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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进裤腿胡同,但见浏阳会馆仍如往日那般清静,心中一块石头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来看谭嗣同,尽可大大方方地,门上也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就说:“谭老爷出门了。”

    “喔,”王五闲闲问道:“是进宫?”

    门上笑一笑,欲语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能进宫倒好了!”

    这就不便多问了,王五点点头说:“我看看谭老爷的管家去。”

    见着谭桂,才知道谭嗣同是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去了。这让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里避难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谭嗣同说了不逃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这个疑团,只有见了谭嗣同才能解答。不过,日本公使馆在东交民巷,内城既已关闭,谭嗣同便无法出宣武门来赴约,而且他亦不希望他来赴约,因为照目前情势的凶险来看,一离开日本公使馆,便可能被捕,接下来的就是不测之祸了!

    话虽如此,他觉得还是应该到他徒弟所开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门闭而复开,谭嗣同亦会冒险来赴约,商量救驾的大事。

    想停当了,随即向谭桂说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镖局里来,倘我不在,请你在那里等我。有话不必跟我那里的人说。”

    “是!”谭桂问道:“五爷此刻上那儿?”

    王五看着自鸣钟说:“这会才九点多钟,我回镖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爷有约,即或他不能来,我仍旧到那里等他。”接着,王五又说了相约的地点,好让谭桂在急要之时,能够取得联络。

    出得会馆,王五惘惘若失,城门一闭,内外隔绝,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懒懒地随那匹认得回家路途的马,东弯西转,他自己连路都不看,只是拿马鞭子一面敲踏镫,一面想心事。

    忽然间,“唏噤噤”一声,那匹马双蹄一掀,直立了起来。王五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地来。赶紧一手抓住鬃毛,将身子使劲往前一扑,把马压了下来,然后定睛细看,才知道是一辆极漂亮的后档车,驶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马受了惊吓。

    车子当然也停了,车中人正掀着车帷外望,是个很俊俏的少年,仿佛面善,但以遮着半边脸,看不真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车中少年却看得很清楚,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五爷!

    你受惊了吧!“

    接着车帷一掀,车中人现身,穿一件宝蓝缎子的夹袍,上套枣儿红宁绸琵琶襟的背心,黑缎小帽上嵌一块极大的翡翠。长隆鼻、金鱼眼,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当然认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侠义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见了!”王五下马招呼:“几时得烦你一出。”

    “五爷捧场,那还有什么说的。”秦稚芬紧接着问,“五爷这会儿得闲不得闲?”

    “什么事?你说吧!”

    “路上不便谈。到我‘下处’去坐坐吧!”

    “这是那儿啊!”王五细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铁拐斜街吗?”

    “怎么啦?”秦稚芬不自觉地露出小旦的身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绸子的手绢,掩着嘴笑道:“五爷连路都认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极大的心事,只说:“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处不远,说几句话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说:“我知道五爷心肠热,成天为朋友忙得不可开交,绝不敢耽误五爷的工夫。”

    这话说得王五心里很舒服,不过他也知道,话中已经透露,秦稚芬当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则何必请自己到他下处相谈?若在平日,王五一定乐于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没有工夫管他的闲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误人家的工夫了!

    于是他说:“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办,话说在头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两天不要紧的,那,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怎么样也得卖点气力。”

    一听这话,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着王五,一双金鱼眼不断眨动。一下快似一下,仿佛要掉眼泪的模样。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王五大为不忍,心里在想,怪不得多少达官名士,迷恋“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跺一跺脚脱口说道:“好吧!

    到你下处去。“

    这一来,秦稚芬顿时破涕为笑,捞起衣襟,当街便请了个安,“五爷,你上车吧!”他起身唤他的小跟班,“小四儿,把五爷的马牵回去。”

    说完,腾身一跃,上了车沿。他虽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戏要跌扑功夫,所以经常练工,身手还相当矫捷,王五看在眼里,颇为欣赏。心想有这么位名震九城的红相公替自己跨辕,在大酒缸上提起来,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辞,笑嘻嘻地上了车。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辕,为了表示尊敬,亲自替他赶车,执鞭在手,“哗啦”一响,口中吆喝着:“得儿——吁!”圈转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韩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处,都有个堂名,秦稚芬的下处名为景福堂,是很整齐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书房在东首,三间打通,用紫檀的多宝槅隔开,布置得华贵而雅致。壁上挂着好些字画,上款都称“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莼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实甫之类。王五跟官场很熟,知道这都是名动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爷,”秦稚芬伸手说道:“宽宽衣吧!”

