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觞醉》 第一章 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污点,但南霜不在乎。 事情还要追述到那年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 南霜是天水派的大小姐。年将十九,才被父亲招到跟前,说:“最近我派与万鸿阁结盟,他们家二公子我看不错,人长得俊秀,腰板笔直,你嫁去吧?” 南霜不想嫁,因为她看到身边成婚的女性亲眷们没一个是快乐的,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拿去成婚?成婚不就是为了生孩子,一大堆女人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为什么还要成婚? 南霜不愿意成婚,父亲南阳九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儿啊,婚姻是两个门派的强强连合,锦上添花。我们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利益将会最大化。就算你看不上那小子,婚后你们各玩各的就行了,我和你娘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南霜不置可否,她不相信,世事瞬息万变,不是想当然而,正所谓福祸相倚。她才知道原来她不过是父亲的工具而已,往时的温亲原来皆为幻相。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答了声:“好。”因为她现在还得仰仗父亲,她决定从以后开始筹谋自己的势力,她不想再受人制衡。 南九阳却不由怔住,半晌摇头叹口气:“女儿长大喽。” …… 送亲队出发正值晚夏,空气中桂花飘香。天水派在京城内城,门开临街,俨然一副官家行头。郁郁葱葱的指头缀在翘檐红门上,南九阳站在门口,看着女儿一身吉服,胭脂红妆。 南霜昂首阔步迈进轿子后,想了想,片刻又掀帘探出个头来,唤道:“爹,莫难过,女儿这番嫁了就回来。” 南九阳哀伤的表情刹那懵了,眼神变得十分诡异,且看南霜乐呵呵对轿夫道了声:“走咧。”一时间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一路顺风顺水,日日天气晴朗,和风凉凉。南霜出生至今,便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命,遇到最大的磕绊,便是小时与邻户几个公子哥上学堂,夫子讲课提到“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懵懵懂懂,只女扮男装的小南霜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开春,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 当天,南霜就在一片鄙夷的眼光中,被夫子逐出了学堂。 其实那年的南霜并不知道“房事”一词的玄妙含义,她只是依葫芦画瓢地把南九阳的原话说出来,未想引来一场欷歔,也酿就了别人眼中她的人生最大的污点。但南霜本人不在乎,因为她并不活在他人的眼睛里。 南九阳知道女儿被赶出学堂的原因后,十分郁结,他端坐在书房几案前,很忧愁地看了南霜一眼,叹了两声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哎。” 好在南霜当年女扮男装去上学,唯教书先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南九阳用银子封了老先生的口,南霜也未落下个不耻的名声。 同一年,南九阳请了个落第秀才到府上授学,南霜至此再未去过学堂,没了同龄人的竞争,诗词歌赋学得七零八落。 九年后,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那万鸿阁的二公子长的是长身玉立,英俊潇洒。南霜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南九阳心想,这孩子开窍极早,若嫁了去,必定深谙驭夫之术,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定能更上一层楼。岂料南霜一句“我不日便回来”让南君杨委实心颤了一把。 万鸿阁坐落在凤阳城外的玉山中,山路十八弯,隐约见得飞檐廊脚,白墙楼阁巍峨耸立,在枝蔓掩映间,愈发幽静庄严。时已初秋,枫叶变作黄橙色。 万鸿阁本名万红阁,只因深秋时节,大片红似火的枫叶飘落于楼台亭榭间,如万点飞红过眼而去,妍丽且多姿。然此阁在江湖上地位平平,“万红”二字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楼楚馆,遂改名成“万鸿阁”,以鸿雁高飞之气象重振声势。 轿至阁前。正午艳阳天,秋高气爽,良辰吉时。万鸿阁正门前站了一行人,排头一个身穿红服锦衣者,便是正牌新郎官欧阳熙。 南霜在外的某类名声是极好的,都说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勤苦耐劳,身材婀娜,肢体柔韧,房事亨通……不必赘述。 欧阳熙觉得自己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七仙女般的好夫人。他在门口站得是笔直发僵,僵中带软,软里还掺和着些么柔情似水。明白人看了知道他是紧张,外人见了,便是一副已然腌菜的模样,皆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下锦轿,移莲步,吹来一阵金秋风,掀起红盖头一角。南霜隐约撇的新郎官修长身材,正抿着嘴角弯弯笑,心道此人腰板笔直。 敬了酒,行了天地礼,新娘便被送入婚房。 万鸿阁叁间大院,内有无数小院,虽不大,格局亦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新人的婚房在中间院子的正南方。 是夜,院外流水席仍旧人声鼎沸,屋子里凤柱鸾梁,南霜有些闷,便自己掀了盖头,在桌上拿了些糕点吃,吃着吃着,却闻到一股幽香,抬头见房内红烛幽幽,影影绰绰,竟觉得有些困倦,南霜心想不若小憩片刻,昏昏睡去。 朦胧中,新房内仿佛有声响。 “轻点,别把这玩意儿摔地上了。”清越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公子,这丫头看着轻巧,扛着还挺重。”旁又传来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 “挺重?” “公子,扛着这丫头,我使不出轻功,等下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唔……她一副豆芽菜的模样,沉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的衣服扒了。” “公子,这……不大好吧。” “唰”一声,折扇打在一个人头上,“反正等下把她扔少主床上,迟早也得扒衣服。” “公子,不是说放你床上么?难道……你你你给少主下药了?!太狠了!” “少主镇得住场子啊。” 于是又是一阵布料磨擦的窸窸窣窣声响。 “诶诶让你扒嫁衣,亵衣给她穿上。” “公子,这肚兜的带子松了,如何是好……” “……我来。” …… 万鸿阁除了府内的叁院,还有一个外院叫迎客轩,若有身份极尊贵的客人来,便落榻轩内。迎客轩侧旁有一画廊,沿着山势高低起伏,连着二院。这夜,画廊外树影掩映,画廊下流水淙淙,画廊内,春光乍泄。 一少年面如敷粉,杏眼水灵,约莫十五六岁,正驮着被拔去了嫁衣的南霜。 少年的身旁,另有一人身形修长,对背着空旷的山色,夜风扬起他的发,若一泓水墨骤然倾散在夜色中,淡青长衫映着月华,似灼灼有光。 “童四,走。”青衣人淡笑一声,抬手将嫁衣抛掷空中。那嫁衣在天际展开一抹绚烂的红,青衣人足尖点地,接力腾空而飞,伸手一拉一旋,将那抹艳红收于手中。 被唤作童四的少年哀叹几声,驮着南霜顿地跃起,随那身影而去。 南霜翌日醒来神清气爽。山间苍翠,树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鸟叫。屋子东南角洞开的窗子处,几枝红枫探进来。看着几片枫叶委地,南霜心里十分纳闷。 明明记得新婚洞房在一楼,难道如今的枫树皆生得如此矮小荡漾,弯腰驼背非要进洞房来一窥春光?这么想着,南霜忽觉不对劲,翻身向内,竟对上一张陌生的脸孔。 男子半醒未醒,睡梦中咂咂嘴,缓缓睁开眼睛,愣了。南霜亦是愣住,然而两两相对,心态完全不同。 南霜的目光从他飞扬的眉毛,移到他抿紧的柔软的嘴唇,最后移到他半敞的衣领内红彤彤的脖子根,敛目低眉娇羞唤了句:“夫君。”那知男子浑身痉挛,跃身弹起,指着南霜大叫一声:“禽兽!” 南霜彻底懵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量了下彼此的衣衫,又看了看洁白的床榻,便自以为是猜到了时时,呵呵乐道:“夫君切勿忧心。你虽不举,但你我毕竟已有夫妻之名,我决计不会因你床笫不能而嫌恶于你。” 说着,她又打探了她“夫君”两眼,只见他眉峰飞扬,凤目凌厉,鼻挺若峰,唇如刀削,总的来说,是一副很有神采的英俊皮相,甚至比她预料的还好上十分。然而想起他的难言之隐,却是个软脚虾,南霜觉着十分惋惜,不由连叹叁口气。 床上的男子气得发抖,如春天炸毛的猫,瞥见南霜肆无忌惮的眼神,他又扯过被子,遮住要害部位,努力镇定着放低声音道:“你,你出去!我不是你什么夫君。” 南霜又乐呵呵笑了起来,心中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平静接了句:“我出去帮夫君寻些吃食补身子。”便下榻找鞋穿,这一找,她彻底呆了。 房间内清风雅静,墙角大瓷瓶上印着蓝色碎花,瓷瓶旁有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架古琴。南霜分明记得洞房是一片红彤彤的装束,如何变得如此素淡? 她愣然回转身,方问了句:“睡错人了?”忽听房外传来吵嚷之声。言辞间,又听人在赔不是,说什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过了,只余少主的迎客轩,又说什么丢了新娘是大事,不仅关乎熙儿的幸福,还关乎着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 南霜听了半晌,渐渐明白过来,她抬目恰恰与方才那男子对视,二人脸上都很无奈。男子叹了口气道:“你与万鸿阁有仇,为何把我也拖下水?”此言一出,南霜怔怔道:“哪里是有仇,我昨日分明瞅着自己在洞房里。”床上男子又思量片刻,须臾恍然大悟,猛拍床榻:“被人算计了!” 电光火石间,南霜往床上奔去,抢过杯子将自己裹在其中。男子抬手把南霜就下床去,拖到物柜边,扯出一件藏蓝长衫扔给她说:“赶紧换了快跑。” 南霜说:“可是人都来了哎。” 男子道:“翻窗子出去。” 南霜点点头,正要换衣,只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砰”一声门开了。 进来两人见床榻无人,刚要回身说误会,转眼却瞧见墙角处,衣衫凌乱的两人,女子揪着男子的外衣,男子扶着女子的双肩抵在物柜上,齐刷刷往门这边看来。 第二章 进来两人不是他人,正式万鸿阁的阁主欧阳岳,与他的大公子欧阳无过。 话说欧阳岳为人实诚,行事四平八稳,说得好听是端的镇定从容,说得难听是墙头草见风使舵。他有夫人叁位,公子两位。这厢站着的欧阳无过,是他早逝的大夫人所生。 欧阳岳一生匿居在万鸿阁,足不出户,若有生意,年轻时靠老爹,长大了便靠二儿子欧阳熙。唯一一次出门,便是上京与天水派结盟,其目的也是为了多个靠山,以后可在万鸿阁呆得更加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坐井观天造成了欧阳岳目光短浅,哪里见过这等香艳刺激场面。 于是他眉毛耸拉成倒八字,目光从凌乱的床榻,迤逦在地的杯子,一直移到狗男女的身上,嘴角一塌露出个惨烈的笑容,颤声道:“少主好威武。”欧阳无过喜滋滋道:“确实啊,这都几个时辰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先被人认定为不举,再被人认定为很举,都有那么些受不住。于是少主彻底炸毛了,负手喝道:“我穆衍风是随意强抢民女的人么?!” 南霜怔了片刻后,抬手扶额,这厮此地无银叁百两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 然而一声怒喝后,莫说是屋内,连屋外也安静了。 穆衍风抓住南霜的胳膊肘,沉声道:“随我出来!”硬是把愣怔地南姑娘拉出了房屋。 南霜这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迎客轩的松斋内,楼高叁层,自己正处于最高处。楼下,除却往来的丫鬟奴仆,还有来捉奸的家丁叁五名。此刻,这些人全因着一声怒喝,停下手头的事情,纷纷望了过来。 穆衍风不倦怠地吼:“你,你给他们解释清楚!” 这句话说得十分玄妙。两人身着亵衣在房内拉拉扯扯被几十个人逮个正着。现下穆衍风吼得“解释清楚”与大姑娘被人玷污后凄恻一句“你还奴家清白”如出一辙。南霜听后,双眼闪忽眨了眨。 穆衍风愣怔了,他心底此刻只剩七个字:毁了……这下全毁了。 南霜转头瞥见穆衍风萧索的表情,余光瞄见楼下众人恍然大悟的神色,呆了半晌,心底也只剩下了七个字:坏了……这下坏事了。 但见欧阳岳晕头转向站不稳,楼下众人不解的目光化作怒火汹汹燃烧时,南霜未来得及想清楚“穆衍风”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楼下便有人喊出声来:“江南少主了不起啊?!江南少主就能在新婚之夜抢别人老婆啊?!就是你老爹武林盟主来了,我们也不能任你在万鸿阁胡作非为!”闻此言,方才止足不前的众人如打了鸡血一般,拔剑抽刀扬鞭,指着穆衍风便道:“你小子等着!”说着汹涌澎湃涌向楼道。 穆衍风的表情很愁苦,南霜的表情很愣怔,半晌,她勉力朝欧阳岳笑道:“伯父,这都是误会。”语气飘忽连她自己也很质疑。 却听楼道中隆隆作响,众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朝楼上奔来。穆衍风浑身一个寒噤,转头与南霜道:“还不快跑!”正要顿地往楼下跃去,却被南霜扯着袖口,“我轻功至多跳二楼。” 楼道间的嘶喊声如开水滚滚沸腾,南霜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自己,神色很镇定,很坚决。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心想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怕抹得更黑,于是将南霜环腰一抱,足尖在栏杆上一点,借势飞下楼去。 众人奔至叁楼,见奸夫妇已然落于院子枫树下,顿时觉得武艺受辱,气得七窍生烟,愈发叫嚣着要收拾穆衍风和他的姘头。穆衍风此刻已冷静下来,拍拍衣衫,朝楼上道:“你们还是上面呆着吧。” 楼上人不服气,说:“你小子带种!”掷来飞刀利剑数枚。穆衍风带南霜轻巧闪避了,抽空解释道:“否则等你们下来,我又上去,如此太费功夫。” 楼上又掷来几柄梅花镖,毒蒺藜。南霜数了数,在楼上的人,连同欧阳岳一家,一共二十来人。 人数不多,想必这等丑事,万鸿阁的人也不愿惊动武林同门。思至此,南霜不由舒了口气,又转头看向穆衍风。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着……呃,亵衣的公子,便是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穆衍风的爹穆昭,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武功盖世。传说与他过招之人,除了于小魔头的爹,没有人能撑到五十招以上。在江湖,穆昭的武学造诣,于这百年间,都是一个传奇。 历来武林盟主之位,都由叁年一次的英雄会决定。然而不知何故,穆昭却于前年英雄会的前夕,让出盟主之位,退隐山林,云游四海。 江湖中,有不少野心之辈,均对悬空的盟主之位垂涎叁尺。表面上,他们口蜜腹剑,唤穆衍风一声“江南少主”,然而私底下,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说起来,这窝囊的“江湖妓院帮”与声名赫赫的流云庄也沾亲带故。穆昭的已逝亲妹妹穆红影,早年嫁与欧阳岳为妻。因此若攀亲戚,穆衍风还需唤欧阳岳一声“姑父”。 南霜走神那么一刹那,再回过神来,她与穆衍风已站在院中,与冲下楼来的众人成对峙之局。 欧阳岳颤巍巍走下楼来,欧阳无过为人十分怯懦,此刻见形势不好,便与他的小娘储轻燕躲在欧阳岳身后。 南霜这才上前解释道:“欧阳伯父,我与少主虽同处一塌,缘由不明,然而并无云雨之实。” 众人一听此言,欷歔再叁,叹说不知廉耻。欧阳岳嘴角抽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穆衍风认为南霜解释得很到位,也拱了拱手,一脸正气道:“请叔父相信衍风。” 欧阳岳叹一口气:“不是叔父不想相信你,其实你与……南姑娘,这般状况被人撞见,纵使我相信你……”说着指了指他二人,又抽搐两下。 “爹——”正门忽然迈进来一个男子,人群见了此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那人的双眼布满血丝,五官十分端正。他身着一身红袍吉服,正是万鸿阁的二公子欧阳熙。 欧阳熙路过南霜时微微一滞,随即上前扶住欧阳岳。 欧阳熙只淡扫南霜一眼,转头对穆衍风道:“我与南姑娘虽礼毕,然未有洞房之实,表兄若喜欢,可将她带回苏州。” 南霜心中咯噔一跳,瞪大眼睛望着欧阳熙。欧阳熙继而道:“我万鸿阁明媒正娶让她嫁入欧阳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们与天水派的联盟,只当作废。” 南霜心中又是咯噔两跳,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问道:“你这是要休了我?” 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怨恨,只是带了些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儿女,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凄恻之情,众人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叁人。 “哈哈哈。”良久,穆衍风忽然开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欧阳熙怔住,南霜纳闷地问:“明白什么?”穆衍风上前两步,拍拍欧阳熙的肩,笑眯眯道!“表弟,为兄知道你是欲擒故纵!” 秋风拂过,摇落一树枫叶雨,穆衍风在簌簌落叶间,笑得酣畅淋漓:“你既然说了此番不算休妻,只当未嫁,就表明你相信南姑娘的清白。其实为兄明白,你是想再娶一次,好好洞房花烛,毕竟这‘南水桃花’……” 其余人登时呆了。 同时间同地点,松斋的屋顶上,有人扶额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 童四窃笑出声:“公子,再这么被少主忽悠下去,恐怕霜姑娘真要嫁入万鸿阁了。” 青衣人目光浅淡从童四身上掠过,又落在穆衍风身上,忽然笑了一声:“有我在,怎么可能?”说罢,衣衫划空一掠,“童四,下去凑凑热闹。” 屋檐上,飘飘然落下两人。一人身形不高,面目水灵,另一人身着青衣,头带斗笠,帽沿悬着黑纱,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南霜的角度望去,只见他长身玉立,下颌的弧度十分好看。 青衣人上前两步,对穆衍风略一拱手,道:“少主。” 南霜一怔,这声音委实好听了些,不过好听也不一定就长得好看。穆衍风也迈步上前,伸手拍拍青衣人的肩,豪爽大笑道:“小于,你来的很是时候啊。”青衣人轻点了点头,却说:“少主与霜姑娘,穿得甚为稳妥。”那语气中,叁分莫测,七分笑意。 南霜听了此言,也发现自己只一身白色亵衣站在人群中,不过这又不是赤身裸体,有什么要紧。 穆衍风见状,拍拍青衣人的肩,道:“你替她挡着。”于是顿地飞上叁楼。再出来时,他已身着一袭绀紫长袍,眉目间更显器宇轩昂。 穆衍风落地将手上的藏蓝衫子一抖,递到南霜手里,道:“南姑娘莫介意,我这里只有男装,你先将就将就。” 他目光掠过她的脖颈,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处桃花似的胎记,在衣衫内若隐若现,如一色春光乍泄,穆衍风不由吞了口唾沫。 青衣人见穆衍风的神情,嘴角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叹。 “欧阳公子——”待穆衍风转过身,却见欧阳熙面色煞白,怔怔地立在众人前。而欧阳岳,欧阳无过,与万红阁上下二十余位家丁皆面露惊惶之色,腿脚发颤,几欲站不稳。 良久,欧阳岳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青衣人道:“姓于……被称作公子……与穆少主一路……你,你,你是……”青衣人风仪古雅地躬身,点头笑道:“在下于桓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空气中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只一刹那间,忽然有一人叫道:“于桓之来啦——”众人登时一跃叁尺高,以奔命之姿朝门口跑去,间或有几人大喊:“快,下山!下山!万红阁要灭门啦——!!” 于桓之十分无奈,截住腿脚不好尚未逃出的一下人,自己还未说话,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于大爷,桓魔头,小的求您小的求您,赐小的一个全尸,让小的一头撞了吧。”南霜看不清于桓之的面容,只见他面上的黑纱轻微一动,像似在笑,“你若敢撞,我杀你全家。” 那人霎时间脸色惨白,抬眼惊悚地望了于桓之一眼,嘴角抽两抽,吓晕过去了。 “小于,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边厢,穆衍风幸灾乐祸地说了句。于桓之隔着面纱走近几步,看了看穆衍风,又瞥了眼南霜,忽然又轻笑出声。南霜被他笑得发毛,穆衍风被他笑得炸毛,吼道:“有事直说!不晓得你爷爷我最不待见人这么藏着掖着?!”于桓之不理会他,却对南霜道:“在下于桓之,见过霜姑娘。” “我知道你。”南霜点点头,后退一步,道:“大名鼎鼎。”于桓之怔了一下,问:“不怕我?” 南霜想了想:“怕你笑。” 旁边,童四掺和了句:“一针见血。” 于是于桓之又笑了,拍拍穆衍风的肩道:“待我把山下那群人赶回来,有件好事等着你。” …… 第三章 对于桓之的笑,穆衍风一直有些心里阴影。 后来回了苏州,穆少主与南姑娘说起于魔头种种劣迹,两人一拍即合,得出这么个结论: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叁笑,苍生涂炭。 于桓之听到这个结论后,亦认为十分绝妙,找南穆二人喝茶闲谈,掲了黑纱帽,露出英气逼人又清隽温润的面容,无辜地对着他们笑了一天。南霜的小心肝险些受不住,确实是个漂亮人儿,她想。穆衍风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砍人了!” 雪白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故意憨直笑笑,于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两声。 穆衍风欣喜地睁大眼,他不但在小魔头脸上找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自在,而且在他耳根后找到一抹疏淡的微红,于是大而化之的江南少主仰天长笑,说:“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穆衍风期盼的是一片喝彩,起码几句赞叹。没想到话音落入虚无,簌簌花落,洁白如雪的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然而当他们还在万鸿阁初结识的时候,于魔头的笑容远远没有后来那般天然无害。当他抛下一句“有件好事等着你”,施展轻功朝山下飞去时,穆衍风呆滞的面孔上,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凄苦,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树:“黑云压城城欲摧,古来征战几人回。” 南霜听了很是欢喜,难得见到诗文水平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遂笑逐颜开地安慰道:“穆大侠,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身前生后名。” 俗话说的好,满灌水不响,半灌水晃荡。穆衍风遇上南霜,那是乞丐遇上要饭的,同病相怜,蛇鼠一窝。 两人在诗词修养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今日相见,如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即刻引为知音,大呼相首页逢恨晚。更何况穆衍风听到“大侠”这个尊称,心中实在有点得瑟,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般,他立刻将两蹄子搭在南霜的双肩:“南姑娘,本大爷欣赏你,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妹,有事我穆少侠罩着你!” 南霜同样有点得瑟,然而她比穆衍风冷静些。眼下局势很明显,万鸿阁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然而所有人都惧怕于桓之,这个小魔头与江南少主交情匪浅,于是她也笑道:“穆大侠唤我霜儿妹子便可。” 