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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星夜静默一阵,才叹道:“这些祖上的事情,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瀚与他相处数年,早听出他口气中的掩饰意味,心想:“胡家祖上和皇帝的关系不寻常,今日的关系也同样不寻常,因此舅舅才特别谨慎,从不提起。”

    他这时尚不觉得这有什么紧要,便也不多问,改变话题,问道:“那么莺妹妹的事,舅舅作何想法?”

    胡星夜长叹一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他说道:“我虽疼爱莺儿,但胡家若没了你,所面临的危难将更加险峻,因此我只能尽量保住你。今日我若让你毁于上官家之手,未来无人能保护胡家,到头来,莺儿一定保不住。”

    楚瀚想了一阵,摇头道:“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舅舅看重我或许确有原因,但我现在并不明白;在我看来,不管上官家如何势大,如何粗蛮,咱们都还没到大难临头的地步,舅舅不必急着让这一步。最好先应付敷衍他们,拖一段时间,往后走着瞧便是。”

    胡星夜微微点头,他知道楚瀚出身乞儿,从不作长远计,这是一朝肚饱一朝安乐的想法,非常务实。他闭目良久,才睁开眼睛,说道:“你说得是。如果将莺儿嫁过去,便能保住你,那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论莺儿嫁与不嫁,上官婆婆随时能背弃诺言,找你麻烦。好吧!瀚儿,那我便去向上官家说,我已将莺儿许给你了,要他们死了这心。”

    楚瀚松了口气,下床跪倒,向他磕头道:“多谢舅舅!”

    胡星夜连忙将他拉起,圆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说道:“别跪,跪什么!这事就这样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村中一日,你便一日不会有事。”

    第五章 剧变前夕

    楚瀚当时自然不知道,胡星夜留在村中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数日之后,忽然有个神秘的客人造访胡家,这人在深夜时分到来,楚瀚当时正在仓房中练挂功,隐隐听见脚步声来到大门之外。胡星夜似乎早知有客要来,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到来客,迎上说道:“真的是你!你来了!”语音颇为激动。

    那人没有回答,两人似乎拥抱了一下,显然甚是熟稔。楚瀚听见胡星夜与客人一齐走入书房,客人的脚步声沉稳凝重,楚瀚从他的步声中,猜测此人的武功甚高,但步法并非三家村特有的飞技,显是村外之人。他心中好奇,但也不敢去偷听舅舅和客人的谈话,只留在房中暗自猜测。

    那神秘来客直待到四更才离去。次日,胡星夜神情凝重,终日沉思不语,当晚他突然开始准备行囊,说要出远门,却也没说要去何处。楚瀚猜想他是打算将紫霞龙目水晶送入京城,此行也可能跟那神秘人的造访有关,但舅舅既没有多说,他便也没有多问。

    临行前,胡星夜带着女儿胡莺来找楚瀚,让两个孩子交换了生辰八字和信物,算是草草定了亲。胡莺给楚瀚的是一块战国时期楚国的“五山字纹铜镜”,那是胡星夜年轻时从楚国旧都郢的废墟中取来,送给妻子的定情礼物;楚瀚给胡莺的是一只汉玉葫芦,那是他初试身手时,从南京藏宝库中取来的古物。

    定完亲后,胡星夜让女儿先出去,关上房门,仔细替楚瀚查看了膝盖上的伤势,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问道:“你可记得,你腿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楚瀚当然记得,回想起来仍不禁背脊一凉,答道:“是城西乞丐头子故意打断的,好让我行乞时博人同情。”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幸好我找到你时早,而且当时你年纪小,恢复得甚快。当时并非无法完全治好你的膝盖,但我在其中取了个巧,故意没有将它治好,还盼你不怪我才好。”

    楚瀚听他说“故意没有将它治好”,不禁一呆,问道:“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又道:“舅舅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会怪舅舅?”

    胡星夜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你也该知道其中的秘密了。我胡家飞技之难练,主要在于少年时得吃足了苦头,很多人都挨不过去,因而放弃。胡家子弟在八九岁上,需得切开膝部,在膝盖骨下嵌入楔子,好让膝盖惯于承受沉重的压力,满五年后,将楔子取出,腿力便已比他人强上十倍,再苦练数年,飞技便能独步江湖。”

    楚瀚听了,心中一跳,脱口问道:“如此说来,您当时在我膝盖中嵌入了楔子?”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正是。那时你左膝已受了重伤,我原需将伤部隔开,阻止软骨互相摩擦,因此我便借此之便,替你在膝盖中嵌入了楔子,如今已有四年了。”

    楚瀚心中升起一股意外的希望,颤声问道:“这么说……我这跛腿是可以治好的?”

