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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象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地,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

    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翘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老佛爷作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那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象是对付皇上来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那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办?”

    “决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等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己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作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作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作主,还有谁能作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饿死这一条。那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特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

    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