与她欣赏。 这一次的一捧雪,极得她美誉。 内府令于是道:“太妃这样喜欢,就留下吧。” 和太妃摆手,“古墓里出来的物什,到底阴气重。” 一旁的鸣珂提议:“不如我将它图画下来,以备太妃随时查看。” 和太妃笑道:“如此最好,只是麻烦汝了。” 宫娥拿来纸笔,鸣珂在明窗下小几边坐了,俯首描画。荀夫人司马氏教导出的女儿,一静一动,自然优雅,世罕其匹。 和太妃不禁检讨自己对笥笥的教育,是否太娇纵了。正想着,笥笥自外奔入,茫然迷鹿般,一路哭喊着“孃孃”,直扎进她怀中。 和太妃诧异,抚头问:“怎么了?” 笥笥注意到内府令等人,欲言又止。 和太妃道声稍待,引她到别室,细问究竟,听罢惟有长叹。 笥笥哭诉:“吾只想挑拨他们兄弟不和,教姬孃孃烦恼,万没料到突厥儿那样歹毒,会对阿奴下手。” 和太妃见她惶惧悔恨已极,不忍再责备,只道:“此事非全是汝之过也。然而,这就是搬弄是非的恶果,往后不可不戒之。” 笥笥说出心中忧虑,“吾之小伎俩,姬孃孃都看在眼中,而今酿成大祸,她岂有不迁怒的。” 和太妃又诧异,“她堂堂皇后,亦是母亲辈之人,非无智慧与心胸也,怎会认真同汝个小女儿计较?” 笥笥没奈何地叹气,“孃孃,她同您可不一样。” 叁日后,西苑传来姬皇后流产的消息。又过了一日,天子再度驾临踯躅院,与和太妃商议提前为两兄妹举办婚礼。 千斛泪 提前结婚,笥笥其实是欢迎的,但她介意提前的原因,“耶耶如此安排,是防备姬孃孃害我么?” 天子失笑,“怎么会,她又不是疯子。” “那您为何急于送走我?” 天子道:“她当然不会费心主动地加害你,但她心中对你有芥蒂,难免有宵小揣测她之意构陷你。去了雍国,有你孃孃、兄嫂庇护,便是耶耶受人蒙蔽,也难动你分毫,此为真正的万全。” 和太妃听了一惊,“怎么,吾亦须随往?” 天子看她,“丽谯,你而今的封号是雍国太妃,随子之藩名正言顺。再者说了,你舍得与孩儿们分离?” 和太妃望着他,忽而泪落,“阿介,吾更舍不得汝也。” 天子一下子怔住了。 眼泪。 丽谯的眼泪。 他犹记得,当年她退位出西苑,那是他背叛的巅峰,他伤她最重时,她亦是平静登车,神色庄宁澹远。 而今,她对他潸潸泣,像是十几年积蓄的所有眼泪在此时溃堤了,鼻头很快哭红了,像个小女孩子。 天子坐不住了,移到她身边,以袖为她揾泪,“我也舍不得你呢。你去了雍国,今后谁为我煮栗羊羹?” 和氏抽噎着问:“吾定须之雍么?” 天子迟疑片刻,终于吐露:“蝉嫣现在……很憔悴,此时此刻,我不想身边有任何别个女子……总觉得愧对她——” 和氏问:“那吾呢?” 天子赧颜,“今生最对勿起的就是你了。” 和氏追问:“君伤吾甚矣,犹欲更甚乎?” 天子叹口气,“好丽谯,你既愿意留在雒邑,那便随你,一切供奉照旧。” 一时的激动过后,和太妃却委靡了,半晌道:“适才失态,令至尊为难了。吾还是……去雍国吧。” 南辕北辙 仍按照最初的规划写了丽谯的结局。 之前提到过,现实中,我主张理性利己的取舍,但故事世界里,我会让角色感情用事。看小说,也是体验alternative life的方式也。 --------------- 五岁的丽谯,一手抱虎形布偶,一手牵小白犬,往扣太子阁闼。 春宫女官来应门,“哦,是和小娘子。” “阿介殿下晨起了未?” “起了。” “朝食了未?” “食过了,小娘子要进来顽么?” 丽谯却又问:“殿下着衣了未?” 女官答:“尚未。” 丽谯乃道:“那吾晚些时再来。”唤起一旁举爪搔毛的小白犬,嗒嗒而去。 午后,她又来问讯:“阿介殿下着衣了未?” 女官笑道:“殿下的脾气,小娘子最清楚了,着衣比剥皮还难。” 丽谯道:“哦,那吾晚些时再来。” 