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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瀚想起自己昔年的上司梁芳,这人虽强逼自己净身入宫,但一直待己不错,处处提携照顾,不时升官加禄,从不吝惜。但要保住小皇子,显然不能放过了梁芳。

    麦秀又道:“近来万岁爷颇信任梁芳引荐的一个和尚,叫作继晓,我瞧这人十足是个妖僧。还有个什么人中神仙,叫作李孜省的,自称能变化万千,炼铁成金,长生不老。”

    楚瀚“啊”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此人。我曾在南方见过他。”当下简略说了遇见李孜省的经过。怀恩道:“这等妖人,迷惑主上有余,为害应当不大。”楚瀚道:“仍须防范他们妖言坏事。”怀恩点了点头。

    邓原插口道:“怀公公,宫中还有一人,不可忽视。”怀恩道:“你说。”邓原道:“是个刚入宫的选侍,姓李。这女子应是由昭德引荐入宫的,事事俯首听从昭德的命令。这人似乎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是个甚难对付的爪牙。”麦秀道:“可不是?这李选侍甚得万岁爷欢心,夜夜召寝,显然是经过昭德默许的。”

    楚瀚点头道:“万氏兄弟,万安,梁芳,继晓,李孜省,李选侍。我就从这几个人开始着手。”他望向怀恩,说道,“汪直那边,我还得暂且听奉其命。小的所作所为,或有乖僻荒唐、邪恶可恨之处,祈请怀公公大量宽宏,暂且记下小人的罪恶。”

    怀恩叹息道:“你既知道分辨善恶,又何须我多说?你好自为之便是。”

    楚瀚向他磕头,正要站起,怀恩忽然又叫住了他,说道:“楚瀚,他们跟我说了,你当年并未净身。”

    怀恩语调平静,不露喜怒,楚瀚听了却不禁冷汗浃背,伏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怀恩语音转为严峻,说道:“当年替你净身的韦来虎已经身死,替你验身的宦官洪昌,我也已下令革职惩罚。这件事情便既往不咎,你在外边不要再用楚瀚这名字,也莫提起你曾在宫中服役的事情。”楚瀚磕头道:“谨遵公公吩咐。”

    怀恩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好福气。”静了静,又道,“你去吧。以后不要再入宫来了。”

    楚瀚离开皇宫,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怀恩并未因自己背信而动怒,并且对他颇为信任,同意他在暗中出手翦除万贵妃的羽翼。至于汪直,听来连怀恩都扳不动此人,楚瀚心想自己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假意替他办事,先保住小皇子再说。

    第二日,他便照着汪直给的名单,开始替他搜集情报。他原本擅长刺探隐情,现在重操旧业,自是驾轻就熟,一日之内,便已取得了不少隐秘的消息。

    次日晚间,汪直独自来到砖塔胡同,但见屋内黑漆漆的,他推门走入,唤道:“楚瀚!”

    楚瀚在暗处应了。汪直这才看清,楚瀚抱着只黑猫坐在炕上,神态似乎十分悠闲。

    汪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快点上灯!”楚瀚道:“这儿没灯。”汪直皱眉道:“为何不去弄一盏来?”楚瀚道:“我白日忙着替汪公公办事,还没想到这一层上。”

    汪直“嘿”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伸出手,劈头便道:“还不快拿出来?”

    楚瀚露出疑惑之色,问道:“公公要我拿出什么?”汪直脸色一沉,喝道:“以后别叫我公公!人前人后,便叫我‘汪爷’。知道了吗?”

    楚瀚猜想他忌讳自己宦官的身份,因此不喜人家称他公公,便答道:“是。不知汪爷要我拿出什么?”汪直道:“你探到了什么,难道没写下来?”楚瀚指指自己的头,说道:“都在这里。”

    汪直甚是怀疑,说道:“为何不写下来,难道你全都记得?”楚瀚道:“当然记得。”汪直质疑道:“你以往替梁芳办事,难道也不写下来?”楚瀚摇头道:“梁公公目不识丁,自然不会要我将消息写下来给他看。再说,这些事情最好还是别写下来,免得落人把柄。”

    汪直听了,半信半疑,说道:“好吧,那你说说看,南京户部左侍郎王恕,此人背景如何?”

