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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我的心境怎么好得了?”

    “原来是为这个呀!”余庄儿走过去揭开白洋布窗帘,“你老倒看看。”

    余诚格从纸糊窗子中间嵌着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里空宕宕地,只影俱无,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帐的呢?”

    “要帐的怕你余都老爷发脾气,全吓跑了!”余庄儿毫无表情地说。

    这是所谓“阴损”,但余诚格不怒而喜,在余庄儿脸上拧了一把,随即往外就走。

    “上那儿去?”余庄儿一把拉住他。

    “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我来告诉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诚格揿坐在原位,自己拖张凳子在对面坐下,却不言语,只怔怔地瞅着他。

    “你看什么?”余诚格摸着自己的脸问。

    “余都老爷啊余都老爷,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们,凡事只讲呕气,不讲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过年过不去,知道你在宏兴店,特为亲自来送节敬。谁知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节敬”二字入耳,余诚格的眼睛一亮。不过,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话,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说。

    等的当然是节敬,余庄儿急于回去复了命,好回家过年,无心呕他,便将红封套取了出来,一面递,一面说:“立四爷总算是够朋友的,特为叫我送了来。不过,余都老爷,如今我倒有点儿顾虑,你老可别害我!”

    “害你?”余诚格茫然不解,“怎么叫害你?”

    “节敬四百两是我送来,是你亲收,没有第二个看见。你收是收了,过了破五,递折子参人家,立四爷不会疑心你余都老爷不顾朋友的交情,只当我吞没了送你的节敬。那一来,不是害了我?”

    “笑话!”余诚格双手笼在袖中,意态悠闲地说,“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对不起我,我好意思动他的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来,一把夺过一直提在余庄儿手中的参立山的折稿,笑笑说道:“我也是坐困愁城,无聊,随便写着解闷的,你可别告诉他!”

    “我告诉他干什么?”余庄儿这时才将红封套交到他手里,站起身来说:“你打发要帐的去吧!他们回头还会来,我可要回家了。”

    “慢点!”余诚格踌躇了一下说,“立四总算够朋友,我亦该有点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办,一过了破五,你在我那儿请他喝顿酒就是。”

    “对,对!准定这么办。你先替我约一约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儿叙一叙。”

    第二天便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诚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宫里有差使,不曾回家。余诚格留下一封柬帖,约立山正月初七在余庄儿的下处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饭以前就到了韩家潭余庄儿的下处,不道立山比他到得还早,正在堂屋中做庄推牌九。一见余诚格,放下卷了起来的雪白纺绸的袖头,拱拱手说:“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余诚格说:“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话回头再说!”站在左上角替庄家“开配”的余庄儿推一推下门的一个孩子,“起来!让余老爷坐。”

    余诚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台面说:“怎么?还用筹码?”

    “筹码是立四爷发的,白送,每人十两银子,赢了照兑,输了怨自己运气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来想开玩笑,说“你要是小兔子,也给十两。”话到口边,想起过年第一次见面,出此恶谑,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说道:“你要是小孩子,我当然也给十两。

    不过,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只要赢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罢、罢,我不要你的十两银子,可也不赌筹码?

    ‘春天不问路’,我就赌这么一下!“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摆。

    “老余!我劝你押上门,上门活!”

    “不见得!怎么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赌。”

    “好吧!你移上门,我再移下门。”

    “好了!好了!”余庄儿急忙阻止,“就来回倒这么一下好了。不然帐算不清楚。”

    余庄儿是为立山设想,因为明知余诚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额外再赌,输了还不是哈哈一笑,说一句“回头再算。”可是他如果赢了,立山却得照付,岂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赌客,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说破。当即撒出骰子去,一个四一个五,是“九自手”,怕余庄儿手快会翻他的牌,赶紧拿第一副抢在手里。

    翻开牌来,上门九点,天门八点。下门是余诚格抓牌,扣着一摸,两点一个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泄了气,翻开一看是张红九,只有一点。

    “你看,”余诚格心冷而嘴硬,“摆着是‘下活’的架子,偏说‘上活’!庄家要统赔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象余诚格那样扣着摸点子,一张和牌,一张“板凳”,是个八点,赔上门,吃下门。这一把,余诚格输了面前的注码,另外还要赔个双份。

    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着庄家揭牌。尤其是余诚格,深悔鲁莽,面前的百把银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庄家翻出来的点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门赔上门,如何得了?想到这里,满心烦躁,将头上的一顶皮帽子往后一推,脑门上冒热气了。

    立山却偏不翻牌,只说:“开配的,把余老爷的注码数一数!”

