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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虽然离开战地已经有十多日、千万里,却无论如何也丢不掉战斗的记忆,就算此刻没有住营帐,而只是落脚在白水河当地普通苗人家里。

    为何到了今时今日,还能隐约闻见战斗的气息?莫非想,难道是因为,这里的景致出人意料竟如此壮阔逶迤?是啊,逼近边境,黔州竟然还能有这般胜景,仿佛四面八方,全是坍塌的江河水——先前竟没有人告诉过他莫非,此地有这样一处气势磅礴,叹为观止的瀑布群,观其形态,好似有了千万年历史,却因为离世界太远,唐宋之前竟无一人吟诗作赋甚至记载。耳边不绝的瀑布跌宕声,呼唤起记忆深处的幽凌山庄,真的太像,也是一样的感觉:身在其间,水在天外……

    又或许,对战斗的渴盼并非瀑布激起,而是因为饮恨刀林阡?不知不觉,早已看清这个名字永远都支配着战局,因此任何将领,一旦追随他身旁,必定会时刻保持着作战的心态,厉兵秣马,枕戈待发。即便事先林阡已经明言,留剑之行并非作战而是争端——这一次,追踪轮回剑的人马由他分成了三拨,越风柳五津路政最先,凤箫吟海逐浪厉风行殿后,莫非叶文暄与林阡同行。实际将要参与轮回剑之争的,只是这数位首领罢了,若论兵力,也仅限于沈家寨、短刀谷中几支而已……

    莫非却摇头苦笑:其实综观全局,轮回剑又哪里会是重急?疏忽的人一定不会察觉,林阡早就在布局又一战。目前知道林阡心中所想的,除了当事的自己以外,一定寥寥无几……

    原有事要与林阡述说,看叶文暄与阡先在交谈所以暂时没有打扰,待叶文暄离开,莫非才上前,将形势向阡禀明:“适才得悉,日夜兼程,司马帮主已从贵阳赶到了川黔交界。”

    “有司马帮主协助,瀚抒必定如虎添翼。希望你淮南十五大帮,能够辅助他就此遏制郑奕郭昶。”阡点头说。

    “想不到洪山主他那般厉害,原先只是去擒一个完颜敬之而已,竟然会把川蜀有名的黑道会激得鸡飞狗跳天下大乱。”莫非忆起洪瀚抒,略带笑意。

    “如能趁此机会,把黑道会一举收服了更好,也省去了我不少精力,除掉一个心腹大患。”阡亦微笑。这笑容不改他把握天下的气度,莫非察言观色,看得出,林阡正在从情伤里走出来。

    “林兄安排越副帮主做第一拨先行,我想,应该就是为了尽量把他和洪山主分远吧?”说到洪瀚抒,莫非忽然问及越风。阡一怔,笑:“确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不完全。”

    “其实有句话,很想问林兄,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林兄将我们分成三拨一定是有内在道理的,可是,我能理解越风先行却不懂为何林兄却要把盟主留在最后……”莫非关切地问阡,“这么多日子,习惯了林兄和盟主走到哪里都是一起,所以很是疑惑,就算要分拨,也可以把我和盟主更换……总而言之,林兄将我们分拨的那天,我明明看见盟主面露不悦之色。”

    “不悦之色?”阡闻言蹙眉。

    “是啊,林兄可能没有注意,当时我看盟主的眼神里,明明是一种想要违背命令的迫切。”

    阡面色微变,没说什么,与莫非就此并行了一段路,瀑布声愈加喧响,身临其境,气势磅礴到身心震撼。

    “天生绝景。”阡语气里极尽欣赏之意。

    “原以为李白诗中,那庐山瀑布已是人世一绝,孰料这偏远之地,瀑布更是壮阔雄奇。”莫非亦赞,却步速放慢,“林兄还要再往前么?天不早了,不如回去休憩,明日还要赶路。”越接近那撼天动地的飞流直下,就越是感觉惊心动魄不宜前行。毫不夸张,那根本就完全是水的世界,浩荡得可以轻而易举吞噬千军万马。瀑布,始终与江河湖海不同,比潮起潮落多了太久的坚持,又比风平浪静添了太远的高度。

    阡微笑解释:“总是养成了习惯,要在周围看够了才休息。否则心不安妥。”笑容却不是那么自然,只是莫非当时没有看懂。

    “哥常说林兄每到一处必先观其四周,今天总算是见识了。”莫非爽朗一笑,“那便不妨碍林兄了。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其实这句话多少人都对他讲过。

    可是袭入心间的第一句,场景却在幽凌山庄里,“我明白,也不会拖大侠的后腿,我在这里等你,你在江天之界里,万事都要小心。”

    云烟,当年我们一样相遇在风浪间,当年一样有莫非见证着我们的相识和相知,当年被迫远离江湖,我的人生虽然渺茫,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明明是充实的,却又有心被掏空的感觉。是谁说,记忆它可以用时间来抹,反复地抹,重叠地抹,一定会越抹越淡,为何对我却毫无作用,越想抹去,就越深刻……

