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撩完想跑?》 第1节 本书由 蔚蓝の枫叶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殿下,撩完想跑?》 作者:月下桂花酒 文案 这是个风流多情皇子主动去撩一直暗恋他的淡漠腹黑丞相,撩完后反悔想跑,最后被丞相吃干抹尽的故事。 司马大人:你同兰相来往多久了? 三皇子:没有多久,只是这几天同子卿走动多了些。 司马大人:以后,你少同兰相来往。 三皇子:为什么? 司马大人:你心思单纯,又口无遮拦,你若不慎得罪兰相,岂非自引祸端。 三皇子:不会的,子卿性情柔和淡泊,就算我真的不慎得罪了他,他也绝对不会害我。 司马大人:一个短短三年坐稳相位的人,会是个性情柔和淡泊之人?!你不要忘了前相宋光是如何获罪入狱,又是如何被诛了九族! 三皇子:....宋光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不关子卿的事。 司马大人:就算宋光死有余辜,他身后九族难道也死有余辜?! 三皇子:这..... 司马大人:宋光毕竟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又加上诸多大臣为他求情,陛下本来已经松了口,只判宋光一人死刑,赦他九族流放边外。兰相却不依不饶,搬出一系列法,硬是坳地陛下诛他九族! 三皇子:........ 司马大人:外公说的都是为你好。兰相这个人表面恬淡柔和,实则心机深重、阴郁冷酷,你与他来往,必受其害。 三皇子:........ 三个月后,三皇子在兰相床上醒来,回想起司马大人那番话,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果真“深受其害”。 1.多情温柔呆萌攻vs表面柔和淡泊实则腹黑阴郁受. 2.攻天生多情,喜欢美人,受占有欲极强. 3.年下攻。 4.1v1, he. 5.本文快热,主感情,受宠攻,温馨甜蜜,小虐怡情. 敲重点: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主攻文。攻傻白甜,受苏,腹黑,玩心机,有手段。介意误入。 作者菌微博:月下桂hua酒~欢迎勾搭~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兰子卿,夙丹宸 ┃ 配角:卫离珏,夙栖止,应玄 ┃ 其它:年下,直掰弯,受宠攻,一见钟情,弱攻强受,主受 ====================== 第1章 柳下罚跪 已经过了酉时,炀国的天色依旧红辣辣的,仿佛被碾碎了的辣椒汁一层一层涂过。几只云雀从高阔的空中掠过,停歇在碧澄澄的琉璃瓦上,须臾,又投入一片翠柳中,微风浮动,柳丝翻飞如絮。 柳下,跪着一抹正蓝色衣影。 “兰相,这边请。” 褐绿宫装的内侍撑着天青色宫伞,小心翼翼地为身旁人开路。 “柳下所跪何人。” 翠影蓝袍突兀入目,兰子卿轻淡开口。 “回丞相,是三皇子。” 三皇子,夙丹宸。 兰子卿秀眉微挑,款款上前。 不待他行礼,一团蓝影突然扑来,紧紧抱住了他的紫金袍,将他冲撞的踉跄了两步,回过神来时,夙丹宸正如大犬一般蜷伏于脚边,一张俊脸半是委屈半是欣喜:“子卿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便要跪死在这了。” 闻言哭笑不得,抬脚踢了踢,奈何夙丹宸就像黏死在他身上了一般,怎么也踢不开,只得无奈道:“殿下先放开臣。” “不放。放了你便走了。” 说罢,夙丹宸抱得更紧了些。 兰子卿虽说官居相位,到底是个文人,平日来往俱是些风雅之士,哪里像脚边这人这般无赖。 不得已,只好温声问道:“殿下犯了什么错,何故被罚至此。” 夙丹宸扬起脸,对上他清雅的眉目,不知怎的,耳根竟烧了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错,昨日我去寻欢楼,正巧被前来督察的左都御史李延看到,他在父皇面前参了我一本,今日我便跪在这里了。” 兰子卿心中一沉。 三皇子素爱流连欢场,此事怕是有心人故意拿来做文章。罚跪事小,失君心事大。圣上近来有废太子之念啊。 心下思绪如潮,眸光悠转,恰对上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喟叹一声,轻斥道:“殿下实在不该在大灾之时寻欢作乐。” 夙丹宸面露羞赧,抿了抿唇,委屈道:“子卿,我知错了。可我从辰时跪下,跪到酉时,整整六个时辰,滴水未进,也算是受训了。”又将脸埋入紫金袍中,呜咽道:“你若不救我,我只怕要渴死,饿死,晒死在这了。” 兰子卿勾了勾唇,拱手做出赔罪的姿势,唇边晕染的笑意,到冲淡了几分赔罪之意。 “臣只怕无能为力。” 夙丹宸怏怏地松开手,湿漉漉的桃花眼骤然失彩,垂着头闷闷道:“子卿与十皇弟一样,是来看笑话的。” 前方忽闻老太监的催促声,兰子卿向他作了一揖,道:“殿下,恕臣先行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夙丹宸咬了咬唇,目送他远去。 兰子卿刚走到门口,侍立的老太监便悄悄将他拉至一旁。红口白牙一开,便是替三皇子求情一事。兰子卿摇摇头,疏淡以拒。 谁知那老太监不依不饶,反倒绵绵不断的讲起来。 兰子卿无心多听,眸光微转,越过阑干,落在荫荫翠柳下,夙丹宸正低垂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柳叶玩,扁长的柳叶被他塞入口中,嚼了嚼,竟咽了下去。 一丝寡淡的笑意,从眼底溜过。 老太监总算说罢,目光殷切的望向对立之人。 “公公可还记得九皇子一案。” 清柔淡泊的声音从暗处飘来。 老太监惊愣住,只觉颈后一道寒气逼来。 炀皇多疑,又素厌皇子结党营私,九皇子便是因此远戍。兰相若公然替三殿下求情,岂非落人口舌。届时他人稍作文章,三皇子只怕难善其身。 老太监想通此中关窍,惊的冷汗直冒。 长廊外,夕阳西沉,霞云像切碎的棉块,层层叠叠地铺展开,娇媚绚丽,绯艳似火。 夙丹宸还跪在柳下嚼叶。 御书房。 炀帝一手推倒堆积如山的奏章,鹰眸沉怒如蛰雷暗伏。 “满案的折子,都在哭穷!都要朕赈灾济贫!这三个月来,朕从国库中运出的钱粮还少吗!都是一帮废物!” 黄澄封皮的折子散落一地,兰子卿随手拾起一封,“昀楚”二字赫然在眼。 “昀楚”乃是郡名,写在封面上是为了方便皇帝批阅。此举乃是兰子卿初登相位时提出。炀国共有三十六郡,一百二十七县。其中郡县皆可上奏,如此一来奏章繁多且杂乱。兰相提议以郡为单位,将奏章分门别类。一来可免奏章杂乱无序,二来可知一郡县中上奏几何问题几何。炀帝欣然准奏。 兰子卿随手翻开,淡扫几眼,合奏章与掌中。 “陛下,此乃昀楚郡下梨酒县县令秦无渔上的折子。折中说道因炀国三月大旱,梨酒县中颗粒未收。县中百姓皆食草根树皮为生,更有为父母者,卖儿求食。乞求陛下垂怜,赐粮十万担。” 兰子卿停住,沉吟片刻,复道:“据臣所知,陛下月前已运出两百万担粮分派至昀楚郡,由郡中太守依据郡下各县需要进行再分配。昀楚郡下一共十二县,每县约分得十五万担粮。而梨酒县方圆不过百里,人家不过五万户。何以不够粮。” “好啊!好一个欺上瞒下的秦县令!”炀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若不杀此人,朕怎对得起梨酒县中五万百姓!” “陛下且慢,臣还有一言。” 兰子卿见炀帝已要拟旨,忙说道。 炀帝望了他一眼,丢开明黄圣旨,沉声道:“你且说来。” “梨酒县若是分得十五万担粮,那县中百姓食草卖儿,自然是梨酒县令之责。只是百万担粮食从京城运出,行两千里路,方至梨酒。梨酒县最后所得公粮几何,不得而知矣。”兰子卿拱手,正色道:“还望陛下肃查此事,莫错杀良臣。” 第2节 炀皇静默良久,定定望着兰子卿半响,突然问道:“兰卿怎知不是秦无渔欺上瞒下,以权谋私。” 兰子卿低眸,眼睫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长身玉立,紫金官袍难掩人淡如菊。 “陛下,秦无渔乃甲子年进士,乙丑年赴瑶县县令,丁卯年赴梨酒县县令。他刚刚上任时,瑶县穷山僻壤,百废待兴。且人家不过万,钱粮总数不超三十万。他走时,瑶县水利兴修,县内生机勃勃。钱粮人口皆激涨数倍。瑶县百姓倾城而出,为他送行。”兰子卿扬起脸,“试问能得百姓如此爱戴的人,又怎么会做以权谋私之事。” 炀帝叹道:“看来是朕冤枉了他。兰卿,你着人去考察他一番,他日便提擢到朕身边来吧。这样一个人才,实不该埋没乡野。” “遵旨。” “梨酒县的事,就交给你办。记住,一定要彻查。一个都不许放过!”炀帝鹰眸中闪过一丝戾气。 兰子卿一面作揖一面淡声道:“臣定不负所望。” 炀帝神色稍弛,又见满地明黄的奏章,三千恼烦立时涌上心间,最后都作眉间一蹙。 “贴出去的皇榜有消息了吗?” 炀国三月大旱,国内寸草不生,炀帝颁下皇榜,凡是有奇能异士者求得甘霖,即刻拜为国师。 “禀陛下,还不曾有人前来揭榜。” 炀帝以掌托腮,鹰眼微阖,神色颇为疲惫。 “朕意每郡再派银一百万两,粮三百万担。依卿之见,何时可备下。” 兰子卿拱手,睫羽垂下,不卑不亢道:“臣已命吏部数典好钱粮,只待陛下令下。” 炀帝眼皮一抬,眼底倒映出那抹淡淡的人影,唇边挽起一朵冰花,笑道:“朕有兰卿,治国无忧矣。” 窗外暮光探入,如一注橙红色的冰凌垂地。 兰子卿逆光而立,夕光染红他的面容,勾勒出淡雅的轮廓。 他开口,声音虽轻柔而掷地有声:“臣有此身,全仰圣上。微臣自当为圣上排忧。” 炀帝开怀而笑,心尖锐寒化去。 “兰卿若无事,告退吧。” 兰子卿柔美的面容陷入阴影中,清透的眼眸间掠过一道蓝影。 “臣还有一事启奏” 炀帝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明日乃是老学士司马礼的寿辰,陛下是否亲往道贺。” 炀帝微怔,“明日竟是太傅寿辰,朕怎未闻一丝风声。” “大灾之年,老学士不愿大办,寿宴一切从简。” 炀帝欣然地点点头,道:“朕这位太傅,一向高风亮节。”随即往窗外杨柳下跪着的蓝衣人影处看去,面色登时沉下:“这逆子若是能有他外公一半的心,朕何至于罚他。”又叹了一口气,高声道:“来人” “陛下,奴才在。” 豆绿宫装手持拂尘的白眉太监推门而入。 炀帝曲指扣了扣龙椅,沉吟片刻,道:“叫那逆子不必再跪了,明日以朕的名义,前去司马府贺宴。” “奴才领命。” 白眉太监躬身慢慢退下,退至兰子卿旁,脚步稍缓,一声几不可闻的道谢,消散在空气中。兰子卿不置可否,目光轻淡回意。 老太监退下后,兰子卿亦行礼告退,退至长廊时,凝眸看去,杨柳树下夙丹宸正抱着白眉太监,欣喜若狂。 唇边亦抿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第2章 月夜送枣 相府。 乌檀案上铺了一卷古朴的羊白字卷,上书“福如东海,日月昌明”八字。兰子卿近前细察,笔锋布局均满意后,轻轻呵气吹干墨迹,将字幅卷起,用一条绢白丝绸系住,装入长盒中。 “阿三。” 一个乌青衣袍的年轻人跑了进来,“丞相,有何吩咐。” “将这字卷送到学士府,便说是贺礼。” 阿三接过木盒,笑道:“小的猜,丞相您定是送了‘福如东海,日月昌明’八字。” 兰子卿本在喝茶,听他此言,放下茶盏,闲闲道:“你如何知晓。” 叫阿三的侍从吐了吐舌头,“每年大臣寿辰,丞相都会派人送一幅字卷祝贺。字卷上的字从来都是‘福如东海,日月昌明’八字。”他之前总是怀疑,丞相是不是提前写好了一堆字卷。轮到哪个官员寿辰了,便从中抽出一幅来送。 兰子卿细思索起来,倒确有其事,失笑道:“我竟未察,待太师寿辰时,字卷上换个词送去。” 阿三咕噜道:“小的每回去给太师,大学士送礼,见别的大臣送的贺礼,一个比一个贵重,一样比一样出奇。只有丞相您年年只送一幅字卷。这落在旁人眼里,多寒酸。” 兰子卿眼波盛满笑意,拿起案上的纸扇,轻轻敲了敲阿三的脑袋,“本相亲自写的字画,难道比不得旁人买来的俗物。你且送去。” “是” 阿三转念一想,虽说丞相年年只送一幅字卷,可无论是晁太师还是司马学士,偏偏都最看重这幅字卷。每回他去送礼,他们都给他好多赏钱。 这样想着,捧着长盒,笑盈盈走出。 “相爷,有人……皇榜……”几句断断续续的词,飘过庭院,传进兰子卿的耳朵。兰子卿眉头微蹙,拦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满脸通红,气息凌乱,想是跑的太急,岔了气。兰子卿将案上的茶水递给他,又替他拍背缓气。 来人接过茶一饮而尽,顺了好几口气,方才缓过来。他一把擦去满头汗水,激动道:“丞相,有人揭下皇榜!” 兰子卿一惊,忙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揭皇榜的人说,三日之后自会面见圣上。”侍从似乎还沉溺在喜悦之中,眉眼间尽是笑意。 兰子卿踱了两步,回头肃色道:“你再去探探消息,一有消息立刻回禀。” “是” 侍从走后,兰子卿眉目凝重,长身立于屋檐下。 他心中隐约有个念头,揭榜之人,正是殿下 。 掌灯时分,夜凉如水。 夙丹宸撑着头,孤身坐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院中栽了些枣树,树上结着密密沉沉,鸽子蛋般大小的红枣。清风袭来,扰的一树碧叶沙沙颤响。一粒通红的枣从树上滚下,滚到树下人的肩头, 一路跌入衣袍中。 他拾起袍间的红枣,瞧了瞧,用衣袖将枣身擦净,放入口,唇齿间清香袭来,忍不住赞道:“这枣清脆甘甜,难得,难得。” “谢王爷夸赞,为了打理这颗枣树,小的可没少费心思。”一个灰衣小厮从石径中钻了出来,脸上带着满满的欢欣与自得。 夙丹宸沉吟片刻,笑道:“阿欢,搬梯子来。” 小厮不解道:“王爷要梯子做什么,王爷若是想吃枣,只管吩咐奴才,奴才替您摘来。” 夙丹宸将桃花眼笑眯成一缝,拖长语调,故意卖关子道:“你摘,这心便不诚了。”见阿欢一头雾水的搔着头,桃花眼一挑,温声道:“你搬来便是。” “哦……是。” “且慢”夙丹宸细一思忖,加上一句:“再拿一把剪子来。” 小厮告诺,连忙往后杂间跑去。 夙丹宸抬头,橘黄的灯盏下,唯见他双眸明亮如昼。 半盏茶的功夫,阿欢已搬来长梯,架在枣树干上,又将剪子递给夙丹宸。 “你下去吧。”夙丹宸握着剪子,反复试手。 “主子,这剪子快,您当心手。”阿欢见他把弄着剪子,吓得心都快飞出嗓子眼。 主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贵妃娘娘头一个饶不了他。可是主子让他下去,他不敢不下去。 只好一面走,一面暗暗祈祷殿下安然无恙。 夙丹宸撩起锦袍,皂白靴踩上横梁,嘴里衔着云剪,双手扶住两侧,一步一步爬至最高处。 红沙枣密密麻麻的垂下,直刮他的头顶。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一片细碎的银光 他拨开枣枝,只见一轮明月高高悬于半空,圆润明亮,如似玉盘。 望了片刻后,回过头,拿起剪子,一手扶枝一手剪下,“咔嚓”一声,枣串掉入围成兜的锦袍间,待袍中装满后,抱着衣袍,依着方才的样子,慢慢下梯。 “主子,您可算下来了,可吓死奴才了。” 躲在梁柱后的小厮见夙丹宸下来,立刻迎了上去,拿出一个小巧的木编箩筐,蹲下身,将夙丹宸袍中枣串尽数装入箩筐内。 “你到机灵。” 夙丹宸笑着称赞。 阿欢脸上一红,指着夙丹宸锦袍上一小片淡淡的湿迹道:“王爷衣袍湿了,是否另换一件。” 夙丹宸抖了抖衣袍,“不妨事,替本王备马。” “殿下可是要去寻花楼,含烟姑娘若是看见殿下亲摘的大红枣,指不定怎样高兴。”阿欢眉开眼 笑起来,似乎这枣是送与他一般。 夙丹宸跟着笑道:“你这奴才,总是这样多嘴。哪一天,本王要好好罚你一罚。” 阿欢以为自己猜中了主子的心思,叫他恼羞成怒,便嬉笑道:“奴才不说了,奴才这就去备马。” 乌青衣裳的侍从正拿着长扫帚,借着灯火,在庭院中躬腰背手,慢慢打扫。突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响起,他吓得手一抖,扫帚掉落在土地上。 阿三眉头皱起,嚷道:“催催催,催命呀。”顾不得拾扫帚,跑着前去开门,口中不满的咕噜道:“哪个这么不知趣,黑灯瞎火的跑来……三殿下?” 一开门,门外赫然站着一身锦缎长袍,怀抱一只精巧箩筐的夙丹宸。他身后月色清朗,越发衬得夜色深重。 “本王漏夜前来,是不知趣了。”夙丹宸忍者笑意,打趣道。 阿三心一虚,赔笑道:“别人来是不识趣,殿下您来那可是相府的荣光。” 夙丹宸笑道:“兰相睿智敏思,想不到身边人也是这样伶俐。” 第3节 阿三咧着牙,讪笑道:“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怎么,若无事,本王就来不得?”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阿三忙摇头,“只是殿下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阿三默默在心里加上一句。 这位殿下来相府总共不过三次,第一次因为皇上要考他的文章,他来找相爷讨教。第二次因为摔坏了皇上心爱的瓷瓶,连忙来向相爷求策。第三次来倒不知缘故,只知道他走后,丞相一个人在 檐下站了许久。 这样一想,阿三突然意识到,三皇子已经许久不曾登门,上一次来,还是年初的时候。 这次来,又不知给丞相带来了什么样的麻烦。 “你家主子在哪,本王找他去。”夙丹宸说着,便要抬脚进门。 阿三连忙拦住他,“殿下且慢,容小的先去通报。” 夙丹宸略一沉吟,颔首道:“也好,你快去快回。” “殿下稍候。” 说罢,阿三向府内跑去,一溜烟穿过鹅石小路,来到东厢门前。一室房门紧闭,灯火透过窗纸洒向地,他踮起脚隔着窗纸望去,隐隐窥见丞相披着青黛衣衫,坐在檀木案旁,细细翻阅一卷经 书。 阿三犹豫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兰子卿忽见窗纸中映出一道人影,淡淡开口:“何事。” 阿三一惊,忙道:“禀丞相,三皇子来访。” 兰子卿眉睫一跳,迟疑道:“他可有说来因。” “奴才问了,他没说,只说要见丞相。”阿三想了想,加上一句:“三皇子还抱着一箩枣。” 房内良久无言,阿三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是否以安寝为由,回绝了他。” 兰子卿默然,灯火染上他的面容,更显眉目如画,隔了半响,合上书卷,淡道:“不必,请他到揽月亭小坐,本相随后便到。” “是。” 揽月亭,依梅林而建,亭上无盖,任月光倾洒亭中,是曰揽月。 夙丹宸抱着箩筐,站在亭外,见月色满亭,不自觉道:“清月入怀揽风流,不愧名曰揽月。” “不过一俗名耳,殿下谬赞。” 一道清音穿林而来,夙丹宸回头,见兰子卿一身青衣,两袖清风,乘月而来。 梅林月影下,他眉眼极雅,纤尘不染,似从画中来。 夙丹宸愣住,呆呆道:“子卿,你竟是这样一位美人。” 兰子卿闻言,笑意隐去,面容冷下几分,“殿下莫不是为这一言而来。” 夙丹宸自知失言,俊脸微红,“我是来道谢的。” 上前牵过他的手,来到亭中。 “这石凳好生冰凉,子卿你等等。”夙丹宸一屁股坐下,寒意瞬间侵入肌理,脱口叫住将坐的兰子卿,脱下自己的外袍,叠成块,垫在石凳上。“好了。”笑着将兰子卿拉入座。 兰子卿眼眸微动。 夙丹宸将怀中的箩筐推到兰子卿眼前,献宝一般笑道:“这枣是我自家庭院生的,味道极好。我特意摘来送给你尝。”月色下,他眸眼晶晶发亮,像婴儿的眼睛一般纯真明亮。 兰子卿别过脸,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眸底情愫,淡淡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殿下深夜前来,便是为此?” 夙丹宸笑道:“子卿,我知道因为你,父皇才免了我的跪罚。”伸手去握兰子卿的手,触碰到的肌肤竟冰冷异常,“子卿,你的手怎这样冷。” 他暗提内力,化作热力,通过掌输送到兰子卿体内。兰子卿只觉一股热流游走全身,连一贯冷寒的脾胃也跟着暖洋。 夙丹宸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一向怜香惜玉惯了,对待美人,尤其是柔弱的美人,总不自觉的生出照顾之心。 兰子卿却忽然心生烦乱,抽回手,冷道:“三殿下当真不愧浔阳第一风流子,连握男子的手,都这样驾轻就熟。” 夙丹宸惊忙道:“子卿,你误会了,我绝无唐突之意。” 兰子卿亦觉自己反应过激,定了定心神,淡漠道:“臣并未替殿下进一言,实不敢居功。谢臣二字,更是无从说起。” “子卿……”夙丹宸还要再说,又见兰子卿一副送客的姿态,只好闷闷道:“子卿,我走了,这箩枣是我爬上树亲手摘下的。还望你收下”将枣放在石桌上,怏怏离开揽月亭。 夙丹宸走到鹅石小径,回头望去,树影重重间,兰子卿孤身立于亭中。他轻声唤来阿三,问道:“你家主子今日可有什么心事。” 阿三摇摇头。 他见了,疑惑自语:“这便怪了,子卿对我一向柔和,哪有今日这般冷漠。”再望去,月下青衣茕茕,只觉心痛。他观望许久,方默然道:“本王走了,你唤丞相早去歇息。” “是” 夙丹宸走后,阿三来到亭外,半躬着身体道:“丞相,三殿下走了。他让小的来提醒您早去歇息。” “他一直在亭外?” 兰子卿抬起淡漠的眉眼。 “是,三殿下一直在亭外看着您,刚刚离去。”阿三老老实实回道,“丞相是否回房歇 息……” “下去吧。” 阿三见兰子卿神色不同与往日,不敢再劝,只好道:“是,奴才告退。”他一面退出揽月亭一面咬牙暗骂夙丹宸,“我就知道,那不正经的殿下一来,准没好事!” 清冷的月光照进亭中,投下一片阴影。 兰子卿目光轻移,瞟向石桌上的箩筐,从筐中拈起一粒饱满的红枣,轻咬下去,口中刹时甘甜四溢。 似有一缕苦笑拂上他唇边,大半年前,那人也是睁着一双明亮无辜的桃花眼,在他身旁嘘寒问暖。他走后,自己亦是在廊下,失神良久。 第二日再来,他称病不见。以此拒绝了三次,那人便也不再登门。 兰子卿捏着沙枣的手紧了紧,只觉掌心被那粒细石大小的枣,硌的生疼。 第3章 离国太子 三日后。 揭榜之人如约进宫面圣。 “你便是揭榜之人?” 龙椅上端坐的帝王沉沉发话。 “正是” 殿上所立之人,白衣胜雪,眉目绝尘。 一双寒眸似藏浩瀚星海般幽深。 兰子卿望着那抹白影,心中不知该喜该忧。三年了,殿下终于来了。殿下此来,炀国只怕再无宁日。 兰子卿沉思之际,殿上已经过了几轮问话。揭榜之人自言,他乃褒国相士,卫离玦。 “褒国离炀国千里之遥,你为何不远千里,来到我国。” “古有孔夫子为寻明君,周游六国。褒国国主昏庸,朝廷奸臣当道,我为寻一明君,千里又有何妨” 卫离玦唇边拂上一丝讥讽。 朝廷的气氛突然变得诡谲,炀帝鹰眼如刀。 兰子卿的心跟着揪起来,生怕炀帝突然发难。好在炀帝求雨心切,不再计较,只问卫离玦有何良策。 卫离玦只言,今日子时开坛祭祀,定能得雨。 炀帝面目沉沉,冷枭鹰眼如箭一般射向他,后者始终神色从容,气定闲闲。 “好!便依你所言,今夜子时开坛祭祀。若成,朕决不食言,拜你为国师。若败,你当心项上人头!下去准备吧。” 卫离玦冷眼看过炀帝,领旨退下。 兰子卿缓下一口气,又见殿外骄阳似火,无丝毫降雨迹象,忍不住心生忧虑。 子时,月朗星疏。 夜色澄净,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夜空高阔如昨。 一身华服的祭师缓缓走上祭仙台。 祭仙台,本是前朝为祭祀而铸造的楼台,历代君王不论是祭天地武帝,祭先王先公,还是祭山川社稷,皆与此楼台举行。 楼台约百米宽,上铺红色羊毯,四周摆满了开过光的佛烛。楼台上摆着一张紫檀案,案上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玉香炉,炉上插三柱清香。金炉旁左右分别摆放玉卣、玉斝以及一把玉匕。 紫檀案前放着一座赤金打造的九龙金尊,尊上九龙利眼尖爪,威风凛凛。 楼台城下,挤了满城黎民,他们望着高高的祭仙台,心里也跟着祈祷。 炀帝领着满朝文武躬立与楼台下的玉石阶,炀帝独居与上,戴十二旒玉珠冕冠,着五爪龙袍。 百官以丞相为首,列居与下。 烛火通明,凉风习习。 兰子卿身着紫金官袍,立于列中。他的视线紧紧随着台上之人,平日里素来淡漠的面容,此刻变得复杂凝重。 今日,王孙贵族、黎明百姓皆聚于此地。若成,殿下自可依计成为炀国国师。若败,炀帝定不会放过他。而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殿下有丝毫损伤。 兰子卿愁眉不展,祭台上的人却是睥睨众生,神色清冷,眉眼间无丝毫慌乱之意。 “子卿,你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兰子卿微愣,夙丹宸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兰子卿凝眉冷道:“殿下这是做什么,祭祀之时,擅自出列,可是重罪。” 夙丹宸低眉,小声道:“我见你眉目紧锁,一时心急,这才出列。子卿你不要生气,我这就回去。”他脱下自己的正蓝色披风,披在兰子卿身上,作势便要溜出列。 披风温热的气息让兰子卿暂放下心防,他拉住夙丹宸的衣袖,将人拉回列中。夙丹宸睁着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睛,疑惑的望着兰子卿。后者目光飘闪,轻柔的声音飘散于夜色中,“殿下不可再惹 人注目,便先位于此。此刻天暗,玉石玠上又有数百臣众。未必有人注意到你。” 夙丹宸望着他莹白修长的手,小心翼翼道:“子卿,你不怪我了?”不待兰子卿回答,自顾自委屈道:“子卿,那晚我当真无唐突之意。” 兰子卿放开手,眉目寡淡,“臣明白。” 第4节 夙丹宸未觉有异,犹自欣喜道:“你明白就好,那日见你孤身站在亭中。我实在担忧。” 兰子卿听他一席话,心中五味杂思,目光复杂,淡声道:“多谢殿下关怀,臣无碍。” 夜雾弥漫,狂风骤起。玉石阶上哗声不止。 “起风了,莫非这祭师当真有呼风唤雨之能。”夙丹宸望着祭台上手持白玉剑,神色清凛的祭师,欢欣道。 兰子卿未言语,面含忧色,秀眉紧蹙。 祭台之上,卫离玦念罢祭文,将紫檀案上的玉斝倒满清酒,拿起案上左侧的匕首,缓缓割破手心,鲜血滴入斝中,后端起玉斝,朗声道:“时辰已至,大雨倾来!”玉斝一斜,酒撒与祭地。 整个皇城,噤若寒蝉。 转眼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祭台下,一片欢呼之声。 “子卿,真的下雨了!”夙丹宸喜难自抑,抓着兰子卿肩膀激动道。 兰子卿亦眼波闪动,忍不住呼道:“殿下当真奇人也。” 夙丹宸闻言,面色疑然,不解道:“子卿,你糊涂了,我哪是什么奇人,真正神奇的是那位祭师呀。” 兰子卿自知失言,笑着接口道:“臣是高兴糊涂了。” 夙丹宸信以为真,不再追问,他见兰子卿衣袍被大雨打湿,不禁一拍脑袋,叫嚷道:“我只顾得高兴,竟忘记这个了。”急忙从袖袍中掏出一包青黛色的油皮纸,拆开来,竟是一张油皮做的连 帽雨衣。夙丹宸解下兰子卿湿透的披风,忙为他披上油皮雨衣, 油皮雨衣青翠欲滴,更称兰子卿眉目如画、淡雅出尘。 “子卿,你真好看。” 夙丹宸被美色所迷,旧病重犯。 兰子卿这次到没有生气,转了转眸,一抹青色从眸底滑过,唇边勾了勾,淡淡一笑:“殿下到准备得周全。” 夙丹宸得意道:“我本没料到这祭师当真能求得雨来,只是备下以防万一。”边说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兰子卿见他整个人被大雨淋得湿透,叹了口气,道:“殿下既然备下,为何披在臣身上。” 夙丹宸不以为然,笑道:“子卿你是文人,身子弱,不比我常年习武,经得起雨淋。” 兰子卿听后默然,掏出一方天青色绢帕,递给他。 夙丹宸接过绢帕,方要道谢,却听祭台上传来炀帝一声高喝。 “炀国大灾,孤曾言,若哪位贤士能求的甘雨,必拜国师之位,奉若神明。今有相士卫离玦求得甘霖,福泽百姓。宣孤旨,拜卫离玦为炀国国师,终生敬奉。钦此。” “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齐齐下跪,高声呼道。 兰子卿稍抬眸,视线兜转一圈,周遭王公大臣皆跪地低眉。 唯有一人,轻挑细凤眼,邪邪勾着唇角。 兰子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点处竟是祭台上的卫离玦,他一惊,忧虑道:“十皇子……” 夙丹宸微愣,低问:“十皇弟怎么了?” 兰子卿摇头,不言。 十皇子这般打量殿下,欲意何为。 他心下暗叹,只愿是自己多虑。 狂风吹得祭旗猎猎而动,大雨磅礴中,万民拜伏于地,卫离玦见此情景,寒眸亮如星辰,有气吞山河之势。 倾盆大雨下了很久,百姓带着欣喜的心情陆陆续续散去,文武百官也唤来各自的轿撵,打道回府。 御水是皇宫里的一条内城河,蜿蜒曲折通向城外。 御水幽深不见底,水冰冷入骨,传说当年炀帝兵变夺政时,所杀离国宫人,尽数抛与水中,御水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炀国宫人认为这条河阴气森森,怨气太重,宫内上下不敢轻易接近。久而 久之,御水岸旁,芳草萋萋,杂木丛生。 雨势渐止,夜空干净高阔。 一道人影悠悠立于御水河旁。粼粼水光照见一双清冷的眼,一身华贵的衣。 兰子卿端着极其复杂的眉色,缓缓上前。 夜风轻拂,吹得二人衣袍微响。 水边伫立之人回过身,望向来人,清淡道:“兰卿” 兰子卿惊醒过来,慌忙跪下行礼,“臣兰子卿参见太子殿下。” 此人,正是前朝太子,而今的炀国国师,卫离玦。 他兰子卿名为炀国丞相,实为太子谋臣。 “三年不见,兰卿与孤,到生疏了。” 卫离玦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寒光。 兰子卿心头一跳,忙道:“微臣此心,日月可表。” “兰卿言重” 一面说一面扶起兰子卿。 兰子卿望着眼前面容绝美的人,不禁回念起往昔。 当年夙煌逼宫,政变夺位。下令离宫上下,皆杀无赦。 彼时太子不过四岁稚龄,他也不过六岁,为太子陪读。宫变那日,是太子一句“子卿不走,孤亦 不走。”那些老臣才连他一道救出。 如此算来,太子实为他的救命恩人。 “天佑殿下,祭祀得雨。只是,若刚刚没有下这场大雨,太子岂非处境凶险。”兰子卿忧道。 卫离玦面色无澜,清淡道:“万物局像,皆在星宿。孤日前夜观星相,见夜空万里无云,月色黯淡。知今日定然有雨。” 兰子卿臣服,“太子高明。” 河畔薄雾四起,蛙虫低鸣。 “兰卿,你在炀国为相三年,对于炀国朝中局势,有何见解。” 兰子卿揆度良久,方作揖道:“殿下,炀国朝廷,表面祥和,实际错综复杂。朝堂两大家族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各皇子也是缔结势力,伺机而动。而这一切之所以能保持一个平衡,全因炀国 太子夙玉。” “哦?如何全在炀国太子夙玉?”卫子卿饶有兴味地问。 兰子卿继续道:“夙玉此人人如其名,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他更是炀国皇后晁袖所出,晁袖乃 是当朝太师晁颂的长女,晁家自然是支持夙玉。而夙玉又是嫡长子,与情与理,太子之位都是名正言顺。其他几位皇子尽管私下结势,意图皇位,却也是无可奈何。” “若夙玉……”卫离玦话说一半,却又停下,意味深长的看着兰子卿。 兰子卿了然,“臣正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故作玄机,话中之意皆了然与胸,却又不点破。 “兰卿,三年不见,你睿智一如往昔。” 卫离玦目光含笑,一抹赞赏卧於眼底。 “殿下谬赞。” 兰子卿低眉,眼底含着一抹愧意。 宫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二人又说过几句话,便分头离去。 兰子卿约走了半里路,停下脚步,远处灯火明亮,隐有歌声越墙而来。 浓浓雾色将他的眼眸染得幽深而又迷惘。 他终究按下一言未提。 真正让各股势力按兵不动的不是太子夙玉,而是三皇子夙丹宸。 夙玉淡泊名利,好周礼,喜乐府,终日只知弹琴赋曲,炀皇早有废太子之意。而十五皇子年幼,九皇子远戍,十皇子低微,唯有三皇子夙丹宸堪是人选,夙丹宸母家,更是朝堂另一大家族,司马 一族。 各股势力并非为夙玉所牵制,恰恰相反,而是拿夙玉来牵制夙丹宸。因为一旦夙玉倒下,皇位必定归夙丹宸。而若夙丹宸倒下,他们则可一争。 太子问计时,他第一时间生出来的心思,竟是护住那人。 他实在,愧对太子。 第4章 清丈田亩 翌日。 炀帝早早开朝,宣众臣觐见。 百官不知其然,又不敢抗命,只得遵旨入朝。 三呼万岁后,只听得上座传来一道沉声。 “朕早早开朝,实为一事心扰。昨日国师祭祀求雨,虽说求得甘露,使百姓不再遭受炎热之苦。不过大旱三月,民间元气大损,国库空虚伤财。众爱卿有何良策,一来可使百姓丰衣足食,二来可使国库充沛。” 殿内全然静默,无人敢答。 炀帝此问,一要百姓休养生息,二要使国库充盈。这听来,简直天方夜谭。若要充盈国库,少不得增收税赋,可若这般,百姓如何休养。二者岂能求全。 百官心中犯难,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们的目光一致来到前方紫金身影处,只见兰相神色晦暗,默然不语。 机辩高徒,亦无良策,何况我等。 百官这样想着,放下心来。 “李卿,你可有良策。” “臣愚昧。” 点到名的臣子心一悸,跪出列。 第5节 “应卿,你那?” “臣也无良策。” 又一名臣子跪出。 炀帝在满朝文武间巡视一圈,最终落到紫金人影处,“丞相以为如何?” 兰子卿转过神,步出列。 “臣有二策,可使陛下如愿。” “哦?是哪二策。” 炀帝身体前顷,眼中颇有兴意。 “第一策,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旱灾长达三月,国内寸草不生。百姓此刻糊口都难,又怎能如常交税。臣以为,此后三年,当免去民间苛捐杂税,各地方赋税只征收往常的十分之一。如此一 来,才能令百姓无后顾之忧,休养生息。” 满殿闻言哗然,丞相此策虽安民生,可如何盈国库。 果然有人走出,提出异议。 “陛下,方才丞相说要减免赋税,臣实以为不可。一旦减免赋税,朝廷以何为本,国库如何充沛。北部边防,每年都需要大笔银两,届时,我朝又如何负担。” 站出来的正是当朝太师晁颂,此人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这位晁颂,本是前朝大夫,在前朝中,也是颇具威望。后助夙煌谋朝篡位,成为本朝最显赫的臣子。 炀帝轻轻叩椅思索,“太师所言不无道理,兰卿,你可有何对策” 兰子卿不慌不忙,淡声道:“陛下,这便要提臣的第二策,清丈田亩。近几年来,势家大户大量兼并土地,造成农民无田可耕,只得沦为大户人家的佃户。是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 地。而这些大户人家,隐报田亩,逃避赋税。多年来不知漏缴多少银两。臣以为,朝廷应当派两位贤能之士,清查势家大户的田亩,使其补足税款。” 满朝文武听得暗暗心惊,一旦追查下来,他们这些士族在外的田亩,必定清露无遗。但同时他们也不得不钦佩兰子卿的谋略,重灾之后,既不能伤民,又不能亏国。此法使得两全其美,可谓对 症下药。兰相当真不愧天下谋士,居于首席。 不愧为天下闻名的阴谋权术家机辩的得意门生。 “此法甚妙,兰卿不愧为济世良才。”炀帝鹰眼中精光一闪,“依卿之见,朕当派何人。” 兰子卿掩下眸中深意,高声道:“陛下,能担此重任者,必定要为人清派正直。臣以为吏部侍郎张浦与左都御史李延正是人选。张浦清查,李延从旁监督,定能查清税款,事半功倍。” 晁家与司马家一听人选是张浦与李延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反倒各自打起小算盘。 太师道:“陛下,丞相此法甚是精妙,一来不使百姓增添负担,二来不使国库空虚。而张浦与李延一个做事谨慎,一个为人正直。老臣以为,此二人定能担当重任。” 另一旁居首的老学士司马礼向前一步,声音洪亮道:“陛下,臣也是此意” 炀帝如刀削般的脸庞拢起一丝玩味,“难得两位卿家同心同德,所想一致。众爱卿那,皆是此意?” 百官心中苦笑,谁人不知他张浦是你司马礼门生,李延是你晁颂子侄。但朝中又有谁敢于这两家作对,只得纷纷道“臣等皆是此意。” 十二道珠帘掩去了炀帝的面容,叫众臣难窥帝王悲喜,只见他龙袍一挥,对满朝文武喝道:“既如此,张浦,李延听旨。” 张浦,李延皆上前跪下。 “臣听旨” “张浦,朕命你三月之内,查清国内势族大户的隐报田亩,务必将漏款追回。李延,你从旁监督张浦,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把,若张浦收受贿赂,朕予你先斩后奏之权。不过,若是你受人蒙蔽, 错斩良臣。可要当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炀帝这话说的轻淡,落在二人耳中却是惊如蛰雷。 李延慌忙跪下,连连道:“臣不敢,臣必当眼明心亮,秉公执法” 炀帝骨节分明的手指扶着头额,“兰卿,朕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兰子卿回道:“臣尚在追查之中。” 炀帝颇为疲倦的摆摆手,“退朝吧” 朝后,文武百官将兰子卿团团围住,忙问圣上要追查何事。 “诸位同僚不必忧心,些许小事罢了。” 人多嘴杂,兰子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了一句。 “丞相可否透个口风,也好让我等有个准备。” “兰相,大家同朝为官一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是啊是啊。” 兰子卿听得头疼。 “放肆,尔等成何体统。” 人群避让出一条道,太师晁颂从中走了出来,“尔等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任皇上要查什么,何必惧怕。” 百官全低下头,唯唯诺诺道:“太师教训的是,我等告辞。” 一群人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宫殿。 兰子卿淡笑道:“多谢太师。” “丞相哪里话,是那群大臣不识好歹。”太师朗声一笑,“老夫日前得一字卷,说是王羲之墨宝,可惜老夫眼拙,看不出真假,素闻丞相精于书艺,不知丞相可否赏脸,替老夫品鉴品鉴。” “倒也巧了,老夫日前也得一卷颜真卿的墨宝,也想请丞相品鉴一二。” 门外走来一位精干的老者。 晁颂看见他,目光一沉,冷道:“司马大人,老夫请丞相品鉴,你来凑什么热闹。” 司马礼冷笑,“怎么,只许你请丞相品画,就不许我请?” “你……” “两位大人勿动怒”兰子卿见二人口角越演越烈,忙开口打圆场:“承蒙两位大人厚爱,只是子 卿才疏学浅,只怕要辜负二人大人厚望,两位大人还是另请名家。” 说罢,拱手告辞。 第5章 徇私 浔阳城内自从那一场甘霖后,近几日来一直阴雨绵绵,不见烈日。 皇城内恢复了往常的勃勃生机,一片繁芜。 一顶紫金色轿撵缓缓穿过川流不息的街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幽巷,在一座气派的大宅前停下。 “相爷,到了” 轿撵里面的人应了一声,掀开轿帘,露出一张清雅的面容。 缓缓下轿的人,正是丞相兰子卿。 兰子卿吩咐了几句,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位身穿浅绿色花裙的女子前来开门。 “兰相,主子已在梨苑等候,我带您过去。” 兰子卿作了一揖,客气而又云淡道:“有劳姑娘” 穿浅绿色花裙的女子面色一红,忙道不打紧。 世传丞相兰子卿文人雅士居首,今日一见,果然是好风范。 绿裙女子领着兰子卿穿过几条鹅石路,步入梨花林中。 梨花树下,放着一张梨木桌,桌上摆着一幅玲珑棋盘。 桌旁的人,白衣墨发,眉目清寒。 “主子,兰相到了。” 绿裙女子欠身。 卫离玦目光悠悠地盯着棋局,薄唇轻启:“绿绡,你先下去。” “是” 绿绡带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下去了 “殿下” 兰子卿拱手向卫离玦行了一礼 “兰卿,你来的正好,这玲珑棋局扰我良久,你棋艺精湛,看是否能解。” 卫离玦执子击案道。 “是” 兰子卿上前席地而坐,看了一眼棋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此棋局甚是玄妙,黑子蓄势而攻,白子固若金汤。两者形成微妙的牵制,导致黑子攻不出,白子攻不破,变成死局。 这分明便是太子心事。 如今炀国安定,内无乱政,外无强敌。太子即便要反,也是无从下手。 兰子卿心下了然,拈起黑子,从容道:“殿下,这白子看似坚固,实则不堪一击。只需在此二处下手,白子自然可破。” 将黑子放在六宫处,吃掉两枚白子,果真棋盘局势大变,白子瞬间溃不成军。 卫离玦盯着棋盘,唇边抿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听闻你推举张浦,李延二人来清丈田亩。” 兰子卿从容不迫地答道:“张浦与李延,一个为吏部侍郎,大学士司马礼门生。一个为左都御史,太师晁颂子侄。吏部乃六部之首,里面的人却多乃司马礼的门徒。而监察言官左都御史和左都副御史皆是太师旁系。这两个部门在朝堂之中举足轻重,两家早有意在对方的地盘安插自己人。现在如此良机,两大家族必定争锋相对,龙虎相斗,朝堂必有一番变策。届时,太子可再见机行事。” 兰子卿三言两语,便将日后局势分析的清清楚楚,着实厉害。 卫离玦眼底掠过一丝赞意。 突然传来了细细的脚步声,绿绡一脸正色地走了过来。 “主子,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拜见主子。” “何人。” 第6节 “来人说,他叫夙栖止。” “夙栖止?”兰子卿抬起头,疑道:“十皇子怎么会到访。” 卫离玦抓了一把棋子,又缓缓松开,黑亮的棋落在棋盘上,击打出清脆之音。 “赶出去。” “是” 绿绡应声退下。 兰子卿忽想起那日祭祀台下,十皇子紧随太子的目光。 一丝不安从他心中浮起。 “孤听闻,炀国共有五位皇子。” 兰子卿顿了顿,回道:“殿下,炀国的确只有五位皇子,分别是太子夙玉,三皇子夙丹宸,九皇子夙九兮,十皇子夙栖止,十五皇子夙安祈。其中太子、十五皇子为皇后所出,三皇子为皇贵妃所出。其余的,皆殁於后宫争斗之中。” 卫离玦眉间一蹙,心下了然。 “不过……” 兰子卿欲言又止。 卫离玦略一挑眉,“不过什么。” “不过关于夙栖止的排行,皇家倒是另有秘传。” “哦?” “夙栖止的母亲良嫔,本是一名浣衣婢。只因夙煌一次醉酒,强要了她,这才封了采人。后生下十皇子,又晋为嫔。” “……不过皇家曾有秘闻,说良嫔生下夙栖止之际,皇后及后宫中都不曾有人生育。区区一采人,生下皇长子,令帝王蒙羞。所以炀帝故意对其视而不见,有意隐瞒。直到三年后,夙栖止才突然被封为十皇子。” 卫离玦略略失神,“若是传言为真,那夙栖止岂非便是炀国长子。” 兰子卿淡然一笑,“皇家宫闱之事,真真假假难以言说。不过是一则传闻罢了。” 卫离玦清冷幽深的眼眸划过一丝深意,神色依旧寡淡。 “殿下来京已有数日,怎么不见晏清臣在殿下左右”兰子卿见卫离玦孤身一人,疑问道。 晏清臣,一个沉毅渊重的男人,太子手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他与晏清臣一文一武,他为太子出谋划策,而晏清臣则为太子斩尽宵小。 不同的是,他兰子卿乃是离宫人,而他宴清臣却出身蛮夷。 当年太子去了一趟炎疆部落,回来后身边便跟着这样一位武功高强面冷心狠的男人,从此伴随太子左右,寸步不离。 当初他还在太子身边谋事时,时常与太子同案筹谋,晏清臣看向他的眼光冷的能结成冰,那种滋味,六月伏天,让他如身临冰窖。 如今竟不见他在太子身侧,实在奇怪。 “孤派他出去做事了”卫离玦淡道,“时候不早了,兰卿告退吧。” “是,臣告退” 兰子卿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他心中暗道,能叫晏清臣亲自去办的事,必定不简单。 阿三靠在相府外的朱漆顶柱上,头颅时不时往外探去,跺着脚,愁眉苦脸,似乎在等什么人一般。 甬长的街口处拐入一顶青皮轿撵,轿夫扛着轿梁,不紧不慢地走来。 阿三松下一口气,忙迎了上去,喜道:“丞相,您可回来了。” 兰子卿一面掀起轿帘一面问道:“府中出了什么事?” 阿三两条粗眉拧做一团,“府中倒未出事,只是来了两位大人。”低头,悄声说了两个名字。 兰子卿闻后,波澜不惊,淡淡笑道:“倒不出本相所料。”下轿走出,沉吟片刻,复道:“他二人候了多长时辰。” “约半柱香的时辰。那两位大人一先一后入府,奴才将他们引入偏厅,谁知他二人一见面,便生口舌之争。奴才怎么也劝不住,只好到门外来等丞相您。” 阿三苦着脸道。 兰子卿笑道:“他二人素来不和,你将他们置于一室,还不知要生何事端,快随我前去。” 话罢,加快了脚步,跨入相府,转过庭院,来到偏厅。 偏厅中,只见太师晁颂与大学士司马礼各坐一旁,脸上皆是铁青之色,看架势,是刚刚吵完一架。他们见兰子卿走来,忙收起愤恨之色,起身相迎。 兰子卿作出一副愧疚的模样,拱手笑道:“劳二位大人久候,本相心愧万分。” 太师晁颂忙道:“兰相言重,我等不请自来,只望兰相勿怪才是。”大学士司马礼冷哼一声。 晁颂冷下面孔,沉声道:“司马大人这是何意。” 司马礼冷看他一眼,轻蔑道:“鸿鹄燕雀岂能混为一谈,你是你,我是我,谈何我等。” “你……!” “两位大人同来,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兰子卿见二人将起冲突,忙岔开话题。“只是不知二位大人所为何来。” “看在兰相的份上,老夫不予你计较!”太师狠狠睕了司马礼一眼,转而笑脸向兰子卿道:“兰相可还记得那日朝后,老夫请兰相入府断宝一事。兰相既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老夫只好腆着脸送字前来,还望丞相替老夫斟酌一二。” 捧起紫檀茶几上通体黑亮的长盒。 兰子卿望向司马礼,淡笑道:“莫非司马大人也是为此而来。” 司马礼长笑一声,送上一柄檀木长盒,赞声道:“什么事也瞒不过丞相,这卷《多宝塔碑》,还请丞相代为一断。” 此二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提字画来做借口。罢了,我便陪你们演上一出。 兰子卿心思九转,噙着笑意道:“既如此,本相唯有恭敬不如从命。” 两幅字卷铺开,卧在檀木案上。 兰子卿观向其中一幅行云流水的字迹,由衷赞道:“笔法精妙、骨骼清秀,却有王公之风。” 看向另一卷,眼前一亮,亦赞道:“端庄秀丽、飘然欲仙,好字。” 晁颂见兰子卿对字画赞赏有加,心中一喜,笑道:“丞相若是喜欢,这幅《兰亭集序》便赠与丞相。” 司马礼看穿了晁颂打得算盘,道:“丞相若是不弃,还请收下这卷《多宝塔碑》。” 兰子卿笑了笑,淡然道:“无功不受禄,两位大人的美意,本相心领了。” 晁颂笑道:“丞相身肩重任,日夜替皇上分忧,怎能说是无功。常言道宝剑赠英雄,这幅《兰亭集序》,也只有丞相这样的雅士堪配,还望丞相万勿辞。” 这厢边晁颂刚刚话落,那厢里司马礼又起话头:“也不知皇上要丞相查何案,丞相若能告之一二,老夫也好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搭桥一个铺路,简直就像串通好了一般。 谁能料到见面便互骂的两个人有一日会联手来设局。 晁颂捧杀兰子卿在前,使他不得拒礼,司马礼套话在后,令其碍于两幅贵重的书画,不得不就答,他们这一招,若放在他人身上,只怕便要得逞。 兰子卿唇边透出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他目光瞟向二人,笑中带着深意道:“这恐怕不妥。本朝律法,官员不得送、收价过百两之物,否则一律视为贪污,送礼者与收礼者同罪并处。太师身为吏部尚书,秉掌司法,想必不会知法犯法。” “这……”晁颂没想到被兰子卿反将一军,老脸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是老夫思虑不周。” 兰子卿又道:“司马大人好意,本相心领。陛下密旨,本相实不敢透露,还望见谅。” 司马礼明面上忙道不敢,心下暗自一叹,兰相心思玲珑剔透,他二人用此拙计,实在是自取其辱。 他眸光一扫,正好对上晁太师的目光,两人错过脸去,脸上皆是挫败之意。 二人心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再待下去也是无用,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兰子卿倒也不留,将《兰亭集序》和《多宝塔碑》分别装好,递还二人。 将二人送至庭院,朱门隐隐在前,太师与大学士齐声道:“丞相留步。” 兰子卿立于梅树下,眉目淡然:“两位大人慢走,本相便不远送。”唤来阿三,吩咐道:“送两位大人出门。” 司马礼与晁颂一同来到门口,彼此看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心思,套不出密旨则罢,重要的是你也不知情。 二人这样想着,心中颇为释然,抬脚往门外走去,突然一道蓝影冲来,正巧与老学士司马礼撞了个满怀。 “啊—” 夙丹宸只觉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捂着鼻子大呼的司马礼。 他大叫不好,来不及溜走,耳边已经传来呵斥之声:“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晁颂见司马匹夫被自己的外孙撞到,心中阴郁顿散,憋着笑意道:“老臣见过三皇子。” 夙丹宸随口应了一声,忙检查外公的伤势,确定他无大碍,方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低道:“外公,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没看见您老人家。” “胡闹!” 兰子卿听到门口喧闹之声,走出来,夙丹宸正苦着脸,低头认错。兰子卿唤来侍从,将老学士搀入府中。 夙丹宸跟着走进去。 “太师是否入府探看?” 兰子卿望向一旁憋笑憋得快抽过去的晁颂。 “不了,有丞相照料,司马大人必定安然无恙,老夫这便先行一步。”说罢,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钻入轿撵。 兰子卿回府,刚走到庭院,便听得书房内传来一道严厉的斥责之声:“成日里没个正经,哪里有半分皇子的仪态!你看看太子……”司马礼见兰子卿走进来,按下怒气:“宸儿莽撞,让丞相见笑。” 兰子卿淡淡睨了一眼,夙丹宸侧立一旁,低着头,默默受着训斥。 “司马大人可有伤碍。” 夙丹宸抢着回道:“外公并无大碍,我都看过了。” 司马礼咳嗽一声,夙丹宸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司马礼揉揉鼻子,沉色道:“你不在家里读书,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夙丹宸语噎,眼神偷偷瞟向兰子卿。 兰子卿抿了抿唇,道:“司马大人误会了,三皇子正是为了诗书而来。他平日读书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会来相府寻教。想来今日是急于求答,才会冲撞了司马大人。” “竟有此事?” 司马满脸惊诧,他这个外孙什么时候开了窍? 夙丹宸忙不迭的点头,一只手悄悄伸向后背,冲兰子卿做了个竖大拇指的手势。 第7节 兰子卿见之,笑意越深。 “外公与太师怎么会来此?” 夙丹宸见司马礼面色缓和了些,将压在心头的问题问出。 “你就不要问了。” 司马礼面色尴尬,不愿再提起那蠢事。 夙丹宸犹自道:“难道不是来问父皇密旨的吗。” 司马礼只觉脑中一嗡,喝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兰子卿闻言也是一怔。 夙丹宸未察二人面色,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自顾自道:“我进宫的时候,母妃告诉我的,说是外公近日一直被这所谓的密旨困扰。”顿了一顿,看向兰子卿,“子卿,这密旨到底是什么?” 兰子卿未料他有此一问,正思略如何婉拒,谁知对上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番义正言辞,梗在喉中,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司马礼见兰子卿良久不言,虽说是意料之中,但也不免有些失望,转过头便要去呵责夙丹宸。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轻淡之音:“不过是粮案一事罢了。皇上心疑有人从中谋私,顾命臣去查。” 司马礼惊得瞪大了眼珠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兰亭集序》和《夺宝塔碑》这样的稀世珍宝都没能套出的话,竟被自己的外孙一言问出。 想到兰子卿此言,登时坐立不安,忙起身告辞。 夙丹宸望着自家外公的背影,奇道:“外公这是怎么了,脸色变得好难看。” 兰子卿笑而不答,只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夙丹宸想起来意,上前牵着兰子卿的手便往外走,“外公一扰,我都忘了要找你出门,我在天上居订了席,现在去还来得及。” 兰子卿低眸看过二人相执的手,掌心温热的气息传来,让他想起揽月庭里垫在石凳上的锦袍,玉石阶上披在自己身上的青黛雨衣。 亦想起月色下,那双纯真明亮的桃花眼。 一如往昔。 大半年前的事情,忽然一幕一幕钻入兰子卿的脑海中。 纯真的眼眸,殷切的话语,体贴的动作。 与如今,别无二致。 这一次,他又要戏弄自己多久。 三天?五天?十天? 兰子卿垂下眼,掩住眸中一丝自嘲。 罢了,随他来,随他去。 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又能抵得多久。 至多半月矣。 第6章 再登相府 刚过申时,浔阳城中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阿三睡倒在书房门口,风雨带来的缕缕凉意如蚂蚁一般爬入他的脖颈中。他打了个轻微的喷嚏,搂着自己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夙丹宸笑看过阿三的一系列动作,跨过这几乎睡成一团的小厮,往内走去。 一抬眼,只见兰子卿身披青黛衣衫,手捧木筒书卷。 整个人,淡雅清秀的几乎要融入那抹青黛色中。 夙丹宸站定,将叫出口的名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美人读书,最不可惊扰。 想了想,转身合上书房的门。 兰子卿听到细微的响动,只道是阿三进门来了,眼皮也不曾抬起,淡道:“添茶。” 进来的人愣了愣,转而笑着拎起脚旁用炭火温着的铜壶,在见底的白腻茶盏中缓缓注入热水,做完后,又将铜壶放回原处。 “子卿,小心茶烫。” 见兰子卿已端起茶盏,忍不住提醒道。 兰子卿手一顿,拿眼看去。 案下,果见夙丹宸笑吟吟的站着。 兰子卿睫羽微颤,放下茶盏,起身下案。 “臣参见殿下。” 说着,便要行礼。 腰还未躬下去,便被眼前的人拦住。 “子卿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要你给我行礼。” 兰子卿直起身,眉目一片淡色。 “礼不可废。” “礼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我之间,哪里要拘那么多虚礼。”夙丹宸上前一步,轻昵道。 “日后你我二人私下见时,子卿就莫再向我行礼了。”头一低,在兰子卿耳边轻声又道:“你每次躬身行礼,我都心疼。” 心疼二字咬得亲昵而不亲狎。 那双亮晶晶湿漉漉的桃花眼中,也是一片认真之色,丝毫不见玩笑之意。 兰子卿无奈一笑。 这个人,究竟是有心为之还是生性使然,这样的话怎能对一个男子说。 怎能对他说。 他乃……断袖。 兰子卿心思一黯,不敢再接话茬,退后一步,说道:“臣错将殿下当成府中小厮,还望殿下恕罪。” 夙丹宸摆摆手,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何足挂齿。” “不知殿下所为何来。” “怎么相府里的人,都问我所为何来。难道无旁的什么事,我便不能来看你吗。” 夙丹宸拉起兰子卿的衣袖,瘪瘪嘴。 见他这幅模样,兰子卿心中淌过笑意。 “殿下踏足相府,是臣的荣幸。” “子卿这样说,只是因为我是皇子罢了。” 夙丹宸目光黯了黯。 忽然便软了心思,兰子卿柔声添了一句:“殿下肯来,是子卿之幸。” 不是臣,而是子卿。 兰子卿在君前,一向自称臣,从未自称过子卿。 夙丹宸自然是知道这点的,一脸的心满意足,这才放开兰子卿。 “不过我今日来,倒还真有一桩事。”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红皮暗纹的请柬,补充道:“这是外公让我送来的,说是要宴请你。” 兰子卿接过请柬,打开来看过一眼。 “好端端的,外公为什么要宴请你?” 兰子卿但笑未语。 司马礼得了那么大的便宜,怎能不开宴谢他。他若赴宴,这一来司马礼可顺势再套些消息,二来可做戏给旁人看。尤其是给太师晁颂看。让他误以为,他兰子卿已经选择了司马一族。 兰子卿垂着眼,眸光淡淡的。 果然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见兰子卿盯着请柬默然,夙丹宸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手一抬,抽过他手中的红皮暗纹请柬。 兰子卿目光微讶,却见夙丹宸已将请柬撕成两半,扔入纸篓中。 “殿下这是何意?” “子卿,我不懂得为官之道,不明白外公为何突然开宴请你。但是你犹豫了这样久,一定宴无好宴,不去也罢。” 明明是一双勾人风流的桃花眼,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看着兰子卿。 房内起着酥酥暖暖的熏烟,那缕薄薄的暖烟,似乎变成了一股暖暖的气流,钻入兰子卿的心房中。 以至于,整个心田,都变得酥酥暖暖。 兰子卿轻暖着目光,柔声问道:“臣若不去赴宴,殿下该如何回复老学士?” “我便说请柬被我弄丢了,没有送到你府上去。”夙丹宸眼珠子滴转了一圈,“子卿不要担心,大不了被外公骂一顿便是。” 司马礼有心设宴,又怎会因你只言片语而轻易放弃。 还是这般单纯的心思。 兰子卿唇边抿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夙丹宸见了,只当他是感激他的作为,便举着一双亮灿灿的桃花眼,大义凛然道:“子卿不用谢我,外公若是为难你,我是绝不会帮他的。” 兰子卿清透的眼眸柔波流转,似藏一抹江南烟色。 “臣多谢殿下美意。” 兰子卿本是生得一副清雅的相貌,如今平添脉脉柔情,动人至极。 夙丹宸看着,又是一呆。 第8节 这样温柔的兰子卿,是他从未见过的。 人言兰相温文尔雅,人淡如菊。子卿待人也的确是温和,处世亦是一贯的淡泊。 但这些,都和温柔无关。 似乎,子卿对他没有像待旁人那样,貌似柔和实则疏离了。 这说明,在子卿心里,他与旁人是不同的。 夙丹宸想到这里,整个人都舒快了起来,恨不得一把抱住兰子卿,呼道:你终于另眼相待我了。 他将兰子卿看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事事为他着想,件件为他周虑。如今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终于也将他看做朋友,他怎能不高兴,不舒快。 兰子卿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怕又是一阵气恼。 殿下啊,你可知世上男子之间,不仅仅只是朋友,兄弟。你可知汉断袖,卫分桃。 纯良一如夙丹宸,自然是不知的。 他只以为,自己这般喜欢亲近兰子卿,是因为视他为良师益友。 尽管他明白,兰子卿从未将他当成朋友。 不过如今全然不同了。 夙丹宸欣喜之意,尽数写在脸上。 “丞相,该用晚膳了。” 室内一时静默,阿三走进来说道。 “时候竟这样晚了,那我便不打扰子卿用膳,告辞。”说完告辞二字,他却纹丝不动,只拿着亮晶晶的桃花眼期待的望着兰子卿。 兰子卿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心头一阵笑意。 他心算天下,又岂会算不明他的想法。 “天色已晚,若殿下不弃,请在府上用些食膳。” “那自是再好不过。” 夙丹宸晶亮的眼眸中,盛满了笑意。 夜空经过雨水的洗练,显得格外澄净。 一轮圆月,高高悬在半空。 月光如银纱,轻笼住梅林。 梅林中心处,留出一块亭子大小的空地。空地四角摆上灯柱,橙黄的光影从灯纱中透出,投在一张矮矮的石茶几上。 茶几上,放着几道清淡可口的小菜,两副碗筷。 几旁,一蓝一青两道身影,对面而坐。 晚风习习,微拂动二人发丝。 这里本是兰子卿与友煮茶论道的地方,只因夙丹宸一句提议,故而点亮四角灯柱,将食膳暂挪至 此。 夙丹宸望着那几道食菜,英朗的面容却是一黯。 “殿下,可是府中食膳不合口味。” 兰子卿停住筷子,淡淡道。 “不,不。”夙丹宸连忙否认,接着眉色黯淡道:“我只是担心你。” “哦?此话何解。” 夙丹宸拿起筷子指着石面上的食膳说道:“清粥里面加了茯苓,还有这乳鸽汤中,也放了白术,沙参。这几种药材,都是养胃的,寻常人不会这样吃。只有胃寒体弱之人,才会吃这样的药 膳。” 这个人,竟心思细腻至此。 兰子卿带着温淡的笑意,问道:“殿下又是如何识得这些。” “我特意去学的。含烟姑娘身子不好,稍吃些辛冷的,便会胃疼不已,我想学些药膳,好为她调理身体……” 是他的错觉吗,子卿的脸好像越来越冷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不敢说出口。 难道,他说错什么了? 灯火悄然,兰子卿放下碗筷,身体微微后倾,面容掩入斑驳的树影间。 一道淡冷如水的声音,缓缓响起。 “殿下口中的含烟姑娘,可是名动浔阳的花魁娘子,柳含烟。” 听他提起柳含烟,夙丹宸的眼眸变得晶亮起来。 “含烟姑娘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有情有义,才貌双全,更温柔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灯影下,他眼眸迷离,似在追忆往昔。 兰子卿眼眸半眯,莹白修长的手缓缓收成拳,指尖兀的掐入掌心中。 半响,方散开掌,淡淡开口。 “既然如此,殿下怎不陪在佳人身侧。” 夙丹宸讪讪的笑着,打着哈哈敷衍过去,看了一眼兰子卿,后者始终挂着疏淡的笑意。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只是心中有个隐约的认知。 他不该提起含烟姑娘的。 至少,不该在子卿面前提起。 二人一时无语,耳旁唯听得风声呜咽。 菜已具冷。 “子卿,明日我来给你做药膳,好不好?” 一阵微风吹过,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夙丹宸眼中微亮的光芒,也跟着跳跃。他赔着笑容,讨好似得说道。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终是狠不下心来拒绝。一番说辞在口中含了又含,变了又变,方轻轻出口。 “多谢殿下。” 第7章 预言 天边微透出些亮光,浔阳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中。 相府伙房处,斥出一些微响。 这样轻微的响声或许不足以惊动一个睡眠正常的人,但足以让一个睡得浅的人睁开眼睛。 尤其是一向睡不熟的兰子卿。 他眉头微蹙,揉了揉太阳穴,唤来阿三。 “今日府中,怎么有这样大的动静。” 阿三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回丞相,三皇子在熬粥,小的给他打下手,没留神,动静闹得大了些。” 兰子卿微楞,忽然便想起昨日那人说要来给他做药膳。 原以为只是一句戏言,自己也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他真来了。 “那个三皇子一大早便来了,还带来了好多食材。奴才本以为他不过做做样子,想不到真进了伙房,他动起手来有模有样的,一点也不含糊。他熬出来的粥,奴才闻着可香了,一点也不输天上居里面的师傅。” 阿三想起伙房中三王爷那熟练的刀功,精细的手法,忍不住咂咂舌。 “奴才实在想不通,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如此精于厨道。” 兰子卿听完,昨日残留的一丝芥蒂缓缓散去,又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不懂些厨道,怎么敢称浔阳第一风流子。” 阿三想起关于夙丹宸的传闻,恍然大悟。 “打水来,本相要梳洗。” “是” 阿三含着一抹困惑,往外退去。 自从那晚三皇子送枣来后,便几乎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大半年前,也不见他跑得这样勤快。 今日更是一大早,特意跑来为丞相熬粥。 一个大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实在太古怪了些。 不过瞧着丞相的态度,似乎……颇为受用? 兰子卿梳洗完,穿戴整齐后,来到前厅。 “子卿,你起来了。” 晨曦薄薄的暖光倾洒在庭院中,夙丹宸迎光而立,桃花眼亮晶晶的,身上浅粉色的衣袍散发出一圈柔光。 整个人,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半点也不像刚刚从伙房中出来的人。 兰子卿唇角一弯,方要躬身行礼,忽想起他那日所言,便又改为了拱手礼。 “殿下。” 夙丹宸自然是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眉眼间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 “子卿,来尝一尝我的手艺。” 说着,便将兰子卿拉入座。 第9节 方桌上,摆着一盅百合莲子粥,几碟清爽可口的小菜。 夙丹宸盛起一小碗粥,递给兰子卿。 清香立时萦绕鼻尖。 兰子卿捏着白瓷勺的顶端,轻轻舀起半勺,送入口。 一股清甜在舌间蔓延开。 对上那双期待的桃花眼,兰子卿笑了笑,衷心称赞道:“清甜可口,糯软香滑。” 夙丹宸眼中笑意更甚。 “子卿喜欢,我便没有白费心思。” 兰子卿缓缓搅动碗中清粥,眉睫稍动,心思又是一转。 “君子远庖厨,殿下这般,臣受之不起。” 夙丹宸不以为然,只是笑道:“子卿这番话,含烟姑娘也说过。” 手中动作忽的停住,兰子卿放下青瓷碗,唇边透出一缕淡笑。 含着薄寒的笑。 “含烟姑娘如何说。” “没……没什么。” 兰子卿的情绪外露的太过明显,夙丹宸光着坐着,也都感受到了那股寒意。 好像他一提起含烟姑娘,子卿就变得不开心。 昨晚也是如此。 他偷偷拿眼去瞧兰子卿,后者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搅着清粥。 举止一派文雅。 也对,子卿是饱读圣贤书的文人,自然不会喜欢青楼女子。 这样一想,夙丹宸只觉茅塞顿开。 他垂眸,低低道:“子卿,你别生气,我以后不再提含烟姑娘便是。” 兰子卿放下白瓷勺,淡淡道:“臣没有生气。含烟姑娘才貌双全,又兼善解人意。”顿了顿,眸光扫过夙丹宸一眼,继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人之常情。” 夙丹宸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是我辜负了含烟姑娘。” 夜色朦胧,隐约有几粒星子散落远角。 房中灯火明亮。 紫檀案上,放着一叠书卷,一小碗冒着缕缕白烟的百合莲子粥。 便是今早,夙丹宸亲手做的粥。 阿三放下青瓷碗,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今早的粥还剩了这一小碗,他原要拿去倒了,谁知丞相却吩咐把粥热一热,送入他的书房中。 相府里的食膳向来都是新鲜的,吃不掉的,也一贯是拿去喂牲口。 再者,丞相口味挑剔,嫌再热一遍的食物坏了味道,从来不碰这些残羹剩饭。 阿三看着橘黄灯影下,一口一口认真的喝着粥的丞相,第一次觉得丞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似乎,一碰上三皇子,丞相很多地方便变得奇怪起来。 譬如三年前,丞相新登上相位,多少王公大臣踏破了相府,想来结交丞相。 结果,都被丞相一一拒之门外。 连太师晁颂和大学士司马礼,也都碰了好几回软钉子。 只有三皇子,顺顺利利的,被迎入相府。 这三皇子也是,都大半年不曾来相府了,怎么突然变得热络起来。 他可是听说,这大半年来,三皇子一直和寻欢楼中的花魁娘子腻腻歪歪着。 今天一早的时候,他在庭院中扫地,还听三皇子说起花魁娘子来着。 再去听,只听得丞相以公务繁忙为由,将三皇子赶出了相府。 阿三尚在沉思之间,一个身穿同样乌青长袍的小厮走了进来。 “丞相,大学士司马礼来了。” 兰子卿波澜不惊,缓缓喝下最后一口粥,将空碗递给阿三。 “请进来。” 司马礼进来后,却不说正事,只是笑着和兰子卿寒暄。 兰子卿亦也不问,端着淡淡的笑意,陪着他聊。 若有第三个人看见此情此景,必要对这祥和气氛称赞一番。 两个人从请柬说到旱灾,又从旱灾说到粮案。 司马礼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突然说道:“不知这粮案,丞相可查有眉目。” 兰子卿叹了口气,故作惭愧姿态。 “说来惭愧,本相奉旨查案已有十日,至今毫无进展。” “丞相为陛下分忧,公务缠身方不得一心一意去查粮案。”司马礼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前几日听丞相说起此案,老夫便擅做主张着人查了查,想不到竟真查出一些名堂。” 将书信递给兰子卿时,又跟上一句:“还望丞相不怪老夫越俎代庖。” 兰子卿接过沉甸甸的书信,似真似假道:“司马大人哪里话,您德高望重,桃李更是遍布朝廷,您肯助本相一臂之力,本相岂有怪罪之理。” 拆开来,一张一张看去,书信中详细记录了从皇城里运出钱粮的每一个出处,以及每次运达时的数目。 哪里数目不对,哪里存在中饱私囊的可能,一目了然。 这的确是很有用的东西,哪怕不能作为证据,也能给他提供查案的思路,方向。 门外月光银寒,映得那身青黛衣袍越发清冷。 书信中虽说详细记录了种种资料,但出问题的地方,全是太师晁颂门下的官员。 兰子卿面上不动,眸中掠过一抹幽深的光。 司马大人,得了便宜还想借我的手削弱晁家,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见兰子卿半响不语,司马礼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率先开口道:“丞相以为如何?” 兰子卿收起书信,淡淡道:“大学士的心意本相收下了,只是兹事体大,本相还需斟酌一二。” 司马礼浸淫官场多年,自然听得出兰子卿的话外之意,心中颇为失望。兰相既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为何避而不答,故弄玄虚。 总以为那日兰相轻易说出密旨,是存了一分拉拢之心。 如今看来,是他失算了。 兰相行事,始终让人猜不透啊。 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三皇子,您不能进去,丞相正在和人议事。” “子卿在和什么人议事,连本王都不能见?” “……外公?” 夙丹宸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脸沉郁的司马礼, 当下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外公素来喜欢教 训自己,平日里躲他不及,如今可算是撞上枪口了。 “外公,原来是您老人家。” 夙丹宸小心翼翼说到,慢慢吞吞的挪了过去,拿眼瞥向兰子卿,后者珉出一个无奈的弧度,好像在说,不让你进来,你偏不听。 夙丹宸的脸,垮了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 司马礼心中正郁结不快,又见夙丹宸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是来找子卿请教学问的。” “哼,你还想来唬弄我!” 夙丹宸见司马礼面色不善,不敢再说,只委屈的瘪瘪嘴。 兰子卿唇边染了些许笑意,却未出言。 司马礼勉强平复了些怒气,拱手对兰子卿道:“丞相,老夫先行告辞。” 兰子卿作揖回礼:“司马大人慢走。” 司马礼揪住夙丹宸的衣服便往外拽。 “外公,你走便走,扯我做什么。” “你也同我一起走,不要在这里打扰丞相。” “欸欸欸……子卿,我明日再来看你!”夙丹宸被拖至门口时,大声喊道。 声音穿庭而来,兰子卿唇边透出一丝温然笑意。 “你同丞相来往多久了?” 夙丹宸抬头望向马车另一侧的司马礼,后者正闭目养神,好像刚才那句话是他幻听一般。 “没有多久,只是这几日和子卿走动多了些。” 外公今日好端端的,放着自己的轿撵不坐,非要挤上他的马车。 司马礼睁开眼,看着自己那满脸不以为然的外孙,心中一声叹息重过一声。 第10节 他又怎知朝堂凶险,如今兰子卿是敌是友未知,他这样贸贸然的上门,万一说错了什么,说多了什么,那将给司马一族招来大祸! 可况那兰子卿师从当今第一的阴谋家机辩,阴谋诡计乃是看家本领,他要是有心,要害人的手段何其多! “你以后少同兰相来往。” “为什么?” 夙丹宸睁大了眼睛,眼中全是难以理解。 司马礼摸了一把胡子,慢悠悠道:“你心思单纯,又无防人之心,有时口不择言,难免落人把柄。再说,你要是不慎得罪了兰相,那岂不是自引祸端。” 夙丹宸摇摇头,为兰子卿辩解道:“不会的,子卿性情柔和淡泊,就是我当真不慎得罪了他,他也绝不会害我。” 再者,我又怎么会得罪子卿,夙丹宸默默在心里加上一句。 “一个短短三年坐稳相位的人,会是个性情柔和淡泊之人!?你不要忘了,前相宋光是如何获罪入狱,又是如何被诛了九族!” 司马礼气的吹胡子瞪眼。 “宋光他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不关子卿的事。” “就算宋光死有余辜,他身后九族难道也死有余辜?” “这……” 司马礼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得深深一叹。 “宋光毕竟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又加上诸多大臣为他求情,陛下本来已经松了口,只判宋光一人死刑,赦他九族流放边外。兰相却不依不饶,搬出一系列律法,硬是拗地陛下诛他九族!” 夙丹宸低下头,面容黯淡无光。 司马礼看他一眼,冷道:“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当年那些替宋光求情的大臣,三年来或贬或诛,如今还有哪一个留在朝中?!” 司马礼回想起来,不禁心中一寒,当年即是他和晁颂,也都不敢轻易撼其锋芒。 机辩高徒,果然手段了得! 见夙丹宸面无血色,司马礼稍稍软了口气。 “我说的,都是为了你好。兰相这个人表面恬淡柔和,实则心机深重,阴郁冷酷,你离他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良久不见有人说话,司马礼以为夙丹宸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正欲重复一遍,那厢低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知道了,外公,我下去走走。” 说罢,撩起衣袍跳下马车。 司马礼叹了口气,目光由深沉慢慢转向疼爱。 小兔崽子,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司马礼不会知道,他今日一番话竟会成为三个月后,司马九族将诛的预言。 他若是早早料到,哪怕是打断夙丹宸的腿,也要阻止他再和兰子卿发生一丝一毫的接触。 月色清朗,银辉的月光洒向地面,几粒石子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夙丹宸怀着沉重的心思,独自走在夜色中。 外公说子卿心机深重,手段冷酷。 不,不是那样的。他认识的兰子卿是个温柔淡雅的人。 可那些事,却是硬生生存在的,又该作何解释。 夙丹宸越想越觉得烦闷,一脚踢开脚旁圆润的石子,石子一骨碌,滚到一双绣花鞋旁。 他迎上前,待见来人的脸,略吃了一惊。 “含烟姑娘” 第8章 螺子轩 凡繁华城者,城中必有几家楼店别具一格,名压同行,成为此城特色之景。皇城浔阳也不外如是。 花楼中有寻欢楼,酒楼中当数天上居,茶铺中必去螺子轩。 说起这螺子轩,一不如寻欢楼来客显赫,二不如天上居装潢华贵。就连老板,也不如前二者或神秘或巨贾。 寻欢楼自不要提,自三年前入主皇城以来,无人知晓它幕后老板究竟是谁,可谓神秘十足。不过单看寻欢楼短短三年内,便一跃成为皇城第一花楼,足以窥见主人是何等睿智。 若说寻欢楼是皇城新贵,那天上居便是皇城中响当当的百年老字号,说起它的主人,那可更是了不得,乃是炀国第一商少,韩绍。 螺子轩名气能与此二家并列,全因了螺子轩的老板娘做得一手的好茶。 二十几年前的螺子轩还不叫螺子轩,而是叫罗记茶铺。这样的名字是极其普通的,浔阳天桥下开满了王记茶铺,李记茶铺等等。新铺开张之初,铺内草棚青板,铺外只支了寥寥数张桌椅以供客 人喝茶歇脚。这样一家茶铺对于皇城中的繁华来说,简直普通的略显寒酸。 若是告诉二十多年前来罗记茶铺喝茶的人,罗记茶铺日后会成为浔阳三大名楼之一,只怕听了的人,多半都是要笑的。 时近秋闱,学子们都闷在房中苦读,螺子轩失去了主要顾客,到也清闲下来。一眼望去,轩内空无一人,轩外倒闻人迹。 螺子轩外依着约三尺高的阁台。阁台以青竹为帘、花坛为栏,左右两侧各通矮梯,此地视野四通八达,常为文人雅士所喜。 此刻亭台案边,坐着一青一白,两位年轻公子。 “殿下今日何以这般有雅兴,来此品茶。” 兰子卿端起青瓷盏,捋开茶沫,轻泯一口,复又搁下。 “一时兴起”卫离玦低眸,只见杯中青波粼粼,眸光一转,问道:“兰卿以为此茶如何?” “舒心雅韵,心旷神怡。” 兰子卿赞道。 卫离珏又道:“兰卿可知此茶名。” 兰子卿细细闻了闻茶香,清淡尔雅,不似一般名茶茶香芳郁,他自来喜茶,所品茶类,虽无千种,亦有百样,竟辨不出此茶为何。 “臣孤陋寡闻,不知其名。还请殿下示下。” “此茶名为滇青”卫离玦眉色中透出淡淡缅意,“孤还记得,父皇最爱的便是这种茶。” 听他提及离帝,兰子卿只道太子睹物思人,方要劝慰,又听得他道:“‘滇青’并非名茶,所知之人甚少,寻常茶馆中皆无此茶,想不到这里竟会有。” “臣倒是想起一人,离宫中有一茶奴,最善泡制的,便是滇青。” 卫离玦沉吟片刻,道:“兰卿于孤所思一处,那茶奴也是早早被放出了宫。” “殿下莫不是怀疑……这螺子轩是那位茶奴所开?” 兰子卿看了眼四周,低低道。 “难说”茶气氲氤,卫离玦的声音如同这袅袅茶烟一般清淡,“此事,孤自会着人去查。” 二人一时无言,唯听得阁台外人声如浪。 “含烟姑娘,你可不能走,钗钱你还没给我那。” “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银子,回去叫丫鬟送来可好。” “若说别人没钱我信,说含烟姑娘没钱我可不信。那些王孙子弟的钱,可都花在姑娘你身上了。”小贩看了眼前娇媚的女子一眼,阴阳怪气道。 兰子卿听到“含烟”二字,略略抬眸,往外看去。 柳含烟为难之际,身边突然多出一位绛红衣衫的公子,那公子随手丢下一锭银两。一辆马车缓缓驾过,遮挡了兰子卿的视线,再看去时,绛红衣衫的公子正往阁台走来,柳含烟已不知去向。 “国师,你同丞相喝茶怎么也不叫小王。” 矮梯口走出一道绛红身影。 “臣参见十皇子”夙栖止翩然入坐,兰子卿再不能视作不见。 “免礼免礼,今日只有茶客,没有君臣。”夙栖止笑道。 “方才那位姑娘,可是浔阳花魁,柳含烟。” 卫离玦清冷的眼睨过夙栖止。 “国师也知道她?” “略有耳闻” 兰子卿见他二人一问一答,疑道太子何时与十皇子有了来往。 “今日陛下要查皇子们的功课,十皇子不在御书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兰子卿抛下疑虑,笑道。 夙栖止促狭一笑,“这还得感谢我那三皇兄。” 兰子卿笑意微冷,“此话从何说起。” “他今日突然请求父皇降一道旨意,命户部将柳含烟的奴籍改为良籍。父皇大怒,将我等赶出,单留下了他一人。”夙栖止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叹道:“三皇兄这等怜香惜玉之心,本王实在自愧不如。” 本朝律令,凡入身青楼之女,皆发为奴籍,不得婚嫁。若想从良,除非户部上的籍业改为良籍。话虽如此,没有炀帝圣旨,即便是掌管籍业的户部尚书,也不能私自改动。故本朝自开国以来, 从未闻青楼女子从良。 兰子卿攥紧茶杯,指节寸寸泛白,勉强自若,问道:“三殿下可有受罚?” “听说被打了二十大板,本王原是要去看他,路上却碰见含烟姑娘。”夙栖止顿了顿,笑道:“含烟姑娘一听闻此事,便匆匆赶往王府,倒也省了我这趟。” 兰子卿听到夙丹宸被打,脑子一嗡,再也无心去听夙栖止的话。 茶烟升腾间,唯见两张嘴一张一合,交谈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却是一字也听不进去,心中心神不定,烦乱难当,只好不断的饮茶来消解烦乱。 谁知冷茶入口,却是苦涩难当。 坐立不安间,又闻夙栖止提议去游湖。 兰子卿兴致全无,只好以公务推脱,先走了一步。 “全是妾身的错,昨日妾身若是不来求殿下,殿下也不会遭打。” 柳含烟说着,泪水不住落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夙丹宸一向见不得女子流泪,尤其是貌美的女子,她这梨花带雨一哭,哭得他怜意立生。 伸出手,想替柳含烟拭泪,谁知扯动伤势,疼的他龇牙咧嘴。 柳含烟见他如此,又一轮眼泪下来,哽咽道:“殿下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妾身。” 第11节 夙丹宸缓了缓,抬起湿漉漉的桃花眼,勉强露出一笑:“含烟姑娘,请旨是我心甘情愿为姑娘做的,你不必歉疚。” 柳含烟眉目本就含情,又经过泪水一染,越显得眸光潋滟。 “妾身不过一低贱之身……” 夙丹宸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不,含烟姑娘你冰雪聪明,才貌双全,应当有个好归宿。” “妾身流落风尘,看惯了世间冷眼,唯有殿下真心待含烟好。”柳含烟反握住夙丹宸的手,动色道。 夙丹宸那番话说得既含糊又暧昧,她误以为夙丹宸是想要她表明心迹,便拿起绢帕轻轻拭去泪水,柔声道:“殿下如若不弃,含烟愿留在殿下身边,为奴为婢。” 门外,兰子卿怔住。 夙丹宸闪了舌头,他本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到真成了那个意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躲开那过分殷切的目光,偏过头时,一抹青影突然出现在视线中。 “子卿?” 兰子卿经他一喊,回过心神,寒着脸,走入内。 “兰相”柳含烟起身,对着兰子卿盈盈一拜。 兰子卿淡淡道:“含烟姑娘不必多礼。” “子卿,你来了。” 不知为何,夙丹宸竟生出一股被人捉奸在床的心虚来,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兰子卿。 “臣听闻殿下受罚,故来探望。若知殿下有佳人在侧,臣实不该来。” 口气疏淡,略含一分嘲弄。 夙丹宸一慌,忙道:“子卿哪里话,你能来,我便什么痛都好了。” 兰子卿一笑置之,眉目凛淡。 三人气息微妙间,侍从送药入内。 夙丹宸此刻不便起身,躺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柳含烟忙上前,用绢帕轻轻拭去夙丹宸唇边的药渍。 这等美人恩,夙丹宸突觉消受不起,微微侧过脸躲开,眼眸偷偷瞟向兰子卿。后者始终神色淡然,一言不发。 夙丹宸隐隐察觉,兰子卿的面容似乎更冷了一分。 “殿下既然无恙,臣告辞。” 极疏淡的语气。 夙丹宸忙叫住他,对方冷淡询来,结巴了半天,才道出一句子卿慢走。 耳畔又起女子柔柔媚媚之音。 夙丹宸第一次对这声音感到厌烦。 兰子卿方走出门,便听得柳含烟柔声邀夙丹宸参加花魁宴。 一排枣树忽入眼帘。树上沙枣密密沉沉,盈枝垂下。 平白惹人忆起,那人月夜抱来一筐沙枣。 若是没有那一晚,他也不会再生……期待。 思绪兜兜转转,又念起半年之前,那人一句玩笑似的话。 子卿若是女儿身,我定然娶你。 他吓得三日称病不见,那人倒也不再登门。 坊间随之传来,又是其如何厮混欢场,如何千金博笑。 一丝带着无奈的苦意涌上心间。 这个人,实不该再来招惹自己。 第9章 花魁宴 戌时初,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寻欢楼前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楼前华车盈道,往来客人络绎不绝。一丈开外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铺。赏玩的有胭脂,水粉,珠翠,泥偶等。吃食则有馄饨,糖人,烧饼,红薯等。每个摊铺上都放置了一盏明亮的花灯。一为应景,二是为挑选的客人照亮摊铺上的玩意。 正是夜市千灯照碧云,红袖高楼客纷纷。 “今年的花魁宴倒是比去年热闹许多。” 灯影斑驳间,忽闻一声高叹。 “那是自然,今日的主角可是名东京城的花魁娘子柳含烟,王孙贵族哪一个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 珠翠商一边理着货物,一边回道。 来客挑了一只朱钗,付过银两。 “只愿含烟姑娘的头夜,不落在宵小之徒手中。” 花魁宴,正是花魁柳含烟,初夜之宴。 花魁一年一改,柳含烟正是今年的花魁,也是历届中,名声最响的一位。 按欢楼的规定,成为花魁的女子,在这一年中可卖艺不卖身。直到年尾,更替花魁之际,用花魁宴宣告卖艺不卖身的生活结束。 柳含烟倒是此中特例。 她容貌倾城,舞艺出众,可谓是才貌双全。寻欢楼里的鸨娘视她为夺花魁的好苗子,故而一直未让她侍客。 所以今日花魁宴,也是柳含烟头夜。 此间意义,更是不比寻常。 至于提前开宴,则是寻欢楼老板打的一幅好算盘。 大灾之后,人们总是更愿意热闹一番。 寻欢楼内丝竹绕梁,脂粉浮动,舞池里有年轻貌美的舞妓轻歌曼舞。 宾客满座,闲闲相谈。 突然一行六人,打帘入内。 声势之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为首的是个兰紫色蜀缎衣袍的少年郎,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杏眼扫了一圈楼内,冷冷“哼”了一声,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众人见此阵仗,纷纷心中生疑,这是哪家小公子,如此豪阔,竟带了五位侍从入内。 须知这花魁宴本就非寻常之宴,参宴者众多,而场位有限。故历来花魁宴皆是一茶一坐,一坐一人,按人头收费。加之今日乃是花魁柳含烟的头夜,浔阳城内的王孙贵族,倾巢出动,更将此宴 的茶座钱炒到了百金之巨。 多少官宦子弟,便是被这一坐百金,拒之门外。 而这小公子却轻易领着五位侍从入内! 那可是整整六百金! 众人皆咂舌。 二楼,临栏处。 “国师,你看那位小公子,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夙栖止凭栏望去,笑道。 卫离玦眼珠微转,淡淡看过楼下的小人儿。 “那不是新入浔阳的韩家小公子”夙丹宸跟着望了一眼,见那小公子身后跟着五位侍从,不免暗暗惊叹。 韩府,真不愧是炀国第一商家。 “十皇弟认识他?” “先前同国师游湖时,见过韩小公子一面。” 想起那日韩小公子的豪阔作风,倒也对他今日行为,见怪不怪了。 “兰相本也在,可惜他有要事在身,提前离去了,到错过了这韩小公子的气派。” 夙丹宸听夙栖止提起兰子卿,不由得目光一黯。 细细算来,他已经整整五日没有见到子卿了。 那日子卿突然来,又突然冷着面孔走,叫自己好一阵不安。本想次日便去寻他,若是自己哪里错了,叫他心生不快,自己只管给他赔不是。 谁知他的伤,一连拖了五日,方有起色,还来不及去寻他,便被十皇弟拉到了寻欢楼。 罢了,待应了含烟姑娘的请求,再去寻他。 夙丹宸这样想着,楼中已是琴箫改曲。 一身湖蓝色襦裙的花魁,已立在台上。 她口中说着谢词,目光在楼内寻视一圈。直到看见二楼雕花窗棂前的蓝衣身影,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三皇兄,这位花魁娘子如此看重你,倒也不负你为她请旨之心。” 捕捉到花含烟的目光,夙栖止轻打着纸扇,戏笑道。 夙丹宸讪讪一笑。 他与含烟姑娘,也曾相交一场,如何忍心看她陷入泥池而置身事外。 再看去时,台上多了一位手执雪色绫罗仕女扇的橙衣女子。 便是寻欢楼的鸨娘。 “今日花魁宴,小女含烟备下一舞,以答谢各位公子盛情。” 鸨娘眼神微微示意,很快便有人抬上一座高约三尺,宽约五尺的屏风,屏风上空白一片。 只听得柳含烟说罢一句献丑,便飞身执起画笔,一边扭转着腰身一边在屏风上落笔。她舞姿时而轻慢如蝶时而激烈如雨。引得台下宾客频频叫好。 欢声如浪,一道青影淹于其中。 台上,柳含烟已收袖谢客。 第12节 屏风上,多出一幅颇具意境的山水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鸨娘适时出声,“小女头夜,价高者得。还望各位公子勿辜负佳人。” 花魁宴的规矩便是如此干脆,价高者得。哪里能如戏文上演的,容得花魁挑拣。欢场重利,花魁宴也好,花魁也罢,不过是谋利的手段。今日便是一古稀老者得价,她柳含烟也得笑脸伺候。 王孙子弟竞相出价,夙丹宸一个嘴慢,价格已抬到纹银五百两。 已是历届最高。 “六百两” 韩小公子没料到还会有人出价,抬了抬手,便有侍从报道:“七百两” 夙丹宸看了眼报价的方向,只见那兰袍少年郎泰然端坐,不由得面色一沉,再次道:“一千两” 满座哗然。 韩小公子冷冷一笑,目光一瞟,又有新价高声呼出 “两千两” 众人惊的下巴都快掉落,五百两都已是从未有过的高价,遑论两千两! 有好事之徒认出了夙丹宸,议论不休。 “那不是为含烟姑娘卧冰求鲤的风流子嘛” 年初时,柳含烟新晋为花魁,名满皇城。夙丹宸闻其芳名,日日登楼。 柳含烟只道他是登徒子,以一句“晋人为母卧冰求鲤,安不知世上可有人为我如此。”婉转相拒。 谁知那夙丹宸,当真在春雪未消之际,跑到城郊结了冰的湖波上,脱尽衣衫,卧在冰上求鲤。 花魁大为所动,开门迎君。 夙丹宸更因此事跃过夙栖止,成为浔阳第一风流子。 “到底不过是风流多情之人,哪里能长情。不过月余,便不再登花魁闺阁。” 一人带着叹惋的口气,落下评语。 楼中议声,一字不落,尽数落在青黛衣袍的公子耳中。 旁的人,满面欢欣,笑论纷纷。 唯有他,独坐二楼西南角,冷酒一杯接着一杯,一身的落寞。 冷酒灌入腹中,引得胃脘一阵一阵抽痛,只得死死咬住牙根,勉强稳住形色。 又听得那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气恼,再次出价。 一波痛意如浪潮,从胃脘窜到心口,又化成黄连一般的苦,在胸腔中蔓延开,最后,连口舌中都是苦意。 气苦之下,又满了一杯冷酒,一口饮尽。喝的急了,苍白的脸硬生生被呛出粉红。 竟是连泪水也被呛出。 台前,价已叫至五千两。 已是天价。 韩小公子扬起手,正欲再竞。突然,一双手按下他的手。 “韩家弃权” 来人如是道。 韩玠狠狠瞪了来人一眼,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做我的主!” 来人眯了眯狐狸眼,笑道:“岑某不过是韩府的管家,哪里敢做小少爷的主。”伏下身,在韩玠耳畔呵出一语。 “大少爷刚刚回府。” 韩玠眼中掠过狂喜,无心再计较岑之问的犯上,连忙往外走去。 韩玠一走,五千两便是最高价。 鸨娘银锣一敲,“今日摘得花者,乃是楼上这位公子。” 众人纷纷扼叹。 “三皇兄,恭喜你得偿所愿。” 夙栖止挤着眉目,贺道。 卫离玦看过这场闹剧,淡淡道:“千金买得一夜春,怎道王孙不痴情。” 夙丹宸勉强挂着笑意,往台上走去。 “殿下……” 柳含烟哑了声,一双秋眸生出潋滟情意。 夙丹宸低低安慰了她两句,牵起绣球一端,往厢阁走去。 一行一步,竟走的分外沉重。 他本无意竞价,可他若不这样做,含烟姑娘便不知要落人哪个宵小之徒手中,受其欺凌。 当初是他有负与她,今日岂能坐视她送入虎口。 这样想着,夙丹宸缓下面色,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子卿现在在做什么,是埋首案台,还是已然歇下。 那日他离去时,面色很是不好,莫不是病了。 明日,还是早些去看他才好。 第10章 日日登门 一夜之间,花魁宴上的事闹得满城皆闻。 历来王孙子弟与青楼名妓,便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譬如,人们或许记不住宋徽宗的功过,但绝忘不了他与李师师的那点艳事。 自古那风流韵事一起,便不愁无人传诵。 诗人以此为材,少不得做些酸诗出来。民间关于二人的话本,更不知传了多少个版本。 茶棚里的说书人也不再讲满江红,改说起二人如何锦帕定情,如何郎情妾意。那般绘声绘色的样子,似乎他亲眼见证了一般。 有老妇听得入了迷,拿衣袖默默拭去泪水,再抬头时,只听得案板上惊堂木一敲,说书人意犹未尽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方意兴阑珊的散去。 阿三站在书房中,将茶棚里听来的故事一五一十,学给兰子卿听。 “那说书的老先生正说到三王爷和花魁娘子定情,便不再说下去,实在是没趣。” 阿三正听的兴起,这故事突然便戛然而止,叫他好一阵郁闷。 良久也未有人出言,阿三侧过头看去,兰子卿正凝神写些什么。 “丞相” 无人应答 “丞相?” 阿三高了一度声音。 兰子卿眉目一凛,淡问道:“何事” 阿三喏喏道无事,心里想着方才他那一堆话,算是白说了。 丞相近来,似乎是有心事。 前几日从外回来,便对着三皇子送得那一筐枣,发了好一会的愣。 昨夜更是离谱,向来滴酒不沾的他,竟是大醉而归,须知丞相久有胃疾,平日连食膳都是再三小心,更况是那样辛辣的酒,他昨日见到丞相时,丞相面容白的像纸,额发间全是冷汗,他吓得半 死,忙去扶着丞相回房,折腾了半宿,丞相方昏然睡去。 丞相人前人后都是一副轻淡模样,似乎万事皆了然于心,又似乎从未将万事放在心上。 似昨日那般失态,三年来,他还是头一遭见。 他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缘故,能要一向淡泊从容的丞相不顾自身,大醉一场。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丞相,三殿下来访。” 兰子卿握笔的手一僵。 “便说本相公务繁忙,无暇见客。” “是” 侍从退后,兰子卿只觉心思烦乱,折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有如蝇头苍蝇,看的他头疼。 便就搁下了笔,吹干了墨,合与掌中。 “添茶。” 阿三被兰子卿方才的态度惊到,本在暗自思索,忽听得一声吩咐,连提起炉上温着的暖壶,上前 添茶。 丞相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三皇子来,丞相虽然亦是一幅淡淡的模样,但唇角总是不自觉的牵起,今日却以那样的托词,拒而不见。 第二日又听得人报,三殿下来访。 兰子卿以同样的理由,打发去了。 谁知第三日,夙丹宸再次登门。 兰子卿不禁想起了大半年前,他称病不见,那人也是一连三日登门。 事不过三,之后,那人便再也不曾前来。 第13节 兰子卿轻轻叹息,再次拒之。 果然第四日,许久都不曾传来消息,兰子卿望着房内袅袅升起的暖烟,唇边透出一丝苦笑。 这下,那人该死心了,自己也该死心了。 庭外,响起侍从匆匆的脚步声。 “何事禀告” 兰子卿的眼眸亮了亮。 “禀丞相,国师邀您过府一叙。” 兰子卿目光一黯,轻淡道:“知道了,备轿。” 紫金官轿接上人后,缓缓离去。 轿后凝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兰子卿从卫府出来时,天已俱黑。 疏淡有礼的告别了送他的绿绡,转身步入轿撵之中。 随着一声“起轿”,紫金官轿缓缓离去。 兰子卿坐在轿中,抬手掀起轿壁上的轿帘,轿外一片暗色,隐隐能见藏在黑暗中的屋舍。 这样暗的夜色,月光却是清亮。 一如那晚,照在梅林中的月光。 倘若那晚他抱枣前来时,他便拒而不见,他二人也便不会有接下来的牵扯。 他今日,也便不会心痛至此。 或许更早一些,大半年前他初登门拜访时,他便应该拒见。 兰子卿目光一苦,喃喃道:兰子卿啊兰子卿,你实在愚昧,栽过一次跟头,竟还学不乖。 轿撵缓缓落下,轿外传来跟从的声音。 “丞相,到府了。” 兰子卿掀开轿帘,走出身来。 “子卿,你、你回来了。” 兰子卿一惊,抬头望去,夙丹宸就在自家屋檐下站着。 “臣见过三殿下。” 兰子卿跪下,头抵于地。 声音淡漠的不带一丝感情。 夙丹宸忙上前掺起他,带着浓浓的惊慌道:“子卿,你怎么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兰子卿淡漠着柔美的面容,问道:“殿下前来,有何赐教。” 夙丹宸一阵凝噎。 这几日,他连日来相府,得到的永远都是那句话。 “丞相公务繁忙,无暇见客,还望三王爷见谅。” 公务繁忙? 夙丹宸鼻子一抽,涩涩的想,不过是推辞罢了。 今日天未亮,他便已到相府,只是连日来的拒而不见,叫他久久不敢敲门。 就那样在府外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方听得门内响起了动静。 他却做贼般心虚起来,连忙找个地方躲起。 再出来时,子卿已坐着轿撵远去。 他本该回府,明日再来看望,只是不知为何,双腿竟像生了根一般,难以移动半分。 索性一直站在这里,等子卿回来。 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他。 他那日突然离去,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三日拒而不见,又到底是何缘故。 如今人就在眼前,听得他一句“有何赐教”,夙丹宸只觉千言万语都梗在喉间,一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不见夙丹宸说话,兰子卿略略抬眸,只见他低着头,抿着唇,委屈的似一只被抛弃了的大犬。 “进来吧” 兰子卿转过眸,终是道。 书房中,阿三搁下两杯清茶。 夙丹宸透过飘渺的茶气,望向对坐的人,想了想,还是问道。 “子卿,那日你来看我,又突然告辞,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你不开心?” 兰子卿唇色发白,久久凝望他,一言不发。 茶气氲氤间,夙丹宸的眼睛显得晶亮而又迷惘。 兰子卿终是苦苦笑开。 他第一次觉得,被这样一双幼鹿般湿亮无辜的眼眸看着,是怎样残忍的一件事。 都说兰相辩才无碍,满舌生花。谁能料到,他兰子卿也会有被人问得哑口无言的一天。 他还能说什么,说因为他买下了花魁的初夜,所以他不开心? 那日记忆袭来,胃脘处复又隐隐作痛,只得一指碾住,压下这股痛意。 可笑! 花魁可以怨他负心薄性,他兰子卿又有什么资格责问他。 落得今日田地,实在怨不得这人半分。 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殿下没有做错什么,臣离去,仅是因为公务繁忙,不便多留。” 公务繁忙,当真是个好借口,他如今也只能以此来保全他的尊严。 兰子卿眼中划过一丝嘲意。 “那子卿何为迟迟不肯见我?” 夙丹宸握住兰子卿搁在桌上的手。 兰子卿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淡道:“臣并非有心躲避,只是公务在身,实是脱不开身。还望殿下赎罪。” 说着,便要磕下头。 夙丹宸忙拦住他,慌道:“子卿,你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给我磕头。我怎么会怪罪你那。” 兰子卿推开他:“殿下赎罪,臣要歇下了。” “是我不对,打扰子卿休息了,我这便走,改日再来看你。”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殿下,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恩准。” 夙丹宸忙笑道:“子卿尽管说,我一定为子卿办到。” 静了许久,那道淡然的声音方缓缓响起:“望殿下勿再来相府。” 夙丹宸脸上笑意凝住,几乎是难以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珠。 兰子卿就站在身后,脸上是淡淡的,目光是淡淡的,整个人都是淡淡的。 淡漠到令人难以想象方才那句话是他发出来的。 “子卿……嫌我。” 几乎是委屈的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 兰子卿偏过头,阴影笼住他的面容。 “圣上素厌皇子结党营私,殿下长跑相府,难免落人口舌。” 冠冕堂皇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 “子卿若是怕这个,这好办,我请一道圣旨来,让子卿做我的太傅,这样便没人敢说闲话了。” 夙丹宸抽着气,声音低的有些像哀求,又有些讨好的意味:“子卿,这样可好。” 这个人,明明是生在皇家,明明是称号浔阳第一风流子,偏偏心思这般单纯。 兰子卿闭了闭眼,不忍心再为难他。 “殿下先去吧” 夙丹宸见他软了口气,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嘱咐一句早些歇下,便往外走去。 他走后,兰子卿站在原地,默立良久。 第11章 风波 几日后,浔阳风波骤起。 丞相兰子卿上奏,奏言官员贪污朝廷赈灾钱粮一事。 其中所列之人,上至户部尚书莫平宵,下达楚郡太守言承运。 炀帝大怒,责令立斩。 刑场上,浩浩荡荡,足足跪了百十人。 有仰天大呼冤枉者,有涕泪横流捶胸顿足者,有面如菜色浑身发抖者。 百般景况,难以具列。 日头已正,刽子手扬起刀,咔嚓一声,百十颗人头点地。 第14节 瞬时,刑台上血流成河。 台下百姓欢呼不止。 “收了户部尚书的尸身,厚葬。” 兰子卿微闭眼眸,淡道。 “这……” 监斩官面露难色,圣上的意思是将其全部抛入荒山野地之中。 说来倒也是怪,丞相与那莫平宵素无交情,怎么今日如此厚待于他。监斩官心思一转,丞相突然出现在刑场,已是一桩怪事。 罢了,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何况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都死了,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哪一日,丞相念着这点情分,能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要知道兰相几句话,可比圣上枕边人的话,还要管用,这刑场大大小小的官员,不都死于兰相一封奏表之上。 想到这里,监斩官浑身一哆嗦。越发的不敢得罪兰子卿,连忙应下。 兰子卿望着前方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由得转过眼眸,不忍再看。 “准许莫大人的家人前去祭拜。” 扔下一句轻淡的话后,兰子卿转身离去。 监斩官欠身恭送,心中的疑惑越发浓烈。 兰相对莫平宵,未免格外宽厚。须知朝堂罪臣,死后一不得入土为安,二不得家人祭拜,违者重罚。这两者,兰相却都给了恩典。 监斩官抬眸看了眼莫平宵的头颅,后者面目狰狞,似乎在申诉冤枉一般, 监斩官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 据他所知,户部尚书莫平宵,一向恪守本分,兢兢业业。他为官或许谈不上清廉,但也绝不像是会贪赃枉法之人。 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以公谋私,贪污赈灾钱粮的头犯。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起,吓得监斩官浑身发寒。 你一个区区书令,胡乱猜想些什么,难道丞相还会冤枉他不成。 只是,兰相既送他上刑场,又为何如此宽待他。 监斩官心中一叹 兰相行事,实在古怪。 浔阳城外以西三十里处,是一片著名的坟地。 坟地中,埋过家世赫赫的显贵,埋过无依无靠的孤子,埋过富贾一方的员外,埋过穷困潦倒的书生。 生前多少风流,皆作一抔黄土。 四下空旷无人,唯见一道青黛身影,孤立于一座新坟前。 坟前,摆着一壶酒,一只杯。 “莫大人,子卿来看你了。” 兰子卿眉目间透着显而易见的愧疚。 冷风骤起,吹得坟旁的白幡呜呜作响,像人的哭泣声一般。 “莫大人可是在怨子卿。”兰子卿淡淡道,“可是怪子卿将你变作坟中一缕冤魂。” 兰子卿伏下身,拿起酒壶,倒满酒杯。 他端起酒杯,良久的望着坟墓。 几日前,太子邀他过府,头一句话便是要他除去莫平宵。 莫平宵乃是太师晁颂一脉,又掌户部尚书一职,实是晁颂的左膀右臂。 欲歼晁颂,先除莫平宵。 太子所说,言犹在耳。 兰子卿闭了闭眼,呼出一声长叹。 晁颂背叛离帝在先,投降夙煌在后,种种罪孽,太子岂能放过他。 不过要砍掉一棵已经牢牢生住根的参天大树,必得先断他的枝杈。 莫大人,只怪你自己是其中之一。 兰子卿手一斜,杯中清酒尽数撒落泥中。 “莫大人,一路走好。黄泉之上,劳您先替太师探路。” 兰子卿脸上,愧疚之意已然散去,取代的,是一片肃杀之意。 此次贪污案,牵连甚广,朝中官员被诛三十余人,地方郡县被诛六十余人。这些人死后,职位也跟着空了出来。 秋闱未至,尚无新人入朝。一时间,朝廷人才告急。 “兰卿,朕意着一人去地方,对各郡各县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实施考核。若发现才干出众者,即擢升到京都。你以为如何?” 炀帝以手抚额,靠在椅中。 兰子卿行了一礼,而后淡声道:“臣以为甚好。一来可缓朝中无人之急,二来可免人才外落。” 炀帝支起身,问道:“爱卿以为,何人能当此重任。” 兰子卿尚在忖度之中,忽听得门外响起一声回禀。 “启奏陛下,三皇子已经受完罚。” 兰子卿眉眼惊抬。 炀帝冷哼一声,沉声道:“着人送他回府,再找个太医给他看看。” “是” 兰子卿沈问之言几要脱口,又硬生生噎下。 炀帝见兰子卿欲言又止,笑道:“兰卿想问什么,只管问来。” “臣无话可问。” “兰卿便不想问朕何故打罚宸儿?说来,他也算是因你受罚。” 兰子卿心一悸,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道:“还请陛下示下。” 炀帝想起夙丹宸那副倔强的样子,只觉头疼。 “他今天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一大早跑来,非要求朕下一道圣旨,让你做他的太傅。朕不允,他竟长跪在书房外,说什么朕不答应,他便不起身。朕本以为他跪了一会,便会自行离去。谁知到酉时,他还跪在门外。”炀帝脸一沉,怒声道:“简直就是胡闹!平日里言行无状也便罢了,太傅岂是他想让谁当,谁便能来当。朕一时气急,便打了他三十板子。” 兰子卿唇色发苦,半响说不出话来。 那一晚后,他次日再来,自己依旧以“公务繁忙,无暇见客”为由,打发了他。 之后几日,便再也不见他登门。他原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就像大半年那样, 只是这次坚持的久了些。 没想到,他却是信了自己那晚一番话, 以为自己不见他,是怕惹人非议。 他竟当真,请旨去了。 兰子卿痛苦的闭上眼。 他已经打算放过自己,为什么这个人却不肯放过他。 既然不肯放弃他,又为何另一只手抓着柳含烟。 那个人,到底置他于何地。 “兰卿” 无人作声 “兰卿?” 炀帝又喊了一声 兰子卿醒过神来,忙跪拜于地。 “臣御前失仪,实在该死。” 谁能想到,文人雅士居首的兰子卿,也会有御前失仪的一天。 转念一想,兰子卿自从碰上夙丹宸,天下间所有的不可能都成了可能。 炀帝吃了一惊,事实上他今日看到的惊奇事,已比过去一年还要多。 “兰卿平身,朕倒难得见你失态。” 兰子卿站起身,听得他此言,又要告罪,炀帝已先一步摆摆手,说道:“既然宸儿欲做你的学生,那往后,你便多教教他。省得他一天到晚,给朕闯祸。” 这番话,便是准了夙丹宸的请求。 自古无丞相做皇子的太傅,炀帝此话,足以表明夙丹宸在他心中的地位。 “遵旨” 疲惫忽如潮水般涌入心间,他该拿什么样的面目去见那个人,难道真要一本正经的给他授业? 又念起考核官一事,或许他也该外出走走,好好清醒清醒。 如今他心中翻来覆去,全是那人身影,如此这般,怎为太子谋划。 打定主意,兰子卿开口道:“臣自请担任考核官一职。” 炀帝又是一惊,考核官出动一小小的官员即可,何劳丞相亲往。 正要婉劝,又见兰子卿一副坚决的模样,似乎他不准许,便要和他死磕到底。 罢了,丞相劳神良久,权当是放他一个休假。 “允旨”炀帝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就以半月为期,爱卿可要早去早回。” 兰子卿没料到炀帝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一肚子的据理力争统统咽了回去。 作了一揖,说道:“多谢陛下” 这句话,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说出口。 第15节 第12章 前往地方 “殿下,丞相外出办公去了。” 阿三拿着扫帚,第五次说道。 夙丹宸怔了怔,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清。 那日他挨了板子,被御林卫抬回府,一连躺了三天,伤势方缓一些。 又心念子卿,怎么也等不下去,忍着皮开肉绽的疼痛,不顾老管家的劝告,穿上衣服,直奔相府。 父皇已经同意你做我的太傅,你不必再忧心旁人闲言闲语。 他脸上欣喜还浓,一句话含在口中,只待见了兰子卿,高高兴兴的讲给他听。 谁知,到了相府,一盆冷水便这样淋头浇下。 丞相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我寻他去。 丞相兼任地方考核官一职,前去地方考核官员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他失望的回府,却仍不死心,隔一日便要去相府看一看,说不定哪天子卿便回来了。 时至今日,得来的话,还是一样。 夙丹宸面容黯淡,作势便要往回走。 “殿下” 夙丹宸疑惑的回头。 “丞相临走前说,他会先去福昌郡。” 阿三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说出,他隐隐觉得那日丞相大醉和眼前这个风流皇子有关,所以打心眼里就不希望他再接近丞相,可是近来看他日日来问丞相行踪,似乎很在意丞相似的。 再者,丞相留下句话,必有丞相的用意,他实不能再瞒而不报。 夙丹宸先是一阵迷惘,继而眼中迸发出亮光。 “多谢相告” “殿下,你别跑……我还有一句话……” 阿三的话还没说完,夙丹宸已经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他摇摇头。 这个皇子也太一根筋了,已经过了那么多日,丞相只怕早离开福昌郡了,他这样不管不顾的跑去,也不过扑一场空罢了。 阿三拿着扫帚,转身入府,庭院中一缸青莲开得正雅,如同那身青黛衣裳。 丞相会留后招吗。 夙丹宸一回府,直嚷着叫丫鬟收拾他的行装,又吩咐贴身小厮阿欢速备一辆马车。 王府中的奴才丫鬟,乍听此言,个个一头雾水,又不敢上前去问,只得按着吩咐跑进跑出。 “小主子这是做什么。”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入夙丹宸耳朵,他头颈一缩,回过身去。 身后,站着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褒在深色长袍中的身躯健朗挺拔,不似寻常枯朽老人。 他便是王府的管家,冯泊。 夙丹宸打起笑意,低低道:“冯伯,我出一趟远门。” 旁人看来或许会奇怪,堂堂一个皇子,做什么还得禀告自家的奴才? 偏偏这个奴才不是一般的奴才。 冯泊六岁时便跟着自己的外公,是司马家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再者,别说是他,就连他的母妃,都是眼前这个精瘦的老人看着长大的。 整个王府,他可以谁的话都不听不睬,却不能不听他的话。 “小主子,您的伤得那么重,怎么出得远门。” “我的伤不碍事。” 冯泊叹了口气,问道:“小主子可是要去找兰相。” “你知道了?” 夙丹宸一脸惊讶,难道他脸上写着字,说着他要去找子卿? 冯伯鼻息加重,呼出一声短叹。 这段时间,小主子几乎日日往相府跑,回来时总是傻乐。近段时间却不知怎么了,小主子从外面回来,一日比一日郁郁,有时天没亮就跑出去,大晚上又失魂落魄的走回来。几日前,竟是叫御 林卫给抬回来,一问,才知道小主子因为兰相惹怒了陛下。 他看不懂小主子对兰相是个什么心思,只知道小主子的一举一动,必然是和兰相有关的。 冯泊浑浊的眼角边闪过一丝无奈。 “外面天大地大,你要去哪里找兰相。” “相府中的小厮说兰相去了福昌郡,我打算先去哪里。” “小主子想过没有,万一兰相不在那里,又万一兰相已经走了,那你岂不是扑一场空。” 夙丹宸认真的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冯伯,就算他不在,这福昌郡我也是要去的。不然,我心里空落落的,怎么也放不下。” 说话间,已有丫鬟捧着收拾好的细软走出,他接过,又道:“冯泊,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冯泊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喊来门前整理马鞍的阿欢,沉色叮嘱道:“好生伺候殿下,若有闪失,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阿欢吓得成鹌鹑状,连忙指天发誓,一定会照顾好殿下。 夙丹宸本不打算带着阿欢,见此情景,估计若是不带着他,冯泊是万不能让他出门的。 话别了几句,夙丹宸坐上马车,由阿欢驾马,扬尘而去。 冯泊望着马车一点一点消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担忧。 江南一带烟雨蒙蒙,秋风细细。 桑南郡太守躺在虎皮椅上,翘着腿,赏着下方酥人的舞姿。 一旁的侍妾,用柔弱无骨的手拨开一只蜜桔,眼波妩媚的送入太守口中。 太守顺势一带,将貌美的侍妾带入自己怀中。 “大人,讨厌。” “哦?本大人讨厌?那这样讨不讨厌,哈哈。” 太守的手不规矩的摸着侍妾酥软的腰肢,又咬耳说了几句,惹得侍妾一半儿娇一半儿嗔。 “大人骗奴儿,大人提不上钦差的考核簿,同奴儿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心肝,我何时骗过你,就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才故意在兰相面前表现差些。” 太守搂着美妾,色咪了一张老脸,哄道。 堂下,歌舞升平,暖烟融融。 傻子才会放弃这样的神仙日子,转去京城当个小官。 京官京官,说得好听,天子脚下的日子,能逍遥到哪去? 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小心,脑袋便搬了家。 太守此刻如此贬低京官,浑然忘了几日前他是如何低声下气的讨好兰子卿,甚至连贿赂的银两都已备齐,只求簿上有名。 他这种酸葡萄心里,美妾亦不说破,乖巧的偎依在这个年越不惑的老男人身边。太守见此,手上又不安分起来, “大人,府外有人送了一样东西过来。” 衙役捧着精巧的檀木盒,穿过娉婷的舞妓,在台前立住。 太守好事被扰,甚至恼烦。 “什么东西” “奴才不知,送的人说只有太守大人才能打开来看。” 太守心道,又是哪个人给他送宝贝来了,不过这宝贝可不能乱收,收的东西越贵重,来人求的事便越大。 “呈上来” 太守打开一看,惊的差点摔了檀木盒。 好半会儿,才缓过气。 “送盒子的人在哪?!” 衙役被他突然拨高的声音吓住,结结巴巴道:“就……在府衙门口。”话音未散,太守已像一阵风般刮出。 奇了怪,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太守大人这般惊慌。 衙役和奴儿对视一眼,脸上皆是不解之色。 桑南太守一路跑到府门外,气都还未理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官桑南太守王全安,见过三殿下。” 说罢,两手高举,恭恭敬敬的将檀木盒奉上。 “你到有眼力。” 夙丹宸接过,打开来。 里面是一只羊脂色的和田玉佩。 他捻着玉穗,将和田玉佩勾起,指腹细细摩挲上面凹凸的痕迹。 第16节 是一个‘宸’字。 每位皇子出生,都会得到刻有自己名字的和田玉佩,太子是‘玉’字,他是‘宸’字,九皇弟是‘兮’字,十皇弟则是‘栖’字,十五皇帝是‘祈’字。 他这次出来,有些地方难免要借助地方官,又怕他们认不得他,不肯帮他,故而出此下策。 好在这些没进过京的地方官,全都认得他的玉佩。 倒也省了他不少事。 太守见夙丹宸良久没有下文,忖度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亲莅桑南,实乃桑南之荣,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是恕罪,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 夙丹宸收起玉佩,交给阿欢。 太守讪着面容,干笑了两声。 他为官三十载,别的本事没有,拍马溜须的功夫倒是一绝,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如今,见了这位三皇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仔细揣度这突然出现的天之骄子,微丰的唇紧紧抿着,并不见怒意,似乎更像是忧急?又看了一眼,他眼睑处有一圈淡淡的乌青,面容中也是透着显而易见的舟车劳顿。 这下,他更猜不透三皇子了。 他的话猜不透,他的人更是捉摸不透。 你说,好端端一个皇子,放着京城繁华不享,反而山高水远跑到他这等地方。 他这厢正暗自思忖,那厢三皇子的声音又响在空中。 “子卿可在桑南?” 子卿? 这样亲密的称呼叫太守一时未转圜过来,又见三皇子满眼期待的望着自己,心中越发的着急。 对了,我怎么忘了,子卿正是钦差大人的名讳。 也就是丞相,兰子卿。 太守忙打着秋千,恭敬道:“回禀殿下,丞相昨日刚刚离开桑南。” 夙丹宸目光顿时灰黯下来。 他又来迟一步。 一路马不停蹄追到福昌郡,得到的却是子卿已经离去的消息,心灰意冷间,却听得福昌郡太守说丞相去了荣禄郡。 满怀希望的追到荣禄郡,又被告之他已前往桑南郡。 这一次,他怕再错过子卿,更是日夜兼程从不停歇。 怎料,还是晚了一步。 “子卿可说他去哪了。” 夙丹宸脸色郁郁。 太守想起丞相临行前所言,拱手道:“丞相说,他将往昀楚。” 那时他还奇怪的紧,丞相何为特意将行踪告诉自己。 现在看来,丞相莫不是想借他的口,将行踪告诉三皇子? 夙丹宸想到自己三次错过兰子卿,咬了咬牙,说道:“王太守,本王想要两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可否方便。” 太守一听,心中大喜。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没要求。 “殿下折煞下官了,能为殿下服务,是下官的荣幸。” 说罢,高兴坏了的太守一路跑到马厩,亲自挑马去了。 “殿下万万不可,您的伤怎可骑马!” 阿欢一听自家的主子要骑行,吓得面色惨白。 殿下伤的那么重,却几乎不曾好好将养过,几日来更是日夜兼程,半刻也不曾歇息,便是铁打的人扛不住呀。如今殿下还要骑马,这马鞍那么硬,路又那么颠簸。 天啊。自己光是想想,便觉得可怕! 殿下要是有什么闪失,老管家不得扒他的皮! 阿欢此刻,恨不得太守府中的马,全都暴亡。 可惜事与愿违,太守府里的马,不仅没有暴亡,还匹匹膘肥体壮油光发亮。 夙丹宸飞身上马,屁股刚刚落座,便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不必多说,驾—” 说罢,扬鞭策马,狂奔而去。 阿欢不得已,只得上马跟去。 第13章 梨酒县 梨酒县,隶属昀楚郡,地处吴越腹部。 一县虽百里大小,然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安居乐业之选不亚于陶公笔下桃花源。 外人初来一两日,只觉景色宜人,心旷神怡。小住三四日,更喜县民热情好客,县令平易近人。 算来,兰子卿来此,不多不少,正好四日。 之前几郡,皆是公事公办,不曾逗留,至多两日,便改赴下一郡。 偏偏来到梨酒县,反倒心生留念,舍不得走了。 兰子卿笑了笑,缓步而行。 虽因时令,入目之处花叶将败,绿柳残存。不过阡陌小道,四格农田,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田陇间清风袭来,一大片青黄不接的稻穗随风而动。 远远看去,有如青海卷着黄浪,一波接着一波。 兰子卿站定贪看,只觉宁神许多。 大概他流连于此,正是因为此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能莫名安抚他被那个人扰乱的心神。 想到那个人,心中又是一紧。 沿路来,总要留下些音讯,才能放心离去。 浑然不知,这样做不过多此一举。 难道你还指望那个人离开繁花似锦的皇城,跋涉千里来寻你? 别说平日已不可能,如今那人更是有伤在身,如何来得。 兰子卿眼眸微阖,轻轻嗟叹。 枉你心算天下,怎么到了那人身上,竟连这点小事也算不明白。 再无心思赏景,转过身,往驿站走去。 田下风声已止,稻穗悄然。 四周又归于一片静寂。 穿过这样风过留声花落留音的静寂,平白忆起几分前尘。 他家境贫寒,六岁被卖入离宫,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伴读,才免了净身为奴的厄运。 当时太子,不过四岁稚子,已熟读百家,出口成诗。 他则堪堪识字,既不懂百家,又不能作诗。 每日来提心吊胆,惶恐不已,生怕太子不满他才学,又将他赶到净身房, 于是日日苦读,夜夜勤学。 为防止困乏,更是效法古人,头悬梁锥刺骨。 寒冬腊月,为消睡意,跳下冰冷刺骨的御水,待上岸时,衣衫尽湿,骨头里都冒出寒气。 如此一年,才学突飞猛进,终担得太子伴读一职。 亦不过太子伴读。 太子众星拱月,他只能站在他身后,听风声萧萧。 后来夙煌谋朝篡位,为报答离帝与太子的恩情,他拜入当今最有名的阴谋家,机辩门下。 山中岁月,度过五年。 每日埋首万丛书,偶尔抬眸间,山花飘落在案头。 学成归来后,即入仕炀国,费尽心机,终坐稳相位。 彼时,他心如死水,一心为太子身先士卒,铺平道路。 转变,只因一块月饼。 那个人在中秋佳节,偶然遇他,笑弯一双晶亮湿漉的桃花眼,将一块月饼往他怀中塞去。 从此,再忘不掉那双晶亮纯粹的眼眸。 本以为那次之后,不会再有交情,谁知那人竟登门拜访。 他听到时实在愕然,出门迎人,果然又见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那个人愁眉苦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明来意。 原来炀帝要考他文章,他怕答不上来,挨上一顿打骂,故而找上门来。 便笑着为他讲解孔孟之学,又写下一篇例文,供他参考。 看他满眼钦佩,头一次觉得,寒窗苦读十余载,值得了。 后来那人又登门了两次,每次皆有所求。 第17节 每次都耐着性子,告诉他对策。 看着那双桃花眼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他的心也跟着安下。 最后一次,那个人突然握住他的手,说他若是女子,一定娶他。 心登时狂跳不止,偏过头,不愿叫那人看见自己面红耳赤,如少女怀春的摸样。 明知道那人不过一句玩笑,偏偏忍不住情绪。 又疑心那人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有意戏弄,于是称病,三日拒而不见,那个人倒也不再登门。 他失望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 这样也好,那个人与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 趁自己尚未深陷,及时忘了他吧。 每日披衣翻书时,见窗外黑影重叠,总不免如此劝谏自己。 陪着重重孤影,伴着潇潇风声,二十余年都已走过。难道这一时半会,便忍受不得? 再忍一忍吧,左右不过是一辈子。 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会那人,谁知杨柳树下那双晶亮无辜的眼眸直直一望,心便又软下。 时隔半载,那个人重新上门。 这一次,怀着不可思议的柔情,在他身旁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他像饮鸠止渴一般,明知有毒,还是跌了进去。 喝的鸠越多,中的毒越深,一朝毒发,无可救药。 那个人,既然心系花魁,又何必来招惹他。 莫非,当真是看穿了他心思,存心再三戏弄。 苦笑着加快了脚步。 为何再来,为何纠缠,为何请旨。 为何……不肯放过他。 终是无解。 远远可见驿站的牌匾,站定脚步,一时茫然。 这段情,究竟是要放下,还是继续? 若要放下,自己如何放得下。 若要继续,又该如何继续? 那般柔情,那个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是本性如此还是存了心戏弄? 悲笑着摇了摇头,往驿站走去。 那心思中,哪怕有半分的爱慕。 他兰子卿,死亦愿矣。 兰子卿在驿站门口顿了顿,刚要提袍进入,马蹄嘶鸣旋即响在身后。 “子卿” 来人一双桃花眼亮得出奇。 第14章 下定决心 来人咧开苍白的唇,朝马下的人扬起一笑,一双桃花眼亮的出奇。 这一声轻唤,声音细细的哑哑的,大喜中又含了几丝委屈,像被抛弃的大犬,终于找到了主人 兰子卿重重一震,茫然的望着马上的人,隔了许久,像是回过神智般,眸底慢慢浮起水雾,温温热热的一片,模糊了视线。 “你……” 他心口热的发烫,似有千言万语破膛而出,真的开了口,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连日来,夙丹宸本就是凭一口气撑着,如今兰子卿就在眼前,那口气儿也松了,他两眼一黑,摔落下马。 “殿下!” 一室昏暗无光。 兰子卿坐在床头,垂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枕上翻面躺着的人。 侧脸处,可见唇无血色,眼圈乌青。 耳边便又响起他随身侍从哭喊着的一番话。 “兰相啊,我家殿下可算是找到您了,再找不到您,他怕是要死在途中了。” “殿下在桑南打听到您的行踪,为了不再错开您,硬是快马加鞭,没日没夜的赶来,殿下的伤怎么能骑马呀!” “整整七百里路,殿下几次摔下马来,那马鞍都被血染红了好几个!奴才看着心疼的紧,劝了好几次,殿下每次都说不碍事” “殿下说,有一句话他一定要讲给兰相您听,您听了便不会再不理他了。” 当场听完,整个人愣愣的,直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颗心,震撼之余,全是心疼。 伸出指尖,拨开他散下的额发,顺着俊朗的轮廓向下,一路划至宽厚湿润的手心,握住。 十指交错,牢牢握紧。 夙丹宸感受到异样,动了动眼眸。 “子卿……嘶……” 眸光透出一片青黛衣袂,他本能的要起身,谁知稍一动作,臀间便是生痛。 “殿下的伤刚刚敷完药,切勿乱动。” 兰子卿眉眼一阵心疼,忙按住他,柔声哄道。 夙丹宸闻言,乖乖的躺着,不再乱动。 “子卿,这是哪里?” “这是臣的驿馆,殿下突然摔下马,实在令臣担忧。” 兰子卿面容更柔,为他掖了掖横盖的薄被。 他那么一说,夙丹宸便都回想起来了。 得知子卿在昀楚后,自己便马不停蹄,连夜赶来,终于在第三天一早赶到昀楚郡。昀楚太守说子卿去了郡下的一个小县,又忍者疼痛,一鼓作气赶到梨酒县。 先去的县衙,问清了子卿的下榻之处,又即刻赶至官驿,这一次,总算是见到了子卿。 不曾想,他竟晕厥摔下马来。 还是当着子卿的面,摔下来。 实在有损颜面。 夙丹宸俊脸一红,低低道:“子卿见笑了。” 兰子卿叹了口气,眼眸闪过一丝沉色。 “殿下伤处几乎溃烂,若再拖得晚些,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怎可如此不顾自身。” “我那时一心只想找到你,便没有顾虑那么多,下次不会了,你别生气。” 夙丹宸撑起头,拉拉兰子卿的衣袖,面容有些讨好。 见他如此,兰子卿终是不忍再责,闭了闭眼,化开眼中似水柔情。 他的小厮说他千里迢迢的寻来,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句话。 到底是什么样的话,能让他带伤千里奔波。 兰子卿犹豫着该不该问,夙丹宸已经缓缓开口,替他解了疑惑。 “子卿,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听了一定高兴。” 兰子卿静静的听着。 “父皇已经同意你做我的太傅,以后你不用再担忧了。” 兰子卿惊诧的看去,唯见他双眸晶亮,一脸认真。 半点也无说笑的意思。 轰隆一声,心防全然倾塌。 扬起的灰尘,落满了他的喉间,干痒嘶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哪里料到,那日自己胡诌的一番话,竟害他如斯。 又往那双含着期待的桃花眼看去,心中不由得苦笑。 这个人,是狎亲也好,戏弄也罢,他都认了。 这一劫,他是逃不过去,也不打算再逃了。 夙丹宸见兰子卿良久不语,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撑起半身正要张口,身上突然一重。 低眸看去,原是子卿的额头抵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抬手抚上兰子卿微颤的肩头。 “子卿,你怎么了?” 隔了好一会,怀中人方有反应,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口翻滚的情意。 “臣高兴糊涂了。” 第18节 夙丹宸不疑有他,眼中颇是得意。 “我就知道,你听了一定高兴。” 兰子卿看着,唇边透出无奈的笑意,眼中却是柔波粼粼。 “殿下歇下吧。” 夙丹宸点点头,由着兰子卿扶着自己躺下,又由着他替自己盖好薄被后,退出房。 兰子卿一边走,一边心中飞速计量。 这个人,他已是打定主意不再放手。 第15章 上药 皇子驾临可是头一等的大事。 受伤的皇子驾临,那可是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事。 昀楚新任太守自闻三皇子摔落下马,每时每刻坐卧不安,堂堂皇子,若是在自己的辖地上出了事,那还了得! 圣上追究下来,他人头落地是轻,只怕还要连累身后九族。 那前任太守,虽说因贪污赈灾钱粮一事被圣上判了斩立决,可至少他亲眷九族具是保全。 这样一想,太守越发的心慌难安,一大早起身在房中踱步。 “师爷!” 这一声高喝,划破静空,惊飞院鸟。 “大人……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一边穿过庭院一边手不停的整理衣衫,发丝凌乱,显然是从被窝里爬起还没来得及打理,便匆匆的跑来。 “去,召集郡下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 “大人,这是为何?” “不必多问了,快去!” 山羊胡的师爷见太守脸色不对,噎下不解,一路往外跑去。 太守吩咐完,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 待师爷召齐官员,已经时过午时。太守领着召来的三四十人,直奔梨酒县,乌泱泱跪在官驿门口。 驿站门口的衙差乍见这样的阵仗,吓得 三魂丢了七魄。 “下官昀楚太守何承道,特率郡下官属前来觐见。” 夙丹宸听闻时,正枕在兰子卿的腿上,一口一口喝着喂到嘴边的粥。 “昀楚太守?他来做什么,还带来一大帮子人,难道他不知道我受伤了,需要静养吗。” 夙丹宸咽下小粥,湿漉漉的桃花眼中满是不解。 他何承道知道皇子在自己的地盘上受伤,如何坐得住,今日才来,已是沉得住气。 兰子卿按下未提,笑着捏起青黛锦帕,为他拭去唇边残迹。后者从一开始的羞色不安到如今泰然受之。 “殿下的意思都听到了,还不快去回复。” 搁下清粥,兰子卿眼波淡去,向门口跪着的衙差道。 “奴才领命。” 衙差身子一抖,忙退了下去。 兰子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拿起一旁褐色圆滑的小瓶,柔声道:“殿下,该换药了。” 夙丹宸嗯了一声,乖乖躺下,俊颜闪过一丝尴尬。 兰子卿见他如此,唇边抿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低声唤来阿欢,将药瓶交给他跟着又叮嘱了一番。 “殿下,臣先行告退。” 夙丹宸松了口气,忙道子卿慢走。 目送那抹青黛身影退出房,轻声带上房门,方转过头,将脸埋入枕间。 三日来,子卿待他只有温柔可言。 温柔的像变了一个人。 他在床上卧了两三日,身体酸乏的紧, 还没来得及使唤阿欢来给他捶捶,便有一双莹白修长的手,轻柔着力道,在他颈弯处一下一下按揉。 他偶尔从睡梦中醒来,正口干舌燥,便有蓝纹底水杯递至唇边,小心翼翼的服侍他喝下。 抬起头看去,子卿坐在床头,面容不能再柔。 开始时,他心有顾虑又浑不自在,再三的强调这等杂事交给阿欢就好,何须他亲自动手。 子卿似乎全不在意,只道一句:交给旁人来做,臣放心不下。 自己拗不过他,只好随了他,到今日,对他细致妥帖的照料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换了旁人反而不惯。 只有这换药一事,自己是万万不肯让他来做的。 开什么玩笑,自己伤处如此尴尬,若是叫子卿看见,自己日后拿什么颜面来见他。 好在子卿并未坚持,放手交给阿欢。 “嘶……你这奴才,下手也没个轻重。” 阿欢的手一重,夙丹宸疼的眼泪汪汪, 立时便怀念起了兰子卿的温柔。 若是子卿,哪里会弄疼自己。 “殿下被兰相照料惯了,自然要嫌弃奴才笨手笨脚,可是奴才怎能比得上兰相。”阿欢努努嘴,委屈的为自己辩解。 夙丹宸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也不再追究,趴直了身体,任由阿欢在他臀间抹上清凉的药膏。 上完药,缠好绷带后,阿欢却未起身告退,脸上犹犹豫豫,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想说什么便说吧。” 夙丹宸半咪起眼眸,嘶嘶抽着气。 阿欢笑道:“殿下怎么知道奴才有话要 说。” “你跟着本王这么些年,本王还能吃不准你的心思?” 阿欢面上一红,低下头不敢去看夙丹宸的脸。 “奴才手重,怕伤了殿下,不如让兰相来替您上药?” 夙丹宸睁开眼,伸手勾了勾指头。 “过来。” 阿欢不解何意,依言俯下身,谁知头刚低下,便吃了一记结实的脑瓜崩。 “殿下……” 阿欢疼的湿了眼睛。 “平日见你机灵,怎么这事上却糊涂了,那等狼狈模样,本王能叫子卿看见?” 夙丹宸双手交错在枕上,头抵着臂弯,不紧不慢道。 阿欢恍然大悟,自己怎么忘了,他这位主子可是最要颜面的。 仔细一想,兰相对殿下的事样样上心,不肯轻易交付他人,唯有这件事上兰相并未多管,想来是早已看穿了殿下的心思,有意如此。 都说兰相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自己可算是见识到了。 阿欢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却见夙丹宸已闭起眼睛,鼻息间发出匀长的呼声,便蹑手蹑脚的为他盖好薄被,退出房门。 第16章 师兄巫寒 兰子卿退出房后,便有衙差前来通禀,说昀楚太守和梨酒县令已在厅堂等候多时。 去了厅堂,一番寒暄后,各自落座。 兰子卿一眼看过梨酒县令桌旁的两件礼品,眼眸微动,缓缓喝着衙差端上来的茶。 “下官惊闻三皇子摔落下马,实在忧心不安,今日贸然提领郡下官员觐见,却不想打扰了三皇子静养,下官实在罪该万死。” 太守最坐不住,开口便是一通告罪。 他听得衙差传来的回复,当下惊出一身冷汗,又因不熟悉三皇子的秉性,不知道那句话算是轻还是重,是怪罪还是问责。 心惊胆颤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去问一问熟悉三皇子秉性的人。 这人,自然是兰子卿。 至于梨酒县令,纯粹是被太守强拉过来,想着借着丞相对他赏识,说不定能套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兰子卿浅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淡笑道:“何太守不必如此,殿下并无怪罪之意。” 太守得了这句话,总算安下心来,又提议官驿简陋,恳请丞相说服三皇子移驾太守府。 兰子卿听后,淡淡道:“不必,殿下的伤不宜远行。” 太守闻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一心想着巴结三皇子,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不过这兰相,未免过于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想到他初来时,自己为了讨好他,特意在万花楼叫了一席上好的宴,请了头牌作陪,谁知他兰子卿一杯酒也未喝,便辞宴离去,当日即往梨酒县而去。 第19节 “是下官有欠考虑,还望丞相见谅。” 兰子卿顺着话,打了几句官腔。 稍坐了坐,彼此又说了些客套话,昀楚太守起身告辞,一直默不出声的秦无渔,亦跟着起身。 “秦大人留步。” 昀楚太守见丞相单留下了秦无渔,心头一阵妒恨,全然忘记他强拉着他来,正是因为丞相赏识他。 秦无渔躬身问道:“丞相有何吩咐。” 兰子卿慢慢走下来,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礼品,笑道:“秦大人这是要给谁送礼。” 秦无渔叹息一声,跟着笑道:“这两样东西,本是要拿给本村的一位教书先生,不料半路被太守的人马追回,说是太守要提领郡下大小官员,觐见三皇子。” 兰子卿拖长调子“哦”了一声,“秦大人果然爱民如子,连送礼都亲自送去。” 秦无渔摸了摸脑袋,秀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薄红。 “不敢有瞒丞相,下官是钦佩那教书先生的才学,为人。故而携礼亲自前往。”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这位教书先生才学甚高,下官每每和他谈古论今,总不免自愧一番。昀楚郡中更不知有多少富贵人家闻名而来,拿着千金求他墨宝,他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应赶出门外。他自道陶公尚且不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自己岂能叫世间浊物玷污圣贤书。” 兰子卿听他一一说来,亦觉此人实在有趣。 此等高风亮节,到叫他念起一人。 一个早已消失的人。 “听秦大人如此夸赞,本相到也很想见一见那位教书先生。” 秦无渔见兰子卿不像是说笑,颇有些为难道:“这……下官即日召他来拜见丞相。” 兰子卿略略摆手,“既然是清高自傲之人,又怎会听从官令。秦大人正要送礼,本相便与你同往。” 兰子卿所言,正是秦无渔为难之处,见兰相如此体谅,他不由得满脸感激:“多谢丞相。” 二人结伴上路,绕过田垅麦地,穿过曲折小道,一路听得梨酒县县令在耳旁说起那位教书先生。 说是此次旱灾,前太守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压扣缩减梨酒县应得钱粮。他写好了奏折却犹豫不决,怕官官相护,小人谗言,圣上尚未查清先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 幸得先生指点,他方能下定决心上奏此事。 兰子卿想到那日御书房炀帝怒不可遏,圣旨将拟,唇边不由得透出一丝轻笑。 “不知先生说了什么话,使得秦大人放心上奏。” 秦无渔偏过头望向兰子卿。 “他说就算圣上糊涂,丞相却不糊涂。” 兰子卿秀眉微挑。 说来,的确是自己救了这位梨酒县令。 他笑意越深,对这位教书先生真正上了心。 二人又顺着一条小道走到底,透过几重树影,依稀可见前方坐落一间茅庐。 秦无渔近前,扣了扣门。 兰子卿细细打量着四周,青墙从头至尾紧紧依着一块用砖瓦辟出来的花圃,花圃中铺着厚厚的红泥,泥上菊花正娇。 一眼望去,青墙、红泥、□□。 颇具几分田园意境。 莫非这位教书先生是要效仿陶公采菊东篱,故而在圃中种上满满的菊花。 兰子卿这样想着,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书生打扮的少年郎。 “见过秦大人” 少年郎见了一礼,礼数周全。 他见秦无渔身后还跟着一位青黛衣袍的淡雅公子,不免问道:“秦大人,这位是?” “这是我的朋友,今日随我拜访先生。” “原来如此,二位快请进来。” 兰子卿听着秦无渔的应答,眼中含了一分赞赏。 秦无渔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少年,又环顾一圈,见四周空荡无人,不由得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师兄那。” “师兄赴京赶考去了。” 少年引着二人来到房中。 兰子卿听少年说起,这才想起,再过半月便是秋闱。 算一算,他离京已过半月之期。 到不知少年口中的师兄是何许人,他日后也好留意一二。 少年郎放好礼品,从后厨沏了两杯茶端上。 “先生该回来了,我去门口迎一迎他, 还请两位大人稍坐片刻。” 少年走后,兰子卿端起茶,慢悠悠的品着。 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而是菊花晒干后,泡成的花茶。 入口清香雅韵,很是舒心。 就像这一室的装潢,寥寥几件家具,却添置的简而雅。 室外响起了轻微的动静,只听得一人说道:“流舟来了。” 来人举步入内,方才明明是喊着秦无渔的表字,此刻目光却凝愣在兰子卿的脸上。 兰子卿亦是一惊,险些摔了手中的茶。 “寒兄,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秦无渔未觉有异,笑着上前拍了拍来人的肩膀,又想起自己身后的兰相,忙要为二人介绍,不想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即听得多年老友先开了口。 “流舟,我有话同这位大人说,还请你行个方便。” 秦无渔闻言疑惑不解,自己这位好友,几时和丞相有了交情。 却也未问出口,乖乖的往外走去,临走前不忘带上门。 这一会功夫,兰子卿终于压下心中惊涛骇浪,缓缓走上前。 “……师兄。” 来人正是机辩门下首席子弟,兰子卿的师兄,巫寒。 第17章 美人一吻 机辩一生收徒无数,然多数徒子皆泯然众人矣。 唯有兰子卿官至相位,领掌炀国大权,在众多子弟中最为出挑。 以至于世人皆以为,兰相乃是机辩门下第一等的高徒。 实则非矣,机辩此生最得意的子弟不是兰子卿,而是他的师兄巫寒。 巫寒,机辩门下首席子弟。 山中论辩时,巫寒一腔慷慨陈词引得机辩拍案大呼:“能叫世人忘记机辩者,唯巫长雪尔。” 得此赞誉的巫寒,却在学满下山后,消失无踪。 兰子卿也曾差人寻觅他的踪迹,始终一无所获,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不料今日竟重逢在梨酒县中。 眼前人墨黑的衣,傲冷的眼,与往昔别无二致。 只发间几缕白发提醒着人经年已过。 “师兄,这么多年你音讯全无,原来是躲在这里清闲自在。” 兰子卿眼波闪动,语气带着一分久别重逢的喜悦。 巫寒亦面有激色。 “兰芷,你来了。” 兰芷是兰子卿的小名,出仕后,兰子卿便不曾提起这个小名,旁人不知也便不曾唤过。如今又听人唤起他兰芷,恍然间好像自己还是山中的读书生,寻了某日找来师兄研艺。 兰子卿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师兄身在梨酒县中,同秦大人又是好友,想必早已听闻子卿前来,为何不早早现身相见?” 巫寒一听,只道自己这位师弟心思还是一样缜密,便跟着笑道:“兰芷莫怪,愚兄一听流舟说起,片刻也不曾耽误便往官驿而来,谁知远远站在驿站旁,便见兰芷忙着招呼摔下马的公子,愚兄不便打扰,便回转去了。” 兰子卿想起那一日,脸上多了一层笑意,便也不再追究。 二人落座细细谈开,从山中求学趣事谈到别后各自经历。 言罢,二人神色都有些叹然追忆,对彼此皆多了分亲近。 巫寒看着目光柔婉的兰子卿,忍不住发出一句感慨。 “兰芷变了许多。” “怕是变老了许多。” 兰子卿摸了摸自己脸,打趣道。 “兰芷容貌更胜往昔,岂能说老。” 兰子卿明白师兄从不说假,更不会为了哄自己开心而如此一说,便笑着听他下文。 “兰芷的性情到是变了许多,变得柔和许多。” 世事磨人,当年那个敏感偏执的少年已是消失在时光里。犹记得当年师弟们都说自己又傲又冷,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殊不知他是傲在外,冷在形,兰芷却是真正的孤傲在内,冷漠在骨。 这样一个孤傲冷漠的人,偏偏用一副温润谦恭的模样,赢得书院学子一声声的称赞。 第20节 巫寒笑着又看了眼兰子卿。 当日的兰芷无论如何温润谦恭,眼中稍纵即逝的凌寒却是不能欺人。如今看他,面目轻柔,性子到真转成了温良。 “师兄看人,还是一样的准。” 兰子卿唇边抿起一个弧度,笑然受下此言。 当年他便明白,自己装出来的模样纵能欺过书院所有学子,却是骗不过巫寒。 正欲再言,忽听得门外一片嘈杂。 二人对视一眼,皆起身往外走去。 “先生,您可谈完事了。” 布衣打扮的村民,见巫寒出来,笑着迎上去,手中一只咕咕叫的老母鸡,硬生生塞到巫寒手中。 “问书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先生您可不能再推脱了。” 兰子卿站在一旁,看着巫寒的脸青一块白一块,掩着袖子暗自发笑。 他这位师兄,能擒猛兽能拿毒蛇,偏偏惧怕这等无害的老鸡。 好在不多时,方才那位少年便从巫寒手中接过了白毛的芦花鸡。 “问书,既然是李伯的一点心意,便收下吧。” 巫寒长长顺了口气,碰到芦花鸡的手,只觉一阵发麻。 问书恭顺的应了两句,捉着芦花鸡走到后厨,刚走到厨门,那鸡扑腾了几下翅膀,在他手中留下一滩热乎的鸡屎。 无奈的放下鸡,打来清水,取来皂角再三清洗净手。 幸亏这滩鸡屎是沾在他手上,若是沾在先生手上,他简直不敢去想先生的反应。 这样想着,又听得先生在院中唤他。 “问书,里间书案上摆着我写好的戏联,你去拿来。” 少年应声退入房,片刻又从房中走出,手里多了一副红联。 “先生真不愧是先生,俺还没开口,先生便知道俺要说的事。” 村民接过红联,满脸的感激。 “李叔近日帮着搭建戏台,自然是为了戏台上的事而来。” 巫寒微微笑道。 “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俺是来请先生写戏联的。” 李叔还是不解。 “日前见戏台都已布置妥当,只余台前还差一副戏联,便提前备下了一副。” 听巫寒这么一说,李叔总算是明白了,一通夸赞后,便拿着戏联赶去戏台。 “师兄做事,还是当年的风范。” 方才巫寒所作所言,尽数落在了兰子卿眼中耳里,不禁令他想起当年那个处事周全的连老师机辩也赞叹不已的年轻人。 “愚兄堪比当年,兰芷更胜往昔。” 这一句话,昀楚太守之流的人说出,便是奉承。梨县县令说出,便是客套。他巫寒说出,听来只觉真意。 兰子卿唇边缓过一丝笑意,未再出言。 巫寒见四下只有他,兰芷,问书三人,不由得问道:“流舟去哪里了。” “先生迟迟不曾出来,秦大人公务在身等不及先行回府了,他让学生代他向兰公子赔罪,还说请先生替他送兰公子回去。” 问书答道。 兰子卿笑了笑,只道无妨。 巫寒望了眼天色,夕阳西沉,已近酉时。 难怪流舟会等不及,他二人竟谈了这样久。 许久都不曾与人这般恣意纵谈,巫寒只觉一身快意豪情大发,便吩咐问书多烧几样小菜,再去村口打一壶梅花酒来。 “兰芷,天色已晚,不如留下陪愚兄小酌几杯。” 兰子卿没有立即回答,心思缓了一圈,估摸着这时候夙丹宸应用完膳,方含着笑,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田上村落皆已掌灯,向远望去,一家接着一家的炊烟,袅袅浮在半空。 问书在院中摆好温酒小菜,退到后厨。 兰子卿与巫寒,对面而坐。 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谈笑风生,叙尽前尘后,又以酒赋诗助兴,又以酒为题行令。 酒温了三壶,喝尽了三壶,两人方才尽兴。 是夜三更,院中灯笼明亮,方桌上小菜已撤,只剩酒杯,空余处摆满了灯烛。 灯火明明灭灭中,二人皆面有醉意,彼此看去,皆看见了年少岁月。 彼时,二人同窗共读,谈诗论赋,更曾月夜把酒言欢。 恣意少年,终是一去不返。 夜如墨洗,夙丹宸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屁股下隔着一层软垫。 傍晚阿欢端着粥进来时,他便觉得奇怪,往常都是子卿照料自己饮食,怎么今日换了自己的小厮。一问,才知子卿出去了。 他想着子卿是奉旨出巡,此来是有公务在身,不比自己这个天天休养在床的闲人,也便未多问,一口一口喝了粥,换了药,闭眼睡去。 醒来时,天已俱黑。唤来阿欢问了时辰,又多问一句子卿可有回来,阿欢摇摇头,只道尚未。 他不由得心生担忧,不顾劝阻,硬是起身在庭中等他。 一等,便是夜半三更。 期间,阿欢来劝了好几回,第一回来时为夙丹宸换了杯热茶,第二回带来一件披风,第三回什么都没做,只跪在他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他回房。 夙丹宸想起来,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柔威并下说服阿欢退下,空荡荡的庭中便剩自己对影而坐。 端起茶呷了一口,茶水咽入喉,只觉幽凉。 夙丹宸放下茶盏,见庭下灯影交错,不由得想好在此处足够亮堂,不至太过冷清。 又枯坐了半响,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抬眼看去,正见兰子卿身形踉跄,推门而入。 夙丹宸忙迎上去,一句“子卿让我好等”含在口,还没来得及吐出,青黛人影便直直摔在他怀中,一股梅花酒气扑面而来。 “子卿,你去哪里了,喝的这样醉。” 夙丹宸扶直兰子卿,见他两颊酡红,满眼醉意,不禁疑问出口。 子卿不是好酒之徒,平日里偶尔赴宴饮酒,都是沾一沾唇便放下,从不多饮。 今日,怎么喝的这样醉。 灯影下,兰子卿醉眼里看去,光影模糊中一双桃花眼亮的惊人,伸出手细细抚过那双眼,痴痴笑起。 这一笑,天地失色。 夙丹宸呆呆看着,反应过来时一阵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殿下……” 兰子卿轻轻枕在夙丹宸肩头,繁星当空。 经年如梦,二十八载春秋他孑然一身走过。 离宫四载陪读,山中五年岁月,他皆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 本已打算好了孤老此生,偏偏这个人三番两次前来招惹。 也罢,你即来招惹,便随我偕老吧。 “子卿,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夙丹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肩上的美人。 兰子卿动了动,扬起脸,莹白指尖摩挲过他柔软的唇,目光迷离似水。 须臾,在华灯下痴痴一笑,眉目生情。 夙丹宸呼吸窒了窒,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唇上一软,雅致的眉目在眼前放大。 一双桃花眼中满是错愕。 夙丹宸,呆了。 第18章 姻缘 翌日,梨酒县中迎来一年一度的西子庆。 灯彩绕柱,从县头一路牵至县尾,新请的戏班翻花舞袖,起着越腔唱一折《浣纱女》,戏台前围了乌泱泱的县民,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台上青衣花旦,一幕落,人群欢声不绝。也有顽童哭闹着要走,看得入迷的大人不得已,只好给了一两枚铜钱,打发小孩买一碗热馄饨吃。 戏台十丈处,是一条县城河,数百盏花灯沿河而下,一眼望之有如明珠缀墨袍。 河中,停泊一条两头尖尖的小船。 船头,坐着两位年轻公子,具是人间佳客模样。 “子卿” 夙丹宸隔着氤氲茶气,望着对坐面容自若的人,欲言又止。 兰子卿眉目含笑,轻轻应了一声,回望着他,静待下文。 “昨晚的事……你可还记得?” 夙丹宸瞅着兰子卿面色,试探着问出口。 兰子卿轻抿了抿唇,道:“臣酒醉而归,若有失态之举,还望殿下赎罪。” 第21节 夙丹宸松了口气,忙道不打紧。 想来也是,昨夜子卿醉的那样糊涂,做了什么怎能当真。 他还以为…… 夙丹宸被自己不可思议的想法逗笑。 “子卿同谁喝酒去了,喝的这样醉。” 夙丹宸压在心口的石头落下,打起笑脸,只觉一身轻松。 “昨日逢一故友,一时起兴,多喝了两杯。” 兰子卿笑意淡去,一下有一下无的捋着茶叶,眼眸低垂,看不清喜怒。玄玄夜色剪出青黛人影,衣袂翻飞,说不出的清雅翩翩。 夙丹宸奇道:“子卿在这等偏远之地也有故友?” “是臣的师兄,他为人清正,不愿踏入官场,故而隐居在此做了名教书先生。” 兰子卿放下茶盏。 “臣也是昨日方得知师兄行踪。” 夙丹宸听自己的外公说过,子卿师从阴谋诡辩第一人,智叟机辩。他的师兄,自然也是机辩门下弟子。 原来是多年未见的师兄,难怪能引得子卿醉酒。 夙丹宸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再多言。 兰子卿亦静坐一旁。 一时静默,隐隐可闻岸边欢声笑语,锣鼓又换二胡。 “殿下,圣上下了诏书,命臣早日回浔阳。” 兰子卿望着夙丹宸,眉眼中颇为担忧。 夙丹宸愣了会,问道:“子卿打算何日 起程。” “后日” 夙丹宸见兰子卿眉目不展,笑道:“子卿不必担心,我的伤已然大好,后日即可随你一同回去。” 半月之期早已逾期,兰子卿实难逗留下去,又怕夙丹宸刚刚伤愈吃不消长途跋涉,本打算先行一步,留他在县中多养几日,谁知一想到要与之分别,他竟怎么也下不了决定。索性将抉择交予他,听他这样回,兰子卿担忧之余却是欢喜。 如此也好,与其留他下来叫自己忧心牵挂,倒不如留在身边安心照料。 念及此,兰子卿的眉头舒展开来,道了句好。 船身两旁,一盏盏花灯在河面上飘摇,桔光透出,映得水波清澈晕黄。 夙丹宸随手一捞,捞起一盏花灯,取出花灯内一张卷起的纸条。 打开来,就着花灯微茫的光看去,一行蝇头小字映入眼帘。 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宁。 夙丹宸笑了笑,将纸条递给兰子卿。 “到不知这位阿宁姑娘,是想执谁的手,与谁偕老。” 兰子卿心思一转,眉睫微动。 “殿下身在皇家,想来此生是不能只执一人之手。”顿了顿,又含着深意笑道:“何况殿下风流年少,一人岂能足愿。” 夙丹宸褪去戏笑,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满是认真之色。 “我不求父皇那般三宫六院,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兰子卿心头缓过温热的暖流。 