南霜生得水灵漂亮,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皎月,露出一对小虎牙,灵气中又添几许憨直的傻气,甚为可爱,穆衍风看着这笑容,觉得春阳暖照,大呼一声:“好!霜儿妹子,不若你我便以此枫树为证,就地结拜,从此江湖上……” “结拜?怕是不行。”院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打断穆衍风的好事。 南霜与穆衍风同时颤了颤,朝门口望去。只见方才逃下山的几十个家丁,听到“于桓之”叁个字不明所以连滚带爬跑下山的人,叁人一排,灰头土脸地回到院子。 未至正午,金秋天高气爽,一阵风凉凉地拂过,吹动廊檐铁马。屋檐青苔有些潮湿,滑落几滴露水。 于桓之负手跟在众人身后,赶鸭子似地将他们驱回迎客轩。那群人一进院子,便自觉找了一块空地,蹲成一个方阵,个个环臂抱头,十分萎靡。 南霜曾听说过江湖小魔头于桓之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人杀人,有一个嗜好,绝不杀形单影只的人。美其名曰“福,许有双至;祸,绝不单行”。因此,人越多,他越是杀得兴致勃勃,且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奇百怪,从不重复。如果被杀之人想要留个全尸,那么只有一个条件,听话。越是听话的人,越是死的痛快。 于是又有江湖人总结道:若一个人遇上了于桓之,那么趁其他人未至,赶紧逃跑;若是一群人遇上于桓之,那么列队,蹲地,抱头,等着他一招解决自己,如若不从……自求多福。 淡泊的光晕罩在于桓之的青衫上,似初春的新叶尖迎着朝霞,柔润且温润。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仍能感到一丝白如雪,轻若梦的气质。 南霜的爹,南九阳曾说,其实于桓之也并非多么可怕,小孩子顽劣些罢了;讨人嫌的是于桓之那位早年失踪的白眼狼老爹,于惊远。 如今见了于桓之,南霜亦有些防备。 于桓之环视一周,虽隔着黑纱幔,凌厉的目光也让人心惊胆颤,最后他看向院子的东南角:“欧阳公子。” 欧阳熙脸色煞白地立在原地,扶住欧阳岳,而欧阳无过,早已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桓公子。”良久,欧阳熙吸了口气道。魔头,是于桓之的诨名。而桓公子,才是他江湖上真正的称号。于桓之偏头看了看满地的草包,“这些人,若万鸿阁不救,我就留着喂刀了?” “救。”良久,欧阳熙才道:“不知桓公子有何条件?” 于桓之轻笑一声,指了指南霜和穆衍风,“霜姑娘与我家少主的私情,今日被这万鸿阁上上下下撞见,不知欧阳公子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欧阳熙道。 “嗯?” “认。” “好。”于桓之又笑了一声,“那万鸿阁对外,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欧阳熙道。 “嗯?” “说。” “很好。”于桓之再笑了一声,“既如此,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公子与霜姑娘的亲事只能作罢。然而此事的起因,全是因为我家的少主……”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瞠目结舌的穆衍风和南霜身上,“我家少主行事光明磊落,岂是不负责任的人?此番他抢了霜姑娘,深感愧疚,决定——”说到这里,于桓之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满意地听见穆衍风和南霜的抽气声后,才道:“决定迎娶霜姑娘为流云庄的少夫人,不知欧阳公子和欧阳伯父肯是不肯?” “就这样?”欧阳岳问道。 “就这样。”于桓之点头,随即又望向欧阳熙。 本来南霜驰名在外,能得她为妻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之事。都说天下叁大奇女子之一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身肢婀娜柔韧,是不折不扣的销魂窝。 而今日,欧阳熙见了南霜,只觉她确实貌美如花,然而眉宇间却并无妖娆艳丽,反而是几许如烟似雾的朦胧,一颦一笑又透出几分憨直傻气。他为人正直,本对传言中的南霜无甚好感,但见了本人,却不由有几分不舍与心动。 不过,若要在美色和小命之间做个取舍,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何况还是一院子人的小命。 “好。”他无奈地看了眼南霜,却听欧阳岳猛地咳嗽起来,欧阳熙忙抬手为他顺气。 于桓之满意地笑起来,转身走向溃不成军的南霜与穆衍风,拱手弯身行了个礼,“恭喜少主,此番离府迎得美人归。”穆衍风的神情很庄严:“小于,这次玩得过分了啊。” 于桓之道:“非也,这一次,桓之是认真的。” “你让我嫁给他?”南霜认真地问,见于桓之点头,她忙摇头道,“不行。” “为何?”于桓之笑了笑。 穆衍风也不由纳闷:“你连我表弟欧阳熙都愿意嫁,我穆少侠难道不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许多?” 那边,欧阳熙的脸抽搐了一下。 于桓之道:“霜姑娘大可不必在意盟主与令堂的意见,待回了苏州,于某自当去信告知二老。” 让她嫁给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她可不愿意。他为人如何,行事如何,全全不知,怎敢乱嫁。且莫明就被这天杀的小魔头乱点鸳鸯谱谁会乐意。如今这小魔头她也不好得罪,先扯个理由盖过去,想法子回家才是正经。 南霜摇头:“不是为这个。”然后她望着于桓之,正儿八经回说:“我与穆少主,虽初初结识,然甚觉彼此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却是恰好。” 穆衍风极为赞同:“霜儿妹子,唤我穆大哥既可。” 于桓之笑道:“其实可以换个说法,霜姑娘与少主,虽云雨未果,然则已有同塌情谊,结识不过叁两个时辰,便共苦与共,情投意合,此为天赐良缘。” 南霜的笑得有些难看。 穆衍风前赴后继,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抬臂勾住于桓之的肩膀,将他拐进一个小角落,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语重心长道:“于兄弟,南姑娘是姑娘家,如此嫁了我表弟不到一天,又改嫁于我,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想?” 于桓之慢条斯理看他一眼,用只穆衍风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方才少主瞥见南姑娘锁骨下的桃花胎记,一色春光乍泄,少主血气方刚男儿,就不曾心动?” “一色春光……”穆衍风听了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底是哪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接着解释道:“参差荇菜,君子好逑。” 于桓之低头暗笑一阵,好半天才不动声色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才是你说的那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句子都是《蒹葭》府上的。” 于桓之一本正经道:“是《关雎》。”未待穆衍风又作解释,他又添了一句:“关雎和蒹葭都是《诗经》府上的。” 穆衍风讪讪地笑,满脸一副“你真了解我”的诚挚表情。 于桓之拍拍他的手臂,遂走回南霜所站的树下,对南穆二人道:“霜姑娘此次离开天水派,本是为嫁人,如若少主不愿收她,那么她只身回去,被人在新婚之夜发现与少主私情的事,必定会传得天下皆知。如此一来,霜姑娘便会落得个不洁的声名,日后莫说是亲事,就连在江湖行走也会被他人耻笑。 “少主,你既已将霜姑娘视为甘苦与共的义妹,你就应当将她带回流云庄,娶她为妻,为她正名。” “霜姑娘,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你若孤身回去,此盟约必定作废,你父亲想必也会十分失望,你若嫁给少主,想必凭着流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次结盟仍有挽回的余地。” 穆衍风性情极为直爽,头脑极为单纯的人,被于桓之这么忽悠一番,也未追究事情的起因,连连摇头叹气,两最后忧郁地看了看于桓之,嗟叹:“你说的在理。” 南霜只得答应,这小魔头疯得很,为保命要紧,倘若她不应只怕她的尸首就要做这枫树的肥料了。 于桓之在面纱下弯起双眼,走至众人前,将天水派小姐改嫁流云庄少主的喜事广而告之,众人一听,皆愁苦地欢欣雀跃起来,欧阳熙郁闷地牵了牵嘴角,欧阳无过真诚地上前道贺,只长年不出户的欧阳岳颓坐在一片阴影中,皮肤松弛苍白,老态龙钟。 门口传来一阵马鸣,童四牵来一辆马车,于桓之转头笑道:“少主少夫人,这便回庄吧?” 南霜和穆衍风对看了一眼,如丧考妣般一前一后垂头出了院子。于桓之跟在二人身后,看着正午艳阳圈圈光晕,心情亦是秋高气爽。 出门孤家寡人,回家领了一双。 第四章 玉山去凤阳城叁十里路。 从万鸿阁所在的山腰往下望去,只见草木葳蕤,树荫葱茏,山道蜿蜒而下,若有若无地掩映在繁密的树景里。 秋日天际高阔,丝丝白云如练,万里清光倾洒在山头红枫上,发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红枫下,万鸿阁的白墙前,两匹马恹恹地鸣了两声,甩了甩马尾,不耐烦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穆少主仍然十分固执:“小于,我堂堂江南少主,理应纵马驰骋,笑傲江湖,这马车,爷今日坐了,爷我就是姑娘!” 南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沮丧地插了句:“姑娘我笑傲江湖多年,今日被逼上了马车,亦觉得自己十分烟花。” 穆衍风侧过脸,炯炯有神地称南霜为“知己”,于桓之淡淡侧过头,南霜碍于他的淫威,又老实缩回车棚中。 车外,穆衍风仍是一副“你今日让我进马车,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 于桓之笑了笑,道:“少主离家两月,不顾庄内大小琐事。不知此事若被盟主知道了,该如何处置?” 穆衍风脖子一僵。 于桓之接着道:“离家避于万鸿阁,强抢民女,夺表弟之妻,于成亲当夜,与其云雨之。” 穆衍风怒吼:“这里头定有冤情!” 于桓之又笑了笑。 穆衍风怔了半刻,表情颇有些沮丧,半晌又讨好说了句:“小于,我帮你把马牵过来。” 马车是用胡核木做的,样式简约。四角镂着如意祥纹,顶棚罩一毡毯,冬日暖和,夏日阴凉。窗四周有栅格,前挂鱼跃龙门的乳白布幔。 马车前栓着一匹白马,穆衍风将另一匹黑马牵到于桓之面前,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笑道:“小于,你的马。” 不知是否起了风,于桓之面前黑纱轻轻一动,抬手刚要去接,却见穆衍风以迅雷之势将缰绳抛掷半空,左手凝掌推马,右手并指成风,朝于桓之左肩点去。 那马匹受力,仰空嘶啸,迈开前踢便往山下驰骋。 于桓之似早有准备,足尖旋转扬起薄薄一圈沙尘,双臂舒展如翼,朝后空飞去。 穆衍风得意笑笑,翻掌在车前白马上一拍,施轻功追上黑马。 白马受此一掌,也嘶鸣一声,迈开蹄子一路疾行。 南霜在车内只觉一个冲力将自己向后甩去,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车外童四喊了声:“南姑娘,坐稳了!”扬鞭一声脆响,童四清凉“驾”了一声,震落满树红枫。 于桓之在红枫似雨中眯了眼,面纱被疾风扬起,露出好看的唇角,挺秀的鼻翼。他俯身落于马车上。 南霜只觉顶棚一声轻响,如桀骜的鹰振翅滑过,轻微点足借力。 于桓之单膝跪地,抬首只见穆衍风纵马的身影已远如一点。他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南霜在车棚内,只听一人声音若山涧清泉忽得一缕阳光:“霜姑娘,坐稳了!”话音刚落,于桓之撑地顿起,青衫如影在日晖下一个空翻。 南霜掀开车帘,正巧看到这幅场景——被风鼓起的衣袖像展开的鸟翼,于桓之俯身而下,足落车前马匹,再借力一踩,顿身飞于高空,如展翅的雄鹰。 然而车马受此一惊,嘶鸣得嗓子发哑,越发疯狂地奔跑。马车极其颠簸,南霜的心肝脾肺险些都要抖出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坐得稳才怪”,却见童四脸色惨白,握紧缰绳的手颤颤发抖。 南霜忽然觉得不妙,非常不妙。 穆衍风纵马驰骋得正欢,忽听身后风动衣袂,不由心下大惊。千钧一发,他翻身立于马上。 马还在疾驰,于桓之跃过他,立于他的面前。 至少年时,二人一起习武,若说资质天赋,他们平分秋色。但若只看平衡力,穆衍风着实差于桓之一大截。 此刻,于桓之负手立于颠簸窄小的马背,看着对面穆衍风东倒西歪,露出清风闲月的笑意。 穆小少主瞥见那唇角一抹笑,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于小魔头已缓缓伸出右手,缓缓地,轻巧地,在他腰带上一拉。 穆衍风一句“你大爷的”还没骂完,紫袍如忽然张开的旗帜,山风股股涌来,带起一股力道将他往后甩去。 穆小少主落地时心生一计,当下抓紧马尾,望着诧异的于魔头邪气一笑,卯足力气往下狠拽。 可怜的马疼得声嘶力竭,扬起前踢顿空直立。 于桓之大惊,当下弃马落地。穆衍风趁这一瞬空隙,又飞身回马,于桓之也瞬时顿地而上。兔起鹘落间,二人在马背上回闪换位,已过了十数招。 脚下的马被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迈开小步,得儿得儿往山下跑。 马背上,两人打得正欢,却听山头又一阵嘶鸣,马蹄疾驰之势如千军万马齐发,所向披靡。 于桓之与穆衍风皆露出纳闷的神情,手中招式渐缓。于魔头坐了个“停”的手势,穆少主点点头,翻身回马,勒住缰绳。 山这头,穆小少主和于小魔头牵着马,一脸困惑立在山道边。 山那头,一片黄沙漫天中,气势汹汹奔来一马车,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等黄沙稍褪,于穆二人定睛看去,只见童四脸色紫青,嘴角发抖,如八爪鱼般扒在车门前,而门帘早已不知去向。 于魔头抚额,穆少主垂头。那马车风驰电掣的掠过二人,加速往黄泉路上奔。 立在道旁这匹马也似受了鼓舞,喉中发出一声低吟,前踢蹬土,蓄势待发。 于桓之与穆衍风对看一眼,穆衍风当下翻身于马上,狠一扬鞭,“驾”的一声,那马卯足力气,前奔如离弦之箭。 于桓之右足遁地,左足在山道枫树上轻轻一踏,才叶翔空,施展轻功飞身往前。 远远望去,只见滚滚红浪般的枫叶剑,一抹清影如醉,快疾如梭。 穆衍风连连扬鞭打马,前方的马车却不见丝毫缓和之势。正焦急时,却见于桓之衣衫翩然落于车棚顶。 童四听到响动,哭也似叫了声:“公子。” 马车速度太快,风很大,吹松于桓之的发带。一条青色布巾脱落,于桓之如墨的发丝如浩海般飞舞轻扬。黑纱下,他眯起双眼,朝童四伸出手去。 童四咬咬牙,方才松开扣在车门的右手,马车疾行的力道便将他极力往车下甩去。就在这一刹那,于桓之左右握牢他的手腕,将他朝空中一带,片刻见又听一人朗声喊道:“童四,落雪无声!” 于桓之这么一点拨,童四顿如醍醐灌顶般,在身子落于树叶的一刹,他所幸舒展四肢,往后以后空翻。下落之际,手指逐渐在枫叶上轻点而过,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一点尘烟。 穆衍风一路疾行,眼见离马车越来越近。于桓之松一口气,双手撑住车棚,一个翻身闪进车内。 见了于桓之,南霜瞪他一眼。于小魔头晓得马匹失控,是因为他和穆衍风争马所致,本想好好道歉,然而看着南霜的模样,却禁不住笑了起来。 车外,穆衍风总算追上了马车。他单脚扣在马镫上,猴子捞月般,正要握住狂奔的白马,不料却听此马忽然一阵嘶鸣。 穆衍风大叫一声:“小于!不好!” 那马因一路奔跑太剧烈,竟在一个陡坡上,失了前踢。 于桓之余光瞥见马身向下陷去,当即大喝道:“南霜!趴下!”说着,他伸臂衣袖一挥,南霜仿若见得暗淡的车棚内,有两道如冰雪般锐利的刀刃四彩流光。 于桓之双手持刃,跪地环身。一瞬间,烁烁光彩仿佛冬日飞雪,雪花如刃,割在车身之上。 于桓之顷刻收起刀刃,俯身将南霜拦腰抱在怀中。车棚爆裂开那一刹那,他带着她,飞身而出。 日晖千照,山岚凛冽。二人散开的发丝飞舞纠缠在一处。 黑纱掀起,南霜看见万斛秋光罩在于桓之好看的嘴角如惊鸿照影,又似一曲晚笛吹破秋暮月夜,月间花朝,青歌袅袅。 而于桓之的眉梢眼底,尽落在衣衫掩映间,那抹细干圆叶滟涟盛放的桃花胎记,仿佛万紫千红都不如这惊世一瞥,深深印在锁骨下,任凭醉笑春风。 他抬头,对上她在迷离的眼,眼梢略长,清和的角度,于是于小魔头生平第一次,不由地,不知为何地,连吞叁口唾沫。 第五章 南霜要气死过去了,心里恨恨的。如果不是于桓之非要把她跟穆衍风凑在一起她也不用受这劳什子的罪了。 山道弯弯,小风儿凉凉,南霜的心情很不好。 她也实在没心情回头看那两位肇事者一眼。穆衍风,于桓之,二人并作一排,默不作声跟在南霜身后,下山。 穆衍风嘴里叼着一片红枫,杜鹃泣血的色泽,里里外外诉说着冤情。 在穆少主看来,这次事故不过是一串连环案。若无于魔头逼婚,就没有后来的抢马,若不抢马,他跟小魔头就不会分别给马一掌踩马一脚,于是那匹马就不会疯,不会狂奔,不会马失前蹄以至马车爆裂。 当于桓之环抱着她,在红枫雨万斛秋光中翩然而下时,南霜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别扭的男人。 挥刃时英姿飒爽,夺马时轻功如飞,临危时镇定自若,激辩时巧舌如簧,然而抱着她落地的那一瞬,于魔头的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冻过一般,僵直难耐。 大而化之的南霜猜不到,亦想不到,这是于桓之生平第一次将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并且还是一个身体柔韧,特征明显的女人。 当危机过去,他忽然感到胸前软软地贴着什么。气血顿时上涌,脸色煞白煞白,他猛然放开南霜,不自在地偏过头,抬起右手,不自然地抚住感觉甚为异样的胸口。 在穆衍风与童四看来,是这样一副场景——马车爆裂,两人石破天惊蹦出来,飞到空中,转几圈,落地。然后于小魔头身子一僵,猛然松开南霜,抚着心口,呼吸有些急促。 童四惨叫一声:“公子!” 穆衍风连忙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南霜:“你……做了什么?!” 于桓之直起身板,抬目望天边的云,淡淡解释道:“我刚刚岔气了。” 南霜试着道:“等去了凤阳城,我先给我爹去信,如此大事,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好。”南霜真不想跟这于魔头待在一块了。 穆衍风知南霜有些不快,忙吐了口中的枫叶,劝慰道:“霜儿妹子,方才是大哥不对,误会你了。” 谁料于桓之却莫名咳了两声,亦笑道:“去信也好,早日将亲事定下来。”说罢,他又转头对童四说,“去将方才的黑马追回来,我先一步去凤阳,打点些事。” 南霜听了前半截话,脸便黑了,抿着嘴,半晌不言。 于是于桓之又道:“霜姑娘何须介怀?怕是人一生,都无法这样惊心动魄一次,有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语双关,是某个魔头的典型特征。塞翁失的那匹马,除了刚刚被于小魔头逼疯那匹,还有被穆衍风和于桓之彻底搅黄的亲事。 南霜气得手抖,努力镇定。整了整衣襟,正儿八经对于魔头叁人道:“知道乘马车,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吗?” 叁人摇头。 南霜说:“打从马车开跑,你只听到了那声‘驾’,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吁’。” 一片沉默后,只穆衍风哈哈干笑起来,童四抬眼瞟了瞟两位主子,溜号追马去了。于桓之轻了轻嗓子,抬头看山中风景,一脸惬意模样,就差没哼一曲江南小调。 南霜气结,抛下一句:“下山!”挥袖转身走,不再回头。 穆衍风又呆了片刻,却听身旁于小魔头清风似撂了一句:“跟上”,青衣飞袂,颇有出尘之风采。于是穆少主大喇喇追上,与南霜并肩,跟魔头保持丈遥距离。 午过,日头偏西且不浓烈,却恹恹将人晒出一丝倦意。山中间或有清溪,缓缓流淌,上面浮着几片残叶残花,泥沙见底。红彤彤的枫树下,几株野菊开得如火如荼。 然而南霜却无心赏景,至清晨到现在,她滴米未尽。穆衍风对车马一事,有些愧疚,趁着空档,上蹿下跳地采果子,如活泼可爱的猴子一般,用爪子将最大最红的果刨干净,递到南霜面前,说:“妹子,吃吧。” 南霜爽朗道一声谢,又陷入深思。 习武之人,睡梦中都易惊醒。但是那一夜,南霜好端端困倦起来,沉沉睡去后,非但没醒,反而被乾坤大挪移至穆衍风床上。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绝不是万鸿阁的人,也决计不是穆衍风。穆少主大大咧咧,不是干偷鸡摸狗的事的人,即使他偷人,也会偷得八面来风,唯恐天下不乱。 想到此,南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黑面纱轻扬,于桓之微微冲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南霜回过头,心想,若此事是于桓之所为……若将她偷到穆衍风床上是于桓之所为,那么利用这个噱头,让她嫁入流云庄,便是于魔头的目的所在。可是于小魔头如此做,意欲为何?难不成还想利用婚嫁,吞了她天水派? 且不说天水派表面江湖,实际经商,还内通朝廷,十足十伪武林门派,即便有朝一日,天水派能坐镇一方,也敌不过江南少主的流云庄,敌不过神秘莫测的暮雪宫,更敌不过蜚声天下的武林绝学,《天一功》和《暮雪七式》…… 南霜沉默许久,于桓之思绪如暮霭沉沉,时而想起一抹桃花红,时而又想起当年,暮雪宫外一式回风,破雪傲霜。 穆衍风与南霜一般,走神走了九万里,当一个念头呼之欲出,穆少主猛然大喝一声:“原来是你于桓之!”时,山下跌跌撞撞奔来两人,面如菜色。 看到山上走下几人,这二人忙不迭叫唤:“大侠救命啊大侠。” 这几声唤,把穆小少主先前振翅欲飞的念头惊缩了回去,于桓之很无辜地问:“什么?” 穆衍风想了半天,皱眉作深思状,也问:“什么什么?” 南霜听了他们的话,转头疑道:“什么跟什么?” 远处,童四打马扬鞭,驰骋而来,喜滋滋叫了声:“公子——” 第六章 童四纵马而来,见山道上的两人哭天抢地奔向他两个主子,不由勒马远远看着。 那两人衣衫褴褛,一人矮小,一人高大。惶恐的神色掩不住平日养成的凶厉气质,沥青色杂乱虬髯,靛青发黑的粗布短衣,褐色裤腿扎在黑靴子里,头发高高竖起,身上还背着弯刀。如斯模样,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山贼”二字招摇过市。 南霜不动声色打量两人,说道:“二位……兄弟怎了?” 南小桃花此刻还身着男装。穆衍风的紫衣她穿着大了些,袖子挽了好几圈。两个山贼矮的叫王七,高的叫王九,自报家门后,见叁人器宇不凡,忙跪地道:“大侠救命啊,大侠。” “大侠”二字听得穆少主十分受用,他阔步上前,扶起二人,放声道:“你们且说说有何难处。” 南小桃花乐了,当下光景,若摆个案几,放块惊堂木,再杵几个官差喊一声“威武”,穆衍风就一活脱脱青天大老爷。 王七仍有些哆嗦,王九道:“这位大侠,我二人是对面虎头上的山贼,他是七当家,我是九当家。我们当家的都姓王,名字按编号排。” 南霜好奇地问:“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穆衍风很庄严地看她一眼,似在说“公堂之上,切勿喧哗”,转头正欲叫那二人继续,忽而也恍然问道:“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后面,于桓之轻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捋了捋衣袖,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王九颇有些愁苦,郁闷道:“二位大侠还真是问着人了。我们虎头山上的九位当家,唯独老八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大当家知道他是谁。” 穆衍风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南霜道:“确也是位人物。” 王七哀叹一声:“二位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山的山贼,皆因命苦而落草为寇,虽做些鸡鸣狗盗不大体面的事,也算盗亦有道。本来安分守纪了好些年,未想今日,竟惨遭灭门离散之灾。” 穆衍风错愕:“仇家寻来了?”王九摇头:“比仇家还可怕。”南霜问:“那是为何?” 王七惊慌地左右张望,山岚过树,静谧宜人,他迅速凑近说了叁个字:“于桓之。” 穆衍风怔了怔,干笑起来。南霜忆起于桓之这一路紧锣密鼓地折腾自己,竟然还能顺道剿了个贼窝,不由叹道:“好传奇啊。” 穆衍风附和道:“对啊,小于明明就……”南霜咳了一声,穆衍风接着道:“在水里啊,就像花儿开在山那头。” 王七王九云里雾里地笑得颇为悲情。于桓之冲童四招招手,童四骑着马一路小跑到小魔头面前,跳下马唤了声:“公子。” 两位山贼一听这称呼,又见于桓之面悬黑纱,先是一惊叫,再是一惨叫,最后手抖抖指着于魔头问:“你你你你是……” 穆衍风胳膊往于桓之身上一搭,拍了拍,朗笑道:“这是我哥们儿。” 此言不虚,于桓之是穆衍风哥们儿,穆衍风的哥们儿就是于桓之。 那二人松了口气,道:“我们以为是于桓之。” 下午天有些转寒,袅袅兮秋风,落木萧萧。于桓之牵过缰绳,飘然上马之姿如雨燕,他勒马回身,青衣黑纱随风扬起,“我有事先去凤阳城,明日一早在渡口等你们。”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南霜身上,风过,摇落一树红枫,于桓之在点点嫣红中,策马而去。 待他走远,童四笑盈盈上前道:“少主,走吧?” 