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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之时,穆流溪本是迷迷蒙蒙的眼睛却是微微的亮了起来,亮光如琉璃,眸色似瑰丽,她本就长的漂亮艳丽,虽说此刻虚弱无力,可不知为何,这时的她竟是能要人恍惚生出惊艳之感来,尤其是在对上她那双丽色无边的眼睛时,更像是看到了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要人暗惊,在这非人待下的地方,她竟如暗夜之中的幽昙花,悄悄地舒展着自己的美丽,柔柔的绽放着自己的光华。

    “姐姐,你或许不知道,我并非是从一开始就憎恨你的;当年在我知晓你与母亲提起要将我送给周齐的时候,我虽然心灰意冷、难过不已,可终究还是能够理解与你;虽说我与你之间相差了许多岁,可自小我就知道,穆家能在败落之后还可以过上好日子,全凭你一人在外支撑;同样身为穆家的儿女,纵然不是心甘情愿,我也要听话懂事些,能够替你分担一些也是好的;所以,到最后我还是听话的走进了襄阳候府来接我的小轿,认下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爱上的男人当我的夫君。”

    说到这里,穆流溪微微动了动手指,透白的指尖上发白的指甲轻轻颤颤,像极了被春霜打了一层的迎春花,看似娇弱,实则藏韧:“但世间之事总是那么难以堪破,当年我与朱公子相识于郊外,得知他医术不凡乃神医之后,曾天真的将这件事说与身边的丫鬟分享;可不知那丫鬟却是吃里扒外的,不!确切的说是那丫鬟足够忠心耿耿,她当年尽心竭力的伺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姐姐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一个眼线罢了;其实,你早就生出要将我送与周齐的打算,只是当年我还年岁尚小,你又怕我在成长之时会生出其他别的心思,所以你就选了个足够听话机灵的丫鬟给了母亲,再由母亲之后交给了我;可悲我曾经天真憨傻,竟是不知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有心之人步步安排,还傻兮兮的和一个注定了要背叛我的下贱奴才称为姐妹;姐姐,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当我知道一切真相,知道周兰察觉朱公子的身世的开始竟是从我身边丫鬟之口传出去的那一刻,我多想杀了自己;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都会后悔的痛哭流涕;哭自己眼瞎,为什么错信了不该相信之人伤害自己最爱的男子,哭自己够笨,为什么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器,成了最可笑的那个帮凶。”

    “当年我也不知道周兰会对那个大夫下此狠手,我也是被她利用?”穆流萍着急的解释着。

    “利用?是啊,事情到最后你可以将所有的错误和责任一把推开,然后潇潇洒洒的说一句被利用就能心安理得;可是姐姐,你敢扪心自问当初在你故意将朱公子的消息透露给周兰的时候,你的心就真的清亮如水没有任何瑕私吗?”穆流溪说到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讥笑:“可笑你机关算尽,把该利用完的人都利用个彻底,最终,却还是没得了周兰的好脸色,也没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

    听见穆流溪说的这些,穆流萍的脸色终将是难看了几分;她承认,当年之事她是故意为之。

    当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在自己严密的看管下还是默默地将一颗芳心送给其他男子的时候,她慌乱了;这可是她专门为自己准备的一颗最有利的棋子,她怎么可以允许棋子在没有被自己利用之前就逃脱掌控呢?

    而恰在那时,她从那个被安排在穆流溪身边的丫鬟口中得知了那名男子的真实身份;她常年生活在襄阳候府,对侯府的上下几乎都摸的一清二楚,自然也是知道,被称为算无遗策、心智玲珑的侯府郡主周兰自小就对各种的奇人异事感兴趣;所以就在那时候,就心生了一条毒计;她要利用周兰之手,让那个敢坏她计划的不知死活的大夫彻底消失在穆流溪面前。

    只是,要她没想到的是,向来对能人异者颇为礼遇有加的周兰却独独对那名大夫生了必杀之心;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至今也不清楚。

    如今,当年费尽心思掩埋的真相就这样被戳破,她自是无话可说;可是,她也不后悔当年的决定;这些年来,她努力生存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整个穆家,所以如可以让她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她会告诉所有人;她一定会重新走上这条路,只是,到那时,她不会再心慈手软,再让自己重蹈覆辙。

