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我到時間盡頭》 第1章,少年少年 第1章,少年少年 睁开眼的时候,罗青烟一时怔忪,这是哪里,天好冷,被窝好暖和厚实,少年……少年好……好好看……少年似笑非笑,嘴角衔着弯,眉目,如画,看她醒来,他侧躺的身体稍稍靠后,直挺挺平躺好,看着屋顶,笑了,意悠悠,接着,她也笑了,哥哥,她叫他,他应她,侧头看她,罗青烟狠狠吸了口清晨的冰凉空气,不知什么原因,大早上,门口的布门帘摘了下来,门口洞开,听到声音,目光从少年的脸转到门外,是姥爷在院子里用铡刀一下下切玉蜀秸,一大掐子玉蜀秸横在刀上,切成固定长短,咔哧哧咔哧哧,很动听,这些干枯的秸秆切了,拌些细草料,给牲口吃。姥姥在做早饭,忙进忙出,早晨的雾气淡淡,空气清冷,罗青烟往被窝里缩了缩,美好得不想起床。噢~少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双手从被窝出来直打屋顶,宽松的秋衣打他细长胳膊落下直到腋窝,没缘由,罗青烟,莞尔,被角抵被角,枕头挨枕头,出乎她意料,那细长胳膊落下时,她小鼻尖被砸酸楚,眼泪不由自主要涌上来,鼻尖还残留他手臂热热的温度,鼻腔已涌上两管儿酸楚,两泡眼泪堪堪溢出,他笑得很暖很得逞,她抓他胳膊时,他已经躲开,小嘴一撅,她喊姥姥,哥哥打我鼻子,哥哥打哈欠的时候胳膊打我鼻子,姥姥忙里抽空应她了声,这孩子,你哥哥那是跟你亲,逗你玩儿呢。她小嘴更是撅老高。少年冲她眨眼,豁地起身,宽松秋衣下肉光闪闪,罗青烟蒙住小脸,感觉身旁人就坐在她肩膀边儿,每动一下,都压她被子里的小骨头一下,窸窸窣窣,她从缝隙里看,少年的脚丫,小腿,大腿,小白杨,他穿好衣服挺拔地站在她枕边,下床时,确切来说是炕,他把他枕头拎着扔到被子上,一屁股坐她枕边,轻轻撤下她被角,对她眼睛说,“该起床了”,说完,他拿鞋子,靠着大炕,分别蹬上,绑鞋带,挽袖子,拿脸盆,兑水洗脸,他并不特别窥看她也不特别躲眼不看她,罗青烟也摸到棉衣一件件穿将起来,从炕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弓身弯腿一副落地小猫的姿态,少年侧头给她看后脑勺,可她就是知道,他在笑。本来嘛,姥姥家床不是床,姥姥家床是炕,大炕,罗青烟从小睡的铁架床爬上跳下时都会小幅度颤一下,可姥姥家的大炕很坚实,硬硬的高高的,爬上炕时罗青烟借助小板凳,或者双手撑炕沿儿起跳,抬起小腿翘上炕,下炕来时就像落入人间的小猫,弓着身是最自然的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在启动。她小跑到他身旁时,他表情收拾很好,已经把自己的洗脸水倒掉,从新给她兑好暖暖的洗脸水,毛巾也备好。她接过毛巾,洗脸。 哥哥,是炕不是床,哥哥,是铝盆儿不是花花儿脸盆,哥哥,要上学去吗,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玩。 坐在小板凳上,罗青烟,喜欢用来吃饭的木桌子,很低,不到半米高,母亲儿时就用这个低桌做吃饭桌,姥爷亲手制作,结实好用。低桌摆在院子里,早上姥爷早早起来清扫院子,切草料,院子收拾停当,此刻,姥姥,姥爷,哥哥,罗青烟,围坐在低桌上吃早饭,玉米糊,清淡的小菜,一小块花卷,把罗青烟小肚子塞得饱饱,看看脚底下桌子下大扫帚扫院子时留下的一道道划痕,罗青烟问,哥哥要去上学吗,我也想去。我想跟哥哥一起去上学。 姥姥说哥哥上学去,你去干嘛,添乱啊?调侃她。 罗青烟说我不添乱。 哥哥吃口小菜,看她一眼,阳光穿过树梢,越过东墙,走进院子,落到他脸上身上,如果非得给清晨一个模样,就是他,少年,舒朗,极清、似冷、很淡、笑模样。 他看她,眼光穿过虹膜,穿过睫毛,穿过空气,穿过尘埃,穿过她的睫毛,抵达她的虹膜,在她瞳孔收缩,在脑中在心中,放大,无限放大,小小地轻轻地,眨,原路返回他。 有时候人们不说话,却说了很多话。 早饭后,看哥哥背着小书包走过长长的院子,迈过门槛,走过门前的路,树,转弯远去。 罗青烟呆了呆,垂头。 罗青烟在茅房上大号的时候,想起昨晚的自己,脸红了。 坐上骡子车的时候,母亲说,听话啊肉,罗青烟认真点头,表示自己会做到,眼看天快黑了,姥爷说别送了,回去吧,天黑就到家了,父亲叮嘱着,慢慢儿晃悠着,别着急,姥姥把怀里的罗青烟严严实实包住,木排子车套在骡子背上,姥爷坐在前面驾车,罗青烟和姥姥坐在后面,车上铺了玉蜀秸、毯子,又加上大被子,刚开始的确不冷,骡子车哒哒走在严冬里傍晚里,悠悠荡荡,慢慢地,罗青烟被晃瞌睡了,姥姥摇了摇她,让她别睡,睡着了会冷,小心冻病了。罗青烟努力抗拒这骡子车的一路小颠儿,二十里路到姥姥家时,天已经擦黑了,还是能看到大门口等候的身影。那人晃了晃。罗青烟跳下木排子车,欢腾着奔过去,哥哥! 是的。哥哥。那是他。 我很久前,就认识你了吧。罗青烟记不得什么时候第一次见他,记不得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哥哥,记不得什么时候看见他已经那么熟识了,总之,天蒙蒙黑,罗青烟跳下骡子车,看到他,叫,哥哥~这是记忆深处最早最清晰的他的他们的开始,这一年,罗青烟四岁。 定定看她,那人稳了稳,对她点头,转头问姥姥回来这么晚,姥姥说,你小姨小姨夫非让吃二顿饭。小舅打大门口出来,正要怪他们回来太晚,撞上罗青烟一声舅舅,笑笑地应着。 进门见了哥哥见了小舅舅小妗子,罗青烟熟悉又新鲜地这看看那猫猫。 实在太冷,罗青烟老说脚冷,睡前洗了脚,姥姥查看她的靴子,顺手扯出来湿皱不堪的鞋垫丢进清垃圾的铁簸箕——小嘴一瘪,罗青烟抹着眼睛哭起来,那是俺奶奶给俺做的…… 裁鞋面、鞋帮里絮棉花、上鞋底,整双鞋都是母亲做的,里面的鞋垫是奶奶做的,在奶奶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照顾中,这鞋垫算是一件。 灯泡下,记忆那么昏黄,罗青烟坐在椅子上,因为人微个儿小,她小腿悬空悠在椅子俩前腿儿间的门脸,她的靴子放在炉边儿烘干,换上了大舅家借来的表姐的旧靴子,脚丫仍是够不着地面,脚丫仍是离地面半个椅子腿儿高,因为哭得认真,她坐在那里摇摇欲坠,她的鞋垫儿被姥姥扔了,她是想,拆洗烘干后还是能垫鞋的,她是没想到姥姥问都没问她,扯了就丢掉,她还想,这是我奶奶做的,奶奶几乎不管不照顾她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爱心啊……她就委屈哭了……她呜呜哭的时候,他就坐在炕沿儿上,不说话,看她,姥爷就数落姥姥,你给她扔了干嘛,姥姥就酸她,你奶奶亲,你奶奶亲你小时候到学会走路都没抱过你……她更是哭抽抽了,小时候的事儿她不记得了,她四岁了,奶奶给她亲手做了一双絮棉花的鞋垫儿她就记住了,她觉得就这么丢了没法儿给奶奶交代,奶奶问起来怎么办哪。 姥姥酸归酸她,手上活儿不停,睡觉前给她做了双新的干暖厚实的棉鞋垫儿,她哭累了,记忆就关灯了…… 早上,睁开眼看见身旁瞅着自己的少年,她羞答答叫哥哥。 昨夜如梦,今早他就在她醒来的右手边躺着看她,清醒地,真真儿地。 如果说望着清晨踏着晨雾离去的哥哥而不能跟去让她沮丧,那么,甫一从茅房里大号完迎来的大舅家小表姐和二舅家的大表哥二表哥给她带来了雀跃!他们找她玩,他们也没开始上小学,也没开始上育红班,小表姐和她同岁大她两个半月,大表哥大她两岁,二表哥大她一岁,他们说要不带她去哥哥的小学里玩吧,她担心学校不开门,万一不让他们进呢,罗青烟是知道她所在村的村小学就不让校外人员随便进门的。表哥们说没关系,他们村小学看门的让他们进去的。于是跟姥姥报备出去玩,一行几人,迈着小胳膊小腿儿奔向哥哥。哥哥的小学在岗坡,地势比沟里小河附近住的姥姥家高出两房深。哥哥小学的房子比较旧,比较光秃,他们到学校里后,轻手轻脚在一个个教室不远处晃悠,表哥给她介绍一年级在哪里,二年级直到五年级都在哪里,罗青烟不关心每个年级在哪里,罗青烟只想知道哥哥在哪个年级哪个班里,眼睛瞟来瞟去,哥哥,你在哪个班里? 两位表哥东道主的身份十足,给她介绍这那,她无可无不可听着,眼睛瞟着,哥哥在哪个屋里呢? 下课钟声响起时,罗青烟支起耳朵,两眼乱瞟。 第2章,我俩已开始 第2章,我俩已开始 下课钟声响起,一时走路都怕打扰到别人的校园,此时沸腾了,短暂的课间十分钟,每个教室都像打开的鸟笼子,里面的每一只都扑楞着双翅,争先恐后,飞往外面的天空透透气。 他们几个,顿时角色反转,从观察笼子里小鸟的人类变成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小动物,罗青烟是最陌生最小只的那个。她不是本村人,学生们看到非学龄的其他几个没有特别讶异,毕竟一个村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家几个小孩儿呢。 罗青烟就不是了,被大她高她太多的学生们行注目礼,她不知如何是好。 课间十分钟,男孩子打元宝弹琉璃球,女生们则抻了绳儿,蹦绳儿,从一档的脚踝处,到二档的小腿,到膝盖,一级级往上升。 可是……他在哪儿呢…… 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这个背影不是,那个不是…… “艾朗!” 猛然听见旁边二表哥大喊,“艾朗!艾朗!” 顺着二表哥的叫喊的方向,罗青烟看到正往某个教室门口走的身影,迷茫中,眼睛霎时光亮。 她不敢冲过去,给那些高大的学生近距离围观。实际上,二表哥这一吼,凡是教室外听到声音的,都扭头瞄向他们。 “哥哥……”,她声音低低地,只有自己听见。 他也是听到声音正好望过来!他迷茫地转头,皱眉地看向叫住他的声音,继而看见她,眉眼流转,看住她,步伐调转来时,上课的钟声响了。 他被回笼的其他人推着走向教室,踏进教室门口前,看着罗青烟这里,他仍是没说一句话,转头,汇入洪流了。 他们花了好久的时间从人群中寻找他,他在回教室的门前听到叫他名字的声音,他看到远远的小小的讨好的望着他的她。没有一句话,下节课钟声回荡在他们耳膜。 一时无话。几人看着远处教室,看看空荡的操场,互相看了看。 罗青烟再看那个门口一眼,说回家吧,几人一路走走停停,又玩回姥姥家里。 每天早上醒来,看他起床,不说话,两个人,也不特意说话,看对方,悠悠,默默,她起床,洗脸,吃饭,他去上学,她在晨雾中看他远去,转弯,不见,阳光在他周身嵌一圈绒绒的芒,像羽毛,挠挠她,她笑,回身走回大门内。 深冬,冷得硬生生的,地是硬生生的,墙是硬生生的,人像是扔进冰凉的冷库里,周围硬生生脆巴巴,只有棉衣下肉嫩嫩的是软软的热热的血气和肉香,和姥姥去村西头一个老太家玩,十七的找十八的,耳聋的找眼花的,老太太串门儿无非家长里短,你的棉衣厚了,我的花瓤续上了暖和多了,罗青烟脚底是姥姥新做的棉花鞋垫,暖暖的,姥姥们说别的,罗青烟就听得云里雾里索然无味,渐渐意兴阑珊,渐渐鞋底轻磕地面儿打着拍儿,眼睛四周踅摸着、无聊着…… 大半晌儿时,姥姥拉罗青烟从老姐妹儿家出来,天,暗暗的,有种粉粉的暗,空气里清冷着潮湿的气味,“姥姥,下雪了!” 脱开姥姥暖暖的大手,罗青烟伸出小手,去接飘飘荡荡的雪花,小棉靴哒哒哒哒敲打脆脆的地皮,深呼吸,吸进冰凉,雪花悠悠荡荡,伏在脸上,水化,汽化,潮潮的,是肌肤,是凉生生空气伴着雪花…… 嘻嘻,雪花纷飞,大了大了,多了多了~ “臭豆腐——卖臭豆腐——”远远的叫卖,没敲梆子,通常卖豆腐的才边叫卖边敲梆子,而卖臭豆腐呢就只叫不敲了。 “姥姥买臭豆腐吗?”罗青烟期待的问。 “不买,大冷天儿,吃那凉歪歪的物件儿干嘛,回家吃热饭热菜。”姥姥拉着罗青烟与推自行车的老头儿在巷子里错身而过时,罗青烟巴巴儿地又看了一眼,姥姥说,“你这孩子看啥也想买。” “哪儿啊,就是想尝尝啥味儿。” “臭味儿呗。” “那为啥还有人吃?” “闻着臭吃着香。” “哦。”反正大人不想吃的,小孩儿也不吃,想吃也得不吃。 深吸一口清潮的空气,张开双臂,不吃就不吃呗,不过,下雪了啊…… 姥姥做饭的时候,罗青烟站在大门口看每天早上东边日出的方向,雪薄薄铺了一层,天暗暗的,弥漫有种说不清的粉色,凉风吹在脸蛋,雪花扑来,它们不躲不闪直直扑来,抱个满怀,绕着你飞旋,亲吻着嘴唇化成潮湿,罗青烟摸摸唇,摸摸化在脸的雪水,雪下大了,纷纷扬扬,仰头,走出屋檐,凉凉的,哆哆哆哆,声音传进耳朵里时,“哈!”他抓着她肩膀的力量引着她整个视线从天空直直垂落、斜斜飘飞的白雪花拉回来,眼睛里是他朗朗的笑声,“傻样儿,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回家了,正好她等他放学,巴头看他来时路,一串脚印,她笑,“哥哥,下雪了……” “嗯,喜欢么?” “喜欢。哥哥,冷吗,学校冷不冷?” “我看你更冷。”他拖起她手,果真凉些,“走,回屋里。” “哥哥下雪了我们去玩雪吧?”她还回头看雪地里他的脚印。 “后晌放学早,放学了去,明天星期六不上学,明天也行啊。”他拉她手挑没踩过的地儿,她笑了,点头。 炊烟在茫茫天地间升起又渐渐淡去,脚印浅了没了,日夜相随的童时一步步踏进心里。 第3章,学校不好玩,那你那天为啥去学校 第3章,学校不好玩,那你那天为啥去学校 “谁让你拿我书的?”他抓了现行,下巴一抬,她手里是他的小人儿书,放下,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他又问,“你能看懂么?知道写的什么么?”她摇头。 “那你看什么呢?天书?”他笑 “这个,这个长虫好看。”罗青烟翻开书,指给他,只见书左页为成行的方块字,右页是对应的小人儿画,她手指的正是从右边跨越中缝直到左页的一条长虫,胡子很长,眼睛怒张,爪子上指甲分明,通身纹理一片片,手掀一下似乎能捏下来。 “这是龙,你叫长虫也行”他兀自笑了。 “龙。龙能飞吗,龙长得真好看,哥哥画得真好看。” “龙在天上飞,在水里游,龙在云彩里隐没”他指了指半掩龙身的云。 “哥哥见过龙喔,我没见过……”她好羡慕地说。 “咳,”他笑了,“你想见么?” “想。”点头“去哪儿见?” 他不说话了,合上书,“你是喜欢龙呢,还是喜欢这条龙……其实中国有很多龙,你长大就会遇到。” “喜欢哥哥画的。” “哦。哥哥画的什么都喜欢?” 她点头。 “给你画个手表吧。”他拉她手去拿原子笔…… 掏出书包里的铅笔盒,他问,“那天你去学校,好玩儿么?” 她愣了愣,想起那天校园里她看他、等他、默默叫他,局促,有点儿脸热…… 摇摇头:“没什么玩儿的。” “那你还偷跑过去,不是不让你去么?” “……”她低头,看他捏着她手腕,在她手腕背部虚画了一个圈,准备下笔。 “问你呢……”他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她肚子。 “噢……去看你。”他只在人群中转过脸,抬脚时铃声响了,接着被人群推着,扭头进教室去了。 “哦,现在看吧~”他凑近她脸……俩人都笑了。 他在手背画圈,圆圆的,原子笔的珠子滚在肉上,痒痒的,她躲了躲,他按住了,“跑什么?” “3、6、9、12,哼”他想起什么似的,笑,“数个数儿我听听” “一二三四……”她数到二十。 “都数对了——不可爱了。”他笑,看她刚想接受表扬就蔫儿下的笑。 “越来越懂事儿了……” 他睫毛直直的,小扇子一样忽闪,眉毛黑长,直直的,眉心些微杂毛几乎将左右眉毛连接,下面,鼻子鼓起高高脊梁…… “好了!”表带完美收工!“发呆~”他点点她手背“好了,你看看。” 她拿回自己的手,小心触摸,笑笑,转转手腕,看看表带表盘表针,还有表盘耳朵上校对时间的小钮,“真好看。” “天快黑了,还去看雪么?”他瞅瞅有些暗的天色,放学好一会儿了,冬天日短夜长,不会儿天就会黑。 “去啊!”她去拿她的他的帽子,他自己戴好,又给她的兔耳朵帽子绑好,他把自己手套套她手上,她褪下来一只,给他,两只手套由一个布条连着,他平常就挂在脖子上……现在,他的左手她的右手,牵在一起,走进傍晚里…… 雪飘着,看着他,看着她,看着他们脚丫在地上印画画,她对着脚并着腿像小鸡印爪爪,他专挑干净的没人走过的地儿给她踩。 天黑,他牵着一只小兔子回家,让她在右边,他没穿手套的右手握她没穿手套的左手,放进大衣大口袋里…… “哥哥,你的衣裳真好看。” “我妈妈从拉萨买了寄回来的。这叫大衣。” “姨姨过年回来吗?” “不……不回来。” “哥哥,过年我来找你玩。” “好。……明天不上学,带你出去玩。” “好!” 晚饭后睡觉前,姥姥给的任务是洗脚,他坐在小板凳上,脚搭盆沿儿上水太烫,得等等,姥姥再放一个小板凳,把她放板凳上。 “一个盆儿里洗脚?”他意外。 “一个盆儿咋了?”姥姥回他“你妹妹又不是别人。烟,和哥哥洗脚,然后上床睡觉。” 罗青烟伸脚下去时,被他脚背挑起,热气缭绕,湿漉漉的水蒸气裹了他们脚丫,粘粘的,她总想伸脚浸到盆儿里。 “烫。稍等等。慢慢儿下。”他双脚依然踩盆沿儿,脚背架着她脚丫…… 托着她下水,泡脚,看她脚丫小鱼儿一样跃出水面,下水,脚趾头们卷着嬉戏他,热水浸润成粉色猪手,他自己洗了,毛巾擦干,趿上鞋子,给她擦脚丫。 洗完脚真暖和。 姥姥把他们靴子放煤泥炉子附近,雪地里淌过,鞋子外面都湿了,里面也泛潮,炕一晚上,明天早晨干了还是暖的。 周六,雪停,一大早,正在早饭,舅舅家的表哥们就来堵他们,饭后,一行人嘻嘻闹闹抓着雪打闹。 “树上都是雪。” “对啊。”他一脚踹小树腰上,跑开,哗啦啦积雪落了表哥表姐满身。 二哥拉着罗青烟就走,她最小,哪个哥哥照看她、扯她手就走。走一路踹一路树,不管粗细大小…… 给人抓住软肋,饶你再强——有力难使。 直到钟艾朗牵了罗青烟,他蹲下身,给她弹去兔耳朵帽子上、衣领上、身上的雪,一阵摇晃,大哥二哥就在附近狠劲摇树……大雪团儿,棉絮似的落下,半空中化成烟,雾茫茫落在他头顶、睫毛,肩头……“真好看啊你,”顿了顿,他落在她衣领的手捏她下巴,罗青烟仰头眯眼笑,“再来点儿啊~”大哥二哥得意的笑纸一样捋直了…… 钟艾朗绷不住笑了,文柯文同不摇树了,仿佛谁也走不进他俩的天地。没反应过来呢,钟艾朗拉了罗青烟飞跑在雪白的世界里,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带着我飞跑我就高兴。 他们到时,已经有人在滑。平日里的大河沟子,结冰落雪后,天然的溜冰场。 他带她滑,她问,“哥哥也会那样滑么?”远处一个男孩儿,三百六十度转身,稳稳刹住,看他们。对于他们这些没溜冰鞋、穿棉花靴子的小孩儿,溜野冰玩的不是技术,就一乐呵。 她等着,他漂移,在她身边,离她远去,绕场,阳光跟着他追着他,他跑回来捂她脸,凉凉,把她小手夹他腋窝下……她小,容易摔倒,站在场边儿上看,雪后的风吹着,一会儿凉透了,他说回家吧,她说哥哥不玩儿了么,他说热了,不好玩儿了…… 第4章,时光隧道 第4章,时光隧道 今天阳光很好,门前地早已没了雪的痕迹,姥爷一大早就把院子里和大门外的门前地清扫干净了,我喜欢看扫帚划过土地留下的相同走向的痕迹,太阳老高的时候,有走街串巷的换小鸡儿的小贩,大鸡换小鸡儿,那个人拿个长长的杆子,顶头绑着网兜,推自行车,谁家要拿不要的草鸡或公鸡换小鸡儿,看好了,价钱谈妥了,那人就挥起长杆子,照准敲定的鸡兜头就去,追得在柴火垛和树杈的鸡群一轰而散,撵来撵去,网罗进那只不下蛋的老草鸡,姥姥没换小鸡儿,直接卖了,现阶段透蛋的母鸡供得上每天的需求。后来,那人看上了你的大公鸡,哥哥不是特喜欢那只么,毛儿亮亮的,特鲜艳,鸡毛顺滑密实,尾巴骄傲地向后扬起,羽毛顺溜地自然滑下,走路偶尔谨慎,常常雄赳赳气昂昂迈着自信的脚步,每一脚落地,爪子都舒展得很开,红红鸡冠比外国仪仗队的头盔的毛絮絮漂亮多了,就是这只小眼瞪得圆圆的大公鸡,那人想买了去,说十块钱买,姥姥说十五二十都不卖,那人憾憾地走了,姥姥一直看那人几乎走出村了才放心,因为偷鸡的工具人家手里就有啊,你一个不注意人家捞走了,哥哥,你又能每天喂鸡食儿了。 只是……在你上学的时候,我爹接我回家了,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说给自己听了……——《未寄出的信》,九岁,罗青烟。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叫你哥哥,我最早有关于你的记忆就是看到你,我就开心地像过年穿到新衣裳一样叫你哥哥,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才睡到你旁边的,我醒来就是你在我旁边,枕头挨枕头,被角抵被角,我醒来,扭头看到的,是望着我的脸的你的视线,这是我今生记忆的第一个早晨,这是唤醒我人生的早晨,姥爷在给牛切草料,姥姥在做饭,而你已醒来不知多久躺在我身边,你的视线是我追逐的光,我总在追你的眼睛、躲你的眼睛、撞你的眼睛,若无其事再去追再去再去再去再去…… 每个人都不大愿意提你的时候,我就想,你有什么好,值得我这样,可是从一开始你出现在我生命里,到一岁一岁长上来,你都是我不容抹去不能忽视不能不想的你。——十九岁,罗青烟 五岁,罗青烟第二次当姐姐,现在她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妹妹和小她五岁的弟弟。去姥姥家的时候,也总一副姐姐模样,处处照看着妹妹弟弟……五岁……他五岁的时候从西藏回来,五岁,小姨来娘家,总带着两个姐妹花儿……从他的五岁到她的五岁,四年过去了,他只见过妈妈一面,每当看到天空有飞机,他就叫着说:姥姥,姥姥,飞机,快把我扔飞机上去,我要飞到西藏找妈妈…… 后来,渐渐不说了,渐渐沉默,只是每天上学放学。 这一年,他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不,来自那个他应该叫爸爸的男人的信。一句话,信的主旨是,希望他回西藏,他会得到良好教育、优裕的生活、更加光明的前途。 他知道,那个他叫爸爸的男人,是真的想让他回到身边,因为再婚后他生了俩,都是闺女,一心想要儿子,所以想到了他。 他拒绝了: “爸爸,我很小的时候,就怕你,你喝酒后就打妈妈,妈妈被你按着喉咙推倒凳子、推翻桌子、推到窗口,在窗台上摇摇欲坠,我蹲在桌子底下哭泣,我希望你从不认识妈妈。 …… 你是不喝酒时对妈妈好对我好的我爱的爸爸, 你是喝酒后几乎将妈妈杀死连我一起收拾的我恨的爸爸, 哪个女人能承受喝酒后毒打她、酒醒后跪地求饶却屡教不改的骗子, 我想有个家,放学回家有爸爸有妈妈,就像在西藏上幼儿园,和所有小朋友一样不另类不多不少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可是爸爸用拳头告诉我:不再可能了…… 我会留在农村,跟姥姥姥爷舅舅小姨姨所有人等妈妈回来, …… 最后,谢谢爸爸让妈妈带着我净身出户,谢谢爸爸给您自己和妈妈出路,作为儿子,我和您的关系已经在爸妈离婚时断清楚,我不叫王少伟,我姓钟,我叫钟艾朗。 