童四虽入了流云庄,按理穆衍风才是他的正经主子,但他从小跟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此番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小魔头看住这“少主少夫人”。 王九道:“叁位大侠可否带着小的一同下山?” 童四奇道:“你二人来这玉山,分明就是想求万鸿阁庇护,如今怎又要与我们一同下山了?” 王七哭丧着脸:“我们来这万鸿阁,也是兵行险招。孰料那魔头轻功极好,神出鬼没,虎头山已岌岌可危,若万鸿阁也被殃及,我二人岂不没了活路。” 王九忙说:“正是正是,小的见叁位大侠器宇不凡,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还望收了我二人,打杂跑腿,粗活重活,我们绝无怨言。” 童四听了二人所言,不由诧异。南霜抿嘴不言,穆衍风忽然笑道:“也行,但你二人若入了我派,决计不可多问不可反悔。” 王七王九连忙说好。南霜眼珠子闪了闪,又乐呵呵笑了。 趁天还透亮,一干人等也不耽搁,便往山下走去。路上,王七王九把所谓的“灭门”与众人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晨时,并不是所有逃下山的人,都被于桓之赶回了万鸿阁。有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了对面虎头山,大叫几声“于桓之来啦”,惊得山贼们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知道,山贼都是一窝一窝的,正好满足于小魔头的杀人怪癖。于是众人抱头鼠窜,几个不争气的当家更是带头晕了过去,只王七和王九灵机一动,一路跌跌绊绊跑来万鸿阁寻求庇护。 岂料他二人千算万算,却不知这于桓之正是刚刚祸害完万鸿阁出来。 南霜听了颇有些感慨,她以为江湖流言,不过污一污她的声名,熟知还能灭门于无形之中,想到此,南小桃花不禁感慨:“你们这窝灭得,也忒出神入化了。” 下了玉山,又雇了几匹马,总算于天黑前到了凤阳城。 凤阳城城门巍峨耸立,乍眼看去,南霜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老家。绵延数里的朱红城墙,高耸入云的鼓楼,如暮黄昏灯火,恢宏的城楼上,霞光一色满长天。 几人下了马,南霜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兴奋,抬袖指着城门上斗大的“承天门”叁字,笑道:“祖皇帝的老家在此,听说迁都京城后不久,便照着京城的模样,在这里修了座皇城。” 那紫衣袖口宽大晃荡,南霜一小节细胳膊露出来,穆衍风看了,忽然想今夜得去给他妹子弄几件好衣服。 南霜兴奋不减,呵呵又笑:“我早几年听爹说起凤阳,便一直想来看看。” 凤阳城分外,中,内叁城,中为中都城,需要凭文牒出入,内城是所谓皇城,皇帝南下住的地方,自是不可入内。 秋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火烧模样,似玉山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飞速掠过长空。风动人间,天幕下的凤阳城,热热闹闹的市井风情,不禁让人心生雀跃之情。 穆衍风从小便在江南,几次出门,出了到万鸿阁打打牙祭,过过小日子,也不过是春风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不曾留意这厢俗世风景。 南霜更是自幼便长在京城。虽说凤阳城门与京城酷似,然则京城的繁华喧嚣中,透出的是一份肃穆和庄严,相较之下,凤阳则活泼许多,形似神不似。 两山贼跟在童四身后,帮忙寄了马,五人一道,浩浩荡荡欢欢喜喜进城。 十里长街,古宅高阁鳞次栉比,楼楼相连,撑出尺长的杆子。杆上打着布帐,杆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晃晃烛色满街。 穆衍风与南霜显然很欢喜,东摊子一瞅,西摊子一望,穿梭在行人间。行人熙熙攘攘,叁五成群的姑娘浅笑盈盈;成群结伴的小孩手持糖葫芦,追打着穿过巷头。 街头巷陌间或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参差在高低的楼群间。梧桐树下摆着小摊,或是算命卜卦的江湖术士,或是捏泥人,吹糖人的漂泊艺人。 然毕竟一日未进食,待走马观花看了几眼,一行人便找了个客栈祭五脏庙去了。 客栈名叫“喜春”,十足十喜气洋洋,叁层楼高,遗漏打尖,二叁楼住店。梁上雕龙画风,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 四人甫一进门,酒保就迎上招呼,恰巧那边厢一位蓝衣华服的客人走来。 南霜乍眼看上去,认为很是惊艳。 来者是位男子,左右跟着两跟班。他头戴羽冠,脚踏金丝履,手持绒毛扇,眉眼十分俊秀,眉心还有一点红,见了南霜眼睛一亮,折扇收起敲敲手心,笑道:“我等的人来了。”说罢施施然朝众人走来,不待人询问,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江,名蓝生,敢问阁下可是天水派大小姐,南霜南姑娘?” 南霜有些怔然,答道:“正是。” 江蓝生一喜,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恭敬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告,实乃肺腑之言,望南姑娘能听一听。” 南霜道:“你说。” 江蓝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穆衍风等四人,穆衍风大度解释道:“我是霜儿妹子的大哥,不妨事。” 江蓝生很喜悦,扬扇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自家人,不若去二楼雅座一道用食?”那句“自家人”不禁让穆衍风眼皮跳了跳。 雅座与雅座间隔着屏风,上画四季各色花种,牡丹富贵,水芙蓉清雅。几人方坐下,江蓝生就冲小二道:“把你这最好的菜都拿上来。”等上菜的功夫,南霜问:“不知江公子要与我说甚?” 江蓝生将绒毛扇放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南霜和穆衍风添上茶,这才问道:“我听说南姑娘嫁万鸿阁不成,这门婚事算是黄了?”南霜望了一眼横梁,心道如今江湖人越发闲得没事做了,早晨搅黄的亲事,到了晚上普天下皆知,“是。”江蓝生又问:“听说南姑娘要改嫁给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南霜呛了一口水,如果不中被那人胁迫……道:“此事,还有待商榷。”穆衍风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道:“不知方才江公子要对我妹子说什么?” 江蓝生抿了口茶,锁眉想了想,很庄重地说:“南姑娘,在下素闻你行事爽快,说话不喜绕弯,故而江某也直言不讳了。刚巧姑娘的大哥也在,做个见证也好。”南霜愣愣地点点头。 江蓝生道:“趁南姑娘还未嫁入流云庄,不如跟在下一道私奔了吧?”穆衍风呆了,童四惊了,两个山贼很是欣喜。南霜道 :“你说什么?” 江蓝生又端起茶抿了一口,气运丹田金石掷地地说:“我,很是喜欢你。” 第七章 南霜有些不乐,一个穆衍风没闹清,又来了一个,她怎么可能随便就跟了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即便对方是个面如冠玉的美公子。 她不是蠢人。 如今,穆小少主睁眼盯着,童四小厮瞪眼瞅着。 江蓝生的目光灼灼,见南霜沉静低眸,又淡定抬目,他的心肝也忽上忽下。良久,南小桃花端起茶,咽了口水道:“我以为此事不妥。” 江蓝生问:“为何?” 小二端了热腾腾的菜,满桌琳琅地布满蟹粉狮子头,茶叶熏鸡,八公山豆腐等等菜式。 南霜看着那熏鸡,咽了口唾沫,“一来,我不认识你;二来,为何你喜欢我,我就要跟你私奔?” 最后一句话,听得穆衍风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晌道:“霜儿妹子,不必如此深谋远虑。” 南霜点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忧愁地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汇,心有灵犀地想到于桓之逼婚一事。 江蓝生见此情此景,以为南霜是有难言之隐。他江蓝生,素来是个耐心且识大体的公子哥,因此他关怀备至地为南霜斟茶,笑道:“那私奔一事不急,不若江某先与南姑娘做个朋友,日后行走江湖,也好有个照应。” 凡成事者,需步步为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行走江湖”四个字,听得南霜十分受用,随即便一声应下。 正此时,隔间雅座忽然来了几个江湖人。卸下钢刀往桌上一放,便开始八卦近日的江湖趣闻。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头一桩头一件,便是穆衍风万鸿阁抢亲一事。 只听隔坐人举手拍案,朗声道:“嘿!你们是没看见,当时那叫一个精彩。且说那江南少主,本不愿抢这南水桃花儿,谁料就在此时,于桓之竟然冒出来了!” 众人一阵惊呼:“于桓之冒出来了?!” “对。江湖上只道,这于桓之是人见人怕的小魔头,孰料,他其实根本不是人……” 一片静默后,响起颤巍巍的声音:“那……他是什么?” 说话之人咂嘴:“他平素里,总带着一个黑纱斗笠,话说啊……”那人声音放小了点,“话说这于桓之,练的是采阴补阳的功夫。他爹留下的《暮雪七式》残谱,不得配合《神杀决》一起练么?可这《神杀决》早年就失传了,所以他走火入魔,面容扭曲,只好用块黑纱挡着,采女子纯阴之气压制内息。” 另一头又是一阵抽气声。 南霜颇有些困惑地望了望身边几人,王七王九早就吓得脸色煞白。江蓝生很温情地为她夹了块鸡肉,摇摇筷子,啧啧两声:“江南流云庄,是非之地。” 穆衍风不与他计较,与童四一样,从容不迫地夹菜吃饭。 江湖上有关于桓之的说法太多,有些流言,离谱到天花乱坠,比如什么于桓之本是从石头里蹦出的妖怪;比如小魔头需日日一碗人血将养着,不然就狂性大发;再比如于桓之的父母,一个是青鸟怪,一个是鲤鱼精,两妖修仙路上狭路相逢,产生爱的火花,遂诞下作恶多端的于小魔头。因此说起来,隔坐几人对于桓之的看法,还算有些靠谱。 说话人又咂咂嘴,接着道:“这面目扭曲后,不能示人不是?于是他就找来一张画皮。调戏良家女子时,便披在身上,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采花完毕,再脱下来。” 那厢抽气声变得更为急促,又有人问道:“那他采阴补阳,跟穆少主又有何干系呢?” “怎么没关系?”隔壁人拍桌,“穆衍风抢的人是谁?南霜,天水派南九阳之女,南水桃花!” “哦——”众人恍然大悟。 江蓝生又啧啧两声,拿起白绒扇,为南霜扇了两把,道:“南姑娘熄熄火。” 南霜瞅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额角,道:“我现下,亦是很冰冷。” “这个于桓之,老这么采阴补阳,用一个丢一个,也不是办法。若自己提亲,江湖上的女人,哪个敢嫁给他?这穆衍风是他的哥们儿,于桓之出面,逼得南水桃花嫁去流云庄。这朵桃花,素来便以房中术着称,表面上是嫁穆衍风,实际上……”那边厢放低的声音带了几许笑意,“是给于桓之采补去啦!”隔间爆发出一团恍然大悟的哄笑。 穆衍风虽说小事上亦炸毛,然而真正遇事,却是颇为冷静的。此刻他虽有些为南霜鸣不平,但也知晓若提剑过去,将一干江湖小毛贼一网打尽,一来伤了流云庄的体面;二来更将事态越抹越黑,实属不智。 于是他与童四纷纷举箸夹菜,往南霜碗里送去。 二楼的雅座临着窗栏,她侧目望下,可见凤阳城灯色迷离,流光如长虹,点点烛火似碎星子。 此情此景,看得南霜一手拿过江蓝生的白绒扇,呼呼地扇风。瞥见江蓝生诧异的目光,她平静解释道:“我现下,亦是十分得燥热。” “喜春”客栈生意兴隆,一楼满桌,充斥着吵嚷声,小二的招呼声,客人的酒令声,以及歌女低婉的乐音。 隔坐人猥琐笑完后,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其实穆衍风抢亲之事,顶多能在江湖近日大事中,排个榜眼。” 这一说,又挑起了众人的兴致,纷纷问道:“那状元是哪桩?”那人压低声音,“据说,于桓之暗地里,在各大地方集结了势力,意欲重振暮雪宫。”穆衍风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江蓝生兴致高昂地挑眉“咦”了一声。 有人拍桌道:“胡说!于桓之早入了流云庄,怎可能存了重振那魔宫的心思?” 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当年暮雪宫,也不过在蜀地西北一带,虽无人能敌,然从未延伸过势力。他爹于惊远,也未想称霸武林,难不成于桓之有这般狼子野心。 辩解那两人,虽说得义正词严,然而语气间,却透出一丝恐慌。 这边,南霜等六人,都放下筷子,静静听着。 只听说话之人又道:“势力打哪里发起的,我也不知。原本我也不相信这回事,可于桓之近日不是在凤阳么?据说他找齐了《暮雪七式》的武功谱,亲点了七个头目,每人授以一招暮雪七式。” 顿了顿,那人又道:“昨天夜里,巨虎帮的帮主,胡一鸣上醉凤楼寻萧满伊时,岂料那暮雪头目之一,师涯也在那儿,二人一言不合,师涯当众使出一招‘傲雪凌霜’,断了胡一鸣的手腕。” 穆衍风听到“萧满伊”这个名字,脸色有白转红,由红转青,埋下头吃饭了。 萧满伊的名讳,南霜自是听说过的。江湖叁大奇女子,除了她“南水桃花”,另有一位“双面伊人”,听说也是一位绝色,云游四海,专与青楼打交道,时常卖艺不卖身的献舞一曲。又说她舞姿惊似天人,容颜堪比貂蝉西施。 然而南九阳至“房事”事件后,对江湖上此类传言,十分敏感,不允人玷污他家小桃花的思想。因此“双面伊人”的绰号缘何而来,又有何故事,南霜便不得而知了。隔坐又响起一阵欷歔声,“此番凤阳城倒是热闹,连萧美人也来了,她莫不是为了寻……” 南霜还未听完,穆衍风蓦地喊了声:“霜儿妹子,吃饱了吧?”南霜被他的嗓门惊得一颤,点了点头。 江蓝生以为,他江公子,是一个耳聪眼慧的公子,见南霜的“大哥”在听了萧满伊的名讳后,反应如此惊惶,便猜出了穆衍风的身份。 他又扬开白绒扇子,喜滋滋问:“南姑娘可想去一睹双面伊人的容姿?” 南小桃花心里自是十分想的,然而她思量半刻,自认为她南霜是矜持且从容的人,遇事需得冷静理智。白绒扇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南霜跟着节奏,淡淡问:“你带我去么?”江蓝生欢喜地点点头。 南霜郑重地说:“十分不妥。” 于是饭毕,众人各回各屋,各扫各幸。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本就富庶天下。流云庄非但是武林第一大庄,还占了苏州这块风水宝地,常年做南北买卖,攒了几座金山银山。因此庄里的人行事,极为铺张浪费。 天字号房,从第一间要到第四间,南霜躺在柔软的雕花木塌上,仍在琢磨着她天水派亦可说是富得流油,然而跟流云庄一比,实在有些壮志未酬。 她又翻身坐起,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思索。眼下形势十分微妙,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的事,算是暂且泡了汤。 于桓之非要让她嫁给穆衍风,那心里一定有鬼。至于是否为“采阴补阳”,南霜以为,此事还有待观察商榷。 而凤阳城恰恰又传出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流言。这时候,偏生又冒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物,江蓝生。事情虽有些琐碎,然诸事齐发,绝非巧合。 天下武林,说到底是势力瓜分,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天水派向来只隔岸观火,绝不趁火打劫,当是没什么仇家。南小桃花隐隐觉着此次,自己仿佛被牵连入什么纷争漩涡中,她迷惘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南霜也想要武林盟主之位,这些天她真是受够了,没有权力,身不由己,处处受人摆布,活得十分憋屈。被父亲嫁了,又被那魔头强按头与穆衍风婚配。她要武林盟主之位,她再不要被他人操纵!现下她力小单薄,如何得之?穆衍风……何不利用他……她要徐徐图之,将身边所有人利益最大化!到最后或是守株待兔,或是借刀杀人,她都要夺下盟主之位! 第八章 在武学造诣上,南霜颇有些自鸣得意。虽然她不算绝世高人,好歹也涉猎广泛。 诚然天水派是个伪武林门派,但南九阳很是耐心地让南霜将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 是以,南霜自幼便接触各种兵器,天水派的小小一方练武场,被南小桃花悲壮的武艺调戏得惨不忍睹,鸡犬升天。 后来南霜习武略有小成,南九阳便为她请了位师父。师父姓陶,单名一个浅字,还绰号南山饮酒,十分陶渊明。他每每端着盏茶,小啜着漫步至习武场,总会对兵器常换常新的小南霜做出如斯评价:“看看你这身百废待兴的功夫。” 南小桃花十四岁时,在街巷边,见旁的孩子玩滚铁环,一根铁杆,一个铁圈。呼碌碌地滚动,滚远了,撞着物什,还会滚回来。 小南霜看得痴迷,当下摸了一辆银子给那小孩,将滚铁环买回家,弃了铁杆,只拿着那圈滚来滚去。陶浅见了,问南霜为何喜欢。小桃花很利索地答了四个字,有去有回。 第二日,南九阳便差人给她制了一对铁环做兵器。南霜至十八般兵器耍遍后,终不再虎头蛇尾。只是,在南霜出嫁的当日,南九阳将那对铁环收了起来,说是嫁为人妇,要潜心生产,多多繁衍,切莫本末倒置。 这厢,南小桃花初出江湖,却无兵器在手,委实不甚体面。 喜春客栈走廊宽阔,廊檐每隔一截就挂着小灯笼。扶栏是用椴木做的,下方嵌着整块木浮雕,或刻群山巍峨,或刻村溪宁静。 四个天字号房齐齐排在走廊一侧,另一侧是窗,推开可见楼下歌酒沸腾。南霜计划着跟穆衍风赊些银两,去买一对铁环,谁知敲门许久,也没人应。她见门没插闩,下意识推开,屋内空空如也,临街的窗子大大敞着。南霜心下生疑,又折转去童四和那俩山贼的屋,也是空的。 南霜下楼,从大门走出客栈,路过一楼时,顺了两双筷子揣着,权且防身。 凤阳夜色迷离,近戌时,灯火将歇。只街巷口,隐隐见人群攘动。听闻这夜双面伊人要在醉凤楼舞一曲,南霜见人潮中,十有八九都是男人,便兀自混迹其中,随大流往醉凤楼去。 醉凤楼前,楼台辉煌。红尘十丈,里里外外充斥着前来寻温柔乡的嫖客,满目醉生梦死。 南霜整了整袍,正要进楼,却被两烟花女拦了去路,伸手要银子,说是今儿双面伊人献舞,入楼费五十两。 南霜的心情很复杂,愤慨外,又有点金丝雀孵了半月鸟蛋,最后孵出一只鹌鹑的沮丧。她抬目望了望楼檐,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低调如她南中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大侠一次。南霜正欲找个低矮的屋檐飞上去,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刷拉拉甩着银票响了响,“这位公子的入楼费,算在我身上了。”南霜转头,果然见着且惊且喜的江蓝生,还未待她说话,江蓝生又故作意外道:“原来是你,好巧!” 其实南霜方才就瞥见江蓝生诡秘躲在跟杆子后方,心想这番巧合,巧得真是守株待兔。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南霜笑了笑,又露出标志性小虎牙,“如此,我甚为感激。”醉凤楼的楼梯分在两侧,左右通往中间小平台,然后自平台折转朝上。 这夜,小平台前又搭了个大平台。菊铺繁华,胭脂飘香。平台左右各撑八根杆子,上挂薄纱,又悬着小灯笼。 顶上垂下几盏莲花灯,高低不一。远望而去,只见纱幔缥缈,恍恍如仙境。 红毯平台中,又放着块白绒毯。数名女子身着开襟广袖牡丹裙,端坐在白绒毯后方,或是抚琴,或是弹琵琶。 江蓝生扬扇指着台上那方绒毯道:“萧满伊舞姿若天人,她名震天下的惊鸾曲,步数只在这白毯的方寸间,然广袖翩然若月华满天,南姑娘见了便知。”少顷,楼中灯火骤然熄灭,只余粉色灯笼烛火摇曳。 一曲琵琶清音响起,似月下静湖倏尔荡起涟漪。少顷又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黑幽幽的楼顶飘下万千杏花瓣,纷飞的花瓣间,翩翩落下一道身影。江蓝生持扇敲掌,凑近道:“来了。” 只见那身影飘然而落,腰肢柔若无骨,广袖倾洒,肢体倒弯,浅粉舞衣领整个人看去像一朵饱满的春雨杏花。萧满伊起身时,朝台下醉然一笑。一时间,醉凤楼全没了声响。 那抹笑,似细雨流光,有兰麝芬芳,又带了几许张敞画眉两两相对的缱绻。 疏忽间,只见她广袖如水而泻,凌空跃去。弦歌台上,声色全起,粉袖扬洒如云雾,琴音急转如仙乐。 萧满伊或跳或转,或跃或旋,只在那白绒毯方寸地间,却舞出月满中天般的天魔之姿。 直到乐声渐歇,舞姿低徊,醉凤楼里仍是一片寂然。 萧满伊走至台前,微微福身,冲台下微微笑了笑,一笑醉梦千人。 江蓝生又凑近问:“如何?” 南霜嘴角也噙着一枚笑,点头道:“甚好。” 醉凤楼的灯火逐一亮起,老鸨走上台来,细声喊道:“一曲舞罢,请众客官出价。” 南霜不解地看向江蓝生。 江蓝生解释道:“萧满伊每至一处,一曲舞罢,都会跟出价最高的客人纵饮畅谈一夜。” 醉凤楼里喊价声此起彼伏,南霜回过神时,只听那身价已高涨到一千五百两纹银。 她摇摇头,道:“也不知请她夜谈,要耗费多少银子。” 江蓝生是个富裕且大方的公子哥,万不可在美色面前失了姿态,于是他摇开绒毛扇,轻描淡写道:“一千五百两一夜,实乃九牛一毛。”南霜很是惆怅,道:“那一整头牛就是……” 江蓝生又呼呼摇了两下扇子,眯起双眼笑笑,“嗒”一声,扇子收,“唰”一声,扇子一扬,江蓝生高举着白绒扇,“哗”一下展开,云淡清风笑道:“一千五百两黄金。”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 老鸨的声音往高拔了几调,尖声道:“一千五百两黄金,一千五百两黄金,还有没有出价的?还有没有更高的?”静夜,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醉凤楼里说丰年。 江蓝生收回扇子,得意洋洋地朝南霜笑。南霜百感交集地望着他,颇为好心地往右指了指横扫千军而来的老鸨,恳切道:“江公子,归你了。” 江蓝生的五官登时有些扭曲,白绒扇再次委地,飞出几根细毛,凄凉地飘,他才知自己被人算计了。 这厢,老鸨圆满地拽住江蓝生的手臂,瞅着他如瞅着一尊佛,“公子,您真是贵客啊贵客。”说着卯足劲将江佛往楼上请。 江蓝生一脸悲痛地被拖拉着走,朝南霜喊道:“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等我啊。” 南霜暗思,这个男人对她不可能没有所图,见面就说喜欢,定然是想骗她上勾后侵夺她的家产!只不过她可不是说两句“我爱你”就会为男人傻傻奉献一切和蠢女人。 醉凤楼的人渐次散去,南霜拾起地上的绒毛扇,方要寻个地儿等江蓝生,却见萧满伊在楼道上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锁牢在西角一处。 那神色中,似有惊喜,又似有几分惶恐。 南霜循着她眼神,往醉凤楼西角望去,眼前红衣清影,锦衣华服,不见有甚异样。再回头时,萧满伊已跟着老鸨,往楼上的停鹤居去了。 南小桃花自以为深谙江湖之道,寻不着蛛丝马迹时,便静观其变。于是她找了张桌子呷茶饮酒,目光一扫,竟见左手楼梯前,一个紫色身影轻轻掠过如疾鸟,转而便没入二楼的轻纱碧影中。 南霜揉了揉眼,方才那身影有八分像穆衍风。她在心中思量了一番,起身也朝二楼走去。 第九章 醉凤楼的二楼有一展巨幅屏风,上画美人出浴图。屏风后是曲折多转的回廊,小灯笼上描绘着各色春宫。 南霜方至二楼,被旁的女子拉扯着灌了几杯酒,她躲开了,在巨幅屏风前驻足了片刻,见怪不怪,秘戏图她也时常在家中偷着看过。 南霜恍惚想起南九阳曾有个在朝为官的知交,姓江。那时她尚年幼时,这位江某来天水派做客,一见着粉雕玉琢的南霜,便惊喜道:“这奶娃长了好漂亮一双卧蚕眼。”?卧蚕眼,既下眼脸微微凸起,显得双眼水灵又清透,然后江某跟南九阳说:“你这女娃,长大后定是朵小桃花,祸水的哎,不如趁早跟我小儿子结个娃娃亲。”南九阳当时到底应没应这份亲事。 走廊红影沉沉,酒味浮靡。上楼便失了穆衍风踪影,南霜只得无头苍蝇似,一间一间寻去。方拐了个弯,就见另一头,有二人身着墨色长衫朝她走来。这二人神色古怪,南霜低眉,不经意瞥见他们的手。 手指紧绷,弯曲成爪,青中透出黛黒。南小桃花悚然大惊。西域毒教花魔,教徒靠养毒虫毒物练功。将毒素吸入体内,以内力化为己有,一旦发功,整只手臂会变作青黑。倘若毒攻连至第九重,但凡伤人,见血必死。这二人神色沉郁,也像是在寻人。小桃花虽有些慎,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那两人的目标也不是南霜,她走过时,还微微侧身为她让道。南霜舒了口气,却听身后房门吱嘎一声,转头望去,出来的人竟是穆衍风。 两个花魔教人见着穆衍风也登时愣住,对看一眼,又似有些惊慌地回转身来。这一转身,南霜刚巧与他们眼风相接。四目相对,均是愣然。南小桃花连忙眯眼坏笑做出一副嫖客模样,慌不折路地推开旁边的屋子。 屋内轩敞,空无一人。花魔教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南霜见他们毫无停滞地离开,这才又松了口气。房中并未掌灯,只盛满月光。镂空雕花木栏隔出内外间。贴着木栏的地方,放着一对黄花梨圆角柜,柜上的妆奁是紫檀木做的。 她眼睛眨一眨,便闪出一个主意,上前就在妆奁里翻找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叫她找出一对金锁项圈。项圈是铁制的,一个挂着蝴蝶铜锁,一个挂着铜钥匙,想来是一对。南霜将项圈塞入腰间,姑且当做兵器使。 正此时,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南霜慌不迭朝四周望去,屋内空阔,只高阔的房梁权且可以藏身。 她方巧跃上房梁,门便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南霜跪坐在房梁上,眨巴着眼睛瞅了一阵,没瞧出个所以然,抬眼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对面那人并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修长似玉竹,盛着月华直反光。 