    仔细听着这对姐妹的一言一语,周放总算是将事情的大概摸了个清楚;感情自己遭受如今祸端,竟是被这样带累的;可笑他自诩聪慧狡黠、狠辣奸诈,到最终却被一个女人利用,成为她手中报复的工具。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很不能咬碎自己的牙齿,龇着一口的血腥,怒视着那个让他恨不能印到骨髓里憎恨的纤瘦背影。

    *

    森冷的地牢中,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渐渐陷入到一片安静之中;好似刚才的争吵和咒骂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有丝丝缕缕清凉的空气和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

    静,静到近乎诡异。

    就是在这片诡异的安静之中,穆流溪依旧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光束,看着明明灭灭的光泽在眼前一圈一圈的旋转,看着飞舞的尘屑在光束中轻轻地旋转着曼妙的舞姿;然后,感觉到日光推移、时光流过,就在她觉得浑身疲累睁着的眼睛渐渐发酸,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的微微闭合时;突然间,她似乎听到了头顶传来一丝响动;跟着,就像是看到了几条人影宛若从天而降一般,从高处缓缓降下,然后,来到她面前。

    “流溪……流溪……,你醒醒,流溪……。”

    是谁?是谁在喊她?

    穆流溪挣扎着动了动手指,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了一样,让她必须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出一条细细的缝。

    只是,待一簇昏黄的光火通过细细的缝隙穿透进她的眼睛时,她忽然激动地娇躯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瞬间溢出无法言说的惊喜和激动:“朱公子,我终于见到你了,你是来接我的吗?”

    徐昭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浑身做男子打扮站在地牢之中,放眼四望,忍不住对这里凄惨的环境暗抽一口气;但是当目光接触到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的穆流溪时,更是不忍的转过头,悄悄看了眼身后负责保护她安全的素玄。

    素玄上下打量了一番此时已被朱泽抱起,轻轻放在怀里的将死女子,对着徐昭摇了摇头,低声道:“失血太多,没救了。”

    而朱泽,在听到素玄那声刻意压低的声音时,抱着穆流溪渐渐冰冷身体的他却是神色未动,他看着怀中女子努力地张合着嘴唇发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声音,轻轻地伸出手替她梳理着鬓角边蓬乱汗湿的乌发,露出了数日以来第一个笑容:“流溪,别怕,我来接你了。”

    ☆、098:引兽粉,归去

    穆流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在梦中,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枯瘦苍白的手指带着一丝不确信轻轻地触碰到那张带着温热的面容,细长的指尖像是最精致的画笔,眷恋的描绘着她在梦中梦了一遍又一遍的眉眼,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嘶哑柔曼的嗓音:“朱公子,你怪我吗?”

    朱泽将自己的身体压低,尽量让怀里孱弱的女子在他怀里躺的舒服点:“什么?”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遇害了。”

    想起当年自己所受的迫害,至今念起都会让朱泽难掩心底的愤怒仇恨之意,可是,在看着穆流溪眼中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碎芒,他却是不忍心的摇了摇头:“我不怪你,当年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可终究是我连累了你,我甚至在当初都不知道你已被遇害,自己还不懂事的埋怨你一声不吭便消失了。”说到这里,穆流溪的脸上挤出苦涩的笑容:“当年之事错综复杂,背后真凶实在是隐藏的太深,我也是在近两年的无意之中得知了全部的真相;可知道一切又怎样?将襄阳候府搅的鸡犬不宁又如何?你活不过来了,我们也回不到当年了。”

    说到这里,穆流溪的心口就是一阵揪痛,狠狠咳嗽两声,一股股的鲜血便不断地从她的嘴角溢出来,很显然在竹林时,她已被周齐重伤,只是伤势一直被压抑着;如今到了这樯橹之末才彻底爆发。

    朱泽忙擦拭着穆流溪嘴角的鲜血,摩挲着就要将怀里带着的灵药拿出来喂给她,可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这连番的动作,穆流溪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他生出一丝警惕。

    “如今你我都去了,襄阳候府经过这件事也是元气大伤;只是可惜,我不能眼看着周兰得到报应,她费尽心机的从你那里得到神医世家的医药典籍,从你家世代家传的医术中研究出黑巫降术的用法,也不知道她要利用这种邪术来做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像她那样心思歹毒的女人,只会害人,哪里会用那种诡异的术法来救人呢。”

    朱泽惊愕的看着穆流溪:“你是说,她学会了我朱家家传的降术?”