    楚瀚答道:“王恕,陕西三原人,正统十三年进士,做过大理左寺副、扬州知府、江西右布政使,在江西平定了赣州贼寇。万岁爷嗣位后,迁河南左布政使,平定南阳和荆襄流民作乱,又平定了大盗刘通和石龙,因功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之后总督河道,浚湖修闸,做了不少实事,近日刚刚升迁南京户部左侍郎。”

    汪直听他娓娓说来,官位细节一点不错,微微点头,又道:“这人有什么把柄没有?”楚瀚道:“此人为人刚正,不喜受人请托,跟很多同僚都相处不来。至于平日居家如何,我得花些时间去南京探察才知。”

    汪直又问道:“那么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呢?”楚瀚道:“马文升,河南钧州人,景泰二年进士,文武双全,做过御史和大理寺少卿。成化四年,固原贼满四反叛,朝廷召他巡抚陕西,平定了固原盗贼,因功升兵部右侍郎。”

    汪直听他对答如流,甚感满意,说道:“罢了,你果然记得挺清楚的。我让你继续观察这两个人,另外商辂、邱弘和李森几人,更要替我调查清楚。我五日后来听你报告。”说完便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楚瀚待他离去,撇嘴一笑,心想:“这人倒不难敷衍。我且稳住他,让他对我没有防备之心,再开始对付他。”

    之后数日,他时而亲自出马,时而通过手下眼线搜集消息。五日之后,汪直再来时,他便给了汪直许多有用的消息,让汪直成功地在皇帝面前告倒了邱弘和李森两个正直敢言的臣子,令汪直十分满意。

    楚瀚在替汪直办事之余,自也不曾忘记自己对怀恩的承诺,开始对付万氏兄弟、万安和梁芳等人。万安和梁芳较难动摇,楚瀚便从万氏兄弟下手。

    这夜他潜入万家宅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红倌,便是在万家大宅之中;自从他回京以后,便低调行事,除了汪直和两个城中线人之外,平时谁也不见,更不露面,因此也未曾去找过红倌。这时他望着万家的大院子,想起当年院中搭起戏台,红倌在台上施展惊人身手的种种往事,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暗想:“我离开了这么久,应当去看看她如何了。”心下却又不禁惴惴,生怕自己走后,她受人欺凌,下场不堪,那可全是自己的罪过了,思来想去,最后仍旧没有敢去找红倌。

    他花了几日的时间,潜入万家大宅暗中观察万家兄弟,发现了一件较大的弊事。前朝英宗皇帝曾经下敕:“皇亲强占军民田者,罪毋赦,投献者戍边。”但是到了成化朝,外戚万家在外面霸占了不知多少土地,只要万贵妃去跟皇帝说上两句,多大的田地财产都赐给了他家。这回万家又透过万贵妃去求请武强、武邑两地六百余顷的田地,皇帝还未准许,他们便出手强夺了过来,还烧毁了不少民房,打死了几个反抗的农民。

    这件事情自已被万家压了下来,没有人敢禀报皇帝。楚瀚在暗中对汪直道:“天下权柄,毕竟掌握在万岁爷手中。万家现在势力虽大,但终究不能盖过了皇帝。依我猜测,皇帝虽宠爱昭德,对昭德的两个兄弟却早已心有芥蒂,汪爷不如顺从皇帝的心意,早早将万家兄弟除去了,可是大功一件。”

    汪直听了,颇以为然,便将万家强夺民田的事情密报给成化皇帝知道。成化皇帝老早就看不顺眼这兄弟俩既无能又奢侈,便以强夺民田之事斥责二人,勒令他们从内阁退休,革除官位,保留爵位。两兄弟在万贵妃的庇护下,虽仍在京中过着优渥富裕的生活,但实权已被剥夺一空。

    另一个阁臣万安,因谄媚万贵妃得法,楚瀚一时扳他不倒。他仍留在阁臣之列,但始终未能担任首席内阁大学士,权力受到其他阁臣的制衡。

    至于要如何对付梁芳,楚瀚倒是煞费心思。他虽对将自己送去净身房的梁芳并无好感,但之后梁芳待他倒十分宽厚,又给他升官,又给他财宝,还多次领他去觐见万贵妃和万岁爷,并带他会见京城中的高官显要。他想自己虽对梁芳并无忠心可言,但也不该以怨报德,反咬一口。几经思量,他决定亲自去见梁芳。