随着一声轰响,烟花窜上空,璀璨到极致,一闪一闪映得两人脸庞皆是一片红红绿绿。 夙丹宸玩心大起,喊了声船家靠岸,便笑着牵过兰子卿的手道:“子卿,随我上岸游玩可好。” 兰子卿笑着点了点头,眸影中一朵一朵烟花开盛。 上岸后,隔着人群远远望了眼戏台,便笑着往夜市走去。 每一摊,夙丹宸都要挤进去,挑着好些玩意出来一样一样摆给兰子卿看。 “子卿,你看这个牛角梳,据说是犀牛的角制成的。” 夙丹宸一脸捡到宝的得意。 兰子卿看破真假,却不忍心坏了他的兴致,便笑着颔首。 一路说着听着,顺着人流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 “两位公子,可要抽一支签。” 方走到拐角,便有竹青长袍的书生在摊前招呼。 兰子卿望了一眼卜摊,眼中灯影闪烁。 “试一试,倒也无妨。” 夙丹宸给了银子,兰子卿拿起装满签的竹筒,轻摇了摇,一支竹签掉下,将竹筒递给身边的人,后者摇了摇,又是一支竹签掉下。 兰子卿的竹签上写着:“若问应期,姻缘未熟,强求不可,且待机缘。” 夙丹宸的则是:“佳偶天成百年好合,若问归宿,神仙美眷。” 两支,皆是姻缘签。 夙丹宸执起自己的那支签,敲了敲摊面,笑道:“你这签不准,我并非问姻缘,怎么得了一支姻缘签。” 那书生倒也不慌不忙,笑着解释道:“签文一事全凭天意,可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子身在红尘中,或许有些事自己看不明白。” 夙丹宸轻“哼”了一声,辩道:“我方才问的是与身边这位公子,却得来一支姻缘签,莫非天意说我与他有姻缘?” 兰子卿眸光闪了闪,唇边笑意更深。 “这……”书生转过二人一眼,平日里能说会道的舌头此刻却结巴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子卿递过自己的签,笑道:“劳烦公子解一解在下的签。” 书生接过,眉头却看的皱起。 “莫非是在下的签不吉?” 书生抬起眼望着眼前淡雅出尘的人,心道怎么看也不像会是强求之人。 “公子的签倒是上签,只是天意说不可强求。” “子卿,你别听他的,他的签不准。” 兰子卿尚思虑间,夙丹宸便拉着他作势要走。 “这位公子留步。” 书生唤住夙丹宸,从摊下拿出一枚同心 结,递上。 “小人解错了您的签,实在惭愧,特送上同心结一枚,望公子与心上之人永结同心。” 夙丹宸瞧着有趣,便谢过接下。 左面便是一座拱起的小桥,二人遂踱步上桥。 “我又没有心上之人,这同心结拿来,倒不知送给谁好。” 夙丹宸望着桥下沉沉浮浮的花灯,打转着红线,脸上显出几分懊悔。 “殿下怎么忘了含烟姑娘,这同心节送与她,含烟姑娘必定欢喜。” 夜凉如水,烟花已休。 兰子卿的话落在夜风中,略有几分凉意。 夙丹宸不解道:“子卿这是何意,我只当含烟姑娘是友。” “殿下这番话,未免太过无情,再怎么说,含烟姑娘也与殿下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兰子卿虽是笑着道,眼底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反有几缕幽寒。 夙丹宸怔了怔,方想明白他话中之意。 “子卿误会我了,花魁宴我虽出宴竞价,但那也是含烟姑娘所托,再者那一晚我带着含烟姑娘入房后,便跳下窗回府了。” “我与含烟姑娘,半点关系也不曾发生。” 兰子卿闻言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顿如洪水般涌入心头。 一切竟是一场误会?! 他眸光盈盈,唇边笑意暖如春雪消融。 夙丹宸又看了眼缠在指尖的红线,解下来递给兰子卿。 “子卿,我既无心上之人可送,便送与你,祝你同你的心上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兰子卿又惊又喜,接过时手微微的抖,好像得了一件不得了的宝贝,勾起垂下的红线一圈一圈缠在手指,笑望着那双桃花眼,一字一句认真道:“臣定与心中之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夙丹宸被兰子卿眼中流露出的浓浓情意惊住,偏过头,不敢对视。 兰子卿笑了笑。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叫他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 桥下灯火明媚,人流如织。 兰子卿长身玉立在桥头,笑着观赏桥下景色。 一湖衫一墨袍两道身影,忽走入眼帘。 那不是梨酒县令秦无渔和师兄巫寒。 留了心看去,见二人言笑晏晏,在贩卖花灯的摊前停下,片刻后又往那卜摊而去。 第22节 “子卿在看什么。” 兰子卿回过眸,望着那双晶亮的桃花眼,心中便是一暖。 他偏过头的同时,恰错过桥下尾随秦无渔的昀楚太守。 西子庆后,秦无渔听闻兰子卿今日将回浔阳,便特意早早登门拜辞。 回府时,脚还没有跨入内,便被门口的衙差叫住。 “大人,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 秦无渔接过,拆开来。 纸上一行狂草。 吾今设宴悦来阁,要事相谈,万望流舟赴宴。 巫长雪。 秦无渔眼眸暗了暗,将纸揉成一团,紧紧攥住,说了句“备轿” 待至悦来阁后,便有专人上来指引,一路带着秦无渔来到二楼最左侧雅间。 推门进入,哪里有什么巫长雪,只有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坐在梳妆台前。 他忙道失礼,正要走出,谁知那姑娘却扑了上来,一路撕扯着双方的衣服,口中不断喊着非礼。 不多时,门口围了一众的官兵,领头的人状似痛心疾首,呼道:“秦县令实在令本府大失所望。” 此人,正是昀楚太守何承道。 秦无渔心一沉,中计了。 第19章 清水无鱼 兰子卿初见秦无渔时,秦县令一身浅绿官袍,领着县衙二十余衙役,站在县门口不卑不亢的作揖相迎。 兰子卿细看一眼,颇为欣赏。 后与之花前对酌,见其谈吐不俗,又身正廉明,更多起一分赞赏。 倒是个清水无鱼的人。 如今,这个清水无鱼的人跪在县衙上, 以欺侮良家女子之罪,缚了手铐脚链。 衙外,围了一圈难以置信的县民。 “解了秦大人的镣铐。” 兰子卿坐正中椅,眼眸无波无澜。 “丞相,下官以为秦县令的镣铐不可去。” 旁椅上的太守一听,忙起身说道。 “秦县令乃是罪官,若轻易去其镣铐,岂非惹人非议丞相断案有失偏颇。” 兰子卿斜斜看过一眼,指骨轻扣案面,神情冷淡。 “太守既已判定秦县令有罪,何须本相再来夺审。” “下官不敢。” 太守面色难堪,只得指了一个衙差上前褪去秦无渔的镣铐。 秦无渔跪直身板,言道:“多谢丞相。” 兰子卿惊堂木一敲,喝道:“大胆秦无 渔,你竟敢在悦来阁中调戏良家女子,若非太守及时赶到,岂非叫你得逞。此罪,你认还是不认?” 太守一听,坏了,丞相有心包庇秦无渔。 丞相此言,听上去言辞严厉,实则是留 了个言眼给秦无渔辩白。 他听闻丞相今日起程,才敢贸然施此毒计,丞相一走,秦无渔是死是活全捏在自己手中,届时供一逼,罪一定,押一画,定叫他秦无渔身败名裂坐穿牢底! 昀楚郡中数一二的官员,只能是昀楚太守!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丞相走了两里,不知从何听闻此事,硬生生赶回,做了主判。 兰子卿师从闻名天下的阴谋家机辩,与他几日周旋,其谋略心机只怕更在其师机辩之上,自己这点雕虫小技欺他实难,如今只求此事不要牵扯到自己身上。 太守尚暗求上天保佑,堂上已过了几轮问话,相关人等皆传来审问。 兰子卿拈起一封信,向堂下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人问道。 “钱衙役,这封信你可认得。” 兰子卿略略示意,便有衙差躬身上前取过信,交予钱衙役。 钱衙役仔细一看,舌头打着结道:“小人……小人认得,只是小人交给县令的那封信。” “你再看去,给你信的可是你身旁站着的人。” 钱衙役闻言看去,旁侧站了一个一身墨袍的人,身板直的像一杆冷竹。 县内跪了一圈待审之人,唯有他一人立在衙上。 丞相说他乃是举子,可堂前免跪。 “给小人书信的是个年逾不惑的老者,不是巫先生。” 钱衙役摇摇头,说道。 “既然你说送信之人是个年逾不惑的老者,那信自然也不会是巫先生差门下徒子送的。” “绝对不是,送信的人有两撇山羊胡,一看就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太守闻言气的差点背过去,他让师爷随便差个人去送信,他居然自己送去了! 好在丞相没见过自己的师爷,应该怀疑不到他头上。 “钱衙役,你可画得出当日送信之人。” 钱衙役面有难色,他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字都写不囫囵,何谈是画。 “回大人,小人只怕是不能。” 兰子卿笑了笑,看向巫寒:“巫先生妙笔丹青,可否代为一画。” 巫寒目光复杂的看了秦无渔一眼,拱手道:“愿为效劳。” 二人退至后堂,一口述一画像。 堂上,惊堂木再次敲响。 “秀娘,方才听你口音倒不像是梨酒县人。” 兰子卿目光转向一旁浓妆艳抹的女子,淡淡说道。 “这……”满头珠翠的女子瞟了一眼太守,“大人明察,民女的确不是梨酒县人,民女乃是邻县茶梅人,来梨酒县观赏西子庆,只因天色已晚,故而在梨酒县中逗留一日,谁知那秦县令突然闯入民女下榻之处,欲轻薄民女……”说着,便是一番啼哭。 “还望青天老爷替民女做主!” 兰子卿被她哭的头疼,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提起惊堂木便是重重一敲。 秀娘吓得浑身一抖,止住哭声。 “秀娘,你既称本相一声青天,本相自效仿青天绝不使一人蒙冤,亦不轻饶不法之徒。” 兰子卿这句话带着七分气势三分森冷,叫堂中心怀鬼胎者听得更是心虚。 “取茶梅县户口簿来。” 兰子卿说完,又对堂下的女子冷道:“秀娘,本相若查证你确乃茶梅县人则罢,若查出不是,定治你一个期骗官府之罪!” 一番严词吓得秀娘心神慌乱,连哭带喊道:“大人,民女不是茶梅县人!” 兰子卿叫住得令的衙差,眼波闪过一丝冷意。 “秀娘,你言词反复,是何居心。” “大人,民女……乃是昀楚郡中人氏。”秀娘低低瞟了一眼脸色青白的太守,心中怒骂连连,太守还说什么她演一出戏即可得一百两雪花银,如今银子没见到,命反而要赔进去了。 当官的全无一个好东西! 秀娘这番暗骂,太守自然是听不见了, 他此刻心急如焚,心中连骂了几声无知蠢妇! 一县户口簿由当县县令掌管,茶梅县的户口簿自然在茶梅县令手中。 从茶梅来梨酒,最快也要半日,时间一拖他便有的是法子。 如今丞相什么都没拿出来,这个蠢妇自己先露了底! 打眼看过案上青黛淡雅的人影,太守身体一瘫。 好一招无中生有。 论阴谋权术,谁能斗的过机辩高徒。 哼,兰相就算查出是他陷害又如何,大不了鱼死网破,拉着秦无渔一道下地狱! 太守眼中闪过一丝阴测。 此时,后堂已画像完毕,衙役将其呈上。 兰子卿看了一眼,画像上的人尖嘴猴腮,唇上两撇山羊胡,极是逼真。他将画传给太守,淡声道:“何太守可认得画上之人。” 太守望着画上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咬咬牙,赌了一番。 “丞相,下官不认得。” 兰子卿淡淡“喔”了一声,“太守若能识得此人,倒也可省本相一番功夫,可惜。” 语意破深。 第23节 又命衙役将画像传阅衙外县民,若有认出者赏银十两。 “这不是章师爷嘛。” 人群中有人认出。 兰子卿传其上前答话。 “大人,小人识得此人,此人乃是昀楚太守的师爷,章则。” 兰子卿敲落惊堂木,看了一眼旁坐的太守,冷喝一声。 “大胆刁民,何太守已说不识得此人,你却说他是昀楚太守师爷,莫非是为了十两纹银,胡言乱语。” 传上来的县民心中一慌,连忙为自己辩解:“大人明察!小的压根就不稀罕什么银子,秦大人爱民如子是个好官,小的实在不忍他被人陷害,这才指认师爷。”头一磕,“小人若是有半句虚言,大人只管治小人的罪!” 太守此刻已经是冷汗湿襟,如坐针毡。 “你可有无看错。” “大人,这画像已经画的十分明白,可况章师爷祖籍就在梨酒,更是小人的邻居,小人前几日还见他回梨酒祭祖,绝对不会看错。” 兰子卿笑看向昀楚太守,笑意中含着一针寒意。 “何太守,你还有什么话说。” “丞相这是何意,即便信是下官的师爷送的,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下官指使。” 太守犹自做垂死挣扎。 兰子卿唇边透出一丝幽寒。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本相便让你心服口服。” “传万花楼的鸨娘。” 声音刚传下去,一个脂粉艳俗三十出头的女子便被带了上来。 “参见大……大人。” 太守一见来人,面如土色。 “你可见过你身旁的女子。” 鸨娘偏过头,看去。 “回大人,见过,她是我楼里的姑娘,名唤春娘。”鸨娘眼珠子一转,哭道:“大人,这小蹄子要是犯了什么法,可不关我万花楼的事啊,更不关民妇的事啊。” 兰子卿按了按眉头,冷道:“你再往上看,可认得这位大人。” 鸨娘小心翼翼的抬头,瞅了一眼太守。 “民妇……认得,他是昀楚郡太守,也是我楼里的……常客。” 县衙外哄然大笑。 秦无渔挺直身板,一动不动的跪在堂下。 兰子卿再次敲响惊堂木,冷喝道:“春娘,还不实话招来,莫非要等本相动刑。” 春娘经此变故,吓得面无血色,六神无主,抖着身体像倒箩筐一般倒出太守如何要自己陷害秦县令,末了,不忘哭啼一声“大人开恩!” “何太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太守眼见大势已去,瘫在椅上,绝望道:“兰相手段高明,下官无话可说。” 兰子卿眼波冰寒,唤来左右撤了宋太守的坐,摘了他的顶上乌纱。 “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还望丞相让下官死个明白。” “你且说来。” “丞相如何知晓,秀娘不是秀娘,而是万花楼中的姑娘。” 兰子卿眼眸复又转的淡漠,唇边缓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何太守下次设宴,莫再设烟花之地。” 何承道脑中,炸响一阵惊雷。 破绽,竟是那日自己在万花楼中摆下的一桌洗尘宴! 兰子卿此人,实在可怕! 何承道一脸疯狂,语气带着鱼死网破的森冷。 “丞相断案如神,下官认罪,不过堂上有人道貌岸然,侮辱斯文,喜男风,好断袖,身不清影不正,又该当何罪!” 第20章 断袖一案 县衙鸦雀无声,死水一般的静寂。 兰子卿眸一缩,手收成拳,咯咯作响。 半响,方平复心绪,缓缓放开拳,一字一顿:“不知何太守所指何人。” 何承道猛然抬手,直往案下湖衫人影处指去,咬牙切齿说道。 “正是梨酒县令秦无渔!” 衙外,又是一阵哄然。 秦无渔死死咬住唇,低着苍白的眉眼一言不发。 巫长雪面容更寒。 兰子卿望了一眼案下单薄的身影,惊堂木狠狠拍下,冷喝道:“何承道,你怎敢凭空污蔑朝廷命官,你说秦县令是断袖之人,可有证据?你若拿不出凭证来,本相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丞相,罪官在西子庆上听得秦无渔亲口说出心慕巫长雪,好在被巫长雪拒之,才免梨酒县闹出腌臜之事。” 那日西子庆,他无意中遇见秦无渔,便偷偷跟了一路,本只望偷听出一星半点把柄,谁料跟至暗柳下,两人说了好一通话,眼见争执将起,秦无渔突然握住巫长雪的手,便是一番深情自白。 啧啧,那眼波柔的,连自己看了都起几分邪火。 巫长雪到底不愧是巫长雪,这等美人下,还能把持的住,一句话堵得秦无渔负气而归。 秦无渔走了,他自然跟着散了。 没走两步,心中便生出一条毒计。 你秦无渔不是喜欢巫长雪嘛,本府就以巫长雪为饵,钓你上钩! 万事俱备,秦无渔果来赴宴,果然中计,果然成刀俎鱼肉,任他宰割。 谁知…… 何太守长长一叹,望了一眼案边身姿淡雅,眉目若画的人,头挫败的垂下。 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自己算漏一环,如今便成了阶下之囚。 事已至此,临死之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断袖虽非重罪,却足以叫他秦非渔再无颜面立身梨酒县! 兰子卿眼波微闪,望向那抹寂寂湖色,口气淡淡。 “秦县令,你可有辩解之话。” 秦无渔方抬起头,秀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血色,眼眸如明珠蒙尘般黯淡,整个人就像失去了神采的娃娃。 “下官,无话可说。” 兰子卿眯了眯眼眸。 “秦县令,本相断不会听信何太守一面之词,只要你将西子庆上情形如实说来,本相定还你一个清白。” 这话,已是明示。 只要你秦无渔另有一番说辞,不管是真是假,他兰子卿即可判何承道陷害不成,心生叵测。 这样明白的话,秦无渔又岂会听不明白。 他唇边透出一缕苦笑,摘下顶上乌纱帽,高举过顶,一个头狠狠磕下,再抬头时额上渗出血珠。 “何太守所说句句属实,下官的确对巫长雪怀有不轨之心,下官身为父母官却有此等龌龊心思,实不再配当梨酒县县令。” “下官愿引咎辞官,以赎此身。” 衙外响起一片鄙夷之声,议论如潮,时前撸着袖子言道谁敢动秦大人一根寒毛,我孙四第一个不放过他的汉子现下也转了说辞,唾沫一啐,骂道好端端的男儿,偏要当个兔儿爷。 巫寒抬起极其复杂的眉眼,“流舟……你这……又是何苦。” 秦无渔在一片辱骂声中僵直腰板,死死咬住银牙。 兰子卿望去,那身影孤寂单薄的令人心痛,湖衫清冷如水。 他失算了,这是个清水无渔的男子。 一身的清廉,怎会弄虚作假行宵小之事。 兰子卿听着衙外万夫所指,虽非指他,由人夺己,亦觉心寒。 龙阳如何,断袖又如何! 一未伤天二未害理,不过喜好不同,世人却如见蛇蝎! 看看衙外这些人,哪一个没受过秦无渔的恩惠,哪一个平日里不爱戴他,如今听闻他是断袖,全都换了一副嘴脸! 谩骂滔天,何其恶毒! “啪—” 惊堂木敲出一声巨响,震住衙内衙外所有人。 一时间,骂声皆收,县衙静可闻针。 兰子卿豁然起身,一步一趋,走下案台。 县民眼见官老爷突然发难,吓得不轻,皆噤声低头。 兰子卿神色冷若冰霜,步至秦无渔面前,停下。 第24节 冰冷的视线扫了一圈,方缓缓开口说道:“秦无渔,丁卯年任梨酒县县令,他初来时,梨酒县不过一处穷乡僻壤,县中人乞食度日,上任三年,梨酒县中修官道,兴水利,播水稻,织蚕桑,一跃成为昀楚郡下第一富庶之县。” 踱了两步,目光透出一丝冷嘲。 “尔等方能吃了饱饭,有闲情谩骂他。” 衙外县民,纷纷面有羞色。 人群小声议论开,回忆起秦无渔的好,一个说秦大人虽说是断袖,可为官实在没话说,清正廉明堪比青天。另一个又道自己老娘生了富贵病,没钱治,秦县令听后二话不说取来一年的俸禄给自己,实在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那。 这样的好官清官,就算是断袖又有什么关系? 悠悠众口,又改一腔言辞。 何承道见情况不妙,阴测测开口:“即便如此,他秦无渔依旧是个败坏斯文的断袖!” 秦无渔高举乌纱帽的手腕一僵,头低低俯下。 兰子卿眼中冷光一闪,吓得宋太守脖子一缩,反应过来时心头一阵恼恨,自己年过五旬,竟被一个小儿吓住! 想到兰子卿先头那句话,心头又是一阵妒恨。兰相分明已是公然偏袒,要不是他秦无渔是个认死理的,自己早就被定了罪! 秦无渔这个断袖的兔儿爷,到是很得丞相的意啊。 何太守满脸鄙夷,阴阳怪气道:“罪官听闻丞相在其余郡县待不过两日,便赶赴下一郡县,如今却在梨酒县足足逗留了八日,看来梨酒县令没少伺候丞相呀。” “伺候”二字,咬的何其猥亵。 “何太守的话,本相听不明白。” 兰子卿眉目冰寒。 秦无渔秀白的脸越发苍白。 何承道见此,阴笑道:“丞相是聪明人,岂会听不明白。似秦无渔这等龌龊之人,丞相却三番两次出言袒护,莫非丞相早尝了秦县令的滋味,舍不得判罚?” “放肆!” 饶是淡泊一如兰子卿,此刻也不免动了怒。 “何太守,你说下官是断袖,下官无话可说,你怎可……怎可平白污蔑丞相!” 秦无渔的脸白了又白,唇咬了又咬。 “何太守,草民有一言相问,望直言相告。” 久未出言的巫寒,终于开口了。 “你要问什么便问,本府坦坦荡荡,不像有些人。”说完,不忘挖苦一番秦无渔。 “听闻何太守,家养美妾二十余人,舞姬三十余人,可是当真。” 人群立时一阵惊叹。 何承道冷笑:“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么不对。” “若草民没有说错,何太守家中二十余房美妾,十余房本是青楼女子,五六房是强抢来的民女,剩余三四房,却是何太守之子的通房丫鬟。” 缓了缓,似嘲非嘲道:“不知何太守如此行事,算不算龌龊。” 巫寒说完,人群一阵哄笑,连骂何承道这个老不要脸,连自家儿子的女人都不放过。 何太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秦无渔望着那袭墨袍,心头百感交集。 巫寒又拱手向兰子卿见了一礼,道:“草民还有一问,要问兰大人。” “巫先生请问。” “敢问兰大人,何太守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兰子卿似笑非笑,唇边泛起绵绵寒意。 “其罪当诛。” 巫寒道:“草民问完,请兰大人依罪判罚。” 何承道差点气死过去,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就这样定了自己死罪?! 他何承道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他杠上的乃是机辩门下最拔尖的两个人。 兰子卿转身回案上,拾起惊堂木轻轻击扣公案。 他每击一声,何承道的心越沉一分,到最后心沉犹如重铁灌下。 “何太守,上前听判。” 何承道只觉那块重铁沉到了腿,两腿一弯,瘫跪在地。 “罪官听判。” “昀楚太守何承道因一己之私设计陷害梨酒县令在前,平白污蔑本相在后,两罪并罚,罢免官职,家产尽数充公,判刑二十年。” 兰子卿眉眼极淡,犹如天光微亮,淡而冷。 “何太守,你可服判。” 何承道一听,几欲昏死过去, 兰相好狠的心! 自己犯的实罪,不过是设计陷害秦无渔,可秦无渔并没有因为他的陷害而受到丝毫的损伤,自己最多不过是陷害未遂。 此罪可大可小,往大了判,也不过是罢官免职,罚些银两,坐个一两年牢。往小了判,至多不过降官停俸。 如今,兰子卿竟判他如此重刑,分明是公报私仇,替秦无渔出口恶气! 二十年牢狱,岂不是叫自己老死狱中! 何承道抬起阴沉的脸,厉声道:“丞相如此判,罪官不服!” 兰子卿随手丢下惊堂木,眸眼已去凌寒,转为淡漠。 “何太守不服,只管二十载牢狱后,来浔阳告御状。” 手一挥,即有衙役上前绑了何承道。 “届时,何大人的状纸本相一定亲手呈献圣上。” 兰子卿眼眸依旧淡漠,语气含了一分嘲弄。 何承道一把瘫坐在地。 糊涂啊糊涂!这可是硬坳的圣上诛杀前相九族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良善之辈! 何太守惊慌得涕泪纵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衙役拉都拉不住:“罪官知错了!丞相开恩啊!”见兰子卿丝毫不为所动,何太守总算聪明了一回,连滚带爬,跪到巫寒脚边,紧紧抓住墨袍的衣角,不断的磕头求饶。 巫寒见此,不由软下心肠。 “兰大人,何太守虽设计陷害秦县令,却已当场查清,并无实罪,至于污蔑一罪,既然何太守已诚心悔过,还望兰大人从轻发落。” 兰子卿看去,但见那人一身墨袍,身正如一杆冷竹。 唇边抚上几缕无奈。 五载同窗,弟子皆道大师兄名字冷,面容冷,说话冷,身姿冷,说不定连心肠也是冷的,不像兰芷面柔心软。 谁人知道,巫长雪外冷内柔,慈悲心肠,他兰子卿却是真正的心狠之人。 兰子卿淡淡道:“既然巫先生求情,本相便给他一个机会。”目光转向老泪纵横的人,冷道:“何太守,你若能求得秦无渔的原谅,本相便将你二十年牢狱减为五年。” 何太守忙滚到一旁跪着的秦无渔脚边,青紫的额头一连串的磕下,“秦县令,都是罪官胡言乱语,罪官老糊涂了,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罪官自掌嘴给您出气。” 说着,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秦无渔忙拉住何承道,余光瞟过那一袭墨袍,抿了抿唇,道:“丞相,草民并不怪何太守,还望丞相轻判。” 兰子卿轻叹着摆了摆手,改了判词。 罢官抄家不变,只是二十年牢狱轻判至五年。 何承道千恩万谢,恨不得将巫寒,秦无渔的祖宗都提出来谢上一谢。 衙役上前押了他下去。 “秦县令,听判。” 何太守事后,兰子卿目光转向秦无渔,望着他高举乌纱帽的手腕,淡淡开口。 秦无渔的身体,又是一僵。 “罪官听判。” “秦县令,你身犯何罪,何故自称罪官。” 秦无渔望着公堂上那副清雅的面容,咬了咬牙:“罪官乃是断袖之人,便是一罪,明知断袖,却对巫先生心生不轨,便是二罪。” 兰子卿望着他半响,方冷冷开口:“秦无渔,你可因断袖杀人放火,你可因断袖强抢民男,你可因断袖豢养娈童欢倌!” “罪官绝无……” “既然皆无,你又身犯何罪!”兰子卿抢断秦无渔的话,冷喝一声。末了,呆了呆,声音轻喃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生来断袖,何罪之有。” 秦无渔扬起苍白的脸,一双乌黑的眼中全是震惊。兰子卿一串冷问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脑中发嗡。 断袖之身,令他日夜不安,小心翼翼的藏着掖着,生怕旁人察觉。 本打算长瞒世人,孤老此生。 至少,留一个清白名声在世。 偏偏遇到了那个人,偏偏情不自禁。 偏偏要贪念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一朝败相,他已是抱着赴死的心态辞官。 倘若辞官尚不能赎清己身罪孽,他愿以死谢罪。 他不怪何承道,只怪自己生来断袖,只怪自己分明是个断袖,却无自知之明。 如今,丞相却说生来断袖,何罪之有。 秦无渔口舌发苦。 原来,断袖无罪。 第25节 “本相今日判允你辞官,非你不配做梨酒县令,实乃梨酒县民不配做你的子民。” “秦无渔,本相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秦无渔重重磕下一头,抬头时乌黑的眼珠有了一丝光彩。 “丞相,草民听明白了。” 兰子卿又判下相关人等合谋之罪,终敲落最后一声惊堂木,惊醒众人。 “退堂” 他闭了闭眼,只觉满心疲惫。 第21章 吾乃断袖 与巫寒、秦无渔话别几句后,兰子卿匆匆赶至官驿。 不知为何,他一颗心沉甸甸的,恐慌地仿佛在深渊中不断坠落。 他想见夙丹宸。 异常迫切地想。 “子卿,你审完案子了?” 夙丹宸百无聊赖的倚靠在驿站门前,一见兰子卿,忙起身迎前。 兰子卿站住脚,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人,眼圈发热。 一颗心,忽地安住。 前所未有的惶恐,化作雾散。 勾了唇,主动牵起他的手,道:“劳殿下久等。” 夙丹宸的手心一向比常人的温暖几分,握住他的手,掌心灼热的温度传来,融化下兰子卿一身的冷寒戒备。 两个人执手同入官驿,阿欢正在门口招呼着重整行装。 “那个秦无渔到是个好官,不枉费子卿你特意赶回来替他伸冤。” 夙丹宸在梨花树下站定,眼光瞧着两人紧紧相执的手,心中惊讶之情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过来。 他也常常去握子卿的手,但从不曾握得这般紧,好像一放开,两个人就离散了。 子卿的手,好冰寒。 往常握住子卿的手,虽然一样的冷,却没有这般的寒,似乎还带着一分微颤? “殿下如何得知,秦无渔是个好官。” 兰子卿柔声笑道。 “你还没有回来时,官衙门前走过好几个县民,口中全是夸秦无渔的话。”夙丹宸想起来,颇是嗟叹:“可惜,是个断袖。” 兰子卿唇边笑意,僵住。 “殿下,你、你说什么。” 兰子卿唇色失血,哆哆嗦嗦地问。 夙丹宸不以为然地重复了一遍,“可惜了一位清官,却是个断袖。” 兰子卿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 夙丹宸与他十指紧扣,自然是感受到了他的异常。 “子卿?” “殿下此话,莫非是对断袖之人心存芥蒂。” 兰子卿突然冷下来的声音叫夙丹宸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如实道:“身为男子,却喜欢男子,实在有违纲常礼制。”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断袖之人,莫非是天生残缺?如此,实在可怜。” 兰子卿死死望着他,全身发寒,好像一身的血液凝结成了冰块,又被人重重敲碎,冰渣子碎在身体中,扎的他遍体鳞伤,寒痛交加。 “子卿,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指尖霍然掐入掌心,下手之狠之重,只叫那温软的手心立刻滚出血珠。 夙丹宸惊“嘶”了一声,疼的泪水都出来了,连忙甩开他的手,对着自己掌心呼呼吹了两口气。 “子卿为什么掐我……” 夙丹宸眼泪汪汪的抬头,却在看见兰子卿面色的刹那,惊咽住话。 好冰冷的眼。 印象中,子卿待自己一向柔善温柔,异常的关怀备至。 自己的伤恶化的那么重,全靠子卿细心照料才能好得那么快,自己每每牵扯到伤处时,还没叫痛,子卿便先是一声关怀。 如今,子卿不仅出手伤了自己,还用那么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夙丹宸被那双眼看的浑身发毛,竟生出一股心虚来。 兰子卿嗤地一笑,轻轻执起夙丹宸的手,摊开来,望着他掌心中殷红的血珠,异常温柔道:“疼吗?” 他说话轻柔至极,秀雅的眉目轻轻蹙起,满含着心疼,目光却冷的像是能掉出冰渣子。 这样的兰子卿,前所未见,竟有些可怕。 夙丹宸生生打了一个寒颤,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兰子卿拉过夙丹宸的手,近至唇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舔去上面的血珠, 面容极是轻柔专注。 掌心一阵温湿□□,夙丹宸惊得瞪大了眼珠。 待那双温暖的手心已无血迹,兰子卿方止了动作,柔着目光望着那针尖大的伤口,轻轻笑起。 “殿下手上的伤和臣心中的伤比起,又算得了什么。” “子卿,我并没有说你,我说的是断袖!” 夙丹宸慌忙解释道。 兰子卿眉目轻嗤,对上那双惊慌的桃花眼,嘲弄的勾了勾唇,一字一句地说:“臣,便是断袖。” 夙丹宸,彻底地呆了。 兰子卿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近了两步,与夙丹宸面贴着面,眼中冰寒化去,满目柔情。 “那一日西子庆,殿下说祝臣与心上之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臣心上之人,正是殿下。” 说完,贴上夙丹宸微薄的唇,反复舔咬,落下轻柔缠绵的吻,动作温柔爱怜至极,看了眼已然呆若木鸡的夙丹宸,牙一重,血腥味弥漫口腔。 夙丹宸吃痛,猛地推开兰子卿。 夙丹宸毕竟是习武之人,失神之下出手 便失了轻重,他这一推,推得兰子卿狠狠撞上梨花树,后背火辣生痛,像是撞断了肋骨一般。 疼出一身冷汗。 兰子卿咬碎银牙,死死不发出一个字,面容苍白似雪。 “子卿,我……” 夙丹宸摸了摸鲜血淋漓的唇,桃花眼中满是惊诧,极度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子卿亲了自己,自己推倒了子卿。 连忙往兰子卿处看出,只见他倚在梨树上,手抚着胸口,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须臾,咳出一串猩红的鲜血。 鲜血染上青黛衣袍,更衬那张秀雅的容颜,说不出的凄美哀悸。 夙丹宸的心猛地一痛,侧过脸,不忍去瞧他那般脆弱的模样。 更不敢,对视那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眼。 风声静止,四下悄然。 安静的像是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兰子卿周围的气息,仿佛凝冻成冰,寒气逼人,那气息又似凝汇成了一条冰做的绳索,死死勒住夙丹宸的脖子,勒的他喘不上一口气来。 两个人对峙了半响,夙丹宸突然身形一动,往门口狂奔而去。 片刻,官驿外高响一阵骏马扬蹄嘶鸣声。 “不好了,殿下夺马飞奔去了。” 有人惊呼。 兰子卿哀哀一笑,顺着树干滑落在地。 一抹红色,从怀着跌出,静静地躺在泥地上。 他失神了片刻,拾起来认真仔细的擦去上面的灰尘,贴在胸口,一字一句的喃:“大半年前我已放你一马,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他眉目轻柔似水,偏偏目光冰冷如霜。 配上那一张苍白的脸,猩红的唇。 瞧来,诡异至极。 第22章 逼迫 待兰子卿归来时,浔阳风浪正嚣。 五日前,左都御史李延突然发难,连夜赶到张府,控诉吏部侍郎张浦在清丈田亩中滥用职权,包庇宗族,谎报漏缴之税。 可怜那张浦,被人连拖带拉从床上拖下,还没来得及弄清状况,人头便已落下。 李延手执血淋淋的尚方宝剑,笑得疯狂。 老学士司马礼乍闻此事,惊得险些栽倒在地,他痛失爱徒,恨意难平,当夜告上金銮殿。太师晁颂携左都御史李延闻讯赶来,两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第26节 气氛冷凝间,炀帝落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李卿暂禁足李府,孰是孰非,全权交由丞相审度。” “陛下,兰相尚在地方,不知归期呀!” 老学士恨不得当场拿下李延,为自己的爱徒报仇雪恨,听得炀帝如此一说,咬着牙道。 炀帝屈指轻轻击扣案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便待丞相归后再审。” 老学士此刻悲痛交加,哪里等得,再三相劝炀帝立时开审。 “大学士,你要抗旨不成!”晁颂面色冷嘲,“难怪那张浦敢滥用职权,原来是老师教的好。” “你!” 炀帝头疼的摆了摆手,止住一场闹剧。 “朕意已决,三位卿家退下吧。” 圣上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便是不恭,司马礼只好强忍悲意,行礼告退。 一行人退至宫门口时,司马礼突然上前一步,揪住李延的衣领,厉声道:“兰相是何等睿智,此案交由他来审,你就等着血债血偿!” 李延一脸无畏:“下官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 司马礼一把甩开袖,狠狠瞪了晁颂李延一眼,方转身上轿离开。 见司马礼离去,李延的面容终于有变,颇为担忧道:“叔父,这次我们虽然除去了张浦这个心腹大患,将吏部完全收于掌中,只是……” “只是那兰子卿却不是个好惹的?”晁颂冷笑着接过话,“你放心,这件事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料他兰子卿本事再大,也绝然查不出一丝一毫。” “再说,只要我们能拉拢到兰子卿,还怕他届时为难你?” 李延闻言,面色更难:“要拉拢兰相谈何容易,上次叔父你拿《兰亭集序》去……不也于事无补……”感受到晁颂锐利的眼光,李延后面的话低的几不可闻。 晁颂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眼光折射出白茫茫的夜雾,更显冷峻。 “叫书儿多与兰相走动走动,同是文人,难免谈得来些,不说拉拢,能套出些消息也是好的。” “是” 自那晚后,司马礼每日翘首以盼兰子卿的归期,一天要去相府打听好几次消息,终于在第五日,回来的人急匆匆跑入内堂,说是兰相回来了。 司马礼惊喜的抬头,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急忙吩咐人备轿。 临走前,不忘拉上前来问候的夙丹宸。 “外公,你拉着我来做什么。” 夙丹宸瞅着府外悬匾上金粉书成的“兰府”二字,苦下脸。 他如今,不敢见到子卿。 那日自己出手推伤了子卿,又抛下他夺马逃走,一定伤透了他的心。 明明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子卿。 夙丹宸想起梨花树下,那一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眼,心中越发打鼓。无奈司马礼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硬生生将他拽到相府。 “外公,你不是说让我少同子卿来往,怎么今日却硬拽着我来。” 夙丹宸委屈地看着司马礼。 “外公这样做自然有外公的道理,到是你,平日里拦都拦不住,怎么今日反而不愿来了。” 司马礼报仇心切,恨不得马上见到兰子卿,连夙丹宸明显的一呆都忽略了。 他不是傻子,那日皇粮一案,他和晁颂用《兰亭集序》和《多宝塔碑》都诱不出来密旨到底是什么,自己这个外孙一提,兰相便轻易说出口,想来宸儿与兰相有几分交情,带上他,说不准兰相能碍于和宸儿的交情,多吐露一些想法。 司马礼上前,不待叩门,朱门先一步打开,门内走出一个乌青衣袍的小厮。 “司马大人请进,丞相已在书房恭候多时。” 司马礼愣了愣,暗道丞相不愧为心算天下的谋士。 夙丹宸的心越来越虚,刚想偷偷溜走,谁知司马礼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拖着他穿过庭院,来到书房。 “外公,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夙丹宸转了转像是被捏碎了骨头的手腕,正疼的龇牙咧嘴,忽听得空气中响起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 “臣见过三殿下。” 夙丹宸动作一滞,表情僵住,艰难的抬起头,只见眼前的人面容苍白,像生了一场重病一般,如墨染的眼眸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悲喜。 更无半分冰霜。 奇怪,子卿眼中明明没有一丝冷意,怎么自己就这般害怕见到这双眼。 “免、免礼。” 夙丹宸心里发虚,偏过头不敢再看。 司马礼抛下夙丹宸,迎上前:“兰相一路奔波劳累,老夫本不该在兰相刚刚回府即登门打扰,实在是……” 话到一半,便被一串咳嗽声打断。 “兰相身肩重任,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夙丹宸一听到咳嗽声,连忙往兰子卿处看去,那身青衣孤冷如水,那双眼,淡薄的像是弥漫了一层雾气般。 疏离的映不出任何颜色。 夙丹宸的心一阵刺痛。 “劳大学士挂心,本相无碍。”兰子卿放下青黛锦帕,稍稍平复气息,淡淡道:“大学士可是为张浦一案而来,此案本相已有耳闻,定会秉公执法。” 司马礼不甘心就这样被打发,紧跟上一句:“老夫今日来只盼丞相能如实相告,此案丞相打算如何审,以何罪名问审李延。” 若以失察之罪开审,李延最多不过革职查办,若以蓄意谋害之罪开审,李延必定人头落地! 两罪差别,全在兰子卿一念之间,他不得不问上一问。 兰子卿垂下眼,遮住了眸中淡淡的嘲意,“司马大人何以见得李延一定有罪,圣上既赐他尚方宝剑,他行职权,亦无不妥。” 司马礼闻言脸色发青,心中一阵怒意翻滚,沉下脸说道:“张浦乃是老夫的门生,他的为人老夫最清楚不过,老夫敢指天发誓,他绝对不会做出徇私枉法的事来!” 兰子卿眸底淡薄的雾越来越浓,“正因张浦是司马大人的得意门生,司马大人的话难免有失偏颇。” “丞相此话何意,莫非是指老夫乃是包庇亲友之徒。”司马礼脸上乌云密布,看上去已是气急。 夙丹宸在旁听着,也觉得子卿的话有些过分,不免心疼起自家外公。 兰子卿面上一片淡色,指尖映着青色锦帕,白的吓人,看上去冷气森森。 “本相不过随口一说,圣上既将此案全权交由本相负责,本相定不负陛下一番信任,司马大人无须诸多费心。” 这番话说的毫不留情面,听得司马礼又怒又奇。 兰相此人虽说心机深不可测,待人接物却是进退有度,不失尔雅,堪为文人表率,今日倒是怎么了,句句带刺,像是有意顶着自己来。 “既然如此,万望丞相早日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老夫告辞。” “外公,我想再留一会。” 夙丹宸看了眼那张憔悴的病容,终究不忍就此离开。 司马礼甩了甩衣袖,气呼呼地走了。 书房中,只剩兰子卿与夙丹宸二人。 “殿下莫非要为司马大人出口气,臣的身体只怕经不得殿下再次一推。” 兰子卿见夙丹宸留下,开口淡淡地嘲。 夙丹宸心中一痛,抿紧唇,上前。 兰子卿面容苍白,唇色却鲜红似血。 瞧来,竟有诡谲的美。 夙丹宸目光一深,哑着声道:“子卿,对不起,那一日我不是有心推倒你的。” 那一日他实在是震惊极了,子卿说喜欢他,子卿亲吻他。 天下所有荒诞的事都在那一日发生了。 他手足无措至极,脑子里全是蒙的,才会做出伤害子卿的事来。 “你身子那样弱,怎么经的起我那一推。” 说着,桃花眼不自觉泛起了水雾。 他伸出手,轻轻拥兰子卿入怀,感受到怀中人明显的一僵,抬手温柔的抚上他消瘦的后背,疼惜的问:“是不是很疼?” 兰子卿眸光闪了闪,眼底萦绕的薄雾渐渐散去。 他开口,却极其平静。 “臣是断袖。” “我知道” “臣喜欢你。” “我知道” 夙丹宸顿了顿,道:“子卿,我一向视你为良师益友,我们依旧做朋友好不好。” 兰子卿听后,轻轻嗤笑,那笑声太冷,令夙丹宸不自觉抱紧了一分。 “殿下当臣是友,臣却从未当殿下是友。” “子卿……” 兰子卿放开贪恋的怀抱,对上那双小鹿般晶亮的桃花眼,淡淡一笑。 眼眸淡漠如雾。 “臣与殿下,要么做情人,要么便做陌人,绝无朋友一说。” 夙丹宸急了,“可我不是断袖。” 兰子卿转过身,清影寂寞如水,不见神色悲喜,只闻其话幽凉如寒潭。 “那我们便做陌人。” 第27节 他缓缓走到门口,面冷如水,做出一个送客的姿态,“恕臣身体抱恙,不能远送。” 夙丹宸心口一慌,扑上去抱住兰子卿的腰。 不,不,他不要和子卿做陌生人。 “难道就无折中之法。” 兰子卿略叹了口气,抚上夙丹宸俊朗的眉眼,莹白指尖停在桃花眼梢处。 那手指冰冷的叫夙丹宸抑制不住的起一层寒意。 他放柔声音,眼中情意缓缓流露出,眸光潋滟,煞是动人,“殿下要么与臣做情人,要么。”放下手,声音陡然转冷,“便做陌人,绝无折中之法。” 那双眼,冷若冰霜,一丝情意也无,仿佛刚刚似水柔情,全是错觉。 夙丹宸黯下面容,放开兰子卿,桃花眼中满是委屈:“子卿这么说,便是要逼我到底了。” “禀丞相,左都副御史李简书来访。” 李简书? 兰子卿眯了眯眼眸,“请他进来” 夙丹宸见了,喏喏道:“子卿既然有客,我便先告辞了。” 兰子卿冷着脸,不置可否。 夙丹宸咬咬牙,往外走去,走至梅林时,他回头,见一拢青衣半隐在阴影中,一派落寞萧索之意。 他咬了咬唇,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回过头继续往外走去。 子卿要的,他给不起 第23章 醉酒 清丈田亩中,吏部侍郎张浦一丝不苟的查出了不少漏税之银,朝中官员正暗自肉疼时,却听得他徇私枉法,包庇宗族,被左都御史李延就地□□。 这般出人意料的发展,着实令人咂舌,好事的朝官少不得约上三,四位交好的同僚,打马上寻欢楼,唤来平日里相好的娇娘,摆酒落座细细谈开。 一个道张侍郎这人,说他犯下别的罪我信,说他徇私枉法我却是头一个不信,他那脾性,又臭又硬,三句话不离律法,这次清丈田亩,我可没少吃他的亏。 一个又道明兄所言甚是,小弟我好话软话说尽,他张浦却是半点不为所动,那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活像个阎王,这样的人,怎么会滥用私权,包庇宗族。 二人言谈甚欢间,旁坐的另一位一身明黄衣袍的年轻公子,端起酒杯殷殷劝酒,“来来来,喝酒喝酒。” “应师兄,你眼睛怎么了,怎么成了斗鸡眼?” 明黄衣袍的公子气的一叹,伏低了肩膀小声道:“你们往后看,那是谁。” 二人闻声回头望去,皆吓得浑身一惊。 远山屏风前,那独饮独酌的正蓝袍,不正是三殿下。 “你们再往右前方看,哪又是谁。” 这一看,可了不得,两位大人面面相觑,皆惊得瞠目结舌。 “那不是……” 明黄衣袍的公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三人沉默着喝了一杯酒,极为默契的转了话题,改谈起浔阳城中一些风流趣事。 一时间,寻欢楼中丝竹绕梁,舞袖翩翩,欢客把酒笑谈风月。 寻欢作乐,莫过如此。 夙丹宸独自一人喝空了一壶又一壶酒,又命楼中龟公再拿一壶酒来。 他撑着下颔,听着满楼欢声笑语,晶亮的桃花眼黯了黯。 要是十皇弟在,自己也不至于一个人喝酒。 他那日夺马逃回浔阳,头脑昏聩,心慌意乱,实在手足无措的紧。 一进浔阳城,直往十王府奔去,本打算找十皇弟好好的喝一场,谁知十王府的人说十殿下出去了,他忙问去哪了,那小厮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明白话。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父皇命国师前去地方进行秋祭,十皇弟跟着去了。 怪哉,父皇命国师去秋祭,十皇弟又不懂祭祀的事,他跟去做什么。 夙丹宸轻敲了敲头,努力聚拢思维。 好像自从国师来后,十皇弟便三天两头的往国师府跑,自己去他府中找他喝酒,常常扑一场空。 还从未见十皇弟对谁,这般上心。 十皇弟花名在外,这般行为,也不怕国师误会了他。 酒气上涌,夙丹宸醉倒在八仙桌上,满楼扫视一圈,一抹青黛衣影忽映入眼帘。 俊朗的面容,僵住。 他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心口慌乱如涌入源源不断的冷水。 三天两头的跑。 跟着去。 上心。 这些,同自己对子卿做得,有什么区别?! 甚至,自己做的,还要多一些。 难怪子卿会误会自己。 分明是自己的举止太惹人误会! 夙丹宸惊慌失措,唇色发白,醉醺醺的起身,只想抓住那抹青影。 抓了个空。 酒意翻腾,他脚下一个踉跄便栽倒下去。 栽在温香软玉中。 “殿下,你怎么喝的这般醉。” 耳畔响起柔媚之音,夙丹宸醉眼朦胧看去,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勉强分辨出一张娇美的容颜。 “含烟姑娘……” 夙丹宸这一栽,牵惹不少目光。 李简书坐在右前不远处,将方才一幕看得分明。 “丞相,那摔倒之人好像是三殿下,我等是否前去帮忙。” 兰子卿低着眸打转着酒杯,唇边一抹似有似无地嘲,“三殿下有佳人在侧,李大人何必自煞风景。” 李简书听着有几分道理,便不再有所动作。 他望着不停饮酒的兰子卿,神色若有所思。 叔父命他与兰相多走动走动,可他与兰相平日素无交情,贸然走动,实在难为情。再者兰相不喜人扰,三年前初登相位,相府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访客,不都被一一拒之门外。 那些人,可是清一色的王孙子弟,达官显贵。 自己一个区区的左都副御史,便更难入丞相的眼了。 本打算登门一趟,若是被拒之门外,也算对叔父有个交代,谁知丞相非但没有拒而不见,反而态度出人意料的亲和,拉着自己纵古谈今,直聊到天黑。 与丞相一番畅谈下来,只觉茅塞顿开,真正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丞相才学,令他叹服。 聊至兴起,他脱口相邀丞相小坐螺子轩,待见丞相微微变了脸色,方知自己失言,忙要告罪,却听得丞相道:茶虽雅,不如酒佐意气。 于是今日,便来了寻欢楼。 只是浔阳城中不乏特色酒肆,若想喝酒,何须特意来欢楼。 据他所知,丞相从不踏足欢场,自己也不是爱风流之人,这寻欢楼,又是因何而来。 其中缘故,李简书自然是不敢问,亦问不出口。 他自满一杯酒,缓缓送入口,眼皮垂下的刹那,恰见那道醉醺醺的蓝影,搂了娇媚女子入怀。 坊间传闻,花魁娘子柳含烟乃是三殿下的人,是三殿下花大价钱买断的清伶。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李大人,本相突感不适,先行告辞。” 兰子卿放下酒杯,指节发白。 李简书回过神,忙道:“丞相慢走” 话音刚落,一拢青衣已飘然离去。 夙丹宸朦胧醉眼中,只觉一抹青影闪过,他抬头,眯紧眸子,寻找那抹青影。 “子卿,不要走。” 起身跌跌撞撞的穿过舞池,尾随至门外。 “殿下要去哪里?” 一缕柔媚之音在身后关关切切的响起,夙丹宸不作理会,迈出门槛,抱着门柱勉强站定身形,醉眼迷离,映出一抹青影。 那抹青影背对着他,沉如寒雪,连周遭都散发着丝丝冷意。 他开口,轻轻地唤。 “子卿,别走。” 青影微动。 夙丹宸瞅准方向,一把扑过去,谁知醉的太糊涂,看花了眼,扑错了方向,直直摔在地上,昏睡过去。 那青影忙移几步,又堪堪停住。 第28节 “殿下呀,您这是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小厮阿欢,见此情景,哭着跪倒在夙丹宸身旁。 他这哭爹喊娘的架势,直叫弄不清楚状况的路人误以为这位公子醉死温柔乡了。 那抹青影掀帘入轿,在弯身的那一刻停住,动了动唇。 紫金官轿悠然离去,冷然如水的声音依稀散在空气中。 “他无碍,送他回府。” 王府中的老管家见夙丹宸被人抬着回来,又惊又慌,上一次小主子被人抬着回来时,人还是醒着的,怎么这次一点生息也无。 忙唤来府中一直将养着的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后,大夫拍着胸脯,再三保证殿下只是喝多了酒,睡死过去了,并无大碍。 冯泊方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一面嘱咐大夫写个醒酒的方子,一面冷着面孔,揪着阿欢的耳朵往外走去。 “哎呦,疼疼。” 阿欢揉了揉被拧得通红的耳朵,瞅着冯泊不善的面色,小心翼翼道:“老管家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殿下这不是没事嘛。” “我问你,殿下去地方的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殿下一个人先跑了回来。” 小主子回来后,日日的借酒消愁,冯泊看在眼里,痛在心中。 阿欢仔细回想了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缘故。 那一日殿下和兰相已经收拾行装上了路,走了两里路,被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截住,说是梨酒县县令遭人陷害,望兰相前去搭救。兰相问完了前因后果,责令一队士兵快马赶至昀楚,押解一个欢场的鸨娘来梨酒,他依稀记得,是万花楼中的鸨娘。吩咐完后,兰相方掉头赶回。 因殿下伤势未愈,便先回了官驿等候。 殿下那时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等得急了,便同自己玩笑说非要兰相请一桌宴才行。再过了一炷香,兰相总算是审完案子回到驿站,出现时面色有些古怪。 紧接着,殿下和兰相同进驿内去了,自己则在外面重新打点行装。 谁知隔了一会,殿下脸色仓惶匆匆逃窜出,那脚步快的,仿佛后面有恶鬼追着似的,自己还来不及问,殿下便已经夺马飞奔去了。 自己连忙进驿站告知兰相,一进去,便见兰相跌坐在梨花树下,唇边尽是鲜血,连青衣袍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眼中冰冷至极,唇边却弯弯笑起 那模样,倒真有几分像恶鬼。 阿欢回想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冯泊听完,难得的沉默,也不再为难阿欢,只叫他去煎一煎大夫写的醒酒药。 阿欢望着那抹苍老的背影,摸了摸头。 自己这个亲历者,尚且弄不明白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冯泊只听自己三言两语,难道便弄清了真相? 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阿欢决定先去煎药要紧。 煎好药后,一直放在炉灶上温着,阿欢几次进房看夙丹宸醒来没有,后者始终雷打不动的呼呼大睡。 阿欢近前几步,望着那张熟睡的俊颜,叹了口气。 自己的主子真是好命,母妃是当今最得宠的皇贵妃,外祖又是显赫的司马一族,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 这样的身家背景,养出来的不该是骄纵跋扈的恶毒少爷吗? 偏偏自家主子,心思最单纯不过,人也善良,自己的一条命还是他救得那。 还会一身武艺,主子的弓箭射的可准了。 硬要说缺点的话…… 风流算不算? 主子生来多情,对谁都好,好的过分,尤其是美人。 主子浔阳第一风流子的名头,不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明明那十皇子才是真正的风流,左拥右抱,新欢旧爱。 自己跟了主子五六年,怎么会不明白主子只是太过于怜香惜玉,其实心里根本就不爱她们,说不准压根就没动过那些美人一根手指。 不过主子对兰相的态度,连他也捉摸不透,说成是一惯的秉性,似乎也不对,还没见主子对哪个美人这般好。 便是含烟姑娘也不曾得到主子这般的用心。 三番两次为兰相受伤喝酒不说,还拖着伤不远千里追到梨酒。 这分明,就是情人之间会做的事情。 第24章 美人如斯 “愣着做什么。” 夙丹宸昏昏沉沉的转醒,咧着牙“嘶”了一声,只觉头疼的厉害。 “殿下,您终于醒了。” 阿欢忙扑过去,小心翼翼的扶着夙丹宸坐起,又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方便他靠着。 “本王怎么在这里,本王记得本王在寻欢楼喝酒来着。” 夙丹宸脑门上一阵一阵的疼,抬手一摸,摸到额前一块高鼓的包,一碰便疼。他“呀”了一声,“本王脑袋上怎么起了这么大的包?” 阿欢瘪瘪嘴,“殿下,奴才看见您时,您就已经这样了,醉倒在寻欢楼的门口,吓了奴才一大跳。” “还是兰相吩咐奴才送您回府的。” “子卿?” 夙丹宸一愣,继而掀被下床,“快备马,本王要去一趟相府。” “殿下,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去?”阿欢望着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夙丹宸,劝道:“再说您酒后刚醒,怎么骑得了马,还是先歇一歇吧。” 夙丹宸一腔话憋在心里,哪里等得了,他见阿欢没有动作,便自己胡乱穿好衣服,径直往门外跑去。 “殿下等一等,先喝了醒酒汤……” 话刚说到一半,那抹蓝影已消失无踪,紧接着府外传来一声骏马嘶鸣,马蹄阵阵。 阿欢苦着脸,跟着走出房门。 殿下还是这样,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夙丹宸一时脑子发热,一口气策马狂奔了三条街,相府前的石狮隐隐可望,他经冷风一吹,头脑清醒许多,心中便立时踌躇不安起来,放慢了马蹄,一步一步地踱。 难道,真的要去和子卿道歉? 子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叫你误会。 夙丹宸想了想,终究觉得不妥。 可是,又有哪里不妥? 原本就是自己的言行太暧昧,才会叫子卿喜欢上自己,自己是该好好的向子卿道歉一番。 夙丹宸转念一想,眉目黯下。 子卿一定会以为自己在戏弄他。 明明不是这样的,自己是真心想对他好,不由自主的想对他好。 想和他做朋友,做兄弟。 但是子卿……想和自己做情人。 夙丹宸苦笑着摇摇头。 自己对子卿是朋友之情,兄弟之义,却无……情人之爱。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白马已踱到相府门口。 夙丹宸坐在马上,望着相府门口悬挂着的灯笼犹豫不决,突然“吱呀”一声,朱门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开越大,从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位年轻的公子。 “丞相留步,下官告辞。” “李大人慢走。” 夜色深重,李简书低眸往外走了几步, 突然撞上一堵厚实温软的墙。 抬眸看去,竟是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 马上,一双桃花眼亮得出奇。 “臣参见三殿下。” 李简书借着月光,辨认出马上之人,慌忙跪下行礼。 兰子卿听到动静,走下台阶,跟着作揖行礼。 “参见殿下。” 声音冷然如水。 夙丹宸眉目更黯,“免礼。” 他翻身下马,“这么晚了,李大人怎么会在相府。” 李简书身体一抖,这话音怎么这么冷,倒像是问责一般。 “臣与丞相商讨一些事宜,故而逗留了晚些。” “李大人还有事吗?” 桃花眼一挑,隐隐流露出天家气势。 李简书心一颤,忙道臣告辞,也不管轿辇未至,逃也似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大人乃是臣请来的客人,到是殿下,不请自来,所为何故。” 待李简书走后,兰子卿方凛着眉目,淡淡开口。 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夙丹宸低下眼,小声道:“子卿,我有话同你说。” 兰子卿唇边浮起一缕嘲:“臣与殿下之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 第29节 夙丹宸急忙上前,拉着兰子卿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唤:“子卿……” 橘黄灯影下,他衣衫不整,发丝颇乱, 额上还顶着一个青紫的包,瞧去颇为狼狈。 那双桃花眼,在灯下委委屈屈地望着。 兰子卿心一软,终是不忍。 “殿下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寒舍。” 说罢,兀自转身回府,也不管夙丹宸有没有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肩之距。 夙丹宸神色若有所思,一路上,出奇的沉默,不似以往话多的性子。 待穿过梅林,走过曲廊,进入书房。 两杯清茶搁下,夙丹宸还是一言不发。 兰子卿望着他半响,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冷下眉目。 “殿下迟迟不肯开口,莫不是有意戏弄臣。” “不!”夙丹宸连忙否认,咬了半天唇,方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低低道:“子卿,你这两天怎么老是同那个李简书在一起。” 兰子卿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殿下想同臣说的话,便是这个?” 夙丹宸抿了抿唇,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 他想说的话,自然不是这一句,可是刚刚看见李简书从相府里走出来,子卿还对着他笑,他心里便一阵泛酸,说出口的话生生变了味。 “殿下既然打算好与臣做陌人,何必再来过问臣的私事。” 兰子卿开口,淡淡地嘲。 眸底,萦绕着薄冷的雾。 夙丹宸心口一慌,急忙抓住他的手,“我何时说过要同你做陌人。” 兰子卿眸色变了变,反握住夙丹宸的手,放柔声音:“既然不是陌人,莫非殿下要同臣做情人?” “我……” 夙丹宸动了动唇,哑口无言。 兰子卿眼眸徒然转冷,抽回手,冷道:“殿下请回吧。” 夙丹宸咬紧下唇,起身往外走,走至门口时,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月光从窗户缝隙中投入,落在案上,清清白白,冷冷的一片。 兰子卿背着他,孤身坐在月色中。 青衣寂冷如水,又单薄如雾。 真正的形影孤伶。 夙丹宸脑子一热,扑过去一把抱住兰子卿,手刚刚环上兰子卿的腰,便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子卿的身体,好冷。 冷的发寒。 兰子卿一怔,回转身来,眼底茫茫冷雾缓缓褪去,眸光盈盈。 月光如练。 美人如斯。 夙丹宸望着眼前如玉容颜,脑中一片浆糊,再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思考。 他低头,像受了蛊惑般缓缓吻上怀中薄凉的唇。 兰子卿惊眯起眼,又睁开,眸底现出柔情,静静的淌。他勾着夙丹宸的脖子,主动回应这个吻 。 隔了半响,两人方气息不稳的分开。 兰子卿望着夙丹宸,一言不发,只眸光波动,似水柔情。 他在等,等夙丹宸开口。 等他说,喜欢。 夙丹宸愣了许久,方如大梦初醒般抬眸,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眸,心中刺痛,别过脸去。 “子卿,对不起……” 兰子卿眼底脉脉柔情,冻住。 寒意从脚底生出,唇动了动,微微发颤。 “你说什么?” 夙丹宸面容更愧,“子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嘶……” 兰子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殿下当臣是什么?玩物?欢倌?” “不!不是这样的!” 夙丹宸脸色大变,连忙否认。 “我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来,子卿,你原谅我,原谅我。” “混账事?” 兰子卿登时沉下脸,欺身上前。 “原谅?” 他一步步的逼近,夙丹宸一步步的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摔落在地。 好阴郁的面容。 眼前的子卿,还是自己熟悉的温雅之士?! 夙丹宸吓得不轻,亮晶晶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 兰子卿轻笑一声,伸手抚上他的眉眼,细细的划。 “殿下这双眼,实在叫臣喜欢,喜欢的想挖下来。” 声音轻昵至极,仿佛正对情人喃语。 眸眼冷酷如霜。 夙丹宸浑身寒毛倒立,惊道:“子卿,你疯了……” “撕拉—” 衣服撕破的声音,一片洁白结实的胸膛露出。 兰子卿望着,喉结一紧,现出痴迷的神色,俯身落下一串轻柔的吻,又移到他胸前朱点,用舌尖轻慢地咬。 “唔……” 一阵酥麻颤栗游走全身,令夙丹宸不由自主地轻吟一声。 兰子卿舌间动作不停,又腾出手往他袍下探去。冰凉指尖碰到大腿内侧,激起一阵颤栗。 也惊醒了夙丹宸。 他急忙捉出袍下的手,容颜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是羞。 “兰子卿,你当真是疯了!” 这是第一次,夙丹宸连名带姓的唤。 也是第一此,夙丹宸用这么冷的声音唤出这个名字。 兰子卿停下动作,抬起头来,轻轻勾唇。 眸光一片扭曲。 夙丹宸被他的神色吓住,一连串诘问噎在喉中,竟是一字也说不出口。 兰子卿忽嗤得一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臣是疯了,臣生生被殿下逼疯了。” 灯火落满他的面容,映出一片妖色。 夙丹宸看呆,身体却抑制不住的发抖。 这样的兰子卿,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扭曲,疯狂,冷酷。 外公说子卿看似从容淡雅,实则冷酷阴郁。 原来都是真的。 他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用力推开兰子卿,逃也似的往府外跑。 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回头。 身后,兰子卿面色惨白,保持着被他推倒的姿势,纹丝不动。 眸眼一片死寂,再无任何的光彩。 整个人,沉寂的像是死去了一般。 第25章 陌人 夙丹宸落荒而逃后,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日日在寻欢楼买醉。 楼中莺歌燕舞,一曲又换一曲。 他醉趴在桌上,整个人恍恍惚惚,脑海迷雾茫茫。 雾中景象,变换不休。 第30节 这一次,现出一方院落,一间书房。 是子卿的书房。 房内无灯,唯洒落一地月光。 一人独坐月下,青衣如水。 是子卿。 他又惊又喜,快步上前,伸手去抱。 青影缓缓回头。 眉目失神。 子卿,你怎么了。 他忙问,喉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不由得又惊又急。 “臣生生被殿下逼疯了。” 他愣住,怀中如玉容颜已变得狰狞。 子卿,我怎么会逼你,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大急,惊慌的想要解释,喉咙间却始终一个音也咬不出来。 怀中人突然冰冰冷冷的笑起,扯开他的衣领,生生撕咬了一块血肉下来。 他猛一激灵,吓醒过来,酒也清醒了大半。 “殿下,您终于醒过来了。” 夙丹宸刚从梦魇中醒来,心口一阵乱跳,抬手按住胸口,长长顺了口气,方道:“你怎么来 了。” 阿欢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殿下,贵妃娘娘召您进宫。” 母妃? 夙丹宸惊诧的睁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阿欢哭意更显,“晌午时分。” 晌午时分? 夙丹宸看了眼天色。 现在差不多……申时了吧。 “该死” 夙丹宸忙起身,一阵晕眩袭来,脚下踉跄几步。 “殿下,您没事吧。” 阿欢忙伸手去扶。 夙丹宸摇摇头,丢下阿欢,跌跌撞撞的跑出寻欢楼。 “殿下,您还没有换衣服!” 阿欢匆匆跟出,拦住马。 夙丹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常袍,亦觉不妥。 可是现在哪有衣服给自己换? 阿欢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忙递上一个包裹,“殿下,奴才来的时候带来了您的朝服,您先去 楼中换了衣服,再去谒拜贵妃娘娘吧。” “你倒机灵。” 夙丹宸松了口气,笑着接过包裹,不忘在阿欢清秀的脸颊边捏了捏,惹得他微微红了脸。 下马进楼,挑了一间无人的房间,换上包袱中的月白蟒袍,又解下发带,簪上羊脂玉冠。 他本就生的英朗非凡,稍稍打扮,便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光彩的叫人移不开目光。 “殿下……” 阿欢捏着梳子,脸越发的红,口舌也结结巴巴起来。 “本王去去就来,你先回府。” 夙丹宸没有主意到他的异常,交代完,便急匆匆往房外冲去。 房中空余阿欢一人,尚未从惊艳中醒来。 一路纵马奔至宫门,下马来将缰绳交给士兵,便头也不回的冲进皇宫。 他跑的太急,以至于忽视了不远处,静静停着地紫金官轿。 进了宸霞宫,他一身酒气,惹来贵妃娘娘好一顿训斥。 又是下跪又是认错,伏低做小了好半天方才消下皇贵妃的怒意。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皇贵妃呷了一口茶,悠悠道:“便罚宸儿你随同外公,前往张府吊唁。” 夙丹宸有错在先,哪敢辩驳,忙不迭的应下。 刚应完,便听得上方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夙丹宸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面上羞恼。 又被母妃戏弄了。 “母妃,你根本就没有生气,是不是?” 梨妃慢悠悠的放下茶盏,眼眸闪过一丝得意。 狡黠的怎么看也不像已为人母。 “不这样,宸儿怎么能乖乖听话。” 夙丹宸挫败的垂下头。 每次都这样,一见面便要捉弄自己一番。 每次请安后,他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智商不济。 不然,怎么次次都上她的当,受她戏弄。 这次来,明明已经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结果还是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宸儿近来日日酗酒,可是有心事?” 夙丹宸身形一僵,小声道:“母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梨妃睨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一般。 “你王府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本宫精挑细选出来的?你府中有个风吹草动,本宫能不知道?” 夙丹宸瞪圆了桃花眼,不满的抗议:“母妃,你这是监视!” 梨妃理直气壮的应:“本宫就是监视。” 夙丹宸望着梨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头一垂,再一次败下阵去。 真不懂父皇爱这个女人哪一点。 “宸儿,你说什么?” 梨妃磨着牙,阴测测的开口。 糟糕,自己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夙丹宸赔着笑脸,好话一句接一句的往外蹦:“儿臣说母妃您貌美如花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难 怪能盛宠不衰。” “哼,算你会说话,这次便放你一马。” 梨妃被夸得飘飘然,也不再计较。 夙丹宸暗暗舒了一口气。 “母妃,您吩咐的事情儿臣一定做到,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待梨妃同意,便往外溜去。 “宸儿。” 梨妃突然正正经经的喊了一声。 夙丹宸惊住,停下脚步,不解的望着她。 梨妃神情,少见的认真。 “雾里看花,不如有花堪折。”她眉目黯下,低低喃道:“不要到了最后,再来后悔。” “什么?” 夙丹宸听得莫名其妙,又见梨妃面有异色,心口一慌,连忙上前扶在她左右:“母妃,你怎么 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梨妃摇摇头,抬起纤纤玉指,抚上夙丹宸俊朗的眉目,轻轻道:“宸儿,你记住,惜取眼前 人。” 夙丹宸只顾着照看梨妃的身体,哪里听得进去,只一个劲的问:“母妃,你真的没事吗?还是宣 太医来瞧一瞧,否则儿臣实在放心不下。” “臭小子,你巴望着本宫有事不成。” 夙丹宸望着梨妃得意的面容,心里登时恼下,“母妃,你又在戏弄我。” 梨妃轻“哼”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谁让宸儿这般好戏弄。” 第31节 夙丹宸气急,偏过头去不说话。 知子莫若母,梨妃一见他如此,便知自己玩过头,傻小子真的生气了。 “好了好了,大不了下次你来,本宫不捉弄你便是了。” 梨妃扳过夙丹宸的头,柔声哄道。 夙丹宸气呼呼道:“母妃平日里捉弄儿臣也便罢了,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安危来开玩笑。儿臣刚 才都快……哼。” 这下轮到梨妃又是认错又是赔罪,赌着咒发誓不会再有下次,这才消下夙丹宸的怒气。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府去。” 夙丹宸望了眼天色,夕阳将沉,的确天色已晚。 他点点头,说完告辞的话,往外走去。 夙丹宸走后,梨妃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去。 最后,竟化出苦色。 她望着已远的月白背影,低低喃道:“他宠我,无关容颜,性情,仅仅因为我是那个人疼爱的妹 妹。” 出了后宫,一条宫道往左拐去,便是御书房的位置。 夙丹宸站在杨柳树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向父皇请安,忽然门一开,一个人从房内走出。 那人紫金官袍,眉目如画。 是子卿。 夙丹宸心一抖,正慌乱的手足无措,紫金身影已经迎面而来,平平谈谈的见过礼,不待他有所反 应,径直离去。 自始至终,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疏淡冷漠的,好像两个人从未有过交集。 暮色笼罩四野,那道紫金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血色中。 再不能望。 夙丹宸回过头,只觉心口疼痛难当,像被一根长针贯穿。 自己是怎么了,竟有冲上去的念头。 竟有……从了他的念头。 明明自己……只当子卿是友。 第26章 怜取眼前人 回到王府,天色已黑。 夙丹宸吃过晚膳,坐在院中喝酒,头顶一轮寒月。 他先是一杯接一杯的喝,后现出烦躁不安的样子,舍了杯子,提起酒壶便往口中灌。 “小主子,可是有心事。” 树影中转出一道人影。 “冯泊,是你呀。我……嗝……喝着玩的,这院子寒气重……嗝……您快回房歇着。” 夙丹宸本就在寻欢楼中醉过一轮,现下又灌了这么些酒下去,已到了烂醉的地步,费了半天劲,才将话说完整。 来人叹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 “小主子近来日日酗酒,可是因为兰相。” “我……” 夙丹宸噎住,不知作何回答。 初闻子卿心意,他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只好以酒解闷。 后被子卿轻薄,他又惊又怒,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得喝酒解气。 今朝御书房外,子卿冷漠的态度,又让他心痛如绞,只能喝酒解愁。 日日酗酒,的的确确全因一个兰子卿。 只是缘故,已经变了几番。 他害怕,害怕子卿从此不再理会他,害怕和子卿从此陌路。 冯泊望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静了许久,方道:“小主子可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冯伯,您……嗝……请说。” 夙丹宸撑着头,压下一浪酒气,努力将涣散的思维聚拢。 冯泊目光幽深几许,带着唏嘘的口吻娓娓道来。 说是一大户人家,在寒冬腊月碰上一个冻得奄奄一息的少年,数九寒天,冻死街头的人多不胜数,主人家不愿生事,便想躲开。谁知马车上的小公子,起了怜悯之心,哭着闹着,非要将其带 回府。主人家没有办法,只好吩咐下人将其抬回府中救治。 少年醒后,对着主人家千恩万谢,更是恳请主人家收他为奴。 主人家见他机灵,便随手指给了小公子。 小公子似乎很喜欢这个少年,从不吩咐他做奴役之事,反让他进了学堂,拜入自己师门。 一晃十年,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同食,感情一日胜过一日。 最后,竟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待到小公子弱冠之年,主人家为小公子定了一门亲,待娶的正是小公子老师的女儿。 那女子年过及笄,出落的花容月貌,与小公子又是青梅竹马,可谓天作之合。 正待所有人欢欢喜喜准备亲事时,突然传来噩闻,那女子被少年玷污,失了清白。 主人家气急,连捉来少年问罪,少年犯下此等大罪,竟也不躲不避,留在房中等人来拿。 绑人上堂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顿毒打。 小公子在旁看着,不闻不问。 待打得少年奄奄一息,主人家方才停手。 三两句盘问后,少年下流不恭的话语又挑起主人家一腔怒火。 阿离怎么如此看我,你的新娘子滋味好得很。 离,正是小公子之姓。 主人家怒火中烧,喝令下人往死里打。 一番棍棒后,少年昏死过去。 小公子到底心软,出来求了情。 少年便被拖入柴房中,待醒来,再押往老师府中谢罪。 第二天拿人时,柴房却空无一人。 少年当夜逃出。 转眼,又是十年。 十年间,小公子已经娶妻生子。 只是,妻子已非昔日青梅。 某一日,离府中忽然狂声大作,火光四起。 强盗闯进门来。 领马的人,赫然是当初的少年。 十年不见,少年已成强寇。 指尖一挥,离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府中主人家奴,无一幸免,尽死屠刀之下。 至于小公子是死是活,却无从得知。 夙丹宸醉得厉害,脑中迷迷糊糊,冯泊说的故事,他糊糊涂涂的听着,却是一字也未落在耳中。 反到是冯泊临走前的一句话,叫他念念不忘。 “小主子,喜欢便是喜欢,切要怜取眼前人,莫到头来,空悲切。” 怜取眼前人,母妃也要他怜取眼前人。 谁,又是他的眼前人。 一阵酒气上涌,令他头疼不止,脑海昏昏沉沉,再不能作一丝一豪的思考。 偏偏此时,一道人影穿过茫茫迷雾,款款走来。 是谁。 他心口慌成一团,急伸出手,想拉住那道人影。 那模糊不清的影子,嗤嗤笑起,往后退了两步,消失在茫茫雾中。 不要走! 子卿,不要走! 他胸口一窒,气闷的像再不能呼吸。 “雾里看花,不如有花堪折。” 第32节 “不要到了最后,再来后悔。” “切要怜取眼前人,莫到头来,空悲切。” …… 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脑海中飞速的晃,折磨的他头痛欲裂。 再也支撑不住,倒落在地,胸膛起伏汹涌。 子卿,子卿。 整个人快要神志不清,这个名字却从脑海中清清楚楚的蹦出。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前一亮,摇摇晃晃的起身,直奔相府。 第27章 为卿断袖 “殿下,丞相已经歇下。” 夙丹宸抬起醉眼,望着眼前没好脸色的人,傻傻的问:“你是谁?” “殿下当真是醉糊涂了,奴才送您回府。” “回府?” 夙丹宸推开扶他的人,踉跄了两步,抬手指向朱门:“这里不是相府吗?” “这里是相府,可不是王府。” 阿三没好气的应。 深更半夜,这风流子又来耍哪门子酒疯。 他还嫌害丞相不够吗! 阿三心头一气,看着醉的站也站不住脚的人,突然恶向胆边生,狠狠推了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嘶……” 夙丹宸乍然失重,下意识的以手撑地,恰好撞在一粒尖锐的石子上,手掌破了皮,溢出血珠。 阿三见他茫然的盯着自己手心瞧,眉目失神的紧,不由得心肠一软,上前扶起他。 “殿下,您看清了,这里是相府不是王府,奴才送您回府吧。” 夙丹宸像是听清了他的话一般,喃喃道:“我就是要来相府的。” “子卿,子卿……” 他推开阿三,醉醺醺的往相府闯。 “殿下您不能进,丞相真的歇下了!” 阿三一边追赶他,一边暗骂这个人不是醉了么,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追上他时,已经到了院落,两个人在院中好一阵撕扯。 阿三抱住他的腰,直往门外拖。 “不要拉我……嗝……” 夙丹宸迷迷糊糊中,又看见那道人影,待要抱上时,却被一条绳子生生往后扯,再也够不着那道青影,他慌乱的没有办法,只能一遍一遍的唤:“子卿,子卿……” “阿三,退下。” 不知何时,兰子卿已立在门前,素白亵衣外披一件青黛袍,显然是歇下后被人扰起。 银寒月色下,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站着。 “可是……” 阿三看着醉倒在地的夙丹宸,犹犹豫豫。 “无妨,你退下便是。” 阿三知道丞相对三殿下有异于他人,不敢再劝,只得应声退下。 他走后,院落空余二人。 一个长身玉立,目光复杂。 一个瘫坐在地,迷迷糊糊。 院落盛了一地清寒的月光,枝影交错,明暗分明。 二人相对无言。 半响后,兰子卿自嘲的勾了勾唇,转身便要阖门。 突然腰身一紧,被人牢牢抱住。 “终于抱到了。” 声音醉呼呼的,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听来有些孩子气。 兰子卿冷着脸伸手去扯,奈何夙丹宸力气太大,扯了半天,两个人还是严丝合缝的搂抱着。 “放手” 削肩枕着的脑袋波浪鼓似的摇,带有浓浓酒味的热气呵入他耳中:“我不放,死也不放。” 兰子卿半眯了眼眸,透出些危险的味道,缓缓贴近他的脸,轻启唇齿:“殿下这是何意?” 寒眸幽深,盯得人身上起了一阵一阵的寒,夙丹宸下意识的躲过脸,惹来一声冷哼:“这般戏弄臣,很有意思么。” 那声音太冷,隐约透出些疲倦的味道。 夙丹宸慌乱不已,越发抱紧一分,磨着他的耳鬓,急切的解释:“子卿,我没有戏弄你。”低头,咬着耳朵,委委屈屈又低低哑哑道:“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从没起过半分戏弄之 意。” 兰子卿听了,声色幽幽:“殿下这份真心实意,却令臣万劫不复。” “子卿……” 夙丹宸明白自己伤透了子卿的心,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蹭着他细腻洁白的脖颈,一味的撒娇讨好。 兰子卿呼吸一深,抬手抚上他英朗的眉目,辞色稍缓:“臣说过,殿下要么和臣做情人,要么便做陌人。殿下既然不肯同臣做情人,又何必再来。” 夙丹宸眼眸一黯,搂在他腰侧的手松了几分力道,兰子卿察觉,当下冷了面容。 “子卿,你别生气。” 夙丹宸立刻紧紧抱住他,低着头小声道:“今天在御书房外,你一点也不理睬我,我的心好疼。”又抵上他的额头,带了分哭腔:“子卿,我好怕你从此不再理会我。” 背脊一僵。 兰子卿定定地望着,像是在分辨真假一般,眸底光华暗动,如夜月中泛着银光的寒潭。好半响,才听得他开口,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殿下不想同臣做陌人?” “绝不!” 夙丹宸斩钉截铁的答。 兰子卿轻嗤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不做陌人,莫非要做臣的情人。”甩开腰侧的手,自顾自朝里走去。 没走几步,身上一重,酒味重又扑来。 夙丹宸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咬着他瓷白的脖,哑着声道:“做情人便做情人,只要你别又不理我。” “你说什么?!” 兰子卿一把抓过夙丹宸的手腕,指尖微微的抖。 “……疼。” 手腕被一只素手扣住,那力道大得令夙丹宸两眼蒙上一层泪花。 兰子卿心头一紧,轻轻松了手,眉眼垂下的刹那,一丝光芒掠过,如流星擦过天尾,快得叫人看不真切。 “臣曾做下犯上之事,殿下难道忘了吗?” 夙丹宸舌头发硬:“子卿提、提这个做什么。” 兰子卿嗤得一笑。 突然勾过夙丹宸的头,吻上那片薄唇,粉嫩的舌如灵蛇般滑入口,勾着唇齿纠缠不休。 夙丹宸被吻得踹不过气来,心口酒气翻滚,只觉一阵恶心,当即推开兰子卿,低头干呕了几声。 空气静的可怕。 月光盈室,照亮一双寒眸。 夙丹宸嗫嚅着唇,颤颤巍巍的去搂兰子卿,兰子卿冷着脸由着他抱。 “子卿……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你,唔……” 冰凉的指抵住他的唇,一道冷然如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殿下对男子心存芥蒂,又如何来做臣的情人。” 话中,隐隐流露嘲弄之意。 犹如一盆冰水淋头浇下,夙丹宸手脚发冷,浑身冒着寒气。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不能接受男子,所以子卿还是要同自己陌路?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一般,他急切的吻上兰子卿,不管不顾的啃咬,胸口一阵气血翻滚,忍不住弯腰一连串的咳。 “殿下何必为难自己。” 兰子卿轻轻拍着他的背,口气淡淡,听上去更像是怜悯,目光轻柔,犹望笼中困兽。 夙丹宸摇摇头,桃花眼盈了泪光,朦朦一片,即委屈又可怜。 “我虽非断袖,但若这个人是子卿,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话间,握住他冰冷的手,送到唇边,细细碎碎的吻,鼻息抽了抽,呜咽道:“子卿,别离开我。” 话中一片哀求之意。 如幼兽哀鸣。 第33节 兰子卿低低笑了声,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傻瓜,我怎么会离开。” 夙丹宸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每次母妃戏弄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 子卿怎么会戏弄自己。 反倒是自己,三番两次伤他的心。 夙丹宸回想起来,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问:“之前在梨酒的时候,我推伤了你,还抛下你离去,你真的不怪我?” 他此刻垂着头,半低眉眼,一副生怕兰子卿说出一个“怪”字的模样,瞧来实在可爱。 兰子卿有意逗弄他,便长长“恩”了一声,含笑道:“殿下几次三番抛下臣,怎么会不怪。” 夙丹宸听得羞愧,越发抱紧了兰子卿,在他耳鬓一阵厮磨,被磨得□□了,后者轻拍他的背,笑道:“别闹。” “子卿,我以后再不会抛下你了。” 低低哑哑的声音从颈窝处传来,兰子卿震了震,撑开半拳,神色忽明忽暗,飘闪不定,隔了半响,方哑着嗓子道:“殿下金口玉言,还望他日莫忘今朝之言。” 夙丹宸极认真的点点头,桃花眼晶晶发亮:“我对子卿说过的话,从不敢忘。” 兰子卿勾了唇,轻抚上他的面容,眸中隐约可见水光,柔情潋滟。 他喜欢这个人,喜欢的心都痛了。 明明知道他今日一番话,不过是酒后胡言,他却偏偏当了真,一头栽进。 至少,他已明白,这个人对他并非一点情意也无。 仅仅是这般,已经心满意足。 夙丹宸见他主动搂紧自己,心里暖暖的,低头便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吻。 兰子卿呼吸加深,放软身体,由着肩上那人胡来,正是意乱情迷之时,那人却没了动静。 轻微的呼声响起。 兰子卿哑然失笑,只得将人扶到床上,又烧了热水,替他简单梳洗一番。 做完后,坐在床头,静静凝望睡梦中的俊颜。 覆上他露在被外的手,一点点握紧,待床上的人动了动,才笑着松开,为他盖好薄被。 “殿下,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兰子卿轻轻道,眼眸柔软成水,雾气蒙蒙。 顷刻,凝雾成冰。 “否则。” 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单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便令人抑制不住的哆嗦。 床上的人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睡不安稳的滚到他身边,伸手便搂了他的腰,低低的喃:“子卿,别走。” 兰子卿眸中重现粼粼柔光,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轻手轻脚的上床,依偎着睡熟的人,闭上眼睛。 一觉天明。 第28章 在一起 晨光熹微。 夙丹宸按住疼得厉害的头,缓缓坐起。 “头好疼……” 一双素手抚上他的头。 他愣住,一张雅致的容颜正笑盈盈的望着他,两人挨得近了,依稀可闻那人身上梳洗后的清香。呆了呆,神色显出几分迷茫来,待见床边的人变了脸色,才慌忙扑进他怀中,搂住腰:“我还以为是做梦,原来都是真的。” 闻言,兰子卿闭了闭眼,睫羽沾上温热的水雾,胸口起伏剧烈,如同经历了一个生死来回。 原来,不是酒后戏言。 摸上他乌黑的发,温温哑哑道:“幸而殿下记得,不然臣只怕又要做出犯上之事。” 听他提起,夙丹宸自然而然想起那日情形,俊脸一红,抱得更紧了些,低低道:“我怎么敢忘……”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再次确认了一番:“子卿,你真的不会离开我?” 兰子卿收了笑意,牵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一字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隔着衣物,感受到胸膛内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节凑有力而略显激烈。 那双眸眼,深得发沉。 夙丹宸怔住,他知道子卿喜欢自己,也是仗着他的喜欢,才敢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只是没想到,子卿远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自己。 既然是这样的话…… 夙丹宸搂上兰子卿的脖子,问:“既然那样,你昨天为什么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我接受不了男子,你就要同我陌路?” 兰子卿捏了捏他的脸颊,只笑未语。 夙丹宸见了,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恼,蹭着他的颈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还说我戏弄你,分明是我被你戏弄了一番。”见罪魁祸首非但没有自醒,反而笑出了声,更是恨恨地又咬了一口,“我昨晚那么害怕,真的以为你要同我做陌路人了。” 兰子卿被他闹得没法,只好柔声哄他,哄了半天,才换来他一张笑脸。亲闹了半响,方松开他,出门打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来,拧干毛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脸。 “唔……我自己来……” 夙丹宸心口砰砰跳了两下,红着脸抢过雪白的毛巾。 兰子卿便也随他,起身到厨房,端来一碗醒酒的药汤,回来后,夙丹宸正乱手乱脚地套衣服,还是昨天那身月白蟒袍,只是已经洗过烘干,贴在身上暖洋洋的,带着皂角的清香。兰子卿放下药汤,走过去帮他穿戴好,又捏起牛角梳,梳拢他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簪上羊脂玉冠。 如此一打扮,便又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地模样。 兰子卿目光一喑,慢慢眯起了眼。 夙丹宸被他盯得发毛,便低头躲开那道视线,头低下时刚好瞥到一把漆黑的牛角梳,齿角整齐,古朴暗沉。 怎么看怎么熟悉。 夙丹宸拿在手中,仔细瞧了半天,欢喜道:“这不是我在西子庆上买的那把梳子?子卿你一直留着?” 西子庆上,夙丹宸买了一大堆的玩意。 新鲜劲过后,便统统丢给了兰子卿,美其名曰报答他对自己的照顾,其实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想到,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却被人千里迢迢从梨酒带回浔阳。 兰子卿笑而未答,只端起桌上的醒酒汤,递过去:“殿下喝了那么多酒,只怕头疼的厉害。”等了半响,见他没有动作,勾了勾唇,戏道:“莫不是要臣侍奉你喝下?” 夙丹宸耳根红透,忙接过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后,直勾勾的望着兰子卿,眼眸亮晶晶的。 “那个……同心结在哪里?” 连牛角梳都被子卿带回来了,自己送的同心结一定也在。 兰子卿挑了挑眉,“怎么,殿下想要回去?” 夙丹宸扑进他怀中,蹭着耳鬓撒娇:“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我就是……想看一看。” 兰子卿环上他的腰,正待有所动作,忽听闻门外一声通报。 “丞相,左都副御史李简书来访。” 颈上被人咬了一口,闷闷响起一道带有醋意的声音:“子卿同这位李大人,倒走得很近。” 兰子卿笑抚上他的背,着人打发了李简书。 不过是拿他做戏罢了,本想借此试一试这人的心意,想不到收效甚好。如今心爱之人已经入怀,还需理会旁人作甚。 夙丹宸这才高兴起来,同心结的事情也抛之脑后,啃着他的脖子一顿亲热,亲了半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一下子跳起来:“哎呀,我忘了答应母妃的事。”见他面有疑色,便添了一句解释:“母妃要我随外公去张府吊唁,我得赶紧去,去晚了外公要骂我。”说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匆匆跑出门去。 还未跑出院,重又跑回房来,一把抱住兰子卿的腰。 “怎么回来了?” 兰子卿眼波盈盈,摸上发顶,柔声道。 夙丹宸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随我一同去张府,好不好?” 张浦枉死,其案渊深复杂,更是牵扯晁、司马两大家族,兰子卿身为此案主审,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遭人非议不说,更是公然树敌。 眼下正是敏感时期,稍稍有点脑子的,都明白去不得,遑论他这个精于算计的谋士。 然而,他只是笑着捏了捏夙丹宸的脸颊,柔声道:“好” 出府时,兰子卿换了一身素白袍,腰间佩了一块青玉,款款行动,越显身段修长,淡雅出尘,整个人透出几分仙气来,夙丹宸瞧得眼睛发直,抱着他一顿亲亲咬咬,待二人气息皆有些凌乱时,马车忽地停住,张府到了。 府外停了不少车马轿辇,悬匾上挽起白幡,门向内洞开,府内阴雾蒙蒙,隐隐传来哭声,往来行者听了,不免站住脚唏嘘一番。 夙丹宸先跳下马车,伸手去扶掀起车帘的兰子卿。兰子卿笑笑,覆上他温热的手掌,从容优雅的踩着马车旁的步梯,缓缓走下。 还未进府,远远有个人从府内跑出,对着夙丹宸便是一通教训。 “老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迟到,你把老夫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夙丹宸往兰子卿身后一躲,小声道:“外公,我没有……” 司马礼先前未看清兰子卿,只心疑哪里来风采如此出众的公子,现下看清了他的面容,脸上走马观花般,变了一圈脸色。 兰子卿自知缘故,含了一抹淡笑,拱手道:“司马大人。” 司马礼压下翻滚如潮的心绪,连忙回礼:“兰相也来了。”又看向夙丹宸,言辞稍缓:“既然宸儿是同兰相来的,这次便饶过你,进去吧。” 这时,又奔来一辆马车,司马礼对兰子卿歉道一句失陪,转身迎了上去,与下马来的人寒暄了几句,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那道素白背影,眼中满是探究之意。 府内牵满了白幡,灵柩正堂而设,漆黑的棺材下跪了一圈披麻戴孝的后人,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呜呜咽咽,哭声连绵成一片,听来令人不由心凄,黄铜盆中火光明明灭灭,一阵阴风吹来,卷起几重灰烬。 前来吊唁的客人满满挤了一堂,依次上前添香,十几个客人轮下来,全是一个套路,先是劝一句节哀顺变,再流几滴眼泪追忆一番往昔,当年还与兄一起喝酒赏花,你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一心报效朝廷,没想到现在被奸人所害,英年早逝,说话间垂足顿胸一番,以示自己多么的痛心疾首,最后颤颤抖抖的插上香,大功告成。 只有一个最是夸张,直扑在棺材上,一边哭一边捶打棺木,上指苍天不明下骂李延混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得主人家反去安慰他。 “临渊有心了。” 司马礼抹了一把眼泪,握住他的手。 “老师……张师兄竟去了……” 那人满面泪水,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34节 兰子卿在一旁瞧着,眸眼闪过几分讥嘲。 反观夙丹宸,被这一幕打动,心口一酸,闷闷道:“想不到应大人是这么个至情至性的人。” 兰子卿与他同站一处,自然将他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无奈的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堂上,应玄已经退下,换了另一位客人。 应玄吊唁完,径直退出府,没走两步,被一个人叫住。 来人看着他脸上还未散去的泪痕,嘴角微微抽搐:“应师兄,你也太夸张了吧。” 应玄耸了耸肩,似真似假道:“老师在看着,我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两个人互相打趣了两句,往寻欢楼的方向去了。 再说灵堂前,已经空了大块地方,哭声也不像方才那样连绵,只有断断续续几声哽咽。 兰子卿正在灵前上香,夙丹宸本想同他一起上香,却被司马礼拉住衣袖扯到后厢。 “外公,你拉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还没去给张大人上香那。” 司马礼沉着脸,问道:“丞相怎么会来?” 夙丹宸不以为然:“是我叫他来的。” 司马礼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叫他来,他便来了?” 今日灵堂聚集的,全是他的门生亲族。 换句话说,全是司马一族的自己人。 兰子卿身为丞相,又是张浦一案的主审官,身份何其敏感,理当避嫌才是。 以兰相的智谋,怎么会因为旁人一句话,公然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这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夙丹宸应完后,见自家外公沉着脸不说话,不免心中打鼓:“外公,有什么不妥吗?” 司马礼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叫他回去给张大人上一柱香。 夙丹宸犹豫了一会,嘟囔了两句,便转身跑开了。 回到灵堂,眼前一幕令他吃了一惊。 一身重孝的男男女女,携老带幼,一顺溜跪在堂中。 跪在前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将一筒纸举过顶。 “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实令我等心恨难平,今上状纸一封,状告左都御史李延栽赃陷害,蓄意害命,万望丞相为兄长做主!” 灵前告状,这状纸是接?还是不接? 却是两难。 兰子卿望着乌压压的人头,眸眼幽深难测,半响不语。 万籁俱静,香炉一片红红点点,袅袅吐着白烟。 第29章 接告 “这是做什么?” 夙丹宸走进去,绕过一圈跪着的人,径直来到兰子卿身旁。 兰子卿见他走来,眸光变了变,闪过一丝柔软。 领头的人肩膀伏地更低,粗哑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草民见过三殿下,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赎罪。” 夙丹宸听而不理,盯着他高高举起的状纸,皱了眉头:“你张家若要告状,也当上告大理寺,怎么反告到丞相这里来。” “殿下教训的是,只是……” “只是什么” 夙丹宸不依不饶,一副非要问个清楚明白的架势。 “宸儿,不得无礼。” 夙丹宸一见来人,气势立马焉了下去,朝走来的人干干笑了两声,忙为自己辩解。 司马礼看也不看他,冲兰子卿拱手道:“兰相今全权负责张浦一案,如今张家有冤要告,还望兰相接告。” “外公!” 夙丹宸急了,挡在兰子卿身前,不满道:“张大人一案已经立案,又怎么能再立一次。” 司马礼气的脸色铁青。 眼看爷孙俩冲突将起,兰子卿适时出面,淡淡扫过卷成一筒的状纸,道:“尔等告状,可拿得出证据。” 中年男子转过身,接过一方檀木盒,递上:“丞相,这便是证据。” 兰子卿打开来,看了一眼,微微变了脸色。 夙丹宸起了疑心,凑过去看,檀木盒已先一步合上。 “此物从何而来。” 中年男子踌躇了半天,方将这东西的来历道出,是一个乞儿送来的,说是受人所托,问他受何人所托,却说不知,只知道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戴了斗笠,看不清模样。 黑衣男子? 莫非是…… 兰子卿转了转眸,心思变了几番,又见他伸手接过圆滚滚的状纸,顿了顿,方不紧不慢道:“此状,本相接了。” “子卿……” 夙丹宸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腕,兰子卿笑了笑,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多谢丞相!” 数十颗人头磕下,黑的发,白的衣,一阵裾动。 兰子卿顺势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又宽慰一番,便带着状纸与檀木盒离开张府。 一路上,他颇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夙丹宸几次和他搭话,见他只轻捏了捏自己的脸,笑而不言,不由一阵气恼。回到相府进了书房,转身便关上门,扑过去抱住腰,在他脖上重重咬了一口。 兰子卿吃痛,明白自己先前敷衍的态度惹恼了他,便放软了身体,柔声逗弄:“怎么生气了?” 夙丹宸枕在他肩窝处,闷闷道:“我气我自己,要不是我拉你去张府,你也不会惹来这样的麻烦。” 兰子卿轻笑了笑,只觉心口发热,控制不住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与你无关,张府既已备下状纸,就算臣不去,他迟早也会告上门来。” 夙丹宸想了想,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张浦一案,已经立案,还是子卿你立的。你现在却接下张家的冤告,岂不是自找麻烦。 兰子卿听了,抵上他的肩,眼眸变得幽深。 张浦一案发生时,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那时他因为眼前的人,失了心智,根本无心再管其他,便潦草的以失察之罪立了此案。 如今想来,实在糊涂。 当日他为太子谋划,言道清丈田亩一事,必起一番变故。如今变故已起,他本当就势削弱晁氏一族,而非轻易放过。 张府的人说那东西是一个黑衣男子送来的。 莫非是晏清臣? 若真是他,必定是受了太子之令,前来相助自己,对付晁族。 兰子卿想到那身沉雪般的白衣,幽幽叹了口气。 太子身在地方,却对浔阳内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如此,不知该喜该忧。 夙丹宸不知他心里所想,只听得他轻轻嗟叹,心头一紧,更抱紧了些:“子卿莫要忧心,便是重立此案又能如何,谁敢多说,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闻言,兰子卿勾了唇,胸腔里的心每跳动一下,便带出一阵酥麻的热意。那股热意冲散了体内最深处的不安,只觉心定。 他看着那片一开一合的薄唇,心思一动,低头吻上,将未尽的话堵在口中。 “唔……” 夙丹宸惊得睁大了眼,眼前是放大的眉目,含了□□,更显姿容潋滟,一如青莲开盛。 愣神间,一条灵巧小舌已经滑了进来,先是细细扫过他的舌面,一寸寸的舔,似有一股麻痒酥暖的气流顺着背脊蜿蜒而上,僵硬的身体再绷不住,放软下来,腰身被人扣住,那条柔软的舌头勾 上他的舌头,卷着唇齿搅动。 缠绵了好一会,两个人方才分开,气息皆有些不稳。 “子卿……你……我……” 夙丹宸脸红的像煮熟的虾,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号称是“浔阳第一风流子”虽说很有夸大的成分,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人事,只是往常抱的亲的都是些娇弱的女子,还从未同男子 有过这般亲密的行为。 之前也曾被子卿亲过,不过那时他光顾着惊讶去了,全然忘记了是个什么滋味。 现在他清清醒醒的同一个男子亲吻,还是缠绵不休的深吻,一时半会儿,竟有些抵触。 这感觉很微妙,不是反感,也不是喜欢,硬要形容的话,便是你欢欢喜喜的吃了一口芙蓉酥,吃到嘴后,才发现是莲花糕。 兰子卿见他如此,心中明白了个大概,却也不恼,只将人搂入怀中,又空出一只手安抚似得停在他背后,菱唇依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殿下不喜欢?” 那气息太过灼热,烧的夙丹宸面色更红,下方更有硬物硌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红了脸,埋在兰子卿颈窝,不敢看他此时的模样,偏偏下方那物好像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顶得腿间生疼。 夙丹宸吓了一跳,不敢再待下去,亲了一口他如玉般的脖,只道时辰已晚,改日再来。说罢,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身出了房门,脚步微微不稳。 兰子卿望着已空的门,闭下眼深深呼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身上那股燥热。 再睁开眼眸时,面上多了一层苦笑,自己并非急色之人,方才却迫切的想要他。 以至于,将那人吓跑。 然,深爱之人就在怀中,叫他如何忍得住。 跺了两步,终是叹了口气。 第35节 这个人到底不是断袖。 急不得。 阿三正在庭院修剪树吱,忽听得书房内传来声响,便放下工具,走入房中。 “丞相有何吩咐?” “打一桶冷水来。” 啊? 阿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耳,小心翼翼的抬眸,只见他一身素白衣袍,靠着紫檀木案,曲着手指有下没下的轻叩一方檀盒,睫羽掩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鸦色。 整个人,淡雅出尘的似要化仙而去。 阿三心头一阵狂跳,忙告诺退下,起身时,耳根红透。 第30章 微恼 夙丹宸回府后,砰砰乱跳的心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自己离不开子卿。 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离不开兰子卿。 因为喜欢? 他当然是喜欢子卿的,不然怎么会答应当他的情人。 夙丹宸在床上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摸上自己的唇瓣,神色显出几分迷惘来。 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子卿,只知道自己喜欢待在他身边,却不知道这种喜欢,究竟是情人间的喜欢,还是朋友间的喜欢。 他一向不善于思考复杂的问题,想得头疼了,索性抛到脑后,不再去想。 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颇有些不稳,第二日早早便睁了眼睛。 唤来阿欢伺候完梳洗更衣,囫囵吞了几口馒头,便出了府,翻身上马。 阿欢立在马下整了整马绳,眼珠滴溜转了一圈,道:“殿下,晚膳是否在相府中留用?” 他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俯下身去捏了捏阿欢的脸,“越来越像本王肚子里的蛔虫了。” 阿欢面皮发烫,低顺着眉目递上马绳,不敢对视那张过分英朗的脸。 夙丹宸方要扬鞭,又想起什么似得,抬手在腰间扯了扯,扯下一只荷包,递给侍立马下的人,道:“拿去做身衣裳。” 阿欢一愣,还没来得及言谢,只听得马蹄声阵阵响起,不一会,连人带马俱在视线中消失。 他低头,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荷包,正蓝的颜色,锦缎面上压了层层叠叠的针脚,一看便知名贵非常。 打开来,望了一眼,里面的银子莫说是做身衣裳,买下一间衣坊也是绰绰有余。 他眼圈一热,如获至宝般地将荷包收入怀中。 夙丹宸到相府时,相府门前车水马龙,不似以往清闲。 他跳下马,瞅着四下不断进进出出的人,顿时心生疑惑。 今个儿是怎么了,子卿这里这样热闹,人都赶着来了。 抬脚迈入门,远远便见一道紫金身影淹没在乌沉沉的人海中。 他不动声色的上前,乱糟糟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人群争论不休,直吵得唾沫横飞。 留神听了一耳,原来是为了重审张浦一案。 人群分了两派,一派以太师晁颂为首,言道此案已经过审立案,岂有重立之理,更是搬出一系列条法,佐证观点;另一派以他的外公司马礼为首,先是一番引经据典,抬出律法是死,人是活地观点,又道李延若当真清白,何须怕审。 两派人将兰子卿围了个密不透风。 夙丹宸在人群外,咳了一声。 人群内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吵吵嚷嚷。 他气恼,重重咳了一声。 依旧无人搭理。 他耷拉下头,败下阵来,顺势倚上身后的梅树,听着他们吵。 眼见两派人越吵越凶,已有动手的趋势,无数双手隔着紫金官袍的人,冲着对方指指点点,更不时有推搡之举,虽非冲着兰子卿,但他身在其中,不免跟着踉跄,险要栽倒之际,一双手忽然环上他的腰,身形一跃,在人群外轻巧落下。 “子卿,你没事吧?” 兰子卿眸光一片柔软,恨不得立刻将紧紧握着自己手,满面担忧的人拥入怀。 但他只是轻轻抽出手,退后两步,笑道:“多谢殿下,臣无碍。” 一大团黑影乌沉沉压来,夙丹宸微微红了脸,低低道:“你没事就好。” 说话间,朝官们已经近前并看清了来人,纷纷躬身行礼。 “你怎么来了。” 一声略带呵责的话在一片见礼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夙丹宸一听这声音,心里咯噔一声,转过头去,果然看见自家外公沉水般的面容。 “我……” 夙丹宸尚在绞尽脑汁的找理由,又听得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今日百官正在和丞相议事,你不要留在这里添乱。” “外公……” 夙丹宸不满的喊了声,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添乱。 偷偷看了眼兰子卿,见他轻微的朝自己颔了颔首,当下心中一恼。 连子卿也让他走,难道子卿也觉得他只会添乱吗? 夙丹宸眼眸一黯,默默地转身离开。 兰子卿察觉到他神色变化,心立时揪了起来,怎奈朝官又如潮水般涌来,堵得他寸步难移。 耳边更是吵嚷不休,登时一股怒火直窜喉间,恨不得将面前所有人都烧为灰烬。 深深吸了口气,费了许久,方能压下那股怒意。 夙丹宸出了相府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若是回府,他才刚刚从府中出来,就这样回去,实在有些不甘心。 若去十王府,十皇弟尚未从地方回转,去了也是无趣。 他踱着马,在一片繁华中穿过,却全无心思赏景,索性松了马绳,信马由缰。 白马停下时,一阵脂粉气息袭来,隐隐可闻琴箫浮动。 夙丹宸拍了拍马头,桃花眼亮晶晶的:“还是你最了解我。” 说罢,翻身下马,径直走入内。 方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落座,便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缠了上来,一边殷殷劝酒,一边往他怀中蹭去。 浓重的脂粉味呛得他脑袋疼。 不过他一向怜香惜玉,纵是这般,也不 肯冷下脸,推开怀中的人。 喝了一口递来的酒,疑道:“你们是新来的?” 姑娘们听得发笑,只道进了寻欢楼,还分什么新来旧来。 夙丹宸听了明白,不愿计较,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姑娘们一听,反倒缠地越紧,嘻嘻笑了一声,娇娇柔柔地问可是她姐妹几人伺候不周?相公既进了寻欢楼,与其独饮,不如共欢。 见他始终是赶人的意思,又调笑了一番,“相公莫不是想要柳含烟那样的美人作陪,可惜花魁娘子已经名花有主,攀上贵枝,恐不能前来伺候相公。” “我等姐妹虽无花魁姿容,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相公不如一试。” 夙丹宸听她几人越说越露骨,不由得皱起眉头。 前方人影一闪,一袭湖蓝襦裙立在案前,几个女子见花魁突然现身,皆吓了一跳,忙欠身问好,来人看也不看一眼,只对案前坐着的蓝袍公子盈盈拜落,柔声唤了一声:“殿下” 几个女子脑中一嗡,旋即明白过来此人身份,慌忙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直嚷恕罪。 她姐妹几人新进楼中,成日伺候的不是耆耆老者,便是些污气浑浊的败家子,乍一见这英朗不凡的公子走进楼来,不由得眼前一亮,春心暗动,这才壮着胆子前去伺候。 谁知,惹上天家。 夙丹宸并未真心怪罪,只道一句无妨,便放她们离去。 几个女子又是磕头又是谢恩,折腾了半响,方欢欢喜喜的离开。 “等一等。” 走了几步,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几个人哆哆嗦嗦的回头,生怕这高高在上的人改了主意。 “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不晓得别人的规矩,莫再冒冒失 失的上前。” 这是在关心她们? 堂堂帝王之家,竟会关心她们这等低贱之躯。 几个女子湿了眼,重又跪下身,认认真真的道过谢,方起身退下,转身的刹那,恰见那道湖蓝裙影依在蓝袍公子身侧,郎才女貌,说不出的般配。 柳含烟身在欢楼,整日同各色女子打交情,最明白女子的心思,当下看破那几人又羡又妒的目光,心头浇过一阵苦意。 殿下待她极好,她也视他为此生良人,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偏偏这个人,迟迟不肯……要她。 第36节 “含烟姑娘,为何叹息,可是有不顺心的地方?” 闻言,柳含烟吓了一跳,自己竟不知不觉叹了口气,殿下最不喜愁眉苦脸的人,自己万万不能犯了他的忌。 她勉勉强强笑开,只道微末小事,不足一提。 夙丹宸听了,便也不再问,一边赏着池中歌舞,一边喝下美人递来的酒。 楼中欢声不绝,舞袖翩翩。 一曲终,新曲旧舞更换之际,他趁机转了转审美疲劳的眼眸。 突然,一道明黄衣影转入他眸底。 他想了想,只觉此人有些面熟,存了心看去,但见那人俊眉修目,果然面熟的紧。 他认出那人,心中有些疑惑,今日百官聚集在相府中争论不休,怎么他没有去,反倒来寻欢楼中喝酒。 还是一个人喝闷酒。 “铮”的一声,寻欢楼中琴箫又起。 夙丹宸再顾不得其他,一心欣赏池中美轮美奂的舞艺。 酒过三巡,便有些微醉,加之昨夜未睡安稳,很快便起了睡意,趴在案上迷糊上眼,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天色已晚,四落灯火通明,不知他究竟睡了多少个时辰,只知道寻欢楼中已无琴箫可换,只能重头在起。 他伸手揉了揉头,肩头一抹白色映在眸底,顺势取下,是一件男子样式的披风。 仔细看了看,像是自己旧时的衣物,某日不小心落在含烟姑娘楼中,便再也不曾取回。 他呆了呆,心头涌来百般滋味。 枯坐了半响,方叹了口气,留下披风,往外走去。 走了一半路,便见一旁案几上倒着一身明黄衣袍的人,空空酒壶滚满案面,俊美的面容已经不省人事。 恰有楼柱遮去了那厢的光,一眼看去,那人醉倒在阴影中,满身的寂寥。 夙丹宸轻轻皱起眉头,想了又想,方上前馋起他,比了比那人的身量,竟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实在不好打横抱起,只得背上他,出了门。 这个人,可真沉。 他腹诽了一句。 好容易将人背出门外,他又犯了为难,自己只骑了一匹白马来,怎么将这人带回府。 只得转身重进寻欢楼,吩咐楼内龟公代为准备一辆马车,想了想,跟上一句照看一夜他的白马,待他明日来取。 龟公忙不迭的应下。 不多时,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楼外。 夙丹宸费了半天劲才将那人挪到马车内,跟着跳上马,绝尘而去。 第31章 应大人 应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看了一眼,四周陈设布置处处昭显主人家的财力与贵气。 他垂下眼,默了片刻,似在回忆昨日发生的事。 至于他到底想了些什么,记起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只见他缓缓松开眉目,像是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下床来倒了一杯茶,顺势落座,慢悠悠喝着冒着热气的茶。 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黑沉沉的眼珠氤氲了茶气,幽深地叫人猜不分明。 夙丹宸进来时,见此一幕,反讶了一讶。 “参见殿下。” 夙丹宸愣神间,应玄已将来人看得分明,怔了怔,旋即放下茶盏,起身见礼。 “应大人,不必多礼。” 说话间,递上一碗乌沉沉的药,随口道:“这是醒酒的汤药,你喝了吧。” 桌边的人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但仅仅只是一刹,很快便恢复如常,露出一个温文无害的笑容,道过谢,接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汤药,静了片刻,方听得他道:“是殿下将臣带回王府?” 夙丹宸应了一声,顺势将心中的不解问出:“应大人怎么没去相府议事,反一个人在寻欢楼里喝酒?” 良久未有人言,只见他半边脸埋在阴影中,面容黯淡,似有所思。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想起他在张府中的举动,只以为他还在难过张浦的死。 这样一想,顿时对这位至情至性的应大夫多上几分好感,“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子卿一定会还张大人一个公道。” 应玄听了,眸眼闪过一丝诧异,对上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忽地笑开,道:“多谢殿下宽慰。” 有小厮进来,说道午膳已经备下。 应玄见状,只道多有打扰,臣告辞,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说完,便往外走去,人还没踏出门,却被一股力量拉扯住,紧接着传来一道稍带不满的声音:“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既然备好了午膳,你就留下来一同吃,王府又不差你一双筷子。” 顿了顿,又听得他道:“你喝了那么多酒,再不吃些东西,身体吃得消?” 应玄一愣,俊美的面容隐现惊讶之色,像是诧极他会有此一说,未等做出反应,人已被拖到厅堂。 夙丹宸见他呆呆愣愣的,以为他顾忌自己身份,有所拘束,便拈着一双筷子,捡了几样颜色可人的菜,放到他碗中,口中咕噜了一句:“应大人,不必拘礼。” 应玄将他夹来的菜一样一样送入口,眸色变了又变,明暗交替闪现,幽深莫测。 待一碗饭尽数咽入肚,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方平静下来,如山林深处一泉黑暗的潭水。 夙丹宸无意间望了一眼,只觉后脖发寒。 这个人的眼,怎么会这般死气沉沉,一点光亮都没有。 简直就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可那张脸上明明是人畜无害的温文模样。 实在奇怪。 “殿下,臣吃好了。” 无人应话。 应玄望去,见他面色古怪,桃花眼更是动也不动的盯着自己瞧,心一沉,又喊了一声:“殿下?” 夙丹宸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阵鼓跳。 心虚的应了几句客套话,着人撤下一桌佳肴。 待席面空后,应玄只低头喝着新端上来的茶,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夙丹宸向外望了一眼,只见碧空白云,秋高气爽。 这样好的天,叫人怎么也说不出“天色已晚,应大人不如早点回府歇息”的话来。 他急着去找兰子卿,又不能将这人撂在王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对面坐着的人,像是察觉不到这突然静下来的气氛,只端坐一旁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一杯香茶喝尽,也无起身告辞的意思。 夙丹宸纠结了半天,也未拿定注意,又看了眼静坐一旁沉默不语的人,忽地有了主意。 子卿一定在和百官议事,自己何必去自讨没趣。 他这样一想,便放弃了挣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府中酿了几坛桂花酒,应大人可否陪本王小酌几杯。” 应玄听了,只道遵命。那双死人一般沉寂的眼眸,起了一丝亮光。 衬得那眉目,俊美无俦。 夙丹宸看得呆住,隔了半响,方转过神来,稳了稳心神引着人出了厅堂往庭院走去。 沿着一条石径一路走去,约走了三十余步,便出现两条分路。 一条往左拐,路径深处可见一排枣树, 清风袭来,惹得枝叶一阵颤颤巍巍。 另一条往右拐,曲径通幽,曲曲折折,看不分明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夙丹宸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他引到左边那条路,小径走了过半,眼前阔然开朗,现出一亩枣树,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摆了玉石做成的石几石凳。 案几前,围着几个乌蓝衫的小厮,有条不紊地搬来器具,起樽温酒。 桂花酒香阵阵袭来。 夙丹宸上前看了一眼,见皆已布置妥当,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几个小厮躬身行过礼,挨个退下。 “应大人” 应玄本在走神,听到他叫自己,才回过神来,上前落坐。 他的位置上摆着一樽夙丹宸刚刚打来的桂花酒,酒面浮了零零星星,金黄灿灿的桂花。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一开始是夙丹宸在说,应玄在听。 内容无非是知道他与张浦是师兄弟,如今张浦死的不明不白,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死者已矣,应大人还是要看开些才好,借酒消愁也是徒劳无益。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兰子卿。 一会儿说以子卿之智,一定会还张浦一个清白。一会又说,百官们在丞相府吵吵闹闹,也不知道子卿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他们折腾。 应玄本是忍者笑意听他不会安慰,却强要安慰自己,后听他一脸心疼的提及兰子卿,不由眸色一变,道:“殿下与丞相似乎交情匪浅。” “那是自然,子卿可是……” 夙丹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飞速捂上自己的嘴,堵住了未完的话语。 第37节 子卿可是我的人。 不过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出口。 他见应玄疑惑的望着自己,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地放下手,敷衍了两句,将 话带了过去,好在应玄也未追问。 两个人像是生出了默契一般,同时改了话题,不再提官场之事,只聊起了风月。 夙丹宸本是话多之人,即便应玄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之人,他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说上半天,旁人和他在一起,只有听他说的份。 偏偏应玄也是能说会道口谈极佳,不像兰子卿,虽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却自持文雅,不喜多言。 夙丹宸和他谈酣后,越觉此人性情爽朗,又见多识广,正对自己胃口。 十皇弟不在,他正愁喝酒没人相伴,现在不用愁了。 他喜不自禁,笑道:“应大人下次去寻欢楼里喝酒,不妨叫上本王。” 应玄半垂睫羽,遮去幽深的眼眸,轻轻颔首。 两个人又一阵酣谈。 四落枣树沙沙,树下金樽银器,酒烟袅袅。 唯见树下案旁,蓝袍公子神采奕奕地听着人说,桃花眼中一会流露出愤怒,一会又变作怅然。 原来是应玄讲了一个关于神鬼的故事,故事曲奇迷离,引人入胜。 等到天色暗下时,故事也终于说罢,夙丹宸一脸的意犹未尽,桃花眼亮晶晶的。 他再三相邀应玄留府用膳,应玄终点了点头,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 等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一望无边的夜空中缀满了点点繁星。 夙丹宸将应玄送出门,想了想,问道:“应大人可会骑马。” 应玄回道:“臣会骑。” 夙丹宸面上一喜,着人牵来两匹油光发亮的骏马,见他面有疑色,欲言又止,哈哈笑了一声,开口解释:“天色已晚,怎好让应大人独自回府,本王送应大人一程。” 应玄听了,黑沉沉的眼眸越显深沉,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半响无言,好一会儿,才听得他道:“多谢殿下。” 两人翻身上马,并驾齐驱,缓缓消失在重重夜雾中。 月光洒落地面,银银闪闪的一片。 夙丹宸缓辔而行,一路追问应玄方才那个故事,他是从何听得。 应玄被他缠地没法,只好随口诌道是他老家那边流传下来的故事。 “应大人的家乡在哪里?” 顺口说到老家,夙丹宸自然而然好奇起应玄的来历。 司马礼门下徒子众多,而他一向与他们少有来往,所以也不知道外公门下,何时多出个应玄。 只是日常去外公府上问安时,偶尔会碰见这位令外公赞赏有加的应大人。 不过一向是他刚到,应玄恰要离去,二个人只匆匆打过照面,从未有过深交。 夙丹宸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还好昨天带了他回府,否则自己怎么会知道,应大人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应玄听他问及籍贯,默了良久,答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殿下喜欢这个故事?” 夙丹宸点点头,“故事里的无常虽说性情残暴,手段狠辣,但他由人变鬼,还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害死,实在可怜。”顿了顿,打了一个哆嗦,又道:“那一村的人未免太过愚昧,听了外人一句胡言乱语,就那样欺负一个小孩子。最可气的还是那一对夫妻,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居然活活烧死自己的孩子。” 夙丹宸尚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应玄已经变了脸色。 更确切的说,他听到那一句“外人胡言乱语”时,面容大震,那双被夙丹宸形容为死人的眼眸,迸发出奇异的光彩。 “殿下认为……那个相士说的话是胡言乱语?” 夙丹宸想起来都觉得生气,嘟囔着唇,道:“什么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详之人,这样可笑的话,居然也有人信。” 应玄怔怔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般,隔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唇边慢慢浮起笑意,一字一字道:“的确可笑。” 夙丹宸见他面色有异,正要询问,话还没问出口,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到应大人的府邸。 第32章 月下桂花酒 他先前跟着应玄出城时,便觉奇怪,但转念一想,住在皇城外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现下一路走一路谈,眼见道越走越黑,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竟到了渺无人烟的地步,他才赫然惊醒。 这里是……浔阳城外以西三十里的乱葬岗! 夙丹宸惊出一身冷汗,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颤意:“应大人……你不是要回府去的,怎么到这里来……” 应玄指着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宅院,“这里就是臣的府邸。” 夙丹宸愕然。 这一会功夫,两个人已经来到那座阴森黑黢的宅院面前。 四周黑影重重,一片连绵野草丛中不知藏了多少座坟墓,更有绿莹莹的鬼火映得衰草深幽吓人。 “那是磷火。” 应玄翻身下马,见夙丹宸望着不远处的幽草发呆,好心解释了一句。 跟着推门入内。 门是长满青苔的木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长锁象征性的挂在门外。 应玄站在门内,银白月色照亮他的衣袍,门影掩了他大半面容,身后是黑沉沉的府院,声音便是从黑暗中传来:“殿下,请进来小坐。” 夙丹宸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后背寒毛倒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跟着走了几步路,穿过外庭后,便是半面外开的厅堂。 厅堂内灯火通明,与黑暗森冷的外庭形成鲜明对比。 夙丹宸见了明媚温暖的烛火,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勉强打起笑容,却是比哭还要难看:“应大人……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看这应玄,也不是性情古怪之人,怎么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应玄似知其所想,却并未过多解释,只道:“这里是臣的祖宅。臣幼年时,不幸父母双双亡故,这里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故而臣不愿搬离。” 夙丹宸只觉他身世可怜,不由同情泛滥,拍着他的肩膀,说出一番安慰的话来。 他本不善安慰别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一番听腻了的陈腔滥调。 应玄却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面容上是极认真之色,像是在竖着耳朵,一字一字地听。 舍不得落下任何一句。 夙丹宸说了半天,口有些干渴,忽然意识到来了这么久,堂内只有他和应玄两人,再不见其他人的身影,连伺候的小厮也没有一个。 他将疑问问出,得来对方一声轻笑。 “这里原本就只有臣一人,再没有其他人。” 夙丹宸这次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看了眼四周,心下腹诽:你住在坟堆里,谁敢来伺候你。 越想越觉得一股阴气顺着背脊直上后颈,不禁缩了缩脖子,估摸着坐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应玄送他出门。 夙丹宸上马后,没有立即离去,弯腰在马背上挂着的褡裢里摸了摸,摸出一件花瓶大小的物件来。 滚圆的物件经他一抛,在空中画出一道半弧,最后稳稳当当的落在应玄手中。 夙丹宸笑着说了句送你的,便扬鞭纵马而去。 应玄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素白细腻的瓶子看,瓶身处用工笔细细勾勒了一树金黄的桂花。 白瓶金桂,在月色下静静散发幽光。 打开来,凑到鼻尖,一股香甜的酒香袭来。 是桂花酒。 恍然间记起,自己曾无意中夸过一句滋味沁人。 瓶口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唇齿生香,酒咽入腹中,只觉整个胃都暖洋了起来。 连冰冷已久的心,也跟着有了暖意。 他望着手里的白玉瓶,轻轻勾唇。 夙丹宸出了百丈远,突然鬼使神差地“吁”了一声,停下马回头望去。 银寒月色下,隐隐可见那道明影一动不动的立在门口,低着头盯着手里的酒瓶看。 他身前是一大片荒凉的坟地,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宅院。 一线月光将宅门分出明暗,门里面黑压压的一团,像是鬼怪张开了渊深的嘴。 他看见他默立良久后,终是走进了那口大张的嘴中。 明黄衣袍一寸一寸消失,吞噬在黑暗中,再不可见。 夙丹宸在呜咽的风声中,呆怔了许久。 心口鼓鼓胀胀,又空空落落。 百感交集,却又全无滋味。 呆了许久,方回过头,轻轻蹬腿,驾马离去。 等他回到王府,已经夜深。 马蹄刚在王府前停稳,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走得近了,方借着月光认出来人。 “何事?” 他一面翻身下马,一面问道。 阿欢接过递来的马绳,低低道:“兰相来了。” 第38节 夙丹宸闻言大喜,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您刚走不久,兰相便登门拜访。”阿欢看了眼天色,添了一句:“殿下送应大人回府,怎么去了这么久,兰相都等您好长一段时间了。” 夙丹宸一听,丢下阿欢,直往书房跑去。 府中忙里忙外的婢子小厮们碰见他,纷纷欠身参礼,腰身刚刚躬下,还没有开口,迎面跑来的人已如一阵疾风刮过,没了踪影。 夙丹宸一口气跑到书房前,气息稍稍有些岔乱,额发间出了一层薄汗。他顾不得停下来调整气息,直接推门入内。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便开,里面的光稍稍有些昏暗,是因为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油灯旁侧安静地睡着一个清雅的青衣公子,公子撑头的手臂旁,放着一本 翻了一半的书。 夙丹宸心口一酸,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背后环上他的腰,将人圈在自己怀中。 兰子卿只觉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上自己,睁开眼睛,见是他,脸上露出笑意,柔声道:“回来了。” 夙丹宸望着他面上掩不住的疲倦,自责不已,哑哑道:“都是我不好,叫你久等了。” 兰子卿笑了笑,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殿下那日匆匆离去,今日又不见登门,可是在生臣的气?” 夙丹宸摇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这几日这样忙,我怕我来会打扰你办案。” 兰子卿唇边笑意更深,灯火映落眼底,摇曳出一片迷离的柔光,转过脸,捏了捏他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声:“傻瓜”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你更重要。 夙丹宸握住他素白的手,亮晶晶的桃花眼弯下来,带了一分委屈的味道。 兰子卿心头一暖,主动搂上他的脖子,缓缓凑了过去。 夙丹宸明白他要做什么,俊脸一红,偏过头去。 兰子卿见了,目光一黯,落寞地放下手,淡淡道:“殿下还是不能接受男子。” 夙丹宸听他冷了声,心头一震,忙回过脸去,正对上那受伤的目光。他惊慌不已,抱过他的腰低头便亲。 清甜的莲花香席卷唇齿。 这一吻虽然不及之前那次缠绵火热,但唇齿相依间,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卖力和讨好。 兰子卿被他这样亲着,气息渐热,手不由自主地搂上他的脖子,闭眼时,水光潋滟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分明是得逞的窃笑。 直到两个人都有些呼吸不上来,夙丹宸这才放开他,唇齿分开时带出一丝晶亮的津液。 夙丹宸俊脸更红,躲过他的目光,低低道:“我说过,只要是子卿,没有什么不可以。” 兰子卿笑得如同吃了蜜一般甜,满目柔情地注视他,将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为何臣便可以?” “我、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每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知道,他不是断袖,但是能接受子卿,也只能接受一个兰子卿。 换了别的男子,是万万不能的。 兰子卿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般,目光更柔,亲了亲他的嘴角,道:“不重要,殿下留在臣身边便好。” 夙丹宸见了他这等柔情似水的模样,心口不自觉漏跳了两拍,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兰子卿心口一阵温热,唇边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主动揽上他的腰,枕在肩头。 如此厮磨了许久,方不舍道:“殿下,臣该回府了。” “天色这样晚了,子卿还打算回去?不如便留在王府,王府里多得是厢房。” 兰子卿无奈地叹了口气,“臣尚有公务在身,不得不回府。” 夙丹宸想起刚刚进来时的情景,只觉心疼,以子卿的性情,若非当真累极,又怎么会在别人家的书房里睡过去。 这次他来看自己,一定是百忙之中硬抽出空闲来。 夙丹宸望着眼前淡雅的人,只觉心口又酸涩又温热。 “我送你回去。” 兰子卿按住将动的人,道:“天色实在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夙丹宸顺势握过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去:“我是一定要送你回去的。” 兰子卿清楚这个人看上去大而化之,但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得不再反对,顺从的跟着他往外走去,刚出书房的门,夙丹宸却突然停了下来,兰子卿疑惑的望去,只听得他一句:“子卿稍等我片刻。”话音消散时,人也跟着不见。 四落悄无声息,只听得寒风瑟瑟。 兰子卿紧了紧衣袍,站在檐下,檐瓦上的夜空深邃无际,一轮寒月高挂其中。 身体快要冻僵时,突然身上一重,寒意顿散,只觉温暖。 回头望去,却是夙丹宸拿了一件貂毛披风,披在自己身上。 他唇边流露出又轻又暖的笑意,墨染的眼眸流光溢彩,亮如星辰。 衬上那含情的眉目,瞧来实在动人。 夙丹宸被美色迷住,呆呆看了半响,反应过来时心跳一阵雷动,又见兰子卿正戏笑地看着自己,不免俊脸微窘,透出一丝薄红。 “走吧。” 说罢,牵起他的手,往府外走去。 兰子卿顺从得跟在他身后,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这样可爱的人,叫他如何不喜欢。 第33章 古怪的酒 之后几天,夙丹宸依旧常跑相府。 不过他每次去,见兰子卿忙于公务的同时,还得分出心神来顾料自己,心里便堵得慌。 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去相府了,一心想着等兰子卿忙完手头上的公案,再去寻他。 他不去相府,正愁没有地方去,一封请柬恰时而来。 拆开来,原是应大人的请柬。 夙丹宸想起那日自己在枣树案下说的话,不禁心中一喜,想不到应大人真的来叫自己喝酒。 他牵来白马,揣着请柬,乐滋滋地赴宴去了。 宴照旧设在寻欢楼。 他到时,应玄正在二楼雅座上独饮独酌。 见夙丹宸走来,眼眸一亮,面上却未动声色,只如常起身见礼。 夙丹宸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座。 “应大人这封请柬来得真及时,本王正愁没人喝酒。”夙丹宸刚刚坐下,便欣 然的拿起酒壶,为自己倒满一杯酒。 应玄不置可否,笑道:“殿下想要喝酒,何愁无人作陪。” 夙丹宸脱口道:“以前都是十皇弟陪我喝,如今他随国师去了地方,本王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寻谁喝酒才好。” 他转了转眼珠,随即想到了兰子卿。 不行。 子卿一向喜茶厌酒,以往在他府中,就没有见他喝过一滴酒,虽说如果自己提出来,子卿一定不会拒绝,但自己怎么好让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强陪着喝。 现在好了,他可以找应大人喝。 应玄被他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的样子疑住,刚想出口询问,却见那双桃花眼一下子放出光彩来,宛如明珠生辉,不由瞧得怔住。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那人笑嘻嘻的声音:“幸好那晚本王将应大人带回了府,不然今日都无人陪本王喝酒。” 应玄勾了唇,提起酒壶,为他添满酒,又自满一杯,举着酒杯道:“臣多谢殿下。” 他说这话时,沉寂的眼眸微微波动,如一潭幽深的水轻轻荡开涟漪,再不复当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夙丹宸瞧着,心神一阵恍惚,自言自语道:“原来应大人生的这样好看。” 应玄听了,脸色微变,再看去,夙丹宸已经面色如常,镇定自若的喝着酒,只是耳根透出薄红。 他气得笑起,只觉此人实在可爱的紧。 若有熟知应玄性情的人看见他此刻笑容,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 可惜夙丹宸与这位应大人刚刚结识,还不知他性情如何,此刻见他展颜,只当他已不计较自己那句虽说无心,但亦有轻薄成分的话。 如此一想,对这位大方爽朗的应大夫,更添了几分好感。 两人对饮半响,又闲谈许久,方罢宴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夙丹宸几乎日日都和应玄在一起。 两个人或去寻欢楼中饮酒作乐;或去护城河畔游湖赏景;或东出城门,前往郊林狩猎。 几日下来,夙丹宸越来越赏识应玄,已将他看做自己的朋友。 这一日,两人在寻欢楼中喝完酒,出来时,发现天色已晚,四落已掌万家灯火。 一眼望去,灯火明媚,连绵成海。 夙丹宸牵来白马,见应玄站在门前,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便道:“天色已晚,应大人不回府吗?” 应玄长身玉立檐下,黑眸幽深,万家灯火落入他眼眸,竟反射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如被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吞噬。 半光半影下,他面如冠玉,黑发如瀑。 瞧来,俊美无俦。 夙丹宸只看了一眼,便呆了。 耳边似传来人声,他却恍然未闻,直到一阵马蹄声将他惊醒。 循声望去,恰见一人一马,往城门而去。 第39节 不过一墙之隔,城内举家灯火,城外黑雾茫茫。 眼见他出得城去,消失在黑暗静寂中,空留身后一片灯火人烟。 夙丹宸早已翻身上马,却滞步不前,望着城门发怔。 远处忽隐隐传来马鸣声,听来,像是受惊后的嘶鸣。 夙丹宸脸色一变,旋即快马追出。 追出半里路,忽见前方火光大作,火影人墙中围着一匹倒地的白马,马旁挨着一个跌坐在地的人。 夙丹宸心头一紧,连忙策马奔前。 “吁—” 人影听见声响,纷纷回头看去,只见眼前蓝影一闪,圈内已多出一人。 “你是何人!” 十几柄刀随声而动,寒光闪闪。 夙丹宸丝毫不做理会,只望向地上的人,关切道:“应大人,你还好吗?” 应玄虽未受伤,但由于摔落下马,衣上、脸上沾满黄泥,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殿下……臣无碍。”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人,俊美的面容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那情愫太复杂,又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表现在脸上,竟成了刹那间的扭曲。 夙丹宸只当他是害怕,扶起人后,跟着宽慰了一番。 “你们说完了没,说完了就留下银子来,否则莫怪大爷刀剑无情!” 夙丹宸皱了皱眉,将应玄护在身后,“想要本王的银子,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找死!” 话落,那伙黑衣蒙面的强盗举刀砍来。 夙丹宸冷哼一声,施开身手相迎。 应玄望着一面迎敌,一面死死护住自己的人,幽深难测的眸眼变了又变,最后竟微微弯起唇角。 露出一个温文无害的微笑。 他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突然遭逢强盗持刀相向,就算他胆识过人,临危不惧,也不该是此刻的笑模样。 实在古怪。 这一会功夫,夙丹宸已占上风,只见他凌空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倒在地,又手腕一转,夺来的刀便没入那人胸口中,再抽出时,刀尖不断地滴着鲜血。 真正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六弟!” 那伙强盗见那人被杀,瞬间杀气大显,招式突然凌厉起来,十几招过后,夙丹宸渐渐有些不支。 饶是如此,他始终将应玄牢牢护在身后。 混乱之中,只见寒光一闪,暗器投出! “小心!” 夙丹宸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应玄,他自己却已来不及闪躲,只得硬生生用手接下暗器。 “殿下,你的手……” 应玄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脸色又是一变。 “应大人,你别担心,本王一定护你周全。” 夙丹宸顾不得手上的伤,挺身挡在他身前,警惕的观察着那伙强盗的一举一动。 奇怪的是,那伙强盗非但没有趁机攻上,反而像见了鬼怪似得,个个面露惧色,手抖得连刀都拿不稳,最后竟弃刀而逃,只留下一地的火把。 “咦,他们怎么突然跑了。” 夙丹宸疑惑不解的回过头时,应玄已经收起阴沉的面容,望着他受伤的手道:“殿下受伤了,不如同臣回府,也好包扎上伤口。” “这样也好,本王也能护送应大人你回府。” 应玄那双亘古不变的黑眸,终于映进一寸光影。 仔细看去,原来是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了他的眼眸。 眸影之中,清晰可见一身蓝袍,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 夙丹宸看着一旁倒地的白马,皱眉想了想,决定和应玄共骑一马。 二人上马后,夙丹宸唯恐那伙强盗卷土重来,便快马加鞭,飞速的赶去应玄府邸。 一路上,唯听得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到达目的地,刚下马来,一抬眼,眼前尽是连绵不绝的幽草,泛着绿莹莹的光。 幽草里面,是数不清的坟。 他生生打了一个哆嗦,收回视线,跟着应玄进门。 进了灯火通明的厅堂后,应玄取来药箱,被他包扎伤口。 他先是打来温水清洗伤口,后轻轻洒落一些褐色粉末,再用白布轻柔的包扎好伤处。 这一番动作下来,却是一气呵成,手法极其娴熟。 夙丹宸瞧着自己包扎好的手,唇角一弯,直夸他心灵手巧。 应玄笑了笑,起身收拾药厢,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壶酒,两只酒杯。 “殿下救护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置酒款谢,还望殿下不弃。” “你我是朋友,说谢就见外了。”夙丹宸滴溜一圈眼珠,桃花眼放出光彩,“不过这酒是可以喝的。” 应玄便笑着为他斟满酒。 夙丹宸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只觉满齿生香,余味无穷。 好醇的酒! 他瞬时觉得以前喝过的酒,简直就是水兑成的。 如此人间极品,怎么自己从来不曾喝过。 “应大人,这是什么酒。” 应玄并未直接回答,只按住他提酒壶的手,道:“殿下,此酒虽芳香醇厚,却不能多饮。” 不能多饮? 他昏昏沉沉的想。 貌似自己只喝了一杯。 但好像……真的有些醉了。 他醉醺醺的起身,两颊酡红,桃花眼亮晶晶的望向应玄:“应大人,你这酒好生厉害……嗝……本王只喝了一杯,便有些醉了。” 他哪里是有些醉了,分明快醉的神志不清。 应玄望着他那副模样,呼吸深了深,只觉心口长出了钩爪,一下一下的挠。 “嗝……应大人,天色不早了,本王先回府……” 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往外走去。 应玄伸手将人捞回,搂上他的腰,低头便吻上那微润的唇。 他的吻霸道而又火热,似携雷霆压来。 隔了好一会,他方意犹未尽的结束这个吻,深沉的眸中尽是柔情。 “殿下……” 他痴迷的望着眼前神色迷茫的人,只恨不得立刻要了他。 此念一起,便再也挥之不去。 他全身血液开始沸腾,内心深处传来不断的嘶吼。 要了他。 要了他。 他打横抱起已经昏睡过去的人,眉目轻柔的注视着他,喃喃道:“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既然招惹了,就招惹到底吧。” 怀里的人像是听见了他那番话,眉头微微蹙起,低低地唤:“子卿……” 应玄沸腾的血液刹时冰冷下去,□□全散。 “子卿……” 他连声唤着兰子卿,直唤得应玄阴沉下了脸。 应玄面沉如水,眸光变化激烈,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见他抱着醉得糊涂的人,在月下站了良久后,终于动了身形,却是往外而去。 他将夙丹宸横放上马,指腹在殷红的唇边摩挲流连,目光轻柔似水。 良久后,方退开半身,在马臀上挥落一鞭。 骏马吃痛,长啸一声,狂奔而去。 “好生送他回府。” 低沉的嗓音在空旷静寂的坟地里回荡。 说不出的诡异。 他远远望着,直至再不可见那人身影,方转身回府。 半面外开的厅堂依旧灯火通明,却不再空无一人。 堂中,跪了十来个黑衣人。 竟是方才那伙强盗。 第40节 他走进去,不慌不忙落座,甚至还有闲情,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慢悠悠的喝着。 “护法大人,属下乃是按照您的旨意办事!” 其中一个黑衣人,咬着牙说道。 应玄不紧不慢的喝完一杯酒,方低低笑了声。 笑声那样轻,落在耳里,却只觉毛骨悚然。 “我可没让你伤他。” 话语刚落,便听得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叫了一声,紧接着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下去,双眼暴睁,似乎死不瞑目。 一旁的黑衣人忍不住道:“护法大人,老五使出的暗器无毒,最多不过让那人受点皮肉之痛,护法何必痛下杀手。” “暗器若是有毒,尔等焉能活到现在。” 应玄眉目轻嗤,像听了一个笑话。 那伙黑衣人脸色一变,连忙告罪。 护法生性残暴,喜怒无常,功法内力又深不可测,他若想取人性命,不过弹指挥间的事情。 黑衣人见应玄并无动手的意思,知道他已网开一面,当下谢声一片。 “滚” 应玄不过低头倒酒的功夫,堂上再无人影,连那具尸体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厅堂内,只见一人独饮独酌。 堂外月色清冷,静寂无声。 第34章 擅闯 经过连日的激烈争论,兰子卿终于力排众议,以蓄意谋害罪重开张浦一案。 此案将于顺天府开审。 天还未亮,顺天府衙外围了一圈的浔阳百姓。 等到开审的时辰,顺天府外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场面好不热闹。 夙丹宸跳下马,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发愁。 这么多人,叫自己如何挤进去。 他在人群外踱了几步,灵机一动,伸出缠着白布的手去解腰侧的锦缎荷包。不料,腰侧空空如也。 对了,荷包被自己送给了阿欢。 摸了半天,只摸到一块佩玉。 是一块羊脂色的和田玉,玉面镌刻了一个“宸”字。 他抓在手,想也不想的抛了出去。 “谁的玉佩掉了。” 众人闻言立刻回头看去,果然看见身后不远处躺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羊脂玉。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叫嚷着往后扑去。 夙丹宸抓住时机,忙挤了进去。 人潮争先恐后的涌到和田玉落点时,玉佩正被一只修长的手拾起。 手的主人,正面目复杂地望着手里价值连城的和田玉。 众人见玉佩被他拾去,大失所望,骂骂咧咧了两句,重又围在衙口。 从衙口到公堂,中间隔了一条约百十步的青石路。 由于这条青石路的阻隔,围在衙口的浔阳百姓并不能真切的看见公堂上发生的情景,听见公堂里面传来的对话。围在前的人只能望见一个隐约的影子,围在 后面的基本上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即便如此,顺天府外依旧围了一重又一重的百姓。 他们坚守的原因,只有一个。 亲眼望一望身居庙堂之远,却在浔阳街头巷尾有着神乎其神地传说的人。 那人,便是当朝丞相,兰子卿。 公堂上,一身紫金官袍的兰子卿正堂而坐,太师晁颂、大学士司马礼亦是身着官袍,旁坐左右。 衙上,跪着缚了手铐脚镣的左都御史李延。 手提水火棍的衙差分列两排。 气氛冷到了极点。 夙丹宸一进去,便被里面暗无声息地刀光剑影激得一哆嗦。 兰子卿看清来人,菱唇抿了抿,墨染的眼眸柔软下来。 他起身下案,来到夙丹宸身边,拱手作了一揖。 “臣兰子卿参见殿下。” 夙丹宸忙伸手去扶,又想起什么似得,尴尬的停住手,掩饰性的咳了一声,道:“免礼。” 