    站在朱泽身后的徐昭陡然听见朱泽拔高的嗓音着实吓了一跳,回头就去看素玄,素玄却是低着头微微皱了下眉;见这两人的神情有异,徐昭默默地挠了挠自己的掌心,看向穆流溪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审视。

    可穆流溪像是听不到朱泽的问话一般,而是双眼放空的喃喃自语:“不过,就算我现在担心这些也是没用了,但望以后老天开眼,让那个女人在害人的时候少得逞几次。”

    朱泽本就心疼穆流溪如今的惨况,如今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更是心焦不已;但唯今眼下就算是心急他也无法多做什么,唯有先让怀中这已遭受折磨的可怜女子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少经受些痛苦磨难。

    朱泽又将怀里的穆流溪往怀里揽了揽,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眼神中越来越涣散的光晕,便知道她的离去他已无可奈何;当年那个站在青青山坡上对着他灿烂轻笑的活力少女仿佛已被残酷的岁月折碎消磨,眼下的她,不过是依具没有生命意义的傀儡,在人间留下她曾存在过的最后印记。

    朱泽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心轻轻地贴在自己的心口位置,慢慢开口,道:“流溪,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告诉过你,作为医者应该做到冷酷无情,这样才能冷静的面对生死,才能从容的面对各种各样被病痛折磨得伤患;医者动情,便会自扰,多情,就会自缚。”

    “是啊,我当然记得;所以,你才说我不适合学医,说我长了一双太过多情的眼睛,就算是学了医术,将来也不会大成。”提起当年,穆流溪枯败的脸上多了几分活力,甚至连苍白的脸颊上都似飘上了两朵红晕。

    朱泽笑了笑,带着药香的干净手指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蓬乱的乌发,小心自己的摘掉她发间的杂草和赃物,道:“可我如今却觉得,自己当年的这些话说错了;真正出色的大夫,就应该如你一般温柔多情一些才好,这样才能痛病者所痛,苦病者所苦;如果当年我不那么自负教了你医术,或许今日你会有所成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

    听到朱泽说出这样的话,穆流溪却是轻轻笑着缓缓的摇头,她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掌心正在被温暖,感觉到自己发冷的身子像是被一股暖流包裹着正在变得柔软;这种感觉,她觉得很舒服,很幸福。

    “朱公子,如果鬼魂真的有轮回转世,那我们再遇到好不好?我们相约,就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郊外的山坡上,我依然穿着一身粉荷色的纱裙,站在坡顶等着你;你若看见我,就来寻我,真正的教我医术可好?”

    “好。”

    穆流溪脸上的笑容更胜,琉璃色的瞳孔开始渐渐扩散,如漫天的星芒,瞬间星月移动,骤然间绽放出耀眼的光亮,光亮的光束在一下变的极为明亮之后,渐渐开始如流星般陨落、晦暗,而她本就中气不足的声音,也渐渐变的越来越小:“朱公子,如果我们真的能下辈子再重遇,我一定要勇敢的告诉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呢。”

    苍白柔软的小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挣扎着想要再去摸一摸那让她觉得眷恋的温暖面容,可是最终却停驻在半空中,顿了片刻后,陡然坠落。

    无力的手指,印在泥泞的血泊中,红色的血,苍白的肌肤,两种最极致的颜色相互对撞印衬,明明是那般的具有冲击力,可是,却要人光是看着,就觉得眼底发酸、心头酸疼。

    徐昭并没有听清楚穆流溪最后对朱泽说了什么,只是透过朱泽勾下去的腰身和不断隐忍颤抖的肩膀,看到了那个女人被黑发半掩的清艳含笑的容颜。

    那是一种解脱般的最后的笑容,一种带着淡淡的幸福和憧憬的笑容;也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另一种希望,抓到了她这辈子拼尽全力都没抓到的最后的幸福的尾巴。

    “朱泽,走吧,迷药的效力只有半个时辰;若是等会儿这里的人犯醒了发现了我们,我们就走不了了。”徐昭上前一步,伸手扶住那因为伤心痛苦而不断颤抖的肩膀;她知道,他在哭。

    朱泽将深埋在穆流溪怀中的脸抬起来,同样苍白的脸色上已然沾染了她身上的血迹;漆黑的眼睛里闪过挣扎,最后,终于在一个狠狠地闭眼后,将怀中身体已经不再温热的娇躯再次放到冰冷的地上,双臂重重的撑着双膝,缓缓地站了起来。

    素玄麻利的走上前,将穆流溪的遗体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的身上没留下他们曾来过的痕迹后,就又站到了徐昭的身后。