    胡星夜缓缓说道:“不但能治好,你还能开始练胡家的独门飞技‘蝉翼神功’。”

    楚瀚随胡星夜练功多年,早知自己手脚轻便灵巧,是天生习练飞技的料子,许多技巧一学便会,如鱼得水,早已深深沉迷其中;而胡家飞技高妙难言,其中素负盛名却充满隐密传奇的独门功夫“蝉翼神功”,更是江湖人物无不汲汲营营盼能得到的秘宝。他此时听说自己不但能治好跛腿,还能学习秘传飞技,再也难以压抑心中兴奋,跳下床来,说道:“那么还有一年,我就能取出那楔子了?”

    胡星夜脸上露出欣慰骄傲之色,说道:“正是。胡家自我以后,再无人吃过这苦头,练过这神功,你若练成了,将是下一代中唯一的一人。”

    楚瀚跪倒在地,向胡星夜磕头道:“谢谢舅舅的再造之恩!”

    胡星夜连忙拉他起来,说道:“傻小子,不准再跪!跪倒乃是本门练功大忌。我那五年之中,不论祭祖拜神、祝寿见官,从来不跪拜,以免伤到膝盖。你上回在祠堂前跪了一日,几乎永远损伤了膝盖中的软骨,危险非常。因此以后无论对谁,对我也好,对敌人也好,千万不可再随意下跪了,知道吗?”楚瀚连声答应,心中喜不自胜。

    胡星夜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我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时光?”

    他望向楚瀚,说道:“我心中还有几件事情好生放心不下。我当初为你嵌入楔子时,你膝部已受过伤,取出时须极为谨慎,才不致造成永久损伤。我知道京城有一位年轻大夫,名叫扬钟山,他医术精湛,世间唯有他能替你取出楔子。我打算一年后带你去请他施刀,但如果我那时不在你身边,你便得自己想办法去找这位扬大夫。”

    楚瀚心中生起一股不祥之感,问道:“舅舅,你这回出门,要去何处?是去京城吗?”

    胡星夜点了点头,说道:“你曾答应仝老仙人办的事,自然不能轻忽违背。我得替你实践诺言。”楚瀚道:“舅舅,您为何不带我一起去?”胡星夜摇头道:“此行危险,我不愿你涉险。况且,我二人若是一起离开,目标太过明显,柳家和上官家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一路上得忙着抵御他们的追逐争夺,明抢暗偷,这路可不好走。再说,你膝盖未愈,应当多多休养。”

    他说到此处,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灰色封面,上面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只蝉儿,说道:“这就是我胡家祖传的《蝉翼神功》。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后,便可照这书中的图谱习练。我若能在旁指点当然最好,若不行,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练也可,为时约莫两年,应当就能练成。”

    楚瀚心中愈来愈感到不安,凝望着胡星夜,却不伸手去接那册子。

    胡星夜观察他的反应,心中感到一阵安慰:“若是天性凉薄自私之人,一定老早欢天喜地地将神功秘籍接了过去。瀚儿这小乞儿出身的孩子,难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淳厚。他担心我的安危,远多过自己能否练成这绝世飞技。这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孩子!”又想:“幸好当年没有看错这行止特异的路边乞儿,决定收留他,尽管他年纪很轻,却有着过人的坚韧和世故。是呵,眼前的局势,若没有过人的坚韧世故,可是绝对无法安然度过的。”

    他轻叹一声,将册子放在床边,说道:“瀚儿,等你长大了,功夫练成以后,舅舅想求你帮我做两件事。”楚瀚点点头,说道:“舅舅请说。”

    胡星夜道:“其一,我求你保护胡家子孙。他们有田有屋,只要诚恳务农,生活便不会有问题。你不需担心他们的生计,我只请你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犯伤害。”楚瀚点头道:“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尽力帮舅舅做到。”

    胡星夜道:“其二,我求你尽力保护柳家和上官家。”