    梁芳在城中有御赐的宅第,楚瀚当年离开扬大夫家后,便是跟着梁芳来到此地,受到鞭刑拷打。之后他便甚少来此,向梁芳报告所探诸事时,都是在御用监梁芳的办公房中。这夜他潜入梁芳宅第,趁梁芳单独一人时,在外敲了敲门,说道:“梁公公,故人求见。”

    梁芳皱眉道:“什么人?”楚瀚推门而入,向他下拜,说道:“梁公公,是我楚瀚。”

    梁芳立即站起身,抢上几步,睁大了一对三角眼,瞪着他好半晌,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发脾气,最后骂了句粗话,说道:“真是你!小瀚子,你上哪鬼混去了,几年都不回来!你可害得咱家好苦!”

    楚瀚道:“启禀梁公公,我当时跟江湖上的人结了怨,仇家上门来找我算账,要取我小命。我受情势所逼,不得已之下,才不告而别。请公公恕罪!”

    梁芳三角眼一翻,呸道:“你说些什么胡话!当咱家是傻子吗?什么江湖恩怨,当年你跑掉后,那些锦衣卫追你追得好紧,那又是为了什么?定是你手痒,偷了宫中什么重要物事,被人发现,锦衣卫才大举出动追你,是不?”

    楚瀚心想:“当时万贵妃派百里缎和锦衣卫出来追我,原是为了追查小皇子的下落,这事她们想必瞒得很紧,可能连梁芳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当下顺着他的话头道:“其实公公的猜测,可说八九不离十。我们三家村的名声,公公也是知道的。我当年闯出一些名声后,便有不少江湖中人找上我,软逼硬求,要我出手替他们偷取宫中的宝物。我一直不肯,后来被逼不过,只好替他们干了一回,希望他们别再骚扰我。没想到被锦衣卫发现了,大举追捕我,我只好赶紧离京逃去。”

    梁芳对楚瀚的言语虽半信半疑,但他十分珍惜这个对己有用之极的人才,便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来了就好。咱家还让你在御用监办事,之前的官位住处,全都照旧,你需要钱吗?”

    楚瀚面有难色,垂首道:“多谢公公美意,但是我已经不能再入宫办事啦。”

    梁芳一呆,眯起三角眼,仔细瞧向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竟连半点宦官的模样也没有了,大吃一惊,半天才道:“怎么……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办到的?”

    楚瀚对小凳子和小麦子两个说了实话,对这奸险的梁芳就颇有顾忌,随口扯谎,说道:“我离京之后,在大江南北走了一圈,在广西的丛林中遇到一位仙人。那仙人给了我一颗仙丹,吃下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梁芳听了,心中艳羡已极,连忙问道:“你还有这药吗?能不能也帮咱家去求一颗来?”

    楚瀚摇头道:“我当时不知道那仙丹有什么奇效,也只拿了这一颗。后来再去找那仙人,才发现他已经升天去了。”梁芳不信,问道:“你说说,要多少银两,才能买到一颗?”楚瀚道:“真的没有了。”梁芳恳求再三,楚瀚才勉为其难,说道:“我可以去试试,看看仙人有没有留下弟子,不如我们拿几样宝贝去求仙人的弟子,或许有几分希望。”

    梁芳忙道:“那好,那好。你要什么宝贝,咱家都去找来给你。”

    楚瀚暗暗偷笑,天下什么宝贝他自己取不到,还需要梁芳帮忙?当下随口胡诌道:“天下最懂得宝物的,非万娘娘莫属。梁公公若能取到万娘娘最心爱的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加上那面刻有商汤盘铭的饕餮纹古铜镜,想必可以打动他人。”

    梁芳转着三角眼,他原本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尤其这等宦官回复男身的谣传秘方,多年来更是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当年亲自送楚瀚进了净身房,楚瀚又在自己手下服役多年,他从来不曾怀疑这孩子未曾净身,现在又亲眼见到楚瀚回复男身,怎由得他不信?立即打定主意:“这小子运气特好,我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论风险多大,都值得一试。娘娘的宝物可多了,我去求这两件,娘娘就算不给,我便偷偷取了也不妨。”当下点头道:“好,咱家便去取这两样宝物来给你。你可得真心替咱家办事,咱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楚瀚道:“我对公公一片忠心,自然会尽心尽力。不瞒公公说,我这次回京,是受了江湖上的帮派所托,来替他们探察一些事情。我听闻了一件消息,可能对公公不利,为感念公公当年的恩德,因此特地赶来向公公禀告。”

    梁芳一惊,忙道:“你快说。”

    楚瀚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闻江湖上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他们得知了公公替万娘娘搜刮珍宝的行径,还说公公在外面欺压良民,卖官敛财,是个大大的奸宦,义愤填膺,扬言要杀公公以谢天下。”

    梁芳听了,一张满月脸转为煞白,忙道:“咱家行事素来小心,从不敢得罪江湖中人。这是怎生来的横事?”