见信勿回,祝您幸福。 西元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罗青烟一无所知,除了做个有爱的小姐姐,抱着小孩儿,像个小妈妈,童养媳……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儿,似乎忘了自己曾是他的小尾巴,跟他出去走走,也会一回家急吼吼抱着弟弟…… 第5章,上学 第5章,上学 通往学校的路有些萧瑟,已是秋,百草枯时,罗青烟小手放在母亲手里往东去,小学在家东边二百来米的路北,这一天,风狂了,几乎掩住罗青烟肩膀的野草丛随风摇晃,罗青烟就一路穿行在这摇晃里,她感觉母亲牵她的手大而有力,母亲说,上了学就好好学习,别教那钱都白花了,罗青烟应着,罗青烟因为生日在秋天,月亮略小,入学时卡九月一号这天卡得紧,说是不收这年七岁、生日在九月一号后的孩子,闹哄哄的,在家长、孩子群中引起小小的骚动,不过最终哪怕是腊月生的孩子也入学了,罗青烟自然以适龄儿童身份入学。 正式入学那天,罗青烟头顶一根儿顶天辫儿,斜背单肩带绿书包,穿小褂儿,母亲亲手裁制的方格子单裤,母亲纳鞋底剪鞋帮做的、完完全全手工布鞋,跟母亲走向学校,风吹进袖口,凉凉的,袖子也跟着风摇曳,罗青烟望望天,这是天气预报上说的阴转多云天气,母亲高挑,仰头时,罗青烟心叹:好高!母亲头上就是天,而自己就是母亲羽翼下的雏鸟,雏鸟有点跟不上疾步的母亲,说慢点儿,母亲说,快点儿,可别迟到。上学后可不能磨磨叽叽……罗青烟都应着。 罗青烟记得第一堂课是校长亲自教的,一根竹扫帚上抽下的竹棍儿,四线三格,“a o e i u ü ”,每念一个,竹棍儿就点到一个。 一天放学,罗青烟跑进院子对父亲说今天学了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说着唱起来。父亲说,光有世上只有妈妈好,没有世上只有爸爸好么,爸爸不好啊。说是说,还是期待地让她唱给娘听。 时间就在这样平淡无奇中过去,来年,八岁,苹果树高耸,结了青涩的果子,罗青烟巴上大挂车,一手巴车,一手张出去够果子吃,别人胡侃时叫父亲大老板,罗青烟就私下问为啥叫老板,问父亲你有钱么。罗青烟不懂多大算大老板,罗青烟只知道家里有个大挂车,每次出车回来,父亲就开几乎赶上屋顶的大挂车停进院子里,车头与西屋厦子间留出走道,与北屋主屋留出缝隙,苹果树就在北屋前与车之间的缝隙里,罗青烟巴着车,正好能摘下苹果,然后巴着车一跃而下,堪比猴子。 虽然父亲说挑泛白的青苹果,但还是一个苹果放倒所有牙,酸软了牙……捂着牙,酸软得不敢吃东西了。这个年纪,某天放学跑回来,她说牙晃得厉害,父亲晃了晃说别硬掰让它自己掉,后来嘎嘣嘎嘣,陆陆续续掉了一遍,父亲把下牙扔到房顶上,说长得快长得好,上牙则扔进井里,这样有趣的事情,罗青烟听着开心,掉牙的疼痛消陨,只见照镜子时从牙坑儿里浅浅一汪血中央冒出的小牙儿白白的头,舌头一舔,腥甜,痒痒的。不要舔,会把牙舔歪了。 罗青烟一说话,隐隐看见豁牙。 第6章,青葱之年 第6章,青葱之年 每个孩子都期待过年,罗青烟也是,过年,比穿新衣裳更期待的是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去姥姥家,看见仿佛永远坐屋里那张椅子上翻书、执笔写字的哥哥,印象中几乎每次假期进门都是这样,“哥哥~”她最期待撩起门帘探身而入时看见哥哥从桌上书纸抬脸,手上一顿,笑声不闻,嘴角微弯,目光炯炯,她也小嘴巴抿着甜笑,转身又跑出来,兴奋地对母亲说“哥哥在屋里”,对父亲说“在呢在呢”,似乎让大家都放心那个人在呢在呢,其实这个时候她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小陀螺一样钻进屋里,看到那个人,又快乐地钻出,站在原地看看在她后面提着过年礼物刚进大门口的父母,又颠颠儿巴巴头看看屋里的哥哥,哥哥,已掀开门帘跟她出来,摸摸她头,穿过院子,还是冬的寒,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却有春花的暖艳,“姨父姨姨”,大步过去接满手,这时罗青烟跟哥哥屁股后面也帮忙提。转身,生风,抬手,掀门帘,请大家进屋,然后他进去,披了满身阳光,整个室内也明朗,他的名字——艾朗,钟艾朗。朗朗少年,谦谦君子。 姥爷话不多,初二一大早就把屋里院子大门口统统洒扫干净,规整利落,姥爷习惯起大早,年初二,更是等着二闺女、女婿,姥爷牙齿掉没了后,终于按上了假牙,吃饭就戴上,平常就摘了,嘴巴一抿,又是一个严肃的小老头,此时,姥爷早已把要下跪拜年的父亲挡了,“不磕头不磕头,来了就高兴,不兴那个了”,母亲揶揄“一年就磕一回头呢”, 罗青烟偷偷笑。 姥姥一个个抱了冲进怀里的小萝卜头儿。现在姥姥不和小舅小妗子住老院子了,现在搬到南边儿离老家直线距离一百米、路程二百米以内的村里一户人家的空房子了,房子空着容易坏了,有人住就有人气,修修葺葺反而保持更好。 这年过年,一进门,看到床上坐着陌生脸孔,孩子们有点儿不知所以然,娘说喊姨姨,这是你姨姨,几个孩子叫姨姨,这种陌生的气氛让罗青烟有点儿不自在,屋里站一站,又窜出去了,出去,空气顿时清朗许多。 娘说今天就甭学习了,钟艾朗听小姨姨话,放下手里旋转的笔,合上课本,出门。 姥爷在院子里忙活,抱柴火,准备烧火做饭的细柴火和木柴,罗青烟最爱姥姥做的菜,直径约一米的大铁锅烧火做饭,滋味儿那么美。父亲母亲也洗手卷袖子一起忙活吃的。 钟艾朗就是孩子王,钟艾朗就是精神领袖。 在外面玩耍,想起问大舅家表姐弟们在么,在,那去找他们一起玩呗,正巧走到大舅家大门外时,看到姨姨手牵着哭得哇哇兼抽泣的二臭儿走出来,原来这老二跟她弟弟老三刚打了一架,这不,姨姨就把二臭儿拉出来了,又是抹眼泪又是安慰好不心疼,从罗青烟一行身边走过,未说什么未作停留。这是罗青烟对姨姨的第一印象,粉红色长及小腿的大袄,不是农村的大袄,是城市的那种,戴口罩,很陌生,疏离,对大舅家二臭儿很好很照顾,这是哥哥的妈妈,钟艾朗情绪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和大年初二这天新加入的罗青烟她们玩。 他们玩的是罗青烟从来没见过的游戏:碰拐。几个男孩子站在院子里,个个儿蜷起一条腿,抱起自己一只脚,单腿撑着身体跳,像好斗的小公羊,单腿儿蹦着向对方冲去,就拿蜷着那条腿的膝盖去碰对方、扛对方、挑对方,罗青烟新奇不已,这种角力,可能在第一碰时就把对方撞散,败的那方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一边要叫疼,一边哈哈哈爽朗大笑起来,爬起来“再来再来”,可能双方脚力相当,看谁更稳更有耐力而且瞅准时机攻击对方,看男孩子们碰了几回合,罗青烟也捉着比她个儿小的小表弟:来来来,咱俩玩儿,咱俩玩儿。于是俩小菜鸡,蹦哒哒有模有样,一撞,皱眉,膝盖好疼,男生都爱疼的游戏吗?罗青烟看着男生们,钟艾朗他们明明在气势汹汹地撞啊,都不疼的吗……她愣神儿时,小表弟,一个拐子撞来,罗青烟惊谔声中天旋地转,已被掀翻在地,接着“哎哟”小表弟成了众矢之的被其他人撵着碰。 罗青烟搬着腿去碰钟艾朗,尴尬的是人微个儿小,蹦着去碰人家都够不到哎,小女孩耍赖双腿着地,直接抱上钟艾朗大腿蹦啊蹦企图把人家掀翻,钟艾朗握着她肩膀,单腿儿跳,重心不稳后背撞上院子里的枣树,腿肚子那么粗的枣树软软地摇了摇腰身,钟艾朗就靠在枣树上,任罗青烟抱着大腿,单腿支地:“耍赖一独儿。” 奶牙一个个掉去,奶味儿一点点儿散去,无论多么假小子,在钟艾朗跟前,抬头,又敛眉垂眼,笑得腼腆。 第7章,中考 第7章,中考 放下信,罗青烟嘟嘴,真是的,这就是做人的差距,人家每次来信都是一本书的读后感,她每次,咳咳,是一篇文章的读后感…… 那又怎样。摸了摸手边的《幼读故事一百篇》,翻开,里面左边页码一律文字,右面页码一律图画,这本书是哥哥的,是什么时候呢,它跟着自己。每次,她的读书笔记,就是看一篇《幼读故事一百篇》,写一个读书笔记,而那个人呢,好过分,一本书,真的是一本书读毕后的读书笔记,虽说很简短,简短到吝啬,但每次末了都问“你没读过吧”,仿佛瞥她一眼,就知道你没读过。 三年级暑假前,发完成绩单,老师给了大家一个惊喜,班里前十名有奖品。罗青烟得到一支铅笔盒一支圆珠笔,奔到家,快乐地像个小雀儿~ 这次不是单纯口头表扬咯,这次是摸得着的实体,铁皮铅笔盒,盒盖子上是几个绿军装戴钢盔的手绘小朋友,还有国旗飘飘,打开,内盖九九乘法表,家长通知书躺在里面,告知这一学期考试成绩,还有一支紫色塑料皮圆珠笔。 “爹,你看老师给我发的奖品,铅笔盒,圆珠笔!” “好好,好妮儿。” “前十名都有奖品,只有第一名既有铅笔盒又有圆珠笔,其他二到十只有圆珠笔。” 给母亲看,母亲自是一番鼓励后告诫再接再厉不可骄傲。 哥哥在冈西上初中,来姥姥家时路过学校门口,往里头瞭了一眼,课间学生人头攒动…… 把木头小低桌支到大门外的大梧桐树下,大梧桐十多米高,梧桐高耸,底下空间也自是敞阔,荫凉很大,风从南面小河流的方向吹过来,凉嘟嘟的,很舒服。 午饭开饭了,蒸大米,炒菜。 姥姥是川妹子,炒菜做饭一把罩,罗青烟不爱吃肥肉,但姥姥切的大肉块子也不知怎么一番变化,端上来,吃进嘴里就是肥肥的,不腻! 饭桌上谈的是钟艾朗的考试成绩,姥姥不放心,钟艾朗平时也不用功,但也不懒惰,让完成的作业都完成了,可也绝不大晚上或什么时候用功到废寝忘食,就是闲散王爷的样子让姥姥不放心。 廩中门槛很高,不是说一般人进不去,而是它划分数线划得特别狠,最高等分数线,也就是公读生,学费、杂费全免,入学只需掏书本费,往下,自费分数线,往下不分一等二等分数线,而是十分一个档,一档档分数线一阶阶下来,学费、杂费从五百八百、一千五、三千、五千上去。 九几年的廩城,不管是农民还是城里干部、职工,这三五千块钱可真不是小数目,所以,村儿里人说,这上个高中比上大学还贵,要真能考上公读生,就等于给家里挣钱啊,一个农民家庭,一年地里头割麦子、收玉蜀黍两季的收成或可够这点儿钱,可,不吃饭了么,没别的花销了么,这是地多的人家,地少的,麦子玉蜀黍都粜了也粜不出那么些钱,只有东借西借亲戚借一圈。 所以嚼着喷香的大米饭,罗青烟很懂得姥姥的忧虑。她家就地少,虽说现在只是小三年级,但考学的严正性不是玩笑的。 钟艾朗夹一口菜,赶一口米饭进嘴巴,细细嚼着,“不是估分了么,应该问题不大,能过。” 也不给你太大希望,也不让你彻底放心,就是这话,能过。 姥姥也是看他悠哉惯了,平时吊儿郎当,中考也没见用功,能不操心吗?不过钟艾朗气定神闲和平时每一次考试并无差别,便也放了心,考都考了,再问也枉然,等成绩就好。 第8章,笑脸 第8章,笑脸 姥爷很瘦,年纪大了,个头不比当年,小瘦老头儿一个,让罗青烟佩服的是姥爷吃饭的碗,海大,比盘口还大,可沉了,罗青烟常常在心里仰望那个大碗,姥爷那么瘦,饭都吃哪儿去了,怎么都不胖啊,怎么吃都不胖啊。除姥爷吃饭专用的大海碗,他们其他人都用同一号碗,可也不小了。 妹妹打小儿挑食,饭量小,和她一起来姥姥家过暑假,每餐都是姥姥舀饭,每餐和罗青烟一样,几乎冒尖儿一碗,罗青烟吃得费力——太多了啊,有点儿干不掉,姥姥一句:“吃了,正长身体,还不吃点饭?” 所以默默低头在碗里奋斗,默默想,三三儿平时连这饭量的三分之一都干不掉呢。奇了,一声儿不吭,见碗底了?是姥姥的手艺太好咯? 看姥姥,看姥爷,看三三儿,眼睛轱辘着,看到钟艾朗鼓鼓的腮帮子咀嚼,嘴唇似在——笑?