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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第17章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