南霜又朝那人的脸看去,她抽了一口气。眼前的男子半跪在梁上。灰暗的光影中,一袭牙白长衫皎洁如秋霜。细碎额发下,一双眉如疏烟,扬起亲和的角度;一对眸如点墨,深邃且飒然有光;一只鼻如峰峦,挺直俊秀;唇瓣色泽光润,嘴角含而不露的笑意,如春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是个英气逼人且温润的男子,但现下不是想为些的时候。 “嚓”一声烛光闪动。刚进屋的两人静了半晌,才点了盏灯。 烛光一动,她惊得身子向下斜去。白衣人抬袖一捞,南霜不留神便砸在他怀里。 白衣公子不着痕迹皱皱眉,嘴角却是含笑的,伸手将她扶起,使了个眼色朝下面望去。 这二人中,身形高大的身着碧色锦衣,矮小的披着黑斗篷。借着烛光,南霜见那碧衣人形容甚是熟悉,正要定睛去看,却听那斗篷道:“你确定屋外没人了?”这声音,竟是一位女子。碧衣人轻蔑笑笑,转身便将女子揽入怀中,迫不及待朝她脸上吻去,声音含糊不清:“想死我了。”女子推开他,后退几步,银铃般笑起来:“现在这么猴急,就不怕被老爷知道?”碧衣人一把横抱起女子,往床上扔去,随即也脱了外衣欺身而上:“说我猴急?爹的身体长年抱恙,也不知多久没碰你。”他一边撕扯着女子的衣衫,又含糊道:“反正阁里的事有二弟打点,我跟小娘便该来快活。”?床上的女子边喘边笑:“死相,竟想出醉凤楼这么个地方,任谁也猜不到……”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男子粗重的喘息止住。溶溶夜色透过窗栏倾泻屋内,纱幔飞舞,承尘轻晃,帐内只听衣衫摩挲之声,伴着女子连连娇唤,男人喉间低吟,一派春色撩人。 南霜若有所思盯了半晌,又转头朝白衣人望去,不料那人也正朝自己看来。 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仿佛一方清水被他望望,也能酿成酒了。 方才听了半刻墙角,南霜已然猜到房内二人,正是万鸿阁的大公子欧阳无过,和欧阳岳的叁夫人储轻燕。欧阳无过的喉间忽然发出剧烈粗重的低吟,伴着储轻燕一声尖细的娇唤,床榻忽然猛烈摇动起来。 她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衣人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抿抿唇。察觉到南霜欢喜且猥琐的目光,他的脖子又僵了一僵。而正在此时,房门砰然被撞开。床上动作疏忽停滞。 屋内一片静默,纱帘无风自动,飘飘洒洒。内间二人,外间二人,加上梁上二人,均是屏息凝神。人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一间屋子里,有时明明毫无响动光亮,然若有人在内,一人两人,尚且不易察觉,若六人同在,是个人,即便毫无武艺在身,也能感觉出异样。六人皆知,此屋中定有乾坤。但敌不动我不动,南霜与白衣人如此靠近,却感不到丝毫呼吸声。 江湖的险恶在于人心,因你永不会知晓,身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将手探到腰间,悄悄将项圈取出,紧握在手中。 南霜忘了一件事——她腰间的兵器,是与铁环形似的项圈。两者间最大的不同,是项圈下有挂饰。一个项圈也就罢了,她偏偏偷了一对。于是在取出所谓兵器的一刹那,俩挂饰晃荡一碰,发出“铛”一声脆响。 白衣人悠悠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电光火石间,外间黑影以臂为斧,朝房梁劈来。白衣人勾起南霜衣领,拎猫似把她拎下房梁。欧阳无过与相互轻言登时弃床闪入屋角。床被另一道黑影一臂劈开,轰然裂成两半。屋内局势瞬间变换,内间无人,房梁上一人居高临下。森然寂静中,几丝灰尘从高处簌簌落下,白衣人将南霜往外间一推,低声道:“走!” 第十章 屋内只有衣衫拂动,招式碰撞的低响。 南霜很是感慨,她捏了捏额角跳动的青筋,折返回内间。 屋内,白衣人与黑影人起跳回旋,位置变幻得极快。月光幽幽斜照入户,空中似有绿光盈盈闪动,南霜一惊,忙喊了声:“小心!”翻身跃入战局,抬手便把一个臂膀打开。 白衣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句:“丫头!”南霜吞两口唾沫:“原来是你的手。” 角落中,欧阳无过也怔了怔,轻轻吐了叁个字:“于桓之。” 于桓之在江湖声名赫赫。小的门派畏惧他,大的门派想除掉他。然而,无论这两个黑影人出于何种目的,对于欧阳无过来说,都是有利的。 南霜看清方才的绿光,是月华照在黛绿的手臂上,偏头便对于桓之说:“不要碰他们的手。” 孰料这两个黑影人听了“于桓之”叁个字,竟愣怔片刻,翻身到外间后,抖抖衣袍,推门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于桓之也拂了拂衣袍,施施然点亮屋角一盏灯,转头朝南霜微微一笑:“是花魔教。” 南霜点点头,见烛光映上于桓之的眉眼,长睫毛下似有花影重重,想不到方才梁上之人是他。 于桓之转身朝欧阳无过与储轻燕欠身施礼:“打搅二位的好事,对不住。”欧阳无过生性懦弱,忙道:“好说好说。” 于桓之方要与南霜离开,又听身后欧阳无过迟疑唤了声:“桓公子。” 他滞住脚步,回身轻笑着添了句:“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今日之事,于某说与不说,有待何妨?”待于桓之和南霜走远,欧阳无过忽然轻轻道:“说话留叁分余地,捞个把柄在手,不愧是于桓之。” 他的脸上不见方才可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神色。 “出来。”他沉声喝道。 叁个人影破窗而来,单膝跪地叩首:“欧阳少主!” 欧阳无过冷声笑道:“方才那人的身后,师涯,你可看清了?” “回欧阳少主,于桓之身形虽快,但绝非翘楚。一则,他手中的《暮雪七式》本就是残谱;二则,他没有修炼《神杀决》与《天一功》调息。以方才的身法来看,应是不足为患。” 说话之人半跪在叁人中间,他眉眼细长,一头过肩的黑发两侧有一缕白。 “不足为患?”欧阳无过挑起一边眉,操起红木架上的青花瓷瓶,用手掂了掂。五指微曲,瓷瓶顷刻化作齑粉。 储轻燕惊得瑟瑟发抖。欧阳无过斜乜她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于桓之将南水桃花从万鸿阁弄走,若被爹拿到了南霜身上的水镜,我欧阳无过,将来又如何做这天下武林的少主?如何敌过穆衍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师涯望着他一脸狂放的表情,迟疑道:“只是少主,假意光复暮雪宫一事……” 欧阳无过神色森冷:“如何?” “少主让师涯挑选六人,分别授以《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到第七式。”师涯蹙着眉,恳切道,“这套武功,需层层递进,又要有《天一功》、《神杀决》的辅助,而最后一式变幻万千,更要结合早年失传的《转月谱》。若这六人强行从中途练起,武艺虽会一夕间突飞猛进,然长此以往,必定走火入魔,暴毙而死。” 秋夜露重,点点白霜在房檐上积厚。屋内良久没了声响。风扬起欧阳无过敞开的衣衫,他忽而一手揽过储轻燕,右手扣住她的下颚,拇指狠狠摩挲着她颤动的双唇,“走火入魔,暴毙而死?”他的声音阴冷带着笑意,“岂不正好?” …… 南霜闷头跟于桓之折转两个回廊,已然认命了。 本来,她还对于桓之“采阴补阳”一说存了半分疑虑,但今夜与他在青楼房梁一会,南小桃花很伶俐地悟出,于桓之蹲于房梁之上,八成就是等一位“阴气十足”的女子进屋,然后扑下去采上一采。 她正准备叫住于桓之,不料于小魔头忽然回过身来,问:“你刚刚……”话说到一半,他便怔住了。 南霜喝了两口酒很上脸,加之刚才一番搏斗,瓜子脸上双颊绯红,眼神也有些朦胧。 “你醉了?”于桓之抬了抬英气的眉,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没有醉。”她摆手的时候,身子也有些摇晃。于桓之不由上前扶了扶她。南霜被他一扶,浑身打了个激灵,有些害怕,推开他,问道:“你要采我了?”她真的不想陪男人睡觉最后染上性病而亡。 “我要采你?”于桓之更是诧异。 南霜的眼风飘飘忽忽掠过于小魔头的脸。?于桓之大约愣了盏茶的功夫,脑中忽然有惊雷炸响。其实他先一步凤阳,是因为早听说此间有人以他的名义,要重建暮雪宫,想要一探究竟。然而方巧探出那师涯近日常出现在醉凤楼蝶仙居时,却在屋中房梁上,遇到了南霜。因此这一切因果,并非南霜所想的采阴补阳。走廊的光影曼妙,红色烛火映着小灯笼上的春宫,往来晃动,幽幽撩人。 于桓之嘴角牵出一抹邪笑:“你觉得我要采你?” 南霜摇了摇脑袋,觉得有些混沌了,她向来滴酒不沾,也不知此刻的感觉是醉酒,只老实答道:“不要采我。”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中杂杂杳杳的滋味如蔓草丛生,膈应的慌。但他于小魔头,向来不是吃亏的主儿。本着“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的原则,他扶着南霜的双肩往墙上一抵,两手撑壁,将小桃花框在中央。 南霜面露嫌弃,下一刻,于桓之猛地推开南霜,大笑:“不逗你了。” 南霜眨眨双眼,酒劲上头,脑中昏昏,便贴着墙壁,滑溜溜晕了过去。于桓之愣愣地看着蜷缩在地的南霜,“啧”一声烦躁地将南霜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踹开旁边的房门。门开,惊起一对鸳鸯。于桓之顺脚勾了门关上,抱着南霜,目不斜视地朝长椅上走去。鸳鸯男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须臾爆跳如雷道:“何方宵小!爷的也敢打搅?!” 于桓之将南霜放在长椅上,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转身去桌前倒了盏茶,饮了几口方道:“于桓之。” 鸳鸯男张开嘴巴,下巴脱臼,鸳鸯女脸色苍白发青。下一刻,二人战战兢兢的拿起衣服,仓仓皇皇地要夺门而逃。 方至门口,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筷子插在门闩上,于桓之取出南霜腰间余下叁只筷子,弯了弯嘴角,漫不经心地说:“老实呆着。” 鸳鸯男女如丧考妣,对看一眼,在门角抱头蹲地。 于桓之思量着今日是萧满伊献舞,需得尽快给南霜解了酒,好去寻双面伊人和穆小主。?然屋内只有浓茶一壶,酒后饮茶易伤肾。于小魔头抬眼瞥响屋角,淡淡道:“你二人去弄一碗醒酒汤,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布巾来。” 那二人连忙点头说是是是,起身刚开门,又听“嗖嗖”破风声,两只筷子插在房门离手一寸处,于桓之又眯眼道:“盏茶的功夫就回来,若慢了半刻,若惊动楼里的人,莫说这屋,整座楼我也要夷平了。” 他这一恐吓,活生生将一对鸳鸯惊成两只麻雀,火速夺门而出。 于桓之吐了口气,这才在桌前歇下,端起茶盏慢慢小呷,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南霜飘去。 南小桃花在长椅上动了动,抿了抿嘴,梦呓般说了两个字。于桓之神色大惊,茶盏自手中脱落,砰一声碎裂开来。 第十一章 百年前祖皇帝开国,曾经历过一场恶战。是年,义军与前朝军队僵持不下。祖皇帝愁眉不展时,遇到一位方外高人,献计破国。 那高人说:天发杀机,移星换宿;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是以,若要倾覆前朝,定要取得天之时,人之和。 正所谓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这五贼,便是阴阳五行,即金、木、水、火、土。 方外高人向祖皇帝献了五行秘宝,此为天之时。 而至于人之和,便与四个武功谱有关:《暮雪七式》、《神杀决》、《天一功》与《转月谱》。 这四个武功谱说来奇怪,《神杀决》为心法,《天一功》为外功护体,《暮雪七式》为招式,叁者结合修炼,便能成绝世高手。 然而《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却是千变万化,若要真正练成,除了将《神杀决》《天一功》连至第九重,还需要参透《转月谱》,从而融会贯通,修成至高无上的武功。 当年祖皇帝选了一百个人修炼此功夫,只有四个人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这四人,分别被授以东,南,西,北将军,带兵攻破前朝都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祖皇帝承了皇位,将五行秘宝属土的乾坤台留置宫中,其余几样,分别赠以几位忠士的后人,由他们保管。 至于开国有功的四位将军,皇帝却暗下杀令。幸而那位方外高人算出此间玄机,自己归隐前,将皇帝的杀令知会四将军。 这四人便分别携带一本武功谱,从此亡命天涯。 经年流转,开国时的五行秘宝与四本武功谱,被人合称为“落天九眼”。 至于落天九眼的踪迹,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江湖上的人,一生以至精深的武功,至崇高的地位为目标。江南流云庄得了《天一功》,以此悟出《天一剑法》,坐镇武林。当年暮雪宫宫主于惊远得一套《暮雪七式》残谱,从此纵横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神杀决》虽为心法,然而只有配合《暮雪七式》和《天一功》,方能显出其定心凝神,瞬息万变的功力。因此《神杀决》的下落,虽然神秘,却鲜少有人探寻。 至于《转月谱》,世间聚讼纷纭。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本诗集,有人说是一本棋谱,还有人说是一曲古琴调,更有人说是冶炼兵器的法宝。 《转月谱》是四大武功谱中,最无用却也最关键的一本。但是百年来,无人知晓其踪迹。 南霜在长椅上动了动身子,呢喃而出了两个字:“转月。” 于桓之手中茶盏砰然落地,他半俯下身子,用手轻拍了拍南霜的脸,唤了声:“霜姑娘。” 心有灵犀一般,南霜自梦中点点头,又反复嗫嚅着一句诗,“转月清歌泪满襟。” “转月清歌泪满襟?”于桓之疑道。南霜犹自回味般,又咂咂嘴,唇有些湿,她顺势在于桓之的手掌蹭了蹭,将口水蹭干。 于小魔头的神色很凋零,眼神悠悠扫到南霜身上,她穿着穆衍风甚是喜爱的藏蓝衣袍。片刻后,于小魔头从容不迫地将口水抹到衣袍的袖口。 南霜做了个梦,梦中情景瞬息万变。前一刻,她还留滞在娘亲的古琴旁;后一刻,她却置身于葱茏的山间。小桃花手里牵着绳子,绳子那头拴了条青毛狐狸。 她悠哉乐哉漫步到绿水畔,将狐狸往水里一踹,那一身青毛顿时被漂成白毛。 南霜忽觉身心畅快无比,抿抿嘴,抹了抹口水。 正此时,方才被差遣出门的鸳鸯回来了,将物什放在桌上,又颠颠蹲回屋角。 于桓之拧干帕子,搭在南霜的前额,又脱了她的鞋袜,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内是粗细不一的针。于小魔头取了一根最细的,瞥了南霜一眼,继而平静地将细针的放回去,换了根粗些的,用水清洗干净。 足底双涌泉穴,连接肾脉。在此施针,可将入了心经和肝经的酒转化出来,是最快的醒酒法子。于桓之慢慢转动着针头,力道浑厚。见南小桃花逐渐转醒,他方收了针,又将醒酒汤送至长椅边。 “喝了。”瞥见南霜百感交集的眼神,于桓之抽身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自饮自酌。 “这是什么?” “解酒的。” 于桓之用手指敲敲桌子,诓她道:“我采阴的事,你也自不必担心。”南霜喜悦地望着他。于小魔头蹙着眉,又问:“你来这醉凤楼做什么?” 南霜起身一边穿鞋袜,一边道:“有人冒充你的名目重建暮雪宫,我便来看看。” “哦?”于桓之挑起眉头,“你怎知是冒充的?” 南霜愣住,继而埋头默默将鞋穿好,用手探了探腰间,发现江蓝生的白绒扇丢了,一对项圈还在,筷子少了叁只。 于桓之弯起嘴角笑望着她,五指轮番敲着桌子,嗒嗒嗒如催命符咒。 南小桃花没好气地问:“实话么?”于桓之轻笑着点了一下头。南霜道:“碍于你的淫威。” 于小魔头杯里的茶水倾出两滴。 “酒醒了就走吧。”说罢,便朝门口迈步走去,余光瞥了那对鸳鸯一眼,又假意恐吓道:“你二人今夜若挪了半步,喊了半句,我便……”后半截话掐住,他甩甩衣袖,推门施施然而去,留给人以无限想象空间。 南霜颠颠地尾随其后,路过门口,大喜,遂拔掉插在门柱上叁根筷子,又揣回腰间,权且防身。夜已经很深了,连醉凤楼也沉静了许多。于桓之走在回廊上,听着南霜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开口道:“转月清歌泪满襟,是什么?”见南霜一脸诧异,他又道:“是你方才醉酒时说的。”南霜的睫毛长而翘,似两把香扇闪忽两下后,她的神色蓦然沉静下来:“是我娘亲教我的唱词。” 于桓之本欲再问下去,然而见她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只说:“如此,那改日唱与我听听。” 南霜蹙眉,谁要唱给你听。 “我乐音不全。” 于魔头伸手抚额。 楼中光影迷离,楼外夜色缥缈。于桓之停在一道镂着春雨杏花的门前,正要推门,便听走廊那头有人唤南姑娘。 二人循声望去,见来者正是江蓝生。他不知从哪又顺了个白绒扇握在手里,急冲冲走到南霜面前,“南姑娘方才去哪了?江某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南霜还没回答,于桓之便悠悠然道了声:“江公子。” 江蓝生这才转过脸来,一见于桓之顿时满脸惊惧,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南霜愕然:“你们认识?” 江蓝生道:“不认识。” 于桓之道:“旧识。” 南小桃花眼神闪了闪,脑子转了转,呵呵笑了笑,便不再追问下去。这时,屋内忽然传出穆衍风一声长叹:“苍天呐——”南霜眼睁睁看着于小魔头眼中闪过一道邪光,叁人推门进屋。 屋内繁华,地铺牡丹花毯,毯上案几放着一个古筝。黄花梨如意祥纹桌边,坐着一女子,泫然欲泣之姿惹人怜惜。 穆衍风一脸颇为愁苦地倚在墙边,见了方进屋的于桓之,又长叹一声;“小于啊,你跟她解释解释吧。”于桓之淡淡看了萧满伊一眼,双目含笑,侧开身子说了身:“请。”江蓝生与南霜尾随进屋。 萧满伊正梨花带雨哭得欢实,余光扫见南霜,顿时撕破喉咙地喊苍天大地,一面手捂心俯身拍案,一面捏着手绢指着进屋的南霜道:“你这些年不要我就算了,你今日竟将这祸水带与我眼前,衍风啊衍风,你可真要做得这般决?”说罢,又继续仇视着南霜哭泣。 南霜看出来看了,萧满伊喜欢穆衍风。倘若未来能将穆衍风骗为己用,那时可不就是一箭双雕,这个女人也能为她所用,霎时计上心来。 上前坐与萧满伊的身边,道:“原来你也喜欢穆大哥。”萧满伊一怔,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咬着手绢问:“什么叫‘也’?!” 南霜又笑道:“当然我也是喜欢他的。”此言一出,穆衍风震惊,萧满伊暴怒,江蓝生捶胸顿足,于桓之埋下头,捋了捋袖上的摺子,细碎额发滑落下来,遮住脸上的表情。 萧满伊望着江蓝生:“你不是说势必要娶到南水桃花?”江蓝生脸色发青,退后两步笑了笑。于桓之侧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萧满伊又问南霜:“你与衍风不过初识,凭什么喜欢他?”南霜抬手为斟了杯茶,递给萧满伊,她不接,小桃花便自己饮起来:“风大哥风流倜傥,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她瞟一眼穆衍风,作娇羞状,穆衍风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萧满伊当下恼怒,又要骂人。于桓之悠悠然对她说:“这些年,你用情之深犹如洪水猛兽,尾随其后如影随行,少主实在无福消受。” 萧满伊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江蓝生喜滋滋说;“萧姑娘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俗话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伊人离少主的芳心,仅一步之遥,此刻放弃,岂不可惜?” 萧满伊满怀希望问:“一步之遥了么?” 穆衍风望天扶额:“失之毫厘,难于上青天。”于桓之轻咳了一声,笑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萧满伊将脸一沉,斜睨了相中南小桃花的江蓝生一眼,指着南霜,问穆衍风:“那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给你带绿帽子的女人?!” 江蓝生下意识往前一步,与南霜站在同一阵线。同一时间,于小魔头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第十二章 于桓之为人一向不太厚道,但他自诩为英明,觉得偶尔缺德也是无妨。 然而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古语又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小魔头隐隐觉得一不留神,仿佛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又仿佛是人生笔直大道上拐错了弯,来到一条只长含羞草的羊肠小径,满地开开合合的叶片儿如自己不明朗的心思,看得他心惊肉跳。 穆衍风顺手操了个小花瓶在手里把玩,一上一下抛着,说:“小于,你脸色不好。” 于桓之稳了稳身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品边道:“你深夜造访萧姑娘,有要紧事?” 穆衍风一怔,看着萧满伊渐渐心花怒放的表情,忽然了悟道:“你这是在落井下石?” 于桓之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惬意饮茶。江蓝生估摸着萧伊人又要闹一场,也在桌前寻了个坐席,扬开白绒扇准备看戏。 孰料萧满伊斗志昂扬地盯了穆小少主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是来问昨日巨虎帮帮主胡一鸣被师涯断腕的事吧。” 穆衍风又是一怔,想到方才自己口干舌燥问了半晌,萧满伊愣是一哭二闹叁上吊地说他喜欢南水桃花,咬紧牙关说他若不跟那祸水断了,就休想从自己嘴里问到半个字。 穆衍风将手里花瓶放回旁边架子上,“你肯说了?” 萧满伊奈若何地看了于桓之一眼:“大江南北追了你这些年,我怎会不晓得桓大魔头是在借我来戕害你。” 穆衍风叹服着走到桌前,扬衣坐下,感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于桓之又抿了口茶:“应该的。” 屋内灯火有些晦暗。萧满伊从木柜里取了根细箸,拨亮四角的花灯。 萧满伊拨了灯蕊回来,便将前日胡一鸣断腕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外间人以讹传讹地说是胡一鸣与师涯争双面伊人。然则事实上,那日是胡一鸣先来醉凤楼里寻萧满伊,萧满伊从来只献舞当晚接客长谈,所以婉拒了他。 谁知胡一鸣虽生得彪悍,骨子里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萧满伊正被纠缠得恼火,一个长发过肩,眉眼细长俊秀的男子出来,只问了胡一鸣可要跟他抢女人,便出手断了他的腕。 彼时醉凤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惊愕无比。 不仅仅为那断腕,更是为那流光烁烁的招式——傲雪凌霜。 但凡江湖上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出招时挥刃若雪,破空翔天,斩万物于无形。 天下武林,会暮雪七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于桓之的父亲于惊远,另一个就是于桓之。 练这暮雪七式,需要《神杀决》的辅助,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于惊远天赋异禀,虽没有《神杀决》,他却琢磨出一套“冰心诀”,又参悟武功残谱,终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五式,从此称霸江湖。 于惊远莫名失踪后,武林里便只余于桓之一人会这套功夫,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人士武功逐年精进,于桓之身怀绝技,头角峥嵘,却也并非雄霸武林。另有绝世武功如花魔教的毒攻,如江南流云庄的天一剑法等等,均为此间翘楚。 有人说,暮雪宫覆灭后,暮雪七式终将没落。 然而在五年一次选举盟主的英雄会即将到来之刻,凤阳城蹊跷了出现一个会暮雪七式的人,哪怕只是第一式。 隔天,江湖上便沸沸扬扬地传出消息,说桓公子得了《暮雪七式》全谱,要光复暮雪宫,选了七人,分别授以一式,为来年的英雄会做准备。 深谙暮雪七式这套功夫的人,自然知道这流言纯属扯淡。且不说这是一门多么难学的武功,也不论踪迹泯灭的《神杀决》与神秘莫测的《转月谱》位于何方,单单这套招式,便需要层层递进,招招参悟,其间变幻万千,更是马虎不能。 萧满伊只手托着下巴,恹恹道:“那男子救了我,还言辞凿凿地说,若谁敢来招我,大可先寻他师涯。” “自报家门。”江蓝生轻笑一声,将白绒扇合上,以扇敲桌,“他便是借你做个幌子,将他会暮雪七式的事宣扬开来。” 萧满伊哼一声道:“可不是,我穿着白娘子的戏服,唱了个青蛇的角儿,徒为他人作嫁衣。” 江蓝生又八面玲珑地摇起扇子:“那是因为伊人有白娘娘的容貌。” 萧满伊面色稍霁。 于桓之笑道:“他留下这话,也是好的。” 萧满伊拍桌:“好什么好!一则,我萧大美人会武功,不劳他来救;二则,”萧满伊蓦地放低声音,柔情似水地望了一眼穆衍风,“若有一天我落难,只盼一人就我于水火。” 