兰子卿起身时,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 夙丹宸见他皱着眉盯着自己缠着白布的手掌,耳根一红,手往背后躲了躲,他不躲还好,这一躲,兰子卿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这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一道是太师晁颂别有深意的见礼声。 另一道是大学士司马礼异常严肃的呵斥声。 夙丹宸先是示意太师免礼,后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道:“外公,我只是前来旁听,不会惹事的。” 司马礼只差没气出一口老血。 本朝为显律法公正严明,主审官审案时权臣贵胄、皇亲国戚一律不得出现在公堂上,以免干扰主审官断案,若有违法者,无论何等身份,统统依法处置,杖责五十。 张浦一案,他和晁颂也是得到了陛下的首肯,才敢坐在这公堂上! 这个小兔崽子倒好,一句“前来旁听”,便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还是当着晁颂老贼的面,简直不知死活! 司马礼想的没错,晁颂此刻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几根。 他被迫接受重开张浦一案,又成日对着司马礼那张得意的老脸,正是满肚子火气没处发。 没想到,上天这么快就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三皇子自投罗网,就别怪他不客气! 太师心头涌来疯狂快感的同时又掺杂了一丝失望,可惜受罚的人不是司马礼那个老匹夫,五十廷杖重重打下去,说不准那个老匹夫就此一命呜呼了。 可恨! 转念一想,那个老匹夫一向宝贝自己的外孙,要是见他受罚,一定比自己受罚 还要痛苦。 哈哈,实在大快人心。 太师眼中精光一闪。 “来人,拿下三皇子。” 听太师突然发号施令,几个衙役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上前,但碍于夙丹宸尊贵的身份,迟迟不敢动手。 “晁太师,你这是做什么。” 夙丹宸满脸疑惑。 自己只是前来旁听,只是想见一见子卿办案时的样子,若不方便,自己出去便是,不至于要拿下自己吧。 司马礼又气又急,果断挡在夙丹宸身前。 晁颂冲夙丹宸拱手作了一揖,皮笑肉不笑:“还请殿下赎罪,老臣职权在身,不得不如此。殿下擅入公堂,违法律令,老臣身为吏部尚书,不得不依律行事。”起身,突然冷喝:“还不快动手。” “放肆,谁敢动手!” 司马礼牢牢护在夙丹宸身前,面目铁青的瞪着晁颂。 “司马大人,你可别逼本太师连你一块拿下。” 夙丹宸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他推开司马礼,一脸无畏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本王违反律法在先,本王随你处置,别为难我外公。” “宸儿……” 司马礼湿了眼角,眼见那几个衙役朝夙丹宸扑来,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且慢。” 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响起。 几个衙役举着绳索将要拿下夙丹宸,听到声音,立刻停下了动作。 晁颂望着一旁清雅的人,心下犯了嘀咕。 兰相这时候开口,莫非要帮三皇子。 他思忖了一番,注意着措辞道:“老夫职责所在,还望兰相莫令老夫为难。” 兰子卿轻轻勾唇,透出一缕含薄寒的笑意。 眉目轻嗤,似在嘲弄跳梁小丑可笑的把戏。 只听得他淡淡道:“太师既然一口一个律法,却为何知法犯法。” 晁颂一愣:“老夫犯了什么法。” “本朝律法,公堂之上,主审为大。如今太师要拿下三殿下,却不过问本相一句,这番行为,未免太看不起本相这个主审官。” 第41节 兰子卿慢条斯理的说着,晁颂却听得变了脸色,等他说完,晁太师只觉胸口气血翻滚,怒气横生,偏偏发作不得,还得赔着笑道:“是老夫的疏忽,兰相莫要见怪。”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三皇子擅闯公堂一案,便交由兰相定夺,还望兰相秉公执法,令我等心悦诚服。” 好一个心悦诚服。 好一招以退为进。 兰子卿勾了唇,冷笑。 夙丹宸听见晁颂将处罚自己的权利交给兰子卿,不由得心中一紧。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兰子卿不忍判罚自己,落了晁太师的口舌。 不行,明明是自己的错,不能让子卿来承担。 夙丹宸咬咬牙,道:“子卿……兰相,这件事情是本王的错,你只管判决便是,千万不要碍于、碍于……本王的身份,心慈手软。” 这一句“本王的身份”,落在旁人耳里,只以为说的是他皇子的身份。 兰子卿却是心中清楚。 这个身份,指的是他二人之间的情人关系。 亦是明白他说话的涵义。 这个笨蛋,自身难保了还先想着别人。 兰子卿唇角一弯,只觉心口发热,柔软地厉害。 他垂下睫羽,静了片刻。 旁人瞧来,只觉他身姿修雅,风度翩翩,即是站着不动,周身也流露出一种文人雅态。 只有兰子卿自己明白,他是在多么努力地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意。 多么努力地克制住,拥抱这个人、亲吻这个人的冲动。 他抬眸,慢慢呼出一口深气,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淡淡道:“谁说三殿下是擅闯公堂。” 众人皆愣。 “丞相这是何意?” 太师沉下脸。 “丞相此话,莫非是要徇私枉法。” 一旁跪着的李延不满道。 司马礼面目沉思,什么话也没有说。 “子卿,我……” 夙丹宸的话,被兰子卿温柔的眼神止住。 兰子卿收起笑意,端正神色,向夙丹宸拱手作揖。 “若有殿下在堂明察,此案必能断个清楚明白,且殿下龙虎威严,谅宵小之徒也不敢在殿下面前犯上作伥,臣身为此案主审,恳请殿下坐镇公堂,已正视听。” 说罢,躬下身去,尽足了礼数。 这一番不卑不亢的话说完,听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不用说,太师晁颂自是气的咬牙切齿。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正想好好出一口恶气,结果兰子卿三言两句,便让三皇子从擅闯公堂的罪子变成请上公堂的座上客! 实在气煞人也! 与晁颂气急败坏的情形不同,司马礼冷静地想到了另一面。 兰相那番话,意味着事后陛下若要追究,也只能追究他兰子卿,而不能怪罪宸儿。 他这是将宸儿犯的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怪哉。 凭兰子卿的性情,怎么会再三做出对自己没有利益甚至可能有损害的事来。 司马礼一双精锐的眼睛紧紧盯着兰子卿瞧。 夙丹宸却没有他外公那样多的心思,他先是一愣,随即喜笑颜开,忙扶起兰子卿。 兰子卿起身时,他顺势低头,咬着小巧如玉的耳垂,悄声道:“子卿,谢谢你。” 温热的气息呵入耳,惹得人心田一阵酥麻。 兰子卿弯起唇,眼眸波动,柔情潋滟。 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退后两步,恢复成一副清雅淡泊的姿容。 “晁太师还要拿下三殿下吗?” 晁颂混迹官场多年,可谓老奸巨猾,他看出兰子卿有心保三皇子,又想着眼下还不是得罪他的时候,只得吞了那口恶气,面上笑得和善可亲,“如今三殿下只可算是兰相请来的贵客,再不是擅闯公堂之人,老臣岂敢再拿下殿下。” 对于他这一番见风使舵,司马礼又是一声冷哼,晁颂气的青筋乍现,硬生生将那口恶气压下去。 本太师迟早要灭了你司马一族! 还有一个兰子卿,今日之事,本太师绝不会就此罢休! 兰子卿唇边滑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隔了隔,目光盈盈的望向夙丹宸。 “殿下,请入座。” 夙丹宸轻轻“恩”了一声,在新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二位大人,请。” 兰子卿优雅的抬手,做了一个入座的手势 待二人皆落座后,兰子卿方徐徐回案,提起惊堂木一角,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眸底掠过一丝幽光。 “啪—” 惊堂木击落。 “升堂” 第35章 丞相断案 “李大人,此状上所控之罪,你有何话说。” 李延看罢递来的白纸,气黑了脸,“一派胡言!” “下官是杀了张浦不错,但这也是下官的无奈之举。圣上令下官从旁协助张浦清丈田亩,岂料张浦竟徇私枉法、包庇宗族,将朝廷税银当做一家之私。此等滥用职权、有负圣恩的小人,下官岂能容他!兰相若是认为下官做错了,只管定下官的罪,下官无话可说。” 司马礼越听脸色越铁青,到最后忍无可忍,一口怒气拨到喉咙口,“李延,你这个满口谎言的畜生!” “司马大人慎言!这里可是公堂,不是你司马府。别把你不入流的说辞搬到公堂上来,污了丞相的清听。” 晁颂立刻反唇相讥。 “我司马府再怎么样,也比你的太师府干净!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太师府,背地里做的是些什么勾当!” “本太师倒要讨教讨教,太师府里做了什么勾当。司马大人若说不出个一二, 本太师决不善罢甘休!” 刚刚升堂,两个加起来足有百来岁的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场面,火药味十足。 夙丹宸听着头疼,偷偷瞥一眼兰子卿。 兰子卿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听一听司马礼口中的“勾当”,故一直未出声,只淡漠的瞧着。 接到夙丹宸着急的目光,他温柔的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安心。 “啪-” 空气静止。 “二人大人公然在公堂之上喧哗吵闹,未免有失身份。” 兰子卿淡漠地扫了一眼。 晁颂和司马礼意识过来,老脸都有些挂不住,各自一番赔罪,说着说着却又互相指责起不是,言语也渐渐重了起来, 眼看着新一轮争吵将要开始,兰子卿冷冷出声:“二人大人若这般吵闹不休,本相只好请两位大人出堂。” 二人见兰子卿隐有怒意,连忙换上笑脸赔罪。之后,果然乖乖坐着,再未出言。 夙丹宸捂着袖子一阵偷笑。 子卿真厉害。 兰子卿见场面终于安静下来,脸色稍缓,提起递还的状纸一角,淡淡道:“如此说来,李大人是不打算认罪。” 李延头一扬,“下官无罪可认。” 兰子卿淡淡“喔”了一声,“你说张浦徇私枉法、谎报税银,你可拿得出证据。你若能证明所言非虚,本相非但定你无罪,还要上请陛下嘉奖于你。” 李延与晁颂对视一眼。 “丞相请看,这就是证据。” 一本厚厚的古蓝色书册,通过衙役的手,递到了兰子卿面前。 兰子卿随手翻了两页,慢慢眯起眼眸。 这是一本账本。 确切的说,是本次清丈田亩的账本,里面清楚详细地记录着每一笔税银来源和银额数目。 “丞相,这就是本次清丈田亩的账本,也是张浦徇私枉法的证据。” “此话何意?” “这账本中详细记录了五百余户世家大族补纳的税银,可谓网尽浔阳富贾商士。可是,他张家却成了漏网之鱼,账本上偏偏没有他张家,这不是包庇还能是什么。” “单凭如此,李大人便断定张浦徇私枉法、包庇宗族,未免太过武断。清丈田亩清的是未上报户部、未按时缴纳税银的隐田,若他张家名下田亩是合理合法的私田,自然不必列于清丈之中。” 第42节 兰子卿淡淡道。 李延经此一言,面色不改,很有镇定自若的意味,像早就料到兰子卿会如此一说。 他拍了拍手,便有人手捧一尺来高的书册入内,来人的脸淹没在书墙后。 “这些是户部根据上报来地私田情况,归纳整理出来的土地归属名单,里面记录了炀国每一家每一户拥有地田亩数量。下官查阅了一天一夜,终于查找出张家上报来的田亩。根据记载,张氏一族拥有良田一百亩,而据下官暗中调查得知,城南西郊的三百亩田地也是属于张家名下,这三百亩良田正是隐田。” “本来只要张家按规矩上报隐田数量,及时缴清漏缴之税,便不会有什么惩罚。谁知张浦竟滥用职权,包庇宗族,下官一时气愤,这才会用御赐尚方宝剑将他□□。” 说着,磕下头:“丞相明察!”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李延偷偷的瞄了一眼,只见那如画似描的人,半掩眼睑,不紧不慢地转着惊堂木。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所说的话,确定是滴水不漏,全无破绽,方复出言道:“丞相若不相下官所说的话,尽管翻查张家上报来的田亩数量,再着人探查城南西郊,看那三百亩田地是也不是归属张家。” 这一次,兰子卿开口了,依旧是介于淡然与冷漠之间的声音。 “不必,李大人既是有备而来,本相再查也是多此一举。” 闻言,李延生出一分赞意。 兰子卿若当真劳师动众地再查一次,他倒要对这位机辩高徒、谋士之首“刮目相看”了。 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就算再查上个千百次,结果也是一样。 李延得意的弯了弯嘴角。 太师与自己设杀张浦,其计真真假假,真中有假,以假乱真。 他兰子卿再聪明,心智再高,也是个食五谷饭的凡人! 兰子卿随手一丢,惊堂木连滚几圈,最后立在案面上。 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 “如此说来,李大人你是正当执法,并无过错。” 李延心中暗喜,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如此,丞相真不愧再世青天!” 一直隐忍怒意的司马礼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怒火,“李延明明是蓄意谋害,丞相怎么能断他无罪!” “司马大人,你既口口声声说李大人是蓄意谋害,你可拿得出证据?”不待他答,晁颂沉色冷喝:“空口诬蔑朝廷命官,司马礼你好大的胆子!” 司马礼气得发抖 “晁太师,你太过分了。” 夙丹宸见自家外公被人欺负,心疼不已,忍不住替他打抱不平。 “殿下赎罪,老臣也是情非得已,若司马大人能拿出证据,老臣自当赔罪。” 晁颂这番话,听上去像是赔罪,语气却是暗嘲。 夙丹宸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着丰润的唇生闷气。 “太师要证据,本相便给你证据。” 淡然如水的声音响起。 晁颂愣了愣,“丞相这是何意?” 兰子卿缓缓抬眸,慢条斯理地答。 “开国初年,褒国欺我炀国根基不稳,兴兵来犯。陛下率十万精兵御驾亲征,始在幽州一带大败褒军,此役后,陛下大犒三军,论功行赏。”说到这里,兰子卿停了下来,墨色的眼眸淡淡扫视一眼面色越来越沉的晁颂,“这件事情,晁太师可还记得。” “不错,陛下为安抚军心,举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犒赏。” 之所以说是史无前例,乃是因为那次犒赏的对象,不仅仅限于活人,还包括死人。 晁颂皱起了眉头。 兰子卿表情还是淡淡的,雅致的眉目间偶尔缓过一丝怜悯。 怜悯地看着猎物一步一步陷入猎人设下的机关。 “若本相没有记错,晁太师正是那次大规模犒赏的主事官。” 晁颂心头一跳。 兰相究竟查到了什么。 “老夫当年还是户部尚书,自然尽责于此。”顿了顿,沉声道:“不知丞相牵扯出陈年旧事,是何用意。” 兰子卿唇边的弧度深了几分,勾出一个淡淡的嘲讽,“那次犒赏,既犒活人又赏死人。活者,按功勋大小进封,每人再赏金银一千两;死者,追封烈士,并赐其宗族田亩,且赐下的田亩不必缴纳税银。” “晁太师,本相有没有说错。” 晁颂面色不善。 “兰相所言一字不差。” 兰子卿见时机成熟,抖了抖状纸,望向李延:“李大人,方才晁太师说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李延一时猜不透兰子卿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答道:“下官听清了。” “啪—” 惊堂木敲击案面发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清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便听得兰子卿不紧不慢道:“李延,你可认罪。” 李延心中一悸,却又一头雾水。 “敢问丞相,下官应认何罪?” “城南西郊三百亩良田,正是陛下犒赏 烈士之田。” 兰子卿只淡淡说了一句话,意思已是清清楚楚。 晁颂听到这里,恨地牙痒,面沉如水。 好个谋士之首,果然心思缜密步步算计! 算他兰子卿厉害,不过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他朝李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 李延接到太师传来的信息,打鼓的心稍安了安,硬着脖子道:“丞相一面之词,实难令下官信服,若想定下官的罪,还请丞相拿出证据!” 兰子卿轻嗤地笑了笑,不知从哪捧出一方檀木盒,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东西。 晁颂看清那物后,心头猛地一震。 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晁颂开口,兰子卿先一步道:“晁太师,想来你也认得此物。” 晁颂的目光沉了沉。 他自然认得,这可是他亲自编篡整理的阵亡将士名单。 里面不仅包括了将士名单,还详尽的记录了对应家氏宗族,应分田亩数量。 当年他从户部尚书升为吏部尚书,包括这份名单在内的所有资料便统统留在了户部,后来他设下这个计谋,为求万无一失,私自从户部调来这份名单,亲自保管在太师府。 如今,这份至关重要的名单竟出现在兰子卿手中! “这份名单乃是户部所有,为何会出现在丞相手中?!” 晁颂沉声问道。 兰子卿似嘲非嘲:“李大人既能调来户部的土地卷宗,难道本相就调不得区区一份名册。” 一派胡言! 名单早就落入了太师府,兰子卿根本不可能在户部调得。 晁颂气得咬牙切齿,有苦难言。 这一步,也在兰子卿的算计之中。 他示意衙役将名单递给李延,在他颤颤抖抖接过时,淡道:“李大人,你不妨看一看第一百三十五页第八行上的内容。” 李延看见这份名单亮出时,已经吓得面如土灰,现在这东西就在手中,当下恨不得立刻撕毁了它,残存的理智阻止他做这样的蠢事。 战战兢兢地打开,第一百三十五页第八行处,用蝇头小楷写着一排字。 上将军张世,生前战功显赫,特御赐其族城南西郊良田三百亩,以慰亡灵。 李延浑身一软,瘫坐在地。 司马礼见他如此反应,便已猜得上面的内容,厉色道:“如今李延蓄意谋害之名已经证实,但请丞相判他死刑!” “司马大人此言差矣。” 另一边端坐的晁颂咬着牙一字一字往外蹦。 “李延对犒赏一事毫不知情,丞相可判他失察之罪,而不能判他蓄意谋害!” “你!” 司马礼脸上阴云密布,却硬是说不出话来反驳。 若不能证明李延知情,那么他受到的惩罚最多是革职查办,而非人头落地。 可恨至极! 夙丹宸听到这里,跟着揪心起来。 子卿他会有办法证明吗? 情不自禁的望向兰子卿。 兰子卿察觉有异,转过眸看去,在对上 那双晶亮的桃花眼时,不自觉放柔了目光,眼底流露出情意。 夙丹宸被他这样柔情脉脉的望着,耳根一红,别过脸去。 兰子卿便笑了笑,收敛起爱意。 第43节 接着,淡淡道:“本相既以蓄意谋害之罪开审,自然有办法证明李延有意加害张浦。” 闻言,李延脸色苍白地像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晁颂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将回忆仔仔细细的过滤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哪里露了破绽。 莫非是丞相故布疑阵。 “还请丞相拿出证据来。” 兰子卿捏起惊堂木,攥在手中,神色淡淡道:“李大人,念在你我同朝为官一场,本相便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如实招来,本相可从轻发落,免你死罪。” 此话一出,晁太师先是松了一口气。 好个兰子卿,不愧是机辩门下高徒,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他分明没有证据,却故弄玄虚引我等自投罗网。 兰相,你这次可要失算了。 接到李延询问的目光后,晁颂坚定地摇摇头。 李延得到太师的指示,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道:“下官一时失察错斩张浦,下官认罪。丞相若执意说下官是蓄意谋害张浦,下官只有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司马礼听到这般厚颜无耻的言论,忍不住冷哼一声。 夙丹宸望望司马礼,又望望兰子卿,只觉此案实在难审。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父皇一定要让子卿来审理此案。 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眼兰子卿,见他半垂睫羽,菱唇半勾,似嘲非嘲。 再不是见惯了的温柔模样。 他突然记起,子卿待人,一向是看似柔和有礼,实则淡薄疏离。 只有对他,才会有那样的温柔神色。 他低下头,心口一阵乱跳。 此刻,晁太师也在暗中观察着兰子卿的一举一动。 他本以为兰子卿被自己识破伎俩,定然方寸大乱,岂知他却不紧不慢地打转着惊堂木,神色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带了几丝嘲讽的意味。 晁颂目光一沉,牢牢盯着那张柔美的面容,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良久,才听得一句淡然如水又含惋惜的声音。 “本相一片好意,李大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 说到最后两个字,叹惋之意越浓,颇有几分佛欲渡人,人不自渡的意味。 李延听得心肝发颤,心乱如麻。 莫非丞相真的手握证据? 怎么办,招还是不招。 此时若不招出,待兰子卿拿出证据来,自己便难逃一死! 可若招出,万一是诱骗之局…… 咬紧了牙关,拼着身家性命赌了一把,头一磕,道:“丞相此言,下官听不明白!” 跪了片刻,方听得上方传来一道悠然的声音。 “李大人,令弟摆下的虎鹿之宴,滋味如何。” 李延惊呆了。 半个月前,他幼弟在城外郊林处猎得一虎一鹿,回来便特意摆了宴席,请他吃宴。 虽是虎鹿之宴,却也不过寻常家宴,入席的都是自家人,他兰子卿又是从何而知! 李延越来越慌,结结巴巴道:“此、此事……丞相又是如何得知?” 兰子卿淡淡睨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李大人不如去问你那位族弟。” 李延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李、简、书” 晁颂闻言也是一惊,再没有方才的镇定自若。 难道书儿真的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令兰相看破端倪? 唉! 自己实在糊涂,竟然让书儿去套兰相的消息,兰相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上当。 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对,这也可能是丞相在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单凭一句虎鹿之宴,并不能证明什么。 晁太师回过神来,忙给跪在堂上的人传去暗示。 李延浑然未察。 未知的害怕、脱离掌控的不安,令他深陷在恐慌之中,难以自拔。 晁颂在一旁干着急,几次咳嗽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兰子卿冷笑一声,“啪—”的一声重重拍下惊堂木。 “来人,传李简书上堂。” 李延浑身一震,千钧一发间心头闪过万千念头,当下失声道:“且慢!” 兰子卿叫住走到门口的衙差,冷冷道:“李大人有何话说。” 李延犹自挣扎了良久,冷汗从脑门、背部源源不断地冒出,须臾之间,整个人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地一般。 好一会儿,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道:“丞相方才说只要下官招供,便可免下官死罪,眼下此话可还作数?” 不等兰子卿回答,一旁的司马礼着急开了口:“丞相万万不可放过此等卑鄙小人!” 李延被他这么一喊,心神大乱,连忙磕 下头去求情:“还望丞相念在以往同朝为官的情分上,饶下官一命!” 夙丹宸面对此刻徒然扭转的形势,惊得说不出话来。 和兰子卿的淡然自若,形成鲜明对比。 “如此说来,李大人是认下了蓄意谋害之罪。” “……是” 晁颂气青了脸。 没用的东西,居然不打自招! 兰子卿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命衙差拿出白纸朱砂,令他画押。 司马礼虽然不满兰子卿就这么放过李延,但见李延到底是落了蓄意谋害之罪,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外公,你别难过了。” 夙丹宸靠过头去,小声道。 司马礼叹了一声,难得露出慈爱的模样,点点头。 堂上,李延已经画完押。 “李大人,听判。” 李延全身一软,跪倒在地。 “下官听判。” “左都御史李延因一己之私谋害吏部侍郎张浦,其罪当诛,念其自供罪行,故免一死。”顿了顿,“今判其罢免官职,家产充公,终身□□。” 面对如此重刑,李延反倒重重松了一口气。 甚至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终身□□又如何,整个吏部都在他叔父的掌握之中,等过了风声,叔父便能寻个由头,放了自己。 活着,就有希望。 “多谢丞相。” “押下去。” 话落,便有几个衙差上前绑了李延下堂。 张浦一案历经波折,终于定审。 “退堂。” 随着最后一声惊堂木的敲响,公堂内开始骚动起来。 晁太师最先坐不住,抬袖作揖。 “丞相,容老夫先行一步。” “太师慢走。” 兰子卿拱手回礼。 晁颂告完辞,直奔李府而去。 其余的衙役公差得到兰子卿的允许后,陆陆续续散去。 不一会,堂内便只剩下兰子卿、夙丹宸、司马礼三人。 “老夫已在天上居定下晚宴,还请丞相赏脸赴宴,也好聊表老夫谢意。” 司马礼在案子一结束,便缠上了兰子卿。 兰子卿心系夙丹宸,不愿与他过多纠缠,便颔了颔首,不冷不热道:“多谢司马大人,本相定当赴宴。” 司马礼没想到兰子卿会这么爽快的应下,心中一喜,连道了几句好话。 “外公,晚宴我也想来。” 夙丹宸想了想,实在不放心兰子卿一人赴宴。 第44节 即便是自家外公的宴。 “也好,宸儿也一起来吧。” 第36章 醋意 出了顺天府,夙丹宸便随兰子卿回到了相府,一路上,只听得他在兰子卿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子卿,你真厉害。” “子卿,你刚刚在公堂上的样子威风极了。” “原本我还担心,晁太师和外公会让你为难,没想到他们都被你制的服服帖帖,哈哈。” …… “子卿,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回一句嘛。” “咦,你怎么关门了。” 兰子卿温柔地笑了笑,勾过他的脖子,低头吻上那片渴望已久的柔唇。 “唔……” 夙丹宸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飞起红晕,却也没有抗拒,配合的闭上眼睛。 熟悉的青莲香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他亲吻女子是驾轻就熟,但对于男子,却始终有些抗拒。 因此两人的亲密中,一向是兰子卿主动的多。 一开始,夙丹宸还会稍稍反抗一下,但每次他一有抗拒地动作,兰子卿便会露出十分受伤的模样来,瞧得他心疼不已,主动献吻,久而久之,夙丹宸倒也习惯了他的亲吻,每次都会乖乖地配合。 兰子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柔软的唇,方结束这个吻,眼尾弯弯笑起,一片柔情。 “子卿……” 夙丹宸红了脸,搂上他的腰,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了半天,反倒说起了李简书。 “子卿,李大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你真的有证据证明李延是蓄意谋害?” 眨了眨桃花眼,一头雾水。 兰子卿垂眸,一下有一下无地拨弄着他衣前的云扣,轻轻勾唇:“他什么都没有说,臣也没有证据。” “那公堂上……” “那不过是臣的疑兵之计。” 夙丹宸惊得瞪大了眼睛,“若那李延没有上当,子卿你岂不是下不了台。” 兰子卿淡淡一笑。 “臣不过是赌了一把,可惜李延过于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不敢赌这一局。” 他语气淡淡,隐约含着几分嘲弄,黑眸如墨,幽深难测。 夙丹宸见他那副模样,恍然大悟。 子卿他哪里是在赌,分明是早就算定如此。 天下间,竟会有这般聪明的人。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喃喃道:“原来是真的。” 兰子卿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奇住,眼波微转,询去。 夙丹宸笑弯了桃花眼,咬上他秀巧如玉的耳垂,刻意压低了声音,呵着热气道:“这样聪明的美人,却是我的。” 兰子卿黑亮的眸中迸出一阵异彩,唇边加深了几分,笑盈盈地应:“不错,我是你的。” 抬手抚上柔软的额发,在他脸颊边落下羽毛般轻柔的吻。 夙丹宸心口砰砰地跳,正欲有所动作,却被兰子卿挣脱开怀抱,紧接着缠着白布的手被人牵起,只见他皱了眉头问:“殿下的手怎么受了伤?” 夙丹宸摇摇头,桃花眼无辜地眨,“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兰子卿慢慢眯起眼眸。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骗你…… 我真的不记得了。”他一面回想一面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天我明明和应大人在寻欢楼喝酒来着,怎么会在王府里醒来,难道我喝醉了,应大人送我回府?”低眸转了转缠着白布的手,喃喃:“那我的手怎么会受伤……子卿,不如我去问……” 噎住。 子卿的脸色变得好难看。 “殿下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兰子卿勾了唇,透出一抹似笑非笑。 眉目却是冰冷。 夙丹宸莫名心虚起来,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它。 兰子卿却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打算,淡着面色,不紧不慢道:“殿下说的可是卿大夫应玄。” 夙丹宸点点头。 “如此说来,殿下这几日一直都和应大夫在一起?” “是啊” 无辜地应。 兰子卿眯了眸,注视着他,脸色难看至 极,心口起伏不定。 隔了片刻,方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来。 “好极!” 眯着危险的眸,缓缓逼近,一字一顿。 “臣日日望穿秋水,殿下却在同别的男子逍遥快活。” 夙丹宸心头一跳,忙解释道:“前段日子你正忙着张浦一案,我怎么好来打扰你。” 搂上他的腰,讨好似地抱紧,眨了眨桃花眼,露出委屈的模样来。 兰子卿叹了口气,柔声道:“臣事事以殿下为先,何来打扰一说。” 夙丹宸脸色微红,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低低道:“你喜欢,以后我天天来相府。” “殿下天天来陪臣,应大人又该如何是好。” “应大人?” 自己去哪,同应大人有什么关系。 他一头雾水,又见兰子卿一脸戏谑,随即明白过来,眨了眨晶亮的桃花眼,道:“应大人性情爽朗,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见他脸色将变,忙补充道:“可我只当他是友。” “殿下从前,也只当臣是友。” 兰子卿眼眸微黯,轻轻道。 夙丹宸认真的盯着他瞧了瞧,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子卿你这是怎么了,应大人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你可是我的……”俯下身去,依在他耳旁,声音细若蚊鸣:“情人” 兰子卿猛地抬头,黑亮的眸中全是惊喜之色。 隔了隔,笑眯着眸,缓缓低下头,以额抵额,哑着嗓子,半哄半诱:“既然是情人,那是不是该做些情人间该做的事情。” “这个……你……我……” 夙丹宸俊脸微红,支支吾吾起来。 “对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去天上居吧。” 再一次,拒绝兰子卿的求欢。 不是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 实在是…… 两个男子在一起已经是颠倒阴阳、有悖伦常,若还要做那颠鸾倒凤之事…… 等等 男子之间,也能欢好? 忍不住偷偷扫了眼两人相同的部位,耳根一红,忙移开视线。 果然是不行的。 兰子卿见他眼神闪躲,只以为他始终对男子心存芥蒂,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指不定怎样气恼。 “殿下不必担心,臣会等到殿下完全接受男子的那天。” 夙丹宸松了口气,亮晶晶的桃花眼刚刚笑开,却听得一句慢条斯理的“不过……” 耳边有人轻轻吹了口气。 “臣为殿下忍得这般辛苦,殿下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温声哑语,撩人心肺。 夙丹宸心中一动,弯了弯桃花眼,将人揽入怀,低头吻上那张淡色的唇。 他是蜻蜓点水的舔着,兰子卿却不满足,反客为主,缠上那条柔滑的舌头,攻入喉咙深处,贪婪地掠夺着对方的津液,在感受到怀中人明显的抗拒时,眸中闪过一抹阴色,灵蛇似的舌惩罚似得入地更深。 “咳咳……咳咳” 夙丹宸一张俊脸呛得通红,只差没被方才那深长的吻憋死。 兰子卿吓了一跳,忙拍上他的后背,温柔地为他顺气,心里自责不已。 “好点了吗?” 夙丹宸俊脸微窘。 第45节 他可是浔阳第一风流子,什么时候这般狼狈过。 居然被人吻得岔了气。 这要是传扬出去,浔阳第一风流的名头也该换人坐了。 兰子卿到底心思玲珑,见他不说话,脸色变了一圈,便也猜出七八,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低头俯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轻轻吐了一句话。 夙丹宸听得睁大了眼,桃花眼中放出光彩。 俊脸上再无窘色,取而代之的是得意和欣喜。 兰子卿跟着弯了弯唇,目光盈盈,宠溺之色尽显。 “时候不早了,司马大人的晚宴也该备好了。” “我们快走吧,迟到了外公又要骂我。” 牵了兰子卿的手便往外走去。 兰子卿笑着摇摇头,示意他稍候片刻,便走出了书房。 再回来时,紫金官袍换为一身青黛袍,青莲的香味隐隐传来,显然是简单梳洗过了。 “子卿,你穿这一身好看极了。”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晶晶发亮,扑过去搂了他的腰,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兰子卿勾了唇,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似乎颇为受用。 两个人牵着手,出了相府,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等到达天上居时,已是黄昏时分。 天上居位于浔阳最繁华地段,此时更逢夜市开幕,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二人下了马车,进入天上居,在伙计的指引下,来到二楼一间环境优美的雅室。 夙丹宸一路和兰子卿说笑,推门入内时,愣了一愣,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犹豫地喊了一声:“外公……” “臣等参见三殿下。” 只听得十几条椅子擦地的声音前后不一地响起。 夙丹宸忙道免礼,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兰子卿始终端着淡淡的笑意,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下官龚先见过丞相。” “下官洪大宝见过丞相。” “下官马如得见过丞相。” …… 已经迎上来的宾客挨个向兰子卿见礼。 一眼观去,司马氏一党,尽数在列。 这一顿宴过后,他便是跳进黄河也难洗与司马一氏的干系。 司马大人,果真打得好算盘。 兰子卿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却是似嘲非嘲的模样,转向后来居上的司马礼,道“看来今日之宴,司马大人没少费心。” 司马礼笑道:“难得兰相肯赏脸赴宴,老夫岂能怠慢。” 说罢,招呼各位大人先行入座。 夙丹宸自进来后一直眉头紧锁,这时忍不住插话道:“外公,一顿饭而已,您老人家怎么叫来了这么多人。” 司马礼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兰相乃是贵客,寻常之宴岂足以表我司马一族的诚意。” 夙丹宸便瘪瘪嘴,低下头去。 这一副委屈的模样,瞧得兰子卿心疼不已,刚想开口帮他,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老师见谅,临渊来迟了。” 三人一惊,回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位一身明黄衣袍的俊美公子。 第37章 晚宴 “应大人,你也来了。” 夙丹宸喜道。 应玄笑了笑,依旧是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拱手依次向夙、兰二人见礼。 兰子卿眉目冷下几分,淡淡道:“应大夫不必多礼。” “临渊来得正是时候。” 司马礼见人已到齐,便招呼他们入座。 几人就座时,发生了一件趣事。 原来是应玄和兰子卿不约而同地在夙丹宸身旁唯一的空位上落座,结果不言而喻,两个人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应玄口上忙是赔罪,身体却纹丝不动,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兰子卿眉目更冷。 司马礼见了,忙请兰子卿上座。 “君在座,臣岂敢居上。” 兰子卿淡淡扫了一眼已经在夙丹宸身旁落座的应玄。 夙丹宸还没有瞧出来兰子卿和应玄之间的僵持,只以为他顾忌自己的身份,才不愿上座,当下开口道:“子卿,这宴是为你而设,理应由你上座,不用顾忌我。” 兰子卿眯着眸子冷冷瞧了瞧,转身上座。 夙丹宸见他冷了脸,心里迷糊起来,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向邻座的人道:“应大人,我说错什么了吗?” 应玄忍住笑意,为他斟了一杯酒,道:“殿下说的很好。” 这一番交头接耳,落在兰子卿眼中,有如毒针刺目。 墨色的眼眸寒了寒,攥紧了手中的白玉杯。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然一片,进退有度地和一众人闲谈。 一圈人围在兰子卿左右两侧,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张师兄得以洗刷冤屈,全仰兰相一人之谋,我等多谢丞相。” “洪大人所言甚是,此次若非丞相力排众议,重审此案,李延那小人只怕要逍遥法外。” “丞相才智过人、睿智无双,实在是我炀国之福。来来来,我等敬丞相一杯。” 十来位大人纷纷抬袖举杯。 兰子卿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淡淡扫了眼对面正在陪夙丹宸说话的应玄。 司马礼见状,忙道:“临渊,来敬丞相一杯。” 应玄勾了勾唇,端起酒杯,起身。 “丞相之谋,下官望尘莫及,下官敬丞相。” 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应大人何必如此自谦。” 兰子卿依旧坐着,端起酒杯浅浅抿了抿,便搁了下去。 应玄不知他素来厌酒,但见他一杯满酒端起,一杯满酒搁下,墨眸眯了眯,多了一分冷意。 坐下时,冰霁散去,恢复成温文无害的模样。 宴上,一波闲话又起。 “不日即是秋闱,今年的主考官想必又是兰相。” “若依往年的惯例,兰相自是主考官, 老师则是总监考官。” “老师与丞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有您二人坐镇秋闱,不仅炀国学子安心,陛下也可安枕无忧矣。” …… 各位大人磨开了嘴皮,左右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 夙丹宸最不喜这样的场面,在旁听着,只觉无趣。 满了杯酒,闷闷地喝着。 应玄适时说趣了几句,逗得他展颜。 “应大人,幸亏有你,不然我可要闷死在这了。” 偏了偏头,小声说道。 应玄眉目一柔,道:“殿下既然不喜,不如随臣出去透透气。”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亮了亮,又随即黯淡下来,摇了摇头,道:“子卿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 应玄为他斟酒的手一僵,黑沉的眸子冷下,俊美的容颜闪过一丝阴戾。 “殿下对兰相,到关怀至极。” 声音已经冷下。 夙丹宸听出变化,奇怪的往他那里瞧了瞧,应玄已经收起阴色,面色如常。 “殿下既然不肯出去,臣倒有一物,可消殿下乏闷。” 夙丹宸一听,来了精神,方才的不对劲全都抛之脑后,忙追问应玄是何物。 应玄袖口一甩,再抬手时,手心处像变戏法一般,多出了一粒骰子。 夙丹宸见了,眼睛发亮,喜道:“应大人,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 第46节 应玄早已将他喜好查了个一清二楚,骰子自然是特意为他备下的,却没有直言,随口诌了一番缘故。 夙丹宸毫不生疑,接过骰子,掷出一个点数。 “我们以点数为准,点数小的人罚一杯酒,如何?” 应玄微笑着点头。 两个人便开始斗骰,玩得不亦乐乎。 宴席上的人,一心顾着兰子卿去了,一时间竟没有察觉他二人在一旁赌骰斗酒。 兰子卿却是不同,他虽与诸多大臣虚与委蛇,心思却从没有离开过夙丹宸。 他见那两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行为亲密,妒火中烧,眼睫冷得似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刚要发作之时,“砰—”的一声,门被人撞开。 “你们是谁……嗝……怎么在本少爷的地盘上……嗝。” 一个身着兰紫色蜀缎锦袍的少年,提着酒壶,醉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满宴席的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不多时,一道悦耳低磁的声音跟进来。 “我家少爷喝醉了,打扰之处,还望诸位客人见谅,今日之宴便由鄙人做东,各位尽兴。” 一位有着一双狐狸眼的年轻公子走入,立在房内,笑眯眯的抬袖赔礼。 接着,搂了那少年的腰身便往外走。 少年眨了眨迷糊的眸,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啐”了一口,反手便是一巴掌。 “狗奴才!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来人俊朗的脸上立时多出五个鲜艳的手指印,狐狸眼眯了眯,多了一分危险的意味,笑容却是不减,制住他乱打乱踢的手脚,俯下身去,呵着热气说了一句话。 那少年瞬间停住了挣扎,脸上由青到白,由恐惧到愤怒。 “狗奴才,你竟敢……你胆敢!” 一面咬牙切齿的说,一面更加激烈的反抗。 “你做什么!放开我!” “狗奴才,我要杀了你!” 原来是那少年被来人打横抱起,正不断咒骂挣扎。 来人微笑着向一席人示意,后退出门去。 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应玄一眼。 应玄满目阴沉。 走廊外不绝于耳的咒骂声,渐渐远去。 众人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刚才那个少年郎,好像是韩府的小少爷。” “韩家大少性情温和、彬彬有礼,这小少爷……实在不敢恭维。” “可不是,下官听闻那小少爷骄纵傲慢、盛气凌人,新入浔阳七天,便得罪了一干名门子弟。” 兰子卿从韩小公子进来的那刻起,便面有所思,一双黑眸波澜不定,不时精光大作。 韩家富可敌国,若能谋之家财,定可助太子一臂之力。 夙丹宸见了韩小少爷,自然而然想起了寻欢楼中花魁宴上的那一幕,跟着想起了那位狐狸眼的公子。 那日花魁宴上,若不是他提前带走了韩小少爷,自己只怕当众下不来台。 这样一想,便对那青年多了几分好感。 “那位公子斯文有礼,可惜碰上了韩小少爷这样的恶主。” 又想起韩小少爷对那公子非打即骂,不免担忧起来。 “还不知韩小少爷会怎样为难他。” 他说得极轻,加之宴上人多口杂、声音糟乱,旁人断没有留意到他这句话的道理。 “殿下不必担心,一向只有那人为难别人,旁人如何能为难他。” 夙丹宸没料到应玄会回应自己,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他,见他面色古怪,半嘲半讽,又是一惊。 “应大人,莫非你认识那位公子?” 应玄自知失言,笑着摇了摇头,道:“臣只是猜测。” 夙丹宸还欲再问,被他用酒挡了回去。 兰子卿见他二人一再交头接耳,脸色难看至极,强忍着不发作。 一宴下来,大学士司马礼倒成了最高兴的那个人,几乎从头笑到尾。 晁氏一族接连受挫,而司马一氏如日中天,又拉拢到了丞相,怎不令人心喜。 司马礼满面春风,笑着起身,又敬了兰子卿一杯酒。 诸位大人见状,纷纷跟着敬酒。 兰子卿虚与了几句,巧妙的应对过去,又推辞天色不早,诸位大人不如早去歇息。 诸位大人早已经吃饱喝足,只是上位者没有发话,不敢离开而已,此刻见兰相开了口,心中一喜,先向兰子卿、司马礼告辞,后各自之间一番道别,方三五成群的走了。 司马礼跟着也走了。 房内只剩下夙丹宸、兰子卿、应玄。 以及一桌残羹剩宴。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有些昏暗。 轩窗外万家灯火明媚,一眼望去,星星点点的一片。 “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夙丹宸道。 兰子卿眉睫稍动,看了眼应玄,淡淡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人。” 应玄深得发沉的眸冷下。 夙丹宸只觉今日的兰子卿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脱口便道:“当然是你了。”顿了顿,想起什么似得,又道:“应大人,你住的地方那样偏僻,路上遇上危险就不好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应玄勾了勾唇,笑道:“说起来臣还要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夙丹宸吃了一惊,瞪圆了桃花眼。 兰子卿闻言,也是一怔。 “殿下如何忘了,前日晚上臣回府时,途中不幸遭逢强盗,是殿下救了臣,打跑了那群强盗。” 应玄不紧不慢的说,见兰子卿脸色越来 越难看,唇边笑意更深。 “殿下的手,便是同强盗打斗时受的伤。” 夙丹宸转了转缠着纱布的手,恍然大悟:“我的手原来是这么伤的,奇怪,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殿下那晚醉得厉害,不记得也是常情。” 应玄道。 夙丹宸便当了真,不再生疑,转而得意起来,“没想到我喝酒了醉,也能打跑那群强盗。” “殿下武功高强,那伙强盗非死即伤,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子卿,原来我这么厉害。” 转过头去看兰子卿。 兰子卿自从知道这几日夙丹宸一直和应玄在一起,心中便已经是又妒又怒,现在知道他的手竟是为了应玄而伤,简直怒不可遏,气的快要失去理智。 但他终究不愿在人前失了风度,便强忍怒火,淡淡问道:“应大人,你既然是在回府途中遭遇强盗,殿下又喝醉了酒,怎么会刚好出现救了你。” 兰子卿一问,夙丹宸也奇怪起来,亮晶晶的桃花眼望向应玄。 “是下官没有说清,那天下官与殿下在寻欢楼中喝酒,出来后天色已晚,殿下便执意送下官回府,想不到途中便遇上强盗,若非殿下在旁,下官只怕要遭遇不测。” 应玄仗着夙丹宸失忆,脸不红心不跳的诌出一番谎话来。 “太平年间,竟会出现强盗。” 兰子卿扫了眼应玄,又道:“应大人是在哪里碰上的强盗,本相也好派人前去清剿,免得祸害百姓。” 一边淡声说道,一边紧紧盯着应玄,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破绽。 应玄暗道,兰子卿果然不好对付。 不等他想出个周全之策,夙丹宸已先一步替他解了围。 “子卿,那伙强盗没有得逞,一定跑得远远的,怎么会留在原地等着官府的人去捉,你就是问了应大人也是没用的。” 夙丹宸能想到的事,兰子卿又岂会想不到。 他不过是想借此一问,顺藤摸瓜,探一探应玄的虚实。 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是,臣疏忽了。” 夙丹宸刚刚得知自己做了一件行侠仗义的事情,正值豪气冲天,转向应玄,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走了,万一再碰上强盗,谁来救你。” 应玄唇边深了深,故作苦恼姿态,“臣也正为此事烦忧。” 夙丹宸见了,立刻大义凛然道:“应大人,你便在我府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 “如此,多谢殿下。” 应玄拱手相谢。“ 天色既晚,不知臣可有这个荣幸,叨扰殿下一晚。” 第47节 兰子卿淡淡道,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夙丹宸刚想说送他回府,此刻听他这样说,便将话咽了回去。 “你肯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话虽如此,心中不免有几分奇怪。 真正算起来,相府距离天上居,比他的王府还要近得多。 子卿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去相府,反去 王府。 桃花眼在那两人之间,滴溜了一圈。 心中更是奇怪。 子卿和应大人之间,总是怪怪的。 第38章 夺珠 夙丹宸携兰子卿、应玄回了王府后,又觉时辰尚早,便着人在枣树庭下摆了一壶热茶,消一消积腹的珍馐。 夜明如洗,繁星当空。 案上,唯听得兰子卿与应玄一来一往,谈笑风生。 一个是文人雅士居首,满腹经纶,口灿莲花。 一个是太傅得意门生,落落大方,能说会道。 这两人煮茶论酒,言笑甚欢,倒把夙丹宸晾在了一边。 好在夙丹宸天生少根筋,丝毫不在意, 撑着头听着他们说,不时为二人添茶。 是时,兰子卿与应玄正在谈论天下名酒桑落。 “桑落虽醇,可惜性烈,不如茶雅。” 兰子卿道。 “丞相喝惯了雅茶,自然不喜烈酒,正如好酒之人不喜淡茶。” 应玄别有深意的看向夙丹宸。 “殿下是喜茶,还是喜酒。” 夙丹宸未听出他话中有话,眨了眨亮晶晶的桃花眼,如实道:“我当然是喜欢酒了,茶多没意思。” 应玄唇边抿了一个弧度,似乎很是满意他的回答。 兰子卿却听得心中一悸,莹白指尖骤然收紧,力道大地几乎要捏碎手中的茶杯。 缓了缓,面无表情地问:“殿下不喜茶,臣不喜酒,这该如何是好。” 夙丹宸见他变了脸色,又回想起那两人看似平和温雅,实则针锋相对的对话,突然开了窍,赔笑道:“酒多伤身,我还是喝茶比较好。” 说着,端起茶一咕噜,喝了个精光。 兰子卿这才面色开霁。 应玄一双幽深如井的眸沉下。 “时候不早了,我们早点回房休息吧。” 夙丹宸瞧出气氛不对劲,忙跳出来打圆场。 “应大人,你的房间是西厢头一间,我已经命人打扫过了。” “臣便打扰了。” 他说完这一句打扰,却没有起身的动作,依旧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喝着冷却的茶。 夙丹宸只当他还想再坐一坐,便叮嘱了声“早去休息”,拉着兰子卿往内廊走去。 “下官有一事,可否单独请教丞相。” 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兰子卿停下脚步,余光看了眼那沉默如山的背影,眉目一沉。 接到夙丹宸询问的目光时,却还是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先走一步。 “子卿你的房间是东厢第二间,我便不送你了。” 看了两人一眼,带着怪异的面色转身回房。 兰子卿望着暗夜下那石雕般的身影,墨眸冷了冷,一步一步走回。 缓缓落座。 微枯的枣叶簌簌落下。 兰子卿隔着星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剑眉星目,面若冠玉。 的确是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只是那双眼睛,静同死水,过于沉寂。 了无生息般的沉寂。 “应大人请说。” 兰子卿打量应玄的同时,应玄也在暗中观察他,幽深的眸沉了又沉,下颚线条绷得僵硬,隔了半响,方缓缓开口。 “日前下官在珍珠铺里看中了一颗明珠,那颗明珠通体圆润,触手生温,实在惹人喜欢,下官本打算买下,不料手慢一步,被人抢先买下,揣入怀中。” “下官想请教兰相,如何能让那个买珠子的让出珠宝。若他肯让出,下官愿以身家性命来换。” 似乎犹嫌不够,加上一句。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兰子卿听出话外之意,笑着摇摇头。 “明珠既然被人买下,应大人何必念念不忘,还是放手吧。” “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下官实在对这颗明珠喜欢的紧,但求那人相让,下官愿倾其所有。” 紧紧盯着对面淡泊出尘的人,薄唇动了动,又道:“只要那人开得出条件,下官一定为他办到。” 兰子卿叹了口气。 “应大人愿付出所有,殊不知这颗珠子对买珠人来说也是所有,那个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如何会让。” 应玄脸色冷下,道:“听兰相此言,下官岂非得珠无望。” 兰子卿:“天下珍宝何其多,应大人何必执着于此。” 应玄:“下官倒想问一问那个买珠人,为何如此执着,不肯放手。” 兰子卿:“应大人这是何意。” 应玄嘴角往上扬了扬,眼底流动桀骜的光芒。 “来日方长,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兰子卿面色一惊,“应大人此话,是要争抢到底了。” “那个人若有本事,何惧人抢。” 兰子卿默了默,片刻后,泰然一笑,倒了一杯茶,端起。 “本相便以茶代酒,祝应大人马到成功。” 杯与杯碰撞,发出“铛”的一声冷响。 目光相对,彼此都是冰冷凌厉的视线。 看不见的火花在空气中激烈交错。 “本相先行一步,应大人自便。” “下官恭送。” 夙丹宸先回了房,百无聊赖的坐在桌旁,拨弄着灯芯。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出了门,走了两步,来到隔壁的东厢第二间。 他心里疑窦丛生,急需找人问个明白。 “进来。” 刚敲完门,里面便有了回复。 夙丹宸开门进去,兰子卿正坐在桌旁,优雅的提着茶壶,慢条斯理地倒完一杯,又移到另一杯。 看形势,是料定了他会来。 兰子卿抬眸看他,唇边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眸中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隐有蛰雷暗伏。 山雨欲来之势。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子卿你休息了。” 夙丹宸走到一半,借着桌上一盏油灯看清他此刻诡谲的面容后,心惊胆战,忙往身后逃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一次见到子卿 这副样子,自己差点被子卿…… 那晚的记忆窜上心头,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手刚摸上门,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殿下不该给臣一个解释?” 他愣了愣,不解的回过头,正撞见一张放大的如玉容颜,眯了眸,冷冷注视自己。 第48节 好……好可怕的眼神。 夙丹宸吓得往后缩了缩,讪讪笑了笑。 “子卿……你、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解释,我怎么听不懂。” 兰子卿阴沉着脸,抬起他受伤的手,冷了声。 “殿下为别的男子受伤,可曾想过臣的感受。” 闻言,夙丹宸松了口气。 原来子卿是在气这个。 “应大人有难,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嘛。” “所以殿下便置自身不顾,置臣不顾?” 兰子卿怒容不减。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不是好好的。” 他此刻离兰子卿不到一肩之距,伸手便搂了他的腰,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低头啄了一口柔软的唇,柔声道:“别生气了,我认错好不好?” 兰子卿被他这样一哄,怒气稍褪,“这件事臣可以不计较,不过殿下和应大人之间,总该给臣一句解释。” 想起应玄那番夺宝的话,墨眸沉了沉,缕缕寒气从面容透出。 夙丹宸瞪大了桃花眼,满是不解之色。 自己同应大人之间,有什么好解释的? 眨了眨无辜的桃花眼。 “我同应大人只是朋友,子卿你多心了。” 兰子卿沉沉盯着他半响,换了个方式,道:“殿下和应大夫素无交情,为何短短几日之间,便成了朋友?殿下和他究竟是如何成为朋友?前几日殿下同他又都做了些什么?” “这……” 兰子卿一连三问,直问的夙丹宸喘不上气来。 他有些不满。 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做什么还要向别人一五一十地汇报? 兰子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菱唇紧紧抿了抿,半响才道:“罢了,殿下不愿说,臣亦不强求。” 夙丹宸重又笑开,收紧了手臂,抱得更紧。 “子卿,我同应大人真的没有什么,你相信我。” “臣相信。” 深不见底的墨眸中,一点一点显出柔情,像漆黑的深林里,突然生出一束火光。 顾盼生辉,含情脉脉。 “殿下,臣喜欢你。” 夙丹宸一听,脸色微红,“唔,我知道。” 兰子卿仍是深情款款的模样,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殿下,你也说一句喜欢,可好?” 话中,绵延不尽的期待。 夙丹宸怔住。 突然记起,两人交往至今,他还从未对子卿说过喜欢二字。 不就是一句喜欢,子卿想听,说与他听便是了。 偏偏,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自己同子卿已经是情人关系,自己也的的确确是喜欢子卿的。 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喜欢”二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难以言说。 夙丹宸偏过脸,目光闪躲一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兰子卿目光一沉。 “殿下,说你喜欢臣。” 扳过他的脸,迫使他正视自己。 夙丹宸的目光刚刚触及到兰子卿面色时,便震住了。 这是怎样复杂的面容。 期待,隐怒,害怕。 混作一团,碎成眸底一片深沉喑哑的光。 兰子卿便是用这样又深又沉的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反观夙丹宸,犹在愣怔中。 空气,沉默安静至极。 兰子卿等了又等,见他半响无言,终于冷了脸色。 被应玄勾出的强烈不安,一忍再忍的怒气,冲昏头脑的妒火。 汇成一脉。 终于在此刻,暴风骤雨般爆发。 。 “殿下不肯说,没有关系,臣做便是了。” 夙丹宸尚在愣怔之中,整个人突然受重力一带,向前趔趄了几步,被兰子卿推到在床。 刚撑起身体,又被人重重按下。 “你、你要做什么?” 压在身上的人满目阴沉、面容扭曲,再不复平日柔情似水的模样。 “臣只是想同殿下,做情人之间该做的事情。” 满室风暴,山雨倾来。 第39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子卿,你别样,你的脸色好吓人。” 夙丹宸挣扎着起身,又被人重重压制住。 兰子卿一手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往下探去,缓缓抽出他袍间的腰带。 “殿下若是不喜,只管推开臣便是。” 拉过那双温厚的手,举过头顶,拿抽出来的腰带绑在床头。 用力时,小心巧妙地避开了他手掌上的伤。 见他挣扎不断,淡淡跟上一句,“殿 下若挣开它,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夙丹宸怔了怔,盯着他瞧。 那张柔美的面容既复杂又淡漠,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落在远方,白雾蒙蒙,茫然落寞。 瞧来,实在令人心疼。 他咬了咬唇,却也不敢再动。 明明自己才是被欺负的那个人。 兰子卿这才脸色好转,一面伸手一颗一颗解开他衣前的云扣,一面缓缓道:“殿下既不拒绝,臣便当殿下是喜欢的。” 夙丹宸一阵气苦。 “子卿,你先放开我,我们有话好好说。” 夙丹宸瞧着眸子越眯越危险的兰子卿,不由地胆颤起来。 兰子卿嗤笑一声,轻轻拨开最后一颗云扣。 一片洁白结实的胸膛露出。 多年习武的阳刚与养尊处优的细嫩完美相融,以至于他的胸膛既不同于文人的柔弱,又区别于武夫过分的刚硬。 兰子卿眸色转深,心口鼓噪地厉害。 “殿下,你的身体好美。” 喃喃失神地贴近身下人光裸的肌肤,眉目间尽是痴狂。 尘封二十八载的欲望,蠢蠢欲动,再不能抑。 人非草木,孰能无欲。 只是他天生断袖,又生性淡泊,故而一直清心寡欲,二十八载不曾行过周礼。 直至,这个人的出现。 三年前他新登相位,在玉龙阶上,初逢那人。 彼时,夙丹宸站在阶下,一身月白蟒袍,手提一盒月饼,漫不经心地抬眼望他。 那双晶亮无辜的桃花眼遥遥一望,便惹得他失了心,丢了魂。 整整三年,魂牵梦萦。 第49节 明知他二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深堑, 却在他找上门来时,硬狠不下心肠,赶他出门。 后来,更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好不容易拥有他之后,心却并未因此得到满足。 相反,深埋体内的欲望日渐高涨,愈演愈烈。 不够! 远远不够! 他渴望了这么久,思念了这么久,怎么能只做他口头上的情人。 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他! 夙丹宸被他眼底的疯狂吓住。 “子卿……你、你怎么了。” 兰子卿抬头望他,眸眼深得发沉。 “殿下,臣想要你。” 夙丹宸大脑一片空白。 不久前他“无意”中得知男子与男子若要欢好,是要一人为下,强做女子…… 不不不。 这对男子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他吞了吞口水,难以置信又一脸惊恐地问:“你要我像女子一样躺在你身下?” 兰子卿“呵”地一笑,修长的手在他胸前打转,浓密的睫羽垂下,轻轻道:“臣岂敢。” 低下身,唇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臣愿以身侍奉殿下,还望殿下不弃。”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如同浸染过□□的水流淌过肌肤。 撩拨至极。 夙丹宸被他话语惊住,一时没了反应。 那股又热又柔的水流连过颈窝,沿着左边的肌肤向下蔓延,最后流淌到胸前突起处,轻轻打旋。 身体猛然绷紧。 “子卿,你快放开我。” 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挣扎。 兰子卿摇摇头,唇角勾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弧度,睫羽半垂,轻轻道:“臣对殿下一片痴心,还望殿下垂怜,赐臣□□愉。” 言罢,用膝盖分开他的腿,抬手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袍。 夙丹宸明白过来他要做的事,心中慌乱不已,连忙嚷道:“你不是说过会等到我完全接受男子的那一天?” 兰子卿顿了顿,轻轻嗤笑。 “臣只怕要食言了。” “子卿……唔……” 要害被人握住。 “放开……呜……” 夙丹宸知道他心意已决,自己是无法说服他了,不得已之下,用内力挣开了绑住双手的腰带,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便扣住了他放肆的手。 “子卿,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如玉容颜变得苍白。 “臣说过,殿下若是挣开它,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夙丹宸一愣,反应过来后怒火丛生,将人推到墙边,不待他有所反应,倾身便狠狠吻住了那张冰凉的唇。 那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啃咬。 淡淡的血腥味飘入两个人的唇齿中。 兰子卿像是感受不到痛楚般,由着他胡来,眉目好一阵失神。 夙丹宸盯着他出血的唇瓣,磨着牙恨恨道:“你再敢说一遍到此为止,我就再咬你一口。” 兰子卿豁然抬眸,清雅的面容瞬间光彩起来,整个人好像突然活过来一般。 “殿下,是臣错了。” 他眸中发出某种强烈地光芒,便是在暗色中,也可窥其光华。 “子卿,因为我没有同你说喜欢,所以你生气了吗?” 夙丹宸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今夜格外反常的人。 兰子卿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臣不是生气,是害怕。” “你怕什么?我不是已经同你在一起了。” “殿下虽然已经同臣在一起,但是喜欢的话不肯说,情人间的事情也不肯做。如此这般,怎不叫臣患得患失。” 兰子卿苦笑道。 夙丹宸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愧疚起来,唇动了动,嗫嗫喏喏:“我……我只是……” “臣明白,殿下并非断袖,一时难以适应男子,是臣操之过急了。” 兰子卿善解人意地接过话。 夙丹宸咬了咬唇,“子卿,你给我时间,我一定可以接受男子。” 兰子卿将他黑柔的发丝缠在手中,绕了几圈,睫羽低垂,掩了墨眸里的情愫,隔了半响后,松开发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他。 “臣只望殿下能给臣一个誓言,也好安了臣的心。” 夙丹宸被他眼底希翼的光芒震住,一连串打趣的话生生噎住,誓言不自觉脱口而出。 “皇天可鉴,我夙丹宸在此立誓,今生今世绝不背弃兰子卿。” 兰子卿闭了闭眼,温热的泪光沾染睫羽,开口轻轻喃道:“二十三个字。” “什么?” “殿下这二十三个字,已刻入臣的骨血。” 兰子卿望着他,墨眸深深沉沉,好似蕴藏了无尽的情意。 夙丹宸回想了一遍,方才自己所说之言,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个字。 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子卿,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问的。 他既没有为他做过些什么,又不像他那样冰雪聪明,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实在想不通,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兰子卿拉过薄被将他围了个严实,而后拨开他额前一缕碎发,眸子沉了沉,缓缓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夙丹宸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心口一阵鼓跳。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兰子卿唇边透出一抹轻柔的笑意。 “三年前。” “三年前?” 夙丹宸大吃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子卿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自己。 可是…… “三年前不正是你初登相位的时候?我记得那时候我俩并无交情,连面也没见过多少次。” “你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喜欢上我?” “难道你对我一见钟情?” 摸了摸自己的脸,越想越觉得可能。 兰子卿被他此刻的模样逗笑,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顺着他的话,半真半假道:“是是是,臣对殿下一见钟情,见过一面后,便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夙丹宸一阵得意。 得意过后,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忙问:“你这样喜欢我,若是我没有喜欢上你,那你该怎么办?” 兰子卿笑了笑,目光停在远处:“那臣只好强求了。” 威胁也好,禁锢也罢。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夙丹宸被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狠绝吓住。 兰子卿似乎察觉到他的变化,面容柔了下来,目光盈盈。 “臣说笑罢了。” 夙丹宸这才松了口气,将人搂入怀中。 下身某物顶的腿间生疼。 “子卿,你……” 夙丹宸微微吃惊。 兰子卿笑了笑,“臣非柳下惠,心爱之人就在怀中,如何能坐怀不乱。”顿了顿,又道:“不过臣既然答应了殿下,自然不会再做强求之事。” 夙丹宸瞟了瞟他身下坚硬的地方,小声道:“那你怎么办……” 第50节 兰子卿弯了弯唇,蜻蜓点水般在他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起身来到茶桌旁,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一连喝尽了三盏冷茶,方消下满腹欲望。 顺手熄灭油灯,接着月光重回床上,见他欲言又止,一副愧疚的模样,便勾了勾唇,柔声道:“今晚便留下来陪臣吧。” 夙丹宸哪里还能拒绝,连连点了几下头,搂着他躺下,手脚并用,将人搂紧。 “睡吧。” 边说边掖了掖他的被角。 夙丹宸大概是被他折腾的累了,很快便已入眠。 兰子卿握紧他的手,闭上眼睛。 唇边弯弯勾起。 第40章 秋闱 第二天一早,兰子卿便进宫回禀张浦一案去了。 夙丹宸起来后,贴身小厮阿欢打来了一桶水,伺候他梳洗。 “殿下,兰相临走前交代,让您早些时辰去相府。” “知道了。” 阿欢一面侍奉他更衣,一面又道:“殿下是吃过早饭再去,还是现在就去?” 夙丹宸整了整衣领,转身在阿欢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道:“本王都不急,你急什么。” 阿欢摸着头,吐了吐舌头,“是奴才多嘴了,奴才这就去准备殿下的早膳。” 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等等。” 阿欢回过头。 “殿下有什么吩咐?” “应大人可起来了?本王同他一起吃。” “应大夫已经离开王府了。” 夙丹宸怔了怔。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阿欢想了想,回道:“听守门的人说,今早天刚亮的时候,应大夫便离开了。” 夙丹宸心中一阵不解,招了招手,示意他退下。 早膳很快便备下。 他草草吃过几口后,着人牵来马,上马便往相府而去。 开门的阿三经过这几日,瞧出这位三皇子与自家主子之间关系“非比寻常”,当下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将人迎进门。 夙丹宸抬脚跨入内,转向阿三,唇边挂上一抹笑,打趣道:“你以前对本王可没有这样殷勤。” 阿三脸一红,道:“丞相在书房中。” 夙丹宸听了,便也不再停留,往书房走去。 他如今长跑相府,相府里的规格布置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不一会儿,便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书房前。 兰子卿正在坐在案前,手握一杆青玉笔,沙沙地写些什么,两侧堆满了高高的书卷。 他神情过于认真,目光过于专注,以至于连夙丹宸走到跟前也尚未察觉。 “子卿,你在写什么?” 兰子卿一惊,见是他,目光柔和下来,搁下笔,不动声色地将写满黑字的白纸往前一推,藏入古蓝色的书底下。 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没什么,不过是圣上要追封张浦,命臣起草一份诏书罢了。” 夙丹宸接过茶杯,狐疑地看着他。 自己分明看见了“天下城”的字眼。 子卿为什么要说谎。 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在书堆旁放下茶盏,终究是咽下疑问,一脸关怀道:“子卿近来可是公务繁忙?从前也不见你案头堆这样多的书。” 兰子卿勾了勾唇,笑道:“后日便是秋闱,臣身为主考官,不免有许多繁锁之事需要料理。” 夙丹宸在他说话时,被那堆书卷吸引去了目光,随手拿起一本,不待细看,一双修长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兰子卿望着面前一脸不解的人,菱唇浅浅抿了抿,勾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柔声道:“殿下可用过早膳?可否陪臣一道用膳?” “子卿还不曾用膳?” 夙丹宸微惊。 “臣早早便入宫觐见圣上,回府后又忙于公务,实在抽不出空闲来用膳。”顿了顿,放开手,无奈地笑道:“如今饥肠辘辘,方知自己也是肉身凡胎,离不得这五谷杂粮。” 夙丹宸一阵心疼,板着脸“教训”了他一顿后,牵着他的手便往粥铺走去。 那一堆如山般的书卷却是再也顾不得。 兰子卿由着他牵着自己往前走,听着他一路地絮絮叨叨,唇边透出一抹轻暖的笑意。 余光扫过身后案上的一堆书卷,眉目一凛,淡淡松了口气。 过桥时,忽然听得“咕咕”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飞旋而下,停留在桥柱上。 鸽子腿角处绑了一个灰色的小筒。 是只信鸽。 夙丹宸转过头,望向兰子卿,奇道:“子卿,你府上怎么会落下一只信鸽?” 据他所知,子卿并无亲故,应当不会有亲友飞鸽传书。 兰子卿一双墨眸沉了沉,脸上却是云淡风轻,开口道:“这并非臣的信鸽,想来是它落错了宅院。” 信鸽归巢如老马识途,岂有落错一说? 夙丹宸英眉微皱,想起他先前的遮掩,心中不免疑窦丛生。 难道子卿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兰子卿见了,唇边笑意淡去,以袖掩唇轻轻咳了几声。 “子卿,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夙丹宸听他微咳,再顾不得心里的疑惑。 兰子卿望着那一双充满关怀的桃花眼,心中一阵柔情,轻轻摇头。 “殿下不必担心,臣无碍。” 夙丹宸还要再问,忽听得一阵“咕咕”的叫声,那只停留的白鸽突然动了动,扑腾着翅膀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后,径直往前飞去。 夙丹宸望着远去的鸽影,呆了呆,脱口道:“原来真的是落错了地方,我还以为……” “殿下以为是臣有心欺满。” 兰子卿淡淡接过话。 夙丹宸被他猜中心思,俊脸一红,愧疚 道:“子卿……是我不好……” 兰子卿低低笑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殿下不是说要带臣去浔阳最有名的粥铺。” “没错!我们快点走吧。” 夙丹宸用力地点点头,桃花眼晶晶发亮,紧紧牵过他的手往外走去。 先前的那点怀疑早已消失无踪。 阿三侍立在府门,望着马车远去,一边笑着摇头一边转身回府。 看来这位心思单纯的三皇子注定是要被丞相吃死了。 兰子卿回相府时,天色已晚。 阿三见他辰时出府,戌时方归,心里疑惑不已。 “丞相这一顿早膳,未免用得太久了些。” 他一边跟着兰子卿往府内走,一边忍不住打趣道。 兰子卿眸底划过一抹笑意,“今日秋景正好,本相一时兴起,游舟泛湖去了。” 闻言,阿三吐了吐舌头,只怕“一时兴起”的是那位主子,丞相如今对他千依百顺,哪里还会拒绝。 跟着走了几步,阿三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丞相陪三殿下出游,那您的公务怎么办?” 兰子卿唇边笑意不减,语气却无波澜:“无妨,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阿三听了,便也不再出言,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行至梅院时,兰子卿有意打发走了阿 三,只身一人进了书房。 房门推开时,月色探入,照亮室内一案高叠的书卷。 他顿了顿,神色淡去,径直走到紫檀案旁,抽出藏在古蓝色书卷下的一张薄纸。 借着月光看过一遍,将白纸藏入袖口内,来到院落。 夜色如墨。 四下阒无人声,唯洒落一地清寒的月光。 兰子卿立在梅树下,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掌大的排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动。 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音符在夜色中响起。 第51节 萧声过半,忽听得“咕咕”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从远处飞来,振了振翅膀,落在兰子卿的肩头。 分明便是今早的那一只信鸽。 兰子卿收起排箫,笑着捉住肩头的那只白鸽。 “好鸽儿,今日多亏你机灵。” 他一面轻柔地抚摸鸽身,一面取下绑在它腿脚上的信筒。 “咕咕—” 白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毛茸茸的喉管里发出回应似得低鸣。 兰子卿吃了一惊,很快恢复自若,唇边透出一抹淡笑。 “太子殿下养的灵鸽,果然非比寻常。” 缓缓打开取出的字条,上面只有苍遒一字。 善。 兰子卿默了默,取出袖内的薄纸,折成块,塞入信筒内,又捉下立在手腕处的白鸽,将信筒重新绑在它腿边。 “去吧。” 随着话落,白鸽煽动翅膀,倏地消失在夜空中。 兰子卿站在原地,望向天角处清寒的圆月,眸底光芒反复变化,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转眼便是秋闱。 卯时初,贡远门前排起长龙般的队伍。 学子们头戴青冠,身穿白袍,手提竹篮,安静有序地站在贡院门外,等待贡试开启。 队伍中间立着一位身量瘦弱的书生,只见他揉了揉空空如也的小腹,望着前方金灿灿的“贡院”二字出神。 一朝赴试登龙门,两字功名写平生。 他告别乡亲,千里迢迢而来,若一朝落第,他该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如何面对老师。 宁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吁!” 随着一声突兀的嘶鸣,一辆过分华丽的马车停在贡院前。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同样青冠白袍的公子,肥头大耳,面目不堪。 他因身体过于肥胖而导致在下马车踩“人凳”时,当“人凳”的小厮无法承载他的重量,身体向前一磕,将他摔落在地。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笑什么!不许笑!” 气急败坏的肥公子转身就是一巴掌,口中怒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回府后领三十杖板子!” 小厮捂着火辣辣的脸,身体瑟瑟发抖,“是小的没用,小的该死,谢少爷赏罚。” 肥公子理了理衣领,像是没看见队伍一般,大摇大摆的走到最前面,插了上去。 这一行为激起了众人的不满。 “你这人,怎么好端端插在我前面。” 有人抗议。 “本公子爱排哪就排哪,你少多嘴!” 那人见了他那副恶相,肝胆一颤,头缩了回去。 肥公子面上飞起得意之色。 “为君子者,当谨言慎行,身正为范。兄台如此行径,有违孔孟之道,令人不齿。” 人群中响起一道清弱的声音 肥公子见有人挑衅他的威严,极是恼怒。 “谁?是哪个活腻味了,站出来。” 宁生暗叫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去。 肥公子见站出来的是个瘦弱男子,不屑之意鼻中喷出:“臭小子,你敢拿‘孔孟’来压本公子,你可知本公子是谁,本公子可是当今太师的外甥。” 众人皆被他报出来的头衔吓住,同时也为那位瘦弱的同窗捏了一把汗。 宁生心中也是惊赫不已,但事已至此,此时示弱,绝不是他的作风。他壮起胆子,强做镇定道:“就算是天子也要遵‘孔孟’之道,可况你区区一太师旁亲。” 肥公子眼光闪过狠戾之色,三两步跨过去,一把便揪住瘦弱青年的衣领,双手握拳高高扬起。“臭小子你找死!” “乒乒—” 突然响起的铜锣声打断了肥公子的动作。 贡院门前,不知何时出来一位身穿褐色官袍,手提金色铜锣的中年男子。 “今年秋闱开试,请众生有序取号入场。” 肥公子不甘心地放下手,目光凶狠道:“臭小子,这回算你走运,别再让本公子看见你” 说完,抢在众人前取号进场。 宁生按了按脖颈,心有余悸地随着人流入了贡院。 待所有学子入场完毕后,敲锣的男子收起铜锣,转身回到贡院内,将门阖上。 “等等。” 一只漂亮的手拦住了阖门的动作。 门内的人一惊,抬眼看去。 只见门外站了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唇红齿白,面若桃李。 “小少爷,在下不过一句戏言,你何苦当真。” 一位俊朗的公子走下马车,笑眯一双狐狸眼,将手里的竹篮递上。 少年回过头,接过竹篮,冷冷“哼”了一声,“岑之问,你可不要小瞧了我,你 给我好好看着,本少爷究竟行也不行。” 话落,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 朱门缓缓阖上。 岑之问站在门外,唇边挂着一抹无奈地笑容,目光里全是宠溺。 第41章 千杯醉 秋试后,以兰子卿为首的大大小小官员全都住进了贡院,连夜不停地审阅学子们的文章。 他临走前,执过夙丹宸的手,爱怜地注视眼前英朗的面容,柔声叮咛:“臣此去至多三日,殿下安心留在府中,不可去烟花之地。” 夙丹宸想了想,点点头。 兰子卿原道他年少风流,又素爱流连欢场,只怕不肯应下,如今见他这般轻易点头,喜不自胜,在他耳颊边落下充满爱意的吻。 夙丹宸面上微红,低低道:“子卿放心便是。” 兰子卿唇边流露出轻柔的笑意,后想到了什么似得,脸色微变,道:“臣还有一事,望殿下应允。” “何事?” “殿下万不可再与应大夫来往。” 夙丹宸愣了愣,见他脸色凝重,不像说笑,眨了眨桃花眼,无辜道:“这是为何?应大夫性情爽朗,是个难得的……” 话语被贴上来的柔唇封住。 牙关被强硬地撬开,灵蛇般的舌像露出了尖尖的獠牙般,在他口齿内风卷云涌,直到他被吻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窒息,兰子卿这才作罢。 “臣不喜。” 兰子卿淡淡道,雅致的眉目间透出一丝阴意。 夙丹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罢了,还是先依了他再说。 子卿的性情可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柔和。 他心有余悸地点头,信誓旦旦道:“既然子卿不喜,那我依你便是,不再与应大夫来往。” 兰子卿听了,松了一口气,安心离去。 他走后,夙丹宸一人留在相府亦觉无趣,出了相府便回王府去了。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之时,一封请帖送入王府。 夙丹宸看罢,心中好一阵挣扎。 最后还是牵来白马,打马上了寻欢楼,前去赴应玄的宴。 兰子卿一番用心良苦,付诸东流。 寻欢楼内依旧歌舞升平,送往迎来。 楼里的舞池正上演着新编的曲目,十几个妙龄女子身着奇装异服,身子扭得像水蛇一般灵活。 夙丹宸瞧过一眼后,从一旁绕过,抬脚上了二楼一间雅厢。 门推开后,只见应玄孤身一人坐在灯旁,独饮独酌,俊美的容颜半明半暗,薄唇紧抿,冷峻寂寥。 整间房,寂寞无声。 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笼上夙丹宸的心头,他摇了摇头,驱散杂念,笑着走过去,道:“应大人,那日你早早离去,可是我王府招待不周。” 第52节 在他对面落座。 应玄容颜缓下,不复先前那般冷峻,唇角往上勾了勾,又是一副温文无害地模样。 “臣不告而别,多有失礼,还望殿下勿怪……殿下?” “应大人,你的模样……” 夙丹宸隔着灯火,呆呆道。 应玄不解地摸了摸自己脸,“臣的样子有何不妥?” 夙丹宸顿了顿,压下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应玄便也不再追问,拿起酒壶晃了晃,笑道:“没有酒了,劳请殿下稍坐。” 起身往外走去。 夙丹宸盯着明黄色的背影,英眉轻轻皱起。 应大人方才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转眼间便成了温文。 实在有些奇怪。 应玄出了房门,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妆容艳丽的橙衣女子,一手端着一壶玉酒,一手执雪色绫罗仕女扇,轻轻地摇。 她一面朝应玄走来,一面朱唇轻启,缓缓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酒逢知己千杯少。”走到应玄跟前,递上玉壶,笑着又道:“这一壶‘千杯醉’,护法大人笑纳。” 应玄面无表情地接过。 橙衣女子以扇掩唇,低低笑了一声,道:“护法大人若当真想要那位皇子,何不用‘尽欢’,我那里恰有一壶‘尽欢’,护法大人若要,秋娘这就送来。” 应玄面向楼外,长身玉立,黑发如瀑。 楼下欢声笑语一波又掩一波,满楼灯火明亮,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那双幽深沉寂的眸。 静了片刻后,方缓缓开口:“我要的是一生一世,而非一时欢愉。” 提着玉壶,丢下怔住地秋娘,转身往回走去了。 秋娘怔了好一会儿,以扇抚额,失笑自 喃:“似应玄这般性情古怪之人,竟也会动情,真是稀奇。” 主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更有趣。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透出怪异的微笑,摇着仕女扇,转身往楼梯处走去。 楼道处空空落落,再无人影。 夙丹宸在房内等了好一会,桌上的油灯被他剪了一段又一段,直到再无法下剪子时,他才放下烛剪,起身往外走去。 刚打开门,便在门口撞见应玄。 夙丹宸脸色一缓,打趣道:“应大人这壶酒,叫我好等。” 应玄便笑着赔罪了一番,引他回房,转身阖上门。 两人安坐后,应玄提起玉壶,缓缓注满两杯酒。 醇厚酒香顺着水流倾泻,霎时飘满一室。 “应大人,这是什么酒?” 夙丹宸一闻酒香便知此酒非凡,桃花眼晶晶发亮,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唇齿生香,余味无穷。 好醇的酒! 和这酒一比,自己以前喝过的酒简直就是水兑成的。 ……奇怪,这种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他昏昏沉沉的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缘故。 “应大人……这酒从何而来……” 应玄隔着灯火望向眼前目光迷离,两颊酡红的人,轻轻道:“殿下,你醉了。” “……只喝了一口……怎么会醉……我可是千杯不醉……”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人醉倒在桌上。 应玄缓缓饮尽另一杯酒,目光轻柔似水,悠悠道:“殿下,此酒正是名为‘千杯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千杯醉,一杯堪抵千杯。 应玄抱起醉死过去的人,轻柔地将人放在床上,坐在床边,满目柔情地注视床上因为醉意而越显英朗性感的容颜。 “怪只怪你不该来招惹我。” 一面哑声说道,一面伸手一颗一颗解开 他衣前的云扣。 一大片光洁的肌肤露出。 应玄呼吸渐热,幽深的眼眸变得喑哑, 俊美的容颜痴狂地贴近,顺着脖子一路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有人! 应玄豁地抬头,面沉如水,墨眸冷冷眯起。 “殿下,你终究会是我的。” 狠狠欺吻过他微丰的唇后,终在来人推门前,破窗而去。 兰子卿手中攥着一张纸条,寒着脸,走入内,一眼便瞧见床上不省人事的夙丹宸,心里大慌,连忙上前,确定他平安无事后,重重松了口气。 “殿下。” “殿下。” 接连唤了几声,始终唤不醒一身酒气的人。 兰子卿不由得蹙紧了秀眉。 殿下虽好酒,但酒量尚可,怎么会醉得 这般厉害。 环视一圈室内,视线中出现一壶酒。 走过去,提起那壶酒,揭开壶盖,凑到鼻尖处轻轻嗅了嗅。 一股浓厚的醇香扑鼻而来。 兰子卿被这酒香呛住,低低咳了两声,连忙移开酒壶。 这酒未免太过芳醇。 诡谲异常地芳醇。 他秀眉蹙地更紧,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夙丹宸发出了一声低吟,他方松开眉目,忙回到他身边。 “殿下,你哪里不舒服?” 兰子卿一阵紧张。 夙丹宸却在低吟了一声后,转了个身,继续睡去。 兰子卿暗自失笑,在床边坐下,扶起床上的人,将人圈入自己怀中,伸手抚上他乌黑柔顺的发,目光一点一点软下,在他耳鬓间落下爱怜的吻。 一粒红点出现在视线。 兰子卿目光一寒。 伸手解开他的衣袍,光洁的肌肤上布满了吻痕。 兰子卿的脸阴沉地可怕。 应玄一脚踹开二楼僻静角落的一间房门,冷冷望着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喝着酒的绿衣公子。 “兰子卿是你引来的。” 他这话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绿衣公子笑眯一双狐狸眼,打转着手里的酒杯,懒懒地答:“不错,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应玄目光一沉,袖口飞出一道凌厉地冷光。 绿衣公子笑了笑,轻轻巧巧地掷出酒杯,只听得“叮”的一声,两物猛烈相撞,俱化作齑粉。 虽说两物都化作细微的□□,但应玄用的是专门打造的随身暗器,绿衣公子用的是普通易碎的酒杯。 两物相较,高低已分。 “小玄,你这可是以下犯上。” 绿衣公子依旧笑眯着一双狐狸眼,眼中多了一分危险意味。 应玄冷着脸,薄唇紧抿,走入内。 “属下参见教主。” 走到绿衣公子面前,双手抱拳。 绿衣公子正待伸手,突然脖颈一凉,一把薄匕贴在肌肤上。 他望着眼前俊美冷峻的容颜,唇角勾了勾,笑道:“小玄你这是做什么,先礼后兵?” 应玄冷冷道:“为什么这么做。” 绿衣公子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放肆大笑,直笑的应玄眉目越发阴沉。 好半响后,绿衣公子方止住笑意,不顾削铁如泥的“寒刃”正贴在自己的脖颈上,提起一旁的酒壶,倒满一杯酒,缓缓送入口。 奇怪的是,他这一番动作下来,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竟未伤他分毫。 “应大人,你可不要忘了当初入仕的目地。” 应玄面容一僵。 第53节 绿衣公子悠悠喝罢一杯酒,放下酒杯,继续懒洋洋道:“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是在为谁做事。” 应玄眸光闪了闪,收回短匕。 “兰子卿越喜欢夙丹宸,对我们越有利。” 绿衣公子望向应玄,一贯慵懒的面容难得认真起来。 “小玄,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去碰夙丹宸,那个人是不会让任何人影响自己的大计。” 应玄紧紧抿了抿薄唇,冷冷开口:“其他事情我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一件不行,这个人我势在必得,你若再要从中阻碍,休怪我不念往昔情分。” 说罢,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绿衣公子眯了眯狐狸眼,无奈地饮下一杯冷酒。 第42章 真假状元 兰子卿将夙丹宸带回相府后,打来一盆温热的水,褪去他的衣物,拧干毛巾,轻柔地擦拭他的身体。 他检查过他的身体,那个人并没有得逞。 想到这里,兰子卿只觉身心一轻,重重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个人是谁。 兰子卿眉目一冷,攥紧了手里的毛巾。 “卑鄙!” 本以为一切都已交代妥当,万万没想到,还是算漏一环,险些酿成大祸。 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后果不敢设想! 不过,报信的究竟是何人,他的意图又是什么。 兰子卿蹙了蹙眉,陷入沉思中。 门外响起一阵动静。 兰子卿回了回神,淡声道:“何事?” “禀丞相,贡院差人前来,说是请丞相回去主持大局。” 兰子卿听了,蹙眉静了片刻, “便说本相身体抱恙,无法继任主考官一职,请他们回去吧。” 阿三在门外怔住。 丞相从来都是公私分明,从不因私废公。 如今却…… 这件事若是传开,还不知会给丞相造成怎样的伤害。 张了张口,正欲再劝,神思一闪,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是” 丞相如今一心扑在那个风流子身上,旁人的话哪里听得进去。 阿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兰子卿抱病离职的消息传开后,晁太师遂主动请缨,补了主考官一职的空缺。 几日后,皇榜贴出。 几家欢喜几家愁。 金榜提名的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名落孙山的人,满腹心酸无人问。 阿三从府外走入,来到一个青衣公子旁,那青衣公子正手握金剪,悠闲地打理一丛白月季,青白相映,说不出的淡雅出尘。 “丞相,三甲出榜了。” “哦?” “状元是一位叫梁端的公子,听说是太师的外甥。” 兰子卿淡淡“恩”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地下剪子。 阿三跟着报完了榜眼和探花。 兰子卿握金剪的手顿了顿,神色一凛,淡淡道:“可有人在贡院喧闹?” 阿三吃了一惊,丞相真乃神人也,未卜先知。 “禀丞相,的确有人在贡院喧闹不休,是个名叫宁生的书生,他分明榜上无名,却硬说自己才是真正的状元,说有人偷梁换柱,将他的文章换给了梁端。” “贡院里的人本当他伤心过度,不予理会,谁知他越说越过分,更将矛头直指晁太师,贡院里的人将他当做疯子,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兰子卿在花台上放下金剪。 “下去吧。” “是” 阿三走后,兰子卿唇边透出一缕薄寒,墨眸慢慢眯了眯,白月季映在眸底,化作一片冷光。 “子卿,你在想什么?” 身上一重,温暖的身体从背后贴上。 兰子卿眸色变了变,冷寒消下,融为一汪似水柔情。 转过身,抚上那张英朗的面容,目光盈盈,柔声道:“殿下起来了,头还疼吗?” 夙丹宸摇摇头。 自那日后,夙丹宸再一次“失忆”,那晚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兰子卿也聪明得不再多言,只是对他管束得更紧了些,基本不肯让人离开视线半步。 几日来,夙丹宸还不曾回过王府,一直被兰子卿“留”在相府。 “子卿,我叨扰你多日,也该告辞了。” 兰子卿脸色又是一变。 “殿下这样急着走,莫非是嫌臣伺候不周?” 夙丹宸见他冷了声,心里一慌,搂在他腰侧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子卿这是哪里话,我稀里糊涂喝醉了一场,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醉倒在何处。”撒娇般蹭了蹭耳鬓,“只是我在你府中已经住了好几日,再不回去,王府里的人还不知怎样着急。” 兰子卿脸色稍缓,抚上他背后乌黑柔顺的发,“殿下不必担心,臣已着人去过王府。” 夙丹宸“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这样沉得住气,到现在也没有派人来寻。 “那我也是要去给母妃请安的。” 眨了眨亮晶晶的桃花眼,期待地望着兰子卿。 兰子卿被他这样望着,心口一软,唇边勾了勾,柔声道:“殿下切记早去早回。” 在他跨出脚步时,又将人捞了回来,覆上那片柔软丰腴的唇,一阵缠绵。 好半响后,方舔了舔唇,满足地松开,笑吟吟地放人离开。 夙丹宸出了相府后,反应过来不对劲。 自己又不是子卿的禁脔,去哪里还得他应允不成。 他心中涌起莫名滋味。 兰子卿自他走后,笑意慢慢褪去,眼底流转幽暗的光。 黄昏时分。 护城河边站着一位瘦弱的书生。 “卖胭脂的,你看底下那个人,都在河道边站了四个时辰了,不会想不开吧。” “今日贡试发榜,想必又是一位落榜书生。” “年轻人呀,还是想开些好,贡试落榜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像你一样来卖胭脂。” “去去去,少拿老子开涮。” 清风徐来,将桥上一番闲言碎语送到桥下。 宁生充耳不闻。 他眉目失神,面容苍白,望着冰冷的河水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后,终于张了张唇。 “老师,学生有愧于您。” “老师大恩大德,学生只有来世再报。” 抬脚便要跳入河。 “这位公子,何至于此。” 一道清柔的声音阻止了他的动作。 宁生一惊,回头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眉目如画,笑吟吟地走来。 宁生正疑心哪里来如此淡雅出尘的公 子,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含笑道:“莫非真如他人所言,公子金榜失意,一时所想不开。” 宁生眼神一黯,幽幽念道:“一腔热血付东流,十载寒窗转头空。” 青衣公子“嗤”地一笑,菱唇半勾,透出一抹轻嘲意味。 “金榜提名不过百人,学子却有数万之众,若按公子所言,余下之人岂非都要去寻死觅活。” 宁生面容一白,“公子有所不知,小生若是学术不济以至名落孙山,自然没有丝毫怨言,只是……” “只是什么?” 第54节 宁生想到这里,目露恨意,牙齿咬地咯咯作响,半响方松开牙关,无力地叹了口气,道:“小生既与公子有缘,索性将自己的遭遇说与公子听。” “小生名唤宁生,千里赴试而来,本以为从此报国有望,谁知那晁太师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将小生的答卷换给了他的外甥梁端,害得小生名落孙山。” 青衣公子沉吟片刻,“你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文章被换?” “贡院发榜时,会将前三甲的文章一同贴出,以供后生学习,小生本想去瞻仰一番状元郎的大作,谁知读罢文章,通篇一字不落,全部出与小生手笔。小生本以为是贡院里的人出了差错,便上前理论了一番,哪晓得贡院里的官员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打了小生一顿,还将小生赶了出来。” 青衣公子听罢,眸底转过淡淡的光芒。 “你既有这等冤情,为何不去告官?” 宁生冷笑,“告官?他们官官相护,没打死小生已经是小生命大。” 言外之意,已经去告过了。 青衣公子笑了笑,道:“你胡乱去告,自然告不成,在下保举一人,可使你功名有望。” 宁生又惊又喜,眼里迸出光华,忙问:“是何人?” 青衣公子淡淡道:“大学士司马礼。” 宁生在口中又念了一遍,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整个人如同枯木逢春般,重新光彩了起来,朝青衣公子深深作了一揖,“还望恩公告知名讳,若真能如此,他日也好报答恩公一二。” 青衣公子半掩睫羽,墨眸中闪过一丝深意,淡淡道:“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识。” “你还是快快去找大学士。” 宁生听他一席话,只觉此人非凡,又朝他作了一揖,方匆匆离去。 青衣公子长身玉立在河畔,远眺河面,唇边缓缓勾出一摸意味不明的弧度。 夕阳西下,映染半张如玉容颜。 次日兰子卿起身,听得下人来报,昨夜大学士司马礼突然带着一个书生进了皇宫,后来太师晁颂与新科状元梁端也被召入宫中,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梁端以科场舞弊罪打入牢狱。 “太师也被陛下停职禁足了。” 兰子卿站在窗台,淡淡应了一声。 “听说是那梁端受不住刑,主动将太师拱出,说是晁太师写来一封信,保他当上状元。” 阿三说到这里,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晁太师这回可是失算了,那封信如今成为他徇私舞弊、欺君罔上的铁证。” “不过晁太师坚决不认罪,反说是大学士司马礼设计陷害他。” 阿三不解地皱了皱眉。 良久,无人应声。 阿三忍不住偷偷抬眼。 伫立在窗台边的人半掩睫羽,一言不发,如玉容颜颇是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三的话他似乎是听清了,又似乎一字不闻。 良久,淡色的唇动了动,道:“备轿。” “是” 不用问也知道丞相是要去王府。 三皇子昨日出了相府后,便没了人影, 丞相房里的灯可是一夜未熄。 阿三一面心疼自家主子,一面在心里暗骂那个不正经的风流子。 第43章 兰相来访 下人来报“”时,夙丹宸正与应玄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饮酒畅欢。 “快请进来。” 桃花眼一亮,语气不自觉带了分喜悦。 应玄见了,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起身拱手,笑道:“殿下,臣府上还有一些杂事,恕臣先行告退。” 夙丹宸本想挽留一番,话刚到嘴边,又猛然记起什么似得,心里跳了跳,只得转了口:“应大人慢走。” 应玄告过辞,转身离去,走了十来步,恰与兰子卿狭路相逢。 “下官见过丞相。” “应大人不必多礼。” 视线冰冷相对,转眼错开。 两人将要擦肩而过时,兰子卿突然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蓝影,淡淡开口:“明珠既已有主,应大人何必强求,还是早早罢手,免得到最后玩火自焚,害人害己。” 应玄沉了沉眸,“多谢丞相劝诫,可惜下官心意已定,绝不放手。” 兰子卿眉目一冷。 “既如此,本相亦不再多费口舌,应大人好自为之。” 话落,毫不停顿地往前走。 夙丹宸站在不远处的枣树下,但见他二人同时停下步子,貌似在交谈些什么,心中疑惑起来,转眼间又见兰子卿往自己走来,应玄出府而去。 “子卿,你……你来了。” 兰子卿走到眼前,他方看清那张柔美的面容似覆了一层冰霜般寒,心里颤了颤,笑脸顿时僵住,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 忙将人搂入怀中。 兰子卿眯了眸,冷冷注视他。 “殿下昨日一夜未归。” 哈? 貌似……王府才是他的家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口上却是忙不迭地解释:“昨日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晚,我只以为子卿你已睡下,怎好再来打扰, 便先回了王府。” 兰子卿冷冷道:“殿下不来,臣如何睡得下。” 他容颜略显苍白,眼睑下映出一片淡淡的青色,果真是一夜未眠之相。 夙丹宸瞧得心疼不已,一个劲的赔礼道歉,再三保证下次不管多晚,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兰子卿这才脸色稍稍好转,目光闪了闪,映出两只白玉酒杯。 如玉容颜复又沉下,冷声:“殿下可还记得答应过臣的事。” 夙丹宸心头一跳,僵硬地点头。 “殿下既然记得,何为出尔反尔。” 兰子卿冷道。 夙丹宸自知理亏,不敢强辩,搂在他腰侧的手臂收得更紧,讨好似得放软了声音,“我是答应过你不再与应大人来往,可是今日应大人特意提酒来访,我 总不能辜负人家一番好意。” 兰子卿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殿下不能负他,却能负臣!” “你哪里知道他对你做过……” 猛地收住口,咬碎银牙。 夙丹宸不解其意,眨了眨晶亮无辜的桃花眼,奇怪地问:“应大人对我做过什么?” 兰子卿自然不肯再提,话锋一转,沉声道:“应玄此人阴险卑鄙,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殿下万万不可再与之来往。” 夙丹宸忘了“内情”,只觉他此言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出口为应玄辩护:“子卿定是对应大人有什么误会,应大人性情爽朗,重情重义,哪里有子卿说得这般不堪。” 兰子卿半眯寒眸,缓缓逼近他的面容,咬了牙问:“殿下以为是臣有意诋毁应?” 夙丹宸偏过头,不敢对视那双寒如星芒的眸,低声嗫喏:“应大人的事,我自有分寸,还望子卿勿再多言。” 兰子卿一双寒眸冷冷注视他,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在压抑巨大的怒火,半响后,深深吐了一口气,冷冷淡淡的开口:“殿下已说得这般明白,臣还有何话可言,告辞。” 夙丹宸只觉怀中一空,兰子卿已拂袖离去。 徒留下一道冷漠似雪的背影。 夙丹宸怔怔地望着他远去,丰润的唇咬了又咬,最终没有追上去。 接下去好几天,兰子卿都不曾踏足王府。 夙丹宸在门口转来转去,转到天黑也不见人来,赌了口气,转身回府。 兰子卿不来,他本可以去相府找他。 但如此一来,就意味着他对他的低头。 他虽然喜欢和兰子卿在一起,但是兰子卿霸道的占有欲以及禁锢般的管束,实在压得他透不过气起来。 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让子卿对我让步。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亮了亮。 我不信子卿不会来。 之后又过了几日。 兰子卿没来,到等来了应玄。 “殿下怎么站在府外?” 夙丹宸俊脸微红,不愿让人知道他这些天来像个傻子一样守在府门口,便随口诌道:“我正打算出门。” 应玄毫不怀疑,反打趣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未了,道:“殿下要去哪里?” 夙丹宸习惯性地答:“相府。” 应玄面上依旧端着温文的笑意,眼底转过一丝寒光。 第55节 “殿下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这是为何?” “朝中出了大事,左都副御史李简书上奏弹劾马、洪、朱等几位大人贪污受贿、买官卖官。” 顿了顿,补充道:“就连刚刚成为吏部侍郎的新科状元宁生,也牵连其中。” “陛下将此案交予兰相审查,兰相此刻只怕正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 应玄说这话时,虽是一惯温和的口吻,若是细听,却是不难听出其语调微微上扬,隐约透露出愉悦。 只可惜夙丹宸出了神,心思全不在这里。 原来如此,难怪不见子卿登门。 对了,马、洪、朱几位大人似乎全是外公门下的学生。 ……难怪这几日也不见外公。 “既然子卿公务繁忙,我自当不便前去打扰,今日秋光正好,不知应大人可有雅兴,随我出游?” 夙丹宸眨了眨桃花眼,望向应玄 应玄勾了勾唇,笑道:“臣正有此意。” 夙丹宸牵来白马,两人并辔而行,往城郊而去。 转眼又过几日。 夕阳西下,兰子卿出了御书房,往宫门口走去。 他菱唇紧抿,眼睑处一片淡淡的青色,看上去颇有些憔悴,似乎正如应玄所言,公案缠身,忙得“焦头烂额”。 哈。 他心算天下,以谋立身,区区一桩公 案,何以叫他如此。 能让他这般心力交瘁的,从来只有一人。 兰子卿缓缓叹了口气。 “丞相。” 紫金官轿在离相府几米远时,被人拦下。 “出了什么事。” 清雅淡泊的声音从轿中传出。 阿三回道:“禀丞相,相府门前来了一位公子,从午时站到现在,也不说来意,奴才怕他对您不利,特意前来知会。” 兰子卿皱了皱眉,掀帘走出,目光遥遥一望,相府门前果然一动不动地立着一道修长冷峻的墨影。 他沉吟片刻,道:“无妨。” 往那墨影走去。 走得近了,方看清这位“不速之客”。 一身墨袍,身挺如一杆冷竹。 兰子卿眯了眯眸,惊喜从眸中迸发。 “师兄。” 第44章 朝乐郡主 两盏热茶袅袅冒着白烟。 兰子卿搁下茶杯,望向对面一身风尘的人,笑道:“师兄莫不是特意来找子卿叙旧。”见他面容明显一僵后,轻轻叹了口气,“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巫寒目光闪了闪,“不满兰芷,愚兄确为一事而来。” “子卿洗耳恭听。” 巫寒面容一黯,“愚兄有一学生,日前被人冤枉入狱,眼下生死不明,还望兰芷设法搭救。” 兰子卿沉吟片刻,答道:“这倒不难,还望师兄告知那人名讳。” “宁生。” 兰子卿眉睫一跳,迟疑地抬头,“师兄说得可是新科状元宁生?” 巫寒消瘦苍白的面容缓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点了点头。 “……宁生竟是师兄的学生。” 兰子卿轻轻自喃,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在巫寒抬眼望向他时,恢复自若。 “师兄放心,圣上已将此案交予我审理,宁生若当真清白,我定还他一个清白。” 闻言,巫寒一直绷紧僵硬的背脊稍稍缓下。 “多谢兰芷。” 拱手便要向兰子卿作揖。 兰子卿连忙阻止他,“师兄这是做什么,这本就是子卿分内之事。” 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问道:“师兄可知此案是由我审理?” “知道。” 兰子卿缓缓收回手,眯了眸定定注视着眼前墨袍黑发的青年,“师兄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千里赶来,莫非是不信子卿?” 巫寒背脊一僵,唇边透出一弧苦笑,道:“兰芷若有心救人,愚兄又何必千里而来。” “师兄这是何意?” 巫寒叹了口气,继续道:“愚兄与你五载同窗,你的性情愚兄再了解不过,你一向无利不为,又怎会真心帮一个对自己全无好处的人。” 兰子卿抚额哈哈大笑,清雅的声音从袖口传出:“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巫长雪也。” 不错,他根本就没打算帮宁生洗脱冤屈。 司马一族与晁氏两败俱伤,他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巫寒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兰子卿放下手,状似玩笑般道,“我原是不打算救人,如此一来,却是不得不救了,师兄欺我。” 巫寒明白他这是应下了,心头松了口气,道:“愚兄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兰芷成全。” “师兄请说。” “……我想去看看宁生。” 兰子卿点点头,“师兄暂且在我府上住下,改日我与师兄一同前去。” 巫寒摇头,眼底栖息着某种既幽深又复杂的光,坚定道:“即刻。” 兰子卿怔了怔,惊讶地望向他,只见巫寒面容疲惫,下巴处更冒出一茬青色的胡渣,显然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过。 师兄倒很在乎这个学生。 兰子卿从腰间取下一块金色的令牌,递给巫寒,“师兄拿着它,即可出入吏部。” 巫寒接过,手指摩挲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幽深的眸底倒映出一片金色。 他得了令牌后,没过一会儿便提出告辞,兰子卿送他出门,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顶轿辇。 巫寒上轿后,兰子卿站在门口,目送青皮小轿缓缓远去。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湖影。 单薄如雾,清冷如水。 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一步一步紧跟在那顶轿后。 那是…… 兰子卿蹙了蹙眉,半响后,轻轻叹了口气。 转身走了两步,紧紧抿了抿唇。 “来人” “在” “备轿” “是” 不知怎地,他见了那道湖影后,一时间百味杂陈,只觉心慌。 算一算,他已经有十天没有见过那个人了。 满腹相思,快要折磨地他发疯。 兰子卿坐在轿中,掀起轿帘一角,望着轿外不断向后倒去的熟悉景色,苦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应玄的事何必急在一时。 那个人在自己身边便好。 到王府后,守门的小厮见是他,连忙请他入内,连通报都省去了。 兰子卿一面往里走,一面想那个人见到他来,会是何等模样。 听门外的小厮说,他这些天一直守在门口。 傻瓜。 唇边不自觉流露出一抹笑意。 继续走了两步,前方忽闻一声清脆悦耳的笑声。 是女子的声音。 兰子卿心中一沉,加快了脚步。 第56节 “宸哥哥……呵呵……我抓到你了。” “……轮到你了……” 一阵窸窣响动。 “云妹妹,别闹了。” 声音无奈中带着几分宠溺。 “宸哥哥想耍赖,人家可不依。” 夙丹宸无奈地接过鹅黄色的丝巾,覆在眼前,“云妹妹,你可要藏好了。” 一步,两步,三步。 撞上一堵人墙。 他心中一喜,猛地扑上去,抱住那人,笑道:“抓住你了。” “哈哈……宸哥哥,你抓错人了。” 银铃般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夙丹宸一愣,解下丝巾,眼前一张清雅的面容。 “子卿,你终于来了。” 夙丹宸先是一脸惊喜,看清他的脸色 后,心口突地一跳。 “宸哥哥,他是谁?” 身穿鹅黄襦裙的娇俏少女走过来,疑惑地盯着眼前一身青衣的淡雅男子。 “臣兰子卿见过朝乐郡主。” 兰子卿收起沉色,拱手向那女子行了一礼。 “原来你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谋士。”云茉偏头想了想,奇道:“本郡主久居地方,鲜少踏足浔阳,你怎知我便是朝乐郡主。” 夙丹宸也是满脸好奇。 兰子卿淡淡一笑,“陛下膝下并无公主,唯有玢阳郡王府上的朝乐郡主,可唤殿下一声兄长。” 云茉忍不住拍手,“啊呀,你果然名不虚传。” 兰子卿疏淡道:“郡主谬赞。” 适才兰子卿只向她一人行过礼,并没有向夙丹宸行礼,云茉不知内情,只以为他欺负她的宸哥哥,忍不住道:“你向本郡主行礼,为何不向宸哥哥行礼?难道你眼里看不见他这个皇子?” 兰子卿挑了挑眉。 “云妹妹,不得无礼,是我不要子卿向我行礼。” 夙丹宸连忙为兰子卿解围。 云茉到底娇生惯养,被他轻轻一呵斥,便使起性子来,“宸哥哥欺负茉儿,茉儿不要嫁给宸哥哥了。” 平地惊雷! 兰子卿霍得抬眸。 夙丹宸也是一脸惊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 云茉一听,立刻梨花带雨地淌起泪来。 “宸哥哥好没良心,亏茉儿等了你那么久,你都忘记了。” 一面哭,一面扑到夙丹宸怀中,粉拳雨点般地落在他胸口。 夙丹宸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她这一哭,直哭得他六神无主。 连忙柔声去哄。 那副温柔款款的模样,落在他人眼里,说不出得刺眼。 兰子卿在一旁冷冷看着,拳收了又松,松了又收,如此反复数次后,唇边流露出自嘲般的嗤笑,甩袖离去。 “子卿……” 夙丹宸习惯性地找兰子卿求救,哪里还有人影。 糟糕,子卿定是误会自己了。 他心里一急,恨不得立刻找他解释,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可人,却让他寸步难移。 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是先哄好这一个吧。 哄了好半天,总算哄得云茉止住眼泪,同时从她断断续续地哭诉中,终于想起了原委。 那是十二年前的除夕夜,父皇特招玢阳王一家进宫团年。 他在假山内遇见因不慎走失而啼哭不止的小郡主云茉。 他记得那时云茉扭伤了脚,还是自己背着她出了假山。 后来玢阳王一家留在宫内小住,云茉便一直黏在他身边,他欢喜自己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妹妹,对她也是格外的照顾。 到后来,两个小人形影不离,惹得后妃们好一阵打趣。 梨贵妃更是笑问他以后要不要娶茉儿为妃,他想了想,点头。 大人们便笑成一团。 这一段插曲夙丹宸早已经忘之脑后,谁料云茉当了真,从此后一心想着当他的王妃,更是一过及笄,便马不停蹄地往浔阳赶来。 “宸哥哥,我现在长大了,你可以娶我了。” 云茉一脸期待地望着夙丹宸。 夙丹宸哭笑不得。 “云妹妹,小时候的话,怎能当真……” “为何当不得真,难道茉儿这些年的等待都是假的吗?” 云茉激动地打断他的话,眼里又泛起泪花。 夙丹宸好不容易将人哄好,此刻见她又要掉眼泪,心里一慌,再不敢争辩什么,一个劲地赔不是。 云茉见他态度诚恳,气渐渐消下,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夙丹宸趁机提出送她回房歇息。 云茉闹过这一场,确实有些疲惫,便点点头。 “宸哥哥,你别想跑。” 夙丹宸唇角抽了抽。 出来后,马不停蹄地赶往相府。 “殿下,丞相歇下了。” 相府里的小厮面无表情道。 夙丹宸望了眼朦胧的天色。 “子卿今日倒歇得早。” “丞相一向歇得早,只是时常被某人打扰,才会歇得晚。” 阿三直勾勾地望向夙丹宸。 夙丹宸面色一红,掩饰性地咳了一声,道:“子卿既然已经歇下,那我明日再来。” 恋恋不舍地望了眼相府的大门,打马离去。 骑出数十米后,对面迎来一顶青皮小轿。 这不是子卿府上的轿辇? 他目光紧紧跟着那顶青皮小轿,果然远远看见它停落在相府。 下轿来的人,一身墨袍,看不清模样。 方才还对他冷言冷语的小厮阿三,此刻热情地迎了上去。 隔了片刻,兰子卿从府内出来,笑吟吟地迎向那人,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入府。 夙丹宸勒紧了手上的缰绳,心里空空落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第45章 殿下吃醋(三更合一) 之后几日, 兰子卿一直闭门不出,与救徒心切的巫寒在相府书房内商议对策。 宁生被抓,说来倒令人忍俊不禁。 马、洪、朱等几位大人贪污受贿、买官卖官, 锒铛入狱也是咎由自取。 宁生却是自讨苦吃。 他初任吏部侍郎, 年轻气盛,总想着干出一番事业来报效皇恩。 只是近来并无大事, 他呆在吏部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某日见马大人正在撰写授职公文,他主动将活揽上身不说, 还包办之后的授印仪式。 如今白纸黑字, 人证物证俱在, 他方知惹祸上身,在监狱内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呼冤枉。 若非巫寒, 他这声冤枉只怕要去喊给阎王爷听了。 巫寒与兰子卿几日商议,最终将焦点放在一本账本上。 “如此说来,只要得到那本账本,便能帮宁生洗脱罪名。” 巫寒得出结论。 他口中的账本是马、洪、朱等几位领头官员为了方便行事, 同时也为了公平分账,将买官的人员,贪污的银两, 以及每一位京官、地方官负责人记录成册,按功分脏。 第57节 兰子卿叹了口气,“只怕是难。” 巫寒打定主意,“兰芷可知此账本现在在何处?” 兰子卿摇摇头。 “我曾派人在马、洪、朱的宅院内仔细搜寻, 终不得所获。” 巫寒面沉如水,沉吟片刻后,道:“此事便交予愚兄来办。” 兰子卿微怔。 师兄一向飘然世外,不喜尘世纷扰,如今为了宁生,竟主动参与这纷扰中。 奇哉。 想了想,终是不放心道:“此案背后似乎仍有一股势力,师兄可要当心。” 巫寒点点头。 “丞相,三殿下来访。” 兰子卿眸色一沉。 “便说本相公务繁忙,无暇见客。” “是” 小厮走后,兰子卿心生烦乱,只是碍于巫寒,发作不得。 他心下波澜起伏,面上依旧一片淡色, 若非巫寒知他甚深,定瞧不出这细微之别。 “这位三殿下,可是昔日特意来梨酒寻兰芷的那位公子?” 想起他千里追至梨酒,兰子卿心下阴霾稍散。 “正是。” 巫寒又道:“那位皇子既与兰芷颇有渊源,兰芷为何一连三日,将他拒在门外?” 兰子卿笑了笑,答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正因渊源不浅,故避而不见。” 也不管巫寒听明白没有,自顾自端起一盏茶,悠悠喝罢。 书房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兰子卿耳中。 兰子卿眸光闪了闪,淡淡一笑, 道:“说曹操,曹操到。” 拱手向巫寒施了一礼,“有客不请自来,子卿怕是要怠慢师兄。” 巫寒察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光芒。 “无妨。” 起身往外走去。 夙丹宸见一位墨袍公子从书房内走出,先是一愣,后一股急劲挣开阿三,跑进了书房内。 阿三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跑了进去。 “丞相,三殿下他……” “无妨,你下去吧。” “是” 阿三想了想,阖上房门。 夙丹宸见他正悠闲自在地饮茶,心中甚不是滋味。 几日来,自己心急如焚,只怕子卿误会了自己,可子卿非但连日拒而不见,反而置茶款客,逍遥自在。 原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那位公子……是谁?” 兰子卿放下白瓷茶盏,悠悠道:“故人尔。” 夙丹宸心里泛起了酸。 “什么样的故人,却叫子卿如此上心。” 兰子卿淡淡看了他一眼,反道:“臣恭喜殿下。” “喜从何来?” 夙丹宸一头雾水。 “殿下好事在即,岂非是一桩喜事。” “我没有!” 夙丹宸心里一慌,忙将事情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说到最后,自己泄下气来,叹道:“我当年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云妹妹却当了真。” “我如今只拿她当妹妹看,如何娶得。” 兰子卿望着眼前英朗的面容,无声叹了口气。 此人当真不愧浔阳第一风流子,天生多 情,处处留情却不自知。 可谓是既多情又薄情。 喜欢时一心一意,体贴入微。 不喜欢时弃之如履,不闻不问。 如此性情,实在让人……又爱又恨。 夙丹宸见他面色不定,只道他不肯原谅自己,上前半跪在他腿边,将头埋入青衣袍,讨好般轻蹭了蹭,“子卿,我同云妹妹当真没有什么,你莫再生我的气了。”顿了顿,又委屈道:“你这几日总不见我,我心里好不难过,觉也不曾睡得踏实。” 这话到是不假。 他被兰子卿几日拒在门外,心里本就不舒畅,回府后还要温声柔语哄那娇纵的朝乐郡主,可谓身心俱疲,连应大人的酒宴,也无心思去赴。 兰子卿见他满脸疲色,连那双桃花眼也失了往日的神采,不由得一阵心疼,只是戏已唱到一半,怎好就此打住? 板起面孔,沉声道:“殿下如此多情,岂能长留臣身侧,与其他日情淡,不如今日就此了断!” 夙丹宸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慌,难以置信地问:“子卿要与我了断?” 兰子卿菱唇紧抿,不置可否,清雅的面 容陷在阴影中。 夙丹宸被他这样一副冷漠的模样吓住,心里慌了神,扑入他怀中紧紧搂上清瘦纤细的腰。 “子卿,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赌气……你原谅我好不好……” “……呜呜,我不要和你了断。” 隔了半响,头顶上方方传来一声淡漠的声音,“你还敢不敢胡乱招惹?” 夙丹宸怕他当真不再理会自己,身体颤了颤,一股脑地摇头。 兰子卿这才脸色好转,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怀中人黑缎般柔顺的发。 “应玄……”感受到他背脊一僵后,寒眸眯了眯,隔了半响,方缓下心绪,心平气和道:“罢了,应大人的事不急一时,反倒是朝乐郡主,殿下打算如何?” “这……” 夙丹宸皱起英眉。 如今云妹妹一心想着嫁给他,他若是狠下心肠拒绝,岂非伤她的心。 可要他娶她,却是万万不能的。 思来想去,进退两难,垂了头,无奈道:“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兰子卿似知他所想,莹白指尖在他心窝处戳了一戳,无奈道:“殿下的心,未免太软了。” “子卿,我……” 话语被一串深吻淹没。 兰子卿霸道而又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舌尖灵活似蛇,直往深处钻。 心下满腹心事。 若非此人实在太过多情,他何至于出此下策。 多日拒而不见,折磨的分明是他。 每每午夜梦回,相思难耐之时,却不得不告诫自己必须忍耐。 此人年少风流,又兼天生多情,若不能断他情性,自己如何能留得他长久。 柳含烟、应玄、云茉,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自己能应对到几时? 而今此人尚且心向自己,他日,他又心向何人? 怕只怕,到头来,空欢喜,得了一场水中花镜中月。 落成明日黄花,为他所弃。 心思一转,漫出无边冷意。 他已经泥足深陷,无论最后如何,他绝不放手! “殿下,你是我的。” 兰子卿一双墨眸蓄满了情意,又深又沉地盯着他。 字字如雪,既冰冷又柔软。 夙丹宸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兰子卿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夙丹宸不解地望着他,桃花眼眨了眨,直直望进一双幽深莫测的眸。 那张清雅的面容更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第58节 两人对视了半响后,才听得兰子卿冰冰冷冷地开口,一字一句道:“他日你若负我,决不轻饶。” 夙丹宸心头一跳。 兰子卿这话太过突然,令夙丹宸心里好一阵不解。 好在他与兰子卿交往至今,对他性情颇是了解,这种时候只敢顺着说,半起身将人搂入怀中,认认真真道:“我若负你,天诛地灭。” 兰子卿心头一松,脸上露了笑容,柔声道:“今晚便留在相府,可好?”见他犹犹豫豫,眸色冷了冷,“殿下不愿意?” “云妹妹还在我府上,我怎好留在子卿府中。” 兰子卿脸色越冷。 夙丹宸心里一颤,轻昵地咬了咬他秀巧精致的耳垂,小声道:“我留下便是。” 当晚夙丹宸与兰子卿同床共枕。 次日,夙丹宸心系云茉,提出告辞,被兰子卿一句驳回,软硬兼施的又留了一晚。 期间巫寒一直夜不归宿,不知在做些什么。 第三日一大早,夙丹宸悄悄起身,抱起自己的衣物猫着腰往外走。 “殿下要走,不同臣说一声?” 身后传来淡然如水的声音。 夙丹宸回过头,兰子卿已坐起身,面容隐在层层叠叠的帘帐后,看不清喜怒。 “子卿,是我吵醒你了。” 夙丹宸歉道。 兰子卿不置可否,淡淡道:“殿下就这般急着回府?” “子卿,待云妹妹走了,我再来陪你也不迟。” 说着,便要开门。 “陛下欲遣一女前往炎疆和亲,殿下以为,朝乐郡主可是人选?” 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室内飘响。 夙丹宸开门的手僵住,回过头,重重云帘剪出一道淡雅的轮廓。 “子卿……莫要说笑,那炎疆首领年逾五旬,老得可以做云妹妹的爹。” 兰子卿静静盯着他,波澜不兴地问:“殿下看臣,像是在说笑?” 夙丹宸心头一跳,忙回到兰子卿床前,急切地问:“子卿,父皇当真有此意?” 兰子卿素手一抬,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夙丹宸见了,只得乖乖照做,放下衣物,掀开薄被,重新在他身边躺好。 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兰子卿。 兰子卿拨开他额前碎发,在他额前落下轻柔似羽的吻,“陛下确有此意,不过和亲人选尚在商榷。” 夙丹宸默了默,搂上兰子卿的脖子,喘着热气在他耳旁吐字,“子卿,你万不能让云妹妹前去和亲” 兰子卿眸色一沉,顺势反拥住他,贴近那张柔软的唇,时轻时重,时亲时咬,反复碾转厮磨。 望了他一眼后,牙齿一重,那柔软的唇上便现出一个牙印。 夙丹宸吃痛,只以为自己不辞而别惹恼了他,当下动也不敢动。 兰子卿舔了舔唇,眼底阴色缓缓散去,显出笑意,朝他暧昧的吹了口气,“好乖。” 夙丹宸顿时红了耳根。 “子卿,云妹妹……” 兰子卿轻轻摇头,“臣明白。” 夙丹宸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再提出回府,乖顺地搂着他,继续睡去。 兰子卿望着身侧熟睡的俊颜,胸腔抑制不住地涌出一股柔情,既温热又甜蜜,似水流一般缓缓流走全身。 “果真不愧风流子。” 幽幽叹了口气。 夙丹宸在相府接连住了三日后,王府里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派了小厮阿欢,来请他回府。 说是云茉三日不见他的踪影,此刻正在王府吵闹不休。 夙丹宸听后,头皮一麻,收紧了搂在兰子卿腰侧的手,商量般道:“子卿,我若再不回去,云妹妹只怕要掀了我的王府。” 兰子卿修长的手指竖了三根,淡淡道“三日为期。” 夙丹宸一愣。 三日? 子卿莫不是要他在三日内打发走云妹妹? 这……怎好。 但见他好不容易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当下顾不得许多,拼命的点头,跟着又说了一番好话讨得他开颜,随小厮阿欢匆匆离去。 他走后,兰子卿端着淡淡的微笑,来到案台。 书一本一本的拿起,又一本一本的放下,却是一字也看不进眼。 心里燥热地厉害,脑海中全是那人音容样貌。 兰子卿笑着摇摇头。 刚刚分别,他已经……思念得紧。 心下后悔不迭,说什么三日为期,一日尚且嫌多。 “巫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丞相不好了,巫先生出事了!” 兰子卿一惊,连忙跑出房门。 只见梅花树下,巫寒跌坐在地,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僵硬,双手紧紧攥着某样东西。 素来冷傲的眉眼此刻空洞无神。 “丞相,巫先生他……” 兰子卿饶是一贯淡泊,此刻也不免急了,连忙吩咐阿三:“快去请大夫!” 巫寒无力地摆摆手,“不必了,那不是我的血。” 短短几个字说出口,好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一般。 阿三放心不下,还是飞快地往医馆跑去。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兰子卿听到那身血并非源自他时,稍稍松了口气,但见他神色十分不对劲,又提心吊胆起来。 师兄怎么会染了一身血回来? 这血若不是师兄的,那又会是何人的血? 心下不自觉浮现出一抹清冷如水的湖蓝色背影。 兰子卿心头猛地一跳,不敢再想下去, 欲要开口询问,却见他动也不动地盯着手中一物阵阵失神。 顺着视线看去,是一册染了血迹的账本。 “师兄,你拿到账本了!” 兰子卿失声惊叫。 巫寒这才有了反应,苍白冰冷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摩挲过古蓝色的账面,眸眼喑哑无光,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半响后,以袖掩面,自言自语似得低喃,嗓音压着浓浓的痛苦。 “明明知道他的心意……明明知道他是为我来得浔阳……为什么还要说那番话出来伤他的心……为什么不肯珍惜眼前人……” 一面说,一面痛苦地捶打自己的头。 “师兄……” 兰子卿见他抱头痛哭,听他声声诘问,心里十分不好受,张了张口,想要宽慰,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巫寒似乎悲痛过度,墨眸里反而迸出一阵精光,将手里的账本往兰子卿怀中一塞,豁然起身,带着一身斑斑血迹,疯疯癫癫的往门外跑去,同时口中痴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流舟。 流舟。 兰子卿拾起掉落的账本,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沾惹的尘土,闭了闭眼,长长叹了口气。 此次官员买官贩官一案,虽牵扯众多,到底还有漏网之鱼,其中最大的一条鱼,便是大学士司马礼。 夜色朦胧,华灯初上。 兰子卿刚刚看罢账本,便听得下人来报,大学士司马礼携三皇子来访。 来得倒快。 兰子卿书房摆好香茶,大学士却无闲心品茶,随口寒暄了几句后,直入主题。 “老夫听闻丞相得到了一样重要的证据,特携宸儿前来恭喜丞相。” 兰子卿尚未出言,到是夙丹宸抢先问道:“什么证据?” 兰子卿道:“一本账本。” “账本?” 夙丹宸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回府后,好容易哄得云茉消停下来,安稳入睡,自己还不曾好好休息,便被自家外公强行拉来。 外公强拉他来相府的目地,竟是祝贺子卿得了一本账本,他不免嘴角抽了抽,“外公,子卿不就得了一本账本,你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司马礼心中大为恼火。 第59节 小兔崽子! 你哪里知道,这本账本能要你外公的命! 唉。 怪只怪他一时糊涂,掉进了他人精心布下的陷阱里。 不过他醒悟的尚不算晚,本打算将计就计,将人拿下,谁知半路跑出一个年轻秀气的男子搅局,害得他功败垂成,身家性命悬在一线! 若不是自己狠狠刺了那个出来搅局的人一刀,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地下! 大学士眼中闪过一丝阴色。 至于带夙丹宸前来,那也是抱着侥幸的心里。 兰相与宸儿似乎颇有交情,带上他,多一分把握。 兰子卿将账本卷成一筒,轻轻敲了敲案面,意味深长道:“本相看罢账目,方知此案还有不少漏网之鱼。” 司马礼心头重重一跳,手心里冒出冷汗,但他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端得威严,“不知是哪几位大人,如此胆大妄为,丞相万不能放过。” 兰子卿看了眼夙丹宸,默然片刻后,垂下眼睑,将手里的账本递给司马礼,“司马大人自己过目吧。” 司马礼大吃一惊,没想到兰子卿会这样轻易的把账本给他,连忙接过,快速翻阅了一遍。 奇怪的是,直翻到最后一页,也没看见自己的名字。 司马礼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淡雅出尘的人,一瞬间脑中晃过千万个念头。 这账本上怎么会没有他的名字? 难道是丞相做了手脚? 丞相与司马一族素无交情,几次出手相助,却是为何? 这样想着,心里却是重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惭愧的模样,惺惺作态的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漏网之鱼,全是老夫门下学生,老夫实在愧对陛下。” 兰子卿无心与他虚与,便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司马礼看出兰子卿心情不佳,倒也颇为 识趣,何况危机已经化解,再待下去也是无益,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告辞离去。 留下夙丹宸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外公怎么又走了。” 兰子卿笑笑,并未多语。 当晚,夙丹宸自然是被兰子卿留在了相府。 兰子卿哄夙丹宸上床后,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床,反而来到烛台前,借着明媚的灯火定定瞧着一张薄纸。 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司马礼的大名。 那张如玉容颜被灯火映染的既恍惚又迷离。 他当初设下连环计,便是为了挑起晁、司马两族的斗争,削弱两族势力,为太子扫清障碍。 晁太师果然中计,误以为司马礼设计陷害他,像疯狗一样紧咬着司马一族不放。 如今两大家族斗得水火不容,正是他顺势铲除司马一族的大好时机,他却……下不了手。 兰子卿的心徒然发悸。 他若灭了司马一族,阿宸……该怎么办。 叫他如何忍心。 可若不这样做,他怎么对得起太子,怎么对得起师兄。 再者,太子若察觉自己阳奉阴违,别有异心,岂能放过……自己。 形色一苦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子卿,天色已晚,还不就寝吗?” 兰子卿全身一震,醒过神来,柔声应了一句后,心里打定了主意,将手中薄纸送至烛台。 缕缕白烟冒出,薄薄纸片在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里,缓缓化作灰烬。 火光在幽深的墨眸中跳了跳,眸底似闪过激烈变化,最后归为一片沉寂。 兰子卿在烛台枯站半响后,终于动了动身形,来到床前。 他眸中还未褪去朱色,又深又沉,一片妖色,他便拿这双透着妖异的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夙丹宸。 夙丹宸与他对视,心口不自觉地砰砰乱跳,“子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兰子卿轻轻摇头,覆上他的手,牢牢握住,异常认真地注视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喜欢你。” 夙丹宸顿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室内紧接着响起一阵暧昧的喘息声。 亲吻声啧啧有力,又响又重,像是一方要将另一方拆吃入腹。 巫寒自那日疯疯癫癫地跑出去后,便再也不见踪影。 兰子卿放心不下,派了许多家丁出去寻找,一连找了数日,始终不见他的下落。 与此同时,兰子卿在顺天府伊开堂审理官员买官贩官一案,多亏巫寒拿来的那本账目,他审理起来到未费多少心神,一众官员该抓的抓,该放的放,用不了几个时辰,便已结案。 炀帝听闻涉案官员大多为司马礼门下子徒,大为震怒,刚刚结案便请老学士入宫“喝茶”。 司马礼出得御书房,脸色极是难看,恰在宫门口,遇见了复职不久的太师晁颂。 两个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二人针尖对麦芒,互相讥讽得不可开交。 吵着吵着,二人自然而然便吵到了彼此的外孙头上。 太子夙玉生性高洁、仪态翩翩,又兼兰芝玉树之容,自然是比那成日里没个正经的三皇子强上许多。 晁颂抓住这一点,明里暗里好一顿奚落。 司马礼气得脸色铁青,转念一想,冷笑道:“宸儿性情是顽劣了些,好在有丞相教引,便不劳晁太师诸多费心。” 晁颂笑不出来了,“司马大人这是何意?” 司马礼见他变了脸色,心里一阵快意,“圣上已将丞相指为宸儿的太傅,晁太师难道不知?” 这件事他也是前不久才从夙丹宸嘴里得知,原来丞相早已是自己人。 怪不得丞相会再三出手相助,处处手下留情。 思至此,大学士只觉神清气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晁太师听了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将表面功夫做足,“如此说来,老夫倒要祝贺司马大人了。” 司马礼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昂扬的走了。 晁颂面色沉重地盯着那抹背影。 怪不得丞相处处维护司马一族,原来如此! 不好! 丞相成为了三皇子的太傅,玉儿的太子之位还如何坐得稳! 不,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子之位,只能属于夙玉! 晁太师的目光,倏地阴狠下来。 此案过后,司马一族元气大伤,损伤惨重,除了应玄和后来投入门下的宁生,剩下的基本是些不堪大用的小吏,大学士认识到这一点,一方面紧锣密鼓的拉拢青年才俊,另一方面固本培元,进一步笼络人心。 头一件事,便是要夙丹宸前往宁府,祝贺宁生得以洗清冤屈。 夙丹宸刚牵来白马,便被云茉拦下,死活不肯让他出府,说什么他一出了府,便没了人影。 任夙丹宸好话说尽,云茉依旧态度坚决,直到最后,方娇哼了一声,道:“宸哥哥若想去宁府,除非带我一同前去。” 便只好带她一同前去了。 半路上,恰遇上应玄,一问方知,应大人也是要去宁府。 三人便结伴同去。 到了宁府,府里的小厮识出夙丹宸与应玄,恭恭敬敬地将三人引到一座地势偏高的凉亭,奉上热茶,道:“我家大人外出访友,即刻便可回府,劳请三位在此小候。” 应玄轻轻挥手,那小厮便躬身退下。 是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又因此地地势颇高,从亭外望去,外面金金黄黄的一片,衬上湛蓝辽阔的天穹,风景美不胜收。 夙丹宸前些日子因为兰子卿,几次辞了应玄的宴,眼下见了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心虚来。 应玄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依旧端得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笑着同他说趣。 夙丹宸松了口气,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应大人性情爽朗,落落大方,怎会计较这点小事。 这样想着,油然生出一股亲近感,桃花眼晶晶发亮,端了茶与之对谈。 他二人聊得正欢,倒把云茉撂在了一旁,朝乐郡主气得跺脚,几次任性地打断两人的谈话。 她这样娇纵,夙丹宸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责怪自己光顾着和应大夫谈笑,冷落了她,连忙软声赔罪。 应玄在旁看着,脸色徒然转冷。 那一双寒眸幽不可测,如山林深处一泉深不见底的潭水。 潭水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云茉无意中对上应玄那双诡异可怕的眼眸时,唇边的得意顿时僵住,身上泛起了一层接一层的寒栗。 这个人的眼睛……好可怕。 死气沉沉、冰冷凌厉,哪里像是活人的眼睛! 她身子抖得这样厉害,夙丹宸自然察觉到不对劲,“云妹妹,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这里太闷了,我想下去走走。” 说罢,逃也似的出亭而去。 第60节 夙丹宸放心不下她,忙要去追,却被应玄拦住。 他回过头,眨了眨桃花眼,不解地望着应玄。 应玄已收起了眸底寒意,笑道:“宁府非龙潭虎穴,殿下还怕朝乐群主出事不成?” 夙丹宸想了想,便又坐了回去。 云茉跑到亭下,等了半天也不见夙丹宸追来,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重重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夙丹宸与应玄又是一番闲谈,这次没有了云茉的打扰,两人相谈起来甚至欢愉,恰在此时,应玄话锋一转,道:“殿下近来到往相府跑得勤,臣几次提酒拜访,却屡屡扑了个空。” 他笑着将这一番话讲完,一抹凌寒从眼尾处转瞬即逝。 “我……” 夙丹宸却以为他在打趣自己,耳根稍红,不知作何解释。 好在应玄并未为难他,只摊了摊手,道:“可惜臣府内几坛陈年佳酿,只能自饮自酌了。 夙丹宸一听“佳酿”,桃花眼亮了亮,笑道:“之前几次是我不好,不如改日我在寻欢楼设下一宴,向应大人赔礼。” 应玄等得便是他这番话,自然是立即同意了。 掀过这一页后,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不知不觉金乌西堕,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夙丹宸猛然意识道,云茉还没有回来。 本以为她只是下去随意走走,没一会儿便会乖乖回来,没想到过了两个时辰,云妹妹仍不见踪影! 他再也坐不下去,拉着应玄一同下去找人。 夜明如洗 ,几粒散发幽幽光芒的星子随意地洒在天角,更衬得夜空熠熠生辉,高阔迷人。 宁府里外已经掌灯,四处灯火明媚,一片亮堂。 夙丹宸正要发动府内小厮一同寻找,却见不远处的曲桥上,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缓缓走来。 夙丹宸不认得这年轻秀弱的男子,却认得他背上的女子。 “云妹妹,你到哪里去了……你受伤了?” 云茉被放下来时,腿上一瘸一拐,她轻轻咬了咬唇,冲满脸担忧的夙丹宸道:“我不小心扭伤了脚……多亏了这位公子……” 娇羞地看了一眼救她的公子,脸上一红,倏地转过了头。 夙丹宸关心则乱,只顾着问她还有没有哪里受伤,全然忽略了她这番变化。 一旁的公子适时开口:“殿下,朝乐郡主并无大碍。” 夙丹宸这才将注意力转到来人身上。 不待他出口询问,来人先拱了手,向他施了一礼:“吏部侍郎宁生,见过三殿下。”又向应玄见了一礼,应玄拱手回礼。 “劳二位久候,宁生实在心愧。” 夙丹宸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道:“原来你就是宁生,我与应大夫正是来看你的,恭喜你得以洗清罪名。” 应玄勾了勾唇,没有出言。 宁生听了这一句,脸色竟黯淡下来,默了片刻,才道:“殿下与应大夫的好意,宁生感激不尽。” 按理说宁生刚被无罪释放,应当满面春风才是,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面目无光。 再者,宁府的小厮说他外出访友,即刻便归,可夙丹宸和应玄在凉亭外坐了近一个下午,才等得他回府。 种种事迹,实在奇怪。 这若在平常,夙丹宸或许会多嘴问上一句,此刻云茉扭伤了脚,他自然不好多待下去,完成了自家外公交代下的事情,抱起云茉便要告辞。 应玄自然是随他一同走。 宁生送他几人出府,走到门口时,云茉突然扯了扯夙丹宸的领口,示意他停一停,夙丹宸果然停了下来。 云茉透过昏黄的灯影,望向那张秀气洁白的面容,还未出言脸上先泛出一抹红晕,柔声道:“宁大人救护之恩,云茉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宁生心头一跳,忙道不打紧。 夙丹宸带了云茉回府,应玄在半路与他分别,出城而去。 回王府后,夙丹宸立即招来府内的大夫,为云茉诊断。 大夫因她乃是当朝郡主,不敢有丝毫怠慢,简简单单的一场扭伤,偏偏望闻问切了好半天,才敢动笔写方子。 府内小厮拿了方子,又是抓药又是煎药,进进出出,好一阵忙活。 云茉喝了药后,破天荒道:“宸哥哥也折腾累了,回去歇息吧。” 夙丹宸简直一脸惊喜。 往常她没有睡下前,哪里肯放他走? 夙丹宸生怕她反悔,忙道:“那我便不打扰云妹妹歇息,云妹妹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起身便阖了门,往自个儿房间走去。 这一多事之日,总算是过去了。 第46章 赴宴 朝乐郡主扭伤了脚, 只得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修养。 出乎夙丹宸意外的是,她打从宁府回来后,再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缠着自己不放, 偶尔请他过去小坐, 问得却是宁生的事情。 夙丹宸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云茉每次听完, 总死死绞住手里的香帕,心疼道:“原来宁公子这样不容易。” 夙丹宸愣了愣。 云妹妹近来怎对宁大人这般上心? 他却没有问出口, 云茉不再口口声声的让他娶她, 他正是求之不得。 之前几日他被云茉缠得脱不了身, 已有好几日不曾去过相府,正担心再不去相府,子卿会不会生气时, 云茉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不再纠缠于他,他简直喜不自胜,照例看过云茉后, 出了王府即往相府而去。 到了相府,兰子卿果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忙将人搂入怀中, 伏低做小好一顿认错,兰子卿顺势抓过人,贴上那张柔软的唇,霸道而又贪婪地在他唇齿内翻搅, 直吻得那片柔唇水润红艳,微微发肿,兰子卿这才满意的放过他。 当晚,夙丹宸自然被兰子卿留在相府。 这一留,便足足留了五日。 到了第六日,夙丹宸怕云茉见他迟迟不归,又在府里闹腾,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这才哄得兰子卿暂放他回府。 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回到王府,深怕像上次那样,云妹妹又大发脾气。 谁知进了王府,府里静悄悄的,哪有半点动静。 他招来小厮一问,方知云茉并不在王府,而是去宁府了。 原来他不在的这几日,云茉常常往宁府跑,压根不在意他到底在不在府里。 夙丹宸长长松了口气。 此时,夕阳西下,四周笼罩着一片暖光。 王府里的小厮摆上晚宴,夙丹宸草草扒了几口后,牵来白马便要去相府。 恰有一封请柬递到他手中。 拆开来,却是应玄的请柬。 夙丹宸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设宴,向应大人赔礼。 如今反倒让应大人先下了帖子。 夙丹宸不由得一阵愧疚。 翻身上马,却是变了方向,不去相府,转去了寻欢楼。 夜明如洗,浔阳满城灯火。 兰子卿陪巫寒抓完了药,沿着药铺一条街慢慢往前走。 冷风呜咽中,听得一道低沉平静的声音说道:“流舟的身体还不大好,只怕还要多叨扰兰芷几日。” 说话的人,正是巫寒。 兰子卿派出去的人终于在一家医馆里找到了两人,他一得知消息,立刻赶往那家医馆,巫寒正坐在秦无渔床头,一口一口的喂他喝药。 那温柔体贴的动作,充满柔情的眼神,看得兰子卿阵阵惊疑。 这还是他孤傲冷情的大师兄? 兰子卿既然找到了两人,自然不肯让他二人再在那间小小的医馆住下去,当场提议请秦无渔去相府养伤。 巫寒怕这一番折腾,不利于秦无渔的伤势,迟迟没有应下,到是秦无渔满脸感激的应下来。 时至今日,秦无渔已在相府住了整整十日,兰子卿请来了全浔阳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再加上巫寒的悉心照料,秦无渔的伤恢复得极好,昨日已能下地走上几步。 至于秦无渔与巫寒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兰子卿虽一直没有过问,心里到猜出了七八,不由得为秦无渔叹息了一声。 好在秦无渔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师兄客气。” 月色朦胧,这一条药街已渐渐走到了尽头,左前方匍着一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河对岸一座红粉青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楼前华车盈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兰子卿在寻欢楼前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想起夙丹宸。 