    楚瀚道:“江湖上关于宫中公公们的传言,原本不甚正确。加上武林中有不少自命侠义的人物,总想干出几件大事,好树立起自己的侠名。这种人跟他说道理,是说不通的,最好的对付方法,莫过于别给他们任何‘铲奸除恶’的借口。因此小的劝公公还是暂时避开这个风头为妙,别跟道上的人作对。”

    梁芳深思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小瀚子,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楚瀚道:“但教公公平安,楚瀚就放心啦。往后不能再替公公办事,我好生遗憾,但公公若能交给我那两件宝物,我便替公公去广西跑一趟,算是报答了公公的恩德。”梁芳满口答应,楚瀚便告辞去了。

    梁芳原是个不识字的鄙人,除了谄媚敛财外别无长处。他听了楚瀚的警告,心中惴惴,此后便稍稍安分了些,跋扈行径稍见收敛。但他一心想得到仙人的灵药,当真下手偷取了万贵妃最珍爱的两件宝物——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和饕餮纹古铜镜,交给了楚瀚。楚瀚心中好笑,如今梁芳有此把柄落在自己手上,自己只要去万贵妃那里透露一二,梁芳立即便要失宠,当年他鞭打陷害自己的仇恨,可算是报了一半。

    梁芳开始收敛以后,楚瀚便趁机建议汪直在宦官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将梁芳的手下一一拔除掉。从此宫中服从汪直的宦官逐渐增多,颇有与梁芳分庭抗礼之势。而所谓汪直的亲信,则大多是楚瀚自己当年的亲信;汪直为人高傲冷漠,熟识的宦官原本就少,而当年楚瀚在宫中广结善缘,对许多宦官的脾气人品都了如指掌,安排宫内人事自是得心应手,在各衙门的重要职位上一一分派自己能信得过的宦官掌职。

    楚瀚回京不到一个月,便稳住了汪直,打发了万氏兄弟,抑止了万安,制住了梁芳。怀恩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遣麦秀出宫来对楚瀚道:“我在万岁爷面前还有些分量,能暂时不让继晓和李孜省这两个妖人作怪。李选侍是后宫之人,暂且不必去理会。眼下汪直势力愈来愈强,需得想办法对付他了。”

    楚瀚点头称是,心想:“汪直现在倚赖我甚深,我也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这人野心甚大,心狠手辣,有他在一日,娘娘和小皇子便一日无法脱离危险。最好能尽快彻底拔除了这人,以保万全。”当下便开始计划对付汪直。

    第五十七章 不堪身世

    楚瀚曾替梁芳、怀恩和汪直三个大太监办事,其中梁芳贪狡,但御下甚宽;怀恩刚直,对属下不假辞色,不怒自威;汪直则阴狠躁郁,阴晴不定,绝难相处,也极不易讨得他的欢心。他对楚瀚的要求愈来愈多,往往命他一两日内办好许多件事,楚瀚若露出难色,或直言无法办到,汪直便大发脾气,怒喝叱骂,直骂得他狗血淋头,甚至对他拳打脚踢。楚瀚甚以为苦,但他都忍了下来,既不争辩,也不回嘴,心中决意要等候机会,将汪直彻底除去。

    这天夜里,楚瀚潜入安乐堂探望纪娘娘和小皇子。他过去一段时日忙着办事,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他们,这时他来到羊房夹道,敲了敲房门。纪善贞开门见到是他,欢喜非常,忙让他进屋坐下,准备茶点。泓儿从密室中看到是楚瀚,一头冲了出来,兴奋之极,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楚瀚取出他在街头替泓儿买的一支五彩风车,泓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的玩具,只玩得爱不释手。

    纪善贞问楚瀚道:“回京之后,一切可顺遂?”