冬日天乌早,午休后,日头已西坠。丽谯再来时,忧心忡忡,一天都快过去了也。这一回,应门的是阿介殿下本尊,一蹦一跳跑出来,小弟弟也一蹦一跳。 “丽谯,进来顽。” 丽谯觉得自己大了,非礼勿视,背过身去,道:“殿下请先着衣。” “吾热也。” “而今是腊月,怎会热也?” “吾不管,总之吾热。再者说了,不着衣的吾才是真吾,着了衣,便掺杂了也。汝要不要来顽?” 虽在梦中,丽谯亦知这是梦,望着纠结的小小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是怪也,从小到大,她喜欢的明明是不掺杂的阿介,为何非得勉强他着衣呢? 为什么人会爱上与自己截然不同之人呢? “孃孃,孃孃。” 丽谯启目,见女儿与儿妇焦急而忧虑地望着她,“孃孃,您昏厥了一刻多,可有觉得不适?” 她含笑摆首。 她们没有问她为何发笑。自离开雒邑,她时常看似无故地发笑。她们一定以为她恼恨发疯了。 笥笥道:“可要从雒邑召个医士来?” 丽谯忙摆手,“不可招摇。” 自从出了雒邑,她便觉得心悸,愈行远,愈觉得恍惚不适。当年母亲为十六院尚书,这潼关道她每岁都要往来几次,前往时满怀期待,离开时惆怅落寞,却从未像这样割经断脉一般。 只听鸣珂道:“那就到了长安再延医吧。长安的医士之术也是极精妙的。” 丽谯頷首。 然而,她不觉得自己能坚持到长安了。 恐是玉兔降仙 这是两年后了哦。 ---------------- 暮春。长安。 玉髓山行宫。 驸马都尉、越国公崔约的清晨,少不了一柱擎天的烦恼。他缓缓解带褪袴,好教一直哈着腰的弟弟直起身来,却不着急撸,侧首看一旁的笥笥。 笥笥在象簟上趴睡,樱口微张,打着清鼾,一蓬蓬喷出处子香。素絺睡袍纵至腰际,未着底衣,圆翘的小臀晶莹剔透,似剥壳荔枝,玉条样纤腿蛙曲着。 崔约拿起她一只手,教她握住自己的阳具。 淫邪的触感。 笥笥启目,嘟囔道:“吾莫非玉兔转世,天天要操持夫君的药杵?” 崔约道:“今日不劳娘子辛苦,吾来捣汝。” 笥笥瞋目,“本公主怕痛!” 崔约道:“吾哪敢望公主桃源,山缝里捣捣就好。”说着,一翻身压住她,把阳具抵住她花心研磨。 笥笥给他按压着,动弹不得,被他磨得痛,叫道:“今日可是涨了贼胆?” “虽暂不能相亲,招呼则个。”崔约恋恋地顶戳了下,才移至她臀缝里,嘱她夹紧了腿,乔模做样地抽动起来。 笥笥却是有感觉的,伊伊呀呀地哼,面若桃花,香汗淫淫,花心汩汩,泌出滑腻的甘露。 崔约亦射了许多精,射毕,搂着她翻来覆去地亲吻,滚得两人各一身汁液,连她乳房上也涂抹一气。 笥笥正抗议,却听帐外女官秉道:“大王请公主、驸马速往兴庆宫,有要事相商。” 一夺子 崔约故作姿态地推托:“我答应了照夜白,早起给它刷毛辫尾巴。大王、王妃跟前,公主替我解释则个。” 笥笥斜睨他,“汝这是怕自己把持不住,还是怕我阿嫂对汝余情未了?” 崔约道:“怕公主多心。” 笥笥屈指,弹他弟弟一个脑喯儿,“我阿嫂的素手,由来只理琴筝,真娶了她,汝以为她天天会给汝撸呀?” 崔约道:“想来不会。若是自己来,只能用左手,到底别扭些。幸而娶的是公主,臣与臣弟日夕庆幸。” 笥笥笑了,“且去刷毛。” 笥笥和崔约住玉髓山行宫,楺之与鸣珂则居兴庆宫。这当然是逾制的,却无人异议。没有人气的屋室易衰败,年青的帝子帝女为沉寂多年的两处宫殿增添了生机。 雍王宅早已落成,而今是鸣珂的园艺基地,今日建个亭子,明天凿个池子。笥笥有被放逐的愤懑与耻感,她却很喜欢长安。 “故都风物犹在其次,起码可以离我孃孃远些。”她讲完,自知不逊,吐下舌头,比在雒邑时活泼风趣多了。 荀夫人司马氏教女儿,从头管到足。