    楚瀚听了,不禁一愣,他可以明白胡家子弟只知务农,不识飞技取技,需要自己保护,但连上官家和柳家都要自己保护,却是为了什么?他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胡星夜静了一阵,才解释道:“三家村中最珍贵的事物,不是上官家和柳家藏宝窟中那些堆积如山、四处取来的金银珠玉、古董异宝,这些财宝都是留不住的。三家村最珍贵的,乃是三家渊远流长的飞技,也就是轻身功夫。三家的飞技虽出于不同源流,但多年来彼此切磋融合,取长补短,各擅胜场,这些功夫从未传出三家村,乃是天下独有,珍贵非常,世间无可与之相比。今日三家村的高手,都是在三家村中学成此技,如果三家村一旦毁了,这些高手也都死尽之后,那么三家村的飞技也将就此失传,那将是世间一大损失。我请你保护上官家和柳家的人,不是要你保护他们的人身或家财,而是保护他们身负的飞技。”

    楚瀚这才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虽不无犹疑,但仍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舅舅,昨晚来造访你的,是什么人?”

    胡星夜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心想:“昨夜那人来访,他竟也知道了。”原本不想回答,转念又想:“这孩子对我极为信任,这件事我也不该瞒着他。”于是答道:“那是虎侠王凤祥。”

    楚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道:“虎侠王凤祥,那是什么人?”

    胡星夜微微一笑,说道:“你往后行走江湖,若不知道此人,可要被人讥笑孤陋寡闻了。王凤祥号称虎侠,乃是当今第一奇侠,一手虎踪剑法独步江湖,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他会在此时来找我,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楚瀚奇道:“他是来求你帮他取物吗?”

    胡星夜笑了,摇头道:“自然不是。虎侠是何等人物,凭他的威望本领,怎会有事需要求人?而且他行事光明正大,也不会暗中托人去替他取物或打探消息。他是来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胡星夜说到此处,陷入沉思,不再言语。

    楚瀚心中虽好奇,却很难想象一个名震天下的侠客,会为了什么事情特地跑来三家村,夜访胡星夜,并告诉他一些消息?那又会是什么消息?

    胡星夜又沉思了一阵,才叹息道:“时间实在太少了!我该教你的,只教了个草草,未能深入,以后就得靠你自己摸索了。你来自京城,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只晓得你是个无人认领的小乞儿,等你年纪大些后,该回去京城探寻你的亲生父母,不要忘记他们生养你的恩德。”

    楚瀚一呆,全没料到舅舅会说出这话,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感动。自从他被胡星夜收养以来,胡星夜始终待他如亲子一般,照顾疼爱甚至犹有过之,他心中早将胡星夜当成自己的再生父母,决定一辈子侍奉他,报答他的恩情。他绝没想到胡星夜竟会叫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他去寻找他们并报答父母之恩。然而自己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又该上哪儿去找亲生父母?胡星夜又为何会如此特意叮嘱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星夜望着楚瀚黝黑的面庞好一会儿,才将那本《蝉翼神功》塞在他手中,笑了笑,起身出房而去。

    一个月后,胡星夜的遗体被人草草收殓了,放在棺材车中,送回了三家村。

    最先见到的是在村口玩耍的三家村儿童。他们见到半开的棺木中露出一张熟悉的圆脸,立时认出那是胡家家长,一齐惊叫起来,几个比较机灵的立即飞奔去胡家田地,大声呼唤正埋首锄地的胡家子弟。

    长子胡鹏闻讯大惊,扔下锄头,未来得及洗净手脚上的泥土,便飞奔回家,在家门口外见到父亲的棺木,脸色煞白,扑倒在棺木上,呼天抢地哀号起来。胡家上下乱成一团;胡夫人和胡星夜的弟弟胡月夜早逝,长一辈中只有一个胡月夜的遗孀,人称二婶。这二婶因虔诚信佛,丈夫死后便设了佛堂带发修行,不理俗事,此时她除了吩咐大家架设灵堂,供奉阿弥陀佛,并请了邻村和尚来作佛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

    当家的责任便落在了刚满二十岁的长子胡鹏身上。胡鹏自幼务农,惯做粗活,性格老实而无能,他领着众弟妹办理父亲后事,手忙脚乱,毫无章法,但总算将父亲草草埋葬了。胡家素无积蓄,胡星夜的三子一女,加上胡月夜的一子一女,外加二婶和其他仆妇长工,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一下子全没了着落。胡鹏为了打点丧礼,维持一家生计,卖了十几石封存多年准备当作种子的大米,遣了三个长工,胡家生活从此更加艰苦,三餐难继,捉襟见肘。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胡星夜死前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丧命,以及是否会有其他祸事接踵而来,整日担惊受怕,全家一片愁云惨雾。

