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不多时,百里缎果然取回了许多树枝,楚瀚便开始生火烤鱼。两人在丛林中合作惯了,平日便甚少言语,此时即使在巨大水声之下无法交谈,两人却也不觉得有何不便。

    楚瀚嘴唇肿胀疼痛,吃食十分不便,勉强吃了半条鱼,算是填了填肚子,又感到身子虚弱疲倦,便躺下休息。洞中寒冷阴湿,他尽量依着火堆而卧,百里缎也躺下了,两人并头而卧,相隔数寸,一齐抬头仰望。

    此时外头已然天明,从远处洞顶的天窗中透出微微光线,能看出这洞乃是石灰岩穴,石壁狰狞,色彩各异,而最奇的是这岩穴宽阔无比,整个岩洞似乎比宫中从皇极门到谨身殿之间的广场还要大上许多,穴顶高远,几不可见;穴内究竟延展多深,更是难以臆测。楚瀚所见过最高的塔是京城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高十三层,这巨穴中就算放上好几座天宁寺塔,也远远够不上巨穴的顶部。

    他正想着,百里缎忽道:“五座也放得下。”她的口就在楚瀚耳边,楚瀚听见了,不禁一呆,转过头凑在她耳边问道:“你是说天宁寺塔?”

    百里缎也一呆,侧过头来,说道:“你怎知道我在想什么?”楚瀚道:“我才觉得奇怪,我正想着天宁寺塔,你便说五座也放得下。”

    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宁寺塔是京城最高的塔,这穴顶这么高,我们同时想到天宁寺塔,也不出奇。”

    楚瀚仍觉得十分古怪,耳中听着澎湃的水声,忽然想起追到洞外的老虎,暗想:“那两头老虎莫非是怕了这声响,才不敢追进来?老虎不知离去了没有?”便听百里缎道:“这儿声响太大,老虎不但不敢进来,甚且不敢多停留。我去捡柴时,便没再见到它们了。”

    楚瀚大觉有趣,转头望向百里缎,说道:“你真的知道我心中的念头!我才在想洞外的老虎,你便说了这话!”

    百里缎似乎也觉得颇为特异,说道:“不知怎地,我听着这声响,便想起老虎害怕不敢入洞的情景,我想你或许会担心老虎,便说了出来。”

    水声太吵,两人说话都得凑着耳朵,扯着嗓子,十分不便。楚瀚忽然很想看看这么大的水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百里缎望着他,微微一笑,与刚才一般,不用言语便能明白他的心意。她站起身,伸手将楚瀚扶起,楚瀚也笑了,跟着百里缎向岩穴深处走去。

    两人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地在巨穴中行走攀缘,但听水声愈来愈响,震耳欲聋。两人攀行了总有一盏茶时分,才来到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流之旁。水旁的石头潮湿多苔,水色幽黑,夹杂着一团团白色的浪花。楚瀚小心地跨上苔石,走近水边,水花溅得他裤脚和鞋子尽湿。他见到近水的石头上有许多杂沓的鞋痕,知道是百里缎来替他取水时留下的,心中感激:“我昏晕处离这地下河这么远,她腿伤仍重,却来回替我取水清洗伤口,以冷水布块退热,也不知跑了多少回。”回头见百里缎站在岸边高处,神色关切,似乎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滑倒跌入水中。

    楚瀚向她微笑挥手,意示放心,蹲下身,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抔河水,但觉触手冰凉,奇寒刺骨。他就着手喝了一口水,感到一股寒意由口腔穿过胸膛,直落入肚中。

    楚瀚低头望去,见到黑色的水中有不少白色鱼影,他正想着百里缎是如何捉到鱼的,便见百里缎身影一闪,落在大石之上,手中持着一根尖尖长长的树枝,陡然往水中戳去。她手法极巧,这一戳便戳中了一条肥大的游鱼,在树枝尖上翻动挣扎。楚瀚心中不禁高赞:“漂亮!”