鸣珂未出阁时,日常连颗花钿的主也做不了。 这一日,她却呆呆坐着垂泪。楺之攒着眉,在室内负手踱步,不时停下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怎么了?”笥笥怪问。 楺之答:“耶耶与姬孃孃使人来,欲抱小天王到雒宫养育。” 小天王是鸣珂叁月前诞下的长子。 笥笥冷笑,“呵,她这是自己生不出,要抢别人家孩儿了。抢走了,也未必会好好看顾。” 楺之曾受蝉嫣抚育,仍是维护她的,“姬孃孃倒不是那样的人。我就在她身边长大,她一直待我很好。况且还有耶耶在旁关照。为孩儿前途计——” 鸣珂打断他:“谁个替得了亲孃!汝这是为孩儿前途,还是为自己前途?” 笥笥亦不无讽刺地劝谏:“大兄,孩儿离了汝膝下,朝夕受他人恩惠,也是会变心的。” 战姑苏 荀夫人亲来长安劝喻。迫于她的雌威,楺之夫妇不得不交出小天王。至雒,祖父赐名敬宗,封姑苏王。 姑苏之地,原属吴国。 始封会稽王乘之妃,一胎娩下孪生儿。渐长,父母偏爱幼子,征得帝室首肯,将国一分为二,将北之吴地予了幼子,是为吴国。 传至第五代,忽而绝嗣。会稽王飞黄以同源为名,欲遣一子入继,不想帝室召开的宗室荐举大会上,却是燕王次子荣膺王座。 飞黄第叁子海宁郡公崔纾知王父心有不甘,挑衅吴国边军,两国开战。会稽虽国富兵强,吴国那边却有燕、齐、楚叁大国暗中资助。燕自不必说了,齐、楚两国也不愿看到已有崛起之势的会稽势力翻倍。 战争进行到第叁年,得益于五龙子的骁勇,会稽占领了叁分之一的吴地,姑苏即在其中。 姑苏人鄙视会稽人粗蛮,联名上书,愿归帝室。帝室欣然接纳。会稽正处在与四国为敌的境地,断不敢再开罪帝室,只得听之任之。 又过了二年,会稽世子暴卒,传言为姑苏刺史崔满暗杀。海宁郡公为兄复仇,提兵攻姑苏地,斩首崔满。 ---------- 崔满:终于和先我而去的鸡鸡在泉下团聚了也。 丈夫之道 笥笥将崔满之死告与崔约。 崔约正在夹竹桃下读书,听毕,道:“阿纾由来精明,苦心布局这些年,总算是做成了。”仍埋首书卷,并无流露对自身安危的担心,更不用说向笥笥乞怜。 晚间,笥笥浴罢,带着一身蔷薇香,钻入他怀中求欢,且道:“此一回,本公主许汝入桃源。” 崔约摸摸她的头。 她有一颗极小巧的蛋形头,脖颈细细,大概是心事过重,体重偏轻,四肢伶仃,幸而肤白,不至于显得枯瘦。 崔约喜欢她这颗头,很小,却聪明得出人意料;还有她的身体,芦苇人一般纤细,却藏着大大的脾气;还有她纵体入怀的娇态,充满情欲的童真。 两年了,这段政治婚姻比他预想得愉快,虽然目前看来,会以最坏的结局收场,套用笥笥常在不恰当的场合引用的一句不恰当的孟德诗: 龟虽寿,犹有竟时。 蜜汁火方只剩最后一片,小画书只剩最后一帧,常胜的赛马忽而失蹄时,她总是会叹口气,念叨: 龟虽寿,犹有竟时。 “哎,哎,想什么呢?”笥笥坐在他膝上,抱着他的脖颈,骑马一样摇着身子问。 崔约道:“谢公主,不过还是算了吧。” “咦,丈夫之道,岂可不尽?本公主命令汝。” 崔约道:“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然而,臣此时真个无心绪。” 笥笥倒是理解的,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吾自当保护汝,汝无忧也。” 会稽王飞黄最得意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崔约。今世子已亡,帝室若藉口为崔满复仇,杀崔约,等于斩去飞黄左膀右臂。 对于间接害死次兄的崔纾,飞黄想来不会轻饶。