    楚瀚全没想到舅舅会这么骤逝,震惊难已,只觉不敢置信,又满腹疑团。他在这场丧事当中几乎全是外人,胡家众人跪在灵前还礼时,他知道自己不能跪,因此也未要求加入亲属的行列,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观望。他见到上官婆婆带着孙子孙女来祭拜,皱着猫脸流了两滴老泪,脑中却清楚浮起“猫哭耗子假慈悲”几个字。柳家的家长柳攀安也带了儿子柳子俊前来祭拜,神色黯然,似乎真有几分悲戚。

    楚瀚趁深夜无人之际,悄悄来到灵堂,检视了胡星夜的尸身,发现致命伤是胸口上的一刀。这刀正面攻入,直中心脏,立时气绝。楚瀚心中大为疑惑,他知道舅舅已练成蝉翼神功,飞技之精湛,世间应已无人能正面伤到他。即使受到武功极高的敌人攻击,他也能实时闪避,受伤最多也只是在手脚等较不重要部位上的轻伤。但杀死胡星夜之人却是正面对着他,一刀斩在他胸口而令其致命,此人想必武功奇高。

    楚瀚在亲自检视舅舅的尸身后,才终于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那夜他回到仓库旁的小房中,回想着舅舅自收留他以来对他的种种关怀教诲,心知舅舅乃是世上唯一真心爱护疼惜他的长辈,更是尽心教导引领他的师父。他感到自己好似再被父母遗弃了一般,悲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失落、恐惧、彷徨和痛苦。他当夜一直哭到天明,仍旧无法止住眼泪,在心中反复询问:为什么如此疼爱自己的舅舅会就此死去?是谁害死了他?是谁夺走了我的舅舅?

    他无法挥去舅舅惨死的阴霾,也知道眼前祸事之巨大,绝非他一个跛腿小童所能面对,一边抹泪,一边咬牙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定要找出杀死舅舅的凶手,替他报仇!”

    那几日中,他只要一想起舅舅,心头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在暗中流的泪水,比胡家所有子弟流的泪水加起来还要多。胡家子弟无法明白胡星夜在楚瀚心中的地位,也无法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惺惺相惜、真挚深厚的情谊,他们以为父亲只不过是在利用楚瀚,而楚瀚只不过是个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的孤儿乞丐。胡家子弟对于楚瀚的悲伤眼泪并不感念,也不在乎,他们从来不曾将楚瀚当成自家人,父亲死后,更觉得这个寄居家中的小跛子是个累赘。

    楚瀚将胡家兄弟的神态都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被舅舅收养之前孤苦无依的处境,胡家兄弟迟早会将自己赶出家门。他年纪尚幼,腿伤未愈,除了厚着脸皮在胡家住下去之外,也别无他策。

    半个月后,胡家兄弟都已从丧父的哀伤中恢复过来,楚瀚却仍未能放下舅舅之死的哀痛。每每晚吃饭时见到佛龛上舅舅的灵位,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心中反复念着:“舅舅,你在天之灵请安息吧,瀚儿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出凶手,替你雪恨的!”

    丧事办完后,楚瀚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极少出来。他腿伤未愈,既不能下田种地,也不能干挑水砍柴的粗活,最多只能帮胡莺做些煮米切菜、洗碗扫地的轻松活儿。胡家男子很快便开始对他心生嫌恶,二子胡鸿和三子胡鸥吃饭时总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公然出言讥嘲,家长大哥胡鹏虽不说话,脸色却也绝不好看。楚瀚一声不出,只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胡莺眼见未来的夫婿在兄长的冷嘲热讽下处境难堪,也不免羞赧伤心,为此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

    这日下午,楚瀚听得门外人声响动,从窗户往外偷看,见到一乘轿子来到胡家,轿夫报道:“柳老爷到访!”

    胡鹏快步出门迎接,柳攀安下了轿子,两人进入大厅,关门谈了好一阵子。不多久,胡鹏便派胡鸥来叫楚瀚去大厅会客。

    楚瀚来到大厅,便见胡鹏和柳攀安两人坐在厅上,柳攀安清俊的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神色,直望着自己。楚瀚故意装作一跛一拐地走上前,粗率地向胡鹏和柳攀安行了礼,低头不语。

    胡鹏满面笑容,显得又是轻松,又是高兴,向楚瀚道:“柳世伯来此,可帮了我胡家一个大忙。柳伯伯知道爹爹死后,家中生计拮据,因此提议接你去柳家住下,柳家家大业大,很需要多几个小厮帮忙跑跑腿,做做家务。正好你在这儿闲着无事,我想柳伯伯的提议再好不过,便代你答应了。”

