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主被揭穿后》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节 假公主被揭穿后 作者:衮衮 文案: 多年前,宫里丢了一位襁褓中的公主。 多年后,元曦成了那位公主。 那是太子殿下的胞妹,自民间寻回后,就一直被他捧在掌心疼宠,宫里宫外无人敢招惹。 只有元曦知道,她不过是卫旸安插在宫里的一枚棋子,帮他笼络帝心,排除异己。 北颐的太子,可以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唯独不会是她的,他的冷漠疏离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些年,元曦将心意深埋于尘埃中,乖乖做他“妹妹”,不越雷池半步,待到时机成熟便离开他…… 第1章 元曦 “和亲之事,元姑娘考虑得如何?” “你是没瞧见,那位二王子啊,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大渝第二把交椅,前途不可限量,是个百里挑一的良人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滋要嫁过去,保准有享不完的福。” 二月昼短,申时还没过去,日头就已挂上西墙。赤红的霞光弥漫满天,把颐江染得灼灼,风一吹,像流动的火。 雕梁画栋的曦园,也被映衬得只剩一抹沉沉剪影。 安嬷嬷坐在临湖的小窗下,团团的一张脸盛满霓霞,每道细纹都在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随行的内侍围在边上,一个个都竖着眉毛,吊着眼儿,手里的棍棒比庙里的金刚还凶神恶煞。 知道的,说他们是奉皇后之命,来接人回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乾坤变了天,山贼也能在皇家的地盘称大王了。 银朱冷笑,“一个死了两位王妃、姬妾成群的蛮族小王,也能算良人佳婿的话,嬷嬷为何自己不嫁?癞-□□想吃天鹅肉,我呸!” 这一声“呸”惊天动地,屋子人都皱了眉。 安嬷嬷却半点不见恼。 银朱叉腰一迭声地骂,她只管坐在帽椅上闲闲地整理裙裾,待她骂累了,才悠着声儿开口:“银朱姑娘既这样说话,那就甭怪我不留情面了。 “这人呐,贵在自知,什么样的境遇,就享什么境遇的福。过去元姑娘是什么派头?北颐的四公主,当朝太子的同胞亲妹,贵不可攀,便是上天嫁玉帝也没人敢说话,可现在呢?” 她哼笑,眼底浮起讥嘲,“都已经被贬为庶民,逐出宫门两个月了,能不能活命都未可知,还挑别人呢?癞.□□想吃天鹅肉的确可笑,只是眼下这形式,谁是□□,谁是天鹅,还真不一定。” “你!” 边上的内侍跟着发笑,越发拿下巴尖儿看人。 银朱脖子都气粗一圈,恨不能上前撕烂他们的嘴。 安嬷嬷却懒怠再分给她半个眼神,只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拿盖儿撇着浮沫。视线却透过杯盖搭起来的缝隙,悄悄打量银朱身后的人。 收拾再多小鬼,也不及拿下后头的大王。 原以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姑娘无论生气,还是委屈,总该有点反应,可她却是比自己还淡然。 一双妙目始终盯着椅边半人高的白瓷鱼缸,也不知在看什么。浓睫细细轻颤,似在应和波光里摇曳的落日熔金,很有一种美人如玉的楚楚感,我见犹怜。 觉察到她探究的目光,还歪头朝她一笑。 剑拔弩张的堂屋,都因她而调和得惬意从容。 内侍们不自觉红了脸,讪讪将手里的家伙往身后藏。 安嬷嬷也锁起眉,深深靠回椅背中。 世上从不缺美人,尤其是帝京这样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可真正算得上惊艳的,就只有这丫头一个。饶是自己不甚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好颜色,世间再难寻出第二个。 还记得五年前,小姑娘刚回京那会儿,万人空巷。 护送的车马被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挤到街头,就为一睹美人风采。叫嚣声、推搡声吵成一片,刀刮耳朵一般。 有几个不信的,当街便指着马车,质问她是不是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美,才不敢露面。 然下一刻,清风无意撩动车帘,所有喧嚣就都远去了。 彼时就是这么一双鹿眼,清澈如溪,也婉转可怜。叫外头的景象吓到,还怯生生地往回躲。那一低头的娇羞,能叫人惦记一辈子。 帝京十分神,曦和占九分。 自那以后,这话就这么传了出来,还传去了别国。每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即便见不到她本人,去看看她到过的地方,也是极好的。 也难怪那位眼高于顶的二王子,头先还百般嫌弃,只隔窗远远瞧了一眼,便立马改变主意,非她不可了。 然这桩亲事,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促成的? 打从上个月,求亲的使团进京起,安嬷嬷就没少往这曦园跑。宫里宫外那么远的路,她腿都跑细了,却连门都进不去。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真佛,又是这番情状…… 论资历,她也是宫里的老人,大半辈子都耗在那个富贵窝里头,跟人精周旋。贵人见过无数,有心机的,没心机的,她打眼就能瞧出来,对付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像浓雾深处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让人捉摸不透,又不敢忽视。 过去多怯懦一人啊,打碎个盏儿都要慌上好几天。 究竟何时变成现在这样? 安嬷嬷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和善的面容也起了一道龟裂。但也仅是一瞬,她便收拾好心绪,继续老神在在地吃茶,“元姑娘可是在担心,太子殿下回来后,会要你性命?” 哗—— 缸里的锦鲤甩了下尾巴,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元曦平静的眼波,也随之荡起一丝涟漪。 虽很细微,还是被安嬷嬷捕捉到。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说那位二王子弱冠之年就手握重权,已是人中翘楚。那他们北颐这位太子,便是翘楚中的绝冠。 君子六艺,治国之道,他可谓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品性更是高洁如仙,不可攀摘。 去岁一场邕王之乱,搅得北颐上下民不聊生,熟人相见都不敢抬头打招呼。满朝文武皆没了主意,要不是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会子帝京都已经沦陷,哪还轮得到她在这闲话家常? 众人无不叹服,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都察院,也感叹:“太子光风霁月,如高山仰止。北颐百余年,也只沉淀出这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 若真要说有何污点?大约,就是这位“曦和四公主”。 她是陛下的心病,也是太子的性命。 因十八年前一场混乱,她刚落草,就被贼人掳走,在外整整蹉跎了十三年。虽说后来找回来了,可缺了的东西就是缺了。就像断成两截的玉,拿金子重新镶回去,也填补不了那道罅隙。 是以对她,太子总是格外疼宠,都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只因她睡不惯皇家其他别院,太子便特特寻了这么个风水宝地,专程为她盖了这座曦园; 后来又因她皱眉说了句“冷”,他又亲自设计了个控温窖,寻天下名匠在园子底下修建。夏日填冰,冬日烧炭,一年不知要填进去多少银两。 为这个,都察院没少参他,可他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越发肆无忌惮。 这些年,光是公主闺阁里的摆设,就快抵上半个国库,叫人羡煞了眼。只恨自己不会投胎,做不成公主,做她手底下养的猫也好,横竖用的也都是金器。 然这一切殊宠,都在上月一次滴血验亲中,戛然而止了。 “兄妹俩”彻底决裂,世上再没有“曦和四公主”,只剩一个元姑娘。 没名没分,孤苦无依。 昔日金碧辉煌的曦园,也终于成了她的囚笼。 这就是命啊…… 安嬷嬷忍笑,煞有介事地挺起腰杆,“我也算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就容我托个大,说两句。 “你也别怪殿下心狠,冒充皇嗣本就是死罪,谁也帮不了你。 “皇后娘娘恩宽,念在你这些年陪王伴驾也算有功,一没把这桩丑闻散出去,二没将你送去慎刑司,还特许等殿下回来再定夺你的罪,对外也只说你是来园子静养,给你留足了颜面。你该感激才是,怎的还恩将仇报,把章二姑娘往水里推? “这冰天雪地的,人没淹死也冻得够呛,差点救不回来。好在最后人没事儿,章二姑娘也没再追究。否则别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元曦抿紧唇,手绞着帕子,微微颤抖。 到底是年轻,不经吓。 安嬷嬷从鼻腔深处哼出一个鄙夷的调,缓了声口:“不过姑娘也甭担心,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转机,眼下不就有一条现成的活路? “去大渝和亲,将功折罪,你还是可以受封,继续当这‘公主’的,皇后娘娘也会帮你在殿下面前说话。终归是曾经疼爱过一场,殿下是不会为难你的。” 她犹自絮絮念叨,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分寸拿捏得死死的。 元曦果然坐不住,捏着帕子怯怯站起身,“嬷嬷可否过来一下?” 她是柔软的性子,声音也跟她本人一样,甜糯绵软,像元宵里流出的细豆沙。 饶是铁石心肠如安嬷嬷,也经不住软了心肝儿,“欸”了声,笑盈盈踱步过去,“姑娘考虑好了?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老奴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啊!” 话音未落,一直安安静静立在鱼缸边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压着她后脑勺,一把将她摁进鱼缸! 安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咕嘟”灌进去好几大口。 鱼腥味混着水草,呛得她五脏六腑生疼,跟吞刀似的,她整张脸都涨成猪肝色,尖叫着挥手挣扎,“元姑娘……你做什么……元姑娘……” 元曦却充耳不闻。 幼鹿般的眼睛还是原先那样纯粹干净,里头散出的光却是冷的、硬的,像拭过雪的刀锋,直抵胸口,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柔善可欺? 边上的内侍都吓直了眼,许久才从惊慌中反应过来,赶忙丢了手里的家伙,冲上去救人。 元曦轻飘飘睇来一眼,不带分毫力道,却吓得他们一哆嗦,钉子似的杵在原地。屋里地龙烧得那么旺,他们竟也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安嬷嬷还在挣扎,得空便嚷:“你、你放肆!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你竟敢这样……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淹死我!淹不死,你也甭想活过明天!” …… 出口的话一句胜一句嚣张,恨不能当场就要了元曦的命。 然半缸浊水下腹,再嚣张的气焰也萎顿下来,变成低低的祈求。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节 “老奴知、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姑娘行行好,把老奴当个屁,给、给放了吧。” 可无论安嬷嬷怎么求,元曦都无动于衷,不仅没松手,还把另一只手也摁上去。 水珠溅湿她衣袖,她也没去瞧。 直到安嬷嬷呛得快没了气,她才将人从缸里拎出,破烂一样冷冷甩到地上。 “你!你、你——” 安嬷嬷趴在地上咳嗽,湿发凌乱粘满颊边,一双眼泡得通红,瞪着元曦,恨不能在她身上捅俩窟窿,“我可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过来的,你这么做,就不怕娘娘怪罪,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元曦挑了下眉,不以为意,自顾自拿帕子擦手,擦完,还居高临下地往她身上一丢。 赤-裸裸的轻慢! 安嬷嬷气红脸,她好赖也是皇后跟前的体面人,宫里的贵人娘娘见了她都得敬三分,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好好好!”安嬷嬷抖着指头冷笑,从地上挣扎爬起,“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回宫告诉皇后娘娘,叫她治你的罪,让你吃不了,兜……” 可她话还未说完,元曦便悠悠从袖笼里摸出一只玉簪,两根葱削似的指尖捻着簪头,在金色的夕照里轻轻一转。 玉光轻闪,安嬷嬷瞬间便哑了声。 这簪子她认得,是她去岁回家探亲,送给她娘家侄女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只后妃们如此,宫人也是一样。几十年熬下来,她的亲人早凋落得差不多,就剩这一个侄女。自己这辈子再风光也就这样了,只盼着她能过得好些。 可如今这寸步不离的簪子,却落到了这丫头手上…… 屋里一瞬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连呼吸声都隐去了,只剩灯火遥映残阳,牵扯丝缕微妙的光。 安嬷嬷怔在原地,愕着眼,结着舌,像被人掐住脖子,半天挤不出一个声儿。 元曦捋了下裙摆,缓缓蹲在她面前。 安嬷嬷尖叫着往后躲,元曦攥住她的手臂,笑着将人拉回来,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湿发。 “听闻今日是嬷嬷的生辰,我眼下这般境遇,也拿不出什么好物件,怕嬷嬷笑话,只好借花献佛。祝嬷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边说边将玉簪插到安嬷嬷发间,盈盈一笑,璀璨如星。 安嬷嬷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个提线木偶,线一断,便轰然瘫散在地,再动弹不得。 第2章 走水 安嬷嬷就这么走了,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走的。 出门的时候两眼空洞,步子虚浮,像被抽干了魂,全然不见来时的嚣张。下台阶脚没踩严实,跌了一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撞出好大一片青紫,还渗出了血。 “该!叫你猖狂!再敢打公主的主意,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人已经走远,银朱还在对着窗户斥骂,叉腰挺肚的模样,活像个茶壶。 虽说假公主之事已经败露,可她跟了元曦五年,还是习惯唤她“公主”。 元曦无奈地摇头,继续拿拨子挑弄鎏金的熏炉。 眼下倒春寒的余威还在,风里夹着冬日未散的薄寒。 元曦惯是个怕冷的,说客们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回去自己屋子,仔细盖好绒毯,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素净的衣裳,素净的人,秋水一般恬淡美好。西坠的霞光为她上了一层柔和的水粉,越发衬得她眉眼如画,仿佛藏匿了整个春天。 窃蓝打起帘子进来,瞧见这幕,心头不由牵扯,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儿,方才碎步上前,“公主,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信送出去,叶姑娘今晚回来,应当就能看见。” 停顿片刻,她觑着元曦的脸色,斟酌问:“公主您可想清楚了?当真要离开帝京,再不回来?” 哔剥—— 莲花台上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光晕随之缩小,屋里变得昏沉沉。 银朱也没心思再搭理安嬷嬷,提着裙子小跑回来,耷拉着眉梢巴巴等元曦否认。 元曦却翻过一页书,平静道:“不是我想不想走,而是现今的形势,让我不得不离开。安嬷嬷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说得是难听了些,但也是不争的事实。冒充皇嗣是死罪,我想活命,要么就顺她们的意,去大渝和亲;要么就趁现在还有口气,赶紧逃。” 这道理她们自然明白,可离开帝京,又谈何容易? 窃蓝枯着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能逃到哪儿去?” “就是。”银朱跟着附和,“公主还是再想想吧,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太子殿下不是还没回来吗? “他一向仁善,又最是心疼您。虽说您身份是假,可这些年,您给他带去的慰藉却是真。况且您也不是故意冒认这个公主的,要怪,就怪当初那些办差的人不仔细,找错了人,跟您有何关系?只要您好生跟殿下道个歉,求个情,他未必不能留您一命。” 许是太久没听人提起他,元曦心跳抖了一下,恍惚间似又瞧见了那双冷漠的眼,她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书页边缘。 待醒神,她又若无其事地伸手抚平,“你就不怕他回来,直接把我绑上花轿?” “怎会!”银朱急了,“那可是太子殿下,把皇后娘娘绑上花轿,他也不会把您绑上去。” 元曦叫她这说法逗乐,拿书盖住嘴轻笑,戳了下她额头,“你啊。” 说完,她却是揭了书继续看,并未多言。 直到窃蓝一针见血地问:“公主可是不想见殿下?” 元曦才霎了下眼睫,放下书,望着桌上那点微渺的烛火,犹自出神。 两个丫头是真心在为她着想,她知道,可世上有些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的? 尤其是她和卫旸。 天色又暗下些,天边笼起彤云,你追我赶地布满苍穹,怕是又要下雪。 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北颐好些地方都闹了雪灾,帝京也没能幸免。 元曦已经不记得第一场雪是何时落的,只知道那场大雪过后,卫旸就离开帝京,奔波各地赈灾,到现在也没回来,年节也是在外头过的。 他没有写家书的习惯,递回来的折子,也只是例行禀告公事,不会给自己报平安,也从不过问亲友的近况,更不会提她。 元曦说是他的“妹妹”,可很多关于他的事,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譬如,他现在到了哪里,又撤掉了几个贪墨赈灾银两的地方官,平定了哪儿哪儿的暴-乱。 又譬如,他这次赈灾回来,陛下就会给他赐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章夕樱搬进了东宫。 拿着东宫的令信,堂而皇之地住在卫旸寝宫的隔壁。虽还没过明路,宫里宫外已经开始尊称她为“太子妃”。 据说,是卫旸首肯的。 男婚女嫁,理之自然。卫旸如今也二十有一,同样的年纪,旁的世家公子都已经抱上孩子,他身为太子,身边却连个侍妾都没有,委实不应该。 章夕樱是他的表妹,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娶她做太子妃,也合情合理。 是以后来皇后设宴为她庆贺,元曦也去了,恭喜她,祝福她。 可章夕樱却还了她一个大礼——滴血验亲,猝不及防。 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知道的。 本想寻她问问,可没等元曦张口,章夕樱就先颤着声儿问:“你、你想做什么?”边喊救命,边“被她推下水”。 章夕樱越是强忍泪水为她说话,她身上的“罪孽”就越重。皇后斥责,宫人内侍侧目,连不理朝政、避世已久的建德帝,也数落了她两句。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听。 也是,一个连公主都敢冒充的骗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元曦也懒怠再说什么,写了封信,问卫旸该怎么办? 毕竟当初,是他带自己进宫,冒充他妹妹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就算再不屑搭理她,也该出面管管。 可她信还没送出去,卫旸的信就先来了。 从青州快马加鞭送达,厚厚的一沓,一字一句皆为他亲笔所书。丝毫不关心她身份败露之事,只一味训斥她为何如此“恶毒”,要害人性命。 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元曦人生地不熟,对卫旸最是依赖。那时候,他就经常离京办差。元曦也不是没盼过他的信,只是经历了太多次失望,才渐渐放下念头。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收到他的手书,没想到还是可以的。 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在乎与不在乎的区别吧。 奈何彼时的她还没看破,很是不服气,也给卫旸回了一封信,将事情的始末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第一次对他用上了质问的口吻,若他真要娶章夕樱,可否先放她出宫? 横竖事情已经败露,他也不会再需要她这个“妹妹”。 他的回信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请便。 简简单单两个字,连落款都不愿多赏她一个。 都说卫旸宠她如命,可她究竟在卫旸心里头是何份量?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与其等卫旸回来亲自撵人,倒不如她主动离开,至少还能保全个尊严。 元曦闭上眼,长声一叹,浓长的睫搭落下来,似一双风雨里倦了的蝶。 窃蓝和银朱还欲再劝,她只道:“我乏了,先睡吧。”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虽还有第一肚子话要说,还是乖乖闭了嘴。 * 宫里出来的丫头,手脚都利索。元曦说要安置,大家很快便铺好床褥。 元曦念着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便让她们都回自己屋里歇息,不必在外守着。可她自己却盯着帐顶的如意莲花纹,如何也睡不着。 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一会儿是章夕樱哭哭啼啼的脸,一会儿是卫旸冰冷的斥责,搅得她心口酸胀,像泡在卤水里,临近子时才勉强睡去。 可睡了没多久,她就被外头刺耳的叫喊声吵醒,意识还未完全清明,一股刺鼻的烟雾就已涌入鼻腔,呛得她咳嗽不已,眼泪夺眶而出。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霍然睁开眼,通红的火舌赫然闯入眼帘。 “走水啦!走水啦!” 锣声“咣咣”响彻整个子夜,曦园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夜里风大,火势蔓延得极快,呼啸着自四面八方压向她住的小院。每一个弹指,火舌都在疯长,“噼里啪啦”舔舐房屋。黑烟滚滚升腾,似一条泼墨的巨龙,直冲云霄,生生将这片被火光映亮的夜空重新拽回到黑暗之中,抢夺声、泼水声不绝于耳。 元曦尚未清醒的意识,也在顷刻间变得明朗。 她二话不说翻身下床,拿床头案几上的水壶将帕子浸湿,掩住自己口鼻。 曦园临水而建,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起火? 不用多想,她心里便有了答案,腔膛里的怒火跟着烧了起来,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节 火势已席卷入屋,元曦忙俯下身,沿着墙往明间方向走,想看看能不能从大门出去。可屋门早已叫火舌吞没,根本无法踏足。 一星火苗迸溅到她寝衣裙摆上,元曦忙跺脚踩灭。当下也不犹豫,拿起脚边的凳子,用力往窗户上砸。窗棂“吱呀”一声落地,却也是被烈火包围。 不仅没找到生路,还让大片浓烟顺势从破口拥挤进来,本就不甚安全的屋子变得更加危险。 元曦两眼被熏得火辣辣地疼,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她转身想赶紧离开,房上的横梁不堪重负,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从头顶砸落,摧枯拉朽般将卧房上方的大顶带下。“轰”地一巨响,炸开大片火焰,宛如暗夜里盛放的红莲。 若不是元曦躲得及时,此刻早已葬身火海! 然眼下的情况,也并不比葬身火海好到哪儿去。 大火越烧越旺,将她团团包围,只剩脚下这片方寸之地尚未被火舌吞噬,但也是迟早的事。 元曦无力地蹲下,地面被火烧得滚烫,隔一层绣鞋,也似踏在针尖上。 浓烟呛得她喉咙剧痛,腔子火辣辣地疼,想大口喘息,可张嘴只会被热浪灼得更厉害,她只能咬牙硬挺着。 这个时候,她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卫旸。 可是想他又有什么用呢?别说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就算在,也不会赶来救她。这么个碍事的家伙,他巴不得她快些被火烧死吧! 元曦惨然一笑,委屈和不甘攫住她的心,她愈发不能呼吸。 意识逐渐趋于模糊,恍惚间,她听见窃蓝和银朱在院子外哭喊,伴随又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旁边的十二扇沉香木屏风在火海中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倒下! 她知道,她该躲开,可双腿就是不听使唤,扎在原地如何也动弹不了。 元曦认命般闭上眼,安静地等待命运最后一刻的到来。手臂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抓住,用力一拉。她毫无防备地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向后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面前是带着火苗的硕大屏风,从鼻尖轻擦而过,灼热感燎得她肌肤刺痛,恍如数万根银针齐齐扎落。 背后却是潮湿的衣裳,和衣下剧烈跳动的心。 环在她腰间的手清瘦有力,如铁铸铜浇般,几要将她嵌入骨肉,可指尖分明还在颤抖。 “元元,别怕。”他说,唇瓣就贴在她耳畔。 声音轻轻的,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伴着一股清冽的沉榆香,在她心口悠悠回响,顷刻间开出无数小花。 第3章 卫旸 曦园到底是皇家别院,一应警驻自是比别处周密。 大火虽来势汹汹,但很快也被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控住在。除却元曦住的小院外,其余各处都未遭大难,屋舍还算齐整。 元曦受了不小的惊吓,由宫人搀扶着,去偏院休息。 窃蓝伺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拿着药膏,仔细帮她检查身子。好在卫旸进去救人,是带了火浣布的,把元曦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几处擦伤,她并未受其他重伤。 银朱端了热水过来,帮元曦擦脸,嘴里还喋喋不休,“那姓安的老虔婆实在可恶,公主好心放她一马,她竟恩将仇报,要把咱们全烧死在里头。人赃俱获,还在那嘴硬,说什么‘只是想吓唬吓唬人,让您乖乖听话,没真打算把人烧死’,呵。” 银朱白眼翻上南天门,“只吓唬就放这么大火,真想杀人,那咱们眼下不都得成灰?” 窃蓝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问她:“那她现在人在哪儿?” “在马圈里头关着呢。”银朱朝外努嘴,“贺公公说了,敢动公主,保准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锦衣卫那些百户千户也在,今晚可有她受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口中的“贺公公”,便是东宫的内监大管事,贺延年。 他说的话代表谁的意思?傻子都知道。 银朱美滋滋的,真心为元曦高兴,换洗巾栉的当口,又忍不住提了嘴,“今日得亏太子殿下到得及时,不然就凭咱们几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公主您是没瞧见,那么大的火,殿下想也没想,拎了桶水把自己浇湿就往里头冲。平时多冷静一人呀,那会子就跟疯了一样,三个人都没能拦住他。” “怎么说话的。”窃蓝竖眉“啧”了声,扭头看了眼对面尚还亮着灯火的书房,回身警告地瞪她。 银朱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拧干巾栉里的水,一面小心翼翼帮元曦擦脸,一面打量她的脸色,小声道:“公主……您就不打算去看看殿下?从赈灾的地方到帝京,可不近啊。” 元曦正盯着案头的烛火发呆。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好不容易缓过来点,又叫那句“疯了一样”重新拽回到繁杂的思绪中。虽说刚刚瞧见了卫旸的狼狈,但她还是想象不出,他“疯了”是何模样。 乍然听见银朱的问话,她抬眸露出几分茫然,好半天才霎着眼睫“啊”了声。 从赈灾之地到帝京,岂止是不近?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走上大半月之久。 一般官员离京办事,差事一落地,就会先写折子告知朝廷,人随后再赶回来。然这次,述职的折子还没送到,卫旸就先回来了。显然是一处理完手头之事,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才能在开春前抵达。端看适才的着装就知道,他来之前,甚至都没有回过宫。 又是舟车劳顿,又是救火的,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让她去见卫旸,她还真有点犹豫的,但此情此景,她怎么着都该去看望一下,亲口同他道一声“谢”。 更何况…… -“元元,别怕。” 脑海里再次回荡起这话,连声音和腔调都清晰可循,元曦不禁攥紧裙绦。 夜风自窗缝间拥挤而入,明明寒意刺骨,却无端吹得她耳尖滚烫。 * 这场火起得突然,又牵连甚广,纵然及时扑灭,余下要处理的事也有一大箩筐。 元曦提着食盒去书房的时候,卫旸还在同底下人说话。 夜已深,霜月隐约从彤云间隙中探出,银色的光辉被雾气稀释,洒落人间,像一场细碎的雪。 男人逆光而立,原先那身湿衣已经脱下,换了身干净的燕居道袍。 纯净的白色柔软地流泻在他身上,被月光氤氲得异常洁净,仿佛高山落雪。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抹额上的白玉随之轻闪,勾勒出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不经意的一瞥,也能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元曦心口撞跳了下,不自然地调开目光,“呃……我、我是来给你送宵夜的。” 卫旸挑眉,觑了眼她手里的食盒,又看了看她,将卷宗交给那位锦衣卫番子,扬手道:“下去。” 奇楠珠子在他腕间摇晃,木色古朴,衬得他玉腕格外洁净修长。 番子塌腰拱手朝他辞礼,又向元曦作了一揖,却步退下。 轻轻的一声“砰”,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太久没和他单独相处,且之前还闹得那么僵,元曦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杆子似的傻杵在门边,心跳如雷。 卫旸倒是平静如初,负手立在桌案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像是早就看穿她的借口,和冷静之下的不安,却故意不接话,居高临下地等她自己说出口。 漆深的瞳孔叫月光一照,化作流动的浓墨,透着冰冷的质感和尖锐锋芒,与平常看她时无异。 甚至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 元曦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躁动的心瞬间静默下来,再生不出任何旖旎,只想赶紧把东西送出去,马上离开,再也不来。 可还没等她开口,卫旸就先冷声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处理?你可知,若不是你擅自离宫,今夜便不会遇上这样的危险。我当初给你东宫令信,准你自由出入宫禁,是让你这么胡闹的吗?!”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着实把元曦给说懵了。 什么叫“擅自离宫”,不是他让走人的吗?怎的现在出了事,又反过来埋怨起她了? “殿下既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您的章二姑娘?” 这回轮到卫旸怔住,像是没意料到她的强硬,又仿佛在思考权衡什么,平整的眉心微微拧起个疙瘩,“有需要,我自会去问。” 这回语气倒是缓和不少。 元曦冷笑,心里像被无数根利针密密麻麻地扎着,深吸一口气,道:“好,那便请殿下先问过她,再来寻我对质吧。” 说完,她扭头就走,连食盒也不愿给他留下。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便探来一道狠力,径直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鹤足灯上的火苗,也被带起的劲风吹得摇晃。 “谁惯得你这般矫情?”卫旸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手上毫不怜香惜玉,拽得她腿摇身晃,踉跄好几步,险些摔倒。 元曦吃痛,蹙眉瞪他,伸手去掰他的手,“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 她生得白,皮肤又极是脆弱,平时稍稍施力便会留下印子。此刻被这般拉拽着,手腕早已通红一片。 卫旸却并未注意,不仅没松手,还越抓越紧。直到她眼尾沁出泪光,喊了声“疼”,他心弦才颤抖了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攥着的不是笔,也不是刀,而是她的手。 纤细柔软,不堪一击,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少女的温软透过织物经纬传来,依稀还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冷梅香,灼得他指尖一颤,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却是更加放不下了…… 隔着衣袖,还隐隐摩挲了下。 “知道疼,还敢这样放肆,真当我不敢罚你吗?”卫旸余怒未消,冷哼一声,还是放开了她,声线也难得柔软下来。 可不等元曦细细品味,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亮在她面前,“就算先前之事都与你无关,那这个呢?难不成也是章二让你写的?” 灯火照清信封上的字,赫然是元曦早间写给好友,让她帮自己离开帝京的求助信。 竟被他劫了去! 元曦心尖猛地大跳,一时间生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无措,霎着眼睫不敢看他。 卫旸却容不得,捏住她白细的下巴,强行抬向自己,“你想去哪儿?” 彤云渐浓,月亮只剩一团惨淡的光,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声音却被月光浸得缥缈。同他指尖的力道一样,明明凝了千斤之力,手背都迸起了青筋,可真正落在她脸上,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到底是比刚才温柔了些。 可饶是如此,元曦的下巴还是起了一层薄红。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仰头望着他,格外平静地望着他。 是啊,要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待在这儿,更不想留在卫旸身边。 都说太子卫旸文武兼备,品性高洁,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中龙凤,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只有元曦知道,他那份光风霁月的高洁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偏执与疯魔。 去岁邕王之乱,他成了救世的大英雄。百姓无不对他感恩戴德,朝臣更是赞不绝口。可又有几人知道,那场动-乱的根源,其实就是卫旸? 没有他的撺掇,邕王根本不会反。 一个闲散王爷,庸碌半生,胸无大志,连封地都是兄弟几人中最偏远的,平日除了爱听些弦歌雅乐,就没其他嗜好,又如何会反? 可有卫旸在,他就会。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节 他没这心思,卫旸便派人去挑拨,挑没了封地的平静,挑没了他的爵位,挑得他走投无路;他没钱屯兵屯粮,卫旸帮他指点迷津;他不懂兵法,卫旸给他安排军师。而等他终于扯旗起事,一举歼灭他的人,也是卫旸。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遗臭万年,卫旸却名垂青史。 对此,邕王甚至一点也不知晓。 王府满门问斩那日,他还傻乎乎地视卫旸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他念在自己是他血脉相连的九皇叔的份上,饶他夫人一命。 卫旸含笑道“好”,邕王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然下一刻,卫旸便当着他的面,亲手挥剑杀了他的夫人。 鲜血自她颈间喷出,正好洒在桌上一方新磨好的墨上。 邕王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卫旸只淡淡接过下属递来的巾帕,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在他的哭声中漠然坐回监斩席,提笔蘸墨,将他方才求饶的话语,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 墨汁从笔尖坠落,还闪着血红的光,卫旸那身纯白衣袍却依旧一尘不染。 这才是卫旸,冷漠、残忍、也嗜血。 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无利可图之事,他从来不做。就连当初带她进宫,也不过是看准了建德帝对爱女的思念,让她假扮公主,去帮他笼络帝心,排除异己。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他入主东宫的工具。 如今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再需要她这个工具,她又何必留下,为彼此添堵? “放过我吧。” 元曦垂眸,纤长的眼睫在眼睑投落一片暗淡的弧影,声音倦极了,“就算活着不能离开,我也有其他法子的。” 宫中五年,她早已学会如何伪装,像只刺猬,无时无刻不藏好自己的软弱,见人就竖起尖锐的刺。然眼下,她却少见地卸下铠甲,展露自己的柔软。 烛火爆了个灯花,光晕小了一大圈,只剩朦胧的一点。 卫旸整个人都隐入黑暗中。 元曦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那坚若磐石的身形,因她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狠狠晃动了下。 东宫登顶之路并不容易,这些年,卫旸经历了什么,只有他最清楚。威胁什么的,他从不放在眼里。对手强硬,他能变得更加强硬,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打入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可这一刻,他却被她的柔软击中。 浓而黑的剑眉沉沉下压,眼尾迸起一线血丝,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变得更加锋锐。 “那又如何?终有一日,这万里疆域,山河湖海都将归我所有,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粉身碎骨,那也是我的尸身!我的灰骨! “你若敢死,我便让你宫里的人全都为你陪葬。不信的话,元元大可一试。” 他笑,阴寒的游丝划过嘴角,眉眼却越发温润如玉。 手顺着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滑至脖颈,描摹、勾画,触感似有若无,像在赏玩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玉瓷。腕间的奇楠珠子随之摇晃,琥珀坠脚在她脖颈漾起水一般的光。 珀体上的“慈悲”二字被无限放大。 可指尖摩挲的位置,却是邕王身首异处之所。 第4章 曾经 天边彤云越聚越密,到了后半夜果然下起雪,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 元曦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远近的屋舍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白。 风刮着雪霰子打到脸上,微微刺痛。 因着大火,头先的小院是不能住了。窃蓝和银朱正忙着收拾偏院,供她起居,地上大大小小摆满了樟木箱子。 见元曦神色不对,窃蓝忙迎上去,担忧问:“公主怎么了?可是同殿下吵架了?” 元曦自嘲一笑,“我和他不是一直都这样?” 窃蓝被噎得哑了声,支吾半天,才道:“那公主还打算离开吗?” 元曦垂了眼,默不作声。 “干嘛还离开?”银朱抱着鸡毛掸子跑过来。 “殿下都发话了,说不会治您的罪,也不会让您去和亲。公主您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连马车和行李,殿下都给您预备好了,明日就接您回宫,奴婢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奴婢就说,殿下不会不管您的。前儿奴婢还担心皇后娘娘会把您怎样,愁得整晚睡不着觉。现在好了,有殿下在,谁也不敢欺负您,您就踏踏实实在宫里头享福吧!” …… 她犹自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两眼弯成月牙。 元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想起刚才书房里所谓的“接您回宫”,禁不住冷笑,“宫里有那么好吗,你就那么喜欢?” 银朱被问住了,眨巴着眼,有些茫然,“宫里难道不好吗?吃穿不愁,又冷不着冻不着的,多好啊。” 元曦扬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是啊,世间最繁华富贵的地方,人人心向往之,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她不喜欢罢了…… * 今夜实在太晚,简单梳洗罢,元曦便让伺候的人都回去歇息。 可她自己却无甚睡意,披着氅衣,独自靠坐在窗边赏雪。 偏院不及她原先的院子奢华,但胜在精致。尤其是院子当间儿的一株高大的海棠,眼下虽还不是花期,枝头却系满了红绸,风一吹,便潋滟如火。 这样的“花树”,宫里从前也有,都是元曦装扮的。 她过去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喜欢红色,喜欢海棠,喜欢世间一切热烈的东西。后来被卫旸挖苦了一通,才不再做那些幼稚的事。 宫里的绸子都已经全部拆完,没想到这里还留了一株。 不过应当也留不久了。 毕竟整棵树、整座园子,都是卫旸的,他想怎么处理,她都没法置喙。 就连“元曦”这个名字,也是卫旸给她取的…… 这么一想,自己还真是一点也没法离开他。 元曦苦笑了下,忍不住咬紧下唇。 恍惚间,她又想起那个海棠满开的春夜,第一次遇见卫旸的时候。 彼时她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元。 靖安侯元氏的“元”。 她家祖上乃是锦官城有名的军武世家,累世功勋,威名赫赫,直到一起谋逆案,才招致抄家灭族,满门倾覆。 母亲怀她的时候,正在被流放的路上。 父亲在充军途中身亡的消息传过来,母亲急血攻心,以致早产,虽拼死生下了她,自己却是随父亲去了。 当时母亲身边的亲眷,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一个老嬷嬷。 老人家年过半百,目不识丁,取不出什么风雅的名字,又不愿同乡野村妇那般,随意拿个猫儿狗儿的贱名委屈她,便索性从了这个姓,唤她“元元”,盼她以后的人生能圆圆满满。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她十二岁那年,老嬷嬷走了。流放地的小卒为了一坛酒钱,把她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她来到了帝京,却是落入林家,成了“神子”,被带去野狼谷。 那是个吃人的地方,表面上看,不过一个寻常狩猎地,实则却是名门贵族消遣人生的暗场。捕猎的是猛兽,被猎杀的则是活人。说是活到最后的人可享黄金千万,然这么多年,就从未有一人能活着从那里出来。 可他们管那叫“仙境”。 “神子”们在山林中绝望惨叫,为一线生机互相残杀。看客们则怡然坐在高台上欣赏,下注赌谁能活到最后。有时兴起,还会亲自驾马,挽弓搭箭,同狼犬一起围猎。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卫旸。 十五岁的卫旸。 没有锦衣华服的奢华,也没有万人拥趸的气势,就只有一身褴褛,满面风霜。同牢笼里的每个人一样,却又跟他们不一样。 即便落魄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为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绝望。身子尽力往墙角缩,奢望靠这点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只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头望着山岚间冉冉升起的朝阳,不哭,也不躲。 满身腌臜,却又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的尊贵风仪,元曦从未见过。 晨曦洒在他破败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几分仙气,煞为好看。 那时,她就是叫那幅画面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卫旸冷冷睇来一记眼刀。 她吓得心肝哆嗦,却还是没松开,只怯怯望着他的眼,哽咽道:“我想活下去。” 这是她的愿望,自晓事起就一直要拼尽全力,才能实现的愿望。 除了嬷嬷,她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许是冥冥之中,她觉得他能救自己?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在天黑之前,趁着自己还有机会说话。 可他却漠然甩开她的手,一声不吭。 太阳落山后,他们就被蒙上眼,带去了野狼谷。 夜里的野狼谷是极可怕的,风疾狼啸,箭矢如雨,断肢残骸随处可见,呼吸间都是浓烈的血腥,令人作呕。 她被两匹饿狼追着,撵着,周围全是那些勋贵看客们的笑,和如血般鲜艳的海棠。 她不敢回头,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得精疲力尽,两腿被草叶划出道道红痕,脚底全是水泡。 可还是叫它们追上。 利爪踩在她腰上,沾血的獠牙已逼至她眼前,她甚至能看见狼眼里浑浊的猩红月光。 她忙闭上眼,以为这就是自己短暂人生的终点。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落在身上,反而是一声野兽的呜咽,代替她的哭声,响在林间,惊起一片寒鸦。 卫旸来了。 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匕首,将那只狼捅死在地上。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节 汩汩鲜血从狼身上渗出,而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回神,就被他抓住手腕,一把从地上拉起,拼命往前跑。 夜风如刀擦过脸颊,耳边此起彼伏全是愤怒的狼嚎,她几乎能看见狼群朝这边汇聚而来的可怖场景。 他也听见了,脚步明显加快,握在她腕间的手却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月华倾泻,两旁满开的海棠在夜风中招展,烈火一样。 他就这么拉着自己,在那团“火焰”里狂奔。背脊投落的宽阔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枝叶间洒落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细碎的辉煌。她不由眯起眼,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太阳。 自那以后,她便格外喜欢红色,也格外喜欢海棠。 无论是从野狼谷出来,随卫旸四处流浪的一年,还是进宫成为他“妹妹”的五年,她都会摘一枝海棠,插在自己床头,每日醒来都能看见。 若遇上秋冬,万物凋敝的时节,她便拿红绸子绑在枝头,充作海棠。 每一朵花都藏着一个名字,叫“卫旸”。 偶尔她也会摘一朵别在鬓边,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经过。他每次不期然瞥来的一眼,都是惊艳了她一整个豆蔻年华的心动。 直到三年前,她的笄礼。 彼时灯火喧嚣,进宫观礼的车马能从宫门一路排到京郊。 她也是难得盛装打扮,七重礼服压得她背都快直不起来。可一想到这场笄礼是卫旸亲自为她操持的,再辛苦,她也能熬过去。 大礼初成,她穿着那身红装,迫不及待第一个跑去见他。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很想让他看看,很想很想。虽然大家都说好看,可她总觉得,不是他亲口说的好,那就不算好。 而他也的确没说好,漠然乜她一眼,道:“庸俗。”便收回目光,扬长而去。 一次也没回过头。 大抵品性高洁之人,都不喜欢这么张扬的颜色吧? 她想,垂着脑袋失落了好久,回去就把自己的脂粉首饰,华服罗裳,统统收进箱笼当中。学着脱俗,学着优雅,学着一点一点向他靠拢,做一个气质出尘的淑女,只为与他相配。 可卫旸还是不屑理她,多施舍一眼,好像都能要他的命。 直到后来,她看见章夕樱一身嫣红,含笑扶着他的手,她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穿红色。 只因他的心上人,那个自小陪伴他一块长大的白月光,最爱穿的便是大红的衣裳。 章夕樱就是那人的妹妹,长得就很像那个“她”。 是自己不配。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元曦轻叹。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还那么、那么地在意过卫旸。 曾一万次地抬起头,痴痴凝望他的背影;也曾一万次地垂下眼,在他发现之前,将自己的心意深深隐藏…… 夜风夹着雪挤入轩窗,微冷。 元曦抱紧双腿,将脸缓缓埋入膝间,眼角的湿意透过绫缭沾到皮肤上,滚烫一片。 第5章 回宫 不好的情绪积压太久,会酿成重伤,能彻底释放一回也是好的。 可引起的后果就不怎么美好了。 翌日醒来,元曦两只眼睛都肿了,冷敷了好久才消下去。可因吹了太久风而导致的头疼和嗓子干涩,却怎么也好不了。 回宫的马车上,她一直靠着车围小憩。 卫旸本是打算和她一块回去,奈何京畿大营出了点状况,他一早便赶过去处理,只留下一队锦衣卫精锐,专程护送她回宫。 银朱知道了,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一路跟窃蓝夸个不停,直要将卫旸吹到天上去。 元曦觑了眼车外的“护送”人马,轻蔑一笑。 脑仁儿里的撕扯感越来越重,她也实在没精力去研究这些,只闭着眼养神,想回去之后好好歇上一歇。 可待到马车停在顺贞门前,要换乘小轿的时候,元曦却发现,抬轿的几个都是生面孔,并非东宫之人…… “奴才给元姑娘请安,元姑娘吉祥。” 领头的内侍甩了甩拂尘,笑呵呵上前打千儿,“奴才是坤宁宫的郑保,奉皇后娘娘之命,特特来这给您接风。听说姑娘今日回宫,娘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早儿就备好茶点,邀您过去叙话。” 窃蓝和银朱收了声,面面相觑。 元曦也兴味地挑了下眉。 这节骨眼,皇后找她能有什么好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一担子污糟事,她和皇后也没什么话好叙的。 卫旸是先皇后之子,并非现皇后所出,东宫和坤宁宫也从来不对付。尤其是这两年,帝位衰微,他二位为了手头那点权力,更是斗得头破血流,就差当面捅对方一刀。 自己作为卫旸的“妹妹”,自然也没少跟皇后别苗头。 元曦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过去,可皇后毕竟是皇后,自己回宫,怎么着都该过去给她请安才是。 无奈地暗叹口气,元曦笑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 * 建德帝早年爱看臣工的奏疏,宵衣旰食,不知疲倦。 这两年他忽然看破红尘,转了性儿,不批折子,改看佛经。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泰半时间都耗费在佛堂。 后宫的女人为皇帝而活,皇帝爱上念经,她们也一窝蜂似的跟着礼佛。终日不是你敲木鱼,就是她念佛经,把好好一个宫苑弄得烟熏火燎,死气沉沉。 别说建德帝还没出家,便是当真斩断三千烦恼丝,也不愿去她们那里畅谈佛法。 这时候皇后的妙处就凸显了出来。 她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恰恰相反,她很有主见,从来不屑旁人目光,仿佛生来就是百鸟该朝拥的那只凤。 这座坤宁宫也同她本人一样,自成一派。 同样一扇朱红槛窗,别宫随意装点一下便了事,章皇后却有自己的巧思。开春要挂秋香帘,摆几盆兰花,将浓烈的景致勾芡出层次;待入夏,又换成金丝翠萝藤帘,饰以茉莉、扶桑,清爽又不失芬芳。便是秋冬这般萧索的时节,也从来不缺鸟语花香。 别说建德帝爱来她这小坐,就是元曦这般看不惯章皇后,也不排斥来这里单纯地吃茶赏景。 此刻,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坐在槛窗底下点茶。 一身竹叶梅花遍地金的宫裙,富贵不失优雅,面容虽已染上零星风霜,却丝毫不掩其风华,还为她平添一段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大气。 “你这丫头,到本宫这儿还客气什么?起来吧。” 余光瞥见元曦要屈膝行礼,章皇后笑着阻拦,手上动作却没见停,视线全集中在茶汤泛起的绵密云脚上,连眼睫都不曾抬过。 元曦也不在乎,自顾自颔首谢恩。 一道娇脆的嗓音却闯进耳蜗:“娘娘是知道的,元姑娘一向知书达礼。您免她的礼,她反而会不习惯。” 伴随一阵袅袅香风,一抹水红色倩影从岫玉屏风后头款款走出。远山眉,丹凤眼,青丝如瀑,香腮似雪,举手投足间流淌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即使通身无其他修饰,也实在红得扎人眼。 盈盈朝元曦一笑,她道:“元姑娘别来无恙。”眼神纯良无害。 是章皇后的嫡亲侄女,章夕樱。 也是那位揭露她身世的未来太子妃…… 清风摇晃树影,在心底荡起几分微妙,元曦抬手压住鬓边吹起的碎发,缓缓眯起眼。 有意思,真有意思,来的时候,可没人告诉她,这人也在。看来今日这场鸿门宴,是注定没法好好收场了。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这对姑侄还打算做什么文章。 定了定神,元曦笑道:“托章二姑娘的福,我暂时还无大恙。” 这“暂时”两个字,用得就极有灵性。 章夕樱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 一直埋首专注打茶沫的章皇后,也停下手,抬眸深看她一眼。 元曦恍若不知,盈盈将刚才行了一半的礼数周全完,便提裙到旁边的玫瑰椅坐下。宫人犹豫着要不要给她上茶,她倒是先泰然地给自己斟了杯,陶陶然品起来。 雪后的风微寒,吹进熏香的暖阁,也镀上了几分暖。 矮几上供着的美人觚里插着一支红梅,被风一吹,花苞轻轻摇颤,衬着边上喝茶的人如秋水般明净。那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她才是这座坤宁宫真正的主人。 章皇后无声牵了下唇角,从宫人手中接过巾栉,慢条斯理地擦手,“你不必这么紧张,本宫今日寻你来,不过是闲话家常。 “本想把汝宁也叫来,咱们几个一块吃顿便饭,热闹热闹,可那丫头说什么也不肯。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连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也拿她没辙,你可千万别怪她。” 她微微倾前身子,垂着八字眉,十二分诚恳地说。 可元曦却瞧见她眸子深处暗藏的刀锋。 元曦暗哂,倒也没放在心上,拿杯盖刮了刮浮沫,直截了当道:“皇后娘娘找我过来,是为了大渝二王子吧。若我没猜错,您今天也请了他。” 边说边瞭了眼侍立在角落的宫人。 小宫人没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吓得一激灵,托着漆盘的双手本能地往回缩,盘上的青瓷茶具随之“咯咯”摇晃。 元曦轻笑,“加嵌了大宝玺印的茶具,还是全新的,只能是给外邦使臣用的。” 屋里安静下来,天光收至彤云后,化作淡淡的一缕,照得满室昏暗。 章皇后收起笑,冷着一张脸靠回椅背。 她说得没错,请她来叙话自然是假。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在皇城之中搏条生路,自然要比别人都更加冷血,更加无情。 早在那日滴完血,验完亲,她就没打算放过这丫头。可就是不知,这死丫头到底拜对了哪路神仙,居然把大渝求亲的使团给招来了,还坦言说什么“非公主不娶”,拿贵女充数都不成。 陛下子嗣稀薄,膝下的公主就更少了,算上这丫头,统共也就俩。她若是不去,就真要轮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她这才不得不忍下,日日还得替她遮掩,唯恐叫那二王子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不肯要了。 偏那丫头又是个难搞的,好言规劝,她不听。想霸王硬上弓,强行把她捆上花轿,又怕她做出什么自尽之类的出格事儿,坏了自己的计划。 眼下卫旸也回来了,瞧他那态度,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死保到底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节 呵,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也值得他如此? 当初杀邕王的魄力哪去了? 但无论如何,这亲事是不好办了。她只能出此下策,想把人骗来,先将这锅生米做成熟饭。即便做不成也无妨,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她名声也毁得差不多了。届时只要流言一起来,卫旸便是手眼通天,也保不住她。 熟料计划还没开始,就在这丫头身上翻了船。 仅凭一套茶具就能猜出自己的意图,她如今是越发出息了。若是自己的孩子,她真该烧高香庆贺,可偏偏不是。如此再让她留下,还留在卫旸身边,只会是个祸害…… 章皇后脸上浮起几分烦躁,尖尖指甲“哒哒”敲着玫瑰椅把手,漆面脆冷,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刺耳。 可她到底是皇后,多年后宫沉浮的经验不是白来的,几个眨眼间,便有新计上心头,“元姑娘这么说话,可就真伤本宫的心了。本宫做这些,可全是为了你和太子。” 元曦仿佛听见了这辈子最大的笑话,正要反诘。 章皇后便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当初让你冒充公主的,其实就是太子吧?” 元曦一愣,到嘴的话瞬间僵在舌尖。 章皇后无声笑了下,就着日头翻转手腕,欣赏自己新染的丹蔻,“元姑娘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本宫也不跟你绕弯儿,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旁人会相信这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本宫可不傻。回归皇室宗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当初进宫受的考验,可比那日滴血验亲严苛多了。怎么五年前能混过去,现在就不行了? “没他帮忙,本宫可不相信。” 元曦漠然瞧着,没承认,也没否认,抬手轻轻将桌面上的水渍拭去,声音也跟这动作一样淡:“所以皇后娘娘现在是打算拿这个要挟我,让我答应去大渝和亲?” 章皇后挑了下眉,倒也十分佩服她这份镇定,就是可惜了,没用。 “元姑娘知道本宫为何留你到现在吗?让你去和亲,保汝宁,于本宫而言是上策,但并非只有这一策。倘若这条路实在走不通,本宫还可绕道走别的,大不了麻烦些罢了,你和太子就不同了。 “一个冒充皇嗣,一个从中帮忙蒙蔽圣听,这要是传出去,你会是什么下场?太子又会是什么下场?头先你不答应,觉着只要太子回来,你就会没事。可现在太子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救你? “可你要是换个路子,以公主的身份去大渝当王妃,能享尽荣华富贵不说,太子也可继续留在东宫,做你的支撑。两全其美,不好吗?” 光线昏暗,她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一张朱红色的唇,乍看娇艳欲滴,实则却是在阴暗中绵绵吐着针。 只要自己答应去和亲,章皇后就能帮她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傻子才信! 怕是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她就会将这事公之于众。届时不仅卫旸的东宫之位不保,自己在大渝也没法立足。最后坐收渔利的,只有她自己的一双儿女。 小算盘打得可真够精! 那厢章皇后也没打算跟她再多废话,说清楚利弊后,就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内侍,不管元曦从不从,一律用强的。 乌泱泱一大帮人,足有二十来个,在有限的空间内一步步靠过来,也颇有黑云压城的磅礴气势,很是瘆人,愈发衬得当中那朵娇花越发弱小可怜。 章皇后看着极为舒称,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终于有心情去端适才打好的茶来喝。 可她嘴还没挨到盏沿儿,一个灰衣小监便连滚带爬地从门外跑来,尖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锦衣卫突然包围了宁国公府,还把国公爷给带走了!” 宁国公府是章皇后的娘家。 现任的国公爷就是章皇后的嫡亲兄长,也是章夕樱的亲生父亲。 第6章 生病 章皇后霍然起身,撞得桌上的茶盏猛烈摇晃,溅出好大一滩茶汤,脏了她的衣袖。 她却无暇旁顾,只厉声问:“你说什么?!” 一直泰然在旁坐山观虎斗的章夕樱,这一刻也没控制住,往前疾走两步。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看向元曦,“此事可与元姑娘有关?” 否则也太巧了,这边才刚发难,那边就起了祸乱。 元曦挑了下眉。 她虽不喜欢章夕樱,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敏锐。 世上当然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不过是刚才换乘小轿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让护送的锦衣卫瞧着点时辰。倘若一刻钟之后,她还没从坤宁宫出来,他们就回去搬救兵,围魏救赵。 北镇抚司早就归东宫所有,自然不会违抗她的命令。自己也算借卫旸的势,狐假虎威了一把。 不过能把宁国公都带走,倒是她始料未及的。横竖于她无害,她也就懒怠多想。 元曦没正面回答,可那淡定自如的模样,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章夕樱握紧了拳。 章皇后“砰”地一拍桌子,磨着槽牙大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包围一品国公府?” 她平时强势惯了,威压都是刻进骨子里的。尤其是一双眉眼,作养得格外锐利,随意一个眼风就能叫人不寒而栗。 宫人内侍都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元曦却半点不怵,犹自捧着茶杯惬意地抿,白雾在杯口氤氲,将她的面容掩得影影绰绰,“彼此彼此,比起昨夜园子里的大火,这点小事当真不值一提。” 起火之事全由卫旸揽去调查,元曦虽没过问,但也能猜到,若没有上头人准许,一个嬷嬷哪来这么大胆量,敢在皇家别院纵火? 眼下自己虽已不是公主,可只要处置她的圣旨明文没下来,便是三司来人,也不能随意取她性命。章皇后最是爱名声,倘若传出个擅自纵火滥杀的丑闻,她还如何在帝京立足?别说都察院,便是阂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够把她淹死! 章皇后果然噎住,一张保养得当的脸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煞是精彩。 元曦嗤笑,时候也不早,她也懒怠在这浪费时间,起身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睥睨道:“皇后这么想知道,太子当年究竟有没有包庇我,直接去问他不是更方便?” 忽而一笑,带着无尽嘲弄,“倘若娘娘有胆量去问的话。” 说罢,元曦便甩袖而去,任凭身后茶盏瓷器被拂落在地,“噼里啪啦”震天响,她也不回头。 * 从坤宁宫出来,日头已翻过中天。 窃蓝和银朱一直翘首在门外等候,瞧见元曦,立时迎上去,“公主,您没事吧?”一左一右围着她转圈,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一根头发。 元曦被逗笑,抬手各点了下她们的鼻尖,“我没事的,就是有些累。” 早起到现在,她身子一直不爽利,本想回宫后就歇上一觉,缓缓神,哪知又闹了这么一出。周旋了这么久,又耗体力,又费精力,她委实有些支持不住。 窃蓝和银朱不敢耽搁,赶紧扶元曦上软轿,一路小跑着回铜雀台。 宫人已经把屋子收拾出来,元曦回去后简单梳洗一番,便上床昏昏睡去。原本给她预备的午膳,她也一口没动。 午后的风悠长,吹得檐下竹帘沙沙响,光影斑驳,打在床边浮动的冰丝帐幔上,如水流动,有种提前入夏的惬意。 元曦却睡得不甚舒爽。 噩梦断断续续充斥脑海,关于流放地,关于野狼谷……乌七八糟什么都有,搅得她脑袋生疼。热浪席卷过周身每一块皮肉,她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想醒来,偏又睁不开眼,只能蜷缩着呜咽。 窃蓝隐隐觉出不对劲,打起帐子,伸手探了下,“呀!怎么这么烫?”忙扭身朝外喊,“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再拿些水和冰帕子来,快!” 屋里很快忙成一片,宫人们进进出出,耳畔俱是错综的脚步声。 银朱抽空瞧了眼天色,想着太子快回了,叫住一位内侍:“快去书房寻殿下,就说公主病了。” 小内侍“哎”了声,提着袍子就匆匆出门去。 * 元曦前脚刚离开坤宁宫,章皇后后脚便遣人去北镇抚司疏通。 章夕樱放心不下,也领了几人出宫回家去。 宁国公府早已乱作成一锅粥,锦衣卫番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公府围成铁桶。但凡有点身份的,都叫扣住盘问,一问还就是两个时辰。 这可为难坏了那群娇客,闷在屋里无事可做,想出去又被拦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还不如死了干脆。 章夕樱又是赔笑,又是安抚家人,受了气也只能忍着。好端端一个公府千金,养尊处优了十多年,从没看过别人脸色,今儿一日算是把过去没吃过的苦全吃了个尽够。 等一切都结束,她风尘仆仆赶回东宫,已是晚霞满天。 “这个元姑娘是越发不像话了,连您的家人都敢动,就不怕太子殿下治她的罪?” 蕊初气得直磨牙,“姑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才会叫她骑到您的头上。今晚殿下回来,您可一定要将这事告诉他,让他给您报仇!” “给我报仇?”章夕樱笑了笑,“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奇怪,父亲怎么说也是一品国公爷,当朝国舅,身份地位都在那摆着。就算是锦衣卫,动手前也得好好掂量掂量,怎会就这么直接把人带走了? 直到回去家中,她才知道,今日领人过来的,竟是鹿游原。 锦衣卫指挥使,卫旸的心腹。 卫旸…… 章夕樱无声喃喃,仰头望着面前仅一墙之隔的铜雀台。 铜雀台乃当年乾宁帝龙潜时期,为他的太子妃所筑的殿宇,就在东宫里头。一代代传下来,便成了太子妃的寝宫。 可到了卫旸这一代,住在里头的,却从来不是太子妃。 章夕樱不自觉咬紧了唇。 小的时候,她不常进宫,对卫旸的全部印象,也都停留在筵席间遥遥的一瞥,以及姐姐和兄长口中的“冷漠、无情,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她很是不喜。 尤其当姐姐因为他,被父亲送走后,她就愈发对他有意见,听见他的名儿,都会反胃。宫里的筵席,她也是能推则推。直到五年前那场中秋宫宴,姑母在帖子上明确写了她的名字,她才不得不去。 那晚赴宴的人尤其多,宫里人手都快调派不开。 她不慎与母亲走散,焦急地在御花园转了好几圈,弄得满身狼狈,却还是出不去。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遇见了卫旸。 金尊玉贵的太子,举手投足都是一段风雅,信步从月色竹林间走来。细细的孟宗竹叶笼罩在他身上,明净的面容蒙上一抹淡淡的青碧,愈发衬得他高洁清贵,宛若谪仙。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原以为不会被发现,不想卫旸竟抬起头,冲她一笑,“怎的跑这儿来了?” 声音敲金戛玉,煞为好听。 眼神再温柔一些,月亮都会融化,虽只有一瞬,也足以叫人倾心。 她一不留神,便呆住了,低头胡乱行了个礼,落荒而逃。宫宴结束回去家中,她还恍惚了好几天。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恨自己不争气,为何要走? 便是到了现在,她也甚是后悔,只不过悔的是另一件事—— 倘若那时候没走,她应该就会看见,从自己身后走来的元姑娘;也会知道,那时候元姑娘刚回宫,对宫中的一切都还陌生,不小心迷了路,卫旸是专程出来找她的。 如此,自己应当就不会平白为他蹉跎这些年吧?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节 就像三年前,她要是知道,自己无意间瞧见的卫旸画作,那画了一半的红衣女子,其实就是及笄那日的元姑娘,她就不会傻乎乎地以为卫旸喜欢红色,更不会特特穿一身红,故意往他怀里撞。 丢了贵女最后的矜持不说,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只得一句冷冰冰的:“章姑娘请自重。” 如果,如果……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像她没法再忘记卫旸,也没法忽略他们兄妹之间的一切。她也知道自己这飞醋吃得有多可笑,可是没办法,他看向那丫头的眼神,实在算不得清白。 恐怕连卫旸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事实也证明,女人的直觉有多可怕。 那日得知真相,她正在屋里插花,剪子一个不慎剪到了手,殷血汩汩往外淌,染红了梅瓶里那支纯白的山茶。丫鬟们吓白了脸,她却似感觉不到疼,呆呆坐在那,一动不动。 鬼迷心窍,也只在一念之间。 迎娶太子妃的消息,是她散出去的。趁卫旸不在搬进东宫,堂而皇之地担上“太子妃”的名,也是借了姑母的力,包括后来的滴血验亲,假意落水…… 甚至还有那些书信。 姑母为了更好地控制那丫头,封锁了所有消息,还截下了她写给卫旸的信。自己也正好利用这机会,找人模仿卫旸的字迹,捏造了那两封手书,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护妻心切”的戏码。 为了他,自己当真是豁出去了。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进不了铜雀台。 就像这么多年,自己从未入过他的眼一样。 坐实了冒充皇嗣之罪,那丫头早就只剩死路一条。卫旸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同她划清界限、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况且他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怎的这次…… 千里奔袭,还冒着被弹劾的危险领兵无诏回京。 就为了这样一个累赘…… 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章夕樱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眸子在积雪映衬下,色泽格外深浓,仿佛看不见月星的极夜,寒意丝丝入骨。 正这时,书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争吵。那儿是东宫的禁地,除了卫旸,没人能进去。 章夕樱狐疑地折起眉心,看了蕊初一眼。 蕊初福了福身,碎步过去打探,很快便领回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内侍,“你个猴崽儿,生了几个胆,竟敢擅闯书房?仔细太子殿下回来,揭了你的皮!” 小内侍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不经吓,才听这么一句就“噗通”跪在地上,磕起响头,“冤枉!奴才冤枉!元姑娘突发高热,病倒了,奴才不过是奉命前来传话,当真没有要闯书房的意思。” “元姑娘病了?”章夕樱惊诧地看向铜雀台,指尖下意识捏着袖口摩挲,若有所思。 小内侍还在竹筒倒豆子般喋喋求饶,她已换上温旭的笑,“起来吧,地上怪冷的。你也是爱主心切,才会办错事。殿下宅心仁厚,是不会责怪你的。” 说着,她眼尾余光又斜斜飘出,“不过殿下现在还没回宫,等他回来,我便帮你转达。想来铜雀台现在也忙成一锅粥,你也赶紧回,莫要再这耽搁了。” 小内侍如释重负般长长松出一口气,得亏有章二姑娘在,否则还不知自己会怎么死呢。这么体意人,难怪殿下喜欢。 于是他欢喜地应了个“是”,提着袍子颠颠跑开。 第7章 陪你 京郊,华相寺。 昨夜一场雪,满枝红梅皆堆满了霜白,午后也不见消。 这样的天,上山礼佛的人并不多。小沙弥提着笤帚,将院子打扫一圈回来,男人还立在大雄宝殿阶前。佛像就在殿内,他只消多迈一步,跨过门槛,便可入内参拜,偏他一动不动。 一瓣红梅自他头顶飘下,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始终闭着眼,直着背,两手负在身后。 修长手指从袖口探出,无声盘弄着一串奇楠珠子。纯白袍裾随风飘扬,比雪还明净。 小沙弥不觉看呆,正纳罕他是谁,廊下便过来一个知客僧,同男人寒暄了两句,领着他往后院去。 小沙弥直起脖子追了一眼,发现去的竟是山寺北角的客房,他眼睛都大了一圈,愈发好奇。 * “毒都蔓延成这样了,知道来找我了?早干嘛去了?” 北客房内,云雾敛正埋首切药。 褐色僧服袖子滑下来,他停手重新卷好。一绺乌发顺势滑落,斜过线条分明的下颌,衬出一张俊秀白皙的脸。 听见开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就挖苦,等瞥见来人的气色,又倏地拧了眉,不等卫旸开口,便起身去找药箱,嘴里还不忘咧咧。 “跟你说了多少回,解药尚未制成,你身上的鸩-毒并未根除,只是靠药性暂且压制住了。未免毒-发,你平日且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注意修身养性,不可情绪大动。否则毒火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卫旸浑然不在意,好似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随意拣了张杌凳,他撩起宽袖坐下,将左手放在脉枕上。 雪后的日光轻薄,透过竹帘洒在他小臂,肌肤白皙如玉,直晃人眼。上头的乌黑经脉,便格外触目惊心,一条条宛如皮下游走的毒蛇,沿手臂一路直奔心脏,马上就要横锁咽喉。 卫旸倒一点也不慌,犹自闭目养神,眉心微蹙,分明还在为俗世烦忧。 云雾敛翻了个白眼,施针的动作也明显带着几分愠气,有几次下手过重,连他自己都心虚。 卫旸却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云雾敛暗自吸了口气,越发怀疑自己早间听到的传闻,“听说回来的路上,你纵马太快,几次都要摔下来,可是真的?”说完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能吧,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事,能把你吓着?” 卫旸没睁眼,淡淡道:“与你无关。” “嘁。” 云雾敛白眼翻上天,对着他腕心又狠狠扎上一针。 他是大夫,有些事就算卫旸不说,他也能猜个大概。 这次赈灾时间颇长,他恐卫旸路上毒火突发,便给他备足了能抑制鸩-毒的药丸,足可保他一路性命无虞,可毒血还是蔓延了。 显然这几日,他情绪波动极大,都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毒火攻心都不曾慌过神的人,什么事能叫他牵肠挂肚? 云雾敛哼笑,见他手臂上的血乌淡去了些,便及时收针,难得语重心长地劝道:“既然已经认定人家,那就不要拖着,对你、对她都不好。把姿态放低些,你损失不了什么。” 卫旸自顾自将卷起的衣袖放下,还是没看他,“与你无关,与她更无关。” “我都没说是谁呢?” 卷袖子的手一顿,手的主人这下总算肯抬头,拿正眼瞧他,却是瞠着双目,火星滋滋。 云雾敛“咝”声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摊手认怂,“当我没说。” 卫旸懒怠为这点小事同他纠缠,甩了下衣袖,道:“不用多想,只是一个小妹妹罢了,弱小可怜,需要人护着,孤便护着,仅此而已。”说完便扬长而去。 绣着银丝鹤羽暗纹的宽袖在风中猎猎,自有一股汪洋恣意的力量。 云雾敛抱臂侧倚着门框,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剑眉高高挑起,意味深长道:“是吗?” 或许是吧。 哥哥对妹妹从来都是放不下的,哪怕只是捡回来的妹妹。 可他好像并不知道,世间很多刻骨铭心的感情,都是从“放不下”开始的。 * 这次回京回得匆忙,宫里宫外都有一大摊子事等着要处理。 卫旸早起便马不停蹄赶去一趟京畿大营,出来又为元曦之事奔波许久。待一切落定,他原是想直接回宫去看她。奈何毒血已经蔓延至脖颈,怕被她瞧见,他这才临时改道去华相寺。路上还顺便跑了一趟她最喜欢的糖津铺子,买了一包梅子糖。 这一通折腾下来,再回宫,穹顶早已是漆黑一片。 各宫都升起了灯火,映得瓦头积雪微微反光。 晚膳已经预备妥当,照旧设在他的寝宫启安殿和铜雀台之间的翠湄居,离两边都不远。 想早些将梅子糖给她,免得她因为自己晚归再闹脾气,卫旸来不及换衣裳,便大步流星,径直往翠湄居走。 可那丫头却没像从前一样,乖乖在里屋等他吃饭。 取而代之的,是章夕樱。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皇后娘娘知殿下今日回来,特特嘱咐臣女好生伺候。御膳房送来些殿下爱吃的酒菜,臣女也亲自下厨,给您添了几样小菜,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她微笑着迎上来,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灯火幽幽,映出她清丽绝佳的容颜。一袭退红绉纱裙如烟似火,束出窈窕身段,衬上那口娇甜的嗓音,诚如一株随水波动的芙蕖,我见犹怜。 饶是铁打的心,也会化作乱指柔。 卫旸却无动于衷,四下扫了眼,冷声问:“曦和呢?” “元姑娘已经用过晚膳,回铜雀台歇息了。” “用过了?”卫旸眉心轻折,似是不信,扭头就往铜雀台去。 章夕樱忙叫住他,卫旸侧眸睨来,她却咬着唇欲言又止。 直到卫旸耐心耗尽,她才福了福礼,枯着眉,煞是为难地开口:“恕臣女冒昧,元姑娘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恐怕就是您。这个中缘由,殿下应当最清楚。” 卫旸一震,托着油纸包的手骤然收紧,里头的梅子糖“咯咯”摩擦。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往外走,只回身静静注视着面前之人,“孤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可有异样?” 月色摇晃树影,穿梭在窗台檐角之间,他的声音也被浸得格外深邃幽冷。 这是动怒的前兆。 边上的内侍宫人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章夕樱却平静地抬起眼,径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曾有。” “当真?” “当真。” 她斩钉截铁道,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屋里静得出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剩竹帘被风吹起,“哒哒”叩着抱柱,一声催更兼一声,似敲在人心上。 撒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卫旸面前。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8节 任何异样,哪怕只是一瞬的慌乱,都会被他轻易识破。 章夕樱不敢回避他的眼神,更不敢随意开口,言多必失。 卫旸不动,她也只能继续保持微笑,脸笑僵了,手心也汗湿大片,却还得竭尽全力强撑着,半点也不得放松,简直比凌迟还煎熬。 一个弹指的功夫,像过了一年。 好在,卫旸终于有所反应,不再往铜雀台走,也不再逼问她,而是提步走向她。 带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沉榆香,跨过数年如一日的少女春闺梦,与绵绵不绝的相思,一步一步踏月朝她过来。 咚—— 章夕樱清楚地听见自己心窝大跳了下,不是短促的一瞬,而是猛烈的一阵。 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仿佛随时要从腔子里蹦出去。 她承受不住,慌忙垂下脑袋,面色灼热得如桃花一般,“殿下……” 可才娇娇地唤了一声,她脖颈就猝然被一只大手掐住,力道之大,几要将她颈骨捏碎。 “殿……下……太子……殿下……” 章夕樱愕着两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两手拼命在他手背抓挠,妄图从中扒出一线生机。可那只手却似铁打的一般,根本撼不动。 不仅不动,还越收越紧。 蕊初吓得尖叫,忙领着屋里人跪下,“殿下饶命啊!饶命!姑娘没有骗您,那话当真是元姑娘说的,奴婢可以作……” “证”字还没出口,她肩头就挨了一记窝心脚,人“啊”地一声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贺延年拿拂尘指着她鼻子啐道。 周围人本想跟着一块喊冤,这会儿都吓成了鹌鹑,瑟缩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那厢卫旸仍未松手,垂眼又问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幽深的瞳仁仿佛两面漆镜,不带丝毫情绪,居高临下地倒映出章夕樱的身影,也只是倒映出她的身影,再无其他。 章夕樱的心被这目光浸得拔凉,脖颈再疼,也抵不上心里的疼,“元姑娘她、她病了……” 掐在她颈间的手倏地一颤,连同那两道死寂无波的目光,也隐约涌起滔天巨浪。 不待她继续哀求,那手就自己松开了。 章夕樱绵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呛咳不已。 蕊初连忙过来搀扶,可她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伸手去够他的衣袖。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刻,卫旸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衣角一荡,勾勒出窗外半弧月光,叫她抓了个空。 章夕樱的心,也跟着狠狠空了一下。 她是宁国公府上的千金,皇后的嫡亲侄女,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来只有别人追捧她的份,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十根指头深深扣入砖缝,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喝道:“卫旸!” 却叫一记狠辣的目光捅得心肝大颤,尖叫着往蕊初身后躲。 可便是到了这一刻,她还不忘摆出娇怯的姿态,半哄半威胁地道:“臣女无意冒犯,只是想着,这一大桌子菜都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殿下要是不吃,于礼不合,臣女是为殿下担心……” 一滴泪从脸颊滑过,精准地悬在下颌尖,欲坠不坠,最是可怜。 她忙深吸一口气,抓紧时间抬头留人,可面前哪还有卫旸的身影。 只剩贺延年抱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章二姑娘近来忙前忙后,着实辛苦。殿下仁爱,特特为您安排了个好去处,让您好生歇息,还请姑娘随咱家走一遭。” * 铜雀台。 元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太医来过一趟,搭了脉,也写了方子,说她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吃过药休息几日便好。 高热才刚退,元曦人还虚弱得紧,吃不下饭,更不想喝药。黑黢黢的汤药递到她面前,她就着碗沿抿了一小口,立马皱眉躲开,“太苦了。” 一开口,她嗓子都是哑的,又咳嗽起来。 窃蓝忙帮她拍背顺气,“良药苦口,都是这样的。奴婢给您准备了蜜饯梅子,是御膳房按照您的口味,特特调的。等您喝完药,咱们就吃那个解味儿,如何?” 她柔声细语地哄,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过去。 御膳房调配的蜜饯梅子,自然是极好的。但这点甜头还不足以动摇她,任凭她们怎么劝,元曦就是不肯吃药。 银朱叹了口气,直着脖子眺望窗外,“殿下怎么还没来?他要是在,准有法子让您乖乖吃药。” 元曦睫尖一颤。 窃蓝没留意她的变化,也跟着往窗边凑:“要不我再去请一趟?” 说着她就放下药盏,掀帘要出去。 元曦却笑,“不必了,他是不会来的,去几趟都一样。” 以前就是这样。 论奢靡,皇城之中没有哪座宫殿及得上铜雀台。每每得了新东西,卫旸也总是挑最好的往她这里送。可他自己却甚少过来,只偶尔在她生病的时候露个面。 过去,她为了能让卫旸对陪自己一会儿,大冬天里故意去泡冷水澡,弄得自己高烧不退,几乎丢了半条命。可最后也没能挽留他多久,更别提让他好言好语地哄自己。 出口的冷嘲热讽,比任何时候都刺耳,字里行间都嫌她累赘,耽误他正事。 次数多了,元曦也就不再期待。 头先卫旸还是个孤家寡人,尚且不爱来她这儿。而今他身边多了个美娇娘,这小别胜新婚的,又如何会来她这儿寻晦气? 元曦涩然牵了下唇,揉着额角道:“我乏了,你们也去安置吧。” “啊?那这药……” 窃蓝刚张口,还没说完,元曦就已扯起被子,重新钻回被窝,只留给她们一个决然的背影。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道清晰的通传声:“太子殿下驾到。” 屋里人都怔住。 窃蓝和银朱欢喜地喊了声:“是殿下!”忙领着人,碎步去门上行礼迎接。 元曦也暗吃一惊,已经闭上的双眼又刷地睁开,不可思议地坐起身。 卫旸身高腿长,走得又急,她起身的当口,他就已经行至床边停下。 高大的身影罩落她身上,沉榆香淡淡从袖笼里飘散出,清冽中略带几分松塔的干燥硬朗。 元曦心尖被烫了一下,即便人就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敢相信,惘惘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卫旸?” 一时间,竟忘了避名讳。 窃蓝和银朱吓得汗毛倒竖,一劲儿朝她挤眉弄眼。 卫旸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很自然地“嗯”了声,答应了下来。倘若章夕樱在这,只怕要嚎丧般地给自己喊冤。 “为何不吃药?”看着桌上的药碗,卫旸神色微凝。 小姑娘还处在震惊之中,并未回神,一双鹿眼睁得圆溜溜,茫然把他望着,都不会眨巴了。 因生病,她眼下面色并不好。云鬓松散开,如瀑披在肩头,更显人伶仃清瘦。小脸白生生的,细腻如锦缎,吹弹可破。赤红的灯火融融将她包裹,也不能为她多添一抹红润。 卫旸心头莫名被拧了一把,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下她脸颊,软软的,很像棉花。 他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下来,“不认识我了?” 因常年练剑撰文,他指腹覆着一层厚厚的茧。同他的声线混杂,一个摩在脸颊,一个挠在心里。 元曦像被烙铁烫了一般,心跳都停了一下,但也仅是一瞬便又重新起搏,咚咚,咚咚,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直把浑身血液囫囵往脸上挤,连她自己都收势不住。 怕被瞧出来,元曦忙偏开头,可一双雪白耳垂还是泛了红,灯火一照,嫣红欲滴。 许是他身上的熏香……太烫了吧? 手上猝然变空,卫旸心里也空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人倏地怔住,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站直。 可柔腻感还在指尖挥之不去,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顺着经脉不住往他心上缠。 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越想控制,就越发不可收拾,案头一炉线香都似乎浓郁了几分。 他烦躁地折了眉,摘下那串奇楠在指尖盘弄,想稳定心神,却拨得毫无章法,噼里啪啦,珠线都快被挑断。 过了许久,才勉强从那片燥热里挣脱,又问一遍:“为何不吃药?” 声音却比刚才喑哑。 元曦撇撇嘴,没回答。 可她不说,卫旸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丫头性子倔,又是一身傲骨,天不怕地不怕,却单单受不了苦味,一丁点都不行。每每吃药都跟上刑场一样,娇贵得很。 明明不是真的公主,却养出了一身公主才有的毛病,也不知谁给她惯的。 卫旸无声哼笑,倒也没说她什么,只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一半。 元曦惊直了眼,“你疯了吗?” 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 卫旸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奇怪她为何这般惊讶?将碗往她面前递,“陪你啊。” 尾音一声“啊”,竟“啊”得这么理所当然。 月光照在碗口,瓷白的釉质莹莹生着光辉,他唇瓣留下的痕迹在月色里清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方才抿过的地方。 唇纹相叠,暧昧滋长。 第8章 箫声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9节 卫旸有洁症,很严重。 自己的东西从不许别人动,旁人用过的物件,他也坚决不会碰。身上的衣裳不过起了一道牛毛般不起眼的褶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换下,仿佛多穿一刻,都会要他的命。 所以这口汤药,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元曦盯着药盏上的唇印出神,不自觉间,铜壶滴漏又升起一刻。 恐被察觉出异样,她忙接过来,将余下的汤药尽数仰尽。 苦涩在嘴里蔓延,每个味蕾都像生出了倒刺,扎得她小脸紧皱,拼命朝帐外挥手。 窃蓝忙捧着珐琅盒子上前,里头装着御膳房新腌的梅子,正好能冲去舌根上的苦味。 卫旸却伸手将人拦住,“刚喝完药就吃这个,不怕冲淡药性,白遭这份罪?” 这是什么歪理? “你是故意的?”元曦眼里浮起愠色。 卫旸没反驳,也没解释,只看着她,勾唇反问:“所以呢?” 嚣张得明明白白。 元曦气圆了眼,脸颊都鼓了起来,像只吹气的河豚。 估摸着他还跟以前一样,看她吃完药,马上就会走,她也就暂且忍了,扯高被子,背朝他躺下,想等他离开再去跟窃蓝讨糖吃。 可卫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扬手让人都退下,自己则信步走向西墙的书架。 元曦不像其他贵女千金,闺房里装点满了女儿家喜爱的脂粉香料。她屋里但凡有点地方,都叫书摆满了,一排又一排,足足占了一整面墙,且多是经史子集,比许多举子的书房还有书香气。 卫旸随手从架上拿了一本,坐在南窗下翻看。 月色像刚从水中打捞起,倾泻进来,晕得满屋幽阒。他在那片波光里坐着,乌发白衣,袍袂飘举,像远山上的一片云。侧颜拓在皎皎霜月上,线条磊落干净,五官深刻明朗,宛如天人描绘。 元曦心口控制不住蹦跳。 虽然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他,也不再期待他能对自己多好,可有些东西就像是早就刻在她骨子里,浸在血脉中。只要能看见卫旸,感受到他冷冰中偶尔漏下的一丝温柔,她就会忍不住心动。 就像当年在野狼谷,毫不犹豫地抓住他袖子一样。 挺没出息的…… 元曦懊恼拍了下被子。 卫旸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元曦霎了下眼睫,慌忙调开视线,抬手绕着耳边的碎发,掩饰遮挡自己的无措,“早间皇后寻我去坤宁宫问话了。” 卫旸立时绷紧背脊,像张满的弓,随时准备冲锋,“她可有为难你?” “为难是为难了,不过我应付得过来,就是……”元曦抿唇,声音在舌尖迟疑,眉心也缓缓拧起,“她已经知晓,五年前是你帮我蒙混进宫的,接下来怕是要对付你了。” 诚如章皇后所言,冒充皇嗣乃是死罪,帮凶也一样同罪。自己今日虽暂且脱身了,可只要她不答应去和亲,皇后就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以后只怕会越来越难。 今夜提醒他,纯然是出于一片感恩的心,希望他提前有个准备。毕竟这些年,没有他的庇护,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卫旸却一点儿也不急,饶有兴趣地研究她此刻端肃异常的脸,慢慢挑起一侧眉梢,“担心我?” 语气带着点愉悦,连他自己都未觉察。 元曦愣住,领口“呼呼”蒸腾起热息,沿脖颈一路直冲天灵盖。却是咬着牙,偏头冷哼:“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给殿下提个建议,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今这局势,再留我下来只会是个祸患。不仅我活不成,殿下也会被我牵连,倒不如分开干脆。殿下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我再假死遁逃。如此,殿下便能清清白白,继续当您的东宫太子,执掌乾坤,我也能苟活于世,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 还有个章夕樱。 东宫马上就要有太子妃了,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再在这儿住下去,只会让三个人都尴尬。 元曦心里如是想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只咬着唇瓣,将眼里的酸涩忍回去。 月色幽浮,窗棂上泛起朦胧薄雾。屋里一片沉寂,谁也没说话,唯檐角的灯笼在风中“吱扭”旋转,安静中透着诡异,像一个压抑在心头、沉沉不得舒的噩梦。 卫旸还坐在窗下,看着床榻上的娇小身影,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玉雕。那样炽烈的灯火披在他身上,也不能改变他分毫颜色,只能无声将他身影拉长。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道理,卫旸自然明白,也不是没人劝过,让他弃卒保车,可他做不到,也从没想过这样做。 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一想到日后会看不见她,他心口就跟针扎一般疼。 鸩毒乃世间奇毒之一,他当年虽及时得救,可余-毒始终未散尽,大喜、大怒、大哀、大乐皆会引得毒火随血流蔓延全身,神仙难救。他只能一行吃药拔-毒,一行遏修身养性。 于旁人而言,这要求或许太过残忍,他却不以为然。 亲身经历过众叛亲离,以命求生,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乱得了他的心?五年来,他也一直克制得很好,毒素从未发作过。 直到五日之前。 那会儿正是赈灾最关键的当口,他根本无暇分心。别说帝京那头的消息,便是日常起居,他都顾不上。好不容易忙完,可以腾出空闲处理私事,他却收到小姑娘身份败露,被逐出宫门的消息。 他顾不上休息,牵了马便往回赶,接连几天都不眠不休。一路上也的确如云雾敛所言,几次三番攥不住缰绳,从马上摔落。 这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去比这更凶险的境况,他也不是没遇到过,每次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也未雨绸缪,早就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不该慌的。 可那时候,他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所有理智淡定都不知所踪。一想到她当下可能遭受的一切,他比自己受刑还难受千倍、万倍。 也是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万幸的是,她只是被禁足,并未受伤。 可不幸的是,她居然写了封信,准备离开帝京,离开他。 像是火星子悠悠从天飘落,溅起一地惊雷。 他怔了好久,等醒神,缰绳已被他攥深深得刻入掌心,刺眼的一道红痕,隐有血珠渗出。 鹿游原催他赶紧回宫复命,否则被恒王-党先参个“无诏回京”之罪,他就麻烦了。 他是太子,自然省得轻重。 自小到大,他也一直克制,懂得取舍。然那一刻,他就是忍不住,即便当真因此丢了东宫之位,他也要先去寻她问个明白,大不了以后再把那位子抢回来。 原以为见面后,自己会生气,会发火,甚至做出连自己都掌控不了的事。 可等真正见到她,亲眼目睹她蜷缩在火海中,绝望又无助。一滴泪就能在他心头掀起滔天巨浪,叫他肝肠寸断,让他生不如死。 摆脱不掉,又忽视不了,只能小心地、用尽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护在心上。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狼狈,他还从未有过。 就像今夜,他本是不该来这儿的。内阁们等着向他回话,假公主之事等着他去处理,坤宁宫又虎视眈眈,实在不是松懈的时候。 可他还是来了。 不知是分别太久,还是两人险些天人永别,就是想来看看她。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呆坐着看她也是好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欢喜又害怕。 可她却一门心思只想离开…… 胸口的隐痛逐渐放大,万蚁噬心般,卫旸不自觉咬紧了牙。声音寒凉,像拭过雪的刀锋,“让你留下你便留下,外头的事有我,何须你操心?” 话音未落,他便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宽袖在风中猎猎,气势汹汹,像是要去杀人。 宫人内侍都噤若寒蝉,人都走出去老远,他们也不敢起身。 元曦也颇为迷茫,实在不懂,过去雷厉风行一人,排除异己时从不手软,怎的而今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反而犹豫起来了? 明明是为他好,还不领情…… 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我行我素,什么也不跟她说,她也会累的。 元曦轻叹,心口像破了个洞,寒风直涌而入,她禁不住佝偻,本就清瘦的身子越发显得伶仃。 窃蓝重新拿着蜜饯梅子进来,她也没心情吃,让吹了灯,便大被蒙头睡去。 然这一夜,却注定不能好眠。 午间的噩梦还未消散,元曦躺在榻上辗转,眉头始终紧拧,拧到额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还是睡不安稳。 过往的一幕幕在梦里不断重演,她总是在追一个永远也追不上的影子。连那些难过和心酸,也同过去一样,即使在梦中,也未曾轻饶于她。 元曦不由蜷缩成一团,手不甘地捏着拳,枕边濡湿一片。 恍惚间,似乎有乐曲之声从远处响起。 没有锣鼓的惊天动地,也没有唢呐的激昂强势。是洞箫,清越缥缈,细腻入微,仿佛江南三月间泛着灵气的烟雨,一遍遍徘徊,一遍遍迤逦,润物细无声。 元曦混沌起伏的心海,也逐渐转静,眉宇缓缓舒展,不知不觉,人便安然睡去。 箫声却还没断,和着月色虫鸣,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安抚,不知疲倦。 床榻对面一扇窗圈出一方夜色,启安殿的灯火在墨色中明灭。 那是卫旸的寝宫。 过去五年,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元曦都会数着那点微芒,从深宵到破晓。而那晚,却是箫声悠悠沓沓,陪她从满天星斗,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 在铜雀台精心调养了几日,元曦身子很快好全。 进宫这五年,她虽不曾失眠,但却异常多梦,且还是噩梦,是以精神总是不济。也曾为此找太医开过药,调配过安神香,奈何都收效甚微。心病不好医,元曦心里有数。 皇嗣风波还未过去,元曦心里一直压着事,原以为会睡得更不好。熟料这几日听着箫声入睡,竟成了她五年来最好眠的一段时日。 倒也不是那人吹箫的技艺有多出神入化,就是莫名称她的意,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起初她也想过,会不会是卫旸? 毕竟他于乐理之道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连当世乐圣也不遑多让。 但很快,她就把可笑的念头给否了。别说卫旸根本不可能大晚上特特吹箫给她听,便是他真这么做了,单凭他们现而今这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也吹不出如此贴合她心境的曲调。 想着会不会是宫里哪个同她一样不如意的宫人,或者内侍,元曦便派人去打听,可终究没个结果,她也只好作罢。 况且眼下也实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0节 那日在坤宁宫,元曦拒绝了和亲,章皇后果然没再手软,第二天就把事情全抖了出去。这段时日,外间本就因她假冒皇嗣之事争吵不休,眼下听说是卫旸主使的,就更是物议沸腾。 不仅内阁叫嚣着要弹劾太子,连那位完颜二王子,也气得直骂,说他们北颐欺人太甚,竟敢拿假公主蒙混,嚷嚷着要回大渝搬救兵,挥师南下,将帝京一锅端了。 弹劾的奏疏如雪花般飞进宫门,堆了一小摞山,都把建德帝从佛堂逼了出来,亲自主持大局。 元曦在铜雀台都听说了一耳朵,朝堂上指不定已经闹成什么样。 “皇后娘娘和恒王殿下逼得实在紧,这几日,启安殿的灯火就没歇过,殿下也瘦了一圈,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妆台前,银朱拿着篦子,一行帮元曦通发,一行枯着眉头劝说。 元曦睇了眼窗外,却是叹了口气,道:“算了吧。” 这个时候,卫旸怕是也没功夫搭理她。与其浪费时间看来看去,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到底该怎么度过眼下的难关? 她不是温室里的娇花,一丁点儿风雨也受不得,全指着别人来帮忙。 那晚她说的主意,乃是现今最好的破局之法。她虽不知卫旸为何不肯应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自己就要放弃。 难道卫旸不准她走,她就当真走不了了? 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元曦吩咐道:“备车,我要出宫一趟。” 片刻又补了一句:“小心些,别让殿下知道。” 第9章 酒楼 未初时分,一辆青帷马车低调从宫门驶出。 而此刻天上,一只信鸽正逆向飞入皇城,“咕”地一声,稳稳落在东宫的窗棂上。 贺延年上前解开鸽爪上系着的细竹筒,迈着鹤步飞快回到书房,躬身将信笺呈上。 书房里坐满了人,全是东宫的幕僚,各个神色凝肃,如临大敌般。 “眼下元姑娘之事还没个着落,那位云中王又过来凑什么热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前进京,还带着那么多人,他想干嘛?” “哼,这还用问?刚进京,他就跟恒王接上头,你说他想干嘛?要我说,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先下手为强。管他图谋什么,咱们用这‘无诏入京’之罪,先把人给扣下。他日后便是想生事,也没这气力。” “欸,不成不成,人到底是南缙的使臣,为庆贺陛下的千秋而来,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咱们就把他给拿住,只怕会生出更多枝节,反倒中了他们的下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齐刷刷看向卫旸,想请他拿个主意。 而一向雷厉风行的太子殿下,这会子却负手站在窗前,眺望天边一朵云,盘弄手里的奇楠珠子,一声不吭。脸上无甚气色,襟口隐有乌黑经络浮现,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怎么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鹿游原,倒是“嗤”地笑了下。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除了铜雀台里的那位,还有谁,能叫堂堂太子殿下神思恍惚成这样? 云雾敛让他好好吃药静修,这段时日不可再大动情绪。他倒好,整晚不睡觉,跑去给别人吹箫。厉害的哟,怎的没直接毒-发,把他给疼死? 想起那日,手下的番子回北镇抚司求援,说要去包围宁国公府。他原是不打算亲自出马的,若不是这厮之前一直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在他不在京的时候,帮忙照看那丫头,他才懒得跑这一趟。 但现在他也的确庆幸,自己没犯那次懒,否则眼下,这厮就该打发他去大同监矿了。 捏着曳撒的一道竖褶掸了掸,鹿游原从帽椅上站起,“还是我亲自领人跑一趟吧。就拿缉匪的名头闹上一闹,抓几个无关紧要的杀鸡儆猴,权当是给某人提个醒儿。帝京不是他们南缙,由不得他胡来。” 这主意不错,既敲打了人家,也没真正撕破脸。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卫旸却拧了眉,迟迟没有应声。 倒也不是说这法子不好,只是他眼皮一直跳,心头也没来由地慌乱,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沉吟良久,他收起手里的奇楠珠子,决定道:“孤同你一块过去。” * 凌霄楼坐落在帝京最繁华的南御河街,面朝皇城,背靠颐江,乃帝京七十二楼中的翘楚,颇有当年樊楼的风采。 因着绝妙的临江景致,无论暮春烟雨,还是冬日飘雪,楼里都不乏玲珑意趣,故而深受文人雅士追捧。才建成一年,美名就已远播关外。一日的流水,足可抵寻常人家几月的开销。 然却鲜有人知,这座酒楼,其实是元曦与好友叶轻筠共同经营的产业。 连卫旸也不知道。 马车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稳,元曦戴着帷帽低调下来,由小厮引着,去往酒楼顶层的浮白小筑。 叶轻筠早已煮好茶,坐在窗边等候,瞧见她来,高高举起手招呼:“快来快来,上好的蒙顶甘露,蜀中刚送过来的,还新鲜着呢,便宜你了。” 元曦挺鼻嗅了嗅,撇嘴冷哼,“这是哪里的蒙山产的茶啊,什刹海的吗?” “嗐!管他哪儿的蒙山呢,好吃不就结了?”叶轻筠笑着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只要元大小姐说好,那就是好茶,我保准能让它在帝京盛行起来!” “哼,就你嘴甜!”元曦斜她一眼,心情倒是明朗不少。 她知道,叶轻筠是在哄她开心。 自打身份败露后,她就甚少再开怀过。人言可畏,她又不是钢铁打造的人,偶尔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想找人开解,奈何这秘辛实在太大,她有苦无处说,有冤无处伸,只能憋在肚子里。 叶轻筠是唯一一个能帮她保守秘密,且不会因她身份转变,而鄙夷疏远她的人。 那段时日,若不是叶轻筠同她写信,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她没准等不到卫旸回来,就先郁卒而亡了。 “怎的想起今天过来了?太子殿下都已经回京,不怕被他发现?” “放心吧,这几日他且有得忙,暂时顾不上我。” “也是,我听说这回,皇后和恒王是下足了火力,连‘废除太子’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传得有模有样,连街头的乞儿都开始拿这说事儿。” 叶轻筠抿一口茶,朝元曦抬抬下巴,“所以你可想好怎么办了?是等殿下慢慢收拾完那群人,还是说,照原计划离开帝京?” “想好了,走。”元曦放下茶盏。 白瓷杯底磕到青玉案,激起的声音同她的话语一样干脆。 叶轻筠扬了扬眉,“不再考虑一下?而今这局势是艰难了些,但我瞧殿下还从容得很,想是已经有法子应对。你就不打算再等等,没准还真有转机呢?” 元曦苦笑,“能有什么转机呢?内阁那几位最是迂腐,尤其是那位杜首辅。这些天,他就没离开过御书房,听说还撞了柱子。陛下若是不严惩于我和殿下,他便要以死告慰礼法的清白。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叶轻筠却不以为然地“嘁”了声,“谁不知道杜家与恒王联姻在即,他这一撞到底是为了礼法,还是为了他女儿的前程,真当别人瞧不出来?” 元曦启唇刚想说话,就被叶轻筠打断。 “好了,别跟我兜圈子了,你是什么性子的人,我还不清楚?这点小事能把你绊住?只要你想,什么章夕樱,什么杜首辅,那叫事儿吗?说,究竟为何非走不可?若是不肯同我说实话,别说让我帮忙,咱们朋友都没得做!” 像是为表明自己的决心,叶轻筠说完,还拍了下玉案。 “砰”地一声,茶杯茶具都跟着晃了晃,皱起连绵水纹,茶叶都上下翻卷起来。 到底是至交好友,一眼就把她给看穿了。 元曦揉着额角轻叹。 金猊吐出幽幽一缕一缕的轻烟,那缥缈的轨迹后面,摆着一方落地大铜镜,正照出元曦此刻的模样。 正值锦瑟年华的姑娘,娇嫩得仿佛晨露中绽放的花蕊。过去总是一身素净,别说钗环首饰,连脂粉都甚少点缀。虽也是出水芙蓉般的惊艳,可到底少了几分滋味。 今日她却一改往日的恬淡,换了一身明媚的红,亦描摹了眉眼。 那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段便立马凸显出来,宛如一颗鲜艳的朱砂。衬上那股独特的清冷气质,让人想起天山之巅聘婷怒放的红莲。抓人眼球还不够,还要往人心尖上烙,霸道又不讲理,却偏又让你被烙得心甘情愿,欲罢不能。 这才是元曦喜欢的模样。 什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她根本没兴趣。 叶轻筠说得没错,她走不走,跟章夕樱,跟这一桩案子都没关系。 只是因为她和卫旸。 “我不想再为他改变自己了。”元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叹道。 她其实是个很爱哭,也很爱撒娇的人,膝盖磕破点皮,都能嚷上大半天。也跟其他姑娘一样,爱华服,喜胭脂,得空便研究新式的发髻和妆容,而不是见天儿抱着本书,琢磨圣贤们晦涩难懂的话。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拼命追赶,向他靠拢,总有一天他是能看见自己的。却不想,她费尽心思的努力和追逐,于他而言,都不过一片浮云、一袅轻烟,风一吹,就了无痕迹。 闹到最后,她遍体鳞伤,而他依旧高高在上、纤尘不染。 感情之事最是强求不来,他既无情,自己又何必执着? 卫旸是长天之上的皓月,光芒万丈,高不可攀。自己做不成他身畔的一朵云,回去自己的天地里头,做一缕无忧无虑的风,也是好的。 就从今日这身红装开始,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元曦缓缓勾起唇角。 早春日光轻薄,打在她脸上,氤氲开柔和的光。只是浅浅一笑,便如春水映梨花,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叶轻筠毫无征兆地被晃了一眼。 她和元曦是至交。 当初她最艰难的时候,是元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告诉她“女子也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在这世上安身立命”。而今轮到元曦需要帮助,她又怎会袖手旁观? 举杯碰了下她的茶盏,叶轻筠笑道:“好,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定全力以赴。” 其实要她做的也不是很多。 元曦把自己预备假死的计划,大致同她梳理了一遍,总结道:“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应付,就是这出宫之后的钱和假死之药,我暂且没有办法,得寻你帮忙。” 离京之后,可就再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逸日子,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这些年,元曦是攒下不少积蓄,可那些都是宫里头的例银,每一笔皆登记在册,轻易动不得。倘若一下全部拿出来,卫旸必定知道,那离京的计划也就甭提了。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背着卫旸,跟叶轻筠联手经营这间酒楼,攒私房钱。 碍于身份,元曦不方便直接出面,为生意奔走,所以只出钱,其余事则全交给叶轻筠,盈利则对半分。 事实证明,元曦也的确没看错人。 说来,叶轻筠也是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小孙女,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一家子都是张口孔孟,闭口程朱的,偏偏将她熏陶成了一个商贾。 别家贵女忙着修习琴棋书画,她只关心京中的物价,一颗石头都能叫她榨出油来。 叶大学士气歪了嘴,藤条都打断好几根,愣是没把她打上正途,反而这“金算盘”的名头越叫越响亮。帝京十家票号,有六家都归她所有,生意都做到了关外。 “钱好说,就是这假死之药……”叶轻筠摸着下巴思忖,“我得寻我黑市上的朋友帮忙。你给我些时间,最迟不超过半个月,我一定帮你搞定。” 元曦点头,举起茶盏回碰了下她。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1节 话已说定,叶轻筠也没闲着,拿起算盘笔墨就开始写信。 元曦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也终于有闲情逸致,去品这杯“什刹海的蒙顶甘露”。 凌霄楼以景闻名,浮白小筑又是在酒楼顶层,景致更是京中一绝。 她边品茶边欣赏,心情很是惬意,也有些即将离开的不真实,正恍惚间,窗下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锦衣卫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将街市四面都团团封锁住,说是要追什么贼。见了店铺就进去搜,闹得沸沸扬扬,怨声载道。 元曦低头看了眼,瞳孔瞬间扩大。 凌霄楼正下方也围着一队人马,昭彰的飞鱼服当中停着一辆马车,上头的徽记不是别的,正是东宫! “卫旸来了!”元曦脑袋轰鸣,人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 上回那封信就已经让他怒不可遏,要是再让他知道,自己今日出宫来见叶轻筠,他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叶轻筠被她吓一跳,勾起脖子往下瞧,也跟着跳起来,“糟了,像是要进来搜查。快!从后门出去,我帮你打掩护。” 两人慌慌张张往门外走,正要伸手开门,就听外头传来吵闹声: “章姑娘,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小的没骗您,浮白小筑里头真有客人。” “少来!上回你们就是这么哄我的。怎么?你们这浮白小筑是跟我犯冲吗?只要我过来,里头就有客人?我还就不信了,今日便是天王老子在里面坐着,也得给本姑娘把地方让出来!” 这声音…… 元曦和叶轻筠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不等她们开口,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梳朝云近香髻的黄衫姑娘叉腰立在二人面前。 不是别人,正是宁国公府上的三姑娘,章含樱。 章夕樱的嫡亲妹妹。 第10章 偷听 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 生病前,她刚借锦衣卫给章家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现在病刚好,就又遇上了章家的人。 且还是当下这种要紧关头。 这个章三可不比她姐姐好对付。 章夕樱行事虽阴,但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再恨毒了你,也不会当众撕破脸。 章含樱就不同了。 她是章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宁国公夫妇的老来女。