即使飞黄不追究他,龙泉、建徳二郡公也免不了在王父耳边中伤之。会稽的兄弟阋墙必将白热化。 叁日后,长安吏受命拘捕崔约,鑑送雒邑。 炎凉鸡酒黄黍 粗陋的槛车内,华丽的锦茵上,崔约盘膝而坐,素衣披发跣足,青胡茬冒涌,一副刑囚模样。 槛车与甲士骑队之后,跟着一驾红罗华盖雕车,四匹雪白雄骏的牵引马,因着槛车的牛速,颇有些暴躁。 笥笥忽地觉来,星眸启,问:“前方是何处?” 婢女禀道:“叁乡驿。” 笥笥欠伸,“就在那里歇宿吧。” 军吏跑来抗议:“公主,再行一站,时间尽有。我们已经误了期限,不可再拖延。” 笥笥拍拍平坦的小腹,“本公主初孕,甚觉不适,再颠簸必流产。” 叁乡驿。 崔约草草洗浴过,笥笥亲送来食馔。有鸡有酒有黄梁,还有麦面裹的韭饺。品尝,大异宫中风味。 他诧异地看笥笥。 笥笥笑道:“是本地乡民送与汝食的。” “素昧平生,何来好意?” “我孃孃墓就在附近。大约他们同情元后含屈早逝,一双儿女流逐西京,而今女婿又无辜被逮,吉凶未卜。” 崔约只是摆首。 笥笥问:“怎么了?” 他道:“此等义愤,史传里多见,而现实中少有。想来必是公主为我安排造势,多谢贤妻。” 笥笥笑,不否认。 崔约又问:“会稽有新闻么?” “有的,传闻汝叁弟弑了汝父。” 崔约面上掠过惊讶之色,“阿纾此一回也忒聪明了,不知受哪个指点。” 笥笥道:“谁个最盼望汝父死,谁个最盼望汝死?” 崔约愀然,喃喃道:“我耶耶,我耶耶他——” 笥笥观察他,“你伤心了?” 崔约默认。 笥笥叹气,“为何多糟糕的父亲都可轻易获得子女之爱?如此危殆之时,你却只顾哀悼本来就该死的耶耶。”又劝他,也是自勉,“咱们争气些吧。” 崔约心情略好转,半是调笑道:“我而今是公主与皇后博弈的棋子,公主必倾力保我,我有何惧?” 笥笥粉拳捶之,“汝个没良心的,怎见得吾定无一点子夫妻之情?” 北邙骨 叁载暌违,天子仍是那副没心没肝的倜傥模样,步履有弹性。若他呈现一丝沧桑老态,笥笥很怕自己的心硬不起来。 “笥笥!”他上前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汝当真怀了身孕?” 笥笥冷哼一声,“岂敢,生了孩儿也是被人夺走!” 天子放下心,尴尬地咳一声,“汝不知内里,所以这样尖刻。” “什么内里?” “七月前,有扫墓人在北邙山洞里发现一具遗骸,其佩刀、佩玉,正是野王随身之物。” 笥笥惊叫:“他居然死了?” 同女儿,天子倒是可以推心置腹,说出不能对姬皇后讲的话:“死了也好,活着的话,我拿他怎么办?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 笥笥震惊过后,再开口,语带讥诮,“姬孃孃再度丧子,耶耶必定心疼煞,凡她所欲,无可无不可,杀人夺子也依着她。” 天子正色道:“笥笥,灭会稽是我和姬孃孃共谋,勿将过责都推到她身上。目下飞黄已死,再除掉崔约,仅馀那叁个竖子互攻,一二年间,可望功成。届时,耶耶封汝作山阴国公主,许汝子孙世袭。” 新商公主的汤沐邑,历来不过郡县,还未有过以大国为封地的公主。瞬间,笥笥感到强烈的诱惑。 天子见她有所动摇,又道:“新商建鼎五代矣,诸侯与帝室,血缘益疏,不臣之心渐生。耶耶苦心戮力二十载,始得灭会稽之机。笥笥,汝为帝室公主,素来明慧果敢,当助力耶耶重定天下,耶耶定不负汝。” 柏木橱 笥笥回至苑东公主宅,甫入室,崔约大猎犬一样,从横里蹿出来,抱起她打转转,“公主,再见到你真好!” 笥笥心虚,未像以往那样揽他的脖颈,“汝何出此言?” 崔约仍着素衣,留着囚徒的络腮胡,双目晶亮,神经兮兮,有几分像蓄势发酒疯的李太白。 