想起他近日来乖顺得像猫一样,枕在他腿上,随手拿着一本书陪他挑灯夜读。 又想起那人,每每读不了几页,便打着哈欠,要哄他上床。 心里一阵柔软。 若非他说只去王府看上一眼,当夜即回,自己如何能放他离开? 此念浮上心头,兰子卿不由得自嘲一笑,原来他已……陷得这样深。 “兰芷,有何不妥?” 第61节 巫寒见他久久驻足,不由得问道。 兰子卿回了回神,说了句“无碍”,动了 脚步。 砰! 身后传来一声肉体与大地亲密接触的碰 撞声。 像是有人不小心醉倒在地。 这本也没什么奇怪,寻欢楼里的公子哪个不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令兰子卿变了脸色的是,那道带着醉意,又有些孩子气的声音。 “唔……好疼。” 耳熟至极。 怎么会不耳熟,昨晚兰子卿还和这个声音的主人同睡在一张床上。 豁然回头,只见一个原本该出现在相府的人此刻却喝醉了酒出现在烟花之地, 兰子卿沉了脸色,却又怕他当真摔伤了什么地方,随口同巫寒解释了两句,疾步朝坐在地上,捂着额头叫疼的人走去。 夙丹宸像是察觉到有人走来,抬起朦胧醉眼瞧了瞧,光影闪烁中,依稀分辨出一张清雅的面容。 他呆了呆,脱口道:“应大人……我好像看见子卿了……” 兰子卿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丰富多彩”。 难看得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 胸口怒意翻滚,面上却是平静,异与迥常的平静。 那双墨眸倒映着满楼的灯火,却冷淡疏离得像萦绕了一层薄薄的雾,勾不出一丝一毫的热闹。 隔了半响,才听得他一字一句道:“原来殿下在同应玄喝酒。” 夙丹宸突然听得这一句,不由得满腹委屈起来。 应大人叫他喝酒,这酒刚喝得尽兴,应大人却被人叫了出去,之后再也不见回来,反倒来了一个有着一双狐狸眼的小厮,说是应大人府上出了急事,不能再陪他喝酒。 嗝……那双狐狸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夙丹宸自个爬了起来,却因醉得太厉害,起来时重心不稳,跌进了面前人的怀中,他倒也不客气,顺手便搂上了那人如玉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呵着热气,醉醺醺道:“……我的酒还没有喝够……应大人你怎么就走了……” 这时巫寒已经走来,看清了兰子卿似覆了一层霜般冰冷的面容后,眉头徒然一跳。 “三殿下。” 夙丹宸听见有人叫自己,抬了抬头,好在他没有再胡言乱语将巫寒认错,“巫先生……嗝……你在这里……子卿在哪里?” ……不就在你的怀里。 巫寒一时无语。 兰子卿这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落在夜风里,显得格外轻柔,醉在他怀里的夙丹宸却像是被细长的针扎到一般,身体不自觉抖了抖。 兰子卿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身上人柔顺的发丝,“殿下醉得厉害,我带他回相府醒醒酒。” 说到“醒醒酒”时,兰子卿挑了挑秀眉,唇边笑意盈盈,眸底幽寒疏冷,看得人不寒而栗。 这个笑容…… 巫寒怔了怔。 当初与兰芷同窗共读,某一日忽传来他父母双双亡故的消息,兰芷便是露出了这样的神色。 巫寒心里一沉。 第47章 强求 哗。 醉得不省人事的夙丹宸, 被一盏冷茶泼醒。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便瞧见床头一张如玉容颜,正冷漠地注视自己。 眉眼冷若冰霜, 唇边似嘲非嘲。 ……兰子卿这副模样, 他简直不能再熟悉! 梨酒县中子卿被他推到时,相府里子卿轻薄他时, 王府里子卿把他绑起来时。 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夙丹宸吓得不轻,酒瞬间醒了大半。 “子卿……” “殿下的酒, 可醒了?” 兰子卿捏起他的下巴。 指尖冰冷得激起夙丹宸一阵颤栗。 “呜……” 夙丹宸忙不迭点头, 一双被茶水浸染过的桃花眼显得既无辜又畏惧, 有如受惊的幼兽。 “子卿……你这是怎么了?” 兰子卿冷冷看了他半响,不答反问:“殿下可还记得,今早答应过臣的话?” 啊? 夙丹宸努力收拢飘散的思维。 对了, 他答应子卿回王府看过一眼后,即刻回到他身边。 可是后来…… 他却去了寻欢楼…… 夙丹宸一阵愧疚,连自己被泼了一脸的冷茶也无心计较,伸手搂上眼前人纤瘦的腰, “子卿,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英朗的面容因为被他捏住下巴而不得不扬起, 纯亮湿润的桃花眼对上凌厉幽深的墨眸,心头不自觉冒起一股寒意。 “殿下去了哪里?” “寻……寻欢楼。” 兰子卿眯了眯墨眸。 “殿下去寻欢楼,是受何人之邀?” 夙丹宸一时没了声音。 他是受应大人的邀约才去得寻欢楼,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说与子卿听。 子卿似乎很不喜欢应大人, 上次自己只是随口夸了应大人几句,就被他吻得差点断气,还有上上次,子卿得知自己是因为应大人受的伤,那脸色黑得像煤炭一样,还把自己绑了起来…… 夙丹宸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殿下去寻欢楼,是受何人之邀?” 兰子卿又问了一遍,手里慢慢加重力道,夙丹宸疼得桃花眼泛出了水雾,只觉下巴快要被他捏碎。 “没有人邀!” 电光火石之间,夙丹宸像抓住了某根救命的稻草,脱口而出。 “没有人邀我,是我自己去得寻欢楼。”他瞅着兰子卿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今日路过寻欢楼,便顺路进去看一看含烟姑娘……” 兰子卿垂了睫羽,静静听他“解释”,眸底最后一丝希翼的光,无声无息地熄灭。 待夙丹宸慌慌张张得解释完,他方动了动淡色的唇,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原来殿下是看含烟姑娘去了。” 那一双幽暗的墨眸又深又沉,眸底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臣还以为,殿下又是赴应大人的酒宴去了。” 夙丹宸面容一僵,隔了半响,才干干地扯了扯嘴角,“怎、怎么会,子卿不是要我万不可与应大人来往,我怎么还敢。” “不错,臣是要殿下万不可与应玄来往。”兰子卿点点头,捏住他下巴的手转抚上那黑顺细柔的发,静静抚了片刻,才低低喃道:“殿下却为何总不肯听臣的话。” 调子飘渺轻茫得像是从远方出来 似问似叹,不知含了多少失望。 夙丹宸的心坠到了深渊。 他满脸惊慌地问:“你都知道了?” 兰子卿怜悯地注视他,“殿下喝醉酒后,将臣错认成了应玄。” “子卿,你听我解释!” 兰子卿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冷得令夙丹宸的心狠狠一悸,背后安抚的动作还在继续,淡漠低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臣只问殿下一句,殿下究竟肯不肯彻底断了与应玄的来往?” “我……” 夙丹宸一时为难。 应大人是他的朋友,他若是因此便不再同他来往,未免太不讲义气。 兰子卿将他这份犹豫看在眼里,墨眸里全是阴沉,却没有任何动作,极有耐心得等他开口。 等了许久,终于等得他开了口。 “应大人是个好人,子卿你一定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兰子卿强压怒火,狠狠捏起他的下巴,墨眸冷冷注视他,“殿下宁可负臣,也不肯断了与应玄的来往?” “疼……子卿……放手……” 放手? 他竟要他放手? 第62节 做梦! 这两个字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促成熊熊烈火的最后一滴油,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将兰子卿的理智焚烧殆尽。 天旋地转。 夙丹宸只觉一股重力将自己推到在床,反应过来时,兰子卿正抽了他的腰带,在绑他的双手。 此情此景,怎不熟悉?! “子卿,你做什么!” “快住手!” 手腕剧烈挣扎。 兰子卿墨眸一阴,用力扣住他的手,菱唇贴近弧度优美的耳廓,冷冷淡淡地吐了几个字。 “臣欲奏请朝乐郡主为和亲人选,殿下以为如何?” 手腕顿时没了挣扎。 夙丹宸的心像落入冰窟窿般,冷了个彻底。 子卿……竟然拿这个威胁自己! 没有了夙丹宸的挣扎,兰子卿轻轻松松便将他一双手绑在床头,他奖赏似得在他柔软的唇上印上一吻,未了,低低笑了一声,“好乖。” 调子又轻又柔,简直像是情人间的喃昵。 若不是夙丹宸看清他眼底跳跃着疯狂的光芒,只怕真以为他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此时的兰子卿,竟是前所未见的可怕。 夙丹宸嗓音直发抖。 “你你你……你想怎么样?” 兰子卿轻轻勾唇。 “臣想怎么样……臣只想留殿下在身边。” 莹白指尖细细划上那双令自己痴痴迷恋的桃花眼,过于冰冷的温度激起身下人绵绵不断的寒栗。 自从闻得应玄有夺珠之心,他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视若珍宝的明珠便落入他人囊中。 日日再三提防。 千方百计留他在身边,想方设法杜绝他与应玄来往。 视线更是不敢离开他身上一寸。 还是没用! 自己一个转身,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再次迫不及待地飞往夺珠人的身边! 甚至为了那卑劣的夺珠人,不惜说谎骗他! 清雅的面容徒然变得扭曲。 夙丹宸见他这副样子,吓得冷汗涔涔,连忙道:“可我已经在你身边了。” 兰子卿摇头,“殿下身边不止有臣,还有应玄,柳含烟,甚至是云茉。”指尖细细摩挲过他柔软丰润的唇,动作温柔爱怜至极。 目光变得深谙,直到夙丹宸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才轻轻开口,喃喃:“只好强留殿下在臣一人身边了。” “你要囚我?” 桃花眼里满是惊诧。 兰子卿没有答话,尽是轻轻笑了一声。 雅致的眉目间尽是豁出去的疯狂。 夜凉如水。 王府灯火通明,庭中酒气熏天。 空空酒坛滚满一地。 府里的丫鬟小厮们每每经过庭院,总不免停下来望着那几日来喝得酩酊大醉的身影,叹上一声又一声。 只是碍于自己身份低微,难以上前劝慰,叹息过后,只得匆匆离去。 数遍整个王府,唯一有资格宽慰的,便是府里的老管家冯泊。 “小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夙丹宸抬起朦胧醉眼,打了一声酒嗝,“冯伯……” 冯泊见他还要再喝,叹息着去抢他手上的酒坛,“小主子这几日怎么没有去相府,反而在这里喝这么多的酒?” 夙丹宸死死抱住酒坛的手一僵,酒坛便被冯泊轻而易举地拿走。 相府……子卿…… 不,他不要去相府,子卿他……他疯了。 他绑了自己的手,拿云妹妹威胁自己,还要将自己……囚禁起来。 自己情急之下,只好点了他的穴道,落荒而逃。 回想得越多,头越疼得厉害,像有一头猛兽,伸着尖利凶狠的爪子,将他头脑里令人胆寒的画面,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他喝了太多的酒,醉得太厉害,头脑太昏沉,昏沉到他已经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仅仅一场梦? 那双幽深冷漠的墨眸,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又是那样的真切。 无论他喝多少的酒,始终挥之不去。 “冯伯……你把酒还给我……” 醉醺醺地起身去抢酒坛。 冯泊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又是一叹,将酒坛高举过顶,不让他抢到。 “小主子可是和兰相闹了矛盾?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清楚,何苦自己在这里喝闷酒。” 冯泊劝道。 喝得两颊酡红的面容一黯。 夙丹宸跌坐了回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冯伯,你不懂,子卿他……他的性子实在是太古怪了,这一刻还是笑颜,下一刻便冷了脸,我平日与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他不开心,可是这次他……他居然……” 夙丹宸咬了咬唇,“他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实在让我害怕。” 对面的老者迟迟没有回话,反而目光落在夙丹宸身后,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兰相……” 夙丹宸浑身一震。 惊慌地回过头,兰子卿面无表情地立在身后。 那一双墨眸既幽深又冰冷,眸底不见一丝光影,黑沉得似万丈深渊。 “子卿……你、你来了……” 夙丹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慌过,几乎是跌撞地向他扑去。 冯泊识趣地退下。 “……你、你听了多少……” 微丰的唇瓣抑制不住地发颤。 兰子卿望向面前一脸惊色的人,目光甚至平静,淡淡道:“殿下对臣那番评谈,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兰子卿没有再开口,仅是淡漠地注视他,像是在等他的解释。 “我……我……” 他脸上的神色那样着急,桃花眼里那样的惊慌,却偏偏支支吾吾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他分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喉咙却干涩嘶痛地厉害,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毒。 连一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缓缓笑了一声,眸底落满夜色,寂寥而又黑暗。 “原来在殿下心中,臣便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古怪之人。” 这样一句话说完,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神情有几分恍惚。 夜色太美。 当初这个人便是在这样美的月夜里,抱来一筐沙枣,眨着一双幼鹿般纯真无辜的桃花眼,主动握上他的手。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寂寥地停在半空中。 冷风瑟瑟。 这一次,再没有人,欢喜地回握。 夜风灌入衣袍,冰冷得刺骨。 子卿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性情实在是古怪。 呵。 凉夜,寒星,倒映在那双萦绕了一层薄薄水雾的墨眸中。 兰子卿缓缓收回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手,望向眼前快要将唇咬出血的人,轻轻勾了唇,笑说:“殿下,臣告辞。” 那调子又轻又淡,仿佛天空倏地落下一片鹅毛似的雪。 等那片落雪彻底消散在尘,庭院里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仍在咬唇的夙丹宸。 第48章 赐婚 第63节 华灯初上。 刚从皇宫回到王府的朝乐郡主, 大老远便望见庭院石案旁喝得醉醺醺的蓝影。 一张欣喜的娇容,瞬间没了笑意。 咬着唇走过去。 那蓝影抱着酒壶醉得东倒西歪,险些要栽倒之际, 一双柔荑连忙扶起他。 “宸哥哥, 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喝这样多的酒?” 夙丹宸眨着一双蒙了水雾的桃花眼, 神色迷茫地看着她,像是听不进去她的问话一般。 云茉黯了神色, 将他扶正后, 踱到他对面, 不安地坐下。 “宸哥哥,我……我有话对你说。” 醉意朦胧的桃花眼眨啊眨。 话到嘴巴,云茉忽然说不出口了, 贝齿将樱唇咬了又咬,方下定决心,“我已经求皇上下旨,赐婚我和……宁生。” “宸哥哥, 对不起,茉儿做不了你的王妃了,是茉儿辜负了你……” “你不要再喝酒了, 你这样,茉儿心里好难过。” 夙丹宸醉眯起桃花眼,视线落在眼前不断开合的樱桃口上。 云妹妹,她在说些什么? 头疼得厉害。 脑子里昏昏沉沉, 一片浆糊,只知道有人在说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直到对面传来哽咽的哭声,夙丹宸这才大梦惊醒般,手忙脚乱地掏出锦帕,递过去。 “云妹妹,你别哭……嗝……” 云茉用正蓝的锦帕轻轻拭去泪水,红着眼睛问:“宸哥哥,你真的不怪我?” “我怪你什么?” 湿润的桃花眼里满是不解。 “怪我……求旨嫁给宁生。” 声音再度哽咽。 夙丹宸这次到将她的话听了明白,心里一半是哭笑不得,一半是震惊。 云妹妹从宁府回来后,便一个劲地向他打听宁大人的事,后来又长跑宁府,他自然瞧出了异样。 只是没想到云妹妹和宁大人,这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夙丹宸敲了敲沉重的脑袋,勉强将思维聚在一处,“这是宁大人的意思?” “不。” 云茉原先只是红了眼睛,眼下连脸颊也红了,“是我的主意,宁大人还不知道。” 夙丹宸点点头,思绪不知飘忽到了哪里,忽然问道:“万一宁大人并没有这样的心思,那可如何是好?” 云茉像是被戳到了痛脚一般,脸色由红转白,轻轻道:“所以我才进宫求旨赐婚。” 夙丹宸一脸惊愕。 桃花眼眨了又眨,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连云茉什么时候走了也未察觉,只是耳边依稀回响起她临走时说的话。 我这样喜欢他,他怎么能不要我? 夙丹宸仰头,一饮而尽壶中的酒。 云妹妹这是强要宁大人娶她。 强扭的瓜怎么能甜? 强扭的瓜果然是不甜的。 翌日金乌西堕之时,宿醉的夙丹宸刚睡得囫囵,便被小厮阿欢摇醒,说是朝乐郡主出了事情。 夙丹宸猛地睁开眼睛,顾不得自己头疼欲裂,连声催促小厮加快动作。 几个下人经他一催,手脚越发忙乱,好容易才伺候好他梳洗、更衣。 他也在这过程中,听阿欢将事情说了完整。 今早的时候,圣上派了内侍公公,去宁府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 天子赐婚,赐得还是当朝郡主,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寻常人攀上了这样的姻缘,做梦都怕要笑得合不拢嘴。 谁知那宁侍郎,当场拒婚不说,还说什么自己已有糟糠之妻,皇上早就将他的情况摸得门清,双亲早亡,一贫如洗,家里穷得连只下蛋的母鸡都没有,更别说是守在寒窑的糟糠之妻。 这下好了,以欺君之罪下了牢狱。 “云妹妹现在在哪?” “朝乐郡主一听此事,立刻进了宫。听前来禀报消息的公公说,朝乐郡主在御书房哭得可伤心了。” “司马大人和晁太师都赶进宫去了……丞相也在。” 阿欢瞅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递上马鞭。 主子连日宿醉,为得是哪个,王府上下可谓是心知肚明,嘴上不敢提罢了。 夙丹宸接过马鞭在手,神色黯了黯,长喝一声“驾”,绝尘而去。 等他到了御书房,房中冷冷清清,哪里有什么哭得伤心欲绝的朝乐郡主, 连大学士与晁太师也通通不见踪影。 只有一位身穿紫金官袍的年轻公子,玉立在案前,提笔“沙沙”地写些什么。 夙丹宸望着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咬了唇。 “子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兰子卿握笔的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得继续往下写,同时语气淡淡地答:“宁侍郎抗旨欺君一事已有决断,圣上命臣在此拟旨,朝乐郡主被梨贵妃接走,司马大人与晁太师先走了一步。” 他这样冷漠的态度,叫夙丹宸的心一阵刺痛。 “你在拟什么旨?” 兰子卿搁下笔,转过身来看他,夙丹宸心虚地别过头,不敢对视那双疏离冷漠的眸。 兰子卿看了他一眼后,垂下睫羽,淡青的眼睑处投下半扇鸦色。 “宁侍郎罪犯欺君,当斩。” 什么?! “父皇怎么这样糊涂,这件事本来就是云妹妹的错,子卿你一定不能让父皇就这样杀了宁大人!” “……你怎么这样看我……” 兰子卿半眯寒眸,阴沉地注视眼前拉着自己衣袖的人,冷冷开口:“殿下若想去牢狱与宁侍郎作伴,尽管继续说下去。” 夙丹宸一怔,将方才脱口的话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后颈处寒毛直立。 自己真是醉糊涂了,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幸亏是叫子卿听见,若是叫那晁太师听了,到父皇面前告上一状,自己恐怕真如子卿所说,要去牢狱同宁大人作伴了。 “子卿,我也是一时情急……” 他抓着兰子卿衣袖不放,像受了主人斥责的大犬般,怏怏地低着头,小声嗫喏。 兰子卿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声叹了口气,抬了抬手,习惯性地要将人搂进怀中,安抚这只受惊的大犬。 手刚刚抬起,倏地一僵,缓缓放下,抓了一把空气在手,将拳收地咯咯作响。 夙丹宸听到异响,抬起头来看他,看到他紧紧抿着淡色的唇,眉目漠然,脸色苍白得像生了场重病般。 他心里猛地一跳,脱口便问:“子卿,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病了?” 兰子卿望着那张满是关怀的面孔,唇边透了一缕嗤笑,道:“怎么,今日殿下却不怕臣?” 夙丹宸脸色一僵,昏沉的大脑似灌入寒水一般,瞬间清醒过来。 他放开抓着紫金衣袖的手,桃花眼黯淡下来,低下头不说话。 兰子卿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墨眸蓦地一缩,咬了牙问:“莫非臣是洪水猛兽,这般叫殿下害怕?” “不!” “我……我只是……” 夙丹宸听到那咬牙切齿中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嗓音,心里一慌,连忙否认,却结结巴巴了半天,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的的确确是……害怕子卿。 怕他喜怒无常的性情,怕他冷酷无情的手段,怕他阴鸷霸道的管束。 更怕那双幽深冷漠的眸。 忍不住偏过头,躲避那道如寒针般刺骨的视线。 他……不敢去看子卿此刻的模样。 如此僵持半响,头顶忽传来一声颓然地叹息。 “臣,明白了。” 兰子卿拱手向他行礼,那双幽深冷漠的眸似落满灰烬般乌沉,再无凌厉之色。 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停,望向天边被夕阳映染得斑斓的云彩,神思淡淡。 如玉容颜似被云霞笼上一层光怪的雾, 他在雾里轻轻地喃:“殿下,臣不会再纠缠与你,你不用再因此喝这样多的酒。” 头也不回地离去。 徒留下脸色刷白的夙丹宸。 第64节 兰子卿出了御书房一里路,忽听得前方树影重重间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并无心思多听,那吵嚷声却如潮水般灌入耳,叫人想躲也躲不开。 自是太师晁颂与大学士司马礼又起了纷争。 这倒不叫人意外,这次宁生抗旨不遵一事,虽已是十足的犯上,司马礼却仍有保他之心,在炀帝面前说尽了好话,晁颂自然是针锋相对,卯足了劲地将人往死里说。 若非炀帝压着,他二人早已在御书房里吵翻了天。 兰子卿无心置身其中,转了脚步,另择一条幽径。 “司马大人此话何意!莫非是指老夫府中豢养暗刺!” 兰子卿心念一动,停下步子,留神去听。 听得一人冷冷哼了一声,说:“晁太师,你自己心里清楚!” “司马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这样凭空污蔑老夫的清白,老夫绝不与你罢休!我们到圣上面前辩个清楚明白!” “走便走,老夫怕你不成!” 一阵脚步声后,再没有声响。 兰子卿从树影后转出,见那二人拉扯着往养心殿走去,刚走上宫路,便被迎头而来的绿袍太监拦下,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最后晁太师沉着脸往皇后的宫殿走去,司马大人则气呼呼地出宫而去。 兰子卿将视线转到四落绵延起伏的宫殿。 面上平静如水,心下却不知变了几番思量。 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只见那双幽深如墨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拣了一条幽径离去。 第49章 朝乐郡主的心事 兰子卿走后, 夙丹宸在御书房呆呆站了半响,方黯着眉目,出了房门, 去了宸霞宫。 朝乐郡主正坐在软榻上, 一边拿鹅黄色的绢帕不时抹眼里的泪水,一边听皇贵妃一番苦口婆心的宽慰。 她二人见夙丹宸走来, 同时变了脸色。 这脸色却是变得不同。 梨妃娘娘是眼前一亮,脸上不自觉露出欣喜的模样。 她唾沫横飞地安慰了云茉一个下午, 这口也干了身子也乏了, 偏偏这小丫头是个死心眼, 哭了一个下午,绢帕湿透了两条,还不消停。 只好继续劝着。 劝到现在, 皇贵妃该说得都已经说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词,眼见云茉哽着哽着,杏眼里又冒出一轮泪花, 她便是一个头两个大,实在苦恼得紧。 如今见了救兵前来,她脸色瞬间轻松了下来。 至于云茉, 她一见夙丹宸,委屈、伤心、难堪一齐涌了上来,哑哑唤了一声“宸哥哥”,手里的绢帕绞了又绞, 一张娇颜梨花带雨。 梨贵妃见她又湿了眼睛,险些将口中润喉的茶喷出,忙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夙丹宸。 “宸儿来得正好,你云妹妹也乏累了,你带她回府,好好歇一歇。” 连晚饭也不说留。 哪里是云妹妹乏累了,分明是母妃你赶着人家走。 夙丹宸心中腹诽,又见自己的母妃一脸疲倦,当下心疼不已,请了个安后,劝着云茉回王府。 云茉也有些对皇贵妃说不出口的心里话,想单独说与夙丹宸听,便起身恭顺地欠了欠身,随夙丹宸回府。 二人走后,梨贵妃望着房门外金黄的屋檐,无声叹了口气。 等夙丹宸带着云茉回到府,天色已经暗下。 朝乐郡主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喝酒, 辛辣的酒咽入喉,又被呛得满脸通红,泪流满面。 夙丹宸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抢下她手里的酒杯,“云妹妹,别喝了。” 云茉哭红了一双眼,“宸哥哥,宁郎……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夙丹宸被问得脸色犯难,不知如何作答。 云妹妹你擅作主张,强要请旨……也实在怪不得人家抗旨。 这样的话说出口,岂非更叫云妹妹伤心。 正为难之际,又见云茉扬起挂满泪水的面容,哭着问:“难道我堂堂郡主,配他不得?” 夙丹宸叹了口气,递上一条干的锦帕,“或许是宁大人眼下并不想娶妻……” 云茉舍了手里湿透的绢帕,用递来的锦帕轻轻拭泪,“宸哥哥,我心里明白,宁郎他不是不想娶妻,他只是不喜欢我。”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眼,望他,“可我喜欢他,我在宁府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我跑下凉亭后,不小心扭到了脚,摔入一个黑黢黢的洞中。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宸哥哥你一定会来救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云茉脸上的神情多了几分追忆。 “我在那冰冷的洞底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天都黑了,可你还是没有来。”云茉似乎想到了当时的情景,脸色黯下,轻轻道:“宸哥哥,那个地方又湿又黑,我好害怕,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夙丹宸一阵愧疚,刚想开口,又被她轻轻打断,杏眸里迸出一阵光彩。 “我哭得快昏过去的时候,宁郎出现了,他用那样温柔的声音同我说,姑娘,别怕。” “我便是在那时喜欢上了他。” 夙丹宸望着对面陷在回忆里的女子,忍不住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听应大人的话,而是第一时间跑去找她,说不定云妹妹就不会喜欢上宁大人,如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 英朗的面容黯下。 手忽然被人用力抓住。 “宸哥哥,我这样喜欢他,他却宁死也不肯娶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夙丹宸被她眼底的悲戚与绝望震住,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双萦绕了一层薄薄白雾的眸。 他听见那双寒眸的主人,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轻说,臣明白了。 整个人呆若木鸡。 夜太长。 夙丹宸在空空酒壶中回过神,对面已经空空荡荡,云茉要来的酒,尽数落入他的肚中。 他终于醉得再也记不得那双幽深冰冷的眸。 “殿下,应大人来访。” “殿下?” 醉倒在石案上的人,皱着眉挥了挥手,换了个角度继续睡去。 阿欢无奈地摇了摇他的肩膀。 “小主子又喝醉了。” 庭院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阿欢听见这声音,浑身一抖,赶紧退到一旁,向来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冯管家。” 冯泊却不看他,拿眼心疼地瞧着昏睡在石案旁的人,“叫几个丫鬟来,将殿下搀回房,再煎一副醒酒药,放灶上温着,等殿下醒来,便送过去。” “管家大人,应大人……还等在门外。” 阿欢瞅着老管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殿下醉成这个样子,如何会客?去,便说殿下已经歇下,请他改日再来。” 冯泊沉着脸说道。 阿欢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什么,忙打了个千,一溜烟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嘴里嘟囔。 往常兰相来时,冯泊吩咐说不用通报,直接将人请进来,怎么到了应大人这里,便成了已经歇下,改日再来? 莫非是应大人哪里得罪了老管家? 阿欢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甩了甩脑袋,加快了脚步。 这一晚注定不平。 王府里酒入愁肠,大牢里也是一片唉声叹气。 这一片唉声叹气却非宁生发出。 宁生被打入重狱不久,司马大人便带着几个门生前去看他,几个人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将个中利害一样一样说与他听。 谁知,磨破了嘴皮子,始终得来一句“学生心意已决,还望老师恕罪。” 司马大人望着眼前秀弱的男子,面沉如水,“你此番抗旨欺君,可知圣上龙颜大怒,要将你斩首示众!” 浓密的睫羽一颤。 宁生死死咬住苍白的唇,“学生,不改初心。” 司马大人被彻底激怒,丢下一句“不识抬举!”,气恼地走了。 剩下几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干瞪着小眼。 劝慰了他一番后,跟着也走了。 只剩下宁生一个人,坐在狱中冰冷漆黑 的角落里,将自己抱成一团,目光一会儿是木然一会儿又倏地一亮。 司马大人被气走后,像是打定主意不再插手此事,之后几日的早朝,皆称病辞朝。 他放任不管,正称了晁太师的意,他几次在朝上大发慷慨激昂之词,说什么为保皇家颜面,恳请圣上即刻赐死宁侍郎。 兰子卿在一旁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炀帝曲指扣了许久的龙椅,方沉声 道:“便以三日为期,三日后,宁卿若还这般冥顽不灵、顽固不化,斩立决。” 第65节 “退朝。” 晁太师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心里乐开了花。 如今司马礼那个老匹夫舍了这颗棋,丞相更是对此事不闻不问,还有谁能阻挡他除去宁生这个眼中钉! 自然是还有一个人。 巫寒皱紧了眉头,说:“圣上当真要将宁生斩首?” 兰子卿倒了一杯茶递给旁坐的秦无渔,跟着倒了另一杯,浅浅抿了一口,道:“炀帝顾虑朝乐郡主,并未真起了杀心,不过……”看了一眼脸色发沉的巫寒,继续说道:“宁生若执意抗旨,便是自寻死路。” 巫寒冷峻的面容绷紧。 秦无渔握上那双苍白冰凉的手,递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巫寒向他点点头,脸色稍稍缓下。 兰子卿垂眸喝尽了手里的冷茶,淡笑道:“宁侍郎这般宁死不屈,不愧是师兄教出来的学生。” 巫寒脸色一黯,望向兰子卿,声音沙哑道:“愚兄想去瞧一瞧他,还望兰芷助我。” 兰子卿心知巫寒不会放任不管,拿出早已备下的令牌,塞入他手中。 “但愿师兄能劝得宁侍郎回心转意。” 秦无渔在旁看着,轻轻咬了咬唇,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此细微的动作,依旧没有逃出巫长雪那双幽深的眸,拍了拍他的手,认真地说了一句“相信我”。 秦无渔秀白的面孔透出一抹窘,轻轻点了点头。 巫寒走后,秦无渔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响,回过神来时,恰见兰子卿正戏谑地瞧着自己。 白净的面容透出窘红,低低问道:“兰相,有何不妥?” 兰子卿摇摇头,只关切地问他伤势如何。 如此寒暄了一番,兰子卿起身告辞,秦无渔跟着起身送他。 送至门口时,兰子卿忽然停下,轻声唤了一声“秦兄”。 秦无渔不解地看着他。 兰子卿回过头来,拿一双幽深似墨的眸望他,菱唇半勾,颇有深意道:“喜欢的东西,可要牢牢攥在手里才好。” 他唇边分明是有笑意,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反而冰冷至极,更深渊的地方,藏着一抹疯狂的光芒。 秦无渔没有听懂他的话,却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秦兄留步。” 转眼的功夫,眼前淡雅出尘的男子已经恢复如常,仿佛那刹那间的扭曲仅是错觉一般。 秦无渔目送他远去,青天白日里,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第50章 捕兽 巫寒走后不久, 相府里突然来了一位内侍,传炀帝口谕,请丞相入宫一趟。 兰子卿奉旨入宫。 原来是为了和亲一事。 炀帝膝下无女, 又因是半路皇帝, 宗亲单薄,唯一一个郡主, 还是出自因赫赫战功而被封为亲王的玢阳王。 炎疆部落派人前来求亲,炀帝不能不给其体面, 前几天因为这事, 实在伤透了脑筋。 百官对此也是争论不休, 有人主张遣郡主和亲,也好彰显我国诚意,也有人激烈反对, 说郡主堂堂皇室,又是炀国唯一的郡主,岂能轻易嫁炎疆蛮族。 百官们吵了几天几夜也没有吵出结果, 炀帝正一个头两个大时, 朝乐郡主突然进宫,求炀帝为自己赐婚。 炀帝沉吟再三,到底还是下了赐婚的旨意。 谁知那宁生, 敬酒不吃吃罚酒,以家中已有糟糠之妻为由,抗旨拒婚。 炀帝盛怒之余,反松了一口气, 遣朝乐郡主和亲一念,重新浮上心头。 “兰卿以为,茉儿可当得和亲之选?” 兰子卿垂眸,浓密的睫羽掩了眸中幽深的光。 夙煌欲遣朝乐郡主和亲。 这倒是极好。 玢阳王雄踞地方,手握重兵,若知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拿去和亲,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地方一乱,太子更添胜算。 他刚要开口,耳边忽地响起一道低低哀求的声音,“子卿,你万不能让云妹妹前去和亲。” 心徒然一悸。 他默然良久,终究是改了言辞:“臣以为朝乐郡主并非合适之选。” 炀帝饶有兴味地望着案下身姿修雅的人,“怎说。” “玢阳王乃是战功赫赫的亲王,他久居地方,深得人心,陛下若拿他的掌上明珠去和亲,只怕地方百姓对此诟病陛下,还望陛下三思念。 炀帝在听得那句“深得人心”时,冷峻的面容沉下,鹰眸一缩,道:“朕乃一国之主,何人胆敢妄议。” 兰子卿听到这明显冷下来的声音,眸底闪过不知名的光,抬袖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多虑。” 上方再没有声音,一时间御书房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半响后,闭目养神的帝王方缓缓开口,道:“兰卿所虑亦有道理,依卿之见,何人出塞为善?” 兰子卿随即应道:“依臣愚见,遣一宫娥足矣。” 炀帝豁然抬眸,鹰眸冷蛰地看着他。 寻常人若被这位冷酷嗜血的帝王这样凌厉地盯着,只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倒也不怪炀帝有如此反应。 炎疆部落虽是蛮夷,但其合聚八荒十二族,力量绝不容小觑。 多年来,炎疆部落屡次犯境,虽不能成大气候,但其层出不穷的花招,扰得炀帝不胜其烦,这一次,炎疆部落主动低头,遣使修缮关系,欲与炀国结秦晋之好,从此罢兵休战,炀国自然乐与见此。 炀帝更是为了表达诚意,欲送朝乐郡主前去和亲。 如今,兰子卿却说,遣一宫娥足矣。 若是第二人说出此话,只怕早已被定了居心不良,图谋不轨之罪。 只见兰子卿长身玉立在案下,如描似画的眉目间一片淡色,不慌不忙地开口:“陛下,炎疆部落并非真正想要炀国皇室宗女,它要得只是我国一个态度。” “炎疆部落在数月前举兵犯境,殷庭将军率兵迎敌,终在寂谷岭一带大败敌军。炎疆部落损兵折将惨重,兵马粮草更是供给不足,他如今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我国若因此,便将国中唯一的郡主送入疆,只怕非但不能令其感恩戴德,反而要叫蛮夷耻笑,笑我炀国软弱可欺。” “遣宫娥入疆,一来昭显我国修好之心,二来,他日炎疆部落若不改狼子野心,再生事端,我国只管举兵相迎,而无后顾之忧。” 炀帝阴沉的脸色在兰子卿一番一针见血地利弊分析中,渐渐明亮了起来。 那一双冷蛰的鹰眸中,倒映出一抹紫金身影,眸中凌厉之色化去,转为一片赞意。 炀帝唇角往上勾了勾,笑道:“朕得兰卿,有如恒公得管仲,昭王得乐毅。” 兰子卿清雅的面容陷在阴影中,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跳,淡声道:“陛下谬赞。” 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瞥,恰见不远处的杨柳树下,一道人影,沉步走来。 兰子卿转了转眸,将炀帝案上一叠古蓝色的书册收在眸底,垂下眸时,眸底划过一丝不明深意的光芒。 “臣近日闲读《春秋》,管仲、乐毅之才有如皓月之辉,臣才疏学浅,不敢同日月比辉。” 炀帝笑了笑,“兰卿太过谦了。”沉吟了片刻,又道:“朕记得你一向爱读书,朕前几日恰得了几本珍藏,便一并赐与你。” 曲指敲了敲案头一叠古蓝色的书册。 兰子卿拱手谢礼,拿了书后,退出御书房。 走了百来步,恰与对面迎头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手中几本珍藏散落一地。 晁太师被这无端端一撞,撞得额头火辣辣的疼,当下脸色铁青,刚要开口怒斥,却看清那人紫金官袍,眉目如画。 拨到喉咙口的怒气硬生生被压下。 斥责的话没有一句,反而笑道:“丞相,这可真是巧了。” 兰子卿唇边勾了一抹笑意,略有愧疚道:“本相只顾着公事,不料冲撞了太师,还望太师赎罪。” 晁颂因之前司马礼的话,加之李延一案,对兰子卿颇有几分忌惮,但眼下还不是得罪他的时候,便打了个笑脸,演了一场“相亲相爱”的同僚之谊。 “丞相果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谋士,到哪里都书不离手。” 晁颂捡起散落一地的古册,瞥了一眼书名,笑吟吟地递给兰子卿。 兰子卿跟着笑道:“哪里是本相书不离手,这些全是圣上命本相授业三皇子的课书,本相既已为三皇子之太傅,只得勉力为之。” 晁颂笑脸僵住。 《春秋》、《史记》、《兵法》…… 全是帝王必修之业! 圣上要丞相授三皇子这些,难道已将他视作储君?! 兰子卿眼见晁太师白了脸,眸中闪过一丝幽光,拱手道:“太师,本相走先一步。” 晁太师沉着脸,拱手回礼:“丞相慢走。” 兰子卿临走前,望向高阔澄净的蓝天,有意无意地说:“三殿下这几日流连长醉坊,几次夜不归宿,但愿寻得到他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长醉坊? 那不是…… 哈哈,天助我也。 晁太师心念打定,目光倏地阴狠下来。 第66节 巫寒探望完宁生,从牢狱回到相府,已是黄昏时分。 他进了相府,隔着梅树,隐隐看见大厅内,兰子卿正在同一位穿深绯色官袍,身量削瘦的陌生男子说些什么。 巫寒只以为他正在会客,便也未曾上前打扰,从梅树林中穿过,去了秦无渔的房间。 等到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巫寒走在被灯笼照亮的梅林小路上,手里拿着一包药,前去伙房煎药。 路过大厅时,厅内传来惊慌害怕的声音,叫巫寒不自觉往那里看去。 却见兰子卿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那穿深绯色官袍的陌生男子也不再坐旁椅,而是躬身立在厅堂,头低低垂下。 巫寒并非多管闲事之人,看了一眼后,继续往伙房走去。 大半个时辰后,文火慢煎的药终于熬成浓浓一碗墨汁,被他端在手里,送往秦无渔房中。 半路上,恰见兰子卿送那位大人出门, 此时夜风潇潇,将二人所言尽数送入巫寒耳中。 “多谢丞相提醒,下官回去后一定改过自新,加强城中守备。” 紧接着传来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 “府伊大人慢走。” 送走顺天府伊后,兰子卿转过身,见巫寒端着一碗药,站在夜色下。 他走过去,向巫寒打了个招呼,“师兄。” 巫寒望着笑吟吟的人,忍不住道:“兰芷今日似乎心情颇佳。” 至少不似前几日,好像突然生了一场重病一般,容颜苍白憔悴,整个人失魂落魄。 巫寒屡屡含蓄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得带过。 次数一多,巫寒识趣地闭嘴。 只是偶尔半夜起身,见他在月下寂寥地喝酒,忍不住叹上一声。 如今看他,容光焕发,眸眼顾盼生辉,难免叫人疑惑。 兰子卿轻轻勾唇,余光看过天边朦胧的月亮,清清白白的月光落在眸底,有如悬崖峭壁下的深渊,一颗明珠在静静散发光芒。 光华与黑暗强烈的对比,衬得那双幽深的墨眸,既神秘又古怪。 巫寒听见他似笑非笑道:“我在城南放了一只捕兽笼,待明日猎来困兽,烹与师兄尝一尝。” 眉头微皱。 兰芷从不好骑射,如何对捕猎一事上了心? 但见他唇边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巫寒隐隐察觉,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51章 长醉坊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太白之词,被入木三分地刻在一家酒馆的门牌上。 酒馆正上方悬一块褪了漆的木匾,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长醉坊。 浔阳大名鼎鼎的酒家。 说它大名鼎鼎, 并非是店内酒类繁多, 酒香引人,恰恰相反, 长醉坊里只卖一种酒,一种烧心烧肺的烈酒, 名叫长醉。 也非是老板经营得当, 坊内书香尔雅, 引客竞来。 去过长醉坊的人都知道,长醉坊内平平无奇,装潢摆设甚至比不上寻常酒家。 长醉坊的名气, 来自于它所在的那条巷。 这条巷,是繁花似锦的浔阳城中,最冷清破旧的一条巷。 名唤,城南道。 传言, 二十年前,城南道中曾居住过年幼的离帝,以及他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夙煌。 后来,大将军夙煌起兵叛变,夺位登基,下的第一道圣旨, 便是封闭城南道,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多年之后,城南道虽在大学士司马礼的谏议下重开,但时隔经年,城南道内经久失修,早已是荒草凄凄。 官府象征性地修葺一番后,见炀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便草草了之。 岁月如白驹过隙,随着见证历史的一代老人逝去,浔阳城中更是鲜少再有人提及这条古老传奇的巷。 许多声色犬马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直到十年前,荒凉的城南道中开了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店。 便是,长醉坊。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家店,一传十十传百,长醉坊里很快涌进来一批看热闹的客官。 热闹看完后,人也就散了,可况浔阳城里的公子喝惯了意味绵绵的醇酒,哪里咽得下如此余烈的长醉。 长醉坊一下子便清闲下来,坊中从一开始的座无虚席到后来冷清寂寥。 那时节,浔阳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家酒馆,开不长了。 坊间赌场,更是以此为期,大设赌局。 谁知,长醉坊一开便是十年。 尽管此时的长醉坊已经连那寥寥数几的客官也失去了,甚至不再吸引人们的目光。 它就像被繁华的浔阳城遗忘一般,以清傲遗世的姿态,安静地依在枯木衰草旁。 时人有诗曰:城南道中绝人烟,长醉坊内无酒客。 是夜,万籁俱寂。 夙丹宸从长醉坊出来后,拿醉眼朦胧的桃花眼瞧了瞧前方黑雾茫茫的暗巷。 长醉坊位于从城南道的尽头,要想回到官道,必得先穿过那一条清冷荒芜的城南道。 此时巷内阒无人影,风动无声。 唯有青石地面上洒落的一片清寂月光。 夙丹宸走到半路,忽然停下脚步。 有杀气。 前方,七八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寒光凛凛的刀,悄无声息的站在夜色中。 “你们是谁?” “三殿下,你可叫人好等。” 传来的嗓音既冰冷又无情。 夙丹宸一惊,“你认得本王?” 那领头的黑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废话,手轻轻一挥,身后的一伙黑衣人便一扑而上。 夙丹宸浑身一震,连忙施展身手相迎。 这一伙黑衣蒙面人身法凌厉、招招致命,明显是训练有素,比他之前在城外遇到的强盗,武功不知高出多少。 好在夙丹宸武功虽非上乘,轻功却是一流,凭借几个潇洒漂亮的起落,出人意料的进退,倒也勉强占了上风。 甚至用夺来的刀,神鬼莫测地抹了好几个黑衣人的脖子。 一轮攻势下来,夙丹宸竟是毫发无损,反倒是那一群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连那领头人的脸上,也沾染了一些血迹。 领头人抬手慢慢擦去脸颊上的污迹,看着一地的尸体,眸中倏地腾起杀意,咬牙切齿道:“我倒是小瞧你了,你可不像大人所说的那般草包。” 夙丹宸握紧了手里的刀。 “是谁派你们来?你说出来,本王可以放过你。” 那领头人冷冷笑了一声,“还是等你到了地狱,去问阎罗王吧!” 说罢,迅速发起第二轮攻击。 一时间,荒凉清寂的城南道内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夙丹宸到底在长醉坊里喝了太多的酒,强撑一时尚可,拖得久了破绽便会越露越多。 果不其然,那领头的黑衣蒙面人便抓住了破绽,一举进攻! 电光火石之际,一双修长素白的手突然出现,硬生生接住了往夙丹宸背后砍去的刀。 滴答。 滴答。 鲜血顺着刀背流下。 夙丹宸怔怔看着月下挡在他身前的人。 “子卿……” 微丰的唇颤得厉害,嗓子里全是慌乱。 那如描似画的人听到他这一声低唤,秀眉细微的一挑,握紧了手里寒光凛凛的刀,血汩汩冒出,身体却始终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 领头的黑衣人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接住他长刀的青衣公子,皱紧了眉头,正欲一并除之,空寂荒凉的城南道忽然传进来一阵骚动。 有人! 是官兵! 城南道怎么会出现官兵! “首领……撤吧。” 那领头的黑衣人一双墨眸阴阴沉沉,城南道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极不甘心的收了刀,下令撤走。 果然这伙黑衣人前脚刚走,后脚城南道中便涌进来一批吵吵闹闹的官兵,他们察觉到异样,迅速围了过来。 第67节 “这位公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你们遇到了劫匪?” “我说府伊大人怎么突然下令全城严巡,他妈还真是未卜先知……哈哈” 夙丹宸被围在一拨人中,看见兰子卿默然离去,心里急得不得了,随口应付了几句,引得那拨立功心切的官兵去追黑衣人后,自己连忙去寻人。 城南道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唯有青石地面上点点滴滴,触目惊心的血迹。 子卿…… 夙丹宸快要将唇瓣咬出血,沿着蜿蜒的血迹跟去。 一路跟至长醉坊。 月光盈坊。 但见兰子卿独坐在清冷的月色下,背对与他,一杯接一杯,落寞地饮世间最烈的酒。 受了伤的右手静静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手掌滴答滴答流下。 地上,淌着一大片殷红的血。 夙丹宸心口像是被钝器击中般疼痛,走 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冰冷清瘦的身体,将人紧紧搂入怀中,带着哭腔说道:“子卿,我带你去看大夫。” 怀里的人一僵。 隔了隔,就着拥抱的姿势,拿白雾萦绕的眸疏淡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开口:“臣与殿下非亲非故,不敢劳烦殿下。” 夙丹宸顿时慌了神,将人搂得更紧,“谁说你与我非亲非故,你是我的人,是我的情人!” 兰子卿转了转手里的酒杯,雅致的眉目间透出几分嗤意,一饮而尽杯中的烈酒后,方淡漠地说道:“臣喜怒无常,性情古怪,怎能做殿下的情人。” “不!是我错了,那天晚上是我胡言乱语,子卿,原谅我……” 见兰子卿始终无动于衷,夙丹宸真正地感到害怕,半跪在他脚边,哑了嗓子,“子卿,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你别这样,我的心好痛……” 兰子卿听到这一句,鸦色的睫羽颤了颤,转过头来看他,苍白清雅的容颜映在月下,却是悲喜难辩。 夙丹宸的心像被一根尖锐的刺扎到,疼得厉害。 “殿下的心,原来也会痛。” 兰子卿说完后,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提起桌上的酒壶,在夙丹宸惊惶的目光中,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上倒。 哗啦。 烈酒烧骨,撕心裂肺地疼。 越来越多的鲜血汩汩冒出。 地上湿湿哒哒,血水与酒水融作一物。 夙丹宸被眼前一幕震住。 “你这是做什么!” 连忙抓过他的手腕,呼呼地往上面吹气,试图减轻他的疼痛。 兰子卿一张如玉容颜已经是惨白,额上全是细密的汗,却连一声闷哼也没有,不露半分形色。 缓过劲后,看着眼前满脸心疼的人,墨眸里暗无光影,如薄雾般淡道:“这样的疼痛,哪里及得上臣心里的痛。” 烈酒入血,有如伤口撒盐,这样钻心刻骨的疼痛都及不上的痛,又是一种怎样的痛? 夙丹宸吹气的动作僵住,抬眼去看他,看到那张被月光映染成玉色的容颜,既恍惚又迷惘,眼睑半垂,似掩了数不尽的悲伤。 心快要疼碎。 “子卿,我错了,是我错了……” 扑入他怀中,紧紧搂住清瘦纤细的腰,声音彻底地哑了。 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 “……呜……你手上流了好多的血,我们去看大夫……呜……我求你……” 隔了半响,头顶上方传来一道轻微的叹息声。 “殿下还是离开臣吧。” 闻言,夙丹宸背脊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湿漉漉的桃花眼。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眉眼一黯,轻轻道:“臣很喜欢殿下,喜欢得想将殿下囚在身边,长此以往,臣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不利于殿下之事。” “不,我不要离开你。” 夙丹宸英朗的面孔上满是急色。 “子卿想我留在你一人身边,我此后便只待在你一个人的身边,如此可好。” 那双晶亮湿润的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兰子卿,生怕他说出一个不字。 兰子卿在月色中默然良久。 “殿下只待在臣的身边,应大人可要如何是好。” 夙丹宸想也不想地答,“我从来只把应大人当成朋友,子卿若是不喜欢,我便再也不见他。” 静默中响起一道低低的笑声。 “殿下从前也是这般答应臣,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尔,臣竟不知,该不该相信殿下。” 夙丹宸急红了眼。 “子卿,你信我,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头深深埋入兰子卿胸前,紧紧抱住他的腰。 如此极度不安的模样,像极一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犬。 兰子卿原本暗无光影的眸此刻幽深盈 动。 抬起没有受伤的手,如往常般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他背后乌黑柔软的发,转了转眸,放柔声音,轻轻道:“臣相信。” 夙丹宸愣了愣,随即扬起满是惊喜的面容,哑着嗓子问:“子卿,你真的肯原谅我?” 兰子卿定定注视他,一字一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会再有下次。” 夙丹宸喜极而泣地跳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兰子卿背起,身形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色茫然,清冷的月光洒在荒凉清寂的城南道中。 第52章 宁生来访 等夙丹宸背着兰子卿看过大夫, 包扎好伤口,回到相府时,月已高升。 夙丹宸一路沉默寡言, 一双晶亮的桃花眼红得像兔子一般。 月光透过梅林, 映染他肩头苍白如玉的容颜。 进了房,在床角轻柔地放下兰子卿后, 夙丹宸半跪在他脚边,望着那缠了层层雪白纱布的手, 情不自禁眼窝一热。 “大夫说, 刀锋再进一寸, 这只手便废掉了……” 死死咬住唇。 兰子卿爱怜地注视今夜受了太多刺激的人,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温柔地抚摸他柔顺的额发。 “臣无碍, 殿下不必担心。” “还说没事,你手上的伤口深得都可以看见骨头了。”想起医馆里银针缝合的一幕,夙丹宸的心狠狠一颤,“你为了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却说出那样的话来伤你的心,我简直……简直……” 扑入兰子卿怀中,愧疚地说不出话来。 闻言, 兰子卿停下了安抚的动作,缓缓收回手,在灯火中默然片刻,轻轻道:“殿下所言不假, 臣的确是个喜怒无常,性情古怪之人。” 夙丹宸听了这一句茫然落寞的话,心里大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那又如何,即便子卿是喜怒无常,性情古怪之人,我也要你,要定了你。” 兰子卿唇边浅浅挑起一个弧度,主动将人搂入怀,灯火落在幽深如水的墨眸中,如同一条黑暗沉寂的湖面上忽然掠过一抹光影。 一抹深晦不明的光影。 “天色已晚,殿下该回府了。” 夙丹宸惊慌地抬头。 “子卿要赶我走?” 兰子卿半垂眼睑,掩了眸中幽深的光,道:“臣当初为了留殿下在身边,曾做出……”顿了顿,淡淡扫过夙丹宸发窘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臣不愿重蹈覆辙。” “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夙丹宸搂上兰子卿的脖子,将头埋入他洁白如玉的脖颈间,讨好般轻蹭了蹭,抽声抽气地说:“子卿,别离开我。” 兰子卿伸手将人圈在怀中,低眸看着整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撒娇的人,墨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殿下当真心甘情愿,只留在臣一人身边?” 夙丹宸从他怀中抬起头,拿一双晶亮湿润的桃花眼,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人,又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我心甘情愿。” “绝不后悔?” 兰子卿半眯寒眸。 “绝不后悔。” 兰子卿慢慢点了点头,如玉容颜有刹那间的恍惚,目光落在远处,隔了许久,方轻轻地说:“甚好”。 那双幽深的眸底,依稀可见水光潋滟。 夙丹宸瞧得心疼不已,紧紧抱住他清瘦的腰身。 “子卿,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兰子卿被他这样视若珍宝般搂在怀中,不免心中一柔,顺势枕在他肩头。 第68节 目光停留在自己缠着厚厚白纱的手掌上。 苦肉计虽说卑劣了些,却有奇效,不是么。 贴上那张柔软丰润的唇,目光盈盈地注视眼前俊脸微红的人,在灯火微黄中,一点一点加深这个思念已久的吻。 翌日天光大亮,夙丹宸醒来没有看见兰子卿,便自己用准备在床头的水简单梳洗了一番,胡乱穿戴好衣服,出去寻他。 兰子卿正与巫寒对坐在梅树下,详谈宁生之事,巫寒见一道蓝影走来,抿了抿薄唇,忽然问道:“兰芷可有猎来猛兽。” “什么猛兽?子卿你去打猎了?” 夙丹宸恰听到这一句,不免心中好奇。 子卿什么时候去打得猎,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情。 “子卿你去狩猎,怎么不叫我,你不会武功,万一碰上什么猛兽,那可怎么办。” 兰子卿见了旁坐身侧的人,目光不自觉柔下,伸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夙丹宸瞅了瞅一旁的巫寒,耳根薄红。 巫寒自若地在一旁喝茶。 兰子卿整理完后,方看向巫寒,笑道:“可惜未猎来奇珍异兽,只猎得一只缠人的大犬。” “别管奇珍异兽了,能猎来大犬也是不错的,那只大犬在哪里?”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瞬间变得晶亮,却见兰子卿只是以袖掩唇笑而不答,巫寒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他眨了眨桃花眼,只觉这二人奇奇怪怪。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看着在喝茶的兰子卿,犹豫着问道:“子卿,昨晚的刺客……你觉得是谁派来的?” “刺客?” 巫寒皱了眉。 兰子卿放下茶盏,“昨晚殿下在城南道中,遇到一群刺客。” “是啊是啊,子卿还帮我挡了一刀……要不是后来来了一群官兵,我和子卿真不知道要怎样脱身。” 夙丹宸在一旁补充。 城南? 官兵? 巫寒看向兰子卿的目光变得深邃复杂起来。 兰子卿像是没有察觉到巫寒的变化,始终淡然自若,道:“殿下平日待人温和,并未与人起过争执,想必那伙刺客不是因仇而来,到是最近朝廷风声鹤唳,司马一族与晁族争得水火不容,只怕有人在殿下您身上做文章。” 夙丹宸一惊,“子卿,你怀疑是……晁太师?”不待兰子卿回答,他又想到了什么似得,拍手道:“对了,那伙刺客是认得我的,听他们的口气,是一个‘大人’派他们来的。” “可我与晁太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 兰子卿望着那双幼鹿般无辜晶亮的眼眸,心头缓过一阵笑意,道:“利益之争,何须冤仇。” 夙丹宸将唇咬了又咬,瞟了一眼那只缠着厚厚白纱的手,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晁太师若是光冲着我来,我倒也不怪他,如今他手下的人伤了你,我不能原谅他。子卿,你等着,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起身便匆匆往外跑去,速度快得叫人拦也拦不住。 兰子卿在背后,笑着摇了摇头。 巫寒望着他脸上洋溢出来的甜蜜,与当年山上那个冷漠孤傲的少年,哪里还有半分相似。 不动声色地端起来茶抿了一口,复又搁下。 “见兰芷如今模样,愚兄亦可放心离去。” 兰子卿微讶,“师兄要走?” 巫寒点点头,“流舟伤势已无大碍,愚兄打算不日带他回梨酒。” 兰子卿沉吟片刻,道:“师兄要走,那宁生……” 巫寒眉目一黯,摆了摆手,道:“佛渡人一时,难渡一世。此后如何,全看他的机缘造化。” 兰子卿默然片刻,明白巫寒是去意已决, “待子卿设下晚宴,也好为师兄送行。” “有劳兰芷。” 巫寒那一席话后,果然没过多久,便传来宁生回心转意的消息。 朝乐群主自然是大喜,亲自去牢房迎人。 炀帝闻后,赐下不少奇珍异宝以作宽慰。 他二人婚事定在三日后的十月初九,届时,宁生将随朝乐郡主前往地方完婚。 十月初七这日,兰子卿陪巫寒上街购置完一些临行物品,在相府门口,恰碰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秀弱男子。 巫寒与那人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怔。 “老师……” 那脸色苍白憔悴的秀弱男子率先避开目光,微微别过脸。 “宁生,你来了。” 巫寒迎上去,薄唇翳动,说完这一句话后,竟也无话可说。 兰子卿瞧出这二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流,跳出来打圆场,道一句“来者是客,还请府内小坐。” 宁生默然地点点头。 一路无话。 兰子卿将他二人引至揽月亭,立刻便有三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奉上。 宁生看了眼巫寒,又看了眼兰子卿,咬了咬唇,道:“学生遭逢大难,屡次得丞相相助,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 拱手向对坐淡雅出尘的人深深作了一揖。 兰子卿扶起他,笑道:“宁侍郎客气。” 宁生重新坐下后,一双清澈的眼眸不时看向巫寒,唇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被端起来的清茶,咽了回去。 兰子卿见了,墨眸笑眯起来,拱手向二人道:“府上还有一些杂事,子卿先走一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宁生松了一口气,忙道“不妨事,丞相慢走。” 巫寒脸色凝重地坐在亭中。 兰子卿沿着梅花林中曲曲折折的鹅软石径走出百十步,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透着悲悸的声音。 “老师那日在牢中所言……只是因为我……是个男子吗。” 兰子卿望着前方画桥秀水,缓缓叹了口气,径直离去。 刚到院落,便有小厮前来,敛色禀报了一句。 兰子卿听后,墨眸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 “消息可属实?” 阿三低眉,“千真万确,太师府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晁太师已经以豢养刺客,谋害皇室之罪,下了重狱。” “听说是大学士司马礼跑到炀帝面前状告晁太师派刺客行刺三皇子,晁太师本来死不承认,反咬大学士无中生有,居心不良。没想到的是,大学士不仅抓到了那个刺客,还调查清楚了晁太师豢养刺客的地方,便是在太师府下面的地下室中。” “如今铁证如山,晁太师这回怕是死罪难逃。” 兰子卿一面听阿三说,一面悠闲地打理院中的月季,拿金色的花剪剪下一束娇艳的白月季,随手递给阿三,“找一个花瓶插上,送入房中。” 阿三接过,忍不住吐了舌头。 这院落里本来是放满了几缸青莲,后来改种月季,还不是因为那位殿下喜欢。 阿三刚刚退下,院里忽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 “子卿……” 紧接着一道蓝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英朗的面孔上满是惊慌。 第53章 经纶有余,慈悲不足。 夙丹宸这副模样, 吓了兰子卿一跳,连忙柔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夙丹宸咬了咬唇,一脸愧疚的模样, “晁太师的事……子卿可有耳闻?” 兰子卿轻轻颔首, 仍是不解地望着他。 “是我告诉外公,晁太师派人刺杀我。我原本只是想让外公好好教训一下他, 好替子卿你出口气,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晁太师如今被打入死牢, 太师府也被抄了……” 兰子卿这才听了明白, 墨眸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司马一族与晁族明争暗斗已久,如今大好时机,他司马礼如何会白白放过。 见他一副愧疚的模样, 兰子卿到底是心疼,将人拉入怀中,柔声去哄。 哄到最后,怀里的人忽然问道:“这件事情会不会牵连到大皇兄?” 兰子卿笑道:“殿下放心, 太子深居简出,少与外人往来,即是皇后, 一年也未必能见得到他几次,这件事情慢说是牵连,便是想要与他扯上一点半点关系,怕也是难。” 虽不会被牵联, 影响却是难免。 兰子卿看着那双重焕光彩的桃花眼,笑然泯下此言。 夙丹宸听了兰子卿一番安慰,放下心来,露了个笑颜,唇角扯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英朗的面容复又垮下。 “前几日遇见大皇嫂,听她说大皇兄的病又重了些,这次晁太师的事,万不要让他知道才好。” 太子品性高雅,可惜生来多病,身体一向羸弱,这也是夙煌不喜他的原因之一。 至于夙丹宸口中的那位大皇嫂,便是太子妃白蘋。 她本是太子府上的侍女,两年前太子夙玉忽然上奏说要娶妻,炀帝得知他竟要娶一个小小的侍女为妃,大为震怒,皇后晁袖也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后来为了安抚太子,皇后提出一个折中之法,便是让太子迎娶那位侍女为侧妃。 谁知一向孝顺有加,温文尔雅的太子却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执意要以正妃之礼迎娶那位女子。 第69节 眼见太子因此事而一病不起,危在旦夕,炀帝也只好同意。 如今太子与太子妃举案齐眉、伉俪情 深,到也成为浔阳街头巷尾一段佳话。 兰子卿亲昵地捏了捏夙丹宸的脸颊。 傻瓜,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两个人搂搂抱抱了一番后,夙丹宸始终放心不下,想去太子府探望他的大皇兄,又担心兰子卿不同意,便拿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殷殷地盯着他。 兰子卿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瞧着,还有什么不答应? 夙丹宸面露喜色,“子卿,你放心,晚饭我一定回来陪你吃,我新学了几道汤,很是补血的,等我回来做给你吃。” 话音犹在耳畔,人已经没了踪影。 兰子卿温柔地目送那道蓝影离去,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只觉那里跳地厉害。 犹自在月季旁静静站了片刻,跟着出院落而去。 在曲桥边上,碰上从梅林出来,容颜极是黯淡的宁生。 “丞相。” 宁生拱手行礼。 兰子卿见他一人出亭,又观他眸眼无 光,容颜苍白,想起适才梅林中传来的那一句话,心里明白几分。 “宁大人慢走,赎本相便不远送。” 宁生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一个字也没有去听,只自顾自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来,望着梅林曲桥边长身玉立的清雅之人,轻轻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愿意为他放弃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不肯接受,那该怎么办。” 自然是不惜一切手段,强留人在身边。 兰子卿正要开口,眼前忽然浮现出一道单薄如雾的湖影,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却是笑道:“那个人不肯接受总有那个人的道理,情之一事强求不得,倒不如及早放弃,成全他人,免得到最后,误人误己。” 宁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失神地拱手向他施了一礼后,离开相府。 兰子卿回过头,见巫寒站在不远处的梅林径口,冷俊的面容隐在斑驳交错的梅枝下,悲喜莫辨。 独自站了片刻,默然离去。 等到了十月初八这日,朝中文武百官一起涌进宁府,恭贺宁生一朝登上龙门,连得到兰子卿许可的夙丹宸,也去了宁府,一来祝贺云茉,二来在她临走前,送一送她。 兰子卿却在桥水码头,送别巫寒与秦无渔。 江面水波粼粼,斜阳映在江上好似黄金洒落。 码头旁的木柱上系着一条不大不小、布置得赏心悦目的船舫。 清风徐来,吹乱几缕发丝。 三个人各自道完临别之语后,巫寒忽然转向秦无渔,道:“流舟,我有些话想同兰芷说,你先去船上等我。” 秦无渔心道他二人是同门师兄弟,临走前怕是有些贴已的话要说,便听话地点点头,转身往码头走。 留下兰子卿、巫寒以及耳侧呜咽作响的江风。 兰子卿见巫寒特意支走秦无渔,此刻却半响无言,不免笑道:“师兄有话,但说无妨,子卿洗耳恭听。” 巫寒看了眼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面包裹的厚厚一层白纱,瞧来触目惊心。 落在那张如玉容颜上的目光变得幽深复杂起来。 “当年山中学满之际,老师临别赠言每一位学子,兰芷可还记得老师临别之言?” 昔日岁月呼啸而来,山中五年恍如隔世。 那个被世人尊为“天下第一权术家”的老者盘坐在云深处,如同仪式般,接受学子们最后一拜。 精神矍铄的老者慈爱地望着跪伏在山脚的学子,临别赠言,亦是祝愿之期许。 兰子卿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子卿……已不记得。” 耳边传来人深深浅浅的叹息。 一如当年。 白衣羽冠的少年走上山阶,面对昔日循循善诱的老师,恭敬地弯下孤傲的背脊。 上方传来的,却是一声长叹。 “经纶有余,慈悲不足,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此言一出,子弟皆惊。 兰芷温润有礼,君子之风,怎会成魔? 少年怔了怔,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磕下头道:“多谢老师警诲。” 巫寒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茫茫江面上,一字一句道:“经纶有余,慈悲不足,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兰芷,老师的话,你可明白?” 兰子卿转了转自己缠着厚厚白布的手,墨眸里闪过一丝幽深的光。 “师兄此话,子卿记下。” 不待巫寒再次开口,拱手笑道:“子卿恭送师兄。” 巫寒带着叹息离去。 兰子卿回到相府时,夙丹宸尚未从宁府回来。 天色渐渐降下,墨蓝色的天空上洒着清月、寒星,说不出的深邃迷人。 他独自一人走进书房,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提起狼毫,肆意挥笔。 羊白纸上,多出一行行云流水的墨字。 经纶有余,慈悲不足,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兰子卿盯着这行字,定定看了半响,终 于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中,无声地笑了。 他只求与那个人厮守此生,若佛能成全,他便成佛,若魔能遂愿,他便入魔。 随手仍下笔,羊白纸上空白处,瞬间多 出一串连墨。 兰子卿看也不再看一眼,将这幅弄脏了的字画,用灯烛上的火烧为灰烬。 一时火光大盛。 将灯台前的如玉容颜,映染成笔墨难描的冷酷。 这日宁府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欢笑声、祝贺声从庭院飘过长廊,飘入一间贴着大红喜字的内室。 朝乐郡主摸着炀帝赐下的凤冠霞帔,粉面上透出小女儿的娇羞,向一旁的人道:“宸哥哥,我心里好是欢喜。” 夙丹宸见她如此模样,心里自然是替她高兴,笑着打趣了几句。 “哪里有新娘子出嫁前住夫家的道理,云妹妹怎么也不怕人笑话。” 云茉娇“哼”了一声。 “我才不怕人笑话。” 接着目光黯淡下来,轻轻道:“宸哥哥,你是我最亲厚的哥哥,我也不妨和你说心里话,宁郎虽然答应娶我,可我的心里总是没底,宁郎明日便要随我到地方完婚,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出任何的差错。” “我要在这里紧紧看着他,我心里才放心。” 夙丹宸看着她,怔怔道:“想不到云妹妹也是如此情深之人。” 云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放下手里的凤冠霞帔,拉过夙丹宸的手道:“如今茉儿将成人妻,到底宸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讨个嫂嫂回来?” 夙丹宸俊脸一红,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一拢淡雅的青衣,如此一来,脸红地越发厉害了。 云茉见了,抬起葱嫩的玉指戳了戳他的心窝,笑道:“宸哥哥心里果然是有人的,难怪之前茉儿要你娶我,你总是百般推辞。” “哪……哪有。” 云茉见他这样一副害羞的窘样,自以为猜中了他的心思,接着道:“那花魁娘子虽说出身不堪,可若宸哥哥喜欢,只管赎人进王府来,抬举做个侍妾,料也无人敢问。” 夙丹宸一愣,“花魁娘子?云妹妹是说含烟姑娘?” 这……同含烟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云茉点点头,用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道:“宸哥哥不必瞒我,你与那花魁娘子柳含烟的事,茉儿早已打听清楚,难怪宸哥哥之前总是不在府中,原来是舍不得那娇滴滴的花魁娘子。”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打趣的意味越浓。 夙丹宸哭笑不得。 原来云妹妹误会他与含烟姑娘…… 略略叹了口气,“含烟姑娘是个好姑娘,是我辜负了她。” 他这一句“辜负”,落在云茉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云茉滴溜溜转了一圈乌黑的眼珠,收起 调笑,正经道:“宸哥哥,茉儿明日便要离开浔阳,在这之前,茉儿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说。” 夙丹宸见她不像是玩笑,便也竖起了耳朵,说:“云妹妹,你说,我听着。” 云茉静了片刻,方出声道:“宸哥哥,你哪里都好,只是太多情。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好,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好”却会伤害真正喜欢你和你真正喜欢的人。” 看着眼前神情有几分迷惘的人,抿了抿唇,又道:“喜欢一个人,是恨不得将他据为己有,不容许别人看一眼,若是喜欢的人对所有女子都一样好,那她心里该有多疼。” 云茉这个“她”指的是柳含烟,夙丹宸却听成了“他”,不自觉想起了……他。 想起王府那一晚,兰子卿默不作声地立在身后,那一只素手在寒风中静静搁了半响后,寂寥地收回,眸里落满夜色,风轻云淡地笑说告辞。 想起长醉坊里,兰子卿独自坐在月色中,将一壶烈酒浇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上,却说,这样的疼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痛。 子卿,你的心究竟有多疼。 第70节 庭外正笑闹成一团的官员,见了从新房出来的蓝袍公子,纷纷作揖行礼。 那蓝袍玉冠的公子恍若未闻,呆呆地从他们面前擦身而过。 “三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呀,刚才还好好的。” “三殿下往府外去了,今晚的喜宴还没有开席,他怎么就走了?” 府外夜色悄然,灯火连绵。 一路沉默地来到相府。 兰子卿如往常般待在书房,手执一卷古书,坐在橘黄的灯影下,安静得垂眸读书。 他似乎刚刚梳洗过,空气中散发着淡淡青莲的香味。 青袍羽冠,整个人清雅俊秀得似从画中来。 夙丹宸站在檐下,站在深邃高阔的夜色下,怔怔地瞧亮堂堂的房中,捧书敛容的美人。 房里的人听到动静,浓密绒长的睫羽颤了颤,抬起眸来,见是他,墨眸一亮,唇边缓缓透出笑意。 “这么早便回来了?” 夙丹宸再也忍不住情绪,鼻子一酸,一头扑入他怀中。 兰子卿略有些惊讶,很快镇静下来,将人搂紧,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朝乐郡主明日要走,殿下舍不得?” 夙丹宸摇摇头,紧紧搂住他清瘦纤细的腰身,头埋在肩窝处,闷闷道:“今天云妹妹同我说了一些话。” 兰子卿伸手抚上他的背,“朝乐郡主同 殿下说了什么?” 怀里的人半响没有动静。 兰子卿心里正慢慢起疑,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英朗的面容在灯火中默了半响后,说:“子卿,我以前同应大人交好,是不是伤了你的心?” 他突然有此一问,令兰子卿微微一讶。 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道:“臣并非限制殿下交友,只是殿下心思单纯,有时难免识人不清,应大人他并不像殿下看上去的那般纯良,殿下与他来往,实在令臣心忧。” 夙丹宸搂上兰子卿弧线优美的脖,整个人埋入他怀中,低低道:“以后我都听你的,你不喜欢我和应大人来往,我再也不会见他。” 兰子卿的心柔软成水,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捏起他的下巴,雅致的眉目贴近英朗的面孔,幽深喑沉的墨眸对上晶亮无辜的桃花眼。 心里鼓噪地厉害,墨眸变得深谙。 笑问:“真的什么都听臣的?” 点头。 耳道中呵入灼热幽兰的气息。 “臣最想要什么,殿下难道不明白。” 夙丹宸俊脸一红,看着眼前被灯火映染成画的容颜,心神亦有几分荡漾,在兰子卿既惊且喜的目光中,缓缓凑近,主动贴上那张薄凉柔软的唇。 唇齿相缠。 缠绵入骨。 房外满庭月季,在璀璨的星辰下,静静吐露芬芳。 星辰太美。 这一晚太美。 第54章 互怼 十月初九, 朝乐郡主携宁生前往地方完婚。 同日,一名被封为长宁公主的貌美乐婢,穿上御赐的华丽喜服, 坐上八抬大轿, 被炀国冷酷的帝王,送入炎疆和亲。 解决了这一心病后, 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仍是长眉不展, 面沉如水的模样。 冷鸷的鹰眸扫了眼满朝文武, 悠悠开口道:“如今国泰民安, 百姓安居乐业,朕心甚慰。不过居庙堂之远难免对地方详情有失偏颇,朕意着一人前往地方考察, 察一察地方民情。可有爱卿主动前往。” 文武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全都默不作声。 这种时候谁出声谁是傻子,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当, 山高水远跑去地方,当什么考察官。 既吃力又不讨好。 不过,陛下怎么突然起了这么个心思。 相比起百官的疑惑不解, 丞相兰子卿到是淡然如常,长身玉立在最前方,唇边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炀帝将百官的沉默看在眼里,竟也不恼, 曲指扣了扣龙椅,道:“若有爱卿毛遂自荐,归来时,官升三级,赐府宅一座,黄金千两。” 金殿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官阶低的官员被府宅、黄金吸引,官阶稍高的官员被官升三级冲昏了头脑 如今国无大事,他们这些二品、从二品、三品、从三品的官员想要立功晋身,挤入一品之中,实在是难。 更别说朝堂之上,还压着一个光芒万丈,算无遗策的丞相。 立功的机会,哪里轮得到他们。 这回可不一样,只要稍稍辛苦一点,就能接住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晁太师获罪入狱,吏部太守的位置刚好空了出来。 官升三级的话…… 这饼太大了…… “臣愿为陛下分忧。” “陛下,左大人年事已高,如何受得舟车劳顿,还是让微臣担任考核官一职,为陛下排忧解难。” “陛下,臣以为荀大人也非合适之选,荀大人所在的吏部,片刻离不得人,不像臣在礼部,近日闲来无事,正好为陛下效劳。” ……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官员此刻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细观整个朝廷,只有两个人始终无动于衷,默然地听着耳中如狂蜂振翅般的嘈杂声。 一个是立在最前方,位极人臣的丞相兰子卿。 一个是立在前三四的位置处,官拜从一品的卿大夫,应玄。 百官吵得不可开交时,又听得上方传来一句话。 “难得见诸位爱卿如此踊跃,此次以楚州作为考察之地,重点考察民生民情,民心之向,以及地方官员近来动向、可有违法朝廷律法,私自招兵。诸位爱卿以为,何人为选是好。” 这一句话说完,殿上瞬间鸦雀无声,扯着衣袖争得最厉害的几个官员这下也不争了,嘴巴像是被人拿封条贴住了一般,一句话也不敢说。 楚州? 那可是玢阳王的封地。 陛下哪里是要考察官前去地方考察民情,分明是要人去察一察玢阳王是否安分守己,是否心存谋逆。 君王多疑啊! 想当初玢阳王在炀帝身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想不到如今功高震主,令君王忌惮。 这考核官可不好当,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 前去楚州,没有查出个什么则罢,若真查出了什么,折子往御书房一递,炀帝将人抓来审查,如若审查出是个误会,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当初递折子的考核官。 届时炀帝只管砍了考核官的脑袋,说一句受小人蒙蔽,与那玢阳王依旧是亲亲热热的兄弟。 这等冤情,找谁去诉? 百官暗暗抬眸,看了眼高高在坐的帝王,心里狠狠一悸。 依这位主子多疑的性情,只怕查出来玢阳王的确安分守己,忠心耿耿,也要被怀疑是与人合谋,虚报实情。 帝王的怀疑,就像悬在头上一把明晃晃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掉落下来,“咔嚓”一声,要了人的脑袋。 百官越想越觉后颈处寒毛倒立,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果然天上哪有那么容易掉馅饼,掉刀子还差不多。 谁接谁倒霉。 炀帝见文武百官个个噤若寒蝉,沉了鹰眸,冷声道:“左爱卿,你意下如何?” 被点到的官员吓得一哆嗦,“臣……年事已高,一把老骨头只怕受不住舟车劳顿,还望陛下体恤。” 炀帝沉吟片刻,道:“左爱卿年老体衰,叫爱卿为朕奔波,朕亦于心不忍。”目光移到另一位官员的脸上,“荀爱卿到是年轻力盛,当为考核官合适之选。” 适才振振有词的官员此刻脸憋成猪肝色,忙道:“臣所在的吏部,确如马大人所说,片刻离不得人,马大人身强体壮更在臣之上,他近日又有闲暇,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炀帝的目光看向另一位官员。 那深绯色官袍的官员吓得腿肚子都哆嗦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哭道:“臣刚刚记起来,臣的母亲不日要从老家赶来浔阳看臣,臣母已身患绝症,唯一的心愿便是臣能留在身边,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还望陛下成全臣这一片孝子之心。” 炀帝一连被三个臣子拒绝,脸色沉得不 能再沉,当场喝道:“大胆” 天子雷霆震怒,金銮殿上立刻乌泱泱跪成一片。 “陛下息怒。” “尔等食君禄,却不能担君忧,朕养你们何用!” 百官吓得不轻,脑袋重重磕在地 上,“陛下息怒,臣等知罪。” “息怒息怒,一群废物!” 兰子卿在炀帝的震怒中缓缓勾了唇,起身来到殿中,拱手施了一礼,道:“陛下,臣以为年、荀、马三位大人虽各有短长,但都非合适之选。” 跪在最前方的三个人听到这清柔的声音,眼珠子里放出精光。 第71节 有丞相这句话,他三人便相当于拿了一块免死金牌在手。 三道感激的目光同时落在那身修长纤雅的紫金官袍上。 兰子卿继续道:“前往楚州考察一事非同小可,必要一个观察入微,细心谨慎的人方可担任,臣以为,纵观整个朝堂,唯有一人堪是人选。” 炀帝脸上的阴云散去,饶有兴味地问:“是何人?” 兰子卿低眉,墨眸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 “卿大夫,应玄。” 兰子卿说出这个名字后,一直提心吊胆的诸位大臣暗自松了口气,同时向左前方面沉如水的人,投去同情的目光。 应大夫这是怎么得罪兰相了。 “兰相此言差矣。” 应玄站出列。 “考核官之选,除却细心谨慎外,睿智机敏亦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丞相身为谋士之首,我等岂敢与丞相比辉。下官以为,兰相方是最合适的人选。” 应玄寒眸中,跳着同样冷酷的颜色。 百官瞅了瞅俊美无俦的应大人,跟着瞅了瞅淡雅出尘的兰相,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怎么像是杠上了。 兰子卿瞟了身旁的人一眼,秀眉微挑,拱手道:“如今臣推举应大人,应大人反举荐臣,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炀帝皱眉,为难道:“两位爱卿难分伯仲,朕一时也不知何人当选为佳。” 兰子卿像是料到炀帝会如此一说,唇边勾起怡然的弧度,笑道:“臣有一策,可为陛下分出良选。” “爱卿有何良策?” 应玄幽深沉寂的眸底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一人计短,众多计长。陛下不如问一问满朝文武,臣与应大人到底何人当选为佳。” 见炀帝点了头,兰子卿转身面向金銮 殿,半眯起墨眸,用一种柔和淡泊的语调,笑问:“诸位大臣以为如何?” 他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生生令众大臣打了个哆嗦。 试问满朝文武,谁敢得罪他兰子卿。 年轻的官员自不必说,他们之中大多是兰子卿从地方提携上来的地方官,平日里巴结尚且不及。资历稍老些的官员,他们可是前相宋光一案的亲历者,亲眼看着兰子卿是如何一步一步铲除异已,坐稳相位。 当初站在兰相对立面的那些大臣,下场如何,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百官这样一想,额上冒出细密的汗,异口同声道:“臣等以为,应大夫更为良选。” 虽说应大夫身后站着的是司马大人,可今日司马大人抱病在家,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在朝堂上的人得罪兰相。 再者,就算司马大人在朝,此刻只怕也会是做出同他们一样的选择。 满朝文武百官,纷纷倒向兰子卿。 兰子卿看了眼身旁面寒如雪的人,墨眸底转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嘲。 “陛下,臣……” 应玄的话,被炀帝挥手打断。 “应爱卿可不要辜负朕与诸位大臣的一番信任。” 听似温和的话语中,透出不容转圜的意味。 应玄沉了沉眸,默然片刻,拱手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炀帝欣慰地点点头,“诸卿若无事,退朝。” “臣有事要奏。”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炀帝看着出列的人,道:“李卿有何事要奏?” 李简书咬了咬牙,开口却是为太师求情一事。 炀帝脸色沉下,“晁太师包藏祸心,圈养暗刺不说,更唆使刺客行刺皇子,如此胆大妄为,朕岂能容他!李卿不必再说,退朝。” 官员们三三两两散去,徒留下脸色苍白的李简书,犹自跪在冰冷的金殿上。 刚走至玉龙阶梯的兰子卿,被一道低沉隐怒的声音叫住。 “兰相留步” 第55章 殿下的情敌? “应大人有何指教?” 兰子卿看着人流中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俊美的面容被阴云笼罩的人,唇边缓缓勾起。 应玄走到兰子卿跟前,停住。 幽深沉寂的寒眸冷冷注视眼前清雅出尘的人。 “兰相用这种手段, 未免胜之不武。” 兰子卿慢慢笑了一声, 悠然从容地迎接那道冰冷凌厉的视线,不徐不疾道:“应大人既生出夺珠之心, 便该料得今日。”看了应玄一眼,声音冷了下来, “别人家的明珠, 岂容他人觊觎。” 应玄脸色更沉。 “兰相此话, 下官记下,下官也有一言相告。” “本相洗耳恭听。” 兰子卿冷道。 应玄那双被夙丹宸形容为死人般沉寂的眸,此刻幽光暗伏, 戾气森森,眸中似掠过无数刀光剑影,一眼看去,说不出的凌厉阴沉。 “卧薪十年, 终得一胜,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兰子卿听得皱眉, 看着眼前一副势在必得模样的人,唇边透出一抹冷笑,冷冷开口:“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 应大人有心,本相一定奉陪到底。” 墨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楚州多风雨,应大人可要保重,免得最后有命去,无命还。” 应玄倏地将手收成拳。 “本相言尽于此,告辞。” “下官恭送。” 紫金官轿刚刚停落在相府门口,倚在门柱上的阿三浑身一震,立刻迎了上去,向掀起轿帘,优雅下轿的人低低禀告了一句。 “丞相,李简书李大人来访。” 兰子卿挑了挑秀眉,淡淡问道:“他可有说来意?” “并未。不过奴才看他脸色,像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现在在哪?”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三头也不抬地答,“正在偏厅等候。” 兰子卿听后,默了默,“请他到书房中来。” 抬脚跨过门槛。 “是” 兰子卿先去了自己的院落,着人打来热水,简单梳洗一番,将紫金官袍换作青衣袍后,方前往书房。 李简书坐在书房中,正等得着急不安,忽然听见一道清柔淡泊的声音,“劳李大人久等,本相心愧万分。” 他忙抬头,果然看见书房门口,站着雅秀翩翩的人影。 “丞相哪里话,下官不请自来,倒是要请丞相见谅。” 兰子卿淡淡一笑,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方桌上早已摆上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兰子卿端起其中一杯,用白瓷茶盖轻轻拨去碧绿的茶叶,浅浅抿了一口后,道:“此茶名唤“寒香”,据传是上古时期孕育的天然茶种,本相偶然得之,李大人以为此茶如何?” 李简书不料兰子卿有此一问,只得暂时咽下千言万语,回道:“醇而不涩、芳香怡人,确为上品。” 兰子卿端着一抹淡淡的笑,放下茶盏,以此论起茶道。 他似乎兴致颇佳,李简书几次欲言,都被他轻轻巧巧的带过。 “丞相……下官……” 兰子卿摆了摆手,笑道:“本相记得李大人棋艺上佳,今日兴浓,不知李大人可愿赏脸作陪。” 李简书只好硬着头皮陪他下棋。 阳光从书房内移到书房外。 李简书满腹心事,心思全不在棋盘上,连下五盘,竟无一赢局。 兰子卿手执黑子,轻轻敲了敲棋盘,盘上虽只走了二三十枚棋,但黑子步步紧逼,攻法精妙,白子困步自守,败相已露。 李简书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颤,忙拱手道:“下官棋艺不精,败了丞相雅兴,还望丞相赎罪。” 兰子卿随手丢下黑棋,道:“李大人,你可知你输在何处。” 李简书一愣,“下官不知,还请丞相示下。” 兰子卿唇边笑意淡去,缓缓道:“棋场如战场,优柔寡断为一忌,心慈手软为大忌。李大人如此心善,爱惜子棋,岂有不输之理。” 李简书默然许久,拱手道:“下官受教。” 满腹心事欲开口,又听得那道淡然如水 的声音缓缓响起。 “棋是如此,人亦如此,晁太师一案已是板上钉钉,李大人当看开些,切莫为此连累身家。” 第72节 李简书明显地一呆,“原来丞相是故意与下官下棋。” “叔父一时糊涂,才会做下这等错事!还望丞相念在往日情分,在陛下面前进言几句,救叔父一命。” 兰子卿看着眼前言辞殷切,将最后希翼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如同神灵悲悯地注视他走投无路的信徒。 他开口,语气淡然如水,“晁太师豢养暗刺并非一日,唆使暗卫行刺的也并非只有三殿下一人。如此行径,岂是一时糊涂便可轻易盖过。” 顿了顿,扫了眼脸色越来越白的李简书,淡漠而又无情地说:“再者,本相与李大人不过同僚之谊,何来往日之情。” 李简书的脸彻底惨白,唇颤地厉害,哆哆嗦嗦地说:“难道丞相从未将下官当成是朋友……从前……从前……” 从前有什么那? 从前丞相与他纵古谈今、高谈阔论,从前丞相与他品茶赏月、作诗赋曲,从前丞相与他同游山水、同乘一舟。 数日下来,他被丞相才学折服,将他看做良师益友,丞相凡有所问,他必有所答。 如今丞相却说,何来往日之情。 那些被珍藏在心里的时光,被反复忆起的光景,又算什么? 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眉目如画的人,喉结蠕动,艰难地开口:“丞相既然从未将下官当做是朋友,为何从前屡次主动邀约……” 噎住。 脑中寒光一闪,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脸上灰白一片,对上那双透着怜悯的墨眸,咬了牙一字一句地说,“虎鹿之宴!原来丞相刻意接近,便是为了利用下官对付堂兄!” 相比起李简书的激动,兰子卿甚是平静,这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却是比刀子还要伤人。 “李大人,刻意接近的人,并非是本相。” 李简书颓然地低下头。 不错,当初是他奉了叔父的命,主动上门拜访,如今落得如此,全是他咎由自取。 不! 他不信丞相当真如此绝情。 坐在兰子卿对面的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兰子卿慢慢眯起墨眸。 李简书咬紧牙关,“下官恳求丞相,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救一救叔父,如今只有丞相您才能救他!” “你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晁太师结党营私不说,更是屡次犯上作乱,陛下对他不满已久,如今谁也救不了他。” 上方传来的声音依旧淡漠且无情。 李简书脑中一“嗡”,整个人顿时没了神采,如同失去灵魂的娃娃。 等到他恍惚地瞧见拱桥秀水时,人已经出了书房,失魂落魄地走在水路边。 “李大人,小心。” 即将跌入水中之际,一双温厚的手将他 快速拉了回来。 李简书回了回神,看清眼前一双晶亮关切的桃花眼,桃花眼的主人,有一张过分英朗的面容。 他认出来人,全身一震,忙拱手行礼。 “臣李简书见过三殿下。” 夙丹宸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想起刚刚一幕,皱眉道:“李大人,你怎么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偏偏往水里面走。要不是本王,你今日可就成了落水鬼。” 眼前的人目光一黯,唇嗫喏了半天,却说出一句“下官告辞”。 未等夙丹宸应允,犹自离去。 好在夙丹宸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一阵 莫名过后,便抛之脑后,前去找兰子卿。 兰子卿正站在书房外,悠闲地打理一丛白月季,忽然身上一重,温暖的身体从背后贴上。 菱唇轻轻抿了抿。 “司马大人病情如何?” “外公只是不小心受了寒,没什么大碍。” 兰子卿点了点头,放下金剪,目光盈盈地望向他,笑道:“殿下这回可以安心。” 这样一副似水柔情的模样,哪里还有面对李简书时的冷漠无情。 夙丹宸被他这样脉脉柔情地看着,心跳如鼓,偏过头牵起他的手向书房内走去,“方才我在拱桥边碰见李大人,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还险些掉进水里,他这是怎么了?” 兰子卿笑了笑,道:“晁太师被判死刑,他身为太师子侄,难免伤怀。” 夙丹宸默然,隔了许久后,道:“父皇真的要杀晁太师吗?他到底也是开国功臣。” 兰子卿笑着摇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来君王只可共苦,难以同甘。” 可况晁颂靠的是出卖离帝,卖主求荣,这样的人,最容易惹帝王猜忌。 能出卖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夙丹宸听了他这一句话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英眉皱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三次后,终于听得他轻轻舒了口气,“幸而我还有一个大皇兄,这等苦差事轮不到我头上来。” 古往今来多少人争这帝王宝座争地头破血流,如今却被他形容为“苦差事”,兰子卿莞尔,转了转墨色的眸,柔声问道:“殿下不想做皇帝?” 夙丹宸将头摇成拨浪鼓,“做皇帝有什么好?我看父皇日理万机,实在辛苦。” “为帝者,掌天下生杀大权,受万人顶礼膜拜,拥无边锦绣山河,万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惬意。” 说这话时,兰子卿墨眸中跳跃着凛冽的幽光。 “高处不胜寒,万万人之上,那得多寂寞孤独啊。我还是喜欢做一世闲散的王爷。”说完后,他脸上飞起一抹红,羞赧地问:“子卿,你会不会觉得我胸无大志,没有男子气概。” 这样可爱的问题,大概只有这个人问得出。 兰子卿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岂会,臣只有庆幸殿下并不以此为志,否则,殿下若真当了皇帝,届时后宫佳丽三千,臣该如何是好。” 夙丹宸想了想,话未出口自己先烧了耳根,低低道:“当然是弱水三千,只取你一瓢。” 兰子卿又惊又喜,心口一阵鼓跳,墨眸水光盈盈,潋滟生姿。 “殿下这样说,臣不知有多欢喜。” 顺势将看呆的人拉入怀中,贴上那张柔软的唇,缠绵地厮磨。 昔年山上孤傲冷漠的兰芷,可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栽在这样一个花名在外,风流多情的人手中。 栽得这样深。 第56章 应大人的请柬 没过几日, 牢中忽然传来晁太师暴毙的消息。 在御书房前跪了一整日的皇后娘娘听到这个消息,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啼后,眼前一黑, 晕死过去。 炀帝闻后, 亲自将皇后抱回凤仪宫,连夜招来一群太医院的御医。 七八个白胡子老太医异常谨慎地望闻问切后, 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皇后娘娘伤心过度,一时急火攻心才致昏厥, 并无大碍。” 炀帝沉吟片刻, 丢下好生照顾的话来, 随后拂袖而去。 晁太师戴罪之身,依本朝律法,死后本应被丢在城南以西三十里处的乱葬岗, 而他最后却以太师之礼,体面得葬在一处风水宝地。 这自然是一向淡泊世外的太子夙玉,开口求情的结果。 民间听到太师猝死狱中,茶余饭后又添一分谈资。 “这好端端的, 晁太师怎么会暴毙?” “我的表哥在牢房当差,那天刚好是他当值,听他说那天晚上只有司马大人提了壶酒, 来看晁太师,司马大人走后不久,牢里的人便发现晁太师死了……” “你是说……司马大人他……” 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下去。 “你别乱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一时沉默,极有默契地端起酒杯,改了话题,不再谈晁太师一事,只说起浔阳近来的新鲜事。 晁太师是暴毙也好,被人谋害也罢,唯一不能改变的是,从此炀国朝廷再无晁族,司马一族一柱擎天,一时风光无二。 令人惊讶的是,大学士司马礼却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般春风得意,反而自感染了一场风寒后,一病不起。 夙丹宸盛了一碗亲手熬得红枣乌鸡汤,递给兰子卿,忧色道:“昨日我去看外公,他的病好像加重了些,他身体不好,却还要去晁府吊唁晁太师,我记得外公最不喜欢晁太师,从前在我面前提 起时,都是一副恨得牙痒的样子,怎么今日反而要强撑病体,去吊唁他。” 一脸的不解。 兰子卿右手缠着厚厚的白纱,行动不便,便拿左手慢条斯理地搅动冒着淡淡枣香的汤,唇边浅浅抿了抿,“这世间有情谊如伯牙子期,亦有情谊如孔明公瑾,司马大人与晁太师同朝为官四十余 载,既为敌亦为友。”优雅地将半勺汤送入口,“可惜他二人从前只顾利益之争,并未察觉。” 夙丹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殿下今日熬的汤,差了分火候。” 兰子卿放下手里的白玉碗,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夙丹宸微诧,忙为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没察觉出异常,又喝了一口…… 一碗汤喝完,也没有察觉出差在哪儿。 “哪里不对吗,我怎么没有尝出来,今日的做法同昨日是一样的,先洗干净枣,然后将杀好的鸡放进热水里泡一泡……” “果真同昨日一样?” 夙丹宸听到这声明显带有戏笑意味的话,抬起头来看他,恰对上那含笑含情的眉目。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得,俊脸一下子变红。 在兰子卿深谙的眸光中,新盛了一碗汤,含了一口浓香可口的红枣乌鸡汤,慢慢吞吞挪过去,红着脸贴上那张薄凉柔软的唇,将嘴里含着的汤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第73节 红枣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漫两个人的唇齿。 待夙丹宸将嘴里的汤全部喂送过去,正欲离开,后脑勺突然被人扣住,牙关被人强势地撬开,紧接着一条柔滑灵巧的舌头钻了进来,霸道而又贪婪地搅入喉咙深处。 “唔……” 兰子卿在这时抬眸,怀中蓝袍玉冠的青年紧紧闭着桃花眼,两颊绯红,似讨好一般笨拙地回应自己。 眼里流露出笑意,心里柔软地厉害。 舔了舔被吻得水润红艳的唇,兰子卿方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吻,墨眸笑眯起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殿下的汤,果然味道很好。” 夙丹宸一张俊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仔细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这是被子卿……调戏了? 扑过去羞恨地咬兰子卿如玉的脖颈。 兰子卿一手揽上他的腰,唇边挂着宠溺的笑容,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晚膳在二人亲闹中度过。 更晚些的时候,书房门口来了一个灰衣小厮,拱了拱手道:“丞相。” “何事” 凛淡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阿三看着房中紫檀案边手执经卷的丞相,以及他旁边呼呼大睡,脑袋上盖着一本书的三皇子,犹豫片刻后,说:“丞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兰子卿浓密绒长的睫羽颤了颤,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出房,他动作极是轻柔,走到门口,也未曾惊动睡倒在一旁的夙丹宸。 阿三看见兰子卿走来,掏出怀中一封暗红色的请柬,递上。 “这是王府派人送给三殿下的请柬。” 下帖子的人不知夙丹宸如今长住相府,依旧将请柬送入王府,王府里的人只好将请柬送到相府中来。 兰子卿看了眼帖子的落名,目光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封请柬是什么时候送来?” 阿三低顺着眉目,回道:“王府刚派人送来,奴才仔细想了想,还是交给丞相为妥。” 兰子卿淡淡“恩”了一声,“跟在本相身边的人中,数你机灵。” 阿三面皮一红,暗道自己把请柬交给丞相的选择是果然正确的。 “去账房支些银两,做身衣裳。” “多谢丞相!” 谢过后,退了下去。 兰子卿垂眸翻转着手里的请柬,此刻只要他稍稍用力,这张寄托了主人某种期望的请柬便会消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他并没有这样做。 兰子卿神色冷淡,墨眸中流转着幽深的光,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唇边慢慢勾出嘲弄的弧度,转身回房,叫醒睡在案边的夙丹宸。 夙丹宸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说道:“我怎么睡着了。” 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眼前突然出现一抹暗红色。 “这是什么?” 兰子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殿下一看便知。” 夙丹宸被他这副似嘲非嘲的模样吓到,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这这这……这是应大人的请柬。 子卿递给他应大人的请柬。 夙丹宸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几日,我绝对没有与应大人来往!” 立刻跳起来澄清自己的清白。 兰子卿被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放柔了声音道:“殿下不必紧张,臣并无他意,只是应大人送了请柬,臣自然要将它交到殿下手中。” 夙丹宸好不容易放松下,又被他下一句慢悠悠的话弄得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殿下打算几时去赴宴?” 兰子卿此刻眉目轻柔,笑吟吟地看他,笑吟吟地问,真真是一副贤良的模样。 假的! 夙丹宸从那笑意中感受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一颗心立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连忙叫嚷道:“几时都不会去!我既然答应过子卿你不再同应大人来往,就一定会做到。”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随手便将请柬丢入纸篓中。 兰子卿这才真正笑起来,奖赏似得在他颊边落下一吻,在灯火中笑意盈盈地注视他,“好乖”。 夙丹宸跳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寻欢楼中依旧欢声如浪、歌舞升平。 二楼僻静角落的一间房门被人推开。 房里独饮独酌的人抬头,看清来人时,长眉蹙起,“是你”。 来人哈哈笑了一声,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怎么,没等到心上人,很失望?” 应玄冷冷瞪了绿衣男子一眼。 绿衣男子倒也不恼,笑眯着狐狸眼,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醇厚酒香顺着水流倾泻,芳香扑鼻而来。 “千杯醉?小玄你对那位皇子还真是‘用心良苦’,不过……”绿衣男子慵懒地抬袖,懒懒散散地饮下杯中的酒,“你以为凭兰子卿的心智手段,还会让人出来见你?” 应玄俊美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边懒洋洋的话还在继续,“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动夙丹宸,如今被兰子卿赶出京城,滋味不好受吧。” “莫非教主是特意来奚落属下。” 应玄面无表情地捏碎手里的酒杯。 绿衣男子挑了挑眉,“何必发这样大的火,你暂时离京也有好处,卫离珏眼下便在楚州,主子让你顺路去探一探那位前朝太子的武功。” “至于楚州这趟水,能搅得多浑,就看应大人你的本事了。” 应玄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绿衣男子见此,缓缓倒了杯酒,笑道:“待霸业图成,小玄你想要多少个夙丹宸,我都亲自送到你面前,如何。”将酒递给应玄。 应玄冷着面孔接过酒,一饮而尽。 第57章 兰芷 随着晁太师的猝死, 晁氏九族的流放, 曾经擎起炀国半壁江山的晁氏一族,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泰山骤崩后而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 身在灰尘中的人个个灰头土脸,想方设法地清洗干净身上的灰迹。 一夜之间, 大学士司马礼门下新增门徒四十余名,司马府门前车水马龙, 来探病的官员络绎不绝。 司马一族一时风光无二。 有努力清洗干净自身的人, 就有努力扫清灰烬的人。 晁氏一族倒下后, 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统统压在了丞相兰子卿身上,作为打扫灰烬的人, 兰子卿白日躬与御书房,深夜埋首万卷书。 是时,夜深人静。 灯烛被灌入窗的冷风吹得明明灭灭,整个房间跟着昏昏暗暗, 半开的窗台被雨水打湿,外面已经是水天一色。 夜半三更,秋雨骤来。 兰子卿听到声响, 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磅礴的大雨发怔。 这一场晚来风急,叫他恍惚地记起一些年少岁月。 年少孤傲冷漠的兰芷。 那一日正逢中秋佳节,山中学子皆下山与亲友团聚, 就连老师机辩也下山访友而去,巫寒临走前邀他去家中做客,他听后,只笑了一笑。 待所有人都团聚在亲人身旁,他独自一人守在空旷寂寥的山上,坐在昏黄的烛火中,翻好像永远也翻不完的经书,一抬头,窗外挂着珠圆玉润的寒月。 他望着那轮寒月出神。 中秋佳节,为何独他一人落单? 目光转向茫茫夜色,清冷的月光为幽深杂乱的山草渡上一层银色,三座大小不一的坟安静地竖在银光中。 坟中葬着他爹,他娘,以及他年幼的弟弟。 那一年天降大旱,土地寸草不生,庄家颗粒无收,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望着饿得嗷嗷直哭的婴儿以及哺不出一点奶水的病弱妻子,咬了咬牙,将长子牵到离国宫门前,交给身穿绿色宫装的太监,从那个太监手中接过一点可怜的碎银。 他怔怔地望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叫了一声“爹—” 那背影僵住。 他大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束缚,飞奔上前,紧紧抱住庄稼汉被污泥包裹的大腿。 爹,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偷吃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 庄稼汉眼眶一热,颤抖地从怀里掏出干巴巴的月饼,递给他,然后不顾他怎样用力的哭喊,一把推开他,坐上来时的马车,冷漠得离去。 他被念念不休的太监抓进宫门时,将紧紧攥在手里的月饼扔进宫门外的一滩污水中。 那一日,正是中秋佳节。 后来他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陪读,免了净身为奴的厄运,再后来,大将军夙煌起兵夺位,他为报离帝与太子恩情,拜入天下闻名的阴谋家机辩门下。 国虽易主,家幸无恙。 每年中秋佳节,他都会下山,在清寂的月光下痴痴地站在木窗外,看窗里的人团聚在灶旁,分吃一盘黄澄澄的月饼,一家三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随甜腻的饼香一同飘到窗外。 一家三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抬头望天角挂着的寒月,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无声地转身离去。 回到空无一人的山院,埋首在三尺书案,山风、清月作陪。 在昏暗摇曳的灯烛中,偶尔想起围在灶台一边说笑一边分吃月饼的三人,心中感伤之余,更多的却是慰藉。 第74节 如同茫茫江水中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岸。 传来他父母幼弟的死讯,是在山中读书 的第三年。 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攒够了银两,便带着妻小,举家南下,谁知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看见积攒半生的银两落入他人囊中,一向温吞的男人突然像发了疯的狮子一般横冲直撞,结果不言而喻,一家三口,皆成为刀下亡魂。 他多方打听,几经周转,终于敛回他们的尸身,安葬在后山。 从此世间,再没有一盏温暖的灯是属于他。 他就像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将永永远远流浪在黑暗的大海中。 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当初他站在月色倾洒的木窗下,偷看那一家三人分吃月饼,心中亦觉欢喜,如今他站在冰冷沉寂的坟旁,如玉容颜被手里的火把照得如同鬼魅,白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动。 为什么! 为什么再一次抛弃他! 为什么连站在窗外看他们吃月饼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阿阿。 远方树影重重间传来寒鸦低叫。 好像永远也吹不完的山风从四面八荒袭来。 他站在寒风中,站在死一般的荒寂中,忽然觉得可笑,眼角甚至有泪水笑出。 清丽的容颜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变得扭曲。 “啪”地一声,火把在坟前掉落,干燥易燃的荒草很快引发大火,三座由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坟吞没在熊熊烈火中。 火光跳跃在少年漆黑幽深的眸底,结合那张冷酷扭曲的容颜,显得格外诡谲奇魅。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再苦大仇深的冤家也不会做出毁人坟墓之事。 亲手烧毁自己双亲幼弟的坟,如此骇人之事闻所未闻。 这是何等的罪过,何等的大逆不道! 又是何等的……绝望。 很快大雨倾盆,整个山林都笼罩在银丝织成的网中,雨天路滑,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头发、衣衫上全是雨水黄泥,脚踝骨更是像断裂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茫然地跌坐在冰冷湿滑的泥泞中,扬起满是雨水的面容,望四周空无一人的山林,望远处黑暗阴森的树影,望头顶磅礴如织的大雨,望身后白烟袅袅的荒坟。 真正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书院,只记得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他孤身一人跌坐在大雨中,白袍上全是黄泥,当真狼狈至极。 次日学子们归来,发现那三座坟被烧焦了一半,只道是天雷作怪,宽慰兰芷莫要伤怀,哪里有人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柔和有礼的兰芷,亲手烧毁自己父母,幼弟的坟。 “轰隆”一声惊雷巨响。 窗前的雨越来越大。 “唔……好大的雷。” 睡在案边的夙丹宸被雷声惊醒,看见雨丝从半开的窗台飘进,便起身来到窗台,取下竹撑,阖上窗,回来时顺手取了一件青黛披风,披在神情异样的人身上。 刚触碰到兰子卿的身体,寒意顺着指尖传来,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唔……子卿的身体好冷。 “子卿,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 眼前的如玉容颜被灯火映照得迷离而又恍惚,素来幽深如墨的眸此刻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青黛披风。 “子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夙丹宸瞧出他神色很不对劲,心里顿时 慌张起来。 兰子卿失神地望着面前满是关怀之色的俊颜,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抚上那双晶亮纯良的桃花眼,细细地划。 “殿下……”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神智,痴痴地望着眼前一脸紧张的人,眸底隐约可见水光,清雅的眉目间除了复杂之外,还有一分……脆弱。 脆弱? 夙丹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子卿虽然外表柔弱,性情却是强势而又霸道,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何况子卿聪明过人,处事永远都是一副淡泊柔和的模样,好像天下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时他不禁想,究竟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子卿慌神。 如今这个一向淡泊而又强大的人,却在他面前流露出了脆弱。 夙丹宸的心一阵抽紧。 “子卿,你到底怎么了?” 兰子卿笑着摇了摇头,在拨亮的灯火中轻轻枕上他的肩头,垂下睫羽,轻声道:“臣不过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夙丹宸听他这样说,不免问道:“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叫子卿如此念念不忘?” 肩上一阵沉默,过了半响,方听得他轻轻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赠与臣的那块月饼?” 夙丹宸想了想,点头。 他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中秋佳节,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了一些月饼,挑了几个成品装成一盒,拿去送给母妃,后来在玉龙阶下遇到一个身穿紫金官袍,眉目极是雅致的公子,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俗艳的紫金官袍穿得这般淡雅出尘。 正呆愣之际,那个人从阶上走下,来到自己身边,拱手说,臣兰子卿见过三殿下。 他回过神来,心想,原来这位清雅的公子就是外公常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的新相,兰子卿。 他对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臣子颇生好感,打开自己的紫檀木盒,拿了几个月饼硬往他怀中塞,后来他怕自己的月饼冷掉,便匆匆与他告辞,赶去母妃的宫殿。 仔细想起来,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时子卿接过月饼,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子卿说得陈年旧事,难道就是这件事?” 夙丹宸颇为不解,这样一件小事,哪里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枕在他肩头的美人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但是夙丹宸明显感觉到,子卿更抱紧了自己一分,抱得好紧,好像不这样做,自己便会离开他似得。 这种强烈不安、害怕的情绪通过两个人严丝合缝的搂抱传达给了夙丹宸。 子卿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此刻唯一能做得便是紧紧搂住今夜格外反常的人。 “殿下当初赠与臣的月饼,味道很好。” 沉默了半响后,肩上的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的话。 夙丹宸愣了愣,“子卿想吃月饼?那改日我做给你吃。” 兰子卿轻轻点头。 由那个黑暗绝望的夜晚而引发的冷寒戒备,缓缓融化在温暖得叫人贪恋的怀抱中。 窗外狂风暴雨越演越烈,刮得窗纸沙沙作响。 雷鸣还在继续,夜空被闪电划破,露出恐怖而又阴森的面容。 一如当年。 不过这一次,他再不会孤身一人跌坐在山林夜色芒芒的雷雨中。 这个人,会陪他走过这一生。 不是吗。 第58章 庆功宴 之后几日, 浔阳风浪渐渐趋于平静,兰子卿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晁氏一族遗留下来的问题后,人也渐渐清闲下来。 白日, 他陪闲不住的夙丹宸游舟泛湖、踏青赏景, 到了晚上,夙丹宸乖乖地枕在他腿上, 在书架上随手挑一本书,陪他挑灯夜读。 期间, 夙丹宸特意亲手做了几个桂花月饼, 送到兰子卿面前, 兰子卿见了后,神色说不出的怪异,莹白指尖微颤地拿起其中一块, 好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叫夙丹宸看在眼里,好生奇怪。 偶尔夜空明净、星辰璀璨之际,兰子卿则命人点亮梅林中的灯柱,在月光披洒的梅林间, 与夙丹宸同坐在揽月亭中,陪他小酌两杯梅花酒。 每每这时,夙丹宸那双湿润无辜的桃花眼便显得格外明亮, 满脸欣喜地说个不停。 他本就是话多之人,尤其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天南地北家长里短总有话说,一件无聊至极的小事从他嘴里讲出来偏偏让人觉得妙趣横生。 兰子卿便在一旁静静地听, 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墨眸里全是爱意。 梅花酒的清香飘满整个梅林。 甜腻得叫人沉醉。 这真是两人交往以来,最开心最甜蜜的一段时光。 兰子卿忘记复国,忘记太子,忘记身份。 夙丹宸身边没有柳含烟,没有应玄,没有云茉。 只有他和他。 世人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过于此。 然,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好景不长。 夜半三更之时,一向睡不熟的兰子卿被一阵“咕咕”叫的鸽子声惊醒,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俊颜,确定他没有被自己惊醒后,方披衣出屋。 屋外庭院中洒着一片清寒的银光,一只通体雪白的灵鸽正停留在月季枝上,看见人出来,毛茸茸的喉管里极有灵性得发出“咕咕”声,扑动翅膀,飞向兰子卿的肩头。 兰子卿捉住灵鸽,取下它脚边的竹筒,然后放飞灵鸽。 他从竹筒里倒出一卷细长的纸,缓缓打开来。 第75节 不知那纸上写了些什么,只知他看过后,墨眸里闪过一丝幽光,清雅的面容被银光映照得肃杀而又冷酷。 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兰子卿正在书房翻看一本古蓝色的书籍,夙丹宸带着一脸喜色从外面冲了进来。 “子卿……我……我……” 他满脸是汗,俊脸喘得通红,不知因为什么事,桃花眼满是兴奋。 兰子卿忙倒了一盏茶递给他,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夙丹宸一口“咕噜”喝完了茶水,用兰子卿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唇,然后一脸兴奋道:“我殷叔叔要回来了!” 兰子卿唇边笑意一滞,垂下眸,拿缠着厚厚白纱的右手抚了抚左手袖口处,道:“殿下所说,可是大将军殷庭?” “对,就是他!” “殿下似乎与殷庭将军交情匪浅。” “那是自然,我可是殷叔叔看着长大的。我儿时顽劣,常常惹出事端,被父皇罚跪的时候,都是殷叔叔为我求情,连我的武功都是殷叔叔教的……” 夙丹宸两眼冒星,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位“殷叔叔”,说起他是如何的英勇,如何的潇洒,未了,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尊敬的人。” 夙丹宸沉浸在殷庭将军即将班师回朝的喜悦中,连兰子卿明显地一怔都忽视了,察觉到他脸色有异后,眨着一双晶亮无辜的桃花眼,小心翼翼地问:“子卿,我一直在说殷叔叔的事,惹你生气了吗?” 兰子卿被他的话逗笑,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在殿下心里,臣便这般无容人之量?” “怎会。在我心里,子卿你一向宽宏大量。” 夙丹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与事实相违背的话,这一番甜言蜜语,果然讨得兰子卿开颜。 见兰子卿心情愉悦,夙丹宸便大着胆子提出去城门迎接殷庭将军的事。 兰子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夙丹宸高兴地搂上他优美的脖颈,在如玉容颜上重重亲了一口后,方跑出门去。 兰子卿望着已空的门,唇边笑意一点一点散去,从左边袖口中掏出一张雪白的纸,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简洁苍遒的字。 欲诛夙贼,先除殷庭。 兰子卿盯着那张纸定定看了半响,不知心里想到了些什么,眸底幽光变化激烈,半响后,归于一片沉寂。 大将军殷庭大破夷敌,班师回朝的当晚,炀帝在皇宫摆下庆功宴。 这一晚,夜明如洗,璀璨的星辰钉满了整个夜空,一眼望去,夜空闪闪发光。 除了太子夙玉身体抱恙,九皇子被贬戍边疆,十皇子去了地方尚未回转外,其余王孙贵胄全部到场。 长长的流水席左边坐着后宫妃嫔与王孙子弟,为首的自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晁袖,文武百官以丞相兰子卿为首,分坐右席。 值得一提的是,梨贵妃在几日前前往佛缘寺祈福,至今未归,因此并不在庆功宴上。 大学士司马礼的风寒未愈,因此也不在庆功宴上。 冕冠龙袍的炀帝坐正高席,刀削般冷峻的面容上挂着俯视天下、唯吾独尊的兴味。 中间华贵精美的红毯上是几个身段轻盈,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 两旁王孙大臣们一边听悦耳的丝竹一边赏中央醉人的歌舞一边举酒谈殷庭大将军在寂谷岭一带大挫敌军,大获全胜的英勇事迹。 此役乍一看是泱泱大国的将军率精锐雄狮再一次击退汹汹来犯的炎疆蛮夷。 事实上,“寂谷岭”之战远比人们想象中来得凶险,惊心。 须知殷庭将军是在领数千骑兵前往下城巡视途中,突遭数万炎疆蛮夷袭击,被围困在青州城内,最后却反败为胜,大败敌军。 如此完美的以少胜多之役,足以载入史 册,流传后世。 王孙子弟文武百官们夸夸其谈,一个比一个说得夸张,仿佛他们亲眼见证了一般。 “三殿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夙丹宸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敲了一下,他抬头,原是以往交好的朋党之一。 “对什么?” 那人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原来他正与他人争论殷庭将军是如何取胜,几个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他便来找夙丹宸。 夙丹宸一心等着即将到来的殷庭,哪里有心思争论这个,便随口胡诌了一番, 那锦袍玉冠的人见他这副模样,忽然笑道:“三殿下,你近来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几次去你府中,却屡屡扑了个空。” 一句话引来旁坐的其他王孙子弟。 “宸兄,你最近怎么也不与兄弟走动走动。” “是啊是啊,三殿下,你莫不是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忙着在哪里献殷勤。” 几个王孙子弟一下子哄笑开来。 夙丹宸最好面子,被人这样打趣,俊脸“蹭”地一下红透,忙说:“休得胡言,本王何时给人献过殷勤。” “不错,三殿下的殷勤全都献给含烟姑娘一个人了。” 几个浔阳风流子在夙丹宸的席前围成一团,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倒真不负他们的风流纨绔之名。 这一番景象,引来一道冷漠的视线。 夙丹宸总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抬头一瞧,隔过舞袖翩翩的舞姬,瞧见另一席一身紫金官袍,容颜如画的人,坐在浩瀚星空下,似笑非笑、冰冰冷冷地注视自己。 夙丹宸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糟糕,子卿最不喜欢自己与外人来往,眼下自己席前围了这么多人,一定惹恼了他。 借着离席太久,有失规矩为由,连忙打发走了那几个人。 再去看兰子卿,他唇边流露出笑意,墨眸底的冰霁转为盈盈柔光,眉梢微挑,在灿烂的星空下,优雅地朝他举了举手里的白玉酒杯。 兰子卿被誉为文人雅士居首,自持一股文人雅态,这样一番动作,不徐不慢,更衬风度翩翩,瞧得夙丹宸心里砰砰直跳。 宴上气氛正热闹时,突然传来一声太监的通报。 “大将军殷庭觐见。” 顿时舞姬停舞乐师停乐,纷纷退至一旁,文武百官屏息以待,等待这位创造奇迹的英雄。 夙丹宸更是一双桃花眼兴奋得晶晶发亮。 兰子卿看着他那副模样,唇边无奈地抿了抿,跟着他的视线去望。 夜色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穿铠甲,英姿勃勃的威武男子,那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俊秀、风采出众的白袍公子。 那容颜清秀的白袍公子走到兰子卿案前时,似乎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虽是短短一瞥,却足以叫兰子卿看清他墨眸中的讥嘲。 兰子卿挑了挑秀眉。 夙丹宸则一心扑在殷庭将军的身上,将那位年轻俊秀的白袍公子忽视得彻底, 他一脸雀雀欲试的兴奋模样,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同他的“殷叔叔”好好叙一叙话。 这一会儿功夫,殷庭将军与他身后的白袍公子已经走到炀帝跟前,叩首行礼。 “臣殷庭参见陛下。” “臣罗明宣参见陛下。” 炀帝见到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鹰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叫人看不分明的暗光,薄唇勾出笑意,在众人的注视下,亲自下阶扶起殷庭。 “爱卿免礼。” 意气风发的将军见炀帝的目光询问般落在他身后的罗明宣身上,忙为他介绍。 “陛下,他乃是臣帐中军师,罗明宣。此次得以大败炎疆,全是阿宣在背后出谋划策。” 罗明宣站在殷庭将军身后,唇红齿白的面容不卑不亢,抬袖作揖,“臣罗明宣参见陛下。” 炀帝笑赞道:“军师之智,不输兰卿。”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唇,隔了隔,云淡风轻道:“殿下谬赞,臣区区微伎,岂敢与兰相相提并论。” “此次罗卿立下大功,想要何奖赏?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良田广厦,朕但赏不误。” 殷庭见罗明宣默不作声,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便笑道:“阿宣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陛下金口玉言,一定使你满意。”顿了顿,又笑道:“军师有赏,不知臣这个将军可有赏。” 炀帝“哈哈”一笑,“朕何时亏待过你。” 这时,静默了许久的罗明宣垂下眼睑,掩了眸中的冷光,开口道:“臣别无他求,只求一言。” 炀帝奇道:“怎样的一言?” “此次“寂谷岭”一役,我方虽大败炎疆蛮夷,但也免不了伤亡惨重,臣想向在座的其中一人求一策,如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逼退来敌。” 唇边扬起冷笑,拱手说道:“还望此人以一言作解。” 一句话说完,原本还热热闹闹议论纷纷的庆功宴瞬间鸦雀无声,百官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入了那位军师的眼,成了那个“倒霉”的人。 此次战役,殷庭将军领数千人北下巡视,不料被数万炎疆蛮夷围困在青州,后军师罗明宣佯袭敌军大营,短短七日间偷袭了三次,每次都在半夜出动,扰得敌军鸡飞狗跳后既归。到了第四次,炎疆将领调来所有精兵,埋伏在大营,准备一网打尽,结果他们等了一晚上,却等来后方粮草被烧的消息。 兵马未动,粮草先毁,乃是兵家大忌。 三日后,一群饿得浑身无力的炎疆蛮夷听闻寂谷岭上将有粮车经过,立刻高高兴兴地率兵去截,结果落入了罗明宣的圈套,进入了地势凶险之地。 到底对方人多势众,罗明宣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大破敌军,但是过程中,炀军也是伤亡不小。 即便如此,这样一场数量悬殊的较量,却以少数者完美获胜,也是堪称经典。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师罗明宣,更是凭借此战,声名鹊起。 如今他既要人不费一兵一卒取胜,又要人一言成答。 这简直就是存心刁难。 纵是当年闻名天下的阴谋诡辩家机辩,此刻只怕也要被问得哑口无言。 机辩答不上来,那他的徒弟可会有对策? 百官的目光一致来到炀帝座下首席处,夜空灿烂下,那一身紫金官袍,淡雅出尘的人神色淡淡,掩了幽深的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落在百官眼中,却道他也是被这个问题为难住了。 果然神机妙算者一如兰相,此刻也是束手无策。 百官这样想着,安下心来。 第76节 炀帝也意识到此间难处,皱眉道:“罗卿此问实难,不如换一换,你若想留在朝中为官,朕一定成全。” 殷庭也在一旁跟着劝。 罗明宣却不依不饶,“陛下,旁人或许答不上来,但有一个人,必能解臣之疑惑。” “是何人。” 罗明宣墨眸里藏了一抹锋芒。 “丞相兰子卿。” 第59章 同时吃醋 此言一出, 安静的宴上顿时如炸开了锅般热闹,百官们窃窃私语,纷议不休。 “那位军师是摆明了刁难丞相呀。” “怪哉, 罗军师刚刚入京, 与兰相并未 有过交集,这样为难兰相, 却是为何?” “坏了,他这样捧杀兰相, 兰相若答不上来, 且非颜面扫地。” 夙丹宸身处这潮水般的议论中, 心里异常焦急,他刚要起身为兰子卿解围,却被一道盈盈似水的目光温柔地止住。 紧接着, 他看见对面一身紫金官袍,墨发玉冠的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席。 “陛下。” 兰子卿拱手道。 炀帝看着眼前身姿修雅,眉目如画的人,沉眸道:“军师此问实难, 兰卿说清即可,不必强求一言。”看向罗明宣,“罗卿以为如何。” 罗明宣看了眼身旁的兰子卿, 眸底转过一抹嗤意,“从命。” 兰子卿淡淡一笑,拱手朗声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军师既诚心请教,臣岂可让他失望。” 在取得炀帝同意后, 看向脸色稍变的罗明宣,菱唇边透出含着薄寒的笑意,悠然从容道:“军师,此一言,你可听好了。” 罗明宣抿紧了薄唇,冷冷看着他。 宴上王孙贵胄、文武百官统统没了声音,静静等待这一言。 夙丹宸的心揪了起来,简直比叫到自己还要紧张。 一时间,宴上静可闻针。 兰子卿在静默中缓缓开口,清柔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显得格外清亮震撼。 “引祸零陵,借刀杀人。” 罗明宣黑亮的瞳孔猛地一缩,磨着牙问:“敢问丞相,如何引祸,如何借刀。” 其余人也是竖起耳朵听。 兰子卿唇边透出笑意,墨眸幽深暗沉,一丝笑意也无,略含嘲弄道:“军师,这便是第二句话。” …… 罗明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眸中慢慢聚拢阴色。 殷庭见了,刚想出来打圆场,耳边先传来炀帝颇含兴致的声音:“兰卿不妨说来,朕亦好奇兰卿要如何‘引祸’,如何‘借刀’。” 何止是炀帝好奇,宴上满座文武都被兰子卿这一言弄得一头雾水,好奇心满满。 夙丹宸眨着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继续将目光投向那淡雅出尘的人身上。 兰子卿拱手向炀帝施了一礼,雅致的眉目间悠然从容,长身玉立在星辰璀璨的夜空下,在众人注目中,缓缓开口:“零陵乃是褒国境地,地处炀、褒、炎疆,两国一部落的边疆交接处。而零陵恰背靠炎疆部落一处重要军事关隘。多年来,褒国凭借零陵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多次对炎疆发起攻击,企图将之吞没,炎疆部落对零陵关可谓提心吊胆,多有防范。” “兰相所言不差,只是这与本将军能否打败炎疆部落又有何关系?” 殷庭忍不住问道。 他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宴会上绝大多数人不明白的地方,包括夙丹宸。 兰子卿看了眼他身旁脸色青青白白,一脸懊恼模样的罗明宣,清楚他已经心领神会,不免暗道此人确有其才。 “将军只需散播褒国将士整装待发,欲乘虚而入,取道零陵攻打炎疆的消息,那头脑简单的炎疆将领阿可莫自会方寸大乱,转头对付零陵,届时褒国见炎疆大军压境,必会派重兵增援零陵。他二虎相斗,将军一来可解青州之围,二来可坐收渔翁之利。” 顿了顿,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拱手淡声道:“此乃臣‘引祸零陵,借刀杀人’之计。” 空气静了片刻,紧接着响起如雷的赞声。 “兰相此计果真不费一兵一卒,妙啊!” “本以为军师之计无人可出其右,没想到兰相更胜一筹。” “那是,兰相是何许人,天下第一阴谋家机辩的得意门生。” 夙丹宸听到周围潮水般的赞叹声,心里美滋滋的,好像是夸赞他一般。 子卿真厉害。 炀帝鹰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殷庭,笑道:“朕的丞相比之爱卿的军师,如何?” 殷庭英俊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早闻兰相神机妙算、智多近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兰子卿看了眼一旁紧紧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的罗明宣,秀雅的眉挑了挑,道:“将军谬赞。” 炀帝似乎格外高兴,除了犒赏功臣殷庭,罗明宣外,还赏了兰子卿据传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用过的文房四宝,不过被他谢绝,反而求赏一柄兆丽进贡的短匕。 那短匕匕鞘由黄金锻造,鞘面上镶着七颗名贵的蓝色宝石,瞧来精美绝伦、熠熠生辉,匕身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确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习武之人,无不对它爱不释手。 不过兰子卿一介文臣,要来又有何用? 炀帝似乎心情格外愉悦,也没有多问,便从腰间取下短匕,随同文房四宝,一并赏给了兰子卿。 大赏过后,兰子卿退回席,一旁再也按耐不住的夙丹宸跳入席中央。 “殷叔叔!” 殷庭听到声音,愣了一愣,看着眼前蓝袍玉冠、玉树临风的青年,旋即反应过来,激动道:“是小宸啊,多年不见,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炀帝笑道:“还记得当年宸儿哭着闹着要随你一同前往边疆。” 夙丹宸俊脸红了红。 “没想到当年身边缠人的小淘气包如今也长成了英朗不凡的儿郎。” “殷叔叔……!” “哈哈哈哈哈……” 兰子卿听着他们一边谈论夙丹宸的儿时,一边打趣说笑,心里蔓延出一股强烈的嫉妒,冷着脸,坐在一旁独饮独酌。 有人的脸,比他还要冷。 已经入席的罗明宣,沉着秀颜冷冷盯着席前正蓝蟒袍,墨发玉冠的青年,目光阴毒如蛇。 兰子卿注意到他那副模样,雅致的眉目轻轻蹙起,片刻后又松开,唇边透出一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在三人的叙旧没有持续太久,等夙丹宸问完殷庭为何昨日未归,害他在城门口白白站了一天的问题后,炀帝便挥了挥手,叫二人先行入座,等过了这场庆功宴,再来叙旧不迟。 夙丹宸忙将殷庭拉入自己的席位,这一番动作同时引来两道阴沉的目光。 他二人同是率性爽朗之人,又加之多年未见,眼下自是有许多话要叙,宴上歌舞重开,他二人在宴下谈笑正酣。 “铮—” 不知何时,宴上舞姬退下,换了一个长相俏丽的琴女坐在长尾琴前,一双素手慵慵拨弄琴弦,便有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琴音逸出。 琴声如溪水潺潺般优美动听,不过这琴曲好像闻所未闻。 百官们只以为是新出的曲目,因此并不以为然,继续饮酒赏乐。 殷庭却听得皱眉,“这是……” “是什么?” 夙丹宸在一旁疑惑地问。 殷庭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上座之人先发出了雷霆之怒。 “大胆!” 空气凝固。 帝王突然发难,吓得满坐王孙贵胄、文武百官浑身一抖。 面面相觑,各自脸上又都是不解之色, 只有丞相兰子卿面色如常,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炀帝望着那名琴女,冷峻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怒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弹奏离国之曲!” 在场的王孙贵胄、文武百官倒吸了一口冷气。 陛下对离国恨之入骨,当年兵变夺位之时,下令屠尽离宫满人,大火更是烧了三天三夜,将离宫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这小小的乐伎竟公然弹奏离曲…… 众大臣缩了缩脖子。 那俏丽的琴女吓得面如土色,跪在红毯上浑身抖个不停,“陛下……陛下赎罪,奴婢不知这是离曲……奴婢偶然得到这首曲目,只觉弹奏出来的琴声优美悦耳,这才在宴会上弹奏,不料这竟是离曲……奴婢真的是无心之失,陛下饶命啊…… “你从何处得来此曲。” 琴女的脸色变得犹豫起来。 她托掌管宫内运输采购的公公从宫外稍来一盒胭脂,没想到胭脂盒内刻着那一首曲子,都怪她一时贪心,将那令人惊艳的琴曲挪作己用。 若如实招出,自己犯了私相授受的宫规 不说,还会连累那掌事公公。 怎么办。 琴女咬了咬牙,磕头道:“奴婢……奴婢是在一本乐谱上看见此曲,一时心生妄念……不料犯下大罪,还请陛下赎罪!” 炀帝鹰眸中射出冷蛰的光“一派胡言!来人,拖下去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第77节 “且慢” 在所有人的沉默中,一人越席而出。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英武的男子身上。 每个人目光中的含义却又不同。 夙丹宸是担忧,罗明宣是担忧中又参杂着一些别的情愫,目光瞧上去阴阴冷冷,至于兰子卿,那便是看戏般得愉悦。 炀帝看着出来的殷庭,眯起了鹰眸,“爱卿有何话说。” 殷庭那张英俊的面容黯了黯,“这首曲子,臣记得是小离亲手所谱……”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似得,转口道:“陛下,所谓不知者无罪,既然这位乐师并不知情,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炀帝冷冷看了殷庭半响,鹰眸中闪过刀光剑影,面沉如水。 宴上的大臣战战兢兢,像鹌鹑一样缩在席中 但很快,炀帝面色开霁,薄唇边甚至透出一丝笑意,仿佛刚刚那一触即发的怒兆仅仅是大家的错觉一般。 “既然殷爱卿为其求情,朕便看在爱卿的面子上,从轻发落。”沉吟片刻,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三月,杖责十五。” 惊吓得快要晕死过去的琴女连连磕头。 经过这一场闹剧,大家都身心疲倦,无心宴会,所以当传来“众爱卿早些回府歇息”的旨意时,众人无不眼前一亮,喊出“恭送圣上”的声音也比平常响亮许多。 一场风波迭起的皇宴终于落幕。 各大臣长长吁了口气,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子卿,你等等我,你走太快了。” 宴会结束后,夙丹宸本想留下来和殷庭将军继续叙旧,但见兰子卿冷着脸转身离去,便也顾不得其他,留下一句改日请殷叔叔喝酒,便追他而去。 在宫门口的马车旁,夙丹宸终于追上了兰子卿,借着茫茫夜色,从背后抱上他,头枕在他肩窝处好一顿磨蹭。 兰子卿被他蹭得脸色渐渐转暖,目光盈盈地望他,柔声道:“别闹,回府。” 夙丹宸先进入马车,兰子卿掀了车帘正要进入,夜色中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着急的声音。 “阿宣,你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兰子卿颇为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进入马车。 第60章 饲犬 回相府的路上, 夜空星辰璀璨,浔阳灯火阑珊。 夙丹宸一面搂着兰子卿,一面兴奋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说个没完。 先是夸兰子卿聪明, 那军师提出的问题那样难,更是点名道姓地刁难, 他坐在席下一颗心砰砰直跳,比点到自己还要紧张, 没想到兰子卿对答如流, 回答地那样好。 “天下间竟会有像子卿你这样聪明的人。” 兰子卿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 墨眸里满是春风般的笑意。 夸着夸着,夙丹宸便又说起了殷庭。 说起他小的时候,常常跟在殷庭身后, 殷庭带他捉鱼捕鸟,爬山游水。 又说道他七岁那年,听闻宫外街景极是热闹,便央求殷庭带他出宫, 殷庭磨不过他,便在新年后的某日,偷偷带他出宫。 恰巧那一日是元宵佳节, 宫外灯谜彩旗,人声鼎沸,热闹极了。他在人群中不慎与殷庭走散,慌得不行, 小小一个人坐在灯柱下哭,等殷庭找到他时,看见他一脸的泪水,一边安慰他一边笑话他没有男子气概。 他羞窘得无地自容。 “从那以后,殷叔叔便老是拿这件事情来取笑我。” 夙丹宸鼓着腮说。 兰子卿静静听了半响,终于忍无可忍,进了卧房后,随手关了房门,拉过人封上那张喋喋不休的丰唇。 “唔……” 直吻得夙丹宸满脸涨红,险些喘不上来气,兰子卿这才满意得放过人。 夙丹宸红着脸,小声道:“子卿,我一直在说殷叔叔,惹你生气了吗?” ……可之前子卿明明说过他不会生气。 兰子卿轻轻笑了笑,将清雅的容颜转入阴影中,“臣并非生气,只是听殿下说起儿时,臣一时有些羡慕殷庭将军罢了。” 何止是羡慕,简直嫉妒得快要发疯。 “啊?” “今日宴上听殿下与殷庭将军谈起儿时,臣对殿下的儿时一无所知,殷庭将军却了如指掌,如此,怎不令臣羡慕。” 夙丹宸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免有些好笑,搂上他清瘦的腰身,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这是哪里话,子卿若想知道我的‘儿时’,我一一说给你听便是,只怕子卿你听来无趣。” 兰子卿爱怜地在他脸颊边落下一吻,墨眸被灯火染得温柔且柔软,“殿下的事,怎会无趣。” 夙丹宸听得心花怒放,头埋在他优美的脖颈间,蹭了又蹭,像大犬一般撒娇。 兰子卿被他这样蹭着,墨眸里一片柔软,心口更是鼓噪地厉害,忍不住伸手……往他衣袍内探去,看到对方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无辜地盯着自己时,不免心思一黯,收回动作,从左手袖口内拿出一样东西。 房内明媚的灯火将他手上的黄金匕照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夙丹宸瞪大了桃花眼,英朗的面容上满是惊喜之色,“子卿,这匕首是送给我的吗?” 兰子卿宠溺地望着眼前欣喜得把玩短匕的人,“殿下前几日不是说很喜欢这把兆丽进贡的匕首。” 夙丹宸拼命地点头,桃花眼由于过度的兴奋而显得格外晶亮,激动之下,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起来。 “……我之前厚着脸皮向父皇讨,父皇非但不给我,还骂我玩物丧志……” “……我去求母妃,结果母妃也帮着父皇骂我……” “总之,子卿你对我最好了……” 高兴地扑过去,搂上兰子卿的脖子,一顿亲亲啃啃。 兰子卿被他亲得心都要化了,刚想进行下一步动作,谁知他亲够了之后,继续乐滋滋地研究匕首去了。 兰子卿看在眼里,唇边淌过无奈的笑意。 他喜欢的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简单。 