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小日子过得比公主还爽利。仗着有皇后撑腰,还捡了个“宜和县主”的封号,敢在帝京横着走。腰间时刻带着一根软鞭,谁要是惹她不痛快,她不计身份,也不计场合,都照打不误。 有一回,她还唐突了永嘉郡夫人,建德帝的表妹。若不是皇后出面,帮她从中调停,她挨一顿板子都是少的。 也因为如此,她也明白过来,只要不闹出人命,自己做任何事都会有人帮忙善后,是以变得越发嚣张,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早些年,元曦在宫里的女学念书,就曾领教过她的刁蛮。 彼时自己还是公主,都尚且免不了被刁难,眼下只怕要更加麻烦。 果然,不等元曦开口,章含樱就抱起双臂,发难道:“哟,我还当屋里头是谁呢,原是大名鼎鼎的元姑娘,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听说这几日,元姑娘因为冒充皇嗣之事,吓得大病一场,连门都不敢出。看来传言有误啊,这不是还有脸往外跑么?” 她生了一张温婉的鹅蛋脸,眉眼却随她父亲,很是锋锐。 和颜悦色地同人说话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此刻高抬着下巴睥睨人,眼尾的银红胭脂便成了杀人的刀,叫人不寒而栗。 元曦笑了笑,倒也不慌,“章姑娘说得没错,本来我的确是没脸往外跑的,就在方才我心里还一直惴惴的。好在遇见了章姑娘,不然我真就要羞愤至死了。” 说完,她便眉眼弯弯地看着章含樱,不再多言。 章含樱起先还没大听懂她这话的意思,微蹙着眉头正琢磨,直到周围传来窃窃的暗笑,才猛地醒神,“你骂谁不要脸呢?” “诶,这种话可不兴问的。”叶轻筠摆摆手,皱着眉,煞为语重心长地劝说,“你一问,就算原本不是在骂你,最后也成了骂你的了,章姑娘何必自取其辱呢?” “想来这就是圣人说的‘舍己为人’吧?”元曦接上话茬,朝章含樱歪头一笑,眸光盈盈,明媚无害,“章姑娘可真是好心,我等自叹弗如。” 两人一唱一和,指天说地,愣是把黑的洗成白的。 明明是元曦刻意嘲讽,现在却成了章含樱自己冒领名头,与她们无关。 章含樱目瞪口呆,脑袋瓜还真空了一瞬,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她们巧舌如簧,还是自己多心,待琢磨明白,怒气也更上一层楼。 那厢叶轻筠已经开始下逐客令,“浮白小筑今日已经有人,还请章姑娘改天再来。” 章含樱只不屑地“嘁”了声,全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还配教本姑娘做事?听说前两日,你为了几坛酒,十几两银子,在通州差点跟人酒贩子打起来?啧啧啧……真可怜。” 章含樱婉声哀叹,抬袖挡住半张脸,五官似浸了水的纸一般皱起,抚之不平。 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她随手往叶轻筠脚边一丢,“拿去吧,少说也能买百十来坛酒呢。莫要再为这点银钱跟人吵架,给你祖父丢脸了。” 她笑着说,尖细的下巴指着面前之人,两排浓睫交织出轻曼的光,像只得势的孔雀。 元曦不由提了下眉梢。 酒贩之事,适才她也听叶轻筠抱怨过,不过是那酒贩偶然听说了叶家的背景,知道叶轻筠是头肥羊,便坐地起价,想多宰一点。这“一点”放在一坛酒上,确实不算多,可平摊到一百坛、一千坛上再算,数儿可就大了。叶轻筠不同意,二人便起了龃龉。 做生意嘛,赚得就是那不起眼的“一点”,即便自己付得起,也不能平白当这个冤大头。讨价还价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事放在商贾们眼中,根本不叫事,可放在公卿贵族眼里,那就是茶余饭后最好的笑料—— 跟人说话张口闭口都是银子,等于庸俗;不想傻乎乎地多掏腰包,就是穷,没钱;即便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挣来的血汗钱,也是不入流的下等钱财,比不得他们伸手就来的田租铺子。 尤其当这人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的子孙,一个闺阁女子,那就更加有意思了。 世间为人不易,为女子更不易。北颐虽民风开放,可三纲五常的约束依旧没变。叶轻筠即便在帝京富甲一方,也终归入不了那些勋贵人家的眼。 又或者说,从她踏出闺门、自食其力的那天起,上流圈子就已经将她除名。 这些年她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将酒楼经营起来,元曦根本不敢想象。 但显然,章含樱也低估了,一个能在帝京白手起家的深闺女子的本事。 在心底为她无声祝祷一遍,元曦默默退至一旁,将地方留给叶轻筠。 那厢叶轻筠也甚是坦然,听了章含樱的话,不气也不恼,还俯身去捡她丢下的金钗,“那我就先谢过章姑娘打赏了。” 章含樱抬脚踩住钗头,居高临下地睥睨,“那浮白小筑现在可是能待客了?” 叶轻筠抽出金钗,吹着上头的灰,眯眼笑道:“自然能。”边说边扬声朝门外喊,“来人,拿上好的茶叶来,章三姑娘来了,可不能怠慢。” 门外的店小二“欸”了声,立马掉头去准备,没多久便拎回来一壶碧潭飘雪,注入茶杯,正要端给章含樱,叶轻筠却劫了去,两手捧着,亲自奉至章含樱面前,“章姑娘请。” 那奉承模样,饶是张狂如章含樱,也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收起所有不适,翘着嘴角道:“算你识相。”接过茶杯细品。 “味道如何?”叶轻筠问。 “嗯,还不错。茶是好茶,就是水次了点,换成大雪那日的雪水会更好。”章含樱拿帕子揩嘴,目光被窗外的景致吸引,迫不及待要坐过去,嘴里还不忘吩咐,“拿一碟下茶的果子来。” 可她脚还没迈出去,叶轻筠便挪身挡在她面前,“果子有,一百两,现结银子现给。” “什么?一碟果子一百两?!”章含樱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轻筠笑:“自然不是。” 章含樱松口气,抿一口茶压惊。 然她这口茶还没下肚,叶轻筠便狡黠一笑,“一百两是这盏茶的花销,章姑娘若是想要果子,还得再加二百两。” “咳!咳咳——”章含樱呛得两面通红,眼尾都沁出了泪花,抖着指头戳她鼻尖,“你坐地起价!” “我哪有?”叶轻筠大呼冤枉,边说边抬起手,沿着身子自上而下一扫,理直气壮道,“我明明是站着起价的。” 章含樱:“……” 元曦在旁忍笑忍到双肩直颤,清清嗓子,帮忙敲缸沿,“章姑娘还是照她说的,把钱付了吧,都是有头脸的人家,闹上衙门可就不好看了。” 叶轻筠得了提醒,立时拿起桌上的算盘,“啪啪”拨起来,一副真要同她上衙门算总账的架势。 章含樱到底是爱面子的人,叶轻筠可以在外随意抛头露面,丢叶家的人,她却做不到。哪怕这事是她占理,赢面很大,她也不愿上衙门现眼。 咬咬牙,她主动退让一步,“成,就按你说的价算。正好刚刚我也给了你一支金簪,够买你那几碟破果子了吧?” 照常理说,自然是够的。 可叶轻筠要是个按常理做事的人,就不会有这么一出,“浮白小筑是凌霄楼最高规格的雅间,价格自然不菲。恕我直言,章姑娘那只簪子,刚好只够进门费,其他一应茶水都得另算。” 说罢,她便再次低头,把算盘珠子拨得惊天动地。 章含樱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是宁国公府上的千金,这点银子于她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可偏不巧,她今日出门并未带多少银两。照目前的架势,倘若她不能当场结清这笔账,还不知有多少后手等着她。 急火攻心之下,她本能地去摸腰间的软鞭,想把这算盘砸烂。 可她手才刚摸过去,叶轻筠就跟挨了一鞭似的,“啊”地惨叫:“章姑娘竟然打我?”眼皮子一翻,人就倒栽葱似的笔直倒了下去。 章含樱眼珠子都快瞪掉,“我还没打你呢!” 叶轻筠“呃”地一声回过气来,却还是眯着眼,有气无力道:“哎哟,这不说明您鞭法精湛吗?”说完,便又“呃”地一声,昏迷过去。 周围的店小二都是她的心腹,这会子也看明白状况,立时迎上来,又是跪地哭天抢地“掌柜的,您死得好冤”,又是攥着章含樱的手,说锦衣卫就在楼下,要拉她过去评理。 章含樱自然不肯,招呼自己的婢女上来帮忙。 两方拉扯起来,屋里很快乱作一团,倒是没人有空再关心元曦了。偷偷蹲身捏了捏叶轻筠的手,她便趁乱离开浮白小筑。 * 元曦会一点武。 确切地说,她是懂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和借助周遭环境藏匿身形的小技巧。都是当年在野狼谷求生时,卫旸教给她的。 有这傍身,加之凌霄楼的地形,她早已烂熟于心,避开锦衣卫下楼并不算难事。 可是要从楼里出去,就不大容易了。所有门都己经被堵死,出不去,元曦只能暂且去后院的柴房躲一躲,等人都散了再离开。 可还没等她走近,木柞的小屋里头就先传出说话声,男的。 内容虽听不真切,但语气却格外急躁,像是跟她一样,在躲那群锦衣卫。 会是谁? 声音还挺耳熟……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2节 元曦屏住呼吸,越发蹑下步子,想上前一听究竟。 可还没等她靠近,后头就赫然响起一声大呵:“什么人?” 一道锐利剑锋伴着一抹玄色身影,从院中一株红梅树后头杀来,带起阵阵落英,狂乱如血。 元曦还没看清楚来人,剑锋就已经逼至她眼前。 她眼皮大跳,忙偏身躲开。寒芒擦着她鼻尖横刺而过,将一朵从她鬓间甩落的红梅劈成两截。 那一星寒光之隔,是一双少年人的眼。 深邃幽寒,像细嫩的花叶尖覆着的一层薄雪,看着花叶新鲜温暖,触及了,却是沁人刺手。 一击不中,他很快便翻转手腕再次出剑。元曦还没来得及眨眼,寒光就已逼至她鬓边。几缕青丝不堪剑气,在零星落花间凋零落地。 元曦头脑一瞬空白,连呼吸都忘了,本能地往后躲,可速度根本跟不上。 再有一寸,那柄利剑便可直取她性命,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横出一抹银白,比那长剑还快,仿佛白日惊雷,“咣当”将那柄索命的利刃击开。 元曦还未反应过来,人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沉榆香不期然盈满鼻尖,灼得她心尖滚烫。 第11章 连瑾 这种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像是从野狼谷开始,有些事就跟命中注定了一样—— 只要她遇到危险,卫旸就会及时出现,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这么奇妙。 可若说有缘,偏偏,他们又是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一对。 老天爷真爱拿她开玩笑…… 元曦轻叹。 照卫旸的臭脾气,估摸着待会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开,顺带脚还会讥讽两句:“蠢死了。” 为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元曦主动伸手推了推,想从他怀里出来。可才挣一下,环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松开,还越抱越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肉。 沉榆香沁满肺腑,无端招惹出一阵心跳。 没等元曦琢磨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有人先替她开了口:“都说北颐卫太子光风霁月,渊清玉絜,对谁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对自己的女人,还是挺上心的。” 他声音清冽也懒散,言辞间不带一个脏字,可每一个都渗满了无尽嘲讽。 元曦认出,是方才执剑要取她性命的少年。 敢对卫旸这样说话的人,世上还真没几个,到底是谁? 还把她当成了卫旸的女人…… 元曦抿了抿唇,明知是他误会了,却还是忍不住热了耳根。圈着她的怀抱也似忽然着火,她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心跳都比平日快了好些,愈发扭着身想挣开。 可卫旸今天不知吃错什么药,不仅不松手,还越抱越紧。 指尖隔着衣料,在她细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无声的警告,让她别动。 元曦一下挺直腰背,双眼张得滚圆,眼波颤动着,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涧,难以置信地把他望住。 卫旸却还是一派淡然,仿佛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 对面睇来探究的目光,他本能地侧了侧身,将元曦护在怀中,又凛然扯起唇角,冷声回敬道:“过奖。倘若云中王口中的‘清高’,是指无任何诏令,就领人在别国地盘上胡作非为的话,那孤还真是略逊一筹。” 竟是没有澄清那句“自己的女人”。 腔膛里一阵兵荒马乱,唯恐他听见,元曦忙不迭矮下脑袋,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借疼痛逼自己不去想。横竖她也是要走的人了,再去琢磨这些也无甚意义。 可那句“云中王”,还是叫她暗吃了一惊。 朝堂之事,她虽不懂,但这位云中王的名头,她却是知道的。 那是南缙的战神,国主的嫡亲弟弟,以一人之力,将拇指大小的弹丸小国扩张成如今这番广阔领土,都可与北颐抗衡,还几次攻至北颐境内。北颐几位大将均束手无策,逼得卫旸亲自领兵出征。 卫旸给了他一剑,连瑾亦还了他一刀,双方在湄水之畔鏖战三日,各有胜负。最后还是卫旸亲挽雕弓,于千军万马中一箭射中他心脏,令他跌马,昏迷不醒,才将那几处城池保下。 也是从那时开始,“北卫旸,南连瑾,得其一便可得天下”,这话就在九州传开,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都能引得一通争吵。 可外间谈论得再火热,这二位本人,却是自那场战役后再没碰过面。 不想再次相见,却是这番尴尬情状。 怪道嘴里都吐不出什么好话。 元曦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扭头朝身后看去。 冬春之交的阳光,清透得像水。那位名唤连瑾的少年正立在红梅树下,拿手巾擦剑。 金芒徐徐流淌过剑身,在他眉眼折射出一泓秋水,更衬其眉目清冽,俊秀无俦。红梅纷纷落,玄衣愈发扎眼。金银丝交织出饕餮云气纹,在风中昭彰,碎芒点点,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虽也是一身桀骜,却跟卫旸不同。 卫旸的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薄。无论是天上的日升月落,还是人间的生死无常,他都不放在心上。 而连瑾的傲,则是一种胸吞万流的豪壮。即便困于方寸之地,山河亦在他心中。无垠的星辰大海,也不过是他震袖抖落的几点尘埃、一痕浮波。 元曦不自觉便看得久了些。 然这一幕落在某人眼里,却似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一个要杀她的人,还是他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还看的?自己救了她,她倒是连半个正眼都没赏他。刚刚居然还在挣扎,不想让自己护着…… 卫旸搭着眼帘睨她,心里莫名烧得慌。 不是毒火攻心时的那种撕裂感,而是一种泡在隔夜茶水里,酸涩的难受。 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在无数个瞬间,他不曾留意的那些角落,小姑娘似乎也曾用类似的目光注视过他。 那么专注,那么璀璨,比春日朝晖还要明亮,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天。 卫旸头一回低下视线,认真研究她的眼。 脑海里闪过无数记忆碎片,有欢笑,也有泪水,明明全都是她,可就是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模样。努力想要回忆更多,却发现这些居然就已经是全部。 像是被焦雷击中,心底那种酸胀感越发强烈,虽不及鸩毒伤人肌骨,却比它更摧人心肝。 他自诩算无遗策,天下一切,但凡是他想要的,都尽在他股掌之中,得来从不费吹灰之力。然这一刻,他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离他而去,而他还追悔无门。 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卫旸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伸出手,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掰回来,“你只准看我!” 霸道又孩子气,隐约还透着点慌,把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元曦茫然眨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卫旸也不解释,只黑着脸冷哼,越发对连瑾没好态度,“北颐不是南缙,云中王在故土是何做派,孤不关心。但眼下既到了帝京,就该按北颐的规矩办。倘若王爷不能对今日的所作所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也休怪孤翻脸不认人了?” 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力,在场众人吓碎了心肝。 鹿游原更是惊掉下巴。 翻脸不认人?不是说好,这次只杀鸡儆猴,不真动人家的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变卦了? 坑谁呢! 有那么一瞬,鹿游原是真想先对他翻脸不认人。 可人毕竟是太子,而自己又是北颐的锦衣卫指挥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再气,也只能架着绣春刀,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比了比手,道:“王爷,请。” 原以为这个凶名在外的云中王不会轻易服软,鹿游原握住绣春刀柄,都做好苦战的准备,不料他竟异常好说话,没问为什么,也没举剑反抗,“咣啷”把剑往鞘里一收,就自觉跟他走了。 “嗯?”鹿游原眉宇轻折,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连瑾却是一派坦荡,还笑着对上前拿人的番子说:“有劳了。” 有风起,红梅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倒很有几分少年游侠的潇洒恣意。 有一朵自发间飘落,连瑾下意识接住,摊开一看,只有半片嫣然。断口横跨蕊心,颇为齐整。是方才他和小姑娘打斗的时候,被他的剑锋无意劈开的。 嫣红的一点,虽不大,却异常惹眼。 这该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树红梅了…… 连瑾如是想着,却不甚在意,面无表情地扬手,想把花丢了。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双惊慌的眼,他手不由一颤,像被施了定身法,硬生生停在半空。 乜了眼身后那抹纤细的红装,明明不胜寒风,却敢跟他一斗。 连瑾哼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指尖却是摩挲着那半朵红梅,一点点将它深藏入掌心。 * 连瑾走后不久,卫旸也带着元曦离开。 吵闹的后院很快安静如初,只剩红梅摇映人间,掸下片片落英,似下了一场绯红的雨,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吱呀—— 柴房的木门开了,带起的风推开地上的落英,有几瓣飞入墙脚的沟壑,随水流缓慢无声地飘远。 两道高挑身影从门后走出,一前一后站定。层叠绣着金丝蟒纹的膝襴,在零星落花间摇晃,跳跃出刺目的碎光。 “好险,要不是这位云中王出手,让卫旸注意不到这间柴房,今日随鹿游原回去的,可就是咱们了。”眯眼瞧着人离开的方向,卫昶长舒一口气。 似想起什么来,他又问面前的人,“皇兄,他这么做,是不是说明,比起卫旸,他更有意偏向咱们?否则他人都已经走了,何必再折回来?” “偏向咱们?”卫晗冷笑,“他就是个搅屎棍,谁也不偏。北颐越乱,他就越开心。今日肯出手帮咱们挡灾,不过是想让咱们养精蓄锐,好跟卫旸斗个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罢了。人家这‘战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卫昶心头一震,“那咱们还要拉拢他吗?别到时人没拉着,还反给自己惹一身腥。” 卫晗挑眉,“拉呀,为何不拉?他想利用咱们打击卫旸,咱们也想借他的手除掉卫旸。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何不能结盟?富贵险中求,厉害的武器往往都是带刺儿的,只要利用得当,没什么好忌惮。等将来我成了太子……” 他说着,脑海里不禁浮想联翩,嘴角不由自主跟着高高扬起,余光觑见腰间那块象征着“恒王”之尊的玉佩,又倏地沉下脸。 将来成为太子…… 他是章皇后的长子,正儿八经的嫡子。倘若五年前,卫旸没有回来,今日高坐在东宫之上的,就该是他! 忽而风起,红梅一阵纷乱。 卫昶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打量着他的脸色,忙岔开话题,“话说刚才,连瑾说卫旸护了个女人,会是谁啊?之前那么多人往东宫塞人,他都没要,逼得他们都要去找小倌了,怎么突然蹦出个女人?什么时收的,我怎么没听说。”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3节 他生来就是个好奇的性子,适才连瑾说话的时候,他胃口就已经被吊至天灵盖,奈何柴房没有窗,他只能在里头转圈干着急。 卫晗却是不屑,“这还用问?除了他那个宝贝‘妹妹’,你看他还在乎过谁?” 想当初,他们兄弟几人一块在文华殿念书。隔壁就是女学,专为公主和几个伴读的世家千金准备,那丫头自然也在。 彼时她才刚回宫不久,人胆小得跟什么似的,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人,父皇亲手给她剥橘子,她都不敢接,只知道一劲儿往卫旸身后躲,哪里有个公主的模样? 他很是瞧不上,他的胞妹汝宁就更加瞧不上,天天伙同章含樱几人,一道给她使绊子。不是把她的文房四宝偷偷藏起来,就是故意把她写完的课业丢到太液池里,害她被太傅训斥。 那时她身份还未曝光,大家还都是兄弟姊妹,血浓于水。照理说,他该管管,可看着她怯懦畏缩的模样,连告状都不敢,他实在不想给她半个眼神。 弱小的东西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可卫旸竟然来了。 明明比他还冷漠,比他更瞧不上弱者,却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小东西,愣是把书堂闹得鸡飞狗跳。当着众人的面,把汝宁她们的东西全扔去太液池,还罚了她们每人各二十大板。无论她们怎么哭着求饶,他都无动于衷。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卫旸发那么大的火。 自那以后,这丫头就再没去过书堂,一应学识皆由卫旸亲自教导,他也就没再关注过。 也是在后来,听塾中的伴读时不时谈论她,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本那张漂亮、却也仅是漂亮的脸,不知何时绽出了傲人的光,如蝶破茧,花倾颜,一颦一笑都有了别样风采,叫人魂牵梦萦。 北颐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难道连卫旸都能明目张胆地对她偏爱至斯。 就是不知,这种偏爱,究竟能偏到什么地步了…… 看着远处逐渐缩成豆子大小的东宫马车,卫晗幽幽勾起唇角。 第12章 夕阳 马车辘辘地行,镂空鎏金香球在车顶画着半弧,左右摇晃。 暗香幽浮,透着松塔的干燥,是内府专供的降真香,同眼下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正相称。 元曦靠在车围,风透过雕花挡板拂到她脸上,耳畔碎发摇曳,挠得脸颊痒梭梭的。她侧头蹭了下肩膀,眼尾余光顺势飘向对面。 上车后,卫旸就一直在看书,没跟她说过话,甚至都没抬眼看过她。 明明适才在凌霄楼还抱着她,死活不肯撒手,这会儿子倒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 究竟在唱哪出? 倘若他不是太子,她就该喊“非礼”了! “哼!”元曦撅起嘴,小小地发泄一声,扭头不再看他。 灵金色的日光透过镂空雕花,碎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透出细帛一样的光泽。嘟起的唇便是上好的红釉,剔透饱满,仿佛戳一下便会如酥山般回弹颤摇,煞是可爱,勾人去咬。 卫旸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却是闷声一哼,继续低头看他的书。 死丫头,没良心,自己救了她,她不道谢也就罢了,竟还跟他置气。莫不是还在想那连瑾,觉得是他挡了她的大好姻缘? 嘁,一个蛮族王爷,连储君都当不上,有什么好想的? 一股无名火在腔子里冒头,卫旸由不得收紧五指,书页一角随之“窸窣”皱起。 他惊醒过来,伸手去抚平,却发现,自己上车时随手翻的便是这页,眼下车都已经离开凌霄楼老远,他却还没翻过去…… 这股邪火,就越发消不下去了。 “需不需要我把人给你找回来?”卫旸冷哼。 说完,自己也愣住,忙咳嗽一声作掩,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书。渊渟岳峙,沂水春风,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爷,适才的失仪就只是他梦中呓语。 可一双视线却似有自己的意识,还是飘了出去。 那厢元曦听得一头雾水,把谁找回来? 兀自蹙眉琢磨了半天,她只能想到叶轻筠。毕竟他们是从凌霄楼里出来的,而整座酒楼,她也只跟叶轻筠算得上相熟。 只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元曦身手虽算不得好,但自信从浮白小筑出来,绝没有人发现她。若不是半路杀出个连瑾,她这会子说不定已经平安回到铜雀台,继续她的岁月静好,不会惊动任何人。 即便现在,她被卫旸逮个正着,可一时半会儿,他也寻不到她和叶轻筠往来的证据,不能把她怎样。 难不成是在诈她的话? 元曦轻轻咬住下唇,斟酌许久,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找回来也无妨。” 没有直接点名是谁,就不会被诈话。自己的声线也很平稳,没有露怯。 元曦很是满意,还暗自舒了一口气。 唇角略微上扬,像早春绽放的第一朵桃花瓣。双瞳半遮半掩地藏在长睫下,融了秋水神-韵,金芒从上面滑过,灵动美好。衬着窗外的无边春色,端的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可落在卫旸眼里,就都成了少女怀春的娇羞。 不介意?找回来也无妨?所以她的确是在想连瑾,甚至还真的希望自己能帮她帮人带回来。 呵。 不过才见了一面,也值得她欢喜成这样? 就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笑过。 一次也没有。 每次在铜雀台那群丫头面前放肆笑完,扭头见了他,就立马拘束起来,跟瞧见阎王一样。低着眸,肃着脸,比内阁里的大臣还板正,好像自己跟他毫无瓜葛,只是她的顶头上司,见面也是为应付差事。 卫旸深吸一口气,漆沉的凤眼似打翻的浓墨,阴鸷到可怕,那般浓烈的阳光落在他眼里,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你想都别想!” 他寒声斥道,说完便继续低头看书。 面上无情无绪,仿佛刚才那声怒吼与他无关。宽袖下的手却是掐紧了奇楠珠子,青筋爬满手背,每一根都清晰可见。指尖因用力都泛了白,隐约还在颤抖。 元曦被吼得莫名其妙。 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疯?什么情况,她到底怎么他了? “毛病!”暗自腹诽了一句,元曦也转过头,懒怠再搭理他。 转眼就快到惊蛰,窗外也染上好春景。桃李次第开放,整座帝京尽都被笼罩在淡淡的芬芳之中。道边的小摊小贩也明显多了起来,虽还未入夜,叫卖声已响成一片。 元曦眯眼享受着熏风,忽然“咦”了声,“怎么是往城外走,不回宫吗?” 卫旸眄她一眼,淡声:“去北苑。” 元曦愣住。 北苑,是太后的寝宫。 不在皇城之中,而在京郊的归云山上。 倒也不是建德帝昏聩到,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赶出宫去。不过是老人家看不惯他如今的颓废模样,自己走的。 说来,她也是将门出身,性子最是刚烈。先帝爷过世的时候,她也才二十出头,连皇后都还没做明白,就咣当成了太后。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权臣公然叫板,而彼时的建德帝就只是个刚开蒙的孩子,子丑寅卯都分不明白。整个北颐,卫氏江山,都系于她一人身上。 这么多年,要不是她咬牙苦苦支撑,现今的龙座姓什么,还真不知道。 这好不容易熬到建德帝成年,可以独立执掌江山,国力也日渐兴旺,都有万国来朝之盛况,她总算能歇歇了。熟料,又闹了这么一出。 一国天子,不理朝政,只想皈依佛门,搁哪朝都是笑话! 太后一生要强,无法接受自己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便索性自己搬出皇宫,眼不见为净。只要建德帝不退位出家,她也懒得再管。 元曦刚进宫那会儿,建德帝出于愧疚,对她还算不错,后来他一心向佛,对这些红尘俗世都无甚所谓。甚至那日,她身份被戳穿,他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并未多言。 只有这位皇祖母,一直对她疼爱有加。过去她挨汝宁欺负,老人家没少为她出头,便是这两年搬出皇宫,也不忘差人来关照她。 元曦也视她为自己的亲祖母,每月都去北苑住上十天半月,在她跟前尽孝,前两月因着禁足,才断了这习惯。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确实都该去一趟。 只是…… 以前她是公主,去看望太后合情合理,而今她该用什么身份去?况且太后又是个刚硬守礼之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知道自己疼爱了五年的“孙女”是个骗子,不得直接把她送去天牢? 元曦咬着下唇,心里直打鼓,“我今日身子还有些不爽利,就不陪殿下去看望太后了。” 说着便伸长脖子喊贺延年停车。 卫旸却笑,“怕了?骂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刚刚,在肚子里。”卫旸放下书,冷漠而笃定地看着她,“你肯定骂了。” 元曦:“……” 这管天管地,还管她有没有在肚子里骂人?简直了…… 就该让皇后一刀捅死他! 狠狠剜他一眼,元曦别过脸去。 这回连侧脸都没给他留,只拿一个倔强的后脑勺,怨毒地对着他。 卫旸不禁想笑,骂了他还这么理直气壮,当真不知那些跟他作对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无声一哂,他倒也没再追问,只反问她:“不是担心皇后会对你如何吗?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靠山?” 元曦心弦微动,一下便明白,他这是想让自己去向太后求庇护。 太后于江山社稷有功,于百姓心中的威望,比建德帝还要高。若她肯出面给自己撑腰,别说内阁里的那几位,便是皇后也不敢有微词。 可这事情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那可是太后啊,生起气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不认,更何况是她? “能行吗?”元曦深表怀疑。 卫旸还是那副闲闲的模样,明明是他提的主意,他却丝毫不关心结果,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便靠着车围闭目养神,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元曦眉梢抽得厉害,有那么一瞬,是真的很想将他从马车上推下去。 其实她也的确没必要担心,甚至都可以不跑这一趟。毕竟已经决定要离开,太后愿不愿意许她庇护,也不重要了。 可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人家是真心实意待自己,自己却诓骗了她五年。若是旁人,元曦也就无所谓了,但太后不行,即便真要离开,她也要先跟老人家道个歉。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4节 * 早春昼短,马车在北苑门前停下的时候,天边已浮起灿烂如锦的晚霞。 院子里的杏花都开好了。 花朵经霜泅雪,绯红褪成浅淡的粉,像半透明的琉璃,风一吹,零落成阵。锦幄下的几处避鸟金铃跟着晃动,长长的穗子同杏花一色,声音清脆悦耳。 卫旸先进去请安,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行宫人嬷嬷,都是长年在太后跟前贴身伺候的。想是老人家要单独跟她说话,才将人都打发了出来。 元曦心提到嗓子眼,闭眼深呼吸几次,方才鼓足勇气迈出脚。 走了两步,她回头,卫旸还站在杏花树下。 赤红的夕阳从他背后斜照过来,而他的眼始终直直望向她。大约是山间的夕光太过明媚,那么幽深的凤眼,竟也被晕染得清澈无比。 元曦不禁疑惑:“殿下不回去吗?” 以前两人一块来北苑看望太后,他也经常比她先进门请安,请完安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处理政务,从不会等她。眼下外头的事可比平常多得多,也棘手得多,他反倒不动了? 卫旸不置可否,两手负到背后,仰头望向天边火一般绚烂的霓霞,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山间尤甚,我想再看一会儿。” 元曦撇撇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侧头乜了眼。 他仍站在树下,负手眺望远方,落日尤其温柔,人间也皆是浪漫。 嫣红的花瓣落了他满身,那袭白衣也似沾染了华光,如玉山巍峨,始终伫立在她身后,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 第13章 少年 山间岁月长,流光仿佛都是静止的。 没有政务恼人,没有俗事烦心,有大把闲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太后早年把青葱岁月都奉献给了江山社稷,而今总算能为自己而活,每日插花、制香、烹茶,好不惬意。 元曦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罗汉床上研磨香粉。 石臼“咚咚当当”,荡起细微粉末,叫落日余晖一照,焕曼如烟霞。 太后坐在那片袅袅轻烟后,本就端肃的脸被衬得异常威严。虽卸下了凤钗,眼底的精光依旧不减,让人望而生畏。 元曦悄悄咽了咽喉咙,颔首上前,停在栽绒毯边缘屈膝肃礼,“草民元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捣香声停了一瞬,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便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流淌。 时间也在这当当声中倏忽而过。 太后始终没叫起来,元曦就只能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不敢乱动。时候一长,膝盖难免酸涩,双腿也微微打颤,几乎站不住。 太后是在生她的气,她知道。这也难怪,倘若欺骗她的人,是昔日的宿敌,老人家至多就生点气,也不会怎样。可若换成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孙女”,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若是受点皮肉之苦,就能让老人家心里的气稍稍疏解,元曦也认了。 况且跟进天牢相比,这点罚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元曦咬着牙,都已经准备好在这儿罚站一晚上。 面前人却忽然开口了:“你倒是挺能忍的?” 元曦答:“太后娘娘说笑了,只是行个礼而已,没什么能不能忍的。” “哼,嘴倒是挺甜。”太后皱鼻冷嗤,停下碾香的手,抬眼斜睨她,“如若哀家要将你押入刑部天牢,你也觉得没什么?” 她是轻飘的声口,因长年跟人周旋,说话总习惯把字音拖长。 没刻意施加什么威压,可这股慵懒绵长的劲儿就已经足够折磨人,像是数九寒天迎面挨了一阵西北风,抓摸不着,却冻进骨子里。 元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害怕是自然的,可是不能说出来,只越发埋下脑袋,毕恭毕敬地回:“您是太后,做什么事自然都有您的道理,草民不敢有微词。” 说完,她用力把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可宣判她死刑的话,却迟迟没落下。 只一声清脆的笑,似压抑了许久一般,终于忍不住从太后口中泄露出来,“得了吧!哀家若是真把你送去天牢,你不闹,有些人可有得闹。哀家才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可是招惹不起哟。” 边说,她边伸出手,朝元曦招了招,“过来吧,到皇祖母身边来。” 这转变太过突然,元曦一下反应不过来,眨巴着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太后多么聪明一个人,看她这懵懂的模样,就立马明白过来里头的微妙,笑啐了句:“这臭小子……又长出一口气,同元曦解释,“别奇怪啦,你在宫里养病的这几日,有人已经替你求过情了。这每天上山下山十来回的,没得把哀家给烦死!” 元曦心尖一蹦,扭头看向窗外。 日头已沉入山底,霞光收势,天空逐渐被墨色浸染。卫旸却还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也不知现在又是在看什么。 明明早就已经知道结果,却偏不告诉她,害她在一路担惊受怕到现在,真是…… 元曦贝齿暗咬,恨不能出去敲开他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进了颐江水?可想起他这几日的辛苦,她才窜起的那股怒气,又“滋”地泄了。 怪道方才在马车上那么嗜睡,想来这几天,他跟那么多人精打擂台,也累坏了吧…… 元曦小小地叹了口气,心里不受控地涌起几分心疼。 太后看在眼里,摇头笑了笑,像从前一样招呼元曦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这丫头,哀家平日那么疼你,才出了这么点事,你就跟哀家疏远了,也忒没良心。还‘草民元氏’……” 想到这个,她才消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上来,戳了下她额角,“亏你叫得出来,再有下回,哀家可真就要把人丢去天牢了!” 可戳完,她又心疼起来,忙将人搂回来,抬手给她揉,动作轻柔,一如当年。 元曦鼻子不由发酸。 虽说她早已做好了挨罚的准备,可到底,她心里还是存了一丝期许,希望太后能原谅她。毕竟长到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的嬷嬷之外,还从没有人实心实意对她这般好。 这多天的委屈,也在这一句充满烟火气的“埋怨”中烟消云散。 她想好好道声谢,可一张嘴,眼泪就控制不住往下掉。 有一滴刚好落在太后手臂上。 她似被烫到一般,慌忙从怀里抽巾帕。 过去多么淡定的一个人,垂帘听政时都不曾惊慌失措,眼下却因太过慌乱,几次都没能成功把帕子抽出来,只能拿手亲自一点一点帮她擦泪,嘴上还不停柔声细哄:“莫哭莫哭,祖母在这呢。” 灯火圈在两人身上,虽无血缘关系,却比亲生祖孙还要亲。 “你可是还在怪旸儿?”太后问。 元曦自然不敢说是,只摇头。 太后却看穿出她的口是心非,笑了笑,握了她的手,边拍边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怨他,他就这脾气,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别说你了,很多时候,连皇祖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惆怅起来,扭头看着窗外孑然的身影,叹息道:“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爱玩,爱闹,跟寻常的世家公子一样,荒唐事也没少干。 “京中不让纵马,他还领着一大帮王孙公子,在街上驰骋。左牵黄,右擎苍,还佩了弓矢,插了旌旗,半个帝京的人都被他惊动了。说是去京郊踏青,不过就是想炫耀他新得的那匹照夜白。后来果不其然,他叫言官揪住小辫,好一通弹劾。 皇帝把他丢去军营,想煞煞他的性。谁知他皮都晒黑一圈,嘴巴还硬着,说什么‘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自己不过是在参悟诗仙的境界,是尔等俗人不懂’。好家伙,那口气狂得,李白在世都要给他让步。” 元曦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能想象出太后描述的画面,也能想象出卫旸骑马说话的模样,可要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下意识追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被他父皇丢去祠堂参悟了。要不是哀家替他求情,他怕是过年都出不来。”说到这,饶是严肃如太后,也忍不住笑出声。 元曦跟着笑了会儿,视线转向窗外,人愈发惘然。 她和卫旸相识于野狼谷,那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般冷漠。元曦没见识过他的过去,卫旸从不主动跟她提,以至于她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 说起来,她似乎也从来没问过,自己当初落入野狼谷是因为人牙子掉钱眼里,不干人事,那卫旸又是因为什么? 堂堂一国皇子,还是陛下的嫡长子,谁敢拐卖他啊…… “总是在说他,倒忘了问你。”太后收回思绪,拉住元曦的手,柔声问,“而今这境况,你是想干脆恢复身份,就此离开帝京,还是打算继续留下来?” 元曦手一僵,“唰”地抬眸,惊诧地望住她。 太后却笑,抚着她脑袋安慰道:“换位想一想,这点也不难猜。你莫要害怕,哀家没想把你怎么样,就是想问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元曦抿着唇,没说话,长睫搭落下来,在眼睑投落一片浅淡弧影。 太后瞧着,心里大约了然。 其实最开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若说她当真毫无芥蒂,那自然是假的。 可她也十分清楚,没有卫旸帮忙,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混进皇宫。而她的这个孙儿,更是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就没想下去了。 避居北苑这么多年,她也实在懒得再管这些,只由着他们折腾去。 直到那天清晨,她睡醒,就听宫人匆匆来报,说太子天还没亮就来了,一直在院子里等着。 那段时日正是倒春寒最厉害的时候,大雪几天几夜不曾间断,山上就更是严寒,风吹在脸上,更下刀子似的。 她的孙子,她最了解,性子比她还要强,若不是当真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断不会向旁人求助,更不会顶风冒雪这么早赶过来。 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她不敢耽搁,简单梳洗过,便请他进来说话。 熟料,事确实是大事,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丫头。 身上的衣裳都叫雪水打湿,凝结成了霜,冻得他嘴唇都发了紫,可他却是一副浑然不知得模样,只凝神把她看着。眼里的执着,依稀似回到了当年,那个比骄阳还灿烂的少年。 好像她不答应,他便要在雪地里头站上一辈子。 她很是意外。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这样,她都快记不清。 明明当初失踪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恣意的少年。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他却变了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却再也不会笑,更不会哭,所有情绪都收敛一干二净,一双眼更是长满了刺,看谁都疏远冷淡。 这还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事相求于她。 别说她本就不怨那丫头,就是冲这点,她也不能不答应。 出于私心,她自是希望小姑娘能留下,多陪陪他,可这事不能强求。 长叹一口气,太后牵起个温柔的笑,对元曦说:“你若想留下,就尽管放心地在帝京待着,有哀家在,谁也不能把你怎样。若想走,那也是你的自由,哀家绝不阻拦,就一个请求。 “希望你在余下的时间,能多陪陪旸儿,他也不容易。” *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5节 山间的夜晚,静谧而冷清。 元曦从屋子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万籁俱寂,只剩蛰虫的声音在墨色中繁密回响。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卫旸还站在那棵杏花树下,一步没动。 星河在他头顶缓缓转移,倒映在他眼中,无波无澜。却是在看见她身影的一瞬,被水光搅动,微微泛起涟漪。 元曦站在阶前,看着他在夜色中幽微的面容轮廓,一时迷惘,“太阳早就落山了,殿下这又是在看什么?” 卫旸没有理她,转身朝月洞门走去。 元曦禁不住笑,赶紧追上去。 夜色温柔,花香缥缈,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垂落的宽袖随之轻擦,身影投落在地,似一双爱侣在月下携手漫步。 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元曦心情很是不错,仰头闭眼享受了会儿夜风,忽然道:“我饿了。” 卫旸看她一眼,带着明显的鄙夷,却也没说什么,无声领着她往前走。 北苑甚少有访客,他们今日过来也没提前打招呼,厨房并没有准备他们的晚膳。 元曦原以为,卫旸会带她下山,随意寻间馆子吃点东西,却不料他竟领着她,一路穿过林子,来到一处临湖小院。 是从前,两人为了方便看山间日出,特特修建的。 多年不曾过来,元曦都快忘记,不想他居然还记得。 进了院门,卫旸就径直去了厨房,仔细检查灶台和刀具。 元曦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却也因为实在太大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卫旸站起身,问她:“想吃什么?” 她双眼才“唰”地亮起,“醋搂鱼!” 第14章 兴趣 “你倒是挺会挑。”卫旸轻哂,还真出去吩咐贺延年,上北苑拿食材。 元曦喜不自胜。 过去,两人在外讨生活,都是卫旸做的饭。 若非亲眼所见,元曦也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等天才。学识渊博也就罢了,毕竟都说他早慧,自小便比同龄人悟性高,他本人又十分刻苦,精通乐律,擅武能谋也就顺理成章。 可偏偏,他还下得了厨房! 明明生了一身谪仙般高洁的气质,可外袍一脱,袖子一卷,做起羹汤也有模有样。再复杂的菜色,他只要看一回,便能照猫画虎,原封不动地做下来,色香味还俱全。 以至于这么多年,她还一直惦记着。后来回了帝京,入了皇宫,尝过凌霄楼大厨的手艺,也领教了御膳房的本事,好是好,但终归都差点意思。 可卫旸毕竟不是真的厨子,她再想吃他做的饭,也只能忍着。 今日难得有这机会,她又如何肯放过?不待卫旸开口,她就主动请缨:“我去帮你生火。” 话音未落,人便兔子似地跑开,唯恐他反悔。嫣红的衣裙晚风中潋滟舒展,宛如一朵海棠,在暗夜里聘婷盛放。 卫旸心弦微动,有什么情绪纠缠上来,游丝一般,在腔子里漂浮、转移,难以捉摸。他用力抿了下唇,收回视线,可笑意还是浮起来几分。灯火映入他眼底,乌浓的眸子剔透如琉璃。 * 醋搂鱼,选用上等新鲜活青鱼。鱼不可大,大则不入味;也不可小,小则多刺。将鱼肉切成大块后便可入锅,灼之以油,喷之以酱、醋、酒,待肉熟便即刻起锅,汤汁多者为妙。 这本是临安西湖边五柳居的名菜,可若是尝过卫旸的手艺,便知何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曦就差把舌头一块吞下去。 “没吃过饭吗?”卫旸鄙夷地斜她一眼,拎起铜铫子,沏了盏茶递去。 元曦接过茶盏抿着,视线从杯沿上抬起来,觑着对面的人,嚅嗫问:“陛下的千秋快到了吧?” 卫旸正帮她剃鱼肉里的刺,闻言,筷子一顿,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又继续忙活。 元曦心不在焉地转着瓷杯,“那……殿下的贺礼可准备好了?” 卫旸停下手,抬起头,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淡漠的视线宛如割喉的刀,把元曦盯得浑身发毛。好半晌,他才出声:“你很关心?” 语气半含嘲弄。 元曦一噎。 卫旸和建德帝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至少元曦在的这几年,父子二人一直都形同陌路。 如非必要,他们基本不见面,就算私底下见了,也都是以君臣之礼相待,全然瞧不出半点父子应有的和睦。每年建德帝的千秋,卫旸就更是敷衍,送的东西还没别国使臣送的拿得出手。 依照她如今的身份,打听这个是奇怪了些,若不是念着太后的嘱托和今日这顿饭,元曦才懒得搅进这趟浑水。 攥着瓷杯忍了又忍,元曦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劝道:“你是太子,这次之事虽有太后出面作保,可到底动摇了你的威信。若是千秋节那日,你再不有所表示,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苦口婆心地分析,是真心实意在为他打算。 卫旸却只漠然道:“无妨,他这些年吃斋念佛,想来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事。” 元曦急了,“他在不在乎是他的事,你送不送是你的事,皇后和恒王可就盼着你出纰漏呢。”见他还无动于衷,她一咬牙,道,“就当是我要送,行了吧?” 卫旸执筷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倏地抬眸。 小姑娘圆着两只大眼睛,也在看他,眸光干净得能掐出水来,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暧昧。 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下,把他自己吓一跳,这是在期待什么? 卫旸莫名其妙,摇头扯了下唇角,将剃好刺的鱼肉夹过去,“需要我做什么?” 见他终于肯松口,元曦长出一口气,思忖片刻,道:“我想送陛下一份双面绣屏风,正面是千里江山图,背面则仿着殿下的字迹,绣上几句贺寿的话。” 这主意的确不错,既花了心思,让人不好挑嘴,也不至于让他为那人的贺礼多操心。 只不过…… “你的字,能行吗?”卫旸兴味地看着她,语气不乏嘲弄。 元曦的耳根“唰”地烧了起来。 因着家族蒙难,元曦虽也出身名门,却没法像其他贵女一样,正常入女学念书。只跟着流放地的一位夫子,学了几天《三字经》,拿树枝在地上写过几个简单的字。 错过了最好的开蒙时机,后来虽有卫旸亲自教导,帮她把学识补上来了,可这一手字还写得跟鸡爪子抓过一样,怎么也改不回来。 “所以才要殿下帮忙啊。”元曦也不虚,理直气壮地怼回去,“不是说名师出高徒吗?难不成殿下对自己没信心?” 卫旸挑了下眉梢,哼笑出声,重新夹了一块鱼肉到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继续剃着鱼刺,“我对自己的字当然有信心,就是没雕过朽木,心里没底。” 元曦起初没反应过来,还乖乖“嗯”了声,夹起碗里那块剃好刺的鱼肉,正要往嘴里送,人一顿,忽地抬起头,“你说谁是朽木?!” 卫旸没回答,只剃着鱼刺,双肩抖得厉害。 “不许笑!”元曦忍不住在桌底踢了他一脚。 卫旸咳嗽一声,还真收住了。可握在手上的筷子却颤个不停,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元曦气得又踹他一脚,比刚才用力得多。 可这一脚就跟触及了什么机括一般,卫旸非但没停,还曲肘撑在桌上,放声笑出来,浑然不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 “姓卫的!”元曦气急败坏,连称呼都忘了避讳,只攥紧手里的碗,恨不能倒扣在他头上。 那厢卫旸似也没听见她这句失礼,不仅没治她个大不敬,还循声高高扬起下巴睥睨她。嘴角牵着一丝小坏,偏又坏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灯火在他身上泼洒一身辉煌,也照进了元曦心里。 她愣在那,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太后口中那个骄阳般明亮桀骜的少年。 印象中,卫旸一直都是淡漠的,自矜的,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浑身都凝满寒霜。即便带了笑,也都充满客套疏离,从来不入心。 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除了冷漠和愤怒之外的其他情绪…… 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元曦霎了霎眼睫,不自然地调开视线,“殿下同不同意,都烦请给一句准话。” 卫旸轻哼,倒也没再挑衅,“每日申时,来书房找我。” 许是难得开怀一笑,他心情真的很不错,平日总夹在言辞中的风霜刀剑,眼下都没了踪影。声音恢复了本来面貌,格外低醇悦耳,如山涧清泉,自耳边淙淙流淌而过。 连夜风都被煨得熏灼。 元曦心口无端撞跳开,像揣了一只小鹿,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那句来书房寻他,怎么听怎么别扭。 为免他瞧出异样,她忙岔开话题:“太晚了,我困了。” 说完,她便低垂着脑袋,起身要走。然步子还没迈出去,她便意识到了另一件严重的事——睡哪儿? 夜里山路难行,不好赶路。便是真赶回去,这个时辰,宫里也已经下钥,进不去。 住北苑倒是可行,奈何冬日山上闹了雪灾,北苑除了太后和宫人嬷嬷的住处,其余屋舍都在修缮中,住不了人。可若是留宿这间小院,就只有一间卧房,一张床…… 元曦不敢继续走,更不敢回头,就一直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任由红晕从耳尖一路蔓延至脖颈,没入领口。 卫旸似早就看穿她的顾虑,但也不慌,犹自不紧不慢地剃着鱼刺。 屋里安静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过了许久,滴漏嘴里才坠下一颗水珠,“滴答”掉入铜壶,打破了沉寂。 卫旸也刚好将最后一块鱼肉咽入腹中,这才终于肯开金口,却是说:“放心吧,我对你没兴趣。”边说,还边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元曦:“……” 她也是忍到极限,反身抓起桌上的瓷杯就砸过去,却只得一声清脆的“砰”,和屋外某人爽朗的笑。 * 山间风大,入夜就更是寒冷。 元曦在屋里安置后,贺延年便命人将马车驱来,铺好厚厚的褥子,供卫旸歇息。 他却拒绝了,让人在院子里置了张摇椅,便躺上去,支头继续看来时那本无论如何也翻不完的书,颇有一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执拗劲儿。 可这本书却像要跟他作对到底,便是到了眼下,夜深人静,没人再扰他心绪,他依旧没能翻过两页。 五感六识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总往屋子里飘,无论如何也集中不到一块。 忽然,里头传来一声“咚”,像是什么东西落地了。 很轻,卫旸却听得一清二楚,起身推门察看,果然是她把被子踢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卫旸无奈地摇摇头,过去捡起被子。 见她睡相实在不好,都快滚到榻下,他又俯身,一手环在她颈后,一手绕过膝窝,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欲往床榻内侧挪。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6节 小姑娘自幼就没过过好日子,很是畏寒,冬夜入睡总得抱着点什么取暖,大约是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就习惯性地向他靠过来。 抱着他,嘴里还呢喃着:“既白哥哥……” 像从前无数个寒夜,他练完拳回来,小姑娘早靠着木门睡着,人冻得蜷成一团。那时他们穷困潦倒,连最便宜的黑炭都烧不起。屋里便是盖被子,也冷得像个冰窖。 他抱起人往屋里走,她就本能地往他怀里钻,拿他当汤婆子取暖。 只是那会儿,还只是一双女娃的手,柔软,却也实在纤小,很容易便忽略掉。 如今柔软依旧,却已经婀娜有型,娉娉袅袅,宛如一对含苞待放的玉兰,还散着香,带着热,让人再无法忽视。 卫旸整个人都僵住,所有精力都集中到了腰上一点。她每一寸无意识的游移,都能在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烛火已灭,仅余月影星辉落入人间,屋里朦胧得像一个梦。 好久,卫旸才隐约拽回一点意识,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慢慢低头。 光线都被他身躯挡住,小姑娘就睡在他的影子里,轻软得像一朵云。螓首软软地抵在自己左胸口,两排睫毛卷翘浓长,安静地合着,暗影浅浅,又因离得近,一根根都清晰可数。 早间的红衣已经被她换下,整齐地叠好,放在枕边。 晚饭时那个翩然跃动的身影却擅自跃入脑海,叫他不禁想起三年前那场笄礼,小姑娘也是这般一身红装,娉婷立在海棠树下。 彼时海棠似火,灼灼欲燃,他却莫名看不见。 有同样感受的不止他一个,光是周围观礼的人群里头,就有好几人,从眼神就能看出来。 有聪明的,知道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统统收回肚子里。自然也有那蠢钝的,笄礼还没结束,就开始在底下交头接耳。 起初还好,只赞叹她的美貌,说什么“不愧是四公主,芙蓉面,杨柳腰,姿色堪比凤尾牡丹”。可越到后面,就越不入流,实在刺耳。不等礼成,他就命人将他们拖出去,断了舌头,让他们彻底安静。 可他的心情到底是毁了,以至于后来再见到她,也没什么好脸。 只是凤尾牡丹长什么样? 他不知道,却很好奇,听说宫里进了种子,就寻了个深谙此道的花匠帮忙栽培。 等到花开,旁人都赞叹不已,他却没什么兴致了。花色确实不错,只是跟她比,还差太远。本想直接扔了,忖了忖,还是让移去御花园。 毕竟是被说成像她的花。 小姑娘很衬红色,生得更是比花还娇。可那场笄礼过后,她就再没穿过鲜艳的颜色给他看。连自己给她送去的衣裳,她也收起来,碰都不碰,也不知在跟谁赌气。 他原以为,只是自己送过去的衣裳不合人心意,后来才知,那日被他断舌的几人,有一个是奉天殿里的皇子伴读,曾跟她剖白过,又是送花,又是苦诉衷肠,常惹得她脸红心跳…… 卫旸不由冷笑,心头熊熊冒火。 屋外忽地一声鸦啼,小姑娘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将脑袋往他怀里歪,蹭着他胸膛,撒娇般糯糯地唤:“既白哥哥……” 唇角微微勾起,像个清甜的小菱角,兰息从两瓣嫣然中吐出,隔着衣裳也能灼烧他的心。 他一下愣住,搭在她身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方才还滔天的无名火,就这么“滋”地一声,散了个干净。 只剩胸口被她额头抵住的那块拳大之地,在寂静长夜里,似有若无、却也格外猛烈地跳动。 仿佛正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春日,在他身边悄然绽放。 而他也终是敌不过那片无边春色,在她一声又一声嗡哝的“既白哥哥”中,低下头,贴着她耳朵,拿气声哄:“我在。” 无奈也温柔。 说完,又情不自禁啄了下她白皙柔软的耳垂,含在口中。 温软入口,芬芳满心,是世间最甜的糖,也是最毒的药,令他胸口剧痛难担,却又甘之如饴,久久不愿离去。 直到小姑娘难受得哼唧了声,他才猛然醒神,飞快昂起头。 从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这一刻却呆怔在原地,什么主意也没有,只盯着那双簌簌轻颤、随时都会睁开的眼,紧张得额角濡濡淌下一滴汗。 第15章 祈愿 还好,小姑娘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在他胸前蹭了蹭,便继续昏然睡去。 卫旸长长吐了一口气,紧绷的腰背也松散下来,颇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欣慰。不过是躲过了她的追问罢了,竟也能把他高兴成这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没出息了? 他自嘲地提了下唇角,俯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人安置回榻上,仔细盖好被子。 十八岁的少女,诚如豆蔻初长成,曾经的娇憨经岁月精雕细琢,化作难以遮掩的妩媚。即便褪去妆容,五官和骨相还在那里摆着,多看一眼,就好看一点。 惊的是他的心,动的是他的魄。 他竟生出几分留恋,钉子似的扎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干干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要以为,今晚他们的确发生了什么。而他也只是一个心头万般不舍、又不得不离开的男人。 * 华相寺。 慧贤方丈近来有场重要法事,需提前沐浴焚香,闭关三日。 今日是最后一天,他从静室出来,正想去看看明日法事的用具可都准备齐全。刚拐过月洞门,就被大雄宝殿前的男人愕住了脚。 他应是漏夜策马急赶来,鬓角尤沾着露水,衣裳也透出几分湿冷的寒潮之气。 他却仿佛不知,只默然站在大雄宝殿前,还是不进去,只隔着一整个大殿的距离,朝殿内佛像无声数着手里的一串奇楠。 凤眼轻合,侧影清隽,似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 都说当朝太子目下无尘,最是清高,在皇帝面前都没什么好脸。可每每来寺里参拜,他却虔诚至极,不着华服,也从不端皇族的架子。 今日也是一样,白袍如雪,不染浮华。墨发只用一根乌木簪定住,大半披散在肩,被月色浸润得清贵高华,比他们这些斩断七情六欲之人还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 只是这念珠拨得,到底没有他往日那份淡然。 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了,在借经文努力压制自己体内的心魔。 慧贤不由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天正是腊八,帝京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祥和气氛。 他受宁国公夫人邀请,去府上小住一段时日,为来年诵经祈福。 起初一切都无恙,府上照常升灯起居,吹灯安置。他在客房抄了会儿经文,也准备歇下,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本已经熄下的灯火也逐一燃起,直到东方破晓也没停歇。 出家人不问俗事,他也没去打听,吹了灯便歇了,只在次日,于府上佣人的谈话中偶然听说,章家长房那个失踪了快一年的外孙、当朝的皇长子回来了。 这原是天大的喜讯,合该大张旗鼓好生庆贺一番。可国公府上下却都讳莫如深,别说庆贺,连过年的心情都没了。不仅将事情摁下,没上报禁中,还打死了几个多嘴的丫头。 造孽。 他于佛祖门下清修多年,常怀济世救人之心,实在没法坐视不理。当晚,他为那几个无辜之人超度完,便径直去找章老太爷,欲劝说他们莫要再以一己之私,妄生杀孽。 可他还没进去大堂,那位章老太爷便手拄龙头杖,带着一家老小从堂屋里出来,直奔偏院——那位皇长子的住处。 举家数十余口人,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孩,全都在,把不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待屋门打开,他们便齐刷刷跪了下来,由老太爷领着,向门里那位少年磕头。 “望殿下开恩,饶过您的姑母,也饶过我们吧! “您母亲的事,曾外祖父心里也不好受,这么多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人到底是要向前看的啊,事情已经过去,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您又何必穷追不舍?便是您母亲还在世,也不希望殿下为了心中一点仇恨,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 “曾外祖父我如今也是黄土埋脖之人,不能再为殿下做什么。但只要殿下肯放过您姑母,放过章家,无论什么要求,曾外祖父都答应您。便是您要那东宫之位,曾外祖父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拥您上去。” 老太爷的话一落地,院子里的“饶命声”便响成一片,夹杂着婴孩的啼哭。 有那哭不出来的,还被自己母亲狠狠掐了一把,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出来。 彼时寒意萧萧,砭人肌骨。 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流苏纠结纷乱,灯光也明暗不定,仅剩的一点明亮也叫满院的哀嚎声浸泡得分外凄凉,仿佛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那少年站在灯下,一声不吭,扫了眼满院的“血脉至亲”,便拔腿往院外走。 院子里又是一阵哀嚎,更加凄厉。 他却无动于衷,一张脸叫暗红灯光映得赤红。五官线条较现在要稚嫩些,人也没练出沉稳老练的气度,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矜骄又桀骜,有着如何也不肯弯曲的脊梁。 怒气冲冲的模样,似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直到章老太爷颤颤巍巍站起,高声朝他喊:“殿下不顾念血脉亲情,难道连那丫头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少年才豁然停下。 众人皆一脸茫然,不知他在说谁? 老太爷也没解释,一双老眸虽已昏花,可依旧灼灼有光,隔着大半个院子径直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追问道:“殿下这么要强,在外辛苦熬了一年都不愿回来,眼下肯来寻我们,不就是因为实在没钱,给那丫头治病?今日您要是就这么离开,不就前功尽弃了? “殿下身强体健,受点苦不觉得如何,可她呢?都已经烧了两天,再不看大夫,只怕连年关都熬不过去! “殿下难道当真忍心看她因为您一时的气盛,而惨死在您面前?” …… “深夜贸然造访,给方丈添麻烦了。” 清冷的声线划破寂静的夜,慧贤冷不丁从回忆中惊醒,望着面前淡漠清贵的男人,五官还和记忆中一样,却又那么不一样。 他不禁恍惚,一时间忘了回话。 卫旸也没将他的失态放在心上,只看了眼客房方向,道:“云雾敛之事,多谢方丈出手相帮。他可有给寺里添麻烦?若是有,孤替他跟您赔个不是。” 慧贤合掌念了声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客气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看了眼他手上那串奇楠,慧贤又直言不讳道:“老衲应当说过,殿下身上的杀孽太重,穷尽一生怕也难以消除,诵经修庙也是无用,不如早日放弃执念,皈依佛门,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为来世修个善缘。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他是真心规劝,希望他放过别人,也放过他自己。 卫旸却笑了,盘弄着手里的奇楠,道:“孤不是在为自己。”眸光隐约温柔。 慧贤微讶,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待细瞧,他已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若是得空,也烦请方丈为舍妹诵经消灾。” 慧贤一愣,这才想起近日京中流传的一段真假皇嗣的传闻,心中颇为震撼。 前些年,因今上有意皈依佛门,太后盛怒之下,将京畿一带的庙宇浮屠都悉数拆除,僧侣也被赶被撵,尽数凋零。唯有他们华相寺,在东宫庇佑下,幸免于难。 不识卫旸真面目的人,以为他是君子之风,日行一善;而知卫旸的人,只道他是想给自己今生所造杀孽寻一个善果。慧贤属于后者,除此之外,他至多就认为,卫旸是在给那位云施主寻个避难所。 而今回头再看,竟是都会错了意。 *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7节 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日说过会给元曦撑腰,果然不出两天,懿旨就从北苑送了过来。 当时御书房内,杜首辅正抱着柱子,打算撞第 二回,嘴里还不忘慷慨陈词,说什么:“倘若这等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都能姑息,还谈何礼法?谈何吏律?北颐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其余几个阁臣跟着附和,又是“陛下明鉴”,又是“杜大人莫要冲动”。 饶是建德帝今年念佛念得脾气甚好,也忍不住捏着鼻梁,抽了眉梢。 然就在杜首辅高高扬起下巴,欲给大家磕出点血的时候,太后的懿旨来了。先是例行慰问了下建德帝的龙体,紧接着便开始请罪,把当年假冒皇嗣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说是亲眼目睹建德帝思女心切,龙体总是抱恙,她这做母亲的于心不忍,便想了这么个法儿,为他纾缓心病。太子也是出于孝道,帮她行事,便是而今事情败露,也不肯说出实情,还把她瞒得死死的。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只怕就要酿成大祸。 一整套说辞,有理有据,严丝合缝,叫人无可指摘。 几个阁臣都傻眼了,杜首辅更是直接闪到了脖子。 明知里头古怪,可太后金口玉言,谁又敢反驳?便是想反驳,这字里行间都是拳拳孝心,谁又好意思反驳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乖乖闭上嘴,做锯嘴葫芦。 建德帝更是乐得清闲,就势感念了太后几句,还顺带脚把元曦夸了一通。 说她虽不是真的公主,这些年却一直在御前尽孝,并未敷衍。即便事情败露,也没把太后供认出来,可见是个有情有义、忠孝两全之人。于是御笔一挥,不仅把这桩案子给消了,还封元曦为“曦和郡主”,一应礼遇照旧。 赏赐一箱一箱地往铜雀台运,将屋子挤了个满当,都快没有下脚的地方。 相较之下,宁国公府就没这般好运了。 恶意揭穿太后的爱子之心,又假意落水栽赃他人,甚至还胆敢伪造太子书信,随便哪一条,都够章夕樱喝上一壶! 禁中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荒唐事?别说太后生气,连昔日的章家党羽也颇为震惊。 为平众怒,建德帝特特遣人上门递话,把宁国公府上下训斥一通、罚俸半年不说,还将章皇后禁足坤宁宫,抄写经文。和亲之事也不做他想,随意赐了章夕樱一个封号,就把她打发过去。 无嫁妆,无仪仗,天一黑就迫不及待将人送出城,仿佛她是什么火雷,不及时送走,便会爆炸似的。 如此草率,那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二王子如何肯应?在金殿上就发作起来,嚷嚷着不把北颐踏平,他便不姓完颜。 满朝文武皆惶惶不安,最后还是卫旸站出来,请他吃了一盏茶。 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是没人知道了。只看见那位完颜二王子进去前有多张狂,出来后就有多狼狈。一张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抖成风中枯叶,都不等晚上宫里为他摆饯行酒,就立刻带着他的新王妃,拍马北上,唯恐迟一步,小命就会搭进去。 “哼,叫他们猖狂,这就是报应!”银朱对着窗户啐道。 这几日她可谓扬眉吐气,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去内廷司领春衫,都能多得二两茶叶,以至于她走路都呼啸带风。 元曦看她一眼,失笑摇头,倒也由她去。 建德帝的千秋在即,她忙着准备双面绣屏风,也实在抽不出空闲管这些。前段时日,她一直在研究绣线面料,以及那副千里江山图。眼下这些大体都已确定,就剩去跟卫旸习字,整幅绣品便可敲定,正式开工。 快到约定的时辰,元曦也准备过去。可看着镜子里右耳下的一小块红,她又皱了眉,“到底怎么回事?都几天了,竟还没消下去。” 窃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猜测,“山上蚊虫多,会不会是那日您留宿归云山,不小心叫虫子咬了?” 虽有些牵强,但也只能是这个理由了。 红斑虽小,拿头发遮一遮也没事,可到底膈应人,元曦不由嗔道:“什么虫子,真讨厌!” 某只正在书房磨墨等人的虫子忽然鼻子一痒,“阿嚏。” 打了个喷嚏。 第16章 习字 书房乃是东宫重地,没有卫旸准许,谁也不得靠近。 隔三道门,就有锦衣卫亲自把手。各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阎王见了也得哆嗦。往日里那些熟悉的幕僚,卫旸的心腹,想入内也得乖乖等里头回话。 元曦却是个特例。 过去,她曾跟在卫旸身边念书,书房一直都留有她的桌子。后来虽没再去学过,桌子却也没叫撤掉。守门的锦衣卫也都识得她,老远瞧见人,便垂首塌腰让出路来,毕恭毕敬地给她请安,唤她:“郡主。” 这全新的称呼,元曦听了也有一段时日,可还是有些不适应。 无功不受禄,她既不是皇室之人,又没立下什么惊天动地的汗马功劳,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捡这么大一便宜,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大约只有尽快完成太后的嘱托,把这些年欠下的恩情都还上,给这段孽缘做个了断,离开这里,回归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她心里才能真正舒坦。 元曦如是想着,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加快。 卫旸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跟他本人一样,不饰繁赘,两张桌子若干书架、圈椅,并一方琴台,便是全部。衬上窗外几簇油绿文竹,和点点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古拙又不乏禅意匠心。 元曦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提笔运墨。 一身宽松的雨过天青色长袍,绣双鹤暗纹,随他手上的动作振翅欲飞,淡泊清雅,无欲无求。可写下的字,却如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勃勃野心在笔画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藏也藏不住。 “你预备在屏风上绣什么字?”写完最后一笔,卫旸抬头问。 贺寿的词都大同小异,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给皇帝的也不外如是。有风采的,至多做些诗词,拿历朝历代的圣主明君作比,夸耀一下。 卫旸的才学尤在她之上,元曦原以为,这么简单的东西,他应当早就想好了,熟料竟还要问她,到底是谁的爹啊? 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元曦忖了忖,道:“圣主千年乐未央,御沟金翠满垂杨。年年织作升平字,高映南山献寿觞。” 司空图的《杨柳枝寿杯词》,不仅有对君主千秋日的祝福,还赞颂了如今的太平盛世,绣这个正应景。 卫旸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下,阴阳怪气的,却没说出话,只俯身洋洋洒洒将那四句写下来,就把笔往元曦手里一塞,“练吧。” 说完就径直离开书桌,去南窗底下坐着看书。乌黑的眼睛似盛着冬夜月色,冷漠至极。 竟是半分要指点的意思也没有。 既如此,又何必让她过来? 元曦眉梢抽搐了下,笔握得太紧,玉杆上的青竹雕花纹膈得她掌心生疼。心里将他骂了无数遍,人还是乖乖过去桌前坐好,提笔悬腕,照着他的字,依葫芦画瓢,在旁边操练起来。 都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元曦开蒙得晚,于读书之事上进益十分艰难。这些年,她琴棋书画虽都有所涉猎,但也仅限于知晓,比不了那些自幼耳濡目染之人。丹青之事,她或许还能得旁人一两声称赞。可书法之道,她就实在无能为力。 寻常的字帖,她练得就已经十分吃力,学卫旸的字就更是难上加难。仔细研究过笔锋,自觉有些成算,她方才有勇气下笔。可笔尖落到纸上,柔软的触感浑然不听她使唤,分明已经用足了力道,却愣是写不平一道横。 “手腕放松些,何必绷这么直,又不是让你去杀人。” 不知何时,卫旸过来了,就站在她身边,吓她好一大跳。手一抖,豆大的墨汁从狼毫尖笔直落下,“啪”地一声,将纸上的模版字污了好大一块。 “哎呀你干嘛啊!”元曦蹙眉抱怨,抽出帕子,想将那片脏污擦去。 可宫中用纸,都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吸墨性极好。这一会儿功夫,墨迹早已渗入肌理,如何擦得干净? 元曦郁愤地吐出一口气,原本因练字而绷紧的肩膀骤然松下,整个人都萎萎的,像只被戳破了气的球。 卫旸冷声一哂,“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至于吓成这样?不过一个字罢了,有什么的?” 话虽如此说,可语气却分明带着些许愉悦,似在高兴她能这般宝贝自己的字。 元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一个字而已,没必要可惜。若是别人,她大约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偏偏是卫旸。狗一样的脾气,又臭又怪。让他写这四句话,他脸都能黑成那样,现在让他再写一遍,还不知要怎么挖苦她。 当下她也没好脾气,怼道:“殿下说这么多,为何不自己过来,把这个字补上?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殿下难不成也是一个爱空口说大话之徒?” 卫旸笑容凝固在嘴角。 元曦难得见他吃瘪,又眨巴着眼,歪头狡黠一笑,“不过一个字罢了,有什么的?” 卫旸:“……” 死丫头,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才刚摆脱掉脑袋的危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敢拿他的话跟他叫板? 卫旸冷声一嗤,却是握着手里的书卷,踟蹰不前。 一个字而已,的确没什么,他倒也不至于为这个同她拿乔,只是…… 不远万里从赈灾之地赶回来救她,又接连几日熬夜为她吹箫,甚至那天晚上还……这段时日,自己有多反常,他不是没发觉,只是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想是心魔作祟,自归云山回来后,他便刻意避着她,得空便会去华相寺静坐清修,让自己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可闭上眼,梦里全是她的容颜,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都那样栩栩如生。他想推开,可是她拥着自己,一声声娇娇唤“哥哥”,每一道眼波都是一枚摄魂夺魄的钩子,叫他如何放得下?以至于他每次醒来,寝衣床褥都得重新换过一遍。 为此,他还特特去寻过云雾敛,想让他帮自己扎上几针,醒醒神。可那家伙听完就只是笑,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揶揄他,说什么“他需要的不是银针,而是女人”。 女人…… 卫旸攥紧手,薄脆的书页在指尖“簌簌”皱起。 轻浅的冷梅香,随风从元曦身上散来。他由不得趔趄退后,狠下心,想转身走开,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看不见她,也闻不到她身上的女儿香,如此他大概就能恢复正常。 可对上那双清润的眼,他双脚就跟灌了铅似的,如何也挪动不开。 迟疑良久,他终是无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笔,敲了下她的额,道:“最后一次。” 声线冰冷无波,仿佛浸过冬夜的月色。 可落笔的手却依稀还在颤抖,在纸上悬停好半晌,都找不准一个好的落点。 第17章 下棋 三月的春光正当明媚,积雪已经化完了,风也温煦柔和,不疾不徐。随意仰头深吸一口气,都是满满的鸟语花香。 午后细碎的日光,被窗下竹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 卫旸执笔立在桌边写字,俊脸沉在水影后面,别有一种静谧清远。沉榆香从袖笼里散出来,幽幽的,还带着松塔的干燥,经午后的春风煨过,格外沁人心脾。 元曦不由恍惚,过去在这间书房,随他读书习字的画面一幕幕都跃然脑海间。 因她底子实在差,卫旸得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教导,最开始教的,便是她的名字“元曦”。 “元”字倒还好说,笔画少,很容易便学会了,可“曦”字就当真愁煞了她。那么复杂,每回写,她不是少了一撇,就是多了一横,如何也写不明白。后来好不容易把笔画都记清楚了,字形却叫她写得七扭八歪,像间随时都要倾垮的茅草屋。 因为这个,卫旸没少笑话她。 可笑完,他还是会拿起笔,仔细而缓慢地再写一遍给她看。每次都说是“最后一回”,可这最后之后,总还会有无数个最后。 以至于后来她都学会了,还是会故意装作不会,抱着纸过去跟他讨教。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看他写自己的名字,她心里便说不出的温暖,像是数九寒天晒着了太阳。 她出神间,卫旸已经把四句诗重新又写完一遍。 道了声“好了”,他便拿起书卷,退回到窗边,负手欣赏窗外的风景。余光却从眼尾斜斜逸出,始终未离开过那张书桌。 元曦正低头研究他新写的字,并没发觉。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8节 他这回写得明显比刚才认真,字形大了不说,笔锋变化也看得一清二楚。元曦要研究他的字迹,用这个正方便,都可拿回去,直接对着绣绷练习了。 所以明明可以写好,适才作何还要为难她? 元曦撇撇嘴,拿起纸,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樱红的双唇撅起来,唇珠娇艳欲滴,像枝头熟透的红樱桃。 卫旸凤眼有一瞬暗沉,忙转过头去,手下意识抓紧腕间那串奇楠,想压制体内的心魔。 元曦收好那张纸,过来跟他告辞。 他却颤了下指尖,脱口问:“这么快?不再多练一会儿?” “不了。”元曦抖了抖手里的纸,“有这个就足够了。” 横竖这字最后是靠针线绣在布料上的,而不是靠笔写,她无需练得多好,只要知道卫旸运笔习惯,便可仿造着绣上去。 别看她书法上无甚造诣,绣工却是一绝,别说临摹几个字,便是将真正的《千里江山图》拿来给她照着绣,她也能原原本本、一笔不差地拿针线给还原出来。 如此,接下来几日,她也就无需再过来跟他练字。没人扰他清闲,他应当也高兴了吧? 然卫旸脸上却丝毫瞧不见半点开心的痕迹。 一张脸沉得像滴水,蹙眉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纸,一副追悔莫及、欲抢回来撕了了事的模样。 这又是怎么了? 元曦百思不得其解,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将纸往身后藏。 卫旸也没再过问那幅字。 元曦等着他回话,好从书房离开。 他却默不作声,只仰头望着窗外舒卷的流云,若有所思,等到元曦耐心快要耗尽,才启唇,却是问她:“下棋吗?” 元曦:? 没头没尾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实在有些跟不上,圆着眼睛呆呆看他,实在不知他到底在唱哪出? 她犹豫间,卫旸已经去到桌边,将笔墨纸砚都收回去,摆上棋盘和棋子。见她还停在原地,抬手点了点对面的空位,催道:“还不过来。” 元曦眉头却拧了起来,“可是我不想下棋。况且我的棋力,殿下也是知道的,您赢了我也胜之不武,何必呢?” 她说的都是实话,琴棋书画,她都只能算得上略通。可卫旸就不同了,他擅谋划,懂计算,吃她的子儿就跟玩儿一样。过去他也不是没跟自己下过,那嫌弃的表情,元曦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竟主动找她下棋? 卫旸见她不情愿,难得主动退让一步,“我让你几个子。” “那也够呛……”元曦低声嘟囔,磨蹭着不肯过去。 卫旸耐心告罄,捏着白子在桌上敲了敲,“上私塾拜师都得拿束脩,我今日教了你怎么久,什么也没收,只让你陪我下会儿棋都不成?” 什么跟什么呀! 不就写了几个字嘛,如何就久到非要交束脩了?况且自己习字,还不是为了帮他做寿礼,自己没让他送礼表示感谢呢,他居然就先蹬鼻子上脸了? 元曦心里骂骂咧咧,人还是老老实实坐过去,拿起黑子,同他下棋。 然后也毫不意外地,被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卫旸忍不住笑。 元曦眉梢抽搐,手捏着棋盒边缘,很有一种把整盒棋子都扔他脸上的冲动。 经这一闹,她好胜心也上来了,撅着嘴哼道:“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赢了又有何意趣?都说殿下高风亮节,原也是这般肤浅之人。” 卫旸忍俊不禁,将手里的白子丢回棋盒里,朝她抬了抬下巴,“成,不下围棋,下我不擅长的。象棋、双陆,你想下哪个?” 元曦眼睛一亮,却又不敢直说,滴溜溜转着眼珠觑他,弱弱道:“五、五子棋?” 卫旸:“……” 这回轮到他捏紧棋盒,想把它扣元曦脑袋上了。 他眼风“嘶嘶”如刀扎来,元曦禁不住哆嗦,鹌鹑似的埋下脑袋,不敢看他。 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离谱,对面是谁啊?卫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卫旸!让他下这种小孩才玩的五子棋,别说卫旸不肯,便是元曦自己也没法想象那滑稽的画面。 可这也实在怨不得她,围棋那么缜密的算计,便是将她切成片,她也算不过卫旸。只有五子棋这样,规则简单,又无需大量计算的东西,她才能和卫旸保持同一起跑线,也才希望赢他。 然就眼下这状况,只怕他不仅不会答应,还少不了对她一顿冷嘲热讽。 自己这是何苦来哉? 元曦懊恼地吐了口气,咬着下唇,正琢磨该怎么开口给自己打圆场,棋盘上就先响起一道清脆的落子声。 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挪开,一枚白子正停在棋盘正中心,天元。 在围棋里头,要是有人第一步就走这儿,不是极度自信的天才,就是半点不开窍的傻子。卫旸显然不傻,但也还未狂妄至斯。 元曦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在旁边跟了一子。 卫旸没说话,只紧贴着她落子。 还真是五子棋的下法! 元曦喜不自胜,像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又恐他反悔,不敢放肆表现出来,只藏在心里暗自窃喜。一双鹿眼却是藏不住,在阳光下璀璨生辉,满院春色都叫她盖了下去。 卫旸左侧胸膛微微撞跳了下,伴着窗外一支桃夭,在无边春色里怦然绽放。 元曦见他迟迟不落子,不由抬起头,狐疑地看他。 卫旸淡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在棋盘上随意放下一子,收手时飞快觑她一眼,边从棋盒里重新拿出一枚白子,边搭着眼帘,摩挲棋子,状似无意地问:“过几日便是春猎,你想去吗?” 元曦眼睫一颤,倏地抬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升腾起了烟火,迸出比刚才还要璨然的光,却是压抑着,小心翼翼问:“我、我可以去吗?” 春猎乃是国之大事,也是为数不多,她能正大光明离开皇宫,离开帝京,去看看外面的机会。早几天之前,她就已经听到风声,心里蠢蠢欲动,可这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过去她还是公主,想同行,都得经建德帝或者卫旸准许,而今她这副境况,只怕更难。 况且之前,哪次不是她赔着笑脸,在卫旸面前又是讨好,又是央求,他才肯勉为其难考虑带她去。怎的今日突然良心发现,主动提出来了? 该不会有诈吧? 元曦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儿,抿紧唇正襟危坐,颇有种如临大敌之感。 卫旸瞧出她的局促,无声一嗤,道:“不想去就算了。” “欸欸,去!我去!”元曦一下从圈椅上蹦起,指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是太子,也是君子中的君子,说出的话就更加不能随意反悔。” 说完,她也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提着裙子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少女的灵动是春日最美的诗,装点得天也蓝了,花木也愈发葱茏,比过去一板一眼的端肃模样不知美妙多少。 卫旸不自觉便看得久了些,哂道:“蠢死了。” 一双眼却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他还在凝望。 镇纸下还凌乱压着几张小姑娘练废了的纸,风一吹,边角便卷起来,“簌簌”地响。卫旸回过神,抬手将镇纸移开,拿起那叠废纸,欲丢进纸篓里。瞥见脚边的樟木箱子,人一下顿住。 箱子里都是他平常练字用过的纸,每一张都写满了“曦”。 小姑娘其实一点也不笨,恰恰相反,她很聪明,开蒙虽晚,但悟性极高,还会举一反三。很多东西,他只要教一遍,她便能轻松领会,比科场上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举子通透不知多少。 但有时候这聪明劲儿,也没用对地方。 就比如练字,她明明早就会写“曦”,却要他一遍又一遍地教,还沾沾自喜,以为他不知道。 他有那么傻吗?不过是看在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没跟她计较罢了。 只是后来写了太多遍,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养成习惯。旁人练字,写的都是“永”字,只有他,写“曦”。那么复杂的笔顺,他一写就是好几年。等觉察的时候,他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摞,堆起来都到他的腰,全都收到这箱子里,同她过去练废的那些纸混在一块,一张也没丢。 便是现在,时常也有新的“曦”字加入其中。 心魔入体,大约很早就已经开始了吧? 卫旸自嘲一笑,长长叹了口气,无奈也欢喜,将这几张纸也放入箱内。 * 元曦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落日尽情释放最后的辉煌,将半片天幕都晕染得绚烂似锦,见者无不感叹。 离春猎没几天了,元曦没时间欣赏,只提着裙裾兴奋地往铜雀台跑,思索该准备什么去猎宫。一袭红裙在风中潋滟,比晚霞还灿烂。 连瑾今日奉旨进宫,顺便来拜访这位太子,刚好瞧见这幕,不禁挑眉,“她是谁?竟能在东宫这般放肆?” 引路的内侍伸长脖子看了眼,恭敬拱手,“回王爷,是曦和郡主。” “曦和……”连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想起近日有关北颐皇室的种种传闻,以及那天在凌霄楼发生的事,忽然眉心大展,笑容意味深长,“她就是曦和啊。” 第18章 心动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猎宫三四月份,正是一年之中风景最好的时候。每一簇草、每一朵花都流淌着浓浓春意,随意一抬手,便是满袖芬芳。 宫里一行车马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猎宫的。 窃蓝和银朱张罗着把箱笼从马车上卸下来,搬去住处。等忙活完,月亮已高高爬上柳梢头,星子密密麻麻洒满夜空,像一场冻结的大雨。 元曦早间坐马车时,犯了晕症,到了猎宫便一直躺在榻上休息,及至现在才将将转醒。晚间设在正殿的宴席,她也就没去。 然有银朱这个耳报神在,宴上发生的事,她倒是一件也没错过。 “郡主您知道吗?就在刚刚,汝宁公主当着满大殿所有宾客的面,主动举杯,向南缙那位云中王求亲啦!”银朱兴奋得两眼瞪成铜铃,手一下举起来,险些将桌上的烛台打翻。 窃蓝攒眉嗔怪了一句,将烛台往里移了移,也颇为惊讶,“你没看错?当真是汝宁公主?不能吧,那位云中王是个难得的才俊,这不假。可一国公主这么主动,还是对别国的王爷,未免也太……况且皇后娘娘和恒王殿下都在,能让她这么胡闹吗?” 她一脸怀疑。 银朱急了,“怎会看错?不信你出去打听,大殿里头那么多人,全看见了,难不成都看错了?” 两人各自争执不下。 元曦正坐在圆桌边,吃小厨房送来的晚膳,听说这个,也被震惊到,但很快她便扬了扬眉,淡定说:“是她的话,不稀奇。” 跟元曦不同,汝宁乃章皇后所出,是正儿八经的皇族公主。 早年建德帝还管事那会儿,她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要什么便有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一句话,底下人就算赴汤蹈火,也会给她摘来。哪怕是别国的王爷,于她眼中都是一样。 而今元曦的身份曝光,她便成了唯一的公主。母后和兄长又权霸一方,能与卫旸一争高下,她的气焰就更加嚣张,行事这般离经叛道也不奇怪。 想来这回是又盯上新的猎物了,就是不知,这兴趣能保持到什么时候。 对她的事,元曦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云中王……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9节 那日凌霄楼之事还历历在目,当时柴房里到底藏着谁,元曦事后也让叶轻筠去调查过,却一直没个结果。 但经过这几天,她大致也能猜出个大概。 诚如窃蓝所言,汝宁再大胆,到底还是一国公主,代表的是北颐的颜面,这般公然向别国王爷提亲,还是在皇后和恒王眼皮底下。事先没跟他们通过气,元曦是不信的。 甚至可以说,就是他们俩怂恿汝宁这么干,为的便是借悠悠众口,倒逼连瑾就范,好促成这门亲。 至于他们联手之后会对付谁?答案显而易见。 偏生这节骨眼,某人还不在。 “这么好的天,太子殿下为何不来?”桌上的菜肴已吃得七七八八,银朱忙着将碗碟撤下,忽然想起这茬,问道。 “听说是叫朝堂上的事绊住了,来不了。”窃蓝帮她一块收拾,顺嘴问元曦,“郡主可知道是什么事?春猎这么大的事,东宫一个人也不过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元曦耸了下肩膀,不置可否。 这事她也是临行前才听贺延年说的。 建德帝一门心思只想遁入空门,已经有两三年没参加过春猎,都是卫旸代为主持的。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朝堂权势倾向的一种体现。恒王眼红了好久,也想亲自操办一回,奈何尊卑等级在那压着,他便是把一双眼盯得红出了血,也没能成功染指过。 今年又有南缙的使团一块随行,重要性可见一斑,卫旸却自己退出了? 这不是主动帮自己的敌人牵线搭桥吗? 他想干嘛? 元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况且不来就不来嘛,早些跟她说也行啊,她也就不过来了。现在可好,就她一人,跟章皇后一家子出来,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元曦恨恨吐出一口气,骂道:“混蛋!” * 同一片月色下,东宫也在布晚膳。 忽而一阵疾风入窗,卫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鹿游原瞧见了,“嗤”地一声笑出来,拎起说边的银壶,往他的玉杯里头斟酒,“挨骂了吧?也是,这么放人家鸽子,换我,我也骂你,还打你呢!” 他过去是卫旸的伴读,卫旸当年上太傅家掏鸟窝的时候,他还帮忙望过风,交情自是不一般,什么话都敢说。 卫旸斜他一眼,冷声道:“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要是不想干,就把位置让出来,有的是人想干。沈千户家那条狗,孤瞧着就不错。” “嘿,你这人……”鹿游原讶然举杯指他,叫卫旸一睨,他又立马缩回去,无声动嘴暗骂,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我说不过你,不过你也别得意,就你这态度,人家早晚被你逼走。” 卫旸垂在袖底的指尖颤了颤,想起那日赈灾回来截获的信件,他眸底顿时戾气滋长。 边上侍立的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地里头。 鹿游原却半点不怵,只敲着桌面道:“听我一句劝,喜欢人家就去追,别等人真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卫旸没好气地瞪他。 鹿游原可不是个软柿子,方才怂了一回,这下却是跟人杠上了,“你瞪我也没用,就算你今儿真把沈千户家那条狗给牵过来,我也要说。 “你这段时间反常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真当大家伙儿瞧不出来?只是没好意思点破罢了。一个大男人,连喜欢都不敢承认,能干成什么大事?还躲这喝酒……” 鹿游原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尽,起身拍着曳撒,道:“作为朋友,该劝的我也都已经劝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骑最快的马去猎宫,也就一天一夜的事儿,走不走由你。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啊,就算不为那丫头,你得你自己想想吧?连瑾可在那呢,你就不怕他和恒王一道联手对付你?” 卫旸本是无动于衷,自斟了一杯酒递到唇边正打算喝,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手忽地一抖,酒水撒出大片。 待月亮又升起一些,鹿游原也走了。 卫旸还坐在窗边吹风,拳头躺在袖子里,捏起又松开,松开又捏起,终于还是没忍住,去了书房,再次打开那个樟木箱子。 里头除了那日小姑娘练的字和自己这些年的笔墨,还有一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都是这些年,小姑娘一针一线做来送给他的。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下一跳,她竟做了这许多,偌大的樟木箱子都快放不下。 箱盖一揭开,墨香便混着花香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挤,他思绪不禁飞远。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在躲她。甚至出发去猎宫的行囊都已经收拾好,他还能临阵退缩。明明当初被告知中-毒,有性命之虞时,他都没这么慌乱过。 佛说,心魔者,不可渡,唯有自救。 原以为只要自己离她远远的,把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收起来,不去看,也不想,一切应当就能回到正轨。却不料,才这一天,他就已经将这箱子开开合合十来回,还真是…… 栽了啊…… 卫旸自嘲一笑,原以为自己会很憋闷,会懊恼,却不想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比解了毒还舒爽。 指尖一点点摩挲过箱中小姑娘留下的笔墨,眸底也跟着绽起笑。月光投落其中,酿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如三月落花激起的涟漪。 贺延年看呆了,以为是自己眼花,抬手拼命揉眼睛,单眼皮都快搓成双眼皮。 却只听他合上箱子,吩咐道:“来人,备车。” 第19章 惊马 翌日是个好天,长空无垠,天碧如洗。云絮轻飘得宛如几缕薄纱,淡淡涂抹在半空,仿佛一伸手便能揪下一团。 春猎开始前,要进行一场弯弓打靶的仪典。 往年都是卫旸亲自主持,元曦虽不用参加,但也会特特起个大早,和随行命妇们一道守在猎场边,就为一睹他弯弓搭箭的英姿。 如今卫旸不在,差事自然落到恒王手中。元曦便懒得再去凑这份热闹,更不愿跟汝宁照面,于是在榻上赖到日晒三竿,才懒洋洋地起来梳洗。 想着这会子,该进猎场围猎的人应当都已经进去了,章皇后也该退回自己寝宫休息,不会有人再搭理她,她这才领着窃蓝和银朱出门。 这么好的天,即便不围猎,牵一匹马在草场随意走走,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熟料那弼马的内侍生了一双势利眼,见这次春猎太子不在,恒王一人独大,他对元曦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等元曦开口,就直接拒绝道:“实在抱歉,郡主来得迟,棚子里已经没有富裕的马匹了。” “骗谁呢?”银朱气不打气出来,指着马棚道,“那一排吃草的不都是?” “那些都是汝宁公主的马,没有她的准许,奴才可不敢随意乱牵出来。这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公主是怪罪奴才呢,还是怪罪郡主呢?” 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一口一个敬称,瞧着甚是恭敬,却是把“公主”、“郡主”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元曦冷笑,这便是皇宫,高低贵贱分得一清二楚。即便她被建德帝封为郡主,还有太后做依靠,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朝堂上没有牢靠的根基,她照样低人一等。 所以她才这般讨厌皇宫。 银朱气歪了嘴,都快上前跟人厮打起来。 元曦正要上前拦人,身后却先传来一道矜骄的声音:“郡主倘若当真想要骑马,也不是不行。” 这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口吻,元曦心里不由趔趄,回头果然瞧见一位着胡服,登羊皮小靴的姑娘。每走一步,靴上的银铃便震响一次。一对上元曦的视线,她白细的下巴便高高扬起,眼里满是得色。 不是汝宁,又是谁呢? 所以躲了大半天,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元曦无奈地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整理好心绪,牵起一个纯良无害的笑,想打个哈哈赶紧从这里脱身,面前却又悠悠踱来一道颀长身影。 来人一袭玄色劲衣,革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如墨长发随意扎成马尾,在风中肆意摇荡。负手挺胸立在太阳下,衬着身后的猎猎旌旗,和衣上的饕餮金丝纹跳跃的碎光,颇有一种“酒旗风暖少年狂”的恣意模样。 不待元曦开口,他便看着她,先含笑道了句:“郡主。” 那熟稔的语调,仿佛他们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相识已久。 正是南缙那位云中王,连瑾。 元曦双手在袖底暗暗攥紧,心里说不出的微妙。 昨夜听说汝宁当众向连瑾求亲,她心里原是沉着一股忧虑的,害怕他们真要联手。直到听说连瑾并未应下亲事,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看眼下这情况,她这口气似乎松得还有些早。 那厢汝宁见连瑾过来,也颇为欢喜,掐着声儿缠着他撒了会儿娇,越发理直气壮地看向元曦,悠着声儿问:“想骑马是吗?求本公主啊?说起来,你自从被贬为郡主之后,还没来给本公主请过安呢,也忒不想话。正好,今儿咱们就一并把这笔账清算了吧。 她边说边拿马鞭指了下跟前那片草地,扯唇冷哼,“给本公主磕个头,道个歉,本公主就勉为其难,把马借给你骑。” 她这一声喊得惊天动地,不光马棚里的人听见了,原本嘈杂的草场也安静下来。异样的目光密密麻麻交织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几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窃蓝和银朱齐齐变了脸色,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元曦却是半点不见恼,抬手绕了下耳畔的碎发,眉眼弯弯道:“依照公主的意思,我可是也要给驸马爷磕个头?” 此言一出,闻者皆怔,待醒神又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好狠!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夜宴席上,汝宁被拒绝得有多尴尬,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心回避着。别说不敢提这“驸马”二字,便是今早给汝宁牵马的时候,他们心里都直打鼓,唯恐触了这位祖宗脆弱的琉璃心,惹祸上身。 这位倒好,不仅提了,还直往人肺管子上捅,当真…… 整个草场都安静下来,别说人不敢妄动,就连草叶子都不敢随意乱摇一下。 连瑾也微微拧了眉。 汝宁翕动着唇,脸上时青时白,像开了染坊。 周遭明明没什么变化,她却觉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嘲讽有之,看戏有之,依稀似还有连瑾的一份。搅得她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可是凭什么? 她可是公主,北颐唯一的公主,叫心爱之人拒绝也就罢了,眼下竟还要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羞辱,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滔天怒火直攻心门,当下她也忍无可忍,“啪”地抖开手里的马鞭,上前两步高喊:“小贱蹄子,看我今天不打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鞭子便“唰”地朝元曦挥打而去。 元曦的身手,对付高手是有些难,可躲开她这一鞭却不费吹灰之力。 然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一鞭子是没抽到元曦身上,却结结实实打在了马棚内一匹正埋首吃草料的壮年成马脑门上。 马儿受惊,登时扬蹄嘶鸣,越过马厩直朝她们二人冲来。 汝宁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腿颤身摇,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躲开。 元曦倒是知道要躲,奈何她今日实在点背,居然叫汝宁绊了一脚,也跟着摔倒在地。 眼见马蹄子马上就要踩下来,尖叫响成一片。 一直波澜不惊的连瑾,心头也毫无征兆地被扯了一下,不待人喊,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上去。 汝宁心头狂喜,顾不上哭,忙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可他却径直越过她,直朝她身后的人奔去。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0节 再有一寸便能够着,连瑾都不由加快了脚力,却有一道白色身影从他身旁飞快闪过,先他一步,将那无助的小姑娘拥入怀中。 清风一荡,只余袅袅沉榆香。 第20章 维护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元曦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眨眼,人就已经被紧紧怀抱住,滚到了旁边一片安全的草地上。 而卫旸两手各撑在她耳边,就趴在她身上。 三月春光明媚, 日头自云隙间刷下一排耀眼的光幕, 照得他满身透彻, 仿佛琉璃珠串堆砌起来的神子天人。草场周围的海棠熏灼欲燃, 却丝毫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半片光辉, 反而越发衬得他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一双凤眼灼灼凝望着她,也只凝望着她, 眉心微蹙, 目光却比太阳还耀眼,好似少看一眼,她便会不见。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元曦心头由不得被灼了一下,人也跟着愣住。 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里批阅臣工们的奏疏吗?难不成自己还在做梦, 没睡醒? 她如是怀疑着,还真伸出一只软白的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颊, 又飞快收回来, 像是怕他真是假的一般。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反应,脖子还小小地吞咽了下。 卫旸不自觉被逗笑,抬手将她额前一缕凌乱的碎发拨开, 一句懒散的“怎么?不相信我会过来?”尚在舌尖, 还没来得及说出。 适才那只戳了他脸颊的手便再次伸出, 食指和拇指微微弯曲, 对着他颊边一块肉就是用力一拧,生生把他嘴角才漾起的些许笑纹给拽了下来。 卫旸:“……” 他脾气一向不好,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也不敢再他面前放肆。上一个敢这般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而今风头草都快有两丈高。 这丫头倒是真敢放肆! 可偏偏,他又生不起气来,甚至还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能这般跟他胡闹,应当是没被这次惊变吓着吧? 差一点,他便再也看不见她了。 只是一个念头,卫旸心口就如同刀绞一般,几乎是在一瞬便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却不是平常那般疾言厉色地将她的手甩开,而是缓缓握紧,闭上眼。 眼皮隐隐抽动,似是不安,直到确切地感受她手上安稳的脉搏声和温软的少女香,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松了眉宇。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元曦指尖,无端招惹出一串心跳。 唯恐他听见,她忙霎着眼睫调开视线,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殿下你压着我了。” 她原意只是想提醒他起来,奈何因着紧张,她声音便本能地跟着变轻、变软,隐约还含着些许尚未清醒的鼻音,像是在撒娇。 卫旸心窝像是被奶猫的爪子挠了下,说不出的绵软。过去只觉女人撒娇卖乖最是令人心烦,眼下却希望她能多说一些,都有些不想起来了。 但眼下到底不是想这个的场合。 笑着道了声“好”,他便一撑胳膊,从地上爬起。 语气慵懒随性,带着几分宠溺。不像是刚将人从生死关头拉回来,更像是一个春慵刚醒的午后,两人才从一段缠绵中抽离,欲断不断,越发纠缠。 旁人都没觉察,只连瑾隐隐蹙起眉。 窃蓝和银朱早在旁边急红了眼,碍于卫旸在,才不敢上前。 这会子见二人分开,她们忙提着裙子冲上前,顾不得给卫旸行礼,便先去扶人。两双眼睛在元曦身上左瞧右瞧,连根头发丝都不肯放过,唯恐她落下什么伤。 但好在,卫旸护得周到有及时,别说伤筋动骨,连皮都不曾擦破一块。 那厢汝宁就没她这般好运了。 适才惊马发生得突然,但这里毕竟是皇室的猎宫,一应守备齐全。 马儿受惊暴起的一瞬,棚子里几个负责喂马的马夫便立刻冲了上去,在马蹄子落下之前,即使拉住缰绳,将马安抚住。 没人护的汝宁这才幸免于难。 可小命是捡回来了,其他损失却免不了。精心梳理好的发髻散了,新裁的衣裳也破了,连手上腿上也都蹭掉好大一块皮,汩汩只往外冒血,疼得她皱着脸,“嘶嘶”直吐凉气儿。 方才叫连瑾无视的委屈还在,连同眼下的气恼一道混淆着,直在心底酿起好大一盆酸水,将她整个人都浸泡其中。 不忍心责备连瑾,更不敢说卫旸,她就只能把火气全撒在那位弼马的内侍上,“这就是你给本公主养的好马?” 早在刚刚惊马的时候,那小内侍就已经吓破胆,立在马棚边上,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样。这会子叫汝宁一吼,人立马软了膝盖窝,“噗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九公主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饶过奴才吧!” 脑袋“咚咚”往地上磕,仿佛不是他的一般,没一会儿额前就撞起大片青紫。 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嚣张? 可汝宁却一个字也懒怠听,随意摆了摆手。 边上便立马过来两个身高体壮的内侍,一人架一条胳膊,如拖猪狗般地将他拖了下去。只剩凄厉的惨叫,在草场周围回荡。 很快,连这声音也消失不见了。 一通责罚完,汝宁尚还不解气。 宫人们哈着腰,毕恭毕敬地上前查验她的伤势,不过是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她便疼得“嗷”了一嗓子,直接将人推到地上,“会不会弄啊?想疼死本公主吗?” “你若是安分些,今日便不会受这样的苦。” 斜边角忽然冷冰冰地刺来这么一句,汝宁心肝都哆嗦了下。想起这位皇兄昔日的所作所为,她还没说完的话当即噎了回去,不过一口空气,竟也能呛得她咳嗽不已,眼泪花都冒了出来。 那厢卫旸却没打算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漫不经心地抖了抖宽袖上的褶皱,他抬眸便是一斥:“纵仆欺主,残害郡主,你可知罪?” 他声音本就清冷,刻意压低后,便越发凛冽,宛如割喉的利刃,摸不着,却能将人的心肝都挖出来。 汝宁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膝窝子一软,下意识就要跪下去。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对,自己可是公主,公主!独一无二!为难一个郡主两句怎么了?再说了,那丫头不也没出什么事吗?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她心里虽这么想,但念着卫旸的脾气,到底不敢说出来,只闷哼一声,把脸撇过去,以示自己的不满。 倘若章皇后或者恒王在,这事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卫旸却不惯她毛病,直喝道:“跪下,给郡主道歉!” 此言一出,不光汝宁惊圆了眼,连元曦都愣住了。 这事的确是汝宁不对,可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自己真是受害者,也没得让一个公主跟她认错的道理,况且还是跪下道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别说汝宁不会同意,便是真答应了,章皇后和恒王也不会放过他。 假公主之事才刚过去,他元气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就这般树敌,当真不怕出事吗? 卫旸似不这么想,见汝宁半天没动作,他轻轻一抬眉梢,“怎么?孤的话,你也不听了?” 他声音轻俏,听着似比方才愉快不少。闭上眼听,脑海里甚至还会出现一个轻衣缓带的翩翩佳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捻花,好不风雅。 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真正要大动肝火的征兆,诚如暴风雨之前,平静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杀机。 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咬紧了牙,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连过往的风都似也凝滞了。 汝宁也慌得厉害,两只手心全是汗,心里虽有千万个不愿意,但也只能听话跪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冲元曦道:“对不起……” 卫旸不满意,“大点声,没吃饭吗?若是吃不饱,孤可喊人过来,现在就喂给你吃。” 现在喊人过来喂她吃?那喂她的还能是饭吗! 汝宁两排槽牙磨得山响,恨不能冲上去咬断他脖子。 膝盖上的擦伤本就还在流血,这一跪,旧伤又添新伤,疼得她两眼泛红。明知卫旸是在故意为难人,却敢怒不敢言。撅着嘴,委屈巴巴地看向连瑾求助。 可连瑾却站得离她老远,抻抻衣衫,拍拍袖子,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汝宁吸了吸鼻子,像是无形中被捅了一刀,连身上的伤都不觉如何了。 十根尖尖指甲都快在掌心掐出血,她却也只能乖乖弯下脊背,双手加眉,毕恭毕敬地朝元曦行了个大礼,“我,汝宁九公主,今日不该对曦和郡主无礼,甚至大打出手。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我必感激不尽!” 额头“咚”地一声触底,整个草场都安静下来。 元曦虽还处在震惊和忐忑之中,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被汝宁骑在头上欺负了这么多年,今日当是她最痛快的时候,嘴角都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只是…… 她抬眸,有些茫然地看向神测之人。 过去在女学念书,自己挨汝宁欺负的时候,卫旸也没少为她出头,只是那时候,他每次出完头,都会回来训斥她,问她为何这般没用,连反抗都不会。 久而久之,她便学着自己去应对,即便心里再不喜欢这些争斗,也不去麻烦卫旸。 似今日这般不问缘由,只纯粹地为她出气,还是头一遭。 到底怎么了…… 元曦惘然不解,见他眸光闪动,隐有转头之势,她忙撇开脸,装作在看草场的风景。 卫旸看在眼中,垂眸无声笑了笑,便淡淡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大日头当空照下,虽没有盛夏那般毒辣,但也十分晒人。他稍稍一挪步,高挑的身影便罩落在她身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第21章 跳湖 磕完头, 汝宁也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由宫人搀着,头也不会地径直往自己的寝宫走。 明明脚上还有伤,却溜得比兔子还快。