    “不必客气!有事你就说,看我能办的,立刻想法子替你办。”

    “是,是!”秦稚芬忙唤人奉茶、装烟、摆果盘,等这一套繁文缛节过去,才开口问道:“五爷,你听说了张大人的事没有?”

    “张大人!那位张大人?”

    “户部的张大人,张荫桓。”

    “原来是他!”王五想起来了,听人说过,秦稚芬的“老斗”很阔,姓张,是户部侍郎,家住锡拉胡同,想必就是张荫桓了。“张大人怎么样?”

    “五爷,你没有听说?昨儿中午,九门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锡拉胡同两头都堵住了,说是奉旨要拿张大人。”

    “没有听说。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会馆出事,要抓康有为,没有抓到。”

    “对了,就是张大人的同乡康有为康老爷!”秦稚芬说,“抓康老爷没有抓着,说是躲在张大人府中。结果,误抓了张大人的一个亲戚,问明不对才放了出来的。”

    “那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秦稚芬紧接着他的话,提出疑问:“今儿个怎么内城又关了呢?听说火车也停了!”

    “这就不知道了。”王五皱着眉说,“我还巴不得能进城呢!”

    “真的!”秦稚芬仿佛感到意外之喜,脸一扬,眉毛眼睛都在动。“那可真是我的运气不错,误打误撞遇见了福星。五爷!”叫了这一声,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双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着一块手绢儿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爷儿”们很少见的那种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随他去静静思索。

    “五爷,”秦稚芬想停当了问道,“你可是想进城又进不去?”

    “对了!”

    “我来试试,也许能成。倘或五爷进去了,能不能请到锡拉胡同去一趟,打听打听张大人的消息?”

    “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五爷,我这儿给你道谢!”说着,蹲身请安,左手一撒,那块绢帕凌空飞扬,宛然是铁镜公主给萧太后赔罪的身段。

    “好说,好说!”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来。“不过,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办法进城,为什么自己不去打听,而顺路打听一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郑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谢?

    等他直言无隐地问了出来,秦稚芬象个腼腆的妞儿似的,脸都红了。“五爷,我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着身上说,“就算换一身衣服,也瞒不住人。想托人呢,还真没有人可托,九门提督这个衙门,谁惹得起啊!”

    九门提督是步军统领这个职名的俗称,京师内城九门,而步军统领管辖的地面,不止于内城。拱卫皇居,缉拿奸宄,都是步军统领的职司,威权极大,而况张荫桓所牵涉的案情,又是那样严重,难怪乎没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郑重致谢,无非是对张荫桓有着一分如至亲骨肉样的关切。谁说伶人无义?王五肃然起敬地说道:“好了!兄弟,只要让我进得了城,我一定把张大人的确实消息打听出来。”

    就这时候,一架拖着长长的铜链子的大自鸣钟,声韵悠扬地敲打起来,王五抬头一看,是十一点钟,记起跟谭嗣同的约会。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锡拉胡同在内城东安门外,相去甚远,如果进了城,要想正午赶回来赴约,是件万不可行的事。

    这时倒有些懊悔,失于轻诺了!秦稚芬当然看得出他的为难,却故意不问,要硬逼他践诺。这一下使得王五竟无从改口,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个比赴约更好的计较,欣然说道:“稚芬,我跟你实说,我正午有个约会,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说不得了!请你派个伙计,到广安门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柜的。他是我徒弟,姓赵,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极好认的。”

    “是了!找着赵掌柜怎么说?五爷,你吩咐吧!”

    “请你的伙计,告诉我徒弟:我约了一位湖南的谭大爷在他那里见面,谭大爷他也认识。不过,谭大爷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张罗,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