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大犬一般,一点小玩意便可以高兴上半天。 兰子卿作为饲养的人,既沉溺与这只单纯温柔的大犬所带来的温暖,又享受投食时大犬兴奋热情的样子。 如此过了半响,兰子卿终于劝动夙丹宸放下手里的匕首,打来一盆温水伺候他洗漱后,自己跟着梳洗完毕,将紫金官袍换作素白亵衣。 夙丹宸已经换好了亵衣,先上了床,看见兰子卿走过来,立刻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缠上他,抱着人滚了一圈,翻滚到床上。 “子卿,谢谢你。” 夜色中,看不见压在兰子卿身上的人是怎样的面容,却能看见那双桃花眼晶亮得出奇。 兰子卿被他压在身下,眉眼带笑地搂上他的脖子,吻上那张柔软丰润的唇。 这一吻,不同以往激烈霸道,带着浓浓侵占意味的深吻,而是流连在唇边,轻 尝浅辘般的厮磨。 却比以往来得更甜蜜醉人。 两个人在这静谧的甜蜜中,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相府里响起一些轻微的动静,兰子卿被这动静惊醒,披衣而起,轻轻掖了掖身旁熟睡的夙丹宸的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夜深人静,阿三悄悄从府外溜回府,身后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面股鼓胀胀,不知装了些什么。 他刚走下拱桥,便在梅林旁边的石径中央遇到朦胧月色下负手而立的兰子卿。 “丞相。” 阿三忙放下包袱,拱手道。 兰子卿淡淡“恩”了一声,清雅的面容波澜不兴,“办好了?” “办好了,珍宝轩的胭脂全叫奴才买来,都在这个包袱里面。” 阿三一面回道,一面心中升起疑云。 几日前,丞相突然叫他去买珍宝轩的胭脂,而且是将里面的胭脂全部买下来, 他原本还在奇怪相府里又没有女人,胭脂买来了要给谁用? 一买还买那么多。 没想到前日丞相又让他将胭脂全部拿去退掉,他费了半天唇舌,好说歹说,才让珍宝轩的老板同意他退货。 更没想到的是,今日丞相又让他再次买下珍宝轩的所有胭脂,那珍宝轩的老板都快被自己折腾怕了。 丞相并非多事之人,这“一退二买”,实在叫人不解。 阿三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忍不住问道:“奴才愚昧,实在不知丞相这样做的用意。” 兰子卿长身玉立在梅林月影间,抬头望 散发淡淡光芒的清月,轻淡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你可知本相为何要你去办这件事。” 阿三疑惑道:“奴才不知。” “你跟在本相身边三年,一向忠心耿耿,聪明伶俐。”兰子卿转过身来,墨色的眸淡淡望着眼前的小厮,“最重要的是,你很懂分寸。” 阿三心里一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多嘴!” 深夜静谧,耳边唯有风声。 阿三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兰子卿离去的背影,犹豫了许久,终于问出口,“丞相……这些胭脂该如何处置?” 传来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冷冽。 “烧了。” 兰子卿走到院落,却没有急着回房,而是站在树影斑驳的院中,抬头望夜空中格外明亮的清月。 唇边勾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每月十五,是宫中外出采办的日子,宫里的宫女、舞姬、乐女都会趁这个机会,托掌事公公偷偷从宫外带一些胭脂水粉,珠宝罗钗。 第78节 他不过是“无意”中得知其中一名琴女想要一盒珍宝轩的胭脂,赶在宫人采办之前,动了动手脚。 那藏有离曲的胭脂盒到了琴女手中,果然引其贪念。 哈。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炀帝震怒,欲杀之而后快,偏偏有人不知死活,出面求情。 这个人,原是离国副将,后跟随夙煌起兵造反,而今成为炀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殷庭。 如今手握重兵的将军还会是当初出生入死的兄弟? 帝王的信任比纸还要来得薄,比冰还要来得寒。 他要做得,便是戳破这层薄纸,捅穿这层薄冰。 君王漫无止境的怀疑足以吞没一切。 银寒月色下,兰子卿墨眸中杀机隐现。 第61章 被发现? 夙丹宸自得到了那把匕首, 终于不再“殷叔叔”长,“殷叔叔”短,整日里乖乖地待在相府, 研究那把黄金匕。 这自然是兰子卿乐于见到的局面。 因此这几日, 相府里最常见到的场面,便是兰子卿在书房里捧卷读书, 夙丹宸坐在紫檀书案的另一端,拿那把精致的匕首, 削各种各样的玩意, 试一试它是否真如传说那般削铁如泥。 等书案上杂七杂八地陈列着香囊、铁块、玉石等玩意的“尸体”时, 夙丹宸的热情也渐渐消退,放下匕首,起身来到书案的另一端, 从背后搂上兰子卿清瘦的腰,蹭着他洁白优美的脖子,“子卿,我想去看殷叔叔。” 他之前每每提起来, 要么被兰子卿轻描淡写的带过,要么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来,次数一多, 他也只好闭嘴。 这一次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再次提及,结果不言而喻,兰子卿淡淡睨了他一眼,轻轻转了转自己缠着厚厚白纱的右手, 夙丹宸果然立刻愧疚起来,再也不敢提及去看殷叔叔的事。 到了晚上,两人梳洗完毕,换好亵衣上床后,夙丹宸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入睡,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兰子卿被他扰得难以入眠,轻轻叹了口气,翻身按住他的肩膀,“殿下就这般想见殷庭将军?” 夙丹宸看着上方被月色映染成画的容颜,点了点头,“我答应了殷叔叔,要请他喝酒”接着,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声音低落下来,“子卿不喜欢的话,我不去也是可以的。” 兰子卿弯了弯唇,在身下人的丰唇上落下一吻,沿着脸颊一路亲到耳鬓,呵着热气在他耳边柔声说:“臣明日陪殿下前去将军府,可好?” “子卿,你同意了?”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晶晶发亮。 在兰子卿点了点头后,兴奋地搂上他的腰,抱着人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感激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 兰子卿享受着身上人如同大犬般热情地吻着自己,眸眼柔情似水,唇边笑意盈盈。 到了第二日,兰子卿果然践诺,吃完早饭后,便随同抱着一坛竹叶青的夙丹宸坐上马车,前往将军府。 将军府乃是炀帝御赐,位于浔阳最繁华的地段,府外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府内亭台楼阁,假山秀水。 如此一座豪宅,足以体现炀帝对殷庭将军的重视。 夙丹宸敲完门,等了半响后,传来一声“吱呀”声,门开了一条缝隙,接着缝隙越开越大,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袍、眉清目秀的公子。 “军师,怎么是你来开门。” 夙丹宸不料会是罗明宣来开门,略吃了一惊。 罗明宣看清敲门的人后,墨眸里闪过一丝阴色。 “见过三殿下。” 视线却是越过夙丹宸,落在他身后淡雅出尘,似笑非笑的青衣人身上。 墨眸里的阴色更重。 “丞相。” 兰子卿颔首示意。 “不知二位来将军府,有何贵干。” 罗明宣看着他二人,不冷不热道。 兰子卿听到这主人一般的口气,秀眉微挑,却没有开口。 夙丹宸到底心思单纯,并未听出他话语中的“刺”,只以为人家真的问他“有何贵干”,便眨着一双晶亮的桃花眼,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坛,道:“本王是来找殷庭将军喝酒的……殷叔叔,我在这……”后面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 一身戎装的殷庭笑着从府内走来,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酒,一掌拍上夙丹宸的肩膀,“好小子,这坛酒你可让叔叔我好等。” 夙丹宸的肩膀被这爽朗一掌拍得火辣辣 的疼,却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殷庭说他没有男子气概,“殷叔叔都等了十年,不差这一时半会。” 他五官疼得皱起,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殷庭“哈哈”大笑,一边说“今日一定要与小宸不醉不归”一边搭上他的肩膀,往府内走。 他身后,是两道同样冰冷阴沉的目光。 殷庭似乎感受到了一般,走了十来步,转过身来,对罗明宣说,“阿宣,替我好好招待丞相。” 夙丹宸跟着说:“子卿,等我同殷叔叔喝完了酒,便来找你。” 说完,两个直率英朗的男子肩搭着肩,说笑着往里走去。 兰子卿眼睁睁看着殷庭在他面前对他的人搂搂抱抱,心里简直怒不可遏,眉睫冰冷成一片,险些便要发作,等他看清罗明宣同样阴沉的面容时,反而怒意散去,唇边透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 “军师不请本相进府小坐?” 罗明宣听到声音,面容变了变,瞬间便云淡风轻,哪里还能看出适才阴沉之色。 这等自控力,叫兰子卿在旁看着,不免心生赞意。 “丞相请。” 罗明宣引兰子卿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凉亭,亭子依竹林而建,亭下是清澈见底的湖水,一眼望去,雅致堪比仙境。 兰子卿身处其中,忍不住赞道:“想不到将军府内还有这样清雅通幽的地方。” 罗明宣放下手里的茶,望向眼前眉目如画的人,似嘲非嘲般道:“天下奇事何其多,丞相岂能样样得知。” 对于他这番“顶撞”一般的回答,兰子卿却没有计较,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不紧不慢地在旁饮茶。 罗明宣看着他这副悠闲从容的模样,墨色的瞳仁像是被针扎到一般缩了缩,再次冷淡地开口,“丞相以为此茶如何?” 兰子卿从氤氲茶气中抬眸,淡笑道:“茶叶青翠,可惜泡出来的茶寡而无味。” ‘“此茶名唤‘冬阳’,乃是一种野茶,因其生长与名茶‘碧螺’四周,竟借了‘碧螺’的名气,被世人误评入名茶榜中。”罗明宣定定瞧着眼前容色悠然的人,语气变得嘲讽起来,“可惜野茶便是野茶,便是借了一把春风,也无法改变自身寡然之味,纵然进了名茶榜,也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 兰子卿听出他话中讥讽之意,不经意地挑了挑秀眉。 罗明宣以为兰子卿被自己道破虚实,必定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却依旧悠闲自在地品茶,仿佛并非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般。 眸中讥讽之意更甚。 过了半响,空气中方响起一道淡然如水 的清音。 “敢问军师,‘碧螺’在名茶榜中排名几何,‘冬阳’又排名几何。” “‘碧螺’排名前八,‘冬阳’排名前六。” 兰子卿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抬头望他,淡淡一笑,道:“既然‘冬阳’排名前六,‘碧螺’排名前八,又何来‘冬阳’借‘碧螺’之名一说。” 罗明宣脸色冷下,“若无‘碧螺’,世人怎知‘冬阳’,若非被‘冬阳’艳丽之表迷惑,其何能进名茶榜,何能名居前六。” “如此说来,‘冬阳’是徒有其名,空有其表?” 兰子卿依旧眉目悠然。 “不错。” 兰子卿缓缓笑了一声,那笑声中的惋叹惹得罗明宣脸色越发冰冷了几分。 “名茶榜一年一改,评选规矩更是复杂繁琐,先由千人初评,再由百人复评,最后由十来个资深的茶道大家终评。‘冬阳’连续三年上榜不说,今年更是由前六成为前五。” 兰子卿笑看着眼前脸色难看的人,复道:“这等寡然无味的茶却能整整三年击败‘碧螺’,若单单说成是一时迷惑,只怕难以叫人信服。” “军师鄙夷‘冬阳’茶花艳丽,华而不实。却不知‘冬阳’茶花有驱寒之效,茶根更有驱虫除蚁之能,寻常百姓家中常存此花。” 顿了顿,笑说:“如此多用之茶,可不像军师所言,空有其表、徒有其名。” 罗明宣被噎得脸色青白,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过了半响,才冷冷开口:“想不到丞相对茶所知甚深,在下受教。” 经过这一番“论茶”,罗明宣学乖了许多,只在旁静静喝茶,没有再出言。 兰子卿并非多话之人,罗明宣无话,他自然也没有话说。 两个人便在竹林旁的凉亭中,一面听亭下湖水涓涓声,一面安静地喝茶品茗。 如此过了半响,罗明宣先坐不住,叫人拿来一副棋,又问兰子卿可有雅兴。 兰子卿欣然应允。 待棋摆上亭中的石桌后,由罗明宣执白棋,兰子卿执黑棋。 古人云棋场如战场,这二人都是熟读兵书,精通韬略的谋士,因此一盘棋下得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常常是罗明宣主动发起进攻,白棋兵分三路围杀黑棋,看似杀机重重,实则只有一路为杀招,其余二路为佯攻,黑棋稍有不慎,便会为其迷惑,失去先机。 等罗明宣墨眸里闪过精光时,白棋已将黑棋逼入绝境。 “兰相,你输了。” 兰子卿抬眸看了眼眼前一脸得意的白袍青年,淡淡“哦”了一声,“只怕未必。” 话音刚落,原本温吞的黑棋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棋步更是变得诡异莫测,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招法,竟将棋盘上四处散乱,毫无杀伤力的黑棋串连成一片杀机四伏的黑云,黑云恰围杀住原本胜券在握的白棋。 半盏茶的功夫,黑棋便已扭转败局,反观白棋,大势已去。 罗明宣皱眉盯着棋盘半响,丢下棋子,向兰子卿拱手道:“丞相高招,在下心悦诚服。” 兰子卿执棋轻轻敲了敲棋盘,淡笑道:“你并非输与本相,你是输给了你自己。” “在下不明,还请丞相示下。” 第79节 兰子卿端起一旁冷却的茶,缓缓抿了一口,保持着喝茶的姿势,淡淡道:“若非你杀心太重,急于求胜,以你之才,怎会察觉不到周围暗藏玄机,又怎会露出后防空虚的破绽。” 又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军师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如何成为心算天下的谋士。” 罗明宣听得怔住,眸中暗光变化不定,半响后,终是不甘心道:“多谢丞相指教。” “客气。” 兰子卿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一旁悠然饮茶。 这一副棋下完,天色已经降下,湖边升起一片薄雾,更衬得竹林亭中对饮之人恍如身在仙境。 没过一会儿,走来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厮,说是将军与三殿下喝醉了。 兰子卿与罗明宣对视一眼,皆起身往外 走去。 跟着前来通禀的小厮一路来到一方种满梨花的庭院,果然看见两个人头对头,醉醺醺地趴在石案上,看样子,都醉的不轻。 “殿下。” 夙丹宸听见有人叫自己,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紧接着身体好像被谁扶起,耳边传来告辞声。 “小宸……嗝……叔叔送送你……” 殷庭踉踉跄跄地起身,作势去拍夙丹宸的肩膀。 罗明宣忙截住他,“将军醉得厉害,不如让属下代劳。” 殷庭不知听进去没有,打了一声酒嗝后,摸到石案边,自顾自昏睡了过去。 罗明宣无奈地笑了笑,转向正哄着夙丹宸的兰子卿,心里冒出一丝疑虑,很快又按下疑虑,道:“兰相,请。” 兰子卿终于将喝醉了酒,不断闹腾的人哄好,抬头看向罗明宣,笑道:“不必劳烦军师,遣下人相送即可。” 罗明宣抿了抿唇,道:“在下既答应了将军,自当从命。”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兰子卿亦不再多言,扶好夙丹宸,跟着他往府外而去。 出了将军府,一辆宽大素雅的马车正静静停留在夜色与灯影交映之中。 兰子卿同罗明宣道完告辞后,扶着夙丹宸来到马车旁,上马车时,一直安静的夙丹宸突然闹腾起来,捂着胃在一旁干呕了半天,兰子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弄上马车。 马车载着二人,绝尘而去。 等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罗明宣方迎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在刚才马车停留的地方驻足。 银寒月色下,地上一物闪闪发光。 这是一把精美无比的匕首,匕鞘由黄金锻造,鞘身上镶嵌七颗蓝色宝石。 罗明宣缓缓弯腰,拾起。 他上一次见到这把匕首,是在宫中的庆功宴上,陛下将这把匕首赏赐给了丞相兰子卿。 适才,他亲眼看见,这把匕首从三皇子夙丹宸的身上掉出。 这两人…… 罗明宣把玩着黄金匕,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唇边勾出一抹冷笑。 第62章 太子归来 自那日后, 夙丹宸便隔三差五地往将军府里跑,去找他的殷叔叔喝酒。 兰子卿原本不肯答应,却耐不住他磨人的功夫, 只好柔声嘱咐了一句“不可多饮酒”, 方放人离去。 每次敲门,都是罗明宣前来开门。 这一次, 也不例外。 罗明宣冷着脸行过礼后,说:“将军正在梨院练剑。” 好在夙丹宸天生少根筋, 对于他这样明显的冷淡, 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反而嬉皮笑脸地跟他道谢,接着便要往府内闯。 “殿下且慢。” 夙丹宸停下脚步,回头不解地望他。 罗明宣走到他面前, 从袖袍中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刚刚见光,便听见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啊,是本王的匕首。” “既然是殿下之物, 在下自当物归原主。” 说着,将那柄熠熠生辉的匕首递给夙丹宸。 夙丹宸带着一脸失而复得的欣喜接过, 连声感谢罗明宣, 那双晶亮的桃花眼也因为激动而显得流光溢彩。 谢完之后,犹嫌不够,又夸起了他拾金不昧的品德。 罗明宣被他这样热情得夸赞,也不好再摆出一张冷脸, 便勾了勾唇,透出一个薄薄的笑意,“此乃臣应做之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又看了眼捧着匕首,一脸喜色的人,眉睫颤了颤,说:“不过……臣记得这把匕首好像是陛下赏赐给兰相之物。” 夙丹宸俊脸一红,干干笑了声,“是……是子卿送给我的。” 罗明宣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墨眸里闪过一丝暗光,意味深长道:“兰相与殿下的情谊,果然‘非同一般’” 夙丹宸却没有听出话中之意,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但宝物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很快将那分奇怪抛之脑后。 “军师,不如同我们一起喝酒?” 夙丹宸邀请道。 “臣素来不喜酒,只怕要辜负了殿下一番美意。” 夙丹宸弯了弯桃花眼,笑道:“军师同子卿一样,喜茶不喜酒。”他自顾自地说,却没有发现罗明宣脸色一变,“既然军师不喜欢喝酒,本王自不好勉强,改日备下宴席,略表本王谢意。” 说完,不等罗明宣拒绝,一溜烟跑入将军府内。 罗明宣站在他身后,薄唇紧抿,原先的一丝笑意荡然无存。 等到了掌灯时分,夙丹宸方与殷庭喝完酒尽完兴,起身告辞,相比起殷庭将军醉得摇摇晃晃,神志不清,他反而精神抖擞,半点醉意也无。 那是因为他记着兰子卿的话,不敢喝醉,殷庭喝三杯他才敢喝一杯,为此不知得了殷庭多少的数落。 夙丹宸走后,殷庭独自一人醉倒在梨花苑中,苑中梨花虽已凋零,却似乎仍有淡淡的梨花清香飘荡在空气中。 将军府乃是炀帝御赐,府里的一草一木皆由能工巧匠所施,唯有这座梨苑,里面光秃秃的梨花枝却是由殷庭亲手所种。 殷庭更是为了种好这一亩梨花,亲自向精通园艺者请教移植之术,那几个园艺人一开始教的不亦乐乎,后面听说他要种植梨花,头摇得一个比一个厉害,纷纷劝道“时近隆冬,将是梅花开放之季,将军不如该种梅花。” 殷庭却一意孤行,愣是在这苑中,亲手种满了一亩光秃秃的梨花枝。 月光透过枝桠落下,斑驳的光照在醉倒梨花林中的人,那个人满眼的醉意,仰面望枝杈交错的夜空。 英俊的面容变得恍惚起来。 他醉躺在梨花树下,伸手停在半空,最后缓缓收紧拳头。 “阿婠……” 梨苑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将军,你醉了。” 罗明宣站在殷庭身旁,面无表情地说。 地上醉躺着的人,听得这声音,发出一阵既恣意又落寞的笑声。 “良辰美景,谁与我共饮……” 笑了半响,又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果真睡了过去。 罗明宣蹲下身,确定他昏睡过去后,将人搂入怀中,定定望了他半响,墨眸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这样一副脉脉柔情的模样,前所未见。 “将军……” 痴迷而又虔诚地吻上那张薄唇。 晚上夙丹宸与兰子卿正准备入睡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通报声。 “丞相,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 兰子卿沉吟片刻,先哄了夙丹宸上床,自己起身开门。 “信在何处。” 阿三站在月季枝前,看着月光下清雅出尘、眉目如画的人,耳根透出薄红,将手里的信递上。 兰子卿接过信,只看了一眼,如玉容颜明显地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淡声道:“下去吧” “是” 阿三退下后,兰子卿方拆开信,里面却没有信纸,只有一块玉珏以及一味药铺里的“当归”。 兰子卿心中一沉,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太子已归。 “子卿,你在门外傻站着做什么?” 兰子卿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唇角往上勾了勾,放软了身体,靠在身后人温暖的怀中。 “没什么,外面风大,进屋吧。” 夙丹宸一边牵过他的手往房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谁送的信?” 兰子卿自不会说出实话,只用公务之类 的话掩饰了过去,夙丹宸便信以为真,很快将这插曲忘之脑后,拉着兰子卿上床,兴高采烈地说起那不小心丢失的匕首是如何失而复得。 兰子卿在旁静静听着,墨眸中不时闪过渊深的光,等听到他说要备下一宴,好好感谢那位军师时,唇边笑意深了深。 不多时,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精神奕奕的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兰子卿为他盖好棉被,爱怜地注视眼前熟睡的俊颜,每瞧一眼,心中爱意越深一分,最后忍不住伸手在他柔唇上摩挲。 第80节 好一会后,方披衣而起,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府而去。 到了太子府,开门的绿绡一边替他引路,一边说:“主子正在会客。” 兰子卿听了,秀眉微蹙。 浔阳之地,怎会有太子的客人? “不知殿下在见什么人?” 绿绡提着灯笼,带他穿过曲曲折折,指着前方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笑说:“兰相进去一看便知。” 是时月朗星稀,那宅院映在深邃高阔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兰子卿走进去,看见一身寒衣胜雪,容颜清冷的人坐在堂中,灯光映落眸底,更称寒眸渊深幽暗。 堂下,跪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那老者是位妇人,两鬓斑白,身形佝偻,正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同时嘴里激动地说些什么。 兰子卿留神听了一耳。 “奴婢听螺子轩里的伙计说有人点了一杯‘滇青’,猜想或许是位故人,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您还活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相比起老妇的激动,她身边身穿白袍的年轻公子却是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地跪在堂下。 “参见太子。” 兰子卿上前行礼。 “免礼” 兰子卿行过礼后,知趣地退到一旁,转身的刹那,恰看清那年轻公子的面容,而那公子显然也认出兰子卿,两个人脸色具是一变。 兰子卿正疑惑他怎么会在此,便听得那老妇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宣,快来见过太子。” 第63章 风流子 罗明宣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听到那位妇人的话,薄唇里冷冷吐出字来,“罗明宣见过太子。” 卫离珏望着跪在堂下的青年, 寒眸中闪过一丝幽光。 “军师不必多礼。” 听到太子对自己的称呼, 罗明宣心里一沉,一丝不安隐隐冒出, 果然在那妇人与太子叙够了旧情,准备起身告辞时, 一道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军师留步。” 罗明宣刚想起身, 听到这声, 又跪了回去,不冷不热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卫离珏还没有开口,到是那老妇含着泪水, 对跪在身旁的人,殷殷说道:“明宣,你可要好好听太子殿下的话,为娘这就先走一步。” 恭敬地向太子磕下一头, 方起身离去。 那老妇走后不久,罗明宣冷漠地盯着高椅上白衣墨发的人,在兰子卿微妙的目光中, 犹自站起身。 卫离珏目光沉下。 “离帝对我罗家的恩典,在下感激不尽,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在下一定听从。不过……”看了眼一旁的兰子卿, 薄唇紧紧抿了抿,“如今已是炀国的天下,太子若想行谋逆之事,恕在下难以从命。” 兰子卿在旁听着,秀眉微不可查地一挑。 “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助孤对付殷庭。” 清淡的声音响起。 罗明宣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想动殷庭将军?”冷冷笑了一声,“在下劝太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在下绝不会殷庭将军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孤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卫离珏凌厉地盯着他。 罗明宣毫不退缩地直面那道让人胆寒的视线,唇边勾出嘲讽的弧度,冷笑:“前朝太子正在暗中策划谋反,这个消息,想必炀帝一定乐于听闻。” “太子如若执意对付殷庭将军,在下只好得罪。” 卫离珏慢慢眯起寒眸,眸中腾起杀意,“尔敢威胁孤?” 这时,一道清雅的声音插了进来。 “螺子轩的老板娘竟是离宫里的茶奴,不知夙煌知道后会如何处置那位老板娘。” “你……!” 罗明宣咬牙切齿地盯着一旁悠然自若,似笑非笑的青衣人。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唇角往上勾了勾,又道:“军师何必动怒,我不过随口一说。” 罗明宣胸膛起伏不定,面容却是渐渐平静下来,转头看向卫离珏,冷冷道:“太子殿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罗明宣绝不会妨碍殿下。不过,太子若想对付殷庭将军,罗明宣将会是你第一个敌人。” “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甩袖离去。 兰子卿眼看他出门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先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 “此人如此冥顽不灵,兰卿可有降服之法。” 兰子卿转过头望负手而立的卫离珏,唇边扬起悠然的弧度,拱手回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良策。” 卫离珏轻轻颔首,不再提罗明宣。 “此次得以铲除晁族,兰卿功不可没。” “臣身为殿下谋臣,当谋其事,不敢居功。” 自己设计晁颂,并非为了太子,而是完全出于私心…… 兰子卿眉目一黯。 卫离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性情谦逊,随口夸了几句,引得兰子卿忙道愧不敢当。 “兰卿性情,谦逊一如当年。” 带着淡淡笑意说道。 兰子卿心里愧疚之意更盛。 “可惜未能除去司马礼,当年他身为父皇太傅,深得父皇宠幸,结果他却背叛父皇,转入夙煌帐下,孤绝不会放过他!” 那双清冷的眸霎时戾气森森。 兰子卿听得心惊肉跳,忙道:“殿下,若贸然动司马礼,只怕会惹人怀疑,当务之急乃是对付手握炀国重兵的大将军殷庭。” 卫离珏阖目沉吟,再睁开时,眸中戾气散去。 “兰卿言之有理。”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兰卿对天下城有何见解?” 兰子卿一怔。 天下经过多年的分合、兼并,到今朝共分为三国一城十二族,其中八分天下由炀、褒、娆三国瓜分,另一分由十二族占领,十二族中,以炎疆部落为首,而剩下的一分则由天下城独占。 天下城名曰天下,足以见其实力雄厚,霸气凛然。 不过……太子为何再三问起天下城。 当日飞鸽传信,信中亦提及天下城。 “天下城富饶广阔,兵力雄厚,当为友而不可为敌。” 顿了顿,道:“莫非太子想要拉拢天下城?” “孤正有此意。” “若能得到天下城的支持,对我们自然 是如虎添翼,只是……” “但说无妨。” 兰子卿面含忧色道:“传言天下城城主今非戾冷酷无情,手段狠辣,且他行踪莫测,多年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要拉拢他,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是与虎谋皮。” 卫离珏听他一席话,沉吟良久后,道:“此事,孤自会斟酌。” 兰子卿见他脸色复杂,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问出,“殿下怎会突然想起拉拢天下城?” 卫离珏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一样纯金锻造的令牌,递过去。 兰子卿反复打量这块黄金做的令牌,令牌上雕刻的花纹繁复华丽,却又透着古怪。 这花纹……好像在哪里见过。 脑中银光一闪。 是在记录天下城城史的古卷中。 兰子卿惊讶道:“这是……天下城的令牌。” 卫离珏点点头,“孤在楚州遇袭,这块令牌,便是从那个袭击者身上掉出。” 楚州? 兰子卿蹙起秀眉,有一道光影从他脑中飞速掠过,速度快得叫人抓也抓不住。 “如此说来,袭击殿下的乃是天下城的人。” “这倒怪了,天下城的人为何要袭击殿下” 卫离珏寒眸中转过幽光,“孤自会着人去查。” 两个人若有所思中,院子外突然传进来一阵骚动。 “十殿下您不能进去,我家主子还没有起来。” 紧接着传来一道轻佻悦耳的声音。 “好姐姐,你可不要欺骗本王,小离他一向起得早。”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光大亮。 第81节 兰子卿听到“小离”这个称呼,惊得秀眉一跳,忍不住偷偷去瞄身旁面沉如水的人。 光是站着,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如芒在背的寒意。 “十殿下若执意硬闯,请恕奴婢多有得罪。” “……好姐姐,你这样投怀送抱,不怕你家主子吃醋……” 光是听到这轻浮戏谑的调笑,便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个风流纨绔之人。 都说三皇子夙丹宸风流多情,乃是浔阳第一“风流子”,谁知夙丹宸不过是天生多情,实则天真单纯,而他夙栖止,却是真正的风流薄性之徒。 这样的人缠上太子…… 兰子卿心中一沉。 未等兰子卿忧虑完,先传来一道哀呼声。 “好姐姐……你放我下来吧……你碰到我胸口上的伤了……” 声音越来越远,接着再没有了声响。 卫离珏听到夙栖止喊疼时,漆黑浓密的睫羽颤了颤,清美的面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一会,绿绡走进来,“主子,十皇子已经被奴婢赶了出去。” 卫离珏负手而立,薄凉优美的唇冷冷开口,“他胆敢再来,格杀勿论。” 兰子卿一惊,怕太子当真一怒之下杀死十皇子,正要开口相劝,一旁的绿绡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是,奴婢告退。” 兰子卿跟着告辞。 等出了院落,来到一座假山旁,绿绡停下脚步,以袖掩唇笑看向兰子卿。 “兰相是怕主子当真杀了十殿下吗?” 兰子卿挑了挑眉。 绿绡接着笑道:“不会的,主子不会杀他。主子若真想杀十皇子,在地方便可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何况那个人还替主子……” 兰子卿皱眉,“什么?” 绿绡咬了咬唇,俏丽的面容变得复杂起来。 “替主子挡了致命的一剑。” 第64章 十皇子的请求 第二日傍晚, 从司马府探病回来的夙丹宸,远远地看见相府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身穿绛红衣衫,如墨的发用一条同色发带随意束起, 手里翩翩打着一把纸扇, 整个人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他显然也是注意到了夙丹宸,邪肆的细凤眼笑眯起来, “霍”地一声收起纸扇,戏笑道:“数月不见, 三皇兄不认得我了?” “十皇弟!” 夙丹宸高兴地飞奔到那人面前, 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你随国师去地方秋祭, 怎么去了这么久?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连喝酒都找不到人陪……十皇弟,你怎么了?” 夙栖止肩上受他一掌, 竟不断咳嗽起来,邪美的面容苍白了几分。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拍他的背, 为他顺气。 同时心里疑惑起来。 十皇弟虽不会武功,但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夙栖止缓过劲来, 看着眼前一脸关怀的人,笑道:“三皇兄,你震裂了我的伤口。” “你受伤了?” 夙丹宸吃了一惊,忙去检查他的身体, 手刚碰到他的肩膀,便吃了不轻不重的一记扇柄,被他挡了回去。 “一点小伤,皇兄不必担心。何况……”唇边勾出愉悦的弧度,轻佻道:“我为美人而伤,伤得其所。” 夙丹宸想起之前夙栖止长跑国师府,这次更是追那位国师,追到了地方。 这同自己之前对子卿做的,又有什么分 别? 眨了眨桃花眼,“十皇弟,你同那位国师是怎么回事……” 夙栖止邪肆地勾了勾唇,拿纸扇往夙丹宸胸口轻轻一敲,“三皇兄同兰相又是怎么回事,我回来后,即刻去王府找你,谁知府里的小厮说王兄你在相府。” “不知王兄如今在相府是长住还是短住,是借住,还是……”看了眼俊脸微红的夙丹宸,贴近他耳畔,刻意压低了声音,薄唇戏谑地吐出两个字,“同住。” “胡言乱语。” 夙丹宸一张俊脸已经红透,偏偏他最好面子,被人戳破,却死也不肯承认。 “我……我同子卿只是朋友……” 夙栖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越过夙丹宸肩头,落在他身后一位淡雅出尘的青衣公子身上,笑道:“小弟明白,王兄你与兰相‘只是朋友’,绝无其他。” 夙丹宸看着他以扇掩唇,一副忍笑的模样,心里奇怪不已,又听见他冲自己身后笑着唤了一声,“兰相。” 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夙丹宸紧张地回过头,果然看见兰子卿立在身后,菱唇半勾,似笑而非地盯着自己。 墨眸里却无一丝笑意。 眼见他一步步走来,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 “子卿……你回来了。” 兰子卿却不理他,拱手向那绛红衣衫的人行了一礼。 “臣兰子卿见过十皇子。” 夙栖止看了眼一旁脸色发窘的夙丹宸,细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兰相不必多礼,如今你是三皇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本王的朋友。” 兰子卿容色淡淡道:“三殿下身份尊贵,臣何德何能,岂敢做殿下之友。” “子卿……” 夙丹宸自知有错在先,不敢再说些什么,当着夙栖止的面,也不好做些什么,只好低低唤了他一声,俊脸红透,不知是羞愧还是窘迫。 兰子卿见他这等模样,心里柔软下来,面上却依旧冷冷淡淡。 “十殿下,还请府内小坐。” 优雅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三个人便进了相府。 夙丹宸由于失言,难得安静下来,只拿眼不时瞟一旁神色疏淡的兰子卿。 到是那夙栖止,对着相府里的亭台楼榭,梅林秀水赞赏不已。 “原来兰相府里藏着这样好的景色。” “唰”地一声打开纸扇,细凤眼眼尾上挑,笑看向一旁的夙丹宸,“三皇兄,我可算是沾了你的光。” “这是从何说起。” 夙栖止犹自打着纸扇,笑道:“三年前多少皇孙贵族、达官显贵想来结交兰相,结果都被拒之门外,如今若非三皇兄你,小弟我如何进得来相府,又如何看得见这般景致。” “这岂不是沾了皇兄你的光。” 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十皇弟……莫要说笑。” 话虽如此,瞧了瞧身边秀雅翩翩的人,耳根透出薄红。 兰子卿听夙栖止一番打趣的话,也不说解释之词,在梅林中的揽月亭外停下脚步,淡色道:“两位殿下请。” 三个人进亭小坐,很快便有小厮奉上三盏清茶。 蓝白色的天空一明如洗,夕阳金色的光芒从揽月亭上方洒落,形成一道温暖陆离的光柱,亭外梅林连绵无际,徐徐而来的清风,带了几分梅花的悠香, “此地景色如此风雅秀丽,难怪三皇兄你长住在此,流连忘返。” 拿扇子轻轻一敲夙丹宸的肩头,话中戏谑之意更盛。 兰子卿容色不变,在旁淡然品茗。 倒是夙丹宸经他再三打趣,不免有些恼了,“十皇弟是专门来取笑我的。” “岂敢岂敢。” 夙栖止笑道:“我是来找三皇兄你喝酒的,许久不见,我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喝上一杯。” 夙丹宸听了,顿时将之前的羞恼抛之脑后,一双桃花眼兴奋得晶晶发亮。 “甚好,殷叔叔也回来了。” 兰子卿默然地听夙丹宸兴奋得同夙栖止讨论喝酒的事,脸上虽不动声色,墨眸沉了几分。 “怎好由十皇弟来设宴,这一宴,不如由我来做东。” 夙丹宸一拍胸脯道。 夙栖止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转了转手里的纸扇,望向兰子卿,笑道:“不知丞相可否赏脸。” 夙丹宸跟着一脸期盼地望向他。 兰子卿见他这样殷切的模样,拒绝之词梗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转口道:“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 夙丹宸拍手喜道。 兰子卿没料到自己一句“从命”会让他这般高兴,菱唇轻轻抿了抿。 第82节 过了片刻,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墨眸底光华流转,抬眸看向对面一身绛红衣衫的人,道:“十殿下有伤在身,可饮得酒?” 夙丹宸想起相府门前的事,一脸关怀地看向夙栖止。 “对啊十皇弟,我刚才轻轻拍你一掌,你都咳得这样厉害,想必伤势不轻,怎么能同我喝酒。” “无妨,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夙栖止笑道,纸扇轻打,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殿下伤从何来。” 兰子卿突然问道。 夙栖止答道:“小王与国师在楚州遇袭,小王一时不备,受了那袭击者一剑。” “殿下遇袭是何时发生的事?” 夙栖止拿纸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大概是十天前。” 十天前…… 按路途马程,正好是应玄抵达的时候。 应玄一到,太子殿下便遇袭…… 未免太巧。 兰子卿端起茶,用茶盏掩了深思的容颜。 “兰相,有何不妥?” 夙栖止被他这样追问,心里渐渐起疑。 夙丹宸同样疑惑地看着兰子卿。 兰子卿松开眉头,放下茶盏,笑道:“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公然袭击殿下与国师,不知殿下可有抓到那名袭击者?” 夙栖止提起来,一副惋惜的模样,“那袭击者打不过国师,便潜入深林再也不见踪迹,可怜小王白白受了他一剑。” “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来袭击十皇弟和国师。” 夙丹宸皱起英眉。 夙栖止作为“被袭”者,反而云淡风轻的模样,翩翩打转纸扇,甚是潇洒不羁。 “听说楚州多强寇,说不定是哪个不长眼的草莽做得,我离开楚州之前,已经下令命当地官兵清缴草寇。” 不对。 普通草莽身上,怎么会有天下城的令牌。 袭击者若不是天下城的人,便是有人存心栽赃嫁祸给天下城。 这样做……目的何在? 种种谜团,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叫人理不出头绪。 罢了,此事太子自会着人去查,何必自寻烦恼。 兰子卿抛下心中疑虑,恢复成淡泊清雅的姿容,在旁静静听他二人言笑晏晏。 这一会儿功夫,夙丹宸与夙栖止已经从楚州遇袭一事谈到了地方风土人情,他二人由于性情相近,在众多兄弟中关系最为亲厚,如今阔别数月,自然有许多叙旧的话要说。 夙丹宸听夙栖止讲起地方奇闻异事,一双桃花眼晶晶发亮。 兰子卿便在一旁,轻柔地注视他,目光里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似水柔情。 不知不觉,金乌西坠,梅林里光线渐渐暗下。 夙栖止“唰”地一声合起纸扇,笑道:“小王叨扰丞相良久,先行告辞。” “十殿下慢走。” 兰子卿起身恭送。 夙栖止临走前,冲夙丹宸眨了眨细凤眼,夙丹宸先是不解,后面反应过来,忙说:“十皇弟,我送你。” 追之前不忘看一眼兰子卿,见他轻轻颔首后,方高兴地追了出去。 兰子卿在身后,宠溺而又无奈地勾了勾唇。 夙丹宸在梅林径口处追上夙栖止。 “十皇弟,你特意叫我出来,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夙栖止弯了弯细凤眼,“不满皇兄,小弟确有一事相求。” 夙丹宸一脸爽快道:“你我是兄弟,说求便见外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为十皇弟你办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酒宴,我想邀请一个人参宴。” “邀人参宴?这有何难,十皇弟你写一封请柬便是。” 这样的小事,哪里值得一提? 夙丹宸不解地望着他。 夙栖止“哈哈”一笑,“皇兄有所不知,这个人我必是请不来,只好劳烦皇兄代为一邀。” 夙丹宸听他这样一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十皇弟……说得是国师?” “正是。” 夙丹宸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十皇弟,你同国师……?” 夙栖止挑了挑细凤眼,容颜黯淡下来,叹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他这副怅然低落的模样,叫夙丹宸瞧在眼里,好不难过,当即一拍胸膛,答应下来。 “十皇弟,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请来国师。” “如此便多谢三皇兄。” 一个转眼,夙栖止又恢复成轻佻纨绔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怅然低落。 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笑道:“三皇兄,你还得再答应我一件事。” 夙丹宸点头。 “我方才求皇兄之事,皇兄万不能告诉兰相。” “这是为何?” 夙丹宸一头雾水。 他还打算叫子卿帮忙去请国师。 子卿这样聪明,一定有办法请来国师。 夙栖止笑眯起细凤眼,“何必叫兰相笑话” 夙丹宸听了,哭笑不得。 “十皇弟一向不拘小节,今日怎么害起臊来……好吧,那我便答应你。” “多谢皇兄。” 夙栖止拱手向他深深作了一揖,惹得夙丹宸忙一脸惊吓地去扶,“十皇弟,你怎么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看清他戏笑的面容后,方知自己又是被他戏弄了。 “十皇弟,你又捉弄我。” 夙丹宸恼道。 夙栖止笑着在一旁赔礼。 他与夙丹宸从小一起长大,最爱做的事情便是逗弄他这位天真单纯的皇兄,偏偏夙丹宸生性温柔多情,只要他一露出委屈可怜的模样,夙丹宸便自动忘记了被他捉弄时的羞恼,最后反去安慰他。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夙栖止三言两语,便轻轻松松讨得夙丹宸的原谅。 这件事后,夙栖止出府而去,夙丹宸转身往梅林深处走去。 兰子卿淡雅地在亭中喝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保持着喝茶的姿势,头也不抬地问:“十皇子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夙丹宸噎住,想起夙栖止的话,果真对宴请国师一事守口如瓶,只说:“没有什么,我就是去送一送他。” 兰子卿点点头,倒也不再追问。 夙丹宸瞧出他神色有异,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低低问道:“子卿,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臣为何要生殿下的气。” 兰子卿反问,容色凛淡。 夙丹宸窘道:“我在十皇弟面前说……与你只是朋友,一定让你伤心了……” 兰子卿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他羞窘的面容,道:“与男子交往,这般叫殿下难以启齿?” “不是的……我……我……” 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明白几分,却是不忍再为难他。 放松身体,靠在身后温暖得叫人贪恋的怀抱中,柔声道:“殿下不愿在人前承认你我二人的关系,亦无不可。” 夙丹宸感动又愧疚地将人抱得更紧,像大犬一般蹭着他洁白如玉的脖颈。 “子卿,你总是这样好……” 兰子卿唇边勾出一个柔软的弧度,目光 盈盈地注视他,“傻瓜。” 如此也好。 他二人关系的确不应叫外人知晓。 若是被太子知道…… 兰子卿心口猛地一跳,浓烈的不安在胸腔扩散。 第83节 第65章 太子起疑 次日一早, 夙丹宸便缠着兰子卿,说要去将军府请殷庭将军参加三日后的酒宴。 兰子卿磨不过他,只好点头同意。 夙丹宸高兴地在兰子卿唇上啄了一口, 方出门而去。 兰子卿目送那道蓝影远去, 唇边不自觉流露出轻暖的笑意。 待人走远,再不可望后, 方收起笑颜,淡声唤小厮阿三。 阿三从庭外走来, 向案前一身青黛衣袍, 捧书垂眸的人拱手, 恭敬道:“丞相有何吩咐。” “备轿,去国师府。” “是” 夙丹宸先去了将军府,开门的人依旧是那位年轻俊秀的军师。 军师见是他, 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面无表情地站在殷庭将军身旁,听他兴高采烈地邀请将军参加酒宴。 殷庭英俊的面容难掩喜色,爽朗地一拍夙丹宸肩膀, 大笑道:“小十也回来了?好!我们叔侄三人可要不醉不归!” 夙丹宸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白袍军师,桃花眼弯弯笑起。 “不知军师可愿赏脸,本王还没有谢你替本王找到宝物。” “宝物?” 殷庭问道。 夙丹宸点点头, 将罗明宣归还自己黄金匕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殷庭听后,看向罗明宣,笑道:“既然如此, 阿宣可不要辜负了小宸的一番好意。” 罗明宣默了默,拱手淡声道:“却之不恭。” “那就这样说定了。” 夙丹宸见罗明宣应下,高兴道。 殷叔叔和军师都同意了参加酒宴,便只剩下国师。 说完正事,夙丹宸提出告辞,殷庭笑道:“小宸这样急着走做什么,留下来陪叔叔我喝酒。” 夙丹宸眨了眨桃花眼,神神秘秘地说自己还要再去请一个人,殷庭好奇地问他是谁,却被他敷衍过去,只说到时候便知道了。 “既然如此,叔叔我便不留你了。” 两个人互相告过辞,夙丹宸出将军府而去。 罗明宣看着那道远去的蓝影,墨眸半眯,目光里满是探究。 “应玄?” 一身寒衣胜雪的太子清傲地负手而立在堂中。 兰子卿站在堂下,拱手。 “应玄乃炀国卿大夫,日前他被炀帝派往楚州考察。臣得知太子乃是十日前遇袭,依照马程,十日正好够应玄抵达楚州,应玄一到楚州,太子殿下便遇袭,这其中巧合,不免令臣心疑。” 他去户部调查过应玄的身家背景,户籍上显示应玄乃幽州玉壶县人氏,从小父母双亡,由一位叔叔带大。 家世清白,毫无破绽。 不过他隐隐觉得,应玄的来历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太子遇袭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浓烈。 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阿宸。 这个人,必须彻查。 兰子卿幽深的墨眸中闪过一抹冷光。 卫离珏沉吟片刻,道:“此人,孤会着人去查。” 兰子卿放下心来,刚想提出告辞,便见绿绡从外面走来,在他身旁站定,向堂上白衣墨发的人欠了欠身。 “孤说过,他胆敢再来,格杀勿论。” 寒眸中腾起杀意。 绿绡忙道:“主子,来得人不是十皇子,是三皇子夙丹宸。” 兰子卿眉目一惊。 阿宸怎么会来? 他不是说去将军府…… 兰子卿心里的问题被卫离珏淡淡问出,“他来做什么。” 绿绡回道:“奴婢不知,他未说明来 意,只说要见主子。奴婢便让他在外等候,前来通报。”见上方的人神色清冷,半响未言,大着胆子道:“主子,是否打发他走。” “殿下,此人不过浔阳一风流纨绔子,不见也罢。” 兰子卿心里跳得厉害,在太子面前,却不敢露半分形色,勉强用平静淡然的声音道。 卫离珏不知想到什么,寒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优美薄凉的唇轻启,“不必,请他进来。” 兰子卿的心猛地一悸。 “是” 绿绡欠身行礼后,转身离去。 “兰卿暂且一避。” 兰子卿默然片刻,拱手应了声“是”,往内堂一处屏风走去。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太子伤害阿宸。 不一会儿,绿绡引一位长相英朗,正好 奇顾盼四周的正蓝袍青年走来。 “主子,三皇子到了。” 将人带到后,绿绡知趣地退下。 “国师,你的府邸真好看。我原以为子卿的相府已是十足的雅致秀丽,没想到国师你的府邸清幽如同仙境。” 绿绡一退下,夙丹宸便难按一路来的惊艳之情,开始自顾自地说。他见国师背对自己拨弄棋盘,倒也丝毫不介意,反而越说越起劲。 “我进府的时候看到一处梨苑,里面的梨树竟开着白色的梨花,眼下并非梨花盛开之季,国师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可好?” 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期待地望着前方身如寒雪的人。 他学会了之后,便可以教给殷叔叔,省得殷叔叔老是对着一亩光秃秃的梨枝喝酒。 兰子卿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听他这一番毫无顾忌的话,在屏风后高高悬起了心。 果然紧接着传来一道颇有深意的话。 “听三殿下所言,似乎同兰相交情匪浅。” 兰子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紧张地竖耳去听,结果那道熟悉的声音良久未言。 空气一时沉默。 卫离珏冷冷盯着眼前突然呆愣下来,面容古怪的蓝袍青年。 兰子卿知他素来口无遮拦,生怕他此刻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惹得太子动怒。 手心里沁出冷汗。 过了许久,夙丹宸方从惊艳中醒过神来,俊脸红了红,小声道:“原来国师生得这样美,难怪十皇弟……” 猛地住了口,飞速捂上自己的嘴。 兰子卿一怔,心里不知该气该笑。 卫离珏也是没料到此人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轻薄的话来,清美绝尘的面容沉下,寒眸底幽光凛冽。 “三殿下所为何来。” 优美冰凉的薄唇冷冷吐出字。 夙丹宸自知失言,不敢再胡言乱语,忙从怀中掏出一封暗红色的请柬,递过去。 “我是来请国师你参见三日后的酒宴。” 卫离珏随手接过,请柬鲜艳殷红的颜色更映得他修长如玉的手说不出得苍白。 鸦羽垂下,掩了渊深的寒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夙丹宸见了,忙趁热打铁道:“我知道国师深居简出,不喜欢别人打扰,可是一个人老在府里待着,那多没意思。” “这次酒宴殷叔叔,罗军师,十皇弟还有子卿都会参加……子卿他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一定不会叫国师无趣。” 卫离珏在这时抬眸,寒眸扫了眼屏风,清淡地说:“想不到三殿下与兰相之间,竟有这样好的交情。” 兰子卿暗叫不好。 “子卿他……是我的朋友。” 夙丹宸说到“朋友”二字时,脸色有些不自然,好在卫离珏心思并不在他身上,因此并未察觉。 卫离珏慢慢眯起寒眸,眸中暗光变幻不定。 夙丹宸最要面子,怕再说下去,会暴露自己和兰子卿的真实关系,便转口劝他参宴。 “国师,我说了这么多,你肯不肯赏脸赴宴?” 卫离珏神色清冷道:“心领” 夙丹宸见他始终不为所动,还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只好怏怏地提出告辞。 临走前,不死心地说:“国师如果改变主意,尽管来找我们。” 第84节 他走后,卫离珏在原地定定站了半响, 清美的面容沉如寒水,寒眸中冷光幽森,苍白冰冷的指尖轻轻一挥,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请柬被他无情地丢入垃圾篓中。 “兰卿,你有何话说。” 冷冷地对空无一人的大堂说道。 第66章 太子欲除三皇子 兰子卿一边走出屏风, 一边心下飞速计量。 太子最恨他人背叛,若察觉自己别有异心,绝不会放过自己。 阿宸, 你害苦我矣。 心下无声叹了口气, 敛容来到堂上寒意墨发的人身边,拱手道:“殿下, 臣确有话说。” 卫离珏沉色不言。 “臣与三皇子交好,全然是为了太子殿下。” “怎说。” 卫离珏眯起寒眸看他。 兰子卿不慌不忙道:“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夙丹宸此人心思单纯, 无防人之心, 而他与殷庭将军情非泛泛,臣与他交好,方有机会接近殷庭, 方能设计除之。” 拱手施了一礼,“臣已想到降服罗明宣之法,此次酒宴便是玄机所在。” 卫离珏注视他半响,方轻启薄唇。 “果真?” 兰子卿恭顺道:“殿下静候佳音。” 卫离珏点点头, 寒眸中冷光化去,转为一片欣慰之色。 “孤错怪兰卿。” 兰子卿垂下眸,拱手朝他深深一拜, 清柔恭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当年夙煌兵变夺宫,若非太子殿下一句‘兰卿不走,孤亦不走’, 兰子卿早已化作离宫中一副森森白骨。殿下待臣有再造之恩,臣对太子殿下感激不尽,万万不敢生出二心。” 姿态越谦卑,话语越恭敬,心里便越愧疚。 太子待他恩重如山不假,可他的的确确生出了二心。 他不能让阿宸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也不能背叛太子。 兰子卿痛苦地闭了闭眼。 “兰卿请起” 卫离珏扶起他,想起当年太子宫中同案共读,寒眸清波微动。 兰子卿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又被他接下来一句清冷的话惊吓得冷汗涔涔。 “听闻三皇子夙丹宸乃炀国最得宠的皇子。” 兰子卿的心猛地一跳。 却不得不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道:“殿下,夙丹宸的确是夙煌最宠爱的皇子,不过他胸无大志、不学无术,平日只知花天酒地。这样一个庸庸之辈,绝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 卫离珏转过头,寒眸定定瞧着眼前拱手低眉的清雅之人。 薄唇轻启,冷冷淡淡道:“兰卿在护他?” 兰子卿心口猛地一跳,“殿下误会,臣怎会维护他。眼下大将军殷庭未除,太子夙玉未废,夙丹宸留之尚有利处。”咬了咬牙,在心里赌了一把,躬下腰身,道:“太子若实在放心不下,臣可为殿下除之。” “不必,区区一个纨绔子,孤何惧之有。既然兰卿留之有用,那便先留他一命。” 卫离珏神色恢复清冷,寒眸中疑虑尽消。 兰子卿整个人明显松了口气,脸上却是声色不变。 这件事后,兰子卿无心再留卫府,他心中余悸未散,一心只想回府抓来夙丹宸质问,便在二人一时无话的间隙提出告辞。 “且慢” 卫离珏叫住兰子卿,神色清淡地唤婢子绿绡。 不一会儿,一个娇俏的绿裙女子捧着一只镂花镶玉的紫檀木盒后入内。 绿绡将紫檀木盒递给兰子卿。 兰子卿疑惑地打开,只见盒中躺着一只精致的羊脂色小药瓶。 清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此药名唤‘灵玉’,可治兰卿手上之伤。” 灵玉,天下间最好的伤药,出自神医之手,寻常人千金难求。 兰子卿心中涌来莫名滋味。 “多谢太子。” 夙丹宸从国师府出来后,王府里的小厮找到他,说大学士司马礼要见他。 他便去了司马府,等看望过自家外公,出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浔阳城中灯火璀璨。 是时正逢夜市,商贩沿街叫卖,街上行人往来不绝,好不热闹。 他从一片人烟繁华中穿过,径直来到相府。 借着月光,绕过曲水梅林,一路来到书房。 奇怪的是,一向亮堂的书房此刻不见半点灯火,一眼看去,房间黑黢得吓人。 难道子卿不在? 夙丹宸带着疑惑走进书房。 摸到灯柱旁,从灯柱底下的横木中拿出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点亮灯芯,静默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道淡漠冰冷的声音。 “殿下舍得回来了?” 夙丹宸“啊”地吓出声,手里的火折 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身后紫檀案边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月光在青黛衣袍上分出明暗,容颜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何模 样。 映在月光下的青衣,散发冷冽的幽光。 “子卿,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不点灯?” 夙丹宸拍了拍被他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弯下腰去捡起火折子,吹亮它后去点灯罩里的灯芯。 明媚的灯火瞬间照亮四壁。 夙丹宸只往兰子卿面上瞧了一眼,便吓住了。 好……好可怕的面容! 兰子卿此刻面沉如水,墨眸幽光暗伏,正冰冰冷冷地瞧着他。 夙丹宸被他这样看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子卿怎么这样看我,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清瘦的腰。 夙丹宸自与兰子卿交往以来,练出了一身伏低做小的本事,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便先自觉地蹭着他光洁如玉的脖颈撒娇,试图减轻他的怒意。 以往兰子卿不管生多大的气,被他这样搂着脖子蹭,怒气便会不自觉消下一半。 这一次,兰子卿却推开了他。 在夙丹宸不解的目光中,冷冷开口,“殿下这一日,都去了哪里?” “我……我去找殷叔叔了,子卿你同意我去的。” 夙丹宸不解又委屈地说。 兰子卿眯起墨眸,“除将军府,殿下可 有去过其他地方?” 夙丹宸一惊,自己去看望外公的事这么快便被子卿知道了? “……还去看了外公……子卿,你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吗?” 难道因为自己没有告诉子卿自己去了司马府,所以子卿生气了? 兰子卿看着眼前低着头一副委屈模样的蓝袍青年,墨眸里的光闪了闪。 “殿下看望司马大人乃孝义之事,臣怎会生气。” “那你为何发这样大的怒……你这样,我心里好不安……” 声音越来越低。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紧紧抿了抿唇,声音冰冷不减,“除将军府与司马府,殿下可曾去过其他地方?” 夙丹宸一时语噎。 除了这两个地方,自己还去了国师府。 既然子卿不是因为自己去找殷叔叔和看望外公生气,那便是气自己去国师府。 奇怪,子卿怎么知道自己去了国师府。 夙丹宸英朗的面容变得为难起来。 自己已经答应了十皇弟,不将这件事情告诉子卿…… 兰子卿见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墨眸里怒意更盛,冷着嗓子问:“殿下还打算欺瞒臣?” 夙丹宸听到明显带着怒意的声音,心口一跳,不敢再隐瞒下去。 “我……我还去了国师府。” 第85节 “殿下与那国师素无交情,平白无故,为何要去寻他?” 兰子卿冷着脸,一寸一寸逼近他。 夙丹宸连忙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是十皇弟让我去的,他想请国师参加酒宴,又担心请不来国师,便让我代他去邀。” 兰子卿一怔。 夙栖止? “我在十皇弟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为 他请来国师,没想到我去了国师府,磨破了嘴皮子也请不动那位国师。请不来国师,十皇弟指不定要怎样笑话我。” 夙丹宸愁眉苦脸地自顾自说,浑然未察他身旁的兰子卿秀眉紧锁,陷入深思。 “既然如此,那日在亭中,殿下为何不肯告诉臣?” 夙丹宸低下头,“十皇弟不让我说,他说怕你笑话” “荒谬” 兰子卿气得脸色铁青。 “你可知……你可知今日……” 死死咬住唇,不肯再说下去。 “今日如何?” 夙丹宸无辜地眨了眨桃花眼,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今日太子殿下险些便要除你! 兰子卿胸口剧烈起伏,冷着脸偏到一旁,菱唇紧抿,不置一词。 这样一来,夙丹宸越发疑惑不解了。 “子卿,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沉默。 “我没有告诉你实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沉默。 夙丹宸被他这副模样吓住,拉起他的 手,抽了抽声,小心翼翼道:“子卿,我对你说谎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好不好,你别不理我,我最怕你不理我了。” 兰子卿睫羽微颤,转过头来看他,看见那双幼鹿般纯真湿漉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慌。 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对他小惩大诫,到头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将人拉入怀中,柔声哄道:“乖,我不生气。” 夙丹宸犹如受惊的大犬般,将头深深埋入他优美的脖颈中。 兰子卿伸手揽上他的腰,由着他委屈地蹭自己的耳鬓,心下怒意缓缓散去。 “殿下还敢不敢欺骗臣?” 夙丹宸含着他圆润精巧的耳垂,声音低低发出,热气呵入耳道中,“再也不敢了。” 兰子卿这才勾了唇,恢复成以往柔情似水的模样,将挂在自己身上这只受惊的大犬抱得更紧了些。 在夙丹宸看不见的地方,展露出忧心忡忡的容颜。 今日之事,倒也给了他警醒。 倘若他日太子要对付阿宸。 他该如何是好。 忧心的眉目变得坚定起来,跳跃着灯火的墨眸闪过一丝冷光。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第67章 琴女似水 昨夜后, 夙丹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守在兰子卿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去了国师府。 兰子卿淡淡睨了他一眼, 寻了个借口, 轻描淡写地带过。 夙丹宸半信半疑,由于他忙着筹备三日后的酒宴, 很快便将这件事情忘之脑后。 为了这次相聚的酒宴,夙丹宸没少费心思。 酒宴上的装潢摆设, 宴中的珍馐佳酿, 都由他一一敲定。 那几天, 他可谓是忙得天昏地暗,有时连晚饭也顾不得与兰子卿一起吃。 兰子卿瞧在眼里,心疼不已, 几次提出帮他,却都被他拒绝,喘着热气咬兰子卿的耳朵,说:“子卿放心便是。” 兰子卿见他乐在其中, 无奈地抿了抿唇,便也不再多言。 很快便到了约定好的日子。 这一日,酉时的天色墨蓝纯净, 天角云深处隐约冒出一弧弯月。 浔阳华灯初上,繁华似景。 护城河畔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放满花灯的河中央,停留着一条美轮美奂, 瞧上去雍容华贵的大船帆。 这便是夙丹宸设宴之地。 待参宴的人陆陆续续到来,夙丹宸悄悄将夙栖止拉倒船尾,一脸羞赧说:“十皇弟……我、我没能请来国师。” 夙栖止似乎早已料得如此,脸色丝毫不见失望之色,“唰”地一声打开纸扇,笑道:“皇兄不必放在心上,我早该料 得,是我害皇兄白跑了一趟。” 夙丹宸忙道不妨事。 话虽如此,但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办到,夙丹宸始终觉得过意不去,刚想说下次一定替他请来国师,话到嘴边,猛地收住。 对了,自己答应了子卿不再去国师府。 一脸歉疚地望着夙栖止。 夙栖止见他这副模样,轻笑道:“皇兄再不回宴,客人可要等急了。” 夙丹宸一拍脑袋,忙拉着夙栖止回到宴上。 果然如夙栖止所说,他二人刚刚露面,便被等急了的殷庭捉住好一顿“教训”。 “小宸这么久才出来,岂是待客之礼?” “小十回了浔阳,也不支会叔叔一声,叔叔白疼你了。” 夙丹宸忙向殷庭赔礼。 夙栖止笑眯起细凤眼,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男子,笑道:“殷叔叔从小便疼三皇兄,哪里疼过小侄,连武功都教他却不教我 。” 殷庭跟着笑道:“小十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哪里是叔叔我不教你,分明是你这小子变着法偷懒。” 几个人说笑着入座。 早已就坐的罗明宣神色凛淡地起身,拱手不卑不亢地向夙栖止、夙丹宸二人行礼。 夙丹宸见夙栖止疑惑地盯着他,忙为他介绍道:“十皇弟,这位是殷叔叔的军师,罗明宣。” 夙栖止拿纸扇一敲脑袋,笑道:“军师大名,小王早已听闻。寂谷岭一役,军师用兵如神,令小王心佩万分。” 按说罗明宣被人这样称赞,就算不喜与形色,也该有所表示才对,他却像被人戳到了痛脚一般,清秀的面容白了几分,不冷不热道:“在下无能,当不起‘用兵如神’四字。” 他这一句突然而然的话,令宴上三人愣了愣。 “阿宣。” 殷庭知道他这样说,是还没有放下庆功宴上那位丞相的一席话。 夙栖止缓缓打开纸扇,笑道:“军师何出此言。” “军师你这样聪明的人还说自己无能,那我岂不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夙丹宸以为他是在自谦,眨着桃花眼说笑。 “殿下要找什么样的洞钻?” 一道清柔含笑的声音从外传来。 夙丹宸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桃花眼里放出光彩,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广袖青袍的兰子卿,正笑吟吟地走来。 “子卿,你来了。” 连忙起身去迎。 殷庭见风雅翩翩的兰相突然出现在宴上,略吃了一惊,罗明宣听见声音,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三人之中,只有夙栖止容色不惊,邪肆的细凤眼笑眯起来,闲闲打着纸扇。 “小宸前日说要请的贵客,莫非便是兰相。” 殷庭疑奇道。 夙丹宸引兰子卿入座,听到这一句话,羞赧地红了耳根,支支吾吾了半天,道:“子卿……是我的贵客。” 这样有歧义的话,果然叫殷庭误以为夙丹宸那日所说之人,便是兰子卿。 “没想到小宸竟与兰相有交情。” 殷庭笑道。 兰子卿拱手见过礼后,墨眸颇有深意地扫了眼罗明宣。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薄唇。 夙丹宸、夙栖止兄弟二人已是十足的多话之人,再加上一个恣意潇洒的殷庭,这一顿酒宴可谓是热闹非凡。 “我记得十三年前,小宸你不知从哪里听来宫外街景繁芜,硬是缠着我带你出宫去看……” 第86节 “结果殷叔叔你粗心大意弄丢了我不说,还笑话我没有男子气概。” 一提起这件事,夙丹宸忍不住替自己叫屈。 殷庭“哈哈”一笑。 “那时小宸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坐在灯柱下哭,哪里有男子气概了。” “竟有此事,三皇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夙栖止笑看向一脸窘迫的人。 “十皇弟,若不是你告诉我宫外热闹繁华,我也不会让殷叔叔带我出宫……” 也不会走丢,叫殷叔叔看见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夙丹宸鼓着腮在心里腹诽。 夙栖止笑眯起细凤眼,“啪”地一声合起纸扇,拱手半真半假道:“如此说来,到是小弟的不是,小弟这厢赔礼。” …… 他三人叙旧,倒把兰子卿与罗明宣这两个“外人”丢在了一边,兰子卿勾了唇,优雅地端起一杯金樽,向旁坐唇红齿白、神色冷淡的人道:“军师,本相敬你一杯。” 罗明宣虽不喜兰子卿,但也不愿在人前失了风度,便端起酒杯回敬。 “怎敢劳丞相敬酒,说起来,也该是在下敬一敬谋士之首。” 罗明宣薄唇冷冷吐出字。 兰子卿知他心病所在,淡淡一笑,道:“庆功宴上,本相一席纸上谈兵之言,军师不必介怀。军师能以区区千人大败炎疆数万之众,实令本相敬佩。” 罗明宣不料兰子卿竟能看破他心事,薄唇紧紧抿了抿。 兰子卿果非浪得虚名之辈。 酒过三巡,宴上那三人都有几分微醉, 这时一个灰蓝衣袍的小厮掀帘走来,拱 手道:“殿下,琴伎已在外等候。” 夙丹宸一愣。 自己何时叫了琴伎? “三皇兄,原来你还准备了这一手……哈哈……” 夙栖止在一旁挤眉弄眼,殷庭也跟着打趣,如此一来,夙丹宸更没有解释的机会,只好将错就错,叫小厮请那位助兴的琴伎进舫。 罗明宣见了,冷着脸一言不发。 兰子卿唇边勾出一弧意味不明的弧度,垂下浓密漆黑的睫羽,轻轻晃了晃金樽中的清酒。 不一会儿,一个怀抱琵琶,身姿窈窕的黄裙女子莲步走来。 敛眉在珠帘前盈盈拜落,温婉的声音缓缓响起。 “妾身似水拜见各位公子。” 夙栖止“啪”地一声打开纸扇,轻佻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缓缓抬眉。 抬起来的容颜虽不如花魁柳含烟那般国色天香,但胜在眉目温婉,清丽脱俗, 叫人耳目一新。 那双含情脉脉的杏眸光华流转,一颦一笑动人心扉。 “柔情似水,人如其名。” 夙栖止笑赞了一声,转向夙丹宸。 “三皇兄,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美人。” 夙丹宸听夙栖止这样说,不禁有几分得意,将心里的疑惑抛却,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琴女向众人行过礼,款款起身,退至屏风后。 纤纤素手轻轻一拨,便有优美悦耳的琵琶声从屏风后传来。 几个人继续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乐声过半,船舱外传来一阵骚动。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此地。” “他妈的,废话少说,把人交出来!” 随着吵闹声,几个络腮胡壮汉闯了进来,一脚踢倒屏风,骂骂咧咧地抓起柔弱无骨的美人。 “小贱人,看你还往哪跑!” 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挣扎一边呼救。 很快便涌来一群护卫,将他几人团团围住。 这几个大汉都是些地痞无赖,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欺负小老百姓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不免有些发憷。 其中一个满脸刀疤的状汉出来道:“几位爷,这贱人欠了我家少爷二百两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公子,救救妾身……” 夙丹宸最看不惯欺凌弱小,“腾”地起身,便被夙栖止拿纸扇按住肩膀按了回去,眨着桃花眼,不解地望着他。 夙栖止懒散地拨弄着手里的纸扇,不紧不慢道:“美人儿,非是本公子见死不救,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公子便是想帮,也力不从心。” 闻言,殷庭也坐了回去。 至于兰子卿与罗明宣,他二人皆是不喜多管闲事之人,脸色一个塞一个得淡漠,无动于衷地在旁看戏。 那群壮汉听了夙栖止这番话,脸上一阵得意,抱拳道:“多谢爷。” 便要抓琴女出船。 琴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束缚,扑向席宴,跪倒在殷庭脚边。 “公子容禀,妾身并没有欠那恶少二百两银子,实是那恶少强占妾身不成,便污蔑陷害妾身。” “竟有此事?” 殷庭看着脚边的女子,皱眉道。 船帘处凶神恶煞的大汉想扑来抓人,结果被船上的护卫制服。 那温婉的琴女跪在将军脚边,在众人注视中,梨花带雨地说起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乃楚州茶梅县人氏,几日前随阿爹来浔阳卖艺,岂料被当地有名的恶少看中,要强娶她做妾,她不从,那恶霸便指使人活活打死了她的阿爹,还污蔑她打碎了价值两百两的花瓶。 “岂有此理!” 殷庭愤怒地一拍桌子。 席前落在那黄裙琴女身上的目光或愤怒、或同情、或淡然……却有一道目光说不出的阴冷。 罗明宣阴沉地盯着琴女攥住将军衣角不放的纤手, 兰子卿看了眼一旁面沉如水的人,愉悦地勾了勾唇。 “这位似水姑娘所说,可是实情?” 殷庭沉色问被制住的大汉。 其中一个大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非但全盘承认,还抬出顺天府的名头,见众人明显的一愣,得意道:“怕了吧!” “顺天府府伊一身清廉,想不到竟会有 如此作恶多端的儿子。” 殷庭皱眉道。 手一挥,便有护卫将大放厥词的大汉丢出了船。 一众护卫跟着退下。 夙丹宸见地上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一时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扶起她,温声 道“姑娘,你别怕。” 兰子卿看在眼里,攥紧了手里的金樽。 偏偏有人火上浇油,夙栖止打着纸扇,笑道:“三哥,你不如帮人帮到底,将这位举目无亲的似水姑娘收入府中。” 夙丹宸一愣,“不是已经没事了。” 夙栖止笑道:“三哥此言差矣,这位姑娘现在是没事,我们走了之后,难保那伙人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三哥既管了这桩闲事,不如……”拿扇子轻佻地一敲夙丹宸肩头,“便管到底吧。” 殷庭思虑片刻,认为夙栖止言之有理,笑着在一旁搭腔。 黄裙琴女目光盈盈地望他。 夙丹宸偷偷看了眼兰子卿,见他挑着眉似笑非笑地回望自己,那双墨眸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夙丹宸吓得一激灵,连忙松开扶琴女的手。 “我……我管不了。” 一屁股坐回,捂着耳朵将头埋在桌上。 兰子卿见他这番动作,心里一阵好笑,墨眸底薄冰消融,唇边弯弯勾起。 罗明宣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两人,见此情景,不知在想些什么,细长的眉轻轻蹙起。 夙丹宸不管,那便只有夙栖止与殷庭。 见殷庭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夙栖止“啪”地一声收起纸扇,笑道:“叔叔不必看小侄,小侄家有悍妻,心有余而力不足。” 殷庭奇道:“小十何时成的亲?” 夙栖止但笑不语。 兰子卿听出他话中所指之人,心中一沉。 夙丹宸悄悄松了一只捂耳朵的手。 第87节 如今夙丹宸与夙栖止都不愿插手此事,能管得便只有殷庭将军一人。 黄裙琴女跪倒在地,抓着殷庭的衣角,眸中含着泪水,求道:“妾身愿为奴为婢,伺候公子。” 殷庭正犹豫不决,罗明宣先冷冷出了声:“姑娘若是怕那伙人找姑娘的麻烦,在下可多派人手保护姑娘。” “罗兄此言差矣,百密总有一疏,还是接进府安全些。” 罗明宣攥紧了拳,冷冷盯着翩翩打着纸扇,唇边挂着懒散笑容的人。 兰子卿听了夙栖止的话,讶了一讶,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夙丹宸偷偷从桌下抬眼。 见殷庭迟迟没有答应下来,琴女松了手,脸色黯淡道:“是妾身无礼,叫公子为难了。”咬了咬唇,一头撞向船柱。 幸好夙丹宸眼疾手快,及时阻止了她。 “似水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琴女杏眸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与其他日落入那恶人手中……妾身不如今日死了干净……” 夙丹宸着急地看向殷庭。 “殷叔叔……” “叔叔当真忍心看着这美人香消玉殒?” 夙栖止挑眉道。 “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殷庭无奈道,“似水姑娘,便委屈你暂居寒舍。” 琴女深拜叩谢。 “将军府上从未有过女眷。” 罗明宣冷冷道。 “罗兄,凡事皆有例外,再说似水姑娘只是暂居将军府,你又何必再三阻扰。” 夙栖止笑道。 殷庭沉吟良久,道:“阿宣不必再言。” 话已至此,罗明宣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冷着一张唇红齿白的秀颜,阴冷地盯着一袭红衣衫,闲散打转纸扇的人。 酒宴经此一闹,几人也无心思喝酒,道了几句告辞,各自散去。 那名名唤“似水”的琴女跟随殷庭离开前,有意无意地瞟了兰子卿一眼 兰子卿回望了她一眼,秀眉微不可查地一挑。 视线短暂相对,很快便错开,两人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 兰子卿转回视线后,反而将目光投向正在同夙丹宸说笑的夙栖止。 压在心头的疑虑慢慢浮起。 温容进将军府一事,未免太顺。 本以为少不得自己耗费唇舌,方能说动殷庭,收留温容入府。 未料…… 这其中最大的“功劳”,当属夙栖止。 沉眸遥望杨柳树下,慵懒地打着纸扇,笑眯起细凤眼的人。 兰子卿皱眉深思。 难道此人当真是无意中“推波助澜”。 第68章 管好你的人 那琴女随殷庭将军回府后, 为报答将军恩情,便自觉伺候在将军左右,端茶送水, 红袖添香。 一开始, 殷庭很不习惯,忙说“这样的小事怎好劳烦姑娘。”但见她执意如此, 也便只好随她。 “将军,茶。” 一双柔夷递上一盏茶。 殷庭低头喝茶的间隙, 似水瞧见不远处走来一道白影, 转了转水染的眸, “砰”地一声,“不小心”打翻茶盏。 “将军恕罪。” 连忙跪地请罪。 在殷庭笑说“无妨”并扶起她时,掩了眸中暗光, “不小心”跌入将军怀中。这一幕,恰被前来寻他的罗明宣撞见。 罗明宣僵在门口,望着背对自己,温声安慰琴女的殷庭, 薄唇紧紧抿了半响,最终拂袖离去。 出了将军府,直往螺子轩而去。 这一日, 螺子轩中茶客寥寥,难得清闲下来。 相比起轩内几位老态龙钟的茶客,隔过青竹帘,坐在阁楼花坛案边一位青衣淡雅, 正不徐不疾端茶品茗的年轻茶客,倒分外惹人注目。 罗明宣黑亮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来做什么。 抿紧薄唇走过去,在青竹帘后站定。 唇红齿白的面容映上青竹斑驳的阴影。 帘内的青衣公子缓缓捋开茶叶,雅致的眉目被茶气氤氲得生了几分潋滟之姿。 “佳客既来,何不入座。” 罗明宣望着眼前淡雅出尘的人,攥紧了手里的青竹,直到手心被割得生疼,方松开青木,掀帘入内。 在一身青衣的年轻公子面前落座。 兰子卿放下茶盏,看着眼前脸色青白的人,笑道:“观军师面容,似有上火之症,不如来一杯清茶,祛祛火气。” 罗明宣无心与他废话,薄唇冷启,直入主题。 “丞相到此,所为何来。” 兰子卿淡淡一笑,“奉命而来。” 罗明宣也是聪明不过的人,听他这样说,立即明白过来,磨着牙道:“妄想!在下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殷庭将军的事,劝你们死了这条心。” 兰子卿似乎早已料得他有此一说,雅致的眉目间透出淡淡嗤意,“军师此话,未免说得太满。” 罗明宣冷笑了一声。 兰子卿倒也不恼,反而端起茶,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对面唇红齿白的白袍青年,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一双墨眸黑亮如漆。 他周身流露出的傲气,强烈的叫人难以忽视。 兰子卿看他,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当年山上孤傲冷漠的兰芷。 一样的尖锐,冷漠,自负,孤傲。 只不过,兰芷冷漠在骨,孤傲在神,罗明宣冷在形,傲在态。 对付这样的人,不出手则罢,一旦出手,必要敲其死穴,一击即中! 一盏香茶喝尽。 兰子卿放下见底的茶盏,笑得风轻云淡,道:“军师可知违背太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向被针扎到一般猛地一缩,冷声道:“丞相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在下亦想领教谋士之首的风采。” 顿了顿,唇边勾出一个冷笑的弧度,道:“丞相与三皇子关系如此亲密,就 不怕那位太子知晓?” 隔了半响,对面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笑声中的嗤意令罗明宣冷了眸。 “本相原以为军师是聪明人,想不到也是如此愚不可及。” “此话何意” 罗明宣沉色冷冷道。 兰子卿淡淡看了他一眼,墨眸底萦绕一层薄冷疏离的迷雾,“我既不在人前遮掩,自有全身而退之策,你在太子面前搬弄是非,到底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殷庭将军过得太舒服。” 罗明宣脸上青青白白一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空口无凭,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兰子卿与夙丹宸“非比寻常”的关系。 再说,以兰子卿的心智谋略,怎么会轻易授人以柄。 贸然行事,只会惹祸上身。 罗明宣在旁沉色不语。 他与兰子卿话不投机,没一会,便提出告辞。 兰子卿笑说:“军师慢走。”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唇,拂袖离去。 刚出青竹帘,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身掀帘,遥望帘内花坛案边悠闲自若的青衣人,冷声道:“管好你的人,别再让他来将军府。” 话落,头也不回地离去。 兰子卿哑然一笑。 轻轻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向阁楼外的浔阳街。 浔阳城中繁华似锦,皇城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第88节 一排胭脂水粉摊前,一群布衣百姓乌泱泱围成一片,群情激奋,不时有叫好称赞的声音飘来。 “打得好,打死他……” “这位公子可真是为民除害呀……” “大哥哥,谢谢你……” 没过一会儿,人群中逃窜出一个狼狈不堪、鼻青脸肿的华服公子,他身后一位人高马大,身着戎装的青年以救世主的姿态被众人顶礼膜拜,隔了许久,人群散去,那戎装青年身前只剩下一个十六、七岁,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 隔过粉摊绿柳,不知两个人具体交谈了些什么,只见少年忽然跪下对戎装青年不断磕头,最后青年扶起他,拉着他的手,离开浔阳街。 兰子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墨眸深深沉沉,唇边缓缓勾出笑意。 第69章 府伊大人告状 出螺子轩后, 兰子卿顺路来到皇城街角一家百年老字号糕点铺,挑了几样夙丹宸爱吃的糕点,付过帐, 方打道回府。 此时夕阳沉入云海, 将天边深深浅浅的白云映染得绯艳绚丽,令人遐迩。 兰子卿刚回到府, 便有下人前来禀告。 “丞相,顺天府府伊大人到访。” 兰子卿沉吟片刻, 将手里包装精美的糕点交给小厮, 淡声嘱咐了一句送去书房, 既往厅堂而去。 半开的厅堂中,一杯热茶袅袅冒出茶香,茶香弥漫, 白瓷茶盏旁的人却全无心思喝茶,先是一脸着急地坐在紫檀椅上,最后心烦意乱,再也坐不下去, 背着手在厅堂内烦躁急虑的踱步。 “府伊大人前来,本相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厅堂里不断踱步的顺天府府伊听到这句话, 松了口气,拱手对门前阴影中长身玉立,清雅淡泊的人道:“丞相哪里话,下官不请自来, 方要叫丞相见谅才是。” 兰子卿淡淡一笑,走进去,示意他落座,自己在上座坐下。 不等兰子卿冠冕堂皇地问他“有何贵干”,顺天府府伊先坐不住,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还望丞相替下官做主。” 饶是兰子卿一惯淡泊世外,喜怒不露形色,见到五十多岁的男子跪在他面前哭得这样凄惨,不免有些惊讶。 “府伊大人快快请起,你不妨先告诉本相有何冤屈之处,本相也好为你做主。” 听了兰子卿的话,府伊慢吞吞起身,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哽咽着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有冤屈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 依照府伊大人的说法,今日府伊公子上街,因为一件小事与一个年轻男子当众起了争执,熟料那男子理亏之下,便将府伊公子暴打了一顿。 “可怜小儿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都断了两根,如今躺着床上,奄奄一息。” 府伊大人一边说,一边抬袖拭泪。 兰子卿听他这一番话,想起今日在螺子轩中所见所闻,沉吟片刻,道:“府伊公子无端受人欺凌,理应讨回公道,只是这件事情恰恰是府伊大人你的职责之内,怎么反要找本相替你做主。” “丞相有所不知,欺凌小儿的,乃是……殷庭将军帐下的副将。” 府伊颤巍巍道。 “下官也曾到将军府讨要说法,谁知殷庭大将军麾下的几个部下将下官堵在府门口,他们非但不让下官见殷庭将军,还奚落下官教子无方……” 兰子卿听了,墨眸底转过一抹幽深的光,心里不知在算计些什么,脸上却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竟有此事,府伊大人放心,本相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多谢丞相!” 府伊大人放下心,抹着泪水离去。 兰子卿目送他远去,墨眸半眯,眸中闪过一抹锋利的光。 “兰相是为了府伊公子而来?” “本将军已经狠狠教训过这次闹事的部将,是本将管教无方,请兰相转告府伊大人,本将军万分愧疚,改日一定登门谢罪。” 殷庭坐在亭中,望着突然造访,却只在一旁喝茶的青衣淡雅之人,斟词酌句道。 他今日从皇宫中回来,屁股还没有坐热,流木便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请罪。 他这才得知,自己不在的这一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这群小兔崽子,人打了就打了,反正那个府伊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还将前来讨要说法的府伊大人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府。 这不是陷本将军于不义。 殷庭在心里恨恨地腹诽。 如今兰子卿前来“兴师问罪”,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人保下,总不能真将出生入死的兄弟交出去。 兰子卿呷了口清茶,淡淡道:“将军帐下的人将府伊公子打得奄奄一息,如今将军区区一句愧疚,未免太无诚意。” “奄奄一息?” 殷庭吃了一惊。 不对呀,小木明明说只是把人打得鼻青眼肿,看上去严重了些,实际上只是些皮外伤。 好小子,竟敢骗我。 “想不到府伊公子伤势如此严重,本将军这就去绑了打伤他的罪将,送去府伊大人府中,任凭其发落。” “不要!” 亭中伺立一旁的少年猛地扑了过来,跪在殷庭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裤脚。 “这件事情皆由奴才而起,流木哥哥是为了帮奴才出头才会打伤那恶少,将军要绑便绑了奴才吧。” 殷庭望了兰子卿一眼,英俊的脸一沉,假模假样道:“如今兰相亲自前来问罪,本将军怎能纵容罪犯,你快让开。” 跪伏在脚边的少年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兰子卿知他二人在他面前“做戏”,却不戳破,挑了挑眉,配合地“演”了下去。 “将军不必动怒,本相并无问罪之意。” 殷庭一听,忙说:“四六,还不谢过丞相。” 那少年聪明伶俐,一听此话,立刻松开殷庭,扭头冲兰子卿重重一磕头。 “多谢丞相!” 兰子卿盯着他,淡淡开口。 “本相且问你,你说流木副将是因你而伤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偷偷看了眼殷庭,见他点头后,方咬了咬牙,说出一番与府伊大人所说截然不同的话来。 据他所说,他叫四六,乃是浔阳城外张家村人氏,因为父母双亲不幸染病去世,所以来浔阳城中卖艺谋生,今早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公子,他忙向公子道歉,谁知那公子却不依不饶,非说他弄脏了他的衣服,叫他赔五十两银子,他区区一个卖艺郎,平日辛苦卖艺一天,也只得三十文钱,哪里来五十两银子好赔。 他苦苦哀求,那公子非但不为所动,还要拉他去见官,危难之际,幸得流木副将出手相救,非但打跑了那位仗势欺人的公子,还将他一个孤儿带回将军府。 说到这里,四六哽咽道:“丞相若要问罪,便拿小人问罪吧。” 兰子卿沉吟片刻,道:“此事本相自会着人去查,若查明你所言属实,本相非但不会问罪于流木副将,还会依法惩治那欺压百姓的府伊公子。” “多谢丞相” 四六深深磕下头。 殷庭在一旁笑道:“兰相果然深明大义,怪不得小宸总是在我面前夸起你,哈哈……”说着,便自然而然地要去拍 兰子卿的肩膀,被他眸眼淡淡一扫,抖了抖手,尴尬地收了回来。 听殷庭提起夙丹宸,兰子卿目光柔下,看了眼天色,猜想那人去宫中请安,也该回来。 稍坐了坐,便道告辞。 殷庭忙说要送他。 兰子卿淡淡道:“不敢劳将军相送,将军若闲暇,不妨去看一看府伊公子。” 殷庭讪讪一笑。 出了凉亭后,便有小厮前来引路,兰子卿跟着小厮经过梨苑时,“不小心”碰撞到一位身穿黄裙的温婉女子。 兰子卿眸中闪过一丝幽光,拱了拱手,便道赔罪。 似水转了转盈盈秋眸,素手往袖子里躲了躲,只道不妨事。 一番赔礼后,兰子卿跟着小厮出府而去,似水望着那拢淡雅的青衣,捏紧了袖中多出来的白瓷小瓶。 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眸中转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犹自站了片刻后,离开空无一人的梨苑。 这一幕,恰落在一双幽深冷漠的眸中。 第70章 殷庭被逼婚 未等兰子卿查明府伊公子被打一事的真相, 浔阳城中先发生了一件大事。 虽说府伊大人在兰子卿面前痛哭流涕地诉说他儿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奄奄一息,但这其中很有夸大成分, 府伊公子被揍得鼻青眼肿是真, 奄奄一息却是耸人听闻,那仗势欺人的府伊公子在他老爹四处奔波为他讨公道时, 正翘着腿躺在床上修养。 谁知,今日一早忽然传来府伊公子身死的消息。 天还没亮, 悲痛欲绝的府伊大人便赶去皇宫告御状。 炀帝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老臣, 头疼地抚了抚额, “爱卿节哀。” 沉吟良久,着人前去将军府捉拿嫌犯流木。 如今将军府里的副将流木已被打入牢狱。 兰子卿听小厮禀完后,陷入深思, 还没有做出反应,他身边的夙丹宸先急出声。 “流木叔叔怎么会打死人,这可是杀头的罪。” 兰子卿在一旁蹙紧秀眉。 府伊之子突然身亡,难道是…… 直听到夙丹宸说要去皇宫求情时, 方放下心事,柔声宽慰他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顾及府伊大人丧子之痛, 方暂时收押流木副将,待事情查清,自会放出流木副将。” 夙丹宸听了,仍有几分担忧。 第89节 “可是……” 庭外急匆匆跑来一个灰蓝衣袍的小厮, “扑通”一声跪在门口,小心地抬头朝门内张望,看见夙丹宸以及他身边青衣淡雅的丞相时,连忙把头低下,“殿下,奴才可找着您了。” 夙丹宸看见自己的贴身小厮阿欢突然出现,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来了,难道府里出事了?” “殿下,府里没有出事,是宫里传来消息,说贵妃娘娘已经回宫,命您即刻进宫。” “母妃回宫了?” 夙丹宸惊喜道。 高兴地转向兰子卿,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他,“子卿,我先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兰子卿也乐得他远离流木入狱一事,便勾了唇,眉眼带笑地点了点头。 夙丹宸带着小厮阿欢离去。 他走后,兰子卿唇边笑意散去,一副心 事重重的模样。 “来人,备轿。” 到国师府后,卫离珏负手而立在堂中,听完兰子卿的疑问,摇头道:“府伊之子并非孤谋害,此事孤亦觉蹊跷。” 兰子卿听后,陷入深思。 既不是太子,又是何人谋害府伊之子,嫁祸将军府。 兰子卿蹙眉良久,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日张浦一案,多亏张浦家亲拿来一份关键的名单,他方能顺利除去李延。 据其亲属所说,名单乃是一位黑衣男子所赠,他当日只以为是太子身旁的晏清臣,便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确有种种疑虑之处…… 兰子卿将心中疑问问出,果然得到了卫离珏的否认。 兰子卿想起太子说过,晏清臣正在地方办事,沉吟良久,拱手道:“敢问太子,晏清臣究竟所办何事?” 卫离珏阖了阖寒眸,清美的容颜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孤命他前往地方找寻王妹。” 兰子卿一惊。 “公主尚在人世?” 当年夙煌兵变篡位时,年仅三岁的离宫公主正在一位皇叔府上做客,当时情况紧急,太子根本来不及去皇叔府中救出公主。 这件事情,也成了太子多年来的心病。 “孤数月前得到消息,当年夙煌兵变时,王叔已经趁乱逃出,如此一来,王妹很有可能尚在人世。” 卫离珏沉色道。 兰子卿望着眼前一身寒衣胜雪的人,心里涌来难以言说的滋味。 卫离珏阖眸默然片刻,复道:“孤不日 将往天下城,殷庭一事全权交由兰卿。” 兰子卿低眉,拱手道:“臣定不负所托。” 流木副将被抓后,殷庭将军不顾军师罗明宣的劝阻,第一时间赶进宫求情。 御书房房门紧闭,不知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只知半柱香后,房内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守门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竖耳去听,隐约听见“小离”、“误会”等字眼, 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茶盏摔落在地的声音。 光听这动静,可以想见书房里面的帝王,是何等怒火滔天。 小太监惊吓地缩了缩脖颈。 殷庭将军到底说了些什么,惹得圣上这样生气。 过了一会,一脸茶水,额上破了个口子 的殷庭将军沉默地走出来。 隔着对岸枯黄的杨柳,刚刚回宫的梨贵妃望着御书房中走出的高大身影,捏紧手里的点心盒,一向狡黠的星眸变得难以言说的复杂。 殷庭哥哥真的回来了。 殷庭将军与炀帝在御书房中发生争执一事很快不胫而走,众大臣在炀帝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猜测纷纷。 而此时,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其他心思的炀帝突然造访将军府。 开门的四六一面引微服私访的帝王来到书房,一面说将军去了螺子轩,还没有回来,请他在此小候。 奉上清茶后,拱手道:“小的先行告退。” 炀帝颔首。 四六出门后,余光扫了眼房内的人,轻微地“哼”了一声,眸中闪过古怪的光芒。 这一幕,恰落在阑干后面一身黄裙的女子眼中。 温容见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轻轻蹙起黛眉。 沉思片刻,施展开轻功,轻轻巧巧地落 在屋顶上,揭开一片灰瓦,往房内瞧去。 待她瞧清书房里的人时,清丽的眉目间掠过惊色。 夙煌怎么会来。 再去瞧,只见房中百无聊赖的帝王曲指一下一下敲击桌上的金属摆设,后不知被什么吸引住目光,来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 温容顺着目光看去,看见案上是一些书画。 她想起将军对丹青颇有兴致,偶尔她端茶进书房时,瞧见将军正在提笔作画。 至于殷庭将军到底画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因为将军的画,从不让外人看到。 ……一向不示人的画怎么会明摆在书案上。 她瞧见炀帝翻着翻着,突然脸色大变,鹰眸阴沉地盯着其中一副长画,冷峻的面容因为极大的怒意而变得扭曲。好奇地去瞧,已经被他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过了一会,房间里的人带着画,怒容满面地离去。 “你是说张四六?” 兰子卿站在庭中月季前,他身旁站着一位头戴黄色斗笠,看不清模样只瞧见身段窈窕的黄裙女子。 女子温婉担忧的声音从斗笠内传来。 “此人行踪鬼祟,不可不查。” 兰子卿听完温容的话,沉吟许久,点头道:“此人,我会着人去查。” 戴斗笠的女子沉默片刻,压下声音,低低道:“兰相,罗明宣在查我。” 兰子卿拨了拨白月季的花叶,清雅的眉目间透出嗤意,“由他去查,他又能查到什么。” 茶梅县中本就有一女子名唤似水,随父亲来浔阳卖艺,后被府伊之子看中,生生打死了她的父亲,逼她入府作妾。 他不过是给了那走投无路的女子一百两银子,令她离开浔阳。 而后,太子府中的温容便成了“似水”。 他给得便是“真相”,罗明宣又能查出什么。 兰子卿墨眸中掠过一抹冷意。 戴斗笠的女子由衷钦佩道:“丞相高明” 报完信后,黄裙女子没有多留,欠了欠身,离开相府。 流木副将失手杀害府伊之子一案,不日后交由大理寺审理。 开案时,罗明宣带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前去为流木辩护。 此案经三堂会审,最终主审官大理寺卿在罗明宣凿凿言辞前,判定流木无罪释放,府伊之子乃是中毒身亡,并非死于流木副将拳下。 原来是府伊公子自己吃错了东西,不慎中毒,又因未及时救治,才导致毒发身亡。 至于流木副将当街殴打府伊之子,也是事出有因,实在府伊公子欺人在先,故盼定流木无罪释放。 出了大理寺,神清气爽的流木感激地去拍罗明宣的肩头。 “好兄弟,今日多亏了你。” 罗明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爽朗的一掌,神色敛淡道:“不必客气。” 同时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流木无罪释放,将军可放心矣。 而此时,在将军府等候消息的殷庭突然被一道圣旨召进宫中。 殷庭刚进入御书房,便被飞来的某物砸了个正着,他以为炀帝还在为前几日的争执生气,便笑道:“莫非陛下还在生臣的气?” 炀帝满眼阴色,沉声道:“你自己看。” 殷庭见他这样动怒,心里奇怪起来,弯身捡起画像。 上好的画纸上栩栩立着一位身穿白衣,手执经卷的公子,那公子眉目如画,容色之美无人能及,周身自持文人尔雅之态又兼王孙贵胄之息。 极是玉树兰芝,清贵高洁之姿。 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墨眸里却栖息着尘世温柔的光芒,目光似水的注视前方。 殷庭呆住。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前朝逆贼的画像!” 炀帝鹰眸中射出阴蛰的光。 “陛下,臣……” 殷庭干涩地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这幅画,的确出自他手。 第90节 当年他身为武将,却对丹青起了兴致,不知惹来兄弟多少笑话,唯有小离……肯鼓励他,他也答应了小离,日后学成,一定为他画一幅肖像。 谁知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炀帝见案下高大英俊的人沉默不语,鹰眸缩了缩,冷嘲地“哼”了一声,说:“你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怎么,忘不了他的滋味?” 殷庭像被尖针扎到般,心里猛地刺痛。 “不!当年的事情真的是误会……” “住口!” “我真的不知道那晚怎么会和小离躺在一张床上……” “朕叫你住口!”炀帝怒容满面,已经是怒极模样,咬牙切齿道:“你还想去边关再守十年不成!” 殷庭猛地顿住,口舌发苦地厉害,攥紧了手里的画,低下头颓然道:“原来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抬起头来望上方面沉如水的帝王,“陛下便是因为这件事,要夺小离的江山吗。” 炀帝满目阴鸷,恨声道“当年朕对他一片真心,没想到他非但背叛朕,还要娶司马梨婠为妻!” “所以陛下便先下手为强,强占阿婠。” 殷庭面容苦涩道,“阿婠被你用来报复小离,何其无辜。” 炀帝冷笑了一声,“无辜?这么多年来,朕待她不薄。” 殷庭痛苦地攥紧了手里的画,沉默了半响,忽然跪下身,低哑道:“臣自请戍守边疆,还望陛下成全。” “准奏。” 在殷庭起身准备告辞时,炀帝眯起鹰眸,冷声道:“男儿当成家立业,殷爱卿若为国而罔顾终身大事,岂非叫朕心存愧疚。” 殷庭望着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步步紧逼的帝王,心里像煎黄连般苦涩,默然半响,哑了嗓子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当选良人择日成亲。” 炀帝这才脸色有所好转,挥手,“下去吧。” “臣告退。” 殷庭行礼退下。 刚出御书房,便在对岸杨柳树下遇见一位宫装打扮的宫女,那宫女自称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言道贵妃娘娘有请。 殷庭怔了怔,跟着宫女来到宸霞宫。 那宫女引他入宫后,道:“将军小候。” 领着宫内一干婢女退下。 殷庭望着富丽堂皇的宸霞宫,心里百般滋味,英俊的面容上充斥难以言说的复杂。 “……殷庭哥哥。” 殷庭浑身一僵。 司马梨婠咬唇在纱帐后站了半响,缓缓走出,来到殷庭身后,见他始终不肯回头,苦涩道:“如今殷庭哥哥不肯再看婠儿一眼了吗?” 殷庭怔怔地回头,望着眼前华贵的宫装妇人,喉咙中像堵了一团棉花般干涩,在那双依旧清澈纯净的星眸注视下,艰难地拱手道:“臣殷庭见过贵妃娘娘。” 司马梨婠面容一苦,“殷庭哥哥一定要与婠儿这般生分?” 玉手去扶,却被殷庭躲开。 “君臣有别” 司马梨婠落寞地收回手,星眸黯淡道:“想当年你、我、煌哥哥、镜哥哥是最要好的四个人。” 当年他们四人身份不同,性情不同,却机缘巧合下凑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最纯真美好的年少岁月。 司马梨婠由于在四人中年纪最小,又是女子,更是被生性温柔的离帝当成亲妹妹一般疼爱。 殷庭听她这样说,不免回忆起当年一些情景,眼光闪烁不定。 当年的司马梨婠天真烂漫,灵动狡黠得惹人怜爱,他便是一头栽进,无法自拔,后来才会做出伤害小离的事…… 叹了口气,道:“当年若非你以死相逼,我又怎会随陛下起兵谋反。” 司马梨婠低下头,咬着唇道:“殷庭哥哥,你怪我吗?” 殷庭摇头。 “阿婠,我不怪你,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殷庭的面容变得疑惑起来,“当年我明明是受你之邀赏月饮酒,为何醒来时却和小离躺在同一张床上?” 第71章 罗明宣告白 司马梨婠脸色一白, 心虚地别过脸。 殷庭见她这副模样,脸色一变。 “是……是你?” 嗓子颤抖地厉害。 司马梨婠低下头,躲过那道震惊的视线, 泪水不断地往下掉,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殷庭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惊雷, 痛心疾首地看她,愤怒而又失望地说:“阿婠,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 星眸蓄满了泪水。 “小离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 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 司马梨婠再也忍不住, “扑通”一声跪倒在殷庭脚边,放声痛哭。 “殷庭哥哥,你打我骂我吧!是我对不起镜哥哥, 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中,我真的……真的好痛苦……” 殷庭极其复杂地看着地上掩面痛哭的女子,胸腔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般闷痛,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喉结艰难地蠕动半响, 哑着嗓子,只道:“为……为什么” 司马梨婠将唇咬了又咬,红着眼睛, 用一种飞蛾扑火般哀伤的语调,轻轻说:“我……我喜欢煌哥哥,我真的很喜欢他……可那时他眼里根本没有我。” 殷庭忍住痛意,咬牙道:“所以你便用这种方法来拆散小离和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毁了我们四个人……” “殷庭哥哥……是婠儿错了……” 地上的女子已经泣不成声。 殷庭见她这副模样, 心里亦不好受,想 上前扶她,又猛地顿住,痛心而又落寞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 沉默了许久,痛苦地闭上眼睛。 “贵妃娘娘……好自为之吧……” 司马梨婠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目光里满是苦涩。 * 罗明宣办完流木一事后,便快马加鞭回到将军府,希望第一时间告诉将军流木副将无罪释放的消息。 谁知他到了将军府,府里的小厮说将军被圣上召入宫,并不在府内。 恰巧这时螺子轩传来消息,说请他过去一趟。 他便去了螺子轩。 等他出螺子轩,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降下。 下马时,罗明宣一面将马鞭交给小厮一面问道:“将军可曾回府。” “回军师,将军已经回府。” 那小厮犹豫了片刻,又说:“将军似乎心情不佳,从宫中回来后,便独自一个人在梨苑中喝酒,从傍晚时分一直喝到现在。” 罗明宣沉吟片刻,问:“可是因为流木副将的事?” 小厮摇头,“将军已经知道流木副将无罪释放的消息,应当不会再为此伤神。” 罗明宣点了点头,说完一句下去吧,便往梨苑方向走去。 来到枝杈光秃横斜的梨苑,果然瞧见那英俊不凡的男子坐在苑中半明半暗的灯影下,寂寥地独饮独酌。 脚边滚满了横七竖八的空酒坛。 罗明宣皱了皱眉,走过去,在殷庭对面落座。 殷庭听到动静,抬起醉醺醺的面容,醉眼婆娑中看见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 “阿……阿宣……你来了……来陪我喝酒。” “将军,你有心事?” 殷庭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怎么会有心事……哈哈哈……是喜 事……” 他笑得恣意畅快,眼角竟有泪花笑出,英俊的面容映在梨苑半明半暗的灯影之下,又是说不出得黯淡落寞。 罗明宣见他这样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心里一紧,忧色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殷庭晃了晃脑袋,醉醺醺地拿手指指向罗明宣。 “是出了事,不过是喜事,本将军我……要娶妻了……哈哈……” 罗明宣霍得抬眸,震惊地望着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形迹。 努力平复心绪,平静地问:“将军要娶那位名唤‘阿婠’的姑娘吗?” “阿婠……” 殷庭猛地一怔,抬起头来,拿婆娑的醉眼望四周枝条交错的梨树林。 月光下梨林连绵无际,枝影重重。 空气中依稀可嗅梨花清悠之香。 第91节 依稀而已。 大半梨枝熬不住严寒,已化作枯木。 殷庭怔怔望了半响,眸中灯影闪烁变幻不定,仿佛陷在了遥远的回忆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半醉半醒般一字一句地喃:“寒冬腊月,果然不是种梨花的时节……何苦一错再错。” 罗明宣不明所以,皱眉问:“将军?” 殷庭回过神来,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道:“阿宣误会了,我并非要娶她。” 罗明宣听到他这样说,颇是惊讶,将军 对那位阿婠姑娘的情意,他一直看在眼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迟迟没有……表明心迹。 凝眸问:“既不是那位女子,将军要娶何人为妻?” 殷庭攥紧了手里的酒杯,“浔阳之地,总有佳人可期。” 罗明宣听了,目光一冷,“原来将军连成亲对象都没有找到,既然如此,将军为何急于成亲。” 殷庭倒酒的手一僵,眸眼黯淡下来,但很快便恢复以往嬉皮笑脸的模样,说笑道:“我已过而立之年,老大不小的年纪,再不成亲,可就没人要了。” 他说这话时,虽然依旧是一副说笑打趣的模样,但若细究,不难察出他今夜格外反常之举。 比如,若是真有心成亲,却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喝酒。 又比如,将军对那位阿婠姑娘一往情深,却为何突然之间便要成亲。 可惜罗明宣此刻被愤怒、害怕、慌乱交织成的种种感情冲昏了头脑,再没有往日的冷静睿智。 “将军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我?” “啊?” 殷庭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见他脸色阴沉,薄唇紧抿,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宣是担心我见色忘友,成亲后亏待你吗,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可是好兄弟。” 殷庭爽朗地笑道。 “兄弟?”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冷“哼”了一声。 “将军,当年我一心入仕为官,你可知为何最后我却成为你帐中一介军师。” “这……” 殷庭迷惑地看着他。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困惑不解的地方。 当年他在螺子轩中结识年仅十六的罗明宣,彼时阿宣虽年少而心高气傲,一心入仕为官,曾言道:此生若不能名扬四海,生亦何欢。 他知阿宣胸有大志,遥以酒为敬。 谁知后来,听说他不日将往边疆,阿宣竟没有丝毫犹豫地放弃及第功名,随他同往边疆,成为他帐中军师。 这与阿宣的抱负大相庭径,他也曾苦劝过他,阿宣却说,虚坐庙堂不如沙场点兵。 罗明宣看着眼前痴恋已久的英容,认真道:“将军,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殷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来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说着,便要倒酒。 罗明宣见他这样迟钝,眉目沉下,紧紧抿了抿薄唇,半响后,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破釜沉舟,一字一句说道:“将军,我喜欢你。” 殷庭端酒的手僵住。 艰难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阿宣……莫要说笑……” 罗明宣摇头,“将军应该知道,罗明宣从不说笑。” “当年我之所以肯心甘情愿放弃仕途,做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军师,全然是因为……”面容轻柔下来,目光盈盈地望他,黑亮的眸中是从未有过的似水柔情,很轻很轻地说,“我喜欢你。” 殷庭呆若木鸡。 罗明宣见他这副模样,紧紧抿了抿薄唇,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注视他,目光里尽是柔情,轻轻道:“将军,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年,你当真半点不曾察觉……” 俯身逼近,鼻尖对鼻尖,目光复杂地注视了他半响,心里一横,闭上眼睛近乎痴迷地贴上那张日思夜想了近十年的柔唇。 被猛然惊醒的殷庭一把推开。 罗明宣冷冷注视他。 殷庭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干干地笑了一声,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哈……阿宣你不要再说笑了……我们两个都是男子……” “我知道阿宣你一定是来打趣我的……哈哈……我都快上了你的当……” “我不日便要成亲了……到时候阿宣你一定要来喝杯喜酒……我们是好兄弟……哈、哈哈……” 说话变得颠三倒四起来,脸上的笑容比 哭还要难看,笑声生硬得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 哪里还有往常恣意潇洒的模样。 罗明宣脸上血色尽失,手脚冰凉地听他极不自然地说出这番话。 直听到“兄弟”二字,麻木的心再次被猛地刺痛。 梨苑灯影下,眼前人仍在努力滑稽得自说自话,干巴巴地笑了又笑。 哈。 果真可笑。 自年少螺子轩中相识,到如今,整整十年。 十年的……兄弟。 兄弟。 罗明宣背脊剧烈一痛,心头气血翻滚,喉咙间涌上血腥,气闷喉躁之下,忍不住咳出声。 殷庭听到声音,连忙抬眼去瞧他,看见他咳出一嘴的血,吓了一大跳,慌忙跳到他身边。 “阿宣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罗明宣苍白的薄唇被鲜血染得格外猩红,瞧来,竟有破碎诡谲的美,他一言不发,冰冷地看着殷庭。 殷庭被他这样瞧着,渐渐有些反应过来,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罗明宣绷紧了背脊,死死咬住牙关。 一个在等。 一个在逃。 两个人用沉默对峙。 夜色中冷风飒飒,将罗明宣的白袍吹得猎猎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散发淡淡梨花清香的梨苑里响起一道低哑愧疚的声音。 “阿宣,对不起……” 罗明宣僵立在冷风中半响,唇色苍白而又猩红,修长的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跳。 “我们依旧是……兄弟……” 罗明宣像被长针贯穿了心肺一般,面容瞬间变得惨白。 悲伤地瞧眼前低头不敢看他的人。 身上已经没有半丝气力,无力而又疲惫地缓缓松开拳。 终是自嘲地勾了唇。 到头来,依旧逃不出兄弟二字。 他这样骄傲的人,如何肯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自己的尊严。 一个字也没有再说,沉默地转身离去,消失在梨林茫茫夜色中。 蔼蔼夜幕衬得那道白影孤傲而又冷清。 夜太长。 这一晚受了太多刺激的殷庭抱着酒坛念念不休。 “小离……阿婠……阿宣……” “阿宣……” 身边的空酒坛越滚越多。 阿宣……阿宣说喜欢他…… 荒唐…… 阿宣咳了那么多血……是不是病了…… 意识已经不清。 眼前仿佛出现了罗明宣的影子。 殷庭眼前一亮,猛地扑过去,抓住那道影子。 “阿宣……” “将军,妾身是似水。” 响起的声音温婉柔媚。 殷庭看清眼前黄裙的女子,失落地放开手,摇摇晃晃地坐了回去。 “将军,你醉了。” 殷庭已经意识不清,似水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入耳,只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惘然地说:“没有酒了……” 第92节 温容低眉,掩了杏眸中幽深的光。 “将军稍安,妾身为将军取酒。” 起身往后厨而去。 很快便端着一壶酒,回到梨苑,在光秃秃的梨枝前停下,透过层峦叠嶂的枝桠缝隙,瞧见殷庭仰面躺在星空下,英朗的面容被半明半暗的灯火染得分外恍惚。 温容收回视线,垂眸默然半响。 从怀中拿出一只羊脂色小瓶,打开瓶塞,瓶口轻轻磕了磕酒壶,白色的细粉撒入壶中清酒中。 收起羊脂小瓶,轻轻晃了晃酒壶。 待药粉与酒水融为一体后,端着酒壶,从梨枝后走出,往仰面躺在梨苑中的人走去。 第72章 丞相逗弄皇子 传来殷庭将军即将成亲的消息时, 夙丹宸正在同兰子卿下棋。 “殷庭叔叔要成亲了?” 一脸惊讶地问。 相比起夙丹宸的惊讶,他对面一身青衣淡雅的兰子卿倒甚是淡定,在小厮一五一十地禀告将军将在后日同一名名唤“似水”的琴女成亲时, 垂下鸦色睫羽, 掩了眸中幽深的光。 “似水?” 夙丹宸眨了眨晶亮无辜的桃花眼,疑惑般自言自语说道:“她不是那日我们在船舫上救下的女子, 殷庭叔叔怎么会突然说要娶她……” 兰子卿打发走了小厮,见眼前英朗的大犬正皱眉喃喃自语, 一会儿是疑惑不解, 一会儿又是高兴欣喜。 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丰富多彩的表情, 可爱得叫人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 兰子卿努力平复心绪,稳了稳气息,笑道:“郎情妾意, 自古难说。” 见他始终用一双幼鹿般晶亮湿润的桃花眼无辜地瞧着自己,心里一暖,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勾了唇道:“殿下这样介怀, 莫非是嫌那琴女出身低微,配不上殷庭将军。” 夙丹宸连忙否认:“子卿这是哪里话,你知道我是从来不介意这些的。” 兰子卿眼里盛满笑意, 长长“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臣自然明白,殿下何曾介意过含烟姑娘。” “含烟姑娘?” 听兰子卿提起柳含烟,夙丹宸不免有些莫名, 拿桃花眼去瞧他,却见兰子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夙丹宸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一通胡乱的解释。 “我没有和含烟姑娘来往!” “花魁宴上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是受含烟姑娘所托才会去的……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委屈地扯了扯兰子卿的袖口。 “子卿,你突然提起含烟姑娘,是不是还在介意之前的事情。” 兰子卿本是顺口提起,此刻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眼里淌过笑意,忍不住再三逗弄道:“殿下为含烟姑娘卧冰求鲤,更为她学羹做汤,如此煞费苦心讨美人欢心,怎不令臣羡慕。” 笑容里渐渐有了冷意。 “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子卿提这个做什么……” 夙丹宸红了耳朵,起身来到兰子卿身边,伸手搂上他清瘦的腰身,蹭着他脖颈洁白细腻的肌肤,红着脸小声道:“无论我为含烟姑娘做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一口一口咬上他精致小巧的耳垂,耳道中呵入暧昧的热气,小声道:“为卿断袖,卿悦否。” 兰子卿被他这番甜言蜜语哄得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能计较从前? 从前如何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个人现在属于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转过身来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 夙丹宸对上那双似水柔情的墨眸,俊脸一红,小声道:“子卿,你不生气了?” 兰子卿“噗嗤”一声笑出,柔声道:“臣怎么会生殿下的气。” 夙丹宸见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子卿哪里是在生气,分明是在捉弄他。 羞恼地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气鼓鼓地说:“子卿捉弄我。” “从小母妃十皇弟便喜欢捉弄我,现在子卿你也捉弄我。” “生气了?” 兰子卿笑着逗弄这只鼓腮不理人的大 犬,柔声哄他。 夙丹宸生气时,腮帮子会微微鼓起来,桃花眼因为委屈而变得更加湿润,这副模样,像极一只生主人气的大犬,远比平常模样可爱十分。 ……兰子卿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喜欢捉弄他。 他饲养的大犬,怎么能叫旁人欺负。 眸光闪了闪,飞速地掠过一抹冷意。 柔声哄了半天后,见他始终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勾了勾唇,笑说:“天色已经不早,殿下不想去将军府了吗?” 前几日夙丹宸因为贵妃娘娘回宫,一直往皇宫里跑,已经好几日不曾去找过他的殷叔叔。昨日他听说流木副将无罪释放,一直吵着要去将军府恭贺一番,被兰子卿以天色太晚,不日明日再去为由拦下。 到今日,将军府里传来殷庭将军即将成亲的消息,他自是再也按捺不下前往将军府的心。 果然立刻便将之前的气恼抛之脑后,忙道:“自然要去的,我要去好好恭喜一下殷庭叔叔,我们快走吧。” 兰子卿摇头笑了笑。 这样可爱的性情,叫人如何不喜欢 ……如何忍住不逗弄。 淡声唤小厮阿三。 正在庭院中修剪枝桠的小厮听到声音,放下剪子,来到房门前,拱手道:“丞相,有何吩咐。” “备一辆马车。” “是” 马车很快便备下,夙丹宸上马车时,怀中抱了两坛特意贴上喜字的酒,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后,马夫挥起马鞭高高一挥,骏马嘶鸣了一声,往将军府而去。 到将军府后,夙丹宸抱着酒坛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一身小厮打扮的少年郎。 夙丹宸见到一张生面孔,惊讶地问:“你是何人?” 那小厮看了眼他身后饶有兴味打量自己 的兰子卿,眸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那光影转瞬即逝,很快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笑容,用少年特有的嗓音,嬉笑道:“奴才名唤四六,是将军府新进的小厮。” 夙丹宸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原来你便是流木叔叔带回来的那个人。”偏头想了想,又问:“怎么是你来开门?我记得以前都是军师来开的门。” “回三殿下,罗军师昨夜突然离开将军府,不知去了哪里,至今未归。” 兰子卿听到他这一句话,皱了皱秀眉,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一个新入浔阳的卖艺郎,竟能轻易认出第一次见面且并没有表明身份的王孙子弟。 温容说得没错,此人果真可疑。 夙丹宸却没有察觉到异常,听了四六的话,只以为罗明宣是办什么要紧事去了,便也没有多想,只问他殷庭将军现在何处,得知将军正在梨苑内喝酒,转身对兰子卿道:“子卿,我们进去吧。” 兰子卿眸光柔和下来,勾了唇颔首。 即将同四六擦肩而过时,不经意地扫了眼他鞋面上沾染的星点红泥。 墨眸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 四六望着一青一蓝两道背影,脸上天真的笑容荡然无存。 “将军,你不能再喝了。” “……给我……还给我……” 似水看着眼前喝得烂醉如泥的男子,杏眸中腾起水雾,咬着樱唇道:“将军是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吗,将军喝醉了酒,才会将妾身当做那位‘阿婠’姑娘……妾身不怪将军……” “妾身自知出身低微,不敢奢求嫁入将军府,只求能伺候将军左右……将军如果不喜欢,便取消婚事吧……” 殷庭醉糊涂的脑中好像听清了这一句,从酒坛中抬头,眯起醉眼瞧眼前黄裙温婉的女子,“……昨夜……你真的肯不要名分?” “妾身不愿将军为难。” 沉默了好半响后,空气中响起一道带醉意的叹息。 “你放心……” 温容眉睫颤了颤,心里涌来莫名滋味。 鼓鼓胀胀,却又空空落落。 是从未有过的滋味。 ……是歉疚? 温容攥紧了粉拳。 她是太子府中最优秀的细作,为太子除去的人何止千百,从不知何为愧,何为歉。 不过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三个字,怎么能心软。 樱唇勾了勾,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瞧上去又是一副柔情似水的关怀模样。 “将军,你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妾身吩咐厨房煮了点清粥,将军尝一点可好。” 殷庭还没来得及点头,先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朗兴奋的叫唤声。 “殷叔叔” 殷庭醉醺醺地抬眼去瞧,瞧见一团飞奔而来的正蓝影。 “殷叔叔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大老远我便闻到了酒味。” 夙丹宸看着醉倒在石案上的高大男子, 脸上满是疑惑。 第93节 殷叔叔马上便要成亲,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吗? 可是殷叔叔好像并不高兴,还喝这么多酒。 “……小宸……是你啊……你来得正好……来陪叔叔我喝酒……” 不对,怎么有两个小宸。 殷庭敲了敲脑袋,努力辨认夙丹宸身旁的人,醉眼朦胧间,看清那人一拢淡雅的青衣。 “……兰相,你也来了……” 兰子卿颔首示意。 “妾身似水见过三殿下。” 盈盈拜落,杏眸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兰子卿,“见过兰相。” 兰子卿秀眉微不可查地一挑。 “似水姑娘不必多礼,等过了后日,我 还要唤你一声叔嫂。” 夙丹宸笑道。 似水眉目一黯,很快恢复过来,道:“妾身先行告退。” 欠身后,转身离开时,杏眸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兰子卿。 兰子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思虑片刻,寻了身体不适为由,借口离开。 “子卿,你哪里不舒服?” 夙丹宸一听他身体不适,立刻紧张起来。 兰子卿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盈盈地望着眼前一脸关怀的人,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无碍,只是这里酒气熏天,闻着不免有些头疼。” 夙丹宸也觉得这里的酒气太重了些,他一个喜欢喝酒的人尚且觉得不适,何况是子卿这样滴酒不沾的人。 忙说:“子卿你快去外面躲躲,别被这里的酒气熏着。” 兰子卿轻轻抿了抿唇,看了眼醉倒在石 案上的殷庭,道:“殿下好好照顾殷庭将军。” 说完这一句话,方不舍地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夙丹宸略显困惑的声音。 “殷叔叔,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怎么喝这么多的酒?” “你可是快要当新郎的人。” 兰子卿在这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撩开横在眼前的梨枝,隔过横斜的枝桠缝隙,瞧见苑中蓝袍锦冠的青年正围在醉得不轻的男子身边,一脸担忧的问东问西。 清雅的面容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太子命他除殷庭,他不能违命。 如若当真除去殷庭……阿宸,一定会很难过…… 墨眸一黯,放下梨枝,在原地怔了许久,最终沉默地转身,出苑而去。 第73章 合作 “兰相” 见兰子卿走来, 躲在假山后的温容欠身施了一礼。 兰子卿在假山前停下,淡淡“恩”了一声,颔首示意。 “你做得很好。” 温容眉目一黯, 轻声道:“‘幻梦’很有效, 殷庭将军真的以为昨晚发生了什么……” 说到一半,声音收住, 垂眸默然片刻,道:“兰相安排我嫁入将军府, 不知有何用意?” “本相自有用意。” 淡然如水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温容心里涌来不好的预感, 抬眼去瞧眼前身姿翩雅的男子, 瞧见他雅致的眉目映染上林叶间斑驳的阴影,衬得那张淡漠得近乎冷漠的容颜,说不出得冷酷肃杀。 温容眉梢一跳, 压制住心里那股莫名的慌乱,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兰相……打算在婚宴上动手?” 兰子卿听后,半响未言, 目光不知在看些什么,变得幽深难测。 温容心里奇怪起来,走出假山,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将军府门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一身白袍的年轻男子。 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那男子是何等面容,但观其身影, 似乎憔悴清瘦了许多,再无之前恃才傲物的意气模样。 耳边适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你可知如何杀人,既不沾自己的手, 又能给敌人致命一击。” 墨眸中寒光森森,似暗伏重重刀光剑影。 温容看清他眸中的杀意,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垂眸默然许久,说:“借刀杀人。” “军师,将军在梨苑。” 开门的小厮见到眼前脸色苍白,眼睑处透出淡淡青色的人,着实吃了一惊。 短短一日之间,军师憔悴得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这是怎么了? 罗明宣听后,目光一黯,点了点头,往府内走去。 “军师。” 罗明宣停下脚步,回头。 小厮原本是见他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这才担忧地唤了他一声,眼下见他拿一双幽深如墨的眸询问般瞧着自己,顿时手脚慌乱起来,结结巴巴道:“三、三殿下来了……眼下便在梨苑。” 罗明宣轻“恩”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走去。 来到梨苑,果然见到一个蓝袍玉冠的青年围在将军身边,兴奋地说个没完。 “殷叔叔,你终于要成亲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只身一人,如今终于有人可以照顾你了……” “……军师?” 夙丹宸无意中瞧见走来的罗明宣,兴奋地喊了他一声。 醉得厉害的殷庭突然听见这一声,浑身一僵,抬起头来,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梨枝下,白袍墨发的人。 “阿宣……你来了……” 目光闪躲,不敢迎视那道冰冷蜇人的目光。 罗明宣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紧紧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将军不日便要成婚,属下岂能不来恭贺。” 殷庭握紧了手里的酒杯,艰难地避开那道冷漠的视线。 罗明宣见此,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 夙丹宸瞧了瞧殷庭,瞧了瞧罗明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军师说是来恭贺,可脸上却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反而阴沉的可怕。 像极子卿生他气的时候。 夙丹宸看着一旁脸色极不自然的殷庭, 心里奇怪起来。 他们这是怎么了? “三殿下,在下有些话想同殷庭将军说,不知殿下可否行个方便。” 罗明宣冷淡道。 夙丹宸忙不迭点头,说:“我正想去找子卿。” 看了他二人一眼,疑惑地眨了眨桃花眼,转身离开梨苑。 夙丹宸走后,罗明宣在殷庭面前落座,取过他的杯子,沉默地倒了一杯酒。 “阿宣……想说什么便说吧……” 殷庭哑声道。 罗明宣缓缓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杯,抬 起头来瞧他。 直到对面的人极不自然地避开视线,方动了动薄唇,不悲不喜地问:“难道将军就没有话想同我说吗?” 殷庭被他眸底希翼的光刺痛,狠下心来避过那道期待的目光。 “我自然是有话要说的……后日我便要成亲了……阿宣你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罗明宣眸底最后一丝希翼冻住。 “将军” 声音已经冷下。 对面的人犹自言说。 “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如今大哥先你一步成亲,你这杯喜酒可不要叫大哥久等……” 第94节 干干地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副轻松模样。 罗明宣终于忍无可忍,目光阴沉下来,冷冷开口:“将军,昨晚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喜欢的人便是将军你。” “啊不” 殷庭失声否认。 “阿宣你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罗明宣咬牙切齿地将这四个字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极大的怒意使得那张清秀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喉间更有血腥味弥漫。 当年他放弃及第仕途,背井离乡随他远赴边疆十年。 整整十年的喜欢,十年的守护。 原是一时糊涂? 罗明宣闭上眼睛,“嗤”地笑出声。 他哪里是一时糊涂,分明是糊涂的太久 了些。 整整糊涂了十年。 喉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殷庭见他唇边溢出鲜血,吓得酒意全无,惊道:“阿宣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搀扶的手被罗明宣毫不留情地挥开。 慢慢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眼前一脸担忧的人,墨眸里光影明灭变化,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极冷漠地问:“如此说来,将军是执意要娶似水为妻。” 殷庭面容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望着 眼前脸色苍白消瘦的人,沉默半响,最终哑了嗓子,愧道:“对不起……” 罗明宣原本苍白的面容越发白了几分。 僵在夜风中,一动不动。 他脸色越加苍白,唇色却被鲜血染得越加殷红。 瞧来,当真有一种诡谲的美。 僵了半响后,曲了曲冰冷的手指,抬眼 瞧四周光秃秃的梨树枝。 此时天色已经降下,华灯初上,苑中连 绵不绝的梨树隐在夜幕中,一眼望去,黑影重重叠叠。 恰有一阵夜风袭来,带来梨苑中似有似无的梨花香。 罗明宣嗅到这股清香,眸光闪了闪,轻轻道:“寒冬腊月虽是梅花初绽之季, 到底比不得将军心里的梨花。”墨眸底倒映出院中斑驳的枝桠,转过头望眼前英俊的人,目光中透出一种陌生的情愫。 不是怨恨,不是痛苦,不是愤怒。 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轻轻开口,声音不再冷漠至极,甚至柔和了几分。 “一错再错的人,岂止是将军。” 说完这句莫名的话后,无声地转身离去。 徒留下发怔的殷庭。 苑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枯叶,在殷庭眼前缓缓飘落。 罗明宣出将军府后,走了不到一里,在一条暗巷中停下脚步。 “出来。” 警惕地看向身后。 从黑影中走出来的人一身青衣,眉目极是雅致,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罗明宣抿了抿薄唇,道:“不知兰相跟随在下至此,是何用意。” 兰子卿悠然道:“军师是聪明人,不妨猜一猜。” 罗明宣听他这样一说,立即明白过来,冷冷“哼”了一声。 “兰相当真是执著。” “王命在身,勉力为之。” 兰子卿淡淡一笑。 罗明宣目光冷下,“在下依旧是那句话,要想我伤害殷庭将军,做梦!”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冷冷说完这一句话后,便要离去。 身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悠然自若地声音。 “心爱之人将要娶他人为妻,滋味不好受吧” 罗明宣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月下淡雅出尘,眉目如画的人,手掌紧紧攥成拳。 “兰相这是何意,难道你以为我会因此背叛殷庭将军?” 语气变得嘲讽起来。 “兰相可打错了算盘。” 兰子卿挑了挑眉,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嘲热讽,唇边甚至勾出悠然的弧度, 说:“将军府里的琴女似水并非是真正的似水,而是太子府上的细作。” “你说什么?!”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 “我还要告诉你,殷庭将军之所以会娶似水,是因为温容在他酒里下了一种致幻的药,叫他误以为自己酒后乱性。” “卑鄙!” 兰子卿挑了挑秀眉,不置可否,反而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眼前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罗明宣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压制住愤怒,目光阴冷地看着面前一脸愉悦的人,冷冷出声:“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兰子卿低低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讥嘲。 “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殷庭将军,结果 那?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下药,你却半点不曾察觉,倘若昨晚下的是毒药,你如今还能见到活命的殷庭?” 轻轻摇头,眸中讥讽更盛,面容却变得怜悯起来。 “真是可笑。” 罗明宣脸色一白。 手脚已经冰冷彻骨。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雅致的眉目间透出淡淡嗤意,声音冷漠下来,“太子殿下要除的人,岂会有活命的机会,你帮与不帮,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罗明宣听到这一句话,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墨眸半眯起来,咬牙道:“府伊公子突然身死一事,也是你们在暗中作祟,好嫁祸给将军府!” 兰子卿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罗明宣却以为他这是默认了,冷声道:“没想到兰相竟是如此草菅人命之人。” 兰子卿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军师如此出言不逊,莫非真不希望殷庭将军活命?” “你!” 攥紧了拳头,又无力的松开,“你想怎么样?” “我可以给殷庭将军一个活命的机会,甚至可以让你得到他,不过你要和我合作。”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唇,审视般冷冷盯着兰子卿,一脸阴色地问:“你会这么好心来帮我?不怕那位太子知道?还是说你想借我的手除去殷庭将军。” 对面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我要除殷庭将军,何须借你的手。”清 雅的面容陷在阴影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变得轻柔起来,轻声说:“我并非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这时巷子里传进来一人着急的声音。 “子卿,子卿你在哪里?” 兰子卿轻轻抿了抿唇,深深看了罗明宣一眼,转身离去。 过了半响,巷子口传来一道担忧的声音。 “子卿你去哪里了,害我好找。” 紧接着响起来的声音,迥异寻常的温柔。 令人惊讶的温柔。 “只是随意走了走,没想到害殿下担心。” 罗明宣站在暗巷里银寒的月色下,墨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第74章 主子现身 次日, 夙丹宸起了一个大早,吵着要去将军府,帮他的殷叔叔筹备明日的婚礼。 兰子卿拗不过他, 只好跟着起身, 伺候他梳洗穿戴。 第95节 一面为他整理衣领,一面听这人在耳边兴奋地说个不停。 唇边淌出温柔的笑意。 “可惜十皇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否则他得知殷叔叔即将成婚,一定会非常高兴。” 夙丹宸说着说着, 不自觉说到了不知所踪的夙栖止, 英朗的面容露出遗憾的模样。 兰子卿为他整理衣领的手一顿, 看着他这副期待高兴的模样,紧紧抿了抿唇。 缓缓放下手,雅致的眉目间透出几分黯淡。 夙丹宸毫无察觉, 殷庭即将成婚的喜悦让他很快将夙栖止不在浔阳的遗憾抛之脑后,转头看向兰子卿,眨了眨晶亮湿润的桃花眼,说:“子卿,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兰子卿笑着轻点了点头,柔声道:“臣尚有公务在身。” “既然如此,那我自不勉强子卿。” 揽过人, 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这才离去。 兰子卿目送那道蓝影远去,唇边笑意一 点一点隐去。 * 浔阳城外以西三十里处,是一片著名的荒地。 荒地被一片连绵不绝的野草覆盖, 幽深杂乱的荒草丛中不知藏着多少座无人祭拜的孤坟。 坟地方圆三十里渺无人烟,只有一座陈年老宅孤零零地矗立在坟地旁。 一把锈迹斑斑的长锁象征性地挂在长满青苔的木门上。 隐隐约约的人声从寂静诡异的老宅中飘出。 “主子,属下已引炀帝看过那张画像。” 说话的人,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分明便是将军府里的小厮,四六。 紧接着响起一道低沉冷戾的声音。 “很好。” 坐在半开厅堂中的勾金黑衣男子,面容隐在银制的麒麟面具下,看不清是何等模样,面具下只露出弧度优美的薄唇以及一双迥异常人的金瞳,那金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眸中戾气之重似暗伏森森刀光剑影。 抬手缓缓倒了杯酒,醇厚酒香顺着水流倾泻,芳香霎时飘满厅堂。 “小玄家藏美酒,竟不晓喻人知,该罚。” 慢悠悠喝完一杯。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戏谑,四六却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道:“主子,此酒乃是月公子所赠,护法本打算拿来送给主子,只是后来因事耽搁了。” 黑衣男子喝尽一杯酒,放下酒杯,抬眼看他,低磁的声音缓缓响起,“小四六这样护小玄,倒也不枉费他当年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 金眸危险地半眯起来,眸中戾气腾腾。 四六心里一跳,连忙跪下身,道:“属下多嘴!” 心里后悔不迭,谁人不知主子喜怒无常,狠戾无情,自己在他面前多嘴,真是不知死活。 好在没过半响,上方传来一道低磁的声音。 “起来吧。” 四六重重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眼前一身勾金黑衣,戴麒麟面具的男人,小心翼翼道:“主子,天下城传来消息,卫离珏擅闯城中禁地,已被禁地中的阵法打伤。” 黑衣男子倒酒的手一顿,金眸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愫。 “他人现在哪里?” “被……被一个武功高强的黑衣男子救走……” 四六小心翼翼道。 黑衣男子听到这里,金眸中顿时结了一片寒冰,声音更冷了几分。 “没用的废物,天下城岂是他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 四六看清他眸中的怒意,吓得变了脸色,再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城主息怒” 以为他是因为卫离珏逃走而发怒,忙道:“主子,那位前朝太子虽说逃出了禁地,但他被上古遗留的阵法所伤,不死也是重伤。” 上方一阵沉默。 四六半响等不到反应,心里奇怪起来,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见上方一身勾金黑衣的人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麒麟面具掩了他的容颜,叫人难窥悲喜,但四六依稀察觉到,主子似乎……并不高兴。 黑衣男子沉吟半响,却说了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着人查一查救走卫离珏的男人。” 眯了眯金眸,加上一句:“务必彻查。” 四六听了,心里奇怪起来,卫离珏重伤,眼下正是捉拿他的好时机,主子却不提一句,却叫人去查救走他的神秘男子。 犹豫了片刻,道:“主子,卫离珏尚未逃出城,城内已加大兵力,闭城捉拿,是否再加派人手?” “不必。” 黑衣男子沉声否决。 “传令天下城,大开城门,撤回所有兵力,放人出城。” 闻言,四六心里越发奇怪起来,正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又猛地收住。 主子放人出城一定是有主子的道理,自己这样多嘴多舌,当真是不知死活。 吐了吐舌头,正要提出告退时,门外传进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被人刻意压低,轻微得像踩在 棉花上一般,寻常人根本无法分辨出,只有耳聪目灵的习武之人,方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黑衣男子亦是察觉,勾了勾唇,玩味地说:“来了一位佳客。” 来的人一身青衣,眉目如画。 不是别人,正是炀国当朝丞相,兰子卿。 原来他昨日察觉到四六脚底的鞋面上沾了零星城南三十里外的坟地上独有的红泥,心里起疑,故今日特意来此查看。 荒草连天,冷风呜呼。 四下里荒草凄凄、渺无人烟,唯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家宅安静地矗立在一片坟地旁。 那宅子看上去有些年头,突兀地出现在荒郊野岭,说不出得诡异。 什么样的主人家,会在坟地里安家置院。 兰子卿对这座宅院心生好奇,上前敲了许久门后,见始终无人应答,又见门外锈迹斑斑的铁锁只是象征性地挂着,并非实锁,沉吟片刻,推门入内。 “在下兰子卿,借宝地一歇,若有打扰之处,还望主人家见谅。” 空气异常沉默。 仍旧无人应答。 宅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难道这是一座废宅? 兰子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沿着铺着鹅卵石路的小径一直走,很快便走到了头,鹅卵石小路的尽头通向一处半开的厅堂。 厅堂内空无一人,一眼看去,但见其陈设考究。 里面的桌椅是由梨花木制成,这种木头虽比不得紫檀木名贵,亦不失为一种上好的木材,浔阳城中稍有家境的人家常选此木为家具之材。 不过这里的梨花木椅,瞧上去老旧了些,似乎已有些年头。 厅堂外的正院中用砖瓦、篱笆围出一方花圃,花圃里只种了一样树木,便是金秋飘香的桂花树。 时近寒冬,正是万物凋零之季,这棵桂花树却被人精心打理的枝繁叶茂,勃勃生机,足以见主人家的爱惜。 看来这里并非是无人居住的荒宅。 兰子卿摇头笑了笑,暗道自己擅闯人家的宅院,实在是失礼。 转身便要离去。 “吱——” 这时,一只灰老鼠迅速从兰子卿眼前窜过。 那老鼠不知沾到了什么香料,灰溜溜的身体被熏得全是香气,跑动过程中,带起一股浓烈的芳香。 诡谲异常地芳香。 兰子卿嗅到这股芳香,霎时变了脸色。 这股香气……与当日他在寻欢楼里看 见醉得不省人事的殿下时,闻到的酒香如出一辙! 兰子卿眉目一凛,立即追了上去。 那只毛茸茸的大老鼠跑出厅堂后,往后宅方向一溜烟跑去,没一会儿功夫,便已不见踪影。 兰子卿跟着它越走越偏,最后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 一处被烧焦的院落。 院中长满杂草,地上遍布烧焦的残垣断木。 院落里的房间一半被烧得面目全非,墙上满是漆黑的碳迹,另一半却是完好无损,外墙甚至被人精心修葺过,刷得格外雪白。 一面之墙,黑与白强烈的对比,冲击人的视线。 整个院子更是飘荡一股异常浓烈的芳香。 如此景象,竟是说不出的诡谲。 兰子卿心里疑虑更盛,望着眼前一半烧毁一半完好的卧房,眯起了墨眸,抬脚走了进去。 第96节 房间里面的景象如同外面所见,一半烧毁一半完好。 烧毁的那一半地上布满漆黑的焦炭,桌椅摆设皆已化作灰烬。 而完好的那一半,里面只摆了一张成人睡得床,床上被褥叠放整齐。 除此之外,房中央还放了几坛酒。 诡谲异常的芳醇酒香从中传出。 兰子卿视线锁定那几坛酒,走过去,轻轻掀开酒盖,霎时一股浓厚的醇香扑鼻而来,呛得他低低咳了一声,连忙封好口。 没有错,当日殿下昏睡在寻欢楼中时,喝得便是这种酒。 后来殿下醒来时不记人事,他只以为是应玄设计,从未想过其他。 如今想来,莫非是这酒的缘故…… 奇怪,这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宅子的主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兰子卿陷入沉思,墨眸里幽光变化不定,半响后,他抬眸瞧那张整洁素净的床,菱唇紧紧抿了抿,来到床前。 翻开被褥,仔仔细细地翻查了一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在枕头下找到三样东西。 一块花纹诡异繁复的玉牌,一件叠放整齐的玄色衣袍,以及一块由纯金锻造,做工精良的金锁。 兰子卿的目光被金锁上镌刻的小字吸引。 拳头大的金锁上一面镌刻“岁岁平安”的字样,一面镌刻类似于名字的字样。 明悬。 “明悬?” 兰子卿喃喃自语般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墨眸中精光大盛。 “明悬……应玄。” 这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 兰子卿沉吟片刻,收好玉牌与金锁,将玄色衣袍重新放入枕头低下,来到房间的另一边。 布满焦土灰烬的另一边。 入目之处,尽是焦黑的废墟残垣,显然是经过了一场非常严重的火灾。 大火不会只烧一半,显然另外一边由主人重新修葺过。 不过奇怪的是,既然修葺,主人家却为何只修葺一边,而让另一边被焦土侵蚀。 “吱——” 方才那只老鼠不知从哪个地方窜出,从兰子卿面前溜过,飞速地窜到后面,再也不见踪迹。 原来房间后面别有洞天,只是被焦黑的墙壁阻挡住了视线。 兰子卿跟过去一看,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停留着两具漆黑阴森的棺木! 棺木整体厚重,棺盖上钉得严严实实,叫人无法看清躺在棺中的究竟是何人,方才那只老鼠此刻正在啃咬其中一副棺盖,嘴里不时发出“唧唧吱吱”声。 饶是兰子卿见多识广,见到这样诡异阴 森的景象,着实惊了一惊。 坟地旁的陈年老宅,宅中散发诡谲芳香的酒,后院一半完好一半烧毁的房屋,屋中停放的漆黑棺木。 一切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团扑朔迷离的谜。 兰子卿握紧了手里纯金锻造的金锁。 想要解开这谜团,必须从这个名叫“明 悬”的人查起。 脑子里一闪而过某道黑影。 他隐约想起了什么,墨眸一亮,看了眼这两具死气沉沉的棺木,握紧手里的金锁,转身离去。 四六站在屋瓦上,目送那道青影远去,转头看向身旁勾金黑衣,面覆麒麟面具的人,担忧道:“主子,兰子卿发现了护法的秘密,是否将他……”做了一个“杀”的动作,“灭口。” 身旁传来一阵低笑声。 “杀了他,明日你来替本座除殷庭?” 四六连道不敢,他见主子似乎对兰子卿发现这里的事并不以为意,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主子,兰子卿若是发现了护法的身份,岂非对我们不利。” 身旁的勾金黑衣男子“嗤”笑了一 声,“无妨。” 低醇的嗓音多了几分玩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若毫无察觉,轻易落了圈套,黄雀岂非无趣。” 第75章 婚礼前的糖 夙丹宸回相府时, 天色降下,浔阳城中已经掌灯,一眼看去, 一片星星点点。 借着相府里明媚的灯火, 绕过曲桥流水,一路来到书房。 兰子卿正在灯下捧卷读书, 亮堂堂的地板上剪出一道修长清雅的身姿。 如玉容颜被灯火映染得分外柔美。 正全神贯注盯着书卷瞧的兰子卿突觉眼前一黑,不知被谁蒙住了双眼, 接着手里的书被人抽走, 耳边响起一道低笑声。 兰子卿察觉出来人, 唇角往上勾了勾,顺势靠在那人温暖的怀中,柔声道:“回来了” “子卿你每次都能认出我来。” 夙丹宸放下手, 咬着他精致圆润的耳垂说。 兰子卿重见光明,墨眸里光影闪烁不定,一片似水柔情。 被夙丹宸含住耳垂,心里酥暖地厉害, 轻笑了一声,柔声道:“若非殿下,何人又会如此孟浪。” “子卿欺我。” 撒娇似得拱了拱兰子卿的脖颈。 兰子卿被身上这只大犬拱得手脚发软, 唇边勾出柔软的弧度,笑道:“别闹。” 两个人亲热了许久,夙丹宸这才松开人。 “子卿在看什么?”一面说一面拿起书案上的书卷,“看得这样认真, 连我进来都不曾察觉。” 随手翻了几页,微讶道:“这不是城南以西三十里处的户籍?”见兰子卿轻轻颔首,继续道:“子卿怎么在看这个,那里早没有人家了,如今是一片荒坟。” 兰子卿眼波闪了闪,略有深意说:“臣今日途径此处,见一片荒坟旁竟有一户人家,好奇什么样的人家会在坟旁置宅,故调来卷宗查看。” 夙丹宸不以为然道:“那是应大人的府邸。” “应大人说那宅院是他的祖宅,所以迟迟不肯搬离。话虽如此,在坟地旁住着,总是怪怪的。” 夙丹宸自顾自地说,浑然未查兰子卿脸色微变。 “那宅子里连个小厮也没有,只有应大人一个人住着,也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害怕。” 说到这里,夙丹宸猛地顿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兰子卿。 见他脸色变化不定,以为是自己谈起应大人惹恼了他,小声道:“子卿,我说起应大人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低头认错,一副生怕兰子卿生气的模样。 瞧来,实在是可爱至极。 兰子卿被他这副模样逗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如今殿下已是臣的情人,难道臣还会吃这等干醋。” 说这话时,眼波盈盈,真正的似水柔情。 夙丹宸被他用这样脉脉柔情的目光注 视,耳根已经红透,又见那双墨眸慢慢变得喑哑危险起来,忙错开视线,有些不自然道:“我……我去看看做好的衣服” 再一次拒绝兰子卿的求欢。 兰子卿看着“落荒而逃”的人,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究竟何时,殿下才能完全接受男子。 看着心爱的人在衣架前挑拣新送来的衣服,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一般,摇头笑了笑。 兰子卿啊兰子卿,原来你也会有“情难自禁”之时。 垂眸静坐许久,努力克制腹中难耐的燥热。 “枉读圣贤书。” 唇角勾了勾,自嘲般喃喃笑道。 目光看向书案上的宗卷,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如此说来,自己猜想的不错,应玄便是 明悬。 想起那座诡异的宅院,兰子卿墨眸里闪过一声冷酷的光芒。 应玄其人,必有古怪。 “子卿,你看这两件衣服,我穿哪一件好看?” 夙丹宸犹豫不决,转头询问兰子卿的意见。 原来他为了明日殷庭将军的婚礼,特意命宫里的绣娘赶制了几件新衣。 他说的这两件,一件是月白蟒袍,袖口处用精密的针脚绣了繁复的莽纹,另一件是天蓝色长袍,衣边虽没有之前那一件绣了精致典雅的章纹,但胜在颜色清新。 第97节 夙丹宸轮流地拿这两件衣服在胸前比划。 他本就生的英朗不凡,光是在胸前比划,也能看出玉树临风之姿。 尤其是那一件月白蟒袍,越发显得他光彩照人。 可惜夙丹宸一惯喜欢常袍,鲜少穿蟒袍,只有在进宫请安时,才会穿上一穿,每次穿上,都叫人眼前一亮,心生惊艳。 比如三年前的中秋佳节,兰子卿初遇他时,他便是一身月白蟒袍,手提一盒月饼。 兰子卿墨眸慢慢变深,说:“臣以为殿下穿这件长袍为善。” “是吗?可我觉得这件蟒袍更正式一些。” 拿月白蟒袍在胸前比了比。 这样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惹得兰子卿呼吸深了深,镇了镇气息后,说:“殷庭将军大婚,殿下穿白服恐怕不妥。” 夙丹宸一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月白蟒 袍,改试起了那件天蓝色长袍。 兰子卿勾了勾唇,墨眸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殷庭叔叔终于要成亲了,子卿你知道吗,我盼这一天盼了许多年。” 夙丹宸放下衣服,桃花眼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晶亮。 兰子卿见他这样期待高兴的模样,眉目一黯,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明日既是殷庭大婚之日,也是他的……死期。 “……想不到殷庭将军成婚,殿下会这样开心。” 容颜黯然地说。 夙丹宸一听,兴奋地说了许久,说来说去都是些说了不下十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但每一次提起,那双桃花眼里都会放出异彩。 兰子卿在一旁默默地听,心里万般滋味。 夙丹宸说了许久,见兰子卿始终容颜沉默,一言不发,终于发现些许不对劲,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俊鼻,说:“我说了这么久,子卿你是不是听厌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自己已经说过许多遍,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想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子卿你听。” 兰子卿的目光柔软成水,极爱怜地注视他,伸手抚上那张英朗的面孔,柔声说:“殿下想说多少遍都可以,臣喜欢听。” 夙丹宸感动地将人搂入怀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兰子卿收起笑意,目光复杂地注视书案上摇曳不定的灯火。 他忽然有种荒唐的想法,希望明日永远不要到来。 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兴奋了一晚上的夙丹宸早 早起来穿衣梳洗。 兰子卿跟着起身。 夙丹宸穿戴梳洗完后,便要拉着兰子卿 去将军府。 “臣尚有公务在身,晚些再去将军府。” 兰子卿道。 夙丹宸想了想,道:“那子卿你可要早一些来,婚礼是在正午时分举行,子卿可不要错过时辰。” 兰子卿轻点了点头,望着夙丹宸离去的背影,忽然出声唤道:“殿下” 走到门口的夙丹宸听他这一声呼唤,转过头来看他,眨了眨晶亮的桃花眼,询问般望去。 兰子卿紧紧抿了抿唇,说:“殿下还没有用早膳,用过膳后再去不迟。” 夙丹宸笑应:“不用了,我早一点去,还可以帮殷叔叔做些什么。” 接着望前走去。 “殿下” 夙丹宸再次回过头,幼鹿般明亮的桃花眼不解地看着房内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人。 兰子卿张了张口,喉咙干涩慌乱得厉害,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想不出任何阻止夙丹宸参加婚宴的理由。 握紧了拳头,低头不语。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一紧,往回走去,来到兰子卿身边。 “子卿你怎么了?” 声音温柔得像是生怕吓坏眼前的美人一般。 兰子卿抬眸,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一脸关怀的英朗面容,心里打定主意,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阻止他参加婚宴。 这时,院外匆匆忙忙跑来一个灰蓝衣袍的小厮,“扑通”一声跪在门前。 “阿欢,你怎么来了?” 夙丹宸看清来人,讶道。 这回小厮没有再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一脸慌张地说:“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生病了。” 夙丹宸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母妃病得重不重?” “已经召太医诊治,尚不知病情。” 小厮道。 夙丹宸犯难起来,若是继续去将军府,他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母妃,若是去宫中探望母妃,他岂非要错过殷叔叔的婚礼。 抬眸看了眼天色。 将近辰时,离正午还有两个时辰,应当来得及。 打定主意后,看向兰子卿,说:“子卿,我先去宫中探望母妃。”见兰子卿颔首后,带着贴身小厮阿欢离去。 兰子卿目送他远去,清雅的容颜明显松了口气。 第76章 婚礼 这一日, 将军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府里的丫鬟小厮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 手提一坛女儿红的罗明宣刚进将军府, 将府中贴满的大红喜字尽收眼底, 墨眸沉了沉,叫住其中一个忙活的小厮, 问:“将军现在何处。” 小厮回道:“将军在梨苑中。” 罗明宣轻轻颔首,径直往梨苑而去。 梨苑中坐着的英俊男子尚未更换喜袍, 而是难得一身素净的打扮, 大喜之日, 却是英眉不展的模样,一杯接一杯落寞地独饮独酌。 “将军” 殷庭怔了怔,抬起头来望缓缓走来, 面无表情的罗明宣,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阿宣……你来了。” 一边说,一边心虚地避开那道冰冷的视线。 罗明宣见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黑亮的瞳仁猛地缩了缩。 在殷庭对面落座。 “属下昔日之言, 皆是一番胡言乱语。”紧紧抿了抿唇,继续说道:“将军不必介怀在心。” 殷庭听他这样说,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阿宣,你……想明白了?” 罗明宣面无表情地说:“将军那日之言,有如醍醐灌顶,令属下大彻大悟。” “属下一时糊涂之言, 若造成将军困恼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殷庭听了,忙道不妨事。 那日罗明宣突然说喜欢他,他着实吓了一跳,身为男子,却喜欢另一个男子, 实在是有违天理伦常,如今阿宣回头是岸,他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不知怎的,殷庭对上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心里闷地厉害,半点喜悦之情也无。 “阿宣你想明白就好,从今往后我们依旧是兄弟……今日大哥我成亲……你可要陪我多喝几杯……哈、哈哈……” 罗明宣看着眼前努力做出一副轻松自在模样的人,垂下漆黑密长的睫羽,将脚边的酒坛搬上石案,说:“何必等到大婚之时,属下现在便可以陪将军多喝几杯。” “现在?” 殷庭犹豫起来。 即刻便是婚礼,他若是喝醉了酒,呆会儿该怎么拜堂。 罗明宣见他这样犹豫,漆黑的墨眸沉了沉,冷冷说:“莫非将军看不起我这个断袖之人,不肯与我喝这杯酒。” 闻言,殷庭立刻慌了起来,忙道:“阿宣这是哪里话,你想喝酒,我一定奉陪到底。” 叫来小厮,多添一只酒杯。 罗明宣这才面色稍缓,揭开女儿红上的盖子,在两只空酒杯中缓缓倒满酒,端起其中一只酒杯,说:“将军,属下敬你一杯。” 殷庭看着石案上的女儿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里眸光波动,颇有些感慨道:“当年与阿宣在螺子轩中初见,喝得便是女儿红。” 罗明宣听后,怔了一怔。 那是十年前的某日,大雨倾盆,螺子轩中难得清闲下来,他便拿来账本,帮母亲算一算账目。 到了午时,大雨中突然跑来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抖了抖身上的雨,拣了一处靠墙的空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指名要喝女儿红,轩里的伙计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撸起袖子便要上前赶人。 他见那人气度不凡,不似寻常来找麻烦的街头无赖,便将伙计拦下,又吩咐伙计从外面买来一坛女儿红,送到这位来茶馆中喝酒的古怪客官前。 第98节 那人得知后,放声爽朗一笑。 “原来是在下错将这里当做酒馆,” 当下邀他一同喝酒。 当年年仅十六,年少气傲的罗明宣与意气风发的青年殷庭由此结识。 思及往事,罗明宣容颜黯淡下来。 当年的罗明宣心高气傲,一心入仕为官,又怎么会想到,会在那平凡的大雨倾盆的午后,遇上此生的劫难。 “阿宣,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们说了些什么。” 殷庭一脸的追忆。 罗明宣眸光亦有几分波动。 当年情景如在眼前,耳边似传来那人恣意潇洒的笑声。 你与我这样投缘,可惜你不是女儿身, 否则殷某一定八抬大轿抬你过门。 “将军说……可惜明宣不是女儿身。” 罗明宣眸光一黯,轻轻地喃。 殷庭的笑容僵在脸上,喉结蠕动,却哑口无言。 当年二人在螺子轩中初识,却是一拍即合,谈笑风生。 如今二人早已同经生死,却是相顾无言,无话可说。 殷庭端起酒,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们兄弟二人来喝一杯。” 杯与杯碰撞,发出“铛”地响声。 殷庭仰头,一饮而尽。 “既是大喜之日,一杯岂能足以。” “好,不醉不归!” 一个一杯接一杯地劝。 一个便一杯接一杯地喝。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那坛女儿红已尽数没入殷庭的腹中。 喝得两颊酡红,醉醉醺醺的殷庭晃了晃脑袋,努力看清眼前迷迷糊糊地影子, 一把握上罗明宣搁在石案上的手,像是困兽犹自挣扎了许久般,说:“阿宣……其实我……” “扑通”一声,醉倒在石案上。 其实什么? 再没有人能知道,这一刻,殷庭究竟想说些什么。 罗明宣看着醉趴在对面的殷庭,墨眸里幽光变幻激烈,最后变作一片深沉复杂的光,痴痴地望眼前喜欢了十年的容颜,望了许久后,缓缓从他怀里抽回手。 面容轻柔下来,轻轻地喃:“将军,不要怪我。” 镇国大将军殷庭大婚,朝中不仅文武百官齐齐到访道贺,连当今圣上夙煌也来到将军府。 臣子大婚,天子驾临,那是何等的殊荣。 百官在喜堂中碰见帝王,一面向天子行礼一面暗道陛下果然还是看重殷庭大将军。 前几日传言帝将不和,如今看来实属谣传。 炀帝说罢免礼,问:“众卿可曾见到殷卿?”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只道不曾。 炀帝只以为大喜之日,殷庭有诸事要忙,便也未放在心上。 谁知到了吉时,新娘子都已迎了出来,却始终不见殷庭将军的身影。 一喜堂的宾客拥挤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已经到了吉时,殷庭将军怎么还不出来。” “我听说将军要娶的女子乃是位出身低贱的卖唱琴女,将军会不会是后悔了……” 其中一个人“嘘”了一声。 “在圣上面前非议,尔等是嫌命太长不成。” 这一句话说出,原本私下议论纷纷的大臣瞬间没了声音。 那一身喜服,身段轻盈的新娘子孤零零站在喜堂中央,面容被喜盖遮住,看不清此刻是何模样,唯见她将手里的喜帕绞了又绞,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倒也是,拜堂之时突然不见了新郎,任谁也会紧张不安。 众多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炀帝见此一幕,鹰眸沉了沉,招来府里的小厮,沉声问殷庭将军现在何处。 那小厮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口舌结巴了好久,才将话说了个完整。 据他所说,殷庭将军原本在梨苑中喝酒,吉时将至时,几个下人去请殷庭将军更换喜服时,发现将军已经不知所踪。 炀帝沉吟片刻,道:“可有人进入梨苑。” “军、军师……早些时候来梨苑寻过将军。” 炀帝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罗明宣。 罗明宣站出来,面色无波无澜,道:“陛下,臣的确去梨苑寻过将军,并且与将军小酌了几杯,后来将军说要去更换喜服,便先行离开梨苑。” 顿了顿,垂下眼睑掩了眸中一丝精光,继续道:“想来将军是醉倒在哪一处房间,陛下不妨派人在府中寻一寻。”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丫鬟一声“啊”地惊叫声。 喜堂上的人俱惊。 炀帝最先反应过来,鹰眸一沉,往声音来源处冲去。 众大臣紧随其后。 原本闹哄哄的一间喜堂,只剩下罗明宣以及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 “军师今日所做的一切,太子殿下会铭记在心。” 喜盖下发出平静得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 罗明宣冷冷“哼”了一声。 * 几日后,殷庭将军被打入重狱的消息在皇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 谁也没有想到,无故在婚礼上消失的殷庭将军被发现时,醉倒在某一间客房里,身上竟穿了一袭龙袍! 臣子私穿龙袍,这分明是要谋朝篡位! 要知道炀帝自己便是大将军出身,从前朝离帝手里夺来的江山,在这方面,尤为的忌讳。 据说炀帝看到时,脸色铁青至极,当场拂袖而去,紧接着殷庭将军便被打入重狱,被怒不可遏的帝王亲自下令判了死刑,连喊一声“冤枉”的机会都不肯给。 可见帝王之心啊。 不过此事细细说来,到底有些蹊跷之处。 殷庭将军一向忠心耿耿,怎么突然之间便起了谋逆之心。 再说,就算殷庭将军当真有心谋逆,又怎么会愚蠢到在大婚之时,将龙袍穿在身上,醉倒在房间里,等人来捉。 种种疑惑在百官心里翻腾,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殷庭将军说话。 如今天子盛怒,谁去求情谁倒霉。 那三皇子,便是前车之鉴。 听说那三皇子夙丹宸为了殷庭将军的事,不管不顾的跑到炀帝面前求情,说 什么此案疑点重重,请求炀帝开堂审理此案,免得错斩良将。 结果被怒不可遏的帝王罚了三天三夜的跪罚。 至今那三皇子还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 圣上更是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为其求情。 三皇子乃是炀帝最宠爱的皇子,尚且得如此下场,遑论他人,百官人人自危,便再也不敢为殷庭将军进一言。 不过私下几个交情好的大臣聚在一起时,难免不会谈论到此案。 几个人纷纷道殷庭将军私穿龙袍,的确是大逆不道,但这件事情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为何陛下却被怒火蒙蔽,不肯审理此案。 其中一人摸着长胡,意味深长地说。 君王榻前,岂容他人酣睡。 第77章 心疼 大将军殷庭入狱后, 闻讯赶到御书房的三皇子夙丹宸与皇贵妃司马梨婠在第一时间出面求情。 炀帝似乎铁了心要杀殷庭,更杀鸡儆猴般对这出面求情的二人施以严惩。 一个被罚了三天三夜的跪罚,至今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 一个被禁足十日, 罚俸三月。 众大臣人人自危, 噤若寒蝉,再不敢在盛怒的帝王面前谏一言一语。 时月, 炀帝下令,大将军殷庭不日问斩。 距问斩之期的前一日, 殷庭在重狱中迎来了第一个探望他的人。 “阿宣, 你肯来送我, 我便是明日死了,也无怨无悔。” 第99节 此时的殷庭身穿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 下颚多出一茬青色胡渣,模样颇有些狼狈。 但他的笑容,依旧爽朗恣意,仿佛这里不是吏部的重狱, 而是将军府里的散发梨花清香的梨苑,仿佛他还坐在苑中,同最好的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 罗明宣眸眼一黯, 沉默了半响,轻声道:“将军,龙袍之事……你当真不曾疑我?” 殷庭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对面容颜黯淡复杂的人, 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几日在牢中,将那日情形细细一想,也便想明白了几分……阿宣,是你,对吗。” 罗明宣心里一痛,面上却努力装住一副冷漠的模样,面无表情地问:“将军,你可怪我。” 殷庭见他承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轻轻摇头,说:“阿宣,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缩了缩,难以置信地咬牙问:“我置你与死地,你当真不怪我?” 殷庭摇头。 “你不想知道我害你的缘故?” 咬牙切齿地说,唇瓣颤地厉害。 殷庭缓缓抬起头,注视他良久,目光却是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 “阿宣,这十年来……我误你一腹才情,误你大好青春,实在欠你良多,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送上。” 那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却又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含义。 愧疚、包容、悲伤…… 独独没有怨恨。 ……却比任何怨毒的目光还要叫人心痛。 罗明宣脸色苍白,近乎狼狈地躲开视线。 “好啊,好啊。” 一连说完两个“好”后,心头气血翻滚剧烈,喉咙一甜,咳出一口鲜血。 殷庭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叹,说:“阿宣,来陪我喝最后一杯酒吧。” 罗明宣点点头,用绢帕擦干唇边的鲜血,拿起酒壶倒酒,怎奈他的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倒满一杯酒,反而险些摔了酒壶,仿佛已经承受不起区区一壶酒的重量。 殷庭叹了口气,说完一句“我来吧”,从他手里拿过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清酒。 酒依旧是女儿红。 殷庭看着酒杯中满满当当的女儿红,不由自主的想起成亲那日,他与罗明宣同坐在梨苑中追忆螺子轩里初见时的情景,眸中一会儿光芒大盛一会儿黯淡无光,醒过神来,看着如今阴森潮湿的重狱,心下当真不知作何滋味。 “将军,我敬你一杯。” 罗明宣端起酒。 殷庭收起杂思,脸上露出一如往昔般恣意的笑容,笑道:“阿宣敬的酒,我岂能不喝。” 没有丝毫犹豫的,接过罗明宣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全然忘记了,三日前这个人递来的女儿红,害得他落到如斯地步。 这一次,这一杯女儿红,又会如何? 喝完酒后,两个人一时无言,殷庭见罗明宣一副怏怏的样子,反倒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说了许多玩笑话,来哄他开心。 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明日要被问斩。 殷庭眉飞色舞地说。 罗明宣便在一旁静静地听。 不知不觉间,天色降下,大牢里的视线渐渐昏暗下来,牢外已经有牢头点了墙火。 昏暗的灯火在黑暗狭窄的通道中摇曳,狱外不时传来鸣冤呼喊声,更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这时牢中走来一个身穿狱服的牢头,在牢门前冲罗明宣拱手说:“天色已经不早,还望大人早些离开。” 说完这一句话,转身离去。 罗明宣沉默地收起酒壶酒杯,看了殷庭半响,墨眸里划过一丝深漆的光,说:“将军,保重。” 提着竹篮,往外走去。 保重? 殷庭苦笑了笑,在罗明宣即将离开前,心里突然涌来一股莫名的慌乱。 “阿宣。” 罗明宣在牢门前顿住脚。 身后半响沉默。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唇,也不出言催促,只背对着他,静静等待,陷在阴影中的容颜分明是有几分期待。 殷庭一时头脑发昏叫住了人,眼下人就在眼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内心深处好像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话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结结巴巴了许久后,只说:“……阿宣……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罗明宣背脊一僵,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失望,垂下眼睑默然片刻,轻说:“多谢将军。”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殷庭望着空空的牢门,怔怔地靠在身后漆黑的墙上。 他要说的话,分明不是那一句。 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 不是那一句,又该是哪一句? * 戌时初,浔阳城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御书房议完事出来的大臣由宫内的内侍撑伞,三三两两的散去。 经过御书房前的杨柳树旁时,遥望雨中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跪着的蓝影,全都喟叹一声。 “三皇子当真是可怜,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这膝盖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听说圣上下令,不许内侍给他吃喝,三皇子硬是没吃没喝,在这里跪了三天。” “说到底这三皇子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陛下的心,未免也……” 说话的臣子顿时噎住,不敢再说下去。 帝王的宠爱,变幻莫测啊。 三日前,殷庭将军还是炀帝最宠爱的臣子,三日后,他便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罪臣。 三皇子如今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保不齐哪一日便步了殷庭将军的后尘。 几个臣子像是怕惹祸上身一般,缩了缩脖颈,再也不敢瞧那杨柳树下跪着的蓝影一眼,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 “兰相,奴才为您撑伞。” 一名内侍撑开天青色的宫伞,对房檐下长身玉立的紫金官袍公子说道。 兰子卿收回目光,淡声道:“不必了。” 从内侍手里接过天青色宫伞,步入雨中。 细雨蒙蒙中,青伞紫衣,说不出的雅秀翩翩,只是那道修长的身影看上去似乎清瘦了几分。 夙丹宸正跪在杨柳树下,低着头拨弄柳叶。 他在这里跪了三天,膝盖实在疼得厉害,此刻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浑身湿透滑腻,更是令他叫苦不迭。 头顶突然被一片阴影覆盖,再没有一滴雨落下。 抬头一瞧,看见一个清雅出尘的公子,手握宫伞,满眼心疼地瞧着自己。 “子卿……呜呜……” 夙丹宸三日未见兰子卿,如今一见到他,满腹委屈瞬间涌现出来,扑上去抱紧了他的大腿,将脸埋入紫金官袍中。 兰子卿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将他拥入怀中。 但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里是皇宫。 兰子卿用极大的意念方压下拥抱他的冲动,伸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发,柔声说:“殿下,我们回府。” 夙丹宸从紫金官袍中抬头,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噎声说:“可是父皇罚我在这里跪满三天三夜。” 兰子卿心里一恨,眸底闪过一抹阴鸷,等对上那双幼鹿般晶亮无辜的桃花眼时,墨眸中眼波盈盈,万般柔情,哪里还有什么阴鸷。 心疼地看着自己脚边的人,柔声说:“陛下已经免了殿下的跪罚,殿下不必担忧。” 夙丹宸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走,父皇一日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一日不起来。” “殷庭将军私穿龙袍一事,圣上龙颜大怒,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殿下就是跪死在这里,只怕也是于事无补。”看着脚边人越来越黯淡的面孔,心里一紧,半哄半求般说:“这件事情便交给臣来办,殿下先随臣回府,可好?” 夙丹宸听他一句近乎婉求般的“可好”,心里颇不是滋味,咬了咬唇,说:“子卿,对不起,我害你担心了,我这就随你回府。” 说话间便要起身。 怎奈他跪的时间太长,膝盖已经僵硬麻木,刚一起身,膝盖间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重心不稳,狼狈地摔了下去。 “殿下!” 兰子卿连忙接住人。 “子卿,我膝盖疼得厉害,走不了路。” 夙丹宸疼得咧嘴“嘶”了声。 兰子卿听到他疼得抽声,心里疼得有如刀割,揽上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搂了楼,肩膀承受他大半的重量,柔声说:“殿下,臣扶着你走。” 夙丹宸点点头。 两个人缓慢地离开杨柳树,往前走去。 兰子卿虽说才智无双,到底也是个文人,此刻他一手扶着夙丹宸,一手还要打伞为怀中的人遮风挡雨,实在有些吃力。 第100节 饶是如此,从雨中跑来的宫人诚惶诚恐地请兰相将殿下交由他们时,兰子卿神色淡漠,淡然而又坚定的拒绝。 内侍望着雨中那一紫一蓝相拥着离去的背影,心里疑惑起来。 三皇子什么时候同兰相有了这样好的交情。 等他二人好不容易来到宫门口,天色已经俱黑,黑夜中细雨如丝,烟雨蒙蒙。 马车载着二人,扬尘而去。 这时,一匹骏马疾步奔来,恰好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马上一身吏部官袍的人带着一张慌乱害怕的面容在宫门前下马。 * 马车到了相府后,兰子卿在府里小厮的帮助下,将夙丹宸送入自己的卧房,同时吩咐小厮将熬好的粥拿去厨房热一热,送到房间来。 夙丹宸躺好后,兰子卿立刻寻来一件干净柔软的衣服,伺候他换下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袍。 换衣服前,兰子卿先替夙丹宸膝盖上的伤上药。 那两片膝盖已经青紫不堪,破了皮往外渗透淅淅血丝,那青紫红皙的一片,在周围光滑洁白的皮肤中,显得格外骇人。 兰子卿瞧得眼眶一热,心疼的快要碎掉。 伸手抚上那张英朗的面容,哑声问:“疼不疼?” 夙丹宸乖顺地贴着他薄凉的手掌,说:“子卿,你不要担心,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渴,还有点饿。” 整整三天未曾喝一滴水,吃一粒米,怎么会不渴不饿。 兰子卿心里一疼,为他敷完药后,起身倒来一杯温茶,递给他。 夙丹宸实在是渴极,接过便“咕咚咕咚”大口的喝。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殷庭一事,他知道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不管,与其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炀帝,最后闯出弥天大祸,倒不如狠下心肠,放任他安安静静的跪完这三天。 岂料,一看见这个人跪在杨柳树下,他心里便疼极,几乎忍不住地想施计救人。 后来他为了避免自己心软,这三日来,更是不敢踏入宫门一步。 兰子卿望着那双青紫红肿的膝盖,墨眸里的水雾越聚越多。 他后悔了。 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全,兰子卿,枉你自负心算天下。 你又算什么谋士。 夙丹宸不知兰子卿心里所想,但见他紧瞧着自己的腿,墨眸里水雾蒙蒙,抿了抿唇,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子卿,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担心。” “倒是你,短短三日不见,怎么好像憔悴消瘦了许多。” 夙丹宸在杨柳树下见到兰子卿时,便觉得不对劲,子卿容颜苍白,眼睑处更有明显的淡青色,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非常的憔悴。 “丞相在廊外站了三天三夜,怎么会不憔悴消瘦。” 阿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走了进来, 他恰听到夙丹宸这句话,忍不住为自家丞相多说两句。 这三日来,丞相一直站在书房外的瓦廊下,不眠不休地整整站了三天三夜。 叫人看在眼里,实在是难受。 也曾上前苦劝,丞相神色淡淡,说,他还跪在御书房,自己如何睡得着。 这个人“他”,自然便是丞相捧在心尖尖上的三皇子。 夙丹宸一听,立刻变了脸色,瞪圆了桃花眼,“子卿……你……” “多嘴。” 接过阿三手里的粥,兰子卿淡声训斥了一句,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阿三暗叹一口气,自己不说,只怕丞相永远都不会告诉这位皇子,明明丞相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拱了拱手,退出房间。 第78章 夫君 “殿下, 喝一点粥吧。” 兰子卿轻轻舀了半勺热粥,等温度略凉一些后,送到夙丹宸嘴边, 柔声哄他喝粥。 夙丹宸哪里喝得下, 看着眼前容颜苍白憔悴,却细致耐心服侍自己的人, 忍不住鼻子一酸,一头扑入他怀中, 双手紧紧抱住他清瘦纤细的腰身。 他自听到阿三那番话, 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心疼, 酸酸涩涩,实在闷疼地厉害。 “子卿……” 哽咽地唤他的名字,喉咙里沙哑酸涩得紧, 再也说不出其他。 兰子卿目光盈盈,极温柔地注视怀中紧紧抱住自己,肩膀微微颤动的蓝袍青年,伸手轻柔地抚上他背后乌黑柔顺的发, 像哄孩子一般一下又一下缓慢地安抚,柔声哄了他许久,等怀里的人不再哽咽时, 端起碗,轻轻说道:“殿下不肯喝粥,岂非叫臣心疼。” “我喝,我喝。” 立刻从他怀中爬起, 抢过他手里的白瓷小碗,也不管温度是否适宜,仰起头便要喝尽。 被兰子卿及时制止。 兰子卿轻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接过瓷碗,轻缓地舀起半勺粥,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确定温度适宜后,方送到他唇边。 夙丹宸湿漉漉的桃花眼里有些发红,乖顺地张开口,任由兰子卿一口一口耐心地哺喂自己。 一碗袅袅散发稻米清香的糯软小粥在一口一口的哺喂中渐渐见了底。 兰子卿掏出袖中青黛色的绢帕,温柔地擦了擦夙丹宸嘴角的残渣,做完这一切后,拿着空碗走出房间,回来时打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兰子卿伺候夙丹宸梳洗的整个过程中,那玉冠蓝袍的青年坐在床头,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身旁的人瞧,眼角红得更加厉害,咬着唇不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等兰子卿放下手里雪白柔软的毛巾时,再也忍不住情绪,扑过去抱着他的腰翻滚到床上。 兰子卿被夙丹宸按住肩膀压在身下,目光盈盈地望身上红着眼睛的人,柔声问:“怎么了?” 他这一问,惹得夙丹宸鼻尖越发酸涩,将脑袋埋入他的肩窝,抽噎地说:“子卿,你总是对我这样好……” 兰子卿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极温柔地“圈禁”身上这只大犬,在他耳边轻柔地吐字,温热的气息呵入耳膜,一字一句地说:“夫君,我不对你好,又该对谁好。” 夙丹宸心头一震,怔怔地抬起头来瞧身下带笑的如玉容颜,那双墨眸又深又沉,似藏了无尽的情意。 “子卿……” 夙丹宸抽噎了一声,桃花眼里泪眼汪 汪,心里高兴地一塌糊涂,双手搂上兰子卿的脖子,在他洁白细腻的脖颈上亲亲啃啃,密密麻麻地吻。 兰子卿轻“吟”了一声,在极度甜蜜中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反而被一阵疲倦袭卷,墨眸半阖起来,意识渐渐模糊不清。 殿下…… 我的殿下…… “子卿?” 夙丹宸亲了许久,见身下的人没有反 应,摇了摇他的肩膀,察觉到他鼻息间发出细微匀长的呼吸声后,不觉失笑。 子卿竟睡着了。 这倒也难怪,子卿在廊外站了那么久,期间一直没有合过眼,怎么会不累。 不说兰子卿,夙丹宸自己在御书房前跪了那么久,身上也是乏累得紧。 夙丹宸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缠抱着兰子卿,陷入睡眠前,他昏昏沉沉地想,刚刚自己好像是有反应的……同男子合欢……也许是可以的…… 夙丹宸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虽然他只睡了短短数个时候,因为心忧殷庭,早早便睁开眼睛。 习惯性地往身旁摸了摸,摸了个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哪里还有兰子卿的身影。 怎样早的时辰,子卿会去哪里? 夙丹宸按住发昏的头,缓缓坐起,自己用准备在床头的水简单梳洗了一番,胡乱穿戴好衣裳,出去寻他。 由于他膝盖上有伤,便一瘸一拐缓缓地行走,走了不到半里路,前方梅林曲桥边隐隐传来人声。 “此事当真?” 兰子卿负手而立在梅林曲桥旁,听完小厮的禀告,唇角往上勾了勾,墨眸里闪过一丝幽深莫测的光。 “千真万确,宫里一大早便传来消息, 昨夜吏部大牢突然失火,火势蔓延地厉害,吏部大牢已经化作灰烬……殷庭将军被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兰子卿望着前方水波粼粼的湖面,淡声说:“此事万不能让殿下知道。” “是” 转身时,恰看见身后脸色雪白,满脸震 惊的夙丹宸。 阿三瞅了瞅三皇子,跟着瞅了瞅脸色大变的丞相,心里无声叹了口气,识趣地退下。 兰子卿见到出现在身后的夙丹宸,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艰难地张了张口,轻唤了他一声。 “殿下……” 被他打断。 “子卿……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嗓音颤抖地厉害,喉咙里全是慌乱害怕。 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带着一丝期待般乞求地看着兰子卿,乞求他说出一个“对”字。 兰子卿心里一痛,偏过头去,任他平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这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般干涩疼痛。 对与不对,都无法言说。 第101节 这样一副沉默不语的模样,犹如一盆冰冷的寒水淋头浇下,彻底熄灭了夙丹宸眼里最后一丝希翼的光。 “殷叔叔……殷叔叔……” 英朗的面容茫然无措得紧,嘴里一遍一遍地喊“殷叔叔”,急切地往外飞奔而去。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殷叔叔……怎么会死…… 却忘记了自己的膝盖哪里跑得,刚刚拔脚,便“扑通”一声重重跌倒在地,膝盖里的骨头仿佛刀剜一般剧痛,额发间疼得直冒冷汗。 “殿下!” 兰子卿立刻上前,极心疼地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人。 “……殿下……臣扶你起来……” 刚刚伸手去扶,便被他猛地用力握住。 “子卿……我要去吏部……殷叔叔怎么会死那……一定是吏部里的人弄错了……殷叔叔不会死的……” 颠三倒四地说,嘴里不断地喃喃“殷叔叔不会死”,桃花眼里迸发出回光返照般激烈剧荡的光彩。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兰子卿,一咕噜爬起身,拔腿便往外跑去。 兰子卿跪坐在地,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硬,目光极为苦涩地望着已空的府门。 第79章 峰回路转 等兰子卿找到夙丹宸时, 他眉目失神地跪在一片废墟前,愣愣地瞧着眼前白烟袅袅,已化作一片焦土的吏部大牢。 桃花眼里反而一滴泪水也无, 只是空洞无神地瞧着那焦墟废砾。 兰子卿眉目一阵心疼。 “殿下……” 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按上他肩头。 夙丹宸背脊一僵, 头缓缓垂下,很轻很轻地喃:“子卿……我看见殷叔叔的尸体了……” 没有嚎啕大哭。 没有大吵大闹。 他就像失去了灵魂的娃娃一般失神地跪在一片废墟前, 桃花眼里再不复往日清明晶亮,黯淡得仿佛明珠蒙尘。 眼里落满尘烬, 尽是茫芒无措。 “殷叔叔为什么不肯等我……我一定会救他出来的……” “……为什么……”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 心疼有如刀绞。 纵使他胸有万般计谋, 此刻也无一计一谋可以安抚心上人的痛苦。 喉咙干涩地厉害。 “殿下……其实……” 被一道气喘吁吁的呼喊声打断。 远处跑来一个身穿灰蓝色衣袍的小厮, 在夙丹宸身旁停下,一边喘气一边慌张地说:“殿下, 不好了,贵妃娘娘听闻殷庭将军身死的消息,晕过去了……” “母妃……” 面容一白,心里涌来极大的恐慌, 再顾不得悲伤,立刻爬起身往皇宫跑去。 阿欢看了眼一旁神色黯淡的兰子卿,向他拱了拱手, 拔腿追夙丹宸而去。 * 自那日后,夙丹宸几日不曾回到相府,一直留在皇宫照顾病中的皇贵妃。 此时的兰子卿在船桥码头,送别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江风瑟瑟, 吹得二人衣袍哗啦作响。 水波粼粼的江面上静静停留着一条两头尖尖的细船,船篷中依稀可以瞧见一个躺着的、昏睡不醒的男子身影。 “将军可无碍。” 兰子卿望着那条轻舟,淡淡地问。 他身旁站着的年轻公子,一身白袍,风采俊秀。 分明便是将军府里的军师,罗明宣。 “并无大碍,只是那杯女儿红里下的药太足,所以昏迷至今。” 罗明宣道。 兰子卿轻轻颔首。 龙袍陷害,狱中送酒,吏部大火…… 一切都在他二人的计划之中。 为的便是李代桃僵,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殷庭。 罗明宣是聪明人,那日兰子卿在暗巷中一番坦言,令他深刻地意识到将军身边危机重重,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护将军周全。 索性同兰子卿合作,让将军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吏部大牢乃是离国时期兴建,当年离帝下令修建大牢时,暗地命工匠修了一条地下通道,这件事情乃属秘密机事,非但离宫人少有人知,连离国太子卫离珏都不曾听闻。 炀国人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重兵把守的吏部大牢内,竟存在一条通向外界的暗道。 偏偏这寥寥数几的知情人中,兰子卿便是其中之一。 那晚殷庭将军喝下掺了迷药的女儿红,很快便不省人事,到了掌灯时分,吏部大牢“突然”起火,狱中的狱卒惊忙救火,一片嘈杂人声中,便是动手的好时机。 至于殷庭的“尸体”,被关押在吏部大牢的死刑犯众多,总有其中一二与殷庭身形相似。 再说,将军的“尸体”,面容发肤俱已被大火烧成焦黑,还有谁能认出他来。 就这样,一场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落幕。 罗明宣收回神色,望着眼前淡雅出尘的青衣人,眼波闪了闪,真正地心悦诚服。 兰子卿智极近妖,当真不愧谋士之首。 ……吾不如他。 “多谢兰相成全。” 拱手弯下腰身,朝兰子卿深深一揖。 兰子卿的目光跃过他肩头,落在他身后茫茫江水上,神色凛淡地说:“我并非成全你,我不过是在成全我自己。” 隔了隔,说:“你记住,从此世上再无殷庭与罗明宣。” 罗明宣郑重地点头。 兰子卿望了一眼船篷中躺着的人,垂下眼睑,淡淡道:“殷庭将军能否接受你,便看军师你的本事了。” 罗明宣轻轻抿了抿唇,唇边透出一抹轻柔的笑意。 话别几句后,罗明宣上了轻舟,抛开船绳,撑桨而去。 那叶扁舟顺江而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水天一色的大江中。 兰子卿长身玉立在江岸,墨眸里萦绕白茫茫的雾,默然许久,方转身离去。 回到相府时,夕阳西沉。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书房默叹不到一刻,忽然听见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紧接着书房前跑来王府里的小厮阿欢,慌慌张张地说,殿下不见了。 第80章 兰相找到殿下 兰子卿心里一紧, 忙问阿欢详由。 阿欢惊慌之下,说话变得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起来, 兰子卿皱眉听完他一席话, 却还是理清了头绪。 原来今日辰时,夙丹宸见皇贵妃气色好转许多, 留下一句“好生照顾”,便离开了宸霞宫, 出皇宫而去, 谁知这一去, 到了戌时还不曾回转,阿欢放心不下,先后到相府与王府找人, 相府与王府里的小厮皆道不曾见过殿下,阿欢这才慌张起来,联想到近日殿下因为殷庭将军的事而失魂落魄,心里更是担忧不已, 连忙来找兰子卿。 兰子卿蹙眉问:“可曾去寻欢楼找过人。” 阿欢点头如捣蒜。 “奴才已去过寻欢楼,殿下并不在那里。” 兰子卿沉吟片刻,道:“殿下放不下殷庭将军的死, 极有可能在某个酒坊中喝酒,你带几个人去附近的酒坊瞧一瞧。” 阿欢告诺,急匆匆转身离去。 兰子卿沉色在院中踱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得, 墨眸中划过一丝亮光,随之离去。 * 夜凉如水。 是时,灯火悄然,夜市将歇。 浔阳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各商贩纷纷收摊整货,同邻近交好的贩友爽气地闲聊几句后,各自归去。 街道的尽头恰栽了几株长得茂盛的青竹,明媚灯柱下,将斑驳交错的竹叶影投射在一袭蓝袍上。 卖胭脂水粉的中年女子透过竹叶间的罅隙,望着不远处独坐在灯烛下,抱膝动也不动的蓝袍公子,叹息道:“你看那位公子,从一早便坐在那里,到现在也没有离开,整整坐了一天。” 卖乐器的男子一面整理货物一面接话道,“想来那位公子是在等人,只是不知等的是谁。”整理的动作停下,望了一眼掩映在竹叶罅隙间的蓝袍人,叹道:“这样晚也没有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个人摇头叹息完后,收整好商物,各自离去。 这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余一地积水空明,竹影交横。 第102节 灯柱旁的夙丹宸抱膝独坐在这冷清中,桃花眼里映满落寞的灯火,不知在看些什么,目光似惘似悲。 他身前是茫茫夜色,身后是斑斑竹影,坐在半明半暗的灯柱下,衣袍间落满竹影,真正是一身的寂寥。 半响后,安静的街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来人在夙丹宸身旁停下,极是复杂地看着眼前抱膝蜷坐的蓝袍青年,雅致的眉目间尽是心疼。 夙丹宸睫羽微颤,察觉来人,却没有转头去瞧,仍旧保持抱膝蜷坐的姿势,神色平静地望着前方浓浓夜色,轻轻道:“子卿,你看这里,就是当年殷叔叔找到我的地方。” 兰子卿面露苦涩,不知何言以对,这时又听得他带着追忆般地轻喃声。 “当年我与殷叔叔走散,坐在灯柱下哭泣不止,后来殷叔叔找到我时,看见我一脸的泪水,取笑我没有男儿气概。” 夙丹宸低下头,将脸埋入膝盖中,低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其实当年我真的害怕极了,害怕殷叔叔找不到我……好在我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殷叔叔便找到我了,可是今日,我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他也没有找到我。” “……他再也不会找到我了。” 嗓音已经涩哑。 兰子卿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人,心里疼得厉害,几乎忍不住地想告诉他真相。 殷庭,没有死。 但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尽管心疼如刀绞,恨不能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只希望减去这个人半分的悲伤。 真正开了口,却是苍白而又无力地一声轻唤。 “殿下……” 极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不能说。 知道了真相,太子岂会放过他。 知道了真相,他会不会……恨……在背后操纵一切的自己…… 兰子卿心里重重一跳,涌来浓浓的慌乱。 他是心算天下的谋士,待人接物,从来都是一副淡漠从容的模样,仿佛万事皆了然于心,何曾这样害怕过。 情之一事,即便是他,也算不明白。 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兰子卿紧紧攥了攥拳,苍白的指尖死死掐入手掌中。 半响后,终是无力地松开。 目光晦暗地注视眼前抱膝的蓝袍青年。 苍白冰凉的手轻轻按上他微颤的肩头。 “殿下,死者已矣……” 说完这六个字,竟是无话可说。 他自然可以说出一堆安慰人的言词,话真正到了嘴边,全都化作片片锋利尖锐的细刀,割得他的喉咙疼痛难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夙丹宸不知他此刻想法,感受到肩上的手异乎寻常的冰冷,只道自己又害子卿担心了。 缓缓握住那只手,抬起头来,对上那张憔悴苍白的如玉容颜时,心里一痛。 咬唇沉默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般,红着眼睛轻轻道:“子卿,你放心,我不会再难过,我还要照顾母妃……照顾你……” 兰子卿心里一热,哑了嗓子。 “殿下……” 墨眸里蒙了一层水光,看不清是泪水还是其他。 只知道那张如玉容颜说不出的复杂,神色间交织大悲大喜,墨眸里光影变化激烈,实在是古怪。 夙丹宸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兰子卿紧紧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险些勒得夙丹宸喘不上气来。 夙丹宸与兰子卿交往了这么久,拥抱的次数自然是不计其数,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凶狠霸道,仿佛迫不及待地宣告主权一般。 兰子卿看着怀中顺从地回搂自己的人,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真相会伤害他,那便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真相。 第81章 殿下发怒? 罪将殷庭死后, 依照炀国律法,当弃尸抛入乱葬岗,由于三皇子夙丹宸的苦苦哀求, 炀帝终同意将军的尸首运回祖籍安葬。 运棺那日, 夙丹宸身着白衣,扶灵送行, 一路送至运河。 夕阳下目送那载着灵柩的船舫顺江飘摇而去,许久之后, 方沉默而归。 殷庭将军一案疑点重重, 民间少不得议论纷纷, 说起那英勇善战的将军当年跟随帝王身边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朝中文武百官唏嘘完后, 纷纷关心起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便是大将军虎符。 这一块虎符非同小可,可调炀国三万精锐部队,拥有它,意味着成为炀国武将中的第一人。 从前都是殷庭将军在保管这块虎符, 殷庭将军入狱后,炀帝便收回了大将军虎符,如今殷庭将军已然身死, 不知炀帝会将这块虎符交给哪一位将军。 各将领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朝中暗波汹涌,久病府中的大学士司马礼反倒泰然自若,甚至有闲心设席宴客。 兰子卿收到请柬时,神色淡淡, 不知在想些什么,眸眼中转过若有所无的嘲。 到是夙丹宸,虽然自觉这一宴来得实在奇怪,但也不好忤逆自家外公,拉着兰子卿便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用一双湿润的桃花眼瞧着眼前如描似画的人,嘴里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兰子卿心思何其玲珑,怎么会看不出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勾了勾唇,笑问:“殿下是怕这一宴于臣不利?” 夙丹宸一副被戳中心事的羞鼐。 他虽然不通朝政,却也明白子卿身为丞相实在不好同自家外公多有接触,何况外公一而再再而三地设宴邀请子卿,只怕别有用心…… 可这是外公久病以来难得有心思做得第一件事情,他实在不忍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 夙丹宸正为难不已,便听得兰子卿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不过是寻常筵席罢了。” 夙丹宸点了点头,放下心来,拉着兰子卿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至于这一席究竟是不是寻常席宴,兰子卿心中自是再清楚明白不过。 殷庭死后,大将军之位悬缺,而朝中一共有三位将军可当此人选,分别是左将军单于,右将军莫立,上将军赵禅。 而这三位将军,都曾镇守边关,都是被贬戍边关的九皇子夙九兮的忠实拥簇者。 他们当中无论哪一个人拿到虎符,成为大将军,都将是九皇子手里的重要筹码。 眼看太子衰落,他司马礼岂能眼睁睁看着九皇子坐大? 事实果然如兰子卿所料,夙丹宸推开天上居的门时,一眼看去,司马一党尽数在列,众大臣看见他二人走来,纷纷起身行礼。 十几条椅子擦地的声音前后不一地响起。 如此架势,岂是寻常筵席。 “外公……这……” 夙丹宸皱眉看了看眼前的官员,又看了看笑呵呵走来的司马礼。 司马大人严肃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过多解释,转眼笑看向一旁始终端着轻淡笑意的兰子卿,拱手道:“兰相肯赏脸赴宴,老夫深感荣幸。” 兰子卿淡淡一笑,道:“听闻司马大人身体抱恙,近来可有好些。” 大学士司马礼自那一场风寒后,便一直不问朝政,在府中静养,谁知后来病情恶化,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如今看他眼窝深陷,面带病色,再没有当初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模样。 想来他今日是强撑病体,也要设这一宴…… 兰子卿心中微叹。 “多谢兰相挂怀,老夫已无大碍。” 司马礼笑道,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兰子卿随夙丹宸一同入座。 十几个大臣围在司马礼与兰子卿两旁,七嘴八舌地谈笑,场面霎时热闹起来。 兰子卿始终端着疏淡的笑意,游刃有余 地应对。 夙丹宸听他几人说得皆是些浔阳城中的寻常事,并没有什么不妥,便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面,也不多话,在旁乐得自在,拿了壶酒自饮自酌,不时为兰子卿碗中添上几样他喜欢的菜肴。 一时间,宴上众大臣谈笑风生,颇是和融。 气氛渐佳时,大学士司马礼突然起身,端起酒杯向兰子卿道:“宸儿做事莽撞,又素来口无遮拦,他平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见谅。” “外公,我哪有你说得这样不好,我明明……” 夙丹宸不满地开口,还要再说,被司马礼瞪了回去。 兰子卿眉睫颤了颤,淡淡道:“司马大人多虑,三殿下文武双全,礼义皆备,实乃人中龙凤,与他结友,是子卿之幸。” 夙丹宸听兰子卿如此夸赞自己,心花怒放,忍不住得意道:“外公,现在你相信了吧,我真的没有闯祸。” 司马礼还没有表态,一干大臣先是附和起来,纷纷说起他的好话。 “三殿下武功骑射样样精通,人品相貌更数一流,可谓是少年英才,难怪在几个皇子之中最受陛下宠爱。” “高大人说得极是,陛下常说,几个皇子中,就数三殿下最有他当年的雄风。” 这位高大人乃是司马礼新提携起来的官员,买官卖官一案后,司马一族损失惨重,势力大不如前,好在晁太师死后,朝中司马氏独大,许多由科举晋升入仕的官员纷纷拜入大学士门下,司马礼趁机又培养了不少门徒。 自然,今日能坐上宴席的,无一不是大有来头的权臣。 第103节 其中一个官员接过话,似真似假道:“依下官来看,太子之位,实在当属三殿下这样的青年才俊。” 空气静默了一瞬,很快众大臣纷纷附和。 司马礼眼中精光大盛,一张灰黄色的病容上多了几分红光。 兰子卿秀眉微挑,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夙丹宸却听得皱眉,不悦道:“各位大人莫再说笑,太子之位属于东宫,是大皇兄的。” “殿下说的是,只是太子一无功德,二无品德,终日只知寻欢作乐,东宫更养舞姬上钱,如此荒淫行事,实在难配太子之位。” 一人说完,一人又道。 “殿下宅心仁厚,更备文韬武略,太子之位若属殿下,炀国方能后世无忧矣。” 夙丹宸一脸惊色,“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本已落座的司马礼突然再次起身,却未理会夙丹宸,而是向兰子卿拱手作了一揖,道:“我等之意,想来丞相已经明了,恳请丞相助我等一臂之力。” 十几位大臣纷纷起身作揖,“恳请丞相助我等成事。” 突然而来的变故,令夙丹宸一颗心沉入谷底。 外公……竟然打着这样的算盘…… 可自己根本不想做太子……也从来没有想过…… 相比起夙丹宸的惊慌失措,兰子卿却是波澜不惊,仿佛一切早已了然,淡淡扫了眼一屋子的人,不徐不疾道:“司马大人,你想本相如何助你。” 司马礼沉声说:“陛下废太子之意由来已久,只是缺少合适的时机罢了,兰相只需上一封弹劾太子庸懦无能,请求陛下重立太子的奏章,之后,我等自有计策。” 兰子卿面上不动声色,墨眸底闪过一丝冷笑。 原来是拿他作靶。 司马大人,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司马大人,你不怕本相告发你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兰子卿眯起墨眸。 司马礼面色一冷,道:“若说结党营私,兰相不仅身为宸儿的太傅,更几次出手相助,难道还撇的清与司马一氏的干系?” “外公……” 夙丹宸的轻唤,被司马礼无视得彻底。 “兰相若肯,他日宸儿登上大宝,当记丞相首功,否则。”声音徒然转冷,“丞相便是与我整个司马一族为敌。” “外公,我不想做太子。” 夙丹宸终于说出这句话,只觉眼前的一切荒谬极了。 原本还在劝服兰子卿的大臣们听到这一句话,耳边如同炸响一颗惊雷般,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个在背后忙活了半天,结果正主根本不想做太子,这算什么事? 目光纷纷看向脸色铁青的大学士。 兰子卿看着眼前努力装出一副平静模样的人,眉眼一阵心疼。 夙丹宸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地说:“外公,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做太子。” 司马礼狠狠瞪了他一眼,“宸儿,你现在还小,以后你便会明白外公的用心良苦。” “小孩子不懂事,大家不要介意。” “外公……我……” 众大臣见此一幕,只道是他们爷孙俩闹得小矛盾,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该劝兰子卿的继续劝着。 司马礼无视夙丹宸强烈的争辩意愿,转向兰子卿,“兰相可不要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外公……” “兰相三思……” 被再三无视的夙丹宸紧紧攥住拳头,英朗的面容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怒意。 “放肆!” 随着一声冷喝,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众大臣惊讶地看着突然发难的人。 司马礼与兰子卿听到声音也是一愣。 夙丹宸看着一屋子人,冷声说:“太子即便行为有失,也是一国储君,尔等身为人臣,却背后妄议储君,诸位是不想要头上的乌纱,还是不想要项上的人头! 众大臣听得脸色发白,慌忙跪成一片。 直到此时,他们方意识到,纵是三殿下生性温柔,也终究是天家之子啊! “殿下息怒,臣等知罪!” “啪—” 一记耳光重重响起。 空气凝固。 夙丹宸英朗的面孔上映出五个鲜明的手指印,火辣辣得疼。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百般尊敬孝顺的老者。 耳朵里如狂蜂扇翅般嗡叫。 吵得他再也听不见任何一个人的声音。 他被淹没在冰冷咸涩的汪洋中。 桃花眼里的雾气越来浓,在泪水掉下之前,夺门而去。 “殿下……” 兰子卿也被眼前一幕震住,反应过来后脸色沉地可怕,冷冷说完一句话后,立刻追出门。 房间里司马礼怔怔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目光里满是悲痛。 第82章 殿下的秘密 兰子卿一路追至王府, 夙丹宸已经没了踪影,他忙招来夙丹宸的贴上小厮阿欢,问:“殿下现在何处。” 阿欢引他来到一条石径, 约走了三十余步, 眼前便出现两条分路。 一条往左拐,路径深处可见一排被秋冬染黄了枝叶的枣树。 清风袭来, 惹得枯叶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 另一条往右拐,曲径通幽, 曲曲折折, 看不分明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之前兰子卿来王府时, 也曾好奇这条神秘地曲径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只是他偶有提起时,夙丹宸便顿时紧张起来, 支支吾吾地岔开话,拉着他往枣树苑里走去,久而久之,兰子卿便不再多问。 阿欢指了指那条神秘的曲径, 拱手道:“兰相,殿下便在这里面。”接着脸色犹豫起来,说:“只是这个地方殿下从不让外人进入。” “这是为何?” 阿欢摇了摇头, “奴才不知,只知道殿下每回心情不好时,便会来这里。” 兰子卿沉吟片刻,望着眼前这条掩映在灌木丛中的石径, 墨眸里划过一抹暗光,往里走去。 “兰相!” 阿欢急道:“殿下从不让任何人进入这里。” 兰子卿淡淡道:“不必担心,殿下若要怪罪,本相一人承担。” 说完,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去。 走过曲曲折折,掩映在灌木丛林中的石径后,眼前豁然开阔,辟出一方小苑。 苑中空旷幽静,只有苑前栽了一棵奇怪的参天大树。 说它奇怪,乃是因为这棵大树的树枝上系满了红绫罗,红绫罗下挂着诸如风铃、布偶等一类小孩子喜欢的玩意。 晚风徐来,无数条红绫罗随风飘迎,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树下安静地倚靠着一个身穿蓝袍的英朗青年,阖目无言,从树叶的罅隙间洒落的瑰红色霞光映染他的面容,将他睫羽上微沾的泪花染得分外晶盈。 这一副模样,便是叫不相干的人看到,心里也会难受几分,可况是深爱他的兰子卿。 兰子卿心里一痛,极心疼地走过去。 阴影笼罩了夙丹宸面容,他漆黑毛绒的睫羽颤了颤,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轻轻说:“我从前来这里的时候,总是会想,如果我睁开眼睛,会不会有一个人出现在面前,陪我说话。” “可是我每次睁开眼睛,这里始终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 “殿下……” 兰子卿眼角微酸。 夙丹宸继续道:“我刚刚在想,子卿你会不会出现,会不会来这里,幸好……” 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清雅出尘的人,沙沙哑哑地说,“你真的来了。” 朝兰子卿伸出手。 兰子卿反握住他的掌心,被他用力一带,一个重心不稳,跌入温暖的怀抱中,紧接着,夙丹宸紧紧抱住他的腰,头低低埋入他的胸口,像一只受了伤的大犬般紧紧缠抱住主人。 至始至终,十指紧握。 兰子卿看清他脸颊上的泪痕,心里一疼,将人搂得更紧,轻轻问:“殿下还在生司马大人的气吗?”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我不生气,是我辜负了外公对我的厚望。” “五岁那年,我在外公府上住了一段时间,外公对我管教得很严,天还没亮,他便逼我起来学习,每天不是逼我读四书五经,便是逼我学礼乐骑射,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读书,每次都敷衍了事,甚至在读书时,偷偷在下面研究时兴的玩意。” “终于有一次被外公发现了,他狠狠斥责我玩物丧志,不仅摔毁了我的玩偶,还罚我举着一捧书,站在太阳底下思过。我那时委屈极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哭着哭着,便晕了过去。” 说到这里,夙丹宸的面容黯淡下来,脑袋枕在兰子卿胸前,闷闷地继续说:“后来我醒来时,看见外公坐在床前,眼里满是血丝,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之后,外公再也没有那样逼我读书,可我为了不伤他老人家的心,再也不敢敷衍了事。” 第104节 夙丹宸从兰子卿怀里起来,抬头望满满 一树的红绫罗,桃花眼里映落红光,轻轻说:“这上面的玩意都是那个时候我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我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伤外公的心。” 声音低落下来,哑哑地说:“可是今日,我还是狠狠伤了外公的心。我知道外公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可我今日那番话,却是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的期望。” 转头望着兰子卿,英朗的面容变得迷惘起来,桃花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悲伤而又迷惘地问:“子卿,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又是闷涩又是心疼。 “殿下没有错。” 那双黯淡的桃花眼瞬间迸出一阵光彩。 “真的吗?” 兰子卿忍住心中涩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缓慢而又坚定地说:“即便殿下错了,臣也会陪殿下错到底,无论殿下作何选择,臣永远支持殿下。” 隔着衣服,明显感受到胸膛内那一颗心砰砰地跳,鲜活而又强烈。 那双墨眸,深得发沉。 夙丹宸鼻子一酸,英朗的面容上极大的感动与剧烈的欣喜交织,最后体现为桃花眼里闪闪的泪光, 终于忍不住情绪,一头扑入他怀中。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无论他做什么事,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不会是孤单一个人,子卿会一直陪着他。 “子卿……呜……” 双手紧紧搂住他清瘦的腰,脑袋埋入他洁白如玉的脖颈间。 从前心里一直介怀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刻反而烟消云散。 就是这个人了。 紧紧抱着怀中温暖的身体,内心深处勾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他想要他。 想要子卿真正地成为他的人。 他抬头,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人,俊脸微红,桃花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缓缓俯下身,贴近他耳旁,灼热的气息呵入耳道,一字一句地说,“子卿,我想要你。” 第83章 兰相外出 灼热的气息呵入耳, 兰子卿黑亮的瞳仁慢慢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耳根红透的英朗青年。 “殿下……不再介意男子了吗……” 嗓音几近发颤。 夙丹宸摇摇头,晶亮的桃花眼异常认真地盯着他, 说:“只要是子卿, 没有什么不可以。” “子卿,我想要你……” 一边说, 一边伸手一颗一颗解他衣袍上的云扣。 低头吻上兰子卿优美的唇,第一次在两个人的亲吻当中采取了主动姿态, 温柔地进入那柔软当中, 粉舌立刻被另一条滑嫩的舌头勾住, 嘶舔,像两条互相追逐的灵蛇一般紧紧缠绕在一起。 唇齿相缠,无尽缠绵。 熟悉的青莲香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夙丹宸从前对这股味道虽谈不上抗拒, 心里却始终有几分抵触,如今却是满心满意的甜蜜。 这是子卿的味道。 独属于子卿的青莲香。 两个人气息渐热,正是意乱情迷之时,外面忽然传来阿欢着急的声音。 “殿下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 贵妃娘娘突然病重!” “怎么会这样!” 夙丹宸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一般,情欲全消,英朗的面容上全是担忧慌乱。 他恨不得立刻赶进宫探望皇贵妃, 但又实在不好将兰子卿一个人丢在这里,心里为难不决,一双桃花眼眼巴巴地望着他。 兰子卿自知他心中所想,唇角轻抿, 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还是进宫去看一看贵妃娘娘。” 夙丹宸眉眼一阵感动,道:“子卿你先回相府,母妃若无大碍,我很快便来相府找你。” 兰子卿轻轻颔首。 夙丹宸一咕噜爬起身,忙往外跑去,跑了不到两步,又跑了回来,在兰子卿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后,这才离去。 兰子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漫过一阵柔软,伸手轻抚脸上他方才亲过的地方,心里微微一叹。 可惜。 稍坐了坐,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裳,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两个人离开后,空空荡荡的小苑里只剩下满满一树的红绫罗随风飘扬,红绫罗下的风铃发出“叮叮铛铛”的悦耳音声。 兰子卿回到相府后,很快府里的小厮阿三便迎了上来,手里捉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鸽子,说:“丞相,这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您的院子里。” 兰子卿眸光一变,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随意找了个借口,接过鸽子,打发走了阿三。 来到幽静无人的院落,从鸽子腿边绑着的信筒里抽出一张白纸,缓缓打开来。 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只知他看罢后,脸色惊变,墨眸里光芒变化不定,激烈反复。 将白纸紧紧攥在手心。 放飞鸽子后,独自在月季旁静静站了一会儿,墨眸沉了又沉,唤来小厮。 “阿三,备轿。” * 晚上夙丹宸回到相府,脑袋乖顺地枕在兰子卿腿上,问:“子卿,你真的要去地方祭祖?” 今日酉时,兰相突然进宫,请求炀帝允旨回乡祭祖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夙丹宸听到时,心里好不惊讶。 自己怎么从未听子卿提起过? 他探望完贵妃娘娘,确定皇贵妃没有大碍后,便立刻来到相府,将心里的疑问问出。 兰子卿心中重重一叹,轻轻“恩”了一声。 今日他接到太子的信鸽,信上说太子被天下城里的机关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如若太子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去一趟地方。 夙丹宸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双手搂住他的腰,目光却盯着案上明媚的灯盏,说:“再过不久,便是元旦,那一天恰是我的生辰,我想同子卿一起过。” 说完后,头埋入兰子卿的青衣袍中,耳根微微透出薄红。 兰子卿怔了怔,猛然记起他正好是正月初一的生辰,唇边勾了勾,目光柔软下来,伸手轻抚上他的背,柔情款款而又郑重其事地说:“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在这之前赶回来,陪殿下过生辰。” 怀里的人撒娇般拱了拱他的腹,轻轻应了一声。 翌日,府里的小厮收拾好行装,便要上路。 临行前,夙丹宸拉着兰子卿的手,不舍地说:“要不是母妃生病了,我得留下来照顾她,不然我真想同子卿你一起走。” 兰子卿轻轻笑了一声,柔声叮嘱他安心待在王府,不可去烟花之地。 夙丹宸一一应下。 两个人将要分别时,兰子卿心里忽然涌来一股莫名的恐慌,在马车前停住脚步,转身唤道:“殿下。” 夙丹宸不解地望着他。 兰子卿望着眼前英朗的面容,幼鹿般湿漉无辜的桃花眼,心里的恐慌如雾般弥漫,却不知慌从何来。 “子卿,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突然变得好差。” 夙丹宸一脸的担忧。 兰子卿忙道无碍,攥了攥拳头,再三道:“殿下一定要记得臣的话,安心在王府待臣归来,万不可去欢场之地。” 夙丹宸被他这副紧张的模样逗笑,“子卿难道忘了,我已经许久不曾去烟花之地。”见他始终一副眉头不展的模样,伸手搂住他的腰,额贴着额,亲昵地说:“子卿啊,你要相信我。” 话虽如此,兰子卿仍旧放心不下,“倘若应大人提前回来……” 话未说完,菱唇便被夙丹宸“狠狠”咬了一口。 “我已经答应过你不再见他,自然会说到做到。”不解地看着眼前清雅的人,问:“子卿,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兰子卿亦觉自己反应过度,自嘲般勾了勾唇,柔声道:“将要和殿下分别,臣总是放心不下。” “所以啊,你要早一点回来。” 两个人搂搂抱抱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兰子卿踏上马车,车轮滚滚,扬长而去。 手执雪色绫罗侍女扇的橙衣女子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对眼前凭窗而立,一身勾金黑衣的男子道:“主子,兰子卿离开浔阳,正是我们除去夙丹宸的大好时机。” 空气静默了半响,响起一道低沉冷戾的声音。 “谁说本座要除他。” 说话的人面覆一张银制的麒麟面具,看不清是何等模样,面具下只露出弧度优美的薄唇以及一双迥异常人的金瞳。 秋娘愣了愣,小心翼翼道:“莫非主子顾念旧情……不忍下手?” 金瞳冷冷一扫,吓得秋娘立刻跪倒在地,嘴里忙道:“属下多嘴,主子赎罪!” “这件事情本座自有分寸,你不必多事。” 说完这一句话,房间里再没有了声响,秋娘小心翼翼地抬眸,眼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旁人。 秋娘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没想到主子的武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她目光望向窗外,街上繁华似锦,只是已经没有了马车的踪影。 第105节 不。 就算主子顾念情谊,不肯下手,她也要替主子除去三皇子这个障碍。 哪怕主子责罚,她也死不足惜。 浓妆艳抹的娇容变得肃杀。 第84章 古怪的公子 经过几日日夜不停的赶路, 兰子卿终于在第三天抵达天下城邻近的州郡,徐州。 也正是卫离珏目前所在的地方。 马蹄踏过青石路,进入一条幽巷, 在一座朱府前停下。 兰子卿带着一身风尘, 下了马车,不待他敲门, 朱门先一步打开,从里走出一个身穿绿裙的娇俏女子, 那女子满脸的忧愁, 看见兰子卿时, 眼前一亮,道:“兰相可算是来了。” 忙迎兰子卿入府。 兰子卿一面跟随她入府,一面问太子伤势如何。 绿绡轻轻叹了口气, 道:“天下城里的机关喂了毒,太子便是因为中毒而致昏迷不醒,寻常大夫根本无法配出解药。” 兰子卿听后,秀眉紧蹙。 这时, 隔过假山楼榭,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半嘲半讽的声音。 那嗓音低柔的近乎妖媚,惑人至极, 很是陌生。 “当日我救你一命,你却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如今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反而低声下气的来求我。”冷冷哼了一声, “晏清臣,你不要欺人太甚!” 静默了半响后,响起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 “只要你肯救人,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顿了顿,又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人嗤道:“我倒不用你赴汤蹈火,只要你将剑上的佩玉送给我,我便答应救你的心上人。” 他说完这一句话,接着便是许久的沉默。 那人见此,嗤地笑了一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说什么赴汤蹈火,真是可笑。” 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那人离开后,树影后面走出一个一身黑衣,腰佩玄剑的俊美男子,那把玄剑的剑鞘上垂挂着一条精心编制而成的红绳剑穗,剑穗下系着一块通体雪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白玉。 这块白玉名唤白麒玉,本是太子贴身之物,只因晏清臣立下大功,却又执意只求赏这块白玉,太子这才给了他。 兰子卿自然明白这块白麒玉在晏清臣心中的重要性,想起之前那两人的对话,心里轻轻一叹。 此时晏清臣也看见了兰子卿,走到他面前,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 “兰兄” 兰子卿与晏清臣虽说同事太子,但他二人一文一武,一个出自离宫,一个来自炎疆,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因此兰子卿并没有向他询问刚刚发生的事,疏淡有礼的回礼后,两人便擦肩而过。 到了晚上,兰子卿从绿绡口中得知了今天那个神秘人的身份。 原来他名叫半钩月,乃是神医唯一的传人。 数日前,晏清臣从天下城救出卫离珏后,见他昏迷不醒,寻常大夫又无计可施,便叮嘱绿绡好好照顾太子,自己出了一趟门,回来时,身边便多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年轻公子。 可是那公子性情实在古怪的很,想出了各种理由来刁难人,晏清臣一一做到之后,他反而很不高兴,以心情欠佳为由,至今不肯救人。 眼见太子一日一日昏迷下去,绿绡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用太子的信鸽,飞鸽传信给兰子卿。 兰子卿听完后,沉吟良久,问:“那位公子现在何处?” “若按往日,便是在庭院里喝酒。” 绿绡道。 兰子卿点了点头,宽慰了她一番后,出门往庭院走去。 庭中花树隐绰,月光盈地,清冷的月色照亮一袭红袍,那性情古怪的公子背对曲廊,坐在月下,独饮独酌。 “一个人独饮,岂非无趣,不如在下来陪公子喝一杯。” 兰子卿笑吟吟地走上前,在他对面落座。 那公子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嗤笑,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后,挑眉道:“你也是来做说客的?” 扬起来的容颜精致如玉,眉眼间却带了几分妖娆,一身大红衣袍更衬得他又邪又媚,瞧来甚是惑人。 一边说,一边嘲弄地看着眼前青衣淡雅的人。 兰子卿勾了勾唇,拱手笑道:“在下兰子卿。” 半钩月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嗤道:“ 我知道你是何人,你不就是被天下文人赞为文人雅士居首的谋士。”说到这里,鼻息发出嘲弄般的轻哼,“天下文人一般酸,你也一样,都是些又酸又迂的腐儒。”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天下第一谋士要如何说动我救人。” 狭长的眸挑衅似得眯起来。 面对他如此出言不逊,兰子卿倒也不恼,甚至轻轻笑了一声,悠然道:“你若当真不肯救人,何必迟迟留在这里。” “我……我只是一时乏累,在这里歇上几天就会离开。” 半钩月嘴硬地说。 说完这句话后,隔了片刻,冷笑道:“你们的主子再昏迷几日,便是神仙也难救,可我偏偏不救他,救醒我心上人的心上人,好叫他们双宿双栖吗?做梦!” 兰子卿听后,唇边笑意冷去,幽深的墨眸薄凉地望着眼前一脸得意的人,凛淡道:“你若因此见死不救,不怕晏兄从此对你恨之入骨?” 半钩月脸上的得意僵住,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脸上却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咬了咬唇,死撑着说:“他若不肯喜欢我,我宁愿叫他对我恨之入骨。” “晏兄如今不喜欢你,你怎知道他日后不会喜欢上你。” 兰子卿淡淡道。 半钩月眉眼一黯,低低道:“他光是对那个人送的东西就已经是如此珍视,到了这样的地步,都不肯送给我,又怎么会喜欢我。”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心思一转,道:“倘若在下有办法令晏兄赠玉,半公子可否救人。” 半钩月惊喜地抬眸,拿起酒杯举在半空,“一言为定!” 这一副激动的模样,全然忘了之前对兰子卿的嘲弄。 兰子卿笑了笑,举起酒杯回敬。 白瓷杯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庭院中安静幽凉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脆。 第二日晌午,兰子卿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晏清臣,解下剑鞘上从未离身的白麒玉,送入半钩月的房间。 半钩月欣喜地捧着手里的白麒玉,眼角眉梢尽是妖媚惑人般的笑意。 兰子卿看着他这样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勾了勾唇,墨眸里划过一抹暗光,道:“宝玉已经到了公子的手中,公子可否依诺救人。” “那是自然,我半钩月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走吧,我这就去救他。” 半钩月即将风风火火地踏出房门时,被兰子卿一句“且慢”留住了脚步,转过身不解地望着他。 兰子卿指了指他捧在手心里的白麒玉,笑道:“还望半公子归还剑穗。” 归还剑穗? 半钩月没料到兰子卿有此一说,看着白麟玉上绑着的精致红绳剑穗,急道:“给了别人的东西,哪里有要回去的道理。” “在下是答应给公子白麟玉,却没有答应将剑穗送给公子,如今白麒玉已经到了公子手中,还望公子归还玉上的剑穗。” 见半钩月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又道:“这剑穗乃是晏兄不眠不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亲手编织而成,就这样送给旁人,实在可惜。” 半钩月听到后,面容怔了怔,目光看着手里精致繁美的剑穗,指尖摩挲过剑穗上柔顺的流苏,自言自语般喃喃:“原来这剑穗是他亲手做的,我不要他亲手做的东西,却要不相干人的一块玉,又有什么意思。” 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将手里的白麟玉还给兰子卿,留下剑穗,道:“我不要玉了,我要这条剑穗。” 兰子卿早已料得如此,心里漫过一阵笑意,脸上却是一副替他惋惜的模样,道:“半公子可要想清了,这块白麒玉价值连城,非比寻常,这条剑穗只是普普通通几根红绳,分文不值。” 半钩月眉目一阵嗤意,如视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剑穗,道:“在我眼里,任何宝物都比不上这一条剑穗。” 兰子卿见他主意已定,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他交换的请求。 这一番耽搁后,半钩月果然兑现承诺,片刻也不再耽误的去卫离珏房间诊治。 另一间房,兰子卿将白麟玉还给晏清臣,笑道:“物归原主。” 晏清臣仍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冷冷淡淡道:“兰相果然说话算数。” 听到半钩月终于同意救人的消息,府中的部下们欣喜异常,纷纷涌入卫离珏的房间,最后被半钩月以看病时不喜外人在旁为由,统统赶了出去。 半钩月看着床上双目紧闭,安静躺着的清美男子,想到自己马上便要救活自己的“情敌”,心里不知作何滋味,自言自语道:“若非城主放你一马,你现在早就是个死人。” 盯着那张绝尘无双的容颜越久,心里越生出几分后悔,“你生的这样美,难怪他对你这样痴情。”修长如玉的指尖在那张清美的容颜上来回比划,妖媚的容颜有一瞬间的扭曲,“不如我偷偷下一味毒药,毁了你的容颜。”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一般,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变得苦涩起来,“这样做,他一定会恨死我的。” 收回手,叹了口气,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恶狠狠地说:“你醒来之后,要是敢抢我的心上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半钩月,前面“主子现身”的章节里有提示的哦~( ̄▽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 关于兰相反攻这个事,反攻是作者菌的雷点,所以应该不会反攻,(如果反攻的呼声太高,作者菌会考虑哒~( ̄▽ ̄~)~)小天使希望兰相反攻,或者不希望的话 请留言告诉作者菌吧~( ̄▽ ̄~)~ 感谢所有订阅,收藏,评论,投雷,灌溉,预收的小天使~( ̄▽ ̄~)~ 求评论求预收求作收~ 第85章 兰相得宝物 半钩月答应救人后, 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在药炉忙活。 他经常开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叫府里的部下去药房抓药, 那些人虽不通医术, 却也粗懂一些医理,见他开的药方古古怪怪, 心里实在是疑惑不解,只是想到这个人乃是神医传人, 开得药方自然不同寻常, 便也依命而从。 半钩月配药时不喜旁人打扰, 却偏偏叫了晏清臣来给他打下手,晏清臣顾及卫离珏,冷着一张俊颜由他胡闹。 只是晏清臣虽整日同他在一起, 但因为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再加上心里厌恶半钩月,更是同他无话可说,整日下来, 沉默得有如木头人一般。 他不肯说话,半钩月偏偏要逼他说话,有时候被逼的急了, 晏清臣亦忍不住反唇相讥,这时半钩月反倒低低笑了一声,眉开眼笑地说:“你多同我说些话不好吗,这样我才能知道如何追到你。” 第106节 “……” 晏清臣俊美的面容冷了冷, 不再开口,只一心捣鼓手上的药草。 即使如此,半钩月也是心情大好,一边配药嘴里一边哼不知名的曲调。 如此过了四五天,半钩月配出来的药熬成汁,一碗一碗送入卫离珏的房中,可令人奇怪的是,卫离珏喝完这些药后,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府里的部下们原本就不满这来路不明、古怪嚣张的公子,眼下见了这等情景,心里更是冒出诸多意见。 他们甚至怀疑半钩月因为晏清臣的缘故,故意谋害太子,若非兰子卿在旁压着,这些人便要闯到半钩月的房中问个究竟。 到了第六日,夜凉如水,半钩月将药草搬到被灯火照亮的庭院,准备配制最后一副药。 药板上千奇百怪的药草被清冷的月光笼 罩,远远望去,一片银光闪闪。 半钩月在配制这一副药时,用的都是以往的药材,只是在最后关头,加了一株前所未见的幽草,那颗幽草通体碧绿,在月光下发出幽静古怪的暗光,更叫人生奇的是,那株幽草散发的香味浓烈异常。 诡谲寻常的芳香。 晏清臣看到后,冷色扣住半钩月的手腕,沉声问:“这是什么。” 半钩月瞧清他脸上的怀疑,解释之词噎在喉中,妖媚的容颜变得嘲讽起来,冷冷道:“这是毒草。难道你不知道,比起救人,我更喜欢害人吗?” “你!” 扣紧手腕,力道重的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两个人僵持不下之际,庭中忽然传来一道清柔淡雅的声音。 “半兄说笑了,你若真想害人,何必等到今日。” 兰子卿笑吟吟地说,从梁柱的阴影后走出,来到他二人面前。 晏清臣听了这一句话,这才放开半钩月。 半钩月眉目轻嗤,冷笑道:“你错了,这株草的的确确是毒药。”见晏清臣变了脸色,手按在自己腰侧的佩剑上,妖媚惑人的容颜间嘲弄意味更显,“嗤”地一笑,道:“怎么,你想杀我?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晏清臣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是按在佩剑上的手放了下来。 兰子卿瞧出二人之间的不对劲,忙出来打圆场,递给晏清臣一个眼色,晏清臣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半钩月望着那道背影,容颜黯淡下来,再没有之前冷嘲热讽的模样。 “我辛辛苦苦将你从天下城的水牢里救出来,花了那样大的力气才救活你一条命,你却这样对我。” 心里又酸又涩,狭长的眸里不自觉蒙上一层水雾。 像是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旁,抬袖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冷冷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怕我毒害你家主子?” 兰子卿笑道:“公子并无害人之心,何必硬要惹人误会。” 半钩月听到后,心里稍稍舒服一点,跟 着笑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不像那些迂腐不堪的腐儒。” 兰子卿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又听见他道:“不过这株草的确是毒草,那个人中的毒名叫‘十日杀’,唯有这株芳之草入引,以毒攻毒,方能解毒。” 兰子卿看着半钩月手里芳香幽绿的草,墨眸里飞快的掠过一抹光芒,墨眸半眯起来,突然问道:“这种草寻常人服用后,会死吗?” 半钩月摇头。 “不会,它并非穿肠毒药。”隔了隔,又道:“不过服下这株草的人,重则神智混沌不清,最后变成一个傻子,轻则失忆忘思。” 兰子卿听到这里,心里豁然开释。 原来如此。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冷,问道:“这种草在哪里可采?” 半钩月不解他有此一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仍是答道:“芳之草生长在极寒之地,且极难养活,一年只得数株,目前只有天下城中方种有此草。” 说完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警惕地看着眼前淡雅出尘的人。 兰子卿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他看穿了我的身份? 再三想了想,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后,再往身旁的方向看了看,见兰子卿虽然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但并不像是怀疑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半钩月不敢再待下去,说完一句告辞后,捧着药臼离去。 他走后,兰子卿仍长身玉立在月下,秀眉紧蹙,面沉如水。 原来之前他闻到这股诡谲寻常的芳香时,便已经察觉到这芳香与当日他在应玄府中闻到的酒香,气味如出一辙。 这酒,便是昔日殿下醉倒在寻欢楼时,同应玄一起喝的酒。 方才听半钩月所言,他更是确定之前殿下屡此与应玄喝完酒后,便不记人事,并非是喝醉了酒,而是中了芳之草的毒。 想来是那酒中毒量微浅,所以殿下仅是短暂失忆,并没有什么大碍。 兰子卿想到这里,心里不知该喜该忧,墨眸里闪过阴鸷的光,攥紧了拳头。 刚刚半钩月说这种草只有天下城才有。 难道应玄是天下城的人…… 半钩月熬完药,由绿绡端药入卫离珏的房间后,月已高升。 他正打算回房间歇下,路过庭院时,却看见那青衣淡雅的人仍站在院中,对着药板上的药材不断挑拣,并不时拿起其中一些,凑到鼻尖轻嗅。 “你这是在做什么?” 兰子卿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一味连翘,转身看眼前红衣妖媚的人,淡色道:“在下对药理颇感兴趣,故而想借公子的药材学一学药理。” 半钩月勾了勾唇,妖娆的眉目间不知是 嗤是嘲,道:“师父传我悬壶救人之术,我学了二十年才有所小成,你闻一闻药材,就想学会药术?未免太过痴人说梦。” 唇边弯了弯,又道:“不过我欣赏你这个人,我知道府里的人不相信我,想找我的麻烦,是你替我摆平了他们,我半钩月一向恩怨分明,你既然有恩于我,我不会不报答你。” 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的书,丢给兰子卿,同时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它,这本书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医道圣书,学医之人无不想得到它。” 兰子卿接过医书,墨眸里闪过一丝精光,道:“多谢。” “你先别急着谢我,这本医书博大精深,精妙无穷,莫说是我,便是我师父也只通其中六成,你能领略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说到这里,垂下眼睑,幽幽叹了口气,道:“师父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可惜我不喜医术,反倒对巫毒之术起了兴趣,还偷了他房里的禁书……总之,你若当真学会医术,也算我为他老人家找到了一个传人。” 兰子卿眸光闪了闪,拱手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大恩不言谢。” 这件事情过后,两个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去。 第二日一早,兰子卿、晏清臣几人刚用完早膳,只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子急匆匆跑了进来,满脸欣喜地说:“太子醒了!” 第86章 美人计 堂中顿时吵嚷起来, 几个人激动地争抢着去看望太子,吵吵嚷嚷间,眼前黑影一闪, 晏清臣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几人见晏清臣抢先一步, 脸色讪讪,瞧见不知从哪里走出的红衣公子, 先前的嫌隙荡然无存,满脸笑容地涌上前, 直夸他医术高明, 不愧为神医传人。 半钩月目光紧随着那道黑影, 直至那道黑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收回视线,一个字也懒得说, 黯然地转身离去。 众人沉浸在太子醒来的喜悦中,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兰子卿到是将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在眼里,想起晏清臣对太子的情意, 心中轻轻一叹。 没过多久,那一身黑衣、腰佩玄剑的俊美男子从卫离珏房中走出,面无表情地来到兰子卿面前, 说太子召见。 兰子卿微怔,轻轻“恩”了一声后,往长廊走去。 众人没想到太子一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召见兰子卿, 心里也是十分的奇怪。 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叫太子刚刚转醒,即刻便召见谋臣。 兰子卿来到卫离珏房前,轻轻扣过门后,里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进来。” 推门而入,卫离珏正坐在桌前,修长冰冷的手里端了一盏冒着热气的青瓷茶盏,青白相映,更衬得他的手指苍白如雪。 那张清美绝尘的容颜略有几分消瘦,眉目间减了几分久居人上的气势,添了几分病中弱态,这一副模样反倒比往常还要几分惊艳。 那双黑沉沉的寒眸仍旧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幽深地望着兰子卿。 兰子卿心里一悸,来到茶桌旁,拱手道:“参见太子殿下。” 清冷疏淡的声音缓缓响起。 “兰卿果然来了徐州。” 兰子卿恭敬道:“臣听闻殿下遭遇不测,忧思难安。” 卫离珏点点头,道:“兰卿有心。” 说完这一句话后,寒眸里腾起幽幽冷光,苍白如雪的手指捂上自己的胸口,面容冷了下来,“孤一时大意,中了天下城的暗算,可恨!” 重重一敲桌面。 闭眸深深吸了口气,容颜恢复如常,薄淡道:“不过此一趟,孤倒也非一无所获。” 从怀中掏出一块花纹诡异繁复的玉牌,递给兰子卿。 兰子卿接过来仔细一看,变了脸色,忙问:“这块玉牌,太子从何得来?” “这是孤在天下城中发现的玉牌,兰卿认得此物?” 卫离珏颇为不解地看着眼前反应过度的人。 兰子卿自然认出手里这块玉牌,心中一沉,却道:“臣才疏学浅,并不认得此物,还请殿下赐教。” 卫离珏眯起寒眸,道:“这是神隐教的主令。” “神隐教?” 兰子卿不解地问。 卫离珏漆黑的寒眸里幽幽暗暗,薄凉优美的唇动了动,继续道:“相传当年天下城城主创城之初,曾秘密组建了一支护城主教,教中人员或身怀绝技,或武功高强。” “孤本以为这不过是个传言,直到那日在天下城中发现神隐教的主令,才知原来神隐教便是天下城暗中的护城主教。” 兰子卿听到这里,墨眸里光芒大盛,心里茅塞顿开,之前一直想不出的疑惑统统有了答案。 他明白了。 第107节 原来那日他在应玄府上发现的玉牌,便是神隐教教中的令牌。 应玄乃是神隐教的人! “殿下以为,天下城可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仔细思量后,兰子卿决定还是先瞒下这个消息。 卫离珏皱眉沉吟片刻,寒眸中光芒变化激烈,过了一会儿,眉间透出清傲之色,冷声道:“难道孤会惧区区一个的天下城。” 兰子卿忧心道:“太子自然不惧,只是天下城实力雄厚,非同寻常,倘若天下城当真与我们为敌,只怕会影响我们的大业。” 卫离珏面沉如水,冷色道:“兰卿所虑,孤明白。只要它天下城不生事端,孤不会与它交恶。”隔了片刻,迟疑道:“不过……还有一件事,孤却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还请殿下示下。” 兰子卿拱手道。 原来卫离珏想不明白的事情是指天下城中一处隐秘古怪的石室。 他到天下城后,为了查出当日在楚州袭击自己的人是否为天下城所指,便孤身潜入天下城中一探究竟,后来他误打误撞来到城中一处隐秘之地,进去后,发现里面是一座冰冷潮湿的石室,室内装扮的素雅悦目,空旷的石室中央放着一副千年寒冰打造的冰棺,冰棺里安静的躺着一个容貌清秀的黄衣女子。 冰棺前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画,画中的黄衣女子提篮而笑,眉目温婉,分明便是这冰棺里已经死去多年的女子,更令人惊奇的是,那画上的黄衣女子竟生了一双迥异常人的金瞳。 说到这里,卫离珏轻轻一叹,道:“可惜孤未能将那画像带出。” 兰子卿听完后,陷入沉思,秀眉紧紧蹙起。 金瞳女子? 似乎有几分印象。 脑中飞快的闪过什么,却又快得叫他无法抓住。 “殿下可还记得那女子的容貌?” 兰子卿正色问道。 卫离珏沉吟片刻,轻轻颔首,只道待他画出画像。 虽然还有许多正事未议,但由于卫离珏刚刚醒来,身体并未完全康复,兰子卿不好过多相扰,将玉牌还给太子,拱手说完“告退”后,带着满腹心事,退出房门。 卫离珏盯着手里的花纹繁复诡异的玉牌,寒眸中闪过一抹暗光。 * 浔阳,寻欢楼。 楼中轻歌曼舞,舞袖翩翩,当真是人间佳地。 有喝醉了的客人指名叫花魁柳含烟作陪,一旁的龟公伏低做小,劝道,花魁娘子早已是三皇子的人,客官不如另觅佳人。 那喝醉了的客人却是不依不饶,说什么见不到柳含烟便要砸了寻欢楼。 龟公没有办法,只好将这件事情告诉楼里的鸨娘,那艳丽风情的鸨娘笑脸出来赔罪,好容易哄得醉酒的公子不再闹腾后,来到二楼,一脚踢开柳含烟的闺门。 “含烟姑娘,你可是听到了的,客人指名道姓要你作陪,你还躲在这里做什么。” 手执雪色绫罗侍女扇的橙衣鸨娘轻笑道,浓妆艳抹的面容上却是令人胆寒的绵绵寒意。 柳含烟哭啼了一声,扑到她的脚边,哽咽道:“我……我不去……我是殿下的人……” 橙衣鸨娘冷笑了一声,“你还当自己是三皇子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你也不想想,那三皇子已经多久没来寻欢楼,没来见过你,他早就已经忘记你了。” 脚边的柔弱女子头摇地厉害,柔媚的嗓音里全是哭音,“不会的……殿下不会忘记我的……殿下答应过我要替我赎身……” 秋娘艳丽的面孔上满是嗤意,“我寻欢楼可不养闲人。” 秋眸里闪过一丝暗光,装模作样地扶起哭成了泪人的女子,叹息道:“到底你也是我一手培养的姑娘,妈妈我也不忍心逼你,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想办法叫三皇子来寻欢楼里替你赎身,要么便出去接客。” 柳含烟哽咽道:“多谢妈妈。” 秋娘深深看了眼眼前娇媚可人的女子,唇边勾出别有深意的弧度,摇着侍女扇,转身离去。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况是那本就风流成性之人。 唇边的笑意徒然转冷。 秋娘走后,柳含烟哭着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拿出一件保管极佳的男子样式的白色披风,交到她手里,说:“将这个交给三皇子,便说我请他来寻欢楼。” 丫鬟问:“若是三殿下不肯来怎么办?” “他会来的。” 柳含烟一双含情似水的眸柔情款款地注视丫鬟手里的白色披风,不知在想些什么,泪光盈盈的粉颊变得异常轻柔起来,坚定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第87章 含烟姑娘 这一日, 夙丹宸用过午膳,正要进宫去看望贵妃娘娘,院外忽然跑来一个小厮, 恭恭敬敬道, 门外来了一个小女子,说是要见殿下。 女子? 夙丹宸皱起英眉, 问:“是怎样的女子?” 小厮摇摇头,只道那小女子赖在王府前不肯离去, 说什么非要见到殿下。 夙丹宸沉吟间, 又听小厮说道:“那小女子还拿来了一件殿下旧时的衣物。” 这才夙丹宸更加疑惑不解了。 普普通通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有自己旧时的衣物。 沉思片刻, 道:“她既然要见本王,本王便出去见上一见,说不定是哪一位故人。” 说完这一句话后, 往府门走去。 朱门外站着一个长相清秀,丫鬟打扮的小女子,手里拿着一件男子样式的白色披风,正着急不安地等候在府门口。 果然是一位故人。 夙丹宸认出她来, 脸上一喜,上前道:“豆蔻,你怎么来了?含烟姑娘可还好?” 那小女子见到夙丹宸, 杏眸里瞬间跌落泪珠,“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 夙丹宸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满脸惊诧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那小女子却不肯起来, 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哭道:“殿下,救救我家姑娘吧。” 夙丹宸听她这一句话,心里紧张起来,连忙问道:“含烟姑娘怎么了?” 跪在地上的小女子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道出原委,那寻欢楼里的鸨娘势力刻薄,非要逼含烟姑娘出去迎客。 夙丹宸听完后,皱起英眉,道:“本王不是已经给了一千两,含烟姑娘不必再出去迎客。” 豆蔻捏着手绢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噎声道:“鸨娘说殿下的银子只够养含烟姑娘一个月,要想姑娘不再接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殿下肯赎姑娘出寻欢楼……” 头重重一磕,恳求意味越浓。 “这好办,她要多少本王给你便是,你快拿了钱去赎含烟姑娘。” 跪在地上的女子仍旧不肯起身,结结巴巴道:“鸨娘说……只有殿下亲自出面……她才肯放人……” 夙丹宸心里疑惑起来。 这是什么道理。 哪有欢楼放着银两不要,偏偏要人亲自走一趟。 若是往常,倒也不碍事,自己去也便去了,左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可是如今……自己答应了子卿不再去烟花之地,若是去了寻欢楼,叫子卿知道,一定会生自己的气。 想起兰子卿怒极,几次将他绑在床头时的情形,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虽说子卿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柔情似水,生起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豆蔻不知他心里所想,但见眼前蓝袍锦冠的高贵皇子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心里一苦,想起自己临走前,含烟姑娘泪盈盈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披风,坚定地说他一定会来时的模样。 心里更是酸涩地厉害,暗暗替柳含烟难过。 姑娘啊,你错了! 王孙子弟皆薄情,可况是他帝王家! 不。 三殿下不肯来,含烟姑娘岂非要跳入火坑…… 咬碎银牙,“砰”地一声重重磕头在地,手里高高举起那件白色披风,哀哀求道:“还望殿下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救救含烟姑娘吧。” 夙丹宸瞧见那高高举起的披风,心里猛地一震。 这件披风…… 目光复杂地接过那小女子手里的白色披风,大半年前的往事忽如潮水一般涌入心头。 那一日他刚刚学会厨艺,迫不及待地做了一桌子的菜肴,为含烟姑娘补身子,虽然含烟姑娘嘴上说受之不起,他却瞧得出来,她心里是很高兴的。 宴上他多饮了几杯酒,昏昏沉沉地回府时,不小心将披风落在了含烟姑娘的闺阁中。 第二日去取,含烟姑娘却向他讨要这件披风,一张粉颊透出娇羞,说,见衣如见君。 见衣如见君。 他当日还取笑她日日见自己这个大活人,何必瞧着一件死物。他记得那时,含烟姑娘默然了许久,水葱似得的手指抓紧了手里的披风,轻轻道,殿下总有不来的一日。 那一句话,只换来他的不解。 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不来? 如今再想起当日情形,只觉伤人。 夙丹宸看着手里这件被人保管极佳的旧时衣服,桃花眼黯了黯,心中当真不知作何滋味。 “本王随你去便是……” “多谢殿下!” 那小女子满脸欢喜地千恩万谢。 第108节 到了寻欢楼,夙丹宸看着眼前熟悉的红楼舞池,英朗的面孔上一阵失神。 他自从与兰子卿交往以来,被兰子卿强势霸道地管着,鲜少再踏足欢场,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习惯了每天只围着兰子卿一个人。 当初日日流连欢场时的岁月,已恍如隔世。 直到身旁的女子出声轻唤,他才醒过神来,轻轻“恩”了一声,跟随她上了二楼一间闺房。 这间闺房,大半年前他曾日日前来。 闺房里的装潢摆设依旧是大半年前的模样,就连房间里的人也丝毫未变,一身蓝裙,貌美如初。 “殿下……你真的来了……” 一身蓝裙的花魁盈盈而立,柔媚的声音已经沙哑,一双含情眸中泪光波动,动情地望着眼前同样身穿蓝色衣袍的英朗男子。 这一副模样,真正是我见犹怜。 夙丹宸心里一涩,脸上明显地愧疚起来,低低道:“我来晚了。” 柳含烟勉强打起笑意,摇头说:“殿下肯来,妾身已经感激不尽。” “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赎出寻欢楼。” 一边说,一边拉了她的手便要往外走去。 被柳含烟拉住。 回头不解地望去,柳含烟指了一旁满桌子的佳肴,眸里闪过复杂的光,道:“这些菜都是妾身亲手做的,殿下若不嫌弃,可否陪妾身吃一次饭。”眸光黯了黯,轻声道:“妾身已经许久不曾与殿下一起吃过饭了。” 夙丹宸看着她眼中希翼的微光,心里闷闷地疼,点了点头。 入宴后,才看清这一桌菜肴异常的丰盛,比他当日为柳含烟做得,不知精致多少。 想起当日,夙丹宸眉眼又是一阵黯然。 柳含烟似乎亦有所感,杏眸里光影浮动,隐约可见水光,却还是提起玉壶,缓缓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在他的桌前。 “殿下可还记得,大半年前殿下也曾亲自入厨,为妾身做过满满一桌的菜。” 酒香四溢,沙哑柔媚的声音缓缓响起。 夙丹宸听她提起当日,心里一阵愧疚,不知作何答复,只黯然地说:“……记得” 柳含烟眸里腾起水雾,模糊了视线,缓缓放下酒壶,轻轻道:“其实那一日,妾身真的很开心,开心到害怕,害怕日后殿下不再喜欢妾身了。” “后来妾身向殿下讨要那件披风,说见衣如见君,想不到一语成谶,日后便真的只能睹物思人。” 眸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他当然记得这一幕,当日含烟姑娘说起时,他却只觉她多心,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来赎她出青楼。 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夙丹宸心里愧疚自责地厉害。 那日后不久,他日日流连青楼的事情就被外公知道了,外公罚他在家抄写了一个月的礼记。好容易可以出王府时,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去看望含烟姑娘。 后来,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去寻欢楼,没想到被前来督察的左都御史李延看见,在父皇面前参了他一本,当日他便跪在了御书房外。 之后,他知道因为丞相兰子卿的缘故,父皇才免了他的罚跪,当晚便抱着一筐枣去相府登门拜谢。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抱枣拜谢那日,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同子卿在一起。 尽管最开始,他并没有真正的喜欢上他,只是觉得子卿冰雪聪明,和他在一起总是非常舒心,不想离开他。 而那时子卿逼他作选,要么同他做情人,要么便做陌人,从此不相来往。 他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做情人。 或许当时自己同子卿在一起,并非是出自喜欢,也或许自己曾经或多或少的喜欢过含烟姑娘,可是如今,他是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了子卿,心里也唯有一个兰子卿。 “含烟姑娘……终究是我辜负了你……” 艰难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英朗的面容黯了黯,又道:“只盼你出寻欢楼后……能觅得良缘……” 听他亲口说出,柳含烟一张娇容瞬间变得惨白,僵了许久后,用颤地厉害的樱唇,轻问:“殿下……喜欢上他人了吗……” 夙丹宸听她这样问,不免想起了兰子卿,黯淡的桃花眼里重新有了光彩,轻轻点头。 柳含烟将他这一副模样看在眼里,杏眸里最后一丝希翼的光无声无息地熄灭。 “妾身……明白了” 目光转向他桌前一滴未喝的酒,杏眸里闪过一抹绝决的光。 纤纤玉手提起酒壶,另外倒了一杯酒,举着酒杯道:“殿下大恩大德,妾身无以回报,只好敬殿下一杯酒。” “含烟姑娘,你一向身子不好,不必喝这样烈的酒,我喝便是。” 说着,仰头便要饮尽。 柳含烟握住酒杯的指尖猛地一抖,险些摔了酒杯。 “殿下!” 她听完他那一句话,心里五味杂陈,见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杏眸里冒出水光,沙哑地说:“这酒烈,殿下慢些喝。” 夙丹宸温柔地应了一声,果然缓缓喝尽杯中的酒。 看见他喝完这杯酒,柳含烟心里不知该喜该悲,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其他。 刚开始夙丹宸极有耐心地陪她回忆往事,后来不知怎的,身上越来越热,下腹处更是涌来一股莫名的燥热,手不断地在自己身上乱摸,恨不能将衣物全部脱光。 “含烟姑娘……你这里怎么突然变热了起来……” “好热……” 实在难以忍受这汹汹而来的奇热,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袍。 柳含烟看着他一张俊颜红得像煮熟的虾,听他嘴里不断地喊热,心里也是紧张不已。 妈妈的酒未免也太厉害了,会不会伤到殿下。 若非妈妈再三保证这酒只会催情,不会伤人,她又怎么肯拿这样的酒给殿下喝。 可是妈妈说的有道理,殿下已经另结新欢,若不如此,她怎么留得住殿下。 心里正做激烈斗争时,瞧见眼前英朗的皇子已经热得暂时昏了过去,头“砰”地一声磕在桌上。 柳含烟咬了咬银牙,上前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费力地扶起比自己重了许多的男子,艰难地往床榻走去。 刚刚来到床榻,身上的男子又被热醒了过来,手不断地乱摸乱动。 柳含烟哪里支撑得住,两个人齐齐摔倒在身后柔软的床铺上。 此时的夙丹宸已经意识不清,只知道腹中像是藏了一团火一般,烧得他难受地厉害。 好热…… “殿下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一双柔荑伸了过来,被他一把握住。 奇怪的是,他一触到这柔软的肌肤,腹中难耐的火热便消退许多,令他不自觉想要更多。 桃花眼里燃烧浓浓的情欲,再不复以往清澈明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身下女子的衣裙。 柳含烟看着压在自己身上,被欲火折磨的人,忍不住哑声唤道:“殿下……” 身上撕扯的动作顿住。 夙丹宸像是恢复了一丝理智般,面孔僵住。 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可以做对不起子卿的事…… 子卿知道了……会很生气的…… “子卿……子卿……” 嘴里喃喃地念,刚刚恢复清明的桃花眼又变得混沌起来,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张雅致的容颜,如往常般柔情似水地望着自己。 心里顿时变得委屈起来。 子卿……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好想你…… 痴痴地吻了下去…… 第88章 欢楼火起 浔阳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如既往般熙熙攘攘, 热闹非凡。 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片祥和繁华景象中,忽见一团火光大作,滚滚浓烟从窗台飘出直入天际。 街道上往来的百姓顿时惊慌吵嚷了起来。 “不好了……寻欢楼起火了……” “看这火势, 倒像是含烟姑娘的闺阁……” 一听是美人的房间起火, 正想着要不要去帮忙救火的百姓立刻挽起袖口,打来一桶水冲入寻欢楼。 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手指冒着滚滚浓烟的窗口下面一道悬在半空中的蓝影,惊呼道:“你们看, 有个人被吊了下来。” “是真的!快救人!” 几个粗壮的汉子连忙搬来云梯, 架在屋瓦上, 爬上去解下一动不动的蓝袍公子身上系着的粗绳,将人救了下来。 救下来的英朗公子脸色绯红,昏迷不醒, 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模样颇是狼狈。 围着他的百姓们摇晃了他几次,见他始终没有反应, 心里奇怪起来。 难道这位公子是被浓烟呛昏的? 可即便是如此,他额头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 第109节 徐州,离府。 兰子卿自得了那本医书后, 每日里不是挑灯夜读,便是在药房中仔细研究药材。 虽说他之前并未习过医术,但当年在山上读过万卷书,其中也有不少药经岐黄, 因此对药材医术并非一无所知,再加上他天资聪慧,天生过目不忘,潜心研究几日下来,心中已有沟壑,医术可胜寻常大夫。 这一日,兰子卿如往常般在房中研究医书,房外忽闻一道通禀声,说门外来了一个人来找指名要找他。 走出去一看,原来是相府里的一个小厮。 兰子卿以“回乡祭祖”的名义方能掩人耳目出得浔阳,带来的人自然便留在了事先安排好的宅院里,只交代他们好生看管家宅,若出了什么事端,可来这里寻他。 兰子卿看见一脸着急的小厮,心里预料到了什么,沉声问:“出了何事?” 那小厮短短几句回禀,听得兰子卿变了脸色。 晚上卫离珏召兰子卿议事时,兰子卿紧锁秀眉,道:“殿下,夙煌下了六道金牌召臣回宫,想来是浔阳城中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卫离珏沉吟片刻,道:“兰卿打算何日起程。” “明日一早。” 兰子卿蹙了蹙秀眉,拱手又道:“倘若朝中当真出了变故,臣早些回去,也好静观其变,为殿下筹谋。” 卫离珏点点头,道:“孤的画像还需数日方能完成,待卿归后,孤再派人送去浔阳。” 兰子卿只道画像之事不急朝夕,便应道:“如此甚好。” 辞别太子后,兰子卿回房收拾行装,第二日一早,便带人起程回浔阳。 虽说去时并未向来时那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路,但他心里总觉莫名慌乱,因此一路上片刻也不曾耽误。 唯有一件事情,却叫他停了半日的马程。 原来他途径青城山时,见城中往来热闹非凡,商贩比鳞,心里不免想起,自己出来这么久,还没有为那个人带些什么,若是叫那个人知道自己空手而归,只怕又要闹他。 心里一暖,唇边不自觉流露出轻柔的笑意。 一路走走停停,挑挑选选,可惜城中摊贩虽多,摊上的却都是些寻常玩意,不值一提。 大半天过去,终究挑不出一物。 这时前方传来哄闹声,抬头一看,见前面一群布衣百姓围成一圈,被人群围在当中的,是一个手持一幅画的花白老人。 兰子卿心中生疑,走了过去。 原来那老者正在当街叫卖屋宅,他叫卖的正是画像里的一座竹屋,观画像所画,画中的竹屋依山傍水,四周竹林青翠,甚是清幽雅致,尤其是屋前一泓清澈见底的潭水,上方浮着袅袅白烟,更衬得那地方清雅如同仙境。 这地方虽远离城镇,但环境实在惹人,不少故作风雅的公子雀雀欲试,谁知那老者竟叫出五万两的天价。 这地方虽说环境清幽,说到底也不过是间竹屋,五千两尚且不值,更何况是五万两!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五万两? 在人群中的兰子卿也是蹙了眉头。 他三载为官,全身家当也不过五万两。 这老者这一间竹屋便要人五万两,实在有些狮子大开口。 原本欲出价的公子纷纷摇头,反嗤笑这老者异想天开,那老者不慌不忙,笑然解释,值钱的不是这座竹屋,而是这竹屋原来的主人。 世人忙问,竹屋的主人是谁? 老者捏了捏花白的胡须,笑道:“神医荀笑。” 世人听后,更是嗤之以鼻,“谁人不知神医居无定所,神出鬼没,你说那里住着神医便是神医?” 老者摇了摇头,悠悠叹息道:“叹世人不识庐山真面目。” 准备收画离去。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清柔淡雅的声音:“老人家,这间竹屋在下要了。” 世人循声望去,瞧见一个身穿青衣,容颜如画的公子缓缓走出,心里暗道这公子清雅出尘,怎么却是个傻的。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来人,摸着白胡,笑道:“后生,五万两买区区一间竹屋,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不怕是老夫胡言乱语?虚编出神医屋宅一事来哄骗你?” 兰子卿亦跟着笑道:“前辈仙风道骨,不像妄言之人 ,再者,就算这间竹屋并非是神医屋宅,此处清幽雅致有如人间仙境,五万两得之,乃是在下的福气。” 那老者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后生说得话倒是动听,这竹屋卖给你,也算不辱没了这片地方。”顿了顿,笑眯眯道:“竹屋里还留有神医毕生心血,样样万金难求,你只花区区五万两便全部得之,可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一旁的百姓听后,只觉这老头越说越没边,纷纷劝身旁的青衣公子,不要上了他的当。 兰子卿正准备拿钱,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哪里来这样多的银两,沉吟片刻,道:“老人家,在下家在浔阳,此次出来的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两可否容在下回家取够银两再来。” 那老者摇头,“好屋不等人啊。” 一旁的人哄然笑开,纷纷道除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冤大头,哪里还有人愿意买这天价竹屋。 兰子卿蹙了蹙眉,道:“这样吧,在下先付一部分定金,老人家,你看这样可好?” 这次那老者到是点了头。 兰子卿解下腰间垂挂的荷包,打开来数了数,心里一沉,只有区区数十两。 那老者看出他脸上为难,摸了摸白胡,笑道:“公子家在浔阳,今日却能在此处遇见老夫,这竹屋果然是与你有缘。你有多少银两,皆可算作定金,老夫绝不会再卖给他人。” 兰子卿眉目一喜,将荷包递了过去,拱手道:“多谢老人家。” 一旁的人群看到这里,“哄”笑了一声,作鸟兽散去。 老者掂了掂荷包,也不打开来看便收入怀中,借一旁的书画字摊上在空白纸上写了一行墨字,将白纸递给兰子卿,笑道:“后生,你回府后取了银两寄到这个地方,老夫自会将房契地契一并寄与你。” 兰子卿点了点头,同样来到书摊前,借笔墨写下相府的地址,交给那儒雅的白须老人。 那老人接过后,大笑离去。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哈哈哈哈哈……” 声音越来越远。 兰子卿听他一席话,心里越加生疑,蹙眉目送那道灰袍远去,待人消失在闹市后,方收回视线,看向手里的白纸。 这纸上的字迹好生熟悉。 定睛一瞧,顿时变了脸色。 这字迹与他手中医书上的批准,分明同出一人! 那医书原是神医之物,能在上面批注的自然只有神医一人。 难道这老者是…… 兰子卿心里一惊,想起他之前那番云里雾里,暗藏深意的话,茅塞顿开。 唇角往上勾了勾。 这一段插曲后,兰子卿继续快马加鞭地赶路,这一次上路,他心里不再是之前那般慌乱,反倒满心满意地想着,将这竹屋送给殿下,他可会喜欢。 待日后……他便与阿宸归隐山林。 经过连日马不停歇地赶路,终于在第五日回到浔阳。 兰子卿下马车后,见相府前只有奴仆恭迎,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心里颇感失望,马上又自嘲一笑,那个人只怕还 不知道他已经回来。 一旁迎接的小厮见丞相一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模样,心里酸了酸,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跟进去伺候,成为将那个消息告诉丞相的人。 最后是兰子卿见身后无人跟来,不解地回过头,阿三这才磨磨蹭蹭地跟上前。 兰子卿来到厅堂,倒了一杯清茶润一润干渴的嗓子,喝茶时,不经意地说:“备轿,本相要去一趟王府。” 阿三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刻未歇便要去那薄情负心人的府邸,心里更是酸涩地厉害,在一旁磨磨蹭蹭,迟迟没有动作。 “你愣着做什么?” 兰子卿蹙眉问。 一旁的阿三见瞒不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丞相,三皇子数日前忽然在陛下面前求娶花魁娘子柳含烟为王妃,惹得龙颜大怒,已经被打入了牢狱!” “什么!” “砰”地一声,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 第89章 逼死花魁 兰子卿忧心忡忡地赶去吏部大牢, 一路上听阿三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后,长眉深锁,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不在的这几日,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吏部大牢中的牢卒接过相令, 脸色一变,恭恭敬敬地将人迎入一间阴冷潮湿的牢房前, 解了牢门上的铁锁,拱手弯了弯腰, 退了下去。 兰子卿刚提篮抬脚跨入, 立刻便扑来一道蓝影, 紧紧抱住他的腰,噎声说:“子卿,你终于回来了……” 兰子卿心疼地抚摸他乌黑柔顺的发, 柔声问:“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怀里的人僵了僵。 缓缓松开他,沙哑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去了寻欢楼……如今含烟姑娘因我而……我必须要对她负责。”说到这里, 桃花眼里噙满了泪水,红着眼睛拉着兰子卿的袖子,害怕地说:“子卿, 怎么办,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呜呜……” 说这话时,他额头两边顶着青紫两个大包,原本水润微腴的唇像失去了水分的橘瓣一般, 英朗的容颜更是消瘦不已。 那件光彩照人的蓝袍上满是茶渍的痕迹,模样甚是狼狈。 兰子卿见他这样一副模样,哪里还有心情“诘问”,拉着人坐到干草堆上,打开自己带来的紫檀木篮,从中取出白色圆滑的小瓶子,倒了一些褐色的药粉在手心,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沾了沾,一点一点轻柔地敷在他额头上肿起来的青紫大包。 “嘶……” 兰子卿听他轻轻“嘶”了一声,连忙朝他额上轻轻吹了口气,满眼心疼地问:“疼吗?” 夙丹宸桃花眼里蒙上一层泪花,委屈地说:“疼……” 兰子卿心里一紧,忍不住道:“圣上太手未免也太重了……” 他左边额头上的包,正是在御书房中被盛怒的炀帝拿茶盏生生砸出来的。 那茶水连同茶盏一起砸来,他跪在案下,一动也不动硬生生接下,额头上瞬间被砸得头破血流,脸上身上滴答成一片,满是冰冷的茶水。 回想起那狂风暴雨般的一幕,夙丹宸一双湿润的桃花眼受伤般黯了黯,低低道:“不怪父皇,是我做错了事情……” 兰子卿看着他额上远比自己想象地还要严重的伤势,雅致的眉目间透出一抹阴色。 第110节 自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明珠,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却被人这样欺负。 脸色登时沉下,墨眸里寒意森森,手掌“咯咯”地收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跳。 夙丹宸被他这副模样吓住,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唤:“子卿……?” 经他一唤,兰子卿回了回神,墨眸里的寒冰顿时化作粼粼柔波,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柔声道:“殿下额上怎么会有两道伤?” “这……” 夙丹宸摸了摸自己右边的额发,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日我应含烟姑娘的请求,去了寻欢楼。后来……我多喝了两杯酒,身上越来越热,意识也有些不清……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将含烟姑娘……当成了你……” “子卿,我要是真的欺负了含烟姑娘,那该怎么办……” 扑入兰子卿怀中,像一只极度害怕不安的大犬般紧紧抱住他清瘦的腰,肩膀颤抖地厉害,喉咙里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兰子卿听到他那番话,顿时变了脸色,可见怀里的人这样害怕,哭得这样伤心,心里又生气又心疼,半点怒火也发不出来,叹了口气,空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声音不能再柔,“乖,别怕,万事有我。”更将人搂紧了些,“即便天塌下来,臣也会替殿下顶着。” “子卿……呜呜……” 沙哑的嗓音里既感动又愧疚,紧紧搂着他的腰,伏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抑。 兰子卿就着搂抱他的姿势,长臂一伸,拎过一旁的紫檀木篮。 一层一层分开,下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饭以及几碟精致可口的小菜,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臣带了些饭菜,殿下趁热吃吧。”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青黛锦帕,心疼而又轻柔地为他拭去满脸的泪珠。 夙丹宸早就已经饥肠辘辘,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兰子卿忙为他递去水,好不容易伺候他吃完饭,两个人还来不及温存,牢外响起一阵轻微地脚步声,没一会儿,小厮阿三走了进来,在牢房外拱了拱手,道:“丞相,陛下召您即刻进宫觐见。” “知道了,下去吧。” 阿三走后,兰子卿收起碗碟,极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句“万事有我” 说罢,提篮往外走去。 夙丹宸望着他离去,心里又酸又涩,五 味杂陈。 兰子卿出牢房后,片刻也没有耽搁,即刻进了皇宫。 御书房里,炀帝阴色高坐于上,众大臣立在案下,瑟瑟发抖。 房间里气氛冷到了极点,山雨欲来之势。 众大臣看见那道淡雅的紫金身影缓缓走来,心里一喜,兰相终于回来了!兰相一回来,这件事便有主张了。 原来在此之前,因为三皇子突然上奏求娶青楼女子的事,御书房里已经吵翻了天。 众大臣们竟分为三派,一派以大学士司马礼为首,将所有过错都推给花魁娘子,言道三皇子定是受那青楼女子的蛊惑,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举动,请求炀帝对三皇子从轻发落,反而要重重惩处那蛊惑皇子的青楼女子! 另一派立刻便反驳道求娶之事乃是三皇子一人作下,若要惩处也不该只惩处那青楼女子一人。 还有一派则认为三皇子既然与那青楼女子真心相爱,圣上倒不如成全了他们,也不失为一段人间佳话。 三派人吵得不可开交,吵到现在也没有吵出什么结果,炀帝除了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之外,脸上始终一片阴沉之色,似乎对这三个提议都不甚满意。 兰子卿长身玉立在案下,见帝王面沉如水,眉目间透出阴鸷,心里一凛,拱手道:“陛下,依臣愚见,那花魁娘子柳含烟蛊惑皇子,罪在不赦,当赐死!” 拱手弯下腰身,雅致的眉目间透出凛冽寒意,道:“为免世人诟病与陛下,臣为可陛下代劳。”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大臣皆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司马礼心疼孙子,也不过只说是重重惩处花魁娘子,没想到兰相的心这样狠……也是,能逼得圣上诛杀前相九族,只用短短三年坐稳相位之人,又岂是等闲之辈。 只是,那花魁娘子究竟是与兰相结了什么冤仇,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她。 众大臣尚在疑惑间,忽听得上方传来一道笑声,炀帝面色开霁,眉间阴鸷之色散去,指着兰子卿道:“满朝大臣,唯有兰卿可替朕排忧解难。” 兰子卿清雅的眉目间闪过复杂之色,拱了拱手。 众大臣三三两两退出御书房,兰子卿来到御书房外的杨柳树前时,手里多了一壶酒,眉目极是复杂地盯着这壶酒看了半响,出宫而去,上了马车,却没有直接去寻欢楼,反而去先去了相府,再去寻欢楼。 寻欢楼被那一场突然而来的大火烧毁了半个地方,再没有昔日醉生梦死,佳客满座的模样,楼里的龟公奴仆进进出出忙前忙后,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青影进了寻欢楼,直往二楼而去。 柳含烟看见推门进来的清雅公子时,心里反而落下了一块大石,轻轻道:“兰相归来,殿下有救矣。” 声音嘶哑有如老妪,再不复往昔柔媚之音。 兰子卿在几番奔波中,已得知夙丹宸求娶柳含烟的真正原因,眼下见她一身白衣,面覆轻纱,容颜平静如水,想起自己的来因,心里恻然几分,道:“含烟姑娘,圣上感念你舍生忘死,在火场里救出三殿下,特意命本相送来一壶酒。” 柳含烟看着他手里的酒,怔了许久后,仍是盈盈拜落,道:“多谢兰相。” 那一把柔媚的声音虽在大火中毁去,身段依旧,有如弱柳扶风,加之一身素净的白衣,更比往常脱俗几分。 兰子卿叹了口气,放下酒便要离去时,却被她叫住。 “妾身有些心里话,不知兰相可愿意听?” 兰子卿顿了顿,在桌前坐下。 柳含烟在他对面落座,取下面纱,露出一张被大火烧毁的容颜。 黑色可怖的焦痕从额头一路蜿蜒至脖颈,瞧上去甚至吓人,从前国色天香的娇容已是尽毁。 兰子卿听闻她为了救殿下,被大火烧毁了容颜,也正是因为如此,殿下心怀愧疚,才会在圣上面前执意要娶她为妃。 真正见到时,不免惊了一惊。 没想到…… 柳含烟到是不甚为意,用兰子卿拿来的御赐之酒缓缓倒了一杯,目光瞧着杯中清光潋滟的酒,轻轻道:“既然是圣上御赐之酒,妾身便不请兰相喝了,还望兰相莫要怪罪。” 兰子卿忙道无妨,心里叹了口气,这女子倒也不失为玲珑剔透。 “兰相肯费神听妾身一番话,妾身感激不尽,先敬兰相一杯酒。” 缓缓喝尽杯中的酒。 兰子卿眉目复杂地看着她喝下这杯酒。 柳含烟又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捧在手里,开始断断续续说起,说道她家境贫寒,家中有兄弟姊妹七人,父母双亲无力养活,便将她卖入娼门。 从此后倚楼卖笑,度日如年。 兰子卿自己亦是被双亲卖入离宫为奴,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陪读,方能脱离净身为奴的厄运。此刻听她说起身世,不免心生同悲。 “含烟姑娘……” 柳含烟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妾身命如草芥,原以为今生注定沉沦欢场,成为楼中达官显贵的玩物,想不到却遇上了殿下……殿下待我不像其他王孙子弟,他是真真正正的怜我,惜我,尊我……” 兰子卿想起那人多情温柔的性情,想起那人喜欢时一心一意,嘘寒问暖地模样,唇边浅浅抿了抿。 柳含烟将这一副模样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明白几分,目光黯了黯,道:“别人都说殿下乃是多情风流种子,妾身心里明白殿下只是天生多情,并非见一个爱一个的薄情负心之人,是妾身没有本事……留住殿下。” 兰子卿叹息般轻轻勾了勾唇。 当初为了“治”殿下的多情之性,自己的 确软硬兼施费了不少心力, 柳含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杏眸里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光影变换不休,最后便做一片苦涩,举了举手里的酒杯,道:“兰相,妾身祝你与殿下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忍住腹中绞痛,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 兰子卿脸色微变,“含烟姑娘……你知道了?” 柳含烟点点头,晦暗道:“那一日……殿下一直在唤兰相你的名字……” 其实她叫住兰子卿,本是打算将那一日殿下并没有同她发生关系的事实告诉他,可是现在,她心里又苦又涩,还有一些悲伤的羡妒,令她迟迟开不了口。 倘若殿下以为自己同她有了什么,心里会不会留给她一点位置? 哪怕是夜深人静,偶尔想起时的一声叹息,也好啊…… 又倒了一杯酒。 “妾身知道殿下在御前求婚,是怜惜妾身如今的模样……”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目光一苦。 “只是妾身生来卑贱,不敢奢想成为殿下的妻……本只望在王府里为奴为婢,常伴殿下晨昏,如今已然是无望……” 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酒,腹中疼如刀绞,仍是勉强露出笑颜,看着对面容颜复杂的人,艰难地将字咬正,“若有来生,妾身再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第三杯酒,饮入喉中。 这一杯酒,仍旧辛辣苦涩不已,她心里反而觉得甜蜜起来。 为了殿下,她死而无怨。 三杯毒酒下肚,她五脏如焚,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手腕颤抖地厉害,“砰”地一声手里的酒杯摔落在地。 唇边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却强撑娇体,道:“妾身醉了……便不送兰相……” 兰子卿知道酒中毒性已发,深深看了眼眼前脸色煞白的女子,叹了口气,道:“含烟姑娘……抱歉。” 说话这一句话,叹然离去。 身后的白衣女子安静地枕在桌前,嘴里满是鲜血,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眉眼痴痴带笑。 * 柳含烟死后,炀帝象征性地惩处了一番夙丹宸,不久便放他出狱。 兰子卿正要去吏部大牢接人,忽闻小厮通报,说三殿下已经在揽月亭中等候。 兰子卿眉目一喜,连忙去了揽月亭,隔过梅林,果然看见那一身蓝袍的人。 “殿下。” 那蓝袍人听到这一声轻呼,背脊僵了僵,咬着唇脸色复杂地转过身来。 兰子卿见他这一番模样,心里一紧,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夙丹宸将唇咬了半天,终于决定问出口,“赐死含烟姑娘……他们说是你的主张……真的是你吗?” 兰子卿面容一僵。 “我知道一定是他们胡说八道,这怎么会是你的主张那!子卿,你只要说一个不字,我绝对是相信你的……你说啊……子卿,你快说啊……” 见兰子卿迟迟没有声音,夙丹宸心里越发慌张起来,桃花眼里尽是惊慌,极度不安得摇着他的袖子。 兰子卿怜惜地看着他,平静道:“这是臣的主张。” 短短几个字,有如平地惊雷,炸得夙丹宸半响回不过神来,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乱得厉害。 愣了许久后,唇瓣颤颤巍巍,艰难地开口:“为……为什么……” 第111节 兰子卿偏过头,没有说话。 夙丹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又问:“那壶毒酒……” 这回,兰子卿却是开口了,垂眸掩了眸中的晦暗,淡淡道:“是臣亲自送去的。” 夙丹宸呆愣地往后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看着眼前容颜如玉的人,心里疼得厉害,仿佛他也喝下了那壶毒酒一般,“她已经容颜尽毁,孤苦无依,为什么你还要这样狠心,将她逼死!” 兰子卿抬眸看他,眸中爱怜之意更盛,轻轻道:“柳含烟不死,殿下如何出牢狱?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不!你都是为了你自己!” “你是怕我真的娶了含烟姑娘,所以才将她害死……我原以为你只是性情阴郁了些,没想到你却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兰子卿脸色煞白,“殿下……便是这样看待臣的吗……” 只听得“撕拉”一声脆响,兰子卿眼前一花,一片衣袍从上方缓缓飘落,落在两个人的中间,如同一道蓝色的裂痕一般。 夙丹宸紧紧攥住拳,强迫自己说下去。 “从今往后,我夙丹宸与你兰子卿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静默了许久之后,夙丹宸沙哑的声音方一字一句地响起,他分明说得那样轻,兰子卿却如遭雷击,失魂般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连他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耳里如狂蜂振翅般“嗡嗡”作响,萦来绕去,全是那一句话。 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第90章 雨中会 那一句“恩断义绝, 再无干系”的话后,夙丹宸果然不再登相府,兰子卿几次去王府寻他, 都被他拒之门外。 开门的阿欢不知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 但见殿下整日里在王府喝酒,喝醉了便喊兰相的名字, 分明心里还放不下兰相,可兰相真正登门而来时, 却又避而不见, 将人拒之门外, 心里实在是不解。 短短数日不见,兰相更是容颜苍白消瘦,好像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般。 难到殿下与兰相之间又发生了什么矛盾? 阿欢心里又疑惑又担心。 虽说他二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争执矛盾, 可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快,闹过之后很快便重归于好,可是这一次,兰相一连七日来访, 殿下却次次不见,只是在王府里喝闷酒。 “殿下还是不肯见?” 兰子卿淡淡地问,容颜略显憔悴, 眼睑处映出一片青色,显然是一夜未眠之相。 阿欢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看得出来殿下其实是很想见兰相的,却不知为了什么,硬是不肯见他。 兰子卿身体一僵, 苍白的唇紧抿,垂眸立了良久后,只道:“既然如此,本相改日再来。” 转身离去。 阿欢目送那道清冷如水的青影远去,长长叹了口气,回府阖门。 兰子卿说道改日再来,谁知一连数日,都没有出现在王府门口。 并非他已经放弃了见夙丹宸,而是他如今正在御书房内与炀帝议事,实在忙得抽不开身。 原来几日前,卿大夫应玄从楚州考察归来,他一归来便被炀帝召进了御书房,不知他考察结果如何,对炀帝说了些什么,只知他前脚刚出御书房,后脚炀帝便召见丞相兰子卿,君臣二人至今还在御书房中议事。 