他望着笥笥,笑道:“公主可知我为何不去牢狱,定要赖在您跟前?” “为何?” “公主可知我们在外征战,每有将官触犯军律当斩,都会不惮千里,槛车送去我耶耶处,交由他处置,而他每每宽宥之?” 笥笥眨眨长睫,不答而静听。 “公主可知我的嫡母,每岁挞杀婢媪十余人?是她比较残忍,我耶耶比较仁慈么?我猜,是因为杀人对她而言,可能就是轻轻一句‘好了,拖她下去。’她看不到杀戮,闻不到血腥,也听不到哀嚎,如此除去厌憎之人,比拂去衣袖上的柳絮还要轻松、无负担。而我们,正因为杀人无数,更了解亲手屠灭同类的震骇与肮脏,对杀人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我之生死系于公主一念之间。我在您跟前,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离了您跟前,就是一朵无足轻重的柳絮。” 笥笥辩解:“吾从未有过杀人的念头。” 崔约放下她,微笑:“从前您还小,总会长大的。” 侍婢入报:“公主,雍王妃有礼物来。” 笥笥与崔约到庭中察看,是一组柏木男子衣橱。前不久,鸣珂才为楺之制作了一组,因为她觉得柏香薰衣的男人可爱。 笥笥逡一眼崔约,“阿嫂劝吾珍惜自己的男人。” 崔约叹气,“若我娶的是她,当此时,也不会像这样死皮赖脸地求生了。” 笥笥的眼神转凌厉,“此话怎讲?” “今生今世,但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我便觉得死也值了,不然总是不甘心。” 笥笥扑上去捶他,“汝既然怕死,就不要总是说找死的话!” -------- 崔约拭汗、握拳:哀兵必胜! 纵虎归山 近午时,天子赴中宫阁中午食。 临水轩内,四壁晾着她新临的字幅,风吹簌簌动,满室墨香荷香,惟不见她人。笔砚、书案、蒲团寂寥,天子心中亦觉得空落落的,问女飨:“皇后呢?” “往上苑驰马矣,留语至尊:且用膳,不必候着。” 姬皇后步入中年,锋芒敛于内,惟酷爱烈马不倦,御厩里每来新骐骏,必抢在天子之先试乘。 天子虽有些腹馁,近来颇执着与姬皇后同榻共食,径至寝室,往卧席上一倒,本意假寐,不觉睡去。 忽有物敲他肩头。 天子启目。 姬氏一身雪白骑装,手握玉鞭,鼻尖额上汗珠晶莹,两颊红粉绯绯,“哥哥,你怎么睡了?” 天子拉她,“来,来,做个被底鸳鸯。” 她便贴着他躺下来。 芙蓉帐内静静,惟闻天子之腹鸣。 姬氏笑,“何不起来食饭?” 天子开口,却是另一个话题,“可以不杀崔约么?看在他与贺兰约同名的分上。” 饶是十七年为夫妇,姬氏犹时常跟不上天子的脑回路。一怔后,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只参详画策,哥哥自己定取舍。既不想杀他,那便不杀。东拉西扯做甚?” 天子辩解:“汝不是要替呆满复仇么?”意识到又说错话,连忙岔开,“我劝笥笥留在宫中,她再叁不肯,看来对崔约尚有情。” 姬氏白目加之,道:“既不杀他,不如再卖个人情,许他返会稽。” “那不是纵虎归山?” “如今的山林,对崔约而言,不是乐园,是斗兽场,死生难测。死在那里,倒是不窝囊。” “可若他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我廿载绸缪白费矣。” 天子伸臂搂她,“唉,真对不住你。” 姬氏伏在他胸前,款款道:“哥哥差矣,我有何求?还不都是为了你。我做事,都是为你开心,因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啊。” 