穆衍风撑手挡了那目光,甩甩被麻酸的手背,与于桓之道:“你是说,他如此大动干戈地使出招式,便是要从此在江湖上立下声名威望。既然他借了萧姑娘的名义出招,以后萧姑娘出事,他定会相救,否则江湖上的人会说他不仁不义。” 萧满伊又拍桌:“你们是要拿我做诱饵?!” 于桓之眼风里望了她一眼,点头道:“引蛇出洞。” 萧满伊豁然起身,挽袖子道:“我跟你拼了!” 雷声大,雨点小,说的便是萧满伊,见众人不怒不劝,于桓之不慌不忙,她挽了袖子,操起桌面的茶壶,吼道:“没水了也不知道添水!” 南霜忽然道:“那还是按原定计划回苏州吧,那师涯使出傲雪凌霜,自是冲你而来,时机成熟前,先静观其变。” 众人沉默,连动作也停滞了。方才说话时,南霜一语不发地听着,时不时捧水喝上一口,穆衍风几人都以为她觉得此事无聊,神游太虚了,未想她竟如此伶俐,一语道破玄机。 穆衍风喜极地叫了声:“妹子!” 萧满伊仇视地瞪着她。 江蓝生欢喜地以扇击手,叹了声:“极品!” 于桓之又幽幽望了江蓝生一眼,俄顷,他说:“也好,凤阳闲杂人等太多,明晨便回苏州。” 江蓝生敢怒不敢言。 萧满伊委屈道:“这回我是诱饵,你们可会捎上我一起走?” 于桓之道:“不必,你自会尾随而来。” 丑时近末,万籁俱静,烟楼月色也似睡意朦胧,笼在秋日霜寒的街头,只余几处灯火暖动。 南霜有些疲倦,先前连喝了几盏茶水,也抵不过来袭的瞌睡。 穆衍风见她的模样,便道:“霜妹子困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于桓之淡淡望了望南霜,点头道:“也好。” 几人方欲走,江蓝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以扇敲头,“对了,南姑娘,方才你怎会与桓公子一处?” 穆衍风听了此言也很是诧异,问道:“方才妹子与你一起?” 于桓之本不欲回答,南小桃花只说一句:“恰巧遇上。” 于魔头眼风里瞥她一眼,待穆衍风又问:“你们怎么遇上的?” 南小桃花斟酌了半刻,严肃道:“碰巧。” 第十三章 回客栈的路上,江蓝生拽了南霜走在前面,穆衍风与于桓之跟在后面。 萧满伊身着黑衣,手提行囊,自秋雾夜色中,踏着房檐飞身尾随。怎奈她的轻功委实差劲,一路跟来,只听屋瓦乒乓作响,纷纷碎裂,惊醒一街梦中人。 于桓之等四人置若罔闻。 穆衍风神经一向比常人粗,此刻也皱了眉,一声不吭地走着,似在思索事情。 天边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在暗夜中,光色灼亮。 穆衍风忽然道:“霜儿妹子可有胎记?” 南霜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额发,绕到穆衍风身边与他并排走着,摇摇头说:“没有。” 于桓之脚步似顿了一顿,复又前行。过了一会儿,南霜又说:“有一枚桃花印记,不过不是胎记,是后来印上的。” 这回,穆衍风与于桓之都顿了一顿。 良久,穆少主自牙缝中抖出一句话:“小于,我出门甚久,不思进取,多日未练天一剑法,等下回客栈,你与我比一场。” 语气中,十足十的杀气。 于桓之一听便分明白,只说:“客栈场子小,我们外边打。” 江蓝生听了这厢对话,以为二人为小桃花争风吃醋,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只待于魔头和穆少主拼得你死我活之际,将南小桃花忽悠回京城,哄骗进家门,便功德圆满。 南霜比江蓝生更明白发生了何事。 前一日在万鸿阁时,穆衍风曾将于桓之拐到一边,劝他放弃婚嫁一事。然而于桓之却说,穆衍风瞥见南霜脖间的一色春光,不能自己。 这一色春光,自然指的是南霜锁骨下的桃花印记。 南霜耳力好,听这句话有蹊跷,便默默记下。 穆衍风与南霜同处一塌,当然能瞧见她锁骨下那枚桃花印。然而于桓之自院中出现,又站得远,是如何也看不到那印记的。 南霜当日是被扒了嫁衣,放到穆衍风床上。她穿衣时,发现胸前肚兜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于桓之知道南霜锁骨处有桃花印,定是因为之前看过;而之前看过那枚印记的人,定是扒了她嫁衣,将她的肚兜系成死结的人,后又将她放在穆衍风床上的人。 此人除了于小魔头,不做他人想。她心下十分不爽,始作俑者在前,却无力与其抗衡。 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要引穆衍风上勾,做她手夺取盟主宝座的剑,现下有气也得忍着。先将穆衍风钓上钩再说,届时就让他和于桓之互相残杀,泄她心头之恨。 南霜故作和气道:“我觉着去流云庄挺好。”见于桓之穆衍风均偏头看她,她又嘿嘿笑道,“我听爹说,江南小姑娘最漂亮羞涩,想去瞅瞅。” 穆衍风晃了一晃,于桓之轻咳两声,江蓝生扬开折扇不屑地扇两把,绕道小桃花身边说:“不及你。” 南霜又呵呵地笑,与穆衍风说:“还好万鸿阁闹了一闹,不然我没法跟穆大哥回江南瞅姑娘。” 穆衍风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不远处,萧满伊因着他要去瞅姑娘,踩飞数片屋瓦泄愤。 于桓之听了此言,不禁微微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等下文。 穆衍风爽快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大哥自然会好酒好菜招待你。” 于魔头抚额,江蓝生以扇击手,蔑视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着,又酸道,“我看你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萧满伊飞身下屋,兴奋地问:“伊人?说我吗?” 江蓝生摇头道:“此伊人非彼伊人。” 萧伊人怒视南桃花。 南霜又沉吟一阵,忽然说:“所以万鸿阁一事,虽有些误会,也算是好事。至于缘由为何,倒不必去计较了。” 穆衍风怔住,这才意识到她妹子是在旁敲侧击地为于桓之脱罪,倒是个大气的女子,又对南霜高看了几分。 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半晌,四人也跟着等他,只见他忽然呵呵大笑,恍然大悟地瞧了瞧南霜,拍了一把于桓之的肩,乐道:“小于,不是吧?!” 夜茫茫,溶溶月华将于桓之的衣衫染成霜色,急风扬起墨发,发梢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松松系了,如冬夜苍山的一抹雪痕。 他的目光自南霜的笑靥,悠然移到天边青凉的下弦月。心中微微一动,仿若晷针在晷面上轻轻一移,天地瞬时倾洒一泓柔光。 沉吟须臾,于桓之却笑问:“等下比不比?” 穆衍风大笑道:“比!好好比一场!” 忽而于桓之又说:“明日我们晚些走,霜姑娘歇息好,等醒来便万事无忧。” 等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着黯淡的水蓝。黎明时分,南小桃花倦意沉沉地回了屋,江蓝生与萧满伊各自找了就近的房间落脚。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寻地儿出门比武了。 屋外隐隐传来的铿锵之声犹如廊檐水打青花瓷,南霜从腰间摸出这日搜罗的四根筷子,一对项圈,方要去睡,余光却见那项圈上有一色幽蓝。 她瞬时失了神。 前夜在醉凤楼,数人在一团漆黑中争斗,这项圈只可能碰过叁人,于桓之和花魔教那二人。 南小桃花忙找来小二哥要了一壶浓茶,连饮了数杯,勉强驱走睡意。接着又连忙下楼,问掌柜讨了两盆油水,一盆黄豆。 于桓之与穆衍风比武的地方是叁条街外的一处小林子。 自于小魔头十四岁去了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便常与他比武。二人起先互不待见,一打便是伤筋动骨。 后来俩人言和,又做了好兄弟,再比武便只为切磋,点到为止。 若论招式来说,《暮雪七式》当为武艺至尊。但是于桓之的《暮雪七式》只练到第四式,穆衍风却将《天一剑法》练到了第八重,权衡下来,穆衍风更胜一筹。 然而两人若真打,穆小少主决计伤不了于桓之。不为别的,只因小魔头一身惊采绝艳的轻功。 《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便是以“轻”和“快”着称。于桓之生来骨骼清奇,肢体动作协调,练起这一式行云流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连乃父于惊远都自愧不如。加之他的平衡力,协调力高于穆衍风,二人至今高下未分。 这一日,两人却只是在小树林里比划了几下,全然无切磋的样子。 破晓将至,云层轻软,兜着薄薄雾气。晨风扬起于穆二人的衣衫,一人白衣翩然,一人紫衣桀骜。他们立在树林外的一处高阁上,高阁正对的叁条街外,便是“喜春”客栈。 凤阳城晚间热闹,晨时却清幽些。客栈的门还虚掩着,街面有点潮湿。 穆衍风见王七王九还未出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得意道:“我霜儿妹子真是绝顶聪明。” 于桓之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也够傻。” 穆衍风抬手拍拍他的肩:“我不过问了问桃花印记,她便猜到这件亲事是你捣鼓成的,不说破不报复,反而护着你。” 于桓之捋了捋袖口,抽出一根寒光似霜雪的利刃,道:“不如明日走时,邀萧姑娘一道去渡口?” 正巧这时,客栈的门吱嘎被推开,前后出来两人,一大一小的模样,正是王七和王九。这二人不知何时将一身褐布短衣换成墨色长衫。 王七朝四周瞅了瞅,不见人影,瞬时扭头弯身,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再发以内力。 于桓之与穆衍风借力而飞,悠悠落到与客栈隔街的房檐上。只听王七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缓缓伸直时,竟变长些许。 “果然是缩骨功。”穆衍风压低声音道。 缩骨功,是西域花魔教的另一门独门绝技,若毒功连至第六重,浑身骨骼因毒素而软化,便可以内力缩骨。此种功夫,在打斗时无甚作用,但行走江湖,却可用来掩人耳目。 譬如王七与王九,若他们遇到的不是于小魔头与穆小少主,任凭谁也猜不出他们就是昨夜黑屋内那两个花魔教人。 王七再直起身时,瞬间变得与王九一般高大。于桓之微微扬眉,轻声道:“走!”说着他与穆衍风顿空一跃,日光也在这一刹那破云而出。 王九只觉两条影子飞速掠过,仰头见忽然见自半空来袭的于穆二人,顿时惊惶大叫道:“快!施花魔瘴!” 说时迟,那时快,此言方出,只见漫天扬起一阵水蓝迷雾。于桓之与穆衍风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留有一手,逼不得已只得后退。 花魔瘴仅花魔教的教主与坛主所有,当花魔粉遇到水汽,便凝空结成瘴气,形成幽蓝雾障。即便武功再高的人,若强行穿障穿过,吸入瘴气,便会失去一炷香的武力。 这雾障虽只持续盏茶的功夫,却能在关键时刻,救教中人于水火。 王七王九见于穆二人被拦住,正欲退回客栈,从后门逃跑。未想到此时,客栈门砰然被推开,门内站着的,正是南小桃花。 第十四章 日晖破云,南霜的眼眸似露湛朝阳,星环紫极,她嘴角勾出斜斜坏笑,端起一盆黄豆,朝奔来客栈的王七王九撒去。豆子咕噜四散,二人脚下一阵滑溜,仰面摔得四仰八叉。花魔瘴未褪,王七王九顷刻忍痛爬起来,亟不可待地又朝客栈内逃去,抬头却迎来两盆新鲜的菜油。 王七抹了一把脸上油水,咆哮道:“小妮子!”抽刀便往南霜砍去。?南小桃花不急不缓,从腰间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做了个吹起的姿势,将它夹在指间晃悠。?王七王九傻了。?穆衍风在房檐上愣了须臾,差点笑岔了气,于小魔头挑挑眉,“嗯?”了一声。油,遇火而燃。南霜夹在指间的,正是一个未点燃的火折子。 她一脸得逞,嘿嘿笑着,又挑衅似伸出左手,朝王七王九勾勾手指。晨时街道依旧冷清。喜春客栈前,一地油水,两位油人,映着烁烁日晖,光彩夺目地僵在原地。王七王九铮铮铁汉子,望着那一条火折子,身未燃眼先燃,熊熊烧灼的目光几欲。 南小桃花又自腰间牵出条粗麻绳,将绳子一头扔给王七王九,亲切地说:“我不烧你们,你们先将手绑在一起。”绳子落地,溅起几滴油水。王七王九厌恶地看了地面一眼,半天不动作。那绳子,俨然也是一条有气节的绳子,看都不看王七王九,同样不动作。??局面僵持不下,小桃花“嗒”一声,用手弹了弹火折子,王七王九浑身哆嗦,威武不能屈地用脚勾起气节绳,满脸悲壮地将四只手腕捆了个结实。 花魔瘴渐次褪散。于穆二人自房檐翩然落下,嫌恶地绕过王七王九。 穆衍风迈着挺括的步伐,昂首走到南霜身边,赞道:“霜儿妹子,大哥佩服你!委实狡诈!”南小桃花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于桓之余光掠过小桃花,信手扯了扯气节绳,王七王九一个踉跄跌倒,没入地上油的汪洋。 半晌,他二人油然而生地爬起来,油光水滑地看了面前叁人几眼,油乾火尽地敛起傲人气质,油嘴滑舌地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笑笑,抬声道:“小二,打两桶热洗澡水。” 王七王九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穆衍风叁人将自己捉回,定要严刑逼供,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此刻,却丝毫不见大刑将至的兆头。抿了抿舌尖粘稠发闷的油味,王七王九不寒而栗。说起来,花魔教亦正亦邪,自行其道,除了毒攻和缩骨功诡异得有点令人发指,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但凡修炼过毒攻的人,都俱备两个异乎常人的特点:一、怕疼,花魔教的人体含毒素,若受了伤,除了要忍受寻常的人的一份痛,更要忍受体毒入侵伤口的一份疼;二、不怕死,俗话说祸福相依,花魔教的人虽怕受伤,然而一旦疼痛难忍时,他们可以用内力将伤口毒素收进体内活血,顺着血管流入心脏,以毒攻心造成无痛苦的猝死。 因此,若想从花魔教的人口中问出点事情,真真是难于上青天。小伤不起作用,一旦用大刑,他们极可能扛不住,自行了断。 天字一号房内,南霜等叁人守在桌旁,王七王九已将绳子解开。?临街一面窗子开着,秋高云阔好天气。?洗澡水还冒有热气,在微寒沁人的秋日,格外舒适诱人。?南小桃花走出门外。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七王九全身没入水中,战战兢兢地洗着。 于桓之嘴角噙了一枚笑,始终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开门了,外间逐渐熙攘起来。于小魔头云淡风轻道:“花魔教的人,嘴严,且不惧死。放心,我们不杀你二人。”言语间,他推了盏茶给穆衍风,穆衍风补充道:“我们只整一下你们。”于桓之顿了顿,眼中滑过一道流光,似带了笑意,稍纵即逝。王七王九听了此言,料想着于小魔头定然知道花魔教人是伤不得打不得,于是将他们按入澡桶中,要溺他们一溺。这么一想,二人又有了些微骄傲,心道还好早年修炼毒攻时,唯恐毒素被吸入肺内,他们先练了门闭气的功夫,因而在水里蹲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王七王九啧啧两声,这是何其的邪不胜正。 穆衍风上前敲了敲澡桶,随即转身出屋。回房时,他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盆冰块,哗啦啦全倒进二人的洗澡水里,问:“你们虎头山真正的当家,不是老大,而是那个八当家?” 王七王九被冻得直哆嗦,忙称是是是。南小桃花也进来了,问:“你们当日下虎头山,根本不是来万鸿阁寻求庇护,而是专门来寻我们的,是么?” 王七王九又哆嗦着问:“姑娘怎知道?” 南霜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穆少主在万鸿阁做客,都知道穆少主跟于魔……桓公子是至交,你二人当日听说桓公子出现,若要逃,也是逃下山,怎会羊入虎口来万鸿阁?” 王七王九万念俱灰地将头没入水中,又听于桓之的声音在水外悠然响起:“你们是故意让我们看出破绽。” 王七王九慷慨赴死地将头探出水,怔怔地望着似笑非笑的于小魔头。 确然如此。于桓之为人莫测,洞若观火。若以“灭门”为托辞,要求跟穆衍风等人同行,定会被看出破绽。 相反,若他们故意说自己来万红阁寻求庇护,露出明显的破绽,穆衍风于桓之反而会因为心生疑虑,而同意他二人随行。 然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王七王九满以为,虽不能自圆其说,但凭着花魔教出神入化的缩骨功,他们仍然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想仅在两天之内,便被人识破。 几句盘问后,显而易见的是,王七王九并非为了加害于他们才随行,反而,他们的目的,便只是随行。 换言之,这二人起码会跟至苏州,混入流云庄,再作打算。 人沮丧的原因有很多,王七王九此刻属于自尊心受辱,智慧受鄙视,于是又沉默出几分气节。 穆衍风抬指敲敲桌面,又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这回,王七王九咬紧牙关,将嘴没入水里,做出抵死不说的姿态。 南霜退到屋外,回一小避。 屋外一阵响动。 待南霜回屋,她手里又多了一条干爽的麻绳,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擦了水,换了干净单衣,神清气爽出几分傲骨,忘恩负义地看了小桃花一眼,蔑视地盯着她手里做小伏低的麻绳,缄口不言。 于桓之一手接过绳子,一手转着茶杯,也不抬眼,清清淡淡地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凛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衍风大骂一声靠,不耐烦地出门找小二要了六个馒头,嘴里叼了一个,将剩下的分与南霜和于桓之。 王七王九正在傲骨,自是不屑于为五斗米折腰。 南霜抓起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于桓之侧目看了啃馒头的南小桃花一眼,漫不经心饮了口茶,左手凝力打了几个旋儿。只见那条麻绳跟活了一般,在王七王九左右一打,两人砰然撞在一起。 还未等二人分开,于小魔头五指飞速绕动,麻绳顷刻如水蛇似地,在空中几番回旋浪涌,竟将王七王九贴身对面地绑在一起。 南霜边啃馒头,边含糊道:“绳子另一头系着竹竿,竹竿悬在客栈叁楼,等下弄碎你们的衣服,就将你二人吊出去。” 王七王九深受刺激,眼神已然凌乱,气节风骨九死一生,哆嗦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桓之“嗒”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自怀里摸出一个装药的葫芦,摇了摇,斜乜着他二人,笑道:“逍遥春心丸。” 王七王九几欲被这叁人折磨得神经衰弱,痛苦地咆哮:“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穆衍风瞪大眼,猛拍了一把桌,叫道:“靠,小于,你怎么有壮阳的药?!” 这声靠,靠得颇有些赞许。 王七王九怆然而涕下,涩涩道:“你们这也太猥亵了……” 于桓之谦虚一笑:“过奖。”随即起身将房门悠然推开。 客栈门庭若市,宾客满堂,虽在叁楼,仍可感到大堂内的沸腾喧哗。正对着的窗栏边,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一头系着绳子。 于小魔头悠然漫步回来:“我们只将你二人吊十二个时辰,也好让众宾客见识见识何为断袖,何为……”他顿了顿,道,“欲罢不能。” 穆衍风将剩下四个馒头送到他二人嘴边,好心地说:“吃点吧,吊十二个时辰呢。” 王七王九凄苦问:“六个时辰?” 于桓之慢条斯理道:“二十四个时辰。” 王七王九迟疑。 于桓之自葫芦里摸出两个药丸,又道:“对了,不如每时辰服下一枚逍遥春心丸,免得你二人熄火了。” 第十五章 江蓝生来凤阳寻南小桃花前,曾到天水派去辞行。 他自是年少冲动,而南九阳却有狐狸心肠,旁敲侧击煽风点火,促使江公子哥暂且放下锦绣前程,在抢亲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追本溯源,七年前,江蓝生娶南小桃花的念头,仍旧是潜意识里的一枚胚胎。 然而这一年,江父目睹南水桃花出嫁盛况后,回家与他的小儿子江蓝生叹了一句:“当年我去天水派做客,瞧见南九阳那老色鬼的闺女,水灵灵的卧蚕眼,一生注定就是桃花命,还说让你二人结个娃娃亲,谁知那色鬼死活不表态。” 此一番话,如暖阳如活水,让江蓝生娶小桃花的念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于是,江公子哥与其父长谈一夜后,便赶往天水派劫亲。 那时初秋,南霜刚出阁几日,栀子花开至末期,满园芬芳馥郁。天水派红木梁,几分凝练沉敛染了香气,也似柔缓些许。 江蓝生义愤填膺地说,自儿时入学堂,便对女扮男装的小南霜心生好感,她对“房事”之妙的辩驳,更是在自己心中留下无以复加的阴影。 大片阴影占据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令他委实不快乐。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是以他认为,此事的解决方法便是将南水桃花娶进门,日日夜夜调戏之。且到时江家与南家两门的结亲也同样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他满以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会招来南九阳的厌恶,因而已做好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打算。未料南九阳听了他的话,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好!就为你就一句日日夜夜调戏之,我家小桃花,你就去抢吧!只要她自愿跟你回来,她就是你的!” 江蓝生道:“啊?” 南九阳端起茶盏,嘿嘿一笑:“何为夫妻恩爱,何为比翼双飞,那就是互相调戏,天天调戏,百调不厌,千戏不怠,年年岁岁无穷尽焉。”他伸手感慨地拍了拍江蓝生的肩,和蔼可亲道,“你能悟出此间真谛,岳父我实在欣慰。” “岳父”二字扣人心弦,江蓝生一鼓作气势如虎,拱手作别出发抢亲,还立誓不怕困难不怕敌人,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必定要把小桃花娶进门。 但凡戏曲,都有两出,台上一出,幕后一出。江蓝生在台前唱了个主角儿,幕后这一出,就没他的份。 但见红木漆画屏风后,慢悠悠绕出一人,手里端着个茶盏,慢慢小啜着问:“你早年说将女儿许配给我家儿子,唤我为亲家,怎得今日又成了这纨绔公子的岳父?” 南九阳笑道:“这江蓝生,人长得好,腰板笔直。” 那吃茶人一身湖蓝布衫,眉眼中尽显风流倜傥,又道:“上个月万鸿阁二公子提亲,你说的也是腰板笔直。” 南九阳长叹一声,抬袖侧身,邀他坐下,说:“我家桃花儿,名声荡漾,我估摸着多几个公子哥喜欢她,一时水涨船高,洛阳纸贵,她也好挑选挑选,有个好归宿。” 见布衫人沉默,南九阳又道:“你做了她几年师父,又不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再说了,嫁去万鸿阁,只是一个幌子,谁不知道欧阳岳那老贼,图的不过是霜儿身上的天水镜。” 这布衫人,便是南霜的武艺师父,嗜茶,闲散,且教授武功时,从不做示范,名唤陶浅。 陶浅笑了笑,悠然道:“也是,这世上,物以稀为贵,稀之一字,重在难以获得,多几个公子哥喜欢,才有人多她趋之若鹜,不过……”他放下茶盏,斜乜着南九阳,“你别拿那些有的没的打马虎眼,你对朝廷安得什么心思,对江湖武林安的什么心思,我管不了。我瞧上你家闺女人实在,想收来做儿媳,这便去信流云庄,把人给抢了,亲事给订了。” 南九阳讪讪地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得瑟。” 这时,厅外慌忙跑进一个小仆,与南九阳道:“掌门老爷,东街那位先生,听说你嫁了闺女,找上门来了。” 陶浅将茶盏“嗒”一声往桌上一放,悠然道:“可巧,你闺女才出阁,叁户人家争着抢,真真是洛阳纸贵了。” 且不说京城这边,叁户人家被南九阳深深滴刺激后,是番怎样鸡飞蛋打的混乱光景。反正闹场子的事,在这个扰攘的世间比比皆是。 两个月后,凤阳城的喜春客栈,闹出一个惊天笑话。 说是有一对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暗生禁断之情,被其仇家陷害,将二人捆绑在一起,高挂在喜春客栈的叁楼,挂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二人告饶道:“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是时,喜春客栈生意爆满,围观人群里外叁层,水泄不通。还有富家公子哥聘来画师,为自己与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起作一副含蓄隽永的水墨图,美其名曰“真爱永流传,我且沾沾边”。 江蓝生便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惊醒。 他这几日有些神经衰弱,本想来凤阳抢亲,对付的不过是一个软骨头万鸿阁,岂料风头一转,现下两个对手,一个是与小桃花有婚约的穆少主,一个是看似对小桃华暗生情愫的小魔头。 江公子哥摁了摁欢欣雀跃的右眼皮,火速整理好着装,神速窜入穆衍风的天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间半掩着门。门内伸出一根长竹竿,江蓝生闪身进屋,便瞧见坐在桌前以手支颌的南小桃花。 小桃花瞅瞅穆衍风,又瞧瞧萧满伊。 于桓之坐在南霜身旁,目光却时不时路过她脸颊。江蓝生浑身一个激灵,迈步进屋说了声“早”。屋中四人,唯南小桃花冲他回了声“早”。 萧满伊手捏着丝绢,一脸委屈,穆衍风双手撑额,喘着粗气。 江蓝生只手摇开白绒扇,凑近南霜问:“这是怎么了?” 南小桃花好心地翻了个杯子,正欲给他添茶细细讲述一番,未料于桓之却提起茶壶,往杯里添了水推到江蓝生面前,清淡道:“自己看。” 