瞧那慌乱的架势, 只怕春猎结束前, 她都不会再出来。 元曦忍俊不禁, 心口盘踞的郁结也消散泰半。然想起昨日被放某人放鸽子之事, 她又瘪瘪嘴, 绕着裙绦哼道:“太子殿下不是有公务要忙,抽不出时间来猎宫消磨吗?” 语调阴阳怪气的,又隐隐带着几分娇嗔, 仿似在闺中妇人在抱怨迟迟不曾现身的情郎。 卫旸轻咳一声, 没回答,只转头看周遭的春景。 山川河岳,草长莺飞,北归的大雁自穹顶掠过。风吹得周遭的海棠“簌簌”轻响,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花枝上, 每一朵花都流淌出娇艳的光泽。 猎宫他已来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品出这里的美妙。 品着刚才她说的话,像在无限回味一杯新采的明前绿, 他不自觉浅浅地弯起唇角, 墨画般清俊的眉眼也如远山起伏的轮廓般缓缓舒展。 天光投落他眼底,那样深不见底的瞳孔,此刻却酝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温和。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1节 元曦仰头瞧着, 只觉一片春冰在眼前缓缓融化, 都不自觉为之目眩。 低眸觑见他眼下淡淡的青痕, 想是赶了一夜的路, 方才能在这个时辰到达猎宫。 元曦心头微微牵扯了下,轻叹口气,到底没忍心再揪着“放鸽子”之事不放。 “你想去林子里围猎吗?” 清冷的嗓音如风刮过耳畔,元曦眼皮蹦了蹦,倏地抬头。 她过去没少来猎宫,卫旸虽讨厌了些,嘴上百般嫌弃,不肯带她,但最后都架不住她央求,每次出宫围猎都会稍上她。可她到底是姑娘家,不好像男儿一样去到围场深处,弯弓搭箭,肆意围猎,至多就是骑一匹马,在草场周围散散。 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有时还会驾马在林子边扬脖张望。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体验围猎的酣畅淋漓,然眼下,他却这样问…… 幸福来得太突然,元曦都不敢相信,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张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又殷切十足地把他望住。 卫旸忍不住笑,伸手捏了捏她鼻尖,什么废话也没多说,只抬抬下巴道:“去挑马吧。” * 围场占地极广,草木葱茏。阳光层层叠叠自枝叶缝隙间洒落,在地上斑驳。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俱是围猎之人的欢呼声,和飞禽走兽的咆哮。 元曦不由攥紧手里的缰绳,心跳得厉害。 卫旸笑了笑,“害怕了?” 元曦斜他一眼。 若说完全不怕,那必然是假的,毕竟林子不比外头,那么多野兽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围猎,也多多少少会有人受伤。但若说她真吓得打退堂鼓,倒也不至于。 “不是还有殿下在吗?”元曦回答得轻松。 野兽哪有他凶残啊…… 当然,这后半句话她只敢在心里揶揄,没胆子真说出来。 可卫旸好像在她心里也长了一双耳朵,能听见她腹诽似的,悠悠睨来一眼。 元曦颤了颤肩,心虚地缩起脖子,转开眼。以为他又要像上次在马车上那样,毫不留情地戳穿,再把她损得无地自容,她不禁蹙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闭上眼。 谁知卫旸却并没有发难,犹自收回视线,低头查看手里的玄铁弓,边拉弦试力道,边问:“想要什么?” 这是要给她猎东西? 元曦惊愕不已。 大约是他今天实在太好说话,哪怕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她也不敢完全相信。刚好这时,旁边的灌木丛里窜出来一只兔子,毛色雪白油亮,在阳光下都隐约在发光,煞为可爱。 她便迟疑地一指,“那个。” 卫旸竟二话没说,直接举起手里的弓-箭,对准了那团雪白。 元曦眼睛亮了亮,颇有些受宠若惊,甚至都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在他即将松指放箭的一瞬,她又补了一句:“要活的。” 卫旸已经弯弓,箭在弦上,闻声,侧眸瞥她一眼,不耐又无语。 元曦吐了吐舌头,也知道自己得寸进尺了,乖乖低下脑袋,没敢再提什么要求。适才那句“要活的”,她也便没放在心上。 却听“咻”地一声,雕翎箭破风而去,闪电一般冲向灌木间,竟是险而又险地擦着白兔的左后腿而过! 那兔子“咕”地哀叫一声,欲弹腿蹦走,奈何受了惊吓,没看清方向,“砰”地一声径直撞上面前的乔木,昏倒过去。 贺延年过去捡兔子,小家伙还真活着,除了左后腿的一点擦伤外,浑身无任何伤口,皮毛照旧鲜亮,模样也依旧可爱如初。 “哎呀!”元曦欢喜地叫了一声,忙让贺延年把兔子抱过来给她瞧。 小姑娘生得漂亮,笑起来就更是好看。一双眉眼弯起来,胜过那洛阳牡丹,灿灿的,能烙进人心坎儿里去。 卫旸虽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在她发现之前,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回,吩咐贺延年道:“把兔子带回去包扎一下,再寻个结实的笼子养起来。” 贺延年点头应是,笑着看了两人一眼,忙下去照办,还极是贴心地把其他人也给带走。 不消多久,这里就只剩他们二人,和此起彼伏的枝叶“沙沙”声。 元曦坐在马上,目送那只雪白的兔子,眼尾余光却落在旁边人身上。 从马蹄下救人,帮人围猎兔子,说起来都是一些很稀松平常的事,大多数人遇上了都会如此,可放在卫旸身上,就当真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唇瓣几次翕动,她到底是没忍住,问出了困惑她到现在的事:“你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卫旸搭下眼帘看她,“我以前难道不好说话吗?” 元曦:? “你以前好说话过吗?” 她脱口而出,几乎是在一瞬间将两只眼睛瞪到最大。过去她只觉这家伙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却不想他对自己的误解居然这么大!怪道从来不说人话,原来不是故意的,而是当真不知。 这得狂成什么样啊? 元曦光是想象,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忍不住皱成一团。 卫旸“嘁”了声,本能地就想怼她几句。然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短促地笑了声,望向长天,似叹非叹道:“无妨,你总会习惯的。”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同林间偶尔流淌而过的一阵清风一般。 却势不可挡地,在元曦心池间落下重重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这话听着这么像在跟她承诺什么? 总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他现在“百依百顺”的样子吗? 一颗心在腔子里“隆隆”闹着天宫,元曦动了动唇,很想开口询问,可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又闭了嘴。 面对他,她终归还是缺少一段勇气。 微风渐起,繁花纷乱,两人在马上相望无言。 胯-下的两匹马倒是踱步而立,互相交颈。二人也随着身下马的接近,越贴越近。直到元曦身下的那匹白马脑袋一偏,即将同身旁的黑马擦身而过之时,卫旸忽然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一下子将她抱到自己怀中。 身体猝不及防地变轻,又落到实处,元曦惊得叫了一声,蹙眉正要问他又是在发什么疯? 三只雕翎箭便“咻”地一声,从她刚才坐着的地方飞驰而过。若不是卫旸六识灵敏,尽早觉察,这会儿子,她只怕已经被扎成筛子! 林深叶茂,许是哪个围猎的人没瞧准,不小心放错箭了吧? 然她这想法还没落地,下一支雕翎箭便撕扯着劲风,直奔卫旸后心而来! 比刚才那三发还要快速,还要猛烈,箭镞折射出凛冽寒光,杀意尽显! 好在卫旸眼疾手快,拔出挂在马鞍边上的长剑,在箭锋即将杀到的一瞬,挥剑将它斩落。随即便挥下马鞭,高声大喝:“驾!” 黑马扬蹄嘶鸣,如一道玄色闪电,载着两人冲了出去。 速度之快,元曦偎在卫旸怀中,都不敢睁开眼,呼吸都被风灌得不得不急促起来。耳畔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后头隐约有人在喊:“他们跑了,快追!” 元曦竖起耳朵,想听听到底是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敢在皇家的地盘公然行刺太子?奈何那声音被往来的劲风撕扯着,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声音便消失不见。 下一支雕翎箭却已经破风而来! 眼见就快逼直身后,元曦甚至都能看见箭尾上根根分明的白羽。 卫旸忽然一拽缰绳,驾马冲向旁边的灌木丛。枝叶断裂声“噼里啪啦”响在耳畔,元曦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抱着从马上跃下,在地上翻滚,一阵天旋地转,就听一声“哗”,她便落入水中。 元曦登时惊得不轻。 她不会凫水,于卫旸而言,跳湖或许能帮他摆脱刺客。但对她,无异于直接到刺客面前自投罗网。 水压沉重如枷,拽着她径直往下坠,鼻子、嘴巴、耳朵都在一瞬间灌满了水。 她拼命扑腾双手,想游向头顶那片天光,却是被水流死死束缚住身躯,愈发往湖底下沉,腹内仅剩的一丝空气也即将告罄。 眼皮愈发沉重,意识也越发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到此结束之时,一道身影从眼前那抹微弱的光源处游来,又霸道地挡住了那片光亮,拉住她的手,环上她的腰。 柔软贴上她的唇,清澈的气息随之涌入口中,激得她心头一荡。 第22章 拥抱 男人的唇型很薄, 线条也凌厉,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疏离感。可真正触碰起来,却一点也不冷,甚至炽热如火。 仲春的湖水分明冰冷刺骨, 元曦却觉自己像是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儿, 正被太上老君丢进丹炉之中。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连头发丝都是滚烫的, 更别说脸颊。 直到被拉拽湖岸边, 双脚踩到浅滩,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她都没晃过神, 仿佛还沉在湖底, 身子飘飘然,没个抓握的地方。 见卫旸再次靠近,元曦本能地就要躲,“你、你……你别过……唔!” 却被他捂住嘴,压在湖岸边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上。 四目相对, 气息交缠,元曦的额头抵在他下巴尖,而他的手就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两人半截身子都还泡在水里, 衣袂漂浮在水面上, 随漾起的微波纠缠在一块,逐渐分不清彼此。 元曦心跳得愈发剧烈,几要从嗓子眼儿里蹦跳出来, 扭着脑袋拼命挣扎, 却是被抱得更紧。 “别动!”卫旸低喝。 边说, 他边侧过头, 视线越过石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后面的丛林。眉宇霾云始终未散,身体也绷紧,宛如一张拉满的弓,只要有一点异动,他立马便惊起。 元曦这才觉察不对劲,乖乖停下来。 风从林子里吹来,夹着极其细微的说话声,刺客还没有走远,正朝着这边过来! 她才松下的心弦一瞬间又再次拉紧,脚步声每从背后靠近一寸,她心跳便加快一分。 就在她以为,那人马上便会发现他们之时,林子另外一边忽然响起一道马儿的嘶鸣声。蹄子一跃,便“噔噔”向着丛林深处跑去,惊得枝头寒鸦“呱呱”四散奔逃。 正是方才他们骑的那匹黑马! “他们在那,追!” 刺客高喊一声,领着手底下的人齐齐掉头往林子里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后,湖边很快又重归寂静。 元曦这才松下口气,紧绷的肩膀随之垮下,空白的大脑也在逐渐恢复运转,思考起那些人的来头。 其实也不难猜,敢在皇家的猎宫行刺太子的,能有几个人呢? 几乎是一瞬间,元曦脑海里便冒出章皇后和恒王的脸。 趁着众人围猎,在林子里面下手,可太方便了,成功了则君临天下;失败了也可说是林深叶茂,守林的护卫们眼拙,看错人,才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横竖都是一些死士,什么也查不出来。至多杀几个替罪羔羊,给朝堂一个说法,这事也就搪塞过去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2节 她不禁对卫旸生出一丝怜悯。 论血缘亲疏,卫旸也是章家的人,且还是章家长房嫡出的外孙。而卫旸的亲生母亲,已故的先皇后大章氏,就是现今这位章皇后的嫡亲堂姐。 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元曦虽不曾亲眼见过,却听宫里的老人提过几嘴——漂亮、温柔、大方,对下人都宽容有加,是个难得贤后。也难怪当年,建德帝对她一见钟情,有她在时,后宫连个妃子都不曾纳过。 然一切祸端,都发生在十八年前。 一场叛乱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连帝京都被叛军包围。彼时,先皇后大章氏正怀着十个月的身孕。建德帝为保她平安,命禁卫军将她秘密送出皇宫,去别院避难。 也就是在逃难的路上,一行人遭遇伏击,大章氏受惊过度,提前胎动,虽九死一生将孩子生下,自己却大出血而亡。那个婴孩,也就是真正的曦和四公主,也落入叛军之手,不知所踪。 后来叛乱虽被平定,建德帝却性情大变。渐渐懒政不说,还开始广纳后宫。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只要他喜欢,便照单全收。 旁人只道他是没了约束,开始放纵,可只有那些见过先皇后的人才知道,后来被建德帝充入后宫的女子,或多或少,都长得同先皇后有几分相像。 而今的皇后小章氏,便是其中最像的一个。 佛门有八宗,旁人拜的都是大乘佛法,奉释迦摩尼为尊,独他拜的是弥勒,未来佛。不为其他,就为给他和先皇后再求一个来世。 那场祸乱,建德帝是最大的输家,可章家却不是。 接连出了两位皇后,还因着建德帝心中那点情而一直蒙受皇恩,章家这几年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跃成为帝京第一名门。即便这份荣耀是拿自家的血肉换来的,他们也享受不已。 对权势的欲望,也在这一天天的纸醉金迷中逐渐膨胀。 章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有他制衡着,卫旸和恒王还没斗成这样。毕竟都是他的曾外孙,谁当皇帝于他而言都一样。可对别人来说,意思就差了去了。 卫旸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统共就生养了大章氏一女,和一个年幼的小公子。大章氏一过世,二老就跟着病倒,相继辞世。没了父母照料,那位小公子不久也“不慎”落水,高烧几日不退,很快便追随他们而去。 章家长房就此凋敝,宁国公的爵位自然也落到二房手中,没多久便传给了现如今的宁国公,也就是小章氏的嫡亲哥哥。 于他而言,宫里两位同他血脉相连的皇子,一个是自家亲妹的儿子,一个不过是隔房的侄子,他会怎么选? 都说血浓于水,虎毒不食子,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从来就不适用于权贵之家。 尤其当自身的利益,同那至尊之位沾上关系的时候…… 元曦忍不住叹了口气。 温软的气息喷洒在卫旸掌心,仿佛羽毛轻轻掠过心尖,带起一阵如春雨打花枝的轻颤,不费吹灰之力,便酥麻了他半边身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她的嘴,下意识想把手收回来。 可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纵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半点挪动不开。 隐隐地,还微动指尖,摩挲了下她的脸。 柔腻的触感宛若酥山,轻轻一戳,便回弹颤摇,惹得人心猿意马,只想低头咬上一口。任凭她如何哭闹,他都不会松开。 横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不介意,再更坏一点。 元曦却有些憋不住了,仰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小声问:“他们还没走吗?” 温热的气息再次盈满手心,还带着唇瓣似有所无的触碰,仿佛在亲吻他手心,轻若鸿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却又重如泰山,他心跳都狠狠颤动了一下。浑身精力都似集中到了掌心那一小片温热上,又经血脉,奔涌至全身,几乎将他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也燃烧殆尽。 连周遭冰冷刺骨的湖水,都跟着滚烫起来。 犹自闭眸吐息了良久,卫旸方才平静,抬眸看了眼寂静无人的林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没有。” 声音虽刻意压低过,还是能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喑哑。 元曦狐疑地蹙起眉心,但想着他武艺过人,六识比她灵敏,能觉察到她发现不了的动静,她也就没有质疑,继续靠着石头,安静等刺客们都离开。 乖巧听话得,让人都忍不住心生愧疚。 卫旸心里柔软得不行。 适才有追兵在,他无暇分心,救人、抱人、甚至那算不上吻的一吻,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掺半点绮年。 然眼下一切都尘埃落定,便是克制如他,也禁不住心猿意马,脱口轻声唤了句:“元元?” “嗯?”元曦抬头,乖乖等他下文。 他一笑,没跟她解释,也解释不出来,只拿下巴轻轻抵在她头上。 原本只是为了不让她乱跑,才禁锢在她腰肢上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改成了真的拥抱。但又不敢抱得太紧,怕被她发现。手背都用力到迸起了青筋,可落在她身上,就只有那么缥缈如烟的一点。 少女的芳香顷刻间盈满鼻尖,醺醺然,他明明没有喝酒,却醉得一塌糊涂。 从前孑然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懂女人家的好。酒宴上听那些世家公子酒后的狂悖之言,除了吵闹之外,他也觉不出丝毫他们口中所谓的旖旎,甚至还嗤之以鼻。而今佳人在怀,且还只是一个靠哄骗才勉强维持住的拥抱,就已经让他沉醉如斯,真不敢想以后还会怎样。 果然是美色误--------------?璍人啊…… 可偏偏,他又被误得心甘情愿,甚至还有几分渴望,她能再误自己几分。 那厢元曦却品咂出了几分不对劲。 男人的气息实在太重,她虽极力告诉自己,只是为了躲避刺客,并无其他,可脸颊还是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她扭了扭身,想同他分开些,可才刚一动,搭在她腰上的手便骤然收紧,“别动!” 声音隐含怒意。 元曦被惊了一跳,果真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声又惊讶地问:“他们还没走吗?” 卫旸这回连眼睛都不抬,便:“嗯。” “不应该啊……”元曦柳眉越蹙越紧,怀疑地瞥他一眼,又侧眸看向旁边,忽而一转头,一下咬住他的手。 “嘶——”卫旸毫无防备,手上吃痛,力道跟着松开。 元曦趁机挣开他的手,扒在石头边往后看了眼,别说刺客了,连一只鸟都没有。 “这就是你说的没走?人呢?”她磨着槽牙,两眼瞪如铜铃,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了。 但也因这一怒,她胸膛跟着起伏,湿衣紧贴着身子,勾勒出诱人的曲线。一滴晶莹的水珠自她下巴落下,滑过精致白皙的锁骨,没入襟口大片起伏中。 卫旸指尖一颤,似也被那滴水珠烫到。却是淡然收回视线,望向天边追逐的流云,气定神闲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大概都变成蝴蝶飞走了吧。” 元曦:“……” 第23章 花月 从围场回来, 天色已经转暗。落日晕染着穹顶的浮云,丝丝缕缕,像搅碎在碗底的鸡蛋清。 因着在湖里实在泡了太久,又吹了风, 元曦这会子脑袋有些晕。 窃蓝和银朱有了之前的教训, 唯恐她再着凉生病, 又是备热水伺候她沐浴, 又是给她热姜汤, 可谓无微不至,俨然将她当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孩童。 好在这回照顾得周到,刺客之事有卫旸在, 也不需要她所操心。梳洗完, 元曦便拥着衾被,在榻上小睡,等醒来,她精气神儿也恢复如初。人活蹦乱跳的,全然瞧不出刚回来时蔫头耷脑的模样。 今日乃围猎的第一天, 大家都收获颇丰,况且卫旸也来了,正殿上自然少不了摆席庆贺。 元曦不喜欢这样的应酬, 过去露个脸, 便退了出来,独自在后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散步。 猎宫的月色是极美的。 风摇草木,花影横斜, 夜色叫月光稀释成透明的墨蓝, 淡淡笼罩在桂殿兰宫之上。那般冷硬肃杀的建筑, 也能焕发出一种温润柔和。 元曦深吸一口气, 清冽的花香便填满肺腑,一瞬间扫除她今日所有郁色。 她情不自禁踮起脚尖,在皓月星辉下惬意地旋转,起舞。没有特定的舞步,她却笑得欢喜。 裾带翩然,罗裙上的丰腴海棠花伴着鹅黄色的云纹披帛,在月下婀娜生姿,衬着头上的六行金钗和垂垂步摇,华美而不失烂漫,诚如兰信初发,稚嫩又美好,见者无不倾心。 忽然,一声清脆的“咯吱”从附近传来,像是有什么枝叶被踩断。 声音虽很细微,但因着夜色实在太过安静,这一声便无形中被放大,传入耳窝,便是一道惊天焦雷,一下将元曦劈了个呆滞。 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一个男人负手立在一株高大的海棠花树下。 蟒袍玄黑,形容端肃,像是刚从酒宴上离开。 清风吹落一地花瓣,月光自繁密的枝叶间筛落,似用水银,在他的黑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面容隐在淡月落花之后,看不真切,望向她的目光却明亮如星。 是南缙那位云中王,连瑾。 元曦心中趔趄,想着刚刚自己做的事,脸颊登时烧着,忙整理仪容端正站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尽量扯起个得体的微笑,颔首道:“好巧,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王爷。” 连瑾却是一笑,淡然道:“不巧,我在等你。” 元曦一讶,自己不过是客气一下,全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俊秀清澈的凤眼。许是今夜月色太过温柔,较之初见时的凛冽,他眉眼明显柔和许多。那般浓重的夜色,也无法从他身上夺走一丝光辉,甚至还能代替月光,照亮身边的人。 一看便知,是个没经历过苦难的少年,自小到大都泡在蜜罐里,饱受疼爱,才会对这个世界怀有这般坦荡的善意。 恍惚间,元曦竟想起那日在归云山上,太后同她说的话。 倘若卫旸也同他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应当也会是他这般纯粹炽热,像个小太阳吧…… 元曦在心底无声一叹,忽略了他方才言辞间的暧昧,只道:“酒宴还没结束,王爷还是快回去吧。猎宫虽不比禁中,但戒备依旧森严,若是让旁人瞧见您擅自出入,只怕会惹祸上身。” 连瑾却不以为意,还挑眉反问:“你说的旁人,可是卫旸?” 元曦睫尖一颤。 虽说这位云中王狂妄之名不在卫旸之下,但似这般,在旁人的地盘还敢这般不注意言辞,直呼其名,也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竟是比卫旸还要麻烦。 元曦暗自翻了个白眼,语气也逐渐失去耐性,“想来王爷应当也听说了,今天下午,太子殿下在围场行猎遇刺之事。早间九公主刻意寻衅时,我为了自保,言语间曾冒犯过王爷,心中甚是愧疚,故而才想提醒一句。 “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或许王爷同刺杀之事并无干系,但毕竟您身份特殊,这节骨眼若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低调些为好,莫要太引人注意。” 她纯然是一片好心,连瑾却全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还有闲心反问:“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弯眼一笑,好不风流。 元曦眉梢狠狠抽搐了一下。 果然不该同情男人,这一个两个今天都吃错什么药了?这么逗她很有意思吗?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元曦也懒怠再管他死活,转身就走。 可她脚还没迈出两步,连瑾便悠悠吐出一句:“郡主姓氏里的‘元’字,可是锦官城靖安侯元氏的‘元’?你们北颐那位护国石柱,亦是而今的叛国之贼。” 咯吱—— 地上一截海棠花枝被踩断,元曦的脚也霍然停住,人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他。 连瑾仍旧站在原地,负手望着她微笑。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3节 夜风徐来,牵起他额前一缕散落的乌发,横渡过那张清俊的脸。他的眼睛隐在云深不知处,变得朦胧神秘。嘴角的弧度虽未减少半分,元曦却只觉一股恶寒拔地而起,顺着双脚直奔天灵盖。 元曦出生得晚,家中很多事她都不清楚。嬷嬷从来也只拣一些好的告诉她,似当年那场塌天浩劫,老人家是提都不想提。元曦也是这些年进宫之后,才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一些。 说起来,竟还跟十八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祸乱有关。 当年叛军兵临城下,先皇后大章氏还怀着身孕。皇城已然不安全,建德帝为了保全她,命直属自己的禁卫军护送她暂且去别院避难。 任务是秘密布署的,路线和时间也都是机密,除了建德帝、大章氏,以及负责执行任务禁卫军统领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晓。走的,还是皇家的密道,照理说不该被人提前设伏。 可这一切偏就发生了。 大章氏难产而死,刚降生的公主也下落不明,全部禁卫军皆命丧黄泉,唯有一人因为中途遁逃而苟活下来。 那人便是建德帝最信任的禁卫军统领,也是元曦的叔叔,元占淳。 后来叛军被剿,元占淳也被活捉,却是断了口舌四肢,再不能言语书写。锦衣卫将他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他一间地下密室中发现了他同叛军联络的书信。而那些书信的另一头,竟还牵连出一个人,那便是元曦的亲生父亲,元占涏。 当时的建德帝还沉浸在失去妻女的痛苦之中,见此罪证,自是怒不可遏,也不叫人来查,便直接判了元家死刑。 有时候,也不是元曦太过伤春悲秋,而是造化当真弄人。 十八年前,卫旸因为她的父亲叔叔,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妹妹;后来兜兜转转,自己竟然遇见了他,还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妹妹”。 大抵这些年,自己在他身边受到的冷遇,大概就是在帮元家还债吧…… 这个秘密实在太大,这些年,元曦一直咬紧牙关,没告诉任何人,连叶轻筠都不知道。眼下却被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且这人还跟卫旸结着不小的仇怨。 倘若他把这些都告诉卫旸…… 元曦禁不住晕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不敢再往下想。 连瑾瞧出她的异样,皱眉上前,伸手想扶她一把。 元曦本能地挥手,“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脚下倒退间,她也不犹豫,摸到腰间的剑柄,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因着上回在凌霄楼遇见的意外,她便留了个心眼,特特让叶轻筠帮自己淘了这么一把可弯曲的软剑。平时可同腰带一块缠在腰间,旁人瞧不出来;遇上危险,便可直接抽出来,一甩便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可攻可守。 而眼下就是这么一个危急的时刻。 趁着连瑾还没反应过来,元曦毫不犹豫地震剑朝他心窝直刺而去。天时地利人和,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可惜,战神终归是战神,即便先落于下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侧身就轻轻松松将这击杀招给躲了过去。不仅不生气,还挑眉,颇为欣赏地转目看她,“好家伙,有两下子。” 元曦却没时间跟他多废话,手腕一翻,利刃便再次朝他脖颈劈去。 然错失了最佳时机,她再想伤这位大名鼎鼎的战神,已是没有任何可能。 不出两招,她就被连瑾缴了软剑,抓住两只手腕,压在旁边的海棠花树下。“咚”地一声,绯红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他们满身。 “你就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连瑾无奈地叹息。 可现在的元曦早已被恐慌冲昏头脑,哪里还肯听他说话?只扭着手腕挣扎,拼命跺脚,“你放开我!放开!” 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积满泪花,水波盈盈地悬在睫尖,欲坠不坠,搅得连瑾心如刀绞,却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在南缙,他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爱慕他的姑娘能从南缙的皇宫排到北颐的帝京。献殷情的,主动投怀送抱的,他不知见过多少,从来就不屑搭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 训不得,更打不得,只能柔下声口,第一次尝试着去哄人:“别哭了,我没想……” 让这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咻”地一声,一支雕翎箭擦过他耳畔,带下他几缕落发,直挺挺扎在海棠花的树干上。 力道之大,半支箭几乎都没入树干之中,箭羽猛烈摇颤,震落大片落花。 “云中王若是再不松手,下一箭便要了你的命。” 霜月之下,卫旸凛然而立,声音像薄冷的冰线,割破仲春之夜的月光。边说边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弦,正对准连瑾的后心! 而射箭之人周身缠绕的戾气,却是比箭锋还要凌厉。 第24章 吻泪 周围一片寂静, 连风声都凝滞了。 连瑾的注意力还在卫旸身上,元曦当机立断,狠狠踩了他一脚,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口, 立马从他手中挣脱, 朝着卫旸奔过去。 但也因着实在太过慌张, 她左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崴了一下, “哎呀”地一惨叫,人摔倒在地。 连瑾眼皮急蹦,顾不上脚疼, 下意识就冲了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卫旸甩掉手里的玄铁弓,抢先一步冲到元曦身边,蹲下来,查看她脚上的伤。 隔着裙子,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他眉心却拧成了疙瘩。手已经伸出去,就悬在她脚踝上,却颤抖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当初鸩毒发作, 他一只脚已然踏进鬼门关的时候, 都不曾这般难受过。 “疼吗?”他问,声音轻柔无比。 经刚才那一遭,元曦情绪还没完全平定, 这会子叫他这样一哄, 鼻子由不得一酸, 所有的坚强溃决不堪, 想说话又哽咽着发不成声,只能咬着下唇拼命点头。 算起来,这还是相识六年以来,她第一次向他撒娇。 卫旸心里又软又疼,当下也不再多逗留,伸手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最近的一间厢房去,只寒声给连瑾留下一句:“云中王若是再敢对孤的妹妹出手,就休怪孤不留情面。哪怕是挑起两国战火,孤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饶是贺延年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他的威压,仍旧出于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连瑾却浑然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还“嘁”了声。 然觑着他怀中的娇小身影,心疼和自责虽没从嘴巴里说出来,却是顺着眼睛,展露无遗。 * 进了屋门,贺延年便忙着去掌灯。 卫旸将人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帮她褪了鞋袜。她脚上的扭伤算不得多严重,但因着她皮肤生得白且薄,红肿起来便是一大片,打眼一瞧,触目惊心。 卫旸托在她脚腕下的手,不自觉颤抖。凤眼叫灯火晕染,狭长的眼尾依稀绷起一抹猩红。 人虽还平静坐着,没什么动作,内里却积压着山雨欲来的狂暴,仿佛随时都要提刀去把连瑾捅成筛子,周遭的空气都似冷了下来。 元曦都不禁颤了下心肝,有些后悔刚刚为何没忍住,跟他喊疼。 窃蓝和银朱找来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元曦便道:“只是瞧着严重,没什么的。让她们给我上过药,我再休息两天,就能好全了。” 卫旸没应声。 元曦就当他是默认了,挥手招呼两个丫头过来。 可人过来了,手里东西却是被卫旸默然接过去。 修长如玉的手拔出小瓷瓶上的木塞,将里头的药酒倾倒出一部分在巾帕上,便抬脚勾来一张小杌子,径直坐在了元曦对面。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竟是要亲自帮她上药! 元曦惊圆了眼。 姑娘家的脚哪是能随便让人看的?哪怕是真的亲兄妹都不成,更何况他们?适才那种特殊情况,已经算破例,再让他继续帮自己上药,传出去还怎么得了? 元曦脸上红云渐起,咬着唇瓣,侧着脸,试着把自己的脚往回抽。 卫旸自方才去寻人起,脑子就一直处在一种狂热之中,不知冷静,更不懂理智,往日养气的功夫早废了个干净。心口甚至都应血液流动太快,而隐隐抽疼。 要不是小姑娘受了伤,不能耽搁,适才他当真就一剑要了连瑾的命。 帮她验伤,上药,也不过是顺其自然就这么做下去,并未多想。眼下被她这么一挣扎,他才醒神,觉察到自己的逾矩。却是没松手,还握紧了,继续拿沾了药酒的巾帕给她上药。 看似波澜不惊,一双耳尖却隐隐发红。 贺延年带着余下的人,自觉退出去。 屋门轻轻地一声“吱呀”,里头便只剩下一点朦胧灯火,和两个默然对坐的人。 男人的手是常年舞刀弄剑、挥毫点墨的手,虎口和指尖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茧。摩挲在肌肤上,心里都跟着发痒。 元曦愈发咬紧下唇,将脸偏开,如瀑长发遮挡住她鲜红欲滴的耳朵。努力忽略脚上的异样触感,可心里的小鹿却“砰砰”撞个没完,她克制不住,脚趾头都绷紧了。 卫旸正低头仔细帮她擦拭药酒,并未觉察。 他这人一向如此,开始着手做什么事,便会一丝不苟地专注到底,便是天塌下来了,也惊扰不了他半分。 元曦转过脸,眼梢余光顺着发丝缝隙斜斜逸出,偷偷打量。 男人身高腿长,站直的时候像一座巍峨的小山,八风不动,独立于世。而今俯身坐在她面前,肩膀仍宽阔如山,无时无刻都给人一种安全感。 相识六年,他待她冷淡,又喜怒无常,可每当她遇到什么难事,他嘴上虽百般嫌弃,却一次也没真正袖手旁观过。 可是她却…… 元曦攥着两手,心里越来越虚。 药酒涂抹完,卫旸站起身,拿干净的帕子把自己的手擦干净,正要叫人进来收拾东西。 元曦却忽然抬手,抓住他袖子。 轻微的颤抖沿着衣料经纬传来,卫旸心中一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回头问:“怎么了?可是脚疼?” 语气煞为紧张。 元曦摇摇头,抬眸飞快地觑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瓮声嚅嗫道:“我……我其实、其实一直有件事瞒着你。就、就……你可知,我姓氏里的元,其实就是、就是……” 她哆嗦着,声音碎不成句。 即便已经鼓足勇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最后半句话,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蹦跳,咚咚,咚咚,都快盖过她的说话声,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嘴巴里蹦出来,害得她快没法呼吸。 却在这时,面前的高大身影忽然覆下来,双手各撑在她两边,鼻尖就对着她鼻尖,声音不疾不徐,“靖安侯,元家。” 元曦倏地抬头,瞪圆了眼,莫大的惊讶盖过了心底的恐惧,以至于她都有胆量直视卫旸的眼。 那娇憨可爱的模样,活像一只受惊的白兔。 卫旸忍俊不禁,心也不由自主软作了水,声音跟着柔下来:“所以连瑾方才,就是在拿这事威胁你?你怕事情败露,就跟人打起来?还没打过人家。” 说着又拿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下她额头,似笑似怨,“以后出去,可别说是我徒弟。” “那、那那能怪我吗!”元曦急了,倒是忘了害怕,只撅嘴不服气道,“人家可是南缙的战神,世间少有的高手,谁能打得过他?” “我啊。”卫旸云淡风轻道,“我打得过。” 剑眉一挑,嚣张得明明白白,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元曦咬着牙,闭嘴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4节 虽说他说得是真,但这炫耀的模样委实幼稚,像是三岁孩童打了一次胜架,在跟她邀功。若不是亲眼瞧见,她都不敢相信,卫旸居然也会这样。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经这一闹,自己心里那点恐慌的确消散不少。启唇想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可转念一想,也是,他是多么谨慎的人,没查清楚她底细之前,怎么可能带她进宫。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元曦问,“那为什么还……” 认一个仇人的孩子当妹妹,还照顾了这么多年。 卫旸挑眉反问:“为什么不呢?当年那桩旧案,结得太过草率,很多疑点都没调查清楚,就草草了事。没准深挖下去,还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再说了…… 他轻笑,往前凑了凑,“即便这事真与你父亲叔叔有关,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灯火微醺,月光如水,混合着映入他眼底。乌浓的瞳孔宛如月下微澜的深海,一瞧见她,便莹莹亮起光辉。 元曦心池也跟着泛起波澜。 也不知是被他今日难得的温柔打动,还是折磨了她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尘埃落定,她心底泛开一片酸涩,腔子里装不下,便冲上眼眶,同断弦的珍珠一般,顺着脸颊“啪嗒啪嗒”滑落,忍也忍不住。 有一滴砸在卫旸手背上,他心都揪了起来,忙抬手去擦。 可泪珠却越擦越多,如何也抹不干净,卫旸整颗心都抽疼起来,抽疼不已。也不知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魔,竟捧起她的脸,凑过去,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咸咸的,涩涩的,都是这些年她深埋心底的辛酸与苦涩,而今也将他的心浸泡其中。 他不躲也不闪,反而甘之如饴。 元曦也乖乖地坐在那,仰着头,任由他吻去自己的眼泪。像是受伤的幼兽,本能地在寻找一种慰藉。 而他也不禁受了鼓舞,吻净了她眼角的泪珠,还舍不得离开。不知不觉间,唇瓣就已经游移而下,落在她柔软的红唇上。 四唇相贴,她的微凉,他的滚烫。 在寂静无垠的夜色里,无声迸起一星火花,渺小,却也震耳欲聋。 两颗心都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下。 元曦率先惊醒过来,脸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通红大片,忙缩起脖子往后仰。眼珠子在眶里乱窜,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他。 她正想着该怎么缓解这个尴尬的场面,原本捧在她颊边的大手忽然向后滑去,五指穿过她乌黑长发,径直托起她后脑勺。 元曦还没反应过来,男人的唇就已经落了下来。 猛烈而汹涌,还带着方才还未褪去的温热,和他身上独有的浅淡沉榆香,如惊涛骇浪一般,不由分说地将她裹挟其中,无法自拔。 第25章 一更 月色幽浮, 夜风缱绻。 灯火在莲座上轻轻摇晃,橘光融融,两道影子在对面白墙上纠缠,春意无限。 男人的吻炽热又霸道, 像一把火, 只需一点火星子便立刻燎原成势。 元曦努力应承着, 却仍像是溺水一般, 无力地软倒下来。 搭在她腰肢上的手顺势拥住她, 将她放倒在了桌面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桌上的瓷瓶药罐都落在地上,声音惊动屋外的人。 脚步声都奔了过来, 在门外踟蹰, 片刻又响起两道迟疑的敲门声:“殿下可是有什么需要?” 元曦听得头皮发麻,眼神飘过去,紧张地盯着那扇晃动的木门。小手抵在他胸膛,推了推,想让他离开。 可她才推了一下, 卫旸就握住她手腕,举过她头顶,压在桌上。原本只停留于唇瓣间的吻, 也逐渐添上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态势。 她张口欲推醒他外面来人了, 却只是被毫不留情地撬开贝齿。于是满口香软,都成了任由他品尝的珍馐。所有劝说的话语,也都在疾风骤雨当中一点点融化, 渐消无形。 元曦舌尖都发了麻, 手脚都没了力气, 整个人完全变成他的俘虏, 昏昏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灯火叫夜风吹灭,屋里瞬间昏暗下来,只剩一线月光自窗外斜射而入室,将本就不大的屋子半明半暗。明亮处,是焦急的敲门声;而昏昧处,则是抵死纠缠。 卫旸从没经历过□□,也不知道男女之间在一起应当做些什么,一切都出于本能。 适才看着她难过,他便忍不住想去安抚,迫切希望她开心,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捧着她、宠着她。只要她好,自己便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这样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心情,他还从未体验过。 本只想将她的眼泪都安抚回去,他便收手。可等唇齿尝到她的味道,欲望便像是荒原上的败草,经历了一整个隆冬腊月的萧索,早已颓靡不成势,可遇上春风,又顷刻间疯狂生长。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发了疯似的想要更多。 占有她、征服她,让她成为独属于自己的所有物,只对他笑,也只能被他欺负哭。 这想法比夺得那至尊之位还要让他血脉喷张,欣喜若狂。经脉剧烈跳动,体内的鸩-毒随之冲破药物压制,搅得他心口剧痛无比,仿佛万箭穿膛过。额角青筋凸起,还冒了冷汗。 可他却一点也舍不得停下,手也情不自禁往上。 指尖微凉的触感滑过温热的肌肤,像是细小的电流从身上刺过,元曦倏地睁开眼,惊慌地喊了声:“哥哥!” 声音含糊而细软,隐约还带着些许哭腔,无需刻意掐着鼻腔就已靡艳十足,挠得人心头发痒。 卫旸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她。 月光从她身上细细流淌而过,她头发和衣襟都带了几分凌乱,眼尾还泛着刚哭过的薄红。乌瞳湿漉漉的,含着朦胧水雾,随便一瞥便是刻骨铭心的妩媚,让人想起枝头艳艳的杏花。芳唇微启,兰息轻吐,柔颈纤细,雪肌泛粉,当真无一处不美好,无一处不诱人。 卫旸险些又要忍不住,咬着牙平静了许久,方才重新寻回理智。 见她小小地松了口气,他不由想笑,低头撞了下她额头,哑声戏谑道:“终于能喘上来气了?” 这“终于”二字,用得就极是微妙。 元曦脸颊才消下去的红,重又浮了上来,捏拳捶了下他的肩,嗔圆眼睛瞪他。 卫旸轻笑,胸膛隐隐震颤,却是没生气,还捉了她捶自己的小手,捏在掌心轻轻搓揉,哈气,问她:“疼不疼啊?” 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屋子阔大,却又狭窄得只能装下他们两人和彼此剧烈的心跳。 那一眼的对视,仿佛就是天荒地老。 元曦心乱如麻,红着脸看向别处。这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她实在没有心理准备。明明几日前,两人还形同陌路,现在居然就…… 想起方才的事,她连耳朵都红了,越发不好意思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拿余光偷偷地瞥。 娇羞又别扭的小模样,能叫人爱到心坎儿里去。 怜惜之余,又越发激起人心底藏着的一种不可同人言说的凌虐感,既想掏心掏肺地疼爱她,也想更加发狠地欺负她。 卫旸喉结滚动,将脸探到她面前。 元曦扭头继续躲,耳朵受不了他的目光,红得几欲滴血。 卫旸忍住笑,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待这件事情结束,我便去请旨赐婚,好不好?” 元曦心尖蹦了蹦,转回头愕然瞧着他,以为他又在说笑戏弄她,然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切。 元曦抿着唇,心头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高兴有之,慌乱亦有之。 这句话,她等了足足六年,却从来不敢奢望它真能实现。而今当真亲耳听见他说出口,她又不敢相信,也不敢回答,唯恐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己只要一出声,这梦便醒了。 心里反复咀嚼他的话,她突然蹙了眉,“这件事情?” 什么事情? 一道灵光忽地从脑海中闪过,她登时瞪圆了眼,“是章皇后和恒王……” 说来说去,连瑾不过是别国之人,又如何能打探得到她的身世?况且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世,又能做出什么文章?可章皇后和恒王就不一定了…… 只怕从一开始章夕樱戳穿她身份起到现在,都是他们在背后筹谋! 说到这个,卫旸眼里的温度冷下些,“若是我,拿到这么要紧的消息,定会挑个绝佳的时机爆出来。” “绝佳的时机……”元曦抿唇嘟囔,恍然大悟道,“下个月的千秋节!” 夺嫡之争,有时候就在毫厘之间。 上回假皇嗣之事,他们已经失去一次良机,倘若这回再被卫旸反击成功,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再翻身。 十八年前那桩祸乱,是建德帝心中永远的病。 眼下,他的确是对皇权、对子女都没了兴趣,所以即便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他也无甚所谓。可事情一旦牵扯到大章氏本人,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谋害了他妻女的叛将之女,还冒充了他这么多年的女儿,受了他那么多疼爱,叫他如何忍得? 这事放在平时爆出,其威力就已经足够将元曦挫骨扬灰。 若是放在寿宴上,当着满朝文武,以及别国使臣的面公之于众,只怕元曦长十个脑袋,也不够建德帝泄愤的! 寒意阴恻恻地袭来,元曦不禁哆嗦,罗裳下的光洁肌肤直冒起一层细密的毛栗。 卫旸却笑得轻松,还有闲情逸致调侃她:“害怕了?”长指撩起她一绺乌发,闲闲地在指尖缠绕,“嫁给我,做我的太子妃,有我庇护你,就不用害怕这些了。” 这突然的峰回路转,元曦一下反应不过来,圆着眼睛愕然瞧他,却是支吾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则是因为眼下这种境况,她实在没心情考虑这些; 二则不过还是那个老问题,她仍旧不太敢相信。毕竟这些年,卫旸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怎么就在一天之内,态度完全调转了呢? 别不是适才在酒宴上吃醉了,跑她这里说胡话来了。 她可不想白高兴一场。 卫旸似也瞧出了她的怀疑,虽有些焦急,但也实在埋怨不了她,毕竟都是他自己过去做出来的恶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而今这些恶果都反噬回来,他也只能受着。 想不到他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居然要任由一个小丫头片子拿捏。 偏自己还没办法跟她生气。 在心底无奈地暗叹了口气,卫旸轻抚她鬓角的碎发,低头吻她额心,道:“不用着急回答,我可以等,也等得起。” 即便等上一辈子,只要最后还是她,那再多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横竖这辈子,他是不会让她嫁给别人的。 * 春猎风风火火地举行,也风风火火地收场。 大家都收获颇丰,回来的路上高歌猛进,好不快活。然笑容底下深藏的暗流,却也是一刻不停地往前奔涌。 回去之后,元曦便不再乱走动,每天都窝在铜雀台,潜心绣着她贺寿的屏风。只有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才能稍稍得以安抚。 卫旸倒是自那晚以后,每日都会主动来铜雀台陪她。 有时候是寻她一块吃饭,早膳午膳晚膳,一顿不落; 有时候则是看她绣花,没话也要找话,好像要把自己一辈子的话都在一晚上说尽,直到她眼皮子打架,昏昏睡过去,他才离开;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5节 继而便是那阵熟悉的箫声,在她被梦魇着的时候,悠然入耳,伴她一夜好眠。 日子就这么倏忽而过,屏风终于绣好,建德帝的千秋节也如期而至。 北颐举国欢腾,各国来朝的使臣也络绎不绝。宫里早几日前,就已经挂起了大红灯笼,每个角落都不放过,蜿蜿蜒蜒看不见尽头。 元曦特特起了个大早,梳洗穿戴完,在窃蓝和银朱的簇拥下匆匆出门去。 虽说正式的宴席要等到晚上,可白日宫里也闲不下来。建德帝当初封她为郡主的圣旨,说的是“一切礼遇”照旧。如此,她还享受着公主的待遇,那自然也得继续担着公主的责任。一大早跟着真正的龙胎凤种们,又是请安,又是朝拜,险些累去她半条命。 等一切都忙活完,天也差不多黑了。 元曦又随着一众女眷前往慈宁宫。 这么大的日子,太后自然也从北苑回来了,正坐在堂上接受宫妃和孙辈们请安。 当然,章皇后自然也在。元曦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她的笑声。 摸着良心说,元曦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奈何很多事,不是她想躲就能躲过去的。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她若无其事地迈步进了大门。 第26章 二更 堂屋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 太后居上首, 右下边是章皇后和汝宁,左下首坐着禹王卫昶的生母萧淑妃,后面则按照位分依次坐着建德帝的一众妃嫔。 因着建德帝礼佛,后宫里头也就没有什么谁受宠, 谁不受宠之说。除却几个生养了皇嗣的宫妃, 地位要稍稍高出一头外, 其他人都无甚差别。都是同病相怜的主儿, 没有人特别把尖儿, 惨都惨到一块儿,是以关系也就特别和谐。 元曦进门请安的时候,她们正围着太后闲话家常, 气氛正当热闹。 可一瞧见元曦, 一个两个就都自觉收了声,你觑觑我,我瞅瞅你,眼神颇为复杂。 假公主之事,大家都知晓。虽说有太后和太子两位大人物作保, 外头该封的嘴,也都叫卫旸封得差不多,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只是碍于颜面,不会表现在脸上罢了。 可有人却偏偏忍不住。 “有日子没见着郡主了,郡主在铜雀台, 过得可还顺心?”萧淑妃边抬手抿鬓边的碎发, 边悠着声儿说。 “前两日内廷司新送了两罐茶叶, 据说是快马加急, 从蜀中运来的。我瞧着甚好,想着郡主好茶叶,就打算给铜雀台送去,一直没寻到机会。心里头正发愁呢,没想到郡主今天就来了,可算是解了我的麻烦。 “我这就让人把茶叶拿来,郡主也刚好能带回去尝尝鲜儿,别老喝那些陈茶,对身子不好。” 此言一出,大家齐刷刷变了脸色。 萧淑妃这话乍听之下不过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没什么异样,可仔细琢磨,那句“没想到郡主今天就来了”,里头夹带的枪棒,可比指着鼻子直接骂要厉害多了。 哪里是真心实意想给人送茶叶,分明是在挤对她骗了陛下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脸过来参加千秋节,给陛下贺寿! 满座寂静,有那么一瞬,堂屋和外头的长廊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章皇后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犹自捧着茶盏岁月静好。 汝宁则挺起了胸脯,斜眼在心底冷哼一声。 她平日里虽任性,但在太后面前还是知道收敛的。否则就凭猎宫之行新结的仇,适才元曦进屋的时候,她就该发作起来,岂会忍到现在?眼下有人替她出头,她也乐得清闲,只管坐着看笑话。 两个在后宫最有话语权的人,都明目张胆地开始作壁上观,其余一众嫔妃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上去掺和一脚。要么低头吃茶,要么扭头看窗外的风景,一个赛一个地会装傻。 可无论她们看向哪儿,视线的末梢都不约而同集中到元曦身上。 元曦却波澜不惊。 这样的暗嘲,在宫里头可谓司空见惯。若是每回都要生气,她只怕早就盛怒而亡。 颔首同萧淑妃道了声谢,她便大大方方直起身站好,没去看周遭异样的目光,也没多在意萧淑妃眼里的讥嘲,只微笑着对太后道:“烹茶之道,曦和不过是叶公好龙,略知皮毛罢了。真要较真,哪里比得上太后?上月去归云山得来那么些好茶,都还没吃完呢!淑妃娘娘竟又要送我,倒叫我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讪讪低下头,捧着袖子歉然笑着,眼波干净清澈,纯良无害。 萧淑妃却是狠狠惊了一跳,脸色煞白。 茶叶什么的,她哪里懂?不过就是想寻个由头,敲打一下这丫头罢了。如何能想到,她那儿的茶叶,竟是太后赏赐的! 想想那句“别老喝那些陈茶,对身子不好”,萧淑妃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曦儿有心了。” 太后点头,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慈眉善目,甚是可亲,仿佛并不知晓方才两人之间的博弈。 下一刻转头看向萧淑妃,她嘴角的弧度也没减少半分,像是真在询问她一般:“淑妃得的究竟是什么好茶?哀家常年住在北苑,许多好玩意儿都不知道。这陈茶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淑妃那里要是还有富余的好茶叶,可否也匀给哀家一些?” 淑妃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想推拒又推拒不了,想认错又没个正经说法,毕竟人家也没怪她什么不是?这骑虎难下,钝刀子割肉的,简直就是无形的凌迟!太后笑得越慈祥,她心蹦得就越高,鬓角都湿了一片,畏畏缩缩跟个鹌鹑似的,半天挤不出一个声儿,哪还有半分适才的嚣张? 章皇后冷眼瞧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白眼翻上天。 这丫头的功力,章皇后是清楚的,也猜到萧淑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可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撑不过去,委实也忒丢人! 果然还是得她出场才行。 朝身侧的曾嬷嬷使了个眼色,章皇后笑语晏晏地出来打圆场,岔开话头道:“如今太子也已经二十有一,东宫里头却还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这历朝历代,皇嗣都是头等大事,可马虎不得,太子是咱们北颐的储君,更要留心才是。 “正好,臣妾这里物色了几个不错的,身世好,模样也好,品行就更是没得说。母后先瞧着,要是觉得合适,就寻个由头,先把人请进来相看相看。若太子也有这个意思,咱们也好赶紧预备起来不是?” 说话间,曾嬷嬷已经取来一本图册。章皇后瞧了眼,便让送去给太后过目,还不忘笑盈盈地回身对元曦说:“郡主这些年与太子朝夕相伴,想来应当很了解对他的喜好,不如一道过去,帮太后参谋参谋?” 大家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坤宁宫和东宫不对付,这不是什么秘密。章皇后这般费心巴力地想往卫旸身边塞人,自然也不是为了给他延绵子嗣。说白了,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往东宫安插眼线罢了,上次的章夕樱就是。 可惜卫旸没瞧上,还把人打发去了大渝和亲,无异于给了坤宁宫一大嘴巴子。 懂分寸的人都知道该收敛了,熟料章皇后竟没死心,甚至还让郡主帮忙挑…… 分明是想借郡主的手,把上次挨的那一巴掌给打还回去! 能在宫里头混出名字的,都是人精,知道这会子闭嘴为上,都纷纷缄口不言;也有那爱好和稀泥的,在旁边附和: “不愧是皇后娘娘,体贴又细心,就是比咱们几个强多了。” “皇后娘娘这般深思熟虑,也是为了给太后分忧,可谓孝心一片。太后以后在北苑住着,也能放心不少。” “都说天家少有和谐,臣妾却觉未必,不过是少了像太后和皇后这样,能无私奉献的人罢了。” …… 恭维的话语层出不穷,两头都夸,谁也不得罪。章皇后自矜身份,听了也只笑着自谦。这一唱一和,重新把堂屋里的气氛炒融洽。连汝宁都难得站出来,奉承了太后两句。 却是没一个肯帮元曦说话。 元曦依旧低眉垂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宽袖底下的一双手却是紧紧攥在了一起。 若说过去,她对宫廷之中的虚伪和阳奉阴违,只是略有感触,那这段时日,她当真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嘴上说着为你好的人,并不是真心为你着想;不停说好话哄你开心的,说不定就头就在别人面前,把你损个体无完肤。 就连旁人的终身幸福,于她们眼中也不过是交易的筹码,令人作呕! -“待这件事情结束,我便去请旨赐婚,好不好?” 那晚的誓言犹在耳畔,元曦不由沉出一口气,仰头正想驳斥,却听外头小内侍高声唱道:“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一惊,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霍然呆在原地。 元曦也惊得不轻,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又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踩着落日余晖,一步步朝她走来。眼里还带着操劳的疲倦,可瞧见她,便顷刻间流光溢彩。 那一瞬,外间的霓霞都似褪了颜色。 元曦避无可避地被迷了眼,以至于人都走到身边,同她并肩而立,她都还恍恍然,如在梦中。 他还真来了?可是为什么? 他是太子,千秋节这么大的事,他如何走得脱?这个时候祭天之仪还在继续,他不是应该在前朝,陪建德帝的吗? 太后似也有这样的疑惑,待卫旸行完礼,便问他:“怎的有空到哀家这里来了?” 卫旸平静道:“孙儿有日子没见皇祖母了,祭礼结束,就顺道过来请安。” 太后“哟”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那你这道可真够顺的。” 都绕了有大半个皇城了吧?待会儿还得去奉天殿参加晚上的寿宴,又得绕半个皇城,一整天都累在赶路上了。 从前可没见他这般孝顺。 睇了眼底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太后莞尔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朝曾嬷嬷手里的图册抬抬下巴,道:“皇后说要给你挑选太子妃,正好你人来了,过来看看吧。” 卫旸闻言,顺势看章皇后,眼神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是在她心头重重敲打了下。 她为何要挑今日给卫旸说亲?还不就是想趁他不在,自己好借太后的东风,来个先斩后奏么?现在这般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摊在明面上,叫她怎么自处? 没得她目的未达成,又叫卫旸记上一笔。 然卫旸这回却出奇地平和,没冷嘲热讽,也没痛下杀手,只朝上首一礼,云淡风轻道:“多谢皇祖母的好意,孙儿心领了。只是孙儿心里已经有中意的女子,旁的人,孙儿实在瞧不上。” 用着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惊天动地的话,满座都似被焦雷劈中,怔得目瞪口呆。 心里有人了?谁啊?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一时间交头接耳声在各个角落响起,念着有太后在,大家都还知道收敛,可仍像是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 连太后都颇为意外。 那日卫旸上山为小丫头求情的时候,她已经觉出两人之间的不一般。可她的孙子,她太了解,脾气比牛还犟,便是将他吊起来毒打一顿,只怕也不会承认。 今儿是中了哪门子邪,不仅认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口,一点不知道遮掩? 这可一点也不像他…… 太后颇觉新鲜,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遍,悠悠地“哦?”了声,明知故问:“那是谁家的姑娘啊?预备什么时候办事?” 在座的也都噤声,竖起耳朵。 卫旸却低头勾了下唇角,怅然道:“人家没瞧上孙儿。” 语气无奈,又百般眷恋。 他话音落定,屋子里也跟着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剩接连不断的抽气声,仿佛随时都会有人吓得直接昏厥过去。 没瞧上?没瞧上?! 那可是卫旸啊!文韬武略,权倾天下,多少闺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檀郎佳婿,居然还有人瞧不上? 这得是哪重天上的仙女啊? 议论声越来越大,即便有太后在,她们也收敛不住内心的兴奋。眼里八卦的光芒,都快比落日还耀眼。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6节 元曦垂头站在风暴的正中,面颊赤红,手心濡濡全是汗,一颗心早就提到嗓子眼儿。 实在不知卫旸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只想赶紧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挖出来的土再塞他嘴里,一颗也不浪费咯! 那厢卫旸却似逗她逗上瘾了,脸虽还朝着前方,眼尾的余光却一直向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看着她乱,看着她因自己的一句话,羞得不能自已,原来他也有这么坏的时候。 小姑娘是雪做的人,比别人白一大截儿,一旦害羞就丝毫藏不住,乌发下的一双耳朵在夕阳里红润剔透,他不禁想起冬日里的冻果。 过去她总爱吃那个,还非要缠着自己陪她一块儿。他颇为不耐烦,也委实不懂,那么甜腻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可眼下,他却莫名想尝一尝。 很想,很想…… 卫旸微微眯起眼,喉结在窗外照进来的一片夕光中密密蠕动。 第27章 三更 元曦最后几乎是逃着, 从慈宁宫离开的。 两只耳朵红得像是琉球国刚进贡的玛瑙,脚下也因跑得太急,而显得踉跄,几次都踩进沟里要摔倒。 卫旸好心好意伸手去扶, 她还拼命扑腾小手拒绝, 瞪视着他, 不准他靠近半步。 章皇后面上没说什么, 心底却是冷哼不已。姑且就让她得意一会儿, 横竖今日她是不会好过的,只要寿宴一开席,就是她的死期! 想着她一会儿可能遭受的一切, 章皇后腔膛内的不平之气瞬间淡去不少, 嘴角也跟着翘高。 汝宁则没她那么沉得住气,对着两人的背影,白眼都快翻上南天门,忍不住嘀咕:“不知检点,我呸!” 她声音很小, 除了她身边的章皇后,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然太后却是从她的口型和表情中隐约猜到一二,没直接拆穿, 只抚着膝头似笑非笑道:“哀家今日也罚了, 这前头的热闹啊,哀家也没力气去参加,便不去了吧。” 视线幽幽睇向两侧的章皇后和萧淑妃, 笑得愈发灿烂, “既然方才, 大家都说你们最有孝心, 不如也留下来,一块陪哀家说话解闷吧。” 说话间,又朝汝宁抬抬下巴,“你也留下来吧,皇祖母也有些日子没看见你了,心里实在挂念得紧。陪皇祖母多说会儿子话,让皇祖母好好瞧瞧你。” 不轻不重的几句话,愣是把三个人都惊成了泥塑木雕。 倘若是前些年的千秋节,她们不去也就不去了,没什么的。横竖皇宫里头的宴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甚新意,这两年又因建德帝礼佛而办得愈发简单,歌舞叫撤了不说,连桌上的菜肴也素淡得不行。 可这次不同,她们可是准备好了,要上殿前看那丫头笑话的!早在上个月,就已经开始期待了,盼啊等啊,好不容易才把这千秋节给熬到了,还没正式开始,就这么地被勒令截断了? 萧淑妃嘴角抽搐得仿佛痉挛。 连最是沉稳自持的章皇后也黑了脸色。 汝宁更是气得差点从圈椅上一蹦三尺高。 上次猎宫之仇,她可还一直记在心里头,为这个,她今日还特特早起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为了束出小蛮腰,她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一顿饱饭,就为了在寿宴上艳压那小贱蹄子。让她知晓,真正的公主和路边捡来的郡主之间所隔的天堑。 可现在,就因为太后的一句话,她的一切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这还是她的亲祖母吗! 然太后毕竟是太后,她们即便再有怨言,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 皇帝的千秋宴乃是国之大事,即便建德帝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旁人却还是轻易不敢怠慢。 元曦过去的时候,奉天殿里已经坐满了人。 按照规制,皇帝随大乐升座之后,太子便要领着一众亲王依次至御座东、西两侧入席。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四品以上立于殿中,五品以下则立于殿外。 往年,卫旸也都是这般乖乖照做,从不逾矩。可今日,他晚来了不说,还领着元曦一道入座。 入了太子妃的座。 满座无不震惊,手里的酒盏都快拿不稳。连早就不愿搭理红尘事的建德帝,也惊讶地挑了下眉梢。 各色目光交织而来,诧异有之,敌对亦有之,密密麻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鱼网。 而元曦就是网中的一尾小鱼,逃脱不得。面上瞧着波澜不惊,心口早已是“隆隆”炸开响雷,比底下的歌舞还热闹。 早知会是这样的场面,方才便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跟卫旸一块过来! 越想,她眼神越哀怨。 卫旸却浑然跟个没事人一样,犹自拿起一只河虾,慢条斯理地剥完皮,放到她面前的玉碟中,云淡风轻地安抚说:“早晚要习惯的。” 可元曦听完,却是越发红了耳根,嘴上还应着:“习惯什么?没影的事,我不需要习惯。” 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踟蹰片刻,还是夹走了碟子里的那只虾。 卫旸唇畔无声漾起笑纹,顺着她的话头,宠溺地道:“好。”又拣了一只肥虾,继续给她剥。 殿内千枝烛摇曳,在二人身上圈起一层朦胧的光。置在桌上的手虽分着,逶迤垂落的宽袖却层叠堆叠在一块,自远处瞧去,俨然一对璧人。 连瑾的位置同他们正是一排,他余光一瞥,所有景象都尽收眼底。握在白玉方杯上的五指隐隐收紧,他却没说什么,只漠然收回目光。 大殿正中,各国使臣正依次向建德帝呈递贺寿之礼。连瑾这次是代表南缙使团来的,见已经轮到自己,便仰头将杯中醴酒一口饮尽,起身领人上前献礼。 动作一气呵成,瞧不出半点异样。 同他对面而坐的卫晗,却是一眼看出,桌上那只无瑕的白玉方杯,隐约已显出一道龟裂。 卫晗不禁牵唇讥笑。 欲谋夺帝位,脑子就要比别人都灵便。 原本连瑾入京,他的确是打算靠联姻的手段,同他结盟。毕竟没有什么比成为一家人,还牢靠的关系。况且汝宁对他也颇为钟意,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有成人之美。 可猎宫之行后,他便彻底改了主意。 连瑾这人,他虽接触不久,但大抵也已经摸清楚他的脾性。自小泡在蜜罐之中,没经历过什么磨难,尤其是在女人身上。那丫头,算是他栽的第一个跟头,且还是栽在了他的宿敌手中。 于一个骄傲的男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折损颜面? 是以在瞧出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后,卫晗便立刻改变主意。日常往来照旧,只是不再想方设法撮合连瑾跟汝宁,而是总有意无意地将那丫头和卫旸的事漏那么一两件给连瑾,像是在亲手锻造一并刀。 看着他一日日黑下去的脸,卫晗心里痛快得,仿佛已经手刃了卫旸。 今日--------------?璍正是查看这柄宝刀锋利程度的时候,他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眼睛,不能将卫旸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那厢大渝的使臣已经献完宝,躬身退下。 连瑾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内侍捧着漆盘跟在旁边。照例先说一大段贺寿之词,待建德帝客套地回复完,他便转身,将漆盘上盖着的红绸揭开,贺礼随之展露在众人眼前。 是一条小红鱼,拖着薄纱一般长长的尾巴,在琉璃瓶中优哉游哉地缓缓游动。鳞片颜色极为艳丽,一个扭身,在漆盘上掸落一抹浅红的水光,神秘又诱人。 不识货的,只觉这位云中王实在太过狂悖,居然敢拿一条鱼来打发他们。 而识货的,却是“蹭”地一下亮起双眼,抖着指头激动地喊:“那浮萝!竟是那浮萝鱼!” 元曦原本也属于不识货的那群人,听到这句,才恍然大悟。 那浮萝鱼,南缙的镇国之宝。 传说,它乃是佛祖释迦摩尼所养,不甚遗落人间的灵鱼,生得极为特殊。不仅体内含有剧毒,就连周身的鳞片也渗着毒素,触肤便能封喉。但同样,它也是最好的解药,可解世间百毒,砒-霜、鹤顶红之流的剧毒都不在话下。 道教称其为不祥,佛门则奉它为至宝。 但也因着它奇特之处,这鱼的数量极为稀少,这些年几乎绝迹。上次被人抓着,还要追溯到百年前乾宁帝那会儿。 能把这样的稀世珍宝拿来做贺寿之礼,足可见南缙国的诚意。 适才质疑之声都纷纷刹住脚,只剩称赞致谢,一声比一声高。 建德帝是向佛之人,适才瞧见各种金银珠宝都无甚反应,这会子却也忍不住亮起双眼,露出今天第一个笑,道:“云中王有心了。” 连瑾颔首,“应当的。”边说边朝旁边睇眼色。 递送贺礼的内侍得了吩咐,哈腰上前,好让建德帝能更清楚地瞻仰这佛门圣物。 鱼也似有灵性,原本在水里都恹恹懒得动弹,眼下靠近龙气,却忽然活泛起来,上蹿下跳,如何也安静不下来。 建德帝疑惑地皱起眉,正想问:“它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声音还没出口,鱼就突然停了下来,嘴巴上下不停开合,“咕嘟”一声,呕出了什么东西,像是一卷纸条,隐约还写着字。 那浮萝通天性,口吐之物又怎会是凡俗? 况且鱼周身都渗着毒,养鱼的水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寻常的纸放在里头,早消融干净了,又岂能在里头漂浮这么久? 建德帝立马想到是上天在借这条鱼,跟他说话,忙吩咐道:“快!将这纸拿出来,给朕瞧瞧!” 小内侍连声应“是”,将漆盘暂且放到旁边的玉案上,从怀中掏出皮手套套在手上,小心翼翼伸手入水。 “滋滋”的灼烧声从水中传出,皮手套隐约被融掉一层颜色,散出难闻的恶臭。 大家都不约而同皱起脸,却还紧紧盯着那内侍的手,一眼都舍不得离开。 元曦亦是如此。 从刚才鱼开始有异动起,她右眼皮便跳个没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也几乎是在瞥见恒王嘴角扬起的阴鸷的一瞬,她心便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儿。 纸条!定是这纸条! 上头有问题! 手心濡濡湿了大片,元曦攥紧手,恨不能冲上去,将纸条抢来撕了了事。 奈何小内侍已然取出纸条,展开在手,深吸一口张开嘴。 元曦使劲闭上眼睛,不愿面对。 却听那内侍高声念到:“北颐亡,恒王反。” 元曦茫然眨巴眼睛:嗯? 卫晗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嗯??? 第28章 四更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元曦懵了,赴宴的朝臣也都呆怔住。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建德帝,也缓缓沉下脸来,转头看向卫晗, 这么多年来都古井不波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阴霾, 山雨欲来。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7节 卫晗的心一下从云端跌入谷底, 浑身都像是被芒刺扎着一般。不等人发问, 他就先“啪”地一声, 拍案而起,指着那念纸条的内侍,怒喝道:“你个狗奴才含血喷人!” 小内侍早吓软了腿, 瘫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念出来之前,他以为上头不过是些贺寿的话,想也不想便朗声念了出来,想着把陛下哄开心了, 自己也能多讨一点点赏赐,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可现在的卫晗哪里还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大步流星地离开席位, 想亲眼看看纸条上头的字。 待确认的确是那句“北颐亡, 恒王反”之后,他不由怒火中烧,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 抬腿对着那内侍的肩膀就是一脚, 力道之大, 直踹得那内侍在地上接连滚了好几个跟头。 建德帝自吃斋念佛起, 一直慈悲为怀,看不得人这般欺压无辜弱者,当下便拧起眉心,对卫晗道:“纸条是鱼吐出来的,又不是他放进去的,大家也都看着见了,你作何还拿他撒气?” 他的语气已很是平和,并没有过多责怨,卫晗却只听得一耳朵的失望,心里陡然一跳,慌忙撩起衣袍,“噗通”跪了下来,“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纸条之事,卫晗自然是很清楚原委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亲手筹谋的。 建德帝痴迷佛法,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也颇为信服。 比起在寿宴上直截了当地揭穿那丫头的身世,倒不如又这个法子,诱导建德帝自己去调查,效果更好。他这才去寻了连瑾,鱼是连瑾准备的,不溶于毒-水的纸条也是连瑾给他提供的,就连纸上原本预备写的“庸帝无德,认贼作女。皇后有泪,九泉难眠”,也是连瑾帮他琢磨的,现在却…… 几乎是在一瞬间,卫晗便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就是你!” 卫晗气如山涌,愤然指着连瑾,目光仿佛毒蛇“嘶嘶”吐出的信子,带着种要将他心肝都掏出来的狠劲儿,“一定是你搞的鬼!你们南缙觊觎我北颐多年,所以派你过来谋害本王,好挑拨离间。等我们北颐朝中斗得你死我活,你就能坐收渔利,是也不是?!” 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这鱼是连瑾带来的,连同里的水,还有那盛鱼的琉璃瓶,他想在里头动手脚,可太容易了。况且纸条上的话,说得也太直接,便是出自他们北颐自家人之口,也甚为可疑,更何况连瑾这么一个别国的王爷? 且还是一个跟他们北颐积怨颇深的王爷,如何叫人信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座的目光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从卫晗那儿逐渐转移到连瑾身上,警惕有之,审视亦有之。 卫晗心头的大石稍有松落,到底是有夺嫡野心的人,心思活络,三言两语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洗脱之后,他还不忘自己今日赴宴的本来目的。 那厢连瑾面对质疑,也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反问:“这几日整个北颐朝堂之上,同本王私交最好的便是恒王你,本王若是想害你,有的是机会,何故要等到现在?王爷自己好好想想,你这话难道不可笑吗?” 卫晗冷哼,却是没搭理他,而是径直将矛头对准御座东侧的人,“那就要问问我们铁面无私的太子殿下了。恕臣弟冒昧,今日这一切,可是皇兄刻意为之,就为了陷臣弟于不义?就因为……” 冷笑一声,他眯眼睨着座上的两人,不紧不慢道:“就因为本王查出,皇兄身边的这位曦和郡主,其实就是十八年前勾结叛贼、害先皇后大章氏难产而死的元家后人,皇兄才欲杀人灭口的,是也不是?” 哗啦—— 建德帝猛然站起,撞得御案猛烈摇晃,案上的杯盏碗碟都尽数被震落在地。 在场的其他朝臣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元曦禁不住心口“突突”直跳。 卫昶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摇晃着手里的杯盏,又凉凉地补了一刀,“害死了先皇后,还敢进宫冒充人家的女儿,可真不要脸。” 建德帝脸色登时黑如锅底,饶是他潜心礼佛多年,这一刻也控制不住心头窜起的火。一双眼宛如锉刀,直要将元曦生生剜下一层皮肉。 元曦半张脸都叫他盯得发了麻,汗毛倒竖,越发不敢抬头。 方才听见纸条上写的话语之后,她的确是稍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总算熬过了今夜这场大劫。谁知她这口气还没喘匀,事情就又转回到了她身上。 不愧是能跟卫旸较量这么多年的人,这份机变怕是还在他母亲章皇后之上。 殿上儿臂粗细的烛蜡忽地爆了个灯花,气氛愈发微妙。 元曦两只手心皆覆满了汗珠,指甲深深掐进去,钻心般的疼。她却似感觉不到,只觉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礁石,暴风雨来了也无所遁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巨浪吞没。 直到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悄然覆在她紧绷在膝盖上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 元曦指尖微颤,抬眸瞧他。 卫旸却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脸上波澜不惊。烛火勾勒出他俊秀的侧颜,淡泊得像一幅画。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拎起旁边的铜铫子,往她快见底的瓷杯里续上一点茶。 琥珀色的一小注,晶莹剔透,缓缓流入杯中,他的声音也同这茶水一般温润平静:“所以五弟的意思是,孤明知她是孤仇人的女儿,还将她带入皇宫,刻意包庇于她?” 这话把大家伙儿都问倒了。 卫旸是什么人,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十八年前那桩祸事,不光是建德帝心中的病,也是卫旸一直放不下的心事。倘若郡主当真是元家的后人,照他的脾气,没亲手扒了她的皮,就算不错的了!更别提把她带进皇宫,认她做妹妹,甚至还偏宠了这么些年。 不可能不可能…… 大家不约而同把脑袋腰成拨浪鼓。 建德帝也稍敛眉眼间的锐气。 可他到底是帝王之身,这些年虽荒废朝事,但毕竟曾经也是个壮志凌云的皇帝,这点理由能动摇他,却还不足以让他完全卸下心防。 只沉声问卫晗:“你这般笃定,可是有什么证据?” 卫晗等的就是这句话,牵唇一笑,立马拱手执礼道:“这么大的事,若无确凿证据,儿臣哪里敢妄言?”乜了眼卫旸,阴阳怪气道,“毕竟儿臣可比不得皇兄,说谎都不会脸红。” 卫旸不置可否。 卫晗也懒怠再跟他打太极,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早就迫不及待。 卫昶比他还着急看卫旸笑话,不等他吩咐,就已经扬声朝外头喊:“来人,都带上来吧。” 听得这一句,大家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瞧,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 元曦也忐忑地拿手指绞着袖口。 当年那场大难,元家上下都死得差不多,只剩她一个。况且还有卫旸在,所有与她有关的痕迹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卫晗他们便是将北颐翻个底朝天,也寻不到任何人证物证。 所以究竟是什么? 元曦的心提到嗓子眼,见门外隐约有人影过来,她不禁倾身去看。待那身影在她眸底逐渐清晰,她瞳孔也“唰”地缩起。 居然是她! 嬷嬷! 那个一手拉扯她长大、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第29章 五更 从没预想过的事情,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元曦整个人都惊呆了。 来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眼角眉梢每一道神-韵都与嬷嬷如出一辙, 却再寻不到半点当初疼爱她的痕迹。 她每靠近一步, 元曦脸上的血色就跟着一点一点褪却。一张芙蓉面像是浸泡在水里的画, 色彩顿消, 就只剩惊讶、恐慌、哀伤, 在镶嵌着精致五官的皮囊上横行。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当场失态。 可这细微的变化, 还是叫卫晗看在眼里。 他拉起唇角哼了声, 终于长长地舒出胸中一口恶气。胜负虽还没正式定下,可他浑身的血液已然开始叫嚣。 建德帝问他:“来者何人?” 卫晗拱手道:“启禀父皇,此人原是逆犯元占涏家中的帮佣。”说着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妪,“王氏,你自己个儿交代吧。” 老妪大约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 一直垂着脑袋,缩着脖。听见这话,她还颤了颤肩, 抬起眼睛向上偷觑。目光在元曦身上徘徊留恋, 带着几分怀念的味道,良久方才回神,叩首道: “启禀皇帝陛下, 草民姓王, 过去是靖安侯元家的老妈子, 专门伺候夫人的。 “元家被判了刑, 草民也跟着一块被流放去了北地。谁知这半道上,夫人忽然肚子疼,草民就给她接生。生的是个女儿,长得可水灵了。但她母亲却因为难产,大出血,走了。草民就独自带着那个女娃继续上路,到那流放之地。相依为命了十二年,六年前才跟她走散。” 听到这里,卫晗忽地冷声一哂,幽幽睇向卫旸,“六年之前,好巧。”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听着无甚奇特,在场众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 建德帝眸光也隐约闪烁。 他治下的北颐,曾发生过两次惊天巨变,都险些叫江山易主。 一次发生在十八年前,另一次则是六年之前。彼时正值春猎,建德帝携百官去猎宫围猎。皇城中就只剩下卫旸、现皇后小章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卫晗跟汝宁。 京中守卫不足,叛军很快便攻入城中。建德帝虽快马加鞭赶回来,皇城仍遭了大难。卫晗和汝宁年纪尚小,受了不小的惊吓,窝在小章氏怀里哭。而他的皇长子卫旸,却被叛军掳走,不知所踪。 而后卫旸再次现身,便是一年之后,身边就跟着这么个“妹妹”,被他视为至宝。 因着那时,小姑娘年纪符合,还能通过宫中一系列严苛的考验,卫旸又甚是看重,建德帝就没起疑心,也没让人刨根问底地继续调查。 而今结合这老妪的话细想,也的确十分可疑,是该好好问清楚些了……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元曦,建德帝转向那老妪,问道:“你说郡主就是元家那位走失的女孩,可有什么证据?” “这……这还要什么证据。”那老妪搓揉手背,笑得有些拘谨,“那孩子是草民一手带大的,她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脚脖子上的疤又是打哪儿来的,草民都一清二楚。” 元曦抿紧唇瓣,脚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说得没错,自己脚脖子上的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在流放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叫石头子儿划破的。当时她们用不起药膏,伤口好了之后,就留下了一道疤,经年累月也不见消。 因着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元曦自己都快忘记,身上还有这么一道疤。不曾想,她居然知道……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借尸还魂之事? 不可能啊。 元曦很想戳穿她的谎言,奈何这事不能由她来说,否则即便自己能证明那老妪并非当初照顾她的嬷嬷,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知道这个? 她认,与不认,都是死局。 卫晗拿捏的,就是她这点! 那老妪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有的真,有的假,说得绘声绘色。连很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非亲自教养过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都逐渐信以为真,睇向元曦的目光也跟着变化。 建德帝也黑沉了脸,多年不曾发过火的人,动起气来,气势照样不减。大家都情不自禁哆嗦,鹌鹑似的埋下脑袋。 元曦也咬紧了槽牙,拳头在膝上捏得山响,却是拿那老妪半点辙儿也没有。 “你方才说,郡主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直坐在旁边,沉默观望的卫旸,忽然曲指敲了敲桌面,问道。 老妪说得正在兴头上,猝然被打断,愣了片刻,才讪讪将视线调过来,小声道:“是……是。” 卫旸笑,“好,既如此,孤便问你,郡主左肩头上的胎记,是什么形状的?” 老妪一愣,脱口而出道:“她、她左肩上没有胎记啊……” “哦?”卫旸挑眉,“你确定?” 他边问边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天光自密密交织的浓睫中倾斜而出,令人不禁想起丛林中蛰伏的孤狼,看似孤僻寡淡,与世无争,却是比周围任何人都要危险。 老妪不自觉战栗,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勾起一阵奇痒,她却愣是不敢抬手去擦,只咬唇忍着,眼珠子在眶里飞快地左右来回窜,好半晌才恍然大悟般地“啊”了声:“草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块,长得不大,跟花瓣儿似的,所以很容易就忽略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8节 她讪笑一声掩饰尴尬,怯怯地打量卫旸的表情。 卫旸却还是淡淡的,没肯定,也没否认,只继续问:“那郡主右手手腕上,又有几颗痣?都长在了哪儿?” 这问题,老妪其实知道。但因着卫旸模棱两可的态度,即便这回没被质疑,她也有些怯怯不敢开口,溜着眼珠“呃……”了半天,小心道:“她右手手腕子上好像没有痣……” 这回都用不着卫旸提醒,卫晗就直接咋舌暗示道:“你再仔细想想?” 老妪顿时汗如雨下,眉毛纠结成麻花,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用想了。”卫旸抬手一挥,起身从席间出来,佯佯朝她踱步而去,“郡主左肩上的确没有胎记,左耳后头才有。而她右手手腕上有一颗痣,刚好在正中。 “你口口声声说,郡主是你一手带大的,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连这个都记不清,旁人随便一质疑,你就露了怯,这便是你所谓的‘一清二楚’吗?” 男人久居上位,通身的威仪自是不容小觑,适才在远处坐着的时候,老妪就有些吃不消,眼下人这么一靠近,她便更加慌乱,哆哆嗦嗦,下意识往后退,忍不住要招供。 可动了没两步,她后背就叫什么僵硬之物挡住视线,她仰起脑袋,正对上卫晗阴鸷可怖的眼,连日的胆战心惊立时被勾起,连忙把嘴闭成锯嘴葫芦,呼吸都不敢出声。 建德帝耐心基本告罄,拍案问:“王氏,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妪吓得一激灵,却只抽泣着磕头,半句话也不敢说。 直到大殿外传来一句:“陛下,这问题,还是让微臣告诉您吧。” 众人齐刷刷回头,但见灯火幽微处,一高挑男人领着人上前,飞鱼服上的金银丝线在灯火中流光溢彩,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鹿游原。 “陛下!”行至御前,鹿游原先是拱手塌腰一礼,侧眸向后看了眼。 两名锦衣卫番子立马将拖来的麻袋扔到前面,又三下五除二,将麻袋揭开,露出一个被捆了四肢、塞了嘴巴的男人。 元曦一下就认出,是那日在猎宫围场追杀她和卫旸的刺客首领! 锦衣卫守卫皇家,抓刺客是他们的义务,只是为何把人带这儿来了? 建德帝也有同样的疑惑:“鹿爱卿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鹿游原得令,直起身道:“启禀陛下,此人名叫刘平。微臣前两日奉太子之命,调查猎宫行刺之事,正好撞见他在给几个歹人瓜分赃款。微臣便将他拿下,一查才知,他竟是恒王府上的暗卫,而更巧合的是……” 垂眸瞥了眼瘫软在地、面如土色的老妪,他冷哼,毫不留情地伸手,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他还是王氏的亲生儿子。母子二人在帝京住了快小二十年,从来就没去过蜀中,更别提北上流放!”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买凶刺杀太子,又派刺客的母亲去假扮元府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为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猜出来。 朝臣们纷纷低头咬耳朵,假装只是在议论这对母子,可眼梢余光却一直没从卫晗身上挪开。 一向好说话的建德帝,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卫晗心底一阵沁寒,人虽还直挺挺站着,骨子里却已经开始发软。 见建德帝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他忙转身,指着席上的卫昶道:“你好大的胆子,本王当初好心好意将府上的暗卫借给你,是让你在春猎时好生保护自己,你却做出这等丑事?当真太让我失望了!” 这猝不及防的指控,直接把卫昶给说懵了,“这、这……这明明是……” “够了!”卫晗完全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便怒目打断,又朝建德帝跪下,“六弟做出这等蠢事,是儿臣看护不周,儿臣愿意代他受罚!” 说完,便毕恭毕敬地抬手加眉一拜,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地上,回音绕梁不绝。 卫昶却是恨不能摁着他的头,直接给他撞出血来。 什么看护不周?什么代他受罚?明明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帮忙跑跑腿,打打下手,现在却成了全责? 想什么美事呢! 当下他也懒得替卫晗遮掩,破罐破摔,也从席上下来,跪拜道:“启禀父皇,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五皇兄一人所为,儿臣有书信为证。”边说边伸手往怀里掏。 卫晗显然没意料到,一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奉承的人,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瞪着眼睛“你你你”了半天,顾不上皇子矜持,扑上去就跟卫昶抢起来。 说来都是皇室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还是血脉相连的兄弟,竟在自家父亲的寿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别国使臣的面厮打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揭老底,见者无不皱眉捂眼,不忍看。 丢脸!太丢脸了! 饶是建德帝礼佛多年,也忍不住抽着眉头,直接挥手,朝鹿游原道:“都给朕带下去,要打就去昭狱里头打个痛快!不想当这亲王,那就都别当好了!” 说完便震袖而去,徒留两个鼻青脸肿的兄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瞪眼,想认错求饶,都没个哭的地方。 第30章 六更 好端端一场寿宴,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散场了。 恒王和禹王皆被削了爵,打入昭狱。至于什么时候出来?出来后还能不能恢复原来的爵位,就没有知道了。 不等宴散,章皇后和萧淑妃就追着建德帝上佛堂, 哭哭啼啼, 为自己的孩子求情。 然建德帝那时候还在气头上, 去佛堂本就是为了平心静气, 叫她们一吵, 脑瓜仁“嗡嗡”疼,本来消到只剩七八分的火,一下又蹿腾到了十二分。当场将萧淑妃降为萧贵人不说, 还把章皇后打入冷宫, 没他准许,不得放出。 若说先前,建德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削了恒王和禹王的爵位,已经足够让人惊掉下巴。那现下对皇后的责罚, 则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虽说没有直接明旨废黜皇后,可而今这境况,也跟废了无甚区别。 不过是一桩假皇嗣之事引发的乌龙案, 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明明上次都能轻拿轻放…… 旁人或许觉得这事匪夷所思, 元曦却不然。 先皇后大章氏之死一直都是建德帝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恒王用这个来对付她,的确是一柄绝无仅有的利器。一旦成事, 今晚被褫夺封号、丢去诏狱的, 就该是她和卫旸了。 但同时, 这也是一把双刃剑。 即便是佛祖转世之人, 心宽似海,也受不了旁人拿自己的心头宝当武器对付政敌。更何况这政敌,还是大章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建德帝如何不生气? 能在卫旸全面封锁消息的情况下,还能打探到关于她的这么多事,可见卫晗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若把心思放在正地儿上,成就不会在卫旸之下。奈何误入歧途,终归是没个好下场。 果然做人还是要踏踏实实,不要总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元曦走在回铜雀台的路上,如是感慨着。星河在她头顶高悬,璀璨得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她却无心欣赏。 卫旸听见了,扫她一眼,轻笑道:“怎的还同情起自己的敌人了?” 元曦没好气地瞪回去,“你又知道了?” 有时候,她当真觉得,卫旸就是她肚子里的虫,怎么自己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同情卫晗倒也不至于,连孔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作何还要善心泛滥,去怜惜一个想害自己的人? 只不过……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是觉得自己跟他一样,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心里才不踏实?害怕老天爷哪天忽然醒悟过来,把你的东西也给收走了?” 卫旸的声音不疾不徐,像这四月晚间迎面吹拂而来的风,没有惊起任何草动,却是在元曦心里落下不轻不重的一笔。 卫旸真的,太了解她了。 一个眼神,一句话,卫旸就能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元曦却一点也看不透他。即便这段时日,他们几乎朝夕相伴,无话不说。在旁人眼中,她可以说是卫旸如今最亲近的人。 但元曦自己却从来不敢说这话。 就像现在,两人并肩而行,中间只隔了不到一掌的距离,元曦伸手就能够着他,却还是猜不透,他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 一段能白头到老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元曦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瞧,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袖,飘入她眼梢。缠绵飘举,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偏偏在即将缠绕上的那一刻,又猝然分开,再无交集。 前面拐弯就是东宫的大门,进去后他们便会分开,同这两片衣袖一样。 元曦心头一痛,像是被人拧了把,在卫旸抬脚转弯之间,忽然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窝进他怀中。 突然的投怀送抱,卫旸有些懵,人被撞得趔趄两步,却是牢牢抱住她,没叫她磕着碰着。 道边几簇碧翠文竹被惊动,在墨色中“簌簌”轻摇。檐下绘着蓬莱仙岛的宫灯随之斜飞旋转,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从夜色中勾描出来。 “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害怕?”卫旸边低头问她,边抬手将横斜出来的尖锐竹枝拨开,免得划伤她的脸。 元曦摇摇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没有,就是……” 却是抿了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里害怕是肯定的,可却不是因为宴上之事,而是…… “你会不会哪天突然厌弃我?不要我?”迟疑良久,她终于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也算不得她矫情,他们之间的一切变化都太快,太不真实了。即便从猎宫回来已经有一个月,元曦还是很没安全感。 同卫旸之间,她终归是没自信的。 卫旸却笑,低头轻轻啄吻了下她额头,调侃问:“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向你证明,我没有眶骗你?要不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说着,他还正抬起手,向早就退至远处的护卫招了招,想跟他要刀。 “哎呀,你疯了吗!”元曦慌忙垫脚去抱他的手,想把它掰回来。 然她还没够着,卫旸就先曲起胳膊,大手压着她侧脸,将她摁回自己怀中。他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而她的耳朵正好对准他心脏。 “我心悦于你。”他拿气音说。 清冷的声线徘徊在她头顶,叫月光浸染得分外缠绵温柔。伴着一声脆亮的“咚”,他的心跳就跳在她耳畔。 沉稳又清晰,像是在做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隐约中,那份沉稳里头似还带着几分慌忙,不像个权倾天下、运筹帷幄的太子,就只是一个毛头小子,遇见自己心爱的姑娘,情窦初开,想剖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紧张到不能自已。 元曦小小地吃了一惊。 印象中,卫旸一直都是冷静的、理智的,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有慌乱的时候。 会不会是她听错了? 元曦将信将疑,越发竖起耳朵往他怀里挤。 奈何那心跳声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又平静如初,她便是集中所有精力,也寻不到那点蛛丝马迹,不由皱起眉,跺了跺脚。那垂头耷脑的懊丧模样,可爱又孩子气。 卫旸忍不住笑出声。 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心这般坦荡地展现给别人,即便是元曦,他也多少有些不适应,乌发下的玉白耳朵隐约泛起红光。但看见她眼里的满足,那点不适便如露水见朝阳一般,“滋”地一声,全散了。 很多事情啊,单独拿出来说,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若是跟她有关,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她像是有什么魔力,连他这样不爱笑的人,见了她,都能由衷地找回快乐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收紧臂弯,主动将这个拥抱加深,紧张又虔诚地对她说:“既白哥哥永远不会离开元元。”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隆隆地,比方才还要铿锵有力,其中夹杂的那丝局促张惶也随之放大。 连他自己都听见了,却是不躲也不让,大大方方让她也知道。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29节 没了往日的矜骄,也丢了孤高的身段,成了一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元曦却觉,这样的他才更加真实,更有烟火气,离她也更近。 元曦不禁莞尔。 他的心跳还在继续,也因她的存在,不弱反增。 从前居然不知,世间竟然有一种声音,能够顺着耳朵涌入脑海,把持她的知觉,操控她的心绪,让她仿佛漂浮在白色的云朵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 适才那点惶惶也逐渐被安抚,元曦胆子也大了起来,抬起头,迎着他温柔的目光,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的唇。 也是第一次回应他:“元元也永远不会离开既白哥哥。” 忐忑又欢喜。 月亮在头顶辉煌,影子在脚下缠绵,连耳边往来的风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甜。 * 而同一片月光下,景阳宫却是愁云惨淡。 那是东西六宫中最偏远的地方,平日冷清萧条得,连只乌鸦都不愿从那儿飞过,今日却灯火通明。 已是深宵,自坤宁宫搬来的东西,却还箱笼里散乱放着。不仅没收拾完,还被摔了一地。宫人内侍哆哆嗦嗦,恨不能把脑袋往砖缝里面埋。 有几个丫头担心她的凤体,出声劝慰道:“娘娘息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既然没有废黜您的皇后之位,那您还是有希望的。” 谁知这番良言,刚好就戳中章皇后心中的痛点。 二话不说,她便抬脚将那宫人踢倒在地,破口骂道:“滚一边儿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配跟本宫说话?!” 小宫人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疼得站不起来,满额都是汗。 其他人见状,越发心惊胆战,憋着气,都不敢呼吸。 啪—— 又一件青瓷在地上化为齑粉,章皇后喘着粗气,金钗委地,华服凌乱,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全然不见平日的从容优雅,却还盯着东宫方向,咬牙切齿。 直到曾嬷嬷上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她才缓了语气,侧头问:“回来了?这么快?” 赠嬷嬷点头,“人昨晚就回来了,就在家里头住着。国公也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没声张。” 章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眯眼再次望向东宫方向,却是笑意盎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丫头如今这般得意,不就是仗着有卫旸给她撑腰吗?现在正主都回来了,本宫倒要看看,那丫头要怎么跟她抢? “曦和啊曦和,你今日害得本宫和晗儿损失惨重,明日本宫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31章 七更 千秋节过后, 日子照旧过着。 宫里晨昏定省,宫外上朝下朝,一切都似没什么区别,却又差出了云泥之别。 朝堂上, 原本是卫旸和章皇后、恒王一-党-分庭抗礼, 东宫略占伤风。无论是内阁之中, 还是六部之内, 双方势力都还算均衡, 而今却是卫旸一枝独秀。 不仅那些中立之人纷纷对他表了态,连那些过去支持恒王的人,也如墙头草一般, 不约而同倾倒而来。光是这几日送到东宫的礼物, 就装了满满一屋子。 连带着元曦的身价,也水涨船高。 过去内廷司得了什么好物,都先紧着坤宁宫和汝宁那头,如今却都一股脑儿全往铜雀台送。连窃蓝和银朱所用之物,都快赶上后宫一些低位妃嫔。铜雀台更是成了这座皇城里头, 宫人内侍们最想去的当差之所。 而转眼,叶轻筠也递来了消息,说是之前元曦让她准备的假死之药, 和逃命的银两, 都已经给她预备妥当,随时都能送到她手中。 可这一回,元曦却犹豫了。 “所以人家跟你求了亲, 你就舍不得走了?” 还是那座凌霄楼, 还是那间浮白小筑, 甚至连茶水也是上回吃的“什刹海的蒙顶甘露”。只不过这回, 茶叶的名气已然被叶轻筠打响,价格翻了两番,还供不应求。 “也不是说不舍得走,就是……”元曦捧着茶盏,看着茶叶随水波旋转,一颗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之前她决定离开,是因为卫旸的冷漠;而今,她虽不知他的态度为何忽然就变了,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心软了。那晚对他说的永远,除了受当时的气氛感染之外,也是有真心存在的。倘若卫旸真能像那天晚上一样,一直对她敞开心扉,不再拿她当外人,她也不是非走不走。 更何况…… “你还记得上回,我来这里找你的时候吗?”元曦问。 “当然记得。”叶轻筠点头,“那天我在楼上瞧着,看殿下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得不行,像是要杀人,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他回去后,可是找你麻烦了?” 元曦却叹:“就因为没找,我现在才这么纠结。” 皇宫可不是一个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她能比其他关在里头的女人要自由些,不过是因为身上有卫旸给她的东宫令信。但每次她出宫,还是得事先知会卫旸一声。 那天偷溜出去,被他抓个正着,元曦心里其实一直都忐忑着,也做好了被他追问的准备。 可他什么也没说。 明明过去,她在外逗留的时间比预报的稍微多了一盏茶,他都会拉下脸来,厉声质问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这回,从归云山,到猎宫,甚至到现在,建德帝的寿宴都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一次也没问过她,像是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一般。 反倒叫她有些心虚。 若说心里没有触动,自然是假,否则现在她也不会犹豫不决。 这算是卫旸对她信任的开始吗? 她不知道,但却莫名有些期待,到底是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 叶轻筠白眼翻上天,心里头虽有些异议,但毕竟是人家的人生,她也不好置喙,只道:“咱们是好朋友,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药和钱我都暂且先给你留着,你要是想反悔,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元曦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什么,往门外瞧了眼,小心翼翼凑上前道:“昨日东宫收到一封加急信,江南一艘运送茶叶的船翻了。” 和聪明人聊天,话不用说透。 几乎是元曦话音才落地,叶轻筠两眼便放出光来,扯起嗓子冲外喊:“来人!快送笔墨纸砚来,还有算盘。” 京中人爱吃茶,尤其是江南产的茶。不计什么茶叶,滋要冠上“苏杭”的名儿,价格就更翻上两番。前阵子就有几个茶商联手,恶意将价格压得极低。现在运茶的船只翻了,茶叶的价格必然反弹,且还会弹得极猛。 做生意嘛,靠的就是比旁人快一手的消息,和灵便的头脑。 就譬如眼下,有些人听说翻船,至多感叹一句“好可怜”;而有些人已经开始拨算盘,研究如何趁消息还没传开,以最低的价格将京中所有茶叶都收入囊中,日后再抛售出去,狠赚一笔。 类似的事,她们过去可没少干。 这次的事,的确是元曦任性了,这消息就当是给叶轻筠的歉礼。至于以后,她到底是走还是留,就交给时间慢慢帮她决定吧。 如是想着,元曦心里压着的石头也稍稍松下了些,犹自捧起茶,边赏景边品,偶尔停下来,同叶轻筠商量茶叶的事。直至落日西斜,方才动身回宫。 叶轻筠本想留她在楼里头吃饭,近日她新从临安挖了个大厨,一手江南菜做得出奇得好。但凡尝过他的手艺,无不夸赞。 元曦本也已经心动,奈何今日她早就和卫旸越好,一道去夜游太液池,所以只能推辞。 说起来,她进宫已经五年,太液池也游了不下百回,却是第一次和卫旸一块。以前,她也不是没央求过,可卫旸实在太忙,连饭都顾不上吃,又如何能抽出空陪她闲玩儿?可这次,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明月,美酒,还有他…… 光是想象,元曦心里就“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从凌霄楼出来,她还特特绕去玉瑜斋,精挑细选了一对翠月珏,想趁今晚月上柳梢头之时送给卫旸。 一人一个,刚刚好。 马车在顺贞门前止步,再往前只能换乘软轿。元曦扶着窃蓝的手下车,正准备往东宫的那顶小轿上去,却发现那里竟已经站了个人,还是一个姑娘。 绯衣如火,身段窈窕,宛如一朵正在绽放的牡丹,明艳动人。一双丹凤眼凝然望着面前的软轿发呆,眼里一点惆怅,带着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元曦不认识她,可看见她的一瞬,眼皮却无端蹦跳得厉害。 见那人欲上轿,银朱出声提醒:“那是郡主的轿子,你是什么人?可千万别乱坐。” 那姑娘闻言,似惊了一惊,伸出的手慌忙缩回来,转身看向她们。视线逡巡了一圈,最后定在元曦身上。夕阳从她背后射来,她眉眼藏在逆光处,让人瞧不真切,可里头的怅然和酸涩,却让大家都为之动容。 元曦指尖微颤,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那姑娘的请安声,却一下将她拉回现实:“臣女章明樱,给曦和郡主请安。” 还真是她! 章家的嫡长女! 也是传说中,卫旸心里深藏多年的那轮白月光…… 第32章 八更 章家有三个女儿, 各个生得冰雪漂亮,且都各有风情,在帝京有“三姝”之称。 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就是眼前这位嫡长女章明樱。 元曦没同她打过照面, 五年前进京那会儿, 章明樱就已经被她的父亲, 也就是宁国公送去江南祖宅。之后就一直住在那儿, 再没回过帝京。章家对外, 也只说她是代其父母,在祖父祖母跟前尽孝。可饶是如此,外头仍在疯传, 说章明樱的离开, 与卫旸有脱不开的关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得清。 元曦也只从东宫的几位老人口中听说过一星半点。 卫旸和章明樱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卫旸身上的香囊荷包,都出自章明樱之手。而章明樱闺房里那些新奇物什,也都是卫旸离京办差,特特给她捎带回来的。无论行囊有多重, 他都会专程为她预留一块地方。 甚至有一回,卫旸为了给她猎一只白狐,差点从悬崖上摔下来。命都快没了半条, 人还傻乐着说:“无事, 抓到就好。” 章明樱走之后,卫旸就再没戴过任何香囊配饰,去围场, 也再没猎过白狐狸。 像是触碰了什么机括, 曾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都逐渐浮现在脑海, 与面前的女子一一对应。 凤眼、红衣、倾城姿容,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怪不得能叫他记这么多年…… 元曦忽然一阵头眩,闭眼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恢复过来。 指尖稍稍一动,掌心便刺痛不已,不知何时,竟叫她自己掐出了好几道月牙痕,深紫的颜色嵌在雪白的皮肉间,森然可怖。 “明樱适才并不知晓,这顶软轿是有主儿的。无意唐突郡主,还望郡主莫怪。只是一时觉得眼熟,有些感时伤逝,方才走得稍微近了些……” 章明樱诚惶诚恐地屈膝向她拜礼,双腿早已泛酸,在裙下隐约发抖,却愣是不敢起身。红唇轻咬,羽睫扑簌,声音也娇娇怯怯,游丝一般,随那两排低垂的长睫颤抖个不停。 仿佛在元曦这儿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却又不敢反抗,只能隐忍着。 顺贞门乃内廷通往神武门的要道,能在此处把手的侍卫,自都是禁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血气方刚,又没见识过几个女子,甫一见这样楚楚可怜的娇花,哪个能把持得住? 当下都不免心生怜悯,看向元曦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带了几分怨怪,虽不敢表现出来,但却感受得到。 银朱心中很是不舒服,忍不住为元曦反驳:“郡主又没把你怎么样?你作何摆出这副被欺负的模样?” 章明樱被说得浑身一颤,凤眼睁得滚圆,仿佛两汪被石子惊乱的水池,无辜又可怜。发上一朵淡色的绢花跟着颤摇,似不堪风摧,随时都会零落。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0节 一个字都没有说,却愣是吸引了周围所有同情的目光。 而将她“害”成这样的银朱,自是万恶之源,受尽白眼。 元曦作为她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甚至被怨怪得更盛。 “嘿你真是……” 银朱气不打一处来,但见她一点点通红的眼圈,又不敢再说下去,唯恐她真哭出来,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还真是闻所未闻。 元曦也沉了脸色。 倘若章明樱也跟她两个妹妹一般,她还知道该怎么对付,偏偏却是这样的。软的不行,硬的更来不了,还真有点难办…… 却在这时,后头有人大步流星踱步过来,朗声道:“郡主不过是好心提醒章姑娘一句,章姑娘何必携弱报复呢?” 话音落定,他人也刚好行至元曦身边,同她保持一定距离,却又不偏不倚,刚好将她从章明樱的视野里隔开。玄衣飞扬,蟒纹昭彰,不是连瑾又是谁? 元曦颇为意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后来一想,建德帝的千秋节虽过去了,但两国还要商量如何进一步互市。连瑾乃是南缙派来的使臣,这几日常往宫里头跑,也情有可原。 章明樱没见过连瑾,但从他身上的气质就能判断出,他身份绝非凡俗。 横竖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见不得女子示弱。只诧异了片刻,她便重新调整好情绪,掐着声儿细细地道:“公子误会了,郡主是太子殿下的掌上明珠,明樱哪里敢报复?不过是在同郡主道歉,告诉郡主,明樱并非觊觎那顶软轿。而今引起这么大的误会,明樱真是罪该万死……” 她犹自喋喋个没完,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气绝而亡。 周围人心肝都快被揉碎,连瑾却是不耐烦地皱了眉,“说够了吗? “一句话就能掰扯清楚的事,作何颠来倒去重复这么多遍?得亏你是女子,不用上战场,若是本王麾下,敢这么回话,耽误了军机,十条命都不够你丢的!” 说罢,连瑾便懒怠再搭理她,抓起元曦的手腕就往门内走,脚步急切得,像在躲什么瘟神,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徒留章明樱一人,在落日中兀自惨白了脸色。 * 进了顺贞门,就是宫里的御花园。 连瑾是少年心性,以前在南缙行事张狂惯了,即便来了北颐,也不知道收敛。 眼下心里还裹着气,他就更是什么也顾不上,拉着人便一直往里走。路过的宫人内侍瞠目结舌,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也没觉察,直到元曦焦急地去掰他的手,他才醒过神,慌忙松开。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连瑾不住道歉,平日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这会子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皱着眉毛,捏着手,鼻尖急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见元曦的手腕起了一层红,他不禁咬牙,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对她道:“这只手现在是你的了,要砍要剁都随便你。”