她变成一个有温度的女子,是在仲坚死后,那一个寒夜,两两依偎,柔情渐生,荒漠里长出春草来。 抚骨如数家珍 嗯……嗯……嗯……嗯…… 呀—— 崔约撑起身,自己亦有些困惑,“公主恕罪,臣亦不知怎么……就进去了。” 笥笥狠狠地瞪他,“汝分明有预谋!” 崔约辩道:“巧合。” 笥笥又叫道:“汝给吾滚出去!” 崔约纠正她,“是拔出去。” “拔出去!” 崔约忽地按住她双腕,凌于她之上,似一头色欲薰然的鹰,淫笑,“举世无如此间好,臣宁死不出去。” 这个笑法…… 笥笥的两颊霎时飞红,“汝像个色胚。” 崔约亲亲她,“公主美如天仙。” 是么?笥笥目眶冉冉动,有些相信,又不十分自信。结婚叁年,她长高了一个头,乳房仍固执地不肯发育,摸摸哪里,都是细铮铮的骨头,有一次还硌痛了夫君的阳物。 可是有的时候,崔约似乎很喜欢她的骨头,捏捏这块,又捏捏那块,笥笥抗议,他便道:“臣在数家珍。” 那是一种饱含情意的触碰,确实有些像财迷数钱,侠士摩拭宝剑,令笥笥觉得,他真的很爱她,即使她不美,不是公主,不再具有政治功用,也会延续的喜爱。 笥笥的静默,给了崔约胆量逞欲。他做得很奔放,很尽兴,简直有些嚣张。 惊奇于他汹涌的本色,笥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不适。原来真正的云雨是这样,难为他有恁好的忍性,陪她顽了叁年过家家。 雨霁云收,笥笥侧卧支颐,笑吟吟看他,“汝将来若得志,不知有多猖狂。” 崔约惟一笑,“无论何时,公主跟前,断不敢忘形。” 毛栗子 会稽王妃上书,请封她所出的另一子龙泉郡公为新王。天子未应准,但亦未给崔约正名。他赴会稽,是以靖东行军总管的名义,麾下两万兵,一半借自雍国,一半借自楚国。 彼时,控制飞黄遗部的海宁郡公与结盟的龙泉郡公、建徳郡公战正酣。天下诸侯都饶有兴味地旁观这一史诗级的兄弟阋墙。 “多么可耻,天下人都在看我家的笑话。”崔约对笥笥感叹,“曾经一度,我耶耶治下的会稽,国力超过楚国。” 笥笥顽笑道:“汝不介入,他们就少一些热闹看。” 一语激起崔约的自负,“那怎么行。重整会稽,舍我者其谁?” 笥笥蛮喜欢他这副嚣张的样子,为他画策:“汝慢慢行,给他们时间缠斗,待两败俱伤,汝再出手,收拾残局。” 崔约摸摸她的头,“公主良谋,吾会考虑的。”又唤她的名字,“笥笥,等我五年,然后可以改适。” 笥笥叫道:“五年?至多叁年!” 崔约笑笑,继续给她顺毛,“一定要等哦,否则你会后悔的。” 笥笥被他撸得舒服,倒入他怀中,“汝个色胚也听着,离了吾跟前,敢作怪,吾必阉了汝。” 崔约去后,传来的第一个谣言,便是他接收了飞黄的一处后宫。他信上自然矢口否认。关山迢递,亦难查证。 真也罢,假也罢,笥笥反正气炸肺,此后的两年多,时常赴司马、王等华族大家饮宴,寻觅新人。不知怎的,竟一个也不及彼色胚顺目。 期间,她诞下了崔约的长子敬聃。 笥笥头髪黄弱,敬聃却生来髪硬如戟,用天子外祖父的话讲,简直是毛栗子转世。他父亲尚是越国公时,他已受封乌程王。 乌程,是崔约出军会稽攻下的第一座大城,也是他此后长期的根据地。 山阴渡 双圣二十一年,新丰公主抵乌程。 越国公崔约听毕禀报,吩咐:“教她在乌程好好安顿下来,待我处理了大滕崔氏,便去与她相会。” 信使却道:“公主已启程向山阴来。” 崔约无奈,“这很像她。” 公主乘舟走水道,叁日而抵山阴。 崔约到渡口接她,远远见笥笥绿衫黄裙,在诸彩衣宫婢簇拥下,快步行来,下巴扬得高高,还是那么严肃骄矜。右臂下还夹着一物,是猧子?近了,方看出是个男孩儿。 