    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叩见了怀公公,怀公公大人大量,并未责怪我,还嘱托我替他办一些事。托娘娘的福,事情都还顺遂。”纪善贞望着他,问道:“那汪直呢?他是否仍以我们作为威胁,逼你替他办事?”

    楚瀚一想起汪直,心头便有气,冷然说道:“我不过暂且听他的话。总有一日我会跟他算清这笔帐的!”他转头望向纪娘娘,问道,“娘娘,我动手除去汪直,您不介意吧?”

    纪善贞身子一震,说道:“除去他?什么叫……叫除去他?”

    楚瀚见她担忧的神色,心想:“我尚未弄清她和汪直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最好别跟她说太多。”当下说道:“也不是真的要除去他,只教他不能再威胁娘娘和泓儿便好。”转头对泓儿道,“泓儿,瀚哥哥带你出去玩,好吗?”泓儿眼睛一亮,满面喜色,拍手道:“好,好!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

    楚瀚一笑,背起泓儿,对娘娘道:“我带他出宫去逛逛,很快就回来。”纪善贞有些不放心,说道:“别去太远,别让人瞧见了。”楚瀚道:“我理会得。”

    他跨出门去,对泓儿说道:“捉紧哥哥的脖子,别出声,知道吗?”泓儿点了点头。楚瀚一跃而起,上了屋脊,奔出几步,又跳到下一个屋脊。泓儿只觉耳畔满是风声,大觉新奇有趣,忍不住低声道:“瀚哥哥,你好棒,你会飞啊!”

    楚瀚微微一笑,一直带着泓儿出了皇城,来到城西的夜市之外。他见泓儿头发太长,便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将长发都塞到了帽子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在夜市中闲逛。夜市中有吃的,有玩的,也有卖泥人儿、木人儿、风车、金鱼、乌龟、兔子的,泓儿从小生活在安乐堂的夹壁密室之中,哪里见过这许多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只看得眼睛都花了。楚瀚替他买了一对团圆阿福泥人儿,又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泓儿乐得什么似的,他从来没吃过冰糖葫芦,只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吃了四粒,留下最后一粒拿在手上。

    楚瀚问道:“怎么不吃完?你要喜欢,哥哥再给你买。”泓儿摇摇头,说道:“不用啦,我已经吃够了。这一粒我要带回家给娘吃。”楚瀚听了,甚是感动,说道:“那你小心拿好了。”

    两人又在市集上逛了一阵,夜深之后,各处都要收摊了,泓儿也累得不断点头。楚瀚道:“晚啦,我们回去吧。”泓儿打个哈欠,手一歪,不小心将那最后一粒糖葫芦跌到地上,滚进了水沟里。泓儿“哎呦”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那水沟,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楚瀚见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已经收了,便安慰他道:“不要紧,下回我再带你出来买就是了。”

    泓儿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滚下脸颊。就在此时,一个肮脏的小乞儿跳入水沟,将那粒糖葫芦捡了起来,立即放入口中,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泓儿不禁惊呼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邋遢褴褛的孩子,也从未想过有人会饿到去捡跌入水沟里的食物来吃。

    楚瀚看在眼中,想起自己幼年沦为乞丐时的情境,心中一酸,掏出几枚铜子,上前去给了那小乞丐。泓儿犹疑一阵,忽然掏出怀中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泥人儿,递过去给那小乞丐。小乞丐呆呆地望着他瞧,没有去接。泓儿说道:“送给你,拿去吧。”那小乞儿这才伸手接过了,回身飞奔而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泓儿能够同情比他更不幸的人,小小年纪就具有仁慈之心,将来一定会是一位爱护百姓的皇帝。”

    当夜楚瀚背着泓儿回到羊房夹道时,已将近亥时,泓儿也已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楚瀚见房中还有灯火,心想:“我们出去那么久,娘娘一定十分担心。”正要推门进去,却听门中传出人声,楚瀚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但听说话的人声音尖细愤怒,楚瀚一听便知道是汪直。但听他用瑶语说道:“……你就只记挂着那孩子!那孩子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

    楚瀚听汪直语气充满愤恨,暗暗心惊,却又不禁怀疑:“娘娘关怀爱护亲子,原是天经地义;泓儿聪明伶俐,怎说他蠢笨如猪?他原也只有五岁,又怎能说他毫无用处,废物一个?”