顿了片刻,声音变小,细如蚊蚋,“只要你别生我气……” 元曦震住,一代少年将军,南缙的战神,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把自己舞刀弄剑的手给她了? 少年没回答,可眼底的炽烈和纯粹却已然说明一切。 元曦承受不住,霎着眼睫躲开,想起那晚猎宫发生的事,忽然茅塞顿开,“王爷可是在为那天猎宫的事愧疚,所以才这么急于向我道歉?” 少年被戳中心事,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红,却又擅自将它怪罪于今日的夕阳太火热,只清了清嗓子,道:“那晚是我鲁莽,唐突了郡主,理当向郡主赔罪。郡主脚上的扭伤是我害的,现在我赔你一条胳膊,合情合理。” 怎么就合情合理了? 元曦忍不住想笑,但也感慨于他这份少年的坦荡,倘若某人也能有这份坦荡,他们之间应当也会容易许多吧? 轻声一叹,元曦道:“那晚之事,是我误会王爷了。您好心好意来寻我,其实并非想威胁我,而是想提醒我当心恒王和禹王吧?” 连瑾咳嗽一声,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元曦笑,又道:“还有上次寿宴,也是王爷主动请缨,帮忙打探恒王和禹王的情报。否则光凭殿下一人,只怕很难这般轻松地击溃他们。” 连瑾挑了下眉梢。 凭卫旸的脾气,定是不会将这些告诉她的。仅靠自己的一点观察,就能把事情始末都推演个七七八八,不愧是她啊,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姑娘强了不知多少。 “王爷的大恩大德,曦和无以为报,还请千万受了这一礼。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曦和定结草衔环,全力相报。”元曦边说边曲起双膝,行了个万福。 时已至五月,微风燥热,虫鸣喧嚣。 小姑娘也换上了薄衫,纤纤的身段立在初夏暮风中,清雅也怡然,像一株娉婷待放的芙蕖,就开在他心上。 又那么一瞬,连瑾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呆呆里在斜阳中。满肚子话语哽在舌尖,随着她身上似有如无的芬芳,化作喉中一阵紧张的吞咽,久久不能回神。 而不远处的一座八角凉亭中,也有一人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里的玉杯。 风从指尖流淌而过,点点齑粉在落日中闪烁,直连绵成一片朦胧白烟。 第33章 九更 是夜风清月朗, 星河倒灌入太液池中,宛如被洗过一般。岸边一株上百年的石榴树,树冠参天。而今正值花期,朵朵殷红满夏池, 给夜色中的临岸水面染上一片旖旎, 美不胜收。 画舫横于其间, 仿佛游于画中。 元曦坐在画舫的小窗边, 眺望渡口前的林荫小道。见有人影过来, 她立马直起脖子去瞧,但见只是两个小内侍在给沿岸的石亭子上灯,她又枯了眉头, 重新趴回小窗上。 说好了今天夜里陪她一起游湖, 怎的天都黑成这样了,人还没有过来?菜都准备好了,一大桌子呢!眼下全没了热乎气儿。 有几样还是她自己亲自下厨做的…… 元曦撅起嘴,指尖摩挲着今日新买的两块翠月珏,轻声叹息。 许是又叫什么突发之事绊住脚了吧?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卫旸是太子, 是天下人的储君,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着她转。可,即便真有什么事, 为何不打发人过来知会她一声, 就这么让她在这儿干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到底想干嘛? 她烦躁地将翠月珏往旁边的软垫上一丢, 不想要了。但也仅是片刻, 她就又叹了口气, 灰溜溜地把玉给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抚,吹去缝隙里浮灰。 阴云从远处飘来,遮星蔽月,晕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那块翠玉遥遥映着月光,也在她掌心漾起水一样的碧光,触及微凉。 元曦不受控地便想起晚间回宫,遇上章明樱的事。 卫旸恨章家,大家都知道,而章明樱又是章家的人,照理说,她不应该担心的。 可是太巧了…… 刚好就是今天,章明樱进宫了。不知谁召见的,也不知是进宫作甚。只是她来了之后,卫旸就放了她鸽子,连一个敷衍的解释也没有,叫她如何不多想? 明明前两日还抱着她,让她贴着他胸口,听他的心跳,说永远--------------?璍不会离开她,而今却…… 元曦不由收紧五指,冷玉膈在掌心,如鱼刺梗在喉中,叫她郁愤不得舒。 窃蓝忧心忡忡地问:“郡主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么饿下去,身子如何消受得了?” 元曦却是无甚胃口,摇摇头,靠着舫壁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五月的天,夏天初初诞生,风里已带起几分燥热,入了夜也不见消。 好在画舫里置了冰鉴,热风入窗,很快便被抹去暑意。 元曦今日出宫回宫的,一直忙活到现在,本就有些困倦,现在又叫这惠风吹着,不消多久,眼皮便开始打架。 起初,她还掐着自己的脸颊,不想就这么睡过去,可临了还是抵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困意。 大约是今夜的风实在太过喧嚣,连带着她的梦境也变得飘摇。 梦里头,她似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刚和卫旸刚从野狼谷逃脱不久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山风宜人,鹧鸪阵阵。连过往的风都温柔似水,吹拂到人脸上,宛如最轻薄的纱,惬意又舒爽。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江南采莲女缠绵悱恻的轻歌。 元曦站在风荷摇曳的湖水边,听见卫旸的声音。她转头,初夏的赤日逆照在她眉眼上,玛瑙一般通红的颜色,像那日野狼谷里怒放的海棠,她不由眯起眼。 卫旸就站在那片异样鲜红的光芒正中,原本那身破烂的衣衫悉数换下,成了织金绣团龙的锦袍,清贵威仪。 而她赤脚站在湖水中,小腿上溅满了泥点,裙子下面还粘着草屑。 同一幅画面,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可他却仿佛不在意,穿着那身锦衣华服,慢慢朝她走来,帮她将水中、她手滑不慎掉落的菡萏一枝一枝捞起来。凤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好看得像一幅画,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然下一刻,她正要伸手之时,少年却突然转身,径直向着岸边一个红衣姑娘走去。 元曦胸口一阵刀绞般地疼,即便是在梦中,疼痛额如此清晰,深刻。连不甘心,提着裙子拼命朝他跑去的模样,也同现实中如出一辙。 可最后,她也只能被湖底的淤泥死死咬住双脚,动弹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去呼喊他的名字,他也听不见,甚至都不曾回头看她,只微笑着朝岸边的姑娘走去,将元曦好不容易采来的花,都尽数捧给她。 一朵也没给元曦留下…… “卫旸……” 她不由呜咽出声,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酸涩漫上心头,眼眶里装不下,便顺着脸颊滑落。 恍惚间,旁边似有人过来,在她面前颤了颤身,慢慢蹲下,抬手将她脸上的泪珠一颗一颗擦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世间最脆弱的琉璃,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元曦本能地向着那片温柔靠去,那人指尖微颤,往后缩躲。五指缓缓收拢,紧攥成拳,像是在用尽全力隐忍着什么,拳头轻颤,手背都凸起了青筋。然在看见她眉心皱起的疙瘩的一瞬间,所有费尽力气的挣扎,就都像苟延残喘的破屋,“哗”地一声轰然倒塌。 幽幽一声叹息回荡在溶溶月色中,他还是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 * 翌日晴光方好,长空飞鸟横渡,云絮像是柔软的浪涛,一簇簇流涌起伏。 铜雀台到处都挂着铜铃,清风挤进支摘窗,小铜舌便跟着左右摇摆,击出一串细碎而连绵的轻响。 元曦就是在这片铜铃声中醒来的,昨日的衣裳已经换下,就齐整地叠成方块,放在她枕头边。上头压着一块天水碧色的玉佩,正是她昨日特特去玉瑜斋淘过来的。 她不禁疑惑,出声叫来银朱,问她:“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是太子殿下将您抱回来的?”银朱一面伺候她梳洗,一面老实回答,“殿下昨日在书房一直耗到后半夜,才抽出空,到画舫看您。您睡得沉,殿下就没叫醒您。” 元曦却更加奇怪了,“所以他昨夜到底在忙什么?千秋节已经过去,皇后恒王一-党-也日渐衰微,朝中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忙到这么晚?” 停顿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咬着唇瓣纠结了会儿,才开口问:“他来的时候,身边可有跟着什么人?” 银朱不知道她在问谁,皱眉回想了会儿,只道:“除了东宫那几个熟面孔,也没别人。” 元曦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没完全放下心来。 到底是莫名其妙被放了鸽子,换成谁心里都不会好受。一整日,元曦都待在铜雀台,等卫旸给她一个解释,然卫旸却接连几天都不曾在她眼前露过面。连去翠湄居用膳,都不再和她一块儿。 从猎宫回来后就恨不能直接搬进铜雀台的人,这会儿子却似有意躲着她一般。 为什么? 元曦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去问他。 可过去从来不对她封闭的书房,这一回却偏偏将她拦在外头,还是贺延年亲自把的门,“殿下今日出宫,上京郊大营巡视去了,并不在书房之中,郡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1节 “出宫去了?”元曦狐疑地喃喃,瞥了眼支摘窗上隐约勾勒出来的人影,不由捏紧了手,“好,那我今日就在这儿等他回来。” 贺延年惊了一跳,忙劝道:“可使不得呀,郡主。这日头这么毒,您金尊玉贵的,没得给晒毁咯!还是回去吧。奴才让人给您拿一碟冰荔枝,全是八百里加急,刚从岭南运过来的。您在铜雀台边吃边等殿下,可是好?” 元曦却恍若未闻,不仅没避着太阳,还提裙从廊下走出来,直接站在了大太阳底下。 贺延年急得直跺脚,忙招呼人过来打伞。 可元曦却压根不领情,一个挪步,就从伞底下钻了出来,继续站在太阳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房那扇紧闭的大门。谁敢过来打伞,她便训斥谁。 贺延年看了看她,又瞥了眼书房,两道扫帚眉直要拧成麻花,却也只能任由她去。 五月的太阳已很有几分力道,晒在人身上,跟拿火鞭子往身上抽打一样。 因着过去坎坷的经历,元曦身子骨一直都不大好,平日都靠东宫里头那些滋补品养着。这几日,她心里压着事,都没怎么好好吃饭。站不了多久,人便有些吃不消。 贺延年还在劝,还打发人,把冰荔枝剥好,送到她眼前。 她却咬着牙,硬是一口没动。 日头逐渐偏西,热浪依旧不减。细碎的金芒在琉璃瓦间闪烁,点点光斑串联到一块儿,晃得她双目眩晕。一个踉跄,人便直直往前栽去。尖叫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可预想的疼痛却并没有从她身上任何部位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的怀抱,带着松塔般干燥的薄香,以及一道急切和熟悉的声音:“快!传太医!” 第34章 十更 夏日午后的帝京, 烈日炎炎,蝉鸣聒耳。 蜜金色的阳光从支摘窗里斜斜射入,将铜雀台照映得辉煌。宫人内侍端水的端水,送巾栉的送巾栉, 脚步虽匆忙, 但有窃蓝和银朱在内外指挥着, 一切都还有条不紊。 隔着床帐, 太医给元曦搭完脉, 起身向卫旸回话:“殿下放心,郡主只是气血亏损,又在太阳底下暴晒久了, 方才会眩晕。待微臣开一副活血养气的汤药, 每日喝上一帖,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卫旸颔首,让贺延年带人下去写方子,自己则大步行至床榻边, 撩起床帐,睨着软榻上的小姑娘,没好气道:“长本事了?都敢拿自己的身子来威胁我?” 元曦才刚缓过来点儿, 人还虚弱得紧, 没力气同他吵架,且因着肚子里的气,也实在不愿搭理他。睇过去一记白眼, 她便翻了个身, 背对于他。 卫旸不屑地“嘁”了声, 抬脚把旁边的杌凳勾过来, 在床边坐下,“方才不是还非要见我不可吗?怎的现在我人过来了,你反倒还哑巴了?” 元曦恍若未闻,仍旧只让他看自己的后脑勺。 自那日在御花园撞见小姑娘和连瑾走在一块儿后,卫旸心情就一直不甚舒爽。原以为冷她几天,自己应当会好受一些,她也能清醒过来,主动寻他认错。熟料她竟半点不知悔改,还敢跟他蹬鼻子上脸。 他素来是个雷霆性子,很多事情,只因为是她,他才一直忍让着。若换作别人,敢这般触他的逆鳞,他早将那人丢去喂野狗了! 当下他也懒怠再惯她毛病,起身震袖就要往外走。 元曦始料不及,大脑一瞬间还没转过弯,手已经伸出,去抓她的衣袖。 可不等元曦指尖触及那片布料,衣裳的主人就已经先她一步转回身,握住她纤细的腕子,将她压回床榻上。 暴风骤雨随之降临在她唇上,瞬间攫走她全部呼吸。每一寸热火,都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霸道,重重碾过她的唇舌,间或还夹杂着啃咬。比起上一回纯粹的占有欲,这次明显更加凶狠,不似亲吻,更像在责罚。 元曦承受不住,“呜呜”着不住摇头,本能地想要躲闪,却被他掐住下巴,硬生生给掰回来。 直到她快喘不上来气,卫旸才终于肯放过她,却还是捏着她下巴。漆深的凤眼似迸着火,只灼灼望进她眼底,“说,我和连瑾之间,你到底选谁?” 语气带了不容置疑般的命令。 元曦听得有点懵,不知他为何有这一问,茫然看着他,良久,方才回过味来。 “那天你也在御花园?” 她问,唇瓣还在翕动,显然还有话没问完,却是强自咬紧牙关,将一切声音都吞回腹中。心里百般期待着他能否认,却只听得他一声包含讥讽的冷嗤。 “所以呢?你是嫌弃孤坏了你的好事?” 元曦的心一下跌入谷底。 连日来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疑云终于消散,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啊。哪怕他真的误会了,完全可以当天就来直接过来找她询问原委,她和连瑾清清白白,又不害怕被他质问。 可他却偏偏选择了一个最愚蠢、最极端的法子,生生晾了她这许多天,当真是…… 眼下居然还这般理直气壮,甚至还说“孤”。 六年了,他们认识整整有六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般自称。冷漠疏远得,仿佛是两个陌生人。 元曦不禁通红了眼,当下火气也上来了,懒怠同他解释半个字,只反过来质问:“所以殿下那日,也是亲眼看着章明樱为难我,却愣是不出面帮忙,还一直冷眼旁观?” 章明樱? 这回轮到卫旸愣住,攒眉琢磨了许久,才从犄角旮旯里,将这个陌生到连路人都算不上的名字揪出来,却还是不明所以。 那天西凉有使臣来访,他一整日都在陪同,直到日暮西斜方才抽出空暇。一同忙活下来,人刚好就在御花园。计算时辰,想着小姑娘也该回来了,他便索性去顺贞门迎她,结果迎面就撞上她和连瑾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他心中憋闷,便扭头走了。 至于顺贞门那儿还发生了什么,他是一点也不知晓。 所以怎么就扯出来一个章明樱? 卫旸无法理解,也没这闲情逸致去理解。话赶话地问到这,他腔子里的怒气早已积攒到了顶点,只厉声反问回去:“既如此,你不如先回答孤,你两次去凌霄楼,究竟是做什么?” 元曦冷哼一声,撇开眼,不想理他。 卫旸似也不需要她回答一般,冷笑着,居高临下看着她说:“向叶轻筠讨要假死之药,是也不是?” 元曦眼睫一颤,“唰”地回头,不可思议地把他望住。 卫旸无视她眼里的惊愕,又道:“还把漕运翻船之事告诉了她,让她提前去收购京中的茶叶,好在将来赚特赚一笔,是也不是? 元曦没应声,只看着他,一双眼睛越睁越大。 “如此,孤倒是不得不问一问了。去黑市搜罗假死之药,又囤积茶叶收敛钱财,郡主这是打算为什么做准备?” 指尖摩挲着她精巧白皙的下巴,卫旸俯下身,鼻尖擦着她鼻尖,凤眼宛如深冬里的月光,一丝一缕都沁满寒霜,声音却是比他的眼神还要凉。 元曦却似伤透了,无论他如何质问,她心里都无甚波澜,只是想着那日在浮白小筑的对话,不禁想笑。 原以为,他一直没过问自己出宫的行踪,是已经敞开心扉,接纳于她。不想,他竟是一直在暗中偷偷调查,只是告诉她罢了。 那天明月下带着心跳的拥抱,终究是错付了! “卫旸……”元曦有气无力地唤他,声音疲倦至极,一张口,便有一滴泪无声顺着眼尾滑落,蜿蜒没入鬓边堆叠如云的乌发中。 卫旸没沾到眼泪,却也似烙铁烫到一般,指尖微颤。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元曦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调却异常平静,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道:“你太高傲了,傲得目中无人,我行我素,说话办事从来就只凭你自己的心意。旁人的感受和想法,你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过。哪怕是这几日,你向我求了亲,却也从未真正将我当成一回事!” 卫旸一震,全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说话,也颇为意外她所说的东西。 他承认,自己从前是狂妄了些,说话做事时常忽略她的感受。可这段时日,他分明已经改好,没再对她冷嘲热讽,也铜雀台的照顾也更胜从前,甚至那天晚上,还将自己局促的一面毫不保留地展现给她看。 要知道换做过去,这样的事,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肯就范,她到底还在执拗些什么? 卫旸拧起眉,想细问。 元曦却是一眼就看穿他所有的心事,直接开口道:“那日千秋节,那位老妇人,是你安排的吧?” 头先是她当局者迷,并没觉出不对劲,也是这两日才逐渐缓过来劲儿。原因无他,就是觉得这局迫得,实在太容易了。哪怕有连瑾帮忙,这事也过于容易了些。 上御前说话,还是揭穿这么大一个秘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对“证人”的要求之高,不下于培养一个身手超绝的死士。一个刺客的母亲,刚好就有这本事,未免也太凑巧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老妇真能胜任,只怕卫晗也未必肯答应。毕竟将一件事情的赌注,全压在同一家人身上,风险实在太大。 真如此做,只有一种可能—— 那对母子,本就都是卫旸一早儿安插在卫晗身边的细作,以备不时之需。 只怕猎宫行刺之事,仔细盘一盘,也会有意外收获。 卫旸双唇抿成一抹笔直的线,虽没承认,但他的表情已然说明一切。 元曦心里越发寒凉,“你明知这事,我有多么害怕,接连几天都吃不好,睡不着的。而你明明早就掌控了一切,却愣是不肯告诉我一个字,就这样冷眼看着我自己折磨自己?” “我如何冷眼看着了?”像是意识到什么,卫旸声音明显变急,“我不是都同你说了,不用害怕,有我在吗?” “所以呢!这就够了吗?” 元曦笑容惨淡,“上次章夕樱的事你就是这般,明明那天回宫,你就已经知道是她在伪造书信,可来铜雀台,你却一个字都没提,就这么看着我误会、生气;现在也是这般,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你当真……” 她说着,不禁哽咽,泪水在眶里打转,模糊了他的脸,也揉碎了她的声音。 “你当真……喜欢我吗?” 满屋无声。 唯清风摇晃枝叶,带起一阵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这初夏大好的光景,草木葱茏,蜂蝶恋香,一切都那样生机勃勃,却也有了几片枯萎的落叶,在风中飘摇,无助而可怜。 第35章 十一 宫里藏不住消息, 几乎是元曦和卫旸刚吵完架,整个皇城便都知晓了。 元曦被没收了东宫令信,禁足铜雀台,没有卫旸的准许, 一步也休想塔出去。连带窃蓝和银朱, 也跟着她一块遭了殃。 “什么叫殿下不准?你听清楚了, 是我!我!我去内廷司, 帮郡主领夏日的冰供, 不是郡主亲自去,这难道也不准吗?”银朱叉腰同廊下的小内侍理论。 时令已至六月,天越发燥热, 大日头当空照下来, 假山石头俱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白,人的心情也难免变得浮躁。 碍于银朱是铜雀台的一等宫人,小内侍不敢说什么,只讪笑道:“这话的确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姑娘便是拎着奴才上贺公公面前告状, 结果也都一样。都是替人家办事的,姑娘就莫要为难奴才了。” “那冰供怎么办?”银朱又问,“这么热的天, 郡主要万一热出个好歹, 你们担待得起吗?” 小内侍还是笑,“姑娘甭担心,殿下已经吩咐过内廷司, 凡是郡主想要的, 不计多少银两, 都拣最好的送过来。便是整个皇城都断了冰, 铜雀台也断然少不了。奴才刚刚已经打发人过去催,至多一盏茶的工夫,保准把那冰鉴子给郡主送来。” 话都叫他说完了,银朱即便再气,也的确没法再找他发泄,只能跺脚闷哼,怒气咻咻地转身往屋里走。 她大约是这几日被卫旸关太久,过去张口闭口都在吹捧他的人,这会子也忍不住在肚里暗骂。 元曦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乐,掩嘴笑会儿,将桌上冰湃过的荔枝汁子推给她,道:“喝点吧,败败火。” 诚如那个小内侍所言,卫旸关了她禁闭,但日常用度却比过去又好上不少。就拿这荔枝说吧,夏天里头,新鲜荔枝和冰都是稀罕物。即便是皇城里头,各宫能分到的数量也极其有限,便是皇后和汝宁那儿也只得了一小盘,多一个也没有。 似元曦这般想要多少就只管去内廷司领,不用顾忌,还将荔枝都榨成汁子,拿冰湃着吃,旁人做梦也想不到。 怕是这一口,都够一个金锭子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2节 别宫眼红到得泪珠子“哗哗”直从嘴巴里流出来,元曦却无甚所谓,说是让银朱吃,还真就没开玩笑。 银朱气先还扭捏着,不敢接,直到元曦半哄半威胁地说了句:“你不吃,我可就倒了啊。” 银朱这才接下,美滋滋地把元曦夸上天,又含沙射影地将卫旸损了一顿。心思简单的人,相处起来总是要容易些,不像某些人…… 脑海里重又闪过那日争吵之事,元曦郁闷地沉出一口气,起身去窗边吹风。 铜雀台的夏日是极美的,花木葳蕤,蝶雀绕梁,随意吸一口气都是满肺腑的芬芳。 倘若没有这些被坚执锐的侍卫,和遍布各处的内侍,元曦还是很喜欢的。只不过是稍微将窗户推开了些,立时就有数道目光,齐刷刷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紧张又警惕,防贼一样地把她盯着。 如说那日得知卫旸一直在暗中调查她,元曦只是心寒生气,那眼下,她便是已经被他的独断专行给气到彻底没了脾气。 我行我素,从不在乎她的感受,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同她说,这便是他所谓的“喜欢”? 元曦心里暗哂。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若是真想走,单凭这些人,当真能留住她吗? 指尖捏着袖口摩挲了会儿,元曦很快便有了主意,唤了句“窃蓝”,便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 * 这段时日,不仅是元曦的日子不好过,鹿游原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着元曦将漕运翻船之事告诉了叶轻筠,这位大名鼎鼎的金算盘,几乎是在两天之内,就把京中所有在售的江南茶叶都垄断至自己手中,连道边的小贩也不放过。 漕运上的消息还没正式宣扬出去,叶轻筠收购了便收购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消打发两个府衙的差役,上凌霄楼敲打敲打,让她把手里头的茶叶都吐出来便可。 可偏偏,这事跟铜雀台那位沾着关系。 某人一怒,鹿游原就倒了大霉。这苦差事落到北镇抚司头上不说,还必须得他鹿大少爷亲自上门拿人,颇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无力感。 而比这更加可气的,是她叶轻筠本人! 鹿游原进锦衣卫也有些年头了,大案小案经受过无数,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早就麻木了。便是奉命上当朝首辅家里拿人,他都不会挑一下眉。 然这个叶轻筠,着实叫人可恨,他牙根都痒痒了。 上门拿人那天,旁人见了锦衣卫,腿肚子都打颤,什么都乖乖配合。偏偏叶轻筠独树一帜,让她把茶叶吐出来,她就真找了个木桶,对着鹿游原就干呕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呕谁; 要给她上枷锁,她又开始装柔弱,捏着帕子蔫蔫地坐在地上抽搭,泪珠说来就来。鹿游原好心好意上前安慰,她还抽噎着啐他:“都怪你!”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明,结合方才的干呕,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鹿游原实在没法,只得把枷锁镣铐全免了,塌腰拱手,毕恭毕敬地请她叶大小姐移步上昭狱吃茶。要知道,这世上能让他退让至斯地可没几个人。 偏那叶轻筠不领情,还蹬鼻子上脸,从浮白小筑到凌霄楼门口,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又是嚷着腿疼,又是借故绕道去院子里赏花的,愣是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酒楼门前。最后还是鹿游原忍无可忍,抗米袋似的将她扛到肩上,强行把人给带走了。 原以为人进了昭狱,亲眼见识了那些酷刑,总该老实些。 却奈何,叶轻筠从来不是一般人。“老实”两个字,她甚至都不会写。 入狱的第一天,她就撺掇得两个狱卒去市集上低价收购蚕丝,再转手卖给大渝的行脚商,狠狠赚了一大笔,比月俸还高出一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整个北镇抚司。慕名来找她询问生财之道的人也越来越多,能从她的牢间一直排到昭狱门外。而她本人也靠着其中的抽成,愣是又赚出了凌霄楼一月的流水。 鹿游原气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想给她来顿板子紧紧皮。然这几日下来,她基本已经跟锦衣卫上下的人都混熟。他命令一下,不仅没人响应,还冒出好些个求情的。 简直…… “就是一害群之马!” 东宫书房,鹿游原骂了将近一个时辰,骂得口干舌燥,气却愣是一点都没消下来,“我就不明白了,叶大学士那么正经一人,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女儿?” 卫旸背对他,负手立在窗边看外头的风景,没有回答。手里攥着那串奇楠珠子,似要拨弄,却又不知在想什么,指甲死死掐着其中一颗珠子,都快扣出甲印,却愣是没动一下。 见鹿游原还要说,他不耐烦道:“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难道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了?” 鹿游原眼下火气正旺,也不惯他,直接就怼回去:“你堂堂一个太子,不也是拿一个小丫头片子没辙儿吗?听说这几天铜雀台连门都不给你留了,就差直接在外头贴告示,说‘太子与狗不得入内’。” 唰—— 卫旸眼里的寒刀当即便杀了过来。 边上侍立的内侍心肝都哆嗦了下。 鹿游原却似没看见,兀自倒了盏茶润嗓,继续道:“这事你也怨不得人家,你口口声声说在乎,扭头就瞒着人家查东查西,谁受得了?寿宴之事还跟人家休戚相关呢,你也一个字都不肯说。这要是对调一下,你能比她还生气,保不齐还会闹出人命!” “如何不怨她?”卫旸冷哼,“孤不告诉她,也是为她好。这么大的事,她万一在殿上把持不住,叫卫晗看出来破绽,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 鹿游原不屑地“嘁”了声,“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不相信人家?所以人家现在生你的气,生错了吗?” 卫旸难得被噎了一噎,转过头去,没再多言。 鹿游原笑,“我虽说还没成亲,但世间之事,道理都是互通的。你这事儿,就跟我手底下几个兄弟一样,真心换真心。你想人家死心塌地地给你干活,你就得拿出同样的态度对待人家,否则再热的心,也得叫你寒透咯! “坦诚一点,把你心中所想都告诉她,你不会少一块肉。就算没法对所有人都抱以真诚,至少对她该是如此。” 卫旸拨了下手里的珠子,并为言声。 衙上还有事,鹿游原小坐片刻,便起身离去。 卫旸在窗边立了会儿,也出了书房,却是站在一片池塘前,静静看着里头的鱼不说话。 敞开心扉,诚以待人,说起来倒是轻巧。自晓事起,父皇太傅,圣人典籍也都是这般教导于他,而他也一直都是这般践行的,可结果呢? -“晗儿还小,汝宁也还不到十岁,你作兄长的,当真忍心看着你的弟弟妹妹叫叛军掳走吗?” -“好孩子,你去把叛军引开,本宫去京郊大营寻本宫的兄长求援。他是咱们北颐的虎将,知道你有难,定会快马赶来救你的。” -“你的恩情,本宫会一辈子都记着,晗儿和汝宁也是一样。等你回来,本宫一定让你父皇,立你为太子。” …… 六年前的刀光剑影依稀还在眼前,连周围的讥笑声都那般清晰,卫旸不自觉攥紧手,奇楠珠子“咯吱咯吱”磨响,似随时都会崩裂。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适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子不知从哪儿飘来乌云,在穹顶密密麻麻搭建。 贺延年正张罗着去拿伞,就听一阵雷鸣,铜钱大的雨珠子便“噼里啪啦”从天而降,宛如天河倒倾。整个帝京都似被水淹没,偌大的皇城于滔滔雨水中,也不过一叶孤舟。 沿路的宫人内侍都抱着脑袋,四处寻找地方躲雨。 池塘水面也开起无数朵水花,鱼游上来,拼命张合着嘴,寻求新鲜空气。 贺延年慌忙撑开伞上前,却是叫卫旸一记眼刀,硬生生给怼了回来。 大雨下了一整夜,而卫旸也就这么在雨中默然站了一夜。 六合靴的靴面上全是水,身上的天青色道袍也被湿了个尽透。润了雨水的墨发沾在衣上,乱糟糟的一团。雨珠子凝在浓长的睫毛上,就这么缀着,也不掉下来。 贺延年劝了又劝,他就站在那,哪儿也不去。 直到翌日天明,云销雨霁,他方才晃了晃身,却是道了声:“罢了。”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了木塞,将里头的粉末尽数倒入池塘之中。 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的池塘,忽然又“咕嘟”冒起水泡,不出片刻,一条条翻了白肚的鱼便浮上水面。 贺延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吱声。 卫旸道:“去铜雀台。” 贺延年唯恐他把自己当成鱼来撒气,一声不敢吭,只紧着步子低头跟上。 可还没走出几步,长廊尽头便有一小内侍连滚带爬地飞奔过来,直喊:“不好啦!郡主不见啦!” 第36章 十二 那日, 元曦随卫旸上归云山看望太后,太后曾问她,是否想离开皇城,离开帝京。 当时元曦心里有所顾忌, 并没有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太后也没有追问, 只许她承诺, 说要是想离开, 大可告诉她, 她愿意帮忙。是以昨日一早,元曦便飞鸽传书,将自己的近况告知太后, 向她寻求帮助。 太后也没有食言, 当日便打发人进宫,赶在大雨降落前,低调地将她接出皇宫,送到北苑,没惊动任何人。宫人早间去送早膳的时候, 才早就已经不在。 只留下一封太后的亲笔信,将卫旸痛骂了一顿。 具体写了什么,元曦就不得而知了。卫旸看过之后是何反应, 她也懒得去想。只知道太后给她准备的床褥很软, 山间的雨夜也别有一番情调,她睡得很香,比睡在铜雀台的高床软枕上, 不知要舒服多少。 翌日雨霁, 长空一碧如洗。 山林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院中青碧的竹枝草木都被涂抹得朦胧, 于青砖黛瓦间沉浮,悠然而缥缈,置身其中,仿佛步入仙境。 元曦早起去向太后请安,老人家正拿着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身后跟着两个小宫人,帮她提水桶。 上下打量了眼元曦,太后挑了下眉,语气有些意外,“气色是好了不少,看来这段时日,旸儿确实是不像话。” 这话是在为她鸣不平,元曦明白,可就是不知怎的,这话听着颇为古怪。纳罕了一阵,她也懒怠去想,径直过去,从木桶中拿起另一只水呈,帮太后浇花。 太后一行指点她该浇哪几株,一行悄悄打量她,状似无意地问:“离开帝京,你打算去哪儿,可想好了?外头可不比皇宫,危险着呢,且得好好计划。” 去哪里?这个元曦的确还没仔细琢磨过。 最开始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正在为假皇嗣之事犯愁。后来这一劫难,她是平安度过了,但又接连发生了那许多事,叫她应接不暇,以至于拖到现在都没精力去考虑。 眼珠子在眶里转了转,她回答道:“暂时还没想好。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蜀中住上一段时日,然后再转道去江南游一趟。都说那里风景好,我还从来没见过。” 她眼里露出向往的光,干净纯粹得,似她手中的水呈里流下的涓涓细流。 太后被晃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 其实要论私心,她是不希望这丫头走的,一大原因,便是她那孙子。于政务上,他的确无可指摘,但说起私事,臭小子委实让人头疼。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么多年,她这个做祖母的不是没想过硬给他塞人,可却没一次成功的。 只有这丫头,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倘若连这丫头都打算放弃,只怕臭小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向谁敞开心扉了。 除了这个原因,她也是的确喜欢这丫头,有胆识,有主见,敢爱敢恨,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即便这丫头最后没法成为她的孙媳妇,她也真心想收她为自己的干孙女。 如此斟酌片刻,太后开口道:“其实宫里也时常下江南巡视,你若是想去,让旸儿带你过去,也是一样的。” 花圃里有一簇花枝长歪了,太后命人拿剪子过来,俯身小心翼翼地修剪,“你离京的事,哀家已经吩咐人去办。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哀家这里住着,有哀家在,臭小子不敢再欺负你了。” 元曦看她一眼,微笑道:“好,多谢太后。” 其实太后的心思,她也能猜到——横竖还是想多留她一段时日,好给卫旸机会挽回自己。否则昨日接她来北苑的时候,就不会刻意留下那样一封信。乍看是训斥,实则却是在告诉卫旸,人在她那里。 若是旁人这般跟她玩弄小心思,元曦早就翻脸了。可太后不行,单就上回假皇嗣之事,元曦便欠了人家好大一笔情,怎么着都该给老人家一点面子。 反正这回,她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雷打不动,就算卫旸跪下来求她,她也绝对不会回头! 说完这个,祖孙二人又聊起别的,有说有笑。 院子里气氛正当热闹,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吵闹声。太后蹙眉朝月洞门看了眼,打发一个小宫人过去查看。 不一会儿,人便匆匆赶回来,欠身执礼道:“回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惊讶地“嚯”了声,“臭小子动作倒挺快的。”看了眼元曦,又道,“姑且先晾他一会儿。敢这么欺负咱们曦儿,且得让他多吃点苦头。”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3节 小宫人却是急了,说:“还有一人,南缙那位云中王,他也上山来了,还带了好几大箱的东西,说是来找郡主……呃……来找郡主……” 太后蹙眉,“来找郡主做什么?” 小宫人为难地偷瞄了元曦一眼,咬牙道:“说是来找郡主下聘的,刚好叫太子殿下碰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别苗头,谁也不肯放过谁,瞧着像是要打起来了!” 哗—— 两只水呈同时掉进木桶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 自那日御花园一别,连瑾就病了。 相思病。 白日里有事要忙倒还好些,夜深人静时才最难熬。一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她。从初见时的惊慌防备,到现在的坦诚相待,每一幕都像刀子镌刻在他心上,那样清楚,那样生动,他想忘都忘不掉。 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可能。 他虽没经历过□□,但也能看得出来,她在卫旸面前,和在自己面前的不同。 无意识地撒娇,没顾虑地随意发脾气,该是一直被捧在手心宠爱着,她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吧? 连瑾也识趣,发乎情,止乎礼,不会刻意去打扰她,让她为难。 直到最近,他听说小丫头和卫旸大吵一架,还被禁了足。他不放心,想过去看看。可任凭他寻遍什么理由,都始终被拦着,根本没法靠近。 那一刻,说不后悔是假的。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说不得,怨不得,凭什么让人家这么欺负?还不如跟了他,随他回南缙。横竖有他罩着,谁也别想动她一根头发。即便她会因此怨恨自己一辈子,只要她过得好,他也知足了。 是以今晨,得知小姑娘已经出宫,他便迫不及待上山寻她。 来不及准备聘礼,他就把这次建德帝赏给他的奇珍异宝全拿了来。随行的使臣唧唧歪歪,一口一句“王爷使不得”,吵得他脑瓜仁疼,也甚是不屑,有什么使不得的?只要她肯答应,便是把他的命给她,也是使得的! 然他还没琢磨好,到地方之后,要怎么跟小丫头提这件事,就迎面撞上了这么个煞星。 看着面前乌发白衣、同他一样没什么好脸色的卫旸,连瑾冷嗤一声,道:“都说帝京的城防乃九州之最,历经那么多次叛乱,都固若金汤。原先本王是不认的,直到看见殿下,才自叹弗如。有这么厚的脸皮撑着,难怪谁也攻不下来。” 这是在讥讽他,将人气走了,竟还有脸过来。 如此直白赤-裸的话语,卫旸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见。 周围人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却是冷笑着,平静回:“托了王爷的福,若不是亲眼见识了昔日的手下败将还敢来孤面前叫嚣,孤也不会备受鼓舞,到这山上来。” 这一句话说得更狠,不仅把连瑾的话给怼回去了,还当众揭了这位传说中的不败战神的短。 连瑾眸底一瞬暗沉。 卫旸的脸也黑如锅底。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条小道对望,视线相撞,火星滋滋。 第37章 十三 过去的五年间, 元曦在宫中见惯了后宫女子争宠夺爱,也看多了勋贵人家深宅大院里头的明争暗斗。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她还是第一次见。 瞧这架势,倒也没比女人好到哪里去。 可见这“妒忌”二字, 不过是人的通病, 从来就与性别无关。把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 他们也就成了“女人”, 会吃味, 会争宠,甚至还会大打出手。 哪怕是身份尊贵的男人也一样。 太后带着元曦从后院过来的时候,卫旸和连瑾正吵在兴头上。 二位面上瞧着俱都潇潇肃肃, 爽朗清举, 乃当世少有的人中龙凤,可出口的话却都幼稚到匪夷所思,就差嘲笑对方几岁还在尿床。 连向来一丝不苟的太后,都忍不住笑出声:“这是什么风,把你们俩都给吹过来了?” 卫旸拱手朝她拜礼, “孙儿来给皇祖母请安。” 拱手的一瞬,他视线越过交叠的手,向上瞟了眼立在太后身边的元曦, 确定人的确是在这里, 便淡淡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连瑾却是个跳脱的性子,见本尊都来了, 也懒得再同那姓卫的浪费时间。恭恭敬敬地朝太后行了一礼, 便看着元曦, 大辣辣道:“各位的时间都很宝贵, 本王也便不卖关子。实不相瞒,本王今日过来,不为别的,就为向曦和郡主提亲。” 他边说边抬手,招呼人把聘礼搬进来,大箱小箱的,足有十来个。大至绫罗绸缎,小至珠宝首饰,应有尽有,光是夜明珠就有十好几个,都能穿成串儿戴在脖子上。 瞧这架势,莫不是把自己在北颐的全部家私都带过来了? 北苑的宫人嬷嬷都瞪圆了眼,私下窃窃交谈感慨,直叹这位异国王爷的诚意。随连瑾一道过来的南缙仆众也跟着与有荣焉,腰杆子都直起来不少。 东宫那边的内侍们却是白眼翻上天,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嘀咕: “这有什么?铜雀台从来不缺这些劳什子,郡主要多少,殿下就能给多少。” “就是,郡主可是咱们北颐的第一美人,多少人排着队求呢,凭这些俗物就想娶郡主,做梦!” “还是说,在王爷眼中,郡主就只配这些死物?” …… 内侍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鼻子有眼。 南缙之人听完,心中自然不快,叉腰跟着讽刺回去,诸如“说了半天,也没见你们拿出个像样的东西,亏得还是在自个儿家的地盘上呢”、“说咱们没诚意,那空手过来的岂不是该挖个坑,先把自己给埋咯”……之类的,不绝于耳。 两边谁也不让谁,太后又似有意想让两人争上一争似的,只勾着唇角,闲闲地在一旁整理自己的衣袖,愣是一个字也没说。 元曦夹在中间,颇为尴尬,虽说两边都在吹捧她,然这样被拎出来评头论足,也实在叫人心中不适。 她绞着帕子斟酌言辞,琢磨该怎么把这桩乌龙给打发回去,那厢连瑾就先开了口:“只是这些俗物,自然不配给曦和郡主相提并论。”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藏青布料的小包,万分珍重地放在掌心,呈托而上。 连瑾在九州也算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好东西也是见了无数,能叫他如此宝贝的,怕是比几大箱金银珠宝还稀有珍贵。 大家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探看。 藏青布料“唰”地揭开,没有夜明珠的闪亮,也没有金银的贵气,就只有一堆红黄相间的粉末,在阳光下轻闪。 风一吹,众人鼻子都禁不住发痒,直想打喷嚏。 埋怨声此起彼伏,别说东宫,就连先前对连瑾赞许有加的北苑宫人,眼下都忍不住抱怨,“什么东西这么呛人,莫不是拿着什么至毒之药,想坑害我们?” 有那见多识广的,很快便认出来,“这该不会是辣椒末子吧?” “辣椒末子?那不是做菜的玩意儿,也能拿来当聘礼?瞧不起谁呢?” …… 质疑声越发喧嚣,甚至都有人牵扯到两国矛盾上,直斥南缙这是在故意折辱人,压根没把他们北颐放在眼里。再吵下去,怕是都要打起来。 连瑾却丝毫不为周遭的吵闹声所扰,只昂着头,挺着胸,坦然直视前方。 太后笑了笑,一改先前坐山观虎斗的姿态,终于肯开尊口,称赞道:“王爷有心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旁人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瞧了瞧太后,又使劲盯着那堆辣椒末子,想知道这“心”到底有在哪儿。 元曦却是知晓的。 辣椒并非九州所产之物,若不是近年海运兴旺,大家伙只怕现在都还不知这物什究竟是什么。便是如今的北颐,大多也是以食茱萸入餐,甚少有人家能吃得起辣椒。 南缙的情况则更为复杂。 因着那边气候偏阴湿,一到阴天下雨,腿脚膝盖就疼痛不已,大家便养成了食辣驱寒的习惯。辣椒也因此成了不可或缺、却又极其难以入手的稀罕物。少了绫罗绸缎,尚且可以用粗布麻衣替代,可没了辣椒,大家就只能继续饱尝阴天下雨的折磨,南缙的将士们也就没法再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连瑾将这东西作为聘礼,是想告诉她,自己之于他,便如同辣椒之于南缙一般,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看似憨傻蠢钝、不可理喻,却也不失为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纯粹直白,不参任何杂质。 元曦不禁莞尔。 她这一笑,不过是感慨连瑾的赤子之心,但落在卫旸眼中,便成了另外一种含义。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翻涌上来,冲撞得心脉剧痛,宛如万箭穿心,卫旸不自觉便捏紧了拳。骨节“咯咯”摩擦,百里之外似都能听见。 熟知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要暴怒的前兆,都乖觉地闭上嘴,低头当鹌鹑。 那厢太后瞧见了,却是一副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似笑非笑道:“看来有人很是不服气啊……那这样好了,自古英雄配美人,我们北颐虽重礼崇文,但也从不排斥以武论英雄。 “而今郡主也到了适婚之龄,哀家也有意张罗一场花宴,为郡主择选郡马爷。如此,不如干脆来个比武招亲。文试武试皆有,唯有能在这两场比试之中都能拔得头筹的人,方才成为娶郡主的良人佳婿。 “届时不只是王爷你,全北颐的英雄豪杰都会前来。王爷若当真有诚意迎娶郡主,不如也来报名,同大家争上一争,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皆怔。 不仅元曦呆住了,连底下的人都吃惊不已。太子对郡主是什么心思,即便没有挑明,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原以为太后怎么着,都会偏向自己的亲孙子,谁知竟是直接来了这么一出? 卫旸和连瑾,九州双璧,究竟孰更胜一筹? 他二人有多少年没正面交锋过,九州各国便争论了多少年。原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看见他二人的对决,熟料,这梦想竟也有实现的一天。 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比武招亲…… 于他们二人的身份而言,多少有些跌份儿。 连瑾却浑不在意,还生怕她反悔似的,一口便答应下来,余光溜了眼身侧之人,又道:“倘若太后能保证最后结果公正无私,便是让连瑾上刀山下火海,连瑾也不皱一下眉头。” 太后知晓他的顾虑,也觑了眼卫旸,笑着道:“哀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王爷能赢下比试,哀家就给你做这个主。谁敢违抗,哀家便处置谁,绝不姑息!” 连瑾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太子的意思呢?”太后终于腾出空来,询问卫旸。 办一场比武招亲不难,哄连瑾来参加也算不得什么难事,麻烦的还是这位。 卫旸是什么人?真真正正长在天山之巅的高岭之花,二十一年来就没为任何人下过凡,一向也只有他挑选别人的命,何曾被人家挑拣过?让他屈尊降贵,沦为市集上的萝卜青菜,同一群凡夫俗子竞争,他怕是宁愿死,也不会同意。 大家才被勾起的好奇心,就这么萎靡下去。 可那夺高岭之花,今儿却似从天山之巅移栽到了人世间一般,居然当真抬头,径直回视着太后的眼,毫不犹豫地道:“可。”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众人皆瞠目结舌,嘴巴圆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卫旸却还从容不迫,全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甚至还额外提了一个要求:“倘若孤赢了云中王,可否讨一个彩头?” 连瑾扬了下眉梢,没说话。 卫旸回头,朝他的手抬抬下巴,“还请王爷把这聘礼给吃下去。”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4节 话音刚落,满园寂静。 大家都惊成了泥塑木雕,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把这些辣椒末子都给吃了?这是什么要求?! 那辣味有多冲,他们只是在旁边闻着,就已经呛得眼泪哗哗,这要是一口气全吞下去,便是真爱食辣之人,怕也要丢了半条命。 都说君子之风,该忽谦忽让。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也当尊之重之。太子乃君子中的君子,什么时候也这般意气用事?况且这法子未免忒幼稚,怎么听怎么像一个三岁孩童在跟人赌气,哪里有个一国储君该有的模样? 底下窃窃私语声不断,卫旸却恍若未闻,径直盯着连瑾,也只盯着他。眼神锐利得,仿佛太后不在,他现在便要提前比武,将面前人碎尸万段一般。 随行的几个南缙人被这气势吓到,都生了退意。 连瑾却豪爽道:“好!不过本王也有一个要求,如是最后,本王赢了,还请殿下当着众人的面,向郡主道歉,并且跪着从比武之地,爬回你的东宫!” 众人:???!!! 这又是什么要求?比生吃辣椒末子还要过分!卫旸可是他们北颐的太子,让他跪着爬回东宫,还有什么比这更羞辱人的吗?这以后,他还如何自处? 可再想着前半句话的意思,比起看卫旸出丑,他似更想为郡主讨回这几日所受的委屈? 周围人都惊震不已,连过往的风都好像凝固住了一般。 元曦也呆若木鸡,说完全不感动是假,可这要求也的确太过分,而且就卫旸那臭脾气,如何会答应?只怕等他张口,大家都要难堪。 她斟酌语气,思忖该怎么给双方都递上一个台阶。 卫旸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好。” 竟是比连瑾答应得还要干脆! 声音也明显放软许多。 仿佛在借这一句,提前跟她说声“对不起”。 元曦心中微漾,似不期然吹来一阵春风。 她还想仔细分辨,可卫旸却已经同连瑾击掌为定,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潇洒背影,和满园惊呆了的人。 第38章 十四 比武招亲之事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猝不及防,一直到晚上用完晚膳,元曦都没反应过来。 她何时说过要嫁人了?怎的突然就成了这样?倘若卫旸赢了,自己岂不是永远也摆脱不他?可哪怕最后赢的是连瑾, 她也没打算嫁去南缙啊! 这、这……这都叫什么事! 元曦由不得收紧五指, 握在手中的雨过天青色瓷杯隐约发出“咯咯”地细响。 太后好茶, 也喜欢收集各色茶具。六月天气多变, 昨夜又下了那么大的雨, 她恐茶具受潮生霉,便叫人都拿出来一起擦拭,元曦也跟着一块帮忙。 然这心不在焉的模样, 委实不像是来帮忙的。 太后无声轻笑, 边擦手里的瓷盏,边问她:“还在想比武招亲之事?害怕哀家最后不肯放你走,逼你和旸儿成婚?” 元曦猛然回神,眨巴来会儿眼,忙垂首道:“曦和不敢。” 太后笑道:“跟哀家还客气什么?心里想什么, 直说便是,哀家又不会吃了你。况且你这担心也不无道理,不是吗?” 元曦讪讪一笑, 不敢随便回答。 太后知她心中顾虑, 也没为难,将擦干净的瓷盏放到桌子一边,宽慰道:“你放心, 哀家答应你的事, 绝对不会食言。” 见她抿着下唇, 欲言又止, 似还有所顾虑,太后长叹一声,抬手将她招到身边来,握着她的手,拍道:“哀家也同你交个实底儿,哀家打心眼儿里,的确是不舍得放你走,才想着张罗这么一场比武招亲。 “旸儿那孩子吧,心眼儿不坏,这些年你应当也都看出来了。他就是嘴笨,什么话都往心里头憋,打死也不肯说出来,所以才总叫人误会。这段时日,你就当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也吃点苦头,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得顺着他的心意来。 “就当是哀家求你,倘若他知道悔改,你再重新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留下。若是愿意,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你。日后你们的亲事,哀家定亲力亲为,为你们大操大办! “可若到时候,你还是不肯原谅他,那也无妨,哀家也绝不强迫你,答应放你离开便让你走。有哀家在,旸儿不敢把你怎么样。” 一大段话,皆是祖母对自己的亲孙儿拳拳关切。 元曦不知为何,竟有些感动,许是代入自己身上了吧?横竖最后结果都一样,她是不会再上卫旸的当了,多再这逗留一段时日也无妨。还能看卫旸栽跟头,这买卖不亏。 思忖片刻,元曦便点了头。 有段时日没见着太后,祖孙俩又聊了一会儿,外间的天也黑透。元曦伺候老人家梳洗,看着她上床安置,才吹灯从屋里退出。 北苑不比皇宫,守卫没那么森严。且因着老人家的作息,园子上下刚过戌时不久,便吹灯歇息。原是城中集市刚刚热闹起来的当口,北苑就已经鸦雀无声。 宫人已经将她的屋子都收拾好,元曦回去后便可直接洗漱歇息。 累了一整天,她也实在困倦得紧,几乎是一路打着哈欠走到门前。可她还没伸手去推--------------?璍,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元曦脑海里的瞌睡虫瞬间全部被惊醒,二话不说,她扭身就跑。 一句“救命”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一只大手就从门内探出,径直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拖进屋内,边关门,边将她压在门上。 熟悉的沉榆香盈满鼻尖,元曦都不做他想,便沉声道:“太子殿下高风亮节,君子如风,何时也会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卫旸轻笑,手从她嘴上移开,却还是圈着她不放,“我做什么了,就‘鸡鸣狗盗’?” “未经准许,擅闯姑娘家的闺房,这不就是?”元曦凝眉冷哼,“按北颐的律法,殿下这等行为,可是要去刑部吃牢饭的!” 屋里并未掌灯,只廊下风灯透过漏明窗照进来些许幽微的光。淡淡的一抹,恍如薄纱,温柔地将她包裹。小脸刻意板起来,也是难以遮掩的明艳。 明明才一天不见,卫旸却觉已足足同她分别一整年,如何也看不够。 他终是忍不住,低头咬住她撅成喇叭花的两瓣樱唇,轻轻碾了碾。在被她推开之前,又伸出舌头大胆地一舔。 软软的,像洒满糖霜的软糕,尝一口能甜到心里去。 小姑娘皱眉跺脚,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卫旸漠然只抬起手,拇指擦着下唇轻轻抹过,觑见她唇上似有如无的唇印,他又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食指抹着嘴唇,从另一边又缓缓擦回来的,似回味无穷。 低头拿自己的额头撞了下她的额,卫旸道:“你若想喊人来抓我,便尽管喊,最好把那连瑾也一块儿看过来。让他瞧瞧,你现在被我亲成什么样,没准他就死心了,如此,我也就不用去管那劳什子比武招亲。” “你想得美!” 元曦恶狠狠瞪他一眼,也实在懒怠搭理他,转身就要走。 可卫旸稍稍一抬手,就又将她揽回怀中。沉榆香本就绵远清冽,遇体温便更加舒展,只是这会儿实在有些浓得过分。 元曦对这些气味很敏感,当下便被熏得皱起了眉,这才惊觉,卫旸今日身上似乎格外热。 她不由伸手去探了下他的额温,“呀,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 卫旸挑了下眉梢,还真不知道。 今儿一整天,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赶紧忙完手头的事,好上山去寻她,连饭都没怎么吃,也的确是不觉得饿。批完所有奏疏,他便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她,就更加顾不上其他。 这会子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还真有些不得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对比了一下她的。嗯,是有点热。大约是昨日淋了一整夜的雨,淋出病了吧。 他如是想着,却浑然没放在心上,只继续拥着她,将脸埋入她颈窝里,闭着眼,去蹭那片清凉。 “哎呀,你放开我!”元曦推搡他的肩,想从他怀里挣出来。 卫旸却根本不松手,不仅不放人,还越发收紧臂弯,似要将她嵌进自己皮肉。 元曦被勒得实在没法儿,跺脚道:“我去给你找药,不走,行了吗!” 卫旸手上微顿,这才肯松开她,却是固执地抓住她衣袖一角,哑声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跟个孩子一样,竟一步也离不得了? 乌浓的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也只盯着她。许是因为生病,从前萦绕在瞳孔深处的云翳散去不少,露出本来的清澈纯然。衬着因高热而微微泛红的脸,竟有几分脆弱的美感,同平日的冷漠疏离全然不同。 秀色可餐。 元曦脑海中情不自禁蹦出这么一个词,明明发烧,脸颊却莫名滚烫。 而她晃神间,她的手已被卫旸握住。 五根修长工细的手指顺着她指缝缓缓没入,十指相扣,紧紧抓住她掌心里的一片白月光。 第39章 十五 太后上了年纪, 身上虽无身大毛病,但小病也是不断。北苑不及皇宫里头方便,想请太医就能请到太医,是以这类治头疼脑热的药道, 都是时常备着的。 元曦出去嘱咐一声, 很快便有宫人去知会药房, 将煎好的汤药, 送到屋子里来。 卫旸也如他所言, 全程一直跟在旁边。 虽只有几步路,他也未曾松懈,元曦走到哪儿, 他便跟到哪儿, 仿佛只要元曦离开他的视野便会不见。手更是片刻松不得,元曦稍稍挣一下,他便立马收紧五指,烙铁似的焊在她手上。 侍药的宫人们看在眼里,面上虽都风平浪静的, 没表现出任何失礼之状,可转身时的兴奋眼波和嘴角隐约泛起的笑纹,早将她们八卦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元曦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去搭理这些无聊的俗事,可乌发下的一双耳朵却红得能滴下血来。 卫旸搭眼瞧着,眼底浮起笑来, 浅浅的, 柔柔的, 仿佛沧海间冉冉升起的一轮皓月。 在她吹着汤药、转身将碗递给他之前, 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脸转开,凝望着窗外的皎洁月光,敛眸淡声问:“倘若我赢了比试,你当真愿意嫁给我?” 药刚煎好,有些烫,元曦正拿汤匙拌凉,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颇为惊讶地抬头看他。 愿意嫁给他?他多专横霸道的一个人啊,竟也会问这样的话?语气听着,倒还有几分委屈。 元曦忍不住想笑,没回答,只含糊道:“药好了,喝吧。” 边说边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卫旸垂眸看了眼,又抬眸继续看窗外的月色,没动那碗药,也没说话。 这是打算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她了?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这要是让那群见了他就哆嗦的大臣们,看见他现在这赖皮模样,只怕太医院接下巴骨的人要从皇宫排到帝京外了! 元曦在心底鄙夷地轻嗤,仍旧没回答他的话,只端起药碗道:“殿下不喝,那我便喝了。人家辛辛苦苦煎出来的,可别浪费了。” 说着还真抬手,要往自己嘴里灌。 然药汁还没真正入口,卫旸就伸出一只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碗,竖眉斥道:“你疯了?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同样的话语,他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记忆回到二月,他刚把小姑娘从曦园接回来的时候。彼时她也是发了高热,不肯吃药,自己便是用这法子逼迫她吃下去的。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5节 而今风水轮流转,这招竟是被她学过去,用来对付自己了。 卫旸无奈哂笑,瞪睨她一眼,愠怒中还带着几分宠溺,晃了晃碗中的药汁,仰头便喝。 药都是不好喝的,药效越好,味道越苦。宫里的贵人们活得精细,太医恐他们受不了这罪,往往开方子的时候,在不折损药效的前提之下,都会往里头添一些甘草,压一压苦味。对一些特别怕苦之人,还会贴心地配给专门的饴糖,帮忙解味儿。 然这一碗…… 几乎是药汁刚一入口的瞬间,卫旸便皱起了脸,放下药碗,“你让宫人把里头的甘草全都拣出来了?” 元曦狡黠地眨巴眨巴眼,歪着脑袋望住他,眸子坦荡而明亮,“我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卫旸轻嗤,“当真不是为了上次,我不准你喝完药便吃糖,而故意过来携私报复?” “哪有!”元曦撒娇般地跺了下脚,两道柳叶弯眉微微往中间挤出个小疙瘩,樱桃小嘴也撅得老高。声音绵绵的,像是裹了层蜂蜜。 卫旸像是真尝到了一般,下意识咽了咽喉咙,原本苦涩的滋味莫名被冲淡不少。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他无奈地吐出一口气,还是重新端起碗,将里头的药汁喝完,一点不剩。 看着他两道快要拧成麻花的剑眉,元曦忍不住笑,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卫旸今日也算在她面前出尽洋相,索性破罐破摔,懒怠再摆清高,将空碗往她手里一塞,便双臂抱胸,不客气地问道:“我睡哪儿?” 元曦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脸登时通红一片,厉声道:“殿下是太子,自然是回您自己的东宫睡去。我这小破屋子,哪里容得下您这尊大佛?” 卫旸却道:“天这么黑,我也还病着呢,你让我回东宫?” 说完,他便闭上眼,扶着额,整个人摇摇欲坠,衬着那过分好看的五官,还真有几分病西施的模样。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事,却是比后宫里那些争宠装病的妃子还要熟练。 眸光从将闭不闭的眼缝里飘出来,欲迎还拒,欲语还休,叫人好不怜爱。 元曦额角抽了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人是卫旸??? 该不会叫什么邪祟附体了吧? 元曦抱紧手里的空碗,警觉地往后仰身。 山间多草木,昨夜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虫子便扎了堆地往外冒。元曦自小便害怕这个,便特特让宫人帮她剥了一碟大蒜子。那玩意儿气味香烈,百虫不招,往屋子里一放,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便是到现在,那碟蒜也还在她居卧里放着,没收回去。 而大蒜,又正是道家推崇的辟邪圣物之一,比桃木剑还灵验…… 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元曦脑海中冒了出来,她放下手里的碗,深吸一口气,起身小声道:“殿下可否随我过来?” 说完,元曦便垂着脑袋,将心底的忐忑压抑住,飞快往里屋走。 然这模样落在卫旸眼里,却成了少女含羞的娇态。 卫旸不禁挑了下眉梢。 他承认,方才是自己是跟她耍无赖来着。若不是他真的摆出了那副柔弱姿态,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还有这本事。这么诓骗她,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本也没打算讨多少好处,能让她收留自己一晚,不再赶他走,他就已经谢天谢地。 可瞧眼下这架势,他似乎还能讨到点其他意想不到的好处? 至于是什么…… 卫旸眸底微暗。 仅是一个念头,他心神便克制不住荡漾起来。燥意莫名在体内窜勇,直往下冲。忽然间,连高烧都似痊愈了一般,脑袋半点也不难受。 大约是这六月的天,太闷了吧? 他忙深吸一口气,捋下腕间的佛珠,攥在指尖快速拨弄,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待里头又娇娇地唤了他一声,他才平静地从圈椅上站起来,往里屋去。面上虽平淡从容,可脚下的步子却是掩不住的欢愉,差点把自己都给绊倒咯! 元曦就站在里屋当中的圆桌边上,低着头,背对他。 因是夏日,她身上的衣衫格外轻薄,月光一照,依稀还能看见绫下软白细腻的肌肤。纤纤的身段叫月光勾芡,窈窕又勾人。 卫旸眸底暗如深渊,滚了滚喉结,哑声道:“元……” 然他这第二个“元”字还没出口,元曦便抓了一把桌上的大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将这些大蒜子全部塞进了他口中。 有一颗没塞好,卡在嘴边要掉下来,她还很贴心地拿指头往他嘴里捅了捅。 卫旸:“……” 第40章 十六 卫旸不喜欢吃大蒜, 除去害怕身上会留怪味这原因之外,还因着,他实在受不得大蒜的味道,每次滋要闻见, 便会反胃想吐。 这突如其来的一大把, 着实叫卫旸狠吃了一番苦头。 六盏浓茶下去, 他嘴里的味道还愣是没消干净。 月明星稀, 万籁俱寂, 漱口声混杂着咳嗽声在暗夜里异常清晰。檐下原本都已经入眠的燕子,也不耐烦地震了震翅膀,“咕”地一声, 探头往窗子里瞧。 净房内, 卫旸端起第七盏浓茶,给自己漱口。 元曦自知做错事,拎着铜铫子立在旁边,不敢妄动。卫旸需要茶,她便殷情地给他倒;有茶渍顺着他嘴角流下, 她便主动拿帕子帮他擦,动作温柔又体贴,整个人都乖巧得不得了。 “味道……当真那么重吗?”看着他痛苦的模样, 元曦满心不安, 声音都比刚才小了八个度。 卫旸斜她一眼,大约是嫌她烦了,不满地低头将嘴里的浓茶重重吐出, 没说话, 只抬手朝她勾了勾食指。 元曦以为他又要茶, 忙拎着铜铫子颠颠过去。然她手还没抬起来, 后脑勺便忽然被一只大手掌握住,用力一揽。元曦毫无防备地,往前踉跄了两步,正撞上他的唇。 淡淡茶香混杂着浓重蒜味,味道说不出来的古怪,同唇间柔软一道倾覆而下,瞬间席卷她的唇舌。 连元曦这个不惧怕蒜味的人,也被呛了个倒仰,热泪直冲眼眶。她跺着脚,扑腾着小手拼命推他,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根本无济于事。 掌在她后脑勺上的大手稍稍一用力,她便又被拉近几分,浓睫几乎扫到他的脸颊。 仲夏之夜的风燥热而喧嚣,却还是抵不过屋里的融融春色。 元曦最后呼吸到新鲜空气,都快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之前唇瓣上的牙印还没完全消下去,这回又加重不少。 她抱着镜子照了半天,恨得后槽牙直痒痒。 卫旸却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慵懒模样,侧倚着门框,拿巾帕闲闲地擦嘴。依旧是白衣胜雪,濯濯如春日柳,仿佛适才吐得昏天黑地的人并不是他。 不知为何,元曦竟生出一种被“采阴补阳”的错觉,心里越发气恼,“啪”地一声将铜镜放回桌上。镜子左摇右晃,险些从桌上坠地,摔个粉碎。 卫旸忍不住哂笑:“做错事就得挨罚,真较起真来,我方才下手还轻了呢。” 元曦白眼翻上天,“那我是不是还要三跪九叩,感谢殿下不杀之恩?” 她说这话,原是在阴阳怪气反讽,谁知卫旸竟就坡下驴,顺势道:“三跪九叩倒不至于,今夜将你的床让给我就成。” 边说,还边不客气地直往居卧里去。 “不行!”元曦忙不迭跑上前,展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卫旸挑了下眉,还真替她考虑了会儿,俯身同她视线齐平,好整以暇地研究她的眼,戏谑道:“不然……我分你半张床榻?” 元曦:“……” 卫旸说完,还真朝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元曦毫不客气挥手拍开,怒瞪他一眼,从衣橱了抱出一床新被褥,要去隔壁屋子睡。嘴里骂骂咧咧,活像一只受气的小奶猫。 卫旸由不得屈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轻笑,抱臂看着她打开衣橱,又看着她将一摞比她还高的被褥“吭哧”抱起,摇摇晃晃往大门方向去。 眼见她马上就要将门推开,他才不紧不慢地张口:“我身上高热还没退,你走了,我若是夜里又犯病,没人照顾,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他还需要人照顾? 过去顶着满身还在淌血的刀伤,都能继续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人,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 元曦暗自腹诽,道:“我寻两个宫人在明间替殿下守着,殿下若有事便直接唤她们,如何?” 卫旸捺了下嘴角,“我不喜欢与陌生女子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还有脸挑人家?人家说不定还不愿意伺候你这么个祖宗呢!还有力气挑挑拣拣,哪里至于病得必须要人照顾了? 元曦冷哼,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又道:“那我给殿下寻两个认识的?太后身边的露种和云栽,殿下觉着如何?” “不如何。”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卫旸便拒绝了。 声音淡漠得似掺杂了数九寒天里的冰屑,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元曦也抱着被子看他。 怒火在腔膛里灼烧,寂静暗夜中,她似听见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弦被火熔断,噼里啪啦,炸得她要怒发冲冠。 卫旸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见她半天不说话,索性直截了当道:“方才你所行之事,我只罚了你一半,余下的,你便靠帮我守夜偿还吧。若是守得好,自然有赏,若是守得不好……” 他幽幽提了下唇角,睇去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便转身往里屋去。 徒留元曦一人在外跺脚大骂。 * 盛夏的夜晚,便是入了夜,蝉鸣依旧聒噪,山里头就更是厉害。 卫旸躺在软榻上,睁眼对着冰纨帐顶的海棠纹发呆。小姑娘虽只在这屋里住过一夜,可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清甜醇香,像羽毛,捕捉不到,却又无处不在。 卫旸闭眼揉着眉骨,无奈一叹。 明明高热未退,脑瓜仁疼得跟千刀万剐一般,他仍旧没有半点睡意。 真不该执意要留宿在她屋子里啊……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卫旸自嘲一笑,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去外间看情况。 月光皎洁,投落一地霜白。元曦躺在一张美人榻上,就着那片月色,睡得正当酣甜。人小小地缩成一团,鸦羽般的长睫搭阂着,叫月色挑染出几丝银白,小扇子一般细细轻颤。 方才虽拿了好几层被褥,可真睡着的时候,锦被又都被她踹到角落,揉得皱皱巴巴,根本没打算盖。 卫旸努力忍着,还是禁不住胸膛微微发震。 小姑娘虽是苦出身,人却养得格外娇,冬天怕冷,夏天怕热的,当真是一点苦头都吃不得。原现在铜雀台,刚五月份就嚷着让人往屋里搬冰鉴,少一樽都会彻夜难眠。 北苑不及宫里头奢华,太后上了年纪,又甚少用冰,是以整个北苑都寻不到一樽冰鉴。热了,就只能将窗户打开,靠外间的夜风带来些许清凉。 方才卫旸回去睡觉前,特特把窗户都打开了,就怕她夜里热得睡不踏实。然眼下,四下的门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漏不进来。 估摸着,是小姑娘还记着他身上的高烧,才重新关上的吧……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6节 嘴上说着不愿搭理他,行动却莫名诚实。 卫旸低头一笑,月色投落一片在他眼中,幽深的瞳孔也能焕发出明净璀璨的光。 榻上之人小小地“嘤咛”了一声,应是热极了,正皱着眉,同身子底下的被褥纠缠。可越挣扎,褥子就裹得越紧,将她缠得跟麻花一样。没一会儿,她挺翘的鼻尖便沁满细密的汗珠,柳眉便耷拉下来,泫然欲泣。 卫旸叹了口气,摇摇头,去架子上寻了把蒲扇,坐在脚踏上,给她扇风。动作轻而缓,唯恐将她吵醒。偶尔瞧见一两只蚊虫,还顺手帮她打了。 一向嗜洁如命的人,这会子倒是出奇地能将就。 看着她紧锁的眉宇一点点舒展开,他嘴角也跟着绽起笑意,脑仁里的疼痛也无端散了大半。 盛夏的夜晚燥热而漫长,元曦在榻上睡了多久,卫旸便在旁边帮她扇风扇了多久。扇到两手俱都发了酸,扇到自己都汗流浃背,他也不觉累,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甚至还希望这夜能再长久一些。 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给谁守夜。 * 比武招亲之事决定下来,闲了多年的太后,算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点儿可做的事,张罗得异常起劲。光是下帖的名单,她就拟了十份,地点更是挑出了小二十个! 想着而今这燥热的天儿,推开门就是一身汗,她便将场地定在了皇家的避暑山庄——永春园。 好些年不曾出门游玩,太后竟跟个老小孩似的,接连几天都睡不着,每天一张开眼就是一个新奇的主意,预备去了园子要如何如何赏玩。 有那么一瞬,元曦直要怀疑,老人家明面上是给她办比武招亲,实则不过只是想给自己寻个合适的由头,出门远足。 不过也无妨,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辈子,是该好好享受享受。 何况这场比试,自己无疑是大家最大的焦点,她可不想早早过去被人当猴儿看。晚一天去,便可少受一天罪,百利而无一害。 是以元曦主动提出,让太后带几样简单的行囊,先行出发,去园子里散心,自己则留下帮她处理北苑的事。等一切都打点完,自己就再去同她汇合。 太后起先还挺不好意思,迟疑了会儿,还是答应了。 接下来两个月,北苑大约都不会再有人,余下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也的确细琐繁琐得不行。元曦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可算敢在月底之前,将一切都打理妥当。 最后绕着各个小院巡视一遍,元曦确认没有什么不妥,便扶着宫人的手,往大门方向去。 接她去永春园的车马已经在门口停好,她只要坐上去,便可一路高枕无忧。 然她没想到的是,门外居然停了两辆马车。 而更没想到的是,两辆马车面前分别站着卫旸和连瑾。 盛夏的风燥热,吹得枝叶“滋滋”作响,似着了火。风中两人交缠的视线,也“噼里啪啦”直冒火星。 元曦:“……” 还不如跟着太后一道早点走呢。 第41章 十七 打从听说太后有意将此次比试的地点定在永春园, 连瑾便开始了一系列计划。 他没追求姑娘,甚至都没怎么和姑娘说过话。印象中,除了自己母妃,和同辈几个沾亲带故的姊妹, 他就没接触过几个女子。连贴身伺候的, 也都是内侍。长大后去军中历练, 就更没机会接触这些。 对元曦, 他也不甚了解。而自己的对手卫旸, 却是同小丫头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劣势,可谓一清二楚。 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但残酷程度, 却不比他从前经历过的任何生死局面轻松。 是以自打决定要带她回南缙那天起, 他便一直严阵以待,不敢松懈半分。 打听到小丫头是今日出发,他提前两天就开始做准备。 马车挑最宽敞舒适的,坐垫铺的都是上等真丝,连瓜果点心也都是他让随行的南缙厨娘按照小丫头的口味, 特特定制的,把北颐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出第二份。大包小包的,把车子塞得满满当当。 天刚蒙蒙亮, 他就不迫不及待起床, 仔细将车马上下都检查过一遍,便向着山上出发。嫌车夫驾车太慢,又自己亲自上。 早间山间湿气重, 放眼望去全是雾蒙蒙一片, 路面也因浸了一夜的露水, 变得甚为泥泞, 驾车要比平日要更加艰难。可他却一点不觉得吃劲,一想小姑娘看见这些礼物,脸上会绽出怎样惊艳的笑,他便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 这快马挥鞭,一路火花带闪电,他大气都不带喘的,就将马车从山脚驾上山顶北苑。 然在大门前瞧见同样气派的马车,比他还早到一步之后,他却是瞬间脸黑如锅底。 雾气涳濛,漫山的翠意都被涂抹得深浅不一。那人立在一株梧桐树下,虽还是一身白衣,光风霁月,然衣襟早已叫夜露着透,上头的鹤羽暗纹都清晰可见,两鬓也不甚干爽。 竟像是昨晚就已经过来,生生在门口等了一夜…… “太子殿下真是好雅兴,东宫里的折子堆得都有半人高了,殿下居然还能抽出空来,到这山上看吹风儿。” 甩了甩马鞭上沾染的露珠,连瑾冷哼道。 想起之前,自己带领使团奉旨进宫,却被某人冷落了足足两个时辰之事,两相对比,旧怨又添新仇,连瑾心里越发窝火,翻了个白眼,从喉舌深处挤出一声鄙夷的“嘁”。 卫旸浑不在意他的话,甚至都不曾转头看他,自顾自负手立在马车前,望着北苑紧闭的大门,曼声道:“彼此彼此。王爷这几日不也在为南北互市之事伤透了脑筋?” 说到这个,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侧眸深看向连瑾,嘴角牵起一抹讥嘲,“听说使臣之中,有人质疑王爷这番急于促成合作,是为了讨好郡主,是以极力反对。言辞尖酸刻薄得,孤都快听不下去。还请王爷三思,尽早抽身,切莫因为自己的一点私情,耽误了国之大事。” “用不着你操心!” 连瑾从车辕上跳下来,拍了拍沾在衣上的露珠,“倘若本王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本王哪里还有脸来这儿,向郡主提亲。倒是太子殿下你……” 说到这,他突然停下,双手环抱在胸前,眯起眼,把卫旸当猴儿一样上下打量。 直到贺延年皱眉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连瑾才“嗤”地一声,冷哼道:“不愧是北颐的太子殿下,艳福不浅,前头追着一个,后头还有青梅竹马帮忙兜底。即便这头败下阵来,也不会闹得人才留空。怪道这姿态看起来都比旁人轻松。” 卫旸眼里的刀子直接飞出去。 贺延年也实在听不下去,顾不上礼节尊卑,抖着指头直指连瑾,“你、你……你血口喷人!” 周遭随行的侍卫也纷纷握紧手里的长-枪,目光如刀,只待卫旸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将这信口雌黄的狂徒给就地正法了。 连瑾却半点不怵,手底下人都或多或少都向后退了一步,他却还昂首挺胸立在那,甚至向前迈了一步,“是不是血口喷人,太子殿下心里头最清楚。那位章家大姑娘的事,殿下应该也都听说了吧? “这几日,帝京上下可是传遍了,听说有那胆子大的,还编纂成话本子,拿去茶楼说书。连本王都听见了一耳朵,殿下作为北颐的太子,难不成消息比本王还滞塞?” 卫旸凝眉望着他,没说话。 连瑾冷哂,“这是殿下自己的私事,我这个局外人,原是不好随便插嘴的。 “但而今,殿下既然有意求娶郡主,成了本王的对手,那怎么着都拿出点诚意。这般朝三暮四,吃锅望盆的,别说郡主不愿意搭理你,就连本王都不屑同你争!” “你!”贺延年气得满脸涨红,胸膛起伏如山。 卫旸启唇叫住他,自己上前一步,淡漠地朝连瑾抬抬下巴,“看王爷这架势,是打算在这儿,就提前把武试分出个高下。” 连瑾挑了下眉,颇有些意外。 印象中,卫旸一直是个冷静到近乎死板的人。当年沙场上同他的对弈,自己也曾使出十八般武艺挑衅,他都岿然不动。想不到今日他随口一怼,他居然就上钩了,还主动邀战…… 连瑾原是没这个意思的,然这会儿子,他心情也实在不爽,找个人撒撒气,正合他心意。 活动手腕道了声“好啊”,他便转身四处转了转,寻了个不错的地方扎起马步,摆开架势。眼如刀,手如剑,一副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狠辣架势。 还极为讥讽地挑衅道:“太子殿下要是害怕,大可拔剑。赤手对利刃,本王无所谓。” 卫旸低头笑了下,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亦悠着声口儿道:“不必了,一场寻常切磋罢了。孤不拿兵器,都不知该怎么让王爷少受点伤。真要是拿了剑,王爷怕是真就要‘亡’了。” 好大的口气! 虽说他身手奇绝,乃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然连瑾好歹也是公认的战神,身手并不比他差到哪儿去。这般口出狂言,真不怕反向激将,把本就渺茫的胜算也给吹没了? 北颐众人纷纷为他捏把汗,南缙那边则被激得士气空前高涨,喝彩声连绵不绝。 连瑾亦憋足了劲,架在脸颊边的拳头捏得“咯咯”山响,当下也不跟卫旸多废话,运足内力大喝一声:“接招!” 便如一支离弦的雕翎箭一般,飞驰而出。 步履如风,身影如电,带起的劲风将枝头的叶子都刮下几片。众人将双眼张到最大,也难以追上他的行踪。 然就在他拳头即将触碰到卫旸鼻尖的一瞬,旁边一直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抹熟悉的倩影出现在余光之中。 连瑾眼皮一跳,暗道糟糕。 据他打听到的消息,小丫头因着过去的凄惨经历,对暴力可谓嗤之以鼻。虽说他已经答应参加比武招亲,早晚要在她面前展示身手。但若是可以,他当真不希望她看见自己打打杀杀,将他误解成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莽夫,遇事只会用拳头。 千钧一发之间,连瑾强自刹住双脚,原地站好,将拳头藏到背后。脑海里灵光一闪,他还不忘伸手指向卫旸,先跟元曦告状,说全是这家伙挑的事,与他无关。 可还不等他组织好语言,卫旸就已经在他抬手的一瞬,斜斜栽倒在地。 捂着胸口,垂着头,淡声道:“他打我。” 话语气若游丝,却也铿锵有力。 说完,还不忘急喘,两下缓口气。想努力保持着仙风道骨的高洁姿态,却还是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搅得狼狈不堪,仿佛随时都能呕出血来。 连瑾:“……” 这家伙是在南曲班子里练过吗?说演就演? 第42章 十八 这一回, 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当年,他也曾被坚执锐,南征北战,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眼下却愣是被这么一句“他打我”, 给惊懵了眼, 好半晌大脑都空白一片。 大门那头, 元曦觑了眼地上的人, 又狐疑地将视线搬到连瑾身上。 就连原本就在旁边观战的人, 也齐刷刷地看向他。 高手过招,差距都在毫厘之间,方才连瑾的动作实在太快, 他们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真把卫旸打伤了。况且卫旸一向清高, 若非真遇上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示弱。 是以这么一琢磨,大家也都更加愿意相信卫旸。 一道道目光宛如有实质,连瑾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声道:“我不是!我没有!与我无关!” 说完, 他却更气了,本来就不是他起的头他,作何要他认错?不由磨着槽牙, 瞪向卫旸, 想着要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卫旸竟也莫名配合,不仅没有反驳,还顺着他的话茬, 接道:“的确与他无关, 都是我不好。” 态度好到不行。 说完这十一个字, 他便没再多言一句。只默默站起身, 默默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 山里的晨光轻透浅淡,自他头顶繁茂的枝叶间掸落,本就瘦削的面颊越发显得清瘦惨白。即便鼻尖没有被打红,也无端给人一种伶仃孱弱之感。 我见犹怜。 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一个词,元曦在心里默念完,整个人都愣住,把她自己给惊着了,全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把这个词同卫旸联系到一块儿。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7节 可扭头看周围人的表情,这么想的,似乎还不止她一个? 眼刀子一个比一个犀利,直要把连瑾捅成筛子。就连南缙那几个随从,多少也给他睇去几个埋怨的眼神,像是在说:“下手也忒重了。” 连瑾气得都快七窍冒烟,但念着元曦还在场,他又不敢胡乱造次,打落牙也只能和血吞。 可若是这时候,他能抬头看一眼元曦,大概就能看见她眼里的同情。 如若放在从前,元曦大概就和在场其他人一样,以为连瑾当真打了卫旸,而卫旸高风亮节,不跟他计较。但因着那晚某人刻意在她面前装柔弱之事,她对某人的一切都有了新的看法。 特别是在做戏方面。 摸着良心说,初上山那日,见这二位这般费尽心思地打她主意,元曦说不开心是假。毕竟谁还没个虚荣心? 然同样的戏码一天又一天重复上演,她也厌倦,以至于看见他们同时出现在眼前,她脑瓜仁就抽疼。 可他们似乎半点不觉得自己有多烦,见天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同样的地位身份,旁人连朝堂之事都忙不过来,偏他们还有闲情逸致来她这儿打擂台。 是以到最后,元曦谁的话也没接,谁的马车也没上,只屈膝潦草地同他们行了个万福礼,便自顾自扶着宫人的手,步履翩跹地径直上了自己早前预备好的马车。 马蹄子“嘚嗒”一扬,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们一脸灰。 连瑾:“……” 卫旸:“……” “呵,演啊?怎么不继续演了?方才装得那么起劲,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连人家的正眼也没得到一个?”人一走,连瑾便再无顾忌,直接“嗤”声开嘲。 虽说这结局,两人算惨到了一块。但至少自己不像某些人,在这干熬了一夜,又是假摔又是装委屈的,白费那么多心机,还捞不着半点好处。两厢对比起来,他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这局,算他小胜。 如此想着,他嘴角都克制不住,比刚才翘高不少。 直到卫旸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句:“一个正眼也值得吹嘘,那孤亲到了她的正嘴,是不是该高兴得飞上天?” 连瑾:“…………” 仿佛被一记焦雷直击天灵盖,连瑾整个人都晃了晃,几乎是在一瞬间,将双眼瞪到了最大,“你说什么?!” 卫旸素来不爱在旁人面前提这类阴私之事,也甚少会被这等低级的挑衅刺中。可不知怎么的,只要遇上连瑾,说的还是与她相关的事,他就会控制不住,非要同他争个高下。哪怕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不愿放过。 像个稚年的孩童,幼稚可笑,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 方才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后悔,可眼下,看到连瑾这副“天打雷劈”的模样,他顿时神清气爽,甚至还提起唇角,补刀道:“还不止一次。” 说完,他便接过贺延年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在连瑾惊怒交加的眼神中,惬意地扬鞭,又甩他一脸灰。 连瑾:“………………” * 永春园位于帝京东南角,自归云山过去,少不得要进城绕一番路。 天子脚下,贵人自然少不了。倘若某个地方塌了房,压底下的十个人里头,就有七个同当朝的谁谁谁沾着亲。是以城中的百姓也早已习惯,在路上遇见贵人,便自觉让道。 只是这回…… 看着马车前头,太子和云中王各骑一匹骏马,像两个贴身护卫似的,一左一右在前面开道,寸步不离。两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后头跟着的随从自然也不少,浩浩荡荡,都快占去一整条街,比皇帝出巡还要壮观。 大家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又是踮脚窥探,又是互相咬耳朵,猜测马车里头就竟坐着哪路神仙,能叫这二位亲自保驾护航。 那视线灼热得,好似能透过车窗帘子,直刺到人脸上。 元曦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空暇时光,她也不敢放松丝毫,一路挺着腰,直着背,比上皇后跟前请安还煎熬。 直到马车停在永春园门前,她扶着宫人的手,从车上下来,她都不敢乱动。 原以为,等她进了园子,一切“折磨”就都该结束了。 可他们俩却以实际行动告诉她说,没有。 “听说园子后山顶上有片昙花丛,眼下正值花期。今日天公作美,像来月色也甚是不错,不知郡主是否有意,同本王一道上山欣赏?” 才从马背上下来,连瑾便迫不及待跑去车前寻她。见有一瓣茉莉沾在她发间,像是刚刚下车时,蹭到了道边的花树,他便伸手,想帮她摘下来。 却是被旁边横出来的一只修长玉手无情拍开。 “盛夏天燥,郡主一贯是个怕热的,又劳累了一天,作何还要去受那登山之苦?倒不如随我去颐江上泛舟,既能避暑,又能赏满池凤荷,可谓一举两得。” 卫旸不紧不慢道,余光自狭长眼尾斜斜逸出,睨着连瑾,鄙夷又轻曼。 明明已经帮她摘下那瓣茉莉花,手却迟迟不肯放下,始终横在元曦和连瑾之间,似一只蛰伏的孤狼,只要连瑾敢靠近,他便会不客气地给他一记手刀。 连瑾也是个刚硬的性子,且他心里还记着归云山上的仇,这会子正愁没地方发泄,玉石也抬起下巴睥睨,气势丝毫不输。 可谓冰火两重天。 元曦可怜巴巴地夹在中间,努力低头当空气,唯恐他们这时候突然来一句:“你今夜究竟要去哪儿?” 而他们俩似有心灵感应一般,还真不约而同低头看向她。唇瓣开合间,那令人头疼的问题即将出口。 却也就在这时候,露种奉太后之命出来接人,恭敬地同三人行过礼,笑盈盈对元曦道:“郡主可算来了,太后刚刚还在念您呢。 “太后早前同您提过的那位唐家世子,也就是太后娘家的孙侄儿,今儿也过来了,就在里屋同太后说话。她打发奴婢过来接您,让您今晚务必留下来,哪儿也别去,就同他们一道用饭。” 话音未落,某两人就齐齐黑了脸。 第43章 十九 唐家那位世子, 本名叫唐逐,乃是太后娘家妹妹的孙子。去岁刚行过冠礼,今年便中了进士,可谓年少有为。上门说亲的媒人, 都快把门槛踏破。 唐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 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亲事自然也马虎不得, 还特特写信给太后, 想让她也帮忙参谋参谋。太后便想借这次比武招亲,顺道办个花宴,帮她这个老姊妹一把。 元曦也是在这个时候, 听说这位世子爷的。 太后一直拿她当自己亲孙女, 家中来了亲戚,唤她去见一面,也实属正常。只是刻意让露种当着那两位的面说出来,多少有点怪怪的。 思忖间,元曦也到了太后居住的鸣珂院。 永春园虽许久不曾有人住, 可因着是皇家的园子,里头常年都有人看护,每一间小院都维护得极好, 尤其是这座。 一转进月洞门, 满开的紫藤花便映入眼帘。此刻金乌已经偏西,散出的光芒也越发浓烈。那抹紫在金芒之下,妖娆得宛如浓雾, 缭绕在木柞的架子上, 华□□紫, 煞是好看。连穿梭往来的风, 都是香的。 两位老太太就坐在紫藤架下的莲花池旁边。 许是多年不曾见面,她们兴致都颇为高涨,各执一杆儿,坐在紫藤架下,将钩儿撒在池子里头垂钓。嘴上还喋喋交谈个不停,间或蹦出一声大笑,吓得快咬钩的鱼儿摆着尾巴飞速逃开,她们也满不在乎。尊卑礼节皆虚妄,得失不过浮云心,唯有快乐才是真。 偶尔钓上来一两只,便有一位俊秀青年蹲在岸边,帮她们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阳光下,他穿了一身紫,同院子里的紫醉金迷的藤花一样耀眼。 觉察到她探究的目光,青年抬头看过来,怔了片刻,便颔首一笑,起身朝她拱手行礼,“在下唐逐,给郡主请安。” 因要收拾鱼,他袖子就一直卷着,露出一段光洁修长的小臂,还沾着水珠,阳光一照,晶莹闪烁。原是一副邋遢的模样,却因着他温润的气质,倒一点不让人觉得古怪。 元曦听见他报的名字,微有惊讶地提了下眉,也朝他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太后听见动静,跟着往回看了眼,见是元曦来了,忙放下鱼竿,扶着云栽的手站起来,“哎哟,可算过来了。你再不过来啊,哀家可就要上归云山找你去了。” 边说边拉着元曦,给她介绍,“这是你唐家祖母,早前就一直念叨着,想来看看你,现在才倒出空来。” 元曦于是笑着唤了声:“唐祖母。”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唐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道,“老婆子我不过是个远房亲戚,上门打秋风的。郡主金枝玉叶的,这么喊我,可是要折我寿了!” 边说,视线边上下在元曦身上扫过。越看,她嘴角扬得越高。 “欸,哪那么严重?在我面前还客气什么?”太后佯怒睨她,“别说曦儿了,就是旸儿过来,喊你一声‘祖母’,也是应当的。” 说着,她似忽然想起什么来,指着旁边装鱼的桶,对元曦和唐逐说:“你们俩把这鱼拾掇拾掇,分出三桶来,送去厨房,今晚咱们就吃这个了。” 边说边拉着唐家老太太王屋子里去,露种想过去帮忙,也被她叫住,打发去厨房拿点心。 可一进屋门,唐老太太便收了笑,直起脖子站在窗边,隔着镂雕的挡板看外头的情况。 太后忍不住笑,扶着云栽的手,不紧不慢地坐到罗汉床上,“好啦,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已经帮人家牵上线,尽了自己的力,能不能成,就全看你孙子自己的造化了。” “你说得倒轻巧。”唐老太太回头嗔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打的什么算盘。不就是嫌你孙子做事太磨叽,所以才变着法儿地刺激他么?” “哎呦,我可没这么说,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冤枉人?”太后垂眉叫屈。 唐老太太却压根不接她的话茬儿,眯起眼觑她。 如此僵持了片刻,到底是太后先破了功,告饶道:“是,我承认,我答应帮你牵这线,的确有私心在。可我介绍完人,不是什么也没做吗?让他们公平竞争吗?曦儿这丫头主意大,心思又细,我是真想把她留在身边。倘若你孙子真能把她留在帝京,我一准点头,保了这门亲,绝无二话。” 唐老太太就等她这句,当即拍了下掌,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我都听到了。倘若最后真是我孙子抱得美人归,你可不准赖,耍赖的可是小狗!” “啧,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玩这套。”太后鄙夷咋舌,低头吃茶的当口,还不忘小声嘟囔,“横竖我家孙子是不会输的……” 语气很是不服,像个碎碎念的老小孩。 唐老太太忍俊不禁,也挺起胸脯坐过去,颇为神气地道:“巧了,我家那位也是。” 姊妹俩针尖对麦芒,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得像一对乌眼鸡。然很快,又都笑着转入另外一个话题。 * 莲花池边。 冷不丁被安排了这么个活儿,元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盯着那一桶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唐逐自告奋勇,将活儿全揽到自个儿身上,“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光线还毒得紧,郡主快别在这站着,去花架那儿坐着歇会儿吧。” 说着,他便拎起鱼桶往水边去。 黄昏金灿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淡的薄金,衬得他整个人都温润如玉。即便干着最粗糙的活计,也是一副君子如风的做派。 元曦拿团扇挡着烈日,远远瞧着,心里五味杂陈。 适才,太后虽没点明唐老太太此行的目的,然前段时日,自己在太后跟前伺候,话里话外多少也听出了点门道—— 唐老太太也打算让自己的孙子参加这场比武招亲。 至于眼下特特安排他们来收拾鱼,怕也是为了这件事。 对于这场比试,元曦始终抱着消极的态度,不期待,也没兴趣,只想趁着这段时光,好好侍奉在太后身边,以报答这些年的恩情。等比试一结束,她便会自行离开,不再京中逗留。 既如此,她又何必招惹人家,平白耽误他的大好前程呢? 外头那两位,她已经是没辙儿了,至少这位,她还有机会能抢救一下。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元曦上前道:“还是我来吧。太后对吃食挑剔,不是什么样的鱼都肯吃的。”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8节 唐逐抬眸看她,笑了笑,没拒绝,犹自蹲着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元曦拂裙蹲下,看着桶里拥挤成一团、不停扭摆的鱼,却是忽然犯了难,不知该从何下手。 唐逐轻笑,“郡主挑鱼的时候,是否曾想过,鱼也在挑郡主?” 元曦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愕然看向他。 唐逐也含笑看她一眼,手里的这尾鱼苗实在太小,他低手,将它放归莲花池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这才回过身,同元曦解释道:“祖母的确有意让在下参加这比武招亲,这几日催在下催得实在紧,在下实在没法儿,只能答应下来。不过……” 元曦似觉察到什么,试探地问:“世子可是心有所属了?” 唐逐微愣,从齿间泄出一声极轻的笑,没正面回答,只深看她一眼,便转头望向对面墙头逐渐坠落的夕阳,含糊道:“这次比试,在下注定是要输的,可若是输得太难看,祖母脸上难免无光。在下不愿看见她难过,是以想请郡主帮忙,届时好生劝一劝她老人家。” 元曦自是无不答应。 方才她就在担心,唐逐会不会也变得跟某两位仁兄一样。现在顾虑解除了,除了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之外,她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况且唐逐这番请求,也是出于一片拳拳孝心,她怎么能不答应? 只是…… “我同唐家祖母并不熟悉,我去劝,能管用吗?”元曦心里没底。 唐逐却是半点不忧愁这个,“放心吧,我家祖母很喜欢郡主的。哦,对了。”他抚了下掌,反问道,“郡主帮在下这个忙,在下自然也该回礼才是。这段时日,如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郡主只管开口,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曦瘪瘪嘴,这倒也不必。 而今章皇后被禁足冷宫,恒王和禹王还在昭狱里头关着,汝宁也收敛了不少,她身边并没有什么威胁。况且还有太后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手? 唐逐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能用上的。”边说,边拿眼神示意她瞧对面的高墙。 元曦狐疑地转过头去,便见半颗熟悉的脑袋从高墙上探出来,鬼鬼祟祟地往他们这边看。 视线同她接上,连瑾立马吓得缩回去。就听“咚”地一声,一连串“诶呦”断断续续传来,还伴着某人冷冰冰的嘲讽。没一会儿,就又吵起来。 说来,他们也都是当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外头报个名儿,都能吓软一堆人,现在却跑过来趴墙头? 元曦扶着脑袋,额角抽搐得厉害。 再去想唐逐的话,显然这两位的丰功伟绩已然名扬四海,她都忍不住替他们脸红! 唐逐浑然不放在心上,还反过来安慰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能同时得他们二位的青眼,可见郡主之优秀,郡主该高兴才是。若郡主当真为这个苦恼,在下也可帮忙,为郡主分忧。” “那多不好意思啊……” 她和唐逐毕竟只是初次见面,上来就让人家帮忙处理这等私事,元曦实在张不开口。 唐逐提了下唇角,无甚所谓。 从桶里捞出一条极壮的鲫鱼,做鱼汤正好,他随手放进元曦脚边的木桶中,声音也同傍晚的风一样轻:“郡主无需苦恼,在下便是郡主的挡箭牌,该用的时候就用,不必客气。” 第44章 二十 比武招亲之事安排在月底, 正式开始之前,太后则打算在永春园举办一次宴会,算作是开场的仪式,遍邀京中各个勋贵世家、清贵名流。 自打建德帝潜心礼佛开始, 京中许多仪式典礼都逐渐从简, 花宴也推延的推延, 取消的取消, 已经好些年不曾如此热闹过。 况且这回还是为曦和郡主寻郡马, 不仅叫京中儿郎热血沸腾,纷纷摩拳擦掌,报名参加, 还吸引来了不少别国的求亲者。不过几天时间, 帝京所有客栈就都人满为患,仿佛九州所有英雄豪杰都汇聚于此。 各赌坊暗桩甚至还特特为此开盘,下注究竟最后是谁会抱得美人归。其中被押注得最多的二位,自然就是卫旸和连瑾。 而他们,也是本次比武招亲最大的看点。 不仅九州各处好武之人想知道二人比试的结果, 深闺之中的名媛淑女亦好奇得不行。更有人偷偷打发自家的小厮,代替自己去赌坊下注,就为给自己心中那位檀郎撑场面, 争一口气。 越临近永春园宴, 议论的声音就越旺盛,汝宁在宫里头都听说了一耳朵。 “呵,一个郡主, 在帝京里头连个血亲都没有, 也敢这么出风头?真当大家都是鱼, 不知道她过去那些污糟事了吗!” 听着宫人递来的话, 汝宁胸膛剧烈起伏,站门外头也能听见她磨牙霍霍的动静。 章含樱接了句:“就是,您是公主,都还没挑驸马呢,她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郡主,凭什么赶在您前头?居然还能让南缙那位云中王也跟着凑热闹,这都什么事啊!” 听见连瑾的名头,汝宁肚里的火一下便蹿成了三味真火,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往地上摔。奈何这几日,寝殿内的瓷器都已经叫她砸坏一轮,早就都被换成了银的,任凭她如何摔打,都磕不破,砸不坏。 这火气,便越发消不下去。 汝宁都克制不住跺脚嘶吼。 周围的宫人纷纷瑟缩起身,退到角落,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恐这时候引得这位唯吾独尊的九公主注意,把气撒在他们头上。 待她发泄得差不多,章明樱绕着耳边的碎发,细声细气地说:“公主息怒,说来说去,终归您才是这宫里头唯一的金枝玉叶,委实没必要同她争这点蝇头小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璍一步海阔天空。就是……” 她垂睫叹了声,“就是委屈姑母,和表弟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汝宁原本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的火气,又卷土重来。 “哼,何止是委屈,简直是奇耻大辱!明明母后和皇兄是为了父皇好,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禁足的禁足,削爵的削爵,而那小贱蹄子却还在外头逍遥快活。皇祖母不仅不心疼自己亲孙子,反而还要给她张罗亲事,还有天理吗?!” 啪—— 一记巴掌重重落在桌面上,上头的杯盏都“咯咯”蹦得老高。 章明樱也跟着急拍两下桌子,“就是!别说姑母和表兄了,连我父亲和兄长也跟着遭了牵连,莫名其妙被打发回家休沐,休了都快一月多了,硬是不肯叫他们回去复职,摆明了就是针对我们章氏一脉。” “也别这么说……”章明樱垂着八字眉,柔声规劝道,“那位曦和郡主,我也是见过的,人是有些傲,但心眼儿不坏,不至于像你们说的那样……” “怎么就不至于了?” 她话还没说完,章含樱便出声打断,眉心拧成个疙瘩,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大姐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给她说话?别忘了,要不是这小贱蹄子扒着太子殿下不放,殿下怎会到现在不搭理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都回来都多少天了,殿下可曾见过你? “还有二姐姐,我可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她被送去和亲的时候,我们全家哭成什么模样呢!这么一计较,那小贱蹄子真真就是个天煞孤星,专门来克咱们章家的!” 说起这些,章明樱果然沉默了,咬着唇瓣泫然欲泣,委屈巴巴地瞅了她们两眼,撅着嘴道:“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咱们又能怎么办?郡主有太后和太子撑腰,现而今又多了个南缙的云中王,咱们如何斗得过她?” 汝宁和章含樱果然都沉默了,或瞪眼,或捏拳,显然都还憋着气。 章明樱溜了她们一眼,指尖绞绕着帕子,状似无意地长声一叹,道:“总不能……上那花宴上去搅和吧?咱们也没这胆子啊……” “怎么不能!”汝宁似是被提醒了,“啪”地一拍桌子,“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北颐名正言顺的公主,去参加我自个儿皇祖母举办的花宴,有什么不行的?” 章含樱也似被提醒了,右拳一垂左掌心,站起来道:“公主说得对,咱们也是皇亲国戚,凭什么不能去?她越是拦着,我就越要过去。不是不让我们好过吗?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两人一拍即合,转头便凑到一块,商量到时该怎么做。 章明樱垂着八字眉在旁苦苦劝说,可越劝,她们就越来劲,最后干脆把她推出屋子,不给她机会说话。 章明樱长吁短叹,皱着脸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边说边拿帕子抹泪。 可掩在帕子底下的一张嘴却是高高翘了起来。 * 自打花宴和比武招亲的日程都确定下来,永春园上上下下便都忙活起来。凡是园子里的人,每日都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 因着人手实在调派不开,太后还把窃蓝和银朱从铜雀台调了出来,专程照顾元曦起居。 而元曦作为这次花宴和比武招亲的中心,反倒空闲下来。终日不是在屋里绣花,就是去园子里闲逛散心。几日“游手好闲”下来,身上倒是丰腴起来,小脸也嘟起两团,即便素着容颜,也比上妆时多了几分少女娇憨。 当然,这般清闲的除了她,还有那两位。 太后有言在先,说为了公平起见,凡是要参加这次比武招亲的选手,都不得提前入园。即便那人是她的亲孙子,也不例外。甚至还特特将元曦住的小院院墙,给重新砌高了两尺,墙根底下还偷偷拴了狼犬。 据说,还是唐逐提议的。 这事,元曦本来并不知晓。 直到某天傍晚,传闻中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云中王殿下,被几只狼犬追得满园子飞奔,嘴里还不忙骂骂咧咧,说什么:“姓卫的,你给本王等着!敢这么诓本王,本王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走……啊!!!” 一声哀嚎,绕梁三日都是少的。宫人们每每提及,都能捧腹笑出泪花。 至于卫旸是如何知道,她院子墙底下有狼犬的,元曦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自从那日她住进永春园,卫旸就再没在她眼前露过面。这状况,倒莫名像是回到了从前,自己就刚随他进宫那会儿。若即若离,叫人浑身不爽。 果然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后还让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这还怎么给? 元曦冷哼一声,也懒怠再去想他。 料着这几日,连瑾“身负重伤”,应当也不会再来扰她休息。如此,她应当也能清静几天。刚好今日天色不错,她便忽发奇想,去园子里的澄湖中游船。 主仆三人收拾好东西,即刻出发。 也是凑巧,刚出门,元曦便撞见了提着鱼竿和鱼篓,从澄湖回来的唐琢。雪青色直?衬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端的是一副清风朗月的俊秀之态。 瞧见元曦,他笑起来,唤了声“郡主”,眼梢余光往后瞥了瞥,不动声色地问:“郡主这是要去泛舟游湖?可需要在下陪同?” 自然是不要的! 因着幼年的经历,元曦对陌生人都天然保持一种戒备。除却当年一时脑抽,在野狼谷牵住卫旸的衣袖之外,十多年来,她还从没主动跟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单独相处过。 那日唐逐的提议,她虽接受了,但却并没有想过真要寻求他的帮忙,也并不觉得自己真有这需要。 客客气气地颔了下首,元曦笑着拒绝道:“多谢世子的好意,曦和心领了。可惜不凑巧,这次我让宫人备的画舫小了些,恐怕没法再搭乘第四个人。” 唐逐挑了下眉梢,道:“那在下失陪了。” 微微点头,他信步继续向前,同元曦擦身而过,步子却是越来越慢。 见他没有过多追问,元曦稍稍松了口气,拉着窃蓝和银朱继续往渡口方向去。然还没走两步,她便看见渡口边,正忙着张罗人牵画舫过来的连瑾。 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元曦头皮都发了麻,想也不想便转身往回疾走。觑了眼林荫小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渡口,她一咬牙,一跺脚,出声喊了声“唐琢”,干笑道:“其实……呃……其实,我可以换一艘稍微大一点的画舫的。” 唐逐忍不住低头“嗤”地笑出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好。” 第45章 画舫 要说这段时日, 谁最难熬,那必然当属连瑾无疑。 他身份特殊,又格外敏感,想在人家的地盘有所作为, 争取小丫头的心, 本就大受局限。况且眼下还有两个搅屎棍, 一个在外干扰他的判断, 一个在内断绝他的消息, 他越发难以发挥。 想起前两日,因为自己急于求成,听信了卫旸的鬼话, 大半夜又是钻狗洞, 又是翻高墙,累得够呛。最后没抱得美人归也就罢了,还被狼犬追了一整夜,两条腿到现在还酸疼不说,面子还全丢光了。 这要是传出去, 他日后还怎么混! 尤其是在小丫头,她现在心里头还怎么看他? 好男儿能屈能伸,一时的挫败算不得什么, 连瑾也不是那种跌倒一次就爬不起来的人。不出一日, 他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越挫越勇。 料着以小丫头的性子,这几日一直闷在园子里出不去, 定是坐不住, 连瑾便特特使银子打点一番, 弄来这么一艘画舫, 等天黑了,好请小丫头一块泛舟游湖,既解暑又能赏景,可谓一箭双雕。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39节 至于晚间到了湖上还要吃些什么?这也得好生思量一番…… 想起刚来永春园那天,小丫头蹲在莲花池边抓鱼的模样,他忽然有了主意,转身正要让手底下的人去帮忙寻摸一支鱼竿过来,余光便瞥见渡口不远处,一个懒洋洋躺在草地上钓鱼的人。 六月日头毒辣,即便快要落山,热浪依旧滔滔灼人皮肉。 那人显然也是个怕热的,两手枕在后脑勺,还不忘往脸上盖一本书,好遮太阳。一条腿闲闲地平放在草地上,另一条则支起来,说是在钓鱼,却根本不管鱼到底有没有咬钩。 不是唐琢,又是谁呢? 连瑾才松下的心弦瞬间绷紧,睨着那只鱼篓,若有所思。 唐琢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抬手揭开盖在脸上的书,狐疑地往上瞧了眼,待看清楚是谁,便立刻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灰,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道:“在下不知云中王殿下也在此处,多有失礼,还望殿下莫怪。” 连瑾没有应声,看了会儿他身边的鱼篓,又将视线转向他,“世子爷可真是好雅兴,比试在即,旁人为了练武,很不得连饭都不吃,世子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钓鱼,可真是难得。” 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心里想什么,就会在脸上表现出什么。 唐逐留意到他眼神和言语间的敌意,却无甚反应,仍旧笑语晏晏地回答说:“比试固然重要,但于在下而言,还是祖母的心情更加重要。实不相瞒,在下的祖母旧居江南,进京之后颇有些水土不服,饮食上就更是厉害。 “在下乃是祖母一手抚养长大,没有祖母,便没有在下的今日。是以在下只能事必躬亲,处处替她老人家都安排妥当。就像这鱼,近来园子里进的多为鲤鱼,祖母吃不惯,在下只能自己出来钓几条鲫鱼。” 他边说边拿起地上的鱼篓,朝连瑾晃了晃,讪讪一笑,“就是可惜,钓了这大半天,也只钓到这么一小条。” 他犹自站在那,对着空荡荡的鱼篓长吁短叹,连瑾却是从这几句话中辨出了几分异样。 唐家老太太水土不服?他的耳目都快把整座永春园都给霸占了,怎么没听说这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非虚,也委实离谱。 永春园是什么地方?北颐皇家的园子,而今里头又住着太后,唐老太太就算真挑事,非吃鲫鱼不可,那也大可以吩咐下去,让采办的人去安排,哪里就至于沦落到需要一位堂堂世子爷亲自出来垂钓的地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着那日这家伙和小丫头蹲在一块儿分鱼,而唐家老太太又甚是卖力地撮合他们俩…… 连瑾眼睛一亮,那真正想吃鱼的,恐怕不是唐家老太太,而是那小丫头。而唐逐非要自己亲自钓鱼,定是想借此,在她面前好好邀一番功。 亏得自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否则就真让他蒙混过去了! 连瑾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在心底筹谋。见唐逐人虽还站在这儿,可心思早就随眼神一块儿飘向他身后数百步之外的另一片湖,他不由计上心来。 “唐世子一片孝心,本王也很是感动。说起来,本王之前在南缙,也甚是爱食鲫鱼。来了帝京之后,也是很有一段日子不曾尝过新鲜的鲫鱼肉。世子这么一说,倒是把本王的馋虫也给勾了出来。若世子不嫌弃,可否带本王也一并过去,钓几尾上来,解解本王的馋?” 唐逐听完,脸上虽还挂着笑,可笑意明显比刚才僵硬不少。怕被连瑾觉察,他忙重新舒展眉眼,“王爷客气了,您是咱们北颐的贵客,在下怎好让您亲自垂钓?若王爷不嫌,在下可多钓几尾上来,分王爷一些,也算是在下给王爷您的见面礼。” 可他越是拒绝,连瑾心中就越是坚定,这鱼必然跟小丫头有关,否则他作何会是这副模样? 刚好自己也正在琢磨今夜泛舟时的晚膳,倘若能让小丫头尝到自己亲自钓上来的鱼,她必定欢喜! 一想到小丫头吃到鱼时的雀跃情状,连瑾嘴角便克制不住疯狂上扬。当下也不等唐逐答不答应,连瑾直接上前,很是自来熟地单手揽住他肩膀,带着他径直往对面湖泊去。 “你也甭跟本王客气了,本王又不是你们北颐那位不可理喻的太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钓几条鱼算什么?本王还下海捞过南珠呢!好家伙那么大一个,跟鸽子新下的蛋一样……” 他犹自喋喋地说。 唐逐叫他推搡着被动往前走,几次开口想推辞,急出一脑门子汗,却都被他拿话堵了回去,还瞪大眼睛佯怒威胁道:“怎么?陪本王钓个鱼都这么勉强,莫非是看不起本王?” 唐逐自然不敢说是,只皱着眉左右来回看,实在寻不到一个好的帮手,只好拱手道:“在下却之不恭。” 那一咬牙一跺脚的模样,明晃晃的一个“视死如归”。 “这才对嘛!”连瑾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膀,眼里闪着得色,倘若屁股后头长了条尾巴,这会子儿子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 真不愧是他,连这样的迷局都能识破,换成那姓卫的,怕是早就已经被骗得找不着北! 唐逐睇他一眼,虽还挂着嘴角,一脸为难,却是在连瑾转头吩咐手下人照看好画舫时,无声牵唇笑了下。二人离渡口越远,他心中紧绷的弦便越发松下。 头先郡主来寻他帮忙,说是要换大一点的画舫,可他瞧得出来,比起跟别人一块泛舟游湖,她更喜欢独自一人待着。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他也庆幸,至少,她也不想跟这两个人待在一处。如此,在她心中,自己和这两位身份无比尊贵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些事急不得,急了,便会步这二位的后尘。 是以到最后,他也只提议去把连瑾骗开。她再寻个由头,坐自己的画舫去徜徉湖心。她是郡主,即便渡口边布满连瑾的人,他们也不会对她如何,左不过僵持一番,最后还是会放她上船的。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计谋,倘若换一个情景,换一个场合,这位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应当就能识破。 到底是色令智昏啊…… 只是回想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再念及这四个字,唐逐不禁有些恍惚。 似这样无聊之事,他其实是不会做的…… 然现下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左手边的垂柳繁密的枝叶后头,一艘画舫正悄然靠向渡口,是元曦准备的那艘。 连瑾嘱咐完,回头就能看见。 唐逐定了定神,倒也没慌乱,趁连瑾回头之前,抖着指头,指向右边的一簇竹林,“蛇!有蛇!” 连瑾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正要回头看他。 唐逐却伸手夹住他脑袋两侧,将他的脸生生掰了回去,“郡主最怕这些个长虫了!” 就是这一句,连瑾脑海里顿时电闪雷鸣,也顾不得什么钓鱼啊,画舫啊,径直拔了自己腰间的剑,朝着右手边那片墨绿的竹林奔去。 而在他转身的一瞬,画舫也刚好从左侧的水岸边行过。雕金描彩的木柞的顶篷,轻轻擦过细长翠绿的柳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皆被竹林里高声叫嚷的“蛇呢?蛇在哪?”给遮盖得一干二净。 唐逐一行“惊慌失措”地给连瑾指挥,“那儿呢!就在那!王爷瞧见了没?好长一条!”一行又留意着画舫的位置。 确认画舫已然从他们背后驶过,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拿鱼竿拍着手心,正琢磨该怎么把连瑾叫回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幽寒,刺得他背脊僵麻,依稀还夹着几分嘲弄。 唐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几乎是在一息之间,就转头看向身后, 果不其然,就对上了那双淡漠清冷的凤眼。丝缎白衣如水,在风中绵绵拂动,衬着画舫周围装饰的七彩流苏,和岸边缥缈如烟的垂柳,整个人愈发皎洁出尘,如六月晴空中的一缕云。 见他看过来,卫旸还挑衅般地扬起下巴,线条硬朗优越,落日余晖顺势划过,在他眼尾荡气的倨傲之中轻轻一闪。 俨然一副胜利者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孤高姿态。 却又傲得那么云淡风轻,仿佛这样的结果才是必然,且还是永远的必然。 唐逐心底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鱼竿窝在手里,竟头一回这般钻心地疼。但也仅是片刻,他便释然一笑。 比不过啊,到底是比不过。 第46章 礼物 唐逐过去假装钓鱼, 调虎离山的时候,元曦就一直躲在拐角处的石榴树后面。 连瑾被支开不久,她就寻了个当口,从树后面出来, 径直去往渡口边。 