他约一岁半,吮着一支蓝田玉磨牙棒,乌亮眼眸酷类其母,也瞪得溜溜圆。 此乃乌程大王崔敬聃是也。 崔约抬起手,很想揉揉他刺球似的抓鬏,又觉得会扎手。正犹豫间,笥笥也抬起手,啪地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掴。 “她在哪里?” “谁?”崔约犹作态。 笥笥冷笑,“汝衣上有姑瑶之草香,那想必是个会媚人的小娘子。”她自幼随母锄药制香,鼻子极灵。 “带吾去会会她!” 崔约笑道:“笥笥,你先消消气,待我慢慢说与你知。听过了,你再恼不迟。” 笥笥几乎跳起来,“果然有其人!汝个色胚,辜恩负义之竖子!先是阻着吾不来会稽,又欲置吾于乌程,可是恐吾搅了汝们双宿双飞?” 崔约正欲开口解释,冷不防一支磨牙棒朝面门飞过来,原来是乌程大王怒母之所怒了。 这一孝行令笥笥转恼为笑,“蛮有准星也。” 崔约方得解释:“我才攻下山阴,大滕崔氏犹在国中,南有龙泉君残部,西有建徳君虎视眈眈,远未到安定时,不欲你来此涉险。” 大滕崔氏即飞黄之王妃,先世子与龙泉郡公之母,而今两子俱亡,崔约准备逐她回母国去。 笥笥听了,有兔死狐悲之感,“彼王女也,而下场如此,待汝得志猖狂时,怕也不会把帝女放在眼中吧?” 当着睽睽众目,崔约缓缓跪下,笑看她:“笥笥,我是什么样人,久后自见。” 笥笥动容,却仍有梗,“那姑瑶女作何解释?” “她,”崔约目光一黯,“我会说与你听。” 冶叶倡条 垂杨下,一匹五花青骢驮着空鞍,闲闲踱于门外,忽而抬头拣择嫩树叶,忽而低首嚼芳草。 崔约不禁停步,“这是耶耶的大青,它怎会在这里?” 怀着忐忑,崔约缓缓走入,院中遗有一柄钢鞭,明间的地板上,散落着撕裂的少女心爱的时世春装。一个身分低微,经济不宽裕的少女,要集齐这些华美贵重的衣物,需要很多的聪明。 无意间,他踩到一颗白玉钿花,发出清脆的碎响。 像是回应,寝室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娇哦。 “你猜谁来了?”飞黄笑问。 无言。 “适才叫得那样响,怎么忽地不出声了?” 无言。 “阿约,你进来。” 崔约没有应,反而后退几步,转身朝外走。外面杨柳风轻,落樱乱飞,到处的冶叶倡条,无不使他想起那个腰支纤细,手指一触便软化成水的柔情女子。 他漫无目的地走,只想去高处,更高处,仿佛那里才有可呼吸的空气,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 黄昏,他来到悬崖边,倚着松根坐下。下面是翡翠绿的森林,为晚风所撼,浪翻如海。夜色渐浓,那片海变得墨黑,深不可测,仿佛可以吞噬无限烦恼。 无月之夜,星与星隔得很远,好似颗颗是孤儿。 耶耶为何这样做,为何偏偏于此时?不久前,他刚刚在战场上,匹马独闯敌阵,从数百人的围困中救父脱难。 哦,是了,好胜的耶耶,怎能容忍儿子比自己英雄?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阿约。” 崔约回首,幸而今夕无月,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没有招惹他,是他自己闯入。”姑瑶解释,她生来冶媚,日常轻佻,出了这种事,很难自白,但她相信崔约不会怀疑。 崔约确实信她。眼前蓦地浮现童年的小屋,冬雨绵绵,旧衾寒硬如铁,两具小小身体相依取暖。 “他要我离开你,我只能答应,还得欢欢喜喜的,如雀跃高枝。你不要见怪。” 崔约点头。 “将来有一日,我回来,你还要我吗?” 崔约点头。 