忍着,不笑? 眨眨眼,洒扫干净的不远处,两只羊羔后腿撑地,身体跃起,俩前蹄前胸微收,都歪着头努劲儿落下,抗~挤头呢~角力一番,欢腾着分开跑了一圈,居然借着助力飞檐走壁,四蹄儿踏着土坯矮墙上腾腾跑两脚,耳朵忽闪着欢呼的小手儿一般在风中翻飞,矮墙烟土尘起时,羊羔也完美着陆,弹着脚,小步去母羊跟前了,武林高手啊! 为什么饭这么香,菜吃起来这么有滋味,小风吹得这么好,树叶哗哗声中,羊偶尔咩咩声中,钟艾朗看到罗青烟薄刘海儿随南风滑过额头,在风中荡,而那个人呢,总是有很多话,却省很多话,扒着饭一起吞进嘴巴,经不住眼睛时不时放个光,轱辘着嘴巴没说的话。 炊烟散尽,午饭还在唇齿回味,罗青烟和三三儿蹲树凉里玩了会儿哒哒——歘哒哒。 中午最热的时候不能跑出去玩,大人会睡个午觉,醒来下午下地干活儿。 钟艾朗蹲下去的时候罗青烟掉了个石子儿,于是三三儿玩,也掉了。歘哒哒是一把石子儿握手里,扔起来,手背接住,翻手,翻手时要在翻落的石子儿中捏住一个,石子儿从手背上落下时尽量散开,手捏住的石子扔在半空中,手去钓地上的石子,回来一起接住落下石子,捏地上某个石子儿时不能触动其他石子儿,触动了,输,没触动,手里成为两个石子,丢到空中,再去钓其他石子,如果手速度够快够稳,就能空中飞着几个,手指歘欻歘连着捏住地上几个石子儿且不碰到不捏的石子,还能手掌翻飞时接住空中落下的石子儿……现在看钟艾朗背手、翻手、丢石子、捏石子、接石子,轻轻拿起,戏戏接住,手指翻飞、在空中横歘,真是种享受。最后所有的石子都进他手里,然后,再来一圈,每次手指挪腾之间都能握住两三个,可每次只要一个,其他的,轻轻放下,排阵布局一般,一个个放下,最后手里的两个丢起时,地上已经形成弯弯一道弧,空中的两个次序接过,分别放下,摆出来的图案是:两个石子儿充当眼睛,其他的排成勾起的唇。 歘哒哒不是这么玩的,很显然第二圈是他玩花样逗她们俩开心的。 第9章,午睡 第9章,午睡 院子里有几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是核桃树,两树傍依,核桃树靠南点儿,枣树靠北一点儿,枣树和核桃树的叶子在院子的天空交叉。 午后最热蝉鸣最响的时候,房内已鼾声响起。 姥爷在一进门自己的单人床上酣睡,姥姥在屋最深处的大床上,姥爷的床还是那个架起来的木板床,姥姥的床,是定做的大木床,不再是小时候罗青烟在姥姥老宅睡过的又大又高又硬的土炕。 晚上睡觉他们头朝外脚冲里,枕头连枕头,白天睡个午觉姥姥倒是往床上一倒,挡在床边,她们小孩儿就在床里头打滚、转着睡都没关系。 中午不睡也得睡。这是必须。 姥爷呵喽声响起时,姥姥也困倦沉沉呼吸均匀,已然入睡,罗青烟仰头拨弄蚊帐的小孔,一遍又一遍滑下,网格和小孔洞在肌肤下交替划过,手指肚痒痒的,三三儿在身后蜷着睡着,呼吸喷在她后背,热热,钟艾朗靠墙睡在最里面。 右腿,他的腿窝,一个记号,黑枣大小,脚趾头马上触到时停顿、又缩了回来。 “郎妮子……”听到姥姥叫他,意识渐渐回归,身体微动,有什么压着,他歪头,罗青烟在他背后,一手搂他腰,一脚跨过他勾住他小腿……姥姥又喊他一声,说起床待会儿去地里,他哦地答应着,掰开蚌壳一样扣住他的罗青烟,晃她肩膀,她抵着他背后刘海儿湿漉漉,额头微汗,罗青烟醒来,愣着,“哥哥?” “醒醒,一会儿去地里玩儿。”他说着拉她手臂,推她肩膀坐直了,罗青烟彻底清醒,叫醒三三,几人下床穿鞋,兴奋得不得了。 姥爷牵着牛先开路了,后面姥姥带他们这群小孩子,喔,二舅家文课文同,小舅家小舟小冬,这一起,不“一群”了么。 走着,姥姥交代,“郎妮子,晚上去二舅家跟文课文同一起睡吧。” 同罗青烟说话的钟艾朗闻言顿住,转头对视姥姥,点头。 文课文同高兴跟钟艾朗厮混,走路都颠儿了。 姥爷开荒的地在分沟,离家不远,过条马路,沿小路下沟里头走一小会儿就到,把牛钉钉在一处水草丰茂处,姥姥姥爷去地里锄草,钟艾朗就负责看着牛,牛把附近的草啃得差不多了,换个地方钉牛钉,其余时间带着弟弟妹妹。 钟艾朗说这片儿水都是从北边泉眼里冒出来的,带她去看,踩过野草,湖面儿往北有个开口,隐在一个大草坡底部,拨开水草,盈盈水流很小股往外冒,很清澈,最深处是泉眼,泉眼附近冲出小浅滩,碎沙似泥,往外围放射状渐渐有些小石头大石头,往南就是巨大似胃袋的湖面儿,湖面儿长宽差不多都二十来米,到南端收住,不浇地时,南口中间蹲一棵大草疙瘩,两边过缓缓水流,流过河道,流过马路下的桥洞,流到马路南边,继续往村南,走到更远的村庄,天旱庄稼地需要浇水时就截住往河道的水,挪开大草疙瘩,水流入小水渠,走进下游人家庄稼地里,滋润饥渴的庄稼,就像现在,钟艾朗在泉眼掬一把水吸入口中,再掬一把,侧身盛给她,罗青烟嘟嘴小口吸,“嗄,好凉啊~” “对啊,泉水是地底下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当然凉。湖里水虽流着但毕竟缓慢,日头一晒水面都是热的。” 再侧身掬一把水,给三三尝一口。 小野风吹动,罗青烟刘海儿忽忽闪闪。 牛喷着大鼻孔,嗅着草香,切割嫩草吃。耳朵间或拨浪两下抖去蚊蝇。 第10章,分沟 第10章,分沟 “长酸枣儿了!”三三指着半坡上打斜里横出的一簇簇酸枣树枝。 正是漫无目的四处瞭着,罗青烟顺着三三手指尖看去,高处伸出的酸枣树,结了好多酸枣,看上去大多青青的,偶有几个泛红,红点点大远看去如高原红,坏可爱。 “有全红的!你看!就在外面滴溜着!”三三眼明手快又指指。 “走,摘几个吃吃。”忍不住吞了口水,想尝尝,长成什么样儿了,有味儿吗,酸不酸,甜了没有。 罗青烟从一边斜坡爬上,和三三搀手小心翼翼接近,酸枣都在远端,伸出去好远,半空中张扬着,避开刺针探身去够枣儿有点儿难度,酸枣树这种顽强的家伙专门生在断崖、半坡处,枝叉更是最大程度往崖壁外凌空钻去,人不小心探出去太多,重心不稳容易掉进圪针窝,噢,想想都疼,而且外面离地面两三米,又扎又摔,这酸枣吃起来太亏本儿。 所以接近酸枣树,捏住枝干往回窝,她俩人,一人使劲儿扒着圪针,一人尽快摘着,“哎呦哎呦,快点儿,我扒不住了。圪针劲儿太大,我弄不住。”酸枣树枝上圪针长得密集,简直没地儿下手,更何况逆着它生长的方向往回拉,食指拇指捏住比食指拇指捏着针干针线活儿还难……你随时可能掉圪针窝里啊,啧啧。 “行,放了这个枝儿吧。”三三摘了顶端几个红的,也摘了几个褪青泛白的个儿大的,示意好了。 罗青烟看三三躲开,不会被圪针划到,这才躲开圪针弹出方向,松手。 姐儿俩尝了几个,红的酸甜了,可口可口~褪青泛白的,酸的那叫一个爽,青的,基本木木的,没味儿。 “你说咱喝的‘枣花佳’要摘起来也这么费劲,那一瓶‘枣花佳’两块钱还真不算贵。” 罗青烟嘀咕着。 枣花佳是本地产业,绿瓶酸枣汁儿饮料,夏天喝起来倍儿爽。 “就是。”三三应和。 “不过咱这儿是酸枣之乡,他们做酸枣汁儿肯定大面积种植,喔,要是能满园子摘酸枣就太过瘾了,那样就不像咱们现在,都快掉沟里去了。”说着,罗青烟往下巴脑袋,正看见……看见那谁,钟艾朗脱衣服,大裤衩一扒,只剩内裤,“扑通”扎进水里…… 罗青烟蹲在酸枣树后,透过枝丫,穿过沟壑……想起了猪八戒在岸上看姑娘池子里洗澡,都是居高临下都是远远,都看见水花。 许是日头毒辣,罗青烟脸烧得烫手。呼呼一手扇着小风儿,正欲问三三还摘不,听见一声,“青烟——三妮儿——”,是姥姥在喊她们。 俩人齐齐站起来应,“欸,这哩~” “爬那么高干嘛,来沟底下凉快会儿。” “噢。”俩人兜里装好酸枣儿,原路返回。 到了沟里,姥姥在水边儿洗手,去泉眼捧了两把水喝,说,“他们小子们在那边玩水,你们俩在这儿水边儿上坐会儿吧。” 凉快少许,姥姥又回地里锄草。 “嗯。”她们应声。 泉眼湖东西北三面都是高出湖面数米的庄稼地,其中东西两面基本同高,北面稍矮,南面湖水流淌的方向直通马路下的桥洞,所以这个沟里也是个天然风道,既有水还通风,炎热的午后真是不可多得的凉快地儿。所以姥姥姥爷在地里干活,顺道儿看孩子,让他们在这儿凉快着。 三三和罗青烟都脱了凉鞋,在水边儿找个干净点儿所在就地坐下。 “喔,艾朗会扎猛子!”三三瞪大了眼看那边。 “嗯。”罗青烟看见了,他在那边儿划着水,和文课文同小舟小冬推水,仿佛武侠片儿里盖世英雄,一掌过去,对方扑地吐血,不过他们一掌一掌过去,对方噗噗吐溅到嘴里的水。 钟艾朗在深水区,接近湖心,他下巴半掩在水,头发直楞楞竖着,最简单的寸头。 他的头发根根明晰,硬得出奇,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可罗青烟没见过他的倔,他通常温文,总是捉弄小傻子如她,偶尔逗哭了小舅舅家小孩子芽子被姥姥追着打…… 钟艾朗瞅过来的时候,罗青烟想起沼泽里的鳄鱼,都是露头,下巴藏在水里,静静游动,只是,他是美少年,美少年张口鼓气,潜入水里,水花极少,一个漩涡,遂平静。 她眼睛轱辘眼神游移,好一会儿,他不出来她就有些紧张,心跳快,呼吸急促。 正往西边来回看着,她脚痒了吓到,是什么东西咬她,噗——他顶破水面,出现在她面前。她吓到,松口气,笑,微微笑,不出声。 他在水下捏她脚趾头,“找到什么好吃的了你们俩?” “酸枣儿。”,三三开心。 “尝一个呗~”,他跟人家讨东西吃,逗小孩儿一样的口吻。只是,左手五指伸出水面搓动,右手在水底捏她脚趾头悠啊悠。 三三和罗青烟都去小兜兜里拿,他说,“一个。” 三三随手拿颗红的,罗青烟随即把最红的最大的最光溜儿的一个放他手心。他放进嘴里,嘟嘴咬着,“喔~酸~还挺甜的~~” 指腹划过脚心,她心抖,他转身,“谢了。”,一个狗刨,拱她一脸水。 三三,“呼——幸亏我在这边儿~” 罗青烟摸了摸自己脸,“坏哥哥,坏家伙。” 罗青烟旱鸭子,不会游泳,也不能这时候脱衣服下水。 这个下午,她坐在水边儿,看他,游,轻轻地,滑动水,如鸟飞来去,和三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抬头看天,仰脖时,看到小鸟飞过,就像他。那个下午,她脚丫挑起水,看水从脚趾缝里落下,他和她在同一片儿水里,就好像他搅动,她也跟着水荡,他和她在同一片蓝天下,他落入凡间,扑通,砸了她满脸水花,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他。 三三说,“咱那儿都没这样的玩水的地方。” “嗯,”,她应着,“前街倒是有坝,两三房深,到那儿也不敢下水,咱爹也不敢,更不让咱去下深水。不会水不下水。” “不会水不下水。”,三三点头。 “你说,艾朗待会儿上来,是脱了小裤衩,直接穿大裤衩,还是暖着湿裤衩,外面套上大裤衩?”,三三又问。 “你这孩子——怎么跟我想法一样。”,一样一样滴,罗青烟摇头,“不过我觉得待会儿咱得转过头去,这个,盯着男的换衣服……” “嗯”,三三同意,“另外那几个都光屁股,猜都不用猜。” 第11章,你不怕 第11章,你不怕 日头热力渐弱,坐在水边儿,吹透衣服渐渐有了凉爽,开荒的庄稼地也快锄了草。牛也放饱了,甩着尾巴打蚊蝇,因为牛走得慢,所以姥姥让钟艾朗牵牛回家,他们这群孩子先打道回府,姥姥姥爷收尾,田里草锄了收拾到地边子上随后就回家,估计,基本上他们到家,姥姥姥爷也就随后到家了。 回家的时候,从岗坡上过,牛走路特肉,小步儿颠儿着,钟艾朗就松松牵着绳儿,旁边跟着,文课文同叽叽呱呱说着电视剧里的大侠,小舟小冬跟着搭几句。 罗青烟听他们说着,突然“啊——”地痛呼, 为首的钟艾朗拉住牛缰绳,转身,“咋了?” “哥哥,好扎脚。”她说。 “那就走慢点儿。”他放缓了脚步。