那里一圈都是连瑾的手下, 要么在帮忙照看画舫, 要么在拿帽子扇风聊天。元曦想绕过他们, 也着实费了一番口水。 但好在, 他们顾忌着连瑾对她的心思,最后还是放行了。 画舫是她从园子的管事手里头借过来的,同这座园子一样, 也是常年没人使用, 但却异常干净,里头的摆件也格外精致考究,比起京中这些年时兴的,并没什么差别,倒像是有人刻意精挑细选过。 且还是依照她口味精心装饰过, 熏香是她喜欢的刀圭第一香,桌上一整套茶具也是她偏爱的月白汝窑,就连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茉莉, 插花的法子也是她在铜雀台时就用惯了的。更别说那些她喜欢吃的瓜果点心…… 这园子里的管事还有这种神通, 什么都打听到了? 元曦蹉着步子,茫然去到桌子前,捻着那簇茉莉花的骨朵发怔。纤白的指头贴着玉白的花瓣, 也丝毫不逊色, 甚至还能压过一头。 可越看, 她心底就越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忽然灵光一闪, 她提着裙子转身急跑出舱门,果然,画舫早已经开离渡口。站在舱门前,只能依稀看见岸上缩成豆子大小的人影。 其中一个,便是东宫的大管事贺延年…… 元曦漂亮的脸蛋登时垮了下来,四下寻找着,想找个法子将画舫划回去,却听身后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 “别找了,画舫上下都是东宫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擅自将船开回去。” 十样锦屏风后,卫旸端着茶盏子,闲庭信步地走出来。 湖风清扬,他一身素纱大襟衣也随之绵绵开阖,叫湖光山色氤氲得朦胧似烟霞。头上戴金镶玉发冠,两道朱红组缨笔直切过两鬓,自然垂在胸前,勾勒出硬朗俊秀的脸。优哉游哉品茶的模样,仿佛真是个徜徉山水间的文人。 从来不饰赘物的腰间,也多了一个银制小匣,巴掌大小,鎏金錾花,好不精巧。 竟像是精心拾掇过的,想借自己的美色刻意撩拨人。 若是叫外头那些小姑娘看见,不知又要招惹几朵桃花。 元曦却是从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别说心动,就连好话都没一句:“太子殿下今日又是想干什么?绑架可是重罪,殿下莫不是当真住腻了东宫,想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去天牢里头忆苦思甜?” 再次听见这样的话,卫旸脸沉下来,简直要被她气笑。 就这么想把他关进天牢,她究竟是有多恨自己?他素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尤其当被别人这般三番两次挑战威严的时候。杖责一顿,丢去昭狱都是轻的! 也就只有她…… 卫旸微微眯起凤眼,视线在她身上来回逡巡。 自上次送她入园,他们俩约莫有半个多月没见了吧?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漂亮,精致,即便不施脂粉,也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叫人神魂颠倒。连朝他翻白眼的模样,也别有一种娇憨情致,叫人欲罢不能。 湖上的暮风吹得她薄罗衣裙飘然,立在炽烈晚霞中,仿佛凌波仙子一般,几欲随风而去。 他由不得捏紧手里的茶盏,下意识想伸手拉住她。 说来也是奇怪,过去他因着公务繁忙,同她长时间分别也是经常的事,且哪次的时间都比这回长久多了。偏偏就是这次,叫他望眼欲穿,如隔三秋。 理智告诉他,应该狠狠责罚她的屡次顶撞失仪,否则日后定会被她骑在头上。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板起脸,欲张嘴发作一番。 可那双秋水剪瞳流转过来,他便顿时失了声。 连日的思念翻涌上来,他只一触,便像虫豸落入蛛网,细密困顿千重万缚,顷刻间再无力挣扎,只能皱着剑眉瞪她一眼,沉沉叹息道:“你啊你。” 无奈又宠溺。 元曦还记着前些时日他擅闯自己闺房的事,不知他这次又要搞什么名堂,心里的弦始终不肯松,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忙连退好几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隔着桌子,圆着眼睛直直盯住他,警觉又紧张地问:“你、你想干嘛?” 卫旸在桌前停下,愤懑又无奈地看她一眼,伸手进宽袖里掏了掏,摸出一只长条状的锦盒,放在桌上。 揭开盖子一瞧,里头装着一支鎏金点翠的小金鱼发簪,鱼身通体由金丝编成,脑袋左右各镶着一粒绯红的玛瑙作鱼眼。按着底下小小的螺形机簧,一双眼珠还会“咕噜”乱窜。 这是什么意思? 元曦疑惑地瞧他。 卫旸只将盒子推至她面前,云淡风轻地道:“怎么?郡主为了躲着我,已经忙到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元曦微讶,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这才想起,今日的确是自己的生辰。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0节 不是曦和四公主的生辰,而是她,元元的生辰。 自打五年前随卫旸进宫,她成了皇室的“曦和四公主”。不仅名字改了,连生辰都只过“四公主”的。 但又因着那日子实在特殊,既是四公主的生辰,又是先皇后大章氏的忌日。未免勾起建德帝的伤心往事,大家都很默契地将那天忽视掉,别说给元曦大操大办,便是连句最简单的“生辰快乐”,都不会有人跟她说。 整整五年,无论是自己真正的生辰,抑或是四公主该过的生辰,她都未曾光明正大地体会过本就属于她的快乐。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日子,只属于她的日子。 舱里安静下来,唯天光混着湖光,在昏暗中悠悠款摆。照进她眸子深处,似揉进了万千星子,溅起光芒万丈。又许是湖上风紧,没多久,她眼里便泛了红。 泪珠从眶里溢出,缀在睫尖,欲落不落。 明明没有什么分量,却牵扯得卫旸心口剧痛。 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对生活也无甚兴趣,似生辰这类于生死存亡都无甚关系的事,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别说特特给别人准备礼物,便是抽空给自己庆贺,他都懒得费那功夫。 而小姑娘素来坚强,在处理一些事情上,甚至比他还果断决绝。 以至于他以为,她也是自己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今日给她送礼,也不过是想寻个合适的由头,过来看看她。就连礼物,都是他出门前随意从库房里拿的。 却不想,竟把她感动成这样…… 卫旸捏着拳,低下头,乌浓的眸子晦暗难言。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残忍。总是拔苗助长,不讲道理地要求她跟自己一样,不准服软,不准退却,要遇强则强。却忘了,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喜欢打扮,喜欢热闹,喜欢这些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小玩意儿。 而他根本就没有资格,用自己的一切来束缚她,扼杀她的天性。 她睫尖那颗泪终是坠下来了,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几乎是在一瞬,卫旸拔腿就要过去,想帮她擦泪,想拥她入怀,想将她捧在心尖尖上,用自己毕生所有去疼爱一辈子。 可想起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避之不及,他指尖一颤,生生僵在了原地。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都不曾皱过眉的人,这一刻,对面一个娇弱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居然慌了。慌得毫无道理,又叫他四肢发麻,想要她千好万好,却又害怕被她拒绝。 这种近乡情怯般的卑微,他还曾没有过。 鸩毒又开始在身体里叫嚣,他调整内力想去压制,却根本无济于事。唯有紧紧攥住手上那串奇楠,借着珠子深深刻进皮肉的疼痛,方才能稍稍舒缓腔膛里的钻心之痛。 过了良久,卫旸才调整好心绪,绕过桌子帮她擦泪。 “别哭了,以后每年生辰,我都陪你过,好不好?你想要什么,都无需顾忌,只管告诉我。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好不好?” 卫旸柔声细语地安慰着。 因是第一次放低姿态哄人,他还不是很习惯,又要按耐住性子注意说话语气,又要留心自己的措辞,免得一不小心臭脾气上来,不仅没哄好人,还惹得她更加生气。 英挺的剑眉几次要蹙起来,都被他强行分开。脸上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像系了无数根绳,同时用力,整张脸被拽得七扭八歪,木讷又怪异,却又莫名多了几分可爱。 比他平时冷脸要顺眼不知多少。 元曦忍不住喷笑出声,嗔他一眼,撅起嘴娇哼:“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花言巧语了?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骗谁呢?” 这话虽是在拒绝,可眉眼间流转的光辉,却比外间的晚霞还耀眼。 一不小心,便醉了他的心。 原本情绪里那些不安和胆怯,也因她这一笑而烟消云散。新的骄傲重新漫上身来,却不再是为他自己,而是因为她。 “有何不能?”卫旸捏捏她的小手,偏头微微一笑,“只要是元元所望,我定无所不能。” 俊秀的眉眼宛如忍耐了一整个深冬的杨柳岸,只消她给一丝温柔,便顷刻间春暖花开。 元曦果不其然被晃了一眼。 恍惚间,她似看见立春之后,春风一吹,太液池里的坚冰,突然裂开缝隙。 而自己心窝深处那只早就因为他而撞死了的小鹿,又“咚”的一声,毫无征兆地重新撞跳开。 咚咚,咚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第47章 道歉 临近十五, 月亮又大又圆,高高悬于墨蓝穹顶之上。 月色粼粼倒映在湖面,湖畔的琼楼玉宇皆桂华流瓦,宛如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 卫旸是个缜密周到的人, 处理起国家大事游刃有余, 安排个小小的泛舟游湖, 也能将一应琐碎都安排得细致入微。大至船上吃喝, 小如舱内熏香, 全都依着元曦的喜好来,根本无须她多操心。 元曦虽没带窃蓝和银朱一道上船,却也被伺候得极为舒衬。 一杯杏花酿下肚, 人便有些昏昏然, 正歪在窗边的琉璃榻上歇息。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在她身上。 她侧卧着,猫儿似的眯起眼,浓睫微卷,檀口轻合, 雪腮泛着桃花般诱人的浅淡色泽,像是胭脂落入水中丝丝缕缕晕染出来的一样,不浓也不淡, 恰到好处的惊艳。 乌亮长发宛如江南新进贡的上好绸缎, 娉娉袅袅蜿蜒在她身上,每一处曲折都随月光涣漫出耀眼白光,妖娆身段若隐若现, 叫人挪不开眼。 舱里的熏香似也无端浓热了几分。 卫旸在旁边看着, 喉咙不自觉发紧, 仰头满满灌了一杯酒, 却是越喝越燥。他忍不住提着酒壶挪过去,想离她近一些。 可他屁股才挨到琉璃榻,就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你走开,走开!我可没说要原谅你呢。” 边拒绝边哼唧,樱红的唇瓣高高撅起,都可以挂油瓶。 卫旸笑着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压着那两瓣樱唇,轻轻捏了捏,竟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同她低头道:“我错了,以后再有什么行动,都一定同你先商量。你若是不点头,我绝不去冒险。” 这么坦诚直白,倒是把元曦给弄懵了,酒当即醒了大半,愕然转过头。眼睛睁到最大,对着他上看下看,左瞧右瞅,仿佛不认识了一样。 因动作太大,她襟口被稍稍扯开些,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和精致深邃到可以养鱼的锁骨。一缕墨发自鬓边滑落,软软搭在肩头,娇憨可爱中又添一抹艳色。越是纯粹,就越是勾人。 卫旸凤眼里的光隐约转深,咳嗽一声调开眼,拿起一旁的冰丝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我说的话,至于这么惊讶么?” 他虽极力保持平静,可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发哑。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肩膀,隔着单薄夏衫,少女的肌肤温软,倒仿佛灼人一般,他瞬间就把手指收了回去。 隔着轻纱卷帘,船舱另一头燃着烛火,光晕微微跳动,照见她恬然漂亮的一张脸。大约因为天热,她唇瓣微微沁出细微的汗珠,唇珠娇艳欲滴。 他缩回袖底的手不自觉紧紧攥起,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打翻了的浓墨,越发深沉。 “怎么不至于?太至于了……” 小姑娘似还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只看着她娇嗔地蹙起眉,气息绵软,从那张樱桃小口中悠悠吐出,呼吸间似乎都有一种果露般的香味,是一丝甜,又带着一种悠然的凉意。 心跳得又快又急,充斥了他两只耳朵,掌控了他所有理智。 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之间,她的脸就已经那样近了,近到触手可及。 只要他轻轻地,再靠近一些……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怕惊动什么似的,那样近,她呼吸间的暖都轻轻地拂在他唇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终于触到了,那在梦中折磨了他半个多月的香和软。 可即将触碰的一刻,她却突然往后躲了一下。 “你、你……你做什么?”元曦瞳孔骤缩,双唇紧抿,整个娇小的身子都绷成一张弓,像一只受惊的小奶猫,戒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几乎能看到她的瞳仁深处清楚倒映着自己,是仓惶,无措,甚至卑微的脸。九岁名扬四海,十六岁入主东宫,他还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狼狈的自己。 也就在她面前…… 卫旸长长叹息一声,心里百般悔恨恼火,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奈地低头撞了下她的额,道:“还要我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声音又低又小,谦卑至极。 元曦抱着锦被坐起身,琉璃般的眸子在眶里转了一圈,还真在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灵动的大眼睛搭着满头微乱垂顺的长发,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让人爱不释手。 卫旸心里顿时软作一滩水,抬手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头发,耐着性子,等她发问。 片刻,元曦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眼,试探问:“你跟、跟章明樱,真的没什么?” 问来问去,问的竟是这个?卫旸忍不住笑,“我为何会同她有关系?” 元曦不接受他这回答,犹自板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纤白的手指紧张地捏着锦被,上头的百蝶穿花图叫她揉得没了形状。 卫旸无奈轻叹,也郑重起神色,将她眼前一缕碎发绕到耳后,径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同她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元曦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松下,却还是问:“那、那那只白狐,是什么情况?他们都说,是你专程为章明樱猎的。为那只狐狸,你还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 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成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喃喃声,像是憋足了一口气全部问出来,可到底是勇气不足,只能坚持这么一小会儿。小脑袋也跟着低下,肩头的散发随之滑落,萎靡而孤单地垂在半空。 卫旸看着心疼。 这些东西,他过去从来不放在心上,眼下冷不丁被她提起,他也要反应好久才能想起,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却不知,就在自己忽略的那些瞬间,它们居然对她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还几乎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终归是他太不上心。 卫旸不禁收紧臂弯,将那小小的人拥入怀中,急不可待,又万分珍重,“那只狐狸是我自己要猎的,同她无关。 “当时我年少气盛,同人打了个赌,非要猎到那只狐狸不可。谁知那狐狸狡猾,竟往那悬崖边上跑,害我也险些摔下去。后来狐狸是猎到了,但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之后就再没猎过。 “至于那只白狐,我赢了赌局之后,就让手底下人又放回林子里去。谁知居然被章明樱偷偷买走养起来,还对外说是我送给她的。我当时身上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懒得管,也就由她说去了。谁知最后会叫你听了去? “告诉我,是谁传的闲话?” 说到这,他声音明显冷下好几个度,周遭的空气都跟着丝丝沁寒。 元曦唯恐他回去之后又要造杀孽,忙拉了拉他衣襟,岔开话头,“那香囊荷包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你身上所用之物,都出自她的手,后来她走了,你也跟着不用了。连我送你的,你都不戴……” 说着说着,她小嘴便情不自禁撅起来,在他怀中扬起脑袋。 清润的眸子泛起委屈,幽怨地望住他,像是在责备,又更像在撒娇。看得人心猿意马,只想将她藏起来。谁也别想靠近,只有他一人可以独享。 卫旸忍不住低头啄了下她撅起的嘴,“就连那狐狸都是假的,那些个香囊荷包,又怎么可能是真?我后来不再佩戴,也不过是倦了,觉得无趣罢了。” 许是湖上夜风太过冰凉,他最后一句话莫名也染上几分凄凉。 想起他过去的经历,他一改原先怒马鲜衣,不再佩戴任何装饰,都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元曦心头忽然发紧,像是猝不及防间被人打翻了黄连汁,苦涩淹没满腔,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颤。 情不自禁地,她直起脖子,在他微冷的唇间轻轻啄了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卫旸挑了下眉,垂眸似笑非笑地看她。眼波似大海深处冉冉升起的皎月,在幽深的海面洒落点点细碎银光。 元曦清楚地听见,心窝里的小鹿朝着这片缱绻月色用力撞跳了下。双颊逐渐滚烫,恐被他瞧出来,她不得不低下头,细着声儿给自己找补:“回礼。” 可余光却还时不时抬起,偷偷瞧他,像个偷了人家松果、做贼心虚的松鼠。 卫旸被她这模样逗到,闷笑两声,胸膛跟着发震,煞有介事地“哦”了声,伸手抬起她下巴,道:“不够。”便低头吻住她。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1节 她没有闪躲,也没有挣扎。 柔若无骨的纤细在他胸前细细颤抖,弱小又无助,偏又那般大胆,缓缓攀上他的肩胛,水蛇一般,缠绕住他的脖颈。 第一次这般主动地,将自己送给他。 宛如火绳轰然引燃硝石,卫旸不禁有些飘飘欲仙,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醉酒后的醺然,又仿佛在大漠里走了很久的旅人,突然饮得一口甘泉,令人欣喜若狂,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他不禁收紧胳膊,将她一下子从榻上捞起来,坐在自己怀中。周围的纱帐随带起的劲风在他们周围飘扬如烟。有一瞬间,他微微觉得眩晕,也许是吻了太久,也许是藏也藏不住的那一抹虚弱。 “元元……” 仿佛叹息一般,他轻轻地唤出这个名字来,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肉里去似的。 凉风吹入船舱,琉璃榻旁就是冰山。风萦绕过莹白的山尖,借送丝丝凉爽。 元曦被他拥在怀中,宛如置身火炉,她唇间似都被碾转出了细微的汗珠,红晕直从脸颊烧入衣襟。绯红在素色绫缭中若隐若现,宛如隔纱看桃花。 卫旸不禁迷乱了眼,疯了似的想要更多,手才搭上她的肩,却听一声绵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娇娇地问:“所以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同章家闹成这样?” 卫旸好似倏地清醒,手生生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有动作。 “殿下?”元曦茫然睁开眼睛。 卫旸强自牵了下唇角,疲惫地朝她笑了一下,道:“睡吧,等船靠岸了我再叫你。” 说罢,他也不等她同意,便站起身,将她放回床塌上,轻轻盖上被子。自己却转身,绕过十样锦屏风,去船舱外吹风。 烛火将他高挑的身影勾勒在屏风面上,浅浅的一抹,却又深刻到,能烙进元曦心里,一碰就疼。 她不由捏紧被子,纤白的手背隐隐都蹿进几根青筋。 他到底,还是信不过她啊…… 都同她解释了这么多,也保证了这么多,却唯独不能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同她分享。或许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为自己最亲近、最重要的人,可潜意识里还是排斥她进入自己的内心。 虽然已经逐渐对她敞开心扉,却还是没办法将她当作可以同他患难与共的人…… 元曦心头由不得泛起酸涩,咬着唇瓣忍住,冷哼一声偏开头,也不再搭理他。 第48章 银匣 日子转眼到了月底, 永春园的宴会就要到了。等宴会一结束,比武招亲就要正式开锣。 不仅参与比试之人跃跃欲试,各大赌坊也日渐热闹,赌注一天比一天大。除却押这场比试究竟谁能笑到最后之外, 还开了另外一局—— 太子殿下戴在腰间、寸步不离的小银匣里头, 到底装了什么? 卫旸的名头, 九州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一切, 也经常成为时人竞相效仿的对象。 但因因他这人满心满眼只有政务, 衣衫常年都是一身白,身上也从不佩任何饰物。大家便是像模仿,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直到那个巴掌大小的小银匣出现。 说不清具体是哪天, 卫旸开始将它挂在蹀躞带上, 等大家都发觉的时候,小银匣早已是片刻离不得他身。 于是风潮就这么开始了。 城中想仿制银匣的青年男人越来越多,匠人们接单子都接到手软。许多人家嫁女儿,也开始往嫁妆里头塞这么个银盒,送给自家姑爷。很快, 往来帝京的客商就将这个风俗传遍大江南北。没多久,各国使臣也把这股北颐风尚带回了自己国家。 那银盒就此风靡九州大地,造就了一代流行。 只是里头究竟装了什么?却是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越是如此越, 众人的好奇心就越重, 各种猜测五花八门,在路上碰面都不打招呼,直接揽过肩头就开始点评今日关于银匣的所见所想。 赌局也就这么跟着开了起来, 朝中的官员也心痒难耐, 纷纷交头接耳。 有人说, 是皇族祖传之宝, 殿下怕有什么闪失,才特特打造了这么个匣子,好戴在身上寸步不离地保护; 有人却觉,殿下一向勤政,有时候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匣子里面装的定是军情急报; 也有人明察秋毫,说上个月,殿下的青梅竹马章大姑娘回来了,这破镜重圆,干柴烈火的,匣内装的定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却愣是没一个靠谱的答案。反倒是外头的赌注越下越大,有人甚至还押上的京郊一处园子。 为这事儿,叶轻筠还专程跑来找过元曦,想她这里套点口风,好赢下这场赌局。 然元曦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日游湖的时候,她的确留意到了卫旸挂在腰上的小银匣,也想问来着,但因着后来发生的事,她到底没能问出口。好像很多时候,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时刻都有各种问题萦绕着,几句话就能说清,可总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最后不欢而散。 明明就差一点,他就能真正进入他的心,帮他分担心里的苦闷。如此,他也能好受一些。 可他却还是将她拒之门外…… 元曦揉着眉心,长声一叹。 明日就是宴会,月轮已经偏西,鎏金熏炉里的木棉香也快燃尽,元曦盯着帐顶的缠枝纹,仍旧没有半点睡意。直到东方破晓,她才被疲惫裹挟着,朦胧入眠。 窃蓝和银朱没忍心叫醒她,这一觉,她便直接睡到了次日未时。 宴会即将开始,园子外已经大排长龙。各府马车衔头咬尾,直从园子门口排到了南御河街,随行的贺礼箱笼更是拨着算盘珠子也数不清。临近天黑,火树银花次第开放,从城内一直延伸到城外,整个帝京都亮如白昼。 知道的,说今日不过是比武招亲的开场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郡主就要出嫁了。 宫人内侍在廊下飞奔,忙得脚不沾地。连窃蓝和银朱都没工夫搭理元曦,伺候人梳洗完,便又被急急叫去帮忙。 元曦去前头花厅给太后请安,陪着老人家见过一些京中命妇,同她们说了会儿话。见时候差不多,她便寻了个由头出来透气。 这次花宴,明面上说是比武招亲的开场宴,实则还是京中各富贵人家相看子女之所在。 北颐一向民风开放,各府上的主母们都在花厅里忙着应酬,青年男女们也不拘着,只要家中有人跟着,便可自行结伴,约着泛舟游湖,纵览颐江风光。 元曦站在岸边吹风,看那碧波浩渺里帆影点点,她的心不自觉跟着载浮载沉起来。 忽然间,渡口处有人踉踉跄跄过来,身形很是熟悉。元曦定睛细瞧,发现是唐逐。 他像是刚坐画舫游了一番颐江,却游得不甚欢喜。一张脸似抹了碳灰,比夜色还黑。不住拍打着身上的鲜花,人像是被花香熏到,眉心直皱成一个“川”字。 元曦忍俊不禁,扬声喊了他一句,打趣道:“方才唐老太太在花厅还担心世子的婚事,拉着太后给她引荐适龄人家的闺女。若是瞧见世子眼下这‘掷花盈身’的模样,怕是脸上都要笑开花。” 北颐素来有个传统,姑娘家花宴上泛舟,若是遇见中意的公子,便可摘一朵花丢他船上。若是那公子也有意,便可那着花前来叙话。千里姻缘,没准就这么成了。 唐逐的长相虽不及卫旸精致,但也是一表人材,再加上他的家世和如今进士之身,能得一船鲜花也不足为奇。 唐逐脾气不错,但也有自己的逆鳞,发起火来也是惊天动地。便是唐老太太亲自出面,也未必能劝抚得住。底下人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造次。甚少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般调侃。 听见这话的一瞬,他脸就拉了下来,可瞧清楚说话人是谁,他又挑了下眉峰。眼里的冰霜化作潺潺活水,在月色星光之间莹莹生辉。 “在下再厉害,也不及郡主。”唐逐拍去袖口上沾着的最后一朵合欢花,挺身负手看着元曦,似笑非笑道,“听说太子殿下和云中王方才在园子门口相遇,险些又吵起来。” 元曦脸上“蹭”地冒了烟,闭了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这事她也听说了,就在方才,她陪太后跟一屋子京中命妇说话的时候。该不该说这二位实在有缘,过来赴宴没有刻意约定时间,却偏偏能狭路相逢。 说来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当着门外这么多人的面,居然就吵了起来。一通针尖对麦芒,直要把对方损得泥里头去。连带过来什么贺礼,也要拿出来一一比个高下。 露种过来传话,满屋子的人听完,都乐得直嚷肚子疼。表面上虽都没戳破,可暗中看向元曦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暧昧,时不时还蹦出两句“好福气”。 元曦脸红得都可以烤地瓜,实在受不了,这才寻了个更衣的由头,从花厅溜出来。 吹了会儿风,她好不容易把这事抛到脑后,谁知竟又猝不及防地被他提起。不就是揶揄了他两句嘛,至于这么小心眼? 元曦没好气瞪他一眼,撇开脸,不再说话。气鼓的脸颊叫月光晕染,像两团粉白的雪。 唐逐心潮微漾,四下看了眼,随手从道边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栀子,想过去同她道歉。 可还没等他走近,旁边就传来一道清脆的枝叶断裂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循声回头,就见卫旸立在一株满开的栀子树下。负着手,黑着脸,整个人像是刚从北境极寒之地的深海中打捞上来一般,冷肃得更可怕。腰上挂着的那只银色小匣倒是莫名闪亮。 风卷着落花自枝头摇曳而下,都刻意绕着他走。 这模样不做多想,定是误会了。 元曦启唇刚要解释,卫旸却已转身,径直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莫名倨傲冷淡的身影。 有病!头先误会她和连瑾,不听她解释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又来一遍。他这臭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吗? 元曦腹内翻滚着滔滔烈火,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朝他背影丢去。两颊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吹气的河豚。 唐逐不禁莞尔,道:“可否要在下替郡主去跟殿下解释?” “不用了。”元曦毫不犹豫地道。 方才她自己想解释,某人都不听,让唐逐过去,只怕会火上浇油。醋坛子她是见过不少,但醋成这样的,她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倘若以后只要她跟一个男人说话,他便要这样发作一回,且还永远不知悔改,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果然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闲话,唐老太太打发人过来,唐逐才拱手告辞。 元曦独自沿湖岸散心,想着卫旸,想着自己,想着等比试一结束,她便离开帝京。虽什么计划好了,可心里总归空落落的。 过往的风中全是男女们欢声笑语,她本不觉有什么,这会儿子也徒生几分寂寥。 宴会马上就要正式开始,窃蓝抽出空匆匆赶来提醒她。元曦应了声,在湖边踟蹰了会儿,才调整好心绪往正厅上去。 刚进门,还没入座,她就被左侧拐角处急急赶来的人撞了一下。二人都下意识向对方点头致歉,可一出声,人又都不约而同僵住。 元曦抬头一看,正好撞上章明樱错愕的眼神。 周围的喧嚣声,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冤家路窄,有时候就是能窄成这样。园子里那么多的人,撞上谁都不意外,可偏偏就撞上了她…… 章明樱似乎也是这般想的,上下扫了眼元曦,眼里隐隐流露出几分惊艳,但很快又被她压回去。周围人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有功夫搭理她们。 章明樱似也终于有机会能收起往日的伪装,望向元曦的眼神明显比上次顺贞门前相遇,要多几分直白的敌意。 元曦不愿与她多纠缠,掸了掸衣上的灰,便打算离开。可她步子还没迈出去,身侧便又迎来一撞,比刚才猛烈得多,她踉跄了好几步。若不是及时扶住道边的木芙蓉,她只怕已经摔倒。 然而不等她开口责备,章明樱就已经“哎呦”一声,柔若无骨地跌坐在地,捏着帕子,捂着眼,梨花一枝春带雨,“我同郡主无冤无仇,郡主为何推我?” 她声音不算大,却刚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转过来,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元曦团团围困其中,进退不得。 里头就包括站在拐角不远处的卫旸。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2节 第49章 巴掌 院子里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自觉噤声,拿自己作锯了嘴巴的葫芦。宫人内侍往来摆放碗碟, 都刻意把步子声收得很低, 生怕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 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明樱犹自坐在地上, 捏着帕子无声地饮泣, 像是用尽毕生气力拼命隐忍着,不想给人添麻烦,懂事又乖巧, 可细瘦的肩膀仍旧架不住微微颤抖, 越发显得人宛如风中浮萍,柔弱无依。 视线越过帕子的经纬,偷偷打量不远处的男人,心思百转千回。 永春园的晚宴需得有邀帖才能进入。太后并没有给她递帖,甚至说, 太后没有邀请任何章家任何人。 要不是有汝宁护着,她今日压根进不了这园子的大门! 机会来之不易,她自然倍感珍惜。甫一进门, 她就开始四处打听卫旸的下落, 一路从园子大门寻去颐江边,自然也看见了适才这丫头还有唐家那位世子的事。 就连当时,卫旸脸色垮下去几个度, 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说过去卫旸从未搭理过她的示好, 可她到底苦苦追在他身后那么多年。他的脾气秉性, 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 矜骄又自我、偏生占有欲还出奇得强, 最厌恶旁人染指他的东西,尤其当那人还是他的认定的仇敌。 曾经,卫旸就养过一只猞狸,性子桀骜不驯,简直跟他本人如出一辙,他可谓爱不释手。那么喜洁的一个人,每日下朝第一件事,就是去院子里亲自喂那只猞狸,染了一身泥也愣是--------------?璍没抱怨一句。 可后来,就因为那猞狸吃了恒王喂给它的一块肉,卫旸就把它打发出去,再也没去看过它,甚至到现在都不曾再养过任何宠物。 而现在,这丫头就同那只猞狸的情况一样。 因着有一副好皮囊和极烈的性子,方才招惹了卫旸的眼;可现在,又因为同旁的男人不清不楚,马上也就惹了他的厌。方才卫旸毅然转身离开的背影,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物极必反,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女人呐,还是该有点自知之明,见好就收,都已经占了最大的便宜还在继续卖乖,那可别怪人家不仅不许你更多的宠爱,保不齐还能把你已有的好处都给收回来。 适才她就是看见卫旸,才当着他的面故意假装跌倒的。她也相信,依照卫旸的眼力,必然瞧出来自己是在做戏。可这么长时间,他还是一直在旁边站干岸,任凭那丫头受尽千夫所指,却还是没为她出头,显然也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确已经厌弃了那丫头。 如此,自己的机会反倒来了…… 章明樱掩着帕子牵唇冷笑,胆子也壮大不少,一双柳叶眉越发往下耷拉,直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八”字,出口的声音更是支离破碎:“早知我就不过来了,不然也不会叫这些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冲撞……” 此言一出,满座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和这位章家大姑娘的关系,帝京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两人现而今分开了,可曾经那些“丰功伟绩”,到如今也还是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一个谪仙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这么多年,也就为她一人折过腰。 若不是六年前,章家大姑娘被家中送走,只怕这会儿子东宫早已经有了太子妃,说不定连皇太孙都有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也就更加不会有眼下这么一出比武招亲了…… 所以眼下是什么情况?旧爱对上新欢,且这新欢还是前不久刚刚闹出假皇嗣一事,给东宫惹了大-麻烦,害得太子差点被废的不祥之人。 这要怎么选?大家伙儿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章明樱还在强忍泪水,整个人细细颤抖着,宛如冬日枝头降落未落的枯叶,偶尔掉一两滴泪珠下来,在场的男人无比心疼,眉眼皱得比她还紧。 更别提昔日捧她如珠玉的情郎。 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为郡主捏一把汗。 元曦倒是一脸淡然,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着一切,心里除了鄙夷和可笑之外,再无任何起伏,俨然一个局外人,院子里所有纷扰都与她无关。 或许对章明樱来说,卫旸的关注与宠爱就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毕生所求的一切。 可对元曦来说却不是。 卫旸的确给了她许多寻常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追求到的地位与财富,可那些却从来不是她内心真实所求。 即便没有卫旸,她还是她,是北颐第一酒楼凌霄楼幕后最大的老板,半个帝京的财富都握在她手中,还有叶轻筠这样的知己,可以分享喜怒哀乐,想笑就放肆笑,想哭就尽情哭,不用看别人脸色。哪怕日后离开这里,她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活出一番天地,潇洒自在,不为任何人所拘束。 于这段感情之中,她和卫旸从来都是平等的,她有自由随时抽身离开。 反倒是章明樱,将自己的一切都赌在男人飘忽不定的怜爱之上,把她不屑一顾的东西捧在掌心,奉为至宝。就像不得不依附乔木生长的菟丝花,倘若一朝失了倚仗,就将彻底倾覆于泥淖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况且眼下她依附的,还是一个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的男人。 真可悲…… 元曦漠然提了下唇角,懒怠陪她继续演这种无聊的争宠戏码,自顾自拍了拍衣上被她碰过的地方,扭头就走,不带丝毫犹豫。 可她才转过身,就迎面撞入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带着浅浅沉榆香。她还没反应过来,双脚便陡然一轻,身子也跟着毫无征兆地悬了空。 “啊——”元曦尖叫了声,下意识扑腾双手,抱住男人的脖颈。 四目不期然相遇,她的惊慌无措,而卫旸的却是一片清冷坦荡,隐约还掺杂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压,同他的声音一样。 “早就同你说不过来了,不然也不会叫这些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冲撞。” 边说,他边抱着元曦,大步从章明樱身上跨过,径直朝大厅正座上走去。 沿路俱都是大家伙儿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章明樱更是瞠目结舌,一张嘴圆得都可以直接吞下一个鸡蛋。 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拼命抬手揉,揉得两只眼睛都淌出了真实的泪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旸抱着元曦,一步步离自己而去,背影决然又干脆,浑然不将她的狼狈放在眼中。 那厢元曦整个人也都是懵的,大眼睛睁得滚圆,呆呆窝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随他一块儿坐到大厅正座上,她才豁然眨巴了两下眼,皱着眉,扭着身,要从他怀里下来。 方才在湖边被冷落的仇,还有那日在画舫上被拒绝的怨,她可还都记着呢! 卫旸却并不放手,她越挣扎,他抱得就越紧。一双手宛如精铁打造的一般,任凭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根本撼不动半分。 “你放开我!放开!”元曦越发急躁,都开始动起手来。 卫旸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 这一推一搡间,就听一声清脆的“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扇在了卫旸脸上,也打得在场众人两耳“嗡嗡”,眼冒金星。 她打的是谁啊?当朝的太子,九州双璧之一,跺一跺脚,整个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 东宫基座底下,可还埋着不知多少未寒的尸骨呢! 大家伙儿纷纷吓软了腿,接二连三“噗通不该”跪倒在地,以为自己这辈子是再没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章明樱也吓白了脸,原本已经酝酿好的哭腔都硬生生憋回去,别说幸灾乐祸,连声儿都不敢往外冒出一点儿。 满座幽阒,月亮躲在浓云后头,散出的光都比平时惨淡。 可过了许久,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都始终没有落下。 卫旸似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一巴掌,伸手茫然抚了下左边脸颊上通红的巴掌印,微疼,眉心跟着缓缓皱起。 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小家伙,明明打了他,却拧着眉,撅着嘴,眼尾泛起淡淡的薄红,像染了桃花和玫瑰新调和而成的花汁,竟是比他这个挨打的还要委屈! 他不由被她气笑,槽牙磨得山响。 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这么跟他叫板了,偏生他还真就动她不得。她若是哭了,再也不搭理他,他比挨十个巴掌还难受。 郁愤之气在腔子里兜兜转了一圈,到底是化作满腔的心疼,和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别生气了。” 卫旸细声细语地哄,低头摸到腰间的小银匣,“咯吱”拨开了上头的环扣。 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能亲眼见证天下百万人求而不得的秘密! 掉脑袋的恐惧也顾不上了,众人齐刷刷抬起头,赶紧伸长脖子拼命往那匣子里头看,一双眼睛能瞪多大就瞪多大,恨不能当成四只眼睛来用。 可等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匣子里出来,指尖拿着的却不是军情急报,也不是皇族宝物,更不是什么定情信物。 就只是一些梅子糖。 冷情冷性的太子殿下,专程预备在身上,随时可以用来哄“妹妹”的梅子糖。 低头塞一颗到元曦嘴里,他柔声呢喃着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小名:“元元若觉不够,这半边脸也给你打?” 说着,他还不忘将自己有半边脸伸过去。语气宠溺又无奈,哪里还有平日的孤高! 厅内鸦雀无声,很长一段时间,连呼吸声都凝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两声轰然的“咚”。 第一声,是章明樱恨得喘不上来气,直接撅过去。 第二声,则是那个在赌坊押上了京郊一处园子,赌匣子里头装的是自家大姐姐送给太子的定情信物的章含樱…… 第50章 坦白 一场闹剧就这么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结束了。 有人欢喜, 有人愁。 章明樱爱面子,昏迷了片刻,很快便醒过来。由家中的婢女照看着,去隔壁厢房里头坐着吃茶缓神儿。 章含樱则比她严重太多, 押给赌坊的一座园子乃是祖上传下来的, 珍贵异常。去岁过生辰, 她向爹爹苦苦央求了好久, 方才把那园子讨过来。 这段时日她都不敢把事情同家里头说, 忍着憋着,就想等最后答案揭晓之时,给他们来个大的。谁让他们成天说自己无所事事?她就是想借这次赌局, 给自己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现在好了, “大的”是来了,但没想到是个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将她劈了个外焦里嫩。 章含樱哭都找不着调,醒来后就瘫坐在地上,一把抱住自家姐姐的腿求助。 章明樱心情本就不好, 现在又听说了这事,气得险些又要栽过去。当下她也没了耐心,一脚便将人踹了开, 指着鼻子怒骂:“瞧你干的好事!别说爹爹不会轻饶你, 连我都想拿棍儿抽你一顿!” 章含樱被踹了个倒仰,倒栽葱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揉着胸口直“哎哟”。 她自幼娇生惯养, 从来就只有她不顺气, 打别人出气的份, 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炮仗脾气也跟着上来, 也顾不上什么姊妹情分,狰狞着一张脸直接怼回去:“你怎好意思怪我? “若不是你整天到处吹嘘,说什么太子对你有多么多么好,把你送的东西当国宝一样供在东宫,我会以为这是个稳赢之局,傻乎乎跑过去下注?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到时候爹爹若不肯轻饶我,我也要拉你当个垫背的!” 骂完,她便两腿一抻,坐在地上破罐破摔。 章明樱气得胸口宛如刀绞,拼命揉也无济于事。想着方才在厅上所受之辱,双重怒火交加,她一时没接上来气,白眼一翻,人又昏倒过去。 “姑娘!姑娘!” “快!叫太医!太医!” …… 屋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扶人的扶人,请太医的请太医,也没个主心骨在里头指挥,浑然乱成一锅粥,吵得人耳膜生疼。 元曦那边,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热闹”散去后,盯着她上下打量的人却越来越多。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3节 元曦内心一向坚定,不会轻易为外物所累,旁人的目光她从来都视为无物,但却受不了这样的打量。让窃蓝知会太后一声,她便径直从厅内离开,也管不了什么宴席不宴席的,一门心思就只想赶紧逃离那个是非之地。 可地方是逃出来了,却还是没有逃离某人的手掌心。 “殿下再靠近一步,我可就从这里跳下去了!”元曦站在颐江渡口边,竖眉对着身后人恨声威胁道。 因吹久了风,她眼尾隐约泛红,衬着那张巴掌大的玉白小脸,不仅不吓人,还有一种天然的楚楚之感,同章明樱强装出来的截然不同。无需刻意示弱,就足以叫人牵肠挂肚。 卫旸的心揪成一团,很想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好生安抚。任凭她如何锤打自己,他都不会再放手。 可他也是知道她脾气的。 那刚烈的性子,就同他一模一样,说出的话也从不食言。倘若自己再往前一步,她是真的会跳下去。他不怕死,她若跳湖,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一块跳下去,可他没办法看着她受伤害。 一丁点儿也不行。 拳头在袖底攥了又攥,卫旸终是松了力道,长叹一口气,看着她平静道:“我之所以同章家闹成如今这副模样,是因为六年前,我就叫章家人背刺,方才落入叛军手中的。” 周围安静了一瞬,唯清风“簌簌”摇晃枝桠,抖落几片落叶。 元曦睁大双眼,愕然瞧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心里将他的话反复咀嚼了好久,方才想起,他这是在回答那日泛舟游湖的时候,自己询问他的问题。 叫章家人背刺,落入叛军手中…… 短不过一句话,内容却震耳欲聋。 元曦是在五年前进宫的,那时候叛乱早已平定。对于当初的那起沉痛国殇,大家都讳莫如深,她也只是从书院太傅偶尔的一两句感叹中,得知零星半点消息—— 左不过就是叛军兵临城下,卫旸身为皇长子,主动挑起责任,拼死去引开贼人,方才给城中百姓、给援军挣得一线希望。最后除却卫旸失踪之外,整座帝京没有半分损失。 自那之后,卫旸的名字便深深刻入帝京所有百姓心中,大家吟咏他,歌颂他,感念他,推举他为北颐的储君。 但却似乎并没有人真正关切过,当初那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元曦胃口被高高吊起,忍不住问:“然后呢?” 卫旸却挑眉一笑,却是故弄玄虚道:“等今晚宴会结束,你随我回宫,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再没多言一个字。 剩元曦一人在渡口边干跺脚,恨不能将他拽回来,一头摁进颐江里头淹死! 因是月底,月亮要到后半夜才会升起,星光也不甚璀璨。偌大的湖域,只有渡口边几点零星灯火。夜色沉沉压下,宛如有实质一般,叫人喘不上来气。 卫旸却似浑然不觉,犹自负手,顺着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往花厅方向走去。 周遭的黑暗都倾覆在他身上。 这个人同连瑾,同唐逐,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生于阳光下,长在光华里,即便在夜色中行走,也让人觉着浑身都在发光;而卫旸离了这零星灯火,就彻底被黑暗吞没,仿佛他原本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一样。 名叫“旸”的人,却从未有一刻见识过真正的天清日朗…… 元曦心头也似被那抹背影牵动,微微抽疼。 心中虽不愿意回去,奈何好奇心却似猫爪挠心一般,实在折磨人。 罢了,姑且就相信他一次,回去一趟,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若是叫她不满意,大不了再跑一次便是。横竖有太后在,他也不敢将她怎样。 如此思定后,元曦长吐出一口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预备回屋歇息一会儿。 才刚走到路口,迎面便过来两个小内侍,对插着袖子,笑呵呵地朝她打千儿,“奴才给郡主请安。这宴上正酣,九公主四下找您,想同您一块吃酒赏景儿,特特打发奴才过来接您。” 元曦几不可见地提了下眉梢。 汝宁找她,能有什么好事?况且她才刚跟章家那两位大小姐闹了一场,这位章家的表亲就急赤白脸地找上门,司马昭之心都已经直接写脸上了吧! 摸着良心说,她一点也不想去,可瞧眼前这两位的架势。一左一右昂首挺胸地站着,把路口堵得死死的。说是来接人,倒更像是来劫道的。哪怕她一口回绝,这事由不得她。 偏生这时候,她身边也没个可信赖的人。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正好也有口气憋在心里没地方发泄,就去陪她玩玩吧! 第51章 敬酒 正厅里宴席依旧热闹, 并未因方才那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而中途萎靡。 有太后亲自坐镇,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若是想同自己好友独自开小宴,也只管上前请示。太后一向宽容开明, 自是无比答应。 是以正厅边上随处可见几个青年男女三五成群, 或在水榭, 或在凉亭, 吟诗作赋, 赏玩风景。 汝宁最是受不得宴席之间的虚与委蛇,第一个领着人出来开小宴,挑选的地方, 也是园中绝妙去处——颐江的湖心亭。 那是一个自雨亭, 就坐落在颐江湖心的一小片孤岛之上。 亭子结构奇妙,平日引湖水积蓄在顶上,待到炎夏,天气闷热之时,便松开闸门。亭顶所蓄之水便会顺着四角飞檐汩汩流下, 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人于亭中, 仿佛提前步入秋日, 避暑赏景两不误。 元曦过去的时候,她们正围坐在一块行飞花令。 章明樱没来,章含樱却是没落下, 其余的几个也都是些平日就同汝宁走得近的京中贵女。 也是过去在宫中上女学时, 同汝宁一道欺负过元曦的人。 老远瞧见元曦过来, 她们也不行礼, 甚至连站都懒得站起来,淡淡斜过来一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元曦早就习惯,也没放在心上。 早前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们就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而今她连公主都不是了,她们又怎么可能拿她当一回事? 她在这里,谁都不舒服,与其大家互相都膈应,不如快刀斩乱麻,早些结束这场折磨的好。 平了平气,元曦开口道:“九公主寻我来喝什么酒?直接拿出来,大家一口气喝完了事。” 汝宁意外地扬了扬眉稍,目光上上下下把她当怪物一样扫视着,鄙夷地瘪瘪嘴,撇开脸,娇声娇气地哼道:“姐姐可真不知趣,倒白费我一番良苦用心,四处去搜罗名酒,为姐姐庆贺了。” “就是。” 旁边一个穿绿衫的小姐妹,边抚怀里的小京巴,边附和,“哪有过来赴宴,什么话都不说,什么礼都不做,上来就直接讨酒喝的?” “酒这东西,跟茶可不一样。茶要单独细品才能觉出滋味儿,酒若是不配点诗词歌赋干喝,就俗透了,跟码头上卖力气活的每日回家牛饮,有什么区别?” …… 轻蔑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不屑的目光,即便隔着冰纨扇面,依旧灼人得紧。 元曦却都一笑置之,无论她们如何拿闲言碎语敲打她,她都岿然不动,迎着她们的目光,昂首挺胸站好,不卑不亢道:“酒分三等,朋友请的,上等;自掏腰包的,中等;与九公主共饮的……” 她捺着嘴角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去到石桌前,随意拿了杯半满的酒,递到那只京巴犬鼻子前。 狗鼻子灵敏,闻着酒味便立马弓起身,不满地“汪”了声,从那绿衫姑娘怀中蹿跳下来,钻到她裙子后头,再不肯出来。 与九公主共饮的酒,狗都不喝。 汝宁瞬间变了脸色。 旁边跟她一道开怀畅饮到现在的贵女们,也都齐刷刷沉下了脸。 用半杯酒骂了一群人,可真有她的! 众人磨牙霍霍,染着丹蔻的纤纤指甲几要在石桌上戳出一排洞,偏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干坐在一旁生闷气,直要把自个儿憋出内伤。 元曦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们不请她入座,她便自己寻张干净石凳坐好,从果盘里抓了一小撮瓜子,优哉游哉地吃起来。 全然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汝宁脸都快拉到地上,乌眼鸡似的瞪着面前的人,恨不能将她生吞入腹,巴掌都要从石桌上抬起来。然念头一转,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来,嫣红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提了一下,也跟着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却不吃,只在指尖拨弄着。 “听闻这次比武招亲,太子皇兄和南缙云中王都会参加,姐姐可真是好福气啊。这不声不响的,就把咱们九州最厉害的两位儿郎,都招揽到了自个儿石榴裙下。” 元曦听出她话里暗藏的机锋,以为她还在为连瑾的事同自己吃味儿,便道:“手脚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想做什么,我管不着。公主若是为这事来寻我不痛快,那我也奉劝公主一句还是尽早收手的好,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汝宁也是许多未曾听见,忍不住“嗤”了声:“姐姐可真是小瞧我了,一个男人而已,也值得我专程跑一趟?” 话虽这么说,她太阳管还是在灯下微不可见地隐隐血涨,牙关也咬出了声,还是两次…… 元曦忍笑。 汝宁大约自己也发现了,忙咳嗽一声作掩,若无其事地绕着耳边的碎发,继续说: “姐姐就莫要乱猜了,我今日寻你过来,是真心实意想同你和好。怎么说,咱们也曾姐妹一场,这么多年的情分,可不是一个身份就能随随便便了断的。 “这比武招亲一过,你就要出宫嫁人了,宫里头就剩我一个,多寂寞,便是想吵架都找不到人。只能趁这时候,寻了一壶好酒,赶紧过来先讨好姐姐。只盼着姐姐成亲之后,只能记得我,多进宫陪我说话解闷。” 语气还真缓和不少,虽还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矜骄,但比起从前的仗势欺人可真是好了太多。 她边说,边朝旁边睇了个眼色。 宫人立刻福了福身,转身去准备,没一会儿,便又捧着一个漆盘回来。上面置有一个明黄色酒壶,和一只酒盏。壶盏表面均烧绘了龙凤呈祥纹,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一整套宫中御物。 然元曦却瞧出了点别的门道。 这些年,她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过的,后宫里头那些手段,她虽没用过,但也是了然于心。 那酒壶乍看寻常,壶盖上却镶着一红一蓝两颗极小的宝石,乃是一只乾坤阴阳壶!里头一分为二,可灌入两种不同的酒水。只要斟酒时轻轻按住盖上相应的宝石,就可随心所欲倒出不同的酒,旁人还无知无觉…… “来,这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新淘来的照殿红,前朝的名酒,失传好些年来。给姐姐赔罪,也预祝姐姐能觅得一个良缘佳婿,从此夫妻恩爱,胜蜜糖甜。” 汝宁脸上笑开一朵花。 宫人才将漆盘放到桌上,她便迫不及待把上头的酒杯拿出来,摆到元曦面前,又亲自拎起酒壶,给自己身前的酒杯先满上,又热络地给元曦也满上。 都与方才一般无二,只是将那尖尖壶嘴伸向元曦面前的酒盏时,元曦却看得分明清楚,她的拇指轻轻按住了壶盖顶上的红色宝石。 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是元曦事先留了个心眼,根本觉察不出其中的异样! 蜜金色的酒液涓涓注入酒盏之中,在月下莹莹闪着诱人的光。 周围众人也跟着将自己的杯子满上。 汝宁许是想表一下诚意,也许是想打消元曦心头的顾虑,倒完酒,便端起自己的杯盏,道:“来!为了咱们的姊妹情谊,我先干为敬!” 说完,她便将杯中醴酒一仰而尽,还翻转手腕,将空杯亮给元曦看。 众人连忙在旁边奉承:“公主海量,郡主若是不干一个,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郡主好福气,这可是照殿红啊,酿酒的法子失传了少说也有百年了吧?到底是九公主顾念旧情,只请郡主一人喝,咱们几个可都没这个口福。” “公主的拳拳心意,天地可鉴,郡主如是不受,可太伤人心了。我都要替九公主难过……” ……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4节 一张张红唇藏在纨扇子底下,像在演皮影戏,瞧着嫣然,却是绵绵吐着针。也不知她们究竟知不知道,这酒里的乾坤。 元曦无声冷笑,不负她们所望,伸出端起酒杯。 汝宁下意识跟着伸长脖子。 元曦却没喝,只拿在手中闲闲摇晃。 蜜色的酒液在明黄杯底冲撞出一圈圈粗细不一的水纹,她倒映其中的笑容也跟着荡漾,“公主尝过这酒,觉得如何?” 明明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却愣是摆出了一副执刀者的模样。 汝宁搭在杯盏上的手由不得收紧,恨不能压着她的脑袋,直接将那整杯酒都给她灌下去! 上等的致-幻之药,滋要下肚,甭管平日多端庄稳重一人,都会失态发狂,到次日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皇祖母和连瑾他们,不就是喜欢这小贱蹄子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模样么?那她就偏要让这死丫头在这方面丢尽颜面!什么北颐第一美人,什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等她当众丑态百出,看还有几个人喜欢她! 汝宁盼这结果盼到发狂,指甲都在掌心掐出好几轮月牙。 然越是这关键当口,她就越是要咬牙冷静下来,绕着耳边的碎发,长吁短叹道:“姐姐迟迟不肯喝,是不是还在怪我?也怨我往日任性过头,伤了姐姐的心,姐姐不肯原谅我也是应当的。我自罚三杯,姐姐随意。” 言罢,还真接连给自己灌了三大杯。 论酒量,汝宁算不得好。方才那一杯黄汤下肚,她双颊就已经酡红一片,这会子又来三杯,人便开始踉跄,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得靠旁人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为了害她,也是拼了。 元曦不屑一嗤。 周遭的讨伐声却壮大起来,有说:“九公主一片赤诚,当真感天动地,连我都快哭了。”说着还真掏出帕子假惺惺地抹了两把泪。 也有那惯会颠倒黑白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元曦啐成了罪魁祸首:“郡主若是心中还有恨,大可冲我们发泄,公主才刚及笄,哪里受得了您这种折磨?” “就是就是。公主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真喝出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得饶人处且饶人,郡主不如也罚自己三杯,给公主赔个不是。日后便是真出了什么岔子,您也有理由为自己分辩不是?” …… 起哄架秧子的,明朝暗讽的,说什么的都有,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把所有莫须有的罪名都搬到元曦身上后,又将她踩到泥里,碾上两脚。好似她粉骨碎身,都偿还不了自己造下的“孽”。 阴冷的游丝从嘴角划过,元曦漠然一笑,道:“公主变成现在这样,的确都是我的不对,合该我来补偿。” 执杯的玉手随她话音一道缓缓抬起。 众人挑了下眉,安静下来。 汝宁也拼命从混沌中挣扎出几分理智,两眼随她高抬的手腕睁大,直至瞪如铜铃。 然那杯盏却只在元曦嘴前一寸地停留片刻,便继续向上高高抬起,直举过汝宁头顶。 哗啦—— 蜜金色酒水从杯中倾泻而出,在月色里轻轻闪烁,一点不漏,全倒在了汝宁头上! 所有人都傻眼了。 汝宁愣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酒水浇了她满脸,精心梳好的发髻濡湿成团,粘在脸上,同脂粉混为一团。又顺着发丝没入衣襟,新进贡的摇花缎被泅染得斑驳成块。 好久,她才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元曦。 酒水浸入眼中,刺得她眼泪汪汪,眼眶布满红丝,她也顾不上擦。 元曦却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公主不清醒,我便帮公主清醒清醒。” 说完,她还不忘抖两下杯子,将最后两滴玉液也送给汝宁。从旁边某个呆若木鸡的贵女手中抽了条帕子,细细擦干净手上残留的酒水,便盈盈微笑颔首,起身步出自雨亭。 任凭汝宁在一片震耳欲聋的瓷杯破碎声中嚎叫,她都懒得回头。 * 闹了这么一出,正厅上的宴会也已尽阑珊。 想着和卫旸的约定,元曦回屋简单收拾了一番,同太后道过别,便动身往西北角门方向走。 这个时辰,园子正门挤满了散席后等着回家的各路车马,根本过不去,倒不如从角门上离开方便。且这次回宫也只是一晚上,元曦不愿惹太多人注意,角门上人烟稀少,正合适。 此番宴会,过来参加朝臣也是不少。卫旸身为太子,便是散了席,也少不得要被拉着再论上一会儿朝政。几番论述下来,还不知要说到几时。 元曦原以为自己怎么说都得在门前等上几盏茶的时间,谁知刚到门口,就见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赫然立在马车前。 轻袍缓带,身形颀长,松散的墨发落了几缕在雪白的衣襟上,宛如笔墨在纯白宣纸上随意描出的几簇君子兰,慵懒又清冷。回头瞧见元曦的一瞬,眉眼顿时灌入活水,绽起温暖的花。 那笑容太过耀眼,元曦不得不低下头,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只是回去听他的回答,并没有原谅他。 待躁动的心安定下来,她深吸一口,举步朝他走去。然脑袋却无端发晕,视野也跟着摇晃,才趔趔趄趄往前走了两步,后背竟湿了大片,五脏六腑更是火烧火燎,痛得不可名状。 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连同卫旸踉跄朝她奔来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元元”吵得她头痛欲裂,她想开口让他别喊了,可嘴巴一张口,一口鲜血便“噗”地划过半空,将那片纯白无瑕的衣裳染了个尽透。 第52章 鸩毒 仲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前半夜还风清月朗, 不过从永春园赶回皇城的片刻工夫,霾云就从四面八方扯了过来,沉沉压在帝京上空。老天爷清清嗓子,闪电便顷刻在云层之中犁出万道阡陌。 皇城中所有宫阙全都站在狂怒的狂风中, 沉默死寂。 铜雀台更是混乱得宛如沸水顶锅盖儿, 宫人内侍在廊下往来不绝, 叫昏暗的宫灯药晃出无数杂乱的身影, 仿佛百鬼夜行。 内殿灯光明灭不定, 横飞的白色帐幔如同鬼魅在眼前飘来荡去,衬得大殿正中负手而立的男人身形格外冷凝肃杀,宛若冰雕。 “回太子殿下, 郡主舌苔乌紫, 指甲盖儿发黑,显是中-毒之状。” “孤当然知道是中-毒,孤问的是,郡主究竟中了什么毒?如何解?可有性命之忧!” 哗啦—— 案上笔墨纸砚絜被扫落在地,伴着窗外一记雷鸣。闪电将夜色撕裂开一道惨白的光, 也映出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他甚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 也不曾有半点失态, 眼下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没了理智,也没了冷静, 像坐困愁城的凶兽, 郡主一倒, 他身上的禁锢也被解除, 只要听见一丁点儿不合心意的话,便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太医们吓得肝碎,满世界都是颤巍巍跪倒的身影,院首封太医也不外如是。 他的医术在当世都数一数二,平日只给建德帝看病,连卫旸病了都请不动他。这回也是叫卫旸拿刀比着脖子,硬生生从太医院给拖到东宫。 便是现在,那种利刃抵喉的恶寒还没从他身体里消下去。这会子叫卫旸一吼,人更是战战兢兢泥首在地,几层官服都湿了个尽透,用尽全力也只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启禀殿下,此毒无色无味,微臣实、实在是不、不……知。 “郡主今夜用过的吃食,喝过的汤茶,甚至还有瓜果点心,微臣都用银针查验过,并未试出任何不妥。况且那些东西,旁人也都吃了,并无异样。这毒既不是从口入,郡主身上也无利器所致的外伤,照理说,不该如此。适才微臣已施过一遍针,暂且帮郡主延缓经脉流动,抑制毒-素扩散,但其他的,依微臣的医道,恐怕、恐怕……” 接下来的半句话,封太医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微微抬起眼,同卫旸眼底的赫赫风雷撞个正着,他吓得一激灵,当即“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殿、殿下也别灰心,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微臣方才听闻,棠梨宫中汝宁九公主今夜饮宴完回来,也是同郡主一样吐血昏倒,呈中-毒之状。二人整夜只有一次会面,想来定是在那当口出了事。锦衣卫鹿大人已经上园子里查看,也将今夜所有同郡主一道赴九公主小宴的人都悉数捉拿归案。只要能盘问出一点蛛丝马迹,微臣保证能寻出那毒-源,为郡主解-毒。” 封太医边说边双手扒着金砖缝儿,深深向上叩首,态度同他的语气一样坚决。 卫旸却久久没有回应,心里回味着方才封太医说的话,似想起什么来,眉心紧紧拧成“川”字。 无色无味,无须入口,不借利器亦可入体封喉,却能使人中-毒于无形…… 外间忽然风雨大作,悬挂在檐下的宫灯被吹得打横飞起,屋内的白色帐幔,和衣袍裾带也随之“猎猎”狂舞。内侍急忙起身去关窗户,细微的脚步声在殿内隐约回荡,宛如水波。 卫旸脑海中的迷雾也似被这阵疾风吹开,依稀露出一点端倪,左手都不自觉跟着颤抖起来。 不待多想,他忙扭头吩咐贺延年:“去,把孤书房里的药拿来,先给郡主服下。” 贺延年还在纳罕,书房里那些药,都是云公子配给殿下,缓解鸩毒之痛的,作何拿给郡主吃? 那厢卫旸却没时间同他解释,说完那一大段,便又接着嘱咐:“马上派人去华相寺,把云雾敛给孤叫过来。他若是驴脾气犯了,不肯过来,就当场杀了他!” 贺延年吓得心肝直哆嗦,当下也不敢再耽误,忙诺诺应是,退下照办。 * 从华相寺到皇宫,来回怎么着都要两个时辰。 贺延年心里还忌惮着刚才铜雀台里头发生的事,全然不敢耽搁,不停挥鞭拍马,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带着人赶了回来。 云雾敛素来是个吊儿郎当的性子,遇着事能敷衍就敷衍,只要没出什么大状况,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今夜电闪雷鸣,他更是早早就拥被入睡。美梦中忽然被人薅醒,他自然也是一肚子火。 但他就算再不靠谱,也知道分寸,更清楚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随忤逆某人的意思。否则那丫头还没气绝,他自己的小命就先不保咯。 是以路上,他也算配合,进了铜雀台,就更是收敛起所有散漫。知会了卫旸一声,便马不停蹄地随他一道去往元曦的寝殿。 郡主中-毒并非小事,为确保安全,元曦床前只留了窃蓝和银朱两人照料。 榻上的小姑娘还昏睡着。 虽有封太医行针在前,也由两个丫头服侍着喂过药,可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原本樱红的唇瓣透出几分乌紫,纤如葱白的玉指也叫毒素浸得黢黑。 窃蓝和银朱忍不住又滚下两滴热泪,背过身去擦。 卫旸虽还临危不乱地站着,可衣下的身躯却分明在抖,脖颈像被人紧紧扼住一般,连气息都几近停滞。 状况已经很危险了,云雾敛不敢耽搁,吩咐两个丫头去打水,还再三吩咐一定要冷水。 自己则坐在床边的凳杌上,各着薄帕给元曦把脉。大致掌握情况之后,他便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和一个琉璃小瓶。捏住元曦的拇指,拿银针在指尖轻轻扎开一个小孔,挤出两滴乌血到琉璃瓶中。 银针没有发黑,琉璃瓶也没有异样,然血珠却黑得宛如墨汁。 银朱端着铜盆回来,将打来的冷水放在桌上。 云雾敛将瓶中采来的乌血倒入水中。那滴乌血并未像寻常血液一样,如水便氤氲成丝缕,仍旧是一颗圆珠状,随水波摇晃。待云雾敛用从药箱里“丁零当啷”翻出一个青花瓷瓶,拨开木塞,将瓶中的白色粉末往水里一撒,冷水便“滋啦”一声,呈沸腾状。那滴经久不散的乌血珠子也跟着蒸腾消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在场众人都禁不住抬手捂住口鼻,一张脸皱成包子。 “如何?”卫旸问。 云雾敛凝着脸,沉出一口气,“你猜得没错,的确是鸩毒,且毒-性比你当年所中之毒还要猛烈。若不是那位太医及时行针,封闭了她的七经八脉,你又给她喂了你自己的药,她这会子怕是已经上阎王殿里头报道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且也尽量挑着好的方面讲,已经算很照顾某人的心情。 可听见阎王殿三个字,卫旸那坚若磐石的身躯,还是明显地摇晃了下。倘若屋里开着窗,只怕他已经叫外头的狂风击垮。 堂堂一国太子,平时刀枪不入,竟也有这样弱不禁风的时候。 从前哪里见过他这样?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5节 云雾敛默然长叹,拿着那只沾染了毒血的银针去烛火上烤,“知道是鸩毒,谁下的,你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卫旸冷嗤。 有数,那可真是太有数了。 五年前的一幕幕逐渐浮现脑海,像是火绳引燃硝石,他满腔的血液都几近沸腾。又是一记惊雷,霹得满世界一片惨白。他的脸印刻在其中,每一笔都深邃狠辣,仿佛炼狱归来的修罗。 窃蓝和银朱被他散出的威压震慑到,克制不住软了膝盖,“噗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然就算知道是谁下的毒,却也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众所周知,鸩毒乃天下奇毒之首,便是寻到那制毒之人,也解不开这剧-毒。 除了…… “上次千秋节,连瑾献上来的那条那浮萝鱼,你研究得如何了?”卫旸转身问。 云雾敛指尖一颤,火苗燎到他皮肉,疼得他咬牙“嘶嘶”直抽凉气儿,却还不忘怒视卫旸,异常郑重地道:“不行!” 虽说卫旸只开了个头,并没切入正题,但他也不傻,立马就明白过来,这家伙想干什么。 那浮萝鱼,世间最矛盾的存在。 众所周知,它身上无一处不淌着剧-毒,触肤便可封喉,但却也能以己之毒,攻彼之毒。无论何毒,只要遇上它,便都能轻松化解。用好了,就是世间少有的救命良药! 那日千秋节过后,他便特特托卫旸将鱼从宫中搞了来,琢磨如何利用它,来解卫旸身上的鸩毒。研究了这么久已颇有成果,只要再给点时间,他就能制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鸩毒解药。 这节骨眼,卫旸突然提起那鱼,所求为何?傻子都能猜出来。 “你清醒一点!” 云雾敛怒喝道:“你是知道的,鸩毒毒性剧烈,想用那鱼解毒,其余部分都无济于事,只能挖其内丹精华。可内丹就只有一个!你若给了她,你当如何?别忘了,你身上的毒也就只剩下一年光景了!不要命了吗?” 惊雷打下来,直照得他胸膛起伏如山。 他甚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若不是事情当真严重至斯,他断然不会如此,更不敢当着卫旸的面这么吼他。 卫旸却无动于衷。 小姑娘一日不醒来,所有的劝告和怒吼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耳畔的一阵风。 抓住云雾敛的衣襟往自己身前一拽,卫旸径直瞪视他,眸底燃着熊熊大火,似要将眼前人焚烧殆尽,一字一顿地说:“床上躺着的,就是孤的命。你若不救她,孤也绝不独活!” 第53章 苏醒 云雾敛到底是拗不过卫旸, 黑着脸,气愤又无奈地点了头。 用那浮萝鱼给元曦解毒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但药毕竟还没有真正制成,云雾敛欲回华相寺继续研究, 毕竟鱼还在寺里头。卫旸却放心不下, 连夜打发人上寺里把鱼取回来, 让云雾敛就在东宫里头, 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活, 全太医院都十二时辰听候他差遣。 明面上说,是为了许他一个更好、更方便的地方,实际上还不是信不过他, 怕他带着鱼跑路? 这么多年信任和好友情谊, 终归是喂了狗! 云雾敛白眼翻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从铜雀台出来,嘴巴就没闲下来过:“平日满嘴的仁义道德,想不到关键时候,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我当真是错看你……唔唔……” 话还没说完, 他就被捂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然他这人吧,面上的确不怎么着调, 但做起事情来还是靠谱的。千秋节过后, 他便一直在琢磨这鱼的事儿,眼下又有太医院帮忙,那些穿官袍的本事虽然没他大, 但好歹也是精通药石的人, 给他打下手也是绰绰有余。 一群人强撑着两眼, 不眠不休接连着熬了几个大夜, 总算是在出事后的第三日,紧赶慢赶地把解药给制了出来。 然这药毕竟是新制的,以那浮萝鱼入药也是世间头一遭,时间又那么紧张,药丸也只有一颗,他们都没法找人先试药,成效究竟如何?郡主的身子能否吃得消?服下之后会不会出现其他不适之状? 没有人敢打包票。 便是云雾敛这么个散漫惯了的人,将药丸交给卫旸时,也沉凝着脸,语气异常郑重:“我已尽自己最大所能,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卫旸接过药,却是茫然了。 头先药还没做成的时候,他早催晚催,盼着能快些拿到解药。夜里闭上眼,脑海里也都是那条小红鱼,和那日小姑娘在他眼前吐血昏迷的景象。全是红色,大片大片的红色,铺天盖地,无声无息地将他覆盖住,攫了他的心脉,也断了他的呼吸,直折磨得他到天明都不能安歇。 当初自己中鸩毒,他都不曾这般焦急过。 然眼下,药做出来了,也送到了他手上,他反而退缩了,脑子里嗡鸣不止,像是架起了无数风车。 良久,他才重新寻回自己的声音,却也喑哑得无法入耳:“你有几成把握?” 云雾敛唇线抿得笔直如刀切,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卫旸身形猛烈一晃,托着药丸的手下意识就要捏紧,将这诓骗人的玩意儿狠狠摔在地上。可指尖即将发力的一瞬,他又生生将力收住。 只有三成,他又如何? 眼下,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 他是太子,是整个北颐说一不二的人,股掌之上,杀异己,定朝堂,手握天下无所不能,可真正到了生死面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愁云沉沉碾压在皇城上空,帝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太阳了。 穹顶似都要支撑不住,挤压出闷闷地轰隆声。又是一道闪电,将浑浊的人世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大雨顺势灌入。檐角很快支起水幕,白雾激荡,宛如万军压境,整座皇宫都成了无根的浮萍,飘摇不定。 卫旸明明站在屋内,却似立在大雨之中,像一条迷茫的丧家之犬,面对残酷的天道,只能无助地咬牙,咬到牙根都渗出了血,也无力违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无力地回荡在广阔而沉闷的大殿之中:“伺候郡主服药,倘若郡主不能醒过来,孤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雷霆震怒,自他入主东宫后也不是头一遭,但似这般不讲道理,三句话不对就要人性命,他甚少有过。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忙点头哈腰,各自忙活开。煎药的煎药,端热水的端热水,沉寂了几日的铜雀台重又沸腾开。脚步声四散来去,如潮汐一般。 小小床榻上的每一丝动静,都能牵动整个皇城的心。 但好在,云雾敛的看家本事是在的。元曦服下药之后,好转的迹象虽不明显,但也的确有。原本断断续续的气息稳定下来了不说,双唇和十指上盘桓不出的乌紫,也有了消散的势头。虽还有嘴角溢血之状,但流出来的都是毒,比憋在身体里排不出来可好上太多。 卫旸不吃不喝守了她一整天。 起初她浑身冰凉,四肢也僵硬得不行,药服下去也难在体内流通。卫旸不得不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揉搓,给她取暖,帮她舒缓经脉。看着那逐渐消下去的乌血,他才终于稍稍松下一口气。 贺延年在旁劝了许久,恳请他先吃点东西。 殿内殿外也跪了一圈人,苦苦哀求,嗓子都快冒烟儿。 卫旸却始终坐在元曦的病榻边,岿然不动。 元曦嘴角呕出一点乌血,他便拿干净的巾栉帮她擦,明明是个嗜洁如命的人,这会儿却半点不矫情。榻上之人憔悴不堪,他亦是形销骨立,短不过三日光景,他像老了三十岁。 最后还是鹿游原和云雾敛两个人一块联手,将他从里屋架出来,强硬地将饭菜摆到他面前,他才勉强动了两筷。 然就是在这当口,屋里忽然起了惊变! 时已近黄昏,原本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昏睡的小姑娘,忽然开始发烧,满脸通红,浑身滚烫。鼻翼翕动着,喘气都困难。 云雾敛过来行了一次针,又开了一副方子,让现煎了喂下去。 然她现在却是喝什么吐什么,明明意识还昏迷着,偏却闭着眼吐了一身,连先前喂下去的解药也要呕出来。好不容易把吐止住了,却还没了事,整个人躺在榻上一劲儿抖,跟筛糠似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同外头的倾盆大雨一般无二。 封太医行医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出汗的病人,吓得肝儿都碎了,“这是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能不能挺过来,全靠这一下了!” “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云雾敛错着牙花大声喝道,手上也没停下,不停从针包里取针下针。光洁如玉的额头汗如雨下,碎发全粘在脸颊,不比元曦好到哪儿去。 这样的情形,他也是头一回见,心悬在嗓子眼儿,浑然没个着落。 这一通折腾下来,就到了后半夜。雨势未减,穹顶似裹了块墨布,黑得密不透风。人走在廊下,胸口都堵得慌,喘不上来气。 铜雀台更是一片风雨飘摇。 听说小姑娘命悬一线,卫旸丢了碗筷便直冲进来,隔着一道云母屏风,寸步不离地守着。里头的每一丝声响,都能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封太医和云雾敛的对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双腿倏然就没了力气,视野也跟着陷入黑暗。若不是有屏风做依靠,他只怕当众便要倒下。 宫灯在暴雨中挣扎,光影摇曳不定。 无数人影在屏风上往来,像一幕幕皮影戏,演出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凄凉。 他恍惚想起了母后难产而亡那年,盖着白布被人抬回来,窗户纸上也是这样人影不断。 彼时他才三岁,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唯有那一幕,像是凿子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一般,片刻都不曾消淡过。 就连当时,母后的手因颠簸而从白布底下滑落,鲜血顺着她惨白的指尖滴落的痕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生命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溜走,他至亲至爱的人明明就躺在他面前,却再也不会睁开眼。他什么也做不了,十八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不管他如何搅弄风云,命运的恐慌和无力总是不断在他面前循环往复。原以为母亲和妹妹都走了,红尘之中早已没有什么能牵绊他。 可是她来了。 短暂地陪伴了他一会儿,让他才刚刚品尝到一点红尘中的欢乐,就又要离去。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一回,也还没正式娶她为妻,老天爷就这么狠心把她带走了。 比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过,还残忍得多!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她说要离开,他就该答应。如此,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即便不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的某一处,他就已经很知足。 刻骨的悲怆毫不征兆地扼住他咽喉,再略微用点力气,便会要了他的命。 身旁似有人在哭,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身体。 他觉得很可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保全了大局,又有什么意趣? 在生死面前,世间的一切,哪怕是那个至尊之位,都显得那么渺小。他无处哀告,也无处诉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铜雀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奉先门。 大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在水中模糊了轮廓。 贺延年打着伞在后头追,哭嚎声叫雨声吞没。 他都听不见了,只在雨幕中,一步一叩首地拜行向奉先殿。雨水顺着发丝滑入嘴角,比眼泪还咸涩。 大殿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彻夜燃烧不灭,照得满殿庄严森罗。这里是卫氏列祖列宗的供奉地,排排画像高悬墙上,被雨夜衬得肃然凝重。 卫旸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曾经的孤傲与矜骄都被他远远抛却,只朝他们深深泥首。 三岁失去生母亲妹,十五岁众叛亲离,跌落云端,十六岁又东山再起,时至如今,整整十八年,虽也偶尔拜佛,却从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然此时此刻,他只想向列祖列宗,向四方诸神求一个不可违的天命。 他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替她度一切苦厄。 只求他的元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这一声声祈求,也似真的上达天听。 在大雨收势,东方破晓之际,那一直平放在床榻上、静如枯木的手,终于迎着第一缕天光,微微动了下指尖。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6节 第54章 告白 当真, 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梦里一切混沌,唯有疼痛和难过是清晰的。 周围都乌漆麻黑,元曦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现在就是什么时候?就只是在一片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暗中漂浮,兜转。 耳畔似有人在喊她, 声音凄切又焦急, 隐约--------------?璍带着哭腔, 撕扯得她心痛不已。 她很想睁开眼告诉他没事, 让他不要哭, 可眼皮却似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来。好不容易遇着点光亮,却是在一座宽广又陌生的殿宇。 四面围墙高而阔, 天然含着一种威压。两掖巨烛通明, 照得墙上齐整排列的画像也格外庄严肃穆,越发衬得当中跪着的人渺小如尘,一拂即逝。 元曦认出来,是卫旸。 他深深叩首在地,一身纯白如雪的衣裳被大雨浇透, 同墨发一道,湿答答地粘在身上。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他双肩一直在抖。 出口的声音亦是颤抖不已:“我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 替她度尽一切苦厄,惟愿列祖列宗,诸神佛陀, 保佑我的元元能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 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元曦眼里发酸, 想喊他, 却发不出声;想扑过去抱抱他,又触碰不到他的手。只能看着他跪在那里,如玉长指扣着金砖缝隙,用力到指尖都发了白,还渗出了血,她却无能为力。 莫大的哀伤攫住她全部心神,她似溺水般,痛苦得不能自已。直到一束柔光温和地打在她身上,像冬日里的暖阳,慢慢化去她心头的寒霜…… 意识再次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元曦感觉自己像被人抱在怀中。 有甘辛的汤药不住往她嘴里灌,她不喜欢这味道,本能地偏头要躲。可那人却掐着她的脸,不准她扭头。她越躲,他就越用力,甚至变本加厉,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拍打她脸颊,疼得她皱起双眉,不得不睁开眼。 天像是刚亮不久,光线也甚是柔和,照得窗上的软烟罗如烟如霞,氤氲满室。 饶是如此,还是刺得元曦眯了眯眼,良久才适应过来。 模糊的人影随收起的光线逐渐在眼前清晰,凝成卫旸的脸。 不过几天不见,他瘦了整整一圈,眼下泛青,两侧颧骨凸了出来,线条分明流畅的下颌也凌乱长出了胡茬,整个人憔悴又狼狈。可望向她的眼神,却始终明亮如初。 “殿……下……” 元曦终于能张开嘴,唤他一声。 奈何体内的余毒还未全部拔除,她舌根还僵硬得紧,简单的两个字也叫她说得含糊不清。 卫旸却一点也不嫌,如闻天籁一般,迫不及待拥她入怀,脸靠在她颈窝,紧紧地,直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好像他稍微松开手,她就会不见。 “元元……太好了,元元……” 声音沙哑也欢喜。 元曦被他勒得快喘不上来气,想推开他。 恍惚间,似有温热液体从他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钻入她如云乌黑,没入她衣襟,灼得那片肌肤滚烫似火。不一会儿,她襟口便湿了一片。 渐渐地,连带着他双肩都细细颤抖起来。 相识六年,元曦见惯了他杀伐果断、叱咤风云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元曦不由愣住,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可他怀抱的温度和收紧臂弯又是那么清晰,她有些茫然。想起梦中看见的画面,她侧头去看圈在她肩头的手。 修长白皙的指尖在晨曦里隐隐闪着猩红的光,显是流过血,又止住了。 她心头一阵痉挛缩紧,钝痛缓慢而清晰。 “别哭了。” 元曦学着他的模样,万分艰难地抬起双手,回抱住他,哄孩子一般,在他后背轻轻拍抚,说不了太复杂的话,只能简单道:“我没事。” 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安慰。卫旸忍不住轻笑,想逗她一逗,可一张嘴,鼻子里便盈满涕泪的酸楚。 雨后的天幕轻软绵和,像杭绸织造出的锦缎。晨光投在人身上,也没有酷夏的灼热,舒衬得不似人间。 而他的小姑娘就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他一转脸,就能触到她柔软的脸颊。 那种欢喜难以用话语言说,就像在海上无望地漂泊了数日,终于抵达彼岸一般,他由衷地松下一口气。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夏日清晨,他也能品味出些许不同。 “云雾敛说,你不能一直躺着,对四肢和五脏都不好,得下床活动活动。”把哽咽和酸楚都悉数咽下,卫旸努力稳住声气儿,道,“你没力气,我背你。你什么也不用做,靠在我背上就成。” 说着,他便站起身,转过去,半蹲下来,将她轻轻负到自己背上。 小姑娘生得本就娇小,遭了这么一场大难,人更是消瘦了一大圈。即便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也轻得像天边一团云。这么背着在屋里走了两圈,也一点都不累。 卫旸才松下的心又揪成一团,“等身子好起来,多吃一些,总是这么瘦可怎么好?” 元曦恢复了一点力气,听到这话,下意识撅起嘴反驳:“吃多了会胖,胖了就不好看了。” “胡说。”卫旸斜眼看她,“元元怎么着都好看,谁说你丑,我去砍了他脑袋。” “我说的。”元曦跟他杠上了,直起脖子往他脸上凑,“喏,喏,你倒是砍我脑袋呀。” 明明才刚逃出鬼门关,脸上血色都还没恢复完全,就开始跟他别苗头。 卫旸气恨又无奈,斜瞪她一眼,侧头要去咬她的细脖儿。 元曦早有预料,在他张嘴凑过来的一瞬,她就迅速后仰脑袋躲开,叫他咬了个空。觑着他恼火的凤眼,还不忘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地朝他示威。 天光穿过漏明窗,斜照在她身上。小脸虽还泛着大病初愈的白,可一双笑眼却璀璨如星。 叫人如此戏弄,卫旸本有些着恼,然看见她眼底的笑,又不禁动容。 吵了那么久,又分开了那么久,还差点天人永隔,他都快忘记,上次看见她笑得这般纯粹耀眼,是什么时候? 也罢,只要她能一直这样笑着,别说戏弄他了,便是让他现在抛却一切,拔剑自刎,他也心甘情愿。 谁让这辈子,他最拿不住办法的,就是她。 “你啊你……”卫旸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想着刚才被她岔开的话,又认真重复一遍,“该吃饭还是要吃饭,你又不胖,我也不是养不起,再说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弯腰将她往背上颠了颠,手顺势拍了她一下,“胖一些,手感好。” 元曦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巴掌落在那特殊部位,她才“唰”地一下涨红脸,收紧臂弯摇他脖子,“你……你、你……” 却是太羞耻,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从他身上下来吧,他又不肯松手,甚至还斜着眼,颇为兴味地打量她。 看着她小脸一点点红透,都快滴出血来,他还高高挑了下眉梢,颇为自得。 简直无耻之尤! 想不到这么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竟也有这般恶趣味。 元曦一阵腹诽,磨了磨槽牙,低头在他肩膀咬了一口。 卫旸皱眉“嘶”了声,斜她一眼,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任由她去,只继续背着她在晨光熹微的屋子里信步而走。温香软玉在身,便是被咬了,伤口也是甜的。 男人的后背紧实而宽阔,像一座小山,给她辟出一处避风港,也只给她辟出这么一个避风港。 元曦枕着他的肩,手心悄悄覆在他后心,几乎能摸到他的心跳。炽热的体温从指尖传来,她本能地缩了下,犹豫着,又悄无声息地把手放了回去。 “咚咚”的心跳就在她掌心,沉稳而坚定,无论何时都能给予她无穷力量。 只要有他在,全世界的风雨都会向他倾斜,不会叫她淋到一点。 就这么安静地走着,仿佛能走一辈子。 元曦情不自禁弯起唇角,梦中的画面重又浮现脑海,她心中抽疼,忍不住攀着他的肩,一点一点慢慢蹭到他耳边,鼓足勇气,将藏在心底六年的心意,轻声而庄重地告诉他: “卫旸,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边说,她边在他耳朵上小小地啄了一下,亲完又鹌鹑似的飞快缩起脑袋,将脸埋在他肩膀后。却又耐不住心头悸动,脑袋略略抬起寸许,偷偷打量,像藏了半个身子在洞里的地鼠。 “咻咻”的鼻息喷在他肩头,带起一阵酥麻。 卫旸半边身子都软了,险些背不住人,同她一块栽下去。好在仅存的一点理智又把他拽了回来,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他强自稳住心神,平静地:“嗯。” 就没了。 跟上朝回复臣工奏疏一样。 告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己到底撑起了多少勇气,才敢将这“喜欢”二字宣之于口,他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给回了? 什么意思嘛! 元曦气鼓了脸,攀着他的肩重新爬上来,想狠狠咬他一口,出出心头恶气。 她正垂眸挑地方下口,卫旸忽然转头,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飞快在她唇上回了一礼,双唇含着她的柔软,全部爱意都透过口舌融化在她唇边,“好巧,我也是。” 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夏日晴天,风吻过他们的侧脸。晨光点缀他眸中,仿佛揉进了一整个盛夏的热情和温暖,照得元曦心池微漾。 那一瞬,像是看见了永远。 第55章 坦诚 元曦身上鸩毒虽已解开, 然体内余毒还未完全拔除,身子依旧绵软无力,且得在床上将养一段时日。 外头也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头一遭便是这下-毒之人。 光是想想, 卫旸眉宇间便阴云密布, 仿佛老天爷把外头的雨云全凝聚在了他身上。 陪元曦到午晌, 用过饭, 又亲自喂她吃了一遍药, 他便马不停蹄出门去,临走前还不忘把窃蓝和银朱叫到跟前。 虽说这次之事是歹人蓄意行凶,然她们俩身为元曦身边的一等宫人, 也的确有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责。照卫旸原先雷霆的性子, 该是直接将她们打死,丢去乱葬岗给野犬果腹。可念在小姑娘对她们的情谊,且她人也刚刚康复,不宜大开杀戒,卫旸这才勉强放过她们一命, 严辞敲打了一番,罚了一年的俸银,便了事了。 从浪尖儿落回地面, 两个丫头也是长松一口气, 忙跪倒下来叩谢不止,进屋见了元曦,眼泪更是绷不住, 扑在她榻边哭成两个泪人。 “郡主, 都是奴婢们不好, 要不是奴婢俩粗心, 您也不会叫人下-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窃蓝在旁抽噎,说不出来话。 银朱哭得比她还厉害,“郡主您恨奴婢不恨?要不要打打奴婢出口气?奴婢心里亏得慌,白长这么大的脑袋,没长脑浆子!” 元曦被她逗笑,才安慰完一个大的,又得继续安慰两个小的,着实有些甜蜜的烦恼,“哎呦”了声,装样抱怨道:“莫哭啦,脑瓜仁儿都要叫你们吵碎咯!这也不是你们的错,我也没怨你们,别胡乱往自个儿身上揽事。”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别说她们俩了,连她自己也还混沌着。 在宫中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她虽不及卫旸那般,能周全所有,但也自诩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心眼更是比莲藕还多,寻常下-毒投药的手段都难逃过她的眼。 可这回竟是阴沟里翻船。 便是到现在,她也还没琢磨明白,自己一没胡乱吃东西,二没叫古怪烟雾熏到,三就更没为利器所伤,究竟是如何中的套? 想起方才卫旸无意间透露的,汝宁也中了鸩毒之事,她忍不住问:“棠梨宫那边怎么样了?皇后娘娘应当也急坏了吧。”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7节 两个丫头闻言都止了声,扭头互相瞧了眼。 银朱起身去关门窗,窃蓝则凑过去,肃穆着脸色,小声在元曦耳边道:“郡主,九公主她……她薨了。” “什么?!”元曦惊得双目圆瞪。 鸩毒乃世间奇毒之首,自古以来就没有解药,凡中此毒者无其他退路,只有等死。这回她也是侥幸,遇上那条那浮萝鱼,方才逃脱天生。适才听说汝宁也中招的时候,她也隐约料到不祥,然真正听说的时候,还是被深深震撼到。 明明昏迷前还活蹦乱跳地跟你斗嘴的人,不过是睡了一觉,就彻底天人永隔了。 哪怕那人是汝宁,元曦一时间也难接受。 仔细一想,事情也更加奇怪了。 宴会那晚,她和汝宁统共就只有那么一次交集。且那仅一回的交集之中,她也没和汝宁吃过同样的东西,怎么就同时中-毒了?若是整个亭子都有问题,那为何亭子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 无数疑云交织成繁密的网,隐约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可元曦就是找不到那根关键的线头。 “景阳宫可有什么动静?”她又问。 窃蓝点头如捣蒜,“有!有!动静可大了!” 见元曦嘴唇有些发干起皮,她忙去拎案头的铜铫子,边给她倒温水边说,“那晚上九公主回来后不久,就吐血昏迷了,状况跟您一个样儿。 “皇后娘娘听说之后,也顾不上什么禁足不禁足的,直接就从景阳宫里头跑出来,身上的寝衣都来不及换。上棠梨宫瞧了眼,又是摔东西,又是打人的,闹出好大阵仗,还连夜打发人去宁国公府。” “宁国公府?为何是宁国公府?”元曦两道细眉缓缓往中间挤。 “奴婢也纳闷呢。”窃蓝将盛了温水的瓷杯递到元曦手中,“九公主都成这样了,她不去太医院,也不上御前请旨拿人,而是直接去了宁国公府,这是想干嘛?” “奴婢倒是听说了一耳朵。” 银朱关完所有门窗,提着裙子小跑而来,坐在脚踏上,压声同她们说,“那晚上宁国公府的几个嬷嬷里头,有奴婢的老乡。奴婢使了点银子,跟她打听了,她说她也不知皇后娘娘心里究竟想什么,只知道皇后娘娘查看过九公主的情况后,便破口大骂起了章家大姑娘。派人上那宁国公府,就是特特去抓她的。 “他们过去的时候,云中王殿下和鹿大人都已经在那儿了,三拨人把国公府翻了个底朝天儿,愣是没瞧见章大姑娘的影子,他们就只能把三姑娘给带走了。直到昨晚,他们才从出城的泔水车上把人给逮到了,现就押在慎刑司秘密拷问呢。 “昨儿殿下也收到消息来着,但郡主您这边状况实在不妙,忙起来就给耽搁了,这才让他们抢了先机。打发锦衣卫上门要人,他们都不肯放,不然这会子应当早就已经真相大白了。” “章明樱嘛……”元曦低声喃喃着,接过窃蓝的瓷杯,没喝,只若有所思地捧在掌心。 同她料想的一样,这事兜兜转转,果然还是跟章家有关,只怕汝宁也是被她牵连了。 只是章明樱究竟是如何给她下的毒,怎的最后叫汝宁也中了招?况且鸩毒的方子早已失传多年,她一个深闺女子,又是如何拿到这么个致命的方子?这其中是否又和章皇后有关,否则她怎会第一个就想到去宁国公府? 一大箩筐的疑问搅得元曦心神不宁,总感觉还有什么污糟事在等着她。 她搭在瓷杯上的手都收紧了。 杯中的温水随她动作轻轻摇晃,荡起粗细不一的水纹,倒映出她眉心浅浅挤出的三道折痕,衬着那张大病初愈的娇颜,颇有种西子捧心的娇脆美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抚平一切烦忧。 窃蓝和银朱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拿手肘互相推搡着对方,嘴里还囔囔着:“你说。” 元曦心头那个不祥的预感随之扩大,却还是微笑着,语气尽量平和地问:“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跟我还扭捏什么?” 两个丫头咬着唇犹豫,末了还是窃蓝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凑上前,小声说:“郡主,那日奴婢俩在您病床前伺候,听见殿下和云公子的对话,殿下好像……呃,好像也中了那毒。” 哗啦—— 元曦正准备喝水,手才抬起来便叫这话激得猛烈一晃,在锦被上倾洒出大片水花。 * 中了这么凶狠的毒,元曦身上到底亏损不少,人也变得格外嗜睡。 午间在琉璃榻上浅睡了会儿,起来用过药,吃了点小米粥作晚膳,她便又倚着高枕昏睡过去。 卫旸披星戴月从外头回来,就看见她倒在琉璃榻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一只手还无力地从榻边垂下,底下还落着一卷书,被夜风翻得“沙沙”响。 卫旸当即白了脸色,大喝一声:“元元!” 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狂奔过去。 山水云母屏风被他撞倒,在金砖地上磕出裂痕,他也顾不上搭理,只手忙脚乱地将榻上的人拥入怀中,伸手去探她鼻息,指尖颤抖得宛如风烛残年。 元曦被他的动静惊醒,紧了紧眼皮,在他怀中茫然睁开眼,“殿下?” 大眼睛澄澈如水,映出他满脸仓皇。 原是虚惊一场。 卫旸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倏地松垮下来,如玉山倾倒。 若是从前,他少不得要拎着她上上下下好一顿数落,质问她作何装神弄鬼,吓他一大跳。然眼下,他满心满眼就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想抱紧她,将耳朵贴在她胸前,听着她衣裳底下稳稳跳动的心脏,他才能将心放到肚子里去。 嘴里反复念着的,也只有那句:“太好了……” 语气卑微又低沉,哪还有曾经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孤高凌人。 元曦不免动容,然他这动作也着实尴尬。夏日衣裳轻薄,他每一次鼻息都喷洒得玉山绵麻不已,只要稍稍一转头,嘴唇就……元曦脚趾都不由蜷起,绯云直从那玉白的耳朵尖儿一路烧到领口。 榻边明明就摆着一盆冰山,她还是出了一身香汗,推了推他的肩,嚅嗫道:“我口渴!” 卫旸一心想着她身上的毒,倒是没留意她语气间的不对劲,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被中,便坐在榻边,去拎案头的茶壶欲给她倒水。 可他手才伸出去,元曦就飞快抓住他的左手,将宽袖向上一捋,可怖的乌黑经络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吓得倒吸一口气,本就不剩多少血色的唇瓣越发惨白,瞪着他道:“这么大的事,你还要瞒我多久?!”眼底跟着蓄满泪花,啪嗒,落了一滴在卫旸指尖。 卫旸先是叫她突然的动作惊了一跳,眼下又叫她的泪珠烫了下啊,手指都颤了一颤。 心绪起伏间,原本只延伸到小臂的乌黑血脉又朝着心脏攀爬不少。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卫旸笑着将手抽回,放下袖子遮盖好,“别看了,丑。” 元曦哭着不肯,直起身又要去抢。 卫旸侧身躲开,将人重新从榻上捞回自己怀中,低头一面细细吻去她脸上的泪痕,一面低声呢喃:“莫哭,我什么都告诉你,再也不瞒着你了。” 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 元曦被他亲得有些晕眩,却还不忘问:“真的?” 卫旸贴在她脸颊边的唇微微勾起,侧头寻到她的唇,轻轻啄了下。看着她懵懂的双眼,郑重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过去是他独断专行,总觉得她还小,离不开自己,只要在他的庇护下好好长大就行,不该知道、也实在没必要知道这些。直到经历了这许多,他才发现,昔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早就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即便离了他也能活得潇洒恣意。 而他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离不开她的人。 他就这么干脆地答应了,倒叫元曦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本准备好要跟打太极的说辞统统泡了汤。 想问的问题又有一大箩筐,这冷不丁的一下子,她还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她指着他的左手,问:“那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问完,她又绷紧小脸,狐疑又忐忑地打量他,唯恐一个粗心大意,叫他忽悠蒙混了去。 卫旸这回倒是难得坦荡,半点不隐瞒地直言道:“五年前,我的曾外祖父。” 哔啵—— 莲花台上爆了个灯花,元曦心里也跟着猛烈踉跄了下。 第56章 交心(一) 铜雀台四面轩窗洞开, 夜风徐来,携满了阵阵花香,吹得屋内的帐幔飞扬。 烛火氤氲其中,像一个斑驳朦胧的梦。 卫旸靠在琉璃榻上, 元曦则依偎在他怀里, 如瀑青丝垂在柳腰间, 盖住他修长如玉的手。 两个身影交叠着, 叫灯火描绘在茜色帐幔间, 颇有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静谧安详。 “所以五年前,你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外头回宫, 你章家那位曾外祖父就给你下了鸩毒?在你和卫晗之间, 他其实早就有了选择?” 他额角有一缕碎发被风吹落,元曦伸手帮他掖回发丛中,清润的小鹿眼里盛满心疼。 卫旸莞尔一笑,捉了她的手,侧头啄了一小口, 又覆在自己脸颊边轻轻磨蹭,开口的声音像是浸透了夏日的月光,缥缈中微微泛着寒凉:“他不是选择了卫晗, 而是选择了章家。即便我已经答应, 不会再继续追查当年之事,他还是信不过我。助我回宫之后,他就趁我不备, 在我身上种下此毒。若日后我真背叛了章家, 他好借这个来拿捏我。 “外头都以为, 鸩毒的方子失传已久, 没有人能再造此毒。却不知,那方子一直都是章家的祖传之物。无色、无味,甚至都不需要入口,只要肌肤稍微触碰到,那毒便会渗入肌理,游走全身,直攻心门。 “所以那日云雾敛确认你中的就是鸩毒之后,我便知晓,定是章家人所为。他们在我身上种的,还只是慢性的,积攒到一定时候,才叫我发现;而给你用的,却是下足了死量。” 卫旸冷冷提了下唇角,俊秀的面容覆满寒霜,似天山之巅的冰雕。 “五色、无味,只要肌肤触碰到,便可游走全身……”元曦攒眉思忖,忽然灵光闪过,“是那只酒杯!” 那晚唯一一件她和汝宁共同接触过,而旁人并未碰过的物件。 毒竟下在了那儿! 忽而风起,吹乱她背后蜿蜒如瀑的长发。 卫旸边帮她打理,边道:“那章含樱是个没骨气的,鹿游原刚带人上门,还没把她怎么样,她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什么都招了。说药是章明樱给她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以为跟汝宁下在酒里害你的致-幻之药一样,是让你出丑的东西。她就照着章明樱的吩咐,趁宫人不注意,拿巾帕抹了点在酒杯上。 “原本至多也就能毒到你,和那位奉酒的宫人。一个宫人死了,也没人会在乎。熟料汝宁这么心急,不等宫人把酒杯给你摆上,就自个儿主动去拿那杯子,这才跟你一样着了道。” “所以你就没急着去找章明樱,而是借皇后的手,去慢慢折磨她?”元曦偏头问。 银朱说,卫旸那日是因为照料她,方才错过抓捕章明樱的最佳时机。她可不相信,这人是何等城府?凡是他想抓的人,便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他的魔爪。 就这么让皇后轻松得手,只有这“借刀杀人”一种可能。 “不愧是我的元元,什么也瞒不过你。”卫旸赞许地捏了捏她鼻尖,“章明樱从哪儿得来的药?皇后她是否有参与此事?我都没兴趣知道,横竖现在全报应到汝宁头上了,皇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章明樱的。如此也好,省得我费心了。” 元曦推了他一下,撅嘴哼哼,“殿下可真是狠,人家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呢,你就这般待她。” 分明是自己又吃味儿了,还怪他心狠。倘若他真把章明樱抓了来,她还不得把东宫给拆咯? 以前也不是没有别的女人故意在他面前这般矫揉造作,他只觉烦躁,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可眼下看她如此,他却莫名喜欢得紧。这种独属于情人之间的小甜蜜,当真是越多越好。 他忍不住低头亲了口她撅成喇叭花的嘴,白皙滚烫的手指绕过她后颈,揽到她再灯下白里透粉的耳垂旁,指尖懒散地勾挑着她耳边的发丝,像是在拨弄琴弦。 “我对元元也是痴心一片,元元预备如何待我?” 他说,声音像是喝醉一般,每个字都格外散漫,却又清晰无比。 元曦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推开他,坐正身子,强自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一双耳朵却越来越红。明明他的气息已经从她耳边消失,可那种酥麻感却弥久不散,她不由蜷起脚趾。 而某人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叫她推开,就顺势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一手摩挲她的细腰,一手好整以暇地把玩她垂在榻上的乌发。 神色散淡,姿态清贵,俨然一个常年游走花间的贵公子,哪还有过去不染红尘的仙气? 元曦恨得推他一把,“给你能的!” 卫旸朗声一笑,手上发力,将她重新揽入怀中,那只红得几近滴血的耳朵,就贴在他胸膛。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8节 元曦起初还推拒着,架不住自己这会子实在没什么力气同他打闹,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宽阔的胸膛当作引枕,心安理得地懒靠在他怀中。 缎子一般的乌黑长发垂绕下来,同他肩头的散发混杂在一块儿,逐渐分不清彼此。 这样的日子真好,月色很美,风也很温柔,心爱的女人就在他怀中,他一伸手就能抱个扑鼻香。其实他这辈子全部所求,也不过如此罢了。 倘若时间能永远静止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卫旸抚着她脑袋,不禁惬意地闭上眼。 怀里的小家伙却不安分,哼哼唧唧地甩开他的手,仰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他,“我话还没问完呢。” “嗯,你问。”卫旸抱着她的柳腰,将人往上提了提,同他视线齐平。 腰是真的细,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揽住,还很软,不费力就在他手中摆弄出任何他想要的姿势。微微低头,山岚起伏、峰谷沟壑尽在眼中。 他喉咙不由发紧,周遭的熏香都莫名浓郁了几分。 元曦没觉察他的异样,仍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问:“那日你说的,只要我随你回宫,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所以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同章家闹成这样,你曾外祖父还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卫旸懒洋洋地“哦?”了声,却是不回答,只反问:“我说过这样的话?” 元曦一愣,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跟她耍赖,气得她直磨牙,捏起拳头就要捶他一顿。 卫旸朗笑着翻身抱住她,“我同你开玩笑的,至于这么生气嘛?”捏着她的小拳轻轻揉搓,又道,“想打我哪儿直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省得打疼你的手。” “哼,油腔滑调。”元曦白他一眼,扭头不睬他。 卫旸轻笑,亲她一口,侧身抱着她躺好,心里载满欢喜,目光却是落在空中虚无的一点上,笑容逐渐隐去,用一种无关紧要的口吻,娓娓地说起自己深埋心底、六年都不为人道的痛。 “当年那场叛乱,你应当也有所耳闻。那时事发突然,帝京所有可动用的兵马,都随父皇去了猎宫,只剩不到一万的禁军,而叛军却有十万。皇城已经被攻破,我拼死护着她,还有她的孩子,一道从宫里杀出去。一万禁军到最后就只剩下百十来人,个个都杀红了眼,指甲缝里全是血。” 他没说“她”是谁,但元曦也能猜到,是当今的皇后小章氏,也是卫旸的姨母。 拼死护着,从宫里杀出去…… 元曦惊讶地抬起眼。 卫旸料到她心头的疑惑,笑了笑,脸颊轻轻蹭着她额头,“是不是觉得奇怪,想不到我跟她还有这般融洽的时候。” 元曦没回答。 卫旸犹自望着莲花台上的烛火,沉出一口气,“便是现在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还真就是如此。” 火苗跳动在他眸底,却如何也照不亮里头冰封已经的黑。 毕竟十八年前,母后的尸首被送回来的时候,整座皇城都沉浸在无休无止的悲伤之中。世间唯一仅剩的、同他血脉相连的父皇,也只顾着自己难过。没有人有闲心搭理他,一个才刚三岁的稚童。 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还什么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以为跟睡一觉没什么区别。 只有她,看见了人群中惶惶无助的自己,帮他擦掉了脸上的泪花,还给了他一个拥抱。她长得很像自己的母后,后来也真的成了他名义上的母后。 他很开心,她待自己也是真的不错。 卫晗同他一道犯错,她只会责怪卫晗,不会埋怨他;他读书读厌了,偷偷溜出皇宫跑马,她也会帮他跟太傅遮掩;就连他宫里的宫人,也比卫晗身边的长得要赏心悦目。 他也是打心眼里,真的将她视为自己的母亲,还暗自立誓,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只是当时他不懂,什么叫“捧杀”。 是以六年前,叛军入城,她让自己去引开追兵,他也天真地照办了。一面领着百十来人,跟叛军苦苦鏖战,一面期盼着舅舅的援军。从百十来个追随者,一直奋战到只剩他一人,他也从未想过放弃,始终坚信,他的舅舅,他的亲人,一定会赶过来救他。 后来,舅舅的援军也确实给他盼来了。 围剿了剩余不多的叛军,也围剿了他。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面绣着“章”字的猩红帅旗,居高临下地捻转着插-入他胸膛,将他胸前本就流血不止的伤口一点一点抻大,那种钻筋斗骨之痛。 也不会忘记,他的这位舅舅,而今的宁国公,当时说的话:“生于帝王之家,还敢亲信血缘?愚蠢。” 是啊,太愚蠢了,居然会相信什么血浓于水? 上过一次当,他就该清醒过来,可他偏偏就是蠢到无可救药,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却又叫人骗了第二次! 卫旸不由攥紧了拳,骨节在皮下“咯咯”磨得山响,宛如当初自己初入野狼谷听见的嘶嚎。 第57章 交心(二) 夜渐深, 风中夹杂的热意也随之消弭,隐约沁出几分初秋的微凉。拂在人身上,亦是撩起一片颤栗。 元曦也禁不住发抖,说不清是被这冷风激的, 还是叫卫旸言辞里渗出的人性之恶给吓住, 由衷地从心底里开始发凉。觉察不到因他收紧臂弯而引出阵阵痛疼, 只想拼命抱紧他。 “所以他们发现你没死, 就又把你丢去了野狼谷?”元曦仰面问。 卫旸无声扯了下唇角, 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手扣着她圆润的后脑勺, 轻轻抚摸, “他们急着回去交差,看我命不久矣,就没有管我。是我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料又犯了同样的蠢,叫我的亲叔叔给卖了。” “亲叔叔……?”元曦低声囔囔着。 卫旸身份尊贵, 能被他喊一句“叔叔”的,世上可没几个。只是依照北颐礼法,那些个皇室宗亲成年后就被打发了去藩地, 同帝京隔着千山万水。叛乱发生得那么突然, 连身处猎宫的建德帝都不能及时赶回,又有哪个“亲叔叔”能把他给卖了? 恍惚间,有什么念头如闪电般从脑海中划过。 元曦一下揪紧他的衣襟, 迅速缩小的眼珠在骤然瞪大的眼眶里微颤, “是邕王?” 那个叫卫旸设计谋逆, 满门抄斩了的闲散王爷, 他的九皇叔? 她一直无法理解,满朝那么多有能力、有野心,能对他构成威胁的皇亲国戚,卫旸为何非要跟一个无实权、没本事,终日游手好闲的皇室弃子过不去? 原先,她只当他是闲得发慌,随意找了个人打发时间,现在再想,却是禁不住毛骨悚然,仿佛野狼谷的疾风还在耳畔。 卫旸瞧出了她心中的惊惧,将人搂得更紧一些,“画皮画脸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野狼谷乍看之下,的确是林家一手经营的暗场子。林家的主家乃京中望族,也确实有这背景实力,去操控这一切。