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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天下着大雨,老古心里非常忐忑。听着妻子在卧房里叫得死去活来的,他却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是老古的第五个孩子,前面四个都是女儿,每生一个女儿就要砍掉门前的桃树丫枝一根。现在他家门口的那棵桃树已经被砍得精光,只剩下一根主干了,如果这次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那这棵桃树肯定是保不住了。他将会因为这个女儿的出生,而永远抬不起头来,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看不起他。他将在人群中失去威信,甚至会因此成为整个村子里最晦气的人。他将被逐出村子,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这个只是时间问题。

    越是这样想,他越是害怕。妻子的喊叫声和门外的雨声,让他心神不宁。他在脑子里有意识地将这两种声音撇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不知道多少圈,他从厨房里拿出烧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

    妻子的喊叫声让二女儿有些受不了了,她从房间里出来,问父亲应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去叫接生婆。她的话音一落,就被老古狠狠扇了一耳光。叫来接生婆,这就成了一场赌局,如果生出来的是个女婴,他将会输得一败涂地。

    “不能叫接生婆!”就在这句话从他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跟妻子生这个孩子,隔着肚子,没有人知道里面的孩子是男是女。也或许,这根本就是妻子的错,她天生就不能生儿子,就算生十个甚至一百个,也不会有男丁的。总而言之,这个孩子不能是个女孩。

    此刻,在老古的脑子里,对于生女孩的恐惧已经战胜了一切。已经没有什么好憧憬的了,事情不要更糟就好。

    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是老古得出的最后结论。可这应该怎么做,弄不好,很有可能会要了妻子的命。

    老古又端起桌子上的酒,一口气喝下,身上顿时像被烧着了一样。渐渐地,当这种感觉慢慢淡去之后,他的脑子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了。这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老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要往卧房里走。突然,他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哇哇哇,婴儿的声音分不出男女。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拔腿撞进了屋里。那时,妻子正躺在床上,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上面全是汗水和泪水。因为没有人引产,妻子流了很多血,将那张龙凤花纹的被单全部染成了血红色。

    老古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快步冲上前去,抱起那个血淋淋的孩子,一看,他的脑子一下就炸开了,果然是个女儿!

    那一刻,老古的脑子里乱得像是一团麻。那股绝望朝着他奔涌而来,经过酒精的发酵,很快这种绝望就转化为愤怒。他二话没说,就冲进厨房拿出了那把劈柴的大刀,对准女婴的胸膛就一刀砍了过去。

    老古的妻子反应很快,一把抓起孩子就往身边拽。只可惜,动作还是稍微慢了一点,虽然没有被老古的那一刀伤到要害,却被活活剁去了双脚。

    身边的几个女儿,除了年少无知的老四,其余的都被满脸是血的老古吓得手足无措。

    老古见没有成功,又举起了那把大刀,朝着妻子扑了过去。

    “快点儿过来帮忙!”妻子大叫了一声,可那三个女儿都被父亲的样子吓得缩到了墙角,除了瑟瑟发抖,全都动弹不得。

    妻子见状,顾不得刚刚分娩的身子,翻身下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她将老古一把推倒在地上,将他死死地抱住。

    老古在妻子的怀抱里挣扎了几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大刀,抱着妻子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滂沱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掩盖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那些喊叫,那些大哭都将随着这两种声音的消失而慢慢淡去。可这留下的疤,却是一辈子也不能让它淡化半点的。

    ※※※

    听到老古的话,张七又蹙起了眉头。

    “你又想说什么?”爷爷问。

    张七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说:“没什么。”

    爷爷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老古。他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眼睛的疼痛,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爷爷真的没有想到,看起来寡言少语的老古竟然是这件事情的元凶。不过在知晓了这其中的缘由后,一切又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在这样一个衣食不保的年代,各种原因都能激发一个人心中的魔鬼,这个魔鬼会促使你做出那些在你看来难以想象的事情,让你悔恨终生或者永不安宁。

    “那后来呢?”老古的话似乎已经触动了喻广财,事情的真相或许也是他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老古依旧操着那口女声,哧哧地笑起来。他说:“我知道这一切其实并不复杂,只因我是一个女孩……”

    那天,在妻子的安抚之下,老古渐渐平静下来。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惨状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女婴就斜躺在床上,双脚的血汩汩流出,把那张牙床变成了一个血池,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刺鼻的腥味。

    现在应该怎么办?老古的脑子里开始纠结这个问题。

    如果让村子里的人知道他生了一个女孩,门口的桃树保不住了,自己的声誉也保不住了。现在这个女婴已经被自己斩去了双脚,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老古想,要是真的留下这个女婴,家里负担她的生活是一个问题,她能不能活下来也是一个问题。如果她有幸活了下来,那以后得知真相,也会更加记恨自己。