    百里缎侧头向他一笑,楚瀚知道这回她又能听明白自己的心思,报以一笑,两人一齐回到岸上,在河边并肩站了一会儿,望着黑色的流水,听着澎湃的水声,各自想着彼此都能体会的心事。

    楚瀚中毒不浅,毒性虽被吸出,头脑仍有些昏眩,此时一股疲倦袭来,感到眼皮沉重,四肢无力。百里缎扶着他走回离洞口较近的一块空地,让他躺下。楚瀚背脊才碰地,人便沉沉睡去了。

    之后数日,两人便在这巨穴中休息养伤。洞中时而昏暗,时而漆黑,时而光明,全随气候而变,几乎感受不到日月朝暮的轮转;只有地下河流澎湃的声响和洞中无止无尽的潮湿阴冷从不改变,始终萦绕在二人身周。

    在这空旷无比的巨穴中,除了两人曾误踏的蜈蚣巢外,几乎没有别的生物。两人偶尔捕鱼煮食,此外大部分时间都并肩躺在大石头上休养,听着水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似乎苍茫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有时洞中光线充足,抬头仰望,能见到五座天宁寺塔之外的洞顶之上,有不少猴子攀爬出入,捕食洞中的蜗牛。壁顶有许多天窗,猴子显然是从这些天窗爬进爬出的。楚瀚暗想:“我若走在那山坡上,不知道山下有此巨穴,一不小心跌落那些天窗,跌下五座天宁寺塔,岂不要摔个粉身碎骨?”想起中毒昏迷时跌入深渊的恶梦,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瀚左上唇破裂,又中了蜈蚣毒,一度肿得有如鸡蛋大小,数日后渐渐平复愈合,但仍有些红肿。两人在巨穴中住了一月有余,都渐渐习惯了这充满了水声湿气的所在,甚至感到颇为闲适安稳。然而天气渐渐转凉,两人心想这巨穴不是久留之地,等楚瀚体力恢复了七八成后,便决定出洞。

    两人来到洞口,放眼望去,触目便是一片深山野林,藤蔓纠结,烟雾弥漫,洞外正飘着绵绵细雨。两人不辨方向,见到远处有座高山,便决定往那座山走去。

    此时正是七八月间,南方丛林正值雨季,从早到晚不是大雨便是小雨,两人全身衣衫很快便被汗水、雨水湿透,即使晚间扎营生火,也总烤不干湿淋淋的衣服鞋袜,两人只能穿着半湿的衣裤,终日在湿滑腐烂的烂泥枯叶上行走跋涉。晚间有时幸运,能找到个石穴遮雨;有时找不到石穴,两人便缩在大如伞盖的芭蕉叶下躲雨,终夜都能听见淅沥沥的雨打芭蕉之声。

    这日晚间,雨势稍歇,两人找了块空地生火。楚瀚出去打猎,只带回两只手臂长短的绿色蜥蜴,似是变色龙一类。

    百里缎皱眉道:“这能吃吗?”楚瀚苦笑道:“不能吃也得吃。”两人即使心意相通,时时能体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但发觉如果习惯了不言语,几日下来,两人几乎连如何说话也忘记了,便又开始交谈。

    那日晚间他们烤了蜥蜴吃,肉有些韧,倒也并不难食。吃饱后两人一个躺下睡眠,另一个坐着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两人都不敢去谈能否走出这蛮荒丛林,或论及自己的生死未来;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能否活过当夜都是未知之数,毒虫、毒蛇、猛兽、瘴气随时能悄悄掩上,取人性命。两人经过数月的穿林涉野,又各自中毒,身体都已极为劳累虚弱,任一个粗心,任一个意外,都可能是两人踏上死路的第一步。

    这一夜,楚瀚回想着自他离开三家村后的种种经历,忽然问百里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百里缎侧过头,说道:“从你在扬钟山家治伤开始。”楚瀚点头道:“是了,我在扬大夫家时,曾警觉有人在窗外偷听,想来便是你了。”