她跟紧了他。 也许他们的鞋底都厚,也许是他们都不怕疼的,罗青烟走在岗坡尖石窝里硌得生疼,这不打紧,越是野岗坡越是多蒺藜,是的,从鞋底上摘除了几次刺头后,罗青烟走路更是躲着蒺藜,它平卧于地、小叶对生,开五瓣黄花,结刺头。 他们兴奋地讨论中,罗青烟后边儿跟着左跳右躲,间或拔鞋底刺,“啊——”,她脱下鞋,这回是坚硬的成熟锐刺,锐刺扎透鞋底扎破了她脚丫。 她正挤被刺破流血的地方,一双手握住她脚背,微微抬起,看她脚底板,又看了看她鞋底,说,“你的鞋底磨太薄了,一扎就透。” 她重心不稳,扶了他膝盖,他一时不妨抬头对她还没说话,撞到她颧骨,她捂着侧脸看他,他就笑了,傍晚时,日头一半露头,一半掩在山后,风过岗坡,吹拂她黑发,一帘薄刘海儿在她一字细眉上撩动,松散下来的碎发斜飞在她肉肉的脸蛋……她还跟他嘟嘴…… 他低头,穿好她鞋子,起身时,双手架起她腋下,飞掠而起,把她落在牛背上! 她惊呼,看他,“哥哥,我怕,掉下来。” 他把缰绳扔给前面文同,右手扶着她左臂,“我扶着呢,摔不着。” 罗青烟屁股下就是随着走路左摇右晃的牛脊背,她坐在牛背上比他高,扭头看他,高处不胜凉,“可是,啊——” 没走几步,不顾背上的她,牛直接窜出去——牛飞跑出去时,罗青烟还在分腿叉开的姿势,颠簸着翻下,撞进钟艾朗怀里,没顾得着如此近距离,俩人齐齐扭头,“牛吓惊了?!” 如果你见过斗牛,那么现在这个温顺的牛被罗青烟的屁股吓惊了,就是斗牛的疯狂,一路狂奔,他们紧跑跟去,钟艾朗攥着罗青烟手腕,他们都怕,怕牛会撞到路人,还怕,马路!对,回家需要横穿马路,马路就在半坡,牛疯了一样狂颠,如果撞上车、撞到人,可就麻烦大了! 因为下坡路,所以牛奔跑的路线一直在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中,穿过马路,没有车没有人,呼,太好了,他们紧跟着又跑了百十来米,最后停在一个打麦场里,麦秸堆在角落,牛绕打麦场翘着尾巴狠狠狂奔了几圈,渐渐紧张的肌肉也放松,渐渐缓和,渐渐停下。 罗青烟总算松口气,“牛经常放惊吗?” 钟艾朗也是呼着气,摇头,摇她手腕,“看来它不喜欢被你骑。” 她兀地脸烧热,胸口热气窜了满脸。 他已经走过去轻轻抚摸牛脖颈,“别让姥姥姥爷知道了。” 他眼神扫一遍,其余人点头。 牛是田里劳力,春耕秋收,种地坨东西,牛都是家里重劳力,它不只是牲畜,它是朋友,也是卖力的帮手,刚才一受惊吓,不管伤到别人,还是撞上恰巧的过路车伤到它自己,都是非常严重的事。他不禁为自己轻率放她到牛背后怕,幸好,幸好她抱住颈子,他接住了她腰。 她还在打麦场一边脸红着,他就笑了,“行了,回家!” 三三也是跑着跟过来,“没摔着吧?” 罗青烟摇头。前头,方格子衬衣,他的寸头直直,完全干了。 天黑下来,炊烟袅袅,钟艾朗支了小方桌,姥姥做的饭菜总是好吃,简简单单,不可复制的姥姥的味道。 文课文同晚饭后,来找钟艾朗。姥姥家没电视,他们说待会儿去二舅家看电视,钟艾朗本就安排在二舅家跟文课文同一屋睡,所以早早过去看电视,困了就直接倒那儿睡。 有小尾巴跟着,姥姥交代,“把孩子送回来。” 钟艾朗,“哦。” 姥姥家离县城十里地,因为在西边山里,所以天黑后格外静谧,而罗青烟家离县城也是十里地,因为在东边平地,少了些什么,比如,野凉之气。 三三晚饭后就犯困了,所以不会儿睡着没跟着去看电视。 罗青烟与钟艾朗几人走出木院门时,抬眼看见月亮,好圆,特别亮。他们的影子就在崎岖的土路上交迭,时远时近,偶尔他的影子里都是她。 姥姥家在河边,地势低,二舅舅家离河远,他们一路走上坡路,往二舅家的巷子转弯前,看到一处照明灯,那里搭着灵棚,村里有老人去世,棺木的油漆味厚重,混着香烛味,在十几米外闻到,气味怪异,总有股森森感。 “还看,你不怕?”他拖她手臂转进巷子里。 “你怕?”,她看他。 月光照在他脸上,白白的,淡淡的,仿佛附了乳色,因为他高,她矮,月亮从他头顶打下光来,他一半在绒毛一样细腻的光里,柔润,一半,在阴影里,可是仰头,能看见他看她的眼,明眸,黑亮,她面如满月和月光脸对脸,和他,眼对眼。她的表情清楚,眉头唇角明媚,睫毛根根可数。 他握住她手,眼里闪着光,飞眼,文课文同小舟小冬光顾着描绘大侠没看到,她会意。 “啊,有鬼——”,他扯了她就跑,文课文同小舟小冬哄地大叫,赶忙跑,小冬更是吓哭。 他俩笑,钟艾朗猛一停,罗青烟没刹住脚,撞进他转过来的心口。他揽她肩头,稳住自己。 看他们在上坡路等着,小冬更是哭着说,“跟奶奶说艾朗故意吓唬俺!” “动不动告状,不带你玩了”,钟艾朗,“有鬼么?这世界上没鬼。” 说着,他一个侧身翻,稳稳落下。 漂亮! 其余人跟着狗刨,皆在他之下。 那天,彩色电视里演的什么电视剧呢,她不记得了……只有月光里,他的脸,盈白,对她笑的明眸,……他说了什么?没有。何以,这明月夜如此驻扎心底…… 第12章,艾 第12章,艾 吃一样的东西,玩儿同一种游戏,去相同的地方,别人没事儿,罗青烟就出问题了,不明原因,就是拉肚子,跑了四回茅厕,腿肚子都软了,终于是扛不住了,好汉抵不住三泡稀,就说拉肚子不容小觑,任你是大壮汉一个,三泡稀下来不脱水腿肚子也软。 晚饭前。太阳已下班,夜幕正低垂,周遭涂了夜色,视野所及,看人特虚,如梦,也许是她拉肚子拉虚脱了。 姥姥说,“喝药,这碗都喝下去。” 罗青烟坐在竹板凳上,肘靠着吃饭的小低桌,身子斜歪了,没劲儿,实在没劲儿了,看着小低桌上比她头还大的碗,说,“这,这黑乎乎的一碗,啥东西啊?” “专门儿给你熬的药,喝吧,喝了就不难受了。”姥姥循循善诱。 罗青烟点头,喝一口,“唔——吐、吐,苦,太苦了,怎么这么苦?”,一口进去,没吞下去,口腔里转一圈全吐地上。皱眉,苦得吐舌尖。 “良药,所以苦口”,钟艾朗从外面回来,正好进院门。 见他回来,姥姥叮嘱他看着她把药喝完,转身去烧火做饭了。 他从院门模糊中走来,渐清楚,走近她面前时眼里的笑好清楚好清楚了,身一侧,他反手撑在桌面,长腿伸开,虚坐在小低桌,看她,下巴朝桌上的药碗一点,“艾。艾熬的药。” “ai?什么ai?这么苦”,她没听过也没见过这种ai。 “我的艾,钟艾朗的艾”,视线低垂,嗓音也跟着视线压到了地底。 她小嗔怨着,顿住了,抬眼。 “哥哥……” “嗯……” “苦……” “我尝尝”,说着,钟艾朗单手端起大碗,凑碗边喝一口,“嗯……甜的,知足吧,姥姥给你放黑糖了。很甜,” 罗青烟双手捧碗喝一口,还是苦…… “我再给你喝一口。”他就着她手拦过碗,大口咕咚一个,回手推回她面前,等她喝,罗青烟闷头咕咚咕咚,闷了好几口,还剩一半,钟艾朗再一口,罗青烟一口气干掉了剩余所有。碗底还有一小片叶子。 “这是艾吗?”她捻起。 “是。”,他点头。 “哥哥,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重要么?”他站起来,朝大门外走。 “不重要?”她跟着他,往外去。 “换一个名字,是不是……就不是我了?”他望,也没望什么,夜彻底拉黑了天幕。 “不一样……”,她觉得怪怪的。 “你看着我,哪儿不一样?”,呼吸相闻。 “……”,她目眩,这样近距离。 “哪儿不一样?”他追问。 她回答不上来。他又转身回家,直走进屋里。 罗青烟尾巴跟着他。 “我知道你是你吖。” “你知道什么?!” “你生什么气?” 罗青烟无论怎么回答,他都气不顺,冲她窝火。 “没生气。” “就是生气了!” “没生气!” “那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她转身要离开屋里。 一股力量席卷了她,转眼,她被甩进了大床,有些昏暗的室内,由于床周的蚊帐阻挡,更是黑暗。 而此刻,他,他把她框在身下。 “叫哥哥”,他说。 “……”她果然不。还推他。两手去拔开禁锢在她身侧的手臂。 罗青烟轻呼,他一手握住她双手腕子,推到头顶,全身的重量落在她身上。 “叫艾哥哥”,他呼吸灼热。 “……”,她闭眼不看他。 “越来越有主意了……”,他指尖划过她一字眉上刘海儿…… 温软的触觉,惊痛了她,他!他软热的唇触着她,刚才两人都喝了汤药,口中微苦带甜,罗青烟躲他,被他捏住下巴。 钟艾朗疯了,疯了,疯了,疯了!他舌滑进她口中,纠缠她的,罗青烟躲不过,他吸吮她舌,罗青烟心苦,眼泪滑下,他也没停下,含吮她小舌头……吻到她耳后的泪水,他停止了,枕在她肩头…… 无神望着帐子顶部,苍凉着,“你忘了……” 他离开。 “跟姥姥说我考上廩中了,公费。” 第13章,帐 第13章,帐 他离开,她蜷缩着落泪,脚步声才远去,又从外面响到屋里她的床前,他去而复返……就伫立于她床前。 她嘣地坐直,目中无他,站起身就走,他错身挡着,她往左他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双手推他腰侧,死低着头,就是不看他,他扳她肩头,使力迫她坐回床沿,奈何她垂首不看他一眼,他膝盖蹲下,手掌改握她双手,“你要一直不理我?” 她眼眸微动,泪珠儿大颗,屋里彻底黑下来,她只见他暗夜里模模糊糊仰起的脸。“你欺负我……” “你不喜欢哥哥……哥哥……不了。” 静默,两人和夜静到看不见,他中指触到她眼下泪湿,轻轻推开,“对不起……” “……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她只是不明白,这样表于外的,他很少。 “……”,他站起,并坐她身旁。 “为什么不说话?”她侧头。 “……” 床帐左右各自为银钩揽开,正中上方人字形下面,他坐她左边,她坐他右边,他持续的不言语,促使她转头,又转身,探究他的静默。 “你怎么了?” 他望着虚空的前方,脱口而出,“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她蹬直膝盖,甫一起身即被他按下。 他右手握她左手放在两人中间床沿,“陪我坐会儿,一次就好,一会儿就好……” 话音刚落,听见姥姥唤他们吃饭的声音。 “你看……真就一会儿……”他站起身,拉她出门。 晚饭,包的大包子,罗青烟小口吃着,听他告诉姥姥姥爷考试结果。他对此并无太多欢喜,只为老人放心就是了。 饭后钟艾朗独自去二舅家睡觉,罗青烟没跟去,姑娘身体不舒适,懒懒的,蔫蔫儿的,姥姥并未有异。 明天,醒来,罗青烟盯着帐子顶部,不断重复昨夜,似真似幻。 他过来时,帐子半掩,罗青烟头朝外躺着,闻声转脸儿斜向上看他。钟艾朗侧转,坐她枕侧,俯瞰与仰望,对视,“还不起?”他捏她鼻子,不放,她捏他捏住她鼻子的手。 她用口呼吸,眨巴下眼,单眼皮睡成双的,圆溜溜眼望着他,不笑不恼,就仰望星空样儿望着他,他嘴也笑了,眼也笑了。撩眉。 他松手指,她拉下他手,用力呼吸,呼吸,呼吸,蓦然发现自己抱着他手腕在胸骨起伏处,她掩下眸子,缩回手。 “红帐罗衣徒自香……”,他起身,反手在身后掩住帐子里的人,往门外去,并不回头。 钟艾朗给窝里放出来的鸡喂玉蜀黍豆子时候,罗青烟掀帘出来,他回头看她一眼,又抓一把玉蜀黍豆子抛撒出去。 屋门西侧有棵石榴树,鸡窝在石榴树更西侧,晚上喂完鸡,鸡们养成习惯自己钻窝里,主人家把网罩了用砖块压好,第二天早上打开网,鸡出圈,喂早食儿。 三三跟大舅家二表姐玩,晚上宿那儿了。她则喜欢守这儿。 他见她来了,转手把手里盛玉蜀黍的小盆儿给她,示意她来喂喂。也不说话,罗青烟捞一把啊,五指一张,豆子们蹦出去。 他食指轻掩鼻,笑,“豆子都蹦草窝里了,鸡吃起来也费劲啊。” 就知道他是笑她鸡都不会喂。 第14章,那是什么草 第14章,那是什么草 廩城县城到姥姥家所在贾崇村一路上坡,来时路蹬自行车可谓考验脚力,坐拖拉机也是一路嘣嘣大马力。 