    徐昭看着一直低着头的朱泽,眼神透过牢门的木桩看向对面牢笼中因为中了迷药而昏睡的两个人;根据她得到的线报,她此刻自然知道这两个人正式被穆流溪设计而来的;虽然她不太清为什么穆流溪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将这两人一起拖进地狱;但她知道,想要让穆流溪真正的瞑目,就不能放过这两个人;更何况,出于私心,她自然是更不愿意让跟周兰有所牵扯的人潇洒的活在这世上。

    想到这里,徐昭就从怀中掏出当初楚烨在她去大宛时悄悄塞给她的一个‘百宝袋’,从袋子中仔细的翻找了一遍,最后找到两枚药丸,将药丸送到鼻尖仔细问了问候,透亮的眼神里就闪过狡黠之色:“素玄,帮个忙。”

    素玄忙上前,听候差遣。

    徐昭使劲儿将药丸放于掌心碾碎,将掌心中的红色药粉送到素玄面前,指了指对面两个牢笼:“用你的内力将这些药粉撒到那两个牢笼之中,记住,别撒到别的地方了。”

    素玄虽然好奇徐昭为何要这么做,但向来听话的他自然知道有些问题主子不说他就不应该多嘴询问的道理;二话不说便接过药粉,掌心使劲儿,就看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飞速结出几个武功招式,跟着做出一个利索的推风姿势;红色的药粉就跟长了腿一样被一股风夹裹着飞到对面牢笼,将将撒到那两个昏迷的人身上。

    徐昭很满意的拍了拍素玄的肩膀,眼神中尽是满意;果然,出门带上翎羽卫,真是保命打劫逃跑生存的最棒选择。

    解决了那两个人之后,徐昭就去拽朱泽的衣袖:“好了朱大神医,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你早就见惯了生老病死,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你应该明白;现如今,你若是想要为自己的心上人做些什么,那就别让剩下姓周的好过;如今襄阳候府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已是元气大伤,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楚烨跟我商量着明日就动身回去,你若是想报仇,大可以跟着我一起,要知道,周齐的三个孩子,老大被杀了,老二离死不远了,他最看中的小女儿虽说被他远嫁进了京城给楚烨当小老婆,可这个周兰却是最难对付的;周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这个周兰更是个心术不正的,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帮我,我一定会欢迎之至。”

    朱泽睁着发红的眼眶看向在他如此难受的情况下还能嬉皮笑脸的徐昭:“我虽不愿意帮你,但这次我们目标一致;周兰此人,一定要除。”就凭她竟然私自学下他朱家不密外传的降术这一条,就必须铲除。

    徐昭倒是不知道朱泽的心思,而是满意的眼睛一眯,拍了拍手道:“好,那我们就算是目标达成,联为盟友了。”

    朱泽很是不满意徐昭此刻脸上的笑容,别扭的一扭头发出一声冷哼,然后又目露痛色的看着躺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穆流溪的遗体,沉痛的皱起了眉心。

    在回去的路上,朱泽依旧心情压抑,只是在快回到小院时,才看了眼徐昭,道:“你刚才手上沾了引兽粉,记着回去用醋好好洗一洗掌心,别一不小心死在自己手里。”

    徐昭一听这话,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掌心,连声嘀咕道:“原来这引兽粉这么厉害啊,沾上一点都有这么大的作用?嘿嘿,看来这次那俩坏心眼的家伙不是被引兽粉引来的毒蛇毒死就是要被引出来的大老鼠咬死了;不愧是朱泽你做出来的东西,质量保证太牛了。”

    在一旁听到这一番对话的素玄在看见徐昭的动作后,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两步,然后将两只手摊开,狠狠地在自己的屁股上使劲儿的蹭;一边蹭还不忘一边吐槽徐昭,这皇后娘娘未免也太不靠谱了,拿引兽粉出来害人也就罢了,事后还不知道自我保护?要不是朱神医好心提醒,那他今晚岂不是也要被毒蛇大老鼠来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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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段清,抢媳妇去!