    百里缎在夜色中微微苦笑,说道:“不错。后来我发现扬钟山逃跑,悄悄去跟梁芳说了,因此他才鞭打你,拷问你扬钟山的去处。”

    楚瀚恍然,想起那时打在身上的几百鞭,背上肌肤仍不禁发麻,忍不住道:“原来我那回被打得死去活来,乃是拜你之赐!”百里缎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是个孩子,他竟会这般拷打你。”

    楚瀚摇摇头,心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后来在纪娘娘房外偷听的,自然也是她了。”但他有件事情始终未能想通,问道:“那时我在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河岸,险些死去,是谁将我救去扬大夫家的?”

    百里缎摇头道:“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当时听从万贵妃的指令,去扬钟山家探访几件宝物,刚好撞见你在那里养伤,回去报告了,梁芳才会知道你在那儿。至于你之前是怎么受伤的,是谁送了你去扬家,我却并不知晓。”

    楚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在两人这回的谈话之后,楚瀚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一些,但仍有不少疑点尚未理清。此时身处蛮荒丛林,朝不保夕,这些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两人仍旧得咬牙苦撑,继续往下走去。

    傍晚时分,两人常常见到一团朦胧的烟雾从树丛间升起,在丛林中缓缓飘浮,有时是黑色、黄色,有时是紫色、白色,两人知道那是丛林中令人闻而色变的“瘴气”,多数含有剧毒,若被瘴气围绕,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当场丧命。二人观察后知道瘴气大多从沼泽浅洼处形成,扎营过夜时便尽量找干爽的高地,随时留意四周升起的瘴气团动向,如果见到一团瘴气向自己这边飘来,便得立即拔营走避。

    这丛林中除了毒虫猛兽之外,也有无数奇异的动物、植物。楚瀚见到过棋盘大小的野生灵芝,若拿到京城去卖,总值得几千两银子;也见过巴掌大的红色蘑菇,上面布满鲜紫色的斑点,一望而知含有剧毒。其他五颜六色的蜘蛛、毒蛇、蜥蜴、蛙类、蜈蚣、虫蚁等,更是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最特异的是一种形貌古怪的猴子,比一般猴子的体型要大,脸上长着显眼的白胡子,身上皮毛黑色、白色和灰色相间,只腿上生着红毛,臀部和尾巴却是白色的,看起来好似穿着件白裤衩,乃是丛林中罕见的白臀叶猴。这猴子也十分少见人类,对两人颇为好奇,在树上晃荡跟随,直跟出了好几里才离去。楚瀚和百里缎曾想跃上树枝,与众猴较量较量轻功,但毕竟太过冒险,只好作罢。

    之后又是连日大雨,两人感到彻骨冰凉,湿寒难受,只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没病倒。又过数日,面前出现一片混浊的大水,想是山雨太大,溪水冲刷山泥,造成山洪暴发。

    楚瀚和百里缎望着面前咆啸翻滚的浊浪,夹杂断木树枝向下游快速冲去,都感到有些麻木。若说丛林中的瘴气、毒蛇、猛兽、绵雨是在暗中时时刻刻折磨人,慢慢谋夺人的生命;那这号啸的山洪就显得太过粗糙,太过明目张胆了,反倒并不令人害怕。

    两人也不担忧,站在山洪边观望了一阵,决定扎营等待。等了两天,山洪之势渐渐减弱,两人施展轻功,踏上波浪中的流木,先后过了河。

    渡过山洪,两人不辨方向,又继续往下走去。如此走了总有数月,这日清晨,楚瀚爬到大树顶梢,往南方望去,忽然大叫起来:“来看,快来看!”

    百里缎听他唤得紧急,便也攀爬上树,往楚瀚凝视的方向看去,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们竟然看到了靛海的尽头!

