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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银库一打开,甘军见财起意,洗劫一空,这个责任是你负、我负,还是叫董星五去负?”王文韶说,“事非得已,只有你自己设法去借,一旦银库能开,决不少你分文。”

    陈夔龙无奈,只好回衙门去想办法。五十万现银,不是小数,从何筹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指点了一条明路。

    此人是陈夔龙以前在兵部的同事,掌管舆图,对宫禁要地,相当熟悉,他指出户部有座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内堂东南隅。这是陈夔龙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是,当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时,文宗曾命户部尚书肃顺,提银一百万两,转贮内库,以备紧急之需。这笔巨款自咸丰十一年十月,两宫太后携穆宗自热河回銮迄今,四十年未曾动用过,如今不用,更待何时?

    听得这话,陈夔龙喜出望外,立即赶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说知其事。王文韶亦被提醒了,“确有此事。”他说,“可是此刻我无法替你去料理,马上又要叫大起了!怎么办呢?”

    事情很巧,话刚说完,发现英年匆匆赶到,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因为英年是户部左侍郎,照例“兼管三库事务”,而且看守银库的司官是满缺,由满缺堂官去指挥,也比较听话。当即由王文韶说明经过,英年因为奉旨交办事件,不敢怠慢,由陈夔龙陪着走了。

    ※※※第三次御前会议召集之前,传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大沽口失守了。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为联军所攻占的。联军在前一天下午有照会给守将罗荣光,限期凌晨两点钟撤出大沽口炮台。罗荣光即时将原件转呈裕禄,到了午夜,未接指示,为了先发制人,开炮轰击,打沉了联军两条小船。而其时联军已有一小部分队伍登陆,黎明时分,水陆夹攻,很轻易地占领了两座炮台。裕禄得报,还不敢马上奏闻实情,只说在奋勇抵抗之中,隔了一天,方始飞奏失守。

    “洋人打进来了!皇帝的意思,还在犹豫,是和是战?你们大家说吧!”

    “今日之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载漪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大声说道:“这时候还不宣战,莫非真要等洋人杀进京来?”

    “民心可用!”刚毅随即附议:“而且人心可恃,这是报仇雪耻的好机会。倘或迟疑不决,民心涣散,那一下可真是完了!”

    有这两个主战的急先锋,首先发言,附和的人一个接一个,便都显得慷慨激昂了。老成持重的人,见此光景,噤若寒蝉,唯有联元,独弹异调。

    “话不是这么说!”他额上是黄豆大的汗珠,神态越显得惶急,“如今在中国的洋人,有十一国之多,一国结怨十一国,胜败之数,不卜可知。万万不可以鲁莽!”

    “什么叫鲁莽?”慈禧太后勃然大怒。

    “联元是汉奸!”载漪厉声怒斥:“请皇太后降旨,拿联元立即正法。国事败坏,多因为汉奸太多,不杀个把,皇太后的话就没有人听!”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颇动杀机,庄王载勋不能不硬着头皮为联元求情!因为联元是庄王属下的“包衣”。类此情形,只要有人及时缓颊,自然可以挽回,联元一条性命是保住了,但所说的话,一无用处。

    见此光景,没有人再敢发言,只有王文韶由于重听的缘故,不知联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后?但从神色之间去推测,雨过天青,大见缓和,自己有几句话,考虑又考虑,觉得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臣职司度支,筹饷有责。”他徐徐说道:“中国自甲午以后,入不敷出,兵力亦很孤单,众寡强弱之势,已很明显。一旦开仗之后,军费支出浩繁,何以为继?不能不预先筹划。请皇太后三思!”

    不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就听不下去了,拍桌骂道:“你这种话,我都听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洋兵都快进京城了!你去,你去拦住洋兵,不准进京。你如果不敢去,我要你的脑袋!”

    语声虽高,王文韶依旧不甚了了,但碰了个绝大的钉子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自然吓得不敢再说什么。

    “昨天派徐用仪、立山、联元到各使馆去交涉,各国公使都是空话搪塞,毫无结果。我看他们是在拖延,拖到洋兵进了京,他们的态度就不同了。事到如今,无须客气,总理衙门马上通知各使馆,限他们明天就下旗回国。”

    “是!”庆王答说:“奴才马上就叫人去办。”

    说罢磕头,单独先退,赶到总理衙门,办妥照会,即时派遣专差,分致各国公使。

    ※※※午夜时分,庆王从床上被唤了起来,因为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童德璋求见,有紧要公事请示。

    “刚收到九国公使联名的照会。”童德璋说:“二十四点钟的限期,认为太迫促,要求缓期。九国公使打算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到总理衙门来拜会。他们的意思是,想跟王爷会面。”

    “咱们限人家今天上午四点钟下旗,是太苛刻了一点儿。我看,缓一缓日子,可以通融,皇太后四点钟召见王公军机,六点钟叫大起,我当面奏明请旨就是。”

    “是!”童德璋问道,“王爷是不是九点钟接见各国公使?”