可这并不足以支撑一个早就出了五服的偏房远亲,办这么大的场子,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靠山。京中势力错综复杂,我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摸清楚背后的根系。” 元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当年,邕王是知道你是谁,还把送去了野狼谷?” 卫旸浅笑摇头,“他不知道,是他手底下的人误把我带过去的。 “他很聪明,面上瞧着粗蠢,实则心细如发。京中这些事,他也从未亲自经手过,只躲在后头帮林家牵线搭桥。林家也时常给他一些供奉,从人牙子手里得了好看的孩童,还会特特送去他府上,给他享用。只要不超过十岁,不计男女,他都照单全收。” “给他享用?”元曦这回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张嘴可以塞下两个鸡蛋,“那他夫人……” 她本想问邕王妃知不知晓此事,转念一想,也实在没必要。既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她自是比任何人还了解自己的枕边人。况且那么多孩子,她该瞎到什么程度,才能视而不见? 于他们这群人眼中,人命究竟算什么? “你是因为拿不到确切的证据,没办法正大光明地治他们的罪,所以才设计了那么一出,让他身败名裂,再去偿命?”元曦蹭着他的胸膛,轻声问。 现在跳出大局,重新审视那场“邕王之乱”,也的确处处透着诡异。从封地到帝京,邕王走的都是荒山野林,并没惊扰到沿途任何百姓。兵临帝京时,气势是吓人了些,但很快就被卫旸镇压住,大家除了最初的惶恐,还真没损失什么。 无论是跟十八年前那场浩劫,还是六年前的灾祸,同这一比,都不是一档子事儿。 他当真是把什么都算好了。 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被误会…… 想起太后口中那个骄阳一样灿烂的少年,元曦鼻尖不由泛酸。 在世人眼里,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六年前为帝京血战的功臣,而今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如同神明一样高高在上,刀枪不入。却忘了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也懂喜怒哀乐,有世俗的欲望,也会为亲情所累。 然伤他最深的,也一直都是那些所谓的骨肉至亲,同他血脉相连,休戚相关。 “这样的事,以后不许再瞒我了!” 元曦忍不住从他怀里挣出来,揪住他耳垂,一顿搓揉出气。 想学庙里的金刚,瞪圆眼睛吓唬他,凶凶地给自己壮声势,却奈何一双眼生得实在精致,眼尾微微泛起的薄红,就宛如春日枝头绽起的第一朵桃夭,不仅不吓人,还莫名惹人怜爱。 卫旸适才因回忆而逐渐冰凉的心,瞬息间软作一池春水,笑着将人揽回怀中,脸深深埋入她颈窝。少女清甜的气息瞬间盈满他胸怀,他不由舒展眉眼。 小姑娘还在生气捶打,小嘴撅得都可以挂油瓶。 卫旸却不睬她,只在她闹累之后,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轻亲吻她眉眼,道:“好。” 有什么不好的呢?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无条件答应。 她似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究竟对他有多重要。就像她不知道,他其实没那么伟大。 除林家,灭邕王,不过都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愤罢了。也承认,自己是极端了些。想让邕王身败名裂,法子明明还有很多。只是那时候,他都顾不上了。 锦衣卫的探子把邕王的恋-童之癖的事报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小姑娘当时也才十二,若是再小两岁…… 他承认,当时自己的确是快发疯了。 满腔怒火克制不住,将他的理智灼烧殆尽不够,还要将整片皇城都烧透。倘若邕王就在他眼前,他只怕早就已经将人碎尸万段,丢给野犬果腹。一套又一套折磨人的法子不断从他脑海里冒出,说出来,怕是会吓得她再也不敢接近自己。 他也从不否认,自己骨子里刻着的那股疯魔,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倘若神明不能护她一世无恙,入魔又有何不可? 这种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那天看着她鸩毒入骨,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也或许是那次自己回京,她差点葬身火海;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涌入脑海,掸去心头残留的阴霾,卫旸不禁微微弯起唇角。 她不知道,那日被丢去野狼谷,他其实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 他生于帝王之家,长于万人之上,享过至尊荣华,也因那至尊荣华而饱尝众叛亲离之苦,从那云端之上摔得头破血流。人世于他而言,都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好值得他留恋的,也没有人再需要他。 可是她来了。 小姑娘蓬头垢面,浑身是伤,眼眸却清澈如水。明明怕极了他,小手一直在哆嗦,却还拽着他衣袖不放。 犹记那时候,朝阳刚好从她身后的小窗上冉冉升起,第一抹曦光洒在她身上,熹微也明亮。 少女粉白的脸颊迎上晨曦清透的光,似汇聚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泪痕滑落,在晨雾里金灿生辉,哽咽地望住他说:“我想活下去。” 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心里就是没来由地抽疼。冷漠地甩开她的手,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一直攥在袖底、预备自戕的匕首,却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就像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就像春天到了枯草便会重获生机,就像她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足够照亮他。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 她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她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封号其实也是他想的。彼时他们刚回宫,父皇想给她定封号,拟了好几个都决定不下来,他便随口说了个“曦和”,太阳的意思。 独一无二,光芒万丈。 也是他暗淡人生中,仅一次的流转光华。 而他也要她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就如同《淮南子》上所言,旸谷乃日升之处,而朝日掸下的第一缕光辉,便是曦光。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49节 第58章 长寿 时至八月, 帝京的天一日闷似一日。大太阳当空照着,跟下火一样。 元曦在铜雀台精心调养了一个月,身子已经恢复如初,能自由下地行走不说, 气色也红润不少。 除却东宫的补品之外, 太后和建德帝也特特打发人, 送给她好些滋补之物。连瑾更是大老远, 把在南缙修养的药王给请了过来, 专门为她调理身子。唐老太太也是想尽办法,让唐逐往宫里捎好吃的。 这一大通下来,生生将元曦补圆了一圈。不仅该长肉的地方, 没有因着生病而消瘦, 双颊也较之先前丰盈不少。过去她因生得清瘦,五官瞧着也偏冷艳,总给人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感,眼下反倒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态,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 元曦瞧着很是惆怅, 闲下来就抱着镜子左瞧右瞧,嚷嚷着要饿上几天,尽快瘦回来。 卫旸却说不必, 有事没事便轻轻掐上一把, 肉嘟嘟的,手感很好,稍用力一些似乎都能掐出水来。 元曦不准他碰, 他还越来劲, 三不五时就来薅上一把, 有时候还直接上嘴啃, 不把她脸上吸出一圈红,他便不罢休。 比蚊子还烦人! 倘若太后见了,定会惊讶不已,她家这位满心城府、冰雕般不近人情的孙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跟十来岁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格外喜欢欺负小姑娘? 相较之下,章皇后那头却是一番愁云惨淡。 汝宁的暴毙让她身心几近崩溃,即便将章明樱责罚到体无完肤,也依旧难消她心头的怨气。 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夜里睡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着从榻上跳起,将守夜的宫人当成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掐住她脖子就不放,面目狰狞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谵语。等冷静下来,也只是趴在地上哭天抢地,说陛下如何如何对不起她,对不起章家。 若没个人看着,她还会误食自己排出的秽物。太医过来给她瞧病,她还把人脑袋给打破。大家伙儿实在没法,只能将她绑起来。 皇后乃一国之母,代表一个国家的体面,继续让一个疯妇这般占着位置,委实说不过去。 横竖先前,建德帝已经把人从坤宁宫撵去景阳宫,皇后也只是名存实亡,性这回就干脆将这头上的凤钗给夺了。 接连有朝臣为这事向上递折子,纵有宁国公百般求情,建德帝最后还是顺应大流,在汝宁下葬后不久,便褫夺了小章氏的皇后之位。 可废后归废后,多年夫妻的情分到底还在。考虑到她是因承受不了丧女之痛才疯的,建德帝便把尚还关在昭狱的卫晗放出来,还将上次千秋节抄没的恒王府归还于他,特许他把他母亲接回去疗养。 卫晗从昭狱出来,就去皇陵给汝宁上了一炷香,守了几天灵,便安安分分回家照料母亲。 数月牢狱之灾过后,他人变得格外沉默寡言,没再插手朝堂之事,也没再寻卫旸麻烦,像是真看淡一切,开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对此,卫旸却是轻蔑一嗤,不仅没放松警惕,还暗中往恒王府多调遣了几个探子。 原本这月月底该是太后大寿,宫里宫外都该操办起来。然叫这些事情一搅和,谁都没了这心情。 太后也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索性就免了这一出,只把元曦和卫旸两人叫到归云山,祖孙三人关起门来单独庆贺。 大抵是抱得美人归,心情好了,卫旸难得有这闲情逸致,亲自洗手做羹汤,给太后做了一碗长寿面。 元曦也没闲着,仿着民间的习俗,煮了一碗福饺,里头包了三枚金做的圆钱,每一枚上头都刻了一个“寿”字,最后全叫太后一人吃了出来。 露种伶俐,在旁边搭腔说:这是长命百岁钱,天增福,人增寿,太后娘娘您一定长命百岁。” 老人家喜得眉开眼笑,还不忘打趣一句:“你们俩什么时候给哀家添一个重孙子,哀家才是真的能高兴得长命百岁咯。” 闹得元曦一个大红脸。 卫旸倒是一片坦然,甚至还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孙儿会努力的。” 把在场人都惊了一跳。 元曦最先反应过来,一张娇颜红得都能滴下血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发作,只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卫旸一把,警告地瞪他。 卫旸“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牵唇莞尔,不仅没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还当着大伙儿的面,捉了她的手,光明正大地握在自己掌心。任凭元曦如何挣扎,他都不松开。 边上侍奉的宫人互相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各自微笑着低下头。 太后乐得见牙不见眼,笑着笑着,便忍不住掉下两滴泪,嵌在眼尾的细纹里。她忙摸出帕子去擦,一双老眸晶晶亮的,在午后的阳光里轻轻闪烁。 有多久没看见过他这般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太后这个做祖母的都快记不清。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不曾想,竟还真叫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果然她没看走眼,世上也就这丫头有这本事,能叫他一点一点卸下心防,重新接纳这个糟糕,却也还没糟透的人世间。 虽说今日这场寿宴,是她入皇家以来过得最简单的一个,但却也是最开心的一次。 简单吃完这场小宴,两人又陪老人家说了会儿话,直到暮色降临,方才从北苑离开。 却是没下山,而是去了不远处的那座小院。 夏日的星空总是格外明媚,银河仿佛触手可及。元曦睡不着觉,卫旸便命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榻,陪她一块看星星。 可看了没多久,小姑娘的注意力就全部转移到他左手上。嫩白的指尖不住抚摸上头乌黑分明的道道经络,人长吁短叹,都快把自己叹成老太太。 卫旸也跟着无奈地长出一口气,收回手,边把衣袖卷放下来,边劝道:“好啦,别看了。你这般干看着,也不能把它看好,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不,我就看!”元曦撅脾气上来了,谁劝也不听,兀自将他的手抓回来,一把将袖子撸上去。 那乌黑的经络壁虎似的攀爬在他白皙光洁的小臂上,也爬进了她心底。 那日卫旸同她坦白后,她还是不放心不下,私下里亲自又去找了一趟云雾敛。人家也没跟她绕弯儿,直接就把这一年之期告诉了她。倘若再找不到解药,便是他,也没法保卫旸再活到下一个夏天。 一切就只剩下一年。 三百六十五日。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 多讽刺啊。 他们俩才刚解开心结在一起,便马上就要分开了。 元曦由不得咬紧下唇,一串串数字大心头划过,宛如有实质一般,直割得她血流成河。 卫旸瞧出她眼底的担忧,伸手掌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将她压入怀中,“别听那个庸医瞎说了,我不会有事的。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好活下去?呵,太子并不比皇帝还当到哪儿去,终日行走在刀刃之上,明枪暗箭之中,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贪恋着红尘人间里的一点烟火气。 可这样的空口白话并不能叫人安心,元曦眉心的疙瘩依旧没松开,仰头瞪着他道:“什么庸医?人家可救过我的命。” 然现在却救不了他的命。 她咬着唇,暗自抹了把眼角,也忍不住小声啐道:“庸医!” 卫旸被她逗笑,然瞧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也到底心疼。比起叫鸩毒折磨,他更不愿意看她难过。抬指帮她擦去眼角的水渍,他说: “天无绝人之路,虽说这回,我错过了一条那浮萝鱼,但多少也是有收获的。至少是知道了,这鱼真能解鸩毒不是?你还算帮我以身试毒了呢。” 边说边捏了捏她鼻尖。 元曦哼唧了两声,挥手拍开他,心情虽没完全恢复,但也的确受了点安慰。 卫旸跟母亲抱孩子似的,将人抱入怀中轻轻摇晃,“比起过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搜寻解药,而今我们也算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接下来只要再找来一条那浮萝鱼,所有问题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话的确在理,而今解毒的方子他们已经拿到手,只要将最后这一味药材找到,鸩毒于他们而言,也不过如此。 只是要找这鱼,又谈何容易呢? 这么多人寻着那传说,前仆后继,却终其一生也不曾瞧见那浮萝的身影。百余年了,世间也就只出现过这么一条! 元曦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紧。 可哭也无济于事。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摸了摸袖子,唤了一声“卫旸”,便抓过他的手,“我不求大富大贵,也不奢望你爬到多高的位子,就只希望你长命百岁。” 边说边将一枚刻了“寿”字的金钱放进他手心。 山风吹乱了她鬓边垂落的几缕乌黑长发,她眼底倒映了夜空的星斗,盛了满月的月色,认真地凝望着他,柔软得不像话。 这金寿钱乍看和太后得到的一样,可上头的字却不同。虽也努力做到了横平竖直,奈何刻字之人腕力不够,便显得有些稚拙。 卫旸认得这字迹。 万般情绪点滴浸上心头,温柔地晕开,染得他唇畔挂起一抹笑。将钱币和人一道牢牢拥入怀中,他珍重也郑重地说:“好。” 第59章 落梅 自归云山上回来, 二人的小日子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 卫旸每日照常上下朝,同朝臣们商议政务。等忙完自己手头上的事,他便会到铜雀台坐坐,直到天色黑透方才离开。这一趟趟跑得实在麻烦, 他最后干脆把自己的书案搬去元曦卧房。折子批累了, 便抬头看她一眼, 放松放松。 元曦呢, 还是老样子。中了那么凶狠的毒, 身子虽好全了,可大伙儿还是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每日什么也不用操劳,卫旸来了她便陪着。卫旸不在, 她便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想歇懒觉便歇懒觉,想出宫寻叶轻筠说话,就放心大胆地出宫去,没人敢有微词。 这当是元曦进宫五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人再提关于毒的事,一切都很平静, 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可元曦知道,卫旸是不想让她担--------------?璍心,才刻意装作无事, 粉饰这些。 他日渐虚弱的身子;每次同她说话说得正开心, 突然就说出去有点事,从起初只离开半盏茶时间,到现在一走便是两个时辰, 回来后虽还笑着, 可苍白的脸色和额角还未擦净的汗;以及鹿游原一次次带着希望出京寻鱼, 最后带来回的只有失望;和卫旸夜里背着自己同云雾敛的争吵, 都无不在提醒她—— 这种惬意寻常的生活,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光景了。 他不想让自己操心,元曦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照常撒娇,努力忽略他泛白的唇色,只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这样身心上的折磨,她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很想快些结束,又害怕会以一种她无法接受的方式结束。 如此搓磨下来,元曦又生生瘦了一圈。先前养病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还回去了不说,人还更加清减了几分。走在路上,窃蓝和银朱都要在两边小心跟着,唯恐她叫风给刮倒了。 然而苍天无情,从不会为任何人多做停留。转眼间,时令就到了十月。 帝京城一夜入秋意,颐江边上红叶似火,推开窗就能闻见一鼻子甜腻的丹桂香。 秋天是分别的季节,北颐和南缙的互市之事已全部谈妥,来访的使臣们也该回去复命。连瑾作为使团首领,自然包括其中。宫中为使团预备了饯行酒,日子就定在五日之后。 消息传到铜雀台,元曦正和窃蓝一道坐在廊下打络子。 银朱递完话,便盯着元曦,小心翼翼问:“郡主打算去赴宴吗?” 元曦摸着那长长的五色络子,抿唇思索。 好歹也相识一场,且这回救命的解药还有连瑾一份功劳,她若是不去送行,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可比武招亲之事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他们三人的关系依旧是帝京上下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这场饯行宴自然也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 而今皇后被废,恒王倒台,卫旸在朝中可谓一枝独秀。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倘若一个处置不当,哪怕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小闪失,也会被无限放大,甚至变成致命伤也未可知,一场饯行宴会没准就成了鸿门宴。 左思右想,元曦索性先问过卫旸,由他出面,以议事为由,把人请到东宫,自己再寻个机会单独为他饯行。 如此既不会惹卫旸猜忌,外头也没法越过东宫的高墙,将自己的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0节 今日是个好天,艳阳高照,午后的薰风也温和舒适,吹面不寒。 元曦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坐在一间四面敞开门窗的半亭厅内,等连瑾过来。 这是一座四面开阔的厅堂,三面环水,一面接栈桥,道路空阔。百步之内无任何隐蔽之处,不用担心有人偷听。且眼下夏天刚过,四面卸载下的门窗还未装回去,厅堂便成了一座亭子,里头的一切外面都瞧得一清二楚,不会引人猜忌,惹出什么是非,正是说话的好去处。 元曦让人在桌上摆了几碟应季的果子,往屋子正中的紫铜暖炉里新添了炭火。兴之所至,她又着人取了琴过来,对着满湖秋色即兴拨弄着。 卫旸精通音律,没事便会弹上一曲。 元曦虽不擅此道,然每日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少也入了点门道,闲暇时拨弄两下,也颇得意趣。 一曲《秋风吟》刚尽,水榭外便响起一阵抚掌声,“从前只知郡主有勇有谋,敢爱敢恨,却不想还是秀外慧中之人,倒是我连瑾低估了。” 元曦循声回头。 连瑾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逆光站在厅堂门口。 依旧是一身玄底金线的长袍,只领口袖口多了一圈白狐腋子毛,肩头加了一件玄色毛皮飞滚大氅。身形如剑,气势如虹,还是初见时那个飞扬恣意的少年。一看见她,眉眼便绽起醺醺的笑。 只是双颊微微凸起的颧骨,俊秀的凤眼底下泛起的淡淡青黑,都在无声告诉她,自己不堪鸩毒摧残的那段时日,他也是不胜煎熬。 元曦心头涌起一阵自责,从凳子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敛衽行礼。 “曦和见过云中王。今日寻王爷,一则是为了给王爷饯行,二则是想向王爷道谢。鸩毒凶险万分,此番曦和能死里逃生,也多亏了王爷所赠的那浮萝鱼。没有它,曦和怕是熬不到现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爷日后有什么需要,曦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连瑾挑眉,“哪怕是以身相许?” 元曦愣住,愕着眼睛抬头。 连瑾忍俊不禁,道:“莫担心,我同你玩笑的。” 他伸手扯开大氅随意搭在一旁,自顾自走到元曦对面五六步之外的太师椅上,同她相对而坐。不等元曦动手,他就拎过跟前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泻了一杯滚水,边吹气边接道:“你我之间,无须言谢。倘若早知那条鱼能有那作用,我就该多寻几条带过来。” 元曦心念微动,樱红的唇瓣翕了翕,却是欲言又止。 可连瑾是何等玲珑心思?只一眼就把她看了个透,“你今日寻我过来,应当还有第三件事吧,为了卫旸身上的毒?” 元曦交握在宽袖底下的手下意识攥紧,没回答,只忐忑又紧张地望着他。 他说得没错,自己今日特特大费周章寻他过来,除却想感谢他,为他饯行之外,的确还暗藏着第三个目的,就是那条那浮萝鱼。 鸩毒无解药,那条鱼是卫旸最后的希望。既然连瑾曾抓到过那条鱼,问他,定是比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要事半功倍得多。 只是他们毕竟立场不同,这些年北颐国力日渐衰微,周围各国都虎视眈眈,尤其是他们的死对头南缙。不过是忌惮着有卫旸在,方才一直佯装相安无事。倘若让他们知晓,卫旸命不久矣,别说找鱼了,只怕明日阂国上下就会叫战火吞没。 是以元曦便是再想问他,也不敢直言。 可眼下,连瑾却直接将这事点破,还提到了卫旸身上的毒……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顺着血脉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元曦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捏着小手,抿着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随时戒备着周围。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便会立刻惊起。 到底是把他当外人了啊…… 连瑾在心底无奈地感叹,之前无论在卫旸面前吃了多少瘪,他都只当是过眼云烟,从不曾放在心上。然眼下,看着小丫头这般维护,他是真的有些嫉妒了。 他姓卫的何德何能啊! 连瑾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还是安抚说:“你放心,我没打算把他怎么样。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风范,便是你我二国终将有所一战,我也希望他能拿出全盛的姿态,堂堂正正同我在沙场上一决高下。” 他言辞坦荡,眉眼更是一派风清月朗,纯然不畏他人审视的目光,倒叫元曦心虚了,霎着眼睫嚅嗫:“我、我……” 却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瑾轻笑,也没戳穿她,只吹了吹杯盏中的滚水,语气平静地帮她将这份尴尬揭过去,“那鱼不是我抓到的,你想询问我出处,我也没法指点你上哪儿抓。否则看你这段时日叫这事揪心成这样,我早就告诉你了。” 这些都是实话。 他可以放任卫旸自生自灭,但却没法忍下心肠看她难过,哪怕最后她选的人不是他。 元曦的浓睫耷拉下来,表面上虽还落落大方地笑着说:“无事,这事原也和王爷无关,是曦和唐图了。”可眸子里的光到底是没适才明亮。 秋日本就萧瑟,便是捱到午后,阳光也无甚温度。 小丫头又生得及白,叫阳光一照,整个人越发显出一种宣纸般脆弱的美,仿佛轻轻碰一下便会碎。鸦羽般漆黑的头发柔柔散了几丝在鬓边,宛如一簇堪堪长出的花苞,明媚也可怜。 连瑾定定瞧着,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三脚猫的功夫,娇弱的身子,明知打不过他,却偏偏敢跟他一斗。 红梅落了她满身,也飘进了他心里。 以至于午夜梦回时,他鼻尖都还散着那一缕浅淡的幽香。将她带回去,私藏一辈子,他不是没有这般想过。甚至当她被卫旸囚禁的时候,他连闯宫这种荒唐的念头都冒了出来。无论被她拒绝多少次,他都从未想过放弃。哪怕是现在,他也坚持认为,她跟着自己,比跟着卫旸要幸福千万倍。 可直到刚才,迈进这座厅堂,看见她这段时日为了那家伙到底清减了多少,他才第一次感觉到疲倦。明明人就在他面前,他却觉隔着一道银河,先前的坚持和笃定也都败给她一声叹息。 也罢,这世间的缘分啊,早不得,晚不得,要不得,求不得,从来如此。输给她,他心甘情愿,只要她开心就好。 忽而一阵风起,摇晃得临湖枝桠“沙沙”作响,有一片枯叶被风吹到他手背上。 连瑾甩了甩手,转头去瞧。 连绵的红枫树中,间或夹杂着几株红梅树。而今还未到花期,枝头还光秃秃的。等过几月,天气再冷一些,应当也就开花了吧? 可惜,他再也瞧不见了…… 连瑾眼里浮起几分遗憾,杯盏里的水也凉了,他展臂将杯盏放回小几上,从怀中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桃木匣子,起身走到元曦面前。 “鱼的事,我虽无能为力,但却听我那位献鱼的属下说过一桩事,或许对你有所启发。蜀中有位老人,姓江,好捕鱼,曾抓到过许多珍稀鱼种,其中就包括那浮萝。我的那条,也是他属下从他那里讨来的,你们可以试着去寻他帮忙。” 元曦浓睫一霎,仰头正想询问更多。 连瑾却将桃木匣子往她手里一塞,灿然含笑,宛如朝阳,“我把我的好运都分给你,愿你以后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哪怕这份喜乐与他无关,他也知足了。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出了厅堂,没再多言一个字。 衣袍在风中猎猎,身姿依旧挺拔潇洒,恣意轻狂。只是转头的一瞬,微暗的眼眸中究竟掺了几分落寞,只有他自己知道。 元曦茫然坐了会儿,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才回过神。 打开匣子一瞧,里面什么也没装,就只是半朵红梅制成的干花。 贯穿蕊心的切口虽锋利,花却依然保存完好,可见主人的悉心爱护。 便是到如今,都依稀还能闻见那一缕沁人心脾的冷梅香。 第60章 决定 今年入秋得晚, 天瞧着是没有去年冷,应当也不会再遇上那样严重的雪灾。 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是以今日下朝后,卫旸便一直在书房和手下人商议分发御寒物资之事。这一聊, 便是一整天, 连饭也顾不上吃。 再出来, 都已经是星河满洒的时辰。 料着小姑娘还没睡, 卫旸出了书房, 便直奔铜雀台。想着她瞧见自己时的眼里一点点绽开笑意的模样,他便控制不住满心柔软,秋霜湿了他鬓角衣襟, 也不觉得冷。 进门一瞧, 她果然没睡,却是穿着寝衣,托腮坐在梨花木桌前,对着一只桃木小匣发呆。 浓睫时不时轻颤,似在迎合面前瓷杯上投映的灯火, 婉转又可爱。 卫旸认出,是连瑾今日入东宫,随身携带的小匣。他脸色不由一黑, 却是若无其事地跨进门槛, 问道:“元元在想什么?” 元曦陡然回过神,人却还有点懵,转头呆呆看了他一会儿, “哎呀”一声, 惊喜地从圈椅上跳起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会议事到很晚, 不过来了吗?饿了吗?” “有点。”卫旸踱步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上。 元曦给他沏了一盏温茶,道:“那你在这坐会儿,我去让银朱热些饭菜过来。”便转身要去外头喊人。 可她步子还没迈出去,腰间猝不及防被外力抱住。轻轻往后一揽,她便跌坐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手下意识抱紧他脖子。嗔怪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捏住下巴,堵了唇舌。 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最熟悉的柔软和强势。来势汹汹,却又珍重温柔,像是满月下微微泛起的潮水,细细将她包裹。她本能地柔软下身子,臣服在他的温柔之中。 即便不是第一次感受这些,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因为他的亲近而雀跃。 就像倦鸟回归山林,无论出走多少次,受了多大的委屈和难过,只要回到他身边,她便能欢喜如初,再无所畏惧。 灯火融融地包裹在他们身边,都显得格外柔和。 “现在饱了。”卫旸轻轻捻着她柔软玲珑的下巴,笑着望住她说。 刻意压低的语调宛如一坛尘封多年的酒,醇厚也醉人。 自从两人都同对方剖白过心意,他如今是越来越直白。 从前无论元曦怎么激,他连正眼都懒得分给她一个,而今却是不等元曦开口,他就先主动凑过来夹缠。似这种叫人脸红心跳的话,也是张口就来,还说得面不改色心跳,俨然一个花丛间游走惯了的老手。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他过去这么多年都碰过女人。 若不是一直在他身边,元曦直要怀疑,是不是有人拿狸猫,换走了她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榆木太子! 元曦撅起嘴,娇嗔地剜他一眼,便忽闪着眼睫垂下脑袋。玉白的脸颊一点点飞上霓霞,如同夜色中低垂的海棠,而那双被睫毛半遮半掩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晶莹剔透的露珠。 卫旸情难自禁,忍不住问:“今日我一得空便会想你,元元可也有想过我?” 元曦小小地哼唧了声,“殿下是个大忙人,每一个弹指的工夫都关乎天下万民,我这个闲人可不敢平白耽误殿下时间。” 她话虽这么说,可唇畔微微掐起的酒窝却分明甜蜜。 里面没有酒,卫旸却醉得一塌糊涂。 “怎么能叫‘平白耽误’?你也是天下万民之一,每天想你也是头等大事。”说着,他又低头啄了下她眉心。深邃的凤眸里熠熠闪着星光,满满都只装着一个她。 元曦撇撇嘴,娇哼:“油嘴滑舌,惯会说好听的哄人。”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很爱听。 余光擦过他肩膀,看见桌上摆着的桃木小匣,她纤长的睫毛又禁不住轻轻一颤。 卫旸注意到,循着她视线侧眸看去,伸手拿来那只小匣,在手里闲闲把玩,明知故问道:“连瑾送你的?” 他语气很是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问一句极其寻常的话。 可就是因为太过平静,反而露出了马脚。 元曦忍俊不禁,知他心里定然极为在意,才摆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想让自己主动交代,她便故意不说。小脑袋微微往下一歪,只装傻充愣地:“啊?” 一双灵动妙目斜斜往上瞧,在闪烁不定的烛影里狡黠,像只正在捕猎的狐狸。 卫旸不屑地一哂。 死丫头,过去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可好,都敢蹬鼻子上脸,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跟他摆谱。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想狠狠咬她一口,让她再跟自己拿乔!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1节 可想起过去她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模样,他心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钝刀慢慢划过,疼痛绵延不绝。 其实任性些也没什么不好,他又不是纵不起。只要她开心,他乐意这么哄她一辈子。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有办法给她补上。 “不想说就算了。”卫旸伸手将匣子放回桌上。 元曦以为他这是以退为进,睁大眼睛观察,见他将匣子放回去之后竟真没再碰过,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她不由惊讶,“你当真不介意?” 她怎么就不相信,之前自己不过是跟别的男人多说两句话,就能把他醋个七荤八素,同她好一顿折腾。现在连瑾把东西都送到他眼前了,他居然就这么简单放过了? “有什么好介意的?”卫旸捏捏她鼻尖,扬起下巴倨傲一笑,“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战场上打不过我,情场上更赢不过我。我作何还要自降身份,去介意这些?” 狂得明明白白。 可话还没落地上,他就飞快觑了眼桌上的小匣,状似无意地说:“当然,你若非要告诉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听上一听。” 元曦简直要被他气笑,这都是什么话!明明是他想听,还非说成是自己一定要告诉他…… “别扭死你算了!”狠狠剜他一眼,元曦还是在他怀里坐起身,老老实实去拿那小匣。 既然决定要在一起相伴到老,有些事就不该藏着掖着。 之前几次,他们闹得不欢而散,都是因为那份不肯向对方低头的傲气,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们偏就是谁都不肯先张这个口。 而今经历了生死,他们也都看开许多。 人生只有一次,倘若总是执着于这些无甚意义的小事,那错过的,又何止是一段感情呢? “就是半朵梅花。”元曦拨开匣子上的搭扣,揭开盖子给他瞧,“我想了一下午也没想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卫旸起初也是一头雾水,然想起连瑾初见小姑娘时的场景,他很快便了然地挑了下眉梢,深深瞧她一眼,见她还一脸懵懂,他不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红颜祸水啊。” 什么也不用做,只消一个眼波,就能轻松俘获人心,让人心甘情愿做她一辈子裙下之臣。 元曦却不干了,“你骂谁呢?” 卫旸赶紧将人搂到怀里,好一顿哄:“我骂我自己呢,这么一大摊祸水,祸祸了你六年不说,还得祸害你一辈子。” “嘁!” 元曦赏他一个硕大的白眼,想起午间连瑾说的话,也没心情同他闹,将那浮萝鱼和那蜀中江姓老人的事都悉数告诉他。 看着他逐渐蹙起的眉宇,她心也跟着悬起。 鸩毒之事关乎性命,任何决定都草率不得。依连瑾的为人,倒也不至于拿这事诓骗他们。便是他真想趁人之危,也大可在知道这秘密之后,就直接取卫旸性命,没必要费这周章。 传闻应当是真,只是能不能找到那位老人?找到人之后,又能不能顺利拿到鱼?这些都未可知。保不齐一通折腾下来,什么也捞不着。 “要派人去蜀中打听一下吗?”元曦问。 “为何不呢?”卫旸抬指帮她把额前一绺碎发绕到耳后,“现在的我,可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听得元曦心头抽疼,该是怎样的绝境,才能将一个孤高惯了的人逼成这样? 她忍不住蹭到他怀中,伸手抱紧他,“那派谁过去?” 蜀中可不比其他地方,山高路远不说,还多毒虫瘴气,一个闹不好,小命都得搭进去。鹿游原虽是上上之选,可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调离帝京那么久,对东宫可是大不利。 卫旸显然也知道这问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笃笃”敲着桌面,凤眼里凝满深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却是说:“我自己亲自去一趟。” “什么?”元曦一下从他怀里坐直,愕然瞧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卫旸将她抱回怀中,细声安抚。 “朝堂上那么多事,需要我亲自裁夺。且卫晗刚刚从昭狱里被放出,局势还变幻莫测,这个时候,我不该离京。可这事关乎我自己的性命,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即便当真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传闻,我也要亲自去看一看,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元曦还欲再劝。 卫旸又道:“你就让我任性一回吧,终究是我自己的性命。” 元曦哑口无声。 这样的心情,她自然理解。一次次地寻找,一次次地落空,再淡定的人,心里也难免焦躁。倘若换成是她,也希望能亲自过去探一探这最后的机会。 只是…… “我放心不下,你带我一块儿过去。”元曦坚定道。 卫旸自是不肯,且不说她大病初愈,受不得舟车劳顿,便是她身子骨康健如初,他也舍不得她这般上下折腾。 劝阻的话语本能地就从他喉咙里冒了上来。 可还没到舌尖,她便仰起脑袋,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媚眼如丝,呵气如兰,“哥哥不会丢下元元的,对吗?” 一瞬便攫走他全部心神。 理智告诉他不该沉沦,可搭在她腰上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第61章 诱人 两人自从明确关系, 似亲吻这样的亲密之事,他们没少干过。 情至深处,擦枪走火也是有的。 然卫旸每次都克制得很好,明明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且还是太子, 倘若真要将她如何, 她也没法反抗。可他还是给足了她尊重, 倘若她不点头, 他便是废了自己,也不会碰她一根指头。 然眼下,她却主动靠了上…… 夜已深, 各宫都下了灯火, 只剩月色将皇城温柔包裹。 清透的微光透过支摘窗,徜徉在她身上,是世间最好的脂粉螺黛,勾勒出雪肤花颜。平日难以发现的美,都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屋里熏的鹅梨香, 似乎也因她这张脸而酿成了酒,丝丝温融,缕缕醉人。 卫旸鼻息都灼热了一分, 却还闭着眼深呼吸, 努力平复着。人平静地往后仰,淡然靠在雕花椅背上,捻一缕她的秀发缠绕在指尖, 笑得从容慵懒, “元元是在用美人计?” 俨然一个坐怀不乱柳下惠, 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 然身下逐渐燎原的热意,却将他心底的欲望和挣扎都暴露无遗。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元曦也是忐忑不已。 表面上瞧不出来,藏在云鬓底下的一双耳朵却早已娇艳欲滴,一颗心更是在腔子里大闹天宫,直吵得她心慌气短,想赶紧掩面遁逃,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明明已经心动,却还要佯装矜持,她好胜心就克制不住冒了头,偏要撕去他的伪装,将这朵高岭之花拽下神坛。看着那双清贵自持的眼,为她沾染满红尘的欲念。 “那……”元曦拖着腔,偏头思索。 论姿容,她无疑是明媚的、艳丽的,惊眼也惊心。眼下卸了脂粉,拆去钗环,她脸上充满侵略性的艳光也稍稍收势,幻化出另一种纯粹干净的美,宛如盛夏池塘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 灯火将她的面容勾勒得半明半昧,纤长的眼睫宛如蜻蜓的翅翼,立在小荷尖轻轻颤抖。 半片青丝如瀑蜿蜒而下,漫过她妖娆的身段,逶迤在他身上,在灯火中折射出泛白的光。 明明轻若鸿毛,根本感觉不到分毫它们存在的重量,却又像是美人轻俏的指尖,顽皮地隔纱滑过他的肌骨,钻入他袖口衣襟,游入他指甲缝隙间。那般细微,又那般清晰,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像是专门为他织就的情网。 卫旸不由绷紧了背脊,全身的注意力都克制不住往那几丝墨色上转移。 她还不依不饶,纤白的藕臂攀住他肩膀,美女蛇一般缓缓绕住他脖颈,直视着他的眼,问:“哥哥中计了吗?” 眸光澄澈干净,吐息却绵长娇糯,像是刚捞出来的蜜汁又裹了几层糖霜。寝衣轻薄,茜色抱腹在灯下若隐若现。玉山严丝合缝地贴挤在他前襟,山体愈发巍峨壮丽。 明明没有专门学过如何勾引人,遇上他却能无师自通。 卫旸垂眸,久久凝视着她的娇颜,幽暗的眸光深处隐隐迸溅着火星。手紧紧抓着圈椅扶手,都暴起了几根青筋。腕间象征佛门清净的奇楠珠子,也似叫灯火镀上了别样娇红的光。 几个眨眼的工夫,像是煎熬了一年。 忍了又忍,他到底是没忍住,托起她的后脑勺,低头去寻她的唇。 元曦稍一昂首,他双唇便轻擦过她鼻尖,落在她精致的下巴尖上,扑了个空。 欲擒故纵?这《孙子兵法》还真叫她用得炉火纯青!想当初,这还是自己教给她的,现在却被她拿来用这种方式对付自己? 卫旸眸色一暗,简直要被她气笑,可偏偏,他还真是极受用得紧。看着她眼里得逞的笑意,真想将她拆解入腹。 “你到底想怎样?”他碾咬着她下巴,气恨至极,又无可奈何。 两排浓睫交织出一线天光之中,情难自禁地扯起几缕猩红。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叫她驱散得一干二净,只剩浓厚的情,和化不开的欲。 “殿下知道我想要什么?”元曦撅着嘴,娇声娇气地抱怨。 他还没答应,她也不让他得逞,一面扭头拒绝同他接触,一面又收紧臂弯,不让他逃出自己精心布下的情网。每一道眼波都是一枚无形的钩子,钩得人神魂颠倒。 坏透了。 卫旸磨着槽牙瞪视她,双眼红得几近滴血,咬紧牙关强撑了一会儿,到底是敌不过她的千娇百媚,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道:“好。”便迫不及待将她抱到了桌上。 屋里灭了灯,月光被夜色浸泡得愈发缱绻涳濛。星子稀疏闪烁,间或落下几颗,扫起泛白光尾,迅疾又耀眼。寂静的秋日长空也似被惊醒了,于水色月光中轻轻摇曳,抖落无数人间清梦。 * 去蜀中寻鱼之事,就这么确定下来,动身的日期就定在下个月。 元曦也跟着忙活起来。 出发的行囊都要预备些什么?自己不在的时日,铜雀台又要托付给谁照料?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微不足道,然堆叠起来,也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压得她头疼不已。 然最令她烦恼的,还是某人。 自打共赏了一场巫山云雨,卫旸就跟一个得到了新奇零嘴儿的孩童,总也吃不腻。起初她还担心他的身体,总推拒着。偶尔让他吃到,也留着心眼不让贪多。唯恐他兴奋过度,体内的鸩毒压制不住,人直接就过去了。 卫旸也知道她心底的隐忧,将纾解和放纵的尺度把握得极好。偶尔一两次逾越,也会在事后及时服药,免得真闹出什么来,传出去可太损他颜面了。 可事情似乎跟他们担忧的不一样。 自那日之后,卫旸叫毒素折磨得几近苍白的脸色,竟红润不少。不仅没有因为什么兴奋过度导致毒发,害他身体亏损,反而还越发精神。原先鸩毒隔两日便会发作,一疼就是好几个时辰,把卫旸璀璨夺目得生不如死,而今却是风平浪静了大半个月。 两人颇有些惊奇,私下找云雾敛过来问话。 他也是一脸惊讶,琢磨了许久,也是能勉强给出一个猜测,说或许跟那条那浮萝鱼有关—— 元曦中过鸩毒,也因那条鱼而从鸩毒手中死里逃生,身体看似与平常无异,但没准体内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能压制鸩毒也未可知。 为验证这点猜想,他特特调整了卫旸的药方,还往元曦平日进补的药膳里添了几味药材,并勇敢鼓励两人好好享受鱼水之欢,为了卫旸的身子,也为了他能进一步精进自己的医术。 就当是济世救人了! 元曦完全一张被雷正面劈中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都听到了些什么。 卫旸却是醍醐灌顶般地舒展眉心。 他吃了五年云雾敛给他配的药,虽说并不会像孩子一样因口舌之欲而抗拒,然心里多少是有些厌倦。这一回的方子,却是实打实开进了他心坎儿里。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2节 不仅欣然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会尽全力支持云雾敛在医道方面的追求,还主动提出,将每日一回的服药次数,增加到两回。元曦拿眼神警告他别得寸进尺,他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己是为了尽早验证云雾敛的猜测、以及为日后更多不幸中-毒者而大义凛然地主动献身。 然后就从铜雀台献到了书房,又从书房献到了自己的居卧启安殿。 人不难受要吃“药”,难受了就更是抱着“药”不放。“药”生气了,不想再搭理他,也不想跟他去蜀中。 卫旸反倒来劲,说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答应要带你去,就一定说到做到”,然后就又开始没完没了吃药。直吃得“药”浑身绵软无力,两只膝盖上的红晕大半月也不见消。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元曦这回是体验得淋漓尽致! 事情传到鹿游原耳朵里,震惊得他满脸鄙夷,去书房寻某人一议事,脸也皱成个包子。对着屋里尚未消散的旖旎之气,和某人衣冠楚楚的餍足模样,就是一顿揶揄:“不过就是仗着人家喜欢你,才这么肆无忌惮。收敛些吧!别把人吓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卫旸却浑不在意,一大段话,也只拣其中一句回他:“嗯,她的确很喜欢孤。” 回答完,他还不忘半掀眼皮,优雅地反刺回去,“听说这几日,你又叫凌霄楼那姓叶的丫头给撵出来了?还让人把牌子给挂在了门口,‘鹿游原和狗不得入内’。啧,可真有你的。” 鹿游原气得面红脖子粗。 想起这话还是当初,某人和他家那位吵架的时候,自己拿来讥讽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旋到自己头上了。 看着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样,鹿游原恨不能连夜驾一匹快马,把连瑾给请回来,再给他添几天堵,看他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嚣张! “你别太得意忘形,这次蜀中之行结果如何,还不知道的。京中有人虎视眈眈,蜀中那里也不容你放松。别忘了,那位四川巡抚孟之昂可是恒王跟前一等一的心腹。” 他这话说得不假。 那位孟之昂,早年卫旸也曾跟他打过交道。看似和蔼可亲,实则却是一条毒蛇,专门在暗地里给人下绊。之前卫旸人在帝京,就曾因他栽过几次跟头,这次去蜀中,少不得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怕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孤堂堂一个东宫太子,还会怕他一个地方巡抚不成?”卫旸淡然提起狼毫,伏案在纸上洋洋洒洒。 鹿游原却捺着嘴角哼哼,“一个四川巡抚,的确入不了你的法眼,可若是云雾敛,你的御用医师,也突然造反,说打死他,也不去蜀中,你又待如何呢?” 此言一出,那支狼毫果然一顿。 浓稠的墨汁在纸上渲染开,好端端一幅字,就这般写废了。 第62章 报仇 “所以他为何不愿意去蜀中?” 是夜, 卫旸忙完手头的事,就去翠湄居陪元曦一道用晚膳,也将云雾敛的事告诉了她。 元曦颇为诧异,一边给卫旸布菜, 一边仰头问。 说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云雾敛这个人, 还是在解开鸩毒醒来之后。对于他仅存的一些认知, 也不过是医术高超, 性子古怪。自诩六根清净,僧袍穿在身上也像模像样,却偏偏舍不得满头青丝, 喝酒吃肉也不忌口。让还俗出来入宫当太医吧, 他又不屑。 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难不成,他在蜀中有什么仇家?”元曦叼着筷子,浮想联翩。 话本子里的一幕幕跟皮影戏似的轮番在脑海里上演,什么身负血海深仇的名医,千里迢迢从蜀中赶至帝京, 藏在寺庙里韬光养晦,白天救人,晚上杀人……要不是卫旸张口打断她, 她怕是连人家日后会生几个孩子都已经想出来。 “仇家倒不至于, 不过不堪回首的往事倒是的确有一段。” 卫旸夹了一块龙井虾仁,放在元曦面前的玉碟之中。 现在的他,在元曦面前是越来越坦诚。很多事不等她问, 他都会告诉她。遇到难处也会主动寻她商量, 两人一道克服。知道元曦对云雾敛颇为好奇, 他也不隐瞒,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五年前,发现曾外祖父给我下-毒的时候。当时我正在通州办差,身上突发高热,连日不退,胃里也不甚舒服。随行的太医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我是风寒,吃些退烧的药,休息两日便好。 “谁知我吃过药,不仅高热没退下去,身上还莫名开始冒黑斑,意识也开始模糊。当地的大夫全被拉了过来,却愣是没有一个人能查清楚病灶。他就是那个时候冒出来的,一身乞儿打扮,人瘦得跟把柴火一样,却说我是中了传闻中的鸩毒,帮我扎了几针,我果然好起来。 “没抓到章家投-毒的确切证据,我只能暂且先把这事压下来。不过查他一个乞儿,还是很容易的。 “他是蜀地生人,母亲早亡,家中除了他,就只有父亲和妹妹,祖上世代以行医为生。日子虽不富裕,但也算和乐。可就在一次行医途中,他父亲不慎得罪了当地一位富商,惹来杀身之祸。他为了给父亲报仇,用药-毒死了那位富商,这才沦为乞儿,一路北上逃难至帝京。 “后来我就同他做了一笔交易,他帮我解毒,我保他性命无虞。蜀中于他而言全是糟糕的回忆,他不愿意随我们同去,也实属正常。” 元曦听得一愣一愣的,眨巴着大眼睛惊道:“他还真杀过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卫旸忍不住轻笑,“杀人犯还能随便让你瞧出来?我也杀过人,你觉得我像吗?” 元曦撅嘴哼了一声,将吃剩的虾仁壳丢他碗里。 卫旸笑了笑,也没生气。饭也吃得差不多,他朝贺延年抬了抬下巴,让他过来收拾残局。自己则拉着元曦,步出大门,边散步边朝铜雀台走。 临近十一月,天一日冷似一日。风吹到脸上,虽不及数九寒冬那般砭人肌骨,却也是刺骨得紧。 元曦畏寒,身上披了件厚厚的羽缎氅衣,仍哆嗦不已,抱着卫旸的手便往他怀里钻。 卫旸也主动张开怀抱,搂着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分她一半。 明明是两个人在月下漫步,从远处瞧,却像是只有一个人。 “从帝京到蜀地,怎么说也要半个月脚程。咱们下个月出发,等到了地方,都快年底,也不知那里的冬天冷不冷?”元曦嘴里哈着白气,忽然问道。 自打六年前随他回宫,元曦就一直没出过帝京,有这样的感慨也实属正常。 然卫旸却从她的口吻里听出几分惆怅。 垂眸瞭了眼她暗淡的眸子,他收紧臂弯,将人又搂紧一些,“等到了地方,先去你家瞧瞧吧。当年案子结得匆忙,地方官府做事又鲁莽,也不知还有没有留下什么。” 元曦浓睫一颤,圆着眼睛“唰”地抬头瞧他,“你、你……” 卫旸笑着勾了下她鼻尖,“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蜀中是他云雾敛的故乡,也是你的,你想顺道回去看看也实属正常,我作何要拦着?” 话是这么说,可…… “你当真不介意?”元曦抿着唇,良久才嚅嗫问道,声音细如蚊蚋。 毕竟元家身上还担负着那样的罪名。即便先前在猎宫,他曾安慰过她。可到底事关他母亲,她终归是没办法完全释怀。 卫旸知道她心中所忧,叹了口气,停下来,环着她肩膀将人拥入怀中,“莫担心,我之前同你说的,皆非虚言。你家中之事,也的确另有隐情。” 余光扫了眼四周,他低下头,唇附在她耳边轻语:“十八年前出卖我母亲之人,应当不是你叔叔,而是我那位姨母。也就是废后,小章氏。” 简单一句话,语气也不甚寥寥,却是在元曦心头落下一个巨大的霹雳。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几乎在一瞬间睁到最大。 十八年前,先皇后大章氏遇害,是因为有人将出宫的时间和路线泄露给叛军。会怀疑到她叔叔元占淳身上,也是因为他是除了建德帝和大章氏外,唯一知道这两样消息的人。 怎的就跟小章氏扯上关系了? 卫旸冷冷牵了下唇角,帮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绕到耳后。 “当时父皇的确是只把这秘密告诉了你叔叔,可大家好像都忽略了我母后,也忘了她怀孕的那段时日,小章氏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出宫避难那日,母后原是要带她和我一起走的。可她因为带我去御花园玩耍,迷了路,这才错过了出发的时间。 “彼时我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因为对她的信任,也一直没再想过。直到六年前,她和舅舅的背刺,第一次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才开始重新琢磨这些。奈何时间相隔实在太久,证据早就被毁得一干二净。我空有猜测,却无从考证。 “因为这个,我还去找过我的曾外祖父,叫我的怀疑告诉他,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可他不仅没帮我调查,还带着全家老小跪在我面前,求我为了章家,不要再继续执着于这些陈年往事。” 忽而一阵风起,将他的声音吹得很淡,很远。 只剩廊下那只绘着蓬莱仙岛的宫灯,在风中斜飞旋转。卫旸的面容半明半暗地融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元曦叫风吹得一激灵,声音也跟着发抖,“所以、所以其实……我叔叔很可能是无辜的。而我爹爹和娘亲……他们、他们原是不用死的?” 两只纤细的藕臂在袖管里瑟瑟发抖,元曦很想忍住,却根本控制不住。一眨眼,泪珠便“啪嗒”顺着脸颊汩汩而下。 没一会儿,泪水便将卫旸的衣襟湿了个尽透,将他一颗心深深浸泡在其中。 连多日不曾发作过的鸩毒,也跟着在血液之中隐隐叫嚣。 卫旸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句“别哭了”就在嘴边,可想起她这十八年来的不易,这三个字实在苍白到叫他说不出口。只能紧紧拥抱住她,给她依靠,给她陪伴,帮她挡去四面吹来的寒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两手紧紧攥着他衣袖,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也少有地燃起滔天烈火,径直望着他,哽咽道:“我想报仇!我想替他们报仇!” 卫旸粗粝的指腹一点点帮她抹去眼角的泪珠,亦直直回视她的目光,声音如起誓般坚定铿锵:“我就是你手里的刀。” 帮你扫平一切苦难,护你一生无灾无恙。 元曦心头一阵热潮涌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此番蜀中之行,路途注定坎坷,可有他在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怕。 不过…… “云雾敛怎么办?你身上的毒还没完全拔除,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他不在,我们都没办法处理。更何况找到那鱼,咱们也得交给他来处理不是?他要是不去,咱们的麻烦可不止一星半点。” 元曦柳眉耷拉下来,颇为苦恼。 卫旸却半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山人自有妙计。” 元曦问他是什么,他却跟她卖起关子来。无论她怎么问,他就是不肯告诉他,哪怕主动给他加“药”,他也是三缄其口。 直到出发那天,看着某位被五花大绑直接丢上马车的“再世华佗”,元曦才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妙计…… 不得不说,这妙计还确实挺卫旸的…… 第63章 元宅 太子中-毒事关重大, 倘若秘密公开,势必会引起朝廷震荡,后果一发不可收拾。 是以除却近身可靠之人外,卫旸并未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就连太后也不知道。此去蜀中, 明面上也只对外说是例行巡防, 寻鱼之事则一直是暗中遣人秘密调查。 蜀道难, 难于上青天。 一行人脚程虽快, 也走了将近半月,才终于在十二月初旬,大雪时节抵达芙蓉城。 城中景致一切都好, 驿站也早早就给他们预备好了住处。大至摆件家具, 小到胭脂水粉,无一不是上品中的上品,元曦很是受用。除却芙蓉花已谢,看不到诗中盛赞的“四十里芙蓉如锦绣”的景象,有些可惜之外, 她当真无不满意。 窃蓝和银朱也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中很是兴奋。自进城后,二人眼里的光就没暗下去。 横竖也不在宫里, 没必要拘束, 待箱笼都归置完,元曦便扬手准她们出去赏玩。 卫旸去了府衙,正同当地的地方官寒暄, 得晚上才能回来。元曦收拾完两人的东西, 捶了捶酸胀的柳腰, 便歪在南窗边的软榻上歇晌。 冬日午后的风总带着几分倦意, 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咿呀”的唱腔,带着浓厚的蜀地口音。 元曦不自觉便想起嬷嬷,想起小时候夜里睡不着,嬷嬷便会轻轻拍打着她后背,用混杂着蜀音的调子唱歌哄她入眠,歌词和腔调直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 她鼻尖由不得泛酸,侧躺着蜷缩成一团,手在枕边都捏成了小拳。 直到身后的褥子一陷,与记忆中不甚相同,却也格外温暖的胸怀从背后将她抱紧,方才帮她驱散心头那些徘徊不去的阴霾。 等她迷迷糊糊睡醒,再次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窗檐下燃起了风灯,萤虫绕着牛皮纸打转,翅膀拍打出翻书一般细碎连绵的声响。 “醒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3节 边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元曦转头,卫旸就坐在榻边的紫檀书案前,从书卷上抬起头看她。 怕打搅她休息,他并没让人点太多灯,只案前一盏。融融的一团橘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圈金边,将他从昏暗中裁剪而出。可元曦分明记得,这张桌子是在外间放着的,何时到这儿来了? “你让人搬进来的?”元曦揉着眼睛坐起身,问道。 因是刚睡醒,她声音还带着困倦的软糯,眼眸半睁不睁,诚如海棠春睡未足。一只玉足从锦被中探出,勾垂在榻边,被灯火照得玉雪粉白,宛如一只羽翼才丰的雏鸽,煞为可爱。 卫旸眉眼不由绽起笑,在外奔波了一整日的疲惫也都在她这一句话中消散无形,“屋里安静,我就让人搬进来了。” 怕打扰她休息,所以没点太多灯;把桌案搬进来,在她身边看书,动静不是更大?怎么这会子就不担心会惊扰她了? 元曦不禁想笑,却也没揭穿他这点小心思,只朝他张开双臂,娇声娇气地唤:“抱。” 卫旸笑着上前,捏了捏她鼻尖,“小东西,越来越会撒娇了。”但也没拒绝,稍一俯身,就轻松将人抱入怀中,“肚子饿了吗?我让他们进来摆饭,等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元曦刚到芙蓉城,有些水土不服,午间就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碗小米粥。一个下午过去了,她还真有些饿,便搂着他脖子,不客气地说:“我想吃鱼。” 卫旸正抱她去外头明间,闻言忍俊不禁,“又吃鱼?你这一路上都吃了多少鱼?整条扬子江都快叫你吃干净了。” “我就吃我就吃,怎么了?”元曦晃着他肩膀,皱眉哼哼,“你不想养别养!” “我何时说过不想养了?”卫旸拍了下她的翘臀,“我是太子,就算你真把扬子江给吃干净了,我也养得起。” 这话才中听。 元曦撅嘴哼了一声,没再跟他抬杠,想起他刚刚那句话,又问:“吃完饭,你要带我去哪儿?” 卫旸垂眸看她一眼,淡声道:“靖安侯府。” 靖安侯,是元家的封号。 元曦心尖蹦了蹦。 出发之前,他们俩的确是商量过,要去元家当年被查封的旧宅看看。他们才刚到芙蓉城,看卫旸这几日忙应酬忙得都脚不沾地,元曦还以为这事怎么也得再等上几日,她也不忍心催他,不想他居然自己就提了出来。 元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情不自禁抱紧他,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可年头一转,她眉眼间又染上了忧色:“就这么直接过去,对你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于外人眼中,元氏一族头顶上的谋逆之罪还没消除,而卫旸又是这场谋逆案的受害者之一,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一个逆犯的旧宅,怎么看怎么不妥。况且,她要是不慎暴露了自己元氏之女的身份,只怕千秋节上的心惊胆战又要重新上演。 卫旸却并不以为意,窃蓝和银朱已经领着人把饭菜都摆好,他便直接抱着元曦过去入座。 元曦犯懒不想动,他也由着她继续坐在自己腿上,边夹菜喂进她嘴里,边说:“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叫人发现。而且这次,不光是你,我自己也想去探一探究竟。” “是为了十八年前那桩旧案吗?”元曦问。 卫旸点头。 自打对小章氏起疑心,他就一直在暗中偷偷调查。可时过境迁,帝京三司里留存的证据,早就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能给他留下什么? 可蜀中却不同。 这里离帝京相去甚远,无论是章家还是当地府衙,对这些都相对松散。倘若仔细探一探元家旧宅,没准就真能找到一些被遗漏的蛛丝马迹。 谎言终归是谎言,无论编纂得多么精妙,也总会有漏洞。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漏洞找出来,公之于众。 * 吃过晚饭,又等了一会儿,待到月上中天,两人才从驿站后门出来。 城里完全安静,只剩“邦邦”的打更声,伴着几点寒鸦在夜色中孤鸣。 靖安侯府坐落在城南,原也是个钟鸣鼎食之家,一座宅子足足占去了半条街。而今宅邸还在,人却早已空空。门上的朱漆斑驳脱落,白底黑字的封条也被雨水浸泡得看不清上头字迹。唯门前两尊高大石狮,在暗夜之中无声诉说着当年烜赫一时的簪缨世家、忠烈良将。 元曦心头热潮汹涌,眼眶发热。 她虽是元家人,可十八年来却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自己的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跟过去嬷嬷同她描述过的画面一般无二,却又那般不同…… 旁边有身影靠过来,元曦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卫旸,吸了吸鼻子,不待他来安慰自己,便主动抱住他。 卫旸笑了笑,知道这时候语言有多么苍白,也便没多废话,只抱着她,在这片无垠黑暗、无边萧瑟中给她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今夜时间有多宝贵,元曦心里也清楚,只消沉了片刻,便重新打起精神,从他怀里钻出来。上下溜了眼他的打扮,她又不禁挑眉,“你刚刚在马车上磨蹭半天,是换衣服去了?大半夜的换给谁看呢?” 卫旸笑着低头啄了下她眉心,“给我岳父岳母。民间不都是这样?女婿第一次上门,总得打扮得好一些,给人留个好印象。” “什么呀!”元曦推他一把,揉着婆娑泪眼哭笑不得,却也感动万分。 虽说这事的确没必要,可到底是他一片心意。即便元家已经覆灭,她父母亲族也早已入轮回,可他还是没想过敷衍。别家姑娘有的,他也都竭尽所能为她办到,甚至做得更好。 眼里才压下去的酸涩再次涌上鼻尖,元曦忍不住,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卫旸捏了捏她的脸,牵着她的手步上台阶,小心翼翼地揭下封条收好,正要推门,就听一声大喝:“什么人!” 原本黢黑的两侧道路突然炬火大盛,流水般向着大门方向汇拢而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衙卒正中悠悠踱步而来的,正是那位四川巡抚,恒王的心腹,孟之昂。 第64章 铃铛 “呀, 这不是太子殿下和曦和郡主?微臣眼拙,未能及时认出二位贵人,多有唐突,在此向二位告罪。望两位贵人大人有大量, 宽恕微臣这一回。 “不过话说回来, 此处乃是罪臣元氏的旧宅, 咱们芙蓉城的禁地。不知二位贵人深夜造访, 有何贵干?” 孟之昂上前塌腰拱手, 朝他们作揖。 一身文人官袍,乌发玉冠,倒也是一派清风朗月之态。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却让人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朝堂之事, 元曦不甚了解。 对这个孟之昂,她也只在来芙蓉城以后,听驿站中的伙计提过两嘴。 论年纪,他跟卫旸差不多大,却是个苦出身, 一朝中了进士,方才平步青云。在翰林院供职一年,被外放到蜀中历练。为官期间, 他也算任劳任怨, 修堤坝,改良田,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当地人对他评价都颇高。 照这资历, 倘若有人提携, 明年他就能调回帝京。去六部熬上两年, 便可入内阁,成为北颐最年轻的阁臣,也算年少有为。 却可惜,是卫晗的人。 看来是有备而来,打探到他们今夜必然有行动,刻意来这里守株待兔。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要等到卫旸揭了门上的封条才出来,分明就是想抓--------------?璍他们个现行,叫他们百口莫辩! 若是应付不好,明日传出什么闲话到建德帝耳朵里,只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元曦总感觉,他在说“罪臣元氏”的时候,字音咬得格外重,眼睛也在刻意朝她身上瞟…… 她不由蹙眉,往卫旸身边挪。 卫旸也觉察到适才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微侧了个身,将元曦挡在身后。 “孤是太子,说什么,做什么,自然都有孤的道理,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反观孟大人,这么晚了还领着这么多人到处跑,倒像是埋伏着,故意等什么事发生一样?倒叫孤好奇,想问上一问了,孟大人究竟在等什么?” 两三句话,情势瞬间逆转。 孟之昂一下黑了脸。 元曦也捧袖忍笑不已。 他在等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事也只能是“心知肚明”,不可再挑破。否则他一个地方官贸然打探太子行踪,卫旸都不需要跟他解释自己究竟为何来这儿,就可直接甩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他。 然孟之昂到底是孟之昂,能以微末之身爬到现如今的位置,又岂会是个百无一用的庸才? 几个眨眼间,他便立刻给自己串联好一套说辞: “殿下有所不知,近来巴蜀一带常有盗匪出没,搅扰得一方百姓不得安宁。微臣身为此地父母官,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民解忧。不想耽误了殿下的正事,还望殿下恕罪。” 说完,他也不给卫旸反击的时间,便再次开口,主动将话头又岔开: “听说殿下进城之后就一直住在驿站?那怎么行?如今盗贼横行,殿下又是千金之躯,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微臣如何担待得起? “若是殿下不介意,可搬去微臣府上一住。寒舍虽比不得皇宫,但较之驿站,还是舒服许多的,不知殿下觉着如何?” 一个球踢来踢去,又踢回到他们身上。 只是搬家这想法,还真是有些意外。 历来皇帝抑或是太子历经出巡,要么住当地驿站,要么就去当地官员的府邸借住。因着巴蜀一代都是恒王的势力范围,是以他们一开始进城,就没考虑后者。 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大家也都默契地没挑破。谁知他居然还有这脸主动提出来? 元曦下意识就要帮卫旸拒绝。 可卫旸却捏了下她的手,似笑非笑地对孟之昂说:“那就有劳孟大人了。” 竟然就这么干脆地答应了? 元曦呆住了。 孟之昂也几不可见地折了下眉,抬眸深看他一眼。 淡月藏匿到云翳之后,一抹暗色恰好将他完全笼罩,叫人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但也仅是一瞬,他便又笑如春风,拱手朝卫旸一揖,“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 “你为什么要答应搬去孟之昂家里?他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搬去他家不等于是羊入虎口吗?” 孟之昂作为地方巡抚,元曦他们要回去,他自然也“贴心”地一路护送。 元曦心里一直憋着疑惑,当着他的面不好说,等回去驿站,她才迫不及待拉住卫旸问。小嘴“叭叭”动个不停,吵得卫旸脑瓜仁生疼。 不等屋门关上,他就将人抱去榻上,直接用嘴堵住了她剩余所有话。 窃蓝和银朱还端着热水站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不是贺延年过来拽人,只怕她们到结束都还不知道该迈哪只脚离开! 虽说这段时日,她们也早就看出殿下对郡主有多宠爱,可似这般明目张胆,还是头一回。 这还是他们那个不近女色、冷静自持的太子吗? 元曦也很想问这问题,扭着脖子拼命挣扎,“呜呜”拍打他肩膀。 见她都快喘不上来气,卫旸才终于肯放过她,却是揉捏着她下巴,酸道:“你这一路上孟之昂长,孟之昂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瞧上人家了呢。” “你连这种醋也要吃吗?”元曦白眼直要翻上南天门,真想拎着他脑袋抖一抖,看看能抖出几斤醋来! 卫旸笑着勾了勾她鼻尖,只道:“谁让你是我的元元。” 末了,还是老实解答了她的疑惑:“巴蜀一带是卫晗的地盘,进城之后,我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我也早就猜到,今夜会被孟之昂抓个现行。” “那你还去?”元曦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怪物一般古怪地上下打量他。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4节 卫旸浑不在意,侧卧在她身旁,指尖闲闲绕着她肩头垂着的头发,“你不觉得去了也不是坏事吗?我们的一举一动的确都尽在他们掌握,相反,我们也可反向用这点,来试验他们。” 见元曦还是一脸茫然,他又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就譬如今晚,孟之昂想抓我个现行,倘若再等上片刻,等我推开门进去元宅逛一圈,他再来拿人,不是更好?越是这般急切地想要把我拦在门外,不就越是说明,那座旧宅子里真有猫腻?我们的思路并没有错。” 元曦心思剔透,他稍稍一点拨,她便立马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个理! 所谓骄兵必败,孟之昂越是以为已经牢牢掌控住了她和卫旸,就越是容易松懈。如此,反倒给了他们俩可乘之机。再搬去孟家可不是“羊入虎口”,而是“直捣黄龙”了。 “怪道你能当太子呢。”她亮着眼睛,由衷感慨。 类似的夸赞,卫旸没听过一万遍,也听过九千遍,心里早就麻木。可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却莫名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具体是何滋味?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嘴角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在他醒神之前就自己先扬了起来。他试着压了压,还压不下去! 索性就由着它去,声音也越发温柔:“那太子妃,你当不当?” 元曦眼睫一霎,愣在那。 两人一块儿走到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统统都经历过。在旁人眼中,他们早已跟夫妻无异。 可再像,也不是真的夫妻。 之前在猎宫,他也提过这事。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他没再说起,她也以为他早就忘了。说不着急是假,可念着姑娘家矜持,她到底没好意思真的问出口,只能一直等下去,也不知哪天是个头? 原以为至少要等到他解完毒,也摆平了皇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才会再考虑这些。倘若一辈子都没法解决,他们或许也要这般耗上一辈子。她甚至也做好了,这般陪他一辈子的心理准备。 她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却不想他今日就…… 腔子里有热流滚过,元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泪珠在眶里打转。 卫旸的心也跟着那点欲坠不坠的晶莹揉做一团,低头细细啄吻她眉眼,柔声细哄:“你总说我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自己不也是这般?小傻子,在我面前你还害羞什么?” 可越说,他心里也越疼。 归根结底,还是怨他过去对她过分严苛,以至于眼下两人心结已经解开,她仍有些不适应把心里话全告诉他。 自责地暗叹一口气,卫旸从袖子的暗兜里摸出一样东西,绕在她腕间。 元曦垂眸去瞧,是一条系着银色铃铛的红绳,铃铛两侧则各串着一颗红豆,此物最相思。 “无论这次有没有收获,我都会回去娶你,不会再让你像以前一样没名没分了。”卫旸低头蹭着她鼻尖,柔声道。 温热的鼻息徐徐拂过她脸颊,仿佛三月春风。 元曦心头不禁哽咽,不肯叫他看出来,娇嗔地瞪他一眼,便转头去看自己手上的红绳。 红线串红豆,东西最简陋,但却是花了心思的。比起以前,他送给自己的各种奇珍异宝,她却更中意这个。 只是红线和红豆的意思她明白,这铃铛…… “戴这个会不会太吵?”她晃着手腕,听着那清脆的铃声,很有些担心,“晚上睡觉还是摘下来吧。” 某人眸光一亮,爽快道:“元元说得对。” 主动帮她把链子手绳解下来,扭头就系在了她脚踝上…… 也是在那晚,元曦被某人压着不断“吃药”。铃声架在他肩头,脆生生荡漾了一整夜。她才终于明白,某人为何非要在这红绳上头挂铃铛了。 姓卫的没人性,根本就是个色中饿鬼! 闹得太过火,以至于翌日,二人准备搬去孟府,元曦身上还绵软无力。站着都很是费劲,更别说指挥旁人收拾东西。 窃蓝和银朱掩嘴在一旁偷笑。 连一向沉稳贺延年,看向两人的目光也颇为暧昧。 元曦羞得恨不能挖个地洞,当场把自己给埋了,睇向某人的目光更是“滋滋”直冒火星。 卫旸却一脸淡然,元曦动不了,他便干脆让孟府派人过来帮忙收拾。 横竖搬家之事也是他们提出来的,理应由他们负责到底,贺延年他们也落个清闲。 有人却不干了。 满屋人正欢呼雀跃,向卫旸道谢,云雾敛忽然破门而入。他背着包袱,怒着脸,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指着卫旸鼻子便骂: “你要来蜀中找鱼,我应了;你要我陪你一道过来,我也来了;现而今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说要住进孟家?姓卫的,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屋里一瞬鸦雀无声。 众人不住倒吸凉气,不知他究竟发的哪门子疯,敢这么对殿下说话。 他又不是郡主,殿下可不会惯着他! 况且云雾敛的性子,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平时是不正经了一些,但还是拎得清,绝不敢这般以下犯上。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就连元曦也惊个不轻,觑了眼卫旸顷刻间阴沉下来的脸,忙要上前打圆场。 可云雾敛早已铁了心,压根没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高声喝了句:“告辞。”扭头就走。 元曦想拦也拦不住。 可他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在门上迎面撞见了一个匆匆往赶过来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鹅蛋脸,梳妇人髻,穿一身湖绿袄裙,虽不是倾城姿色,但也算得上清丽婉约。 元曦认出来,是早间带人从孟府过来,帮忙收拾东西的孟家夫人,孟之昂的发妻。 大约是叫他们这头的动静吓到,跑来询问情况的。 眼下他们的确是要搬去孟家,但孟家的人,他们可没必要过分结交。 是以不等卫旸开口,元曦便含笑上前,想随便寻个由头,把人先打发了,在关起门解决云雾敛的事。 可她还没开口,孟夫人就颤着一双眼眸,抓住云雾敛的衣袖,惊讶又惊喜地唤了句:“哥哥!真的是你,你当真回来了!” 第65章 云旖 哥哥? 哥哥?! 孟之昂的夫人, 是云雾敛的妹妹?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元曦目瞪口呆,一张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转头去看卫旸。 他亦是剑眉紧锁,满眼惊诧, 显然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倒是孟夫人, 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哥哥”, 觉察不出周遭睇来的异样目光。见云雾敛不搭理她, 她两条细眉不禁垂垮下来, 眼里也泛起些许湿意,“哥哥为何不说话?” 女子甜腻的馨香盈盈荡来,仿佛无形的丝线, 能渗入人的肌骨, 纠缠住人的心肺。 云雾敛背脊一瞬僵直,瞳孔几乎缩成豆子般大小。 一声声“哥哥”宛如有实质,冲入脑海,掀起狂澜。无数尘封的过往便如决堤的江水一般,轰然浸漫过他全身, 恍惚间,他似又瞧见了那个雪满千山的夜晚,孤月赤红, 鲜血如泊, 女孩抓着他的手,同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却是声嘶力竭地质问:“哥哥, 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 云雾敛几近窒息, 一把甩开她的手, 踉跄着连退好几步。光洁的额头沁满汗珠, 嘴唇也宛如浸在水中的画,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哥哥!”孟夫人担心不已,唯恐他摔了,忙要上去搀扶。 云雾敛却奋力甩袖,大喝道:“不要过来!”如避洪水猛兽般。 人不慎撞到身后的小几,上头一盆兰花摇了摇,“咣当”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孟夫人下意识就要过去扶,可撞见他排斥的目光,她心头趔趄,咬紧下唇,生生停住了脚。泪珠在眶里打旋,像是晨间花瓣上的露珠,摇摇欲坠。 云雾敛心仿佛被那滴眼泪狠狠拧了一把,本能地朝她走了两步,手也跟着抬起。却也仅是一瞬,他便停住脚,“唰”地将手收回背后。 五指骨节在宽袖底下咬得“咯吱”如山响,额角青筋都爆起了几根,他却还是冷冷撇开脸,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 日头自门外斜来一缕笔直的光,尘埃起伏不定。 明明不过一根指头的宽度,却宛如银河一般,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满屋人都因为这一声,而彻底安静下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很长一段时间,连呼吸声都带着逼仄和小心。 直到门外飘来一声急切的:“云旖!云旖!” 元曦循声看去,就见孟之昂提着袍子,满头大汗地从月洞门外匆匆往这跑。瞧见卫旸,他还愣了一愣,忙不迭收起悬在门槛上的脚,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寻夫人寻得急,未曾发现殿下也在这里,多有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想是念妻心切,他也不等卫旸开口叫“免礼”,就心急火燎地撩袍迈进屋门,扶住他夫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帮她抹去眼角挂着的泪珠。 眉宇间凝满急切之色,却仍是缓着声口儿,轻声问:“怎的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而那位名叫云旖的女子,也似因丈夫这一声温柔,终于掉下泪来。所有坚强和伪装都顷刻间崩塌,小鸟般依偎进他递来的温暖臂弯。 冬日的暖阳金灿灿蔓延了他们一身,俨然一对恩爱异常的璧人,羡煞旁人。 然元曦却清楚地瞧见,云旖的双肩在被孟之昂触碰到的一瞬,小幅颤抖了一下。 不是被突然递来的怀抱惊到的那种讶然,而是一种深刻在骨髓里、积蓄已久的恐惧和排斥。本能地想要抗拒,却又不得不强迫着自己去接受…… 幅度虽极是细微,但也分明清晰。 元曦由不得微微眯起眼,狐疑地打量起他们三个人。 说起来,那日在铜雀台,卫旸告诉她有关云雾敛的事之时,的确是曾提到过,他在蜀中有一个妹妹。只是没说她后来怎么样了?瞧眼下的状况,应当就是这个云旖。 父亲与世长辞,兄长离家逃命,她一个女子无依无靠,日子想来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云雾敛连妹妹都不认了?且单瞧云旖这一身绫罗,冰肌玉骨,也不像是被人虐待过。 到底是怎么了? “我还当是什么人,叫旖儿哭成这样,原是你啊。” 沉默中,孟之昂忽然牵起一侧唇角,冷冷讥笑,“云雾敛,你还是不是男人?当初你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了。自己是爽了,痛快了,可曾想过旖儿该怎么办?! “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又要给自己的父亲守孝,又要应付你的仇家,帮你擦屁股。若不是遇上我,她就要被卖去秦楼楚馆。这会子你见到的,可就是她的坟冢了!” 几句话宛如惊雷,劈得云雾敛身形一晃,猝然转过头,脱口轻唤:“旖儿?” 孟之昂却是一个侧身,径直截断他视线。黢黑的双眼仿佛凝结了一整个冬日的霜寒,眸光死死透骨。 睨了睨他,又觑了眼不远处的卫旸和元曦,他冷声一笑,道:“而今云公子是攀上高枝儿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想来也不再需要我们这些穷亲戚帮衬。旖儿现在过得也很好,我会代替你这个没用的哥哥,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咱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云公子不再打扰旖儿,我念在你和旖儿血脉相连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云公子再想今日这般,让旖儿流泪,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说完,他便低头对云旖道:“走吧。”眼里的冰霜化开,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云旖抹了抹眼角,迟疑地看了会儿云雾敛,多少话语都欲诉还休包含在那双朦胧泪眼中。末了,却还是朝孟之昂点头,由他揽着自己的肩,从屋里子离开。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5节 那一双身影在冬日的暖光中紧紧相依,影子被无限拉长,跨过门槛,正好停在云雾敛的脚尖。 他整个人都猛烈晃了一晃,若不是贺延年及时将人扶住,他只怕早就摔倒。 “切切”的咬牙声从他嘴里传出,还咬了不止一次,在场众人无不听得真切。 “你若是觉得不甘心,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一直在旁作壁上观,不曾发过一言的卫旸忽然开口,“别等以后人家真的不认你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旁人的事,他从来不关心。可这回,或许是因着自己前段时日苦苦追求的经历,他颇为感同身受,难得开了尊口劝诫。虽还是熟悉的冷淡语调,元曦却听出几分感慨。 云雾敛却只是不屑地“嘁”了声,“本就毫无关系,为何要认?” 大袖一甩,人就扬长而去。 第66章 消息 闹了这么一出, 最后元曦他们还是搬去了孟府。 云雾敛却是坚决不肯与他们同行,住进孟之昂的家,离了他们单独行动。 此番来蜀,他本就是被卫旸强行绑过来的, 眼下又闹了这么一出, 元曦难免担心, 怕他真就这么跟他们堵上气, 丢下他们一走了之。 那卫旸身上的毒该怎么办? 元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坐在去孟府的马车上,她还在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去把人找回来。哪怕不住孟家,至少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卫旸却一脸从容, 抚着她缎子一般的乌发安慰:“莫担心, 若是今早之前他同我们辞别,那的确是要去好好劝一劝。可现在……”哼声一笑,他懒洋洋地枕着双臂,靠在车围上闭目养神,“怕是我们想带他回帝京, 他也舍不得挪窝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元曦起初还云里雾里,细想方才在驿站云雾敛的种种反应, 她隐约明白过来, 也就由他去了。 从驿站到孟府且有一段路程。 元曦昨儿被卫旸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好,这会子索性就窝在他怀中歇回笼觉。等她睡饱, 马车也刚好在孟府门前停下。 男人之间还有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且得周旋一会儿。 卫旸嘱咐了元曦几句, 便跟孟之昂走了。 元曦最烦这些假惺惺的寒暄, 也乐得躲清闲,下了车便只和窃蓝他们一块收拾行李。 孟府是个五进的院子,在芙蓉城里头已经算一座很不错的宅邸。可无论是院子大小,还是各处的布置,配一个从二品的朝廷大员,终归是欠缺了些。 看来这个孟之昂,也的确如外界所言那般,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不过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倒是府上数一数二的别致。 五步一景,十步一阁,地方宽敞不说,还遍植了时令草木。哪怕是眼下这般萧索的时节,院子里也不乏娇妍的色彩。 给他们领路的婢女叫知夏。 那是个嘴上闲不住的,最初过来给元曦请安的时候,她人还有些拘谨,不怎么敢说话。才转过两道月洞门,她嘴上的封条就被撕了个一干二净,片刻也停不下来。 “郡主您是不知道,孟大人为了恭迎您和太子殿下两位贵客,早几日前就吩咐下去,让咱们把这一枕春收拾出来,专门供您们二位起居。就连这院子里的花,也是大人亲自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呢!” “哦?”元曦扬了扬眉,颇为惊讶。 且不说双方立场不同,就单说布置院子一事。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孟之昂又是地方巡抚,每日身上事务万巨,不想也知定是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绕是如此,他居然还能抽出空暇,为自己的政敌做这些细腻的小事? “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元曦提唇笑了笑,语气意味深长。 窃蓝和银朱感觉出来,互相交换了个讥诮的眼神。 知夏却以为元曦是真心实意在夸赞她家孟大人,笑得越发灿烂,话匣子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檐下随便一个燕子窝,她都能给元曦掰扯出一个“孟之昂千里救玄鸟”的感人故事。 元曦实在佩服不已,“看来你对你家大人不是一般的赞赏,倒没怎么听你提过你家夫人。” 听到这个,知夏那张热情如夏的笑脸倏地僵硬。虽然很快恢复如初,然眼里的光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明亮。 隐隐地,还带起了几分轻蔑。 元曦微不可见地提了下眉梢,抬手压了压被风吹起的鬓发,状似无意地问:“你不喜欢你家夫人?还是说,你家大人不喜欢她,他们夫妻并不和睦?” “根本没有的事!” 果然一提到孟之昂,知夏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一时都忘了元曦的身份,扯着嗓门便嚷嚷:“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大人待她如何?整个芙蓉城都知道。一个杀人犯的妹妹,见天儿还疯疯癫癫的,能嫁给我家大人为妻,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 说到这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捂住嘴,鹌鹑似的垂下脑袋,怯怯同元曦告罪:“奴婢刚刚失言,望郡主莫怪。” 元曦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道:“无妨,你我不过是在闲聊,没这么多顾忌。”眼珠子一转,她又问,“你刚刚说,整个芙蓉城都知道,孟大人待她如何,那……究竟是如何呢?” 知夏是个重皮囊之色的,看元曦生得漂亮,说话也温温柔柔,完全没有郡主的架子,她悬着的心当即便松了下来,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个干净。 “也就是奴婢,看郡主面善,才好心提醒您,千万离停云苑的那位远一点。她就是个疯子!别看她现在人五人六,没什么不对,犯起疯病来,能搅和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您这千金之躯,可千万别叫她伤着咯。” “病了?”元曦惊愕不已,“她家中祖上不是行医的吗?怎么还能得这样的毛病?” “还不是叫她家里那些事给刺激的?”知夏道。 说到这,饶是她再不喜欢云旖,也情不自禁替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刚及笄不久,爹就没了。没过两天,哥哥又成了通缉犯。家里咣当就剩她一个,孤苦伶仃,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差点被仇家抓去卖给窑-子。这一刺激,人就不正常了。 “也就咱们大人不嫌弃她,还三媒六聘娶她为妻,拿她当个宝。要知道那时候,我家大人已经是两榜进士,人又生得仪表堂堂,上门提亲的冰人都快把门槛踏破。而她呢?” 知夏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想起这些年在府里的所见所闻,不禁感慨: “大人待她啊,是真的好。她每次犯病,都跟外头的疯狗无异,两个人都拦不住。咱们想拿绳子捆人,大人还替她挡着,说舍不得。每次都亲自在榻边照料,手腕子叫她咬出血,他也没发火,还反过来安慰她。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这地步?” 元曦捺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闲话间,转眼也到了一枕春。 元曦最后同知夏寒暄几句,让窃蓝给了点赏银,便将孟府上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自己的人在里头收拾院子。 冬日昼短,等一切都安置妥当,日头也已斜向西墙。 贺延年让随行的厨子做好晚膳,卫旸也刚好从外头回来。 也不知是叫芙蓉城的冬天给冻着了,还是同孟之昂别苗头处于下风,他脸色黑得出奇,跟抹了碳似的。 一枕春里的景致极好,元曦本想在晚膳摆在院子里,边就着美酒边赏景。眼下看他这副模样,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儿,忙放下手里的鎏金珐琅手炉,迎上去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卫旸觑了贺延年一眼。 贺延年立马心领神会地带着下人,从屋子里退出去。 待屋门“吱呀”合上,卫旸才拉着元曦进了里屋,神情凝重道:“你还记得连瑾跟你提过的江姓老人吗?” 元曦点头,“记得,就是蜀中那位擅长捕鱼的老者,连瑾得到的那条那浮萝,就是他抓的。你这两日不是一直在派人打探他消息,可是有结果了?” 那浮萝鱼关乎他性命,卫旸格外重视,不会随便开玩笑。看今日他这模样,应当是有消息了,只是这消息怕不太尽如人意。 果然下一刻,卫旸便长长沉出一口,肃容道:“那位老爷子死了。” 第67章 求救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棒, 元曦两耳一阵“嗡嗡”鸣响,脑袋也跟着晕眩。若不是有卫旸扶着,她只怕已经栽倒在地。 “你先别急,待我把话说完。” 卫旸拍着她后背, 柔声安抚。见她脸色实在差, 他索性抱起人, 去到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消息是刚刚送过来的。暗卫四处打听, 找到了老人家的住处, 也听他好友提过,说他年初的确抓到过那浮萝鱼,还是两条。其中一条高价卖给了南缙人, 另一条想自己留着, 想在为难时候给自己吊命。 “可暗卫找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拿刀捅死在自家墙根上,身体都凉透了,估摸着是昨天深夜动的手。他家中只有他和他儿子两人,儿子几乎住在赌坊, 那晚上也没回来。家附近的邻居也都睡得很深,没听到任何响动。” “那鱼呢?鱼怎么样了?”元曦迫不及待问,虽说是心里约莫已经有数, 可她还是不肯死心。 然结果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惊喜。 “鱼不见了, 他家中库房被人翻过,一盘狼藉。可他儿子却说,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丢, 只有那条鱼不见了。” “只有鱼不见了……”元曦囔囔着, 背脊寸寸发凉。 此番他们离京, 千里迢迢赶到蜀中, 就是来找那位江姓老人讨鱼,解卫旸身上的毒。 论动作,他们也算得上快,人还没到芙蓉城,暗卫就已经进城暗中打探,且在他们抵达的第二天,就送上了最新消息。 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暗夜杀人,又只带走了鱼,凶手显然就是冲他们来的! 丢鱼是小,叫旁人发现卫旸中-毒之事,麻烦可就大了! 偏偏还就发生在这芙蓉城,恒王的地盘……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元曦垂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捏紧。腕上的红绳顺势滑下来,银色铃铛触及指尖,冰凉一片。 “你也别太紧张,事情还没糟糕到那步田地。”卫旸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叫她指尖的冰冷刺了一下,他眉心轻折,握了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揉搓,给她取暖。 听他这话茬,像是还有什么转机? 元曦忍不住抬头问:“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那还没有,不过……”卫旸眼里浮起一丝阴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有所行动,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元曦没心情陪他玩这种文字游戏,两道细细的柳眉直往中间挤。 卫旸忙将人搂到怀里,直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儿子常年不着家,是一问三不知,可他邻居却不是。 “起初他们也怕自己有危险,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银子往跟前一丢,人也就老实了,告诉了我们一桩事。就在咱们进城前两天,有人为了那条鱼,特来找过老爷子。但似乎没谈拢,两人大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那人很谨慎,没去老爷子家里,而是把人叫去了庄上一座废弃的马棚单独说话。若不是当时,庄子上刚好有人去那里倒泔水,瞧见了,只怕都没人敢相信。” “所以那人是孟之昂?” 元曦睁圆眼,搭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虽努力控制过,可还是压抑不住她心底的惊讶。 卫旸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但细细一想,芙蓉城总共就这么点大,能让城中随便一个人都认识且惊住的,还同他们对立的,除了孟之昂,还会有谁? “咱们虽还不能凭这些就断定,是孟之昂下的毒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世上的确还存在第二条那浮萝鱼,且孟之昂也在找,急切程度不在我们之下。而他身为地方巡抚,有能力,也有动机下次毒手。”卫旸道。 元曦心思玲珑,很快就从他的话语中举一反三,“倘若真是他,那不就说明,那条鱼现在岂不是很有可能就在这座孟府之中?咱们搬进来,也算误打误撞,正中下怀了?” 卫旸眼里绽开欣赏的笑,宝贝似的啄了下她眉心,“倘若我手底下都是元元这样一点就透的聪明人,我能轻松不知多少。” 元曦知他是怕自己知道这些后忧思过度,才这么安慰自己。卫旸是什么人?能叫他看中,且收入东宫做幕僚的,又岂会是庸才?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她听着心里就是舒服,适才挥之不去的霾云也散开不少。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6节 撅嘴轻哼了声,她也仰头,甜甜地回了他一吻。小鸟一般靠着他颈窝,依偎进他怀中,白嫩的指尖绕着他肩头的散发,问他: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我打听过了,孟府上下戒备森严,丫鬟仆佣对孟之昂也都极是忠诚,咱们怕是不容易下手。” “总会有法子的。”卫旸轻轻蹭着她柔软的云鬓。 少女清甜的气息沁入鼻腔,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他一整日的操劳。 他不由缓缓闭上双眼,享受此刻难得恬静。窗外金乌已经下山,夜色自远处一点一点蔓延而来,像是老天爷倾倒的墨汁,遮天蔽日,转眼便要将他们也吞没其中。 可有她在身边,他也不觉如何。 “孟之昂说,明日要在府上设宴,为咱们接风洗尘。届时巴蜀一带的地方官员都会携家眷赴宴,场面颇大,府上定忙乱不堪。咱们就趁这股乱劲,在府上搜寻一番,不难找出破绽。” 元曦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东宫的暗卫都经过极为严苛的训练,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抓到敌人的缝隙乘虚而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 想着早间从知夏那里打听来的、关于云旖的事,元曦心里总惴惴的,却又说不出个具体原因。 想同卫旸商量,可看着他满脸的疲惫,她又实在不忍心拿些这些无甚依据的猜测去打扰。 抿着唇想了又想,她到底是无声叹了口气,将这事压回心底。 * 接风宴设在孟府前院的横波园。 园子算不得大,但胜在景致,画栋朝飞,闲云潭影,有花有树有亭有楼,也是个玲珑的好去处,在芙蓉城颇为出名。 平素舍不得对外开放,大家早就望眼欲穿,而今也是沾了卫旸的光,方才有这机会一窥园中精彩。 天刚蒙蒙亮,府上的丫鬟家丁便开始忙碌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廊下都有人影穿梭往来,跟风一样。 元曦是客,无须操心这些,只照常起床梳洗。 卫旸一大早便出门去了,为今晚的事做最后准备。 元曦一个人闲来无事,便寻了个理由在孟府上闲逛起来。明面上说,是待在屋里太闷,出来赏景散散心,实则却是放心不下,想亲自探探这孟府,看看究竟有什么乾坤。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停云苑,云旖的住处。 同别处人来人往的热闹相比,这里明显要冷清许多。即便是白天,朱红的大门依旧紧紧闭合,门上用的还是工艺极为复杂的丽江锁,便是有盗贼闯门,想开这锁也得费些周章。 寻常人家都将这锁用在库房,保护贵重家当,谁会用在这里? 还是从外面反锁的…… 元曦不由拧眉。 知夏昨日的警告犹在耳畔,她攥了攥手,袖口绣着缠枝纹的柔软面料在指尖微微扭曲。挣扎良久,她到底是放心不下,提裙迈上台阶,想去叫门。 然她绣鞋底才挨上台阶面,旁边便传来一声大喝:“住手!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夫人的住处?” 一个梳鬟髻,穿湖绿夹袄的婢女,抱着食盒火急火燎地朝她们跑来。 元曦认出来,是昨天他们随孟氏夫妇搬过来的时候,在府门口等着接云旖的贴身丫鬟,名叫春晓。 那厢春晓也认出了她,小脸吓得煞白,忙屈膝行礼,“奴婢不知是郡主驾到,多有失礼,还望郡主莫怪。” 元曦盈盈一笑,倒也没责罚她,只闻着食盒里浓重的药味,轻轻折了眉,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牵起唇角,笑问:“你家夫人可是病了?严重吗?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大夫,医术出神入化,大家都说他是‘在世华佗’。若有需要,我可请他来给孟夫人诊一诊脉。” 春晓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多谢郡主好意,夫人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元曦却不肯让步,“世上很多大病,都是叫一些不起眼小病拖出来的。孟大人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他夫人生病,我身为郡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那位大夫跟我很熟,只要一句话,他现在就能过来给夫人诊脉。” 说着,她也不等春晓开口,就朝窃蓝抬抬下巴。 窃蓝很快明白过来,这是让她去找云雾敛,当下也没迟疑,颔首领了吩咐,便转身要去找人。 春晓却一步拦在她面前。 银朱反应快,也跟着上前一步,叉腰挺胸道:“怎么?郡主的话你也敢反抗了?信不信我这就去把太子殿下找过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春晓却寸步不退。 一双手死死扣住怀里的食盒,用力到指尖都发了白,显然心里极是害怕的,呼吸都跟着打颤,却还是坚持说: “夫人的事一向都是孟大人做主的,奴婢说了不算。郡主想给夫人请大夫,还是先去问过大人的意思吧。没有大人点头,郡主便是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随便放人进去的。” 说罢,她便抱着食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眼皮闭成一条线,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窃蓝和银朱没了办法,扭头向元曦求助。 毕竟是在别人府上,且她们要请的人还很不一般,元曦也不好再逼。万一真的因为这事跟孟之昂彻底撕破脸,可不利于他们在府上继续找鱼。 “我不过是随便提提,你何必如此紧张?”元曦笑着打圆场,给彼此都递了个台阶,便带着人从这里离开。 可这心结也是因此彻底落下。 门后面到底有什么?云旖和孟之昂又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理智安慰她,是她多心了。可同为女子的第六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事情一定不止她打听到的那么简单。 如此想着,元曦整张脸都凝重不少,人早就离开停云苑,心却还在那柄紧合的丽江锁上。 也就在这时,一颗小石子忽然蹦过来,在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咕噜”滚了一圈。 元曦抬头四下看了看,没瞧见人影,只有一排婢女端着漆盘匆匆从鹅软石径上行过。以为是哪个婢女赶路太匆忙,不小心踢过来的,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走了没两步,就又飞过来一颗,径直打在她小臂上,她疼得“嘶”声皱了眉。 银朱更是竖起眉毛直嚷嚷:“谁啊!” 却是看见一个圆脸丫头躲在假山后头,朝她们小小地招了下手,紧张又警惕。见她们不肯过来,还焦急地跺了下脚,把嘴巴张到最大,夸张地跟她们比嘴形。 窃蓝和银朱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元曦却是辨认出,她说的是:“夫人有难。” 元曦心里当即“咯噔”警觉起来。 第68章 犯病 孟府上的人, 元曦都信不过。 撞见这副情状,她第一反应也是本能地怀疑会不会有诈? 可那小丫头还躲在假山后头,拼命朝她挥手。 瞧年纪,她约莫也就十一二岁, 个头不高, 得蹦跶着才能让手从假山后头伸出来。视线左右来回张望, 发现有人便立刻缩回去, 竟是比她还警惕孟府上的人。 元曦捏着手踟蹰了会儿, 还是吩咐窃蓝和银朱在原地等候,自己过去一问究竟:“你是谁?寻我何事?” 小丫头四下扫视了遍,确定没人发现, 拉着元曦一块儿躲到假山后头, 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你就是京中来的郡主?愿意帮夫人找大夫?” 元曦扬了下眉梢,试探问:“你家大人不是说,夫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那应当也用不着再请大夫。”边说边做势要把手从她手里抽回来。 小丫头听见这话,却是一蹦三尺高, 一把又将她的手给拽回去,急道:“谁说用不着的?可太用得着了!你要是嫌麻烦,不愿意费这事儿, 可以把地方告诉我, 我去跑这腿。” 元曦叫她拽得一趔趄,险些撞上假山。 因着郡主的身份,孟府上下对她都尊敬非常, 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都能吓得连连告罪, 唯恐自己吃了他们一样。倒是这个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 元曦忍俊不禁, 念着她也是护主心切,没跟她计较,只问:“你是夫人身边的婢女?叫什么名儿?先告诉我,你家夫人现在究竟如何,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小丫头抿唇沉默了,垂下脑袋,瞅瞅自己的脚尖,又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几次要开口,都生生憋了回去。 “你再不说,我可就走啦。”元曦边说边扭身,佯装要离开。 “诶别呀!别呀!”小丫头果然被吓到,急忙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咬着牙纠结了会儿,仰头道,“你先答应我,不会把这些说出去,我就带你去见夫人。” 元曦微讶,“大门都上锁了,你怎么带我去见夫人?” “这你别管,我自有办法。”小丫头不可说,只蹙眉催促,“你先答应我。” 元曦狐疑地上下扫了她一眼,点头答应。 小丫头也如承诺的那样,拉上元曦的手,悄悄离开假山,往停云苑方向走。 一路上,她也跟元曦交了些底。 “我叫小桃,平时在厨房打杂,不是停云苑里的人。因为我人小,又不是家生子,所以时常挨欺负,出门打水,还被她们推到井里。要不是夫人及时出现,我只怕早就已经淹死。谁知因为这事,夫人也叫她们排挤了。可夫人一点也没埋怨我的意思,还继续给我撑腰,私底下也常拿自己的例银填补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元曦颇为意外地垂眸看她,来了孟府几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云旖,不由问:“那你家孟大人呢?他那么看重夫人,知道这些,就没为你出过头?” 或许孟之昂和云旖之间的事,是孟府上的禁忌,所有人听见这个问题,都或多或少会沉默。 昨天知夏是如此,今日小桃也是这般。 只不过短暂的沉默完,小桃却没有替孟之昂说一句好话,而是磨着槽牙恨恨道:“他根本配不上夫人!要不是他,夫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话间,泪水就已经沾湿她眼眶。 元曦震惊不已,忙抽出腰间的帕子,蹲下来帮她擦,“究竟发生什么了?” 小桃几乎是脱口而出般地张开嘴。 可话都到嘴边上了,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抬手一抹眼泪,指了指旁边,道:“到了,就是这里。” 元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座荒废了的木柞佛堂,同停云苑就隔一堵墙。 因长年失修,佛堂屋顶塌陷了大半,木头也因叫雨水浸泡得长满青苔,散发出阵阵难闻的霉臭味。野犬经过这里,也要绕道。 “这佛堂荒废有几年了,一直说要拆,可到现在也没见人动手。大家都说这里风水不好,不愿意过来。日子一长,倒是都忘了,这佛堂里头还有一扇小门,能直接进到停云苑里头。” 小桃领着元曦,从脱落了一半大门进去,穿过摇摇欲坠的堂屋,径直绕到后头一扇半掩的木门。看似坚固,实则早已叫雨水腐蚀,凭小桃一人也能轻松拽下来。 小桃先行,元曦紧随其后,穿过木门果真进了停云苑。 四方的小院,四方的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婢女。不像等在廊下随时等候主子吩咐,更像在监视。 小桃不是第一次从这里溜进院子,一路带着元曦熟练地避开她们的视线,很快便找到了云旖住的主屋。明明其他地方都是监视的人,反而这里却空无一人。 “她们都害怕夫人犯病会伤到她们,所以平常只在外头守着,不会靠近屋子。”小桃边解释,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沉默片刻,响起云旖迟疑的声音:“是小桃吗?” 小桃将门推开一小道缝,朝里瞧了眼,似是在给云旖安慰,才推门进去,转头朝元曦招招手。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屋子,跟铜雀台自是比不了。然就这两日元曦在孟府上所见,这里已经算得上孟府数一数二的居所。里头的摆设也是极尽奢靡,同外头的朴素截然相反,仿佛孟之昂这辈子所有的积蓄都耗费在了这里。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7节 倒真有点外头所传的“金屋藏娇”之意。 “可是郡主来了?”清浅的声音从昏暗处传来。 元曦循声看去。 眼下午时刚过,檐上日头正当热烈,金灿灿地将屋子填了个满当,唯独留下一小块角落。透过尘埃起伏的光束看去,尤为格格不入。 而云旖就坐在那儿,挺着腰背,牵着笑,每一根头发丝都规规矩矩,像仕女画上板正的人。 “郡主专程过来,我却因着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招待,实在失礼,还望郡主海涵。” 云旖笑容和煦,宛如初升的朝阳。 一缕阳光恰好斜在她脚尖,每向她挪近一寸,她就将脚往里收拢一寸,始终同前面光亮的世界保持距离。仿佛稍一触碰,就会被烫到。 元曦心里不由犯起嘀咕,但没说什么,只道:“夫人客气了。云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夫人是他的亲妹,我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再次听到关于云雾敛的事,云旖睫尖颤了一颤,抿唇瓣垂下眼,想问又不敢问,纤白的手攥着圈椅扶手,都暴起了几根青筋。 许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也只是垂着眼帘,轻描淡写问:“这些年,他过得可好?” 元曦却反问:“那夫人又过得如何呢?若我是他,只要夫人过得好,他便过得也好。” 云旖忍不住笑,“我有什么过得不好的。” 她抬手绕着耳边的碎发,浓睫忽闪如翅,却是不敢直视元曦的眼。 大约也是觉察到了元曦质疑的目光,她又继续补充道: “之昂是个很好的人,做夫婿很好,做巡抚也很好。大家都夸他,说他是北颐少有的人才。才刚二十多岁就已经坐到巡抚的位置,将来前途不可限,保不齐还能混个首辅当当……” 她犹自絮絮说着,将孟之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可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从未抬起。 元曦听不得不耐烦,打断道:“可是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这些年你到底过得怎样?不是吗?” 云旖哑了一瞬,越发缩起脖子,不敢看人,“我、我……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我有福气,修了八辈子的福才能嫁给之昂。否则我这样一个人,哪里配得上他?我、我……” 她白嫩的一张脸逐渐皱起来,露出痛苦之状。视线跟着左右乱飘,指尖绞着衣袖,两只脚也开始在裙底不安地磨蹭,仿佛昭狱里头正在接受审讯的犯人,被问及了什么此生都不愿面对之事。 瞧着是要犯病了! “夫人!”小桃担忧地冲上前。 元曦也懵了,不过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居然能把她问成这样? 恐她真出什么事,元曦忙也跟着跑过去查看情况。这一急促之下,手腕间有东西滑落,“丁零”一声落在地上。 是那日卫旸送给她的红绳,上头窜着一个银色铃铛,和两颗红豆。 大约是方才两人从佛堂小路过来,她手剐蹭到了什么地方,不小心将绳子磨断了。元曦忙伸手去捡,这一碰,由不得又发出一声清脆的“丁零”。 再寻常不过的声音,不仔细听都不会觉察。 然云旖听了,却像是被焦雷当头击中,脸色煞白,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鱼似的从圈椅上滑下来,瘫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 小桃上去扶,她还“啊啊”尖叫着拼命躲闪。 两只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十根纤纤手指深深插-入乌发之中,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好好的发髻被抓得乱七八糟。好似不这样抱着,脑袋便会疼到炸裂开。 唇瓣更是抖得宛如风中枯叶,嘴里还不停歇斯底里地嚷嚷:“啊!啊!别过来!别过来!啊!” “我不是贱人,我不是!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别这样,求你别摇了,别摇了,求求你!” “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会给你丢脸,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再提那个人。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啊!” 第69章 下落 动静闹这么大, 很快就引起外头监视的人注意。 杂沓的脚步声如潮汐般飞快往这边涌来,元曦和小桃都来不及藏身,停云苑的郝管事就领着一大帮婢女和婆子破门而入。 一瞧见小桃,郝管事便气不打一处来, 指着她鼻子就骂:“又是你!你个扫帚星, 都给你说了多少回, 不许靠近停云苑, 不许靠近夫人, 你就是不听!” 小桃是个硬骨头,一面伸手去抱云旖,熟练地拍背给她安抚, 见云旖情绪平静不少, 她又仰头对着管事“嘁”了声,啐道:“我不过来,夫人早晚叫你们祸害死,你们才是真正的扫帚星。拖大街上扫地,过路人都嫌你顶秃扫不干净!” 她说得极为顺口, 又不卑不亢,显然不是第一次跟这位管事别苗头。 郝管事登时气得鼻孔冒烟,眉毛胡子乱飞。 “谁祸害夫人, 自己瞧不出来么?每次你一过来, 夫人就得犯病,我看就是你就是那幕后元凶,逮着机会就跑来给夫人下-药。夫人就是被你害的, 病情才反反复复一直好不起来。我今天就替天行道, 打断你的腿,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往夫人面前凑!” 他边说边撸起袖子, 接过旁人递过来的鸡毛掸子,朝她走去。 小桃知他这回是要来真格的,小身板吓得一激灵,却还是张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护在云旖面前。 就在那粗糙的大掌即将落下的一瞬,却听有人道:“我看谁敢!” 