    这样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古决定将她扔到后山。

    可那时天色已经大亮,如果就这样抱着孩子出去,说不定会被其他村民撞见。于是,在心里盘算了很久,他生出了那个计划。老古跟妻子商量了很久,妻子一直哭,可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按照原计划,老古给孩子的脚进行了简单的清洗,将孩子抱了出去。他召集起所有村民,告诉他们自己早上出门放羊的时候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了一个缺脚的女婴,问问大家应该怎么处理。

    当时老古还觉得很奇怪,自己这样凭空捏造为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可当他们在后山的桃树林里挖出几十具尸体之后,他明白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在某个村民的提议之下,老古将女婴抱到后山,扔在了那片桃树林里。走到谷口,老古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女婴就躺在襁褓之中,眨巴着眼睛望着他。老古顿时心里有些害怕,从昨天晚上之后,这个女婴就一直没有哭过。她好像很清楚老古在对她做什么,而她的眼神更加让老古觉得有些猜不透,这不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的眼神。

    刚走出谷口,老古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到了家门口,他实在有些想不过,又折回身去。可当他回到那片桃树林前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个女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襁褓。

    老古回想起女婴的眼神,觉得浑身毛毛的。他惊慌地四处寻找,一路狂奔,最后在桃树林后面的那片山林里发现了血迹。沿着那条血迹,老古走了好远,他实在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脚,出生不足一天的女婴竟然能够爬这么远。

    终于,他在那片山腰之上找到了那个女婴。她张着小嘴喘着气,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古。老古被她看得七上八下的,一时间,他觉得这个女婴就是个怪胎。这样想着,他快步上前,伸手狠狠地卡住了女婴的脖子。

    那一刻,他涨红了脸,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咔嚓一声,好像是女婴脖子断裂的声音。这声音让老古从慌乱中回过神来,他连忙松开了双手,撒腿跑回了家。

    回到家中,老古很长一段时间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钻出了女婴的那个眼神,一吃东西就会联想到鲜血飞溅的那个雨夜。渐渐地,他病了,一病就是足足三个月。起初,老古以为这就是得来的报应,可他不知道,真正的报应其实在后头。老五出生那一天,老古就明白了,这一切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这个女婴要惩罚的不只是老古、老五,她果真是载满了后山那几十个无辜女婴的恨,她们恨整个古家湾的村民,恨那些心如蛇蝎的父母。

    听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沉默了许久,喻广财问道。

    “哼,我罢手?我只求还我一个公道,以前我上不了成年人的身,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是怎么死的,我有多冤,我就想撕毁他这张伪善的脸,”那个女声悠悠地说着,“如果说我的要求,我就希望能有人挖出我的尸体,将我葬下,然后将整个古家湾里的桃树全部砍掉!”

    喻广财想了想,说:“这个我答应你,那你的尸体具体位置在哪儿?”

    “后面山腰上,那棵最大的松树旁。”

    喻广财给曾银贵等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上山去,张七见状撒腿跟了上去。爷爷站在了喻广财身边,一直看着奇怪的老古。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几人从山上下来,果然抬着一具白布裹着的尸骨,爷爷惊讶不已。

    “你放心吧,我会在附近找个好穴位把你葬下的。”喻广财说。

    那女声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也该走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喻广财答应了她,就从包里掏出一把白米,对着老古的眉心砸了三下。老古一个哆嗦,就清醒了过来。

    老古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被戳瞎了,他伸手摸了摸,然后大笑起来:“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

    说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摸着双手,跌跌撞撞地朝着谷口的方向走去。看着老古的样子,爷爷心中顿时涌起千头万绪,老古在杀掉那个女婴之后,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叫他鼓起勇气去生下老五的。他就不怕老五又是个女孩,还是他对儿子的急切盼望已经战胜了他的恐惧和内疚?这样想来,这古家湾里恐怕没有几个成年人不是在伪装着自己,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杀人凶手。

    几人跟着老古出了山谷,刚走到那古家院坝下面的时候,看到老古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几人刚一犯愣,就听到了老古妻子的哭声。

    几人连忙就赶了过去。

    老古的家里已经被村民堵住了,几人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这才看见老古的妻子被大家牢牢实实地捆在了堂屋的长凳上。

    “这是怎么回事?!”喻广财厉声问道,就顺着人群挤进了卧房,只见老五已经被人活生生地吊死在了那张牙床上。在他的尸体前,有几个一脸怒气的村民。

    “你们是不是疯了?!”喻广财大喊了一声。

    “我们疯了?你来看看这个是什么?”一个村民拉着喻广财往牙床边上走,爷爷记得他的名字,叫古真荣。

    古真荣走到牙床边上,将那床板的隔层掀开,里面竟然有几十只婴儿的脚骨,其中还有两只,上面的肉还没有腐烂,那一定是古真荣儿子的。

    “看到没有?这都是老古他们家的老五干的,这孩子是个怪物!”古真荣指着里面的脚骨说。

    喻广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伸手去探了探老五的鼻息,扭头说:“死了。”

    “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小家伙搞的鬼。”

    “其实早就应该猜到是他,他是咱们村子第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脚的,肯定是被当年那个女婴给上了身。”

