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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林阡,就不能融入这种生活,最多不过是旁观。

    日与夜间隔多长?看停泊河畔的船上人家,听徘徊岸边的风沙声响,回头一片灰暗阴霾,转身却有漫天晚霞。久之终等到落日悬于云上,蓦然消失远山弧线间,霎时便天昏地暗,恰衬得渔火辉煌。天和地距离多远?视线里的色彩竟那样自然地跌宕,仿佛渔火是陨落的霞光,被强行留在人间越点染越亮,却终究,不能挽救天色的黯淡。

    一刹那,阡忽然想,就这样,带着她隐遁在三峡的渔火之中,做江上客,每天此时,争得半刻闲暇同看黄昏……应该每一天的颜色都不一样吧,有时候夕阳会是纯金色流光溢彩,有时候却如有今晚这般的凄恻,萧条得半江瑟瑟半江红……

    “过路的朋友,来我家一起喝酒吧!”最近一处渔船上,一入夜,气氛反倒热闹欢愉,这家庭一定不小,循声看去,单是船头就围了有十多口人,黄发垂髫约有四世同堂,对酒谈天的几个青年人,见胜南与云烟立于河畔良久,热情地邀他们去船上作客。这样的邀请,真是始料不及,他和云烟,却不可能拒绝。

    不知不觉,竟轻易地接近了这种生活,幸福,热闹,尽管可能会贫穷,可能会有摩擦,但人世间有什么,比亲人们个个都在更值得羡慕?这生活真的弥足珍贵,此刻,便让男人们的畅谈声,妇人们的催促声,小孩子的嬉戏声,老人家的笑乐声,不绝于耳,反复心头……绝不会腻,因为,将来的几十年,他也一定会有这样的生活,和云烟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满足地享受着儿孙满堂……

    逃避,幻想,真的太容易。

    这一刻,且将他鞘中的饮恨刀遗忘……

    短暂的晚餐稍纵即逝,这渔家人聚享天伦之乐的方式,竟是趁夜比赛垂钓。年纪最长的白发老人已逾古稀,却老当益壮脾气争强好胜,几轮较量过后,三代儿孙全然落败,老人觉得不够尽兴,连外人都想一起较量了,转头就向胜南招手:“年轻人,也来跟我较量较量垂钓的本事吧!”

    “真不好意思公子,家父他习惯了几十年,一日不与人较量,一日都睡不好觉。”老人的儿子稍带尴尬地向胜南解释。老人却一脸的开心得意,表情相当得可爱:“是啊是啊,我可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垂钓之王!”胜南不禁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每一行都是一个江湖:“真是凑巧老人家,其实在下和您一样,也是以捕鱼为生。只不过久居夔州,近来才回贵阳探亲。”“哦?是真的?那再好不过!从没和夔州那边的人比过!”老人眼睛骤然一亮,兴致勃勃,语气里充斥着想赢的情绪。

    “公子原来也是捕鱼?”老人的儿子微微一愣,“我看公子气宇轩昂,而小姐温柔娴静,还以为是……贵族人家。”这儿子约有五十岁,显然阅人无数,原以为自己不会看错。他话音刚落,有不止一人连连点头附和。

    “公子也是渔夫吗?那么身上的兵器是?”老头的一个孙子好奇地问他,“我适才还以为,公子不是侠客也是位将军……”

    “只是在外闯荡必备的防身之物罢了,世道凶险。”他一笑,否认。

    “哦,原是这样……”那青年略有失望,“哎,真的很羡慕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侠客,来去自如一定很畅快。不像我们渔船上,生活如此单调。”他边说边还犹疑地看着阡,半信半疑。

    “是吗,我也很羡慕那些人,有武功真的痛快,时时刻刻都随心所欲。”胜南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忧伤,为何现实却不是这样。

    “谈什么江湖武林啊,跟咱们又没有关系,来来来,跟我一较高下!”那老头子忙不迭地过来就把胜南拉过去。

    是吗,江湖武林,和你林阡没有关系?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吧。你现在,就在我眼前不远,冒充着一个渔夫的角色,将来,你难道真的要归隐山林,或田园……云烟不敢流泪,不能流泪,她知道,此刻他正在努力地,坚决地背叛着他的从前,她不能反对或质疑,她惟能够支持,可是,男耕女织太遥远,南征北伐才真实。他林阡,要有一百年的血雨腥风,就不能缺少一刻在战场。

    她知道他憧憬现在这样的生活,却注定只有这一刻能参与这种平凡,因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必须有他的承担,就必须割舍他追求的平淡,那就由她陪着他享受片刻这人生最后的平淡幸福吧,她真的懂,这个男人为她努力过,可是他必然不属于她。他的心骗不了他自己,他的语气则暴露了他的心。她所有的勇气,在看见他坚决逆心的时候,跌得粉碎。

    “厉害啊公子,爷爷他从来没被人追得这么紧过!”老人的孙女此刻全然相信了胜南是渔夫,一边带着仰慕的语气讲,一边拉着云烟的手带她上前:“快给你相公助威啊,让他超过爷爷,勿让爷爷继续得意下去目中无人!”