    楚瀚听说柳攀安要接自己去柳家做小厮,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当然是要从自己口中套问出胡家飞技的秘密,和自己盗取龙目水晶的真相。他早料到上官家和柳家不会放过自己,只没想到柳家出手如此之快,丧事才结束没几日,便要将自己接了过去,而胡鹏早嫌自己在家中多一张嘴吃饭,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楚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当下一声不吭,只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破布鞋子。胡鹏心中嫌他不懂礼数,竟然不立即感激涕零,行礼道谢,但当着外人面前也不好发作,想起很快便能将他赶得远远的,甚觉快意,便遣他回房间去收拾随身事物,要他即刻跟柳攀安回去柳家。

    楚瀚拥有的事物原本不多,他也没打算就此离开胡家,只将自己的小房间清理了一下,仓库中常用的取具排列整齐,要紧的事物锁入柜中,舅舅传的《蝉翼神功》藏在裤子的夹层中,再将两件旧衣服和百灵钥包入包袱,便拎着行李回到了厅上。

    柳攀安耐心地等候着,见他回到厅上,露出笑容,招手说道:“小兄弟,你跟我一起坐轿子回去吧。”

    两人上了轿子,柳攀安便跟楚瀚搭起话来。他脸上的笑容虽僵硬,神态倒显得颇为诚恳亲切,说道:“小兄弟,我和令舅往年交情深厚,如今他身死异乡,我心中好生难过。如今我能做到的,便是好好照顾他身后唯一的亲传弟子,不让你留在胡家做些下田耕地的粗活。我虽跟胡贤侄说要让你来我家做小厮,其实你也该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经手任何粗活。你来到我们家,不用担心吃穿用物,一切全由柳家供应,千万别操心,知道吗?”

    楚瀚装得傻愣愣的,只点了点头,也不回话。

    第六章 寄人篱下

    楚瀚就这么从胡家搬到柳家住下了。柳家大宅位在村西,占地千顷,屋舍华美豪奢,庭园雅致精巧,吃用优渥讲究。楚瀚哪里在如此富裕高雅的环境里生活过,刚开始非常不习惯,一切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象牙筷子,打碎了青花瓷盘,弄脏了锦衣绣服,砸烂了金盂玉杯。柳家众人对他的寒酸穷蹇起先颇为同情,后来逐渐成了家丁仆妇间的笑料,都说老爷心地太好,捡了个乞丐回家,想将他改头换面成个体面的公子爷,却毕竟回天乏术,乞儿仍是乞儿,即使放在大家之中熏陶教染,也没法洗脱与生俱来的土气贱样。

    楚瀚身上确实有股掩盖不住的土气。他自幼颠沛流离,五六岁便遭父母遗弃,流落京城街头,行乞度日,过的是饥寒交迫、三餐不继的日子。但这也有一部分其实是装出来的。他仔细观察柳家中人的言行举止,慢慢揣摩学习,若有一日需要装成他们的模样,他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刻意保留自己的粗率鄙陋,好让柳家众人只知将他当成笑料,对他降低戒心。

    他在柳家住了月余,这日柳子俊来找他,说父亲请他过去谈话。楚瀚来到柳攀安宽阔华丽的书房之中,但见房中的书并不多,架上放满了珍奇古董,墙上也挂满了字画,楚瀚虽不能辨认出每件的出处,但猜想件件都该是大有来历的精品。

    柳攀安安然坐在檀木书桌之后,正风雅地临摹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拓帖。他见儿子领楚瀚进来,笑着放下笔,起身相迎,命儿子搬过椅子,请楚瀚在桌前坐下。柳子俊之后便垂手站在父亲身后,眼望地下,神态恭谨。

    柳攀安的笑容始终带着点儿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望向楚瀚,笑着问道:“孩子,这一个月来,日子过得可好吗?”楚瀚答道:“很好。”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那我就放心了。孩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疑?”楚瀚望着他,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柳攀安凝望着他,问道:“那夜‘飞戎之赛’,上官家的姑娘取得了冰雪双刃。你可知她是从何处取得这对宝刃的?”