三皇子御前求婚触怒帝王,被炀帝打入牢狱一事在浔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应玄刚入浔阳便已得知来龙去脉,死寂沉沉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先去了寻欢楼。 秋娘推门回房,看见窗前一身玄色劲袍的俊美男子,脸色一变,连忙上前道:“属下参见护法大人……啊……” 脖颈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猛地掐住。 应玄眯起危险的墨眸,缓缓贴近她,薄唇冷冷吐字:“你好大的胆子!”苍白的手指收得“咯咯”作响,声音冰冷地仿佛从地狱里传来,“连我的人你都敢动!” “属下这样做……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主子……” 脖颈被人毫不留情地掐住,秋娘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便要昏死过去,从喉咙里憋出声音,艰难地开口:“应大人……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应玄冷冷看了她半响,手里力道不减,眼前她翻了白眼便要被自己掐死,忽然撤了力道,秋娘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干咳了半响。 “暂且饶你一命,胆敢有下次,我绝不过放过你!” 秋娘看着他离去,手紧紧攥成拳头。 华灯初上,夜凉如水。 王府庭院里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在庭院石案边喝酒的人看着走来的小厮,桃花眼里亮了亮,“是子卿……来了吗……” 阿欢叹了口气,拱手道:“禀殿下,应大人来访。” 既然殿下这般想念兰相,为何兰相来时,却又拒而不见。 “应大人?哪一个应大人……” 夙丹宸目光黯淡下来,醉醉醺醺、迷迷糊糊地问。 “殿下醉糊涂了,还有哪一个应大人,只有一个卿大夫应玄。” 夙丹宸怔怔地点头,“原来应大人已经回到浔阳,请他进……”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自己见应大人,子卿会生气的。 此念浮上心头,顿时大脑一片空白,酒意霎时清醒过来。 他怎么忘了,他已经同子卿……恩断义绝…… 还是他亲口所说。 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子卿的心一定被自己伤透了。 想起那日揽月亭中兰子卿震惊至极,失 魂落魄的模样,夙丹宸如遭重物锤击般心里剧痛。 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子卿,你为什么要这样狠毒,硬是要逼死含烟姑娘! 醉花了的桃花眼里满是泪水,眼角变得通红。 割袍断义,我伤透了你的心,你又何尝不是伤透了我的心…… “殿下……应大人还在门外等候。” 阿欢看着他这副模样,鼻子一酸。 夙丹宸趴在石案上,摆了摆手,低低哑哑地说:“便说本王已经歇下,请他回去吧。” 自己明明已经同子卿恩断义绝,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不再见应大人? 醉倒在案上,泪眼朦胧的桃花眼模糊地望向墨蓝色的天穹。 却是无解。 谁知一连数日,都传来“应大人来访”的消息,夙丹宸一连回绝了五次,终于在第六日,打了一个酒嗝,扬起两颊酡红的面容,昏昏沉沉地说:“请他进来……” …… 几日后,夙丹宸进宫请安,贵妃娘娘宫里先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锦袍小人,看见他时,精致的小脸一喜,奶声奶气地唤:“三皇兄。” 夙丹宸呆了呆,喜道:“十五皇弟……” 这小人正是炀帝最小的十五皇子,夙安祈。 夙安祈乃是皇后所出,与太子夙玉乃是一母同胞,偏偏他不喜欢往太子宫里跑,反而更喜欢他同父异母的三皇兄以及常常给他糕点吃的梨贵妃,所以隔三差五,夙安祈便会偷偷来贵妃宫里请安。 夙丹宸对自己这个小皇弟亦是百般疼爱,常常从宫外带一些有趣的玩意给他,只是此刻,他心里痛苦不已,没有闲心玩笑,匆匆与他话别,进了贵妃的宫门。 梨贵妃闻到他一身的酒气,重重叹了口气。 “宸儿近来可是有心事?” “母妃多虑了,儿臣……并无心事。” “母妃的病,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 母子二人各自心事重重。 宫外忽然天色转阴,不一会儿,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 夙丹宸请过安后,从侍女手里接过宫伞,往宫外走去。 撑伞来到一排杨柳树前时,见雨中杨柳依依,不免想起当日自己被父皇罚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时,也下了一场大雨。 是子卿……为他遮风挡雨。 这样想着,眼前恍惚出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身影。 大雨蒙蒙中,一道单薄如雾的紫金身影从中走来,那身紫金官袍已经被大雨打湿,墨发玉颜上尽是冰冷的雨水。 那人却丝毫没有躲雨的意思,不管不顾,坚定地朝夙丹宸走来。 夙丹宸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最后在自己身旁停下。 隔了隔,在大雨中拱手低下雅致的眉目,疏离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臣兰子卿参见三殿下。” 第91章 一病不起 “免、免礼……” 夙丹宸握伞的手一僵, 桃花眼担忧地看着立在雨中,紫金官袍尽湿的人,咬了咬唇, 握起他的手, 将手里的伞交了过去。 自己在大雨中沉默地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 第112节 “殿下既已同臣恩断义绝,又何必再来管臣死活。” 夙丹宸停住脚步, 僵了半响,低低道:“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 兰子卿墨眸里略过一抹惊喜之色, 撑伞追了上去, “既然如此, 殿下为什么要……” 话被夙丹宸黯淡的声音打断。 “可我也无法原谅你……你这样狠心逼死含烟姑娘……” 兰子卿墨眸里幽幽暗暗,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了许久后, 菱唇缓缓吐字,“逼死柳含烟的人并非是臣,而是殿下你。” “你说什么?” 夙丹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兰子卿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怜悯叹息起来。 “若非殿下在御前莽撞求婚,又怎会惹得圣上龙颜大怒, 硬要置柳含烟于死地。” “你胡说!” 夙丹宸瞬间白了脸色,水润微丰的唇变得颤抖起来,“父皇……父皇不会这样狠心……”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 心里一痛。 他早已料得一旦戳破这背后的实情,必定会惹得他伤心痛苦,若非万不得已,他怎么忍心看着他痛苦。 事到如今, 他不得不说。 “殿下,圣上既是你的父皇,也是这一国之君。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么会容忍皇家与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纠缠不清,叫天下人耻笑。” 注视他的目光变得那样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又那般无情。 “无论如何,柳含烟都必死无疑,臣只是做了那个人。” 晴天霹雳! 夙丹宸如遭雷殛般,僵在原地半响。 脸上身上全是雨水,冰冰冷冷成一片,寒意从脚底钻出,直钻入他的五脏肺腑。 耳朵里一直回响兰子卿那番无情的话。 无论如何,柳含烟都必死无疑。 害死含烟姑娘的人,是殿下你。 心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他害死了含烟姑娘…… 兰子卿看着他这样痛苦,心里也不好受,叹了口气,撑伞上前为他遮雨。 夙丹宸失神的桃花眼映出一道紫金衣影,他顿时清醒过来,桃花眼里迸出一阵剧烈的光彩,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兰子卿的衣袖,神智颠倒般哀求道:“子卿,以你之智,一定可以救含烟姑娘!求你救救她!” 兰子卿心痛如绞,伸手怜惜地抚上他的面容,目光越发怜悯,叹然道:“殿下错了,臣只是凡夫俗子,不是神。” “不……” 夙丹宸极度惊愣地退后两步,躲开兰子卿的轻抚,重新回到大雨中。 他失神地看着兰子卿,雨水顺着苍白的 脸颊淌下,桃花眼里雾气蒙蒙,不知是泪还是雨。 “你骗我……你一定是想骗我回到你身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夙丹宸失神喃喃地往大雨中退去,他心里满是慌乱痛苦,连兰子卿脸色明显的一白也忽视了。 退了两步,逃也似的冲入冰冷的雨帘。 “殿下!” 兰子卿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痛苦不已,已然不知自己说出实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正叹伤,却看见跑在前的夙丹宸忽然停了下来,他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手握宫伞,一身明黄衣袍的俊美男子。 兰子卿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一幕。 阿宸……不要去…… 夙丹宸在原地站了半响,回头极复杂地看了兰子卿一眼,来到应玄的伞下,两个人一同离去。 徒留下身后僵在原地的紫金身影。 手里的宫伞已经跌落在雨水中,飞溅起来泥泞沾满了他的发丝衣袍,身上被雨水浸湿,冰冷污秽,好不狼狈。 那蓝袍与明黄衣袍并肩打伞,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 倾盆大雨,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这茫茫大雨中,腿脚僵硬如木,寸步难移。 “兰相,您怎么站在这里淋雨。” “兰相,奴才送您出宫。” “雨天路滑,您慢些走……啊呀,奴才扶您起来……兰相您摔得不轻,不如先回宫,奴才为您请个太医过来。” 兰子卿失神地推开扶着自己的宫奴,嘴里喃喃道完一句“不必了”,独自一人步入大雨之中。 “兰相……伞……” 刚刚扶起兰子卿的宫奴望着那道一瘸一拐,僵硬单薄的身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伞,心里好是不解。 兰相这是怎么了? 兰相被世间书生奉为文人雅士居首,人前也一向都是雅秀翩翩,淡雅出尘,哪里有今日这般狼狈? 兰子卿好不容易回府后,很快便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伺候在身边的阿三见他缠绵病榻,昏迷不醒时嘴里还喃喃念着三皇子的名字, 忍不住鼻子一酸,视线被泪水模糊。 他也不是没有去王府求过那人来相府看一看丞相,谁知道那负心薄情的人已经另结新欢,日日在府外逍遥,根本就寻不到人。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托那人的贴身小厮带去消息,那小厮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想来已经告诉那人丞相一病不起的消息。 可是那人却至今没有来看过丞相一眼! 阿三眼里一红,刷刷掉下泪来。 那人当真不愧是浔阳第一风流子,当日与丞相恩爱如斯,今日却薄情寡义至此,结了新欢,便对丞相弃之如履,看也不肯再来看一眼! 兰子卿一病半月,脚踝处摔伤的骨头养了半月,方有些起色,勉强可以下地。 这一晚,相府书房上空忽然响起爆竹声声,烟花红红绿绿在夜空开盛,外边一片热闹人声,更衬得那间昏暗无光的书房孤寂冷清。 兰子卿撑起病体,披衣倚在书房门前,淡寂地望着外面开得娇艳的梅花,唤来阿三。 “外面是何声音。” 阿三看着清寂月色下倚门而立的青衣人,鼻子一酸,道:“禀丞相,今日是除夕佳节,外面的百姓在放烟花爆竹,故而吵闹了些。” 兰子卿目光里有些恍惚之色,淡淡点了点头,又问:“府里为何只有你一个人。” 阿三回道:“府里的丫鬟奴仆们皆已告假归乡,奴才见丞相一直在病中,便没有告诉丞相。” 那映在月下的如玉容颜苍白如纸,淡淡道:“难怪今日府中这样安静。” 静静站了一会儿,视线越过阿三的肩头,目光如水,似乎在看庭外傲立枝头的梅花,又似乎仅仅是在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平静淡寂的声音在清冷月色下缓缓响起。 “想不到除夕之夜,只有你一个人肯陪在本相身边。” 阿三眼里酸涩地厉害,几乎便要掉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誓死追随丞相!” “誓死追随……” 兰子卿嘴里喃喃地念,抬头望头顶璀璨艳丽,美不胜收的烟花。 一如当日梨酒县中,西子庆上。 今夕何夕。 眸底聚拢了一片淡淡的薄雾,水光隐现。 “明日便是他的生辰……” 墨眸里迷离似水。 阿三听到这一句,心里更是酸涩,见他披衣立在清寂的月下,抬头怔怔地望夜色上空的烟花,苍白如玉的容颜被烟花染得花花绿绿。 再也忍不住酸楚,泪珠大滴大滴落下来,哭道:“丞相,你便忘了三殿下吧……” 庭院里一片静寂,许久之后,院中方响起一道低低浅浅的叹息声。 第92章 生辰宴 大年初一浔阳城中一片烟花人声, 热闹非凡。 护城河岸边往来络绎不绝,头顶烟花开盛,更映河畔百姓笑脸如花, 河上花灯缓缓顺河而下, 一眼望去,一片灯火迷离。 被花灯包围的河中央, 停了几条装扮得赏心悦目的大船舫。 这种船帆并非是一般富贵人家的私人船帆,而是浔阳富可敌国的巨贾之家韩家为庆祝佳节特造的欢船。 船中珠帘玉翠, 轻歌曼舞, 亦有知情知趣的貌美侍女酥手添酒, 俨然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自寻欢楼被毁,浔阳公子哥正愁找不到好去处,如今有了这条欢船, 欢客们吹着河面夜风赏着船外烟花就着侍女的玉指喝着美酒,好不快哉。 船上高朋满座,公子哥们搂着侍女畅饮欢谈,共庆佳节, 俨然不知同一条船上,端坐了堂堂王孙。 “宸兄,今日乃是你的生辰, 你我兄弟可要好好的喝一杯。” “是然是然,今日元旦佳节又逢殿下你的生辰,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啊。” 一人说完一人趁着酒兴自顾自又道。 “之前听闻殿下为含烟姑娘入狱,兄弟我……” 在座王孙子弟听得脸色一变, 忙悄悄戳了戳说话人的手肘。 第113节 那人这才惊醒过来,吓得冷汗涔涔。 自己真是喝糊涂了,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件事来。 殿下似乎很讨厌别人说起这件事,甚至是别人提及“含烟姑娘”这个名字,之前喝酒时他们当中一人无意中多说了一句,没想到惹得一向平易近人、性情温柔的三殿下当场动了怒,不肯再与他来往,连今日船上生辰宴都没有邀他参加。 虽不知三殿下为何如此听不得含烟姑娘 的名字,但这三殿下乃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子,外公更是如今声名显赫的司马一族,自己万万不能得罪了他。 如此想着,嘴里连忙赔罪。 谁知,等了半天都没有声响。 悄悄抬头一看,对面蓝袍锦冠的人正怔怔地瞧着某个地方,英朗的面容颇有几分恍惚之色,对宴上谈笑告罪充耳不闻,只一心瞧着那偏僻的角落。 好奇之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那里只坐了一个青衣墨发、背影如莲的年轻公子。 那青衣公子孤身坐在最偏僻的角落,独饮独酌,在船上一片欢笑语中显得格外冷清落寞。 说来到是奇怪,殿下好像从一开始便一直盯着那里看,好像很在意那个人,难道那个青衣公子是殿下的朋友?可若是殿下的朋友,今日殿下生辰宴又为何不邀他来坐? 那王孙子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先听得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今日既是殿下生辰,臣先敬殿下一杯。” 应玄将眼前蓝袍青年的呆怔模样看在眼里,紧紧抿了抿唇,端酒起身。 夙丹宸惊了惊,好像突然回过神来,端起酒嘴里喃喃地说着“多谢”,桃花眼里却映着那道青影,青衣片片,化作眸底青雾般的复杂。 子卿他真的来了。 皇子们的生辰设宴一般设在王府,即便是设船帆也是设在王府里的私船,可他偏偏要选在谁都可以进来的欢船,便是因为心里有个隐约的期待。 也许,子卿会来…… 桃花眼一黯。 要同子卿恩断义绝的人是自己。 可思他入骨的人……也是自己…… 真正看见那道清冷如水的身影,夙丹宸只觉心里空得厉害又涨得厉害,酸与涩交织,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怔怔地喝下这杯索然无味的酒,余光瞥见那道青影僵了僵,淡淡唤来小厮,又上一壶新酒。 夙丹宸听他要酒,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身子那样弱,这么多酒喝下去,怎么受得住。 腿不由自主地往那偏僻的角落迈去。 却被笑闹起哄的狐朋狗友拉了回来。 “宸兄,你喝了应大人的酒可不能不喝兄弟我的酒。” “好啊,再来一杯。” “三殿下真是好酒量。” 船上灯火明媚,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兰子卿将那边的劝酒哄笑声声听入耳,墨眸里落满寂寥的光影,自嘲般勾了勾唇,冷酒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入腹。 头越来越昏沉,神智越来越飘忽,满船的歌声、笑声、丝竹声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恍恍惚惚,耳边似乎响起当日那人枕在他膝上的一句满怀欢喜期待的低语。 生辰那日,我想同子卿一起过。 假的。 都是假的。 全都是……骗他的…… 咽入喉中的酒冰冷苦涩。 兰子卿先前便已病重到无法下床的地步,只为了那一句话,强撑病体而来,如今三壶冷酒下腹,身上更是难受地厉害,一阵冷一阵热,胃脘里钻心入骨的疼,脸色苍白如纸,额发间全是细密的汗,衣衫已被汗水浸湿。 迷迷糊糊之中,耳边又响起一阵笑闹声。 “应大人送得这颗明珠可是南海夜明珠,价值连城,世间罕见的宝物啊!” “应大人,你颗珠子可是把我等送的东西都比了下去。” “你自己送不出手什么好东西,难道还要怪应大人送的东西太好?……哈哈哈……” 几个浔阳纨绔子弟说说笑笑,一阵哄笑。 “宸兄,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下。” 只见应玄手里捧着一只打开的紫檀盒,那盒子红布上静静躺着的明珠通体圆润,拳头大小,的确如他几人所说,价值连城、世间罕见。 然而夙丹宸却看也没有看一眼,桃花眼担忧地望着醉倒在角落酒桌上的那道青影。 这船上分明欢闹地这样厉害,那一拢青衣却犹自昏睡在酒桌,一动不动,全身被阴影笼罩,寂寥得仿佛置身这喧闹繁华的尘世之外。 寂寞无声。 夙丹宸心都要疼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想将人用力地拥入怀。 子卿…… 子卿…… 脚步还没有迈出,先响起一道清朗带笑的声音。 “兰相邀下官喝酒,怎的自己先喝醉了,罢了,还是让下官送兰相回府吧。”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儒雅清秀的男子,扶起已然昏睡过去的兰子卿,往船外走去。 夙丹宸僵愣在原地,瞪大了桃花眼,极度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 子卿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 子卿……不是为他而来? 身后的应玄墨眸里幽暗如海,嘲讽般勾 了唇。 兰子卿,你既摆上苦肉计,就别怪我将计就计。 第93章 兰相黑化 繁芜的烟花在夜空开盛, 红红绿绿的光焰将摆着一株白月季的院落映得明明暗暗,闪闪灭灭。 院中一间卧房暗无灯火,光线惨淡。 唯有一片清清冷冷的月光跃门而入, 冰冷的地面被映得一片银光闪闪。 整个院落在这热闹鼎沸声中, 更显得清寂无声。 李简书站在床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望着自己送回来的人。 床上的人昏迷不醒, 一张清雅的容颜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更是发烫得厉害, 昏睡中秀眉微微蹙起, 额发间全是稠腻的冷汗。 此时的兰子卿, 再不是人前永远淡泊得近乎淡漠的文人雅士之首,仅仅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文弱书生。 兰相,你也会有这样脆弱狼狈的时候。 李简书静静看了他半响, 脸色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说不清是痛快还是不忍,站了半响,从一旁的铜盆里捞出柔软的毛巾, 拧干水,准备为他擦去额发间的汗珠。 门前忽然出现一抹蓝影。 李简书眸眼一沉,脸上不动声色, 仿佛没有看见那道蓝影似得,放下毛巾,握起兰子卿的手,异常温柔地注视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自言自语般轻轻喃道:“兰相,你终于肯接受下官。” 夙丹宸惊愣在门口。 原来他放心不下兰子卿,丢下一宴的人追了出来,谁知刚刚来到卧房门口,便听见这一句话。 夙丹宸脸色煞白,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心里惊慌地厉害,已经听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李大人在说什么? 接受谁? 子卿怎么会接受他…… 手脚慌乱无措时,又听得房间里响起异常轻柔的声音。 “兰相你终于明白三殿下他风流多情,稚嫩纨绔,并非是兰相你的良人。” 风流多情,稚嫩纨绔…… 子卿他真的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夙丹宸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他不信! 子卿不会这样说的! 李简书余光瞥见僵愣在门口的英朗青年,心里浮起奇异的快感。 若非应大人告诉他,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兰相竟然和三皇子有染…… 他心里那样高贵圣洁,淡漠冷情的兰相私底下竟然和那个风流纨绔,一无是处的三皇子苟合! 他深深为兰相才学折服,所以即便兰相当日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对付晁氏一族,他也没有半点怨恨过他。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兰相接近他,利用他对付晁氏一族,全都是为了三皇子! 都是为了司马一族! 陷在阴影里的儒雅面容被愤怒扭曲,嘴里却仍不停地说着异常轻柔缠绵的“情话”,如此情景,实在诡异至极。 “兰相送给下官的信物,下官一定会好好保管。”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通体碧绿的青玉。 夙丹宸死死盯着那块青玉,两眼发直,心口像被人劈开般剧痛,喉咙里涌来一阵腥甜,几乎便要晕厥过去。 第114节 那……的的确确是子卿的玉佩…… 李简书看着那道蓝影失魂落魄地离去,心里只觉酣畅淋漓的痛快,开始近乎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眼里甚至笑出了泪水。 笑够了之后,痴痴呆呆地来到兰子卿床前,眸眼里柔情款款地注视床上苍白如玉的容颜。 “兰相……你一定是被那风流子骗了……他怎么配得上你……” 儒雅的面容变得痴迷起来,一边喃喃地说,一边痴痴地便要吻下去。 被一双苍白修长的手及时推开。 兰子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眯起墨眸冷冷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李简书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时醒来,惊了一惊,见他如往昔般冷漠地盯着自己,心里不由一恼。 兰子卿,你心甘情愿沦为三殿下的玩物,还要摆什么冰清玉洁的模样。 脸上痴迷的神色尽收,嘲讽道:“兰相醒来没看见三殿下,心里很失望吧。” 兰子卿蹙起秀眉,冷声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不用装了,你与三殿下的苟且之事,应大人已经全部告诉我!” 兰子卿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扭曲的人,淡漠地说:“那又如何。” 李简书没想到他竟解释也不解释一句,当下承认,心里又恼又恨,咬牙切齿道:“兰相就不怕下官将这件事捅到陛下那里去?!” 兰子卿面不改色,始终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支起身体靠在床头看他,眉眼凛淡地说:“你想如何。” 李简书脸上一喜,以为自己真的威胁到了他,上前握住那只冰冷消瘦的手,放柔了声音道:“下官对兰相你一片痴心,只要兰相肯……” 话未说完,先响起一阵嘲讽般的笑声。 “李大人,本相还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毫不留情地抽回手。 冷漠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想怎么玩,本相一定奉陪到底,只怕你李大人没有那么多条命来玩。” 李简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挫败地垂下头,紧紧攥起拳头,极为不甘心地说:“为什么!下官到底那里比不上三殿下!为什么兰相宁愿接受那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子,也不肯接受下官一片真心实意!” 兰子卿眉眼淡漠地看着眼前儒雅尽失,面容扭曲的人,墨眸里浮起星星点点地怜悯,菱唇疏淡而又无情地开口。 “你也配与殿下相提并论。” 李简书像受了极大打击般浑身僵住,看清他眸底明显的厌恶,心像掉入冰窟窿一般彻底冰冷。 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说:“兰相可不要忘了,你病倒在船帆,三殿下还在同一条船上寻欢作乐!是下官将你带回相府!” 兰子卿浓密漆黑的睫毛颤了颤,脸上始终一片冷淡,漠然道:“李大人,你这样多管闲事,实在叫本相苦恼。” 李简书像看着怪物般惊诧地看着他,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他,“兰子卿……你简直可怕!”见兰子卿始终无动于衷,冷冷“哼”了一声,“如你所愿,三殿下的确来过相府。” 见床上的人立刻有了反应,心里一恨,冷笑道:“不过他听完下官一席话,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还说再也不想见到兰相你。” “你说了什么” 兰子卿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眯起墨眸冷冷看着他。 李简书目光怨毒地盯着他,扭曲地说:“除非丞相你肯求我!” “我求你。” 那张苍白优美的菱唇没有任何丝毫犹豫,脱口便道。 李简书对他又爱又恨,提出这个要求本是存心羞辱,眼下见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轻而易举便说出“求”这个字,心里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涌来苦涩的愤怒与嫉妒。 他心里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丞相,为了一个不学无术的风流纨绔子,居然肯放下身段……求他。 “真没想到,兰相你居然也有求下官的一天!”眸眼里迸裂出一阵恨意,“当日下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救一救叔父,可你却半分不为所动!” 相比起李简书的激动扭曲,倚靠在床头的兰子卿甚是平静,甚至用一种介乎淡漠与冷漠之间的目光怜悯地看着他,如同神祇悲悯地注视脚下渺小卑微的蝼蚁一般。 李简书一怔。 就是这副模样! 无论是从前自己跪在他脚边苦苦哀求他,还是如今他病倒在床恳求自己,永远都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无动于衷的怜悯模样! 永远都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他心里,是多么的……卑微…… 冷若冰霜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究竟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兰子卿将他痛苦的模样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却劝也懒得多劝一句,如同神佛已经失去了普度众生的兴趣,将眼前人的痛苦怨恨无视地彻底。 李简书见他心里始终只念着一个三殿下,心里一阵绝望,忽然癫狂般“哈哈”大笑起来,双目赤红地注视他,“兰相你果真如此狠心!” “好……我便告诉你!下官同三殿下说,兰相你已经打算忘了他,同下官在一起!” 李简书看着床上的人瞬间变了脸色,犹嫌不够般,继续恶狠狠地刺激,“三殿下扭头便走,还说再也不想见到你。哈哈哈哈……三殿下对兰相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绝不可能,殿下怎么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 兰子卿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冷冷道。 李简书冷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青玉,得意地在兰子卿眼前摇晃,“有兰相信物为证,三殿下如何不信。” 玉佩被兰子卿一把夺过。 仔细摩挲这上面的花纹,心里一沉。 这的确是他的玉佩。 想来是他在船帆昏倒时被李简书趁机摸了过去。 他手里拿着自己的玉佩,难道殿下当真信了他的说辞? 攥紧玉佩的拳捏地“咯咯”作响,目光冰冷至极地看着床前得意的人,菱唇冷冷开口,“李简书,你找死!” 李简书丝毫没有将他的话听入耳,儒雅清秀的眉目间尽是疯狂,大笑离去。 兰子卿冰冷地看着他远去,攥紧了玉佩在阴影里静默片刻,强撑病体下床,直往王府而去。 他浑身发烫,病体难支,靠心里撑着一口气,这才勉强来到王府。 此时夜深人静,浔阳城里的欢闹已渐渐安静下来 兰子卿静静立在王府门前,寒风将那拢淡雅的青衣吹得呜咽作响。 阿欢走出门来,见眼前的兰相容颜苍白憔悴,眼里却期待地看着自己,心里不免一酸,摇了摇头,无奈地拱手道:“兰相,殿下他不肯见你。” 兰子卿心道定是那李简书一番胡言乱语,让殿下误会了自己,再三道望那小厮通禀,他有重要的话要同殿下说。 阿欢还是第一次见兰相这样着急的模样,深深叹息了一声,将捧在手里的紫檀盒递给他,道:“兰相,这是殿下给你的。” “殿下说,兰相你一看便知……” 兰子卿不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精美绝伦的黄金短匕,鞘面上镶着七颗名贵的蓝色宝石,在夜空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分明便是当日兰子卿送他的那一把。 兰子卿浑身僵硬地看着盒子里的匕首,映在月光下的如玉容颜更苍白了几分,唇瓣颤地厉害,“殿下……这是何意……” “殿下的意思,便是兰相心里想得那个意思……” 阿欢跟在夙丹宸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这把匕首原是兰相所赠,日前殿下虽与兰相闹了些矛盾,不肯见他,可对于兰相赠的这把匕首仍旧是心爱不已,从不离身,喝醉了酒后便拿出这把匕首,对着它发呆。 阿欢看在眼里,只道他是睹物思人,心里还放不下兰相,还有同兰相和好的一天。 可今日……殿下却将视若珍宝般的匕首还给了兰相…… 阿欢虽不知他二人又出了什么误会,心里却不免替兰子卿感到难过。兰相对殿下的痴情,他一个外人,也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 兰子卿怔怔地盯着手里的匕首。 心里想得那个意思。 便是要同他彻底了断的意思吗。 为什么。 只是因为旁人几句挑拨? 从前浓情蜜意,又算什么? 口口声声说不离不弃的人,又是谁? “……可否让我见一见殿下……” 轻轻开口,墨眸里黑暗得如同万丈深渊一般,眸底却分明藏着最后一丝希翼的光芒。 阿欢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一涩,红了眼睛。 “殿下他……在同应大人喝酒,吩咐说谁也不见……” “砰”地一声,兰子卿手里的紫檀盒摔落在地,仿佛全身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墨眸中无声地落下一片沉雪,熄灭了所有的光芒,眸里暗无光影,只剩一片死寂。 先前唇瓣分明颤抖地那样厉害,此刻反而平静至极,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久久无声。 半响后,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的小厮,眸光里却暗沉地映不出半点人影,轻轻开口,只道:“打扰了,告辞。” 手里握着一如往昔般熠熠生辉的黄金匕,拖着病体在寒风中转身离去。 月色下,那拢青衣沉默至极,僵硬地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阿欢目送他离去,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抹了抹眼里的泪水,捡起地上的紫檀盒,转身阖门。 夜深风寒,浔阳城内安静了不少,不似之前那般闹腾,却仍有不少守岁的人在放烟花爆竹。 兰子卿恍惚地从一片欢声笑语中穿过,如同当年中秋佳节他孤身一人从万盏灯火中走过。 不知走了多久,醒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畔。 河面上花灯飘摇,灯火璀璨,他眼里却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光影。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第115节 后生,今日是上元佳节,你为何一人立此。 他怔了怔,眸里浮来一片白茫茫的雾。 兰芷,今日是中秋佳节,你为何一人独守山中。 眸底已经被薄雾迷漫,视线一片模糊不清。 原来兜兜转转二十八年,兰芷也好,兰子卿也罢,他始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那老者叹息了一声,不知何时离去。 只剩下他神色茫然地坐在河畔。 一坐便是夜半三更。 身后一片烟火人声。 后半夜,浔阳城中忽然电闪雷鸣,大雨 倾盆。 身后守岁的百姓吵吵嚷嚷地披起蓑衣,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整个浔阳城,只剩下他青衣尽湿,孤身一人坐在河畔,神思淡寂地眺望河面上明明灭灭,飘摇无依的花灯。 一如当年山上,孤立无援地跌坐在山林茫茫夜雨中。 身后,再没有人为他披衣,问他冷暖。 二十八年来,他如履薄冰,步步算计,到头来,还是跌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自嘲般轻轻一笑。 轻轻拿起手里的黄金匕,“铮”地一声取下剑鞘,目光惘然地盯着手里银光闪闪,薄如蝉翼的匕首。 脑海里似乎浮起了那人收到时兴奋雀跃,桃花眼变得晶亮的模样。 子卿你对我最好了! 言犹在耳。 眼前被雨水模糊,眸里涌来一片迷雾。 既然是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为何要弃之如屡? 却是无解。 兰子卿孤身一人坐在河畔茫茫夜雨中,神色寂寂地看着掌心里长长一道伤痕。 便是当日他为夙丹宸挡刀时留下的伤疤。 耳边恍然响起了山中云阶深处一声叹息。 经纶有余,慈悲不足,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兰芷,你可明白? 尖锐的匕首缓缓割破手掌心里的伤疤,鲜血顺着刀柄落下,滴入雨水泥泞中。 “学生,明白了。” 一道闪电将那双死寂沉沉的眸影映得冰冷雪亮。 第94章 司马九族入狱 新年刚过不久, 城中热闹喜庆的气氛还没有散去,皇宫里先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炀帝最年幼的儿子,不满八岁的十五皇子突然夭亡。 皇后娘娘在凤仪宫里抱着小皇子的尸身哭得伤心欲绝, 数度昏死过去。 十五皇子一向无病无灾, 身体健康,此次突然夭亡实在令人费解, 再加上太医一句小皇子疑似因中毒而亡更是令这一件事破朔迷离,疑云重重。 同样悲痛的炀帝大为震怒, 下令彻查此事。 一查便查到了宸霞宫。 据说, 十五皇子生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便是宸霞宫。 侍卫涌入宸霞宫时, 果然在寝宫里发现一碟有毒的梅花糕,经太医检测,那梅花糕里的毒与十五皇子体内的毒同出一辙。 病中的贵妃娘娘经此变故, 惊得花容失色,跪在炀帝脚边大呼冤枉,梨花带雨哭道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炀帝厉色问她梅花糕从何而来时,一直称冤的皇贵妃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严刑审问宸霞宫里的宫人,才得知这一碟梅花糕乃是大学士司马礼探望病重的贵妃娘娘时一并带来的。 这时,太医院又传来一个消息, 说是已经确定了梅花糕里的毒。 此毒名唤红香,毒性较轻,大人即便误食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对于抗力不足的小儿, 却是可以致命的毒。 炀帝听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一旁泪流满面,双目通红的皇后娘娘伸手颤颤抖抖地指着梨贵妃,厉色恨声道:“就算你我两家水火不容,可你扪心自问,本宫哪一点错待过你?!想不到你们司马一族这样狠心,连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一句话,整个司马一族便背负上谋害皇子的罪名。 顷刻间,风光无限的司马九族遭遇灭顶之灾,梨贵妃被暂时幽禁在宸霞宫听候发落。 司马府被人“砰”地一声重重踢开,无数带刀拿棍的官兵涌进,在府内妇女老少的惊叫啼哭中,将不停怒骂“大胆”的大学士司马礼抓了出来,戴上头枷镣铐,押入吏部重狱。 司马一族的风光荣耀,一夕崩塌。 府外乌泱泱的布衣百姓亲眼目睹司马府被抄,年迈的大学士挣扎着被官兵押出,不免叹了一声又一声。 想不到司马大人昨日还是朝廷重臣,今日便成了阶下之囚。 果然伴君如伴虎啊! 三皇子夙丹宸虽没有因此牵连,但其地位势力一落千丈,从前对他巴结都来不及的王孙子弟如今纷纷避而远之,朝中与司马氏有些交情的官员更是对他避如蛇蝎。 跑遍整个浔阳,竟没有一位官员肯出来说情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司马礼门下忠心耿耿的门徒早已在贪污受贿案中折了干净,新拜入门下的官员本来就是惯于见风使舵的人,他们原本依附于晁太师,晁太师倒台后,为寻求更大的靠山,这才拜入辉煌一时的司马礼门下。 再者,司马礼犯下的是真真切切的谋害皇子之罪,炀帝震怒,诛连九族,他们这些人唯恐殃及自身,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伸手援助。 不过造成如今整个朝廷无一人敢出来说情援助的局面,却是离不开丞相兰子卿在背后“推波助澜”。 最开始的时候,也有与司马礼交情深厚的大臣上奏恳请炀帝念在司马大人一向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份上从轻发落。 结果没几天,那几个上奏的大臣一个不漏统统被丞相兰子卿以各种各样的罪名上疏弹劾,全部被贬出京。 朝中大臣见此局面,再傻也知道了兰相杀鸡儆猴的用意,想起三年前他对付前相宋光一党的狠辣手段,全都止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哪一个还敢出来说情? 偏偏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便是卿大夫应玄。 只知应玄一脸沉色的进入御书房,不知他在御书房内与炀帝说了些什么,只知他出御书房后,原本执意处死司马礼的炀帝忽然改了注意,命大理寺提案审理此案。 主审官正是卿大夫应玄。 阿三禀告完后,看着曲桥秀水前青衣淡雅的人,眉头皱成一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便说吧。” 淡泊清雅的声音缓缓响起。 阿三咬了咬唇,低眉道:“奴才……无话要说。” 兰子卿长身玉立在塘前,淡寂地看着前方粼粼水波,缓缓开口:“你是想问本相为何如此狠心,对司马一族赶尽杀绝,不留活路。” 阿三心里猛地一跳,慌忙跪下身去,“奴才不敢!” 嘴上这样说,心里的的确确疑惑不已,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丞相对殿下的用情之深,眼下司马九族获罪入狱,其中最受打击的便是三皇子夙丹宸。 听说那三皇子病急乱投医,四处求人说情,却没有一个人肯搭理他,这背后缘故却是丞相在从中作梗…… 尽管三殿下的的确确辜负了丞相,自己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可如今见他大难临头,落魄潦倒的模样,自己尚且有几分于心不忍,何况是爱他入骨的丞相。 丞相如此行为,实在令他费解。 兰子卿淡淡一笑,伸手折下梅花树上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枝,凑近鼻尖轻嗅了嗅,梅花清香瞬间扑鼻而来。 漆黑幽深的墨眸里无波无澜,眉目凛淡地说:“你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你。” “奴、奴才不知。” 阿三低低回道。 “无论用什么手段,折断他的羽翼,将人囚在身边。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离你而去。” 面无表情地说,“喀嚓”一声,手里的梅枝应声而断。 那双如万丈深渊般幽沉冰冷的眸里尽是疯狂。 “只怪我从前总是心软。” 跪在地上的阿三胆战心惊地看着脚边断成两截的枯枝,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丞相他……他要…… 倒吸了一口冷气! 忽然同情起那位三皇子。 “可是应大人那边……” 话未说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一个小厮从桥头匆匆忙忙跑来,来到兰子卿身旁,拱手道:“丞相,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正在吏部恭候。” “很好。” 兰子卿墨眸里浮起淅淅沥沥的冷意。 * 白发苍苍的老锁匠目光浑浊地看着出现在眼前淡雅出尘的青衣人,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自己忽然被官差“请”到这个地方,或许和这个人有关。 “大胆,见到丞相还不行礼。” 那青衣人身旁的一个官员大声斥责。 老锁匠一惊,惶恐地跪在地上,磕头道:“老朽参见丞相大人。” 第116节 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亲自扶起。 那青衣公子用温和淡泊的声音道,“老人家,不必多礼。” 随后,那人屏退左右,只留他一人在此。 正不解,只见眼前递来一块纯金锻造, 做工精良的金锁,一面镌刻了“岁岁平安”的字样,一面镌刻了一个人的名字。 明悬。 老锁匠手腕猛地一抖,“砰”地一声发出金属与地面相撞击的声音。 兰子卿看着被他摔落在地的金锁,墨眸里闪过一丝暗光,道:“老人家,你既认得这块金锁,想必与明悬一家有些渊源。” 老锁匠重重叹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脑袋,“想不到有朝一日老朽还能见到这块金锁,它正是老朽亲自打造。” 兰子卿眉目一喜,接着道:“既然如此,前辈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明悬一家的灭门惨案?” 老锁匠目露悲痛,似乎遥想起了当年,深深叹息道:“二十多年前……何止是明悬一家被灭……整个明家村都惨遭屠杀。” 兰子卿眉目一凛,虽说他去吏部调查此事时便已经知道,但此刻真正听人说起,不免心下恻然。 这凶手究竟与明家村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如此心狠手辣! 却是不得而知。 据吏部遗留下来的悬案记载,二十多年前明家村灭村惨案悬而未决,凶手至今没有落网。 老锁匠捡起地上小巧玲珑的金锁,颤抖地抚摸上面自己亲手镌刻上去的花纹字样,浑浊的老眼变得通红。 这一件事情还要从二十多年前,明家找他打造金锁说起。 当年他在家乡学了一点手艺活,便只身离乡来到浔阳城外以西三十里处的明家村,在那里开了一家锁匠铺。 明家村里的村民善良朴素,热气好客,他很快便在那里安家落户,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某一日,来了一个中年汉子,请他打造一块满月金锁,金锁上一面刻“岁岁平安”,一面刻他刚刚出世的孩儿的名 字,明悬。 他从业四十多年,打造的金锁不计其数,却独独对这一块金锁记忆犹新。 那是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发生在那个孩子身上的事。 那是他来到明家村的第五年,那一年天降大旱,田地里寸草不生,明家村里世代耕锄的村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资本,生活可谓是水深火热。 饥荒、瘟疫很快在村里流窜,村民们终日以草根树皮度日,更有甚者,不少人家易子而食,可谓凄惨。 正当村民们望着毒辣的烈阳绝望麻木之 际,明家村里忽然来了一个名唤赵琛的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说之所以天降横祸,是因为明家村里出了一个天煞孤星,只要除去这个不祥之人,上苍自会降下甘霖。 “算命先生口中的天煞孤星便是明悬?” 兰子卿皱眉道。 二十多年前那一场大旱他亦印象深刻,他便是因为这一场大旱被双亲卖入离宫。 老锁匠点了点头,面色沉痛,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话放在往日,明家村里断断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如今村民们已经被旱灾、饥饿、瘟疫折磨的麻木不仁,算命先生的话在他们心里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红着眼涌入明家,逼明悬父母交出明悬。 那时明悬年仅五岁,什么都不懂,就被那算命先生扣下了一顶天煞孤星的帽子,明悬父母哪里舍得送自己唯一的儿子去死,在凶恶到丧失了理智的村民前拼死护住他。 岂料后来,算命先生一番话,却让他们亲手烧死自己的幼子。 那算命先生说,此子不仅是天煞孤星,而且生来克父克母,若留着他,日后必定会伤害自己的亲人。 彼时明母得知自己已经身怀有孕,看着群情激奋的村民,摸着自己腹中胎儿,被逼无奈之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噙着泪将五岁的明悬骗入明家偏院里的一间房,用锁锁上门,红着眼睛万般无奈地在外面放了一把火。 那时火光冲天,整个明家村的村民都在围观这一场残忍的酷刑,听着明悬哭着不断地拍打窗门,非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救人,人群中甚至发出怪异地“桀桀”笑声。 老锁匠自感明家村民已经不复当年的善良淳朴,在明悬被火烧死的第二天,便收拾行装回到家乡。 第三年偶然一次到浔阳做买卖的机会,本想再去明家村看一看故人,谁知那里已经变做一片衰草连天的荒坟地,里面埋得正是明家村一村子的人。 他几番打听,这才得知明家村在一年前遭人屠村,凶手临走前放了一把火,将整个村子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证据。 明家村屠村惨案至今未破,成了二十多年的悬案。 兰子卿送走老锁匠后,心里仍旧波澜起伏不定,想不到明悬的身世如此令人唏嘘。 秀眉紧紧蹙起。 既然明悬便是应玄,那他又是如何从当年的火场里逃生?又是如何成为神隐教的人? 难道是神隐教的人救了他。 思虑许久始终没有头绪,兰子卿索性松开眉目,不再去想。 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已经想到如何对付应玄。 淡声唤来吏部尚书。 一身官袍的吏部尚书恭敬地弯下腰身,拱手道:“丞相有何吩咐。” 兰子卿愉悦地勾了勾唇,道:“放出消息,便说一个名叫赵琛的算命先生投宿在悦来客栈。” 吏部尚书虽不解他此话何意,却仍旧拱手道:“是” 第95章 晚来天欲雪 夜幕降临。 悦来客栈里的跑堂送走最后一批客官后, 放下门板,便要打烊。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忽然按住门板。 小跑堂惊了惊,往那人看去。 按住门板的人一身玄衣, 俊美无俦的容颜冰冰冷冷, 墨眸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 那双墨眸幽深如潭,无波无澜, 死寂沉沉得仿佛死人的眼睛。 小跑堂被他盯着身上起了一层寒意,移开门板, 忙道:“客官里面请。” 将人迎入内后, 阖上门, 看着眼前透着几分古怪的公子,战战兢兢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冰冷得丝毫没有温度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跑堂忙将人迎上二楼一间上好的客房,留下灯盏, 说完一句“客官若有事,尽管吩咐一声”,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玄衣古怪的公子。 玄袍公子来到茶桌前,借着灯火提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茶。 哗啦哗啦的倒水声在寂静昏暗的房间里响起。 修长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站在茶桌旁, 薄唇紧抿,被灯火映亮的俊美容颜阴沉冰冷,那双死寂沉沉的墨眸里腾满了凛冽的杀意, 诡谲而又冷酷。 手里的茶盏被他捏地“咯咯”作响,力道大得几乎便要捏碎整个茶杯。 眸光一冷,杯中的冷茶毫不留情地往一旁盆栽破去。 夜半三更,悦来客栈里黑暗无声, 没有一点声响。 整个客栈陷入夜晚的沉眠之中。 一片黑暗中,一道黑影在二楼走廊上闪动,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往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缓缓推入迷魂烟。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后,那人快速地溜入内,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房间里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床前的窗纸勉强透进几缕月光,叫人依稀辨别出床的轮廓。 床上鼓起来一个人的身躯,像是一个人正在蒙头大睡。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 握着匕首的玄衣人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那玄袍人脸色阴沉地盯着安静睡在床上的人,死寂沉沉的墨眸因为恨意而变得赤红,眸底不再是如死人般无波无澜,而是一片扭曲森冷。 赵琛,二十多年,你终于露面了。 手腕一转,尖锐的匕首在暗色中化出一条寒亮的弧线。 刺在软软棉花上。 玄袍人脸色一变,猛地掀开棉被。 棉被下躺着一个逼真的人形玩偶,玩偶上夸张的嬉皮笑脸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 他心里警铃大作,正打算跳窗逃走。 已经来不及了。 房里忽然灯火一亮。 清雅的笑声在烛台边响起。 “应大人对赵琛此人果然怨念深重,本相略施小计,便引得你自投罗网。” 站在烛台边,一身青衣淡雅、眉目如画的公子正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兰子卿。 床前一袭玄袍,手里还握着尖锐匕首的人,不正是应玄。 应玄冰冷地看着在茶桌前落座的青衣人,面沉如水,眸里尽是冷酷之色,冷冷开口:“是你。” 兰子卿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伸手不紧不慢地倒了一盏茶,茶水声“哗哗”响起时,同时道:“本相是该唤你应大人,还是该唤你明公子。” 应玄惊得瞳仁猛地一缩,冷眸里瞬间腾起杀意,冷冷盯着眼前悠闲从容的青衣人,阴冷地开口,“你知道了什么。” 兰子卿愉悦地勾了勾唇,“不多,只是恰好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明家村一夜之间满村被屠的真相。” 看向应玄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明悬,你认不认罪。” 应玄阴沉地注视他,那双死寂沉沉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扭曲,隔了半响,突然仰头哈哈大笑,面色变得嘲讽起来,“兰子卿,你无凭无据便要我认罪,未免太异想天开。” “不要说我今日没有杀赵琛,就算真的杀了他,你又能奈我何。” 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盛,“二十年前明家村被屠,我还是一个六岁的稚童,难道你要告诉世人是一个六岁的稚童屠灭了整个村庄。” 第117节 兰子卿面不改色地听完他一番嘲讽,清雅的眉目间始终透出从容悠然之色,甚至在他说话的同时,气定闲闲地抿了一口茶水。 从茶盏里抬眸,似嘲似讽般看着眼前脸色阴沉的人,不慌不忙道:“六岁的稚童或许不能做到,帮助他从火场里逃生的神隐教却可以。” 应玄听完他这一句话,瞬间变了脸色。 坐在茶桌前青衣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玉牌,那玉牌精致玲珑,即便在光线不足的房间里也可以清晰地瞧见上面诡异繁复的花纹。 应玄满目阴沉地盯着他手里的玉牌,俊美的容颜已经变得扭曲,“怎么会在你手里!” 兰子卿扬了扬秀眉,避轻就重,笑道:“本相虽然不知明公子你潜伏在朝廷的用意,不过,圣上若知道应大人你其实是神隐教派来的细作,这对你们神隐教可是极大的不利呀。” 应玄怎么也没想到兰子卿竟然得知自己的身份,还会拿这个威胁自己,心里又恨又怒。 兰子卿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手里又何尝不是捏着他的死穴。 前朝逆臣! 手掌紧紧攥成拳,胸口剧烈起伏不定,似乎是在压抑极大的冲动。 冷冷盯了他半响,面无表情地说:“你想怎么样。” 兰子卿轻“嗤”了一声,雅致的眉目瞬间变得肃杀起来,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目光相对,彼此都是冰冷凌厉的视线。 “本相给你两条路,要么你便认下当年屠村之罪,要么。”菱唇冷冷吐出无情的话,“本相便将这一切奏明圣上,清剿神隐教!” 应玄阴沉地将牙关咬地“咯咯”作响,“你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兰子卿嗤笑着端起手里的茶盏,捏着茶盖优雅地捋了捋茶瓷口,“早闻神隐教人个个武功非凡,若无全身而退之策,我又岂会只身犯险。” 端起手里的茶盏,嗤笑道“摔杯为号。” 应玄墨眸一深,这才明白过来他早已在外面设下重重伏兵。 唇角往上勾了勾,却是勾出嘲讽的弧度。 “兰子卿,原来你也有失算的时候。任你摔杯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独门暗器!” 兰子卿依旧一副悠然从容的模样,丝毫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应玄正觉不对,胸口突然窒息般绞痛,喉咙里一腥,咳出一口鲜血。 “你……你下了毒!” 连忙运功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兰子卿愉悦地看着他唇角挂着鲜血,手捂着胸口,站也站不稳的狼狈模样。 “不可能……凭我的武功,怎么会察觉不到你下了毒。” 兰子卿挑了挑眉,笑道:“寻常毒药自然不能瞒过你,可若是‘美人笑’,你又怎么能察觉出来。” 应玄惊得脸色一变。 美人笑,曾经是天下第一的奇毒,此毒毒性发作缓慢,即便中了毒,也不会见血封侯,立刻死去。 它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无色无味,犹如空气一般存在,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察觉到它。 可这种毒,已经整整一百年没有现世,他还是听半钩月提起,才知道这种毒的存在。 兰子卿……居然能用美人笑对付他。 应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擦去唇边的鲜血,冷冷瞧着眼前正愉悦看着自己的人,“你怎么会有‘美人笑’!” 兰子卿勾了勾唇,他无意中从半钩月送给他的医书上看见这种毒的记载,上面甚至记录了配置它的方法,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想不到真的叫他配出这天下第一的奇毒。 不过他却没有同玄玄说这些的打算,之前与他周旋,之在等毒性发作,如今既已毒发,他也失去了和应玄继续纠缠下去的兴趣。 冷声道:“应大人,本相的话你可考虑清楚了。” 应玄那双死气沉沉的眸眼冷冷盯着他半响,忽然笑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兰相做事果然滴水不漏,算无遗策,从前是我小瞧你了。” 兰子卿唇边透出一抹冷笑,挥了挥手,“来人,拿下。”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瞬间涌入无数官兵。 寂静的客栈变得吵嚷热闹起来,无数火把照亮整个客栈。 应玄戴上手铐脚镣被官兵带走前,煞气腾腾地看着房间里清雅淡泊的人,冰冰冷冷地开口:“兰子卿,我不会放过你!” 兰子卿坐在桌旁,唇边透出一抹嘲弄,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 浔阳城里的百姓还没有从司马大人入狱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马上又被另一个重磅消息炸得晕晕乎乎。 几日前,丞相兰子卿突然宣布二十多年前明家村屠村一案告破,凶手已经落网。 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凶手竟然是官居从一品的卿大夫应玄! 浔阳百姓光是听说,都是这般震惊,更别说那亲手抓到应玄的吏部尚书。 他原以为帮助兰相抓到凶手,破了这件沉沦二十多年的悬案,也好为他的功绩薄上添上浓重一笔,谁知道,衙差押出来的人,竟然是应大人! 吏部尚书当场目瞪口呆,只以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兰相是不是抓错了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应大人竟然对这件事供认不讳! 这件事情甚至惊动了陛下,圣上亲自来吏部审讯,应大人始终坚持认罪。 最后,炀帝留下一句“依律问罪”,拂袖而去。 二十多年前一桩悬案,终以凶手应玄锒铛入狱告破。 由于应玄乃是司马礼一案的主审官,他入狱后,司马礼一案暂且搁置,直到丞相兰子卿上奏,这才重新进入提案。 丞相兰子卿也取代应玄,成为大学士司马礼毒害皇子一案的主审官。 几日后,应玄越狱逃走,朝廷在地方各处下通缉令悬赏缉拿。 随着时光流逝,开堂审理司马礼一案的日子越来越迫近。 走投无路的三皇子夙丹宸,只能抓住他最后一根稻草。 兰子卿。 时隔半月,同兰子卿恩断义绝的夙丹宸主动登门。 这一天,天色格外阴沉,乌压压的阴云遮去光亮,云深处隐有闷雷响动。寒风刮入脖颈如同刀子般冰冷凛冽。 似是下雪之兆。 相府庭院前的梅花傲立枝头,开得娇艳鲜研,远远看去,一片淡霞漫天。 夙丹宸站在庭院满天落花中,隔着一枝清傲脱俗的梅花,脸色复杂地望半开厅堂里淡雅出尘的青衣人。 兰子卿坐在案几旁,垂眸倒酒,目光专注地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厅外人的存在。 青瓷酒壶将那只修长消瘦的手衬得格外冰冷苍白。 夙丹宸在外面怔了许久。 厅堂里先传出一道清缓而又淡漠的声音。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始终不曾转过头来看他,仿佛那一句话只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案上却摆了两杯酒。 恭候已久。 墨眸里幽幽暗暗,冰冷如水。 再无往昔一丝一毫的柔软爱怜。 庭外漫天梅花,庭内寂寞如雪。 第96章 青衣茕茕 天空簌簌落下鹅毛大雪。 梅林里渐渐披了一层雪色, 梅瓣与雪花齐飞。 整个梅林寂寞无声。 夙丹宸站在梅林漫天纷飞中,怔了许久后,眉眼复杂地抬脚走入厅堂。 他从前分明欢喜得来过那样多次, 唯有这一次, 举步维艰。 兰子卿坐在堂中,眼睑低垂, 菱唇抿成淡漠的弧度,天光在那张如玉容颜上分出明暗, 显得他整个人分外冷清凉薄。 青衣茕茕, 久病未愈。 握了一杯酒在手, 听到地面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漆黑绒长的睫毛颤了颤,头也未曾抬起, 淡淡道:“殿下大驾莅临,臣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夙丹宸这时已在他对面落坐,显然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生疏而不失礼节的话来, 手脚一阵慌乱,连忙摆手道:“子卿……这是哪里话……” 正要再说,又听得那道疏离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殿下驾临鄙府, 不知有何贵干。” 夙丹宸一时哑口无言。 他分明是为司马礼一案而来,可眼下见兰子卿这样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千言万语噎在喉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起那一晚李简书的话, 心里又酸又涩,难受地厉害。 子卿……真的已经喜欢上李大人……半分也不在乎自己了吗。 桃花眼微微泛红,努力忍住泪意,低低道:“子卿,你明明知道我为何而来……” 兰子卿看着眼前低着头的蓝袍青年,手里的酒杯更攥紧了一分,像是有意刁难他一般,淡漠地说:“臣不知道。” 夙丹宸低头咬了咬唇,“外公的案子……子卿打算如何审判……” 兰子卿淡淡道:“司马大人毒害十五皇子一案证据确凿,依律当诛,九族同罪。” 这一句话瞬间让夙丹宸的心掉入冰窟窿,数九寒天也比不过他心中的寒气。 “不!” 着急地抓住兰子卿修长冰冷的手。 第118节 “外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子卿,你一定要还外公一个清白!” 兰子卿将那双满是惊慌害怕的桃花眼看在眼里,脸上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淡漠模样,墨眸里深沉幽暗,眸底萦绕了一层薄薄的雾,疏离得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夙丹宸被他盯得身上发毛,兰子卿这才缓缓开口:“殿下只有有求于臣,才肯握臣的手。” 神色颇是悲惘。 夙丹宸猛地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行为,结结巴巴的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先听得兰子卿一声嗤笑。 那笑声太冷。 “若非司马大人入狱,若非殿下跑遍浔阳无一人肯出手相助,殿下如何想得起臣。” 声音颇是咬牙切齿的味道。 夙丹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的确,倘若不是自己走投无路……自己不会来找子卿。 当日是他要与子卿恩断义绝,如今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子卿。 尤其是那一晚听到李大人那番话后,他害怕得六神无主,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尽管心里安慰自己子卿已经不再属于他,还是他自己亲手斩断的情思。 可是午夜梦回,他心里真的好难过好难过。 每次醒来,泪水湿透罗衾。 他害怕见到子卿,害怕见到子卿和李大人在一起。 兰子卿见他沉默良久,只当他是默认,眸光一点一点变得扭曲起来,反钳住那只退缩下去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夙丹宸的手腕。 “当日殿下与臣恩断义绝,断得这样绝情,今日又何必来求臣。” 如玉容颜扭曲地逼近那张慌乱的俊颜,一字一句咬牙道:“莫非殿下以为我兰子卿非你夙丹宸不可吗?!” 夙丹宸脑中“嗡”地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起来,他原以为听到李大人那番话,心里已经是痛极,原来还有更痛的时候。 莫非我兰子卿非你夙丹宸不可吗。 夙丹宸久久回不过神来,心里已经痛得没有知觉。 满心满意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李大人说得都是真的……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来求子卿,一定很可笑吧。 心沉入深渊。 “是我不好……是我打扰你了。” 失神喃喃的嗫喏,桃花眼里像明珠蒙尘般黯淡。 便要起身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淡漠得近乎冷漠的声音。 “殿下不想救司马大人了吗。” 夙丹宸脚步一僵。 外公…… 不。 他不能放弃,如今只有子卿能救外公了。 就算被子卿羞辱,他也一定要求他答应救外公。 夙丹宸慌忙折回兰子卿身边,半跪在他脚边,用一双幼鹿般纯真湿漉的桃花眼哀求地看着上方眉目如画,无动于衷的人。 “子卿……我求求你……只要你肯救救外公” 隔了隔,像是豁出去一般道:“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兰子卿眉眼稍动,微叹地看着脚边苦苦哀求他的大犬。 伸手如往昔般轻抚上他由于连日奔波而显得消瘦憔悴的俊颜,眸光闪了闪,墨眸里的雾气渐渐散去。 他为这个人得了一身的病,被这个人伤得身心俱哀,遍体鳞伤。 即便如此……他还是疼他,怜他,爱他。 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他爱这个人已经爱得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只要能留住他,他愿意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是将他囚禁在身边。 兰子卿刚刚柔软下来的眸眼复又变得冷酷。 放下手,如玉容颜陷在阴影里,一字一句地说,“臣别无他求,只求与殿下做一夜夫妻。” 第97章 一夜夫妻 夙丹宸愣在原地, 桃花眼由于惊愕而瞪大了几分,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我同你……” 噎了噎,小声嗫喏, “你不是说过会等到我完全接受男子的那一天……” “殿下已经不再介意男子了, 不是吗。” 兰子卿神色淡漠地饮尽杯中酒,声色幽幽, “正因为从前臣一再退让,才落得如今一无所有。” 夙丹宸脸色一黯, 握上他搁在桌案上的手, 喑哑道:“从前是我伤害了你……” 兰子卿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眸眼里暗光波动,脸上却是声色不变,仍是一副淡漠的模样, 淡淡道:“肯也不肯,还望殿下早做决断,臣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可是我……” 兰子卿听他这半句话,墨眸紧眯起来, 如玉容颜闪过一瞬间的扭曲,冷漠无情地抽回手。 “既然如此,臣恭送殿下。” 夙丹宸见他如此绝决的模样, 一阵哑然,知道今日若不如他的愿,他是绝不会出手救外公。 其实就算子卿不逼他,他也是愿意的。 他虽然对男子心存芥蒂, 可只要是子卿,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迫切地希望子卿成为他的人。 可子卿不是已经和李大人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和他…… 难道子卿是有意……玩弄他吗。 夙丹宸痛苦挣扎了许久后,伸手颤抖地触碰兰子卿微僵的腰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从前那样欢喜的期待过这一天,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荒唐。 夙丹宸的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抱着人一步一步往床榻走去。 怀里的人出乎意料的瘦弱,后背瘦骨嶙峋,骨头根根可数,仿佛他整个人只剩下一把骨头, 仅仅是将他抱在怀里,都害怕碰碎了他。 夙丹宸吓了一大跳。 半月不见,子卿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夙丹宸忍不住心疼起来,之前满脑子的纠结全部抛之脑后,哑着嗓子道:“子卿,你瘦了许多。” 心疼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兰子卿搂着他的脖子,墨眸幽深暗沉地盯着那张满是心疼的俊颜,菱唇紧抿,不置一词。 夙丹宸便抱着他继续往里面走去。 原来厅堂里面便是卧床,昏暗的灯火映亮重重纱帐,一只错金四足盘莲小香炉里红红点点,袅袅冒出白烟。 整个卧房被青莲淡淡的清香弥漫。 最里面是一阵素雅柔软的床榻。 夙丹宸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边,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一压,身体顿时踉跄不稳,被迫跪在地上。 一抬头,正对上白色亵裤里面半挺的火热。 夙丹宸被人称为浔阳第一风流子,虽说很是夸大其实,但也并非完全不通人事,再加上此刻他二人位置如此尴尬,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桃花眼里瞬间涌来水雾,红通通得有如受惊的幼鹿般,委屈地看着兰子卿,低低哑哑地唤:“子卿……” 兰子卿眉眼复杂地看着脚边委屈望着自己的大犬,抓紧了被褥,心里喟叹一声,终究是不忍为难他。 夙丹宸见他神色缓下,连忙站了起来,咬了咬唇,伸手解蓝袍上的衣扣,在兰子卿加重的呼吸中,别别扭扭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一具骨骼匀称,皮肤光滑洁白的裸体出现在兰子卿面前。 多年习武更使得他腹肌有力,修长的小腿紧实而又健美。 兰子卿还是第一次完全看见夙丹宸的裸体。 目光顿时变得深喑起来,口舌干燥地厉害,心里像生出一只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挠。 “殿下……你的身体好美……” 夙丹宸俊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在兰子卿炽热的目光中,伸手一颗一颗去解他青袍上的扣子。 解到一半,脑袋被人扣住,一条柔软湿滑的粉舌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滑了进来,如灵蛇般缠上他的舌头,在他嘴里掀起暴风骤雨般的火热。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 “唔……” 夙丹宸闭着眼睛努力回应他前所未有的霸道狂热,呼吸已经紊乱,由于合不上嘴,嘴里的晶液……滴落下来,耳尖已经红透。 身体交缠中,两个人皆呼吸不稳,全身发热地往后倒去。 第119节 “子卿……子卿……” 夙丹宸将兰子卿压在身下,身上热得厉害,桃花眼里已经失了清明,蒙了一片情欲,下腹被高涨的欲望折磨,哭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唤兰子卿的名字,火热的欲望苦苦蹭着兰子卿修长如 玉的腿,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兰子卿叹了口气,舔湿一根手指,咬牙刺入自己从没被异物入侵过的幽.门。 既便做好了心里准备,兰子卿仍旧疼出一身冷汗,夙丹宸似乎瞧出他的难受一般,心疼地亲吻他紧绷起来的身体。 等那里终于湿软时,兰子卿这才抽出手指,搂着夙丹宸的脖子艰难缓慢地坐了下去。 又热又硬的欲.望一点一点进入他的身体。 等到他完全进入时,兰子卿忍不住低吟了一声,搂着他的脖子靠在那片结实洁白的胸膛上。 结果等了半响,都没有等来动静。 抬眼一瞧,这人竟完全呆了过去。 气恼地咬了咬他胸膛上的红.点,沙哑道:“傻子,你要我自己动吗。” 眉目含情,柔情似水。 如瀑黑发披在光裸的后背,更衬得他眉眼异常的妖娆。 夙丹宸瞧得心神荡漾,心口像藏了一只鼓般跳得厉害,下腹窜来一股热流,被又窄又热的幽.道包裹的欲.望狰狞了一分,惹得那里一阵收缩,绞得更紧了。 夙丹宸被这刺激的险些便要(和谐)了,红着眼呼吸粗重地将兰子卿压在身下,舔着他的精致圆润的耳垂,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唤“子卿……子卿……” 一室春光。 夙丹宸醒来的时候,窗外透进几缕月光,房间里一片静寂昏暗,空气中认残留着情欲暧昧的味道。 身下的床褥一片狼藉。 兰子卿安静地昏睡在他身旁,几缕月光照在他的被衾上,映亮他优美莹白的脖颈上一片红红点点。 仿佛在诉说之前的放.浪。 夙丹宸用手捂着嘴,眼眶里热得厉害,几乎便要掉下泪来。 子卿真的是他的人了! 之前那段记忆涌上心头,心里被甜蜜包裹,柔软地一塌糊涂。 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爱人。 僵在半空中。 夙丹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起来。 子卿已经……不属于他了。 是他亲手推开了子卿。 将子卿推到李大人身边…… 夙丹宸从没有像这样后悔过,心里像被长针贯穿般刺痛。桃花眼里大颗大颗滚下泪水,伏在他身 上放声痛哭起来。 “子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因为含烟姑娘迁怒与你,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呜呜……子卿,不要离开我……” 兰子卿在睡梦中听见一阵哭喊,秀眉蹙了蹙,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刚刚睁开眼睛,便瞧见压在他身上的这只大犬哭得快要断气。 兰子卿眸中一片柔软,正要伸手安慰他,又听见他哭着道:“子卿,你离开李大人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呜呜……” 兰子卿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浑身发抖。 原来他到现在还相信李简书的话! 夙丹宸伏在他胸膛上哭红了眼,忽然被人猛地扣住了手腕,兰子卿坐了起来,雅致的眉目间尽是阴鸷冷酷。 夙丹宸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一下子便没了声音,却又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得罪了他。 难道是自己求他离开李大人,惹得子卿不快了? 心里酸涩不已。 低低道:“方才那番话……是我胡言乱语……” “……我会祝福你和李大人的……嘶……疼……” 手腕几乎要被那只修长冰冷的手折断,疼得他眼泪汪汪。 兰子卿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在努力压制极大的怒火。 “说完了。” 声音平静得似山雨欲来的前夕。 夙丹宸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瞬间也不敢喊疼了,泪水凝在脸颊上,像惊吓住的鹌鹑般小心翼翼地 点了点头。 手腕被更大的力气钳制住。 兰子卿冷冷眯起墨眸,银牙磨地“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说:“我兰子卿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若非爱之入骨,又岂会自甘下贱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 夙丹宸呼吸一窒,愣怔了许久,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一般。 反应过来后,心里涌来巨大的甜蜜,桃花眼里放出剧烈的光彩,狂喜地扑入他的怀中,声音因为极大的惊喜而变得颤抖起来。 “子卿……对不起……我不该信了李大人的话来怀疑你……” “我早就应该明白的,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子卿你对我这样好……” “我怎么能怀疑子卿你对我的感情……我真是该死……” 使劲蹭着兰子卿的胸膛,却被他无情地推开。 夙丹宸眨了眨凝着泪珠的桃花眼,不解地望着他。 兰子卿一双墨眸幽幽暗暗,眸底萦绕一层薄薄的雾,衬得那张如玉容颜分外淡漠。 “殿下既然这般不信任臣,何必再来做臣的情人,倒不如就此了断。” “不!” 夙丹宸心里涌来一阵慌乱,手足无措地要去抱他,却又被他无情地推开,再三之后,夙丹宸转而紧紧抓起他的手,无论他怎样挣扎,都不肯放开。 “从前都是我不好,我以后绝不会再怀疑你了,子卿,原谅我好不好!” 喉咙里哽咽不已,有如呜咽啜泣的幼兽。 见兰子卿始终无动于衷,心里一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裸的胸膛上,噎声说:“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心里真的好疼好疼。子卿,你摸摸看,我的心好痛,好怕你不理睬我。” 手掌下传来激烈而又急促的心跳声。 兰子卿神色缓了下来,眉眼说不出的悲伤,墨眸里聚拢来一片雾色,轻轻道:“殿下的心会疼,难道臣的心便不会疼?殿下因为柳含烟要与臣恩断义绝,可知臣心里该有多疼。” 夙丹宸红了眼睛,极度愧疚疼惜地将人拥入怀中,沙哑道:“我那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子卿,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泪眼蒙蒙,紧紧搂住他的腰,哽咽地说:“我喜欢你啊……我真的喜欢你啊……” 兰子卿猛地僵住了身体。 这一句喜欢,他实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步步算计,煞费苦心,哪怕是如今心甘情愿雌伏在他身下,不都是为了这个人一句喜欢…… 如今真正听到时,兰子卿红了眼,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 似悲似叹地喃喃,“殿下这一句喜欢,实在叫臣苦等……” 夙丹宸听到后,心里更加愧疚起来,湿润着眼睛轻咬他莹白莹润的耳垂,一个劲地的在他耳边说喜欢。 直唤得兰子卿的心柔软成水。 “从前都是我不好,今后子卿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此话当真?” 兰子卿慢慢眯起墨眸。 夙丹宸极认真地点了点头,“食言而肥。” 兰子卿勾了唇,墨眸里幽幽暗暗,危险至极。 夙丹宸正奇怪,忽听见耳边一声“叮”响。 低头一看,双手被两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镣铐铐住,粗大的铁链锁在床脚。 夙丹宸呆了。 第98章 同浴 夙丹宸惊愕地盯着手腕上特制的镣铐, 脑子里一时转不过神来。 “子卿,你这是要做什么?” 说这话时,他全身光.裸, 洁白紧实的胸膛上布满欢.爱后的痕迹, 桃花眼里水汽蒙蒙,犹如幼鹿般湿漉迷茫, 双手被两只镣铐铐住,被一条粗重的铁链锁在床角, 有如一只犯了错被主人惩罚的大犬。 这样一副模样, 实在能勾出人的施虐欲望…… 兰子卿一双墨眸又深又沉地盯着他, 直到夙丹宸红了耳根,拿被子挡在身上,这才平了平气息, 缓缓开口,“殿下不是说无论臣要你做什么,都会乖乖听话?” 夙丹宸一阵语塞。 可他也没想过要被子卿囚禁起来…… 低头拨了拨手腕的铁链,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连忙握住兰子卿的手,急切地说:“从前都是我不好,可如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我绝不会再离开你的。子卿,你就放了我吧。” 说到最后,显然有了哀求的意味。 兰子卿只满眼爱意地亲了亲他的嘴角,披衣下床, 走出纱帐外。 那双修长如玉的小腿间还沾着凝固了的(和谐),墨发披散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慵懒幽香的气息,较之从前清雅如莲的模样,更多了万种风情。 第120节 夙丹宸的耳根红了红,心砰砰跳了起来,之前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 跟着追了出去,在兰子卿跨入热气腾腾的浴桶时,自己也跳了进去。 手腕上的铁链激起一阵水花。 “子卿……” 浴桶里的美人在蒙蒙水雾中笑吟吟地望他,精致如玉的锁骨上布满了红红点点的吻.痕,惹人遐想。 夙丹宸瞧得呼吸一滞。 红着脸从他手里的接过毛巾,将人抱在怀里,笨拙地为他擦拭身体。 在水下摸到兰子卿的幽秘处,在微微红肿起来的花径路口轻轻探入,感受到他身体一颤时,忙安抚似得亲吻他的脖颈,咬着他的耳朵时,“这个……留在你身体里不好……” 细若蚊声。 兰子卿还没有什么表示,夙丹宸自己先红透了脸颊,这样一副可爱的模样,惹得兰子卿控制不住满腔柔情将人反圈在怀里,戏谑地看着害羞脸红的人,低头在他唇边暧昧地流连。 “那便……有劳殿下……” 深深吻了下去。 夙丹宸一面乖巧地回应他,一面耳根红透地继续为他“清洗”。 水雾腾腾,暧昧至极。 那一根手指笨拙而又羞涩地在他身体里进出,兰子卿身体发软,呼吸渐热了起来,全身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偏偏那个人在清理完后,便乖巧地退了出去,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羞鼐地说:“子卿,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兰子卿哭笑不得。 这人号称“浔阳第一风流子”,实在是徒有其名…… 其实倒也不然,夙丹宸虽然对床笫之事颇为生疏,但他生来多情,待人尤其是美人总是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实在是天生的情人。 比如此刻,他紧紧搂抱住兰子卿清瘦的腰,似撒娇般在他耳鬓厮磨,咬着他的耳朵,甜言蜜语一接着一句,哄得兰子卿心软了不少,几乎便要放了他。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放了他,不过兰子卿答应先解开他手腕上的镣铐,等他穿好衣服再锁上。 夙丹宸在兰子卿的服侍下穿戴好衣服,看着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样,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竟自己将自己锁了回去。 兰子卿眼波盈盈,奖赏似得亲了亲他的脸颊,亲昵地说:“好乖……” 两个人刚刚和好,却恩爱犹胜往昔,仿佛之前的误会,伤害,冷战不曾存在过一般。 数度欢爱之后,累极的夙丹宸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紧了兰子卿,才肯睡去。 枕边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兰子卿恍惚地盯着上方青花帐,墨眸萦来薄薄青雾。 他心爱的人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之前的一次分离已经让他身心俱损,五脏皆病。 若这一次,仅仅是水中花,镜中月…… 苍白修长的手指抓紧了身下干净柔软的床铺。 墨眸变得凌厉冰冷起来。 他不会再给这个人离开他的机会。 第99章 司马九族一案 很快便到了司马礼一案开审的日子。 兰子卿在天蒙蒙亮时起身,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透过重重纱帐,将青黛床帐映染得昏暗而又温馨。 兰子卿在昏暗无声中下床梳洗穿戴, 做完这一切后, 坐在床边,在橘黄的灯影中目光轻柔地注视床上熟睡的俊颜, 仅仅是望着这个人,胸前里便已抑制不住地涌来一股柔情, 目光更柔软几分。 轻手轻脚地为他掖了掖被角, 正要离去时, 忽然被一双温热的手拉扯住。 夙丹宸不知何时醒来,半支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嗓音沙哑地说:“子卿,你要走了吗。” 兰子卿点了点头,忙提起被子包裹住他探露在外的身体,生怕他着了凉。 “可我记得顺天府的案子从来都是辰时开审, 现在好像……”看了眼窗纸外灰蒙蒙的天色,“还不到卯时。” 夙丹宸不解地望着他,灯火落在他那双惺忪湿漉的桃花眼里, 显得尤为无辜纯良。 兰子卿墨眸里光影浮动,闪过一抹深遂复杂的幽光,那道暗光转瞬即逝,好像仅仅只是错觉一般。 夙丹宸正疑惑不已, 便听见他道:“臣还有些要紧事要做,时候尚早,殿下再睡一会儿。” 说着,便要服侍他躺下。 夙丹宸哪里肯睡,握住他的手,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紧张担忧地看着他。 “子卿,外公的案子……” 兰子卿知道他心里放心不下,安抚似得捏了捏他的手,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中目光盈盈地看着他,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办法洗脱司马大人的罪名。” 夙丹宸对兰子卿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感,此刻听他这样说,便真的放心了许多,乖乖地躺下睡觉。 兰子卿看着这个人手腕上又黑又粗的铁链,不知想了些什么,墨眸里幽幽暗暗,变化激烈。 最后他从怀中取出钥匙,放在夙丹宸旁边的枕头上,似叹息般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兰子卿走后,夙丹宸立刻睁开眼睛,直起身体,瞪大了桃花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枕头上的钥匙。 子卿故意留下钥匙,难道是想放了我吗? 心立刻砰砰跳了起来,他这两天被镣铐锁着,手腕上又酸又疼,实在难受极了。 一激动之下,夙丹宸拿起钥匙时不小心连枕头一起抓起,压在枕头下面的一抹红色暴露在视线里。 这是…… 西子庆上,他送给子卿的同心结。 夙丹宸怔怔地望着手里被人精心保管起来的同心结。 往事倏地浮上心头。 他记得自己从算命先生手里得到后,很快便过了新鲜劲,他嫌带着累赘,顺手便将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送给了子卿,还说什么祝他与心上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子卿接过时神色很是反常,手腕竟微微发抖,眸眼又深又沉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臣定与心中之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他那时只觉得奇怪,不过是一样不起眼的小玩意,哪里值得他这样上心。 如今二人经历种种,再见到这被人如视珍宝般珍藏起来的旧物,才明白他当日话中的情深。 夙丹宸不觉湿了眼眶。 “子卿……” 他之前明明那样急切地想解开禁锢自己的镣铐,如今钥匙就在眼前,他却看也不再看一眼,眼里心里只剩下那抹暗红色。 只剩下兰子卿的似海深情。 夙丹宸红了眼睛,心里酥酥麻麻,又酸酸胀胀。 如果只有自己锁在他身边,才能让他安心开心的话,那自己就是在这里锁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 * 司马礼毒害十五皇子一案很快便在主审官兰子卿有条不紊的审判下水落石出。 真相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毒害十五皇子的并非是司马大人,而是左都副御史,也便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弟,小皇子的亲表舅,李简书。目的便是为了陷害司马一族。 原来梨贵妃身边一个侍女原本是晁太师府里的丫鬟,原本是要送进宫伺候皇后娘娘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去了宸霞宫,那侍女念及旧主恩情,对司马一族深恶痛绝,一直潜伏在梨贵妃身边寻找害人的机会。 李简书发现后,便利用她在司马大人送来的梅花糕里下毒,设计陷害司马一族。 如今被兰子卿查出,那侍女架不住重刑全盘招供,吐了个干净,连李简书暗中与她策谋的书信都拿了出来。 李简书大呼冤枉,一口咬定书信是假,非要当堂验证。 谁知一连换了几个笔迹鉴定师,都恭敬回道这的确是李大人的亲笔。 李简书瞬间白了脸色。 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李简书抵死不认,大喊冤枉也无济于事,被堂上冷漠无情的主审官判下死罪,择日问斩。 被人押下去时,李简书忽然反应过来,怒目圆瞪,手指剧烈颤抖地指着堂上淡雅出尘的人,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用凄厉而又绝望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兰相……你好狠的心啊……我就是做鬼也会缠着你……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越来越低。 兰子卿凛淡的眉目间透出淡淡嗤弄。 其余一众人,该判死罪的判死罪,该无罪释放的便无罪释放,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敲下了惊堂木。 旁听的内侍最先拱手告辞,飞身上马一路疾奔回宫,将案情的结果告知炀帝。 其余人感激涕零地谢过兰子卿后,这才惊魂未定地散去。 兰子卿独独叫住了司马礼。 司马礼老眼复杂地看着眼前风光霁月的紫袍丞相,拱手深深行了一礼,“兰相对我司马九族的恩情,老夫铭记在心。” 兰子卿捏了捏冰冷的手指,墨眸淡淡睨了他一眼。淡泊清雅的声音缓缓响起,“司马大人,你可不要忘了今早在牢狱里答应了本相什么。” 司马礼身形一僵。 整个人木了许久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脸色灰黄地朝他拱了拱手,黯然离去。 那蹒跚的背影映在晨曦下,竟是说不出的苍老。 兰子卿淡漠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日头,心道那个人应该起来了。 一定是在房间里等得焦急不安。 兰子卿轻抿了抿唇,眸光柔软下来,往外走去。 紫金官轿一路平稳地来到相府,兰子卿刚刚下轿,府里的小厮阿三便迎了上来,想看又不敢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可起来了?” 兰子卿抬脚跨过门槛。 “起来了……” 第121节 阿三低头绞着袖子。 兰子卿淡淡“恩”了一声,在门前停住,又问:“可有送早膳过去?” “没、还没……” 兰子卿蹙起秀眉,刚要开口责备,先听见身旁跟着的人犹犹豫豫地说:“兰相……三殿下已经离开相府了……” 兰子卿顿时僵在原地。 第100章 前嫌尽释 房间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床上再没有那道蓝影,只留下一堆孤零零的铁链。 桌上灯盏里的半截油芯袅袅冒着青烟。 兰子卿苦苦笑了一声,全身被前所未有的疲惫包围, 仿佛被谁抽干了力气。 果然是一场水中花, 镜中月。 纵使他算尽天下又如何,费尽心机, 始终无法让心爱的人心甘情愿的留下。 身旁的小厮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无力地摆了摆手。 阿三见此, 只好拱了拱手。 小厮退下后, 整个屋子便只剩下兰子卿一个人,容颜苍白地站在床前,拿起床上的镣铐, 镣铐上面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他错了。 他实在错得离谱。 好不容易得到了他这个人,又可苦去计较他的心。 即便他是为了司马一族才肯与他虚与,也有什么关系,虚情假意也好, 哄骗利用也罢,只要这个人留在他身边便好。 为什么偏偏要不甘心。 要了他的人,还奢求他的心, 兰子卿,你实在可笑至极! 深深闭了闭眸眼,再睁开时,如玉容颜徒然变得扭曲。 他喜欢这个人喜欢得心都痛了, 为了他低贱卑微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 难道说,之前的欢愉只是他一个人的痴念,在他眼里,这仅仅只是一场被逼无奈的交易? 兰子卿倏得捏紧了铁链,手背上青筋暴跳,墨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之色。 殿下,我为你已发疯入魔,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子卿。” 从外传来一道轻快愉悦的声音。 兰子卿浑身一僵。 夙丹宸一脸喜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见兰子卿神色很不对劲,心里慌乱起来,连忙跑上前,将人搂入怀中。 怀里的人过于冰冷僵硬的身体让他吃了一惊。 “子卿,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离开,惹你生气了吗?”不待兰子卿开口,夙丹宸更将怀中身体微微发颤的人搂紧了一分,歉疚道:“对不起,王府里来人说母妃病得厉害,所以我才会走的。我出宫的时候听到外公无罪释放的消息,便立刻赶来找你了。” 兰子卿怔怔地从他怀中抬头,伸手轻抚近在眼前的俊颜,手微微发颤,墨眸里涌来一片茫茫水雾。 “殿下……你回来了……” 嗓音已经沙哑。 夙丹宸看着他这副模样,又心疼又愧疚,疼惜地握住停留在他脸颊上的手,桃花眼异常认真地盯着他,“我喜欢的人在这里,我不回到这里又该去哪里。” 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又道:“子卿,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就把我锁起来吧。” 说着,便要去拿镣铐将自己锁起来。 兰子卿摇了摇头,温柔地制止了他。 在他一脸不解中,轻轻叹了口气,“臣要的是殿下的心,即便殿下人锁在这里,心不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夙丹宸默了默,从怀里拿出暗红色的同心结,在他微变的脸色中,轻轻道:“子卿,我的心早就已经给了你。” 将同心结递给他。 兰子卿热了眼眶,墨眸里水雾盈盈,素来云变不惊的如玉容颜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激色,接过时手腕抖得厉害。 他不过短短一句话,却足已让他丢盔弃甲,失了常智。 “殿下……” 被夙丹宸轻轻打断。 “子卿,我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和男子在一起,甚至和男子行……周公之礼,可是只有你是不一样的,那件事虽然是你逼我……” 他说到这里,脸微微红了起来,“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为难,反而很觉得很开心因为子卿你终于成为我的人了,其实我期盼这一天已经期盼很久了。” 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手腕颤抖不止时,心里既心疼又有一中莫名的酸涩。 满眼疼惜地注视他,轻轻道:“子卿,我待你的心和你待我的心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 兰子卿眼里热得厉害,再也抑制不住胸腔里又酥麻又柔软的爱意,深深吻了上去。 …… 经过那一日之后,兰子卿彻底解开心结,终于不再锁着夙丹宸,夙丹宸自然是高兴不已,整日里围在兰子卿身边,洗手熬汤为他调养身体,对他更是体贴温柔更胜从前。 经过这一场变故,两个人蜜里调油,难分难舍,反倒恩爱更胜往昔。 如果说夙丹宸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那便是相府里的小厮阿三总是对他冷眼相待,明里暗里动不动就冷嘲热讽,他不解之下,跑去询问缘故,那小厮气愤地指着他,说:“之前丞相病得快要死去,殿下都能狠心得不管不问。如今却来……”像是被什么吓到似得,缩回了手指,不敢再说下去。 夙丹宸往后一看,发现身后脸色阴沉的兰子卿。 兰子卿见他回头,眸光立刻柔软下来,柔声道:“府里的人失了规矩,臣自会训诫,殿下不必在意。” 夙丹宸听阿三那一席话,哪里能真的不在意,慌忙跑到兰子卿身前,急道:“子卿,我真的不知道你病了,如果我知道你病得这样厉害,我怎么会不来看你。” 兰子卿墨眸里一片柔软,“臣明白。” 身后的小厮不满得咕囔了一声。 “奴才请殿下的贴身小厮为殿下传话,殿下怎么会不知道。” 话音刚落,便被兰子卿训斥了一声。 夙丹宸牵起兰子卿的手,认真道:“子卿,我这就去问个究竟。” 不顾兰子卿的劝阻,立刻跑出府门,往王府跑去。 没过多少时间,夙丹宸抓来一个灰蓝袍的小厮,回到了相府。 那小厮跪在兰子卿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兰相,殿下不是有意不来看您的,他压根就不知情啊!您府里的人告诉告诉奴才您病得很重后,奴才本来是想等殿下回来后就立刻告诉他的,可是……管家他不让奴才说啊!” “冯伯?” 夙丹宸听完后,一时呆愣,满脸的不解。 转头看向兰子卿。 “子卿,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去问一问冯伯,为什么要这样做。” 再次不顾兰子卿的劝阻,火急火燎地往王府跑去。 兰子卿看着那道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心里却有一种轻松。 还好…… 夙丹宸到了王府,立刻找他王府里的老管家,问他之前为什么要阻止阿欢告诉自己子卿生病的消息。 虽说夙丹宸心里有些不满,但对于这个为司马家族奉献了一生的老人,尤其是看着他长大的慈爱老者,态度却是没有半点不恭之处。 白发苍苍的老人听后,什么也没有说,脸上只有深深的叹息,一边叹道:“孽啊……都是孽……”一边脚步蹒跚地离去。 夙丹宸看着夕阳下那道苍老的背影,心里奇怪起来,从前自己还没有和子卿在一起的时候,冯伯还劝自己珍惜眼前人,此刻为什么要说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晚上和兰子卿一说,兰子卿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只道断袖之事并非人人能容。 夙丹宸点了点头,心里又隐隐觉得另有缘故,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便抛之脑后,搂紧了兰子卿沉沉睡去。 几天后,正当夙丹宸与兰子卿亲亲密密地过日子时,突然传来司马礼告老还乡的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老学士是故作姿态,接着蒙冤入狱一事提一提身价,果然不久便传来了炀帝挽留的消息,司马一族加官进爵,司马大人更是由大学士擢升为太师。 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司马大人执意辞官归故里,谢绝了帝王的所有好意,甚至效仿《陈情表》,上奏了一篇言辞恳切,感人肺腑的告老奏章,那时间司马府门庭若市,说客如云,都没有说服他回心转意。 见司马大人心意已绝,炀帝只好同意他告老还乡。 司马礼还乡的那天,夙丹宸在马车前抹着眼泪送别。 司马礼换下官袍,着了一身寻常的褐色长袍,不再是权倾一时的司马大人,而仅仅只是一个疼爱外孙的慈爱外公。 两个人话别到最后,司马礼沧桑地看着眼前这个他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外孙,老眼一酸,压了压泪花,道:“宸儿,你心思单纯,从前有外公照看你,今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千万不要轻信他 人。” 夙丹宸哭着点了点头。 司马礼拿出灰色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水,又道:“兰相这个人冷酷狠辣,心思深不可测,你能远便远着他,千万不要惹恼了他。” 夙丹宸知道外公对子卿偏见已深,为了让他安心,便点了头,接着嗓音沙哑道:“外公,你为什么一定要辞官不可,你不要母妃了吗,不要宸儿了吗。” 司马礼重重叹了口气。 他又何尝想要告老辞官。 他在朝堂培养党羽,辛苦努力了一辈子,便是为了让自己的孙儿有朝一日能登上皇位。一旦辞官,这一切没有了,宸儿也再无可能当上帝王。 可是,若他不肯辞官,司马九族便要人头落地。 那日开审之前,兰子卿特意来重狱探监,挑明替司马九族洗刷罪名的唯一条件便是他辞官告老。 第122节 这些话司马礼自然没有同夙丹宸说,临行前仔细叮嘱他好好照顾梨贵妃后,这才身形苍苍地上了马车。 夙丹宸目送那辆马车离去,已经哭成了泪人。 回相府后,一头扎进兰子卿怀里,肩膀颤抖得厉害。 兰子卿搂紧了人,见他这样伤心,心里跟着不好受。 只是如今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子复国在即,司马大人必是太子下一个目标,唯有他辞官还乡,方能躲过一劫。 阿宸,你如何明白我种种良苦用心。 第101章 尽欢 司马礼辞官后, 夙丹宸虽然伤心不已,但在兰子卿的安慰下很快便振作起来。 白日里他忙着照顾日渐病重的梨贵妃,晚上则回到相府, 为兰子卿做羹熬汤, 调养身体。 自晁太师被诛,晁氏一族流放关外, 司马一族失去司马礼这一根支柱,成了乌合之众, 成不了什么气候后, 曾经权倾一时的两大家族轰然倒下。 两大家族倒下, 炀国朝廷瞬间成了一盘散沙,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动荡,一些资历稍老些的官员趁机笼络人心, 培养势力,而一些年轻官员心里各有算盘,为谋一己之私,将本就复杂动荡的局面搅得越发乌烟瘴气。 而在这次变故中, 被贬戍边关的九皇子夙九兮和原本不被看好的十皇子夙栖止反倒成为了众大臣心里推崇的储君之选。 尤其以九皇子呼声最高。 虽说司马一族已是没落,但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三皇子如若成为储君,除了让司马一族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太子亦然。 而九皇子的母亲原是娆国不受宠的公主,在炀国无依无靠。十皇子更不用提,先母良嫔出身卑贱,本是一名浣衣婢,得了帝王一夕之欢后,便被抛之脑后,若非她有幸生下皇子,只怕早已淹没在后宫佳丽中。 他二人皆处于弱势,朝堂上并没有人大力扶持他们,背后也无家族势力,他日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人登基称帝,必定会对当日尽心辅佐的大臣感恩戴德。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至于为什么九皇子比十皇子呼声高,九皇子好歹手握兵权,与娆国也有几分干系,十皇子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兵权又无外戚,且生性风流不得炀帝宠爱,辅佐他称帝……难度系数委实太大。 百官们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精,兰子卿却是忙得昏天黑地。 炀帝去了围场打猎,太子名为监国,实际上对朝堂上的事不闻不问,淡泊世外。 朝堂上墙头高的奏折统统堆积在丞相兰子卿的案头,他白日要应对络绎不绝的大臣,晚上则披衣埋首三尺书案。 夙丹宸因为梨贵妃的缘故,自己也是身心疲惫,但兰子卿每每哄他先去睡时,他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从背后紧紧搂住他,好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那么劳累。 偶尔夙丹宸困极,脑袋轻轻枕在兰子卿肩头,鼻息间发出匀长的呼吸声,双手始终紧紧搂着他的腰。 身后是那人温暖宽厚的胸膛。 灯火明媚下,兰子卿目光柔软,心里填满了柔情蜜意。 如此过了数日,兰子卿终于摆平了那些大臣,书案前的奏折也越来越少。夙丹宸由于梨贵妃病情稳定,身体一日一日好转,人也轻松开心了不少,不用再整日里往皇宫跑。 两个人都清闲下来后,便打算外出游舟泛湖,好好轻松轻松。 临行前,宫里突然传来消息,炀帝在围场遭遇埋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身旁伺候的人已经连夜护送他回宫。 埋伏的刺客跑了几个,抓回来十几个,全部押入大牢,重刑逼问幕后主使者。 听说那一伙刺客乃是前朝余孽派来的人。 夙丹宸对这些纠葛一无所知,他听完后,俊颜立刻变得着急起来,连兰子卿明显的一怔都忽视了。 突然发现这样的变故,游舟泛湖自然是去不成了,他担忧地和兰子卿说过一声后,立刻带着小厮往皇宫赶去。 兰子卿站在原地,忧心忡忡。 他倒不是担忧炀帝,而是担心刺杀炀帝的刺客当真是离宫人。 兰子卿眉目一凛。 绝不可能。 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太子绝不会打草惊蛇。 可若不是太子殿下,又是哪一个离宫人派去的刺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小厮阿三传来通禀。 “丞相,国师有请。” 兰子卿脸色微变。 太子回来了。 * “晏清臣,你不要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有能耐你给我出来!” “我当日救你一命,连你的心上人我都救了,你就这样报答我!” “你当我半钩月是好欺负的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给我滚出来!” 兰子卿刚刚下轿,耳边便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叫骂声,秀眉微微蹙起,抬头一看,卫府前站了一个妖媚的红衣公子,正叉腰状似泼妇般当街叫骂。 原来是一位故人。 半钩月与晏清臣之前的恩怨,兰子卿心里自然清楚,勾了唇上前,笑道:“半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半钩月没有想到兰子卿会突然冒出,耳根可疑的红了红,妖媚的容颜上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还不是被晏清臣那个混蛋给逼得,他要是不躲着我,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兰子卿笑道:“晏兄一向不喜他人死缠烂打,半公子这样做,即便真的叫出了他,只怕也是得不偿失。” 半钩月容颜挫败下来,“我知道,可他总躲着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突然灵光一闪,漂亮的琥珀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兰子卿,笑眯眯地说,“他们都说你是最聪明的人,那你一定比我有办法,你要是肯帮我这个忙,我半钩月一定会报答你的。” 兰子卿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忽然传来一声“吱呀”声,卫府大门洞开,一个一身黑衣,腰佩玄剑的俊美公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在半钩月惊喜的目光中,来到他二人身边,冷冷淡淡地和兰子卿打了声招呼,看也不看半钩月一眼,冷若冰霜地离去。 半钩月倒也不恼,妖媚的容颜顿时恢复了光彩,吵吵闹闹地跟在他身旁离去。 兰子卿目睹这一切,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卫府里走出来一个绿裙女子,红着眼睛向他见了一礼,“兰相,太子正在厅堂等候。”嗓音里带着明显哭过的沙哑。 兰子卿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里一沉,涌来不好的念头,片刻也不再耽误,跟着她走入府内。 绕过假山秀水,穿过梨林小径,来到厅堂,兰子卿被眼前一幕震惊。 那一身绛红衣衫的邪美公子殷勤地围在太子身边,近乎讨好般地为太子端茶送水,捏肩捶背,行为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令人生奇的是,太子只是清冷地睨了他一眼,绝尘的眉目间无波无澜,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夙栖止看见兰子卿进来,丝毫没有惊讶,邪肆的长眉颇为玩味地挑了挑,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兰相。” 兰子卿心中一惊,表面上却声色不动,拱手道:“臣参见十殿下,原不知十殿下也在这里。” 眉目闪过一阵复杂。 他明为炀国丞相,私下来往国师府邸实在惹人怀疑,太子却不在十皇子面前避嫌,究竟是何打算。 太子与十皇子之间…… 兰子卿呼吸一窒,惊得后背冷汗直冒,不敢再想下去。 上方传来一声压抑地咳嗽声。 兰子卿循声望去,发现卫离珏竟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这时才发现太子不对劲的地方,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没有半分血色,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整个人竟比当日在徐州还要虚弱消瘦几分。 想起绿绡哭红了眼睛,兰子卿不由得心中一沉,难道自己走后,太子又遭遇了什么不测? 看着夙栖止紧张地围在太子身边,兰子卿蹙眉三思之后,道:“国师……可要保重身体。” 不知卫离珏在同夙栖止说了些什么,夙栖止将一旁的药递给他后,在他耳边咬了几句话,直起身子往外走去。 经过兰子卿身边时,依旧是那副风流轻佻的模样,细凤眼里藏了一分深意,笑道:“兰相,小王先走一步。” 勾了勾唇,往外走去。 他二人如此亲昵行为看得兰子卿惊魂不定,等夙栖止走远后,兰子卿看着上坐不紧不慢喝药的白衣人,仔细措词了一番,迟疑道:“太子殿下,十皇子他……” 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 “一切如兰卿心中所想。” 兰子卿见太子亲口承认,惊得说不出话来,卫离珏看着他这副模样,放下药碗,那双渊深冰冷的寒眸里划过一分暗色,优美的薄唇轻轻开口,道:“兰卿走后,徐州发生了许多事。” 清美绝伦的容颜更苍白了一分,紧紧抿了抿唇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世事难料,不提也罢。” 顿了顿,又道:“此人孤自有分寸,不会影响大计。” 兰子卿听他这样说,自然不敢再多问下去,转而道:“夙煌遇刺之事,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卫离珏点了点头,素来清冷的眸眼波光暗动,“孤召唤兰卿正为此事。刺客乃是皇叔派去的人,孤也是不久之前方得以与皇叔重逢,且得知这么多年来皇叔一直在暗中筹谋刺杀夙煌。” 兰子卿听后,心里的谜团总算解开,颔首道:“原来如此。”想起当日与太子一番话,又道:“既然殿下与恭亲王得以重逢,那公主殿下……” 卫离珏叹了口气,“王叔逃出宫后,便将王妹交由一家农户抚养,时隔经年,如今连他也不知王妹身在何处。” 兰子卿知道公主流落在外,一直是太子心中的痛,暗自惋叹了一声,不失分寸地劝慰几句后,正色道:“那几个被抓住的刺客,殿下打算如何?” 闻言,卫离珏幽深如水的寒眸里闪过一抹暗光。 从怀中摸出一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的玉佩,递给兰子卿,同时清冷疏淡的声音缓缓响起。 “兰卿可认得这块玉佩?” 兰子卿心里疑惑起来,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这是一块羊脂色的和田玉佩,玉佩上以工匠炉火纯青的技艺镌刻了一个“玉”字。 兰子卿只瞧了一眼,便变了脸色。 炀国每位皇子出生,都会得到刻有自己名字的和田玉佩,阿宸那一块是“宸”字,这一块上面是一个“玉”,其主分明便是……炀国太子夙玉! “敢问殿下,这块玉佩是从何而来?” 卫离珏见他如此反应,寒眸眯了起来,“兰卿认得这块玉佩?” “啊——不!” 兰子卿下意识地失口否认,见卫离珏一双寒眸探究地盯着自己,心下一凛。 定了定心神,镇定自若道:“臣不得认得。” 第123节 他倒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第一时间失口否认,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顺着话说了下去。 好在卫离珏并没有多问,只是说起他是如何得到这块玉佩。 原来刺杀炀帝的那伙刺客被抓入狱后,卫离珏便已经派人前去营救,昨日他派去的人传来消息,说那伙刺客早一步被一个蒙面人救走,他们到时,大牢前只留下这块玉佩,应该是那个蒙面人不小心掉落下来的。 兰子卿沉吟片刻,墨眸里划过一抹幽深难测的光,拱手道:“殿下,可否将这块玉佩交予臣,容臣带回府仔细查看。” 卫离珏颔首。 说完这一件事后,卫离珏忽然提及画像的事情,眸光闪了闪,只道画像还需几日,兰子卿道诺,跟着提出告辞。 绿绡送他出府。 出了厅堂,来到假山池水旁,兰子卿忍不住向她打听太子与十皇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绿绡两眼通红,眸中大滴大滴地落下泪,哭着说:“殿下他自请两百惩戒棒,受刑后又在思过崖下跪了整整三日。” 兰子卿惊得脸色大变。 太子手下的人犯了错,惩戒是常有的事情,但思过崖却是所有人心里的噩梦,若非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等闲不会动用思过崖。 那是因为思过崖下长年聚集着一群吸血乌鸦! 受罚到思过崖的人会被人提前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地扔下崖底,任由吸血乌鸦一点一点啄食自己的血肉! 那种钻心噬骨的疼痛,无止无休的绝望,令人好比身处地狱。 每每罚去思过崖,哪怕只是呆上一个时辰,也是九死一生。 太子他…… 兰子卿心里咯噔一声,如灌了铁一般沉重。 难怪太子伤得这样厉害。 “太子这样做……是为了十皇子?” 兰子卿嗓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绿绡深深看了兰子卿一眼,哽咽了一声,隐晦地说:“兰相,你可知世上有一种毒,名唤‘尽欢’。” 兰子卿大惊,僵在原地。 人生得意须尽欢。 尽欢,世上最烈的春药。 中了‘尽欢’的人,要么与人合欢,要么七窍流血而死。 第102章 太子妃白蘋 月朗星稀。 夙丹宸踏着月色来到相府。 他在炀帝病床前照顾了一天, 等到炀帝醒来,太医告诉他炀帝并没有什么大碍后,他方松了口气, 毕恭毕敬地行礼告辞。 回相府时, 隔过满庭梅花,见书房内兰子卿支颚坐在灯烛旁, 手里捧了一卷经书,似在出神。 兰子卿自持一股文人雅态, 尤其是在灯影下捧书静读时, 更衬得他眉目雅致, 风光霁月。 夙丹宸在庭外一呆,随即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放轻了脚步走进去。 刚刚走到案前, 听到动静的兰子卿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书,在明媚灯影中笑盈盈地望他,墨眸里水光潋滟, 柔声道:“回来了。” 灯影落入眸底,迷离似水,动人至极。 夙丹宸瞧得呼吸一窒, 老毛病又犯了起来,痴呆呆地说:“子卿,你真好看。” 兰子卿不觉莞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叹了口气般,道:“臣将而立,哪里及得上殿下年轻俊秀,只盼日后殿下不要嫌弃才是。” 这个人到底比他小了足足八岁,待日后自己容颜老去,他却是风华正茂。 兰子卿墨眸一喑。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难道一次猜出了他的心思,半跪在他腿边,扬起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捧在自己胸前,眨着亮晶晶的桃花眼,说:“子卿,你总是想得太多,难道我夙丹宸是只贪图美色的人吗,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啊,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殿下……” 在兰子卿感动而又柔软的目光中,夙丹宸起身双手搂住他莹白如玉的脖颈,脑袋枕在兰子卿的胸膛上,闷闷地说:“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一定吃了很多苦,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八年,没能早一点遇见你,照顾你。” 兰子卿墨眸里涌来一片水雾,胸口里又热又麻,柔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人紧紧圈在怀里,如同圈了一只大犬一般,低头在他耳边,沙哑地说:“得以遇见殿下,是臣三生有幸。” 夙丹宸白皙的俊颜透出一抹红色,咬着他精致圆润的耳垂,灼热的气息呵入他的耳道,低低哑哑地喃:“我也是。” 心爱的人就在怀里,世间最大的幸福莫怪于此。 兰子卿被灯火染得迷离似水的墨眸痴爱地望着他,贴近他英朗的面容,青莲幽雅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嗓音沙哑了几分,道:“殿下,我想要你。” 夙丹宸对上那张如描似画的容颜,心里砰砰乱跳,耳根红得厉害。 其实夙丹宸自己也有些心猿意马,自从上次之后,朝廷发生了太多事,兰子卿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奏折,夙丹宸又忙着照顾他的母妃,两人一到晚上都疲惫地睡去,哪里有心思考虑其他。 再说他不再介意男子之后,对这种事,反而有难以启齿的期盼。 他想念子卿的身体。 想念子卿美好的滋味。 周遭的气氛变得暧昧起来,夙丹宸脸红心跳地抱起兰子卿,往床塌走去。 夙丹宸对床笫之事虽是生疏,但那次之后,至少知道该怎么和男子交欢。 此时两个人衣衫半褪,夙丹宸紧紧搂住兰子卿的脖子,身体交.缠在一起,吻得火热。 空气中不时发出淫.靡的啧啧声。 夙丹宸难耐而又温柔地进入时,兰子卿忍不住仰头发出一声低吟,手里抓紧了他如墨的发丝,随着身上这个人越来越失控的贯穿,喘息声变得急促,修长如玉的大腿紧紧缠着夙丹宸紧实有力的腰,墨眸里水雾蒙蒙,逐渐失了清明。 “啊……阿宸……慢一点……” 抱紧了埋在他胸前的脑袋,墨眸里喑哑湿润,欲.海沉沦。 只有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张开腿,雌伏在他身下。 心里一片柔情蜜意,满足而又炽热。 …… 第二天夙丹宸醒来时,身旁不见兰子卿的踪影,身下的床铺被褥已经换新,柔软而又干净,幽幽散发着青莲的淡香。 床头整齐叠放着他的衣物,一旁飘着玫瑰花的木盆里袅袅冒着热气,桌子上还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饭,饭旁边是四道精致小菜加一道乳白色的渔汤,饭碗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夙丹宸拿起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柔劲漂亮的墨字。 臣离府片刻,即归。 夙丹宸拿着字条,呆了片刻,心里又感动又温暖。 而此时的兰子卿,身着紫金官袍,踩在太子府里精致的红毯上,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臣兰子卿见过太子殿下。” 上方先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响起一道淡泊却不失温尔的声音,如同春水在冰雪里潺潺流动。 “兰卿登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说话的人,一身淡黄蟒袍,袖口处针脚绵密的龙纹昭显他身份尊贵非凡,头戴璎珠冠,温润尔雅的容颜因为久病而略显苍白。 此人,正是炀国太子夙玉。 虽贵为太子,却淡泊名利,好周礼,喜乐府,不为炀帝所喜。 兰子卿盯着夙玉温润如玉的容颜,恍惚了片刻。 实在太像了。 无论容貌神态,还是举止好恶……都太像了。 太像当年那个玉树兰芝,清贵高洁的帝王。 只是离帝比夙玉多了一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兰子卿心中一叹。 难怪夙煌不喜太子夙玉。 “臣是特意前来归还太子之物。” 夙玉用淡黄色的锦帕掩唇轻咳了一声,方淡色道:“不知兰卿所指何物。” 兰子卿拿出玉佩,呈给一旁的内侍,由内侍转交给夙玉后,方道:“臣日前在外捡到这一块玉佩,想来是太子之物,今日特意前来归还。” 归还玉佩是假,真实目的自然是借着这一块玉佩,来太子府里查一查那个蒙面人的踪迹。 夙玉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云淡不惊的容颜微微起了变化,疑惑道:“这的确是孤的玉佩,可是孤已将它送给蘋儿,怎么会在兰卿手里……” 身后忽然传进来一道清丽温婉的声音。 “臣妾一时不慎丢失玉佩,还望殿下赎罪。” 门口婷婷走来一位容颜绝美的白衣女子,手里端着玉盘,巧笑倩兮地来到夙玉身旁,将玉盘上的药碗递给他,满目柔情。 来人正是太子妃,白颦。 她本是太子府上的一名侍女,后来不知怎的与太子相爱,一向孝顺有加,温文尔雅的太子夙玉更为她上奏求婚,在炀帝震怒中也丝毫不退半步。 连皇后提出的折中之法,迎娶那女子成为侧妃也不肯答应,非要明媒正娶,迎为太子妃。 后来炀帝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 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倒也 成为浔阳街头巷尾一段佳话。 夙玉听她这样说,一句苛责也没有,只是宠爱地笑了笑,果然如外界所传,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 白颦服侍夙玉喝完药后,接着转头望向下方一身紫金官袍的人,星眸里暗光流转,道:“多谢兰相送还玉佩。” 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 第124节 兰子卿望着上方娉婷立着的白衣女子,被她与卫离珏肖似的容颜惊住,直到白颦轻轻笑了一声,方缓过神来,拱手道:“此乃臣的本分。” 心中波澜迭起。 炀国太子妃为何长得如此相似太子。 既然玉佩的主人是太子妃白颦,莫非她 便是之前在牢中救人的蒙面人? 她为何要这样做。 心中隐隐约约浮出一个念头。 难道她便是公主殿下? 兰子卿蹙眉深思间,又听得白颦笑道:“这块玉佩丢失许久,想不到今日得以重见,本宫可要好好赏赐你。” 丢失许久? 兰子卿秀眉蹙得更深,谢绝了太子妃的好意后,待不了片刻,便提出告辞。 出人意料的是,太子妃提出送他,说是答谢他寻回玉佩。 快出府门时,兰子卿望着前方柔弱绝美的白衣女子,试探般道:“近日前朝逆贼作孽不断,太子妃娘娘可要小心。” 白颦笑道:“兰相不必担忧,太子府有重兵把守,前朝逆贼若敢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兰子卿见她脸色如常,心中疑雾重重,将话说得更明白了几分:“刺杀圣上的逆贼已被人从牢中救走,想必那伙前朝逆贼背后另有高人相助。” 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眼前绝美的女子,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这时两人已走到府门外,白颦停了下来,目光停在前方,轻轻道:“谁来做这天下之主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他还是走不出来。” 白蘋轻轻叹了口气,那张绝美的容颜转眼间恢复如常,笑道:“妇道人家不懂国事,胡言乱语,叫兰相见笑。” 兰子卿拱手道:“太子妃娘娘境界之高令人敬佩,若是那伙前朝逆贼有娘娘这般觉悟,也便不会惹出这样多的事端。” 白颦笑了笑,只道:“兰相慢走。” 兰子卿上马车前,转头望进府的白衣女子,秀眉紧锁。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 第103章 离国公主 兰子卿在相府门前下马车时, 府里的小厮来报,说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兰子卿问他来者何人,阿三摇了摇头, 只道是位面生的公子。 “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跟兰相您很熟似得, 奴才便请他在揽月亭等候。” 兰子卿沉吟片刻,抬脚跨入门槛时, 道:“殿下现在何处。” 阿三回道:“三殿下进宫去了。” 兰子卿点了点头,这才往揽月亭走去。 梅花林里漫天飞花, 一袭红衣掩映在如云似锦的梅花林中, 显得分外妖治。 那红衣公子见兰子卿走来, 妖媚的容颜勾出一抹笑意,道:“想不到兰相府上藏了这样美的景色。” 兰子卿勾了唇,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道:“半公子特意登门,只怕不是为了赏景这样简单。” 半钩月漂亮的琥珀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想向你请教如何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兰子卿唇角抽了抽,没想到他真的跑来问自己这个。 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让一个不喜欢他的人转而喜欢上他? 刚想婉拒, 心思一转,墨眸里闪过一抹精光,笑道:“半公子对在下有赠书之恩,半公子有事, 在下自不推辞。不过……”故意拖长了调子,在半钩月着急的神情中,慢悠悠道:“在下也有一事想向半公子请教。” “什么事?你快说啊!” 半钩月急忙道。 兰子卿勾了勾唇,墨眸沉了下来,道:“芳之草的毒该如何破解。” “这……” 半钩月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喏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兰子卿淡淡一笑,道:“在下自有缘故,还望半公子赐教。” 半钩月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芳之草的毒根本就没有破解之法,不如你换一个问题?” 兰子卿没有说话,一双墨眸幽幽暗暗地看着他。 半钩月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深深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 “这本书是我从师父房里偷出来的禁.书,里面记载了天下间所有的巫毒之术,包括南疆蛊术。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也许上面记载的某一种毒术可以破解芳之草的毒。”极度不舍地递给兰子卿,跟着道:“不过我翻遍了整本书也没有找到破解之法,所以你也不用抱太大的期望。” 兰子卿接过书籍,唇边勾出感激的笑意,道:“多谢。”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了吧。” 半钩月漂亮的琥珀眼珠晶晶发亮,期待般紧紧盯着兰子卿。 兰子卿轻轻笑了一声,“这有何难。” 朝半钩月优雅地勾了勾手指,半钩月起身走了过去,弯下腰。 不知兰子卿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半钩月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霎是好看,最后耳根通红,像是突然害羞起来别别捏捏地问:“这个办法真的可以让我得到他的心?” 兰子卿曲指敲了敲石案,唇边透出几缕高深莫测的笑意,淡笑道:“不妨一试。” “好,我听你的。” 半钩月咬了咬牙,风风火火地往外面冲去。 那一袭红衣在梅林间快速移动,犹如一团艳丽耀眼的火焰。 兰子卿望着那道红影远去,摇头笑了笑,拿上书籍离开揽月亭。 * 炀帝醒来后得知那伙刺客被人救走,大为震怒,下令全城严巡搜捕,宁可抓错绝不放过。 所有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问、搜查。 浔阳城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百姓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一直在暗中韬光养晦的离宫太子卫离珏开始有了行动。 “杀了夙玉。” 高坐在上的卫离珏一身白衣,雪色优美的薄唇凌厉地吐字,寒眸里冷光凛冽,尽是杀意。 堂下跪着的三个黑衣人得令后,像一阵黑风般在原地消失。 兰子卿望着太子冰冷绝尘的面容,心中沉了又沉。 夙玉一死,炀国必将掀起一番争位的腥风血雨。 太子便是要利用各股势力龙争虎斗,进一步削弱炀国的实力,从而给予致命一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若没有绝对的实力,是绝不会轻易出手。 如今太子已然出手,想来是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复国在即啊。 兰子卿心下深深一叹。 虽然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但是真正来临时,他反而心情沉重,丝毫开心不起来。 连一向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夙丹宸都明显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蹭了蹭他细腻光滑的脖颈,桃花眼担忧地望着他,关切地问:“子卿,你怎么了?” 兰子卿摇了摇头,在摇曳的明媚灯烛中伸手轻抚上夙丹宸英朗的面容,望着他的目光柔软而又爱怜,轻轻地说:“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臣绝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如玉容颜说不出的郑重。 夙丹宸温驯地贴着他微凉的掌心,英眉不解地皱了起来,眨了眨幼鹿般晶亮无辜的桃花眼,道:“子卿,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那也是我保护你呀。” 兰子卿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涩又暖,不再开口,只靠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 这个人的怀抱温暖得几乎要融化了他的心。 兰子卿将人更搂紧了一分。 夜雨敲窗,梅花零落,窗外水天一色。 几日后,兰子卿去卫府商议事宜,依旧是绿绡迎他入府,经过一处梨花林时,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望向梨林,道:“太子正在梨林会客,请兰相在厅堂小候。” 兰子卿点了点头,心中虽然生疑,却也不曾多问,只望了一眼梨林,便跟着绿绡去了厅堂。 隆冬腊月,梨林里洁白的梨花却开得分外灿烂,比梅花还要娇艳几分,显得清艳而又妖异。 漫天梨花,如云似雪。 虚幻得好似蓬莱仙境。 梨林深处隐隐传来清丽温婉的女声。 容貌绝美的白衣女子坐在梨树下,目光盈盈地望对面同样一身白衣,清美绝尘的男子。 二人容貌,竟有七分相似。 那白衣男子眉目复杂地注视她,苍白优美的薄唇紧紧抿着。 隔了许久后,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白玉酒杯,似叹了口气般,轻轻唤了一声。 “王兄。” 第104章 风云迭起 兰子卿在卫府厅堂里坐了半响, 喝完一盏香茶,方见卫离珏沉步走来,那张清美绝尘的容颜沉如寒水, 神色极为难看。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 心里好不惊诧。 第125节 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 卫离珏在兰子卿前方站定,白衣沉如寒雪, 整个人被阴影笼罩,沉默了许久之后, 忽然开口道:“传孤旨意, 撤回太子府里所有的刺客。” 声音清冷中透出一分疲惫。 兰子卿眉睫一跳, 看着眼前白衣墨发的人,不确信般低低道:“殿下的意思是放弃刺杀……炀国太子夙玉?” “不错。” 上方传来的声音透着不容反对的坚定。 兰子卿蹙起秀眉,心中涌来浓浓的不解。 太子殿下突然下令撤回刺客, 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不知卫离珏这样做的用意,但兰子卿身为离宫谋臣,该劝得还是要劝。 正了正色,拱手道:“殿下, 眼下炀国风云迭起,朝廷混乱不堪,正是殿下趁机出手的大好时机。若错过今朝, 待他日炀国平息霍乱,殿下再要起兵,便是难上加难。” 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还望太子殿下三思。” 卫离珏背脊一僵, 容颜陷在阴影里,久久不曾开口。 上方半响沉默。 就在兰子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上方传来一道疲惫而又深沉的叹息。 那叹息有如潜龙低吟般沉重,听得兰子卿心中一跳。 卫离珏背对兰子卿,负手而立,苍白优美的薄唇缓缓而动,道:“兰卿所言,孤何尝不明白。” 他远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苦心经营十余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深深闭了闭寒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便要狠下心来。 耳边恍然响起梨花林里那道凄厉的哀求声。 他是我的夫君啊! 心徒然一悸。 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清美的容颜陷入浓浓的痛苦之中,隔了许久,深深无力道:“不必再说,孤心意已决。” 兰子卿眉目一凛,只好告诺退下。 卫府外覆盖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大雪地里停留着青黛轿辇,出乎兰子卿意外的是,青黛轿辇旁还停靠了一辆尊贵富雅的马车。 马车旁婷婷立着一位身姿窈窕,背对于他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听得动静,转过身来,容颜隐在藏青色的斗篷里,颇是神秘。 兰子卿正起疑,那白衣女子已解下斗篷,露出一张娇嫩绝美的丽容。 那女子在兰子卿惊诧的目光,轻轻抿了抿朱唇,道:“兰卿。” 兰子卿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行礼,“臣兰子卿见过太子妃娘娘。” 按下心中波涛骇浪,目光紧紧盯着眼前淡然自若的白衣女子,拿捏着分寸,道:“太子妃娘娘可是来拜访国师?” 白颦没有回答,眸光波动,轻轻叹息了一声后,却道:“当年夙煌兵变之时,本宫不过三岁稚童,兰卿不记得本宫也是常情。” 兰子卿闻言大惊,墨眸里光芒变幻激烈,深深吸了口气后,喉咙里发出微颤的声音。 “公主殿下……” * 三日后,太子夙玉突发暴病,薨。 太子妃白颦殉情而亡。 虽说太子夙玉生来多病,身体羸弱,但经由药物长期调理,病情也慢慢控制下来,怎么会在短短几日间突然暴病而亡,实在有些蹊跷。 兰子卿听到消息时,连忙赶去卫府。 厅堂中,只见卫离珏近乎狼狈的跌坐在满是茶瓷碎片的地面,脸上血色尽失,嘴里咳出一大串鲜血,苍白冰冷的手捂着沾满鲜血的胸口, 寒眸里暴怒肆虐,腾起前所未有的杀意。 堂下跪满了一圈的人。 空气紧张到了极点。 山雨欲来之势。 兰子卿心里重重一跳,在晏清臣身旁跪下。 “查!查出凶手,孤要将他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卫离珏手捂胸膛前沾满鲜血的白衣,清美的容颜阴鸷而又森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从牙关里迸出,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苍白冰冷的手收得“咯咯”直响,手背上青筋暴跳。 堂下所有跪着的人无不胆战心惊,其中一人小声嗫喏道:“殿下,炀国太子死后不久,属下便在他房里发现了这个……也许是凶手不小心落下的。” 一条精致的红绳剑穗经过他的手,呈给卫离珏。 兰子卿不由得脸色微变。 这剑穗……不正是半钩月强要去的那一条。 一旁的晏清臣紧紧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剑穗,抿紧了薄唇,面沉如水。 卫离珏自然也认出了这条剑穗。 寒眸猛地一缩,眸底戾气森森,杀机尽现。 “杀了他。” 伴随冷酷无情的声音,剑穗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如狂风扫落叶般瑟瑟丢弃在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膝边。 晏清臣浑身一僵,伸手捡起时手腕竟微微发颤。 冷若冰霜的俊美容颜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握紧了手中的红绳剑穗,半响后,无力而又挫败地松开。 “……是” 太子夙玉死后,一连痛失两子的皇后娘娘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久后病重而亡。 令人奇怪的是,一向不喜夙玉的炀帝听得这个消息后,竟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病倒在床。 要知道备受炀帝宠爱的十五皇子身亡时,炀帝虽悲伤难过,但也不曾到了病倒床榻的地步。 甚至下令,以帝王的规格厚葬夙玉,与太子妃白颦同葬一墓。 如此行为,令百官们私下议论纷纷,难道太子才是圣上最在乎的儿子? 夙丹宸因为大皇兄夙玉以及大皇嫂白颦的死伤心不已,抱着兰子卿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后来听说皇后娘娘悲伤多度而亡,炀帝又病得厉害,他只能忍住悲痛,强打精神,赶去皇宫在炀帝病床前侍奉。 兰子卿终日在卫府与相府之间往返,幸亏夙丹宸每天一大早便往皇宫里赶,夜深才归,因此并没有发现兰子卿惹人怀疑的行踪。 这一日,夕阳西沉,兰子卿从卫府中出来,徒步走回相府。 繁华似景的浔阳街上人流如织,百姓在茶余饭后交头接耳,流言蜚语不绝于耳。 “你听说了吗,韩府被灭了。” 说话的人见身旁的人一阵不解,补充道:“就是浔阳第一商家,韩家。” “原来你说得是韩家,我老早就知道了,自从韩家大少神秘失踪,韩家就不行了。韩家小公子又是个不中用的。” 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小弟我可是得到了内部消息,韩家早就被他们府上的那个管家给掏空了,啧啧,那可是足以敌国的财富啊。” 啧了两声后,说话的那个人又道:“听说之前韩家小公子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和那个管家闹得特别厉害,还当众羞辱过他,韩府被灭,我看啊那个管家脱不了干系。” 一个人发出一声惊叹。 两个人越说越起劲,干脆往一家酒馆走去。 那两人的对话显然一字不落地落入兰子卿耳中,兰子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暖橘色的夕光映照在那张如玉容颜上,越显得他神色叹惋。 当初他也曾打过韩府的主意,希望借助他们富可敌国的财富,助太子一臂之力。 想不到最后,韩府会落得如此下场。 叹息般往前走了两步,倏地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墨眸紧眯了起来,神色变化不定。 韩府在此时被灭,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夙玉在此时暴病身亡,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当日那神秘的黑衣人送来关键的名单,难道也只是一个巧合? 种种一切的巧合,叠加在一起,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兰子卿自己便是最善用阴谋诡计的人,心思不知比常人敏锐多少,他蹙眉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走得每一步路都好似在一双幕后黑手的操纵之下进行。 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网住了他,太子,乃至是所有人。 更可怕的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张网的存在。 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背后,存在一个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操纵者 兰子卿倒吸了一口冷气,背脊骨一阵发寒。 第105章 主子的身份 兰子卿怀着沉重的心思回到相府时, 夙丹宸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灯台旁,看见他走来,桃花眼瞬间变得晶亮起来, 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圈在怀里, 亲昵地说:“子卿,你去了哪里, 怎么现在才回来。” 兰子卿收起凌乱的思绪, 笑盈盈地望着他, 笑道:“是殿下今日回来得太早了。” “父皇的身体好了许多,所以我就回来了。” 牵起他的手往书案走去,落座后夙丹宸不知从哪里捧出一盅金丝燕窝, 外加一只青瓷碗,一边盛燕窝,一边道:“我今日回来的早,便熬了一盅燕窝, 子卿你这几日劳心劳力,人都消瘦了许 多,可要好好得补一补。” 说话间, 一碗袅袅冒着热气的金丝燕窝递到兰子卿手里。 第126节 青色的瓷碗更衬得碗中黄澄澄的金丝燕窝糯滑滋润,晶莹剔透。 兰子卿幽深的墨眸里暗芒闪烁,柔软成水,莹白修长的手缓缓搅动碗中稠密的金丝燕窝, 鼻尖萦来清香,柔声道:“多谢殿下。” 夙丹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口一口优雅地喝着燕窝汤,嘴里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兰子卿是何等玲珑心思,见他这副模样,轻轻搁下手里的青瓷碗,柔声道:“殿下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 夙丹宸扬起英朗的面容,见兰子卿脉脉柔情地注视自己,心里鼓起勇气,嗫喏了片刻,终于说了出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十皇弟他邀我明日去……寻欢楼喝酒……” 声音越来越低。 兰子卿眯起墨眸,“殿下答应了?” 夙丹宸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殿下不是答应过臣再不去烟花之地。” 夙丹宸听到他明显冷下来的声音,心里一跳,急忙解释道:“本来我是拒绝的,可是十皇弟说我不去的话,就是不给他面子……子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最怕你这个样子了。” 将兰子卿的手紧紧抓在手里,湿润无辜的桃花眼委屈地望着他,小声道:“你别生气,你不喜欢的话,我不去便是。” 话虽如此,亮晶晶的桃花眼明显黯淡下来,在灯影下低下头,像极一只情绪低落的大犬。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无声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伸手轻轻捏起他的下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也罢,他明日也有一件要紧事要做。 兰子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墨眸在灯火映照下变得幽深莫测。 他话语刚落,耳边便传来欢呼声。 “子卿,你最好了!” 夙丹宸原本黯淡的桃花眼瞬间迸发出光彩,欢欣雀跃地扑入兰子卿怀中,脑袋亲热地蹭着他脖颈上细腻的肌肤。 这副模样,和摇着尾巴向主人撒娇的大犬有什么区别? 兰子卿伸手搂紧他的腰,唇边莞尔一笑,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将尾巴藏了起来。 夙丹宸蹭够了之后,从他怀里起来,接着从书案上捧起温热的金丝燕窝,眨着一双兴奋纯良的桃花眼,讨好似得递给兰子卿。 兰子卿接过青瓷碗,无奈而又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难怪今日殿下这样殷勤。” 夙丹宸在他戏谑地注视下,俊脸红了红,小声道:“子卿取笑我,你明明知道我熬燕窝根本不是因为十皇弟。” 兰子卿自然知道,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不免一阵发热,目光更柔软几分。 “臣明白。” 夙丹宸被他炙热的视线盯着浑身不自在,红着脸指了指他手里的青瓷碗,低低道:“再不喝,燕窝要冷了。” 兰子卿被他这副可爱的模样撩拨得心尖发痒,几口便喝完了燕窝汤,放下碗,拉过人吻上那张柔软丰润的唇。 “唔……” 唇齿相依。 明媚的灯火在墙上勾勒出两道重叠在一起的黑影,缠绵且温馨。 * 翌日,夙丹宸去了寻欢楼,兰子卿则在浔阳码头送别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寒冬腊月,江面上白雾骤起,一片茫茫无际。 停留在江边的草蓬小船在雾中摇摇晃晃,若隐若现。 兰子卿身披青黛斗篷,站在岸边,目光远眺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江,身后是一片衰败枯黄的野草。 他身旁是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那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头乌黑亮丽的墨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 那女子的容颜被黑色面纱遮住,光看背影,可想是位窈窕佳人。 寒风乱得二人衣袍呜咽作响。 兰子卿远眺前方茫茫大江,墨眸里暗光变化不定,过了片刻,菱唇动了动,轻轻道:“含烟姑娘,本相便送你到这里。” 那裹着一身黑裙,面覆黑纱的女子,不正是死而复生的花魁娘子,柳含烟。 闻言,柳含烟深深一拜,满含感激道:“妾身多谢兰相救命之恩。” 声音虽不似从前柔媚,但比起当日浓烟熏坏后的嘶哑,不知好听多少。 原来兰子卿送去毒酒前,已经暗中调过包,送去的并非是真正见血封喉的毒酒。 依当日情形,若是第二个人送去毒酒,柳含烟必死无疑,兰子卿正是为了救她一命,才揽下这件事。 至于兰子卿为什么要救她。 柳含烟望着眼前淡雅出尘的青衣人,不禁想起了自己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的情形。 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还有重新睁开眼睛的一刻,当她看见坐在床前的兰相时,心里说不出的惊讶,直到兰相将调换毒酒的真相告诉她。 她听完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兰相为什么要救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兰子卿淡漠的回答。 你若因此而死,殿下便再也忘不了你,我怎么会给你这个机会。 她听到时的震惊与骨寒至今残留心间。 那时才知这个人看似淡泊柔和的外表下,藏着怎样可怕的深情。 兰相对殿下的深情,她远远不及。 柳含烟目光一黯。 不管怎么说,兰相都是她的救命恩人,如今她对他只有感激之情。 更不要说,兰相还替她医治好了脸上的伤。 柳含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前方忽传来一道淡泊的声音。 “含烟姑娘,你脸上的伤再过半月便可痊愈,期间切不可中断本相开给你的药。” 