    “不,不!”庆王乱摇双手,“满街的义和团、回子兵,嚣张跋扈,毫无王法,简直不成世界了!各国公使千万不能来。请你务必通知到,缓期之事,我们另办照会答复,不必来署!”

    等童德璋一走,庆王心事如潮,无法再睡,漱洗饮食,假寐片刻,到了两点钟,坐轿出府,到得西宛,才知道四点钟只召见军机,他要到六点钟“叫大起”的时候,才有说话的机会。

    想一想,只有托军机大臣代奏,于是找到荣禄,说明其事。荣禄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惜得罪端王,将有一番披肝沥胆的奏谏。

    交谈未毕,听得遥遥传来清脆的掌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缓慢而均匀,是太监在递暗号,两宫御殿了。

    果然,两行宫灯,冉冉移过长廊,慈禧太后正由万善殿烧过香,回到仪鸾殿。召见在即,庆王拍拍荣禄的肩说:“上去吧!仲华,好歹留个交涉的余地。”

    这句话恰恰说到荣禄的心里,而且他相信亦会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只是这话不便说破,只点头匆匆回到军机直庐,会齐同僚一起进殿。

    时间准得很,一进殿便听得七八架自鸣钟此起彼落,各打四下。四点钟曙色已露,而殿中灯火通明,东室御案上摆一盏镂花银座,水晶灯罩的大洋灯,光焰照处,只见慈禧太后神采奕奕,沉静异常,看上去不仅成竹在胸,且仿佛智珠在握了。

    “连着叫了三天的大起,到头来也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大沽口失守了,我看天津也快保不住了!是和是战,咱们还没有个准主意,莫非我这么大年纪再逃一次难?如今是人家欺负到咱们头上,有血性的谁不是想跟洋人拚命!只为皇帝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人也有。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慈禧太后停了下来,从礼王世铎看到末尾的赵舒翘,方又接下去说:“你们都是与国同休戚的大臣,军机处才是真内阁。叫大起为的是让洋人知道,中国君臣一心,教他们不敢小看,办大事拿大主意,还是咱们几个。现在没有外人,大家有话尽管说,咱们商量妥当了,回头叫大起说给大家就是。”

    这“没有外人”四字,意何所指,尽皆明白,是说皇帝未曾在座。荣禄觉得这个机会很好,有皇帝在,他必得站在老太后这一面,如今反可畅所欲言,即便论调与皇帝相近,亦不至于伤了慈禧太后的面子。

    这样想着,便碰个头说:“皇太后几十年维持大局,报仇雪耻的苦心,天下皆知。洋人无礼,本来应该宣战,不过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张攻使馆这一节,实在是想错了!局势到这地步,奴才如果不说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辜负天恩。奴才也知道话不中听,可是不敢不奏,奏明了死亦甘心。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不起各国公使,就是看不起他的国家。

    如果坐视义和团攻使馆,尽杀使臣,各国视为奇耻大辱,联合一气,会攻中国,以一国而敌八、九国,奴才的愚见,不是胜负,是存亡所关。皇太后圣明,务求维持大局,以安宗国社稷。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如今只有这两句骨鲠之言,稍尽愚忠。倘不蒙皇太后鉴纳,请皇太后即时降罪,奴才以后就再也不敢妄参末议了。“

    慈禧太后当然很生气。可是就象对李莲英一样,她有个从不怀疑的想法,荣禄不论说什么,都是为她的好。只要这样一转念,便比较能容忍,也比较能静得下心来,细听荣禄的话,这样便能听得出他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这是荣禄暗示,攻使馆,杀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里面“一锅煮”,容他置身事外,将来需要转圜时,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临朝,经得事多,深知掌权不易,掌大权更要想到失去权力、或者权力所不能及时的困窘,预留退步。如今虽已决定宣战,可是古今中外,没有那个国家能打几百年、几十年的仗,打败要和,打胜亦要和。既然如此,不如留着荣禄,备为将来跟李鸿章一起议和之用。反正,这也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套小小戏法,真要荣禄去攻使馆、杀洋人,他又何敢违抗?

    想停当了,将脸一沉,负气似地说:“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顾大局!你的话全是怕担责任的私心,决不能依你。你说什么春秋大义,几千年前的情形怎么能跟现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