姑瑶笑起来,也许是哭,“万幸!你若是摆首,我已从这里跳下去了。好,以后我就为那一日活着。” 秦镜照鉴脏腑 山阴王宅。 孟姜楼。 这是一座叁层走马楼,从前是飞黄之妃大滕崔氏的居处,而今则为山阴城,乃至会稽国的新女主人,新丰公主之凤窠。 姑瑶并非初次到访此楼。 上一回,是她为飞黄奸后,大滕崔氏召见。 从庭门到楼门,共七十丈远,叁迭数百级石阶,按照王妃的要求,她须一步一叩首。新雨后,石阶与地砖上残留少量积水,绿苔滑腻。待到她来至底楼厅内,一身淋漓泥水。 庭中花木过于繁翳,长疯了似的,楼厅内便阴森森的。人来人往,皆扬着倨傲的下巴,无人瞅睬她。 跪候了半个时辰,才见一个小婢出来,传王妃语:“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一回,虽暂未遭遇显着的折辱,同样是提头而来,战战兢兢。 庭中花木经过伐斫修剪,新糊了窗纸,楼厅内日光丰沛。墙壁上,挂了数十面青铜秦镜,像数十只古老的眼睛,炯炯而视。 这样清新明亮的环境,姑瑶几乎睁不开目,整个人像被照彻了,脏腑毕现。古往今来的美人,对角度和光线都是有苛求的,何况她已过了最自信的年华。 一个女官含笑过来,引她入座,“吾姓霍,人称八娘,公主之记室令史也。公主自知脾气暴躁,恐惊吓到汝,特遣吾来代问汝话。” 霍八相貌平常,素面,梳蝉翼髻,着本色麻布裙,褐色窄袖衫,结束极俏利。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雒邑流行的姬皇后妆。 不相饶 从客席抬头,可见二楼垂着一幅巨阔的绛纱帘幕。不准备露面的公主,是否就匿身其后,静静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姑瑶牵起披帛一端,裹紧自己。 霍八舀了茶,推与她,语气温和诚恳,始终带笑:“娘子毋忧毋惧,公主虽有权势,非不讲道理也。若娘子明时势,知进退,公主必不以威权凌人;若娘子弄机巧,可就勿怪公主弄权了也。” 姑瑶頷首,问:“公主欲如何处置我?” “那要看娘子欲如何自处?” 姑瑶伸出右手,给她看腕上一小圈澹白的旧齿痕,“越公是孤儿,我是孤女,自幼相知。十四岁时,我们啮臂为誓,矢志靡他。后来——经过很多事,我们又重逢了,身分已殊,形势大异。他没有介意我失身,我更无理由自弃。” 说到这里,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能够与霍八平静对视,“贵人为天所钟,生来有天佑;我为贱妾,惟有自珍自爱。往事已矣,来日无多,我若畏权而退,舍别至爱,这一生未免太虚度了也。” 霍八澹澹问:“汝以为,公主会与汝共侍一夫?” “岂敢!”姑瑶连忙叩首,“越公身旁岂无缝纫洗浣之婢妾,愿忝列其中。” 霍八一笑,又问:“重逢以后,娘子只是为越公执缝纫洗浣之役么?” 姑瑶赧然垂首。 绛纱幕后,崔约见姑瑶惶惧困窘,正觉恻然,笥笥一把揪住他耳,恶狠狠道:“汝同她到底睡过!” 她掐得重,差点给他掐出耳洞来,崔约面不改色,只道:“公主不开心,阉了我也罢。要我不可怜姑瑶,却是不能。” 楼下,姑瑶道:“以后不会了。” 霍八又是一笑,“娘子可知公主平素怎么告诫吾等?敢觊觎越公,白刃不相饶。唉,娘子既不肯抽身,只好是公主退步。越公大业垂成,也用不到公主什么了,却是分手的好时机。” 姑瑶一时愕然,不知如何答对。 ------------ 笥笥:吾这律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