柳含烟感激地应了一声,咬了咬樱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道:“兰相对妾身有再造之恩,有一件事情妾身一定要在临走前说出来,不然妾身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兰子卿挑了挑秀眉,淡淡道:“含烟姑娘请说。” 柳含延绞紧了手里的绢帕。 “当日在寻欢楼中,殿下与妾身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原来那一日夙丹宸中了春.药,意识模糊地吻了柳含烟后,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清醒过来,嘴里一边喊着兰子卿的名字,一边喃喃地说他不能做对不起子卿的事,他身上热得厉害,最后没有办法之 下,竟拿起一旁的花瓶,往自己脑袋砸去,花瓶砸得粉碎,额头上砸出一脑门的鲜血,他也随之昏死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日后兰子卿去牢里看他时,发现他脑袋上除了被炀帝砸出一个包,还有另外一个肿起来的大包。 柳含烟被他那副模样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忽然火光大作,寻欢楼里莫名起了一场大火。 除了夙丹宸中春.药那件事,柳含烟出于私心没有提,其他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兰子卿。 兰子卿听后眸光波动剧烈,迸发出一阵光彩,拱手道:“多谢含烟姑娘相告。” 解下随身玉佩,递给她。 “孟州郡守曾承过本相的情。日后你若有为难之处,只管拿着玉佩前去寻他。” 花含烟接过玉佩,朝兰子卿深深福拜。满脸感激道:“多谢兰相。” “含烟姑娘,保重。” 兰子卿送别柳含烟,回到相府时,府里的小厮来报,说国师差人送来一幅画。 这幅画正是当日在徐州时,兰子卿请卫离珏画的那一副。 浔阳发现了这么多事,本以为太子殿下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他还记得。 兰子卿忙道:“画在何处。” “在书房。” 灰青衣袍的小厮拱手道。 兰子卿点了点头,正要去书房,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道低哑的女声。 回头一看,立在门口的女子黑衣黑发,不正是柳含烟。 “含烟姑娘?” 兰子卿显然没料到她会去而复返,惊讶地看着她, 柳含烟走过来,郑重其事地看着他,道:“妾身走得急,竟有一件要紧事忘记告诉兰相。” 咬了咬樱唇,将一直压在心里的疑云说了出来。 “妾身怀疑寻欢楼中那次大火是楼里的鸨娘故意放的……有一次妾身去找她时,无意间听到她在房内和另外一个黑衣人说些什么,鸨娘还唤他主子,还说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恭喜主子大位可期。” 兰子卿脸色一变,忙道:“你可知那黑衣人是谁?” 柳含烟摇摇头,“妾身曾透出窗纸偷偷往里面看,发现那个黑衣人脸上戴了一张银色面具,根本看不清模样。” “不过妾身在鸨娘房间里捡到了这个,妾身可以肯定,这个东西绝对不是鸨娘的。” 说话间,那双柔荑递上一块羊脂色的玉佩。 玉佩上镌刻了一个“栖”字。 十皇子,夙栖止。 兰子卿不由得脸色大变,近乎惊慌地吩咐小厮将画像取来。 小厮拿来画像后,兰子卿一把夺过,“哗啦”一声粗暴地打开。 画上的女子提篮而笑,眉目温婉,秋目间竟生了一双迥异常人的金瞳。 画中女子,正是夙栖止的生母,良嫔! 原来是他。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十皇弟约我去寻欢楼喝酒,我怎好不去。 兰子卿脸色霎时惨白下来,拿着画像的手剧烈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也站不稳。 第127节 他大意了,他太大意了! “殿下……殿下!” “兰相,你怎么了?” 柳含烟不解地望着身旁突然变了脸色的人,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道青影已经像一阵急风般冲出府门。 第106章 天下城城主 “十皇弟,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夙丹宸看着眼前一身绛红衣衫的人,道。 夙栖止勾了唇,动手斟满一杯酒, “哗啦”的流水声缓缓响起。 “不过是游历山水, 三王兄,小弟敬你一杯。” 说话间, 将倒满酒的酒杯递给他。 酒杯中水光粼粼,清波荡漾。 夙栖止看着他接过酒杯, 细凤眼里闪过一抹暗光。 夙丹宸正要喝时, “砰”地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个脸色煞白的青衣人闯了进来, 他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剧烈运动,发丝微乱,额发间全是细腻的汗珠。 夙丹宸见他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脸上好不惊讶。 “子卿?” 夙栖止像是早已料得一般, 波澜不惊,甚至勾着邪魅的笑意,看兰子卿沉色一步一步走来。 兰子卿见夙丹宸安然无恙, 整个人像是松了口气般松懈下来。来到酒桌前,漆黑幽深的墨眸看着夙丹宸,道:“臣有话与十殿下说,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夙丹宸心里奇怪起来, 有什么话是他不能听得? 但见兰子卿凝重地盯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同夙栖止打了个招呼后,往厢外走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夙栖止慵懒地支着下颚,懒散地看着已经坐下来的人,唇角往上勾了勾,笑道:“兰相这样急忙赶来,莫非是怕小王毒害三王兄。” 兰子卿紧紧盯着他,没有开口。 夙栖止挑了挑邪肆的眉,端起他桌前的酒,也便是夙丹宸没来得及喝下去的那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优雅地转了转已空的酒杯,细凤眼里碎光流转,笑道:“如此,兰相可信了小王的清白。” 晨光从窗户里照入,将他那张邪美的容颜映照得更妖气了几分。 窗外白雪茫茫,风光无限。 兰子卿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平静地看着他,冷冷道:“十殿下,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夙栖止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一般,懒散地“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兰相此话何意。” “不必再装模作样,天下城城主。” 兰子卿面无表情地说:“想不到我们所有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对面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兰相果然厉害,小王佩服。” 兰子卿眯起墨眸,菱唇冷冷吐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十殿下深藏不露,才真正令人佩服。” 对于兰子卿一番冷嘲热讽的话,夙栖止丝毫不以为然,垂眸不紧不慢地喝酒,唇边始终挂着邪肆的笑意。 兰子卿见他无动于衷,漆黑的瞳仁猛地一缩,冷冷道:“你不怕我将这一切告诉太子殿下?” 夙栖止饮尽杯中的酒后,这才抬眸看他,慵懒地玩转酒杯,云淡风轻道:“小王奉劝兰相打消这个念头,否则,我那三皇兄可就不知何时步了大皇兄的后尘。” 闻言,兰子卿不由得脸色一变。 “太子夙玉果然是你害死的。” “没想到你竟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 夙栖止轻轻笑了一声,脸上连一分愧疚也没有,仿佛他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一般。 “我留他今日,已经是顾念手足之情。” 兰子卿被他这一番冷酷无情的话惊得后背直冒冷汗。 “天下城城主,果然如传言那般冷血残暴。” 听到兰子卿冷漠的指责,夙栖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嘲弄地望着眼前面沉如水的人,似嘲非嘲道:“若是旁人这样指责也便罢了,这一句话从兰相嘴里吐出,未免可笑。你兰子卿又是什么良善之辈。”唇边嘲弄越深,懒懒散散地说“兰相莫非是忘了我那十五皇弟是如何死得。” 兰子卿如针扎到一般,浑身僵住。 “三皇兄若是知道兰相你为了得到他,害死了他最疼爱的十五皇弟,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夙栖止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小王到真想见到这美妙的场面。” 兰子卿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控制住情绪,平静而又冰冷地开口,“你不将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也在太子面前替你保密,如何。” 夙栖止摇了摇头,在兰子卿幽暗冰冷的目光中,轻笑道:“小王想请兰相帮个小忙,兰相若肯答应,小王向你保证,非但不会伤害三皇兄一根毫毛,而且永远不会向他吐露十五皇弟死去的真相。” “你说。” 兰子卿冷冷道。 夙栖止收起那副轻佻的模样,眸光沉了沉,正色道:“卫离珏的兵马屯在何处。” 兰子卿倏地变了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几分。 “你问这个做什么” 墨眸紧紧盯住他。 夙栖止从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那双细凤眼里霎时腾起戾气。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个道理兰相难道不知。” 兰子卿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下情绪激烈异常,咬牙切齿道:“你根本就是利用太子白白替你做嫁衣!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太子对你的一往情深!” 夙栖止脸色飞快地变了变,冷下声来道,“不劳兰相费心。”细凤眼半眯起来,镇了镇气息,恢复成以往轻佻的模样,懒懒散散地睨了他一眼,笑说:“小王绝不强人所难,兰相若是想通了,尽管来找小王。” 兰子卿冷哼。 出寻欢楼后,兰子卿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抬头望阴沉沉的天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果然不久后,浔阳城内再次发生一件大事。 太子死后,炀帝病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被贬戍边关的九皇子夙九兮连夜班师回朝,还带来一个身份神秘的异族人。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中,唯有夙丹宸高兴不已,立刻赶去九王府。 他满怀期待地穿过九王府里的绿荫小径,隔过重重树影,只听得一道如玉石相击般优雅清磁的声音。 “原不知炀国风景如此秀丽,真真是我孤陋寡闻。” 这声音听在耳里,只觉陌生。 夙丹宸正觉疑惑,忽然想起夙九兮带回来一个异族人的传言。 绕出婆娑树影,果然看见不远处一站一坐两位公子,坐着的公子眉目阴柔,正是夙丹宸的九皇弟,夙九兮。 而夙九兮身旁站着的那位陌生公子,身穿一袭皎洁的月白长袍,长得极为清俊,周身似萦绕看不见的贵胄之气,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衿贵。 连夙九兮这个正宗的皇室贵族,在他面前,都失色不少。 那陌生的公子显然注意到了他,唇边端着一抹春风拂面般和煦临风的微笑,道:“小兮,来了一位客人。” 夙九兮闻言看去,狭长的眸眯了起来,殷红的唇动了动,不带丝毫感情地唤了一声“三皇兄。” 夙丹宸眉目一喜,连忙上前来到他身边,桃花眼由于兴奋而变得晶晶发亮。 “九皇弟,真的是你!” “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 “我还怕你回不来,私底下不知道担心了多少回,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相比起夙丹宸的兴奋激动,夙九兮只不冷不热地“恩”了一声。 夙丹宸知道他这位九皇弟从小便性情古怪,孤僻冷漠,不喜欢与他们这些兄弟来往,因此并没有将他冷淡的态度放在心上,干干笑了一声后,转而将注意放 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公子身上。 那公子见夙丹宸望着自己,唇边笑意越深,优雅地作了一揖,笑道:“在下觅寻,参见三殿下。” 夙丹宸忙道免礼。 “他们说九皇弟身边带来一个异族人,原来便是你。” 觅寻看了一眼一旁的夙九兮,不知想到了什么,浅灰色的眸柔下几分。 “在下娆国人氏,原是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九殿下赏识,提携在下为随军军师。” “原来如此。”夙丹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般又道:“你谈吐不凡,倒真不像落魄的书生。” 觅寻轻笑出声。 夙九兮见他二人一问一答,相处甚洽,墨眸里飞过一抹寒光,殷红色的薄唇冷冷开口,“王弟刚刚回府,诸事不周,只怕怠慢了王兄。” 夙丹宸虽然迟钝,但也听出来他这明显的“逐客令”,桃花眼里不免掠过几分受伤,道:“九皇弟你刚刚回来,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离去。 觅寻看着那道远去的蓝影,唇角往上勾了勾,闲散地笑道:“你这位三皇兄到是有趣得很。” 夙九兮的目光阴冷下来,冷冷地说:“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觅寻本是随口一说,被他这样一堵,浅灰色的眸黯了黯,压低了嗓音,低缓而又玩味地说:“若是有那?你还想再打断一次我的腿?” “你!” 狭长的眸里风暴骤起。 觅寻见他容颜阴沉下来,连忙上前将人搂入怀中,咬着他精致如玉的耳垂,低低道:“从前都是我不好,可如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再说我都为你死过一次,难道你还不肯相信我吗?” 一面说,一面伸手往他衣服里探去。 第128节 两个人早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肌肤之亲,觅寻对他的身体熟得不能再熟,不一会儿,便伺候得夙九兮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 “只怕你总不肯安分。” 哼哼了一声,狭长的眸里水光潋滟,凌厉尽褪,更衬得他眉目阴柔妖娆。 觅寻瞧得心口发热,低头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手里的动作更放肆起来,惹得夙九兮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伸手搂紧了觅寻的脖子,柔情似水地睨了他一眼,哑声道:“别在这里……回房……啊……” 觅寻将怀里的美人抱起,春风得意地往房间走去。 第107章 起兵前夕 夙九兮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他班师回朝后不久,便暗中剿除了多股与他抗争的势力,经过半个月的血雨腥风, 其他皇子的呼声越来越小, 拥护夙九兮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他一支独大。 兰子卿敏锐地察觉到, 夙九兮背后似乎另有一股势力在帮助他。 他将疑点告诉卫离珏,卫离珏经过调查, 果然查出夙九兮背后另有高人相助。 帮助夙九兮的这股势力似乎与他带回浔阳的公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点, 夙九兮本人都不曾意识到。 或者说,夙九兮根本不知道他带回来的那个人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未等兰子卿查出觅寻的身份,炀国朝廷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娆国遣使来炀国为娆国六公主提亲。 从来都是男方向女方提亲, 而此次娆国却来炀国为公主提亲,大臣们纷纷猜测,莫非是那公主生得丑陋不堪,实在嫁不出去。 实则不然, 那娆国六公主生得花容月貌,天香国色,娆国国中求娶的王孙贵族能从街头排到巷尾。 之所以不远千里来炀国提亲, 是因为娆国宫廷内部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娆国国君失踪了。 娆国二皇子对皇位觊觎已久,早有谋逆之心,若是他知道国君失踪,定会发动兵变, 趁机夺位。 娆国朝廷里忠心耿耿的老臣千方百计的封锁消息,对外只说国君抱恙休朝。 他们此次来炀国提亲,便是希望通过联姻,借助炀国兵力帮助他们镇压二皇子。 炀国朝廷的人自然不知道娆国使者心里打着的算盘,他们只知道娆国国富民强,兵力雄厚,那娆国六公主又是娆国国君最疼爱的妹妹,无论国中哪一位皇子娶得娆国六公主,得到娆国这个大靠山,形势都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娆国的使者本属意炀国三皇子夙丹宸,因为三皇子夙丹宸激烈反对,且九皇子夙九兮主动出来求娶,便将目光放在了九皇子夙九兮身上。 正当两国忙着准备婚事,结秦晋之好,夙九兮却突然反口,说什么也不肯娶娆国六公主。 有小道消息传出,夙九兮反口是因为他带回浔阳的那个异族公子失踪了。 夙九兮找他找得快要发疯,哪里有心情去娶娆国六公主。 无论消息真假,夙九兮出尔反尔,气得娆国胖使者脸红脖子粗,扬言要征讨炀国。 果然几日后,娆国大队人马乌压压屯在炀国边境。 炀国近来本就风雨多稠,此次飞来横祸,弄得炀国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正当夙九兮慌忙理好行装,准备开战时,屯在炀国边境的大队人马忽然撤了回去。 虽然摸不清娆国的用意,但好在炀国只是虚惊一场。 兰子卿在一个下午被卫离珏召唤到卫府。卫离珏告诉他失踪已久的娆国国君回来了。 娆国国君失踪的事,别人或许不知,但兰子卿已从卫离珏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 兰子卿秀眉微蹙,不免联想到了令夙九兮翻遍整个浔阳城的人。 夙九兮身边突然消失的那个人。 那个人刚刚从夙九兮身边消失,娆国国君便回来了…… 兰子卿眼前一亮,脱口道:“莫非觅寻正是……” 娆国国君,烙寻。 卫离珏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兰子卿眸光一沉,心中波澜不定,喃喃道:“难怪他能调动暗夜阁里的人。” 之前帮助夙九兮清扫障碍的背后势力,正是江湖上行踪神秘的刺客组织,暗夜阁。 兰子卿想通这一层,忍不住担忧地说:“殿下,夙九兮有此人相助,对我们可是极大的不利。” 卫离珏脸上波澜不生,清淡道:“兰卿不必忧心,夙九兮尚不知烙寻的真实身份,烙寻也不愿意他得知,孤答应替他保密,他也答应孤不会插手这件事情。” 兰子卿一惊。 “殿下何时与烙寻有过来往?” “他临走之前。” 卫离珏寒眸冷光粼粼,继续道:“孤已与他达成协议,他助孤一臂之力,孤复国之后,将夙九兮完好无损地送到娆国。” 兰子卿听到他的话,不免想起了躲在背后的夙栖止,心顿时如千金重坠般沉重。 后来他几次出入卫府,见夙栖止如往常般殷勤地围在太子身边,而太子对他毫不设防,心里不免又酸又苦,不是滋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受他期骗,却不能提醒太子。 如若他这么做,夙栖止绝对不会放过阿宸。 兰子卿痛苦地闭了闭眼眸。 “兰卿?” 耳边传来卫离珏清冷的声音,兰子卿瞬间醒过神来,慌忙认罪。 “兰卿近来似乎有心事?” 卫离珏清冷的寒眸淡淡扫过眼前反常的人。 兰子卿心中一跳,连忙否认,只道太子复国在即,心中既喜且忧,故而神思恍惚。 卫离珏听他这样说,丝毫没有怀疑,道:“炀国如今混乱不堪,夙九兮又替孤清扫了不少障碍,正是孤复国的大好时机。”沉吟片刻,复道:“孤意五日之后,起兵行事。” 兰子卿一句恭喜还没有说出口,又听得他道:“在此之前,孤还有一事要做。” 兰子卿只道他要准备起兵事宜,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卫离珏要做的这件事,在三日后几乎令他魂飞破散。 这一晚夜色如墨,风静无声。 卫离珏如冰雕成一般冷酷地立在月光清凄的暗房中,他身旁是十几个蓄势待发的黑衣弓箭手。 隐蔽的酒楼内,数十支冷箭齐齐对准一个方向。 兰子卿事先并不知情,他临时接到太子的命令,来到这里,才知道太子今夜在天上居设伏。 难道太子要先下手为强,杀了夙九兮? 难怪兰子卿会这样想,纵观整个朝堂, 唯有手握兵权的九皇子夙九兮能抗衡卫离珏。 月光将地面照得银光闪闪。 不一会儿,酒楼下方披洒银光的街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个身穿蓝袍,英姿勃勃的青年。 正是数个时辰之前,还依偎在兰子卿怀里的夙丹宸! 兰子卿后背毛骨悚然,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卫离珏眯起寒眸,挥了挥苍白冰冷的手,沉声喝道:“放箭!” 第108章 赶走 “不—!” 那声音太过凄厉, 令在场所有的人心中一震,一向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竟被震得忘记了射箭,目光惊愣地望着发出声音的人——脸色惨白的兰子卿。 卫离珏神色难看地盯着他, 优美薄亮的唇冷冷开口。 “兰卿这是何意。” 墨眸里骤起寒光。 兰子卿看见夙丹宸走来的那一刻, 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他此刻惊魂未定, 心乱如麻,面对卫离珏的咄咄逼问, 只能强迫自己不发出颤抖的声音。 “杀了三皇子, 谁来替殿下制衡九皇子!臣都是为殿下着想啊!” 短短几句话, 却让兰子卿后背青衫尽湿。 卫离珏眯起寒眸,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冷声道:“区区一个夙九兮, 孤根本不放在眼里,孤只想要夙丹宸的命!” 说话间,便要挥手。 兰子卿见他扬手,只觉血气上涌, 眼前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跪在卫离珏脚边,扬起血色尽失的容颜, 哀声道:“炀国短短半月之间连失两位皇子,已经惹得夙煌怀疑,此时若再杀夙丹宸,只会令夙煌更为警觉, 一旦夙煌查明真相,这对太子殿下您极为不利啊!” “兰卿!” 卫离珏沉声喝断他的话。 “不必多说,孤意已决。” 兰子卿看着他的手缓缓扬起,双目暴睁,眼前一片血色,整个人似被雷电劈中般定住。 卫离珏的手扬到一半,忽然定在半空。 只见他寒眸幽暗不定,容颜似冰雪雕成一般散发丝丝寒气。 原来酒楼下不知何时走过来一身绛红衣衫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笑吟吟地走到夙丹宸身边,与他寒暄了几句话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往前方走去。 躲在暗中眼巴巴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的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没有卫离珏的命令,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眼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视线范围。 卫离珏寒着脸,缓缓放下手。 第129节 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僵硬的兰子卿,目光更冷了一分,沉声道:“兰卿,你最好解释清楚。” 说罢,带着弓箭手离开房间。 银寒的月光透过窗户,披洒在幽暗寂静的房间里。 兰子卿一动不动地跪在月光中,脸色灰白,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 过了许久之后,兰子卿终于有了反应, 那双如死去般了无生息的墨眸重新有了一丝光芒,全身瘫软下来,“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向身后月光清凄的地面。 清雅的容颜木然地望着屋顶的横梁。 浑身湿透得仿佛从水里捞出。 夜更深的时候,兰子卿跪在卫府的厅堂中。 身后月光落满庭院。 “你有何话说。” 上方传来冰冷而又低沉的声音。 兰子卿漆黑浓密的睫羽颤了颤,轻轻开口,“臣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杀了无辜的三皇子。” “无辜?”卫离珏冷冷“哼”了一声,“炀国皇室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年夙煌屠尽离宫满宫,离宫数千条冤魂都等着炀宫的人偿命!” 兰子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既然如此,刚刚殿下为何不动手。” 卫离珏脸色微变。 兰子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摇了摇头,无畏无惧地继续说道:“错了。殿下这样做,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殿下不忍伤害十皇子,所以手下留情,与娆国国君达成交易,所以不动九皇子。唯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三皇子,可供殿下泄私人之愤。” “放肆!” 卫离珏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谨言慎行的兰子卿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 甚至面对他的怒火,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兰子卿直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脸色如死水一般平静。 身外夜深雾重,月光更清冷了几分。 君臣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外面投进来一道黑影,一个身穿绛红衣衫的公子走了进来。 卫离珏看清来人,眸光变了变,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兰卿,好自为之。” 兰子卿面无表情地磕下头,如死水般平静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臣告辞。” 说罢,起身离开。 夙栖止见兰子卿离开,来到卫离珏身边,亲昵地将人搂入怀中,笑道:“怎么发这样大的火。” 卫离珏一双寒眸冰冷地注视他。 夙栖止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面孔,道:“他到底也是我的王兄,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乱箭射死吗。”见卫离珏怒意不减,做小伏低连忙赔罪,“只此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 手不安分地在怀中人身上游走,咬着他雪白冰冷的耳垂,低低吐着热气:“小离,我想你了……” 卫离珏虽仍是一副冰雕玉成的冷漠模样,寒眸里的冰雪已渐渐消融成水。 …… 夜半三更,兰子卿方回到相府,他极为苍白难看的脸色将一直在等他的夙丹宸吓了一大跳。 “子卿,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夙丹宸连忙迎上前,拉起他的手便要往内走去。 刚刚牵起他的手,夙丹宸便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异常,忍不住“咦”了一声,惊讶道:“子卿,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兰子卿的容颜隐在阴影中,沉默了许久后,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在夙丹宸的不解中,平静冷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殿下该回王府了。” 夙丹宸一愣,继而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是该回府里看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还不知道王府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乱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道:“子卿你放心,我只是回去看看,很快便会回来了。” 兰子卿一双漆黑如夜的墨眸定定地看着他,过于苍白的菱唇不带丝毫感情地开口。 “殿下不必再回相府。” 第109章 狠心 夙丹宸脸色一僵, 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呆呆道:“子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子卿倏地握拳,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骨头捏碎一般, 脸上始终波澜不生,平静如水。 隔了片刻, 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殿下与臣君臣有别, 殿下滞留相府, 有害无益, 只会给臣增添烦恼。” “子卿,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是情人呀!你到底是怎么了!” 夙丹宸一阵发慌, 慌忙地要去抱他,被兰子卿无情地推开。 “臣不再是殿下的情人。” 兰子卿背对夙丹宸,面朝外面清寒的圆月,绝决冰冷的声音传来, 令夙丹宸脑中轰地一嗡,半响回不过神来。 “子卿,你是不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怪我……从前都是我不好……我认错好不好, 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心里慌得厉害,手足无措,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语无伦次。 桃花眼变得通红。 然而,兰子卿留给他的始终只有冷漠无情的背影。 甚至兰子卿似乎已经不耐烦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冷声唤来府里小厮的阿三,在阿三惊疑的目光中,面无表情道:“送三殿下回府。” “我不走!” “子卿,你到底是怎么了……”夙丹宸惊慌地跑到兰子卿面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吗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 “子卿,你别赶我走……” 那双含着泪花的桃花眼如受惊的幼兽般惊慌害怕,声音明显哽咽起来,整个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无措过。 兰子卿看着他这一副模样,心中痛如刀割,好像有人生生撕裂了他的心一般,恨不能立刻将这只受惊的大犬搂入怀中,吻遍他的身体,告诉他他怎么会赶他走。 他分明已经爱他爱得发了疯魔。 不能。 他不能这样做。 正因为爱他入骨,所以必须送他离开。 兰子卿背脊剧烈一痛。 今晚的事,已经让太子对自己生疑,一旦太子发现阿宸与自己的真实关系,必定不会放过阿宸! 回想起今夜噩梦般的记忆,兰子卿只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冒出。 这样的事再经历一遍,他会疯的! 咬碎银牙,狠下心来推开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夙丹宸,别过头不忍去看他那双受伤严重的桃花眼, 冷声道:“送客” “三殿下……请……” 一旁惊呆过去的阿三募得回过神来,艰难地上去拉夙丹宸。 “别拉我……我不走……” “子卿,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别拉 我……” 声音越来越远。 在之后赶来的七八个小厮的拉扯下,夙丹宸被一群人围着“请”出了相府。 月光将庭院中那身青衣拉得格外清戚。 那道蓝影消失后,兰子卿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跌倒在盛满银光的地面,喉咙里一阵血气上涌,吐出一大口鲜血。 “丞相!” 已经将夙丹宸“送”出府门的小厮阿三去而复返,脸色复杂地望着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人。 “派人送殿下回府,天色这么晚,不要让他一个人回府。” 说话间,低咳不止。 阿三忙道:“奴才已经派人跟着了。” 说完后,偷偷看了他一眼,实在按耐不住心里的团团疑问,小心翼翼道:“丞相放心不下三殿下,为何要赶走他?” 兰子卿深深闭了闭眸眼,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阿三的帮助下缓缓起身,擦干净唇边的血迹后,默了许久,开口道:“备轿,去十王府。” 第110章 司马梨婠的决定 夜雨如瀑。 浔阳隐在一片黑灯瞎火之中, 唯有十王府内的书房亮着一盏灯。 衬得夜色更浓。 “我这三王兄倒真是好命,从前有父皇宠爱,司马一族的尊荣。如今便是失势了也有兰相你来当靠山, 怎不令人羡煞。” 夙栖止坐在桌旁, 动手慵懒地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一杯后, 戏谑地说。 第130节 他对面的兰子卿面沉如水。 兰子卿望着眼前一身绛红衣衫的邪美男人,默了默, 道:“我可以告诉你太子的兵马屯在何处, 不过你要答应我日后绝不能伤害太子一根毫毛。” 对面的人听后, 低低笑了起来。 “我哪里舍得。” 夙栖止笑说,见兰子卿紧盯着自己,勾了勾唇, 又道:“兰相不信么,莫非要我指天发誓。” “不必。” 兰子卿收回目光,垂眸沉默片刻,菱唇紧抿, 不知再想些什么,许久后方抬眸,面无表情地说, “我还有一个条件。” 夙栖止一边动手斟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洗耳恭听。” 此时天边“轰”地炸响一道惊雷,恰将兰子卿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之中,雷声过后, 书房里只听得夙栖止“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这位三皇兄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便是得了兰相你的心啊。” “也罢,我答应你。” 夙栖止笑道。 兰子卿始终面无表情。 协定后,兰子卿浑身僵硬地走出十王府,在一片瓢泼大雨之中站定,怔怔地望前方深重苍茫的夜色,大雨很快淋湿他的青衣。 雨水顺着那张苍白而又冰冷的容颜滴落。 那双墨眸如凝望万丈深渊般漆黑寂静。 没有一丝光亮。 兰子卿,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背主负义的小人。 深深闭了闭眸眼,仿佛疲惫至极。 这一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出卖的不仅仅是太子殿下,还有他自己的灵魂。 坐在马车前的小厮见他在大雨中站着,连忙拿了把伞跳下来,踩过几个水坑,慌忙撑开伞挡在他头顶。 兰子卿摇了摇头,在大雨中迈出脚步,来到马车旁,上马车前背脊剧烈一颤,险些摔了下去,好在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兰子卿身体僵地厉害,费了好大的力气方进入马车。 “……走吧” 小厮扬起马鞭,骏马嘶鸣了一声,马蹄在夜雨中惊起点点水花。 * 夙丹宸被兰子卿赶出相府后,每天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便是带着醉意去相府敲门,然而无论他怎么敲,相府大门始终紧闭。 醉倒在相府门口的夙丹宸不久后便会被随后赶来的小厮带回王府。 这一日,他还没来得及去相府,先听得宫里传来消息,梨贵妃召他进宫。 夙丹宸浑身一震,酒醒了大半,连忙让小厮备马。 上马之后,立刻往皇宫赶去。 自十五皇子一事后,梨贵妃便被炀帝冷落了下来,连带着宸霞宫也冷清了不少。 夙丹宸站在门口,见宫内冷清昏暗,忍不住鼻子一酸。 宫内的侍女很快迎了上来,欠身后一边道“殿下请随奴婢来”一边引夙丹宸往里面走去。 绕过层层叠叠的帷帐,只见最里面的床帷上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母妃!” 夙丹宸连忙扑过去。 同来的侍女低眉退下。 “宸儿……咳……你来了。” 只是短短几个字,梨贵妃却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一般。 一边咳,一边支起身体。夙丹宸忙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 眼前的女子面黄肌瘦,形如枯缟,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哪里还有从前灵动狡黠的模样。 夙丹宸见她这副模样,重重一惊。 “母妃,你的病又重了是不是?” 桃花眼里瞬间涌起泪水,红着眼睛握起她搁在被外冰冷消瘦的手,心里自责地厉害。 “都怪孩儿没照顾好母妃……” 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忍不住将脸埋在被上,哽咽声从下方传来。 梨贵妃伸手轻抚他颤抖不已的背,目光温柔地望着眼前伏在她膝上哭出声的人,轻轻道:“生死有命,宸儿不必难过。” “不许母妃你这样说!我这就去找太医。” 猛地起身,将要跨出时被一股力量拉扯住。 梨贵妃望着他的目光里添了一分悲戚,转瞬即逝,眸光变得越发温柔,道:“宸儿,陪母妃说说话吧。” 夙丹宸哭着坐了回去。 梨贵妃目光盈盈地注视眼前蓝袍锦冠的英朗青年,也是她十月怀胎,倾尽了所有宠爱呵护的骨血。 如今父亲辞官归故,司马一族不再有往日的荣耀,自己也……行将就木,日后,谁来照顾她的宸儿。 梨贵妃眸底泛起水光,心中又苦又涩,极力克制主喉咙里的沙哑,轻轻道:“宸儿又喝酒了。” 夙丹宸扑过来时,身上的酒味随之而来。 “是宸儿错了,宸儿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夙丹宸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低低抽噎。 梨贵妃眸光闪了闪,静默了一会儿,方道:“雾里看花不如有花堪折。宸儿,切要惜取眼前人。”停顿了许久,复道:“宸儿若真喜欢兰相,不必在乎世俗的目光。” 夙丹宸一惊,“母妃……你知道我和子卿的事?” 梨贵妃轻轻叹息了一声,“傻瓜,你以为母妃当真不知你一直住在相府?” “母妃,你不生气吗……” 夙丹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梨贵妃轻轻摇头,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眸底闪过剧烈的痛苦。 深深闭了闭眼眸,满脸疲累地说:“母妃当年的确不理解,为此狠狠憎恶过一个人,甚至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如今,母妃已经想明白了,可惜再也回不到当初……” 杏眸里的悲戚愧疚浓得化不开。 夙丹宸听不懂她说的话,但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下子慌乱起来,满脸担忧道:“母妃,你怎么了?” 梨贵妃勉强露出一个笑颜,道:“别担心,母妃没事。”掌心温柔地贴着那张英朗的面孔,隔了片刻,轻轻道:“兰相才华横溢,睿智无双,你与他在一起,母妃也放心了。” 夙丹宸听她这样说,鼻子酸地越发厉害,不忍心告诉她子卿已经不要他了。 听到梨贵妃嘱咐他要好好对待兰子卿时,夙丹宸唯有一个劲地点头。 梨贵妃说到最后,忽然道:“宸儿,你的玉佩那。” 梨贵妃口中的玉佩,正是指每位皇子出生后都会得到的那一块。 夙丹宸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这才想起他当日为了从人群中挤进顺天府,将玉佩丢在了顺天府外面,早已不在身边。 羞窘地将这些告诉梨贵妃,梨贵妃听后又惊又急,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咳,“宸儿,你怎么能随意丢弃这么重要的玉佩。” “母妃你不要生气,是宸儿错了。” 夙丹宸脸色一急,忙伸手为她顺气。 梨贵妃渐渐平复气息,叹了口气,道:“这块玉佩本是每位皇子大婚时亲手交给新人的情物,母妃本想让你将玉佩给兰相……既然已经丢了,也只好作罢。” 夙丹宸心里一痛,忍不住想即便玉佩还在,如今子卿也不肯要了。 嘴里却道:“子卿不会在意这个的……” 梨贵妃点点头,不再谈玉佩之事,转而说起了他儿时的一些趣事。 夙丹宸红着眼睛认真地听她说。 气氛既温馨又悲伤。 不知不觉天色降下,房间里昏暗下来,夙丹宸起身掌灯,坐回时梨贵妃在帐中默了许久,道:“天色已晚,宸儿不便再留下去,告退吧。” 夙丹宸看了眼天色,点点头。 “母妃好好歇息,孩儿明日再来。” 梨贵妃杏眸底闪过一抹悲色,哑着嗓子道:“明日母妃要抄写佛经,宸儿后日再来吧。” 夙丹宸信以为真,应声后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棉被,又问了一遍是否需要传召太医,见梨贵妃摇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外走。 “宸儿!” 传来的声音异常凄厉,令夙丹宸的心猛地一跳,转过身见梨贵妃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杏眸里是从未有过的不舍与悲楚。 “母妃,你怎么了。” 夙丹宸惊慌地回到她床前,心里慌得厉害,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母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宸儿?” 梨贵妃见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涌来一阵苦意,忍住泪水,哑声道:别怕,母妃没事,母妃只是想告诉你日后要好好和兰相过日子。” 夙丹宸红着眼睛,哭道:“母妃,你不要骗宸儿。” 梨贵妃轻轻一笑,恢复成以往狡黠的模样,笑道:“宸儿长大了,不好骗了。” 夙丹宸愣愣地看着眼前变了一副模样的人,“母妃……你刚刚是在捉弄孩儿?” 梨贵妃掩袖而笑。 夙丹宸立刻明白过来,生气地将头偏向一边,最后还是梨贵妃百般认错之下,方将头转了回来, 扑到她怀中,带着哭腔说:“母妃,别再吓宸儿了,宸儿真的好怕。” 第131节 梨贵妃眼角一酸,玉手轻抚他仍在颤抖的背,容颜隐在床帷后的阴影中,轻轻道:“最后一次。” 经过梨贵妃这一“吓”,夙丹宸非要留在这里看着她睡着才肯走,梨贵妃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没一会儿,梨贵妃沉沉睡去,夙丹宸掖了掖她的被角,方轻手轻脚地离去。 夙丹宸走后,床上的女子忽地睁开眼睛,披衣下床,来到宫外。 头顶漫天星辰。 “娘娘。” 之前为夙丹宸引路的侍女出现在她身旁,眉目复杂地望着眼前一身素衣的女子。 梨贵妃望了许久的夜色后,收回目光,平静道:“本宫交代你的事情,记住了吗。” 那侍女“扑通”一声跪在皇贵妃脚边,急道:“那信一旦交给陛下,陛下便会得知当年的真相。届时,陛下必定不会放过娘娘。” “还望娘娘三思啊!” 重重磕下头。 侍女口中的信,便是司马梨婠坦白当年如何陷害离帝与殷庭一事的亲笔信。 空气中缓缓响起一道低叹声。 “本宫已经错了二十多年,不想再错下去……” 那侍女还想再劝,被她疲惫地挥手打断。 “不必再说,本宫心意已决。退下吧。” 那侍女见她如此绝决,咬了咬唇,只好起身退下。 侍女走后,素颜白衣的皇贵妃在空无一人的宫院中站了许久。 一墙之隔,宸霞宫内冷清清寂,宫外灯火通明。 司马梨婠站在宫院中,忽然觉得这地方太小太窄,好像一只鸟笼般关得她透不过气来。 当年她苦心算计,害了殷庭哥哥,害了离镜哥哥,便是为了将自己关入这笼中。 脸上苦苦一笑。 离镜哥哥……黄泉路上,婠儿再来向你赔罪。 夜浓雾深。 第111章 遣散奴仆 传来梨贵妃的死讯, 是在翌日清晨。 彼时,喝得醉醺醺的夙丹宸正在相府中与兰子卿纠缠,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庭外惊慌地跑来一个灰蓝袍的小厮, “扑通”一声跪地的声音将纠缠不清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低头一看, 只见夙丹宸的贴身小厮阿欢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 “嗝……你怎么来了……” 夙丹宸打着酒嗝问。 跪在地上的小厮肩膀颤抖地厉害,顿了许久后, 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哭哑着嗓子道:“殿下……贵妃娘娘薨了!” 晴天霹雳! 夙丹宸只觉天灵盖被一道惊雷劈开, 大脑里一片空白,当场僵在原地。 兰子卿最先反应过来,沉色问:“你说什么!” 那小厮一边哭一边说道今早的时候, 宫里传来消息,皇贵妃自缢宸霞宫。 “我不信!” “母妃怎么会死!她昨日还好的……” “母妃……母妃……” 夙丹宸双目通红,像发了疯的幼兽一般往外冲去。 阿欢连忙起身随他而去。 兰子卿也着急地追出了门,却被小厮阿三拦住, 说是国师有请。 “知道了。” 只丢下这一句话,便要去追夙丹宸,却被阿三再次拦住。 阿三看着他异常难看的脸色, 心里一跳,声音越发小心起来:“丞相,国师说有急事相商,请您务必即刻前去国师府。” 这一会儿功夫, 夙丹宸早已消失在前。 兰子卿望着前方空巷,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备轿。” 卫离珏此时急召兰子卿,的确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急事。 他屯在寒水河畔的十万精兵遭人埋伏,损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眼看起兵在即,万万没想到后方竟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卫离珏听到时急火攻心,险些吐出血来,急令兰子卿留守浔阳,自己带部下匆匆忙忙地离开,赶去寒水河。 兰子卿恭送卫离珏离开后,片刻也不曾耽误,立刻往皇宫赶去。 皇宫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刚刚传开,大臣们还来不及惊讶,宫中又传来三皇子夙丹宸被幽禁王府的消息。 皇贵妃死后,一向对贵妃娘娘宠爱有加的炀帝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雷霆震怒,竟下旨不准收敛贵妃的尸骨。非但如此,还要当众鞭尸泄恨。 赶到宸霞宫的三皇子夙丹宸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在御书房里与炀帝大吵了一架,房里震天响动,山雨风暴。之后被内侍强押出门的三皇子双目赤红,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唇边挂着血渍,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据后来收拾打扫的小太监说,御书房里桌案也倒了,书架也翻了,满地都是花瓶,茶杯的碎片,一片狼藉。可以想见那一场争吵的激烈。 兰子卿刚赶到皇宫,便听得夙丹宸被幽禁王府的消息,脸色一惊,忙赶去炀帝的寝宫——龙涎宫。 赶去的路上,他已从带路的小太监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心中沉了又沉,思绪变转飞速。 好不容易想到对策,却在龙涎宫外被一个白眉太监拦下。 “陛下突发急症,太医正在里面救治,兰相还是请回吧。” 白眉老太监抹着眼泪道。 兰子卿沉吟许久,道:“贵妃娘娘她……” 刚说了几个字,便被变了脸色的老太监“嘘”声打断,急急忙忙地拉着他来到一旁,左顾右盼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松了口气,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道:“兰相可不能说梨贵妃,梨贵妃如今成了陛下心头的刺,谁提谁倒霉。” 兰子卿蹙起秀眉,“这是为何?” 那白眉老太监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眸光波动,一边叹“作孽”,一边摇头,“兰相还是不知道为好……” 兰子卿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多问,只隐晦地提了一下梨贵妃被鞭尸的事情。 “兰相放心。三殿下这样一闹,陛下已经收回成命。” 老太监一说完,后面便传来小太监呼唤的声音,他道完一句“少陪”,连忙转身回去。 兰子卿也只好先行回府。 回到相府之后,府里的小厮阿三很快迎了上来,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兰子卿,边道:“丞相,这是从青城寄来的信。” 兰子卿拆开一看,里面是他当日在青城中花五万两买来的竹屋的房契和地契,墨眸里闪过一抹暗光,不动声地将信收入袖中后,淡淡道:“下去吧。” “是” 走了不到两步,又被兰子卿叫住。 兰子卿沉吟片刻,道:“将府中所有人叫到这里来,再去账房取一千两白银。” 闻言,阿三心里隐隐不安起来,但还是按照兰子卿的话去行动。 很快,相府里所有的奴仆小厮都聚集在朱门前,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摸不着头脑。 唯有阿三一脸紧张地望着前方青衣淡雅的人。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兰子卿正是打算遣散奴仆。 奴仆小厮们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哭成一团苦苦哀求兰子卿留下自己,最后在兰子卿的劝说下,挨个上前去取五十两白银,回房收拾好行李,背着小包袱对着他们伺候了三年的主子千跪万 磕,这才抹着泪离开相府。 最后轮到的人,是阿三。阿三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五十两银子,跪在兰子卿脚边,哭道:“丞相,奴才的命是丞相您救的,奴才说什么也不离开,奴才要在这里伺候您一辈子!” 兰子卿叹了口气,扶起他后,将箱子里剩余的银两全都取了出来,估了估,约有二百两。 “这些银子足你下半辈子的用度,也算本相一点心意。” 硬将银子往阿三怀中塞去。 阿三颤巍巍地捧着银子,红着眼睛道:“丞相,这到底是为什么……” 兰子卿摇了摇头,叹道:“走吧。” 阿三跟了兰子卿三年,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他隐约察觉到兰相在计划着什 么。 事已至此,阿三唯有重新跪在地上,向兰子卿重重磕下一头。 “奴才拜别丞相。” 一连三拜。 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方起身,背着包袱带着兰子卿给的银两,哭着离开他呆了三年,早已视作是家的地方。 所有人都走完后,兰子卿站在空空荡荡的院落中,深深闭了闭眼眸。 这一晚的夜,格外的漫长与冷清。 兰子卿将相府里所有的灯烛点亮,映得那座幽雅静寂府邸灯火通明,恍如盛会。 府中澄澈的曲水在月光下静静泛着幽光。 曲水旁的梅林落花缤纷,月光笼罩,地上洒了一片斑驳的银光。 梅花下夜空下开得淡雅而又清妖。 清风徐来,送来阵阵清香。 兰子卿独坐揽月亭,远眺这座他亲手打理了三年的府邸,眸光波动,往事一幕幕钻入脑海。 第132节 三年前他新登相位,百官朝贺,炀帝亲赐相府。 三年后他在这座府邸中与最心爱的人渡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他与他共读灯下,他与他共赏良辰,他与他同床共枕。 ……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好时光。 动手缓缓倒了一杯酒。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喝完这一杯酒,他也该走了。 浔阳已是是非之地,无论是阿宸还是他,都不能再留下去。 第112章 驾崩 几日后, 宫中传出炀帝病重的消息。自太子死后,东宫虚位以待,这对夙九兮来说, 正是大好时机。 他一面殷勤进宫侍奉在炀帝左右, 一面暗中调集兵队,控制整个皇宫。一旦炀帝册立其他皇子为太子, 他便发动兵变夺权。 浔阳波涛暗涌,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兰子卿早已打算好在这场大变故来临之前, 带夙丹宸远走高飞, 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故而迟迟没有动作。 正心烦意乱之时,宫中忽传来炀帝宣召的旨意。 兰子卿定了定心神,随前来宣旨的白眉太监进宫觐见。 龙涎宫外列了一队整齐有素的兵马, 将整个龙涎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难进出。 满朝文武跪在甲胄金戈之中,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气氛紧张而又凝重。 跪在最前面的九皇子夙九兮见兰子卿走来,狭长的眸里闪过一抹暗光, 起身迎上前,殷红的唇动了动,冷淡地唤了一声“兰相。” 兰子卿来之前便已听前来宣旨的太监说明情况, 炀帝大限将至,九皇子陈兵龙涎宫外,危机一触即发。 当年兰子卿新登相位之时,夙九兮已经被炀帝驱逐关外, 因此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哪怕是之后夙九兮班师回朝,两个人也没有打过几次照面。 兰子卿虽对这位炀国九皇子颇感陌生,不过对于他心狠手辣的作风却是早有耳闻。 其中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四年前九皇子活剐前相宋光之子,宋渐声。 那一件事情的起因经过谁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宋渐声时常出入九王府,与九皇子似乎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 据传,九皇子便是为了他才密谋造反,炀帝得知后大为震怒,当即将九皇子打入死牢,最后还是在三皇子夙丹宸的苦苦哀求之下,这才网开一面,以“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的罪名将其贬戍边疆。 之后发生的事情在炀国朝廷闹得沸沸扬扬,叫人想不知道都难。 夙九兮活剐宋渐声。 据悉,出卖夙九兮,暗中向炀帝告密的人,正是宋渐声。 后来兰子卿执掌相印,听到这件事时,敏锐地嗅到了背后的阴谋。 从宋渐声唆使夙九兮谋反,到最后宋渐声向炀帝告密,整件事情都是有人在暗中策划,目的便是铲除九皇子。 至于这一场阴谋究竟是晁氏一族在暗中布局,还是司马一族在背后捣鬼,却是不得而知。 只知道,前相宋光之子宋渐声在这一局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作用。 虽说宋渐声是咎由自取,但死法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足以见夙九兮手段狠辣,心如蛇蝎。 这位传言中阴狠毒辣的九皇子此刻身披银龙甲,脚踩黑金靴,身姿修长挺拔地立在兰子卿面前,用一种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冷冷瞧着他。 殷红的唇缓缓开口,道:“兰相。” 料谁也无法想到,传言中狠辣无情的九皇子竟生得这般唇红齿白,阴柔俊美。 兰子卿收了收思绪,拱手道:“臣兰子卿参见九殿下。” 与兰子卿同来的白眉太监跟着行礼。 夙九兮看了那白眉太监一眼,道:“李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被点到名的白眉太监到底是炀帝身边的老人,即便是在夙九兮控制了皇宫上下的情形下,依旧不卑不亢,声音沉稳,无丝毫慌乱之意。 “回九殿下,陛下召兰相觐见。” 夙九兮脸色一变,不由得沉思起来。 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见此情景,在底下小声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圣上在弥留之际宣兰相觐见,莫非是为了册立新君一事。 偷偷抬头看了眼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士兵,众大臣无不在心中重重一叹。 圣上就算此时册立新君,也是为时已晚…… 看九皇子的架势,分明是孤注一掷,势在必得。 想起夙九兮当年的狠辣作风,众大臣浑身一颤,像被割了舌头一般,全都没了声音。 兰子卿作揖之后,见夙九兮没有别的反应,趁机往里面走去。 “兰相留步。” 那道过于阴冷的声音听得兰子卿背脊一寒。 夙九兮几步追了上来,面无表情地说:“父皇病重,不宜见外臣,兰相还是请回吧。” “九殿下,宣丞相觐见可是圣上的旨意,难道你要违抗圣旨吗!” 一旁的白眉太监急道。 夙九兮冷“哼”了一声,“本王都是为了父皇的身体着想,想来父皇也会体谅本王一片孝心。” “你!” 兰子卿适时出来阻止咬牙切齿的白眉老太监,转而对夙九兮道,“九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夙九兮沉吟片刻,颔首。 不知道兰子卿在一旁同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夙九兮听后狭长的眸里明暗变幻不定,最后化为眸底一片捉摸不定的暗光。 脸上紧绷的神情缓和下来,侧身让路,做了一个“请” 的姿势,挑眉道:“兰相,请。” “多谢九殿下。” 兰子卿容色不变,在众人好奇的注目下从容推开龙涎宫的门。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 里面光线偏暗,勉强勾勒出富丽堂皇的陈设。一旁摆放的暗金龙头炉里红光微弱,几乎不能驱寒。 兰子卿只觉一股又湿又阴的冷气从后背窜上。 最里面绣着龙章暗纹的明黄床帐里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压抑的低咳声从里面传出。 “微臣兰子卿参见陛下。” 兰子卿在床帐前跪下。 “咳……平身……” 传来的声音苍老嘶哑,不复往日雄姿英发。 看来夙煌的确如外面所说,病重难返,命不久矣。 兰子卿心中五味杂陈,这三年来夙煌到底待他不薄。 “你如今能进来这里……咳……说明朕没有看错人。” 闻言,兰子卿思忖了一番后,斟词酌句,拱手道:“但凭陛下吩咐。” 里面静了片刻,紧接着一只大手掀开床帷,一身明黄亵衣的帝王低咳着缓缓坐起身。 兰子卿被眼前这个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人吓了一跳。 这哪里还是昔日杀伐果决的乱世枭雄,分明像是七八十岁的耆耋老翁。 “陛下……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兰子卿惊觉失言后忙拱手赔罪,“臣该死。” “无妨……咳……” 说话间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自作孽……不可活……” 那双鹰眸仿佛失去了所有光亮一般,如死水一般平静。 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只是凭一口气撑着一般, 这副模样,同从前意气风发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 如此一来,使得兰子卿心中越发生疑。 他只知夙煌会变成今日这样,全都是因为梨贵妃的一封信。梨贵妃死之前给夙煌送去一封信,紧接着便自缢宸霞宫, 而夙煌看到那封信后,震怒如雷,将御书房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立即命侍卫前去宸霞宫捉拿梨贵妃,得知梨贵妃死讯后,还要当众鞭尸泄恨。 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竟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梨贵妃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能惹得炀帝如此痛恨。 这一切,兰子卿自然是不得而知,他也不会傻到去问夙煌。 夙煌叹息过后,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朕自知大限将至,唯有一件事情,始终放心不下。” 兰子卿回了回神,斟词酌句了一番,小心道:“陛下可是忧烦储君之事。” 炀帝没有正面回答,只沉了脸色,道:“门外那个逆子以为这样做便可以逼宫夺位么,简直白日做梦!” 第133节 兰子卿眉目一凛。 夙煌的众多儿子之中,夙丹宸或许不是他最中意的一个,但夙九兮却是他最厌恶的一个。 这一切都是因为夙九兮的生母,贤嫔。 当年夙煌刚刚从离帝手里夺来江山,又因根基不稳,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余孽兴风作浪,可谓外忧内患。 夙煌为了摆脱困境,遣使到娆国求亲,意在与强大的娆国联姻,借助娆国兵力渡过难关。 当时的娆国国君答应将五公主嫁到炀国,结果前来和亲的女子却是娆国五公主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 也便是夙九兮的生母,贤嫔。 如此奇耻大辱,炀帝如何能容。 炀帝厌恶夙九兮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夙九兮的皇室血统不纯。 前来和亲的侍女并非完璧之身,而且在短短半月之内,便怀上了夙九兮…… 炀帝当时顾及娆国,倒也不曾为难她,给了那女子一个“嫔”的位份,还让她顺利生下九皇子。 但至此之后,炀帝心里便种下了一根刺。 随着夙九兮的逐渐长大,除了继承其母出色佚丽的容貌外,眉目间另有一分阴柔。 炀帝越看他越觉得不像自己,心中厌恶之情日以渐增,后来索性将他母子二人迁入冷宫旁边的偏殿,眼不见为净。 连之后贤嫔缠绵病榻,将死之际,都没有去看望一眼。 兰子卿听出他话中明显的嫌恶之情,只觉传言非虚。 “储君之位……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兰子卿一面道,一面心下思绪飞转。 如今太子与十五皇子薨,只剩下三皇子、九皇子、十皇子。 其中九皇子血统不正,十皇子风流纨绔,皆难当人选。 唯剩下一个三皇子,夙丹宸。 兰子卿心中一跳,却听得他边咳边道:“储君之事……咳……朕已有安排。孤传召兰卿,是为了另一桩事。” 夙煌坐在床榻边,神色庄重肃穆,鹰眸里暗藏一抹冷酷的光芒。 “兰卿,替朕拟旨。” 兰子卿恭声后,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洁白无暇的圣旨,提笔就绪。 低咳了许久之后,夙煌方平复下来,一字一句缓慢而又冷酷地开口。 “朕百年之后,押三皇子入宗人府,终身囚禁,永世不得出宗人府半步。” 兰子卿手腕剧烈一抖,墨汁险些染上白纸。 …… 兰子卿走出宫门时,浑身僵硬,脸色苍白。 文武百官个个伸长了脖子,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他宣布炀帝选定的储君。 夙九兮墨眸紧眯。 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兰子卿看着翘首以盼的众人,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圣上未定储君之位,诸位大臣稍安勿躁。” 在场的人发出一片“唏”声,无不大失所望。 唯有夙九兮勾了唇,上前“请”兰子卿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兰相果然说话算话。” 接过兰子卿藏在袖口里的圣旨,夙九兮轻笑道。 正是因为兰子卿答应他会对储君人选秘而不宣,夙九兮才会放他进去。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夙九兮满意地看着圣旨上面的内容,殷红的唇往上勾了勾,意味深长地说:“从今以后,三皇兄便有劳兰相了。” 兰子卿此刻心乱如麻,根本无心与他周旋。接过他递来的圣旨后,虚与了一两句,便匆忙转身离去。 “兰相。” 夙九兮突然叫住兰子卿,眯起狭长的眸,缓缓道:“这圣旨上原本的内容,可是要立三皇兄为储君?” 墨眸紧紧盯着眼前紫金官袍的人。 兰子卿直面他凌厉的视线,面不改色道:“圣旨上的旨意便是圣上的意思。” 夙九兮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紧紧看了他半响后,低低笑了起来,道:“兰相果然冰雪聪明。” “臣告辞。” 这一次,夙九兮没有再为难他。 兰子卿大步走出一段路程后,方大喘气地停了下来,后衫被冷汗濡湿,手里紧紧捧着圣旨,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过了许久之后,脸上方露出一个苦笑。 他手中的圣旨的确被他做过手脚,不过炀帝原来的旨意,却不是夙九兮想象中的那般。 而是要…… 想不到炀帝对梨贵妃的恨意,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一想到那恶毒的旨意,兰子卿只觉后背发寒。 倘若炀帝召见的人不是他,那阿宸便要……仅仅只是猜想,他已经痛得无法呼吸。 兰子卿握紧了手里的圣旨,片刻也不愿多待下去,加快了脚步往宫外赶去。 刚出宫门,身后忽然响起大钟声,一声接一声沉重而又嘹亮。 兰子卿猛地停住脚步。 唯有帝王驾崩,方可举钟鸣丧。 炀帝,驾崩。 第113章 远走高飞 时年一月, 炀帝驾崩,天下大丧。 正当九皇子夙九兮一面料理炀帝的丧事,一面准备登基称帝时, 后方传来十万火急的军情, 前朝太子在边关幽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 已攻打至中腹地区。 炀国朝廷的人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 前朝余孽一直在暗中蛰伏, 更没有想到, 受先帝亲封的国师卫离珏竟是离宫太子! 事态紧急,夙九兮不得不暂缓登基事宜,点兵整装, 亲赴战场迎敌。 朝廷上日夜不休商议对策的大臣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丞相兰子卿已经许久不曾露面。危难关头,丞相怎能不出来主持大局。 匆匆赶往相府,结果相府里连一个奴仆小厮的影子都没有, 更别说兰相的踪影。只见正厅堂的梁木上用白绫悬挂着青玉相印,一旁书案上搁着一封笔墨未干的辞呈。 这时有人发现,被幽禁在三王府的三皇子不见了。 只留下一道贬戍三皇子为平民百姓的圣旨。 人去楼空。 …… “驾——!” 一辆素雅的马车倏地穿过林间小路, 在黄土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马车上,整夜没有合过眼的兰子卿一脸疲色地靠在软枕上,强打精神,伸手温柔地抚摸枕在他膝上, 昏昏睡去的醉犬。 阿宸,我终于带你离开了浔阳。 心爱的人此刻便枕在膝上,触手可碰。 实在太好了。 兰子卿目光柔软,眸底却暗藏一抹忧色,并非是完全欣喜的模样。 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再隐瞒真相。 知道了真相后,阿宸……会不会怨他…… 兰子卿的心提了起来。 他能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撑起半边天,能在重重杀机面前面不改色游刃有余,能独自一人在刀光剑影的炀宫中铺出一条后路。 他唯一不能的,便是看见他怨恨的目光。 兰子卿胡思乱想之际,枕在他膝上的人有了动作,发出一声轻微的梦呓,缓缓睁开眼睛,继而捂着脑袋坐了起来。 “唔……头好疼……” “殿下,喝点水吧。”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柔的声音,眼前甚至出现了一只盛满水的竹筒。 夙丹宸敲脑袋的动作僵住,机械般缓慢地转过头去,握着竹筒的人青衣墨发,眉目如画。 正担忧地望着他。 夙丹宸眨了眨桃花眼。 眼前的人还在。 他又拿袖子用力擦了擦醉意朦胧的眼。 兰子卿仍旧没有消失。 夙丹宸欣喜若狂,拉着兰子卿的袖子大喊道:“子卿……是你……真的是你!” 惊喜了一瞬后,紧接着放下手,神情明显低落下来。 “还是我又出现幻觉了……” 第134节 兰子卿正要安慰他,忽然身上一重,整个人被夙丹宸紧紧抱住。 脑袋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哀求似得呜咽道:“是幻觉也好……子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哭音越来越浓。 “我什么都没有了……” 兰子卿心里一酸,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夙丹宸的害怕和不安是那样强烈,强烈到兰子卿心疼如割。 哑着嗓子道:“殿下,真的是臣……别怕……臣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夙丹宸埋在他的脖颈间,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莲幽香,昨日喝下去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子卿,真的是你……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兰子卿听到他的抽噎,心都要疼碎了,紧紧地搂抱着他,正想好好安慰他时,夙丹宸忽然从他怀中起来,湿漉漉的桃花眼不解地盯着他,疑惑道:“可是……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夙丹宸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他当时便觉得奇怪,后来看见兰子卿,只以为这一切又是他的幻觉。 现在证明了这些不是他的幻觉,子卿真的出现在他身边,他也真的在马车上醒来,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兰子卿心中一沉。 该来的总是会来。 兰子卿眉眼复杂地看着他,道:“殿下……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夙丹宸开始认真地回想。 他自被炀帝幽禁在王府后,每日借酒消愁,而且一喝醉了酒,眼前便会出现兰子卿的幻觉, 昨晚也出现了幻觉…… 他记得自己那时痛苦不已,苦苦哀求子卿不要走,这一次出现的幻觉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一直紧紧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他。 后来他控制不住地吻了幻觉中的子卿, 甚至还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那激烈而又旖旎的感觉……好真实…… 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 夙丹宸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桃花眼一亮,激动地握住兰子卿的手,“子卿,昨晚真的是你吗!” 兰子卿目光闪烁不定,点头后,在夙丹宸惊喜的目光中,轻轻叹了口气,“殿下,事已至此,臣已无法再隐瞒下去。”眉目更复杂几分,轻轻道:“只盼殿下念在臣一片痴心,不要怨恨臣。” “子卿,你在说些什么?” 夙丹宸没来由地心里一慌。 兰子卿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永远都无虑无忧,单纯无邪。那些残忍黑暗的阴谋,他一个人来背负就好。 半响后,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哑着嗓子道:“殿下,我其实是……离宫的人。” 夙丹宸一愣。 接下来的路途中,兰子卿将一切真相都告诉了他。 他名为炀国丞相,实为离宫谋臣。入仕炀国,只是为了帮太子铺路。 彼时,他居谋士首席,自负心算天下, 外柔而内傲,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一心为太子筹谋。 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一环。 他再孤傲冷漠,到底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三年前玉阶初见,便胜却人间无数。 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地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捧给他。 最后更为了他不惜背叛太子,背叛他自己的灵魂。 如今太子借天下城十万雄兵挑起复国之战,他唯有尽力带他脱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夙丹宸被他这番话炸得脑子一片空白,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是说……国师便是前朝太子?……” 兰子卿艰难地点头。 夙丹宸呆了片刻,随即手脚一阵慌乱,惊慌道:“国师……前朝太子起兵复国,那父皇岂不是很危险,我要回去帮他!” “殿下!” 兰子卿目光一苦,“圣上已经……驾崩……” 夙丹宸背脊猛地一僵。 …… 接下来一路无话。 夙丹宸将自己蜷缩起来,抱膝独坐在马车另一边,神情呆然,无论兰子卿怎么引他说话,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马车外传来“吁”声,马车应声而停。 “公子,客栈到了。” 夙丹宸率先跳下马车,木然地往客栈里面走去,兰子卿付过银两后,紧跟其上。 那客栈古朴别致,另有一番地方风味,店内除坐了寥寥几个食客外,还有一个正在扫地的伙计。 伙计见店里来了客人,丢下扫帚很快迎了上来,洋溢着热情的笑容,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客官要几间房?” “一间” 声音从夙丹宸身后传来,跑堂循声望去,只见门口走来一个淡雅出尘,青衣翩翩的公子。 “好、好嘞。” 小伙计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正要去准备,最先进来的蓝袍公子开口了。 “给我两间房。” 伙计看了看那脸色沉默的蓝袍公子,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异常的青衣公子,正犹豫是该准备一间房还是两间房,那青衣公子勉强一笑,道:“两间房。” 夙丹宸取了钥匙后,丢下兰子卿,沉默地转身往木梯走去。 兰子卿付完银两,望着那道蓝影,目露苦涩。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114章 月上柳梢 夙丹宸住进客栈后, 一连三天闭门不出。兰子卿忧心忡忡,然而每次去敲门都被他避而不见,里面只闷闷传出一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来。 兰子卿没有办法, 只好将行程往后延, 又给了三天的房钱。 这几日来,兰子卿夜不能寐, 忧思难安。 一方面,此地非久留之地, 兰子卿急着带他离开, 前往青城山。 另一方面, 夙丹宸的态度让他感到浓浓的不安。 虽说两人之间也经历了不少磨难风波,但之前几次无论夙丹宸怎么生气,他都有办法令他回心转意。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只有这一次, 他无力回天,深感不安。 事态的走向已非人力可以改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坐以待毙, 将选择权交给他,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这也是让他最惶恐不安的地方。 这个人并非断袖,本就是他用尽心机得来, 这段感情也是他强霸着不放,苦心经营起来。 这个人原是风流多情之性,到如今肯心甘情愿留在他一人身边,天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即便过程心力交瘁, 他也甘之如饴。 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人,得到了他的心,成为他真正的情人,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从前如此,如今亦然。 无论这个人对他说过多少句喜欢,怎样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他内心深处始终埋着一丝害怕和不安。 这种不安非今日丛生,而是两人交往之初,便深埋心中。 他何尝不明白,当日他能得到他,除心机手段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一副皮囊。 可是,这个人足足比他小了八岁啊! 这意味着,他日自己容颜老去,而这个人犹在风华。 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 更别说,这一段感情中,强求的是他,紧追不放的是他,一片痴心的……也是他。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是不对等的。 可是他不在乎。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他已经只身一人走过二十八载春秋,放手一搏又如何。 兰子卿立在窗前,深深闭了闭眼眸。 窗前月色皎皎,一如当年。 当年四载陪读,离宫御水冰冷刺骨,他每次爬上河畔,浑身湿透,寒气从骨子里冒出。 五载求学,山中夜风潇潇,寒鸦陪灯。 第135节 入仕炀国,朝中刀光剑影,人人口蜜腹剑,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拜相入朝,看似风光,实则孤立无援,一旦倒下,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步步谨慎,虚与委蛇,满朝文武赞不绝口,心服口服的背后,是一颗疲惫不堪的心。 他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走在一条黑暗无尽的路上。 那真是一段令人麻木绝望的岁月。 直到这个人出现。 天知道他有多么感激这个人能够喜欢上他。 他不求这个人像自己一样情深,只要他肯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他愿意一味地宠他,疼他。 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为他撑起一片天。 可是,这一片洁白的天空之下,是见不得人的阴谋与欺骗。 他变得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安,不敢让这个人知道真相,不敢让这段感情经历任何一点波折。 因为几次危机,都是他在苦苦支撑,强求不放。 一旦他举步不前,听之任之,这个人便会像忘记柳含烟一样,忘记他…… 这段由他单方面强求来的感情,实在太脆弱了。 可况这件事情是他欺他在先,倘若他不肯原谅他,他也无可奈何。 兰子卿抬头望窗前挂着的朦胧圆月,深深叹了口气。 阿宸,我已经孤注一掷,后退无路,你万万不要负我啊…… 第115章 夙丹宸的选择 更深夜半, 兰子卿立在窗前看了许久的月色后,门外忽响起轻微地敲门声,兰子卿一震, 随即捧了一盏油灯前去开门。 门外, 夙丹宸低头站在昏暗冷清的走廊上。 “殿下……” 兰子卿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夙丹宸喉结蠕动,低低道:“子卿, 我睡不着,想来找你聊一聊。” 兰子卿自是求之不得, 忙将人拉入房内, 在茶桌上放下油灯后, 提起茶壶缓缓倒了两杯茶。 夙丹宸一进来便沉默不语,在兰子卿将茶杯递给他时,忽然出声, 低低道:“子卿,我已经无家无国,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无所有……” “砰”地一声脆响, 茶盏摔落在地。 地上全是茶瓷碎片与水渍。 兰子卿脸色煞白,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夙丹宸仿佛没有听到那声突兀的脆响般, 低着头,沉默不语。 兰子卿慌了神,紧紧抓起他的手,急道:“殿下, 你还有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夙丹宸这才有了反应,反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哑声道:“不错,我还有你。可是如今我也只有子卿你了……” 兰子卿心里刺痛,却是哑口无言,喉咙里仿佛被铁铅堵住一般,又涩又疼。 隔了半响,方艰难地开口,“殿下……都是臣对不起你……” 嗓音颤抖地厉害。 夙丹宸摇了摇头,伸手搂住他发颤的身体,将脸埋在那散发青莲幽香的青衣袍间,深深地嗅,像极一只丧失了安全感的大犬在寻找属于他的气息。 隔了许久,袍间方传来闷闷地声音。 “我被幽禁在王府的时候,王府里的人都被撵走了。冯泊、阿欢,他们全都不见了,那么大的府邸,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王府里的夜那么漫长,那么黑暗。整座宅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望不到头的树影和吹不完的夜风。” 夙丹宸从兰子卿袍间抬头,红眼睛望他,“子卿,你明白那种滋味吗。” “臣明白!” 兰子卿眼角一酸,心疼地抚上他的面容。 月光透窗照入,照在那身蓝袍上,夙丹宸却仿佛被这清寒的月光冻到了一般,怕冷似得更加紧密地搂住兰子卿。 “后来我发现,一旦我喝醉了酒,子卿你便会出现在我身边……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幻觉,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即便是幻觉,我也觉得很开心。” “不想醒来,只想沉溺在醉生梦死之中,只想和子卿你在一起……” “殿下……” 兰子卿哑了嗓子,心里疼得厉害,如玉容颜间满是愧疚。 夙丹宸的头枕在兰子卿小腹处,闷了一会儿,继续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的确很生气你骗我,也很难过你一直在帮前朝太子。可是我更生气的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不告诉我?” 那一双桃花眼悲伤地望着兰子卿。 兰子卿目光一苦,“殿下,臣也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告诉他真相,可是这个人心智不熟,生性莽撞,告诉他真相,便是等于害了他。 再者,告诉他真相之后,他是否还会像从前那般待自己……都是两说。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兰子卿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涩声道:“殿下,倘若臣一开始便告诉你真相,你是否会阻止臣,是否会因此疏远臣……” 夙丹宸怔了怔,想了很久后,道:“我不会疏远你,但是我肯定会阻止你。” 兰子卿叹了口气,道:“殿下,这便是臣为难之处。” 夙丹宸低头沉默了许久。 “母妃去世的前一天对我说,雾里看花不如有花堪折,要我怜取眼前人。”他在这时抬起头,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兰子卿,道:“她最后的意愿,便是要我好好地和你过日子。” 兰子卿全身一震,反应过来后热泪盈眶,水光盈盈地望着他,沙哑道:“殿下,你肯原谅臣?” 夙丹宸点了点头,又摇头。 “我已经不是炀国三皇子,日后我们不必再君臣相称……” 兰子卿喉咙发紧,温哑着嗓子,轻唤:“阿宸……” 夙丹宸含泪望他。 “子卿,我想明白了。从前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都肯原谅我,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你一次?”继续将脸紧紧埋入青衣袍中,更闷哑地声音传出,“但是,你以后不能再欺骗我了。” “如有下次,万劫不复。” 兰子卿紧紧抱着埋在他衣袍间的头,热泪盈眶,又感动又感激。 他就知道,他豁出了性命去疼爱的人,怎么舍得让他失望,怎么忍心让他一片痴心错付。 这一晚,夙丹宸以从没有过的占有姿态,深深紧紧地搂抱着兰子卿。 一直搂抱到次日天明。 两个人和好之后,兰子卿便着手准备出发事宜,他在收拾行装时,夙丹宸便在身后抱着他,头闷闷地枕在他背上,像一只黏着主人的大犬。 兰子卿心疼他遭受的一切,所以即使有些碍手碍脚,但也任由他抱着。 收拾好行装后,两个人用完早膳便打算出门。 夙丹宸坐在兰子卿腿上,一口一口乖顺地喝兰子卿喂到嘴里的粥,喝完粥后,兰子卿又递了一杯温茶给他。 正打算喝茶时,忽然脸色一变,握紧了手里的茶盏。 “怎么了?” 兰子卿瞧出他神色异常,不解地问。 “有人。” 桃花眼一冷。 一边从兰子卿身上起来,一边暗中发力,灌注了内力的茶杯在空气中化出一道凌厉的银线,径直破纸而出。 被外面的人稳稳接住。 外面响起一道低低的笑声,紧接着一个一身玄袍,长相俊美的公子推门而入,在兰子卿与夙丹宸惊变的目光中,来到茶桌旁,放下手里拿着的茶杯。 “多谢殿下赐茶,只是臣素来喜酒厌茶,只怕要辜负了殿下一番美意。” 茶杯里的水稳稳当当,一滴不露,足以见他内力之深。 “殿下,臣终于找到你了。” 那双死人般的眼眸痴迷炽热地盯着夙丹宸。 那种眼神,仿佛是丛林猛兽在看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夙丹宸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应大人,别来无恙。” 兰子卿不动声色地挡在夙丹宸面前,冷声道。 第116章 得知真相 应玄这才把目光投向兰子卿, 墨眸明显冷了下来,嗤道:“兰相果真是好手段,到了这样的地步, 还能哄得殿下原谅你。” 兰子卿冷冷“哼”了一声。 “我是欺骗了殿下不假, 难道你应玄便没有欺瞒殿下的地方?” 这时,夙丹宸低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应护法,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从前是我不该来招惹你, 还请你原谅……” 之前兰子卿便已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包括天下城的事, 以及应玄其实是天下城的护法,是天下城派到炀国朝廷的细作。 夙丹宸听到后大为吃惊,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身边竟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第136节 好在兰子卿为了保护他,同时也为了不让他难过,没有将十皇子便是天下城城主,这一切阴谋的背后主使者的事告诉他。 关于应玄喜欢他的事, 夙丹宸原本还不相信,只以为是兰子卿多心,如今见到应玄这副架势, 实在由不得他不信。 应玄听到后,俊美的容颜闪过刹那间的扭曲,他原本打算得到了夙丹宸的人后,再同他解释一切, 不料兰子卿抢占先机,先一步告诉了他。 兰子卿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 应玄看着夙丹宸此刻一副警惕的模样,越发确信兰子卿在里面“添油加醋”了不少,趁机挑拨他和殿下的关系。 墨眸一冷,咬牙切齿地说:“论先下手为强的本事,谁也比不过兰相你。” “彼此彼此。” 兰子卿横眉冷对。 “兰子卿,你不要得意的太早!”冷哼完后,忽然阴沉转晴,别有深意道:“兰相,你可不要忘了你从前做过的好事。殿下知道那些事的真相后,还会和你在一起吗?哈哈哈……” 兰子卿一惊,只一个刹那便明白过来,失声道:“你!” 夙丹宸却以为应玄指的是兰子卿隐瞒身份的事,上前握住兰子卿发抖的手,轻声道:“子卿,别担心。”继而看向脸色阴沉下来的应玄,坚定道:“应大人,你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既然决定原谅子卿,便不会再生他的气。” 低头想了想,在应玄骤阴的目光中,抬头又道:“我从前只把你当朋友看待,如果你愿意的话,往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但是我喜欢的人,从来只有子卿一人。” “殿下……” 兰子卿眼角一热,哑了嗓子,感动地看着他。 夙丹宸亦深情地回望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此情此景,落在应玄眼里,说不出的刺眼。 应玄那张俊美的容颜冷得几乎要掉下冰渣子来,深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住杀人的情绪。 望向夙丹宸,一字一句玩味地说:“殿下,你不明白,他兰子卿欺骗你的何止这些。难道你不想知道殷庭将军入狱的真相?不想知道十五皇子死去的真相?” “应玄!” 兰子卿咬碎银牙。 应玄见了,脸色越发得意起来。 夙丹宸见兰子卿这一副反常的模样,联想起应玄那番话,心里越发慌乱。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叔叔的死,十五皇弟的死,难道都和子卿有关系? 兰子卿在一旁听着,心急如焚。 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好不容易瞒他到今日,如何能让他知道真相。 一旦殿下得知真相,便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殿下,应玄阴险狡诈,你万万不要上了他的当,我们走!” 连行李也顾不上拿,强拉着夙丹宸便要离开。 拉着夙丹宸的手,颤抖地厉害。 身后响起得意挑衅的声音。 “兰相,这么急着走,莫非是你心虚了。” 夙丹宸默了默,拉住兰子卿,在门前停下脚步。 “殿下!” 兰子卿哀求地望着他。 夙丹宸眉目复杂,沉默了很久后,低低道:“子卿,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放开兰子卿,转身望茶桌旁一身玄袍的人,正色道:“应大人,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应玄的目光在夙丹宸与兰子卿之间巡回,看着兰子卿煞白的脸色,唇边勾出愉悦的弧度。 转望向夙丹宸,放柔了声音,道:“天下间怎么会有人蠢到在自己的婚礼上偷穿龙袍,这一切都是兰子卿在背后设计,目的便是铲除殷庭将军,削弱炀国的势力。” 夙丹宸不由得脸色一变。 “子卿……你……” 兰子卿急忙扑过去,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殿下,你听我解释!这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应玄冷笑了一声,“殷庭将军的事你可以解释,十五皇子的事兰相你解释得清吗。” 兰子卿脸色一白,浑身僵硬。 夙丹宸呆了一瞬,失口喃喃:“十五皇弟……” “不错!十五皇子便是他兰子卿害死的!” 应玄指着兰子卿道。 “兰子卿害死十五皇子,栽赃嫁祸给司马一族,便是为了引殿下你上钩。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趁机与你重修于好。”应玄说到这里,特意停了停,见夙丹宸一脸的震惊与痛苦,添油加醋了一番,嘲弄道:“能布置出这样又狠又妙的绝计,兰相当真不愧谋士之首,在下望尘莫及。” 夙丹宸眉眼变得极其复杂,心像掉入冰窖一般寒冷。 哑着嗓子问,“子卿,他……他说得都是真的吗……” 夙丹宸虽然生性单纯,但并不代表他傻,听应玄这样一说,再结合当日种种令人怀疑的细节,便知应玄所言非虚。 此刻有此一问,实在是他自欺欺人,不肯面对。 怎么也不愿相信,他最爱的人,害死了他最疼爱的弟弟。 “你告诉我,真的是你害死了殷叔叔,害死了十五皇弟吗?” 夙丹宸痛苦而又期盼地看着他,多么希望他说出一个“不”字。 然而,兰子卿此刻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僵立在原地,双眸里满是泪水,泪流满面。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差,大错酿成……” 深深痛苦而又愧疚地说。 这一番话说完,他的心也死了。 他知道夙丹宸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原谅他,而他也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兰子卿看见应玄得意地走向夙丹宸时,痛不欲生。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留在殿下身边。 第117章 收尾(一) 应玄走到陷入痛苦之中的夙丹宸身旁, 握住他的手,痴迷而又温柔地说:“殿下,兰子卿一直都在伤害你, 可是臣不会。” “臣对你始终一片痴心。” 那双死气沉沉的眸眼变得柔软起来。 这样一副情深款款的模样, 前所未见。 他这番深情而又动人的表白,再加上那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足以感动天下间所有的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地捧出心来。 但, 夙丹宸并非女子。 而是同应玄一样的男子。 他本就不是断袖, 根本不能接受男子, 兰子卿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才让他放下芥蒂,接受他。 换句话说, 夙丹宸唯一能接受的男子,只有兰子卿一人。 夙丹宸瞧了一眼一旁脸色苍白如纸,几乎将唇咬出血的兰子卿,垂眸沉默片刻, 再抬眸时,脸上的震惊与痛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 一脸的沉静。 从应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对上他微讶的目光,缓缓开口,平静道:“应大人, 就算你说得都是真的,这也是我和子卿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应玄脸色一僵,墨眸沉了下来,“殿下,兰子卿害死了你最敬佩的叔叔,最疼死的弟弟,难道你还要原谅他?!” 夙丹宸对上兰子卿乞盼的泪眸,紧抿了许久的唇后,开口道:“原不原谅子卿都是我的事,与你应玄无关。” 兰子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悲大喜,眼泪如掉了线的玉珠般跌出眼眶,如玉容颜上满是泪水,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 “殿下……谢谢你……” 夙丹宸上前拉住他发冷发抖的手,眉目复杂地说:“不要说了……先离开这里……” 他二人急着走,应玄又怎会让他们这样轻易离开,目光一冷,一道暗器从袖中飞出。 夙丹宸也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瞬间便察觉到了背后凉飕飕的冷风,回身起脚一踢,“叮”地一声,射向兰子卿的暗器掉落在地。 “应玄,你这是什么意思!” 夙丹宸愤怒地问。 “暗器伤人,应大人这样做,不觉得太卑鄙了吗。” 兰子卿冷言冷语。 应玄看着他们始终握住一起的手,脸色阴沉得可怕,冷“哼”了一声,道:“论卑鄙,我怎么比得上兰相你,当日你兰子卿为得到殿下,使得手段可不比在下光明多少。” 继而看向夙丹宸,墨谋里闪过一抹受伤,痛苦地说:“殿下,臣知道你并非断袖,是兰子卿用了卑劣的手段才得到你,既然你能接受一个兰子卿,为何不能接受臣!” 夙丹宸平静地看着他,“应大人,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断袖。一开始和子卿在一起,也的确是因为他的逼迫” 兰子卿脸色黯淡下来。 夙丹宸握紧了他的手,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道:“如果只是逼迫,我就算一时答应了子卿,很快也会离开。能让我一直一直和子卿在一起,全都是因为我爱上了他。” “殿下……” 兰子卿眼里含泪,感动地回望他。 应玄听他这一番话,原本就阴沉的面容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周身散发出强烈可怕的杀气。夙丹宸察觉到那股杀气,脸色大变,连忙挡在兰子卿身前,施展身手相迎。 “应玄,你……” 应玄冷冷打断他的话。 “他兰子卿不过是捷足先登一步,倘若殿下最开始遇见的人是臣,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第137节 他说完这句话,周身已是杀气腾腾,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夙、兰二人皆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架势。 “应玄,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伤害子卿!” 说落,与应玄缠斗在一起,一蓝一玄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殿下小心!” 兰子卿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第一次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虽然夙丹宸与应玄武功差距悬殊,但是应玄对他处处手下留情,而夙丹宸全无顾忌,攻势猛烈,倒也抗下了应玄百十招。 房间里的桌子、椅子、茶壶如狂风扫过一般,统统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百招后,只见应玄一个漂亮的起跃,伸手一点,夙丹宸便像失去了力气的娃娃一般,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殿下!” 兰子卿着急地冲向夙丹宸倒下的地方。 “他只是被我点了昏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应玄站在兰子卿身后,俊美的容颜间全是冷酷的杀意。 兰子卿闻出他话中的杀机,脸色一变,“你杀了我,不怕殿下恨你吗!” 应玄冷笑了一声,“我当然有办法让他不恨我,你说什么也没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手掌慢慢凝聚内力。 “兰子卿,受死吧!” 第118章 收尾(二) 初春, 风和景明。 天下城里桃花含苞欲放,景色无限。 侍女端着玉托盘,娉婷来到一处僻静优美的院落, 径直走到石桌旁, 轻轻放下玉托盘,举目望向一旁托腮发呆的蓝袍青年, 欠身恭敬道:“公子,该喝药了。” 那英朗的青年回了回神, 看着碗中乌漆漆的药汁, 桃花眼里一阵迷惘。 “喝了半个月的药, 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侍女道:“公子不必着急,大夫说这药要喝足一月方有成效。” 蓝袍公子抬手端起药碗,凑到鼻尖嗅了嗅, 里面果然藏着一股诡谲异常的芳香。 他之前曾问过端药来的侍女,药碗中为什么会有一股香气。 侍女告诉他那是大夫开得特效药,专门用来治失忆症。 可是他怎么觉得,这香味那么的熟悉。 头好疼。 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要努力地去回忆过去的事,头便疼得厉害。 索性不再去想,放下药碗, 桃花眼盯住眼前盈盈欠身的侍女,认真地问:“我是谁?” 侍女恭敬而又疏离道:“公子是护法大人最爱的人。” 一成不变的回答。 夙丹宸恼火起来,“难道我除了是应玄喜欢的人,就没有别的身份了?你们都说我从小生活在这里,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那个应玄,口口声声声说我是他的情人,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侍女听他一口一个应玄,毫不顾忌地直呼护法名讳,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公子息怒。” “公子您是因为不慎跌落山崖,摔伤了脑袋,才会失去记忆。等喝完这些药,公子就可以想起来一切。” 夙丹宸越听越糊涂。 “既然如此,那我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跌落山崖,以至记忆全失。” “这……” 侍女结结巴巴起来。 这时,一道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宸你想问什么,不如来问我。” 说话间,一个一身明黄衣袍的俊美公子从树影后绕出,笑着走过来。 侍女松了口气,欠身告退。 与应玄擦身而过时,侍女忍不住想,护法大人真的变了许多。 自从他带回这个陌生的公子后,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有时看见护法大人坐在那位公子床前,耐心地哄那位公子喝药时,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吓得她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想不到一向喜怒无常,阴沉古怪的护法也会有这样温柔待人的一天。 更没想到的是,护法大人几乎对他千依百顺,前些日子那位公子说呆在这里太闷,非要出去走一走,护法大人也由着他的性子来,丢下一城的事务,陪他去游山玩水。 要知道此刻正是城主在外举事的关键时期,护法大人留守天下城,肩负重任,岂是儿戏。 真正让侍女心生愤懑的,还是那位来路不明的公子。 护法大人这样喜欢他,对他这样好,他却始终不冷不热,还不肯与护法大人同房,非要恢复记忆才行。 护法大人喜欢他,实在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真是不识抬举。 侍女在心里暗戳戳地给夙丹宸扎了一个小人,离开院落。 应玄走到夙丹宸身旁,在他对面落座。 “那件事情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和你争执,你也不会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也不会不慎跌落山崖,失去记忆。” 一边动情地说,一边握住夙丹宸的手。 “小宸,原谅我。今后我会好好对你,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夙丹宸紧紧盯着眼前一脸愧疚的人,他之前硬缠着应玄带他去他掉下山崖的地方,那里还留有干枯了的血迹与他衣服上的碎片。 看上去正如应玄所说,他不慎跌入山崖,摔伤了脑袋以至于记忆全失。 应玄俊美的容颜上满是自责与愧疚,一点做戏的成分也没有,实在叫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夙丹宸不禁想,难道真的是他多心了。 “既然你这样喜欢我,为什么会和我发生争执?” 夙丹宸怀疑地盯着他,“还是说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人,所以和我吵架?” 应玄没想到他脑洞这么大,哭笑不得。 “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些天我对你如何,难道你还不 明白?” 夙丹宸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应玄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也觉得他移情别恋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他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应玄见他皱起英眉,知道他未然全信,心中一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几分,深情道:“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对,小宸,你愿不愿意和我重新开始。” 眼前的俊美容颜实在惑人至极,夙丹宸看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应玄这才勾唇,吻了吻他的手后端起桌上的药碗,递给他。 “再不喝药就要冷了。” 夙丹宸的脸变成苦瓜色,“这药实在太苦了。” 应玄目光温柔似水,笑着哄道:“乖,良药苦口。” 夙丹宸一震,猛地抬头盯住他。 这语气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脑中依稀出现了一拢茕茕青衣。 那青衣被一片蒙蒙白雾遮住,令他怎么也看不清穿青衣的人是何模样。 应玄见他突然呆住,心里隐隐紧张起来,脸色依旧柔情似水,温柔道:“怎么了?” 夙丹宸摇了摇头,只道“没有什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小宸,你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应玄试探性地问。 那双过于沉寂的眸里闪过一抹异色。 夙丹宸见他不像是高兴反而像是紧张的模样,不解道:“我如果真的想起从前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应玄噎了噎,随即笑道:“那是自然,我每时每刻都希望你能恢复记忆。” 夙丹宸桃花眼一黯。 “可是我还是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 应玄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安慰他。这时院落外响起通报声,应玄便对夙丹宸歉道晚一点再来, 在离开前,霸道而又火热地吻了夙丹宸丰润柔软的唇。 直吻得那片水润的唇微微红肿,这才满意地放开他。 看着夙丹宸微红的耳根,只觉这个人实在可爱得紧。 想起从前兰子卿对他的占有,心里一恨,燃起熊熊妒火。 不过他兰子卿再也没有机会了。 应玄唇边勾出一抹冷笑。 虽然殿下还不肯接受他,不过假以时日,相信殿下一定会愿意成为他真正的情人。 夙丹宸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伸手抚上自己的唇瓣,桃花眼里一阵迷茫。 第138节 好像有人也曾这般用力忘情地吻过他。 可是他想不起是谁。 是应玄吗? 也许就是应玄。 应玄不是说,自己一直都是他的情人吗。 夙丹宸像一只大犬般沮丧地趴在石案上。 可是,应玄吻他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抗拒的…… * 过了几天,应玄外出办事,闲得无聊的夙丹宸在天下城里四处游逛。 不知走了多久,迷了路的夙丹宸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桃林。 桃林里绿芽抽枝,花朵含苞欲放,一派早春景象。 空气中都混着花香和泥土香。 夙丹宸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去,便打算找个人来问一问路,谁知道这里就像是被人们遗忘了一般,半个人影也没有。 怎么美的地方,怎么会没有人那? 夙丹宸心里疑惑起来,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碰碰运气。 一条小径走到劲头,前方薄雾茫茫中出现一道清瘦的身影。 夙丹宸擦了擦眼睛,确认前面桃林里的确有一道人影后,心跳加速,砰砰乱跳。 他睡梦中常常出现一个身穿青衣却又看不清模样的公子,与前面薄雾中的人,简直一模一样。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变得晶晶发亮,快步追了上去。 “公子,请留步。” 那背影僵住。 夙丹宸追上前才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公子,并非是他常常梦见的青衣人,心里颇感失望,仍拱手道:“在下夙丹宸,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白衣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如春风拂面般悦耳动听,转过身来,道:“在下兰子卿。” 夙丹宸呆了。 并非是他姿容过人,恰恰相反,眼前的公子脸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深深浅浅扭扭曲曲,看上去可怖至极。 容貌已是尽毁。 相貌可怖不说,眸前蒙了一条白布,还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公子,你的脸……” 夙丹宸自觉失言,忙捂住自己的嘴。 那白袍公子伸手抚上自己伤痕累累的脸,轻轻一叹,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夙丹宸想安慰他,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一时竟没了言语。 落在他人眼里,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那白袍公子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笑声那样苍凉,听在耳里,只觉悲从中来。 “公子,你听我说……” 眼前哪里还有那位白袍公子的身影,前方桃林深处薄雾蒙蒙,一拢白衣消失在路径尽头。 夙丹宸望着前方雾中单薄而又孤冷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隐隐作痛。 第119章 收尾(三) 夙丹宸到底是追了上去。 追到梅林尽头, 只见眼前豁然开阔,中间辟出一块空地。 空地旁盖着一座又破又小的茅草屋,茅草屋旁边是高高低低的药架子, 药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草药, 空气中散发着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苦香。 之前在桃花林里见到的那位白袍公子,正站在药架子前, 背对着他,动手整理药架子上的药材。 只是奇怪的是, 那位公子动作异常地缓慢, 还常常摸了个空。 夙丹宸这才想起, 他原是看不见的。 这时,那公子身后的药架子摇摇欲坠起来,几乎便要坍塌下来。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 夙丹宸身形一跃,伸手揽过他的腰,足尖一点,在半空中潇洒又漂亮地转了个圈, 将他带离那片危险的地方。 “砰”的一声,身后传来倒塌的声音,扬起一阵灰尘。 夙丹宸刚刚抱住那白袍公子, 便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青莲幽香,那香味竟令他一阵心神荡漾,心也怦怦跳了起来。 可是他抱着的人…… 脸上满是伤痕,连普通人的相貌都比不上。 夙丹宸放开他, 桃花眼担忧地望着他。 “你没事吧?” 那白袍公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笑吟吟地望着他,轻声道:“是你,你来了。” 声音里面的熟稔,仿佛与他认识已久。 夙丹宸忍不住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和我很熟似得,莫非你认识我吗?” 白袍公子又是一笑,笑声中带了几分落寞,似叹似怅般道:“我们岂止是认识……” “原来你真的认识我,太好了!那你快告诉我我是谁。”夙丹宸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兴奋地盯着他。 “我之前摔伤了脑子,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位白袍公子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默了许久后,轻笑道:“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他的眼睛分明被白布蒙着,夙丹宸却觉得,白布后面的目光一定很温柔。 那感觉那样的强烈,好像他见过似的。 那公子说完后,便往茅草屋里面走去,夙丹宸想也不想便叫住了他,追到他跟前,桃花眼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能瞧一瞧你的眼睛吗?” 白袍公子伸手抚上蒙在眼前的白布,笑说,“只有我的情人,才能看我的眼睛。你肯做我的情人吗。” 声音不自觉带了一分颤抖。 “我……我……” 夙丹宸犹豫起来。 白袍公子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一般,容颜黯了下去,道:“公子请回吧。” 夙丹宸见他这样一副送客的架势,只好道改日再来看他,便离开了这里。 走到半路,忽然停住脚步。 转身回头,眼前蒙着白布的公子半隐在阴影中,菱唇紧抿,一派落寞萧索之意。 夙丹宸的心闷闷作痛。 这画面,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究竟是在哪里? 一动脑去想,他的脑子便像快要爆炸一般,痛得厉害。 重重敲了敲脑袋,最后看了眼茅草屋下的白袍人,转身离开。 * 夙丹宸离开后,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出现那拢白衣。 怎么也忘不了,那白袍公子站在茅草屋下,目送自己远去时的模样。 他原以为过不了几日,便会忘记那位公子,谁知随着时间的加深,他反而越来越忘不了他。 无论做什么事情,脑子里想着的都是那个名叫“兰子卿”的人。 他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偷偷跑去桃花林。 桃花林里的茅草屋前,那白袍公子正在外面的空地上晒草药。 他眼睛看不见,只能凭感觉一点一点去摸索。 夙丹宸看着他艰难缓慢的动作,只觉心疼。 那公子晒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蒙着白布的眼睛空空落落地望向前方,唇角轻轻一勾,笑道:“你来了。” “我没有发出脚步声,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站在他身旁的夙丹宸好奇道。 白袍公子只是一笑,神色寥落,道:“人瞎了之后,耳力倒比以前好上许多。”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心揪了起来,几乎便要忍不住扑过去,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此念一起,夙丹宸自己便吓了一跳。 他这是怎么了,只是一个陌生的公子,为什么让他这样在意? 明明就算是应玄,他也没有这样上心过。 夙丹宸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道:“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 那公子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避开话,转而道:“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 这个问题,夙丹宸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第139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你。吃饭的时候想你,练武的时候想你,就连睡觉时,眼睛一闭,脑子里面全都是你。” “索性便来看你了。” 白袍公子听到他的话,泪水湿透白布,哑了嗓子道:“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 他这一哭,夙丹宸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呆呆道:“我们以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你一掉眼泪,我的心就很疼……” 兰子卿将他这一番话听在耳,喉咙里又沙又哑,心里热得厉害。 他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夙丹宸便安静地呆在一旁,帮他整理药材。 这天之后,夙丹宸跑地越来越勤,几乎天天都来报到。 他是含着富贵汤匙出生的,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做过一点杂事。即便沦落到了天下城,城里的侍女也丝毫不敢怠慢了他,衣食住行根本不用他操心。 来到这茅草屋,他却主动承包了所有的杂事。比如兰子卿要烧水时,他忙按住他,提了个铜水壶便往灶台走去;又比如兰子卿要打扫屋子时,夙丹宸忙从他手里接过扫帚,有模有样地做起了下人做的事。 不过有一些事情是夙丹宸无法代劳的,比如兰子卿要整理药材时,他不通药道,便只好交给兰子卿来做。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肯闲着,在一旁充当起兰子卿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七天,有时候夙丹宸来时会带来一些糕点点心,两个人忙完事情后。便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同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案旁,一起吃糕点,一起翻书。 期间应玄已经办完事情,回到了天下城,夙丹宸却发现自己对他越来越没有耐心,满心满意都是桃花林里那位白袍公子。 明明那白袍公子容貌尽毁,哪里比得上俊美无俦的应玄。 可夙丹宸偏偏像是中了他的毒一般,心里眼里只瞧得见他一个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彻底过完这个寒冬前,天下城里先迎来了一场倒春寒。 夜里的冷风寒冷刺骨。 这一晚,夙丹宸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抱起自己床上的棉被,来到桃花林里的茅草屋外,敲了敲门。 兰子卿披衣开门,唇边勾起笑意,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夙丹宸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握住兰子卿的手,小心地牵引他入内后,边阖门边道:“这里晚上太冷,你屋子里又只有一床薄被子,我便为你带来几床厚被子。” 将身上抱着的被子放在床上,开始铺起被子。 如今他做起这些杂事来,到是熟练得很。 兰子卿心里一暖,笑道:“那便多谢你了。” 夙丹宸有些羞鼐地说:“不、不客气。” 兰子卿等了许久,估摸着夙丹宸已经铺完被子,但迟迟没有听见动静,便笑道:“你还有事吗?” 夙丹宸红了耳根,结结巴巴道:“我的被子都在这里了……” 兰子卿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般,勾唇笑道:“你想和我一起睡?” 夙丹宸耳根更红了几分,害羞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兰子卿唇边笑意越深。 两个人同睡在一张床后,夙丹宸翻来覆去,一下子便滚到了兰子卿身边,淡淡的青莲幽香钻入他的鼻尖,让他的心立刻“砰砰”跳了起来。 他像是受了蛊惑般,红着脸问:“我可以抱着你吗?” 兰子卿心里猛地一跳,尽力维持住平静的模样,反问:“我这一副模样,你不介意吗?” 话音刚落,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夙丹宸紧紧抱了他半响,忽然撑起身,桃花眼亮晶晶地盯着被他压在身下的人,认认真真地说:“我可以瞧一瞧你的眼睛吗?” 兰子卿默了许久,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只有他的情人,才能看他的眼睛。 第120章 收尾(四) “我知道。” 黑暗中, 夙丹宸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神色半点也不像是在说笑,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愿意做你的情人。” 兰子卿全身一震, 伸手抚摸他乌黑柔软的发丝, 声音低了下来,轻轻喃道:“我这副模样, 哪里值得你喜欢?” “不,我喜欢!” 夙丹宸急忙道。 “我喜欢你的声音,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说到这里, 他停了停,脸上飞起一抹羞窘之色,低低道:“你不要取笑我, 我知道我们两个都是男子,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和你在一起。” 兰子卿湿了眼睛,心里一阵温热, 抱紧了他的腰,在黑暗中默了一瞬,却道:“你同我说这些话, 不怕应玄不高兴吗?” “应玄?” 夙丹宸皱眉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提他做什么?” 兰子卿揉了揉他的脑袋,低低笑道:“你不是他的情人吗?” “这……” 夙丹宸神色明显一黯, 闷闷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不是真是他的情人,因为我一醒来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我真的是他的情人的话。那我也只好辜负他了。” 兰子卿分明因为他那番话高兴得心花怒放,却佯装成一副正经的样子,半真半假道:“你现在能辜负他,日后是不是也会因为别人来辜负我。” “不!” 夙丹宸着急了,急忙解释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承认应玄是对我很好,可是我心里对他始终没有喜欢的感觉。自从那天我在桃花林里见到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脑袋枕在兰子卿的胸膛上,像是迷惘一般自言自语地喃喃,“真是奇怪,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兰子卿高兴得一塌糊涂,心里又感动又柔软,抱紧了他的腰,忍不住唤道:“阿宸……” 夙丹宸从他胸膛前抬头,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我可以瞧一瞧你的眼睛吗?” 兰子卿含笑点头。 夙丹宸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伸手摸到他蒙在眼前的白布,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白布下面的那双眼睛他已经见过千遍万遍。 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掀便揭开了那块布。 布下幽深如墨的眸正含笑望着他。 顾盼生辉,水光潋滟。 夙丹宸看呆,一时竟愣在了那里,直到兰子卿低低笑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红了耳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咦? 不对。 这哪里是瞎子该有的眼睛。 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忙问:“你没有瞎?” 兰子卿轻笑道:“原本是瞎了的,不过前几天已经治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夙丹宸生气道:“这些天来我不知道有多担心,担心你眼睛看不见,又一个人呆在这里,哪里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兰子卿听了心里一阵柔软,伸手抚着他的脸颊道:“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但是……”想起那几日来夙丹宸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模样,唇边不自觉流露出轻暖的笑意。 墨眸柔软地盯着他,改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若是叫他人知道我重见光明,会惹出很多麻烦。” 夙丹宸听他这样一说,也顾不上生气了,紧张地看着他,“这里有人要害你吗?你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兰子卿笑而不语。 夙丹宸见他不肯说,只好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我也就不多问了。不过你既然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那你的脸……” 兰子卿摸了摸自己布满伤痕的脸颊,墨眸里闪过一抹暗光,声音故意低落下去,“你果然是嫌弃我这副模样……” 话音未落,薄唇便被人用力而又温柔地吻住,兰子卿墨眸眯了眯,很快唇角一勾,以主动姿态回应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都气息不稳时,这才结束这个深吻,夙丹宸红着脸低低道:“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就算你真的不能恢复容貌,我也不会在意的。” “阿宸……” 兰子卿心里热得厉害,墨眸里一片水光盈盈。 控制不住激荡的情绪眷恋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后,柔声道:“要想恢复从前的容貌,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夙丹宸忙问。 兰子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还差一味药,这味药极为难求,只怕我此生也无法找到它。”说到最后一句时,有意无意地看了夙丹宸一眼,墨眸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令人看不分明的光。 夙丹宸此刻一心想着他所说的那位药,自然也忽略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异常。 “是什么药?” “五色仙珠。” 兰子卿说了一个药名后,跟着搂紧了夙丹宸的腰,只道此药天下难寻,还是早些睡吧。 夙丹宸临睡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药名。 茅草屋外夜风吹得桃枝摇摆不定,哗哗作响。 屋内,夙丹宸与兰子卿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身上盖着温暖的棉被,竟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夙丹宸早早便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院落。 院落里摆着憨厚可掬的绿盆栽,盆栽油汪汪的绿叶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夙丹宸刚回到院落,便发现不对劲,他房间的门竟朝外大开着,他不由得身心警惕起来,放轻了脚步走进去。 “原来是你。” 见是应玄,夙丹宸脸上警惕的神色缓和下来,转而道:“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此时天正蒙蒙亮,房间里惨淡无光,应玄仿佛冰雕成般一动不地便坐在昏暗中,俊美的容颜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见他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可见怒意不轻。 “你去了哪里。” 第140节 夙丹宸心虚起来,随口道:“没有去哪里,只是去外面走了走。” 听到他的话,应玄脸色更沉了几分,“走了一整夜吗?” 夙丹宸便说不出话来了。 应玄盯着他看了一圈,墨眸里划过一道冷光,沉声道:“你是不是见到了谁?” “没有!” 夙丹宸脸色一变,连忙否认。 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干巴巴地笑了笑,低头避开应玄怀疑的目光中,道:“这里除了你,我还能见谁?” 应玄紧紧盯着他,仍是一副怀疑的模样,“当真?” “你不相信我吗?” 夙丹宸抬头看他,生气地说:“我们都已经是情人了,难道我还会骗你吗?” 应玄像是被他那句情人哄到了一般,又像是怕他真生了气,原本紧绷的脸色一下子便缓了下来,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哄道:“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相信你。” 就算殿下当真见到了兰子卿又如何,凭他现在的模样,殿下还会要他吗。 应玄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脸上越发温柔下来,那双死气沉沉的眸深情款款地注视怀中的人,动情道:“小宸,我走了这么久,你想不想我? 这句话若是换作十日前,夙丹宸或许还要认真考虑一下,现在他心里只有兰子卿一个人,恨不得应玄永远不要回来才好,哪里还会想他。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愧疚起来,毕竟是他对不起他在先。犹犹豫豫了半天,见应玄万分期待地望着自己,一咬牙道:“想……” 应玄大喜过望,连那双死人一般的眼睛也瞬间有了光彩,握着他的手放到唇边,激动地亲了又亲。 “小宸,我也想你。” 夙丹宸见他这样一副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应玄对他的确称得上千依百顺,任何事情只要他想,他都会替他办到,有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开口,他便已经替他办妥了。 他醒来的时候,记忆全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说不害怕那是假的,那段最让他惶恐不安的时光,也是应玄陪着他度过的。 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心里始终无法真正地接纳应玄,听应玄说他和自己是情人后,他只觉得荒唐,两个男人怎么能做情人。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无法接受男子,直到他见到了兰子卿。 抱着子卿的时候,他只觉满心满意的温暖与满足。 他甚至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荒谬,怎么会去做应玄的情人,如果这世上有男子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的话,那也应该是兰子卿才对。 夙丹宸一边感激上天让他遇见兰子卿,一边又觉得对不起应玄,他被这两种情绪折磨的心情复杂,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看见一张放大的俊美容颜缓缓吻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便推开! 空气顿时安静地可怕。 “我……我有点累,你先出去吧。” 夙丹宸戳着手指,脸色有些窘。 应玄一张俊颜沉如寒水,深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住心头翻滚的情绪,道:“也好,小宸你好好休息。” “等等!” 夙丹宸不知想到了什么,忙叫住走到门口的应玄。 应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夙丹宸被他盯得心虚起来,偏过头,低低道:“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五色仙珠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应玄皱眉问。 “我自然有我的缘故,你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我会感激你的。” 其实应玄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五色仙珠,但见夙丹宸这一副紧张的模样,再加上他衣服边角上沾着的桃花碎屑,心里便明白了大概。 他看破却不说破,反而脸色柔和下来,道:“天下城的后山上便长着这种果子,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替你摘一些来。” “不、不用了。”夙丹宸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我只是随口一问。” 应玄将他暗自欣喜的模样看在眼里,墨眸里闪过一抹暗光,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夙丹宸想了想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说完后,应玄便转身离开了,夙丹宸因为他这句话心里又愧疚了几分。 应玄走出院落,停下脚步,之前柔情似水的模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酷肃杀之意。 唇边勾出嗤弄的弧度,“兰子卿,我当真是小瞧你了。” 你想要五色仙珠,我送你芳之果尝一尝。 看你变成了痴呆,还怎么来和我抢。 第121章 大结局(上) 三日后, 夙丹宸忽然浑身是血地闯入茅草屋。 “砰”地一声,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阿宸!” 兰子卿吓得脸色煞白, 忙扑了过去。 夙丹宸在他的搀扶下坐在床边, 握着他发抖的手道:“别担心,这不是我的血……” 兰子卿确定他身上没有伤口后, 这才松了口气,仍有些担忧地问:“那这是?” “是白老虎的血。”夙丹宸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一颗通体朱红的果子, 小心翼翼地交到兰子卿手心里。他脸上发丝上都沾了草屑, 衣袍间全是泥点, 看上去好不狼狈,唯有一双桃花眼比从前更晶亮几分,喜道:“子卿, 我采到五色仙珠了。” 果子周身散发出诡谲异常的芳香。 兰子卿眉眼复杂地望着手里的果子,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哑声道:“阿宸,你真的……” “子卿, 你快点用它入药,治好你的脸吧。” 夙丹宸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期待。 兰子卿默了默,忽然将手里的朱果往夙丹宸嘴里塞去, 夙丹宸猝不及防,连咳了几声后竟咽了下去。 “子卿,你……” 那果子一咽下去,夙丹宸的脑子立刻剧痛起来, 好像有一把火在里面燃烧一般,他疼得受不了,抱头大喊“好疼”,倒在床上满地方打滚。 兰子卿虽然早已料得,但真正看见他这副模样,仍是心疼的不得了,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用头乱撞,哑声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阿宸……阿宸……” 没一会,兰子卿怀里的人便不动弹了,夙丹宸已经疼晕了过去。 兰子卿目光柔软地看着怀中脸色苍白的人,眉目间满是心疼与无奈。 夕阳西下的时候,躺在床上昏睡了四个时辰的夙丹宸动了动手指,紧着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先是一阵模糊,待适应了光线后发现周遭是茅草屋的模样,有一道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不知在摆满药材的桌前配弄什么。 那道背影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子卿!” 夙丹宸激动道。 桌前的白袍人猛地转过身来,眉目极是欣喜地来到他床边,“殿下,你醒了……”目光闪烁地望着他,伸手轻抚他的脸,夙丹宸握住他发颤的手,满脸激动道:“子卿,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兰子卿亦面有激色。 夙丹宸激动下来后,心疼地注视他被毁的容颜,恨道:“是不是应玄害得?我去找他算账!” 兰子卿连忙按住他,“不可!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切不能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吗。”夙丹宸红了眼睛,脸颊紧紧贴着他微凉的手心,“都怪我,如果我不去招惹他,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兰子卿温柔地望着他,轻轻摇头,柔声道:“殿下,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脱身才是。” “可是我……我打不过他……”. 夙丹宸低头愧道。 兰子卿起身来到摆满了药材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瓶塞着软木的羊脂小瓶,便是兰子卿刚刚配弄的那一瓶,拿了瓶子回到床前,兰子卿将羊脂小瓶递给夙丹宸。 “这是什么?” 夙丹宸不解地看着手里的小瓶子。 兰子卿墨眸里闪过一抹冷光,“是拿来对付应玄的。” * “小宸,难得你邀我喝酒。” 应玄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笑望着眼前的人。 他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回到天下城便听说夙丹宸邀请他喝酒,自然是满心欢喜便来赴约了,只以为夙丹宸更接受了他一些。 夙丹宸见他满目温柔地注视自己,一时心虚起来,干笑道:“ 你想喝酒还怕找不到人吗。” 动手倒满一杯酒,端起来递给他。 “我只想和你喝。” 眼看应玄即将接过去,夙丹宸突然手腕剧烈一抖,险些将酒泼洒在外面。 应玄看着他这副样子,墨眸里的笑意渐渐散去,脸上声色不动,仍是接过了酒。 雪白色的酒杯里清光粼粼,酒面上漂浮着零零星星,金黄灿灿的桂花。 是桂花酒。 应玄见了不由得眸色一变,脸上有几分追忆之色,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小宸,记得当日我们第一次喝酒,喝得便是桂花酒。” 夙丹宸已经恢复了记忆,应玄说得这些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他那晚送他回去后还送了他一瓶桂花酒。 第141节 现在想起来,夙丹宸只觉得肠子都要悔青了。 不过在应玄面前,他自然不能表现出记得的样子,只能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道:“可惜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记得了。” 应玄神色黯了黯,只说了一句“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便没有再开口。 夙丹宸见他只瞧着手里的桂花酒,却不喝下去,心里着急起来,道:“你不喝吗?” 应玄将他这副生怕自己不喝的模样看在眼里,那双刚刚有了光彩的眸复又沉寂下去,死气沉沉得可怕,默然许久后,道:“你亲手端给我的酒,我怎么会不喝。” 仰头一饮而尽。 夙丹宸见他喝了下去,桃花里迸发出一阵光亮,心中雀跃不已。 应玄仿佛是被这一杯桂花酒灌醉了一般,拉着夙丹宸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他本不是多话之人,甚至可以说是冷言冷语之人,从前爽朗大夫的应大夫,不过是他在人前装出来的模样罢了。 兰子卿也是演戏的行家,无论骨子里怎么孤傲冷漠,人前始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当年甚至凭着这副模样在书院里赢了子弟们一声又一声的称赞。 两个骨子里填满了阴郁冷漠的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行走人世。 不同的是,兰子卿待人看似柔和实则疏离,看似入世却是避世,三载为相,深居简出,少于外人来往。 而应玄整日与朋党厮混。 可以说,兰子卿装出来的温文尔雅是为了更好的避世,应玄选择的爽朗大方是为了更好的入世。 可是,无论是为了避世还是入世,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啊。 一样阴郁冷漠的人。 “为什么……” 夙丹宸看见应玄倒在石案,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他这一句话。 “什么?” 应玄没了声音,唇边流淌出鲜血,眼睛渐渐阖上,彻底地昏了过去。 夙丹宸急着离开,顾不得他的话匆匆往桃花林赶去。 身后,应玄缓缓坐了起来,满目阴沉地望着他离开,拿起酒杯吐出刚刚喝下去的桂花酒。 第122章 大结局(下) 夙丹宸与兰子卿刚刚出了茅草屋, 便在桃花林里被一大群手里握刀的黑衣人包围住。 夙丹宸立刻挡在兰子卿身前,紧张地望着周围的人。 兰子卿亦神色警惕。 人群中辟出一条道,一个一身玄袍、俊美无俦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你没事?” 夙丹宸惊讶地看着走来的应玄。 “比起这个问题, 我更好奇你身旁的人吃了芳之果竟还能安然无恙。” 应玄面无表情地说, 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冷冷盯住兰子卿。 “芳之果?这是什么东西?” 夙丹宸满脸疑惑。 兰子卿低低笑了声,嗤道:“谁说我吃了芳之果。”秀眉微挑, 冷笑着看他,“应大人, 难道你不知道芳之草的解药便是它的果子芳之果?” 应玄脸色一变, “那五色仙珠……”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五色仙珠, 是我编出来的。一切,都怪你自作聪明。” 兰子卿唇边嗤意更浓。 从头到尾,兰子卿想要的就是芳之果, 但芳之果所生长的地方戒备森严,凭他一人根本无法进入到后山采摘,之所以告诉夙丹宸他需要五色仙珠来治脸也是料定他不会放任不管,必定会想法设法打听五色仙珠的下落, 而这天下城中,也唯有应玄能够帮助他。 应玄如此阴险狡诈之人,必定会将计就计, 借芳之果来害他。 他原本担心应玄会用其他的果子来搪塞夙丹宸,没想到应玄果真恶毒如斯。 须知普通人服下芳之果,不死也成痴呆。 应玄也是聪明不过的人,顿时便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兰子卿的计, 墨眸里霎时杀意腾腾,满目阴沉道:“兰子卿,算你棋高一招,不过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绝不会再放过你!” 夙丹宸立刻冲出来挡在兰子卿身前,“我就算拼死也不会让你伤害子卿!” 应玄见了,脸色青青白白更加难堪几分,痛苦盯着夙丹宸,咬牙道:“殿下,兰子卿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为什么你还是喜欢他!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他兰子卿!” 夙丹宸无谓地迎视那道阴鸷的视线,一脸坦然道:“你没有必要和子卿比,因为子卿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 “殿下……” 兰子卿动容地望着他。 夙丹宸握紧兰子卿的手,桃花眼认真地回望他,“子卿,你别担心,我绝对会保护你的……” 忽然,眼皮越来越重,话未说完人渐渐昏了过去。 兰子卿接住他滑下去的身体,将人抱在怀里,目光极是温柔地注视怀中的俊颜,在他耳边轻轻道:“抱歉,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 接着眸色一变,抬头看向应玄,嗤笑道:“应大人,你输了。” 应玄满目阴沉。 当日在客栈中,眼看应玄便要一掌劈死兰子卿,千钧一发之际,兰子卿忽然提出一个赌约。赌约的内容是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夙丹宸先遇见应玄,最后也爱上了应玄,那兰子卿便自我了断,成全应玄和夙丹宸。反之,应玄便放他二人离开。 当日应玄本可以直接杀了兰子卿,为什么最后却答应这个赌? 那是因为兰子卿算定了他的不甘心。从一开始,应玄便认为夙丹宸会选择兰子卿而不是自己全都是因为兰子卿抢先一步,他要证明给兰子卿看,如果先遇见夙丹宸的人是他应玄,那么夙丹宸一定会喜欢上他。 为了赢得这个赌,应玄甚至毁了兰子卿的容貌和眼睛。 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夙丹宸选择的人仍旧是兰子卿。 “应大人,我真要好好谢你,若不是这场赌,我怎么能知道殿下对我的心。” 兰子卿目光盈盈地望着枕在自己肩膀上昏睡的夙丹宸。 应玄脸色阴沉地可怕,握紧了拳,冷冷盯着他看了半响,忽然像是瞧出了哪里不对劲一般,黑瞳猛地一缩。 “原来你的脸根本就没事。” 兰子卿摸着自己布满伤痕的脸笑了笑,嘲弄道:“你现在才看出来吗。”伸手轻轻一揭,脸上的伤疤竟全被揭下下来,暴露在白光下容颜如玉,肌肤如剥了皮的鸡蛋般白嫩无暇,哪里还有之前容颜尽毁的样子。 加之他此刻白衣翩翩,竟比之前一身青衣的模样还要出尘几分。 应玄脸色越来越阴,目光里全是被人戏弄后的杀意,冷冷道:“想不到你的医术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兰子卿冷笑,“过奖。” “你不要得意,凭你医术再高也是个没有武功的人。” 应玄苍白冰冷的指尖轻轻一挥,顿时响起无数长剑出鞘的声音,身旁数十个黑衣人握紧手里寒气凛冽的剑,对准兰子卿与兰子卿怀中不省人事的夙丹宸。 兰子卿被无数把刀剑包围在中间,脸上丝毫没有慌乱的神色,搂紧夙丹宸冷笑着看着应玄,“看来应大人是不打算遵守诺言。” 应玄一脸的冷酷,“我是绝对不会将殿下让给你,只要杀了你,殿下仍是我的。” “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不肯放手。应玄,你真是可悲。” 兰子卿怜悯地看着他。 应玄被他的态度激怒,沉声喝道:“给我杀了他!”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兰子卿冷声道,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块暗纹金牌。 正要扑上去的黑衣人因为他的话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手里的令牌上,只看了一眼,在场的人无不脸色剧变,吓得站也站不住,悉数跪倒在地。 “参见圣令!” 应玄脸色难看至极,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天下令,你怎么会有天下令!” 天下令乃是天下城城主手令,持令者能号令天下城里所有人员。 当日兰子卿与夙栖止的交换条件之一,便是这块天下令。 应玄的问话兰子卿没有回答,只是嗤笑道:“应大人,还不肯放行吗。” 应玄一张俊美的容颜扭曲了几分,冷笑道:“就算你有天下令又如何。”说话间,手掌心里缓缓聚集内力。 兰子卿脸色一变,冷色道:“拿下!”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们犹豫了一瞬,在应玄出掌前将他团团围住,手里的剑倒戈相向,全都对准了应玄。 “你们好大的胆子。” 应玄周身散发出腾腾煞气。 黑衣人吓得手腕一抖,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道:“护法大人赎罪……他、他手里有天下令啊!” 应玄目光一寒,刚刚说话的黑衣人突然七窍流血,双目暴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其余的人见此情景,吓得面如土色,无比胆战心惊地后退一步。 应玄冷笑了一声,轻蔑地说:“兰子卿,你不会以为凭他们几个能对付得了我。” 兰子卿脸色丝毫没有惧色,不慌不忙道:“他们几个自然算不了什么,可若是加上‘美人笑’又如何?” 闻言,应玄“哈哈”大笑起来。 “兰子卿,你失算了!那杯酒我根本就没有喝下去……咳咳……” 话说到一半,他胸口突然窒息般绞痛,喉咙里一腥,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黑衣人惊疑地看着他。 应玄脸色僵住,僵硬地摸了摸唇边温热的鲜血。 “怎么可能,我明明没有……” “谁说毒在酒中。” 兰子卿唇边勾起愉悦的弧度,轻笑道:“毒在酒杯上,你喝下酒时便已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