    她知道他回过头来对她的这一笑意味着什么,他告诉她,这是他在江湖之外的第一个对手,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老渔夫,可是他在告诉她,他可以为她做到这一步,下一步,直到最后一步……她,原本想继续强笑给他鼓励,却,眼泪不由自主好是苦涩,做他的妻子的确应该鼓励他,可她怎可以纵容自己用伤害他的目的来鼓励他……第一次,他和她的心没有想到一起去。他看见她面色的凄苦,蓦然脸色一变,她却即刻阻止,走到他身侧:“我只是想起,和你初遇时也是在船上,也是在飘雨,很是熟悉……一时感慨……”

    “云烟,我忽然很想听你的箫。”他知道他擦不干她的泪,他忽然很痛恨他和云烟总是能猜到对方的想法。这条通往丰都的路难道在这里就要停下?她会决心为了他而离开他,只因为她不能把他的未来剥夺,她亲眼看见了他和她一起的生活,所以她觉得她不能自私地占据他的人生,把他从江湖抽离硬生生牵扯进另一番际遇。而他,何尝不是为了她而想要割舍她?就在今天,江中子和京口五叠的每一战,都在反复强调着他逃不掉的凶险,而他带着云烟离开但她却因迁就他而崴伤,他唯一的方法,只能为了她而不做林阡,可是,这么做会令她更加负疚,更加自责,她的罪名就又多了一条……

    可是,不想拆穿彼此动摇了的念头,所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直到,终于抵达了丰都,谁都不能回头了……

    雨有渐大的趋势,一片雾蒙蒙的寒气,洒向遥远的天际,玉箫吹响,曲调旋律悄然滑出很远,环境再怎么恶劣,听了都觉得温馨,耳边,如果一直这么婉转悠扬,幽雅平稳该多好,却不知几时,变成前所未有、也本不该有的高亢激昂,冷风吹过她衣袂飘摇鬓发凌乱,箫声却无休止气势恢弘,这本该是男子才该有的气概,须眉才具备的血性啊,竟是从如此一个温柔娴静美貌绝伦的弱女子身上展现了出来,任凭这些局外人,听着这激昂都能被激起慷慨战念,几欲弹铗而歌共此悲壮,箫中有战,一曲既罢,剑气如虹,敌人本该不攻自破,铩羽而归,溃不成军!但她的敌人,竟是她这个把握天下的男人,他本不该尘封了他的刀,本不该逆着他的心……

    云烟,云烟,原来你是在劝我重返战场,你的箫声里,其实是我的灵魂和我的追逐,我的一腔热血,而我,我手中此刻不再握刀,垂钓要心绪平和,神清气缓。

    吹箫歌垂钓。箫中情绪属垂钓者,垂钓者却独为吹箫人。

    世间再不会有谁值得他这样珍惜,身边这独一无二的女子啊,在他心烦气躁时安静地吹箫唱清雅,在他背弃使命时举箫歌战念,她越劝他勿忘了战地,他却愈发想要勉强自己撑下去。

    “不要吹成这样啊……鱼都吓跑啦!”除了那个童心未泯的老头子,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沉溺在这样的箫声里。

    “云烟,不要有内疚,不必管别人,今天连夜走。”他终究不想在这里就停留,不再理会更多的杂念,斩钉截铁地替她做决定。决心下定,即刻就走。

    可叹那英雄无双,怎敌这红颜惆怅。

    又是个寂寥的深夜,客栈外风雨不绝。连夜急行至此,因为知道她的意念已经动摇,所以一路都紧抱着她不肯松开。现在这个时间,人们一定都在熟睡,所谓梦,总要在最黑暗的时候才出现……

    当她心事重重,凭栏远眺着陡峭的星空和鬼祟的飘雨暗自心碎,他知道她在流泪,他按住她的肩轻声告诉她,他真的太想带着她继续走下去,走破这双鞋,走完这一夜,但要相随无离别!哪怕越走越天昏地暗,哪怕面前身后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哪怕有一天她老去的时候后悔年少时和他这样负尽一切,他怎允许这份深爱搁浅!

    “胜南……胜南,无论怎样,总是对不起……”她转过身来,泪流尽了,他还在这里,人和心都在这里,微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她欠缺的坚定,他真的全都给了她:“云烟,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可以对任何人讲,但绝对不可以对你。一次也不可以。每一个约定,都不能违背。”回答了一年前的夏夜沈延问他的问题,当阡爱上云烟,早就对谁都不公平。

    “不,其实你知道我心头的决定,正如我也知道你在逆心……”怀中的她,哽咽的同时身体在颤抖,她却没有挣脱他的拥抱,贴紧了他的胸膛她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胜南,我今生都对不起胜南,我给了胜南一个丰都的约定,可是却不能陪胜南去……我只求胜南今夜抱紧我,把这里当作丰都,把今天当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