萧满伊为唤作“双面伊人”,自是因为她性情莫测,变幻多端。 简而言之,萧伊人有点喜怒无常。通常看过她跳“惊鸾舞”的人,只知她柔美温婉的一面,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其人易怒易忧易暴走,易喜易乐易欢快。 然而真正了解她的人,却说她本性其实单纯得很,不过是喜怒形于色,心中不装事罢了。 这厢萧满伊悲情完毕,转而化悲愤为力量,平静地问穆衍风:“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吧?” 穆少主苦痛地闭上双眼:“你觉着怎么好?” 萧满伊说:“你从前,做好事不叫我,做坏事,还会知会我一声。”她顿了顿,悲切道,“我琢磨着吧,不能跟你同甘同苦,起码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也是知足的。后来……你自从有了这只魔头……” 于桓之咳了一下。 “又遇上这条祸水。” 南小桃花拧民一下眉,这个女人只知情爱…… “你眼中已经完完全全没有我的存在了。” 穆衍风唤一声“苍天”,伏案喘气道:“我不过是吊了两人出去,你想泄愤,就把我也吊出去吧……” 萧满伊垂目轻声道:“你明知道我不忍心。”穆衍风几尽崩溃:“求求你狠点心吧。”萧满伊激动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穆衍风濒临崩溃:“求求你别喜欢我了。”萧满伊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你没发现而已。”穆衍风终于崩溃,有气无力道:“你冤枉我……” 善恶终有报,穆衍风是典型的“现世报”,才将做了件恶事,报应便所向披靡地杀了过来。所以,当屋外王七王九带着哭腔叫一声“大侠,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会不珍惜彼此,我们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穆少主一个箭步便冲往屋外,将喊对暗号的王七王九从竹竿头拎了下来。 喜春客栈一片哗然,王七王九颜面丢尽。 当然,这个生世不离分的缺德暗号,是于小魔头的主意。 王七王九一进屋便哆嗦在地,嚎啕大哭,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八当家的身份,只知是万红阁的人,武艺及其精湛。又说他们本是被花魔教教主派去虎头上帮忙的,此番下山跟着南霜穆衍风一行人,是得了虎头山八当家和花魔教教主两边的命令。 至于前夜在醉凤楼出现,是因为八当家让他们去楼子里偷一个叫做“水镜”的东西。 南霜听到水镜一词,不禁垂目安静地喝了口水,穆衍风见她神色苍白,双眼泛红,关切道:“妹子一夜不睡,困了吧?” 南霜点点头,站起身时不禁虚晃了晃,左右胳膊同时被人扶住。 于桓之目光淡淡落在江蓝生的手上,蹙了蹙眉,将南小桃花微微往身边拉了拉,清淡说:“我送你回房。” 他的声音清凉若泉,听得小桃十分悦耳,点点头,随他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南霜似想起了什么,又强打起精神,自腰间摸出那对项圈,指着环上一抹蓝色,说:“当日我们在黑屋里,只有叁个人可能碰了这项圈,你,和花魔教的人。我早年听爹提起过花魔粉,说将其洒在空中,可以凝水为雾,形成屏障。想必这二人当日搏斗时,不小心倾了点花魔粉在这项圈上,遇了夜露,变成了幽蓝,所以我今早一看项圈,便猜到这二人危机时定会施雾,于是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南霜说完,将项圈放回腰间,又抬起左手撑了撑头。然不知为何,一时间,浑身上下竟抽丝剥茧似地没了力气。 于桓之一怔,连忙伸出一手抓住她的左腕,另一只手拂空揽去,在南小桃花跌倒前,稳稳将她接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傻得可以。” 第十六章 走廊寂然无声。于桓之身上干爽素雅的气味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薄荷香。南霜越发犯迷糊,张着朦胧的眼,只见眼前男子容颜及其清隽,似画中人,天上仙。 于桓之眸如古井,幽深处有粼粼水纹颤动。他弯身将她横抱起来,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道:“手上有花魔粉,还去蹭脸,不知道吸入花魔粉后,会失去一炷香时间的内力么?” 他将南霜抱入房中,轻稳地放在卧榻上,又替她脱了鞋,掖了掖被子,转身去桌前倒了杯水。 于桓之折返回来,撩了衣摆在床榻侧坐下,抬了抬手中杯:“喝水?”南霜点头。 于桓之垂目,长睫毛将眸光遮得若隐若现,悉心将她扶起,又将水送到她唇边。 于桓之将杯子“嗒”一声往塌边几案上一放,忽然探近身子,手抵在床柱上,笑道:“这一柱香,你都没有内力,不怕我采了你?” 南小桃皱眉后缩,道说:“你不会。”她已经摸清了他的性子。 于桓之又笑:“你怎么知道……”他推门而出时,带起了一阵风,罗幔桌帘都跟着虚晃了晃。 思绪纷纷扰扰,南小桃花独自沉吟半晌,觉着于桓之没有个魔头样,穆衍风没有个少主样,萧满伊没有个伊人样,江蓝生倒是有些公子哥的气质。 尤其穆衍风跟于桓之,简直就像贪玩的小孩。 南小桃花昏昏沉沉地要睡去。于桓之推门出去时就瞧见江蓝生。 江蓝生怔然片刻,扇着扇子笑问:“桃花儿睡了?” 于桓之不答,出屋轻声掩上门,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江蓝生又叫住他,问:“你喜欢南姑娘?”于桓之顿住脚步,不答。江蓝生又问:“那年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于桓之回过身,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只要是我喜欢的女子,我喜欢一个,你就抢一个。”江蓝生将白绒扇在手里转了几圈,见他不答,又道:“其实除了南霜……” “其实若是其他人,随你好了。”于桓之忽然道。 江蓝生蹙起眉头,将折扇刷拉收起:“南霜和穆衍风的亲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于桓之怔了半晌,撂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转身离去。衣衫翩然如白鹭羽翼,疏忽消失在走廊尽头。江蓝生吐了口气,抬目悠悠看着南霜紧闭的门,靠在柱子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 近午时分,秋日阳光不盛,太阳似琼玉挂在天际。几丝白云浮荡,天地间吹着微风。 凤阳城东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珠宝斋,兵器阁,不一而足。穆衍风自街角转入一个巷子,萧满伊忙提了裙,颠颠地跟过去。贴墙数了“一二叁”,探头望去,巷中杳无人烟。 萧满伊沮丧跺脚,方回过头来,却瞧见穆衍风抄着手,立在她身边,盯着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出你在跟踪我。” 萧满伊抿唇道:“这明明是条小街。” 穆衍风靠在墙壁,冲她抬了抬下巴,蔑视道:“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路,东摊子一躲,西铺子一蹲,你下回跟踪人,能不能不要跟得这么形象?” 萧满伊咬唇道:“我这回都没使轻功。”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拂了拂衣袍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满伊还愣在原地,又道:“还不跟来?” 萧满伊愣怔了片刻,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又抬起手,摸摸面前的墙壁,敲了两敲。 穆少主炸毛道:“墙后面没人,叫得就是你!” 萧满伊抬手指了指自己。穆衍风深呼吸,点了点头。萧满伊的神情从惊喜变作狂喜,提起裙角,载欣载奔地赶来穆小少主身边。 穆衍风侧身闪了闪,伸出剑柄拦住她几欲倒地的身子,道:“我要给霜儿妹子买两件衣服,不会选,你替我选选。” 萧满伊又跺脚:“你喜欢她!” 穆衍风继续炸毛:“我当她是妹子!” 萧满伊轻柔地拂了拂头发,装出些微羞涩瞧着他:“那你还说不喜欢我?” 穆衍风嘶嘶抽了几口凉气,吼道:“苍天啊——” 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穆衍风猛然转过身,却见人群熙来攘动,毫无异样之处,刚要追去,萧满伊忽然讪讪道:“选就选吧,刚路过一家绸缎庄,像是不错。” 穆衍风蹙眉沉吟片刻,说:“走吧。” 一路无话,绸缎庄门庭喧嚣,萧满伊驻足,埋着头压低声音道:“方才街头有两人,一人是师涯,还有一人,是江蓝生。” 第十七章 廊檐滴下几滴水,穆衍风抬头望去,才知是下雨了。再看向街头,烟雨茫茫生雾,哪里还有江蓝生与师涯的身影。秋日了,天气仍旧说变就变。 比天气更善变的是际遇。穆小少主那位号称清静无为的老爹穆昭,曾与他说:“人遇事,除了要未雨绸缪,更需要学着随机应变,泰然处之方为正道。” 穆昭一世,乐山好水,膜拜老子,崇尚陶渊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一切淡定的事物,这主要是因为他本人不太淡定。 这种不淡定,传承到穆衍风身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穆小少主从小秉着“心静自然凉”的原则,活得极容易炸毛。 萧满伊曾曼妙地形容,衍风哥的心就是一汪碧水,微风拂过,便泛起圈圈涟漪。 这句话传到穆衍风耳中后,穆小少主连续炸了数日的毛,炸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他问于桓之:“她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恶心的比喻?” 那时春深,流云庄内棋花玉树,木石森丽,于小魔头坐在葡萄架下,长竹椅上,正在翻看一本武功谱,漫不经心接道:“恶心罢了,意境还是美的。” 穆衍风炸了,又问:“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于桓之安静地翻了一页书,不答他。穆衍风忽然好奇问道:“那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于小魔头想,穆衍风虽然时常颓唐愤怒,然而心里却一直是积极乐观的。他瞟了一眼春意热闹的枝头,随口答道:“你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 在穆少主与于魔头,从互不待见到称兄道弟的时日中,如斯惨痛的经历,不甚枚举。而穆衍风,在于桓之绵里藏针的性格影响下,终于日益淡定,鲜少炸毛,成了一位尚且撑得住门面的少主。 当下,穆衍风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用剑柄将绸缎庄飘乎乎的彩帘挡开,毫不在意地说:“江蓝生这厮,巧言令色扮好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萧满伊道:“我听他说话是京城人的口音,一路追到凤阳来抢桃花儿,也算得上痴情。” 穆衍风不屑地笑,大有凛然之气:“他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罢了。” 绸缎庄里,叁面墙都立着布匹,两侧有围栏,朝南一张长桌。虽是雨天,庄里仍旧有零星几位姑娘,掌柜正忙着给她们拿布匹。 穆衍风甫一进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铺子口的紫衣男子,袍带翻飞,丰神俊朗的五官,玉树临风的气质,一双凤目神采熠熠,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而这男子身后的绿衣女子,亦是一位绝色佳人。 几位姑娘屏住呼吸,萧满伊见状,立马往穆衍风身边靠了靠,以示所有权,并且开心地听到一地心碎的声音。 穆衍风道:“掌柜的,拿几件现成的衣裙。” 掌柜的是个男人,对穆衍风的长相忽视之,只看见他一身上好的着装如光灿灿的黄白之物,“哎”了一声,满面堆笑地说:“公子真体贴,亲自带内人挑衣物。” 穆衍风一怔,道:“不是给她,是给我妹子。” 萧满伊咬牙切齿地赔笑道:“他给我买的够多了,今儿是给我们妹子买。” 穆衍风头皮一麻,古怪地看了她两眼,不吭声。掌柜又问:“那公子的妹子是甚模样,小的也好比着挑几件好的。” 穆衍风拂了拂额前发丝,微蹙着眉思索。这个小动作,引来一阵抽气声。萧满伊瞪眼仇视角落中几个姑娘,呲牙裂嘴,并手为刀,在脖子前比了比。 那几个姑娘惊呼数声,仓惶地逃了。穆衍风诧异地看了看忽然空旷的绸缎庄,指着萧满伊,对正在叹气的掌柜道:“我妹子的身段跟她差不多,可能要再好点,头发黑缎子似的,又长又多,脸也漂亮,跟桃花儿一样。” 掌柜讶然地抬了抬眉,嘟囔了一句:“又是桃花?”随即又赔笑道:“那请公子和夫人稍等,小的有几件好裙子。” 萧满伊见掌柜的去取衣服,抓紧时间跟穆衍风套近乎,她说:“我也觉得那江蓝生表里不一。” 穆衍风想起于小魔头早晨提及在醉凤楼遇见欧阳无过一事,呔了一声说:“这年头,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萧满伊立刻道:“衍风,我表里就挺一的。” 穆小少主与于魔头混久了,言辞多多少少也有些犀利,他瞟了萧满伊一眼,说:“表里不一,也是需要脑子的。” 萧满伊一跺脚,满脸萧条地上前去挑衣服。挑着挑着却兴奋起来,左拽一件襦裙,右捧一件小袄,爱不释手地说:“衍风,也给我买一件吧。” 穆衍风说:“自己有银子。” 萧满伊悻悻地放下,随即认真挑了一件橙色长裙配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草色小袄,穆衍风上前看了几眼,也觉着满意,让掌柜把衣服包了,又问:“有没有粉色的,桃花儿似的衣服?” 那掌柜又是一愣,转而又从后间取出几件,一边将衣服排开,一边道:“粉色的不多,只剩这些了,本来有一件极好的,但才将有人来选走了。” 穆衍风扫了一眼,果真不尽人意。 正欲付银子走人,却见萧满伊的目光流连在一条衣裙上。那裙子配了一串手链,纯白银质,环扣处,坠着一朵做工精巧的杏花,雪色花瓣,花深处翻着红晕,纤细纷繁的花蕊惟妙惟肖。尤其是小巧的花蒂处,还撑出一朵红褐色花苞,尖细的叶片翠绿欲滴。?花开并蒂,永结连理。萧满伊抿了抿唇,垂目时有几许惆怅。她忽而觉着这些年,大江南北地追着穆衍风跑,执着得有点盲目。 可是不追着他,又做些什么好。 多年前,萧满伊还在京城红极一时的“舞天下”学艺时,她的师父曾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份冲动,一腔热情,去做一件事。 坚持下来,不过一辈子。坚持下来,就算值了。 于是乎,萧伊人秉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孤勇,打定主意,作不成连理枝,便作那望夫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怎么着也得活出意义。 不过,迄今尚未修成正果的她,自是不可能为自己买一朵并蒂花带着触景伤情。 她扭头惆怅着往门外而去,说:“走吧,回客栈给桃花儿变变装。” 穆衍风剑眉微微拧起,拾起那朵并蒂杏花,看了看,没看出美感,将之放在怀里,与衣物一并付了银子。 满天满地的雨水,雨丝细密。清清凉凉地滑入萧满伊的脖间,因此,萧伊人几步一哆嗦,走得极煞风景。 后方忽然伸来一把伞,青灰色油纸,乌云似,萧伊人抬目望了一眼,更添几许悲秋。 穆衍风道:“接着。” 萧满伊转头诧然地望着他。 穆衍风晃了晃伞柄,说:“接着。” 萧满伊伸手接过油纸伞,悲情地唱了句:“劳碌命啦。” 穆衍风皱着眉头淡笑了笑,将手探入怀里一摸,摸出一个亮闪闪,叮铃铃的东西,在手心抛了两抛,向前递去:“给你。” 萧满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串杏花手链,抬手指了指自己。 穆衍风点点头。 萧满伊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 穆衍风不耐烦地点点头。 萧满伊并指狠掐一把自己的脸。 穆衍风呆了,半晌愣愣地说:“我还是送我妹子好了。” 萧满伊一把夺过那串手链,慌忙解释道:“我将才以为在做梦呢。”转而欲带那手链,一只手折腾不过来,她又讪讪看着穆衍风。 穆小少主平静地接过伞,看她兴高采烈地将手链戴在左腕,问:“你明明喜欢,为何不买?” 雨丝断续滑过油纸伞,坠落在地,溅起水花似映了丹霞瑶光,将这伞下的方寸天地照得熠熠生辉。 萧满伊转手腕转得直抽搐,听了穆衍风的话,目光落在那枚并蒂花上,抿嘴眨眼一笑,说:“你不明白,这链子不能自己买。” 穆衍风“哦”了一声,说:“回去吧。”萧满伊点头如捣蒜,跟在他身边,半晌又问:“定情信物?”穆衍风身子一僵,吼道:“谢礼!” 萧满伊说:“早知你会如此说。”顿了顿,她又双眼放光,飘飘欲仙已入无人之境:“那我默默地将它当作定情信物好了。”穆衍风抚额哀叹,悔之晚矣。 …… 南小桃花醒来时,雨水刚收,云霞似锦,流光茫茫。她伸了个懒腰,整衣打开房门。 于小魔头见她不由一愣,小桃花儿踌躇了许久,试探道:“于公子?” 于桓之怔了怔,没说话。 南霜瞅瞅他的表情,思索了一番,又道:“桓公子?” 于桓之诧异地看她一眼,仍旧没说话。 南小桃花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江湖小魔头?” 于桓之无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南霜上前几步,随他一般倚在栏边,盯着他道:“我在琢磨怎么称呼你。” 于桓之偏过头,目光落在壁上晃动的光影,踌躇片刻,又似回神般,帮她将几缕发丝拂到鬓角,牵起嘴角的笑容有几分邪气几分温柔:“不如直接叫桓……” 南霜已经猜到了,她看见他就烦,她可做不到对仇人亲切地喊名字。 于桓之看她样子,笑了笑,神色像笼了极淡的晨雾,说道:“你这身衣服是少主的,穿了几日也该换了,我那里有新……” 话还未毕,只听客栈楼间传来穆衍风高兴的喊声:“妹子,看大哥给你买了什么!” 第十八章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方即刻有人虎虎生风地越过他,阔步迈在南小桃花面前。穆衍风凤目眼梢也洋溢着喜悦,冲南霜偏偏头,“跟大哥进来!”旋即抬手推开屋门。南霜正欲进屋,便瞧见一个绿衫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自己前面,抬腕摇了摇银链子,萧满伊得意地瞟了南霜一眼,尾随进屋。 南小桃花歆羡地看着萧满伊的链子,故做惊喜,“哇”了一声,满面堆笑进门。 屋内,南小桃花俯身好奇地瞅着,萧大伊人斜眼警惕地瞄着,穆衍风将包袱和剑一并放在桌上,提壶倒茶喝时,余光瞟见门外一脸阴晴不定的于桓之,云淡风轻打了个招呼:“小于,你也在,这么巧啊。” 从于桓之的角度望去,屋内叁人,怎么看怎么蠢。夕阳晖光璀璨,映得几人脸庞红彤彤的,雕梁上有几幅彩画,牡丹富贵,月季飘香,热热闹闹。 于小魔头在门外静静看了半刻,双眼眯了眯,如明灿的东珠闪烁,勾起嘴角,施施然进房,抄着手倚在柱前。 南霜此刻还穿着穆衍风的蓝色斜襟衣袍,很宽大,只有腰处收紧,纤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她俯身桌前,左顾右盼,挥手时衣袂如水袖,晃动如飞花翩跹,衬得桃花似漂亮脸蛋益发光彩照人。穆衍风自布包里将新买的衣裙取出来。橙色长裙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草色小袄。 于桓之抬抬英气的眉,自柱前直起身子,余光落在绸衫裙褶上,不由愣住。南小桃花接过时,装做喜欢,连“哇”了好几声,转头却对萧满伊说:“烟花儿,你衣裳多,这两件分我一件吧?” 萧满伊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拍桌跺脚,指着她喊:“你叫谁烟花?!” 南霜瞅着她的手腕,又兴奋说:“烟花儿,你这链子我也喜欢。” 穆衍风咳了一声。 萧满伊急忙抽回手,宝贝似地笼起袖子将链子遮住,咬牙切齿对南霜说:“我讨厌你。” 南霜不以为意,笑了笑。萧满伊抽了几口凉气,脸色发青地望着南霜,额角的青筋直跳。 南霜比出两根手指,解释说:“你看,你我二人一个祸水,一个烟花,很搭调不是?” 萧满伊身子颤了颤,转头悲情地望着穆衍风。 南小桃花见她这般模样,又似忆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又激动对萧满伊说:“而且我们都喜欢穆大哥……” 屋中静了半晌,夕阳余晖在这一刹那倏然褪去,凉风起天末,于桓之垂目望着地面黯淡下来的重重光影,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穆衍风怔了片刻后,觉得南霜对他应该是兄长的右喜欢,有些面红,伸手宠溺地揉揉南霜的发,朗声笑道:“两件衣裳都给你了,去试试吧。” 南小桃花一愣,欢喜地瞅了萧满伊一眼,说:“你真好。”旋即俯身贴桌,敛财似将裙裳小袄揽在怀里,欢实地跑到屏风后。 萧满伊犹自义愤填膺嚷嚷:“链子是我的!是我的!!” 穆衍风吐了口气,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旁边空的位子,兴高采烈朝于小魔头招招手:“小于,来坐。” 于桓之眉色清毓如黛,眼眸里溶了滴冰凌,晃动灿亮,却深不见底。他自桌前坐下,望了眼屏风,又将目光移至被窗外暮色染浓的一角屋檐,淡笑了笑,没头没尾说了句:“挺好的。”穆衍风不解,问:“什么挺好的。” 于桓之自眼风里望了萧伊人一眼,喝了口水,说:“衣裳,选得挺好。” 穆衍风神经大条,但萧满伊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特有的纤细敏感,让她觉察到此刻表面温软实际肃杀的气氛。是以她慌忙起身,说:“我去瞧瞧祸水儿。” 穆小少主嘴角上扬,英挺的鼻梁有傲笑世间的气度,抬手拍一把于桓之的胳膊:“小于,我这回对得起你吧?”于桓之不解,转着杯子,挑着眉看他。屏风后,传来小桃花的声音:“你这钗子真好看,我摸摸。” 萧满伊似后退两步,砰然撞在屏风上:“别过来……我跟你说别过来……给我站住!”穆衍风凑近于桓之,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地笑道:“小于,你瞧上我妹子了吧?” 于桓之微微蹙眉,眸色动了动,半晌挪挪凳子,与他拉开距离,平静道:“是么?”穆衍风挑起一边嘴角,说:“我下午冒雨给妹子买衣裳。你该感谢我不是?” 于桓之将话题转移得极其自然,说:“好像是吧,我们今晚走?” 一串对话全是问句,若是旁的人,早已云里雾里,但此刻说话的人是穆少主和于魔头,因此穆衍风思索半刻后,通顺流畅地将话题继续下去。 他瞟了屏风一眼,问:“今晚就走?”于桓之的目光也落在没了动静的屏风上:“不成么?””穆衍风问:“可以,那你晚些带我妹子?”于桓之道:“好,你要带萧满伊?”穆衍风踌躇片刻,说:“算了,几时?” 于桓之亦踌躇半刻:“我让童四在小渡口要了船,我们等人都睡了再离开,”说着他瞥见穆衍风犹疑不定的神情,道:“你还是要带萧满伊?” 穆衍风说:“带上吧,毕竟凤阳城乱,师涯的事情又要靠她,王七王九我们也带了,那个江蓝生目的难辨,虎头山又刚灭了门,花魔教也行迹诡秘,万鸿阁的欧阳无过……” 于桓之抿了口茶接道:“朝廷赋税太重,连年干旱得厉害,上前年却发了洪水,”顿了顿,他瞟了眼一脸不解的穆衍风,淡淡道:“想带就带吧,借口太多了。” 这时,南小桃直从屏风后绕出来。萧满伊意兴阑珊地跟在她后面,一脸不快地盯着她。 于桓之抬目望去,只见一袭橙色长裙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段,白绒短襦衬得脖间项链溢彩流光。瓜子脸,卧蚕眼,秋水眸,灵秀鼻尖下一双唇泛着淡淡粉色,如初春桃花。 鬓如乌云,松松的垂寰髻盘在脑侧,余下的青丝如墨洒如涛浪,垂在衣衫上。她头上除了两朵黄白的小秋菊插在耳鬓,全无任何装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美。 南霜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对虎牙。明明有些傻气的笑容,看在于桓之眼里,却似一轮惊月破云而出,给漆黑的暗夜投下溶溶华光。而这分明轻柔的月辉,却耀目得让人不敢逼视。 穆衍风拍桌,啧啧两声道:“我就说我妹子好看。” 南小桃花嘿嘿笑了几声,自去角落里取了铜镜,左看右看端详半晌,回头露出一对梨涡,道:“是好看,我瞅着自己挺妖娆。” 穆衍风收眸,于桓之抬目,萧满伊瞪眼,小桃花的目光喜悦地在叁人间徘徊。 须臾,却听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南霜愣了愣,道:“吃饭吧,烟花儿饿了。” 萧满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气得发颤。 酉时近末,江蓝生未归。于桓之下楼招呼小二,穆衍风绕去隔壁探王七王九,余下萧满伊与南霜二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南小桃花一脸和睦的笑容令萧伊人委实不痛快,她以手撑颌,问:“你那条手链,是我大哥送你的吧?” 萧满伊眼色惊惶,慌忙笼笼袖子,说:“你休想夺走!” 小桃花摆摆手,说:“不会不会,我看你这么宝贝,定是我穆哥哥送的。” 萧满伊的神情闪烁不定,踌躇了半刻,抿着嘴问:“你对衍风,是哪种喜欢?” 南霜嘴角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就是那种那喜欢。” 萧满伊与她认识了一日有余,她又道:“那于桓之,你喜欢么?” 南霜脸色变了变,声调也变了:“他是穆大哥的朋友,我……敬重他。”她努力不把“敬重”那两个字咬得太重。萧满有些烦燥说:“反正你跟衍风的亲事,一定得废了!” 南小桃花见她一脸焦躁的模样,说:“你也知道,如果为是于桓之硬逼,我跟穆大哥也不会……” 萧满伊灌下一口茶,眼里有些希翼:“那你对他……”见她上勾,南霜继续道:“起先我对穆哥哥并无私情,只是这些天的相处我早也对他,我喜欢他。