    楚瀚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这柳大爷可不笨。他不直接问我如何取得龙目水晶,却问我上官无嫣的冰雪双刃从何而来!”当下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得要问上官家的人。”

    柳攀安叹道:“麻烦就麻烦在上官家的人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哪!”脸上登时露出心痒难熬、焦虑烦恼之色。

    楚瀚心想:“他料准我身受柳家恩惠,又年轻气盛,多半喜爱炫耀,加上厌恶上官家夺去‘飞戎王’的头衔,定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解惑并打击上官家。但我楚瀚岂是如此轻易上当之人?”当下装作更加糊涂的模样,说道:“柳大爷,我也感到奇怪得很。我舅舅曾说过,这冰雪双刃是天上女神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凡间的东西。上官姑娘取得这件宝物,遮莫她是长了翅膀,飞上天宫去取的?我这么问舅舅,舅舅听后只笑个不停。”

    柳攀安听了,似乎甚感兴趣,追问道:“那你舅舅如何回答?”

    楚瀚装作回想往事,再说道:“是了,他说:‘瀚儿啊,你腿跛了不要紧,脑子僵了可要不得。你来我家这么多年了,仍是傻楞小子一个,我收养你干吗?难道我家的傻小子还不够多吗?唉,你可真叫我失望啊。’嗯,舅舅当时是这么说的。”

    柳攀安听在耳中,不禁暗暗失望,心想:“难道这小子真是傻的?他究竟如何取得了那龙目水晶?莫非水晶根本不是他取的,是胡星夜自己破誓去取来的?或许这小子只是个幌子,其实半点飞技不会?那他的跛腿是怎么回事,不能长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在练胡家的独门飞技吗?”

    柳攀安脑中念头此起彼落,侧眼见到站在一旁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楚瀚也见到了,心中一凛:“我在祠堂前罚跪时,这人曾仔细观察我,也听到了我与上官兄妹的对话,要是在他面前装傻,只怕会被他瞧出破绽。”

    柳攀安见到儿子的神色,也领悟到楚瀚说出这番话,纯粹是在装傻,突然开口问道:“楚小兄弟,你膝盖中的楔子,还要一年才能取出吧?”

    楚瀚不由得一惊,不料柳攀安已猜知了这个秘密,心中急速转念,口中说道:“什么楔子?舅舅说我的腿被人打断过,全跛了,再不能治好了。”

    柳攀安从楚瀚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看出这小子并不简单,他膝盖中确实嵌有楔子,确实得传了胡星夜的独门飞技,也确实怀藏着许多他想知道的秘密。但要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来,倒是煞费功夫。该用软的,还是来硬的?

    柳攀安是个深思熟虑、城府甚深的人,当下不动声色,摇头叹息,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如果有幸得传胡家独门飞技,未来成就实是不可限量。”话锋一转,说道:“如此说来,你那夜出示的紫霞龙目水晶,也并不是真的了?”

    楚瀚听他说到了要紧处,早有准备,一张脸便如一块木板一般,毫无表情,对他的话完全不置可否。他知道水晶是真是假,柳攀安心中早有定见,这么说只是想激自己透露一些内情罢了。

    柳攀安向楚瀚的脸庞凝望一阵,心中暗暗咒骂:“这小子倒把‘迅鼠’的假面具全学了去!”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暂时放弃,脸上恢复微笑,说道:“楚小兄弟,今日跟你一场谈话,十分愉快。你舅舅当年收养你,想必有其深意,我想他绝对没有看错了人。你早些去休息吧。”楚瀚应诺,站起身告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回想与柳攀安的对话,知道柳攀安虽未能从自己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自己却仍太稚嫩,敌不过柳老狐狸的老奸巨滑,多少露出了一些破绽。柳攀安将会如何利用自己的破绽?他整日筹思盘算,也不得要领。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除了小心谨慎,尽量安稳地混过这一年的时光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又过了几日,柳子俊再次来请楚瀚去见他父亲。这回又来到柳攀安的书房,柳攀安命儿子关严门户,让楚瀚在椅上坐下,神情凝重,说道:“楚小兄弟,你舅舅去世之前去了何处,我已经查到了。”

    楚瀚心想:“舅舅去了京城,这并不难查到。”当下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道:“你舅舅离开三家村后,便去了京城。我也查到了跟你舅舅身亡有关的消息。他临走前,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楚瀚听说他有关于害死舅舅凶手的消息,心想自己若继续装傻,柳攀安或许便不会说出他查到的讯息,但若柳攀安只是信口胡说呢?他想了想,便说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他要去何处。但他走前确实显得有些不安,颇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他大约已知道此行凶险,有可能无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