到贾崇村,下公路,往南转进村路,一路浮土,好的是进村后,自北向南地势一级级降下来,民居房屋呈长条型,东西长,南北窄,下坡的路上,先经过半坡往二舅家去的巷子,往南,再经过往西走的村路,小舅和大舅的家在这条路下去后西边以及更西边。 如果不走这条往西开的村路,一路往南,到头,西转,两米来高的半坡下去,坡下,就是姥姥家了,这也到了村里最南边,再南,不远处就是田就是河,到姥姥家这段路,一直下坡,颇为轻松。 夏日,天气晴热的晌午之前,姥姥都会去菜园子里摘新鲜菜。 出大门往东就是半坡,坡下,南边就是菜园子。 出门往南,正对一条通往河边的路。 出门往西,是一条小路,沿小路过去也能到大舅和小舅家。 姥姥和舅舅的菜园子挨着,圪针儿束成矮门,小心打开,菜园子也能这样美。 有葱,下端水白上青青,西红柿,大颗小颗青的红的掩映在叶与叶之间,架子上垂下的藤蔓和长豆角交错,茄子憋紫了脸跟你较劲,韭菜吃了一茬又一茬,现在还能吃,只是有些往老里走了,姥姥掰莙荙莛,罗青烟这儿瞅瞅那猫猫,蝴蝶的心情欢舞在园子里~~~ “姥姥,那是什么草?”罗青烟指着园子的篱笆墙内一块不大的地儿,那植物长在篱笆墙内的菜地旁,不占菜的空间,在菜畦最尽头。 “就是你拉肚子时熬的药草。”姥姥看了看,继续掰莙荙莛放进菜篮子。 “艾?” 罗青烟脚步不由自主走过去。 它的草茎和罗青烟差不多同高了,叶子绿绿的,很像菊花的叶子,伸手触摸着,叶背泛白,绒绒的,蓦然回首,那人在大门外的水井打水,她薅了一小枝,闻着叶子笑。 走出菜园子,钟艾朗正拎水桶往水井走,已经打了几桶水倒瓮里了吧,地上有哩哩啦啦不同轨迹的水滴。 “哥哥,这什么?”她拿叶子在他鼻尖旋转,又搔他耳朵。 钟艾朗正两腿叉开,弯腰,把系着井绳的水桶放到井底,猛一放绳,口朝上的水桶一头栽下去,再拎出水面,就是清泠泠的满桶水了。 你这时候跟他捣乱他也是腾不出手脚修理你的。 钟艾朗两手交替拔井绳,大腿边井绳一点点收回,井里,水一点点上来。 “离你哥哥那么近干嘛?井台子上是玩儿的地儿么?”姥姥摘菜回来,往家里走,看到俩孩子一个打水,一个跟着往井里巴头,就安全教育了。 罗青烟瞅一眼钟艾朗,吐吐舌尖,指尖拈艾,往后退,离井口远点。没见,钟艾朗唇角的弯。 中午,大米饭,凉拌莙荙莛,西红柿炒鸡蛋。 饭好吃,菜好吃,一起吃饭,好吃。南边吹来风,门口大梧桐树下的荫凉里,他们清甜的午间。 围小低桌而坐,对面,钟艾朗唇丰润,一口米饭,双唇间粘着莹白米粒,仍是朗朗清风俊少年,风神捉人眼。 妹,三三坐罗青烟旁边,默默吃饭,几乎不住姥姥家,是以,三三在家挑食又饭量小,在姥姥家却是乖得略疏离。 第15章,核桃、为什么 第15章,核桃、为什么 中午蝉鸣正盛。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落在地,影子重重,光点竟在这土地上生出美好和愉快。 表兄弟们团在一起时,说核桃能吃了不,说可能能了,也许不行。望着树影中圆球球,都是绿的,熟了么,真的是核桃么,怎么和吃的核桃不像呢?罗青烟仰头巴望着。 钟艾朗于是拿石头照准了砸,竟也连续砸准并且撞落几个下来,表弟捡过来。 丢了石头,拿了核桃,放一小堆在她脚下,钟艾朗搬来磨刀的磨石,蹲下去,捏一颗绿蛋蛋磨起来,皮磨掉,磨出来青汁,转圈磨。 罗青烟拿一颗,圆溜溜的青皮,上面分布小白点点。 钟艾朗做的是先磨开皮,再厚厚的夹层磨去,之后露出她平常吃的核桃的样子,尤带青嫩夹层附着残渣的核桃,一经砸开,就是核桃仁儿,钟艾朗递到俩妹妹手里。 弟弟们自觉自己磨自己砸核桃。 罗青烟和三三一人一个。罗青烟从裂开的核桃壳里拈出一块核桃肉给他,核桃肉裂痕处还有汁水,白嫩嫩,拈着肉的是她手指头,他接过,尝了尝,眉耸起,“能吃了。” 她也笑,继续掰开壳,他磨皮,他敲碎了,她拈出来一起吃。 朗目修眉,眉眼如清风,舒朗。 他带头时,会跟一群孩子,二舅家小舅家的表兄弟四个,大舅舅家大表姐不在家,二表姐与表弟弟,加罗青烟和三三。 他带他们,与其说他们,不如说她们,因为表亲们对自己村很了解。 钟艾朗就是带罗青烟和三三溜达。他们出大门往南直走,过一条旱河,所谓旱河,就是下大雨,积雨汇入河道才形成,平常水量少,天旱时甚至没水。 没蹚河水,因为,过拖拉机压过去,水里泥多。钟艾朗跳过去接住罗青烟,一个个看他们过来了,才前行。 去哪儿?罗青烟听他们说家南边有个废弃砖厂。罗青烟没见过砖厂,听着好奇,钟艾朗带她们猎奇。 过了旱河,走几百米,一处空阔地,南北向的砖窑,联排建筑一样趴在地上,不复生产,外墙的砖见脱落,地上偶尔见零散的碎砖头,除此,巨多的细尘,尘埃落地,走在其间,每一步都掀起轻烟,脚趾头没两下蹚满尘。 爬上去,走在边缘,时刻注意脚下,钟艾朗停住,风吹乱她头发,“上面好玩儿么?” 她摇头,站都站不稳,“下去吧”。 他抬头,四顾,“波云诡谲……起风了……要变天……” 她跟着望天边,其他人也在不远处不知看什么,茫然,四顾。 她转过头时,风凌乱了她刘海儿,一绺细发,拂在唇峰的棱角,他攥了攥手,转开头,“一会儿去那边儿河里瞧瞧,常年有水。” 他先下去,大家陆续跟着。 从侧面看,一个个砖砌的月亮门几米一间隔,有序,整齐,生产时,一个个门口一车车推进拉出的繁忙场景似在眼前,一定灰尘和着汗水,热浪扑面,这是出汗卖力气的场所。 他们进门,别有洞天……拱形的顶部,长廊漫漫,一个个月亮门在对面墙和地面照出光亮,门与门之间的墙在对面墙形成阴影,跨过拱形顶,光亮与阴影,光与影,从这头望到那头,如新郎新娘走过的一道道环形花门,静谧,幽深,这儿,不白来吖。 罗青烟四处瞭,对面墙壁下部还有小洞,是烧砖用的么?罗青烟不懂。 她回头找钟艾朗眼神,他正往前走,一步步,在光影间,背影挺,脚步轻,步履越来越急,她跟着过去,他跑起来,狼烟飞尘,她跑起来。 其余人看见飞尘的时候,大叫,“艾朗?” 这头。钟艾朗于一处月亮门转弯,从长廊中隐遁。转弯的倏然止步回身,令紧跟他的人躲开不及,扑在他胸膛,几乎连贯地,她被推到墙上。 “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他嗓音低沉,如擦拭的金属,磨得她心酸疼。 不满她头顶心冲他,他抬她下巴。 “哥哥……” 她随他手仰首,他垂首,呼吸沉热。另一手拨开她刘海儿,风吹过时,刘海儿总挠人,总想拨开,拨开,显露美人尖。 钟艾朗唇嗫嚅,微启——“艾朗!”地近在咫尺的声音传来,他收回手,跨出去一步,是文同唤他,显然,他不跨出去,他也会下一步走到两人面前。 看到钟艾朗,他兴奋冲后面人说,是我找到吧…… 钟艾朗和他们走在长廊里,她看他背影,跟在后面。 后来,五年级课本上讲“印随”,她想,或许他之于她,就是睁开眼的天。 他们说藏老蒙儿——捉迷藏的方言说法。 是吗?他们说在这儿捉迷藏? 第16章,遇 第16章,遇 钟艾朗兄弟几个前头说着话,罗青烟调转脚尖,反方向走去,抚触错落垒至顶部的砖墙。 透过几人间隙,见罗青烟没跟过来,三三从旁越过几个哥哥,唤着,“青烟你在那儿干嘛呢?” 并不回头,罗青烟仰头看拱起的顶部,“我到处看看”,蝴蝶穿花也似飘然于门洞的光影交错中,从一个门洞消失,出现于下个,或者下下个门洞,自得其乐,其他几人见了,也追逐游戏着,疯跑着,身后几人相互追逐,或者守在某个门洞旁边等待吓一声儿不防备的某个兄姊妹。 一串轻快琼音踏来,罗青烟直刹住脚,钟艾朗打另一处门洞而来,转弯,二人如推起到天空相遇的浪头,还好没撞到,微低头的视野里是她嫣然绽笑,看她身后跑过之处一阵狼烟风起,罗青烟转头觑,没人跟上来,不待他发出声音,手腕一紧,被她拖进了最近的窑洞。 二人并排几乎贴上墙,罗青烟小心翼翼听外面声音,没有人声接近,轻轻呼了口气,放松下来才顾上被自己拽住的人。 钟艾朗任她,她带到任何地方,他就随她去任何地方。 她蹲下身歇气,他也在她旁边蹲下来。肘随意搭膝盖上,满是宠溺,“疯跑就那么好玩儿——” 话未竟,她食指尖尖比在他两片唇瓣前,示意他小点儿声儿,他握住她小手,拉下来,点头。 二人静静凑一块儿蹲着,她撤回自己手时,捡起他的手,轻笑,“手这么黑~” 她把自己手并排比着,她的手微褐色,他的则是深褐,从手指尖到指根,连手心都黑溜溜,是他一个个把核桃砸下来,是他一个个在石头上磨掉皮,然后交她们手里。核桃青绿的厚外皮磨掉时会漫出汁水,汁水沾在手上就染了色,接下来几天肥皂洗也洗不掉,乍一看脏兮兮,还要再过两三天才会淡去。 他不言,是她不许,她拖他手,他就任着,她蜷一团躲角落,他也在旁边陪着,她拿起他手,翻来覆去,手背看看,手心看看,他就伸展手指给她看。 偶尔听见咚咚跑近又跑远的脚步声,以及哪个被逮住了时啊哈哈笑声,然后静默,静默,钟艾朗只看二人手指,余光里,她转头看他,又溜开,听见一声哭腔,“你们人呢!又吓唬俺!” 原来是最小的表弟一时看不到人就怕了。 对视。二人站起来,走出去。 窑洞里跑着灰尘大,狼烟地洞似的,跑久了鼻眼儿里都是土,头发上睫毛上也蒙尘,他们出去时,天空风云变幻,风吹落在窑里跑的汗。 钟艾朗捻一根麦秸秆,走在人群中心,他们去南边的河,快到河边时,他蹲地上,随手拿一个小枯枝在地上剜起洞来。 罗青烟在附近草丛里挑了一个细长的马齿苋掰下来,软软嫩嫩的马齿苋在她手里一掰一折之间不会儿就变成一条两倍长的链子,她搭在三三耳朵上,耳坠儿似的摇荡,三三也自己掰马齿苋折链子。 罗青烟折了条手链,两头拧紧环在腕部。 他说,找到了。 他们都凑过去。 他说,这个东西,叫臭脚丫,因为特像臭脚丫子的味儿。说着掰折了,把新鲜的断面递她鼻子下。 “噢,好臭!”她推开他手。 他笑着丢掉。他的手又给她捉住,她凑近闻了闻,说,你手都臭了,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越过清浅浅的河流,他们在土崖下走,这像是一处人工断崖,整个断层都是黄土,从大路绕上去也就是崖顶全都种了庄稼,崖下就是这条欢唱的河流。 风云诡谲,天阴狠了,又一阵风,雨毫无预兆就飘下来。 “上去”,钟艾朗指着崖壁半坡。 崖底坡缓,崖壁半坡有一个人工凿出来的浅洞。一行人,能自个儿上去的就自个儿爬上去了,不能自个儿爬的弟弟妹妹,钟艾朗一掐腰给送上去。罗青烟自个儿爬,臀部一轻,心抛起来,整个人意识到时已到达洞口,是他送了一把。 他最后胳膊一撑跃上来。 她走进洞里,也就两三米深,他则在洞口,看雨。罗青烟脸热缓了缓,从一边蹭到洞口,风吹雨打,洞口浅淡的雨丝湿了一点刘海儿,她往后退。 他们在说着什么。文课,文同,小舟,小冬,围在钟艾朗周围说着什么,他听,也说着。 她看脚底下河流,水清泠泠淌,雨落入水中起了小泡泡。远处河滩上野草丛生,再远处深绿的田块,风雨里飘摇…… 恍如人间之外,烟火那么遥远,人类也遥远,所有都浅淡到柔软。 他坐在洞口,双腿搭在洞外有一下没一下摇。 小姐妹在洞内转着看,或者和她在洞口附近小声说话。他的寸头都湿了,还是直楞楞倔强怒张,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他的眉眼,蓦然回首,对上她,他清亮的眸子笑意隐隐。 雨如帘,玄于天地间,知道天地飘摇,知道草飘摇,知道花儿摇啊摇,知道雨水和河水打着转跑,知道这样有些闷的浅洞里什么发生着,悄悄…… 时间悠然,雨渐渐稀疏,西边日头露出脸,东边雨丝渐渐散。 回家。 天色暗下来,孩子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罗青烟和钟艾朗就剩了。三三跟表姐玩耍,有时宿那儿。 