    但见远处树林尽处便是一片平原,丘陵起伏,绿草如茵,一条波光晶莹的河流蜿蜒其间,河的彼岸是一片碧绿的稻田,隐约可见屋舍农庄点缀其间。楚瀚眨了眨眼睛,声音颤抖,说道:“炊烟,我见到炊烟了!”

    百里缎深深吸了一口气,甚觉无法置信。他们过去数月来在这险恶艰难的丛林中跋涉,日夜防备猛兽,驱逐毒虫,逃避瘴气,茹毛饮血地过着野人般的日子,如今竟能回归人的世界,岂不如做梦一般?

    两人虽兴奋难抑,却都是谨慎小心之人,不愿在这最后一段路中出现差错,反而放慢脚步,又走了三日,才彻底离开了靛海丛林。两人翘首望去,但见一片平野、河流和农田历历在目,离丛林边缘不过数十里之遥,文明的福地便如此大方地展现在二人眼前。

    两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已踏入了大越国的疆界,眼前那条波光灿烂的河流,便是大越国最重要的农业命脉之一洮江的支流;这片平原,便是被称为“大越米仓”的洮江平原。

    楚瀚和百里缎见到不远处便是个村庄,农夫村妇的衣着服饰都和中土人大不相同,皮肤黝黑,颇有点儿瑶族人的影子。远远听得村人之间彼此呼唤,用的语言既非汉语,也非瑶语,总之是完全听不明白。

    两人对望一眼,开始讨论入村后又该如何。楚瀚道:“第一件事,当然是想法填饱肚子。”百里缎道:“我们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但两人又该如何觅食,如何寻衣?楚瀚沉吟道:“我身上有些银钱,就怕此地远离中土,无法使用。”百里缎道:“买不到,就去偷罢了。”二人都是轻功高手,要偷窃甚至强抢当然都不是问题。楚瀚沉吟道:“但是在这陌生地方,我们不熟习风俗人情,如此去干未免太过冒险。”

    百里缎也犹豫起来。她锦衣卫的身分在大明土地上自是吃得开,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但在这陌生地方却是一筹莫展。她不愿多作停留,说道:“这儿住的更非中土人士,语言不通,我们也不必跟他们打交道,悄悄偷些粮食,赶紧绕道回返中土便是了。”

    楚瀚虽不能回去京城,却也并不反对回去中土,两人当下决定在树林中留到天黑,等到晚间再出去窥探情况。

    巨洞的原型取自2009年在越南偏远丛林中发现的世界最大天然洞穴“韩松洞”。据报导,洞穴横截面达到八十米见方,洞中有毒蜈蚣,洞顶高三百米,顶部的天窗有猴子出入。

    第三十七章 书生黎灏

    到得傍晚时分,两人都觉得饿了,尽管熟食近在眼前,毕竟天还没黑,出去偷食仍属危险,楚瀚决定入林打猎,先解决一餐再说,百里缎便留在林边生火。

    楚瀚持着弹弓,深入林中。傍晚正是山猫出猎的时分,楚瀚素来爱猫,常常跟踪山猫,观看它们打猎,甚至出手相助。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声响,直觉知道有只山猫在附近,便循声追了上去,果然远远见到一只黑黄斑斓的动物隐身在树丛间,一动不动,尾梢微甩,似乎正准备攻击猎物。

    楚瀚悄无声息地跃上山猫头上的大树,从树枝间往山猫的视线望去,不由得一惊,那山猫想攻击的猎物竟是一个人!但见那人身穿黄衣,背对树丛,正自读书,神态悠闲,不远处有个十来岁的书僮,正靠在书箧上打鼾。山猫眼睛紧盯着那黄衣书生,片刻不离。他正怀疑山猫怎会如此大胆,竟意图攻击一个成人,低头一望,这才发觉那黑黄相间的兽物竟然并非轻巧纤小的山猫,而是一头雄壮的山豹!楚瀚曾与老虎厮打纠缠,几乎丧命,这山豹体型虽比老虎小些,却也不是易与的。楚瀚见它尾尖陡然停止不动,知道它立即便要攻击,心中一紧,不暇思索,立即纵身一跳,从树上往那山豹身上扑下。