他很可爱不是吗。” 于桓之方从楼下回来,站在门口正欲推门,却听到南霜这一句话,手停在半空中,修长的五指屈了屈,怔了须臾,继续听下去。 “你!”萧满伊登时立起身气乎乎的,南霜走近拉住她的胳膊,萧满伊恨恨推开了她。 南霜又笑,道:“倘若姐姐愿意,往后的我愿为妾服侍姐姐。一月只求一日让穆哥哥归我房中便好。” 萧满伊骂声未出,南霜就说:“姐姐还不知道吧?”萧满伊有些好奇,忍住怒火问:“什么。” 她凑近萧满伊小声骗她道:“穆哥哥器大茎粗,口活又极好,那夜把我弄得……我已替姐姐试过了。” 萧满伊脸儿红红,被她说得户内黏津,滑滑滚流,指着她“你、你……” 南霜揽过她的肩道:“姐姐不是那小气人,怎会做那小气事儿,那怕就是整月也不让穆哥哥归我房中我也是愿意的。女人何苦为一个男人争的你死我活,男人有的是。” 她又道:“我曾在家里偷偷圈了个娈童,那孩子十二叁的,粉晶玉琢。自小养在府里,不暗世事,干净得很。口活也好,弄得我极为美妙,待下次回至京中,将他送了姐姐可好?” …… 屋内之话,屋外之人一字不落听了去。 第十九章 …… 雨后清净的天,又浮了几丝云彩,迅速聚拢翻卷。暮色四合,凤阳街边点亮一色灯笼,似红尘软丈十里,倏然间起了波涛。 于桓之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不一会儿穆衍风也回来了。席间,穆衍风将子时叁刻出发的事对众人说了。咦,他发现好像萧满伊对南霜之间突然就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 萧伊人感慨自己千艰难万辛苦,这回穆衍风总算肯带自己一道走。 饭毕,四人商议先歇息片刻,待到夜深了,一齐离开,几人心中各有思量,皆没有提及深夜未归的江蓝生。 天上浓阴蔽月,秋露渐重。于桓之两日未休,刚倚榻歇息了一会儿,便听见屋外有轻微的敲门声。屋内灯火昏黄,穆衍风开门时,自窗口吹来一阵风,扬起他的衣发。 南霜冲穆衍风露出小虎牙,嘴角两个梨涡如花绽开。 穆衍风愣了愣,问:“妹子怎么了。” “我今天掉了东西。” “呃,什么,我帮你找。”穆衍风不疑有他。 南霜倚住门框,眼睛直溜溜的盯着他说:“在这不方便讲。”穆衍风侧身将她让进屋,径直去圆木桌上为她倒茶。回身递给她,南霜笑吟吟地接过,却不喝,又放下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穆衍风问:“掉的是什么。” “穆哥哥难道还看不出吗?” “什么?”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扭着腰,摇摇摆摆地走上前,把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胸膛上,道:“在这儿。” 穆衍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妹子,你说什么呢!” 南霜捏着蓝纱手巾掩面做哀状,“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早就对你……”她以纱捂口,娇娇怯怯,背过身去,“我愿嫁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愿能时时见着你。”穆衍风说话都打着颤,“妹、妹子,这、这……” 这么个软玉美人对着自己情意绵绵没人能受得了,但是他又有点…… 她又回眸看他一眼,有些哀怨又有些期待。穆衍风接不接受都无所谓,只要让他以为她真的对他倾付真心就行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十章 江蓝生持扇一敲门柱,几片白绒委地,看两人站得极近,江公子哥背脊发凉,疾步来至桌前,“呜呼”了一声,叹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唉,攀折他人手!” 最后几字,念得抑扬顿挫,江蓝生手抖抖抬扇指着穆衍风,痛心疾首道:“桃花儿啊桃花儿,我几个时辰不在你身边,你就要跟这厮私奔了么?” 南霜扫他一眼,又是这个人。穆衍风将南霜往身后挡了挡,道:“江公子,别乱说,我们的婚事天下皆知。” 见南霜不答,江蓝生手中扇子遽然落地,眉心的一点红如杜鹃泣血,半晌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你们……” 穆衍风对她道:“回去收拾收拾吧。” 江蓝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这是要回苏州?”江蓝生见无人应声,将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笑道:“也好,人道是江南好风光,我一直心向往之,此番是个好机会。”穆衍风之转头看了他一眼。走廊一头,走来于桓之,应是深夜,他见了江蓝生只蹙了蹙眉,走近了才问:“你也来?” 江蓝生知人善用,凑近脾气最好的南霜,笑道:“不是说好了一起走?” 南霜不喜此人,对他比较防备,如果是留在身边的话,也许能抓住他的马脚,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蓝生得意一笑,道:“啧啧。”随即又挑起白绒扇往于桓之身后一指,说:“女儿家家,这样要不得。”?南霜闻言,朝于桓之身后望去,欢喜打了声招呼道:“萧姐姐。” 只见萧满伊手中牵着一根粗绳子,另一头系着王七王九的手腕,二人灰不溜秋地尾随而行。 穆衍风皱眉道:“你给他们将绳子松了,反正跑不了。” 萧满伊跺了跺脚,说:“我好不容易帮你做件事。” …… 几人出了客栈,深夜露重,青石板铺的街道湿漉漉的。几抹身影被月色拉长,映照在街面。 良久,前方一个修长的身影顿住,转身对江蓝生道:“你真要跟来?”?江蓝生一怔,转而又摇开白绒扇,悠闲扇着风道:“怎么,堂堂江南流云庄雇的船,多一个人都装不下?”于桓之神色静默,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江蓝生又添了一句:“还是说暮雪宫已不济到如斯田地了?” 气氛有些尴尬凝重,于桓之的背影僵了僵,如墨青丝微扬,透出几许落寞,然而他转过头时,却是笑着的,浅浅淡淡不达心底的笑容。他漫不经心捋了捋袖子,只见袖口烁光闪现,一并利刃如雪如霜,流光四灿,倏然夹在他的指尖。 江蓝生脸色苍白。 江湖上对《暮雪七式》有太多传言,而真正目睹过这武功的人,是少之又少,尤其是最后四式惊世骇俗,鲜少为人所见。 但他江蓝生,不会不知道。武林人说,自于惊远失踪后,能领悟《暮雪七式》精髓的,只于桓之一人,此魔头将这门武功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是以纷繁迅疾的刃法,挥出杀招如漫天飞雪,能毙百人于弹指之间。 可此时此刻,于桓之摆出的动作,分明是《暮雪七式》第五式——雪虐风饕。这一式最大的特点,便是起始姿态悠闲,令人不看出杀机,而出招后,狠辣惨绝,可令一人在遍体鳞伤,流血过多,疼痛而死。放在战场上,此招式通常用来攻击主帅,以灭敌军的气势。 若于桓之真将《暮雪七式》练至第五式,那么来年的武林大会,只要他肯参加,必定列为前五,甚至取得前叁甲也不无可能。?而《暮雪七式》的第五式,威力之强大,已不能靠暮雪宫的《冰心诀》所压制,需得结合《神杀决》和《天一功》。 《天一功》在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与于桓之情同手足,将不外传的武功破例传给于桓之,也说得通。然而早年失传的《神杀决》,于桓之又如何得到?思绪辗转,江蓝生再忆起白日时,与师涯的会面,满腹疑云陡生。 于桓之神色静默,如一轮青凉的月。穆衍风站在风口,紫袍翻滚如浪,一向大而化之的神情,此时却显出沉敛的寂然,他只看着,并不言语。 早年暮雪宫覆灭,将好些人牵连其中。其间利害关系,孰是孰非,连武林泰斗,天子朝臣都莫衷一是,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小辈。 穆衍风一脸肃然的模样,看得萧满伊心紧,她悄然挪到南霜身边,小声道:“霜儿,去劝劝于大魔头,半夜了,甭生事,吵着大家伙睡觉不厚道。” 南霜有些不愿,沉吟了一番,凑她耳边道:“你说得很在理。”语毕,她移步上前,避开望雪刃流闪的杀气,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回了江南,刨刨土,再盖一座宫。” 于桓之目色闪动,转头诧然地看着南霜。 夜色下,他容颜温润如浸在山涧溪水里的玉。 一时气氛稍缓,众人复又前行。半晌,江蓝生忽道:“我并非定要去江南,只是下午时,我去见了师涯。” 前面,于桓之仍旧默然不语地走着,脚步不见停顿。 江蓝生又道:“你手上的《暮雪七式》是残谱,但师涯手上的《暮雪七式》也并非全谱。” 于桓之足下一顿,穆衍风自后方,拍拍江蓝生的肩,说:“上船详说。”然而江蓝生不依不饶,快到渡口,风愈大,两侧楼阁里悬出几丝布幔,猎猎飘着。江蓝生站在街头一角,说:“若说当年一事,各方皆有过错,那是托辞。我知道我与我爹,我叔父,自是难辞其咎。可如今《暮雪七式》重现武林,师涯手上那一本,是被人删去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处的一本,这说明什么,你可知道?” 于桓之顿了顿,抬目望向远处,一泊江水泛起縠纹,“说明有人手上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说明此时有人光复暮雪宫,定是居心叵测,说明当年……一段琐事,叁败俱伤,最后谁都没捞到好处,却成了一场无妄之灾。” 江蓝生一怔,望着于桓之,讷讷道:“你也知道。”良久他又将白绒扇扬开,摇了摇,又作出平素里公子哥的模样,“啧啧”两声,说:“江南流云庄,蜀州暮雪宫,是非之地。”于桓之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们在小渡口上船。” 第二十一章 夜深人静,小渡口,水微澜。船舱是两层小楼,二楼翘檐有姑苏韵味。一楼堂屋两侧有廊柱。桅杆高耸在船舱后方,巨帆张开如忽然展翅的白鹭,顺风起航。 江蓝生自船头风大处,用白绒扇来回描了描船的外身,又清点了客舟内的人数,摇头故作感慨:“江南流云庄,铺张浪费,可耻可耻。” 童四自小跟着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八年前暮雪宫覆灭,他随于桓之被穆昭接去流云庄前,曾在京城住过叁月。 童四这小厮,论武艺,论才学,都平平无奇;唯记忆力甚好,遇人过目不忘。 八年前的初春,南霜尚未落得“南水桃花”这个不耻的名声,但于桓之已然是人尽皆知的江湖小魔头。 十四岁的魔头带着八岁小厮,长途跋涉赶往京城的经历,并不算愉快。毕竟暮雪宫的覆灭,牵扯极广,给江湖人都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而是年,于桓之恰巧练至《暮雪七式》的第叁式,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以至于右脸至后脖都长了紫色斑纹,令人见之骇然。 从蜀州到京城,山远水长,路途零零碎碎。每至一处,一旦有人认出于桓之,都尖叫逃窜,恐惧不已。 童四愤慨说,公子,等我修好武功,去废了这些人。于桓之却说,也好,我现在走火入魔,手无缚鸡之力,不如将计就计。 那年名震天下的于惊远早已不知所踪,唯留于桓之一人,淡定地承袭了他创下的声望以及骂名。威信的背后是重荷,于小魔头担待得极其轻松。 有人说他阴,他便威逼利诱;有人说他狠,他便色厉内茬。 是以一个少年一个孩童,虽为江湖人的公敌,一路走来也有惊无险。?于桓之自得其乐地坐实了江湖魔头的称号,比划比划吓吓人,恐吓恐吓打打劫,很是得心应手。而童四私下认为,于桓之实际上不是魔头,而是一只披着魔头外衣的狐狸。 待二人到了京城,于小魔头才良心发现地去寻了个黑纱,将自己可怖的面容遮住。又在内城寻了个小宅子,带童四住下。 在童四眼中,于桓之从来独挡一面,仿佛天下事到了他眼前,都成了吃酒下饭的佐菜,开胃调味,让生活更加精彩纷呈而已。院内叁间屋,庭前两棵柳。自始至终,童四都未问过于桓之来京城的目的为何。二人暂且在宅中安生,只见小魔头日日早出晚归。 垂柳抽丝吐芽,碧玉妆成,转眼月余过去。春分时,家中来了一位访客——江蓝生。江公子哥与于桓之同龄,八年前也只有十四岁。 然,人小志不短。彼时的江蓝生,尚未修炼出公子哥的得瑟气质,却已然有了泼皮无赖的痞子精神。 就好比一位大家闺秀,必定从小家碧玉修炼而来;一个盖世英雄,前身必定是江湖小儿郎;对于江蓝生而言,泼皮无赖是通往富贵公子哥的必经之路,他发育得很健全。 江泼皮这一趟来得声势迅猛,浩浩荡荡带了十余人将宅子围住,他撩开衣摆,上前一脚踹开宅门,扬起白绒扇便嚷嚷:“于桓之你敢跟本王抢人?!” 童四不知江蓝生的真实身份,但见他一身锦缎价值不菲,料想此人非富即贵。当时于桓之未归,童四想着自家公子武艺全废,不过是狐假虎威地担了个魔头名声,不由心底着急,想趁于桓之回家前,先将江蓝生哄出去。 岂料这年的江蓝生,不知根于桓之结下了什么梁子,火气大得无与伦比,死皮赖脸留在宅子里,非要跟他决一死战。 小时候的童四虽然怯懦,然他护主心切,便投其所好与江蓝生商量,说江公子可与自己先历练一场,权且热身。 但凡得瑟的公子哥,决不会欺负小辈,可惜彼时,江蓝生只是一只得瑟的流氓。 童四瞧江蓝生锦衣玉食,武艺必定不济,岂知一场比试不到十招,自己已经功败垂成。 于桓之推开宅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一个大个子将一个小个子是推倒在地,小个子抹了一把脸,准备伸脚去绊大个子。大个子抬脚便踩在小个子的小腿肚,得意道:“服不服?”小个子跪倒在地,很是愤愤不平,但他是个有修养的人,叫喊道:“真他令堂的服,他令堂的服气!!” 江蓝生得意地松开脚,抬头却见于桓之一脸冰霜地站在门口。 童四旁观者清,看到的多一些持久一些,譬如他看见了出现在于桓之身后的漂亮美人,譬如他看见江蓝生见了美人后,一脸喜怒交加的神色。 于桓之当时还带着黑面纱,自袖口取出望雪刃,指着江蓝生道:“滚出去。” 这是童四第二次见于小魔头生气,上一次,是于惊远失踪的时候。此魔头越年长,活得越深沉,甚少情绪外露,与多年不长进的穆小少主截然相反。 江蓝生见了那小美人,已然神魂颠倒,对于桓之的怒意忽视之,摩拳擦掌地叫嚣说:“于桓之,我们比一场,谁胜美人就归谁!” 于桓之还未答应,那美人却施施然从他后绕出来,提裙摇摆着走向院子中央,笑道:“江郎,瞧你这话说得,你跟于郎不过年及豆蔻,而我已是破瓜之龄,若其中一人得了我,岂非消受不起,不如你二人都跟我回西域——”话未必,美人又瞧见绊倒在地的小童四,啧啧赞道:“好乖好乖。”伸手在童四脸上轻拧一把。 且不说用豆蔻之龄来形容两个少年令人实在心寒,单单是这美人齐人之福的愿望,便令八岁的童四心惊胆颤。 于桓之恍若未闻,前进了一步,用望雪刃指着江蓝生说:“我跟你比。” 这时,江公子哥才觉察出于桓之的认真。柳条轻摆,春日深深,空气却骤然凝重起来。 江蓝生心中有丝说不出的惶恐,他故作轻松地与那美人道:“你还未见过他,怎知他比我好看?说不定他丑着呢。” 美人只手扬发,得意笑道:“听他说话就很好看。” 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童四,再一次跌下去。 江蓝生回过头,只余时间见于桓之的面纱隐隐一动,上空一道清影如梭,迅疾朝他身边掠来,暮雪刃破空如轰雷喷雪,江蓝生连忙使出一招“冬云闪”,堪堪避过一击。 然而他已然用尽看家本领,于桓之却只牛刀小试。 下一刻,于小魔头半空一个闪回,黑面纱脱落,飘然落在地上。日光明灭,望雪刃在他手中迅速旋转如轮盘,灿灿流晖,转眼便架在江蓝生的脖前。 江蓝生瞠目结舌地望着于桓之,紫色斑纹早已退去,只一张清隽至极的脸,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于小魔头嗜好对症下药,踩人软肋,他瞟了同样震惊的美人一眼,对江蓝生笑道:“以后若是你喜欢的女子,你喜欢一个,我抢一个。” 说罢,望雪刃在旋了几圈,在江蓝生的脖子拉开叁道小口子后,迅速被于桓之收入袖口中。 江蓝生愣怔地抬手摸了把脖间温热的血,半晌讷讷道:“你不是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了么?” 于桓之将童四从地上扶起,背着江蓝生捋了捋袖子,转脸挑了挑眉,淡笑了笑,说了句莫名的话:“托你之福,全好了。” 江蓝生悚然大惊,紧握着白绒扇退后一步,指关节发白,颤声道:“去年暮雪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于桓之不理,带着童四进了堂屋,找跌打酒去了。 云层疏淡,柳树下碧草青青。院中美人痴痴望着于小魔头的背影,半晌说:“暮雪宫桓公子,啧啧,。” 实际上,江蓝生跟于桓之争这美人不过是一时意气,事情落到这种田地,也出乎他意料。此刻他乏味地看了那美人一样,悻悻离开了。 至于那美人在以后数日,如何骚扰于桓之,都是后话。 反正一个月后,有一破瓜之龄的美人,揣着颗残破的心肝,颇为悲痛地离开了京城。 反正叁年后的江湖,继南水桃花,双面伊人,又惊现一位奇女子——丁蕊。 丁蕊人称蝴蝶,以的美男为毕生追求。她形貌妍丽,婀娜多姿,为人却十分强悍花心。 男人花心,被誉为风流;女人花心,却被贬为下作。 是年,蝴蝶的花心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丁蕊作为当事人,很勇敢地站出来说了一句话——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句话,在昔日的江湖掀起轩然大波,武林众八卦人士纷纷猜测“东君主”到底是谁。又有知情人士秘密透露,说此人若非江湖小魔头于桓之,便是京城九王爷江蓝生。 一日,江府有家丁匆匆将此传言说与江公子哥听,此公子摇了摇白绒扇,说:“那年我豆蔻,她破瓜,本应当是两小无猜,可悲可叹一场蹉跎,那东君主,不是在下。” 又一日,穆衍风兴冲冲地赶回流云庄,用这条传言嘲笑于桓之半晌后,此魔头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气定神闲地问了句:“丁蕊,是谁?” 第二十二章 童四年少,遇人遇事很有限。对他而言,世间是公平的,造物主之伟岸,也在于总能将两碗水端平。寻常人,平平淡淡过一生;稍有些声望的,必定命途多舛坎坷不平。 红颜多薄命,英雄常末路,无一不应证了童四小厮对于世间公平的笃信。 本着这样的认知,他也相信,一个人一旦完美过头,就必定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知名弱点。这样的弱点,影射到于桓之与穆衍风身上,便是对女人的不待见。 若论模样,于桓之温润英邪,清隽至极,穆衍风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实乃世间罕见。 即便穆衍风不待见女人,是由于萧满伊多年穷装猛打造成严重心理阴影所致,已经忘掉丁蕊的于桓之,实在没有理由对女人不感兴趣。 况且这些年,穆衍风尚且与常来表白示好的萧满伊有些不愉快的交际,而于桓之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作了经岁的淡定光棍。 穆衍风的姐姐,穆香香曾说,于桓之若非对她弟弟产生了禁断之情,便是觉着天下女子都不如自己长得好,与其流连于香粉胭脂从中,不如临水照人,对镜贴花。 童四也深以为然,且感慨,公子与少主,天生好皮相,二十有二却无妻妾成群,实在浪费资源,令人扼腕得紧。 且归根究底,这都是造物主太过公平惹得祸。而此次客州相遇,却彻底颠覆了童四对造物主的信任。穆衍风出人意料地捎上了萧满伊,于桓之对南水桃花的态度,更是若即若离,高深莫测。虽然江蓝生一路并未与于魔头起干戈,但几人之间气氛诡秘玄乎,令童四实在消受不起。 他打心眼佩服萧满伊见了穆衍风就目空一切锲而不舍的态度,更对南小桃花如鱼得水地周旋于几人之间的能力五体投地。 童四以为,与其跟桓公子穆少主一处,不如去后舱陪悲情地王七王九一同蹲着。毕竟这二人先被偷窥再陷害最后被抢去家当的惨痛经历,能让人在这不公平的时间,获得些许快慰。 船行顺风,一路随水而下。待入了江南,往来的船只便多了起来。 江南水网密,水流散,错落分布于大小的城镇之间。已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梅花初开,袅袅飘香。比起京城,苏州气候暖和些。雪未落,天沁凉。 一行人在大渡头下了船,又换乘狭长的乌篷船,渡水过镇。两岸粉墙黛瓦,曲巷幽深。碧水清波,船只摇曳。 江南多水路,因此当地人,大都会摇桨。时值夕阳西下,远天霞光盎然,粼粼水纹泛起霁色,于桓之持橹站在狭长船头,上身也似镀了层金,侧脸轮廓完美无瑕。 南霜自乌篷船中探出头,俯身贴在船沿,朝水波看去。她伸手杳了点水,被冻得打了个寒噤。于桓之挑起木蒿在船头跺了跺,南小桃花侧头露出小虎牙,讪讪道:“我就瞅瞅。” 摇桨入城,将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一干人等方下了船,便听城内隐隐喧哗。 已至酉时,苏州城门依然开着,穆衍风离家数月,今日得见故里风光,兴奋异常,只当这喧哗声是故土人情浓厚。 于桓之却觉出不对劲。城门大道人烟稀少,而吵嚷声,仿佛是从内城传来。苏州不比凤阳,多数人歇息得早,何况冬日将近,暮色早临,平日里的城内,此时早已寂静,绝非如今日这般。 流云庄在苏州西南城郊,位于太平山灵岩山一带的山脉中,占地广阔。 从苏州城到流云庄,尚有二十里路,因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在苏州城留宿一夜。 江南楼阁廊檐极翘,精致中见脱略,温雅中见玲珑。几人自巷口方拐了个弯,忽有一人冲出,与排头的穆衍风撞了个满怀。 那人身形单薄,被穆衍风异状,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穆小少主抬眼望去,不由愣了须臾。 面前之人眉清目秀,身着湖蓝长衫,神色惊惶不定。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虽是男子装扮,却是实打实一位姑娘,并且见到穆衍风以后,她的脸倏然间便红了。 夕阳光彩渐敛,穆衍风眼含落晖,刚道:“这位姑娘……” 不料那女子匆匆捋了捋发丝,自眼风里羞涩地瞧了瞧穆小少主,笼着衣襟,匆匆折过巷子往街头而去了。 穆衍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微蹙眉头转过脸来,嘀咕道:“是谁呢……” “啧啧,拐个巷子遇红颜,少主威武。”江蓝生持扇敲手,又给萧满伊送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追夫路途多舛,多有妖魔鬼怪狐狸精。” 萧伊人蓄着泪眼,抿着嘴唇,眼泪汪汪唱道:“这奏是一条不归路啦嘿~~~” 南霜觉得真是有些好笑,为了个男人何必呢。 穆衍风见此叁人跑题跑到九霄云外,又转头问于桓之:“小于,方才那女子瞧着眼熟,你可记得在哪里见过?” 于桓之瞥见萧满伊瞧着落日,竖起耳朵,浑身汗毛将炸未炸,清清淡淡回了一句:“那是你的事。”语毕,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指着街头一家客栈说;“不如去那里?” 穆少主呆滞立在,半晌颤声道:“小于,你又陷害我?我分明只是……”语还未必,却见萧满伊一脸悲恸欲绝地瞧着自己,“衍风,始乱终弃这种事,你怎做得出?” 一行人入了客栈,围桌而坐。待菜上齐,吃了好一阵子,街巷口才如约而至地传来穆少主一声叫喊:“苍天啊——” 众人听了,默契十足地挪了挪椅子,给圆桌外侧让出空位。于桓之不疾不徐加了根竹笋,慢慢嚼了,回头对小二说:“加两个凳子。” 饭桌上剑拔弩张,于桓之与穆衍风的筷子来回争斗数百个回合后,终于以双双龟裂寿终正寝。王七王九瞠目结舌地看着筷子一会儿顿空,一会儿闪回,哆嗦着害怕这二人一个不小心便伤及无辜。 江蓝生不屑,童四汗颜,萧满伊生闷气。只南小桃花一人,淡定地吃饭。 穆衍风是个大度的人,他的大度在于一旦有人招惹他,他只要出够气报了仇,就决不再找那人麻烦。是以,他认为自己活得很有品。 一番筷子战打得酣畅淋漓,穆衍风也权当除了气。小二过来颤颤巍巍地收拾时,发现两双筷子,裂成了二十小爽,不由哆嗦了好一阵,远处,掌柜也叹了句:“世道不伦,生意也难做啊。” 穆衍风举目望四周望去,这才发现客栈内,只有零星几桌食客,这才问道:“掌柜的,怎得今日生意这般萧条?” 店小二是个话痨,一听有客人打听新鲜人物新鲜事,便满目兴奋。还未等掌柜示意,他提起茶壶便迎了上去,一边为众人添茶一边道:“几位贵客是有所不知,最近苏州城,可算是出了件大事!” 旁的桌子也有外地人,仿佛近城时,也觉得内城的喧哗颇有些蹊跷,便插嘴道:“我看城中曲巷旁,聚集了好大一群人,又仿佛见着苏悦局的杜老爷,可是杜老爷家出了事?” 苏悦局名字虽温婉,却是苏州一等一的镖局。镖局仅有镖师十人,个个都能独当一面,非贵重小巧的物品不护镖。出镖数百次,没有一次失误,因此声望极高。 店小二瞧掌柜无奈点点头,便起兴道:“话说叁年前啊……” 话说叁年前,苏州苏悦局的小姐杜年年,曾跟一家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定亲,简称公子甲。彼时,杜年年及笄之龄,正是含苞待放,娇嫩美丽。两户人家互通友好,决定于来年的初春让儿女成婚。 然而天公不作美,公子甲在迎娶杜年年之前,却遇上了另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此小姐,家境之大,背景之显赫,不是苏悦局可比拟。 公子甲与小姐一爱爱得天雷勾地火,回家后,斩钉截铁要取消与杜年年的亲事。 姻缘不成,促成另一桩梁缘,本也是件好事。反正杜年年并未出嫁,声名不受损,还可再嫁户好人家。 那公子甲入赘小姐加后,杜老爷便想着去攀附。于是第二年,他便带着杜年年去拜访公子甲和大户小姐。 这一拜访,便拜访出了岔子。 话说,当时正值初春,冰雪消融。杜年年与公子甲的婚事本定在此时,蹉跎良缘令少女无限感怀,信步走在公子的园林里,却与另一位公子巧遇,这里区分为公子乙。 公子乙是大户小姐的弟弟,人长得极其英俊。 杜年年对这公子乙一见倾心,回去与杜老爷说过后,杜老爷便与公子甲提了此事。孰料公子甲和大户小姐都对这门亲事极其赞同,说公子乙的亲事,本就是二人的一块心病。 本来此事也就是说说,杜老爷回家思量再叁,自知配不上这户人家,便劝杜年年打消了这心思。 他以为情非深种,去根不难,这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好了。 