原来家这边并没有下雨,钟艾朗拎桶和井绳打水去。她跟在旁边,姥姥看见一定数落她井台子上胡闹。 钟艾朗拎上一桶水,稍微倾斜倒回井里些水,不至于太满全洒地上。转身,一手拎水桶,一手顺带把她拉离井台。 他并没有拎进厦子倒水瓮里,而是停在大门甫进门的影背墙前,墙前有个砖头围起来的三十公分高的花池,里面林立好些花。他们就叫它麦穗花。麦穗花能窜好高,开紫色花,花如麦穗,一滚滚,往天上冲,穗子半身垂下头,好可爱,风一吹起,它们穗头摇,如弹簧。 傍边一棵紫色鸡冠花,肉厚厚的真想捏啊,她摸了摸。 “我都忘了什么……”看他整理花枝,她小声问,他手顿了顿,继续整理,转头,她跟在他身后,“你说我都忘了,我忘什么了?” 他说,“没事儿”,又拎桶打了桶水,仔细浇了花,水桶放到固定地方。 她就在花前,看他。 那天,他吻她,说对不起,说你都忘了。她浑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可,她忘了什么? 罗青烟想不清楚到底忘了什么。 他已坐在门外的大石上,一脚懒懒脚尖着地,一脚踩大石侧面。双手捧起,抱在口前,吹动曲儿。她怔住,那是香港电视剧里的曲子,《世间始终你好》。只是,曲儿缓缓,有股轻声呜咽的感伤……她拉开他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她放开,他收回手,继续吹,他就是一手抱拳,手指起动收放间,曲儿就这么呜咽而出。 他是天才。多年后,罗青烟听到一种乐器,叫做埙,和他吹的曲儿一样,缓缓,呜咽。 “哥哥……你好厉害……我都觉得自己笨得永远赶不上你。” 她知道,他有一个白玉色竖笛,如肌肤,知道他会吹笛子,他还有个口琴,她曾口水吧啦呼噜呼噜吹几下,却吹不成调,他拿起来吹了一个,没想到他不用乐器,一样能吹曲儿。 一曲罢了,他放下双手,就那么抱着,手肘支膝盖,垂首,抬头望她笑。 这一幕刻进她脑子,每次想起,心口冒泡,酸疼,酸疼。 第17章,不告诉你 第17章,不告诉你 暑假过半,罗青烟想起每月需完成的书信任务。这是由京都某校优秀教师启动,意在通过学生每月互通读书笔记给京都和京都外资源匮乏地区学生交流,进而打开小区域局限,互学互助的交流活动。 最近没读她的故事百篇,而且这次故事百篇也派不上用场。如何凭空编一篇读书笔记?恼人。罗青烟拿着笔在下颌敲,真恼人。 钟艾朗过来时,就看见她一副苦大仇深模样。是随手撕下一张横格作业纸,手执钢笔,黑脑瓜左摇右晃,始终不落笔。 他坐旁边,她,瞅着,“苏曜同学”,冒号,然后,没有然后,就呆那儿,愣了。 “唷,都没给我写过信呢,这是为谁发愁?”逗趣着,他瞅那信头。 “我在你跟前写什么信?这是读书笔记。跟京都最厉害学校学生的官方书信。”她想想就烦,烦跟她书信的是个巨爱读书的人,这不打紧,这多好啊,关键人每次简单明了写了信,末尾都会来句,“你没读过吧。” 这样,罗青烟就有点儿不痛快,知道你资源优势,知道你还个人优势,只是看到这么个口吻,仿佛看见人家挑眉毛挑衅,“就知道你没看过。” “你们学校还有这种活动?”钟艾朗倒觉得新鲜。 “嗯。今年春天开始的,三年级下学期起,每月写一篇,暑假两个月,规定至少一篇,最好两篇。我上个月没写,打算只写一篇交差。”罗青烟描述来龙去脉。 “那你怎么不写?”点点空空如也的横格作业纸,他问。 “我去哪儿读书?校外只能买课本解题答案。去哪儿读书。不过每次,我都拿你的书做笔记。”她兹咪咪,小老鼠一样小得意。 “我的?”钟艾朗回忆。 “嗯!”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书皮有些软了,硬是散着古董的包浆感——《幼读故事一百篇》。 他笑,“你什么时候偷走的?” “我没偷。是你给我的!”她撅着嘴。 “哦?我怎么不记得?”他纵着眉头一副穷尽脑浆也搜寻不着模样。 那本书,她很小的时候,就拿着看,还不识字儿,就看他画的龙,就看他画的各种小画儿。后来他放学回家,看不到她,姥姥说青烟回家了,随即他发现遍寻不到他的书,想是她带走了,也没再过问,如今又看到,忍不住打趣她。 “噢,想起来了,我是看这孩子都抱着我的书睡觉了干脆送给她好了。是不是啊?” 她笑。不露齿。 罗青烟这次烦恼,就是因为这个苏曜说,那本书他一年级都读过了,说她下一篇写什么他不用猜都知道,说暑假两个月还是这样,他会回信时附老师一封,告诉老师老师她偷懒,并要求换人交流读书笔记。 换人就换人!为什么要告诉老师?!爱告状的家伙! 钟艾朗听了点点头,“我给你谋一篇吧。” “真的!?”她不知不觉间抓住了他手腕。 “嗯。不过,不是帮你写。我这里有,寓言故事,童话故事,文言文,现代文,长篇,短篇的……” 她两眼放光,“为什么你那么多书?” “机缘。看到了会买,你知道我的生活费都姥姥拿着,不狂花钱,偶尔买本书还是不太难的。” “去哪儿买?”为什么她都只看见校门口有摆摊卖课堂答案的书,别的,没有。 “有时毕业班卖书,会捞到本书,还有时候同学帮带,有时候老师。”学校是没有图书馆的,廩城县城都没书店。 “哥哥,你真好~”她歪头。 “这就好了?我还能更好呢。”他摸她脑瓜。 “我忘了什么?”她问,趁机又抛出他回避的问题。 他云淡风轻,“不告诉你。” 第18章,灯下棋 第18章,灯下棋 下雨,屋里光线差,昏暗,拉灯绳儿,开灯,文课文同与钟艾朗说欲较量跳棋棋艺。于是拿出跳棋。 这副跳棋有些年头了,是钟艾朗的妈妈带回来给儿子开发智力的玩意儿。罗青烟家也有跳棋,只不过,是塑料材质,棋子是纯色或红或黄或绿的顶部圆头下面圆锥的,棋盘是塑料纸,易折迭,棋子棋盘一股脑塞盒子里也就巴掌稍大点儿地儿。钟艾朗的不同,棋子是玻璃球儿,棋盘不可折迭,上有一个个放球儿的小圆坑儿。 说是较量,你就看吧,文课文同轮番上阵,也只能输,输得都没劲了,一局下来,钟艾朗落子无悔,又快又稳,对面无论换谁,都思忖一下,再一下,还一下……又一下…… “还下不下,等你等得都快睡着了。”钟艾朗都打瞌睡想发脾气了。 “等等等等,我下这儿。”对面人落子。 很好,又给钟艾朗搭桥了。 罗青烟安生蹲一边儿看着,都不敢说上场,不敢,这拼脑子呢,遇上钟艾朗,你不菜也得菜。还有,她怕丢人,挺孬的吧,罗青烟平常跟谁也敢对弈,因为平常遇见的都是平常人嘛,谁也不比谁聪明多少,况且她一直第一名第一名,她怕谁? 可是钟艾朗不是别人呢,在他面前,罗青烟明显心虚,脑中羞涩,智力跟不上,拼不过了,那就在他手边儿看呗。虽然说不是国际大赛什么的,在自己个儿家里也觉得这一输输十来步,屁股都坐不稳哪,所以,还是看棋自在,多省心哪,又不丢人,看他轻松干掉别人,还真是过瘾。 对了,罗青烟不敢上场,还一个原因,她从小玩儿的是可以一步跳过一个、两个,最多三个棋子的规则,这样桥多,简单得多。他们呢,玩儿的是一个,每一次只能跳过一个子。这样一局棋时间稍长,但需要思考的就多,思考多不代表思考时间一定长,所以钟艾朗脑子快,快极了,略一思忖就下手,不但借对方棋子为桥,还能自己搭桥,并且很快把桥从自己阵营搭出来,极短时间内就登了对方的顶,被登顶是顶有压力的,因为往往,一开始登不到最顶,后来就会被压制,甚至自己挡自己的路,来回挪动棋子。很多次,他们跟钟艾朗对弈,输几步,更多的,是在自己屋里绊跟头。 这样输了几局,输的人倒是还有兴致,赢的人赢烦了,你们怎么不长进?嗯,这是罗青烟自己偷偷作为赢家想的小心思,嗯,赢家是他。 后来,倒是姥姥看不下去了。 “起开,起开,还不如老家伙。”姥姥把钟艾朗对面的人撵了,自己坐下。 的确,不是姥姥吹牛,钟艾朗下棋,最开始就是跟姥姥对,姥爷慢,姥姥跟姥爷下棋都嫌姥爷慢,姥爷一慢,姥姥就不耐烦,一不耐烦,俩人就斗嘴,下不了几盘儿,姥姥就嫌姥爷慢郎中,不跟他玩儿了。 钟艾朗,抿嘴。 姥姥则是,小子看招儿。 钟艾朗的高智商一大部分来自姥姥这一系吧。罗青烟心里想着。因为,很明显,棋逢对手,俩人掐得又快又狠,你都看不见谁思考的时间,几乎对方落子,这边就捻子走开了。 这一步棋,可不只是一步,它是一步想到好几步之后,作为旁观者,罗青烟也是他们走了好几步之后,才想到,呃,这脑子,人家走过了,咱都没反应过来呢,噢,原来前几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吖。 祖孙二人这盘棋真精彩,姥姥洗衣做饭干农活的粗糙大手此时亦是轻松快乐,罗青烟居然能在手指间看到她老人家的快乐。 钟艾朗沉稳。 和棋。第一局。合局 钟艾朗赢姥姥两个子。第二局。 钟艾朗赢姥姥一个子。第三局。 如果不考虑年纪、精力,钟艾朗未必能赢。 姥姥好厉害吖! 看到罗青烟眼里对姥姥刮目相看伴随崇拜有加,钟艾朗头别一边儿去,抿唇,你就这么希望我输一局啊。 三局罢了,看看天色,雨霁风轻,傍晚,该做饭了,姥姥做饭去。 钟艾朗歇场,表兄弟们跳几盘儿,没压力,半斤八两,谁也嫌不着谁笨。钟艾朗都一旁看。又几盘儿,散场,差不多晚饭时间了,各自回家。 屋里几乎清空,头顶灯泡下,只钟艾朗罗青烟。 “咱俩来一盘儿?”钟艾朗期待样。 “你太厉害了……”罗青烟怵。 “玩儿呗,输赢不重要。要不让你,你先走几步?”他一颗一颗玻璃球归置,她面前纯白球,他面前纯黑球。 “不。赢了不是真赢,输了更丢人。”罗青烟不同意。 “还怕丢人?来来来。”见她要起来,他按下她手,“就咱俩人了,还怕丢什么人?赢了没钱花,输了把人丢给我。” “那你别催我。我慢。”罗青烟坐下。 “你先。”他说。 罗青烟走一步,看他,他随意走,闲适,自在,不经意,仿佛不需思考按下棋子就来,而她看他,又栽着头看,下一步。 他按着她脊梁骨跳,跳得真快,除了用她的子跳,还自己搭桥,她堵他路,他再搭,还能用起来她的挡路的子。 气人,他故意让着她,她的子过去,他再迅速撤桥,一步登顶,她嘴张成圆,足放下一颗鹌鹑蛋。 钟艾朗静默,屋里安宁,呼吸可闻,二人集中在棋盘,睫毛扇动,时间如羽毛扫过,柔软。有时候她思考,思考不出什么,又恼,索性按下棋子就来,他按下她手,“再看看,你在拆自己桥。” 落子无悔。他按住她,再想想看。 经他提醒,她图不了快,图稳。 他闲闲,她瞪得溜溜圆。 也不催,就看她。灯光自二人头顶上撒,她微低头,刘海儿挡住眉头紧张,睫毛忽闪,嘴努着。黑白棋子纠缠,视线交穿,她抬双眸,“哥哥,你怎么能一次想到好几步之后?” “……也不是”,他对她眼睛说,“要自己搭桥,要借别人棋,要走近不要绕远,要减少无效棋,不要去堵对方路,过路,撤……” “我过了你再撤?”她插话。 他微哂。对她,太惯着。 他先把棋子落满她面前。纯黑,溜溜,黑眸般。 她继续,撅嘴。 “我给你走几步?”他试探。 她点头。 “你看,你这么几个子来回鼓捣是不是无效棋?不如把这个挪过来,其他才好过来。”他眨眼。 她点头。 他继续,一边走,一边数,他没明让,暗里让着她,还最后给她扫尾,数下来,七个子。 “不错啊!”他说。 她撇嘴“还不错?你都快替我下了。”跟她对,他没那么激烈的棋风,反而悠哉悠哉,还让她从他背上过,还保证她都撤走,黑白棋子各自回笼,他再快速登顶,可谓迅捷。 全家孩子算一块儿,没一个赢过他,全上,也没赢过他。他是孩子王,他是主心骨,他是智囊,他是爱因斯坦那充满深痕的褶皱,他话不太多,他有时作弄你一下,他还笑着等你扑过来算账,他的眼眸流转就是时间,他的月下就是摄魂…… 快吃饭了,收拾棋盘,他放回原处,这是她的哥哥,回头他拉灭灯,二人一同来到院子里,炊烟青青。 一阵轻呼,是隔壁院子,东邻家院子上空飘出一双气球,很快飞高,他俩仰头看,直到气球飘远,小到看不见,她扭头,“哥哥,气球会飞到哪里?” “也许挂树上,也许一直飞……” “然后呢?” “飞很高很高,爆炸。” “爆炸?