    此时山豹已从树丛中跃出,扑向那黄衣书生。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瀚落在山豹背上,伸臂锁住了它的咽喉。那山豹全不料敌人会无声无息地自天而降,嘶吼一声,奋力挣扎。楚瀚紧紧扣着豹喉,但觉这兽物不但体型巨大,而且劲力极强,它挣扎了两下,便挣松了他的手臂,回头张开大口便咬。楚瀚连忙往后急跃,避过山豹的利齿,但却闪不过山豹快如闪电的一爪,四片利爪抓上了他的右臂。

    此时那黄衣书生和书僮已然警觉,各自跳起,一个从腰间拔出长剑,一个从书箧中掏出弓箭,先后冲上,各自向那山豹斩去、射去。山豹眼见偷袭失败,对方人多且有武器,便扭身窜入了丛林,转眼消失无踪。

    楚瀚喘了口气,低头往右臂看去,见四道爪痕鲜血淋漓,痛如火烧。黄衣书生脸上满是惊惶之色,说了几句话。楚瀚听不懂,那人又向书僮吩咐了几句,但见书僮奔回书箧,匆匆取出药物和布条,黄衣书生作手势要楚瀚别动,那书僮便快手替他敷药治伤,包扎起来。楚瀚点头致谢。

    黄衣书生向楚瀚上下打量,但见他衣着破烂,须发蓬乱,有似野人,且面目黝黑,似有瑶人的血统,问道:“多谢小兄弟阻止山豹,救我性命。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为何在这十万大山中?”

    原来靛海在大越国境内被称为“十万大山”。但称呼什么都行,楚瀚横直听不懂这人的言语,瞠目不对,只能答道:“我是汉人,来自中土。多谢阁下替我治伤。”

    这几句话那黄衣书生却听懂了,面露喜色,用汉语说道:“你来自大明中土?”楚瀚点了点头。黄衣书生拱手说道:“多谢阁下击退山豹,救我性命。在下姓黎,单名一个灏字。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他的口音虽有些古怪,但汉语尚属流利,楚瀚喜出望外,不料在这异地还能遇见会说汉语之人,回礼答道:“在下姓楚名瀚。”黄衣书生望着他,问道:“你既是中土人士,怎会来到我大越国?”

    楚瀚在那书僮替他包扎伤口时,已留心打量了这黄衣人,但见他面容俊逸,宽广的额头上有个淡红色的胎记,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衣着华贵,黄衣乃以丝绸制成,扔在一旁的书本写的乃是汉字,打扮虽似个书生,腰间却挂着长剑。

    楚瀚身处异地,一时看不出这人的身份地位,若在中土,这或许是个崇尚武功的书生,也或许是个附庸风雅的侠客,更可能是个文武双全的勋爵之后。当此情景,楚瀚也无法凭空臆测,这人既然没有敌意,那便当他是朋友也罢。自己的真实来历当然是说不得的,只能暂且编个故事虚应过去,当下说道:“不瞒黎公子,小弟跟家人到广西做买卖,不幸在山间遇上强盗,被逼得逃入靛海。我们在树林中迷了路,不辨方向,走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出林的道路,却没想到竟已来到大越国了。”

    黎灏显得十分吃惊,说道:“这十万大山可不是人能去的!许多越族壮士闯入山中,便再也没能出来。我们越人有句俗话说:‘大山一丈,平原百里。’那是说在十万大山行走一丈,比在平原行走百里还要困难。楚兄究竟是如何在林中待了这么长的日子,并且平安出林的?”

    楚瀚苦笑道:“也不算平安出林,伤痛病饿,没一日缺了,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黎灏问道:“还有谁跟你一道?”