    “嗯,既然这样,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这孩子死了,那个女婴的魂魄应该也死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喻广财叹了口气说:“你们觉得这样以暴制暴,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家听了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有一天老五的亡魂再回来,你们怎么办?”喻广财继续说,大家都哑口无言。

    那天,喻广财将事情的真相讲给了大家听。村民听后,都纷纷垂下了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建议大家,把门口的那些桃树砍掉吧。”末了,喻广财说。

    “不行,那……那是用来辟邪的!”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嚷了一句。

    “邪由心生,你们想想,如果当初你们没有伤害那些无辜的生命,也不至于会有如今的下场。”喻广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在古家湾的峡谷的入口处布个简单的阵法,这峡谷本来是个死口,脏东西进不来,这个阵法也可以阻止外面的邪气侵入,怎么样?”

    喻广财说完,没有一个人应声。等了半分钟,他又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说完,喻广财带着几个徒弟,在老古家借来了几把大刀和斧子,将一株一株的桃树全都砍掉。所有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

    砍完所有的桃树,天色已经不早了。喻广财还是吩咐几人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匆匆出了古家湾。和来时一样,所有的村民都站在峡谷口的位置,呆呆地看着几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走出几十米开外,喻广财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已经被渐渐升起的雾气笼罩着的峡谷,幽幽地说:“这世间万事万物,有因有果,不种善因难得善果,这不过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说罢,他就带着徒弟几人朝着县城赶去。

    第四章 择日而亡

    几人在贵州一天也没有逗留,当天晚上就乘坐火车回到了重庆。到了重庆,罗琪说要去城里看望一个亲戚,要跟大家道别。喻广财看她孤身一个女子,有些担心,就问她识不识得路,罗琪一听就支吾起来。原来,她与这个亲戚已经有很多年未见了,大概八年前来过一次。喻广财见她也没有个底,就扭头问身后的几人:“你们有人愿意陪她一起没?”

    喻广财此话一出,却没有人应和。大家都愣了半天,倒是林子举了举手:“算我一个吧。”

    “你这亲戚是在城哪边啊?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张七挤着眉毛,试探着问。

    罗琪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在南边,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那边有很多吃的呢。”

    张七一听,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他精灵古怪地说:“那好吧,我跟你们一起。”

    说实话,当张七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很想阻止他。要是跟着罗琪,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这不还有个古里古怪的林子吗。看来张七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一点好吃的就让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爷爷摇了摇脑袋,跟三人挥手告别,然后就跟着喻广财等人赶往了火车站。

    那段时间,重庆的天气一直不好,天上飘着蒙蒙细雨。重庆城里的街道边种着不少的梧桐树,雨点打在树叶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上了火车,爷爷挤到了车窗边,看着外面阴蒙蒙的天气,心里有些沉沉的。

    “看这重庆的城门结构,九开八闭,这明显是按照九宫八卦设计的,倒还有点儿奇门遁甲的意思。”喻广财翻阅着手上的报纸,呢喃道。

    爷爷听见,扭头问:“奇门遁甲,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喻广财听了,轻轻合上了报纸,他说:“这个奇门遁甲,不过是用来占卜,供人作出抉择,占卜吉凶的。”

    “喂喂,这样可是不对的,你看你都跟着咱们这么久了,赶紧的,给师傅敬一杯茶,磕一个头,这样就正式成为我的小师弟了。”曾银贵在一旁使着眼色。

    爷爷听后,有些为难。这突然叫他敬茶拜师,他还真是有点儿措手不及。

    “别愣着啊,快点儿快点儿,正好,这里有水,以水代茶,相信师傅也不会见怪的。”连李伟也开始跟着曾银贵起哄。

    爷爷看了喻广财一眼,喻广财此时正了正身子,正面对着爷爷。见状,爷爷不免有些尴尬。在内心里,他倒是已经对喻广财这个师傅心悦诚服了。他想了想,果真扑通一声跪到了喻广财的面前,然后弯下腰去磕了一个重重的头。

    “师傅,请您喝茶。”爷爷端起一旁的那杯白开水,递到了喻广财面前。

    喻广财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难掩心中的激动。他连忙接过爷爷手中递过来的白开水,乐呵呵地说:“那我就当这是茶了。”说完,将那满满一杯子的白开水仰头喝了个精光。末了,急忙弯腰将爷爷扶了起来。

    “看吧,这样多好,”曾银贵说着,将嘴巴凑到了爷爷耳根子前,“你先磕了这头,以后你就是张七的师兄了。”

    听到这话,爷爷双眼一亮,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以后绝对会比张七厉害的。”

    “峻之,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关键还在于你的悟性,如果你悟性高,有天灵护着,那不过是一点即通,如果你悟性低,就算再刻苦,那也不过只能懂些皮毛。”喻广财拍了拍爷爷的肩膀,“据我观察,你是一块不错的料子,你的悟性高,而且生有一副善心,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愿意倾尽毕生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