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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内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宫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白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入内,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满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乱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脱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宫,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入怀,一摸口袋,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身乱摸乱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最后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初九日,录京中某君家书:“宫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入,横行无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使馆围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日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焚香磕头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根奇紧,有某君向日以三十万两存放某票号内,此次因欲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日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郎,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交战竟日,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内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欲加杀害,再三求解始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性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足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玉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贵一回宫,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色严重,崔玉贵便问:“什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玉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玉贵不悦,呵斥着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议。’”

    一听这话,崔玉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玉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白昼还很长,太阳尚未下山,可是按规矩,宫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宫门未闭,而崔玉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宫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隙,崔玉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玉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玉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玉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阳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冲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玉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玉捡到的。”刘玉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根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

    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慰,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