    楚瀚道:“还有我的姊姊,名叫楚缎。她和我一起千里跋涉,互相扶持,才天幸走出了这林子。”他说这几句话时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因为他察觉百里缎已来到了左近,正隐身于树丛之中观望。他故意提高声音,一来是为了让她听清楚自己编的故事,免得待会儿露出马脚;二来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已察觉她藏身近处;三来是示意她可以适时现身,甚至露一手功夫。两人在丛林中相处数月,早已练就旁人难及的默契,细微之处,往往一个声调,一个眼神,便含藏了许许多多只有彼此能够意会的信息。

    这时百里缎听了楚瀚的言语,便一跃下树,有如一片落叶般轻巧地落在楚瀚身旁。黎灏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女子,只见她身形纤细,脸容冷艳,不意身手竟如此轻巧矫捷。他回想楚瀚扑到山豹身上时的情景,轻身功夫如鬼如魅,倏然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是寻常人物,能够在这十万大山中行走数月,从广西一路走到大越国又全身而出的,岂会是等闲人物?

    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转身对那书僮说了几句话,书僮应诺而去。黎灏拱手说道:“楚小兄弟,楚姑娘,两位功夫惊人,实为天下少见的异人。黎灏不才,想请二位来敝舍坐坐,好让我有机会多向两位请教请教。”

    楚瀚心中正盼他邀请自己前去,好换取渴望已久的饮食衣物,当即答应了。黎灏便领二人出林,向南行去。百里缎始终没有言语,只跟在楚瀚身后,待与黎灏隔得远了,才低声道:“这人来头不小。”楚瀚低声回道:“莫非是大越国的什么大官?”百里缎摇摇头,说道:“我也看不准。”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一行人出林不久,便见林边火光点点,黑压压地站了数十名壮汉,衣着一致,队列齐整,肃然静候。楚瀚一呆,心中思量这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该有的阵仗,但见队伍中奔出了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服饰颇似中土大官,急急抢上前来,对着黎灏跪下拜倒,诚惶诚恐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为黎灏在林中遇险请罪。那书僮此时已回到黎灏身边,垂手侍立,显然已将黎灏的遭遇说给了这几人知道。

    黎灏摆了摆手,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并指向楚瀚和百里缎。那三个大官转过身来,对着楚瀚和百里缎拜下,说了一些似是感激的话语。楚瀚和百里缎瞠然不对,楚瀚在皇宫之中,终日给皇帝、嫔妃、大太监跪拜磕头,从未见过有人对他跪拜,慌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可折煞我了。”百里缎则见惯被锦衣卫捉来审问拷打的犯人向她磕头求饶,倒安然接受了。

    黎灏笑着向楚瀚道:“楚小兄弟,不必这么客气,我的手下会好好招待两位的。请两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跟我一块儿进餐,我请你吃大越国的好菜,喝大越国的好酒。”说完便自去了。

    楚瀚和百里缎正面面相觑,这时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趋上前来,作手势请二人跟他去。楚瀚和百里缎便跟他走下山坡,进入一间木屋,总管吩咐房中的两名侍女几句,便出去了。

    两名侍女见楚瀚和百里缎全身污秽,衣着破烂,形貌有如野人,都睁大了眼睛,甚是惊诧,但也未多说什么,作手势请二人分往左右行去。原来这间屋子是个澡堂,左右各放了一个木制浴盆,里面已注满了冒着白汽的热水,两盆之间以人高的木板隔开。

    侍女伸手欲替楚瀚脱下衣服,楚瀚已记不得上回脱衣洗浴是什么时候了,不待侍女帮手,自己早快手将一身污秽的破布烂衫急急扯下,伸手去浴盆中试了一下水温,便赤条条地跳入热腾腾的浴盆之中,霎时感觉自己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他将头浸入水中,随手乱抓纠结肮脏的头发,感到人生再也没有更加痛快的事。他探头出水,听见隔壁久久都没有水声,忍不住唤道:“你怎地还没下水?痛快极了!”