    大宛,镇北王府中。

    跟大梁的渐见春意相比,此时的大宛虽说已不比冬天来的寒意森森,可此时的气候毕竟还是比已经渐渐回暖的大梁冷上些许。

    镇守在大宛北面边陲的镇北王府占地面积极大,可因两代王爷皆是军伍出身,所以王府中并不见寻常王侯将相府邸那般骄奢豪华,反倒是一派军中行伍冷肃的风格;宽阔的王府内院,少见有花丛团簇,溪水细流,青灰色的砖墙砌成的院落干净而规整,院内种植着棵棵笔直参天的白杨树,如站岗的哨兵,数行排开,颇为整洁;这样设计别具一格的王府,当真是实属异类;但也正是这样,反而要人眼前一亮;要说偌大的王府中唯一算得上一点景致的,恐怕也只能是王府西南角的一片梅园了。

    当年镇北王段逸娶得娇妻,镇北王妃常年跟随在段逸身边与他一起远离宛城繁华,居住在这气候颇为恶劣的北方;为了感激爱妻的相随相爱之情,更是为了讨好心爱的妻子,段逸难得浪漫了一把,亲自在王府中开辟了一片土地,种了这样一片景致怡人的梅园送给镇北王妃;每逢冬日降临,大宛的北方一片银装素裹,广袤的大地除了高高竖起的灰色城墙和不断飞舞的寒冷雪花再无半点生机;可就在这塞北雪地中,王府中的梅花却是开的最为灿烂;烟烟霞霞,伴雪而生,冷冽的幽香硬是劈开寒冷的空气,给这漫长的冬日平添了许多的风姿。

    虽说如今镇北王妃早已去世多年,可王府中的梅园却依然开得很好;只是如今随着气温的回暖梅花已步入凋零之时,除了瓣瓣从花枝上坠下来的烟霞花瓣,就剩下地上铺沉的厚厚的一层残枝落叶。

    段清简单的穿着一身青色的窄袖长衫,劲瘦有力的腰间被一扎宽的腰带紧紧束缚,勾勒出近乎完美的高大修长身型;不同于寻常王孙公子腰间佩戴的价值连城的吊坠玉佩,一把短剑被他潇洒的佩戴在腰侧,更衬得那背影如风流潇洒的江湖少侠,一身盎然正气,令人不禁侧目。

    他的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宛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在他看完信中所写之后便来到了这处梅园,半晌都不言一语,只是怔怔的看着被风夹裹着在空气中不断飘动的梅花花瓣,黑色的眼睛中,像是压抑着沉沉的黑雾,衬得深邃的眼睛更显幽深,瞳孔更显黑亮有神。

    段逸从远处走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对于这个儿子,他知道自己欠他很多;当年,他身负皇命,丢下连路都走不稳的幼子和身体不太好的爱妻护送先皇后去了大梁求医;本以为数月便能回来,却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十数年;岁月匆匆,时光荏苒,等他再次回到这里,爱妻早已与黄土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座孤坟供他思念凭吊;当年那个连父亲都不会说的儿子更是长大成人,肩负起了本该属于他的责任。

    段逸多次质问自己,为人臣,他自问无愧于天地良心,无愧于君臣相携信任之情;可为人夫、为人父,他做的又何其失败;爱妻临走前他没有在旁守护分担,唯一的儿子成长时,他又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教育他何谓忠君义胆、是非对错;可老天终究待他不薄,如今看见爱子的成就,他深感欣慰,但同时也是满满的怜惜和心疼。

    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保护宠爱,这个孩子得受多少苦才能长得这般好;所以,在大宛朝局稳定之后,他多次想要找个时间相与爱子好好地谈一谈;可是,多年的父子分别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立刻熟悉亲热起来的;他是个笨拙的男人,没有妻子的温柔细腻、体贴入微,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向儿子表现他的善意和关心;可好在他素有恒心,也很会观察,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在儿子面前示好表现的机会;所以,他才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段清听到身后的动静,忙收起放空的思绪,回头一看见是父亲;便忙忙收起手中的信笺,面部轮廓柔和的迎了上前:“儿子给父王请安,父王怎么到梅园来了?”

    段逸自然是看见段清收起信笺的动作,心底藏着偷掖的笑:这个傻孩子,怎么比他还要笨拙,藏个东西都这么破绽百出,就这傻兮兮的德行还怎么去追自己的媳妇?

    忍不住长叹一声,段逸双手背在身后仰起头看着梅花树上已剩的稀稀拉拉的梅花花瓣,道:“多少年都没见到梅花盛开了,亏你有心将这满园的梅花照看的这般好;若你母亲知道,定会很开心。”

    段清腼腆的一低头,素来清冷的他并非感情上的冷漠,只是从小就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被亲人这样一夸赞,立刻有些手脚发紧的不知该往哪里放,一张俊美的脸上更是罕见的腾起了一抹让人不易觉察的红晕:“母亲去世时我还小,所以对母亲的印象不太深;只有在喝醉酒或者是梦里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在脑海中浮现过她的影子和笑容;照顾我的苏姑姑告诉我,母亲最是喜欢这片梅园,每年等梅花盛开时,她都会一人在这里走动散步,心情好时更会摘下些梅花般用来做糕点;父王吃过母亲做过的糕点吗?好吃吗?”