    纪善贞平时温婉柔顺,此时竟也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你想要绝子绝孙,可别把我也拖了进去!”汪直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楚瀚听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汪直的儿子?难道泓儿是汪直的孩子?不可能,汪直是个宦官,泓儿当然是万岁爷的孩子。”

    纪善贞并不害怕,回眼瞪着他,冷然道:“你已经听到了,何必要我再说一次?”

    汪直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挥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怒道:“你敢再顶撞我,冒犯我,我杀了你那小杂种!”

    纪善贞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她抚着脸,尖声道:“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敢打我,盘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汪直暴怒道:“盘王!盘王!哼,盘王不会放过的是你!你是我妻子,却去跟别人生了那个杂种!那小杂种呢?你要他出来!”

    楚瀚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寻思:“娘娘说她是汪直的结发妻子,那是什么意思?娘娘若是他的妻子,那么泓儿竟是汪直的孩子?但是汪直很早就净了身,怎会有孩子?他又为何唤泓儿‘小杂种’?”

    泓儿这时已被汪直的吼叫声惊醒,楚瀚连忙示意他不要出声,感觉泓儿在自己怀中簌簌发抖,显然极为恐惧,便紧紧搂住了他。

    这时汪直已冲到密室的暗门旁,推门闯入,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微微一呆,转头喝道:“你把他藏到那儿去了?”

    纪善贞怒道:“不关你的事。你要发脾气,就发在我身上,欺负孩子的不算男人!你拿我俩的性命去威逼他,没种的人才干这种事!”

    这话等于指着汪直的鼻子骂他是失了男身的宦官,汪直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转过身,举起手掌,又要往纪善贞脸上掴去。

    楚瀚不能眼见娘娘再次被汪直掴打,当即抢入房中,随手抄起一张凳子,用力往汪直掷去。汪直连忙矮身闪开,回过头见到楚瀚,又见到他怀中的泓儿,冷笑一声,抢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泓儿。

    纪善贞扑上前,紧紧抱住了汪直的大腿,尖声叫道:“我不准你碰他!”

    汪直怒吼一声,使劲将她踢开,又待冲上前。楚瀚已然放下泓儿,施展飞技迎上,伸指往汪直脸颊上的四白穴点去。这穴道一旦被点,不但剧痛入骨,而且双目会暂时无法视物。汪直知道厉害,一仰头,避了开去。

    这时泓儿已从楚瀚身后钻出,投入母亲的怀抱,“哇”一声哭了起来。纪善贞紧紧抱着泓儿,连声安慰。

    汪直一避之后,更不停顿,施展擒拿手抓向楚瀚的衣领。楚瀚见识过他的武功,知道他擅长近身擒拿短打之术,出手怪异快捷,早已有备,一个侧身,避了开去。汪直一抓落空,又追上两步,伸手抓去,但楚瀚飞技高绝,总能实时闪避,汪直始终抓他不到。他眼见楚瀚轻功了得,心念一动,当即转身向纪善贞冲去,伸手抓住了泓儿的手臂,将他硬抢了过来,泓儿和纪善贞同时尖声大叫。

    楚瀚却老早料到他会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打算抓住泓儿作为要挟,当即看准时机,施展飞技欺近汪直的背后,使出虎侠传授的点穴技巧,点上他背心的“灵台穴”,汪直闷哼一声,顿时手脚酸软无力,放脱了泓儿,委顿在地,泓儿则哭着奔回母亲的怀中。

    楚瀚第一次在城外宅子中见到汪直时,曾出手制住了他,却因一念感恩之心,加上三家村不杀之戒,竟让汪直趁隙反击,制住了自己。那时他担忧娘娘和泓儿的处境,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他确知二人平安,又早已着手布置对付汪直的计划,此回出手已经过深思熟虑,一旦制住了汪直,当即赶紧在他胸口“膻中穴”和颈上“天鼎穴”补上两指,让他瘫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楚瀚微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对此人痛恨无比,忍不住举起拳头,在汪直脸上狠狠地揍了几拳,直打得他鼻破血流。楚瀚低喝道:“浑蛋,恶贼!你有胆威胁我,欺侮娘娘,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汪直满面鲜血,仍旧狠狠地瞪着他,眼神中满是暴怒愤恨。楚瀚见了,心头火起,挥拳又往汪直脸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