    但当年,他听到这句时,心里第一个想起的人是玉泽。真是讽刺,现在呢?玉泽又在记忆的何处了?当初情在浓时,哪里会想到,如今忆起玉泽,心中全然歉疚,就连牵挂,就连爱恋,都微弱得可怜……不管怎样,他终究是负了她,彻彻底底地负了她,他口口声声说一定会尊重玉泽的选择,他信誓旦旦保证他将要代替宋贤永远爱玉泽,却一件都没有履行。终于玉泽意念坚定地走了,带着可能会失去记忆的宋贤,太多往事,总是让记得的人负疚。

    他本不相信,他的每份爱情都会有绝路。但这个夜晚,他心如死灰。他知道他们都一样认真,他原来也以为他可以不顾一切把她们都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相伴。可是,她们都没有完成。

    也许,玉泽是不敢和他一起面对,云烟是不能和他一起面对。他和玉泽没有昨天,他和云烟没有明天。玉泽给他梦,他却给玉泽流言,云烟给他家,他却给云烟流离。

    身后的火苗一窜老高,偶尔一两颗星火灼到他手背上,他没有丝毫感觉,只紧紧握着双刀,情灭了,唯有饮恨刀还在自己身边,点燃着照亮以后的路。陪伴他最久的,必定历经的动荡最多。

    置身这片铺天盖地的汹涌里,他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何尝不知道,其实江湖已经和这片飞瀑一样凶急。

    是啊,山河破碎风飘絮,国家还在,疆土已缺,他们这一群人,本该担负最沉重的使命,却都还深陷情爱中不可自拔。

    但又有什么错,难道要与心爱之人共此生也有错……

    风像是由上而下吹来的,还盘旋着,呼啸着,如同钝器硬生生地削着自己的脸和手背。

    天空又呈现出寂寞的色彩,那里所谓的蓝色和黑色其实是同一种,一旦融合了就散不开。

    仰望单调孤寂的夜幕,和闭上眼睛后的感觉一样,昏霾,绝望。

    遥看千万里人间,四面悲凉,八方动荡,前有绝路,后无来者……

    他多少年不流泪了,曾经他以为,他踏上了这条旅途,他就不后悔,纵使无人陪伴,风雨独行,这些年来,他也从未犹豫过一刻。为何现在,单影孤人站在这天昏地暗里,反复地告诫自己放手的原因和孤单的宿命,明明自己已经想通了也正在尝试走出来,却还是要流泪……

    残缺的性命,折翼的灵魂。

    终究,胜南离开了人群太远,忘记了身边还会有谁,谁会不顾一切地追随,风雨里,水火里,刀光剑影里,都无怨无悔。

    现在怎奢求胜南能转过身来,发现另一个人在他身后凝视,凝视着他却不能够上前安慰?

    多想告诉胜南一句,是的你失去了太多,玉泽姑娘将属于宋贤,云烟姐姐已经被叶文暻送回去,但你还有我,唯独我凤箫吟,是你林阡的女人。

    然而见他怆然怀念着过往,吟儿不能出声,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怜惜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的胜南,根本不再是平日里掌控局势、决胜沙场、刀法惊世、气魄无双的盟王林阡,而只不过是最真实最纯粹的那个胜南,不必伪装,没有防备,退到黑暗的角落里,独自承受着命运的诅咒,这样的胜南,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以为没有人看见所以默默在一隅流眼泪的孩子而已……

    吟儿心中凄苦:原来胜南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孩子,他什么都不说,不是因为他不在乎他不关心,他希望有情爱他渴望有安宁,他并不稀罕什么崇拜什么畏惧什么尊敬,他根本用不着一个无敌天下的虚名,他只求哪怕一个人的理解……可是他说不出来,连一句假话都说不出来……可怜的胜南……

    吟儿的泪,心疼地为他而落:胜南,违背了你的命令,只因我真的担心你……

    却听訇一声巨响,恰在此时,水面忽地炸开了。

    随着一道耀眼白光刺透长空,盘旋着的黑洞开始卷集起潭中风云,这一瞬,蜉蝣的生命像穿越千万年,蟪蛄的春秋如横亘永久世。

    情灭时,世界生。

    眼前画面瞬间扭曲,此世彼界如同割裂,循声看去飞瀑间烟雾弥漫,霎时竟还能闻见烈火焚烧的气味。

    如棉似锦的瀑流之后,隐隐约约是另一番颠覆的景象,依稀呈现的,是烽火硝烟的乱世疆场,被烧焦的天空,色彩枯竭直熏人眼,视线由天幕而下,是满地殇情,血流成河。真的难以领悟,究竟是风烟境,还是风烟净。

    眼前这仙幻神秘,异度空间,对阡来说早已不再那么陌生。两年前,初涉江湖因缘际会,当时似梦非梦很多事也不曾察觉,然则,际遇多了经历久了,风烟境中的一些见解竟然就不知不觉在脑海中沉淀,越回忆越有一番深切领会,仿佛正不断地与生命摩擦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