    百里缎没有回答,但楚瀚随即听见她伸足跨入水中,又听见她慢慢沉浸入浴的轻微水声。楚瀚完全可以体会她此时的感受,数月以来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舒适享受,终于成真了!楚瀚脑中浮现她浸泡在热水中的神态:冷漠的脸孔上想必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吧。而她的面容想来已比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憔悴了些,苍弱了些。楚瀚心中一动,陡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百里缎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拼得你死我活的大对头,甚至也不是拥有艳美脸庞和曼妙身段,能令人心生遐想的美女。自己对她的亲密关切已超越了一般的亲人朋友;她似乎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关怀她与关怀自己的手脚一般,自然而然,仿佛出于本能直觉。

    楚瀚忍不住举起手臂,望向自己刚刚才被山豹抓出的伤口,在热水中虽火辣辣地疼痛,却掩盖不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的通体舒泰,浑身轻飘。这抓伤并不甚重,却也不轻,需得好好照料,才不致损伤筋骨,发炎溃烂,造成日后不便。

    楚瀚眼睛盯着那几道血痕,忽然动念,百里缎可不就如他的伤口一般,是他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是他切身贴肤的喜乐和痛苦?这伤口即使此时火辣疼痛,惹人烦恼,却非得好好照料保护,不令恶化。等伤口愈合了,成为一道疤痕时,这疤痕便会跟随你一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你也再摆脱不了它。疤痕是记忆的凝结,是往事的印刻。喜欢不喜欢都已不紧要,紧要的是它将永远是你的一部分,不分彼此,不离不弃。

    楚瀚不禁对着自己苦笑:我怎会给自己弄来这样一个伤疤?而这伤疤又是如何看待我的?他感到沉重,也感到轻松,耳中听得百里缎在数尺外,跟他一般享受浸泡在热水中的舒适轻叹。一片无言中,忽听百里缎低声说道:“伤口莫浸水太久。记得待会需重新敷药包扎。”

    楚瀚一怔,百里缎一定知道他此时正望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也知道他正动着关于伤疤的念头。他明白百里缎也已体会到了这奇妙的转变,两人在靛海中共同经历了数月炼狱般的折磨考验之后,已从一对敌手变成了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侣。

    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很了,才恋恋不舍地出了浴盆,侍女早已替他准备好了干净衣物,放在一旁的几上。楚瀚穿上一件素色苎麻对襟长衫,玄色长裤,质料轻薄,甚是凉快舒爽,正合适在这南方燥热之地穿着。

    他回头见到百里缎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衫,是件桃红斜襟长衫,白色长裤,配上一双竹屐,露出脚趾。这身长衫剪裁合身,更显出百里缎腰身纤细,体态婀娜。百里缎对这套衣衫不置可否,但对露趾的竹屐却颇不习惯,不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试图用长裤裤摆将脚掩藏起来。

    楚瀚看得好笑,说道:“你穿瑶族衣衫已经很好看了,没想到穿上越族的衣衫更加好看!”百里缎脸一板,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真的发怒。

    两人跟着侍女来到村中的广场之上,但见数十人露天席地而坐,围绕着一个大圆桌,四周点满了火把,大圆桌的当中已放好了香喷喷的各种菜肴。黎灏坐在首位,宾客围着圆桌坐了一圈,只留下黎灏左手边的两个位子。黎灏显然也已沐浴过,穿着一身紫色便袍,显得神清气爽。他向二人招手笑道:“两位中土来的朋友,快请过来坐下。”

    楚瀚和百里缎来到黎灏左首的空位坐下了。黎灏举起一只小杯,向二人道:“一杯薄酒,感谢两位相救之恩。”说着仰头喝尽了,将杯子递给楚瀚,旁边一个侍女趋上前来,在小杯中倒满了清澈透明的酒水。楚瀚在汉地喝酒时,都是一人一个杯子,各喝各的;越国规矩,却是只用一只杯子,轮流喝酒。楚瀚一怔之下,很快便明白过来,仰头喝干了那杯酒,又将酒杯递给百里缎。