    想起爱妻那一手很抱歉的厨艺,段逸就忍不住低低笑了几声:“你母亲的厨艺呀!哈哈……儿子,父王告诉你一个哄老婆的好办法,就是不管她做什么东西,好吃也罢,难吃也罢,你都要当着她的面心满意足的全部吃下去;哪怕是吃完了背过她去全部都吐出来,也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说一句难吃;知道吗?”

    看着父亲脸上那满是回忆的幸福笑容,段清先是一怔,顿时反应过来:“原来母亲的厨艺这么不好。”

    “岂止是不好,我的胃都差点被她折腾出毛病来。”对儿子说起自己那对厨艺很是笨拙的妻子,段逸一边笑着一边满是依恋的摇头:“可是,这个世上有句话叫做心甘情愿,她甘愿为我洗手作羹汤,我便甘愿为她咽下所有她做出来的东西;哪怕是做的糕点从来都没熟过,熬的羹汤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淡而无味;更有一次,她不知从谁哪里学了烧烤的本事,给我烤了一只山鸡,可是那只烤好的鸡除了鸡毛细细的被除去了,连肚子都没破开。”

    说到过去的种种,段逸就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折下一枝梅花,轻轻地拿与鼻间嗅了嗅,半晌后,幽幽的说了句:“多年过去,如今回忆起来,我却是觉得那只鸡的味道最是美味;在大梁养伤多年期间,每每我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住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她顶着一张满是黑灰的脸乱七八糟的出现在我面前,手中举着烤的焦黄的山鸡,冲着我龇着牙乐呵呵的笑。”

    听着父亲叙说着属于他和母亲的幸福回忆,段清垂着头也跟着笑出了声;连眼神中的不已被融化的清冷都跟着柔软下来,随着微凉的北风笑弯了本该多情的眼角。

    看着儿子眼底浅浅的笑意,段逸转过头看他,语重心长:“清儿,父王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不论她的身份是高是低,不论她的长相是美是丑,只要是你喜欢的,是你深信的,是你能够笃定陪伴你一生的,便是足矣。”

    段清略显惊愕的抬起头看向突然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父亲,浅泯了一下嘴角,沉思了半刻后,道:“我不知道我心底的想念是对是错,我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有我,更不知道,若是我冲动去找她,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让她为难。”

    段逸激动了一下,没想到段清会在这时候向他打开心扉;父子之间,能够如此分享彼此的心事和烦恼。

    “既然不知道,那就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只有做过,你才会知道答案;与其一个人在这里束手束脚的猜想疑虑,还不如放开自己大干一场,如果能够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果是有缘无分,你也可以告诉自己,最起码你争取过,努力过,故而无怨无悔。”

    段清眨了眨眼,看着父亲:“父王的意思是,让我主动追求?父王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要人费心的昭丫头?”段清双臂一环胸,做出一副老神在在,万事不出他所料的样子:“在我看见你看她的眼神时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她,既然如此,为何不主动追求?难道说,你是觉得她是大梁的皇后,不敢?”

    “谁不敢了?我只是担心她会为难,而是,这么做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段清脖子一梗,很是倔强道:“严格说起来,昭丫头是你的王妃才是,要知道,你与她可是自幼便有婚约的;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太多的事,现在恐怕老夫早就抱上孙子了;他楚烨不过是半路杀出来结了胡,赢得根本不算体面;儿子啊,关于这一点你可要好好跟那大梁的镇国公世子学一学,那个叫裴峥的明显也对昭丫头有意思,可人家那想要挖墙根的劲头却是你没有的;女子嫁为人妇按理来说我们是不该坏人姻缘,可是,如果我们自己有信心能够给昭丫头更大更好的幸福,凭什么要让这么好的丫头跟了梁帝那臭小子?”

    段清被父亲这类似于流氓抢亲般的言语说的一噎,眼神颇为敬佩的看向很是彪悍的亲爹;“父王,你知道我真的那么做了,接下来会发生怎样可怕到近乎无法控制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