元曦起身一步上前,将小桃和云旖挡在身后。她身影不算多高大,可气势却尤为凌人。 郝管事个头比她高出整整一头,愣是叫她骇得浑身震颤。明明被仰视着,他却无端生出一种被人居高临下睥睨之感。笔挺的腰背生生弯折下去,宛如煮熟的虾。 觑了觑小桃,又瞅了瞅元曦,他心中虽有百般不服气,却也只能扯起笑脸,讨好地对元曦说道: “郡主初来,有所不知。这丫头压根就不是个好东西!夫人看她可怜,好心好意收留她,谁知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仅不报恩,还恩将仇报,屡次害夫人犯病。小的也是为夫人,为郡主着想,方才想着为民除害。” “我没有!”小桃反驳。 郝管事瞪她,“还敢犟嘴,信不信我这就……” 元曦斜睨了他一眼,他哆嗦了下,立马河蚌似的闭上嘴。 小桃得意洋洋地朝他吐舌头,郝管事气得双颊涨红,却愣是不敢再多言一个字。 “方才你说,害夫人犯病的都是扫帚星?”元曦挑眉问,“那这回不慎害夫人犯病的人,是本郡主。那本郡主也是扫帚星了?” 郝管事吓圆了眼,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 “够了!”元曦扬手打断,根本没打算听他说完话,只道,“不管你们怎么想,这回的事,的确跟本郡主有脱不开的干系。本郡主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忘恩负义’之人,惹出这样的麻烦,自然要一管到底。” 她边说边扭头唤小桃,“你去把窃蓝和银朱叫过来,今天本郡主就要把孟夫人接去一枕春,再请一个好点的大夫,专程为她治病。” “诶!”小桃脆生生地应了句,拔腿就要往外跑。 郝--------------?璍管事忙把人拦下,急着道:“使不得使不得。” 又对着元曦不住点头哈腰,“孟大人吩咐过,夫人身上有恙,不宜出门,让小的千万要好生照料。如是出了什么事,大人第一个怪罪的,就是小的。郡主您素来有菩萨心肠,也可怜可怜小的几个,莫要再为难我们了。” 元曦却只道:“我意已决,郝管事莫要再劝。若是孟大人追问起来,就让他来找本郡主。” 说罢她便转身去扶云旖。 然云旖却“啊”地一声,避开她的手,边摇头边瑟瑟往后躲。浓长的眼睫叫泪水打湿,粘连成一缕一缕。因害怕至极,那黑曜石般的瞳仁隐隐地,在眼眶里打颤。 “我、我……我不要跟你走。我得留在这里等之昂回来,他看不见我会难过的。” 元曦愕然拧起眉,没想放弃,“莫怕,我只是带起出去走走,很快就会把你送回来的。” 知道她现下情绪起伏不定,元曦也尽量让语气柔和,不想再刺激到她。纤白光洁的手穿过漏明窗上斜照而来的光束,一点一点耐心地递向她。 云旖却压根什么也听不进去,直觉毒蛇正吐着信子朝她靠近。 她尖叫得愈发厉害,一边高声喊:“不要过来!”一边蹬踹着两脚躲到后面的紫檀木桌底下,抱着桌子腿缩成一团,抖似筛糠,戒备地盯着所有人。 就连一向最得她信任的小桃也近她不得。 郝管事由不得松口气,为自己捏了一把汗,重新收拾起笑颜,哈腰上前道:“郡主,您也瞧见了,不是小的不肯放人,是夫人不肯跟您走。恕小的以下犯上,说您一句。郡主今日贸然登门,已经吓得夫人犯过一次病,就莫要再惹她不快了。等改日夫人病好,小的一定让夫人亲自上门,跟郡主致歉。” 元曦冷笑,眼里的寒光幽幽斜去,“你还真是有本事,让你家夫人上门致歉,她就上门致歉。” 郝管事叫她噎了一噎,脸上五光十色,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 元曦也翻了个白眼,懒怠再搭理他。 照她心底的意思,自然是想继续带云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眼下这状况,也的确如郝管事所言,不能再轻举妄动。 捏着拳左思右想,元曦沉出一口气,还是选择以退为进,起身道:“照顾好你们的夫人,倘若她身上少一根头发,我就让你们脱一层皮!”便带着小桃暂且离去。 郝管事吓得心肝都快吓碎。 先遑论她背后的太子,便是她自己这通身的气势,就足以摧折人心。当下他也不敢多言,只带着大伙儿跪下来颤声应是,人都走出去好远,也不敢抬头。 * 回去的路上,两人脸色皆是不妙。 小桃还是孩子心性,一想到错过了这次救人的绝佳时机,以后别说再找机会,便是连靠近停云苑都不行,她便忍不住跺脚抹泪抱怨: “都怪你!要不是你冒失,夫人也不会犯病,就更不会把他们给招来。现在好了,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救夫人?” 元曦不会同一孩子计较这些,觑她一眼,只问:“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家大人平日里都是怎么待你家夫人的?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听见铃铛声,就成了那样?甚至还舍不得走?” 小桃这回是没打算再隐瞒,却也实在不知其中缘由,枯着眉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头先我也劝过夫人几回,让她和离。她也是这般一径儿夸大人好,就是不提自己,也不愿意走。要说大人待她如何……” 小桃咬着唇瓣停下,也犯了难事,“摸着良心说,我也的确没瞧见大人欺负过夫人。在夫人面前,他一直都是百依百顺的。可我就是感觉,那种‘顺’很不对劲,具体说不上来,横竖就是怪怪的。应当是又什么东西,咱们外人不知道,否则夫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着说着,她忽然“啊”了声,似想起什么来,拽了拽元曦的袖子,朝她勾了勾手,神色无比郑重。 元曦明白她意思,弯下腰,将耳朵递给她。 “我前些日子,趁深夜去给夫人送吃的,看见大人慌慌张张地从外头回来,斗篷一摘,浑身上下都溅满了血,像刚杀过人!” 元曦听着这话,只当是孟之昂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毕竟朝堂之事,深不可测。官员们为了争夺手上那点权,除了明面上的争斗之外,或多或少都沾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段。 然再听她说:“他手里还捧了个东西,拿黑布盖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跑急了那会儿,从底下渗出了点水,把那黑布都给烧出个洞,可是吓人!” 前些时日深夜,浑身是血,手里捧着东西,水还把布给烧出了个洞…… 一大串线索在脑海里串联成线钩子,轻轻一动,便有东西呼之欲出。 元曦瞳孔如猫儿般缩起,转身抓住小桃的肩膀,虽努力克制过自己的情绪,还是控制不住言辞间的急切:“你可还记得,那天具体是哪一天?” 小桃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琢磨片刻,支支吾吾报出一个日子。 元曦握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又收紧几分。 是了,就是江老爷子遇害那天。那能把布烧出个大洞的水,一定是养过那浮萝鱼的水,所以那鱼果然就在孟府之中! 横亘在心头多日的大石稍稍落下些许,元曦长长松出一口气,却没松完,仍拉着小桃问:“那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把那东西藏到哪儿了?” 小桃摇摇头,“放哪儿了我不知道,我只瞧见他进了夫人的卧房,就是刚刚我们去的那一间,再出来,手里就没东西了。” 密室。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8节 听完小桃所言,元曦脑海里立时闪过这两个字。 倘若鱼就光明正大地在屋子里摆着,她刚刚去的时候早发现了。现而今什么也没看见,定是那屋子里还藏有机关密室。 只是在哪儿? 卫旸以前也教过她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可那会儿她对这些没兴趣,也就没认真学,眼下倒真有几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意思。 但也无碍,至少这事终于有了突破口。知道东西在哪儿,可比没头没脑满府上乱窜好多了。 笑着摸了摸小桃的脑袋,元曦道:“你放心,既然我已经答应要帮你救你家夫人,就不会食言。” 鱼和人,她都要! 第70章 夜探 知道了那浮萝鱼在何处, 未免夜长梦多,元曦打算今晚就趁着外院接风宴的热闹,再去停云苑探一探究竟。 她通晓一点武艺,尤其擅长避开旁人的追踪, 当初在凌霄楼对付锦衣卫都游刃有余, 一个小小的巡抚宅邸就更不在话下。 然她却并不擅长奇门遁甲, 只怕到了地方, 也找不到密室的入口。于是便打发人, 将事情的始末都告知还在外头忙应酬的卫旸,想让他派两个深谙此道的暗卫,夜里同她一块过去。 申时过后, 夜幕降临, 整座芙蓉城收敛起热闹,逐渐归于宁静。 唯有孟府丝竹不断,灯火亮如白昼。 元曦先照常梳洗完,穿上一套端庄的宫裙,去接风宴上同大家寒暄。待时机差不多, 便随意扯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从宴上出来。回去一枕春,换了一套利落的夜行服。 因时间紧张, 她并没有见过卫旸给安排的暗卫, 只约定酉时初,在停云苑后头的佛堂碰面。 可等元曦收拾好一切,避开所有人赶过去的时候, 却发现来的竟是卫旸本人。 “你怎么过来了?”元曦揉了揉眼睛, 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卫旸正垂首调整腕上的束带。 今夜他同样也是一身玄黑劲装, 玉冠卸下, 三千青丝皆由发带束成简单的马尾,自然垂在脑后。月色昏昧,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长腿,线条利落流畅,宛如天人挥毫一笔绘成。 第一次见他这番打扮,便是元曦早已看惯了他这张脸,也情不自禁被惊艳到。 什么人靠衣装,在绝对俊秀的脸庞之前,这些统统都是废话。 她正痴痴瞧着,某人兜头就敲了她一个暴栗,“还看?不去了吗?” 嘴角却是勾着的。 元曦揉揉被敲的地方,道了句:“这边。”便带着他,沿早间小桃带她走的路,往停云苑去。 路上还时不时回头瞧他,忐忑问:“你不去宴上压着,没事吗?” “无妨,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卫旸安慰道,“有人易容成我的模样,帮我应付。且我是借醉酒的由头,去偏厅歇息的。若非特殊情况,没人敢擅自闯进去打扰。” 这倒也是,且有他在,她也能安心不少。 毕竟在奇门遁甲之道上,倘若他称第二,整个北颐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况且一整天没瞧见他人影,说不想才是假的。 只是元曦还是放心不下,“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搞定,你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万一叫人发现,别说找鱼了,只怕咱们连小命都难保。恒王和孟之昂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话虽这么说,可握着卫旸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还越抓越紧。 十指紧紧相扣,不知比她那张嘴诚实多少。 卫旸唇角情难自禁地提了下,却是一掀眼皮道:“真的?那我回去了。” 说着,他还真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走。 “欸欸欸!你做什么呀?来都来了……”元曦忙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手,樱红的小嘴一点点撅起,都能挂油瓶。 卫旸顺势捧起她的脸,低头啄了下,“小骗子,口是心非。” 元曦羞红脸,气咻咻地捏拳捶他,却是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放你一个人过来,我不放心。真回去跟他们打擂台,我也心不在焉,反而会露出破绽,还不如过来陪你。只要你好好的,他们便是把外头天闹塌下来,我也有法子顶住。” 他说,声线浸润过月光,明明两者都泛着清冷,钻入元曦耳中却像是冬日里忽然吹起一阵和风,心田顷刻间春暖花开。 横竖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再纠结这些,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 元曦没再犹豫,扭头继续带路。 诚如她所料,下午云旖出事后,孟之昂就加强了停云苑中看守的人手。这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直将这巴掌大的小院围成铁桶。若不是时间紧张,前院还有宴会,他怕是要将孟府上所有家丁都派到这里蹲着,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而云旖也早早就被他从院子里带出去,不知藏在了哪儿。 看来今夜想直接救人是不可能的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云旖没被带走,以她现在的状况,便是她和卫旸真过去救人,她也不会愿意同他们走。 找到密室找到鱼,在被人发现之前平安离开这里,便是他们目下唯一要做的事。 院子里看守的人虽然比早间多了一倍,但有卫旸在,都跟没人是一样的。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就悄无声息地封住了沿路所有人的穴道,带着元曦轻轻松松进去那间居卧。 里头的布置还跟元曦之前来时瞧见的一样,连桌椅的位置都不曾挪过。 倒像是早就知道他们回来,在刻意欢迎他们似的…… 大约是事情进行得实在太过顺利,离最后目标只剩一步之遥,两人反倒有些不敢放开手脚。 “会不会有诈?”元曦站在门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问道。 卫旸蹙着眉,显然也不是很放心,毕竟对手是孟之昂。 两人之前没正式见过面,但却通过恒王,实打实交过几回手。虽说每次都是卫旸笑到最后,然赢的过程也十分艰辛,有几次还真险些叫孟之昂得逞。是以对他,卫旸总是要多几分谨慎。 可现在这状况,也实在容不得他们浪费时间多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 卫旸边说边扭转手腕,活动筋骨,去到对面墙边左敲敲,右推推,察看密室可能存在的地方。 元曦也没闲着,卫旸查看墙面,她便去另一面高墙前,检查墙上的挂画壁瓶,以及博古架上的各个摆件是否装有机关。 两人配合着,倒也事半功倍。 不出一炷香,元曦便发现,屋子西南角落的一个紫檀木小几,上头摆着的玉兰盆栽有异。乍看瞧不出来,伸手去端才知道那陶盆同小几乃是一体,根本端不起来,却能左右旋转。 元曦不敢乱动,忙招手喊卫旸过来:“这里这里!” 卫旸应声过来,蹲在小几前四下检查了一番,耳朵贴上陶盆,手也没闲着,边听声音边把着陶盆来回小幅度转动。片刻又停下来,抬头瞧了眼元曦身后的博古架,剑眉缓缓拧起。 “怎么了?难道不对?”元曦忍不住问。 卫旸道:“无事。”又扬手招了招,“你往我这边靠一点。” 元曦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办。 待她走到他身后,卫旸才伸手把住陶盆两侧,朝右用力一转。 就听一阵粗粝的“咯吱”声,陶盆转到了背面,而对面墙上的一幅挂画也随之卷起,“咻”地一声,飞射出一支雕翎箭。 正好穿过元曦刚刚站的位置,直挺挺扎进后头的博古架上。 箭羽猛烈上下颤摇,弥久不停。 元曦后背也飞快窜起一股阴恻恻的恶寒,这才发现,雕翎箭射中的位置早已经陷进去一抹极深的箭孔。只因有盆栽遮掩,加之光线暗淡,她才没瞧出来。 刚刚卫旸抬头,也是在确认这个。 倘若方才,她没有喊卫旸过来,而是贸贸然自己动手去转那只陶盆,这会子怕是已经上阎王殿报道! “还好有你在。”她脱口而出,亦是发自肺腑地感叹。 卫旸没有回应,然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唇畔的弧度明显比刚才翘高几分。手把着陶盆继续转动,也似更加有力。 又是一种艰涩的“咯吱”声。 对面墙上的挂画又动了,这回没有再忽然射出暗箭,而是墙体摇晃着,从挂画的位置垂直裂开一道缝,随陶盆转动的弧度,慢慢向两侧移动。 没多久,一间可供四个成年人同时并肩进入的密室,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密室说大也不大,大约也就一丈深。三面墙都置有书架,俱都被书卷塞得满满当当。有几本塞不下,摊开着或正或倒地扣在地上,从页面中掉落几封书信。 有几封随大门敞开时带起的风吹到他们脚边。 元曦低头一看,信封上除却孟之昂的大名,还赫然落着恒王府的款。 是他们两人之间互通往来的密信! 元曦眼睛都瞪大一圈,下意识就要蹲身去捡,看看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可念着方才那支冷箭,她又谨慎着不敢妄动,唯恐又是什么机关。 况且以孟之昂的性子,怎会将这些机密之事如此轻松地暴露在他们眼前? 两人相视一望,皆从彼此的眼神里瞧出了几分警觉。 “接下来该怎么办?”元曦问。 卫旸不置可否,环顾四周仔细权衡一番,随意拿起旁边的一个青花瓷瓶,滚雪球般“咕噜”往密室里滚。 没有触发什么机关,风平浪静。 卫旸仍不敢松懈,从袖底摸出一柄匕首递给元曦,嘱咐道:“你在这站着别动,我先进去瞧瞧。” 元曦乖乖点头。 他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从长靴里又抽出一柄短刀,攥在手中。侧身紧着步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迈向密室。 元曦也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屏住呼吸,匕首横举在胸前,时刻准备着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然而直到卫旸顺利走进密室,拿起架子上的书“哗哗”翻阅,周围都静谧如初,连多余的风声都没听见一丝。 卫旸照例先察看四周,确定没有机关陷阱,才朝元曦勾了勾手。 元曦心头的大石松落不少,抬手一抹额角,汗水湿透了大片袖口。她随手拍了拍袖子,应声往密室里走。脚刚迈进去,一句“可有什么发现”还在舌尖,就听“咯吱”一声,整个屋子都开始“隆隆”晃动。 两人跟着踉跄。 不等他们站稳,面朝密室的几面高墙上,挂画和壁瓶皆转到墙后,换作密密麻麻的强-弩,从四面八方“咻咻”径直朝他们二人射来! 第71章 逃脱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59节 卫旸眼疾手快, 二话不说,抱着元曦伏倒在地。 数道箭风“唰唰”从头顶飞过,有几支就险险地擦着元曦的耳朵,直挺挺扎在她睫尖前一寸地。速度之快, 几要在她耳廓燎起星火。几缕乌发随之飘落, 箭雨都已停歇, 它们还没落地。 箭簇的寒光随月影折闪, 宛如野兽的獠牙, 狰狞地围绕在四面八方。 元曦惊魂未定,抬手怔怔摸了摸耳朵。烈火般灼烧的感觉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她由不得“嘶”了声, 两道细细的柳眉往中间挤, 心中更是惊讶不已。 论奇门遁甲之术,卫旸乃是个中高手。方才他都已经在密室里检查过一遍,居然还会中招。这个孟之昂,果然不简单,怪道敢把这些机密信件这样明目张胆地都放在这里。 分明就是料定根本没人有办法从这里活着出去! 可还没等她骂上一句, 周遭墙上的强-弩便又开始活动,竟是在换箭!木柞的关节一节咬着一节,发出断续有节奏的“咯咯”声, 像是猛兽在磨牙, 暗夜里听,尤为瘆人, 元曦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方才那一轮攻势, 他们身边的地面早就被横七竖八的雕翎箭扎成刺猬, 根本没有再下脚的地方。他们稍稍扭动一下脖子, 都十分艰难。再来几回, 别说躲开空中的飞箭了,便是地上已有的箭丛,也够他们受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间被点穴定身的几个家丁,这会子四肢也逐渐恢复如初,可以自由活动。 “来人!抓刺客!” “有人擅闯停云苑,快去告诉大人!” ……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在檐角翻飞,每一声都震得元曦头皮发麻,眼皮狂跳。只怕再过不久,即便他们俩能逃过这屋里密密麻麻的箭雨,也躲不开孟之昂带来的天罗地网。 元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咬牙,推了推卫旸,道:“你先出去,便让人发现了。我留在这里引开他们,等你把外面都安排好了,再想法子过来救我。” 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卫旸是太子,倘若被抓到夜闯二品大员宅邸,后果不堪设想。而她不过是一个郡主,即便被抓个现行,也可拿“贪玩”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只要她不松口,他们就没法将这事往党-争上引。且以卫旸的智谋,事后想个办法把她捞出去,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顺利躲过眼前的危机,才是当下最要紧的。 卫旸却嗤之以鼻,要他拿她当挡箭牌,还不如干脆让他死在这片箭雨之中来得痛快。 黑着脸瞪她一眼,卫旸冷声道:“抓好了。”便凝神紧盯着强-弩的动静。 在下一轮箭雨呼啸朝他们射来的一瞬,卫旸抱着元曦一下从地上弹起,竟是踩着那几支疾驰的雕翎箭,蜻蜓点水般地在半空中飞奔。 元曦都还没反应过来,卫旸就已经抱着她,几步跃至门口,直接避开了弩-箭的射程! 落地的一瞬,乌黑的马尾在空中轻盈飞扬,刚好勾勒出月轮清冷的弧线。 元曦呆看着,心尖都由不得跟着蹦了一蹦。 然眼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阵阵朝他们逼近。就听“哐啷”一声,卧房的大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 月光倾泻而入,映出一排排拿枪执刀的家丁,领头的正是早间刚跟元曦闹过一场的郝管事。 好在两人都及时戴上面罩,才不至于当场就被认出。 “好小子,竟敢擅闯我们四川巡抚的府邸,信不信我这就……”郝管事指着两人鼻子狞笑,扬手让身后的人往前冲。 可他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元曦一记手刀打晕在地。 后头的家丁怔了片刻,纷纷举起手里的家伙,朝两人杀去。 卫旸身影如电,几个腾身间,就已经将最先冲上来的一排人撂倒在地。 元曦身手虽不及他好,但对付几个只会蛮力的家丁还绰绰有余。卫旸在前面冲锋,她则拿着那柄匕首帮他肃清他背后的漏网之鱼。 两人背对而立,将自己的背后放心交给对方。因不想被认出,谁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可彼此之间的默契,却并不下那些经过严苛训练的杀手。 疏桐淡月,刀光剑影,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六年前,两人在野狼谷搏最后一线生机的时候。 但较之当年,眼下的状况可实在容易太多。 没过多久,最先赶来的一批家丁就被他们轻松解决。 然这时候,随后赶来的强-弩手也已在庭院中准备就绪。屋顶、假山、长廊全部都是。 最后一个家丁被元曦击晕倒地的一瞬,一排排闪着寒芒的箭-矢便如暴雨般,在空中织成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地向着窗户、大门扑杀而来,直要将屋子捅成马蜂窝。 根本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 元曦咬牙拼尽全力挥舞手里的匕首,也只能勉强挡开几支。 下一支箭镞已然逼近她眉心,她甚至都能清楚地数出箭尾的羽毛有几根,以为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兔起鹘落间,她腰间被一道蛮力抱住,强行拉开。她还没来得及眨眼,卫旸便从旁边桌上扯起一块绸布,奋力往面前一扬,生生帮她抗下来那几支雕翎箭。 化解完一记杀招,卫旸也不松懈,趁着外间换箭的当口,抱起元曦便往大门对面的窗户跑。在下一波箭雨杀到之前,成功破窗而出。借着数一数二的轻功优势,迅速窜上房梁,没入浓稠的黑暗之中。 那身法之快,元曦都离这么近,都看不清他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等反应过来,就只剩耳旁“嘶嘶”如刀的风,和越来越远的厮杀声。 * 停云苑出了这么大的事,前院的接风宴自然也办不下去。 宾客们听说孟府上来了刺客,吓得魂不附体,嚷嚷着要离开。更有甚者,直接指着孟之昂的鼻子便开始骂,直将他损得一文不名。 孟之昂还不能还口,攒了一肚子火气也能憋着,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把人都安抚完。也终于抽出空暇,可以管一管后院的事。 然而他也不是傻的。 前脚东宫的那两位贵客刚告病回去歇息,后脚停云苑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罪魁祸首是谁?不用动脑筋也能猜到。 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孟之昂牵唇冷笑道:“太子殿下休息这么久了,也不知现下如何?这府中闯进来了刺客,可别伤了咱们这位尊贵无比的贵人。” 说罢,他不去停云苑看情况,也不上府衙搬救兵,朝着卫旸休息的偏厅便径直奔去。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波人,手里还都抄着家伙,气势汹汹。 知道的,说他是在担心太子的安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直接过来抓刺客的。 偏厅外头守着的两个小内侍都由不得哆嗦,觑了觑后头空荡荡的屋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贺延年倒是从容不迫。 卫旸换好衣服离开后,他便一直带人在偏厅门口守着,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刻着警觉,连只苍蝇都不放进去。停云苑闹刺客的消息传过来,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松懈片刻。也早就料到,孟之昂会有这么一出。 现在殿下和郡主都还没回来,可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去。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贺延年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对左右两侧道:“都警醒些,哪个敢露出马脚,别说殿下会不会震怒,咱家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两个小内侍哆嗦了下,纷纷矮下脑袋,低声应是。 恰这时,孟之昂也到了门前。 贺延年“哎哟”了声,忙上请安,“这什么风把孟大人给吹来了?今夜来了这么多宾客,大人不去招待,怎的跑这儿来了?” 孟之昂瞥了眼他身后紧闭的大门。 屋里灯火通明,却瞧不见半点人影。 他无声一哂,越发坚定要进去看一看的心,便朝贺延年拱手道:“近来城中盗匪猖獗,头先下官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方才将殿下从驿馆请到家中小住。不想眼下,连下官府上也遭了贼人的毒手,下官实在羞愧难当。 “贼人到现在都还没抓到,也不知殿下现在情况如何?下官不胜惶恐,特来此处求见,也顺便向殿下告罪领罚,还请贺公公进去帮忙通传一声。” 贺延年也朝他塌腰拱手一礼,笑得像个弥勒,“太子殿下无碍,还请孟大人放心。只是眼下醉得厉害,还在屋里头歇着。适才咱家进去伺候,人还吐了,咱家正嘱咐人帮忙更衣呢,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法召见大人。 “至于盗匪之事,孟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殿下一向宅心仁厚,知道您为了一方百姓,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是咱们北颐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会为这点小事就责罚于您?” 说着说着,他又垮下脸来,颇为担忧地仰头瞧了眼头顶的苍穹。 “天色越来越黑,也不知道这盗贼究竟躲到了哪里?万一还在府上,怕是不好。孟大人只管放心大胆地忙自己的事去,这里有咱家和锦衣卫在,出不了乱子。” 此言一出,周围人颇觉有道理,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交头接耳,琢磨要不要去别的地方察看,梗着脖子巴巴等孟之昂发话。 孟之昂却不应声,只睨着贺延年,幽深的凤眼缓缓眯成两道缝。 到底是东宫的掌事大太监,处变不惊的态度就是不一样,笑嘻嘻的三言两语,就把他所有路都给堵死了。 但可惜,仅凭这些条件,可没法儿把他打发走。 他眼尾余光朝身旁幽幽一睇,边上跟着的家丁立马心领神会,眯起眼,仰脖儿望了眼,一张脸顷刻间煞白如纸,抖着指头,指着偏厅屋顶直喊:“有贼!真有贼!就在屋顶上,闯偏厅里头去了!” 众人当即如醍醐灌顶般,重新拿起家伙,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孟之昂也跟着凝眉开口:“太子殿下还在偏厅之中,护殿下周全,便是保我北颐江山无忧。大家跟我一块进去,将那贼人绳之以法!” 说完他便绕过贺延年,径直往偏厅里头走。 身后众人被他的话鼓舞到,纷纷高声应是,举起手里的家伙紧随其后,气势颇高,仿佛真要上前线保家卫国。 贺延年心道糟糕,忙要上去拦人,却根本没理由,也拦不住。 眼瞧着一大帮人已经站在偏厅大门前,孟之昂的手也抬了起来,马上就要够着大门。 屋里忽然响起猛烈的桌椅碰撞声,并一句:“啊,哥哥不要~” 绵软无力,又娇媚入骨。 一下将在场所有人都震在原地,许久都动弹不得。 第72章 佛珠 元曦死也想不到, 有朝一日,她居然会沦落到要做这样的事! 两人从外间回来的时候,孟之昂也刚好找上门,正领着一大帮人同贺延年对峙。而她和卫旸身上都还穿着夜行服, 根本来不及换, 倘若叫他们瞧见, 夜探停云苑之事必然败露。 这会子孟府上赴宴的官员都还没散去, 这边闹起来, 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若是叫他们知晓今夜的刺客就是他们的太子,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传到帝京,后果不堪设想。 直接隔着门斥他们一顿, 让他们回去吧, 依孟之昂的性子,免不了又是一顿夹缠。末了能不能成功把人撵走,还未可知。 几番思量下,卫旸便想出了这么个一劳永逸的法儿,彻底堵住他们的路。 起初, 他只是让元曦叫两声,迷惑一下外头的人。 可这样羞耻的事,元曦如何做得出来? 情动之时唤上两句倒也无妨, 她也不是没叫给他听过……可现在明明什么也没发生, 且两人才刚刚从阎王殿里逃出生天,她哪有心思做这些?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叫不出来,也不想叫。光是想象, 她就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卫旸又搂着人, 耐着性子好一顿哄。 元曦仍旧紧紧咬着唇瓣, 不答应。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显出十二分抗拒, 脸更是红得跟煮熟的虾米一般。 眼瞧着孟之昂马上就要带人闯进来,卫旸闭了闭眼,无可奈何,捏着怀中人精巧的下巴,问:“一个人叫不出来,是吗?”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0节 声音低哑,眼眸幽暗,语气意味深长。 元曦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人就被推倒在了身后的方桌上。 力道太大,桌子和她都下意识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带起的劲风,更是吹荡得四面茜红帐幔绵绵飞扬,如烟似雾。 但很快,帐子不飞了,桌子也叫不出来了。只剩元曦一人在某人霸道碾转的炽热中,情难自禁地叫了那么一声“哥哥”。 声音细细柔柔,像春日里捉摸不到的风,从鼻腔里酝酿而出,又无端平添一种难以言喻的靡艳之感。 似难受又似享受,想挣扎又万般无力,想逃离偏偏又无尽沉沦。 门外围着的都是男人,血气方刚,怎么会不知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又是谁发出来的,他们也都心知肚明。 都说太子卫旸清冷自持,不近女色,比之柳下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过去多少人巴望着要给他送女人,结果都落了空。原以为这样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为女人折腰,谁知三碗黄汤下肚,也是个甘为牡丹花下魂的人? 然仔细想想郡主的姿色,他们也都理解了。 只这么一声,就已经足够叫人魂牵梦萦,里头的春色只怕更是惊心。 有那定力不足的,手里的刀早就已经滑脱,正好砸在脚背上,疼得人“嗷嗷”直叫。而那定力足的,譬如孟之昂,也由不得涨红了耳尖。 连贺延年这样净了身的人,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平了平气,他拳头抵唇轻咳一声,重新笑开,却是问:“孟大人还进去吗?” 明知故问! 孟之昂狠狠瞪他一眼,明知事情有异,但也实在寻不到好的借口再往里头闯。咬牙顿足片刻,他也只能恨声丢下一句:“走!” 便带着人沿原路悻悻而归。 屋子外,贺延年抚了把额角上的汗珠。 屋子里,元曦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见卫旸还埋首她颈间,丝毫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她不由蹙起眉,抬手推了推。 清润的杏眼里头盛满委屈和不耐烦,又因着刚刚的情动,眼角眉梢犹带一种令人惊心的妩媚。 两种情绪矛盾又统一,愈发叫人欲罢不能。 卫旸侧眸瞧着,喉咙莫名干涩异常,像是沙漠中久旷之人终于瞧见了一抔清泉。 隐约间,那靡靡只因似还在耳畔缠绕。明知不是那么一回事,可闭上眼,脑海就是控制不住,浮现出另外一幅不可言说的画面。 叫人血脉喷张,心浮气躁。 即便腕间还压着一双佛珠,也克制不住他心底不停滋长的魔。 这主意到底是在折磨谁? 卫旸哑声一笑,抚着她柔软的檀口,探头过去,想干脆来个假戏真做。 可四唇即将触碰的一瞬,元曦却偏头躲了开,只伸出一根白嫩的食指,在他唇前点了点,嚣张道:“接下来半个月,你都不可以碰我。” 卫旸眉心轻折,“为何?” 元曦只转着眼珠,娇娇地哼:“因为我生气了。” 就这? 卫旸不屑一嗤,本是不愿搭理,奈何她幽幽掀了自己一眼。描着银红胭脂的眼尾盈盈向上挑,宛如月下海棠,冷艳精致,勾出了一抹狡黠的媚,也勾住了他的心。 忍了又忍,卫旸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啄了下她白嫩的手指,到底是同意了。 面对她,他总是没有办法的。 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力气,他才终于能撑着桌面,从那馥郁的清香中抽离,重新站好。 元曦紧跟着起身,坐在桌上整理自己的衣襟。眼尾余光从他身上扫过,她诧异地“嗯”了声,指着他的手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 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一块绸布—— 是方才在停云苑,他随手从桌上扯过来帮忙挡箭用的。 一路九死一生地逃脱,刚回来又经历了那么一出,他神经一直紧绷着没松懈,这才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这个。 跑了一路,扎在绸布上的雕翎箭早就被抖落个干净,只剩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破洞。 横竖也无其他用处,卫旸道了句:“没什么。” 便随手将绸布往桌上一扔,只等一会儿贺延年进来,让他拿去丢掉。 可就是这随手的一甩,一团东西从绸布里甩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便“啪嗒”落在了桌子另外一边。 两人齐齐转头看去,一串佛珠正蜷缩着躺在月色中。 奇楠的色泽浑厚古朴,便是在月下也流转不出多少光华。 想是刚刚甩得太用力,腕上的佛珠也跟着甩出去了,卫旸便没放在心上,迈步过去捡。可俯身的一瞬,他却是顷刻间白了脸色。 “怎么了?” 元曦见他神色不对,忙从桌子上跳下来,跑去他身边。 就见他捡起地上那串奇楠珠子,放在掌心,就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手腕来回翻转,袖底随之滑出一串奇楠珠子。 元曦不禁“咦”了声,“这佛珠不是在你手上戴得好好的吗?怎么会……” 她看了看卫旸的手腕,又瞅了瞅他掌心。 两串奇楠珠子,做工却一模一样。就连上头的琥珀坠脚,以及珀体上的字迹也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就是,卫旸腕上挂着的珠子,琥珀上刻着“慈悲”; 而从停云苑里无意捎带出来的这串,珀体上则刻着“感念”。 元曦由不得拧起眉心,越发恍然,“你这串珠子,是哪里来的?” 卫旸微微哽咽,嘴唇明明张开了,却无端发不出声。喉结在灯下滚动了许久,他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母后留给我的。坠脚上面的字,也是她亲手刻下的。” 夜色无垠,月光空茫,整个芙蓉城的冬日都透着一种空寂的苍茫。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其中,没一会儿,就被拥挤入窗的夜风给吹散,留不下一点痕迹。 可却是在元曦心里落下了分量十足的一笔。 她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先皇后大章氏亲手刻下的奇楠珠子,为何会从云旖居住的卧房里被找出来? 一个荒诞不经、又莫名可信的猜测像雨后春笋一般,在她脑海里“蹭蹭”冒芽,一发不可收拾。 元曦咽了咽喉咙,木讷地看向卫旸,紧张地问道:“五年前,你派人调查云雾敛身份的时候,可曾查过,他妹妹到底是不是云家亲生的?” * 芙蓉城地处偏南,甚少落雪,便是真下了,也只是毛毛的一点,成不了气候。 可今日不知是怎的了,一大早,穹顶便彤云密布,到处都阴沉沉一片。本就萧瑟的冷风,也随之多了几分刺骨的味道。 过了午后,竟真的飘起雪来,越下越大,恍如飞絮。 大街小巷上叫卖的摊贩,慌忙将自己的摊子收起来,匆匆往家赶。往日车水马龙的街市,一下变得寂静无声。只剩北风裹挟着落叶,打着旋儿从空旷的街头飞过。 像这样的天,都不会有什么人来。 西市的一间小酒肆里,堂倌靠在柜台边上打呵欠,也想打烊回去歇息。 转念想起二楼雅间里那位烂醉如泥的客人,他顿时又头疼不已,指尖敲着桌面,正琢磨要怎么把人弄走,就听外头传来马车渐近的声音,很快停在酒肆门前。 车帘撩开,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人一袭白衣轻胜雪,通身无甚装饰,瞧着清贵淡雅,可周身的威压却愣是能压得人心肝乱颤,大气都不敢喘。 可转头面对身旁的女子,所有威压都瞬间化作了绕指柔。婢女要给那位女子穿滚了一圈雪貂毛的披风,他还接过来,亲自帮她披上。 自远处望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芙蓉城里的达官贵人了,堂倌也是见过不少,但这样好看的两人,他还是头回见。 愣了片刻,他才连忙跑出去招呼:“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咱们这里新出窖了一坛女儿红,公子可要尝尝?” 更多的话语还在他口中没出来,男人却已抬手打断道:“不必。孤只是来找一个人。” 堂倌还在琢磨,这“孤”是什么意思,男人就又冷笑着开口:“把你们这儿的醉鬼马上给孤拖出来,否则孤就把你拖去坛子里酿酒。” 堂倌猛一激灵,魂当即吓没了大半。 第73章 询问 自从那日在驿馆同卫旸他们分道扬镳, 云雾敛便一直在这间酒肆里买醉。乾坤颠倒,将昼作夜,不知今宵是几何? 因着他一直霸占着雅间,惹得店里其他客人不悦, 时不时就要吵上一架, 闹得整座楼都鸡犬不宁。 老板和堂倌都很是不喜, 过来撵人。他就直接甩银票, 一百两一百两地砸, 把他们砸得心服口服。背地里骂娘,当着他的面,他们还是得靦着一张笑脸毕恭毕敬地伺候。 这些事, 云雾敛心里门儿清, 也跟他们一样瞧不上这样颓废的自己,却实在没心情搭理。 他是神医,世间一切疑难杂症,他都能药到病除。 唯有这心病,不自医。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离开, 像当年那样一走了之,换个名字,换个活法儿重新来过, 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偏就是这回, 他双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云雾敛,你还是不是男人?当初你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了。自己是爽了, 痛快了, 可曾想过旖儿该怎么办? -“她一个弱女子, 孤苦无依, 又要给自己的父亲守孝,又要应付你的仇家,帮你擦屁股。若不是遇上我,她就要被卖去秦楼楚馆。这会子你见到的,可就是她的坟冢了! -“旖儿现在过得很好,我会代替你这个没用的哥哥,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 那日孟之昂的话语犹在脑海中,像是恶魔趴在肩头低语,挥之不去。 云雾敛仰头将杯中剩余的残酒一口饮尽,五指骨节“咯咯”作响,杯底的冰裂纹都隐约显出几道真实的痕迹。 伸手拎过酒壶还想再倒一杯,壶里也是空空如也。他不耐地“啧”了声,就空酒壶随意丢到一旁,扯着干哑的嗓子朝门外喊:“来人,那就过来。”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1节 门外没人回应,他眉心的褶皱逐渐拧成大疙瘩,撑着桌案晃晃悠悠站起身,朝外走,“都聋了吗?拿酒!酒!手脚都麻利些,否则别管爷不客气!” “啪”地一声,门果然敞开。 可递进来的却不是酒,而是一记直拳,正中云雾敛鼻子。出拳又快又急,是下了死力。 云雾敛一下没反应过来,人就直接仰倒在后头的酒桌上,鼻子当即就红了。碗碟杯筷“噼里啪啦”落一地,摔了个稀碎。碎瓷飞溅到他身上,划出数道细小的殷红血痕。 堂倌吓得瘫软在地,站不起来,战战兢兢爬到门板后面抱头哆嗦,大气都不敢喘。 卫旸只揉了揉手腕,睨着桌案上酒气熏天的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极为不屑的嗤:“想喝酒,不如把这两天的酒先给孤醒干净了?” 云雾敛平日为人虽圆滑,对卫旸也算言听计从,甚少反抗。可遇上要紧的事,他也是个刚硬脾气。 当下他也没打算服软,撑着桌面坐起身,偏头吐去嘴里的血渍,大言不惭地道:“行啊,我现在酒醒干净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把新的酒给我送过来?” 说完还挑衅地朝卫旸抬抬下巴,“小爷要喝女儿红,至少五十年的。” 卫旸额角青筋抽了抽,脸色缓缓沉下。 屋里的气氛也随之凝滞如冰。 堂倌还没从方才那一拳中醒过神来,再听这一句“太子”,人更是吓得三魂离了七魄。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疼,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遇上这样的贵人?! 动静闹得太大,楼梯口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私语声窃窃四起。 元曦四下扫视了一遍,去到堂倌面前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大银锭子,“去把这些人都带走吧,不要让任何人上来。今天整间酒肆我们都包了,铺子里的损失也得一并补给你。若是这些不够,等你算清楚账目,我再给你。” “够!够够够……”堂倌点头如捣蒜,哪里敢说个“不”字。 他本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借口,还拿了一大笔钱,他自然没二话,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摘下搭在肩头的抹布就开始撵人。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二楼便被打扫了个干净,只剩下元曦一行人。 倚着栏杆环顾一圈,确定没有旁人,元曦才拉着卫旸进去,让贺延年带着窃蓝和银朱在门外和楼梯口守着。没她的吩咐,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云雾敛心里的火气还没消,看着她上下忙碌,由不得哂笑,“我心里不痛快,出来吃个酒,不犯法吧?怎么现在连郡主也过来插手了?” 卫旸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善,拧了眉。 之前的种种僭越,卫旸可以念在他是回来后碰上这些陈年的污糟事,心情不顺才口出狂言,而不过多追究。然他若是一直这般得寸进尺,甚至还对元曦无礼,即便自己的性命还系在他身上,他也绝不姑息。 “你要是这么想喝酒,孤便准你喝个痛快。” 冷声丢下这么一句,卫旸转身便要喊人进来,“来人,端一个浴桶过来,全灌满热酒,让云公子进去泡上一泡,一次痛快个够!” 元曦吓得一激灵,人泡酒?还是热酒?这不得泡出毛病? 她忙拉卫旸坐回去,贺延年候在门外问要什么酒,她又扭头道:“不用了,殿下跟云公子开玩笑呢。” 那厢云雾敛不服气,还想顶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才嘟嘟囔囔老实下来。 屋里也总算有了片刻安宁,元曦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之中,她是外人,原是不好插嘴的。但就目前的情况看,还真得她出面说话。 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元曦也懒怠废话,开门见山道:“喝酒不犯法,云公子自然有这权利,想喝多少酒喝多少,谁都无权干。我和殿下今日,也并非是过来拦着你买醉。不过是遇上了一些事,想过来问一问你。” 顿了一顿,她直视着云雾敛的眼睛,平静问:“云旖可是十八年前,你家父亲收养的孩子?” 云雾敛眼睫几不可见地轻颤,目光瞬间变得警觉,自上而下仔细审视了遍元曦,只问:“你问这个做甚?” 虽没有直接回答,然这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元曦心里大约有了数。 卫旸更是早没了耐性,直接道:“因为她可能是孤的妹妹。” 云雾敛愣住,似是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愕然看着他,干干眨巴了两下眼,不可思议地:“哈?没事儿吧你?” 就算真的寻妹心切,也牵扯不到云旖身上啊。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们没打算把云旖怎么样。况且没有根据的事,我们也不会乱讲。”元曦从怀中摸出一个帕子,将四角展开。 云雾敛梗起脖子瞧了眼,“嘁”道:“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戴在手上的拿串奇楠佛珠吗?也能拿来当证据?” 元曦看他一眼,叹声朝他走去,将珠子往他手里一塞,“如果是殿下手里的拿串,自然算不得证据。可若是云旖的呢?你觉得它算不算证据。” 云雾敛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眼元曦,又拿起手里的珠子仔细察看。 他是卫旸的大夫,时常在卫旸手上扎针,对他腕上那串奇楠珠子自然再熟悉不过。很快,他便捏着那块刻有“感念”的琥珀坠脚皱眉“嗯?”了声。 “这是从云旖的居卧里发现的。”元曦缓声解释,“我托人打听过,珠子的确是云旖的不假。听说,还是她父亲临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样遗物,要她千万保存好。可是这琥珀上的字迹,分明是先皇后的……” 说到这,元曦没再继续,只歪头观察云雾敛的表情。 卫旸也跟着看过来,上下浓睫密密交织,让人分辨不出他眼中的神色。 云雾敛始终低着头,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没说话。修长指节捏着古朴的佛珠,更衬其白皙如玉,隐隐地,还迸起几根青筋。 良久,他却是冷哼一声,将珠子又塞回到元曦手里。 “她是谁的妹妹与我何干?那天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你们来找我也无用。想认她回去啊,不如直接去找孟之昂。那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吗?说话可比我这个‘哥哥’有用多了。” 垂在袖底的一双手却始终紧攥成拳,他却恍若不知,只冷笑着拒绝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凉薄,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外人,语带嘲弄。 末了还欲补充一句:“她便是死了,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屋子里震响,绕梁不绝。 云雾敛抚着红肿的左脸,呆呆怔在原地。 站在屋外守门的人,心肝也跟着蹦了蹦。 “她那么盼着你能救她脱离苦海,你就是这般回应她的?!”元曦气如山涌,右手掌心火辣辣地疼,她却根本顾不上搭理,只怒目瞪着面前的人,恨不能一巴掌直接将他打死。 虽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对另外一个人完全感同身受。可是那天,看着云旖听她说起云雾敛,那混沌的眼眸里一瞬绽开的光亮,元曦到现在都还遗忘不了。 只觉那一瞬,她仿佛又看见了曾经坐困铜雀台的自己,卑微又胆怯。 心里明明有所奢望,却无法同任何人言说,尤其是他。借着人群偷偷瞧他,又不敢比别人多看一眼,只能趁着夜色昏昧,小心翼翼地眺望一眼不远处的灯光。 那灯火渺如萤虫,却能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然这样的心意,却被他这样轻易地否认了? “姓云的,我不管你之前到底为何要离开云旖,也不想计较你和孟之昂之间的种种。但就现在,你连去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我还真就看不起你。” 愤然甩下这么一句话,元曦震了震衣袖,拉着卫旸扭头就走,连多余的眼神也懒得给他一个。 徒留云雾敛一人,在破窗而入的潇潇风雪中孑然独立,形影相吊。 在芙蓉城住了十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南方的大雪竟这般冷,他稍稍一喘息,都是钻筋斗骨之痛。 第74章 冬夜 少了云雾敛的帮忙,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那浮萝鱼得找,云旖也得救,关于她的身世也必须继续往下调查,还有十八年前那桩旧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事, 轻易懈怠不得, 实在不是一蹶不振的时候。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真正做起来, 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自酒肆回来, 元曦心情便不甚明朗。卫旸在的时候倒还好,她还能牵一下嘴角。卫旸出去忙应酬,她便恹恹窝在美人榻上看雪, 一动也不想动。 任凭窃蓝和银朱使尽浑身解数, 也没法让她露出半个笑颜。 晚膳送到她面前,全是依照她口味特特做的。她一手托腮,举着筷子在半空点了半天,却愣是一口没动。 “你这是打算绝食绝到底了?不过一个云雾敛,也能把你气成这样。看来我是真有必要找个浴桶, 灌满热酒,把那家伙丢进去泡个七七四十九天,好好给你出一出这口恶气。” 卫旸刚忙完外头的事, 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便迫不及待赶回来陪她。 一进门瞧见她这副颓唐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揶揄。 可说归说,他到底是舍不得看她这样折磨自己, 自去小厨房重新做了一顿开胃的饭菜, 又抱她坐在自己腿上, 一口一口亲自为她吃。 窗外素雪纷纷,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茫茫的白,俨然一个冰雪堆砌成的琉璃世界,窗内却是无尽暖洋。 炉子虽不及铜雀台的烫,灯火也不似帝京那般明亮,但有彼此,他们也就足够了。 用过晚膳,元曦也总算恢复一点精神。 两人各自去净室沐浴,卫旸先,元曦后。 待元曦梳洗完,擦着半潮的长发出来,卫旸已然换好寝衣,闲闲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人生得颀长,单支起一条腿--------------?璍。半湿的墨发叫绛紫镶白玉抹额束着披散在背,在灯下泛起朦朦的光,衬得他整个人尤为闲适散淡,望之俨然。 清风一段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元曦心头作跳,恍惚便冒出这么一句。 回想他进门后的一切,吃饭、沐浴、窝在一块闲话家常,明明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事,却也是她曾经期许了整整六年的愿望。虽道阻且长,最后她还是修成了正果。 相较之下,云旖却…… 元曦不由咬住下唇,垂了眼。 可还没等她伤春悲秋完,她腰肢忽然被人搂住,双脚紧接着离开地面。尖叫声刚到嘴边,她便落在一片软衾上。额头贴着男人宽阔的胸膛,腰肢在他臂弯里轻颤。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人就又变成这样了?”卫旸单手支头,侧靠在软榻上垂眼看她。 语气饱含责备,细听之下,满满又都是担忧和关切。 元曦摇摇头,本能地想说:“没什么。” 可嘴巴还没张开,卫旸便抬手捏了捏她下巴,状似警告地说:“不许敷衍我。” 元曦哑了一瞬,怨怼地嗔他一眼,还是张臂抱住他劲瘦的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老实道:“云旖的事,我还是放心不下,要不明日我再去寻云雾敛说说,同他道个歉?” 说到这,她眉眼枯萎下来,“早间是我太冲动了,不该任性打那一巴掌。关键的东西一句都还没问,就直接从酒肆里头跑了出来,误了你的大事。” 她一向是很能克制的,不会轻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然这次的情况也实在特殊。 因着同云旖有过一段相似的经历,她不自觉便把自己代入其中。想着卫旸同她说那样的话,她即便知道不该逞那一时之快,可还是忍不住。 现在好了,彻底跟云雾敛闹掰,别说云旖的事,卫旸身上的毒也没了着落。便是找着了那条关键的那浮萝鱼,也没人给卫旸制解药了。 这可如何是好?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2节 元曦咬着唇瓣,懊悔不已。 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还算不上太晚。这个时候赶去酒肆再找一趟云雾敛,顺利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 而事实上,她也真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正预备往脚上套罗袜。 卫旸却揽着她纤细的柳腰,一把将人捞回怀中,“为何要道歉?不过一个巴掌而已,打就打了。头先你打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扭捏。” 这话听着是在安慰她,可仔细一想,这最后一句怎么还品出了一丝酸溜溜的委屈? 想起先前永春园宴上给他的一巴掌,元曦斜他一眼,娇声娇气地哼道:“想不到胸吞万流的太子殿下,还这么记仇。都哪个年头的事了,竟还拿出来计较。再说了……我打错了?” 她扬起脖子,撅起嘴,眼珠子在眶里“滴溜溜”不停转,分明是知道自己不占理,却偏还能撑起一副“她就是万物之理”的模样。 卫旸撇嘴哼了声,捏她脸颊,“你啊,也就剩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胆儿了!” 元曦“嘁”了声,懒怠搭理。 不过经这一闹,她心情也的确舒服许多,重新抱住他,往他怀里蹭,“那云旖之事,你打算如何解决?而今咱们虽有证据能证明,云旖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个流落民间的四公主,可到底欠缺了关键的东西,譬如……” 血缘。 没有验过亲缘,到底不好轻易确认身份,更别提回归皇室宗谱。奇楠佛珠的确能顶一部分事,可没亲眼看见血珠在水中融为一体,谁也不敢打包票。 眼下麻烦也就麻烦在这里。 自打昨日,她去停云苑,闹得云旖犯病之后。孟之昂便起了警觉,将云旖挪出停云苑也就罢了,现在还直接送出了府。具体送去了哪里,也美人迟暮知道。 他们派暗卫去打听,也得花一些时候。 即便真打听出来了,依照云旖现在的状况,也根本不会配合他们滴血验亲。到时再刺激一下,没得有把人吓出毛病。 倘若云雾敛在,或许还能安抚她一下,可偏偏…… “怎么办呢?”元曦苦恼皱起眉,一张脸都快垮到胸前。 卫旸笑着勾了下她挺翘的鼻尖,道:“你怎么就敢肯定,云雾敛今天没被你说动?” 元曦睫尖一颤,似是悟到了什么,“唰”地仰起脑袋看他,惊喜却又不敢相信,只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来找过你了?” “那倒没有。” 元曦翻了个白眼,恨恨推他一把,“混蛋!就爱拿我寻开心。” 卫旸笑着将人搂回来,抱在怀中好一顿拍哄,“他虽未曾来找过我,但就凭我对他的了解。他那么一个好面子的人,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还狠狠羞辱了一顿,却没追上来拿毒-粉毒-死你?可见那番话啊,是真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元曦扬了扬眉梢,在心头仔细掂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她心情一下晴朗不少,搂着他脖子正要展颜,却又听他幽幽补了一句:“这世上也就我,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心甘情愿地挨你那么一巴掌了。” 元曦:“……” 结果说来说去,他还是在埋怨永春园宴会之事。 这心眼儿小得连线都穿不过去了吧! 元曦“哼”声白他一眼,到底是忍不住,搂住他脖颈,仰头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呵气如兰道:“这歉礼,殿下可还满意?” 案头灯火晕染她眉眼,盈盈流转的秋波里头,渐渐生起一丝妩媚之色。 博山炉里的线香,都仿佛无端浓郁了一分。 卫旸由不得眯起眼,修长指尖如抚琴一般在她柳腰上流连忘返,鼻息分明已经灼热,却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元元不是说,这几日都不许我碰你吗?” 元曦挑了下眉梢,知他这是欲擒故纵,难得没拆穿。只闭上眼,在他微蹙的眉心印下第二吻,待那点细微的小疙瘩在她的热情中融化开之后,她又以唇为笔,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点一点描摹而下,落在唇上。 动作轻轻的,仿佛三月春风拂过面颊,温软缠绵,又捉摸不定。 卫旸心头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浑身放松下来,任由她品尝。 他一向强势,做任何事都必须高高霸占住顶峰,居高临下地指挥别人,衽席之间也是一样。 似目下这般乖乖将自己当成猎物,任人采撷,他还是头一回。却也格外享受,唯恐那触感忽然消失不见,他甚至还闭上眼,好让五感都集中到那一点,去仔细品味。 外间风雪大作,却不及她唇瓣翕动间吟出的一缕娇羞。 “现在,是我碰的你。” 袅袅余香中,他听见她轻轻咬着他下巴,如是说。 语气大胆,声音却还带着颤,肌肤更是红里透白,宛如毛毛春雨浇灌下,那簌簌摇曳的桃花枝。 他原本矜持着死活不肯扬起的唇角,终于是破了功,一把翻身将她压住,学着她的模样,碾着她玲珑的下巴轻啮,在她细细的嘤咛声中,喑哑道:“好。” 气音隐忍又炽热,“滋”的一声,便点燃了整个冬夜。 * 有了卫旸那句话,元曦的心便安下了泰半。 但她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习惯性地做两手准备—— 在一枕春等云雾敛上门的同时,也不忘遣人出去打探云旖的消息。 可孟之昂这回似铁了心一般,不仅把云旖的行踪掩藏得干干净净,就连小桃也跟着一并消失不见。他们把整个芙蓉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她们一根头发丝儿。 那浮萝鱼和十八年前那桩旧案就更别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回京的日程也越来越近,所有事情却都还一筹莫展,元曦好不容易落回原处的心免不了再次悬到了嗓子眼儿。 万幸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元曦打算放弃从云雾敛身上入手之时,一枕春也总算盼来了那位久违的客人。 “呐,事先说好,这次跟你们来蜀中,我可是亏大发了!丢了个妹妹也就罢了,还要挨你们的打。这次诊金,我可要翻倍!” 堂屋里,云雾敛几乎是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咕嘟咕嘟”喝完一盏茶,抱臂往太师椅上一坐,俨然一个气咻咻的雷公。 元曦忍俊不禁,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怼回去:“诊金翻倍可以,你方才吃的茶,乃是我从宫里带回来的大红袍,一两值千金。加之上次我在酒肆帮你垫付的酒钱,两厢一扣,你还要倒贴我百金。” 她边说,边优哉游哉地伸出手,勾了勾指头,笑盈盈道:“拿来吧你。” 云雾敛:“……”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狐狸的媳妇儿,心比狐狸还黑! 第75章 取血 云雾敛肯回来重新同他们联手, 于他们自然是雪中送炭的好事。 然之前存在的问题,依旧烫手得紧。 头一遭便是云旖的下落。 若是能找到她,让她同卫旸滴血验一次亲,只要血液融合, 他们便有足够的理由, 要求孟之昂将云旖交给他们。否则没有这关键证据, 云旖便一直是孟之昂的妻, 孟之昂不松口, 云旖不反抗,他们就没个正当理由,强行拆散一个朝廷从二品大员的家。 兜兜转转, 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元曦枯着眉毛叹了声, 支起手,下巴重重落在掌心上。 云雾敛淡淡瞭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吹着茶盏上缭绕的白雾,斟酌道:“其实……不一定非要找到她本人, 才能滴血验亲。” 元曦眨了眨眼,仰头看他。 云雾敛道:“只要有她的血,不就行了吗?” 这话倒也在理, 可是见不到云旖本人, 他们要上哪儿去弄她的血? 元曦换了只手托腮,眯起眼上下打量面前端坐着吃茶的人,幽幽问:“听云公子这话的意思, 你是知道哪里存有云旖的血?” 云雾敛提了提唇角, 赞许一笑, “果然是他瞧上的人啊, 随便一句话就能参得这么透。” 说着,他敛起眉眼间的散漫,放下茶盏,面朝元曦郑重道:“我的确知道去哪里可以弄到云旖的血,但我有个条件,得让太子殿下回来,亲自答应我,我才能带你们过去。” 茶盏在冷硬的漆面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噔”,碧翠的茶汤在盏中震荡,荡起圈圈涟漪。倒映在其中的人影也跟着颤摇。 五官虽是模糊,然眉眼间的坚毅却势不可挡。 元曦由不得挑了下眉梢,仰靠回椅背上,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 今早探子来报,说是元宅里头有新的发现。 未免惊动孟之昂,卫旸一大早便出门去,一整天都没露面。直到黄昏时分,夜幕虽飞雪一块降临人间,他才从那片天地相接的素白尽头回来。 进门照例是一通询问,除却问孟府可有异动之外,大多都是在关切元曦今日过得如何,可有好好吃饭。 “难得啊,连自己性命都不甚在乎的人,倒是会对别人的起居事无巨细,关心至此。” 卫旸一脚才迈进堂屋,迎面便刺来这么阴阳怪气的一句。不用抬头,他就知道说话人是谁。 早就预料到人会过来,卫旸倒也不怎么惊讶,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自顾自解下肩头的氅衣递给元曦,不冷不热地反击回去:“总比某些人只在乎自己的性命,不顾家人的死活要好得多。” 云雾敛正抱臂拿着一颗新鲜的冬枣在嘴里“嘎吱嘎吱”啃,闻言不慎噎到,握拳拼命锤打前胸,从脖子到脸都憋得通红。 最后还是窃蓝给他端了一盏热茶,他接过来“咕嘟”猛灌几大口,方才捡回一条命。 暴脾气上来,他恨不能给卫旸一拳,然想着先前孟之昂的话,和元曦的一巴掌,他不甘地紧紧咬住唇角,到底是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只恨声偏头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云旖的存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你便是杀了我,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带云旖走。哪怕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定会救出她,带她远走高飞!” 这样的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真新鲜。 元曦和卫旸都惊了一跳,扭头同彼此交换了个讶然眼色。 摸着良心说,早间云雾敛说有条件才肯帮忙的时候,元曦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本以为他今日能过来,是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心,真心实意想帮云旖,不想最后还是为利而来。 将云旖交给这样唯利是图之人,她不放心,想着等这次风波过去,就带云旖回京。无论她心里多么想念她那个“哥哥”,她都不打算让云雾敛再见她。 然眼下这番话,又叫她有了新的认识…… 元曦点了下头,表示可以一听。 卫旸也没二话,转回来,负手在背,朝他扬扬下巴,“你说。” 他说得干脆,云雾敛也没跟他客气,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倘若这回真能证明,云旖的确是多年前走失的四公主,你的嫡亲胞妹。你也得先问过她的意思,才能带她回京。她若是不点头,你也绝不会强迫于她,你敢答应吗?” 他声音说得朗朗,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仿佛有实质一般,震然落在屋中,久久不曾消弭。 别说元曦和卫旸,就连贺延年几个也都惊得不轻。 寻常人要是知道,自家收养的孩子其实是宫中失散多年的龙胎凤种,不等天家来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将人往宫里头送,少不得还要讹上一大笔。 云雾敛平日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又一向唯吾独尊,说话做事从来只顾自己喜欢,旁人的心情他一概懒得搭理。光是这些年,他帮殿下解鸩毒,就不知从东宫敲了多少金银。现在遇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攀高枝的机遇,他居然只提了这么个要求?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3节 听话里的意思,他甚至一点不想将人送进宫去。 卫旸耸了下眉峰,饶有兴趣地反问:“让她跟孤回宫享福,不好吗?” 云雾敛冷声一哂,扬起下巴讥道:“回宫真的是享福吗?关于这点,殿下应当比我更清楚。” 卫旸果然噎住,万万想不到他会拿这个堵自己的嘴。 低头轻嗤了声,他倒是没再为难,爽快地答应了,转而又单刀直入地问:“现在可以告诉孤,你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弄到云旖的血。” 云雾敛不是个矫情的人,条件即已达成,他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旖不是我云家的人,父亲很早就告诉我了,只是一直瞒着云旖罢了。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这一点,他老人家很清楚,即便我们这边没露馅,云旖的父母迟早也会找上门。而今这局面,他老人家也预料过。 “所以在很早之前,他就未雨绸缪,趁着云旖睡觉的时候,偷偷采她的血,保存在一个安全牢靠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为保血液新鲜,他每年都会重新采一次,十多年来从未间断过,直到他去世。 “所以你们现在想搞清楚云旖的身份,只要找到我父亲生前留下来的备血便可。即便她本人不在,也无甚妨碍。” 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元曦眼睛亮了一亮,连日来盘桓在她心头的阴霾瞬间淡去不少。 然也因为这番话,她心底也生出了新的疑虑。 而今世道不太平,婴孩刚落草便走失之事并不算少见,收养孩童更是司空见惯。可哪一家父母,会跟这位云老爷子一般,仔细到这番田地? 倒像是一早就知道,云旖身份不一般,也断定终有一日,她的家人一定会找上门一样…… 元曦由不得沉下脸。 卫旸眸底也浮起疑云,看向云雾敛的眼神跟着掺入些许古怪。 然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孟之昂能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云旖送走,显然说明他也是知道点什么。凭他的本事,想找到那藏血的地方,也并非什么难事。芙蓉城又是他的地盘,想搞事可不要太容易。 未免夜长梦多,待天色一黑,三人便换了衣裳,悄无声息地从一枕春溜出去。 血液不同于其他,离了身体,没多久便干涸结痂,消失不见。要想妥善保存,只能靠冰冻。可云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去哪儿弄这些终年不化的冰? 况且都这么多年了,纵然有冰庇护,谁又能保证,云老爷子留下的备用血还能用呢? 出了孟府,元曦便忍不住,将自己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 云雾敛深看她一眼,道:“芙蓉城虽不及帝京繁华,但达官贵人也是不少。 “富贵人家有富贵毛病,受不得半点委屈,在地下挖个冰窖以备夏日存冰,也是常有之事。我父亲虽只是一个大夫,但在城里头威望也算不错。以囤药之名,向那些达官贵人借冰窖的一小块地方,还是使得的。” 元曦点点头,却还是奇怪,觑着云雾敛的脸色,斟酌问:“恕我冒昧,令尊都已经过世六年,便是再有威望,恐怕也难以维系到现在。真的还有人家愿意将他的遗物保存在自家冰窖,这么多年都不曾遗弃?” 这话是难听了些,但也是事实。 寻常人家都未必能做得到,那些权贵就更不可能了。 云雾敛却笑得坦然,一点没埋怨她言语间的冒犯,还转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才要找一个跟他一样不在人世的权贵之家。” 元曦微微蹙起眉心,不知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再次站在元宅大门前…… “我父亲生前,是府上常驻的大夫。元家每次有什么病症,都是他上门问的诊。元家上下的人都跟他甚为熟识,借他在冰窖角落里头存点东西,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哪怕后来元氏覆灭,他身上也一直都留有冰窖的钥匙。” 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云雾敛淡声解释,叹息的口吻在风中化作一团白气,转瞬即逝。 夜风裹挟着雪花,呼啸着从三人中间穿行而过,在他们鬓法衣角覆上些许晶莹的雪粒子。 卫旸和云雾敛都各自抬手去拍。 唯有元曦一直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门上褐底金字的匾额发呆。雪花纷乱,在她浓长卷翘的眼睫上结满冰晶,她也不曾眨一下眼。 十八年前一场混乱,她和云旖都失去了家人。 云旖代替她留在芙蓉城,而她则去了帝京,代替云旖成了四公主。如今这唯一能验明身份,让她们都回归彼此生活的东西,还存在了元家。 命运啊,当真讽刺。 第76章 冰窖 元家冰窖颇大, 四处白雾缭绕,乍看之下恍若仙境。 虽已荒废多年,但因着一直有人帮忙打理,是以里头一切都还与从前一样。 时下已是隆冬, 外头都呵气成冰, 更别说满是冰块的地下。 元曦小时候在流放之地落下过病根, 身子骨娇弱, 人也格外畏寒。平日在暖阁里待着, 都总嚷嚷着冷,这会子走在冰窖之中,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半个“冷”字都不曾喊过。 小的时候, 在流放之地看见别的小孩有父母陪伴。她很是羡慕,总缠着嬷嬷问过去她家中之事。嬷嬷也不会拒绝,想起什么便都告诉她。 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以及他们为了迎接自己的降生,早早在院子里架起的秋千…… 这些元曦从未亲眼见过, 却又在嬷嬷满是蜀音的娓娓话语中想象过无数遍。以至于午夜梦回时,枕畔都是湿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因为各种缘由, 有朝一日终会回到蜀中, 回去魂牵梦萦的元宅,亲眼看一看嬷嬷所说的一切。 可万万不是因为这个…… 热潮在体内乱窜,快要冲破胸膛, 元曦控制不住, 只能紧咬唇瓣, 咬到唇瓣都发了白, 才能勉强让自己保持平静。 葱削般的五指攥着氅衣系带,指尖都是抖的。 卫旸默然瞧着,脱下自己的氅衣,仔细披在她身上。 熟悉的沉榆香自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带着男人未散的体温,元曦睫尖轻颤,人一下从恍惚中国惊醒过来。 呆呆地仰头看了看他,又垂眸摸了摸玄底绣金线蟒纹的氅衣,她忙要脱下来还给他,“这里这么冷,你别冻坏咯。” 卫旸却难得在她面前这般强硬,固执地帮她把绑带系好,将人搂在怀中并肩往前走,“这样抱着,就都不会冷了。” 元曦忍不住想笑,“不冷才怪!” 男人的臂弯宽阔强势,将她牢牢圈在其中,像是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单独为她支起一座避风港,霸道也温柔。虽没有明说,可只要有他在,她便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害怕。 她不由翘了翘唇角,心中的愁绪还真散去不少。 解开脖颈上的系带,她踮脚将那件玄色氅衣分一半,盖在他身上,抱住他劲瘦的手臂往他怀里钻,“这样才不会冷。” 边说边侧靠在他肩头,娇小的身子同他连成一片,自远处瞧去,恍若一人。 不过是在冰窖中走一遭,也能走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之感。 卫旸一面暗叹自己现在是越来越矫情了,一面又克制不住收紧臂弯,将她搂得更紧些,去享受这种细腻的温存。不知不觉,他脑袋也跟着歪下,轻轻靠在她头上。 云雾敛最受不得男女之间腻腻歪歪,且还是当着他的面。 尤其当这人还是卫旸,一个过去提到女人脸都能拉到地上的人,他更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冰窖的寒意没把他怎么样,倒是他们俩把他激得寒毛直竖,好半天都没下来。 想起当初在华相寺,某人信誓旦旦地同他说“只是一个妹妹”,他便忍不住想笑。 卫旸似是觉察,冷眼扫过来,满含警告。 云雾敛耸了耸肩,懒怠同他说这个,只拖腔拖调朝两人喊:“到了。” 元曦循声看去,但见冰窖一角,一捆捆药材横七竖八地摞在那。因年头实在太久,枯枝上都覆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挂上了冰棱。轻轻敲一下,邦邦硬。 “东西就在这底下盖着。” 云雾敛从袖笼里摸出一柄匕首,“咣”地一声,径直敲在冰面上,冰屑随之四溅。 卫旸将氅衣重新盖回在元曦身上,嘱咐了她一句,也拔-出匕首过去帮忙。 偌大的冰窖顷刻间被“乒乒乓乓”的凿冰声灌满,得亏这地方隐蔽,否则还不知会引来多少人。 元曦拢紧氅衣,蹲在旁边看他们动作,呼出来的白气将她的芙蓉面遮掩得朦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具体为何?她又说不上来。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呼,天爷啊,总算凿出来了。” 云雾敛俯身端起底下好不容易凿出来的木匣,甩了甩被匕首膈疼的手,抬袖抹了把额角。 这么个鬼地方都能干出一身汗,可见这冰究竟有多顽固。 卫旸盯着木匣,脸上却并不见多少欢喜,“外头的草药都能冻成这样,里头只怕更加严重,能不能用还不到一定呢。” 云雾敛不屑地“嘁”了声,拍拍匣子,“有我在,怕什么?只要东西还在,我就有办法让它发挥妙用!” 边说边拿匕首在盖沿的冰缝上划了一道,五指扣住缝隙用力往上一掰。 木匣开了,他脸色也如同衣襟口沾湿的汗珠一块,瞬间冻结成冰。 卫旸正低头享受元曦帮他擦汗,见他戛然而止,由不得蹙起眉,“怎么了?” “不见了。”云雾敛回过神,却是干干直着双眼,越发恍惚,“这里头应该有一个瓷瓶,可是没了!” 卫旸夺过他手里的木匣一看,空空如也,低头搜寻地上那堆被扒烂了的碎冰枯枝。两道剑眉几欲拧成麻花,幽深的凤眼更是阴云密布。 元曦也跟着他一块找。 可无论她如何提着裙子不停拿脚扫荡扒拉,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跟凭空蒸发了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那么厚的冰,没个两三年根本冻不起来。除了云雾敛,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究竟是谁?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顺着周遭横绕的白气,一圈一圈盘旋在三个人身上。 卫旸似想通什么,凝眉道了声:“不好。” 便拉着元曦和云雾敛径直往冰窖外头飞奔。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面前便“咻咻”飞来三支雕翎箭,箭尖带火,直向他们破风呼啸而来。 卫旸忙抱着元曦偏身躲开。 云雾敛亦是第一时间挥动手里的匕首,将直逼他眉心的雕翎箭斩落于地。 “哈哈,三位果然是好身手,在下佩服,佩服!” 熟悉的声音贯入耳房,三人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仰头望去,一簇簇火光伴随整齐的脚步声从冰窖大门鱼贯而入,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团团包围。一个个都被坚执锐,凶神恶煞。 都是常年驻守芙蓉城当地的守城军! 而为首的指挥也不是别人,正是巴蜀一带的父母官,孟之昂。 “真巧,居然又在这里碰见殿下。就是不知今夜这般大雪,殿下再次造访这元氏旧宅,又所为为何?” 孟之昂信步朝他们走来,拱起两手一揖,眼皮微抬,笑得像只狐狸。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4节 第77章 对峙 “呵, 我还当是谁,原是大名鼎鼎的孟之昂孟大人。” 瞧见来人是谁,云雾敛眸光一瞬凝结,状似无意地甩了甩手上的匕首, 干干扯动嘴角, “这也难怪, 毕竟是闻着味儿了, 可不就过来了?” 孟之昂扬了扬眉梢, 不去睬他言辞间的讥讽,只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宽袖,道:“五年啦, 云公子还是老样子啊, 说话口无遮拦,做事也一点不过脑子。害死了自己的亲爹,逼走了自己的妹妹,居然还没吸取教训,也难怪会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也不知以后烧哪家的香烛, 能让云公子闻着味儿过来。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说话,云公子先告诉我,我好替你安排?” 孟之昂笑得真切, 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云雾敛打算。 云雾敛脸却是瞬间拉下来, 攥紧匕首,拔腿就要过去跟他做个了断。 还是卫旸横手拦在他面前,眼神提醒他周围满布的弓箭手, 他才咬着牙, 勉强退回去。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剧烈起伏的胸膛间隐隐有怒音咆哮其中, 俨然一只被触了逆鳞的疯犬,随时都会飞扑而上。 元曦同他相隔一人,都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燃烧在四肢百骸的滔天怒火。 那厢孟之昂也无甚好脸色。 眼下他虽抓到了卫旸擅闯禁地的证据,只要往上头一捅,凭着建德帝对先皇后的思念,定不会轻饶于卫旸。 可太子毕竟是太子,身份摆在那里,即便被他抓到小辫子,他也没法就地将人正法。本想靠激将法,诱使云雾敛上钩,他好以“自卫”为名,刚明正大地让手底下人放箭。刀剑无眼,便是真“误伤”了另外两个,他也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可偏有那多管闲事的…… 孟之昂愤懑地折起眉,无声暗哂,转而看向卫旸,漆深的凤眼里多了几分得意。 “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居然也会有这般懈怠的时候。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倘若先皇后在这里,不知该如何痛心,自己的亲儿子居然跟杀害自己的仇人之女在一块。甚至为了她,还不惜抛弃自己的性命。” 元曦眼皮蹦了蹦,知道他这是换了个目标继续他的激将法,可怒气还是克制不住翻涌如浪。唯有紧紧攥住袖底的手,借着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才能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猝不及防间,她手背上覆来一抹温热。 卫旸低头对她一笑,温煦如三月春风。什么话也没说,可一个眼神就已经抵得过千言万语—— 无惧任何流言蜚语,他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元曦鼻尖不觉泛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张开手,用力回握住他。 见她情绪安抚下来,卫旸也松了口气,目光再转回到孟之昂身上,就只剩话不尽的寒凉,“孟大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到处激别人。这里只有咱们几人,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咱们几个才知道。只要孟大人能赢到最后,真相如何,还不是任由孟大人你说了算?” 这个道理,孟之昂自然明白,可就是因为明白,才更加谨慎。 因为他看不透,即便卫旸就站在他面前,已经成了他刀下的鱼肉,他也看不透,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大约是输怕了吧……毕竟这么多年交手中,他可是一次也没赢过。 忌惮和不甘交织在心头,孟之昂额角不由淌下一滴汗。 卫旸却是从容地挑了下眉梢,四下瞧了眼,寻两张干净的椅子,拉着元曦坐下,也抬手朝孟之昂比了一个“请”,道:“今夜注定漫长,孟大人不如坐下来一块促膝长谈?” 孟之昂嗤了声,道:“下官可没有殿下这番好心情,在这样的地方也能谈天说地。” “这样的地方是哪样的地方?孤不明白。”卫旸反诘道,“孟大人过去不是常来吗,怎的还嫌弃上了?”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俱都震住。 元曦狐疑地皱紧眉头,过去常来?什么叫过去常来?难道说……想起那个空空如也的木匣,她双眼几乎在一瞬间睁到最大。 孟之昂也笑,咋着舌,摇着头,打心眼里佩服,“真不愧是太子殿下,连这个都猜出来了。”忽然一扬头,下颌在冰窖折射出的冷光中划出一道优越的弧度,“没错,里头的东西的确是我拿走的。且还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拿走,毁了个干净。” 五年前?! 元曦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孟之昂。 云雾敛亦是惊到忘记呼吸。 倘若只是最近被调包,他们或许还能认为,是这段时日他们暴露了行动,才叫孟之昂钻了空子。可偏是五年前…… 结合之前的种种疑惑,元曦似是猜到什么,整个人都震成泥塑木雕。 不等她开口询问,卫旸就已经帮她说出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云旖并不是云家的人,且很有可能就是十八年前流落民间的四公主?你娶她,也是因为这个?” “是。”孟之昂不假思索道。 那么大一个的秘密,说出来足可以震撼整个北颐,他却回答得云淡风轻。 眼角眉梢俱都绽满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灿烂,全然没有因为自己的秘密被揭穿,而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甚至还很是享受其中,好像早就在等这一天,等着全天下的人都来惊叹于他的敏锐和聪慧,等得都已经不耐烦了。 “殿下的这个妹妹啊,下官娶得可着实不容易。”孟之昂摇着头,长吁短叹。 大约是觉得他们没法从自己手掌心逃脱,他也扬手让人搬来一张太师椅,撩袍惬意坐下。 卫旸像是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挑眉“哦?”了声,追问道:“如何不容易?不过是捏造一起谋杀案,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自己再去做那圣人,普度众生,救她于苦海之中。以孟大人今时今日的地位来说,这些,不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用着最轻飘飘的口吻,说着最震撼人心的话。 别说孟之昂和云雾敛,便是元曦跟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禁不住被深深骇住。 “你这话什么意思!”云雾敛一时间接受不过来,苍白着脸色,厉声质问卫旸,“当年那人,难道不是我杀的?可那毒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你下在他酒里的。”卫旸替他把剩余的话说完,却又反问,“当年死的那位富商,虽算不得什么权贵人家,但多少也是有些家底儿的,入口的东西自是千般小心。你随便掺了一壶毒-酒送上去,人家就真会喝?” 云雾敛当即哑了声,也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回答不上来。 卫旸自由他慢慢消化去,转而又眯起眼,朝孟之昂抬了抬下巴,“只怕,连最开始云家老爷子的死,也得从长计议。” 周遭安静了一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元曦还直着眼睛,愣愣的,许久没法从这莫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云氏兄妹惨淡人生的源头,皆是云父之事。如是从这一开始就已经是假的,那接下来…… 她咽了咽喉咙,不敢往下想。 冰窖里没有灯,大家都是借着火把照明。也不知哪里的风,摇晃得火苗摇摆不已,散出的光亦是明灭不定,照得人群中的几人脸色都苍白如纸。 外围负责执火的小厮茫然蹙起眉,想伸手挡一挡风。 可他手才抬起来,喉间便划过一抹森寒,带走他平生最后的温度。执火的手随之松脱,火把却没落下,稳稳地落入另外一人手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也是如此。 一切都悄无声息。 死寂之中,孟之昂忽然抚掌大笑,“不愧是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卫旸这辈子听过的赞扬多如牛毛,根本不屑于他这一句,只刺道:“不及孟大人思虑缜密,拿捏人心。” 孟之昂懒怠搭理他的阴阳怪气,跷着二郎腿,深靠在椅背上,“可下官又有什么错?我因一己之私杀人栽赃,的确有违君子之道。但那型云的老头,就当真无辜吗?” “你少血口喷人!”云雾敛大喝,“我爹一向宽怀仁善,待旖儿更是如自己亲生一般,从未苛责。家中最难之时,他都未曾想过要放弃。你杀了他不说,竟还敢在这里羞辱他,简直无耻之尤!” “呵,一向宽怀仁善……”孟之昂嗤之以鼻,乜斜眼,轻蔑地觑着他,“那你可曾想过,我是从何知道,云旖并非他亲生女儿的?” 云雾敛登时噎住。 孟之昂鄙夷一笑,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幽幽道:“这么大的秘密,他藏了这么多年,没舍得告诉任何人,却是找到了我。还把他捡到云旖时,包裹她的襁褓拿于我瞧。皇族的纹饰,他虽认不得,但也能猜到其中厉害。就连酬金如何同我分,他都已经盘算好了。” 从没想过的事情,云雾敛整个人都晃了晃,第一反应便是否认。 可想着那每年一换的备用血,他又愣住。否认的话语都已经涌至舌尖,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一面是父亲临死前无法瞑目大惨状,一面是云旖绝望的泪水。 他夹在其中,像是被漩涡裹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愕着两眼,边摇头,边晃着趔趄后退。身形单薄得,一阵风便可吹倒。 孟之昂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犹自撑着扶手,单手支头,朝他恶劣一笑,“你是不是还没瞧过那襁褓,要不我现在叫人拿来给你涨涨见识?” “你别太过分!”元曦终是忍不住,起身指着他鼻子喝道。 孟之昂睨着她,直接翻了个白眼,连装都懒得装。 横竖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他也没兴趣再跟他们多费口舌,打了个呵欠,便顺势一扬手。 周遭一阵风紧,是拉弓的情状。数不清的箭矢呈环状,将他们团团包围。 元曦的心也跟着收紧。 “孟大人是打算在这里射杀孤吗?”卫旸冷声问。 孟之昂轻笑,“自然不是,虽说这回您的确是输给我了,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到了现在这一刻,我也不敢随便拿你怎样。射杀,太麻烦,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为何不换个更稳妥的办法?” 旁人皆是一脸茫然。 卫旸却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你想把孤关在这冰窖里头,活活冻死?” 元曦沉了脸,不由冷笑,还真是个稳妥的办法。 射杀太子的罪名,谁担得起? 即便今夜过后,这件事只有孟之昂一个人知道。他编一个幌子,说他们是遭了贼人的毒手,别人也不好置喙。可射杀到底是射杀,查自然还是要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换成是冻死,事情就简单太多。全推给卫旸一人,说是他自己失误,被关在冰窖出不来。旁人都不知道,等发现的时候悲剧已经酿成。没有人证,更没有箭矢之类的物证,上头便是想查,也无从下手。 就连元曦,都忍不住要为他的缜密而鼓掌了。 孟之昂也在为自己的得意,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不住摇头感叹,还反问:“殿下以为,这主意如何?”模样嚣张至极。 说完,还觑着眼,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想从卫旸身上寻到些许慌张的痕迹。 卫旸却丝毫不怵,还笑着点头,颇为赞赏道:“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边说边直起身,将两只手负到背后,朝周围不知何处懒洋洋地喊了一声,“听见了没,就用这个法子,给孤好好招待孟大人。” 而那不知何处,还真回应了一声:“好。” 语调懒散,比他还惬意。 众人大惊,慌忙扭头搜寻。 孟之昂也变了脸色,“唰”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转着身四下查看,脚还没挪动开,脖子上便架起一道寒芒。 刀刃森森,刀槽上的血痕更是清晰可见,“啪嗒”落下一滴,恰好落在他胸前。 正是锦衣卫才有的绣春刀! 而那寒光之上,则是鹿游原笑眯眯的脸,“孟大人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想自己来。” 第78章 报应 一声简单的问候过后, 门外响起一阵齐整的脚步声,震得周遭地动山摇。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5节 两队锦衣卫弓腰押刀,自冰窖大门鱼贯而入。朱红绣海水纹的曳撒在半空中开合,摇晃出整齐弧线。 众人惊愕不已, 想反抗, 却发现早在不知不觉间, 最外围的一圈人就都已经被换成锦衣卫的番子。排排绣春刀迎着火光闪烁, 宛如巨兽的獠牙, 正一口反咬在他们脖颈上。 情势瞬间逆转! 孟之昂气急败坏,脖子都粗了一圈,恨不能提了刀, 亲自将那些废物统统砍了了事。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却根本不允许。 那厢鹿游原还有心情跟卫旸插科打诨,“诶,你一封飞鸽传书,我可是不眠不休赶了五天的路,换了三匹千里马, 才在今天赶到芙蓉城。人都还没来得及歇,就过来给你干活。这差旅钱,你不给我翻个两倍, 我可跟你没完啊!” 卫旸嗤之以鼻, 捋了捋鬓角垂下的一绺乌发,淡声怼回去:“一半的凌霄楼都快到你手上了,还过来找孤要钱。也行, 把楼全让出来, 孤就把钱给你了。” 鹿游原当即炸了毛。 而今他好不容易才跟姓叶的小丫头片子缓和好关系, 凌霄楼门上那块“鹿游原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也才刚摘下没两天。这节骨眼,要是因为自己这点差旅钱,害那丫头丢了酒楼,她还不得活扒了自己的皮? 姓卫的不讲武德,早知道就该晾他几日,让他在这鬼地方都受几天罪! 说来,他以前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之士,而今竟也跟那丫头学的,主动跟别人讨价还价了。 鹿游原皱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想着小姑娘的融融笑靥,他又心甘情愿。 为五斗米折腰的确掉价,但为叶轻筠折腰……那还是很值的。 在这么个地方突然看见鹿游原,别说孟之昂,元曦和云雾敛也是惊得一张嘴能塞下两个鸡蛋。 想起这几日某人忙进忙出,片刻也不停歇的模样,元曦如醍醐灌顶般睁大眼睛,“所以这些天,你都在忙这个?” 怪道总回来得这么晚。 卫旸摸摸她脑袋,莞尔一笑,“我都说了不用担心,偏不相信。” “那你也没告诉我啊!”元曦咬牙,想起这个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以后做什么事都不会再瞒着我,结果现在还这样,你你……” 越想越气,她在由不得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卫旸攒眉“嘶”了声,方才在鹿游原面前的倨傲之气瞬间如扎破了的球一般,顷刻间泄了个干净,搂着人又是抱又是哄,同平时判若两人。 周围的锦衣卫都看傻了眼,拼命揉眼睛,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 唯有云雾敛和鹿游原波澜不惊,冷着脸,翻着白眼,一副早就看透他的模样。 元曦最是受得不这个,红着脸推他。 卫旸却无动于衷,犹自低头在她耳边低语:“真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这决定做得实在太突然。我原也是想告诉你的,可谁让那晚,元元那么热情……” 那晚那么热情? 哪晚那么热情? 元曦一点即透,几乎是在一瞬间整张秀面便涨得通红,都可以直接拿去烤番薯。 卫旸还欲张口,细细帮她回忆那晚,自己究竟是如何被她封的口,她只抬手无情地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可以了。” 卫旸在她掌心得逞般窃笑,凤眼弯成两抹月牙,惯常的凉薄中也能涣漫出旖旎的柔光。 没同她说这件事是真,因为她而忘了这件事也是真。 他素来谨慎,尤其是五年前自人间炼狱中归来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周围,便是睡觉也只是浅浅而眠。似这般因为一个人,懈怠到忘了本要做的事,还是头一回。 可说奇怪,也并不奇怪。 自打遇见她,很多事于他而言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因为她心慌意乱到整晚睡不着,第一次因为她欣喜到忘乎所以,也是第一次因为她,向自己以外的人低头。 起初,他的确是有些排斥,甚至想过闪躲,可现在他却甘之如饴。 人生若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过得顺风顺水,也无甚意趣。有这么一个人霍然闯入他乏味的人生,打乱他的节奏,让他体验那些他过去从未尝试过的人间悲喜,知道活在这人世间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安抚完这边,就该处理正事啦。 调整完心绪,卫旸乜斜眼,重新睇向孟之昂。 四目相对相接的一瞬,孟之昂双肩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卫旸由不得哼笑:“孟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说?趁着孤现在心情不错,或许还能让人往这冰窖里放些吃食,好让孟大人能多支撑几日?” 多支撑几日?那最后还不是要死??他缺那多施舍的几天??? 有这么羞辱人的吗! 孟之昂气得胸口胀疼,两排白牙直在嘴里恨声打架,好半天,才扯唇凛然哼出一句:“殿下这时候冻死我,可不怕以后都找不到云旖了?” 父亲之事打击太大,云雾敛一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这会子听他说起云旖,他心头怒火更盛,几步上前,照着他小腹就来了一拳。 力道之大,元曦离他一丈远,都清楚地听见了肋骨“咯咯”断裂声。 孟之昂一口血水直接喷在地上,捂着肚子跪在地上痉挛,整个人蜷缩成虾米,摇摇欲坠。 云雾敛却还不肯罢休,揪着他衣襟,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呵斥道:“云旖不是你的筹码,再敢拿她作伐,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 冰面反射火光,映得他双眼赤红,宛如炼狱归来的修罗。 孟之昂心肝都颤抖了一下,三魂七魄都吓没了大半,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有五六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气成这样,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理智一般。 他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很想说“好”,可一张口又吐血不止,只能忍着腹痛,拼命朝他磕头。磕到额头都渗出了血,把地面染得通红还不敢停。 鹿游原鄙夷地咋舌,拿绣春刀刀背敲了敲他脑袋,“你这话说的,也太不拿我们锦衣卫当一回事了吧?” 孟之昂动作一顿,愕然抬头看他,嘴巴翕动着,却是因着身上的伤而说不出一句整话。 鹿游原看不下去,皱眉又将他脑袋摁回去,“行了行了,继续磕你的头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不瞒你。云姑娘我们已经找到,也平安将人送去驿馆,今后也无须你再操心。” 说着又忍不住嘟囔:“这天寒地冻的,把人藏到庄子上的地窖里头,你亏心不亏心!” 云雾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抓着孟之昂的衣襟,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地上拎起来,照脸又是一拳。 就听“噗”的一声,一颗门牙在空中划了一道弧,落在了元曦脚边,还带着血a。 元曦不由蹙眉,嫌弃地往卫旸身后躲。 卫旸抬脚把打落的残牙踢远,朝云雾敛道:“可别把人打死了,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就是。”鹿游原将人拉开,也跟着在旁边劝,转了转眼珠,又问,“人现在就在驿馆里头休息,应当还没睡。你若是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同她见上一面,说说话。” 边说边拿手肘撞了撞他胸膛,暧昧朝他挑了下眉毛,“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谁都不问,就只问‘哥哥可好’。我要是你,就冲这句话,我便是飞也要飞过去。” 云雾敛却是牵了牵唇角,偏头惨然一笑。 飞过去吗?呵。 倘若是在今晚这事发生之前找到她,他定是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找她,连同过去五年欠她的,同她好好道歉。可现在,他还有这资格吗? 如果不是被他父亲捡走,如果不是遇上他这个自私的“哥哥”,她应当会拥有一个更加幸福美好的人生吧?即便不会有天家那般富贵,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坎坷。 更不会长大十八岁,都还未曾享受过被一个人真正地、不求任何回报地爱着,呵护着的滋味…… 热潮在心头汹涌,云雾敛只能紧紧攥拳,攥得手背都迸起青筋,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元曦遥遥看着。 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她也知道他定然又退缩了。若不是念在今晚他受了太多刺激上,她真恨不能上前敲开他脑子,看看究竟是哪一根弦搭错了。 人家都唤他了,他居然还能犹豫? 元曦白眼都快翻上南天门,很是恨铁不成钢,“如果我是云旖,纵使同你,同你父亲有误会,也希望你至少能过去同自己见上一面。” 云雾敛仰头看她。 她也径直回视他的眼,不避不让,“有些话别人能替你说;但有些话,你若是自己始终不肯说出口,别人就算帮你说一千遍,也无济于事。” 云雾敛身形猛烈晃了晃,偏开脸,袖底的拳头捏得越发紧。 冰窖里一阵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剩鹿游原在旁边指挥人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琢磨要把孟之昂捆在冰窖哪个地方,既能冻得他生不如死,又不至于真把人冻出个好歹来。 外间夜色更是浓稠如墨,风夹着雪花吹进来,寒意同冰窖里一般无二。 再耽误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看了眼云雾敛,见他还没有决断,卫旸便道:“今夜太晚,都暂且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一块去找云旖。” 云雾敛启唇,似还有所犹豫。 卫旸却打断他,“逃避是解决不了人和问题的,你还想让她再等你几个五年?” 云雾敛心头一颤,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 第79章 书信 从冰窖出来, 元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适才一门心思只想应对孟之昂,没精力琢磨别的,她倒是不觉如何,这会子身心都松下来, 疲惫和倦意便如浪席卷而来。 元曦困顿不已, 上下眼皮打个没完, 走路都泛飘。 卫旸心疼得紧, 特特抽调来一队锦衣卫。先送她回去歇息。自己则留下来, 继续和鹿游原、云雾敛一道审问孟之昂。 冰窖内,番子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就绪。 方才有元曦在,大家都克制着, 抓了人也只是打了一顿, 没敢做太出格的事。这会儿人走了,他们手脚也总算能放开。捆了孟之昂的四肢,随意往地上一丢,将藏在一旁的刑具都被悉数拿出来,“咣啷”丢在他眼前。 沾血的刀剑夹板在火光下森森折闪着寒芒, 比周遭的冰面还砭人肌骨。 孟之昂下意识抖了抖,上下两排牙直打架,却还是强咬住不肯松口。 卫旸轻嗤, 撩袍坐在他刚刚坐着的那张太师椅上, 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大人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孟之昂冷哼, 体力稍稍恢复些许, 便又开始同他装傻扯皮, “下官该交代都已经交代完, 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卫旸也不着急,边上人沏了盏热茶过来予他暖身,他接过来,拿杯盖刮着杯中悠悠旋转的茶叶。白雾萦绕升腾,他神色隐在其后,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在冰窖里头待了这么久,孟大人可是冷了?”片刻,他忽然如此问。 孟之昂抿唇没应声,心里直打鼓,不知他还打算做什么。 下一刻,那盏滚烫的沸茶便从天而降,“哗啦”全倒在了他捆负在背后的双手上。 “啊——” 孟之昂登--------------?璍时如蛇一般,在沸腾的白雾里头扭曲。 方才为了将他捆得更紧实,番子们把他外头的氅衣扒了。没了貂毛的庇护,他双手早已冻得青紫,血管根根清晰。这会子浇上热水,一冷一热极致对冲,皮肉瞬间涨开,白骨依稀可见。 腕上的麻绳吸饱了水,却收束得更紧,如刀一般在他光洁如玉的手腕上刻下深红。 孟之昂疼得满头是汗,脖颈到面颊都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呼之欲出。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6节 周遭的番子都是在北镇抚司历练过的,见识过的酷刑比常人吃过的饭还多,这一刻也情不自禁皱了眉。 鹿游原也是禁不住,拿手盖在眼前,偏过头去。 卫旸却无动于衷,凤眼漆深如渊潭,漠然垂睨着下方拼命挣扎的人,与看死人无异。那么炽热的火光倒映在他眸底,也不能改变其中分毫色彩。 一盏茶倒完,他还意犹未尽,扬扬手,让人直接把煮水的铜铫子拎过来。 孟之昂双瞳骤缩,“啊啊”尖叫着往后挪躲。 这几日,他在芙蓉城中同这位太子殿下打过无数次照面。因着他身边总跟着那丫头,整个人虽也清冷,但也萦满了人情味。以至于自己都快忘记,这家伙本就是个嗜血残忍的恶魔! “孟大人现在可知道孤在说什么了?” 卫旸老神在在地拿拍帕子擦手,往孟之昂面前一丢,单手手肘撑着膝盖,略向前倾身,“当初向恒王告发曦和假冒公主之人,可是孟大人?” 孟之昂心尖一颤,全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 他本能地调开视线想躲,可面前的眸光森如毒蛇,丝丝吐出毒信,将他裹缠得不能呼吸。 盛满沸汤的铜铫子已经举到他头顶,孟之昂没时间犹豫,当即脱口而出:“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的不是有意的!是恒王逼我,我没有办法才说的。并不想害郡主,求殿下饶命!” 边说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往后躲了两步,“咚咚”不住朝卫旸磕头。 卫旸浑然不将这点讨好放在眼里,一想起当初小姑娘只身一人陷在流言蜚语中,无人可依,还险些就丢了性命,他便恨不能当场将这姓孟的扒皮抽筋。 提着铜铫子往前走,卫旸再次倾斜手腕。 眼见热汤马上就要落下,孟之昂头皮一阵发麻,什么也顾不上,扯着嗓子便喊:“小的知道当年串通叛军,害死先皇后大章氏的人是谁!” 执壶的手一晃,抖出一两滴热汤,烫得孟之昂在地上直翻滚,却是真停在半空没再动作。 * 审讯完人从冰窖里出来,天已过子时。 雪已经停歇,穹顶还盖着浓浓的彤云。月影浅淡,像一抹朦胧幻象。 想着小姑娘还在等他,卫旸不敢耽搁,牵了鹿游原骑来的千里马,便风驰电掣地往回赶。任凭鹿游原在后头跺脚骂娘,他都没一次也未曾回过头。 今夜时间太紧,他们来不及搬家,还住在孟府的一枕春。 只不过而今的孟府,上下都已叫锦衣卫占领。那条被藏匿在密室中的那浮萝鱼,也已被完好无损地从府上找到。 原先的仆众都暂且扣在柴房待审,其中就包括那个眼高于顶的郝管事。 卫旸进门的时候,千户正押着他审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也不知用了什么刑。 觑了眼一枕春的方向,卫旸眉心轻蹙,招人过来吩咐道:“都小声些,别吵到郡主歇息。” 番子铿锵应了个是,转身没入黑暗中。 卫旸急步往一枕春赶,进了小院,瞧见那片融融的灯火,他反倒慢下来,蹑手蹑脚,唯恐惊扰里头的人。 可才一开门,一团香软便奔入他怀中。 “你怎么才回来呀……” 元曦转着脑袋,在他怀里一阵磨蹭。面颊柔软如云,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即便隔着衣裳,也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 卫旸适才因审讯而冷硬如铁的心,顷刻间软作绕指柔。觑了眼她赤-裸的双脚,他又折了眉,弯腰伸手绕过她膝盖窝,一把将她抱起来,“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光脚在地上乱跑?冻着了该怎么办?” 元曦撇撇嘴,指尖绕着他鬓边垂下的乌发,嘟囔道:“这不能怪我……” 谁让他回来得那么晚,她一个人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跟帐子顶上的绣纹干瞪眼。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她一下克制不住,就直接下床跑了过去。 她过去也不是这么矫情的人,没他陪着就睡不着觉,只是今天太特殊了,才刚经历了那么凶险的事,后来又…… 她低着头没说话,灯火晕染她眉眼,没有脂粉修饰依旧明媚如画。 卫旸情不自禁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吻,“去见过云旖了?” 元曦惊诧地瞪圆双眼,“你怎么知道?” 卫旸忍俊不禁,低头抵着她额面转了转,“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语气掩不住得意。 元曦由不得哼他,“就你厉害!”啐完,还是乖乖搂住他脖子,由他抱着去玫瑰椅上坐下。 “不是说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怎的今天就过去了?”卫旸调整姿势,让她更舒服地躺靠在他怀中,抬手点了点她鼻尖,声音埋怨又心疼,“还不睡觉。” 元曦吐了吐舌,搂着他脖子,奶猫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叹声道:“我就是……忍不住嘛……终归,我也算间接害了云旖……” 虽说十八年之事,她无能为力。然这五年,她也的确占了云旖的身份。 什么公主封号,铜雀台,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那些本来都该是云旖的。自己鸠占鹊巢,享受着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荣华,而云旖却在这里受尽折磨。头先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心里便一直存了疙瘩,先而今亲眼目睹云旖遭遇的苦难,叫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睡得着? 卫旸轻轻拍抚她后背,听她絮絮说着这些闺阁女子的愁思,一次也不曾打断。 一国储君,身上事务万巨,每一分时间都与国之荣辱休戚相关,珍贵无比。没人敢拿这些琐事来浪费他时间,也就只有她面前,他才能这般耐心。 待她终于倾吐完,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卫旸才笑着捏捏她脸颊,“舒服了?” 他指尖尚还留有刚刚对孟之昂行刑的浅淡痕迹,这一刻安抚起她,却是温柔无比,全然不见之前的狠辣暴戾。 元曦依在他怀中点点头,心情却没明朗多少。 卫旸拥着她,道:“往者不可谏,过去之事已经发生,谁也没能力改变。况且那些也不是你的错,是我执意要认你作公主,也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住铜雀台,予你那些赏赐。倘若云旖真要怪罪,那也该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 元曦觑他一眼,揶揄道:“你也知道你不称职啊。” 却没说到底给谁当“兄长”不称职。 卫旸脸上绽笑,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还真认下了。 觑着他满眼的得意,元曦由不得哼,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下他额角。同他倾诉一番,她心里的大石的确松脱不少。可负罪感依旧在,云旖没法好转,她也跟着寝食难安。 她责任感一向□□旸也知道这样简单两句话没法让她彻底安心,便另辟蹊径道:“说来说去,都是当年之事扯出来的祸果,你和云旖皆是受害者,谁又比谁更可怜呢?与其执着于过去,倒不如把放眼将来,把当年的罪魁祸首抓出来,绳之以法,不比你现在在这里干着急更好?” 元曦听着他话里的意思,隐约品出了点别的味道。 她眼睛不由亮起来,攀着他的肩坐直,“你可是找到什么关键线索了?” 卫旸神秘一笑,没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放在元曦手中。 元曦低头就着灯火一瞧。 时过境迁,信封早已发黄泛皱,墨痕也斑驳淡化,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 赫然就是废后小章氏的字迹! 而信封上的落款也正是十八年前的逆贼淮阴王! 第80章 山庄 “这是……” “废后章氏同叛军之间互通往来的书信。” “你怎么弄来的?” 翻看着手里泛黄的信封, 元曦讶然惊呼。 卫旸笑着将她颊边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同她解释道:“适才在冰窖里头,我又审问了一遍孟之昂。本想从他嘴里套点元家的事,我自己再顺着蛛丝马迹往上查。谁知他是个不经吓的, 当场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招供了。” “孟之昂招供的?”元曦更加不可思议, 忙将桌上的烛火拉近些, 小心翼翼地抽出里头的信纸, 仔细察看。 无论是字迹还是信末的落款, 果真都出自小章氏之手。 “这、这……这也太意外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元曦还是不太敢相信,板起小脸, 格外严肃地问, “会不会有诈?” 卫旸被她这模样逗得哭笑不得,不过也能理解。 这桩旧案距今已过去整整十八年,一应案卷物证皆被清理干净,人证更是无处寻觅。便是他,查了五年, 也寻不到任何能证明此事与小章氏的有力罪证。 眼下突然从天而降这么个东西,还是孟之昂给的,任谁见了都会怀疑。 “这事我也盘问过他。”卫旸道, “他说自己是为提防恒王哪日忽然翻脸不认人, 背刺于他,他才特特多留这么个心眼。 “而今帝京三司虽已寻不到任何证据,叛军那头却不然。也是凑巧, 某次追剿山贼流寇, 他意外捕获一位淮阴王府旧人。那人为保命, 用这些东西同他交换一线生机。这些书信就这么辗转落到他手中, 一直保存至今。” 说到这,他不禁冷嗤了声:“而今又被他拿出来,保自己的性命了。” 元曦抿唇听着,这由头倒也合情合理,书信应当是真的。 查了这么久,总算有点希望,她悬着的心松落不少。可从头再细看信上内容,一笔一画又似杀人利刃,直剖她胸腹,誓要将那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真狠啊,是真的狠! 护送的兵马有多少,路线又是如何,就连当日会有几个稳婆随车,小章氏都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详尽仔细分析于沿路何处劫持,不会被他们逃脱,当真是一点后路也没打算给大章氏留。 那可是她的亲堂姐!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怜悯之心? 而她自己的一家,也是叫这样的小人构陷,世代英明皆毁于一旦…… 元曦不自觉收紧手,信纸在指尖下“窣窣”显出几道折痕。唯恐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毁了,她慌忙松手,将信纸放在腿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抚平。 泪珠在眼底发酸发涩,她仰头吸吸鼻子,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倒流回心底。 “莫哭了。” 卫旸抬手帮她抹去泪珠,动作同声音一样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致,他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待擦完泪,又伸手环住她脑袋,将她压回自己怀中,闭着眼,下巴轻轻摩挲她光洁的额头。另一手则寻到她的手,修长五指没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缠。 有些东西无须言说,一个动作就已经代表一切。 十八年前的旧案,受害者不止她一人。这世上应当也没有人,比卫旸更希望小章氏偿命。 然越是如此,就越要沉住气。 此事牵连盛广,可不是随便杀一个人,倾覆一个家族那么容易的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恒王和小章氏如今虽已式微,可章家的背景和势力依旧在那里摆着,轻易校区不得。 眼下他们的确是拿到了关键证据,可若是使用不当,还是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更何况还有卫旸身上的鸩毒。 小章氏一直没冲这点打压卫旸,可见她和恒王都并不知晓章老太爷曾给卫旸下过此毒。但这几日,就孟之昂有意将那浮萝鱼藏起一事瞧,这秘密显然已然暴露。 只怕现在的帝京已随处可见恒王的陷阱。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7节 倘若他们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兴冲冲回去,别说翻案,怕是连活着进城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元曦仰头问,“要不在芙蓉城多留几日?横竖现在鱼也找到了,咱们不如先把毒解了,再从长计议。” 卫旸也是这想法,“适才我已将这些事都飞鸽传书告知皇祖母,让她帮我先留意着。咱们且先在芙蓉城再待一段日子,等解完毒,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再回去也不迟。” 元曦点头,可想到解毒,她又犯了难。 “云旖之事,你打算怎么办?方才我去看过她。人是救出来了不假,可状况还跟过去一般无二,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周围声音稍大一些,她便要犯病。她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云雾敛只怕也难振作,那你的解药……” 原以为只要找到鱼,解药之事就没什么好愁的。