    但觉这酒气味香甜,入口微辣,酒气浓烈,乃是以糯米所酿的越国名酒“白酒”,与瑶族所酿的“黄精糯米酒”不尽相同,味道要更清甜一些,酒味更浓烈一些。楚瀚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乱叫,喝了酒,更觉饥肠辘辘,眼睛盯着桌上的菜肴,只见一只烤肥鸡躺在中央,旁边围绕着一团团炸成金黄色的糯米饼,四周放着一盘不知作何用处的叶子,一碟包着新鲜大虾的春卷,一锅生牛肉汤粉,其粉细薄如纸,还有凉拌黄瓜、香茅猪排、炸软壳蟹、酸鱼汤、羊肉炉等等,楚瀚只看得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黎灏见到他的饿相,举筷替他夹了一只烤鸡腿,笑道:“赶紧吃吧,不用客气。”

    楚瀚立即伸手拿起筷子,心中只动了一念:“幸好越国人也是用筷子的。”便大啖起来,但觉入口有咸有酸,恰到好处,每道菜皆美味无比,一时将所有其他念头都抛在脑后,只专注于进食。他年幼时曾沦为乞丐,过的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终日都得忍受肚饿之苦。年长后在三家村和京城中,日子虽然好过了些,甚至吃尽了皇宫中的美味,但童年时的饥饿之感仍不时萦绕心头,令他对饥饿充满恐惧,只要肚子一饿,就会不自觉地感到心慌意乱。这段日子在丛林之中行走,大多时候他都能勉强填饱肚子,但也有猎不到鸟兽的时候,一饿他便终夜难以入眠,情绪急躁不安,一直到能找到吃食为止。此时终于有美食可以果腹,对他来说心已安了一大半,就算天塌下来也不顾了。

    百里缎侧目望着他,对他此时的心境了如指掌,不禁露出微笑。她当然也饿了,举筷吃了起来,但自比楚瀚的狼吞虎咽文雅得多,一边吃食,一边不失警戒,留心观察黎灏和他身边的诸人,暗自揣测这人的身份来头。

    楚瀚直吃到撑极了,再也无法咽下一口,才终于停下筷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黎灏停止和身旁其他客人以越语交谈,笑吟吟地望向楚瀚,说道:“楚小兄弟,大越国的菜肴,还合你的胃口吗?”

    楚瀚摸着肚子笑道:“我要能日日吃贵国的菜,便一世住在大越国也愿意!”

    黎灏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我敬小兄弟一杯!”仰头喝完,将酒杯递给楚瀚。楚瀚接过喝了,将杯子递给百里缎,百里缎也喝了。

    黎灏道:“既然小兄弟这么喜爱敝国菜肴,不如便让为兄作个东,请两位在敝国多盘桓几日。大越国山水秀丽,天下无双,为兄一定要带两位探幽访奇,饱览美景。”

    楚瀚原本闲着无事,听见留下有得吃有得玩,当然不会拒却,便道:“黎兄盛情相邀,小弟感激不尽。”

    当天晚上,黎灏安排楚瀚和百里缎住在一间民屋之中,两人分床而眠。原本男女共处不甚方便,但两人一路逃难而来,朝夕相处,终日同吃同住同睡,百里缎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当夜两人在黑暗中悄声交谈,百里缎道:“这人想必是大越国的什么高官贵族,但他口风甚紧,什么消息都未曾透露。”

    楚瀚道:“我们不过是两个流落越国的中土百姓,他何须有这许多顾忌?”百里缎沉吟道:“他对我们表面虽友好,背地里却不忘严密防范。”楚瀚点点头,他自然已听见门外许多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知道那是派来看守自己二人的守卫,用意自是要防止他们逃走。

    百里缎又道:“莫非他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楚瀚摇摇头,说道:“我们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了?一个逃出皇宫的小宦官,一个锦衣千户,在京城也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鱼小虾之流。再说,越国长年进贡,与大明关系甚好,他就算知道我们的身份,又何须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