    于是余庄儿将乱糟糟的一堆银票理齐,点一点数,共计九十八两银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两张推出去,稀哩哗啦一搅和,打开面前的护书,随便抽了一叠银票,扔向余庄儿。

    这不用说是统赔。余庄儿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摆在下门,找回二两,同时交代:“统吃统赔,移注码不赌输赢。”

    “不错,不错!”余诚格喜出望外地说,“想不到庄家拿了副别十。”

    余庄儿已经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诚格不知情,特意点他一句:“我想是一张人牌一个钉,人钉一正输你老的地九一。四爷,我猜得对不对?”

    “差不多!”

    这一问一答,余诚格当然明白了,钉子就在上门,配上长三成为钉长九,那里还有第二张钉子?不过心里见情,不便明言,而再赌下去就没意思了!

    “大家分红!”他取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余庄儿,接着向立山说道:“先吃午饭吧!”

    “我倒不饿。不过可以陪你喝酒,还有些话跟你说。”

    听得他们这么说,余庄儿便叫收拾赌桌,在堂屋里摆饭,同时先请主客一人到他的“书房”里去坐。

    “豫甫,”余诚格问道,“你说有话跟我说?”

    “不忙!”

    余诚格已听出来,立山是有求于他,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态说道:“不!有什么事要我办,先告诉了我。办完正事,才能开怀畅饮。”

    感于余诚格的诚意,立山便拖张骨牌凳坐近他身边说道:“提起也是笑话!为了口袋底的绿云,澜公跟我较上劲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觉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实在不愿意找麻烦。不过,亦不能不防。寿平,到那节骨眼儿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还用说!”余诚格答道,“你说吧!该怎么替你卖力气?”

    “言重、言重,感激不尽!”立山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听我招呼。到时候作兴要请你动手参他一家伙,杀杀他的风景。”

    “那容易!请吧,”余诚格说,“喝着酒再说。”

    余诚格将抨击亲贵这件事,看得轻而易举,立山当然不便再往下谈。而且此时也不宜深谈此事,喝着酒只谈犬马声色。

    谈到宫里天天传戏,余诚格突然低声问道:“豫甫,开年以来,你见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见着?今儿还见来的。寿平,”立山反问一句:“你怎么想出这么句话来问。必有缘故吧?”

    “我是听了一件新闻,几百年不遇的奇闻。”

    一听这话,余庄儿自然注意,连在一旁伺候的丫头小厮,也都走近来听。可是,余诚格只翻着眼,不开口了。

    “怎么回事?”立山问。

    “这件奇闻,不好乱说。”

    于是余庄儿立即起身,一面大声吆喝着:“去、去!都出去。躲远一点儿。”

    “你不要紧!”余诚格一把拉住他。

    等余庄儿坐下,闲人走远,余诚格才谈那件来自湖北的奇闻。

    七是去年十月间,正当“换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时,湖北蕲州的真慧寺,来了一位过路的达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随从,皆是口操京音,举止沉稳,看上去与众不同。出面与知客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伙伴叫他“梁二爷”,或“梁总管”,自然是其中的首脑。

    梁总管要求单住一个院落,最好自有门户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先送香金五十两银子,临走时还会多给。至于他的主人姓甚名谁,居何官职?以及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转叩问时,梁总管只答一句:“请你别多问!”

    真慧寺是有名的禅林,在邻县黄梅得道的五祖,曾经卓锡于此。院宇宏敞,闲屋甚多,知客僧看在五十两香金的份上,让梁总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后的一个院落,有道门通菜园,不经山门,便可出入。同时梁总管又声明,自己开伙,不忌荤腥。知客也许可了。

    安顿下来以后,主人足不出户,甚至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时借故去窥探,只见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个帽筒,上面覆一方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顶什么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