谁成想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光是想想那两人现在的状况,元曦就头疼不已。 卫旸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要他平个叛乱抓个反贼,他一个眨眼便是七八个主意。可似这样的男女之事,他真是毫无头绪。想撂挑子吧,可一个是他的主治大夫,一个是他的同胞亲妹,他又不能不管。 真是…… 揉着抽疼的额角,他长声一叹,道:“实在不成,就找个地方关他们十天八个月,我就不信还能关不好。” 元曦惊呆了,这也是人想出来的主意?想起头先他是如何将她禁足在铜雀台的,她又瞬间悟了,的确是他一贯的做派。 “你这狗脾气是改不了了?”元曦嗔他一眼,不过……她也的确被他这话提醒了。 眼下两人一直别扭着,不过就是不肯见面把一些误会说开。他们虽没办法帮他们和解,却是能创造时机,让他们“关”在一起,好好把前尘往事做个了结。 “我听说芙蓉城外有许多汤泉山庄,你能想法子借过来,让咱们住上一段时日吗?”元曦问,“一则能将他们俩‘关’在一块,二来咱们也可放松享受。横竖也快到年底了,咱们回不去帝京,去泡泡汤泉舒缓一下也不错。”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卫旸赞许地捧起元曦的脸啄了一口,将她抱去榻上安置,便唤来贺延年,让尽快安排。 芙蓉城不是帝京,很多事办起来不及在京中顺利。然太子的威严却是在北颐任何地方都适用。贺延年又是个办事麻利的,当晚接到差事,第二天他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山庄就在城外青灵山上,地下常年有汤泉流经。城中已是银装素裹,庄上依旧温暖如春。后头还种有一片柿子林,因着汤泉滋润,眼下亦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想吃随时都可采摘。 元曦颇为惊讶,也很是喜欢,一路上直夸贺延年能干。 而更令她惊讶的是,叶轻筠居然也在。 “你怎得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的都不跟提前告诉我一声?” 老远瞧见叶轻筠捧着鎏金手炉等在山庄门前,元曦心里便克制不住雀跃。马车刚停稳,不用卫旸扶,她便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下来,朝叶轻筠飞奔而去。 叶轻筠张臂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我早上刚到城门,听说你们要上山泡汤,便索性先过来帮着收拾。至于我为何会过来……” 她眼里泄出狡黠的光,幽幽看了某个灰溜溜躲在马车后头默默拴马的人一眼,笑盈盈道:“头先我跟指挥使大人打了个赌,堵一次离京畅游的机会。我赢了,所以就过来找你咯。” 元曦长长地“哦”了声,意味深长地朝鹿游原的方向觑了眼,笑问:“这是什么赌局,竟能叫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朝堂正三品的大员,输得这么惨?” 当初跟南缙使臣比试都不曾输过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心甘情愿输给一个姑娘,且还毫无怨言了? 可真是稀奇。 鹿游原从头到脚都哆嗦了下,咬着牙,恨不能将这丫头嘴缝上。 叶轻筠没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以为她是真对这事好奇,两只眼睛都绽开光,拉住她便是一顿讲解。 鹿游原这才松了口气,以为总算逃过一劫。 可这口气才吐到一半,他就听马车旁的某人,用同样的口吻,打趣问:“所以到底是什么赌局,能叫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朝堂正三品的大员,输得这么惨?若是不能给孤一个合理的解释,鹿大人不如将这位置让出来。孤找个不会输的人,帮你赢回来。” 卫旸沉着脸,收回被冷落在半空中许久的手,负到背后。视线自他眼底射出,宛如毒蛇嘶嘶吐着寒信。 鹿游原头发丝都禁不住哆嗦,抖着指头,跳着脚,直戳卫旸脊梁,“你你……你假公济私!人家不搭理你,你去找人家说理啊,作何拿我出气?” 卫旸只“嘁”声冷笑,才懒得同他讲理,冷冷丢下一句:“锦衣卫指挥使玩忽职守,罚奉半年。”便震袖扬长而去。 鹿游原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昏厥。 不过是没牵到人家手,就罚了他半年俸禄。若是人家一时兴起,说这几日要与好姐妹同吃同住,这家伙还不得要了他的命! 马缰都还没来得及系好,鹿游原便跟上去,誓要跟他理论到底。 可他嘴巴还没张开,后头马车便传来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就见一只美人觚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云旖和云雾敛分别直挺挺地站在碎瓷两边,脸色皆不甚好看。 第81章 汤泉 糟糕, 光顾着跟叶轻筠说话,倒是忘了他们俩。 虽不知道两人又发生了什么,只端看目下这不尴不尬的状况,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元曦连忙过去, 看了云雾敛一眼, 对云旖道:“已经到地方了, 咱们进去吧。我让窃蓝给你收拾一间临湖的屋子, 你先歇息一下, 晚间咱们在一块泡汤泉,如何?” “这主意不错。我方才去采过点,后山那片池子景致又好, 水质也干净, 等休息好,我带你们过去。”叶轻筠也过来帮忙打圆场。 她虽跟他们都不甚熟悉,但来之前她也听鹿游原说起过云家两“兄妹”的事,知道也不奇怪。 云旖有些不大习惯旁人对自己这般热情,无措地低头站在那。时不时抬眸觑一眼周围, 视线相接前又很快低下去,指尖紧张地绕着裙绦,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虽说早间, 她已经和卫旸滴血验过亲。血珠完全融合, 加之又有当年包裹她的襁褓和奇楠佛珠,证据确凿,她就是十八年前流落民间的四公主, 身份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要尊贵。 可这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 元曦瞧着她, 仿佛看见了当初刚进宫的自己, 心尖不由抽疼, 声音放得更加和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边说边伸出手,想去牵她的手安慰。 指尖才触及,一直安静不动的云旖却似惊弓之鸟般,手猛地颤了颤,飞快缩回去。抬头直盯着元曦瞧,杏眼张得滚圆,瞳孔在眶里微微轻晃,盛满不安和惊恐。 元曦忙停下动作,不敢再动。 云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启唇要致歉。 边上却传来一声冷笑,“谁碰你都不行,只有那孟之昂可以。到现在还随身带着他的东西,是打算为他守一辈子寡吗?” 云旖睫尖一颤,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抿唇重又低下头,捏拳踟蹰良久,才道:“这不是他的瓷瓶,是父亲留给我的……” 声音极小,却满是不甘和委屈。 云雾敛心头趔趄了下,忙张嘴道歉。 云旖却没搭理他,只转身径直朝山庄大门去,一次也没回过头。 相识这么久,第一次见她这般强硬,且还是在云雾敛面前,大家都情不自禁小吃了一惊。 小桃背着包袱小跑着跟上去。 元曦狠狠剜了云雾敛一眼,也跟叶轻筠一道追过去。 剩云雾敛一人空抬着右手,站在那片碎瓷旁独自吹西北风。 鹿游原哼笑了声,抬起手肘撑在卫旸肩头,散漫地把弄着手里的马鞭,意有所指地说:“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似在谁身上看到过?是谁呢……哎呀,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 他不住抓耳挠腮,一副想不到答案,很是苦恼的模样。 可瞥向卫旸的眼神,狡黠笑意呼之欲出。 分明还在为方才的“罚俸半年”耿耿于怀,借题发挥,携私报复。 卫旸也笑,却完全不上套,只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不紧不慢道:“想不起来也无妨,天生我材,各有用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孤这样过目不忘的。你若实在想知道,改日孤让元元去寻那叶姑娘商量一下,让你切身感受一下,不比你在这绞尽脑汁还没个结果的要好?” 说完,他便甩开那只搭在他肩头的手,嫌恶地抬手掸了掸,负手信步朝山庄大门走去。 素白绣银线暗纹的下摆在风中绵绵开阖,如浮云萦绕脚边,飘飘若仙。 鹿游原却是被焦雷劈中般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短短一盏茶的工夫,他不仅丢了半年俸禄,连好不容易寻来的未来媳妇儿也岌岌可危。 “姓卫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为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你居然……”鹿游原龇牙跳脚,恨不能上去咬他一口肉下来。 卫旸没回答他的质问,却是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良心这东西,他的确是没有的,“以下犯上,再罚半年。” 鹿游原:“……” 很好,都毁灭吧。 * 元曦来芙蓉城的时日虽算不得长,可经历之事都快比别人一辈子所历之事都惊险刺激。 云旖亦是如此。 短不过十日,又是被自家夫君送去庄子,又是忽然同皇家搭上亲,她像是从地狱猛然回到云端,缥缈得不敢相信。直到现在住进这金碧辉煌的屋子,她都如坠梦中,没什么真实感。 贺延年打发人过来侍奉,她也诚惶诚恐,不太敢接受。 元曦知她心底的不安,也知这事急不来。 横竖外头的事有那几个臭男人打理,也无须她们操心。她便打算这段时日和叶轻筠一块好好陪着云旖,直到她心里的疙瘩解开为止。 放下行囊稍稍休整,元曦便迫不及待叫上叶轻筠,拉着云旖一道去汤泉里头泡一泡。 冬日昼短,申时刚过,日头便有西坠之势。 晚霞灿烂如锦,自西向东由红转橙,乘着云朵在穹顶翻涌成浪。倒映在底下的澄澈汤池中,一时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倾天。 元曦换好泡汤泉的薄衫,从屏风后头出来的时候,叶轻筠早就已经在池子里惬意地闭目养神。 云旖抱着换下来的衣衫站在池边,眼里满是向往,又绊着步子不敢向前。 元曦在旁边打量了一会儿,含笑过去牵她的手。这一回,她倒是没躲,只是还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 能不像方才那般拒绝人,已经很不错了。 元曦稍松一口气,笑容越发灿烂,“你别怕,这里没有外人,就咱们仨。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会说你什么?” “就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该好好放纵。”叶轻筠翻了身,趴在沿岸堆垒的圆石上,跟着帮腔,“都别拘着啊,谁拘着我就不理谁。” 元曦忍俊不禁,“还不理谁,几岁了?幼不幼稚?” 叶轻筠轻哼,“那也得分跟谁比啊?”目光自上而下扫了她一眼,笑容意味深长,“跟郡主比,我确实幼嫩了些。要不怎么说太子殿下都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呢?” 元曦脸颊一烫,捏紧松垮的衣襟,脚伸进池子里朝她踢水,“就你话多!” 叶轻筠猝不及防被扬了一脸水,也不甘示弱,边扭头躲闪,边扑腾小手还击。 一时间水花四溅,欢笑声也不绝于耳。 云旖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8节 自小到大,她一直都循规蹈矩,在云家听云父的话,出嫁了便听孟之昂的话。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乖乖照办。不准她做的,便是打死她,她都不会碰半点。这般放肆嬉戏,于她而言更是天方夜谭。 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姑娘家不都该如此吗?帝京过来的人,不是更应该严以待己吗? 怎么她们却敢这样? 一道在露天的地方泡汤泉也就罢了,现在还在水边嬉戏,衣服都湿成这样了……真的没有关系吗? 云旖脸上红云遍布,不由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一片水花“哗啦”从池子里泼到她腿上。沐浴用的衣裳本就轻薄,经这一闹,大腿往下都湿了个尽透。修长笔直的两腿若隐若现,宛如白玉砌成。 云旖这下连脖子都红了,连忙后退几步,弯腰拿怀里的衣裳遮挡。圆润的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似也羞于见人一般。 可叶轻筠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犹自向她扬水,坏笑道:“你若还不下来,我便要上去逮人了!到时候你会以何等丑状落水,我可管不着。” 云旖还想躲闪,却根本躲不过去。几个弹指的功夫,她就被浇成落汤鸡,怀里抱着的旧衫也没能幸免。她没办法,只能望向元曦求救。 可元曦却装作没看见,跟着叶轻筠一道朝她扬水。 云旖又急又恼,跺了下脚,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随手从拿起旁边的小木盆舀了满满一盆水,看也不看便一股脑儿全泼了出去。 元曦有点武功底子,很容易便躲了开。 叶轻筠却是生生受了下来。汤泉如注,在脸上织成水帘,她几乎睁不开眼。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云旖吓得不轻,忙丢了木盆,本能地就开始连声道“对不起”,低头四下里掏,想寻一条干净帕子给叶轻筠擦脸,却根本找不到,急得她直跺脚。 却也在这时,她双脚叫人抱住,猝然往下一拽。 云旖毫无防备,人径直摔入汤泉池中。她不会凫水,尖叫着扑腾双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元曦和叶轻筠却一直在她两侧护着,直到她在池子里站稳双脚,都始终没离开。 “好啦,这下咱们扯平了。”叶轻筠朗声笑道,根本没将刚才之事放在心上,“接下来我可不会再手软。”说着便又推了一波水过去。 云旖闭眼挨了一记,下意识扬了一波水花回去。 等水花都溅到叶轻筠身上,她才发觉不妙。但同时,她也小小地把自己惊了下,从小到大,她一向乖觉,便是真遇着了难事,也只懂隐忍,笑着逆来顺受,什么时候也学会反击了? 诧异地看了片刻自己的手,云旖又迟疑地看向叶轻筠,她正忙着和元曦激战,笑得灿如夏花,的确是没有任何要责怪她的意思。 云旖心弦微微触动。 元曦再次牵起她的手,喊她过来帮忙。她攥了攥手,心头虽还有所犹豫,却也是难得没有再拒绝。 * 汤泉池内欢笑不断,池外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贺延年小心翼翼地献上一盏茶,便鹌鹑似的缩回角落,不敢言声。偶尔抬眸打量一眼,撞见卫旸阴沉的眼,他又赶紧低下去。 池里传出的笑声越欢,卫旸的脸色便越难看,尤其当这声音还来自元曦,那张脸几乎能沉到地上! 他承认,之所以答应带小姑娘来这汤泉山庄,除却想帮云旖之外,他也的确存了点私心。为了这几日,他也着实准备了一番,就等着今夜抱着小姑娘一道好好享受。 汤泉、月色、元元,光是想象就无限美好。 可现在…… 卫旸沉出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是鹿游原过来寻他泡汤泉,嘴里还不住抱怨:“云雾敛那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不就被人家冷落了一回么,至于挫败成这样?连汤泉都不泡了,啧啧啧……” 一连串“啧”,啧得卫旸眼皮狂跳,总觉他在指桑骂槐。 扯唇凉凉一笑,他悠悠道:“鹿大人不矫情,尽管自己泡去。这几日山庄里的花销,可就全仰仗你了。” 刚被罚了一年俸禄的鹿大人:“……” 哈??? 第82章 橘子 从汤泉池里出来, 夜色已将人间温柔包裹。 三人都成了落汤鸡,不是泡汤泉泡的,全是叫对方泼的。起初大家都还只是拿手拨水花,不知谁先撑不住, 拿小木盆舀水泼人, 另外两人也有样学样, 跟着找家伙帮忙。 一场泡汤泉便成了打水仗, 闹得三个人都筋疲力尽。 不过心情却都不错。 别说元曦和叶轻筠, 就连云旖两眼也弯成了月牙。相识这么多天,这还是元曦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般灿烂,像冬日里的太阳, 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叶轻筠更是惊呼出声:“明明是个大美人, 为何总愁眉不展?” 云旖头一回听别人这么直白的夸奖,愣了许久,才眨巴着大眼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叶姑娘过奖了。” 声音虽还细如蚊蚋, 却是难得没再反驳别人的夸奖。 元曦和叶轻筠互视一眼,由不得会心一笑。 “没过奖,你本来就很漂亮。”元曦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绕到耳后, “以后也请继续这般,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不为任何人, 只为你自己。” 不为任何人, 只为自己…… 云旖浓睫轻颤, 愕然抬眸看着她。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从云家,到孟家,再到眼下被另一个“新哥哥”接走,她就像一个负担,一个累赘,只能依附别人,没有自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爹爹在的时候,她依靠爹爹,爹爹就是她的天。 她不是云家的孩子,她知道,很早之前就知道。从爹爹看自己的眼神里,她就已经感觉出来。那里头有疼爱,有关切,也有欢喜,独独没有亲近。 哥哥做错事,他会骂,会罚,会有恨铁不成钢的怨。唯独对她,只有忍让。无论她闯出多大的祸事,爹爹都只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让她以后莫要再犯,也就了了,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起初她以为,这是爹爹对她的偏爱。直到晓事后,学会辨是非,懂得分善恶,她才晓得那种忍让,不过是陌生人之间的客套,以及对上位者天然的敬畏。而他眼里的欢喜,也不过是一种待价而沽的窃喜。 他从未有一刻,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 可是她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爹爹。 只要爹爹不点破,她也就继续假装不知道。哪怕是冒充的家人,也是一家人,她不想失去,也没办法失去。爹爹来给她采血,她便乖乖装睡。 她愿不愿意,开不开心,这些都不重要。只要爹爹开心,她也就开心了。 彼时天真,以为只要自己能一直装下去,她的家就不会散,可爹爹还是走了。 为了拿她给哥哥谋一个更好的前程,被人害死。 连具全尸都没有。 她的天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找哥哥哭。有他在,至少这个家还没散。可他也只是漠然甩开她的手,丢下一句“珍重”,就转身走了。 她追在后头,一步也舍不得远离,眼睛肿了,脚也破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夕阳尽头,都没回过一次头。 也是在那残阳尽头,孟之昂来了。 那是个恶魔,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知道。 他们都说他是难得的良人佳婿,才华横溢,又温润识礼。自己能嫁给他,是修了八辈子的福。 只有她知道,人后的孟之昂究竟是何等可怕。 他不曾打过她,也从不曾拿污秽的字眼侮辱过她。可他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带脏字的指桑骂槐,无不比打骂更伤人于无形。 在那间满是铃铛的密室,一次又一次凌迟她的心。 她想过反抗,想过逃离。 可每当铃铛声响起,那一句句羞辱便会随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吵得她头疼欲裂,几近窒息。她根本无所遁形,只能卑微地恳求他原谅。 他们都说他爱她,让她别不知好歹。便是真有什么不妥,也一定是她有错在先。 一个个都站在制高点,背对着太阳。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张张鲜红的唇,戳着她的脊梁绵绵吐着针。 比刽子手手里的刀还可怕。 从挣扎到麻木,都不过是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渐渐地,她也开始说服自己,这就是爱,她不该贪婪。 孟之昂希望她做个什么样的妻子,她便做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开心就好。 可是现在,却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为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像是有什么暖流无声注入心田,搅得云旖心潮微漾,腔子里装不下,便直往眼眶里涌。 云旖咬紧下唇努力忍住,泪水还是克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抬袖拼命擦,泪珠却越擦越多,湿了大片衣袖,连手都是抖的。她索性也不强撑,扑到元曦怀里肆无忌惮地大哭,不住点头,哽咽说:“好。” 月色映照她眼眸,狼狈却也璀璨。 元曦和叶轻筠皆心疼不已,却也松了一口气。 * 从汤泉池到住的卧房,路程算不得远。 因着要送云旖先回去,元曦才耽误了一会儿。 等一切安顿完毕,元曦再回去自己住处,月已上中天。清浅的薄光如薄纱般悠悠笼在山庄上空,包裹出一片旖旎的梦。 自打来了这芙蓉城,元曦便一直和卫旸同屋而住,并未分房。如此招摇,元曦本是不愿意的,临了到底架不住某人强势,只能从了。 来山庄的马车上,他还抱着自己,说到了地方要一块泡汤泉,解解乏。 元曦念着他这几日疲惫,倒也没反驳。可人算不如天算,眼下计划叫云旖的事打断,她也一晚上没见到人,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小院里灯火俱歇,四面鸦雀无声。 元曦站在月洞门外朝里瞧了眼,屋里静悄悄的。 以为卫旸已经先行入睡,她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才刚迈进门槛,她便叫上首太师椅上端坐着的某人给骇了一大跳。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一片。 男人就这么直着背,敞着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黑暗中光,高大挺阔,像庙里的门神。脸上沉凝,几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瞧见她也没什么好脸。 “你做什么呀?吓死我了!”元曦拍着起伏的胸脯,大口喘息。 卫旸冷冷斜她一眼,语气裹满了外间的寒霜:“还知道回来?”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69节 人却是小小松了口气,也终于端起桌上那盏热气早已散尽的茶,递到嘴边轻抿。 元曦自知理亏,人难得老实下来,没跟他硬怼。 贺延年得了吩咐,拿火折子进来点灯,又飞快猫腰出去。 等人走远,元曦才抿着唇,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勾住他衣袖,轻轻摇了摇,道:“别生气了……” 声音格外细软绵长,每一声都似裹着蜜。 卫旸心尖微微浮起些许涟漪,却还是冷着一张脸,淡淡甩开她的手,“不敢。” 这还不敢呢…… 特特熬这么晚不睡,就为了坐在这等着逮她,怕不是已经气炸了吧?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了,至于吗? 头先吃连瑾和唐逐的醋还情有可原,现在居然连自己亲妹妹的醋也要吃,这人难不成从小就在醋罐子里泡大的! 等以后有了孩子,他该不会还要跟自己儿女别苗头吧? 元曦暗自腹诽,意识到自己念头都歪到了哪儿去,她又倏地愣住。 什么孩子?她怎么就想到孩子了?她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元曦慌忙捂住自己的脸,一张脸烫得可以直接拿去烤地瓜。 那厢卫旸不知道她心底天人交战的盛况,只知自己坐在这里等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过来哄一下,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当即沉到谷底。 元曦透过指缝瞧见了,抿唇磨了一下勇气,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金桔,搭讪问他:“你吃橘子吗?早上窃蓝她们刚从后山林子里采的,我吃过一个,挺甜的。” 卫旸眼里终于浮起些许情绪,却也只是睇她一眼,没说话。 似是不相信她的话。 元曦撇撇嘴,没办法,只能低下头主动给他剥起橘子来。因是要献殷勤,她剥得格外仔细,连外面那层白色丝络都揭得干干净净,才递给他。 小姑娘生得漂亮,身上也是无一处不精致。一双手跟白玉雕琢成的一般,翘着三指搭着橙黄的橘瓣,分明比橘子还诱人。 卫旸喉咙不禁发紧,却还是极淡地偏开头,道:“不吃,酸。” “不酸,真的不酸。” 元曦急于同他和解,忙掰开橘子,取出一瓣喂到他嘴里。亲眼看着他吞下去,又亮着眼睛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卫旸还是那副死人模样,无波无澜地断定道:“酸。” “不可能。”元曦不信邪,又掰了一瓣递他嘴里。 可这回还没等她询问,卫旸便皱起了眉,“更酸了。” “怎么会……” 元曦低声囔囔,还是有些不相信,可看见他越皱越紧的眉头,人也不自觉动摇。狐疑地瞧他一眼,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了一瓣。 轻轻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水瞬间盈满口腔。橘子熟得刚刚好,大半滋味都很甜,隐约夹杂的三分酸也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味,不会惹人起腻。 元曦不由拧眉,“哪里酸了,明明就……唔唔!” 她一句话还没说,就全无防备地被他拉扯胳膊,踉踉跄跄跌坐在他腿上。 烛火随带起的劲风左右摇晃,橘子“啪嗒”掉在地上。 而他温热的唇也在荡漾的烛光中,稳稳落在了她唇间。 元曦还怔怔没反应过来,卫旸就已然撬开她牙关,霸道地品尝她口中的滋味。唇舌相缠,呼吸相闻。橘子汁水缠绕舌尖,酸味和甜腻都被无限放大,像一簇簇星火,放纵地点燃每一颗味蕾。 元曦舌尖不由发麻,瑟瑟缩在他怀中,几乎呼吸不上来。 月亮从窗隙间探头窥望了一眼,也不好意思地躲到云絮后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自己,且比这更亲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可从未有一次是这样的。汹涌而热烈,似要把她当作橘子生吞入腹。 橘汁顺着她唇角流下,他还伸舌舔了一口。 元曦整张脸涨得通红,警告地瞪他。 卫旸半点也不怵,只抬起修长的拇指,沿着高高翘起的唇角,缓慢而意犹未尽地轻抹。还迎着她娇羞又愤恨的目光中,颇为挑衅地扬起剑眉,意味深长道:“嗯,是很甜。” 比橘子还甜。 他便是尝一辈子,也永远尝不够。 第83章 上药 两人闹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次日鸡鸣平旦时分, 元曦气咻咻地在卫旸肩头咬了一口,以示抗议。卫旸才笑着帮她揉揉红肿的膝盖,放她安睡。 好在这几日也无事,元曦无须劳心, 也无须早起向谁请安, 这一觉便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再睁眼, 满屋都是金灿的阳光。 其中一束正好落在元曦的浓睫上, 她由不得眯了眯眼,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个身想继续睡,却是不慎牵扯到身上的伤, 害她蹙眉倒吸一口凉气。 昨夜闹得太过, 她从腰到腿都酸疼得不行,双肩后背更是覆满斑驳青紫,仿若一块白里透粉上好的绸布被人胡乱挑染一气。稍稍动一下,都是钻筋斗骨之痛。 卫旸眼下就在外间奋笔疾书。 听见动静,他也没心情管那半幅未写完的字, 丢下手里的狼毫,便大步流星绕过屏风,去到榻边坐下, 望闻问切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元曦这会子正在气头上, 不客气地白他一眼,便啐道:“你就是属狗的!” 卫旸被这突如其来的骂,骂得懵了一瞬。 视线扫过锦被底下若隐若现的娇躯, 他才恍惚明白过来, 捺着嘴角哂笑一声, “我就是属狗的, 还只咬你一人,你气不气?” 下巴一扬,狂得明明白白,毫不掩藏。 元曦气结,恨不能一把掐死他,“不气不气不气,谁生气谁是小狗!” 说罢,她便大大地长哼一声,卷着被子背过身去,直往墙里头缩,活像一只毛虫。 锦被一角尚还垂挂在榻边,快碰到卫旸的腿。她还忍着身上的疼,蹬踹着两只小脚丫,拼命把露出的被子卷回去,就是不给他碰着半点。 卫旸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却也实在拿她没辙。 自打那日小姑娘从鸩毒中化险为夷,她的性子是越发骄纵。原先多乖巧一人啊,他说东,她绝不敢往西。现在可好,三天不跟他打擂台,她就浑身不舒坦。也不晓得怎么惯出来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东宫真正的主人。 不过……骄纵些也没什么。 想起过去,她见到自己就拘束得不敢说话,整个人木木的,半个月也不见一个笑模样,卫旸心头便像是被人轻轻拧了一把。 自责地摇头叹了口气,卫旸站起身,绕过屏风去外头吩咐一圈,没多久,便端着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漆盘回来。 元曦侧眸觑了眼,发现都是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将漆盘放在榻边的几案上,卫旸重新坐下,伸手轻轻推了推她,“不是疼吗?过来上药,抹完药便不疼了。” 元曦还没打算原谅他,头也没回,只哼声道:“药留下,人出去。” 然她话音还没落下,身子便毫无征兆地一轻。等她恍过神,人已经被卫旸牢牢抱在怀中。 “哎呀!你别碰我!”她皱着眉,拼命扭身,挣扎着要下去。 卫旸不肯松手,她便扭得更加厉害。 冬日的被子虽厚实,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没多会儿,丝滑的绸缎便不胜肤滑,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少女线条流畅如画的粉白香肩。 美人筋优越,一双锁骨更是精致如玉砌,自金芒中瞧,仿若一双雨蝶振翅翩跹。 卫旸原本就不甚纾解的心怀,不知不觉又燥热几分。 “你若还想再添几道新伤,便继续动吧。” 他说,声音带起几分危险的喑哑。 元曦一下停住不敢动。 炙热的视线在头顶盘旋,像草原上空的猎鹰,而她就是底下的一只白兔,即便拼尽全力躲闪,也根本逃不出他的视线。只能可怜兮兮地窝在他怀里,乖乖由他动作。 而他也极默契地什么话也没再多言,默默拿来漆盘上的药,倾倒在巾帕上,又默默帮她擦拭。从脖颈到肩胛再到锁骨,又顺着锁骨继续往下……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瓶瓶罐罐碰撞时发出的“咯咯”声。 以及巾帕滑过肌肤,与边上的锦被织物细微的“簌簌”摩擦声。 药膏冰凉,落在两人身上却都莫名滚烫。 大约是卫旸太安静,安静到都有些异样,元曦克制不住好奇,悄悄抬眸觑他一眼。 阳光自漏明窗斜照而入,他侧脸刚好印在其中,冷峻也清贵,依旧是那个仿佛从魏晋风雅画中走出来的谪仙。唯有一双耳朵红润欲滴,在金芒中隐约透光。 元曦似忽然间恍然大悟,转着眼珠琢磨了会儿,慢慢凑到他耳边,试探道:“哥哥?” 他果然一颤,耳尖的红晕扩大不少。 人却是故作镇定地冷声警告:“别闹。” 元曦忍不住想笑,明明比她更难耐,还跟她装! 发觉了这点,先前那些被她按耐住坏心思都不由自主冒了头,人也越发往他耳边凑,明知故问:“哥哥为何不理我?” 卫旸身体瞬间绷得更紧,睁圆眼睛瞪视她,厉声警告道:“别自讨苦吃!” 元曦挑了下眉梢,全然不放在心上。不仅没就此乖乖听话,还伸手搂住他脖子,小脸得意地扬起,“你舍得让我吃苦?” 因她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寝衣胡乱堆叠在枕边,头发也带了几分凌乱。却也因此,整个人也更有一种令人惊心的妩媚。 柔颈纤细,芳唇微启,一双妙目灵动地转着,每一道不经意的眼波都能在他心底燎起一团火。 卫旸眼梢都微微抽搐了一下,明知她是故意的,却还是忍不住落入她掌中。 才刚抹好的膏药算是白涂了,尝到舌尖又苦又辣,比他这二十余年吃过的所有药加在一块都难以入口,他眼泪都险些呛出来。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她明明身上还疼着,为何还非要来招惹他。 “小坏蛋。”卫旸咬着她耳朵骂道,恶狠狠却又无可奈何。 元曦被他的温柔纠缠得昏昏然,如水一般软在他怀中,闻声却是将他搂得更紧,声音软糯也得意,“那你喜不喜欢?” 卫旸忍俊不禁,想也不想便答:“喜欢。”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0节 她的好,她的坏,他都爱惨了。 他拥着人栽入软衾中,欲同她共赴巫山,一道赏那缱绻云雨,屏风外便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启禀太子殿下,云公子求见。” 卫旸脸一瞬沉了下来。 * 自从那日冰窖一别,云雾敛便一直在考虑云旖的事。 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带她一块走?若是要走,他们又该去哪里? 芙蓉城是不能再待了,帝京又是个虎狼凶险之地,万万去不得。 如此接连想了几日,云雾敛都不甚好眠,昨夜更是坐在窗前,琢磨了整整一晚上。 之前他答应帮忙,曾跟卫旸提过一个条件。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云旖的去留要交由云旖自己决定,旁人不可置喙。倘若她不愿回帝京当这个公主,哪怕卫旸是太子,是她的嫡亲哥哥,也万万不可强迫于她。 眼下他过来找卫旸,也是为了这事。 日头升至中天,正是大晌午会客的好时候。这会子过来寻人,既不会打扰人家正事,自己的请求也更容易达成。 可看着卫旸带着他那个宝贝疙瘩从廊下过来,步入花厅,脸上都无甚好脸色。视线扫过自己,眼里更是夹霜带雪,直要在他身上捅出两个血窟窿。 云雾敛浑身激灵,手里的茶盏都跟着晃了晃。 热茶溅了小半盏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嘶”声皱紧眉,忙招呼人赶紧拿冰块过来。 花厅里一阵小混乱,卫旸懒怠搭理,径直越过云雾敛,扶元曦坐在上首玫瑰椅,自己也一撩袍子,同她隔桌而坐,漠然问:“寻孤何事?” 云雾敛处理完热茶,拿冰帕敷着烫红的手背,将来意简单说了一遍,正打算提先前的约定。可眼珠子一转,他却像是忽然想通什么,改口铿锵道:“我想带云旖走,望殿下成全。” 卫旸端茶的手一顿。 元曦也愣住,“带她走?去哪里?” “这个就无须二位操心了。”云雾敛将冰帕翻了个面,声音也同那帕子一般丝丝冒着寒气,反问道,“咱们头先可是说好了的,君子一诺重千金,殿下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卫旸哼笑了声,将茶盏放回桌上,“可孤分明记得,之前咱们约定的是,一切去留,全看云旖自己的意思。云旖若是不肯点头,谁也不准强行带她走。这想反悔的究竟是谁啊?” 云雾敛眉梢抽了抽,耳根隐约发热,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元曦觑着他神色,忍不住问:“云公子有话但说无妨。你跑这一趟,想必也是希望能一次将所有事情都解决。既如此,若还遮遮掩掩什么也不肯说,岂不耽误事?” 云雾敛盖在冰帕上的手微微攥紧。 言出不行,出尔反尔,这都不是君子所为,他如何不知?又如何愿意这般行事? 头先同卫旸定下约定时,他也的确是想将一切都交由云旖自己决定,直到开口的前一刻,他都不曾想过反悔。 可偏就是开口的那一瞬,他犹豫了。 心底像是有什么声音,一直被他刻意压抑在脑海深处、不愿意听的声音,在不停敲打他、告诫他,不可。 他赌不起。 倘若她真的跟卫旸走了,回去帝京,再不搭理自己,他该怎么办? 仅是一个念头,还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念头,他便克制不住心头痉挛绞痛,似也中了鸩毒一般。明明从未得到过她,却像是已经失去她一千一万遍。 他承受不起。 这种想法先前还从未有过,又或许一直都存在,只是他从来不肯面对罢了。 他虽什么都没说,元曦却是猜了个完全,笑了笑,故意问:“所以云公子为何突然反悔?” 云雾敛怨怼地横她一眼,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她旧居南方,从未离开过,便是真随你们去了帝京恐也难适应那里的生活,倒不如随我继续待在南边的好。” 元曦轻笑,毫不客气地戳穿:“宫里头什么都有,衣食--------------?璍住行皆可依照她的喜好来。即便她开始不适应,日子久了,也都会习惯的。我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云雾敛咬牙,又扯了个理由,“她心思单纯,帝京又是个虎穴龙潭,她过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很完美的理由,拳拳关切之情,任谁也不好反驳。 却再次被卫旸无情打断:“她是公主,皇城内有禁军,帝京里有锦衣卫,有五城兵马司,谁敢动她?更何况,不是还有孤吗?不比你这个连前程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值得依靠?” 云雾敛:“……” 目的没达成,还平白叫人如此羞辱一顿,他一张脸直涨成猪肝色,手掐着帽椅扶手,几要将上头的浮纹雕掰下来。 卫旸看在眼里,却混不在意,还牵唇饶有兴趣地问:“云公子还有何顾虑?” 云雾敛磨着槽牙,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似笼中困兽。挣扎良久,他到底是在卫旸起身说“若无事,今日便到此为止”之时,咬牙一偏头,生硬道:“我、我想带她走,行了吗?” 说完,手心居然还出了一层汗。 花厅里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讶地聚集到他身上。 卫旸止了步。 元曦也意外地挑了下眉。 软磨硬泡了这么久,可总算是把他这句心里话给憋出来!明明就是舍不得,何必装作那么冷漠?害云旖等这么久……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别扭死算了! 某人似听见了她的腹诽,侧眸看过来,目光庄重,似在说:“我可没有。” 元曦撇撇嘴,他要是敢说没有,世上也没有人敢认了! 可想着云旖的等待总算有着落,元曦也松了口气,扭头叫来银朱,正想让她把人叫过来,趁着今日一道把这事情说开。 花厅外就传来一声:“可是我不愿意。” 众人齐齐回头,但见炽烈金芒中,一个穿湖绿袄裙的姑娘正扶着门框站在槛外。 乍然对上这么多人的视线,她霎了霎眼睫,下意识要躲,却还是咬牙撑住,迎着他们的目光迈进门,又说一遍:“我不愿随云公子走。” 声音轻弱,却也格外坚定。 不是别人,正是云旖。 第84章 决心 此言一出, 大家都怔讶不已。 云雾敛愕着双眼,仿佛一瞬间听不懂她的话一般,不可思议地望向门外,唇瓣翕动良久, 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你说什么?” 云旖并未睬他, 自顾自从他面前走过, 去到元曦面前, 忐忑地问:“我、我想去帝京, 郡主可否……带我同去?” 她问,声音还带着点不自信的轻颤,目光却格外坚定。 元曦颇为讶然, 倒也不是不愿意带她走, 只是…… 她拉起云旖的手,笑着道:“自然可以。你是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能拦着你。” 觑了眼后头面如死灰的云雾敛,她还想说什么。 云旖却是道:“我……可以不做公主吗?” 元曦愣住。 卫旸也侧眸看向她, “为何?” 他只是随口一问,语气也不重。 云旖却是叫他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虽说眼下,二人的兄妹关系已然证实。可面对卫旸, 她到底还陌生得紧, 不怎么敢跟他说话。若无什么要紧的事,她也都尽量不往他面前凑。 这会子叫他一吓,她越发不敢出声, 下意识往元曦身后躲了一步。 才走两步, 她又生生停下。 纤细的小手缓缓捏成拳头, 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人一点点艰难地从元曦身后走出来,挪到卫旸面前,生涩地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垂着脑袋低声说:“我、我不想当公主,只想去帝京,跟叶家姐姐一块学做生意,自己养活自己。”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由怔住。 他们同云旖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她的性子,他们也差不多知道,这么惊天动地的决定,可不像她能说出来的。 元曦同卫旸对视一眼,问道:“可是叶轻筠教你这么说的?” 云旖以为她这么问,是要去寻叶轻筠麻烦,忙摇头怯怯道:“不是的不是的,叶姐姐什么也没跟我说,我只是自己突然有这想法,过来同郡主商量……” 元曦扬了下眉,心中大约有数,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当真决定好了?” 云旖这回倒是没半分犹豫,抬眸直视元曦的眼,无比认真地点头,“决定好了,我要去帝京。”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靠自己的双手重新开始。 她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难为人,可这是她这辈子为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她不想就这么放弃。尤其是昨日,同元曦和叶轻筠一道聊了那许多,她心头的这点星星之火便再消亡不下去。 爹爹在世的时候,她依靠爹爹而活;爹爹没了,她便投奔“哥哥”;“哥哥”不要她了,她就只能依附孟之昂。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累赘,从未给自己做过任何决定。 可这明明是她自己的人生! 她不想再这般懦弱下去了。 冬日清透的天光落一片在她眸中,杏眼干净璀璨,宛如溪边饮水的麝鹿。同之前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模样判若两人。 元曦也不禁被她感染,缓缓扬起唇角。 但这事毕竟太大,她决定不了,只能转头看向卫旸。 卫旸虽同云旖不甚熟识,但毕竟血浓于水。她有心想靠自己的双手立足于世,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为她高兴,便道:“这事也不是不许。若你真有此心,孤回去后可寻皇祖母商量,为你想想法子。” 这便是答应了。 云旖眉眼瞬间绽起灿烂的笑,朝他又纳一个福,“谢谢哥哥。” 卫旸饮茶的手一顿。 大约是第一次听见她这般唤自己,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怔在那,不知该如何回应。 元曦由不得笑,捧着脸看他,也拖腔拖调地唤了句:“谢谢哥哥。”眼里满是打趣和狡黠。 卫旸斜她一眼,警告她别闹。元曦扬起下巴同他别苗头,他到底是没法,沉声一叹,笑着饮完杯中的茶。 冬日无甚温度的日光照在三人身上,竟也融融泛起春日般的暖。 只剩一道落寞背影,在背光处黯然神伤。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1节 * 云旖既有了决断,底下自然也跟着忙碌起来。 贺延年领着人将云旖的东西都收拾出来,除夕过后,好一块上路回帝京。 叶轻筠则是最高兴的一个,不等回京,就迫不及待拉着云旖一块聊起她的生意经。云旖也极为捧场,不仅听得认真,要紧处还不忘拿笔记下。 两人直从好日当空,聊到月影西斜,元曦亲自过去喊人吃晚膳,她们也舍不得走。 这头是如火如荼,而山庄另一处的阁楼,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灯火憧憧,人影歪斜。地上横七竖八俱是喝空了的酒壶,酒气浓重得,寻常人进去多站一会儿都会醉得昏昏欲倒。 已经不知是第几坛酒,鹿游原喝到,连自己的胃都快吐出来。 见云雾敛还晃着手,想再开一坛新的,他忙伸手抢过来,抖着指头想教训他。可嘴巴干动两下,声儿还没发出来,他便打个响亮的酒嗝,抱着酒坛笔直倒下。 带起的风,震得周遭纱幔飞扬。 云雾敛鄙夷地啐了口地,道:“瞧你这点出息。” 说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晃晃悠悠走过去,弯腰去拿那坛酒。 醉意迷糊了他的视线,他伸了好几次手,才终于摸着酒坛。刚想将酒坛从鹿游原怀里拔-出来,却被面前横出来一只手生生压住。 他虽醉得厉害,可最后一点理智还是有的,即便不抬头,也知道那手的主人是谁。 “殿下这般三番五次阻拦,就不怕惹恼了我,没人给殿下调配最后的救命解药?” 卫旸却丝毫不受他威胁,只淡声道:“你大可试一试,违抗孤的命令,会是怎样的下场。” 云雾敛浑身猛烈一激灵,酒当即醒了大半,却是冷笑,“到底是太子殿下啊,只怕这身上流淌着的血,都是冷的吧!” 卫旸斜他一眼,无意理会他言辞间的冷嘲热讽,只起身掸着袖口的褶皱,淡漠道:“孤只是觉得有趣,当初你是如何嘲讽孤口是心非,而今风水轮流转,这些都报应回你自己身上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衬着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讽意更上一层楼。 云雾敛眉梢抽了抽,心口涌起滔天怒意。若是之前,管他什么太子不太子,他一拳头早就招呼上了! 可眼下,想着他才是云旖的亲哥哥,而他却跟云旖再无关系…… 酸涩淹没怒火,他一把抢过鹿游原怀里的酒坛,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大半。 另外小半,则因那粗犷野蛮的喝法,“哗啦”浇了他一身。襟口湿了一圈,鬓发“滴答”也直淌水,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云雾敛却浑不在意,抬袖一抹嘴巴,朝卫旸抬抬下巴,“所以殿下今日过来找我,便是为了说这些羞辱于我?如此卑劣,可不似殿下君子之风。” 卫旸轻哂,“孤对你的事没兴趣,只不过来提醒你一句,适可而止。” 云雾敛折眉,惑然瞧他。 卫旸却没耐心同他继续纠缠这些,出口的声音同窗外涌进来的北风一般森寒: “自怨自艾也要有个限度,一味在这吃酒买醉有何用处?若还有心,便自管继续追,莫要叫自己遗憾一生;若是心中无意,那就趁早放弃,于你于她皆是解脱。一面埋怨,一面又不肯花力气,孤最是瞧不上!” 说罢,他嫌恶地一震宽袖,将他身上飘来的酒气甩去,便转身扬长而去。 独留云雾敛一人在屋里怔怔醒酒。 今夜云淡,霜月甚是皎洁,玉盘一般高高悬于墨色之中,勾勒出对面阁楼翘起的翘角飞檐。楼下不知谁人在吹笛,声音如泣如诉,宛如游丝,衬着这冬日惨淡月光,越发牵动人心。 云雾敛心头浮起一片哀怆,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离开芙蓉城的那晚。 彼时月色也是这般皎洁,却也缥缈,仿佛触手可及,实则遥在千万里。 同月下掩面哭泣的小姑娘一样。 身影分明纤细伶仃,却宛如刀斧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以至于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时,他都不曾忘却。 “哥哥,为何?究竟是为何?为何就非走不可?” 一连串质问,连同她眼角的泪珠“簌簌”落向他,明明没什么力道,却砸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直到如今回想,心头仍旧会克制不住隐隐作痛。 她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 男未婚,女未嫁,她又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们凭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想就这么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事实上,他的手也的确跟着抬了起来。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她受了欺负,回家找他哭诉。他嘴上说着麻烦,却还是皱着眉,冷硬又小心地帮她抹去眼角的泪珠,带着她将那些坏人一一摆平。 她破涕绽开的那一抹笑,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可唯独那一回,他停下来了。 在指尖即将触及她脸颊时,他还是停了下来。 月光在他们之间轻轻闪烁,那不到寸许的距离,他尝试着跨了数年,却终归没能跨过去。 “我是个杀人犯,不是你哥哥,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就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如是回答,心里似刀扎,脸上却还要摆出一副冷漠无情,浑然不将她放在心上的模样。 如此,她应该就不会被自己连累,可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虽然会难过一阵子,但只要熬过去,她应当就能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再遇见一个疼她爱她的好男人,生好多好多孩子,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即便那个人不是他。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是他呢? 那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姑娘,她说话是他教的,她每一次啼哭也都是他将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拍哄回来的,甚至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都不是“爹爹”,而是“哥哥”。 他凭什么要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颓然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用力到整条小臂都在颤。在朔风中枯坐了半晌,云雾敛终是一抹嘴角,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了出去。 第85章 拥吻 入冬之后, 帝京的天气一直不大好。 云翳厚重如盖,隐隐伴着几声闷雷,沉甸甸压在人头顶,如何也挥之不去, 仿佛从今往后都再也见不到太阳一般。人走在底下, 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直觉胸闷得紧。 恒王府更是阴云密布。 小内侍手捧果盘, 自廊下快步行过。快要到达丹翔轩时, 却又慢下来,躬身垂首,每一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这里是卫晗的书房, 眼下入冬已有些时日, 门上的金丝竹帘却还未换成夹板帘。 殷红的一根细线纵贯竹篾,依稀勾勒出三道人影,像一出栩栩如生的皮影戏。 小内侍猫腰,张口刚想通禀,屋里便“咣啷”传出一道刺耳的瓷瓶破裂声。 声势之大, 竹帘都跟着猛烈晃起大半。碎瓷片自篾竹缝隙间迸溅而出,吓得屋里屋外众人肝碎,手忙脚乱地跪下来, 噤声不敢乱动。 “孟之昂!这个孟之昂!居然敢背叛本王!”卫晗气如山涌, 鼻孔翕张宛如牛息,每一个字都是从齿间“滋滋”磨砺而出。 这一摔尤不能解气,他转而又踹翻了脚边的短案, 随手拿起几上的瓷瓶又要摔。 边上却悠悠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王爷就算把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光, 暂时解了气, 又能顶什么事呢?” 正是宁国公章云谏, 卫晗的嫡亲舅舅。 “那舅舅说说看,本王究竟该怎么办?”卫晗广袖一扫,没好气地指着对面端坐着的男人呵斥道。 他虽行事狠绝,但为人还算孝顺,尤其是对章家的人。似这般公然顶撞长辈,他还从未有过。 章云谏也不见恼。 桌上的小炉已烧至沸腾,蒸汽“咕嘟咕嘟”顶着炉盖,吐出一圈白色泡沫。章云谏不紧不慢地撩袖拿起壶柄,将热汤浇入瓷杯之中。 茶叶悠悠打着旋儿,随他的声音一道缓缓舒展开:“而今太子已经拿到当年那桩旧案最关键的证据,只要他回京,咱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而他素来又是个谨慎的,拿到书信也没直接发做。咱们便是想从东宫入手,也很难有所收获。为今,也就只剩下最后一计了。” 卫晗“哦”了一声,刚想问他还有什么主意。 可对上他狡黠的狐狸眼,卫晗脑海里忽然有灵光闪过,脸色登时煞白,抖着指头指着他道:“你、你……你莫非是想让本王逼宫?” 一记闪电骤然霹落,照得整个屋子惨白一片。 章云谏细长的脸印在其中,微微一笑,双眼几乎缓缓眯成两道缝,眼尾上扬,越发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卫晗心惊跳得不行,慌忙朝四周看了眼。 确认周围都无外人,他暗自松了口气,亲自去窗边将轩窗关上,又踱步到门前,把外头的人都支配开,这才快步回来,“舅舅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逼宫是何等大罪?成到也还好,万一失败,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章云谏却不以为意,兀自将沏好的茶叶推至他面前,从容道:“我这个‘九族’都还没慌,王爷慌什么?眼下的形势,殿下应当比我清楚。 “当年那桩旧案,在陛下心中是何分量,王爷应当清楚。若是真等太子将书信带回来,你我有几分胜算?这静也是一死,动也是一刀,咱们为何不能搏上一搏?” “搏自然是要搏,趁卫旸还没返京之前,在路上就将人劫杀,不是也能平安了结此事?”卫晗仍旧犹豫。 越说,他越觉得这法子可行,攥拳点了点头,拔腿就要出去安排。 章云谏却“嗤”地一声笑出来,摇着头道:“王爷既然都敢杀太子了,为何就不敢更进一步呢?” 卫晗踅身看他。 他又道:“太子如今权倾天下,风光正盛。可论起军中势力,他只有锦衣卫,而王爷你却有我,有整个章家,他如何比得过你?况且眼下的帝京,太子不在,锦衣卫也被抽调走泰半,陛下和太后又都避世已久,犹如空巢。真动起手来,咱们未必就一定会输。” 卫晗微微折眉,心中隐有动摇。 章云谏继续给他分析:“退一步说,假设咱们就依王爷你的意思,派人在返京的路上劫杀太子,凭太子的身手,且还有鹿游原近身护卫,王爷你又有几分胜算?” 卫晗不服,启唇想驳。 却又叫章云谏打断:“王爷,咱们再退一步,倘若王爷真成了事,太子死了,王爷又当如何?” 这问题太过愚蠢,卫晗想也不想便答:“还当如何?自然是取而代之。” 章云谏却又追问:“取而代之,然后呢?” 卫晗觉出他话里有话,不禁折眉惶,“舅舅有话,但说无妨。” 章云谏一笑,“堂堂北颐的储君,莫名其妙死在回京的路上,朝野必将动荡。届时物议沸然,陛下和太后自然也不会再作壁上观。到时王爷躲都来不及,又谈何取而代之?” 卫晗缄默下来,无以言对。 章云谏扯了下唇角,见他面前的茶盏已凉,他便拿回来倒了,重新给他续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泠泠注入杯中,将他的声音冲淡不少。 “只怕闹到最后,王爷还是逃不过要奋起一搏。既然这最后结果都一样,咱们又何必再费那些周章?趁着眼下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劳永逸,岂不快哉?” “话虽如此,可是……”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2节 道理他都懂,可是这决心,叫他如何下得了? 卫晗咬咬牙,纠结地踅身去窗边思量。 章云谏话说到这,已经足够,知他心中还有所犹豫,便扭头看了眼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的人。 小章氏闭了闭眼,算是受了他的意,起身端起那杯新茶,含笑缓步朝他走去,“晗儿这段时日也辛苦了,吃口茶谢谢吧。” 卫晗颔首接过,“多谢母亲。” 这话原是敬重之言,然落在小章氏耳朵里,却是莫名触及她伤心事,“你从前,都是唤我母后的。” 边说,她边垂睫抹泪。 卫晗是个孝顺的,见状忙安抚道:“母亲风寒未愈,切莫伤怀,对您身子不好。当初若不是您装疯,引得父皇动容,儿子现在只怕还在昭狱里头关着,哪还能像现在这般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小章氏被他安抚到,恐他担忧,忙牵唇努力朝他微笑,却是比哭好看不到哪儿去。 卫晗心头不由绞痛,手跟着攥起。 倘若不是卫旸,母亲这皇后之位,又如何会丢? 小章氏打量着他的脸色,片刻,又叹息着说起另外一件事:“母亲倒也没什么,只是丢了中宫之位,至少性命还在,可是你妹妹就……倘若当初,你曾外祖父肯告诉我们,他给太子种下那种烈-毒,咱们眼下也不用这般辛苦,你妹妹也不用死。他到底是偏心啊……” 像是被一柄利刃刺中,卫晗身形晃了晃,人也跟着倒退两步。 偏心?是啊,就是偏心。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倘若父皇不偏心。五年前,那么多人同他谏言,请求立自己为太子,他就应该答应。可他偏偏充耳不闻。彼时自己还以为,父皇是因为正值壮年,才无心册立储君。可偏偏卫旸一回来,动宫之位就归了他。 又倘若曾外祖父不偏心,当初给卫旸种下鸩毒,就该知会他们。如此,他们也就不用平白耽误这些年,等到汝宁和那丫头一道出事,汝宁死了,而那丫头却还活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旸的致命弱点。 造化弄人,既生瑜,又为何要生亮? 又是一阵闷雷巨响,恍若千军万马自头顶隆隆而过。瓢泼大雨倏忽而至,整个王府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 雨丝随风吹拂到人身上,冰冰凉凉,却也逐渐吹开卫晗心头最后一份犹疑。 “好,就照舅舅说的办。” * 芙蓉城,汤泉山庄。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芙蓉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山庄亦是扎花点红,热闹非凡。 一大早,贺延年便领着窃蓝她们在各个院落里忙前忙后,又是挂灯笼,又是送年货,忙得脚不沾地。 鹿游原出发前曾答应过叶轻筠,这次出门定会带她好好到各处逛逛。头先一直在忙,没能倒出空来,这会子总算得闲,天刚蒙蒙亮便迫不及待带着她下山赏玩,一整天也没见人。 至于云雾敛…… 那日他在云旖那儿受了挫,元曦原是有些担心的。怕他就此一蹶不振,更怕他撂挑子不管卫旸死活。若真如此,他们头先为找鱼而受的苦,可就真白受了。 可他难受了一晚上,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人稳重不少,不再成天抱着酒坛子就生梦死,自怨自艾,而是开始着手给卫旸配药。有时候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照这速度,出发前拿到解药并非难事。 卫旸也总算能安下心来,在书房潜心部署回京之后为旧案平反的事宜。 元曦无事可做,便拉着云旖一块去厨房包饺子。 蜀中并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云旖自然也不会包饺子,元曦却深谙此道。 之前和卫旸一道在外流浪的时候,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一直靠在别人家中做杂活谋生。别说山珍海味,便是最便宜的一碗阳春面,他们也未必吃得起。 最好的一顿伙食,就是过年时候那一顿香喷喷的饺子。 还是卫旸亲自下的。 就连这包饺子的手艺,也是他手把手一点一点教给元曦的。 “都说君子远庖厨,想不到殿下那样风雅高洁之人,居然还会做这些东西?”云旖一面学着元曦的动作,将饺子皮裹上馅捏好,一面听她讲从前的事,颇为意外地感叹。 元曦笑了笑,将一个捏成型的饺子放到旁边的玉碟上,重新拿了一张饺子皮,继续裹馅,“看不出来吧?看不出来就对了。他这人就是这样,跟这饺子似的,表面瞧着寡淡,里头的馅儿却一点儿不比旁人少。你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元曦嘴角不禁翘起,不知不觉间就同她说了好多,连门外何时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原来在元元心里,我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竟不知。” 清冷的声线随风飘来,带着几分玩味的笑。 元曦浑身一颤,饺子皮险些从手里滑脱,拼命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忘了自己满手都是面粉,这么一揉,脸就成了花猫。 人却还呆呆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清润的大眼睛像两湾清澈的山涧,看得卫旸满心柔软。 “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了?想你了,来看看,不许吗?”他摸出巾帕上前帮她擦,故意捏她鼻尖,任由她皱鼻哼哼唧唧,挥手拍打他手背,他也坏笑着不放。 云旖在旁瞧着,由不得捧袖窃笑。 她这个新哥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时半会儿怕是看不透,但也承认,他的确没有表面上看着那般不好亲近。 尤其是在元曦面前,一举一动就跟那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一样,越是想亲近人家,就越是要欺负人家,举手投足都幼稚得不行。就跟她以前…… 想起曾经那位“哥哥”,云旖心弦微颤,抿唇默了会儿,重新扬起一个笑,无声从厨房里告退。 “哎呀,都怪你,让人家看笑话了!”元曦跺脚捏拳捶他,樱红的小嘴高高撅成喇叭花,都可挂油瓶。 卫旸越看越喜欢,伸手捏了捏,“有什么好笑话的?你是我的妻,我同你亲近些也是天经地义,谁敢笑话?” “谁是你的妻?别诨说!”元曦瞋目瞪他,转身不愿再搭理。 然未及她动作,卫旸便先一步将人搂入怀中,俯身含住她倔强的嘴,“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妻。” 一生一世,独一无二的妻。 声音本就低沉含混,叫唇瓣细细煨煮着,像盛夏里小火慢煎过的荔枝熟水,温热又缱绻。细细辗转在她唇舌间,微颤的呼吸喷洒在她鼻尖,分明迫不及待想要更多,却又分外虔诚小心,唯恐伤了她。 阳光打砸他脸上,乌浓的眼睫染上些许薄金,冷硬深邃的五官都变得格外柔软。 元曦明明没有喝酒,却莫名飘飘然站不稳,像踩在棉花上。 大约是前段时日太过疲惫,又是跟孟之昂斗智斗勇,又是担心云旖和云雾敛的事。他们虽也常亲近,奈何心里的弦始终紧绷,到底没法尽兴。 这一刻的亲密,便显得尤为甜蜜。 元曦情不自禁软下身子,任由他用力将自己拥入怀中。 恶劣的心思冒了头,她伸出那只沾满面粉的手,往他背上一揽。 卫旸眉梢果然抽搐了下,停下动作怨怼地垂睨她,很想教训她一顿。 可对上她灵动的眼,他到底是败下阵来,气恨又无奈地咬着她唇瓣碾了碾,道:“小东西。”又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温柔乡。 鬓发纠缠到一块,逐渐分不清彼此。 朔风从窗户外头涌进来,携满了冬日的霜寒,锅里刚烧开饿水都冷下不少,绕在他们周围却都是温暖如春。 倘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啊? 奈何老天爷从来不干人事,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帝京加急飞鸽送来的噩耗,传到了他们耳中——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恒王挟持了陛下,在京中举兵谋反了!” 枝头的鸟儿“唰啦”扑腾翅膀,惊落满枝素白。 两人也都颤了颤肩,生生僵硬在那。 第86章 除夕 除夕总是要比平日热闹的。 夜色才刚降临, 烟火便迫不及待升上天空,于墨色中绽起大片火树银花,照得穹顶微微泛起紫光。家家笙箫,户户管弦, 空气里头都沉淀着浓浓的欢笑声。 汤泉山庄里头却是一片雨打芭蕉。 饺子已经下出来, 同其他山珍海味一道摆在众人面前, 香味扑鼻。大家却都凝肃着脸, 没有心思动筷。 屋里安静得宛如三尺冰封, 同外间的烟火繁盛格格不入。 “就在三日前,恒王同宁国公联手,起兵包围了皇城, 挟天子以令诸侯, 太后也不知所踪。还把脏水泼到咱们身上,说咱们图谋不轨在先,他只不过是正当防卫。” 鹿游原将刚刚收到的详尽消息都居实上报,越说,他脸色越发难看, 像刷了三层墨。 今日难得的假日,他原是不想插手如何公干的。 午间手下人将消息送过来的时候,他和叶轻筠正在芙蓉城最奢华的酒楼里吃饭听曲儿, 好不快活。然眼下, 他却是连喘气儿都觉得异常烦闷。 “眼下也就是玉玺还没找着,恒王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篡位登基。否则今日送过来的,就不是恒王谋逆的急报, 而是咱们几个斩立决的文书了。” 他边说边仰头饮尽杯中酒, 不甘地将杯盏用力往桌上一撇。 杯盏“咣铛”摇晃, 杯身折射出的白光, 映出周围一张张愁云惨淡的脸。 元曦咬着牙,垂在膝上缓缓攥起。 当初收拾孟之昂的时候,他们也预料到恒王会有所反应。只是当时大家都以为,以恒王的性子,至多也就在回京的途中,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起兵谋反什么的,他断然是没这个胆子的。 估摸着而今这局势,背后少不了他那位母亲和舅舅的“提点”。 到底是他们轻敌了。 好在之前他们跟太后通过信,帝京也不算完全没有一点防备。 目下太后和玉玺不知所踪,约莫也是她老人家提前留的后手。毕竟是将门之后,年轻的时候还曾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北颐,还曾亲身经历过两次叛乱,这点警觉和机变她还是有的。 然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拖延不了多久。 当务之急,他们还是应该尽快赶回帝京,将这次叛乱平定。 卫旸同她想到一块儿去,却只是对鹿游原说:“收拾一下,咱们今晚就动身回京。其他人都在芙蓉城等着,待事情平定后,孤再派人过来接你们。” 云旖和云雾敛点头同意,元曦和叶轻筠却是同时开口道:“不行!” 互相对视一眼,元曦先说:“我跟你一块回去。你身上的鸩毒还没解开,让你独自回去冒险,我做不到。” 叶轻筠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我的家当还有伙计,还有……”她顿了顿,眸光有一瞬灰暗,但很快又续上话茬,“我的全部身家可都在帝京,让我在这干等,我如何坐得住?” 鹿游原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这节骨眼了,你就别管你那些臭钱了行不?”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3节 “不行!”叶轻筠想也不想,便叉腰挺胸瞪回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跟一对乌眼鸡似的。还得云旖和云雾敛在旁边帮忙劝着,否则指不定就要打起来。 元曦暂且没心情管他们,只转向卫旸,小脸格外严肃,“我是认真的,没有同你说笑。而且你也答应过我,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我。你是太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知道。” 卫旸勾了勾她挺翘的鼻尖,将人搂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缎子般的乌发,耐心又温柔地劝慰道:“打从那日,将你从野狼谷带出来,我就从没想过再丢下你。同你说的那些承诺,我也绝不会食言。 “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犯上谋逆,围困帝京是何等可怖之事?你没经历过,我却知道。稍有疏忽,便会身首异处。届时真打起来,我至多自保,根本没法护你。倘若你真出了什么闪失,你让我往后余生该当如何?” 过往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从十八年前母后淋漓的鲜血,一直到六年前满城的悲鸣,以及那径直刺入他胸口的剑。 倘若换成是她…… 卫旸由不得闭上双眼,根本没法再往下想,等好不容易缓过神,额角早已覆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大冷的天,他后背衣衫竟湿了个尽透。 元曦自然知晓他心头所忧,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没办法放他一个人回去承受这一切。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抬手环住他脖颈,元曦径直对上他深邃的眼,“我不是菟丝花,只能依附乔木而生。同你提这个要求,也不是我任性妄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许久才认真做出的决定。” 卫旸挑了下眉,颇为意外。 元曦便继续道:“恒王显然是从孟之昂身上意识到了什么,才会选择拼死一斗。是以这次回去,少不得要将十八年前那桩旧案翻出来,重新掰扯掰扯。而我正是那桩案子的受害人,我有权为我的父亲,我的叔叔,还有整个元家,当面向他们讨回公道。” 她没有无理哭闹,也没有胡乱发火,整个人都淡然平静,出口的话也无甚特别慷慨激昂之处,却格外牵动人心。 同那双眼睛一样,越是清澈干净,就越是打动人心。 卫旸心念不由为之轻颤。 虽说早就已经数不清被她惊艳过多少回,然却是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哭唧唧求庇佑的小姑娘,是真的已经长大了。 元曦说完这个,并没有就此停下,还反客为主地问:“况且就目前的状况,殿下可有法子混进帝京?”那双灵动的妙目一转,她眼眸声音都随之扬起几分得意,“我有。” “哦?”卫旸也跟着她扬起尾音。 他现下的确是在为这个发愁。 他们远在芙蓉城,帝京城中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们一概不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况且卫晗也不是傻子,敢做这事,定然也能猜到他一定会回去。别说城里头,只怕回京的路上,诱捕他的天罗地网都已经张满,就恭候他的大驾。 他手上没什么人,只有鹿游原和随行的几队锦衣卫,想悄无声息地混进帝京,不比登天容易。 本是想先上路,边走边想辙儿,不料她居然有办法…… “元元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卫旸修长的手指绕着她腰际的散发,兴味地哄问。 元曦却不上他的当,只抬起一根白嫩的手指,轻轻戳了下他眉心,娇俏道:“带我一块回去,我就告诉你。” 第87章 密道 卫旸最后还是点了头, 将这事确定下来。 元曦随卫旸和鹿游原一道回京,叶青筠则同云旖、云雾敛留在芙蓉城,继续研制解药。待一切叛乱都平定之后,再回帝京。 贺延年那边也开始忙碌, 为几人准备回京的东西。因走得急, 且还是为这样一个缘由, 行囊无须多准备, 带几样必要的便可。 鹿游原也没歇着, 将这次随行的锦衣卫都叫过来,分成两拨。一拨留在芙蓉城,看护剩余的人, 一拨则随他们一道回京迎战。 元曦从廊下路过, 远远看见鹿游原将抽泣的叶轻筠搂入怀中,细声拍哄,依稀是在说:“莫要当心,我会保护你的家人……” 元曦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和叶轻筠是多年相交的挚友,如何不懂她心中真正所忧? 叶轻筠不是个任性的人, 懂得以大局为重,也知道自己留在芙蓉城才是最好的决定。执意要回京,面上只说是舍不下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万贯家财, 实则还是在担忧自己的家人…… “等回去之后, 若可以,往叶大学士府上支派一点人吧。他们一家子都是文臣,陷入这样的乱局, 也不知能支撑多久。”元曦同卫旸说。 卫旸侧眸睇了眼庭院里的情景, 了然地点头。似想起什么来, 他又问:“你就没什么要同你自己家人说的?” 元曦一愣, 没反应过来。 卫旸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拉着尚还呆怔的她,直接打院中牵了一批马,扶她上去。自己则坐在她身后,鞭子一挥,便纵马疾驰,向着山下狂奔而去。 速度太快,元曦都不敢睁开眼睛,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腰,“你发什么疯?!” 卫旸只在她身后肆意地笑,“我一直疯,元元又不是不知道。” 元曦无话可说,心如擂鼓一般,“隆隆”震跳在这浩渺的夜色中。 这会子夜已深,芙蓉城街头的热闹喧嚣都已归为平静。烟火也都散尽,空气里只剩硝-石的味道。 卫旸在巷子口勒马,从马鞍边的暗囊中取了一壶酒,拉着她去到一座破败的府邸前。 一线弦月如钩,高高悬在天边。星子洒满飞檐翘角,坠在青砖后头。地上沉淀了薄薄的雾气,台阶上青苔也似落了一层霜。 是元宅。 元曦不由为之一振。 卫旸见她小脸被山风吹得青白,便解下自己的氅衣,仔细披在她身上,系好绑带,同她并肩而立,“此去帝京,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过来。趁现在还有时间,同你爹娘道个别吧。” 元曦愕住,“所以你突然发疯,是为了这个?” 卫旸笑而不语,只伸手将酒壶递给她。 里头只剩半壶酒,没什么温度,元曦捧在手上,却沉甸异常。暖流从心头翻涌而上,顷刻间漫延到她四肢百骸。 之前,她的确是跟卫旸提过,想在回京之前再去元宅好好祭拜一次自己的父母。若是可以,还想再为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卫旸也答应,会陪她一块过来。 眼下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她心急火燎,只想赶快回帝京救人,顾不上再想这些。 不想他居然还记得…… 元曦禁不住眼底泛酸,吸了吸鼻子,展臂抱了抱他,“谢谢你。” 卫旸抚了抚她脑袋,只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快去吧,陪他们说说话。” 元曦点了点头,从他怀里出来。 想说的话太多,足足堆积了十八年,临到关键时刻,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一捋裙摆,跪在地上,在苍凉的北风中,朝屋檐下字迹斑驳的“元府”匾额深深叩首,道: “父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孩儿此番回家匆忙,不能亲自为你们建冢立碑,是孩儿不孝。待改日,孩儿将那章氏贼人诛灭,为你们报仇,再回来同你们负荆请罪。还请你们千万庇护孩儿,此行顺利无阻。” 娇小的身子在夜色中缩成一小团,脆弱也坚定。 说罢,她便拔-掉酒壶上的木塞,将那半壶酒浇在面前的台阶上。 夜色深浓,空巷无人亦无声,只闻“泠泠”落酒声,以及风过屋檐,匾额“咯咯”摇晃的细响。 * 二人祭拜完出城,鹿游原他们也正好整顿完毕,从山上下来。 几人在城外凉亭汇合,便马不停蹄地朝北边赶。 巴蜀一带本就是卫晗的地盘,而今他有掌控了帝京,这一路上的天罗地网可想而知。 好在卫旸早前就已经开始制定回京的路线,何时换水路?何时走回陆路?如何利用天险避开追击?他都了如指掌。一路行来虽不容易,但最后也都能轻松化险为夷。 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赶路,千里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总算是在五日之后的深夜赶到了帝京。 昔日的皇城故都,雄浑气势犹在,繁华却不见。 黑云压城,大门紧闭。巨大的方砖堆叠成的高墙直耸云霄,也似一团浓到化不开的乌云。两盏合抱大的白纱灯悬在城门两掖,依稀勾勒出两行交叉巡逻的身影。 行动间,甲胄上的铜片有节奏地撞击着,细碎的声音叫朔风浸透,入到耳中,宛如刀剐。 鹿游原缩了缩脖子,转头对同样掩身在断壁后的两人说:“都是宁国公麾下的禁军,已经把帝京团团包围了。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先混进去,还在等人都到齐了再从长计议?” 他们手上的千里马有限,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骑上。 是以卫旸、元曦、鹿游原三人先一步骑千里马赶到,其余锦衣卫则要还在路上,得压后几天才能到。 然眼下他们最不能平白浪费的,就是时间。 卫晗之所以拖到现在都还没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无非就是因为那象征一切殊荣的玉玺还没找到,名不正言不顺。但这终归拖延不了太久,万一就是在今天、现在、他们犹豫的这一刻找到了呢? 若是他顺利登基,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卫旸凝眉斟酌良久,决定道:“咱们几个先进去看看情况,再决定也不迟。”说着便转头看向元曦。 元曦明白他的意思,也不耽误时间,丢下一句“跟我来”,便带着两人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她要带他们去的,是一条从京郊荒林直通曦园的密道。 她之前托付叶轻筠帮她挖通的。 为保密道安全,当初挖建的时候,她特特安排了好几个工匠,图纸也是按密道走向,分节成了好几张。每人只能拿到一张,也只能挖其中的一小段。有几张图纸,甚至还都还是错的。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元曦和叶轻筠知道。 每次将人带去干活,也都是蒙了眼睛,不辨方向。等密道挖通,她又给足了银两,将这些工匠都远远打发出京。 除了她和叶轻筠之外,京中是再无第三人知晓。 饶是鹿游原在北镇抚司坐镇多年,见多识广,听完也是目瞪口呆。 高举着火折子在密道里左瞧右瞧,他控制不住为她缜密如丝线的心思抚掌称赞:“我的个乖乖,得亏你闭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还真要让贤了。” 卫旸也跟着冷笑,漫不经心地拍着下密道时不慎沾染了黄泥的衣袖,阴阳怪气地道:“是啊,这么缜密的心思,也不知道都是用来对付谁的?” 鹿游原面露茫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元曦却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直觉一股恶寒正顺着她脊背,直凌凌往天灵盖上窜。 果然,还是没能瞒过他啊…… 自己为何要挖这条密道?自然不是因为她能未卜先知,知道卫晗要反,所以提前准备了。不过是当初她冒充皇嗣之事败露后,她为了方便自己假死脱逃,才准备了这么一手。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为了防卫旸。 曦园是他送给自己的园子,而她却在这底下挖了一条密道,准备逃离他。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元曦很快便缩着脑袋乖乖凑过来,摇着他的手臂,讨好道:“我发誓,这条密道今日是第一次用,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应该?”卫旸提眉,垂眸睨她,声音越发寒凉。 元曦忙摇头改口:“不是应该,是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用。” 纤柔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掌,指尖在他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挠着。大眼睛自下往上望住他,无辜又可怜。 有那么一瞬,卫旸是当真很想狠狠掐她一把,然现在,他便是铁打的心,也要在她融融的眼波里头化作绕指柔。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4节 沉声叹了一口气,卫旸捏了捏她鼻尖,道:“走吧。”便拉起她的手,继续往那密道深处走。 曦园坐落在帝京东南角,离京郊不远,这密道自然也长不到哪里去。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三人便顺利走完了全程。 卫旸和鹿游原先从密道里出来,四处探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外人,才过来喊元曦。 元曦回宫之后,就再没来过曦园。园子也便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亭台楼阁还在,那株系满红绸的海棠树也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就连当初被火烧过的痕迹,也都清晰可见。 衬着眼下帝京的月色,显得有几分荒凉。 “大约是这园子位置太偏,且又因走水而荒废许久,卫晗他们才没有提防这边吧?”鹿游原上下打量着,暗自庆幸。 卫旸却始终拧着眉,一声不吭。 元曦担心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卫旸也不说不上来,只道:“太安静了。” 他是经历过两次叛乱的人,知道叛军攻城时哀鸿遍野的惨状,每一个角落都是啜泣声。即便是深夜,也从未停息过。 可现在,四周却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不敢耽搁,道:“此以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上。”说着便带上两人,往园子大门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月洞门外便响起一道“桀桀”大笑,刺破隆冬腊月的霜寒。 “真不愧是皇兄,警惕性就是比旁人要高。只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声音正出自卫晗! 第88章 失策 这一声起, 月洞门外骤然亮起点点火光,一层又一层,直蔓延向庭院之外。 整座园子逐渐从昏暗夜色中显出轮廓,屋顶、高墙之上蛰伏的强-弓利箭也随之崭露锋芒。 一颀长身影自墨色中信步走出, 站在月下。 大冷的天, 他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 却不打开, 只闲闲地敲着掌心。月光涣漫过他面颊, 同卫旸相仿的五官,眼里的寒意却是比他还重。对上他们的眼,戾气又霍然滋长。 鹿游原当即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摆出应敌姿态。 元曦也抽出缠绕在腰间的软剑, 震手抖直,横在自己身前。 这剑最初是她自己托叶轻筠帮忙寻人打造的,后来又经卫旸改造,不仅柔韧有了保障,利度亦不比寻常铁剑差。 她虽不知卫晗为何会在这里, 但就眼前这境况,今夜注定是一场恶战,只是…… 想起太后, 再看眼前闲庭信步的人, 元曦一阵急跳,由不得旁敲侧击道:“恒王殿下居然有闲暇亲自过来拿人,可真是难得。” 卫晗知道她想问什么, 也不回避, 直言:“郡主说的哪里话?这血浓于水, 皇兄回京, 本王自然要出来亲自迎接。更何况皇祖母现在就在宫中,分别这么久,她老人家对皇兄也是想念得紧,本王就更加不能怠慢了。” 元曦心中虽早有预料,可听见“皇祖母”这三个字,她还是克制不住心头揪紧。 太后果然是被他们抓到了啊…… 接下来只要盘问出玉玺的下落,那天下就归他所有。怪道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抓他们。 长剑在手中越钻越紧,元曦由不得咬牙脱口而出:“那可是你的亲祖母!” 卫晗轻快地“嗯”声点头,还笑了声,诧异又好笑地反问:“所以呢?她心中都从无本王,郡主还希望本王如何待她?” “太后心中无你?”元曦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 倘若太后心中真无他,千秋节过后,太后便不会因为给他求情,以至于晚了几日才回归云山。否则他这般触建德帝的逆鳞,当真以为去昭狱待几日便可了事? 倘若太后心中无他,不护他,他当真以为就凭他那猪脑子,真能在卫旸手底下平安活这么多年? 对他们兄弟几人,太后当真是比任何人都能把一碗水端平。 反倒是他! 胳膊肘只会往外拐,眼里除了章家那几个惯会对他阳奉阴违、搬弄是非的搅屎棍,浑然不将这些真心为他着想的人放在眼里。 “白眼狼!”元曦忍不住竖眉啐道。 “白眼狼?”卫晗不屑哼笑,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兴味道,“在皇兄面前,本王可担不起这么大的名头。皇兄你说,是吗?” 卫旸不置可否,一双凤眼凛然望着他,不带任何情绪。明明眼下深陷包围、危在旦夕的人是他,却莫名给人一种他才是这场博弈中真正的设局之人。 卫晗由不得攥紧手,扇骨随着他指节一道“咯咯”作响。 嘴角冷冷一扯,他阴笑道:“不愧是皇兄啊,都到这个节骨眼里,还能这般冷静,弟弟我着实佩服。” 卫旸也笑,“恒王过谦了,而今这局势,该是孤这个做兄长的佩服你才是。” 卫晗还欲说什么,卫旸却又抬手打断,“好了,想动手就尽管放马过来吧,孤就在这。咱们时间都不富裕,就别磨磨叽叽。早点做个了断,你也好早些回去,享受你新抢来的宝座不是?” 卫晗眼底浮起些许讶色,不知他为何会知道他想做什么。 卫旸只扯了下唇角,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不紧不慢道:“端看今日这园子里的布置,皇祖母落入你手,应当不是一天两天。想必只要是跟孤有些许关联的地方,你都无差别地设了眼线,尤其是跟郡主有关的地方。只等孤一出现,你都能立马神兵天降。 “而你现在之所有还有闲心站在这儿,不去找玉玺,不就是想等孤回来,正大光明地同孤决一死战?” 卫晗微微眯起眼。 对于这个兄长,卫晗的确很是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机敏和才智,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如此迫切地想要打败他。 早在他起事的第五天,太后就都已经落入他手中。只要撬开她的嘴,找到那玉玺,现而今这天下,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舅舅和母亲也劝他,夜长梦多,早一天登基便能少一天事端。 可他就是莫名高兴不起来。 即便真坐上那至尊之位,他心里终归是忐忑的。而这份忐忑的根源,便来自他这位皇长兄。 论才干,他明明并不比卫旸差。可从小到大,大家都只围着卫旸转,当他是空气,连半个多余的眼神也不会分给他。 他能在五岁之前就识得千字,可卫旸却已经能出口成章;而当他也能写出一手文采斐然的诗赋,远胜其他同龄人之时,卫旸已经能同当世几个大儒坐而论道,才名远扬。 无论他怎么努力,赢过所有同龄人,上面永远都有那么一个人能压他一头,轻轻松松就让他无法翻身。即便后来,卫旸消失了一整年,回来依旧让他难以望其项背。 既生瑜,何生亮? 当初太傅同他们一道品三国,没人比他更能体味这句话背后的心酸。 这些年,他同卫旸争,同卫旸斗,旁人只当他是渴望那把龙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亲手打败卫旸,得到大家的认可。 让父皇,让皇祖母,让那些过去总是忽略他的人,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这世上还有他卫晗这么一号人物。 且一点也不输他卫旸! 而现在,他也终于等到这么一天,看着卫旸,这个昔日的天纵奇才,落入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除了乖乖束手就擒之外,再无任何逃脱天生的办法。 莫大的欢喜从心底翻腾上来,如火燃烧在胸腔,卫晗整张脸都因狂笑而狰狞--------------?璍起来,“皇兄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趁自己现在还有一口气,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遗言。” 说着,他便举起手里的折扇。 满园的弓-箭手皆勾指绷紧手里的弦,周遭的风声都随之收紧不少。 箭锋密密麻麻,在墨色中隐约闪光,宛如星子,比之那日在冰窖中遇见的箭林还要可怖千万倍。真落下来,只怕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们仨都要被变成刺猬! 元曦不由攥紧手里的剑。 便是身经百战如鹿游原,这一刻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卫旸脸色也沉了下来,“不是要正大光明亲手打败孤吗?为何不站出来,同孤单挑?” 卫晗却笑,“皇兄是当真打量我痴傻,看不出来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卫旸神色微凝。 卫晗却笑得越发猖狂,“本王虽不知,你究竟还藏了怎样的后手。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早些除掉你,本王也好早些登基。更何况,早在你落入本王圈套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本王作何还要跟你这个手下败将再多浪费时间?” 卫旸眼里的从容终于消散,露出同他一样森然刺骨的戾气。 卫晗看得一清二楚,整个人似在热油中烹煮一样,浑身血液都叫嚣着痛快!真痛快! 比坐上那至尊之位,还要令他痛快千万倍! 那柄折扇也迎着他逐渐冷凝的目光而缓缓压下,冷箭离弦声骤然响起,摧枯拉朽般撕裂整个冬日寂静的深夜。 只剩那一丝狂笑还浮在空中,很快也被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第89章 怨恨 夜已近子时, 天居然下起了雪。 起初只是些许雪粒子,撒盐似的“沙沙”拍打着轩窗。没一会儿便如扯雪般,纷纷扬扬覆盖了整座帝京。 本就不甚热闹的城池,便显得越发寂寥, 宛如一条风烛残年的巨龙, 盘曲在雪下奄奄一息。 皇城各处也早已寂寂泯于墨色之中, 唯有金銮殿依旧灯火通明。 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矗立在外, 将这座象征无上皇权的巍峨宫殿围成铁桶, 连一只多余的苍蝇也飞不进去。 内侍宫人全瑟缩在角落,垂首躬身,不敢言语, 身子抖得宛如筛糠。 莲花台前的那抹倩影, 倒是清闲自在。纤纤素手执一支火折子,像捻一枝花。婀娜长裙顺着烛台架一步一步逶迤而去,声音也同她身姿一样婉转曼妙。 可说的却是:“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母后还不打算告诉我们,玉玺究竟在哪儿吗?” 太后坐在烛台架尽头的帽椅上, 双手被反剪在椅背之后,由麻绳束缚着。 隆冬严寒,麻绳浸过井水, 变得格外冷硬。勒在皮肉之上, 诚如利刃一圈圈剐过手腕。还不能挣扎,越挣扎,绳索便收缩得越紧。 刚捆上没两个时辰, 太后苍老的手腕就已经刻满红痕, 眼下更是血痕累累, 深可见骨。 负责侍奉太后的宫人都闭着眼, 不忍心看。 太后却犹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眸精光不减,睨着小章氏冷笑道:“皇儿早已废黜你的皇后之位,你这句‘母后’究竟在喊谁?哀家倒是糊涂了。” 小章氏手里的火折子轻轻摇晃了下,没能对准烛台上的线引。火没点着,只一缕淡淡青烟“滋”声在引子上袅袅升起。 小章氏精致的面孔隐在淡烟后,眉梢抽搐,隐约显出几分难堪。 但很快,她便摇手熄灭火折子,随便往地上一丢。人缓缓上前,立在太后面前,弯腰一把捏住她下颌,寒声道:“老东西,你真当我不敢杀了你?”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5节 抬手指向旁边的髹金龙椅,她指尖力度又加重不少。 “眼下晗儿离那把椅子只差一步,即便你不说,我们最后也能找到玉玺,不过是多花费一些时候罢了。无论怎么反抗,这结果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太后又何必坚持,在这里吃苦呢?” 说到这,她又忽然松开手,温温柔柔地帮她老人家整理被弄乱的衣襟,笑靥如花地规劝道: “晗儿终归还是孝顺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也没下令将您如何,还好吃好喝地招待您。只要您肯乖乖交出玉玺,待晗儿继承大统,他还是会奉您为太皇太后,让您继续在那归云山上颐养天年,您还有什么好排斥的呢? “要知道其他几个太子-党-羽,现可都在天牢里头押着。酷刑全都尝了一个遍,身上连块好肉都瞧不见。有几个年迈的熬不住,在刑架上就直接咽了气,连一句像样的遗言都能没留下……” 她边说边绕着耳边的碎发,叹了口气。两道细细的柳眉往中间挤,言辞间也满是同情,可眼底却全是快意,颇有一种大仇终于得报的酣畅之感。 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她行事素来如此。 换作旁人,这会子大概已经缴械投降。 太后却只是眯眼冷哼,“名不正言不顺的位子,你们喜欢,哀家可不稀罕。就算你真把哀家给杀了,哀家也断然不会将玉玺交给你们这些窃国小人!” 啪—— 小章氏一个巴掌径直甩在太后脸上,力道之大,太后半张脸都被打偏过去,嘴角蜿蜒淌出了一行血。 周遭的宫人内侍吓得肝碎,越发泥首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这把持过朝堂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我好话歹话都已说尽,喉咙也都快冒烟儿,你还是不肯服软。”小章氏抽出腰间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可骨头再硬,又有什么用呢?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在等你宝贝长孙过来就你么?不过可惜,你的这条生路,已经被我堵死了。” 倏地一阵疾风呼啸而来,撞开紧闭的轩窗。 窗棂在框里“吱呀”扭动悲鸣,雪绒花随之拥挤入室,窗台上很快便覆满一层薄薄的霜白。烧了地龙的屋子,竟也顷刻间冷得刺骨。 小章氏鬓边的乌发被风吹得飘摇,精致的面容叫青丝分割得狰狞。 太后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莫名被她周身散出的寒意激得浑身一颤。被捕这么久,她冷静的面容也是头一回崩裂出些许惊慌之色,“你把旸儿怎么了!” 小章氏轻笑两声,对她的反应甚为满意,边不紧不慢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发,边道:“人的心果然都是有偏有向的啊,之前说了那抹多句‘晗儿’,你都无动于衷。一提你的宝贝‘旸儿’,你立马就来了劲。这要不是有绳子绑着,你怕是已经要咬死我了吧?” 太后没心情同他掰扯这个,只瞪着她,恶狠狠问:“你们把旸儿给杀了,是吗?” “是。”小章氏翘起下巴盈盈一笑,答得倒也爽快,“就在刚刚。报信的烟火自那曦园窜上夜空,真真是比那上元佳节的火树银花还要漂亮。” “你!你!”太后老眼猩红,顾不得腕上的绳索拼命挣扎。鲜血浸透麻绳,她也浑然不知,只磨着槽牙质问,“你这个毒妇!旸儿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害死她母亲不够,如今还要将他也赶尽杀绝?那可都是你的至亲,与你血脉相连啊!” 小章氏没意料她竟知道此事,人颇是一惊,但旋即也释然了。 横竖这天下马上就要归她母子二人所有,是非黑白都由他们说了算,这些陈年旧事也没必要再隐瞒,便哂笑道:“害死他母亲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太后一怔,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小章氏背对烛火,一把掐住她脖颈,眼里的笑意在逆光中越来越凉。 “当初明明定下是我入宫为后,圣旨已颁,一应仪典章程也都预备妥当,甚至我的嫁衣都已经裁剪好。可就因为那狗皇帝见了姐姐一面,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就都没了。我只是拿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我都还没问你们凭什么,你倒是好意思过来质问我?” 她边说,指尖边跟着发力。一道道青筋宛如无数细小的毒蛇,虬曲爬满她白嫩如缎的手背。 太后被她掐得直翻白眼,口舌张吐,吐字都极是艰难,却还在断断续续“呃呃”道:“你……你、你就不后悔吗?” 小章氏冷声一哼,拔-出腰间的匕首,朝她心口猛然刺去,大喝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十八年前心软,没能将她的儿子也一并除去,害得我现在绕了这么远的路,折损了这么多,才终于够上那位子!” 凛凛刀光豁然划破隆冬苦寒的风,宫人内侍都不由闭上眼,不敢再看。 钝器入-肉声惊破这寂静寒宵,伴着淋漓鲜血,径直染红了帝京深冬的雪。 可入耳的尖叫声,却年轻异常。 匕首落在血泊中,倒映出两张茫然的脸。 小章氏往后踉跄两步,摸了摸直挺挺扎在自己右肩的雕翎箭,纳罕地看着满掌心黏稠的血,又不可思议地转向身后。 大门不知道什么也开了,卫旸张弓立在门后。一袭白衣不染丝毫纤尘,同外头的风雪几乎融为一体。 唇角凛然一扯,他道:“姨母别来无恙。” 随着他这一句问话,元曦、鹿游原也毫发无损地跟着从门边走出。 紧随其后走出的,则是早就已经被她哥哥宁国公软禁的建德帝,她曾经的夫君。 一双目光阴鸷深邃,是世间最尖锐的刀,全不见昔日对她的疼爱和佛门的淡泊,穿过悠悠岁月直挺挺捅在她身上,直要将她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小章氏心脏骤然缩紧,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第90章 了结 “你、你……你们怎么……” 小章氏瞠目结舌, 碎着步子往后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卫旸已经被她儿子解决,而建德帝也已交由她兄长处置,最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几个人, 怎么会…… 忽然意识到什么, 小章氏瞳孔骤然如猫儿般缩起, “你们把我儿怎么了!” 相仿的问题, 就在几息前还是太后在质问她, 不料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了她。 卫旸也不吝啬继续往她心上捅刀,睥睨着她, 凉声道:“死了。” 小章氏一震, 心窝像是瞬间被这简单两个字击穿,整个人摇摇晃晃,在簌簌穿堂而过的北风中踉跄,“噗通”瘫坐在地,直着眼睛愕然默念:“死……死……了?” 织金绣祥云纹的嫣红衣摆随之无力地飘落, 浸在旁边的血泊当中。 织物的经纬吸饱了血,变得绵软萎靡,全无适才的凛然风华。 小章氏却无暇顾及, 平日明明是最注重仪容的人, 这会子直瞪着门外几人,鬓发凌乱,目眦尽裂, 声嘶力竭地吼道: “不可能, 不可能!锦衣卫还没从芙蓉城赶回来, 京中九门的戍卫和宫里的禁军皆在我兄长手中, 整整五万人!你手里头没有兵符,根本没办法调兵遣将,要如何同这五万人相抗衡!假的,一定都是假的,你在骗我!骗我!” 滔天的怒火将她仅剩不多的理智燃烧殆尽,她顾不得名门尊贵,也顾不得肩头尚还在淌血的伤口,摸起血泊中的那柄匕首,便径直朝卫旸几人冲去。 人在濒临绝境之时爆发出的力量不可估量,饶是身手奇绝如卫旸和鹿游原,也着实惊了一跳,赶忙举起手中的家伙,挡在元曦面前作防卫状。 利刃闪着致命寒芒,仿佛削铁如泥。 可匕首的主人却在离他们三步开外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长剑径直没入她小腹,自她背后贯穿而出,殷红的血顺着剑尖滴答而下。雪花落在血泊中,顷刻间便顿消于无形。 小章氏低头茫然看了眼腹部的长剑,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面前的人。明明是同床而眠数年的人,她却似不认识了一般,“陛……下?” “你别喊朕!”建德帝大喝。 气势之盛,四面的门窗似都被激到,豁然敞开,在呼啸的风雪中“吱呀”摇摆,苟延残喘。 瑟缩在角落的宫人内侍都经不住抱头尖叫,声音也染上哭腔。 因卫晗起兵之时,建德帝正在佛堂里头清修,一身素衣佛珠都没来得及更换,就被章云谏抓去软禁,无法更衣。直到被卫旸救出,他也是这般装扮。 眼下他一剑将小章氏捅了个对穿,鲜血染透了小章氏的衣裳,亦红了他脖颈上那串圣洁无双的紫檀佛珠,上头刻着的六字大明咒变得模糊不清。 像是一尊堕入地狱的佛陀,一念成魔。 建德帝却全然瞧不见,捅了一剑还不解气,又掐住小章氏的脖子猛烈摇晃。戾气在眼底滋长,他歇斯底里地质问: “茹儿视你为亲妹,待你那般好,与你同吃同住,得了什么赏赐也定会分你一半。便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还求着朕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便是这般报答她的吗?!” 因失血过多,小章氏头脑本就晕眩,这会子被他如此摇晃,更是呕血不知。 人却还在笑,纤纤细手犹沾着鲜血,轻轻抚上他面颊。像是在描摹他此刻狰狞的面庞,要将他刻入心上。 红唇凑到他耳边,悠悠道:“因为……她活该。” 建德帝一怔,不可思议地转目看她,五官因惊怒而逐渐扭曲。 小章氏似被他这模样取悦到,死灰般的双眼终于亮起些许晶亮的光,“你以为,她当真有这么好心?若她真待我那般好,为何她怀孕之时,明知我已经另同别人定亲,还非要接我进宫?” 建德帝一时哑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章氏看得心满意足,努力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攀伏在他肩头,自问自答道:“因为她害怕啊。害怕你受不了这十个月的寂寞,另外宠爱了别人。等她生下孩子,你心里早就已经没了她的位置。 “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让别人占了这份荣宠,倒不如让自己家人来,这才非要将我接进宫来。否则她难产大出血,明明早就已经危在旦夕,却为何执意不肯见太医,也不肯让人帮忙擦去身上的血,非要以那样的姿态回宫见你? “可等你人过来了,她又拿巾帕盖住自己的脸,不让你看。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不肯揭开。非要亲眼看着你答应会好好照顾我,她才肯咽气? “你扪心自问,当时看见她那副鲜血淋漓的凄惨模样,你是不是就已经决定,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甚至,就连那东宫之位……” “你闭嘴!闭嘴!”这回轮到建德帝捂着她的嘴,不愿再听。 小章氏却并不打算让他如愿,即便已经没什么力气,被鲜血染红的唇还在他指缝间放肆微笑,“成王败寇,自古通理。今日我是输了,我认,但你也没赢。可怜啊,你那般疼爱她,可在她心里,你却根本没有章家重要。” 她说着,不由开怀笑出声。 起初只是“桀桀”的低笑,没多久,便转为仰头纵声狂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万籁俱寂时刻便尤为刺耳。 染血的乌发在风中凌乱,发缝间是一双眼宛如死鱼,迸溅出奇异的光。 又随着一声裹满怒吼的长剑入-肉声,彻底消失在这无边夜色之中。 只剩那着染血素衣、戴佛珠的人,兀自抱着自己的头,虾米一般蜷曲,在茫茫风雪中哀嚎,似要呕出自己的灵魂。 元曦在门外看着,两只细细的胳膊由不得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说不清是被这寒风吹的,还是叫眼前的一幕吓的。 连最是沉稳冷静的太后,这一刻也缄默无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便是最赤-裸裸的表现。 表面看着爱你如命的人,心里可能压根就没有你;看着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也不一定就完全没有他自己的苦衷。 若说大章氏完全没有爱过眼前这个男人,倒也未必。 可入了这巍巍皇城,被权势家族牵扯着,又有多少人能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自己的初心呢? 就像章老太爷,当初知道是小章氏出卖了她姐姐,他作为一家之长,心里定然也是生气的。可最后,他终归是抵不过这家族门楣,煌煌权势,将这事压下去,扶小章氏上位。 曾经的因,造就今日的果。 为了家族门楣选择走这条险路,最终也败在这家族门楣上,这便是报应。 元曦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第91章 正文完 卫晗死, 小章氏卒,章云谏被俘,宁国公府满门落狱。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6节 一场历时十余天的叛-乱,也终于在宁国公府敕造的金字匾额落下的同时, 回归平静。 待京中一切都收拾整顿完毕, 时令也刚好到了上元佳节。 今年的年关跨得不甚安宁, 大家心里都扎了一根刺, 眼下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个机会, 自然想要好好补偿回来。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醴酒烹香。人人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连炮仗放得都比往年响亮。 而皇城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自从那日金銮殿之事后, 建德帝于这红尘中的最后一丝牵绊, 也被彻底斩断。 留下最后三道圣旨,给靖安侯元家平反,为太子卫旸和曦和郡主赐婚,以及退位归隐华相寺,再不问世事。 朝臣们匆忙赶去御书房阻拦的时候, 就只看见那碎了一地的弥勒佛玉像。 去寻太后出山劝人,太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摆摆手, 到底是没有再阻拦。大约也是叫那晚, 建德帝伏地恸哭的模样吓到了吧? 至于元曦…… 虽说十八年前那桩旧案,章家才是她最大的仇人。可建德帝没有查明事情原委,便直接草率地处决了元家满门, 即便是受小人蒙蔽, 她也终归是没法原谅他。 那日他出宫, 她也曾在角楼远远地瞧了一眼。 小章氏虽为他所杀, 看似是他终于报仇雪恨,可小章氏咽气前说的话,又何尝不是一柄利刃,狠狠刺穿他的心? 短短两日时间,他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多岁,须发一夜皆白,身形更是清瘦如柴。行走在深冬的晨曦之中,宛如枝头不堪摧折的枯叶,一阵风便可刮倒。 快及宫门,他似忽然觉察到什么,停下来,扭头朝她这边看来。 元曦毫无防备地心肝一颤,转身想走,却见那瘦削的身影豁然撩袍,朝她跪了下去,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长身一拜。 那是帝王的歉意。 元曦说不震惊是假,但也只是转身离开,没给予任何回应。 她对他的宽容,也仅限于此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建德帝这般草草退位,所有事务自然都落在卫旸身上。宫里宫外,大事小情都需要他张罗,他别说去铜雀台陪元曦赏花灯,过上元,有时忙起来连水都顾不上喝。 元曦独自在铜雀台待着也无趣,便索性搬去归云山北苑,同太后一块过节。 老人家这回也是受了大灾,好在是有惊无险,在北苑调养了几日,人也渐渐恢复过来。 唐老太太过来看望,她还能同人家拌上两嘴。 元曦在屋子里陪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子话,见外头天色渐晚,想着今日答应了某人,要回宫陪他,她便起身请辞。 太后嘱咐了她两句,便让露种送她出门。 才行至院中,元曦便迎面撞上了此番随唐老太太一块上山的唐逐。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身青紫长袍熨烫得极为平整,瞧不见半点褶儿,衣襟领口都蓄了一圈灰黑绒毛。老远瞧见她,便弯起眉眼,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朝她一揖,笑容如沐春风。 自从那日永春园一别,她约莫已经有半年没再见过他。这次突然照面,她还愣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朝他颔首,“世子别来无恙。” 唐逐也笑着回她:“郡主瞧着气色不错,看来鸩毒的确是完全解了,在下和祖母也总算能够安心。” 已经有半年不曾有人跟她提过鸩毒之事,元曦都快忘记,眼下乍然听到,她恍惚生出一种隔世之感,“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为世子还记得,曦和在此谢过。” 她只是寻常寒暄客气,并无他意。 却不想唐逐竟怔了好一会儿,耳尖闪过一抹异样的红,恐她瞧出来,他忙咳嗽一声作掩,“此次上山,祖母嘱咐我带了许多补品,想着托太后之手,转交给郡主调养身子。眼下在这里遇见郡主,也正好省了这当中许多麻烦。” 元曦笑道:“世子客气了,真要送礼,也该是我送你才对。” 唐逐挑眉看她。 元曦只道:“那日叛军围城,是世子为太后出谋划策,方才助她老人家从贼人手中逃离。后来太后被捕,也是世子帮忙将玉玺偷运出城,我北颐国土才不会落到贼人手中。如此赫赫功劳,只怕我一声谢,多少还浅薄了些。” 唐逐微微一讶。 当时情况凶险万分,京中人人自危。他出手相帮太后,也是冒了十足的风险。不想将唐家牵扯进来,他便易了容貌,用了假名,便是后来去交还玉玺,也未曾暴露身份。连他家祖母都不知道,不想竟被她识破了。 唐逐低头失笑,“郡主何须言谢?保家卫国本就是我男儿指责,在下也不过是尽了点绵薄之力,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比起太子殿下和郡主,当真不足挂齿。” “这话就太谦虚了。要不是世子帮忙争取的时间,我和殿下便是赶到了,只怕也无力回天。”说到这,元曦又不免向他行了个万福礼,郑重道谢。 可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谢”,到底轻了些。 她左右思量,想起初见那日他的嘱托,便道:“那日在永春园,世子曾说,心中早已有意中人,让我帮忙同唐老太太说和说和。上次比武招亲就这么不了了之,事后我也没再见过唐老太太,不知世子现下可与你那位意中人团聚?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世子也莫要客气。” 唐逐眨了眨眼,神色颇为错愕。 待明白过来她所言为何,他又恍惚了一瞬。望着面前这双清润干净的眼,五年前那个人头攒动的早春晨光,也悠悠地在脑海里重新浮现。 当时他也是这般,随祖母来帝京省亲。谁知那么不巧,刚好遇上四公主回京的车马。帝京万人空巷,他和祖母被推搡到角落,动弹不得。 唐家虽不及帝京里头那些世家大族,但名头也不容小觑。他更是自小锦衣玉食,出入呼婢引仆,还从没被人这般推挤过。他当下便有些负气,对这位流落在外的公主更是没什么好印象。 直到那一阵风,和扬起的车帘下泄露的一线春光,惊了他的眼,也动了他的心。 以至于到如今,都难以忘却…… 唐逐莞尔一笑,拒绝道:“不必了,郡主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便可。” 他说着,视线落在元曦身上。虽还如惯常那般温和敬重,可目光深处隐约浮动的缱绻,多少还是叫着冬春之交的清浅暮光泄露几分。 元曦虽不明所以,但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适宜地止了声。 天色越发晚,元曦同唐逐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辞了他,随露种一道出门去。 回宫的车马已经在门外候下,元曦只需出门上车便可。只是谁也没想到,马车边上竟还多了一个人。 而今的卫旸早已领了圣旨,马上便要登基为帝,可私下里,他还是不爱穿太华丽的衣裳。一身纯白立于积雪的台阶上,如松如柏。绒绒的狐毛圈在他脸边,越发烘托得他仙风道骨,不落凡俗。 “你怎么过来了?” 元曦提着裙子迎上去,两只幼鹿般的眼睛睁得滚圆,里头盛满惊讶。 台阶上的雪还没化干净,她一门心思看着卫旸,没留神脚下,没跑两步,果然打滑。好在卫旸及时伸手,将人搀扶,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毛毛躁躁?”卫旸曲指勾了下她鼻尖,蹙眉佯怒道。 元曦吐了吐舌,瓮声瓮气道:“这不能怪我,谁让你站在这儿,让我分心的?要怪也要怪你。” 她边说边扬起秀面,娇俏地朝他眨了下眼。眼角眉梢镶嵌在深冬落日盛大的余晖里,纯真之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卫旸矜持了会儿,到底是敌不过她的娇色,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你啊,也就剩下欺负我的本事了。” “瞧这话说的,你马上就是皇帝了,谁敢欺负你啊。”元曦撅嘴哼了哼,也没抵抗,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两人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面,彼此间的思念即便不从嘴里说出,也早已从眼睛里流露无遗。 于两情相悦的人而言,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简单地拥抱着,也好似拥有了整片天地。 元曦指尖把玩着他肩头垂落的乌发,漫不经心地问:“宫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卫旸点头。 昼夜交替时分最是寒冷,他怕她冻着,让贺延年把自己带来的氅衣拿来,亲自给她罩上。 他正忙着帮她系绑带,元曦却忽然来了一句:“那么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那晚在曦园,卫晗将我们团团包围,殿下究竟是从何处调来的神兵,救我们于危难的?” 那夜到底有多凶险,只有他们几个经历过的才最清楚。即便过去有些时日,每每回想起来,元曦还是会控制不住后怕,后背冷汗涔涔。 箭已上弦,刀也出鞘,若不是有人冒死爬上隔壁小院的房梁,赶在万箭齐发之前,一箭正中卫晗心口,叫他当场毙命,只怕倒在血泊之中的就该是他们了。 只是…… “那人是谁啊?”元曦忍不住好奇。 东宫麾下之人,她虽不是全部都认识,但多少也打过照面。可对那人,她却一无所知。 卫旸笑了笑,道:“兰陵方郎,你可听说过?” 元曦素来机灵,他稍稍一点拨,她便立马明白过来,“啊,就是那个驻北悍将,方停归?” 那可是个厉害的人物! 如今的北颐,朝中官员文不思政,武不思战。若不是有卫旸支撑着,怕是早就已经叫周边各国的铁蹄践踏。 这位兰陵方郎,算是而今朝堂上最有血性的一位武将。 传闻他曾被十万大军困于北境,整整三日不得脱身。 大渝派人来招安,他身边的副将都劝他投降。只他半个字也不听,战前与将士们痛饮一杯,便率一万铁骑,于刀光剑影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还亲手割下敌人首级,悬于两国边界之上,这才换来北境这些年的安宁。 而兰陵方郎的名头,也就此那一战之后响彻整片九州。 传闻那一战甚是惨烈,一万精锐最后只剩百余人,个个双眼通红,指缝里都是血。方停归为祭千万生灵,还曾在军中痛饮敌将之血。从头到脚都散着戾气,仿佛阎王殿中爬出来的修罗。 有他帮忙,怪道那日能这般轻松地化险为夷。 “可是我听说,他这人最是古板,又不屑于参与党-争。你没有兵符,是怎么叫他乖乖听命于你的?还是舍生相助,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元曦又问。 卫旸神秘一笑,语气带了几分感叹:“他可不是为我舍生。” 元曦的好奇心被她彻底勾起来,抱着他胳膊一劲儿问个没完。 所幸今日也没什么事,卫旸便舍了马车,拉着她沿山路一块慢悠悠往山下走。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声音也变得缥缈。 “那日在芙蓉城得到消息,我便飞鸽传书于他,让他助我平叛。也诚如你所言,他人在北境,并不知京中状况。不见兵符和圣旨,他自然不会随意答应我,但也没完全拒绝,而是给我提了一个条件。” “条件?”元曦皱了眉。 谁都有私心,尤其是面对这样凶险的局面。方停归想为自己求取一些利益,也无可厚非。 只是站在百姓这边,一个朝廷武将居然要靠一些钱权勾连,方才肯回来勤王,元曦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于是撇撇嘴问:“所以他向你求了什么?是无边富贵,还是无上权力?” 卫旸却笑道:“不是富贵,也不是权力,而是一个人。他让孤帮忙救一个人,一个被打入教坊司的人。” “教坊司?”元曦愈发诧异。 那是官家的妓馆,被发配到里头的,都是罪臣犯官家的妻女。身契都在刑部压着,没有上头的命令,轻易赎买不出。 那里的人,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了? 元曦正想细问,脑袋灵光一闪,她隐约觉察到什么。 方停归眼下的确是名震九州,可论起出身,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奴。且还是跟自家小姐有了首尾,被家主撵出门的马奴。 卑贱得根本不值一提。 这事当时在帝京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元曦在宫里头也听了一耳朵。 当初方停归叫那位林姑娘断得干脆,宛如丧家之犬一般,颜面尽失。后来风水轮流转,他衣锦还乡,林家落难,也是他奉旨亲自去林府抄的家。 如此也算报复回来了,他们应当再无瓜葛。 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77节 甚至说难听一些,人家落入教坊司,他便是拍手称快都没人敢指摘他什么。 可偏偏…… 一身战功,只为换一人平安。 有意思。 想起那晚,他顶着万箭穿身之险,不顾一切翻上房梁,那发了疯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仿佛那条命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元曦不由轻笑出声:“终归是英雄难度美人关啊。” 斜眼看向身边人,她又撅起嘴哼道:“若是换了别人,高高在上的,怕是舍不得哟。”说完便把脸吹鼓起来。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卫旸忍俊不禁。 舍不得吗?其实舍得的。 否则当初方停归敢拿那样的条件跟他拿乔,他早就翻脸了。至于最后为何会答应,他也不过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她…… 倘若身份对调,他愿不愿意舍下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去救元曦? 而他的答案也从来只有一个,无论过去,亦或是现在,都不曾改变。 也只有她安好,他的天下才有意义。 那厢小姑娘久久等不到他回应,假生气便成了真生气,双眉紧拧,两颊都比刚才鼓了些,抱着他胳膊直哼哼,“你在想什么呢!” 卫旸只含笑将人搂回怀中,万般怜惜地拿下巴磨蹭她鬓发,“在想你。” 边说边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就把她的气全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