孰料杜年年对公子乙念念不忘,一熬便熬到十八岁,俨然有非君不嫁的架势。杜老爷只好旧事重提,又去这户大户人家。 那天,碰巧公子乙不在,公子甲与大户小姐吃了点酒,听杜老爷这么一说,也答应得欢实。 杜老爷一开心,便回家跟杜年年说此事成了,杜年年喜不自胜,从初夏开始,便开始赶着做嫁衣。 哪里却想,秋日嫁衣刚刚做成,却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公子乙与一位大户千金已私定终身,非卿不娶了。 杜年年这下不干了,非要让公子甲一家子给个说法。 本来,一次被抛弃没什么,两次被抛弃,江湖上难免有人说叁道四,何况她现在年逾十八,已没有大把的光阴。 杜老爷对杜年年好言相劝,让她死了嫁给公子乙的心,岂知杜年年却说,她只求一世陪着公子乙,便是做小做妾,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一个女子退让到这种田地,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然而公子乙却已然与他那位大户千金逍遥在外。杜年年果断地收了行囊,留下家书,说踏遍天涯都要把公子乙给寻回来。 苏州城这番热闹,便是因为杜老爷出了重金,一面请人帮忙找女儿,一面请人帮忙寻回公子乙,好好说说这门亲事。 第二十三章 店小二抑扬顿挫地说完故事,又意犹未尽地叹了句:“要我说,那公子乙就应当把杜年年娶了享齐人之福,反正天底下,多的是男子叁妻四妾。” 于桓之听了后,一脸若有所思。旁桌的客人却道:“就光听你说了半晌的公子甲公子乙,也不知这二人到底是何人?”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这公子乙身份尊贵,岂是我们凡夫俗子能随便谈论的?几位若是真想打听,不如去杜家门口观望观望,那里人多。” 掌柜的咳了一声,店小二讪讪一笑,将抹布往肩上搭了,提起茶壶去后厨房帮忙了。 穆衍风瞧见于桓之深思熟虑的模样,沉吟了半晌,道:“小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桓之眉头微蹙,将筷子搁在碗上,也道:“嗯,这故事的旁枝末节,总觉得似曾相识。” “杜家,苏悦局……”穆衍风思索道,忽然灵光一现,双手合掌一拍,叫道:“方才巷口那姑娘!” 萧满伊好奇问道:“你是说,那姑娘便是杜年年?”想了想,萧满伊又释然笑道:“这便好了,那姑娘喜欢公子乙,没瞧上你。” 江蓝生又问:“杜年年不是离家去寻公子乙了么,怎会还在苏州城内?” 童四猜测道:“兴许刚走?” 江蓝生摇摇头,转身让掌柜把店小二唤过来,问:“方才你说的杜年年,离家多久了?” 那小二屈指算了算:“也有两叁天了吧。”说着,他又补了句:“要我说,天下负心人,还是男子多。也没听说哪家姑娘订了亲,临到成婚,却跟人跑了。” 经过月余的相处,南霜觉得于桓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扑朔迷离。起初还是彬彬有礼。后来不知怎的触怒了这位魔头,令他对自己生出些厌烦,不过这也没关。 第二十四章 这年仲夏,于桓之仍在流云庄时,刚听说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一事,便前后收到两封不得了的来信。一封,来自他多年失踪的爹,于惊远;一封,来自畅游山水遁世隐居的前任武林盟主,穆昭。 由于于惊远与于小魔头早年有些摩擦,他曾发誓与儿子说话,每年至多十个字,是以他的信笺极其言简意赅:劫亲南水桃花,强娶之。 当于桓之已赶到万鸿阁,穆昭的信才姗姗来迟。 穆衍风的性情与其父七分相似,另有叁分,是穆昭任盟主多年修炼出的老奸巨猾。他长篇大论地抒发了对于小魔头管理流云庄的感激之情,一字一泪地诉说了与于桓之胜似父子的动人亲情,最后言辞凿凿地以为,江南流云庄需要位少夫人,以减轻穆少主和于桓之的负担。穆昭最后总结道,此少夫人的最佳人选,便是南霜南水桃花。 彼时,于桓之并不知于惊远与穆昭早已把关系闹僵,他将两封信笺的意思结合,便得出劫亲南水桃花,令穆少主强娶为少夫人的结论。 于是,本来要弄到自己床塌的南小桃花,被临时转去了穆衍风的床上。 于桓之心想,这厢他大抵是瞧上了南水桃花,因此穆衍风与南霜的亲事他势必要阻止,何况这二人……似有情心。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至于他爹与盟主,自可来个先斩后奏。 翌日晨,童四早早雇了马车,并为穆衍风和于桓之一人备了匹马。 众人吃过早膳后,晨雾未散,便朝流云庄驶去。 流云庄在天平山和灵岩山间的一处平地上,占地辽阔,引山中水入庄,挖玥湖为内湖。 几人驰驱一日,沿途山间野花,红枫飘飞,万年青亭亭错落其间。直至夕阳西下,才见得玥湖水曲折迂回流入宅子,流云庄绵长的白墙黛瓦间沉敛的红木门前站着两人。 穆香香远远听见马蹄疾劲,车轮辘辘,慌忙拍打宋薛的手,紧张道:“回来了回来了。” 宋薛返握住穆香香的手,说:“娘子,此事本是误会,待风儿回来,我们好好与他解释一番。”话虽说得镇定,然而宋薛满脸惊惶显然已胆颤心惊。 穆香香白他一眼,跺脚道:“风儿好骗,桓之你骗得过么?再说了,早年风儿连萧满伊那个冠世美人都烦不甚烦,他这厢挑了南水桃花,别的姑娘,他定是看都不想看了!” 街头烟尘四起,驶来两辆马车,打头的两匹马上,两名男子英姿飒爽。 宋薛捏了捏穆香香的手,急中生智道:“风儿不娶,让桓之娶,如何?” 见穆香香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宋薛又道:“于桓之那模样,姑娘见了准喜欢。杜年年不就喜欢风儿长得俊么,用桓之凑数,不会错!” 话音刚落,穆香香便一脚跺在他脚尖,挽起袖子低声胁迫道:“你作死啊,哪个女人敢打我家桓之的主意?!我宰了她!” 宋薛一脸悲愤道:“亏我还是你的亲夫,亏风儿才是你的亲弟弟。” 此时,面前马匹一阵嘶啸,宋薛还未缓过神来,便听穆衍风兴奋唤了句:“姐姐,姐夫!” 第二十五章 穆香香讪讪朝穆衍风笑笑,半晌憋出一句:“风儿,这就回来啦。” 薛眼神闪烁不定,搓着手,也勉强喜悦道:“呵,回来好啊,这就回来了。” 一路风尘令穆衍风本就英俊的容颜更添几分飞扬,他将衣摆一撩,上前给穆香香与宋薛各一个拥抱,还狠拍了拍宋薛的背脊,玩笑道:“我跟小于一月不在,你可没跟着我姐又闯什么祸事吧?” 宋薛听了此言,默默朝穆香香送去一个如临大敌的眼神。 穆衍风自是没看见,他转身便朝马车走去。 于桓之这才翻身下马,皓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俨然一棵芝兰玉树。他瞧见穆香香与宋薛方才的神情,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头,朝二人抱拳道:“大小姐,宋公子。” 宋薛抱拳还以一礼,穆香香慈爱地上下打量了于桓之好一阵子,才伸手招了招:“桓之,来靠近点,让干娘瞧瞧是不是瘦了?” 于桓之立于原地并不上前,眸色镇定地笑道:“大小姐抬爱。” 宋薛嘴角抽搐。穆香香二十有五,只比于桓之大叁岁,然而自此魔头入住流云庄,她便成天自称是他的干娘,平白无故给穆衍风扣上顶“干舅舅”的帽子不说,还不许宋薛作于小魔头的干爹。 童四将王七王九从前面一辆小马车中吆喝出来,随即将马赶到道旁。 后面一辆精致雅达的马车缓缓驱来,核桃木毡皮顶,车前男子脚踏金丝履,面冠如玉,相貌堂堂,眉心还长着颗美人痣,他轻巧跳下马车,也自来熟地抱拳道:“大小姐,宋公子。” 穆衍风已迎到马车前,将布帘掀了,冲里面高兴嚷道:“妹子,出来见见我姐和我姐夫。” 穆香香正纳闷这“妹子”从何而来,却在见着眼前人时,猛然惊呆了。 马车内,款款步出两位绝色佳人。一人身着红绸衫,一人身着紫缎裙。一位灵秀,倾城倾国,闭月羞花憨厚傻气;一位俏丽,国色天香,如花似玉咋咋呼呼。 萧满伊下马车时,凑到南霜耳边道:“衍风第一次带我见他家人,我有点儿紧张。” 南小桃花笑着露出小虎牙,闪忽眨眨眼道:“姐姐,我也是。” 萧伊人愤恨地瞪了南桃花一眼,提着裙子抢先奔到穆香香面前,款款施礼:“姐姐,姐夫。” 穆香香嘴角抽了抽,侧目望着门前石狮子,凉凉道:“受不起。”语毕,她径直绕到南霜面前,仔细打量了两眼,惊艳道:“哟,这就是小霜霜吧?真美!” 萧满伊撅起了嘴,悲凉地瞅着穆衍风。 穆衍风跟宋薛使了个眼色,宋薛立即道:“萧妹子远道而来,自当多住几日。” 萧满伊找着台阶立刻下,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南小桃花瞅了穆香香好一阵,嘿嘿笑道:“大小姐也美。” 穆香香怔了半晌,问:“你唤我什么?” 南霜眼神飘到她身后的于桓之身上,抿嘴笑:“我听桓公子称呼你大小姐。”说着,她又探头与宋薛打了声招呼:“宋公子。” 穆香香隐隐觉着事情有些不妙后,穆衍风道:“姐,这是……刚与我结拜的妹子!”加深了她的不祥的预感。 随后,翩翩江公子又迎上来,火上浇油附和道:“大小姐,宋公子,鄙人姓江,名蓝生,是穆少主与桓公子的好友,亦是南霜姑娘的竹马青梅。” 穆香香脸色很快变了,一旁,宋薛的脸色也由白转青。 流云庄分外庄和内庄。外庄有叁进:轿厅、茶厅和主厅。 内庄有五处小园子,穆昭一处,穆香香与宋薛一处,穆衍风一处,于桓之一处,还有一处空余园子用来接待贵客。除去内外庄,还有练武场与小树林。 玥湖水流经整座庄子,楼阁亭台,廊舫桥榭,均傍水而建。 穆香香引众人至茶厅,一路小桥流水,飞檐翘脚,老树古藤,令名震江湖的流云庄少了些霸气,添了许脱略。 江南流云庄虽声名远播,却并非什么人丁兴旺的门派。独独武霸江湖的《天一剑法》令武林众人为之折服。 早几十年,武林内尚有门派势力与流云庄并驾齐驱。后来穆昭将《天一剑法》练至第九重,江湖上除了于桓之的老爹于惊远,再无人能出其右。 偏偏于惊远跟穆昭臭味相投,两人好酒又同为武痴,便结成莫逆之交。 若非八年多前于惊远失踪,暮雪宫覆灭,恐怕此时的江湖不会是一庄独大的状况。 穆昭之子穆衍风,为人虽大大咧咧,练武上却是不世出的奇才。仅二十二岁,他便将《天一剑法》练至第八重,比他爹还早了叁年。何况《天一剑法》是从《天一功》这种外功护体的武功谱改编而来,极难琢磨,寻常人穷极一生也难领略其皮毛。 自从于桓之加入流云庄后,此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更加不可一世。毕竟《暮雪七式》与《天一剑法》撞到了一处,足以令所有人闻风丧胆。 江湖上能敌过穆衍风与于桓之的,不出十人,且能敌过他们的,也当是些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所以武林野心之辈无一不希望于桓之因觊觎《天一功》武功谱,与穆衍风反目成仇,两败俱伤。如此一来,他们坐山观虎斗后,便可趁虚而入。 岂料江湖小魔头入了流云庄,竟大刀阔斧地接下了管家一职,流云庄大江南北的生意,与江湖众门派的交际,无一不是清明条理的于桓之经手过问。 武林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心中更觉于小魔头高深莫测,江南流云庄诡秘玄乎。 流云庄的弟子一共叁十名,且只能将《天一剑法》修炼至第叁重,另有丫鬟仆人园丁厨子闲杂人等,均有些叁脚猫功夫在身。 剩下的便是几位主子。 流云庄大小姐穆香香,性情完全承袭穆昭,平素尚且和气,为人不太淡定,怒时暴躁非常,宠爱亲弟弟穆衍风,爱护“干儿子”于桓之,对其夫宋薛呼来喝去。 流云庄入赘女婿宋薛,人为墙头草,风来随风倒,惧内,脾气软,优柔寡断,天塌下来也不生气,对穆衍风关爱有加,对于桓之敬畏有加,对穆香香俯首帖耳。 茶厅的中上方高悬“流云庄”匾额。匾下是一副青山绿水的写意画。画的两侧悬着一副对联,左为“螺髻青浓,楼外晚山千仞”,右为“鸭头绿腻,溪中春水半篙”。 万仞青山,碧水船篙,无一不透出几许恬淡宁静,超然世外的风雅,配“流云庄”的庄名倒也合称。 穆香香与宋薛向来游手好闲,从不涉足江湖事,因此将王七王九和萧满伊接来庄上的原因,于桓之并未与之详说。 宋薛唤丫鬟们沏了几盏上好的乌龙茶,边用茶盖播着茶叶,边说着近日流云庄的琐事。简而言之,他的意思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桓之看出宋薛与穆香香言辞闪烁,前后联系起来想了想,不但猜出其间因由,并且顺便为自己想了个计策阻止穆衍风与南霜的婚事。 前一日,那客栈小二提及公子乙的身份尊贵时,于桓之便想到这人兴许就是穆衍风。毕竟武林中的年轻一辈,若论身份地位,无人能比拟穆小少主。 而今日,穆香香与宋薛见了穆小少主后惊惶失色的神情,更令于桓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因此宋薛便是当年的公子甲,他与杜年年定亲后,却对穆香香一往情深,娶其为妻。今夏于桓之与穆衍风都离开流云庄的那段日子里,那位杜老爷八成又带着女儿上门拜访,穆香香夫妇冲动之下,便应了杜年年与穆少主的亲事。 结果到了仲秋,江湖上却传起了穆少主与南水桃花私定终身的流言。这一下,宋薛与穆香香便做贼心虚,左右为难起来。 这件事本来无碍,凭他于小魔头的能力,大可轻而易举地将其摆平。然而此事牵扯到另外一件事,于桓之九曲回肠动了歪心思,非要利用利用穆香香和宋薛不可。 当下,于小魔头最大的心结,便是穆衍风和南小桃花的亲事。 穆香香与宋薛,之所以为着杜年年一事发愁,除却南水桃花的原因,更碍于穆昭穆盟主的淫威。 既然于桓之都接到了让南水桃花来流云庄做少夫人的信笺,穆香香与宋薛这两个忠臣狗腿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前之所以在意江蓝生是南霜的青梅竹马,便是害怕江蓝生将南小桃花拐跑,大计落空后,穆昭迁怒于他们俩。 且,穆香香与宋薛一面要解决杜年年的事,一面又要让南霜嫁给穆衍风,可说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而他于小魔头,扮演的角色,自然是借帮忙安顿杜年年一事,迫得穆香香与宋薛站到自己一头,支持自己将小桃花娶进门。 而至于穆昭那边,他大可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来个先斩后奏。 一顿晚膳吃得清淡,众人仿佛各有思虑,说了寥寥几句应景话后,便匆匆吃罢回到自己厢房。 南水桃花与双面伊人住在专接客人的沁窨苑的东西厢房。 江蓝生因与于桓之不和,便住进了穆小少主的枫和苑。 南霜回屋后,掌灯研磨,铺纸提笔,一行簪花小楷盈然呈于纸上。 ——父亲,我自万鸿阁亲事不成后,于桓之强行教我与穆衍风婚配,女儿本假意答应。那知后来心悦衍风,愿嫁他。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的计谋告诉父亲。 第二十六章 翌日晨,南霜将才起身,便听门外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来者是萧满伊,她这日穿了身湖蓝锦缎裙,外套着白茸茸的小袄。裙摆上的金丝绳端悬着两个白绒球。 南霜轻呼了声:“呀,真好看!”弯身便要去捏那两颗绒球,萧满伊及时跳开,拍了下她的手,上下瞧了她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不换衣裳?” 南霜抬起袖子,前后舞了舞,笑道:“我最喜欢这身。” 萧满伊绕过小桃径直入屋,边走边道:“你这样使不得,昨日舟车劳顿,穿了的衣裳定是要换的。” 南霜垂目望了阵萧满伊的百褶裙摆,抿了嘴道:“萧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萧满伊道:“早晨有人来报,说杜老爷找着杜年年了。” 南霜道:“这是好事” “好个头!”萧满伊瞪着她,气鼓鼓地说:“等下杜老爷要带着杜年年一同拜访流云庄,你赶紧把衣裳换了,打扮打扮压过那小狐狸精的气焰!”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眼睛眨了眨,心下了然,“姐姐说得是。”,便换衣服去了。 若先前几人还对公子乙的身份有怀疑,那杜老爷带着杜年年上流云庄拜访一举,便足以令所有人猜到穆衍风就是公子乙。 萧满伊势必要铲除杜年年这颗绊脚石,可惜她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而南霜不一样,南霜与穆衍风有婚约,可以轻巧将杜年年这等无名小卒摆平。 南小桃花聪明,萧伊人这些鬼心思,她猜得丝毫不漏。 所以,当她换好橙色长裙白短襦后,似无意地与萧满伊道:“杜年年与宋大哥的亲事,叁年前不就了了么?” 萧满伊梳着南小桃花那头墨色青丝,随手拾了朵头花比了比,漫不经心回了句:“是啊。” “可是这年杜老爷忽然旧事重提,不会很奇怪么?” 萧满伊手里动作一顿,细细思索,果真如此。奇怪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按理宋薛与杜年年亲事告吹,杜年年至今未嫁,流云庄是她应当避嫌的地方,怎会忽然在叁年后,随其父一同造访;其二,杜年年喜欢穆衍风,表面上说得通。但四年前的英雄会,杜年年随杜老爷出席,实际上是见过穆衍风的。若她喜欢,杜老爷早该在与宋薛亲事告吹的风头过去,便上门说亲,怎会等到穆衍风与于桓之恰恰不在的时候? 简而言之,一切虽看似顺理成章,实际上却十分突兀。 往往,一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的话,起事者定然另有所图。 萧满伊皱了眉,撅着嘴帮南小桃花盘发,少顷又问:“那依你看,该怎么做?” 南小桃花对着铜镜里,挽起的双垂环髻甚为满意,抬手摸了摸,嘿嘿笑道:“你手艺真好。”萧满伊一把拍下她的手。 南霜咝咝吹了吹手背,道:“昨日穆大哥和桓公子定然猜出了实情,他们不动声色,一定想的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 南霜点了下头:“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 午过,秋日更深,玥湖水冷,水面浮萍枯叶错落,泉石千回。沁窨苑伺候的主丫头唤作离萍,一路带着南霜和萧满伊朝外庄的主厅而去。 流云庄外庄茶厅接待常客,主厅接待贵客。此次,于桓之与穆少主决定在主厅接待杜老爷父女,便已然有了应了这门亲事的意思。 离萍沿途将流云庄山重水复的楼台小榭,说与南霜二人听。 漫说此庄占地之广,寻常人住上月余,也很难足遍各处,就是这假山复小桥,流水复花圃的格局,便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南霜独独对离萍提及的一个庄外弄巷感兴趣。却说那条弄巷在去后庄不远,离于桓之的晖雨斋很近。巷子长而深,两侧都是青石板墙,苔痕斑驳,藤萝缠绕,窄小仅容许一人通过。 待二人到了主厅,于桓之等人已与杜老爷父女周旋有一阵子了。 因这次造访的根本目的是亲事,穆香香与宋薛坐在正厅主位,其余人分坐两侧。又因杜老爷造访的名目为闲聚,南霜萧满伊也可参与其中。 秋高云阔,清风凉凉。 杜老爷杜平川瞅着穆衍风的模样,越发像狐狸看鸡,越看越稀。门外,萧满伊尖声咳了两声,杜平川还未反应过来,杜年年忙起身招呼,唤了句:“萧姑娘。”她的目光朝萧满伊身后移去,见了南霜,似是一怔,半晌才唤了句:“南姑娘好。” 南小桃花的眼神在杜年年身上转了几圈,她五官虽非极美,但清丽可人,一袭白纱洛衫,更衬得她肤色白净如洛水仙子。 杜年年的语气虽和气,但眉目中,却有几分孤傲清高,令人实在难以将她与其为情为爱不管不顾的作风联系到一起。 南小桃花跨入门槛,招呼道:“杜姑娘好。”说罢,在于桓之左手边寻了个空座儿坐下。 于桓之正在喝茶,垂目慢慢小呷一口,很惬意。 杜平川见各方主角儿粉墨登场,便拉开帘幕开始唱戏。他瞟了眼杯中茶,悠悠拨着茶叶,说道:“乌龙青茶,上上之品,应产于闽北一带。若我没记错,宋公子当是闽北人吧?” 宋薛也持盏和笑:“杜老爷好记性。” 杜平川道:“哪里是好记性,当年宋公子与小女年年合八字时,那真真是分好姻缘,只可惜……” 穆香香尖锐地咳了两声,高声唤来一名丫头,吩咐道:“快入冬了,怎么不见烧银碳?” 那丫头错愕道:“回大小姐,苏州暖和,往常烧银碳都要待到……” “今年天冷,小风儿凉,吹得我冷飕飕的。”穆香香边说,边朝宋薛使了个狠眼色。 宋薛讪讪笑着。杜平川见状不疾不徐,只悠然又道:“然有时塞翁失马,小女虽错过了与宋公子的姻缘,我将少主的八字与年年的八字合了,才知道何为天作之合,何为鸳鸯眷侣。” 纵然江湖儿女多豪情,但当爹的在女儿面前说这番话,寻常女子也早羞红了脸。但南霜朝杜年年望去,却见她神色沉凝中带有几许坚毅,丝毫没有羞赧之情。 南霜正欲收回目光,却在心中一怔,又抬头猛然朝杜年年瞧去。 白如雪的肌肤上,小巧的唇鲜红如血,眸子里似有异光。杜年年虽安静漠然,但却有丝不易觉察的戾气萦绕周遭。 走火入魔之兆。 南霜的武艺师父陶浅曾对她说,人走火入魔,有叁种征兆:最下层的,经脉逆行,性情暴躁;中层的,行装古怪,为人诡秘;最上层的入魔之兆最为变幻多端,有人血色褪尽,戾气外露,却不易觉察,有人的形容甚至会发生变化。 这叁种走火入魔,下层的,只需停止修炼武艺即可;中层的,需要废去全身武功,甚至从此残废终身;上层的,一旦入魔,必死无疑。 一般说来,武功的强大程度,决定了走火入魔的层数。杜年年此番,是最上层的走火入魔,换言之,她定然私下修习了某种名震江湖的武功,并且命不久矣。 南霜走神片刻,回神时,萧满伊脸色已惊得煞白,穆香香与宋薛满脸喜色,穆衍风正道:“只是我与杜小姐并不相熟,江湖上蜚语流言良多,亲事一事,何不等风头过去了,相处一阵子再议?” 杜平川今日造访,本提了十二分精神,打算背水一战,岂料穆少主所言,句句正中他的下怀,忙连声道:“少主说的十分有理,十分有理。” “果真有理。”门口传来戏谑的声音,正是姗姗来迟的江蓝生。 他持扇敲手,目光四下扫去,给众人抱拳施礼后,反客为主,朝杜年年笑道:“不若杜姑娘先入流云庄与霜儿和满伊一同住着,也好跟姐姐们熟络熟络?” 姐姐一词,一语双关。南霜与萧满伊长杜年年一岁,理应是姐姐。然而杜年年若嫁了穆衍风,更应当唤明媒正娶的南霜一声姐姐。 杜平川听了此话,拍案叫绝:“好主意!” 杜年年此时也起身,深深看了穆衍风一眼,款款朝江蓝生施礼:“那便听公子所言了。” 江蓝生拱手浅揖,笑道:“好说好说。”他自眼风里又望了于桓之两眼。 江公子哥抢南水桃花,对手有两个,一个是穆少主,一个是于魔头。他利用杜年年解决了穆衍风,却算是帮了于桓之。 自始至终,于桓之除了寒暄话,只字未发,他高深莫测地坐在厅堂中,沉静自如地看完了这出戏。 …… 江公子哥自凤阳城的去信,终于这日到了京城。 南九阳骂骂咧咧地撕开信封,说江蓝生这小子,平日脑袋激灵,怎得这次去寻桃花儿,都不带只信鸽随时为他老丈人通风报信。 然而当南九阳展开信笺,将信读完后,脸上的神情竟然由愤怒转为狂喜,他举手拍桌,信纸被他揉得皱成一团,啧啧道:“我家桃花儿出息了,竟直接杀入了流云庄内部,把那俩小子整治得服服帖帖。”南九阳喜滋滋地扬眉,伸手将衣袍一拂,对旁边的丫头招呼上:“来来来,把我的压箱底的官服拿来,我要约着江兄一同进宫见皇上喽。” 乐极生悲。正当此时,门外连滚带爬跑来一个小厮:“不好了老爷,老爷不好了,东街那老先生又杀来了!” 与此同时,有一人阴森森从屏风后绕出,开口清淡冷冽吐出两个字:“进宫? …… 第二十七章 入冬后的流云庄别有一番景致。红梅白梅交错盛放,泉石泥径上霜色薄薄。 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枫和苑的兽脊上,穆衍风不在,江蓝生将白绒扇在十指间翻转几圈,左手的食指拇指含在口中吹出一个响亮的哨音。 信鸽扑翅而下,歇在江蓝生的手腕,白羽飘落。 京城天水派的老爷小姐都嗜鸟。曾几何时,一大一小在京城城郊众星拱月般遛鸟,是京城人津津乐道的一线风景。 小南霜学着南九阳一般,将食指拇指夹在口中吹哨,哨声清脆,响彻云霄,周遭的鸟扑翅而飞。它们有节奏地拍打翅膀,纵向云端,气象之宏大,连两里外的小树林,都要被震落一地树叶。 这时,南九阳便抄着手,悠哉乐哉地瞧着小南霜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恬淡似晴空唯一一丝云,漫无边际地飘。 南小桃花独爱她的小八哥,因为会说话;南九阳钟爱叁只白信鸽,因为会传消息。 南霜仰起头,冬日晴空似一块冰冷的和田玉,圈圈耀目光晕也有些凄寒。 她方才在院中,隐约听见了那信鸽扑翅的声音,然而抬头望去,万里晴空里,只有一轮光彩夺目地冬阳。 沁窨苑的园中有一方小池水,起名为“窨玥”,暗藏明珠之意。那泊小池水引自玥湖,水光冷冷,一座丈长的小石拱桥跨湖而建,桥那头是座六角小亭。 南小桃花信步过桥,六角亭的石桌很小,只有棋盘大小。然就在这方寸地间,她的娘亲花月,却可以舞出绝代风华。 南霜记得,她九岁时,眼睁睁见着病入膏肓的娘亲,为南九阳在石桌上舞一曲“惊鸾曲”,直到力竭而亡。 那石桌的大小,也与眼前这方差不多。 南小桃花自第一天搬入沁窨苑,便想问问萧满伊,她跳惊鸾曲,能否不以白绒毯为限,而是以眼前这方石桌。毕竟人世杳杳,只有一个地方能学到“惊鸾曲”的舞姿——京城舞馆“舞天下”。 而南小桃花的母亲花月,直至去世前的一年,都执意留在舞天下。 遛鸟是花月去世后,南九阳父女养成的习惯。京城的城郊,长风万里,鸟啼花落,南九阳会疏疏淡淡地对小南霜提及许多人许多事,却一直不曾提及他的发妻。 自杜年年搬来流云庄,已十日有余。南霜仍旧与她不熟络。 穆香香和宋薛每日招呼着众人一道用晚膳,然晚膳一毕,便各回各房。十日下来,南小桃花发现,穆香香与宋薛,至多只管管流云庄的吃穿用度。而庄外大江南北地生意,与武林众门派的交际,门内弟子的武艺修习,却是穆衍风与于桓之经手。 于桓之做这些事游刃有余可想而之,反正他泰山倒于眼前一根寒毛不动的性子,让人觉着任何事对他而言,都不过玩玩而已。 而穆衍风大喇喇的性子,做起事来,虽不够细致,却也聪明非常,雷厉风行。他尤其喜欢突击庄内弟子的武艺,一招天一剑法的“浮空揽月”武得神乎其技。 穆少主光顾过几次沁窨苑,然而都不是来寻南霜与萧满伊的,而是来找杜年年,说是要带着她游庄,偶尔,于小魔头也跟着。 几人游庄,却不带南霜和萧满伊。 南小桃花自然知道穆衍风名为游庄,其实是接机探察杜年年的武功路子,所以便落得清静自在。萧满伊也知道穆衍风的动机,仍旧大为不满,想法设法地悄悄跟着,其掩耳盗铃的作风令庄中数人嗤之以鼻。 江蓝生得闲,时常来沁窨苑小聚,问些探听虚实的话,譬如霜儿觉着长住流云庄可是件好事?又譬如霜儿觉着穆少主与桓公子,谁更像兄长,为何?再譬如霜儿,若有一天,一位武艺高强,面冠如玉,腰缠万贯的皇亲贵胄向你提亲,你可会答应? 拐着弯问南霜问题,本就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大多数时候,江蓝生都被南霜绕进弯子里出不来。只最后一个问题,南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