为什么?” “气球外空气稀薄,气压变小,气球内空气压迫气球变大,膨胀,气球承受不了,爆炸。” 天黑下来,一天又过去了。吃完饭,望他背影离去。 第19章,木 第19章,木 夏日傍晚的小院,姥姥在厦子里忙活,晚上抻面,功夫活儿。 钟艾朗平时就是上课,周末写作业,有空了偶尔和舅舅家的表弟们一起玩儿。 现在小姨家的妹妹来过暑假,自是带孩子一样走哪儿都带着小尾巴,有好玩儿的,平时和表弟们玩过的,自是带着妹妹们都玩一遍儿。 这日,他们玩的游戏罗青烟不知道什么名字,跳房子,只不过他们会在半路拦截,一人跳,岔腿落在地上,另一人也这样,两人岔开的腿交错,罗青烟想,他们岔开的腿好像多年后路上见到的大众汽车车标,只不过车标要上下倒过来,而罗青烟需要做的是从两人中间的缝隙里跳过去。 一跃,而落在二人大腿上。钟艾朗和文课面向罗青烟岔腿站立,罗青烟这一跳,没跳过去,就左手扶钟艾朗肩膀,右手扶文课肩膀,屁股坐在他两人交错的腿上,整个几乎是夹在、也是架在两人腿上,其他人看她这模样都起哄。 “你们太高了,我跳不过去。”她扶着两位哥哥肩头。 钟艾朗一手扶住罗青烟胳膊,托她下来。她坐花轿一样架在两人中间,无措的样子。他们小时候是真的抬花轿抬着她悠悠走,她则是扶住一左一右两人后颈,现在年纪稍长,有些游戏反而不好厚脸皮去玩。 的确,这个截道游戏矮个儿吃亏,腿短跳不过。 玩别的游戏。 木。 因为游戏中只有一个字最有用,那就是“木”。 剪子石头布,二表姐输到最后一轮,输的那一刻,她抬手拍了罗青烟一巴掌,然后大笑而得意的弹跳到一旁。罗青烟愣在那里,钟艾朗面无表情伫立那里,大家庆幸着散在各处。 “你……我还……你还没说开始呢。”罗青烟愣那儿瞅着二表姐。 “猜完拳就算开始了。”二表姐得意自己眼疾手快。 “那好吧……我追你们。”罗青烟有极好的爆发力,短跑提速犹如猎豹。小豹子。钟艾朗瞅着,她路过自己并不捉他,而是捉二表姐,死心眼儿的家伙,小笨蛋。 罗青烟这里呢,二表姐耍诈,罗青烟就死命撵她,两人跑一气儿,二表姐实在院子里兜多少圈甩不开,一声“木”,把自己钉那儿了,罗青烟就守她跟前,谁来救,她就又蹦又跳,张牙舞爪招呼谁。 围绕二表姐,大家逗着罗青烟让她分心去捉,她兹要一分心去追别人,其他人兹要碰到二表姐衣服、头发、鞋子、脸……任何地方,她就算得救。和大家一起跑着享受逗罗青烟而不被她抓到的快乐。 好笑的是,大家都逗罗青烟,却不急着就二表姐,二表姐就“木”不住了,“快救我啊你们!” 大家仍是逗罗青烟围绕二表姐兜圈子。 “艾朗救我呀!”二表姐向钟艾朗求救。 接到求救信号,钟艾朗面无表情投过视线,这个表妹自小儿跟罗青烟就这么长大的。一岁多时,两人都会走路了,罗青烟每次来姥姥家玩,遇上比自己大一个月,其实大俩半月,那年闰六月,二表姐前六月的上半月出生,罗青烟七月底生日,生日相差七八十天再说大一个月就说不过去了。 总之,同龄,所以总被大人凑一块儿玩耍。 第20章,打 第20章,打 每次罗青烟来,大舅就抱他的宝贝儿二臭子和罗青烟玩耍。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儿,一凑一块儿,二臭子就是一边喊着“抓——”,一边冲过去把罗青烟的小圆脸儿给抓花了。罗青烟站在那里小声瘪嘴哭,小姨心疼自己孩子可又没办法,只能干着急。这样次数多了,罗青烟就不愿和二臭子呆一块。 又一次,大家都在,钟艾朗从西藏回来探亲,于是也在,二臭子叫嚷着“抓——”,指甲就落在罗青烟脸上,大舅舅也是不好意思了,老这么自己孩子抓破人家孩子脸,不占理啊,于是大舅舅说,“烟,打她,光抓俺脸。” 戏剧的一幕出现了,罗青烟冒着眼泪,看看舅舅,又看看哥哥,是的,她当时就泪巴巴儿看自己,让人心疼啊,下一秒,抄手“啪啪”给了二臭子俩耳巴子! 舅舅,这可是你让我打的。是的,钟艾朗仿佛听见她的想法! 二臭子捂着脸哇哇大哭。大舅舅赶忙抱着闺女儿一边哄去。大家被罗青烟逗笑。她不出爪子,她直接上巴掌,她安静,她总被又嚷嚷又出爪子的二臭子抓破脸,她听到大舅鼓励一声,哪怕是出于不好意思的鼓励,她也给认真听了认真打了。 从此,二臭子见罗青烟就跑,再也不敢上爪子抓破罗青烟的小圆脸儿了。 想起那个小娃娃,他笑得清浅。那个小娃娃现在又倔强了。他抬手趁她不妨,救了二臭子。是啊,罗青烟不妨,她真没妨他,没想到他会救二表姐。 小狮子一样,小火车头一样冲他奔来,他躲闪两下,绕着枣树逗她玩,眼看她撅嘴,他一声“木”的时候,她刹不住脚就撞在他心口,两人齐齐撞上枣树。 “你动了!”她撅嘴冲他。喊了“木”,脚就不能动了! “天地良心,是你把我撞树上的。”他闲闲。 “你就是动了!”她赖皮。仰头瞪他。 “嗯,我动了我输。”他随她吧。他拍拍她脑瓜。 “算了。还是我输。”罗青烟跑到力竭,那种追不到的感觉太懊丧了,好心烦,这时候好讨厌别人贱贱的冲她笑,钟艾朗似笑非笑,就纯逗弄她似的,还有他在她背后救了二臭子,最讨厌最讨厌他了! “兵不厌诈。”他胳膊横过她,她整个人在他臂弯,闲闲地,他说出这句话,“你也使诈,只是没想到别人比你没底线。” 她绕着他,驱赶要救他的人,他就时不时框住她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在她耳边低语。 罗青烟甩开他手。他说得对。可是她讨厌他救二表姐。 罗青烟抓住了最小的表弟小东。她去一边儿歇会儿。钟艾朗被文同救,小东开始了罗青烟刚才的动作,玩得开心。钟艾朗快被抓住时一个转向,小东扑空,摔在地上,膝盖流血,大哭。 姥姥本在烧火、抻面,听见扯嗓子哭声就打厦子里出来,得知钟艾朗干的好事,抄起苕帚疙瘩就撵钟艾朗,钟艾朗猴儿一样躲过姥姥投过来的苕帚,姥姥就是这样,你越跟她嬉皮笑脸她就越来气,手里没苕帚,姥姥上了年纪也不怕跌倒就亲自撵钟艾朗,钟艾朗看姥姥来真的,反倒不躲不闪,胳膊腿紧紧并着,筋骨紧缩,姥姥又捡起地上苕帚,照着钟艾朗侧过身子的大腿就掠。 他在那头挨苕帚疙瘩打,每一苕帚他都皱眉头身体欲躲又决意不躲,每一苕帚,罗青烟在大门口这边就瞅着它落下…… 姥姥很疼哥哥的……哥哥从小不再有爸爸、离开妈妈,跟姥姥长大,姥姥处处照顾他,处处护着他,罗青烟,都好几次告哥哥状,姥姥明显偏袒哥哥,只说哥哥那是亲你,因为钟艾朗终也不曾伤害她欺负她……只是,当小表弟大哭而且腿上磕破时,就真的赖钟艾朗欺负小孩儿了…… 钟艾朗说了什么,姥姥说了什么,罗青烟模模糊糊在记忆里了。 似是钟艾朗说没欺负小孩儿,是小东自己跌倒的,自己跌倒了也要赖他么! 姥姥说你就是整天贱不哧哧的,你不逗他他自己能倒能摔流血么! 他们还说了什么,罗青烟听不清了,记忆仿佛糊去无关紧要的,她的眼里只有钟艾朗紧绷着,身体侧着,每一苕帚疙瘩都打在他屁股大腿…… 你为什么要打哥哥呢……姥姥……真不怨他啊……他冤哪…… 晚饭,这顿抻面炒肉菜,罗青烟吃得木木呆呆…… 第21章,报到和那天 第21章,报到和那天 并没有和姥姥姥爷或舅舅等任何大人一起,钟艾朗自己蹬一个巧克力色宽带自行车去廩中报到。 被卷儿枕头绑后椅架,看他自行车推到路半坡,罗青烟后面帮忙推上去,一直站在这边路尽头,看他蹬自行车,渐行渐远在一级级抬高的坡路,看他背影变小,小成一个点。 姥姥说,回来吧,还傻站着干嘛。 罗青烟应声走下半坡,走进门,木门对开,路过时,她摸了下门鼻儿,轻轻地在木门上磕打两下,抬头,影背墙前他的麦穗花在风中摇曳,鸡冠花茸茸的,她跑进院子里拿瓢舀水,穿过院落,返回来,蹲身,把水一小口一小口浇在麦穗花根部土壤,抬头,节节高升的花枝尽头,麦穗花翘翘。 透明色水流从直径二三十公分的圆口瓢边缘流出,姥姥家的东西总是和罗青烟家的不同,罗青烟家水瓢铝的,摔得坑坑洼洼,不过不漏水,瓢口直径最多十来公分,长把儿,姥姥家的水瓢胖胖的圆圆的,闪着金色和白色的混合色,瓢把儿还没瓢口径长,扣脑袋上当帽子都嫌大,比钢盔还大。 罗青烟望着水流潺潺,想,钟艾朗也在潺潺弯弯的柏油马路上,蹬自行车。 或许因为到县城一路下坡,他就捏好闸,不必特别费力蹬,就两脚搭在脚蹬子上间或使两下劲儿,大多时候正着空蹬,或者嗖嗖嗖自行车下坡时他脚蹬子不动保持膝盖持平、两脚蹬子持平,或者一个膝盖高一个膝盖低,所以一个脚蹬子高一个脚蹬子低,或许他膝盖一高一低交替轮转倒蹬自行车,车链条发出咬合齿轮的声音,倒着绞在一起欢快转几圈,接着正着随意快或慢地上下交替压下或抬起膝盖,他会路过一个生产如火如荼的砖厂,他会路过他的初中学校校门口,他会路过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整齐的庄稼的沟地,他会路过石灰厂,那里白灰常年飞扬,附近路面被重型车压坏了,坑坑洼洼崎岖着,自行车会蹦蹦蹦地跳跃在疙瘩路上,他会猛蹬自行车,一路颠簸穿越狼烟四起的石灰厂路段,再走,再走,就快到城里了,廩城,廩中,在哪里呢,罗青烟常常去城里赶集上庙,却不曾去过廩中,他呢,钟艾朗知道学校在哪儿吧,他一定知道。 怔忪中,想起那天。 “疼呗?”她见他一根根眉毛都纵着纠在一起,姥姥拿苕帚疙瘩掠他大腿和屁股,他生受着。 “疼怎么样,不疼又怎么样。”他最大,底下小的磕了碰了唯他是问。 她忐忐,目光飘移,看他大腿,看他大裤衩。 “姥姥看你可亲哩,就是脾气太急了。” “你都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他写字时,拇指食指抵在一起,像两个亲爱的小朋友头靠头,食指弓身压下。字刚劲有力。她喜欢看他写字,笔尖划过纸面,文字湿润的线条渐次干涸,特有的阻尼声,簌簌。 表弟磕破腿的第二天他没带他们玩,就在家习字。她也说有作业要写,就没跟大家出去玩。 他坐在椅子上,脚踩椅撑,后背紧挨着大衣柜,室内空间并不特别宽敞,桌子和衣柜之间刚好能容下一个椅子,他右手边就是墙,左手边是整个室内空间,罗青烟背对门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的作业本紧挨着他习字册。写着写着,他放下笔,塌身靠在衣柜侧面,头微仰头顶心抵上衣柜侧面。眼光从睫毛刷子之间穿越,擦过笔直的鼻梁的尽头,不动声色。 罗青烟坐的木头凳子好高,比他的椅面高一个拳头还多,她感觉自己架在火上,凳子就是架,他的眼光就是火。 “你写字那么丑对得起你的脸么。”他面无表情。 她下唇缩进嘴里,咬着。 “你对得起,你还不是在练。”她嘟嘴。 “没练过。从小到大没练过。”她的眼睛斜瞥他的习字册,他补充着,唇角却已弯起,“我今个儿就不想出门所以才拿出来这个。” 有这么一个词儿叫天分,他有天分。 她瘪嘴。 “你坐这儿写。”他站起来就拉她手腕,用力一带,她从凳子上脱离,另一手捉她另左手时,忽然就看着双臂之间背对他的女孩儿,不可遏制。 久不见动作,她回头看他。 “别动。” 背后,他又说,“你怎么这么矬。”不等她怒怼,他右手肘框起她脖颈,仿佛是在比身高,抬正她下巴,轻易划拉她背靠他身前,“才到我心口喔。” “你比我大四岁。你是男生。”她扭头时又被他捏正,然后她右肩膀沉下去——他下巴颏卡在她右肩头,磕呀磕呀磕。 “所以活该你这么矬?” 罗青烟被气笑了,她手反抓住他手腕,谁让他总捏她下巴,回首,正是他磕呀磕在她肩头,两人脸贴着脸,鼻尖绞在一起,但凡她开口说一个字,就触碰到他的丰润的唇。 时空的隧道拖拽他们,她有多少次,回首,转头,看见他…… “哥哥……” “艾哥哥。” “艾哥哥……” “嗯……” “你的嘴好软……” “……”,真的笑了,“彼此彼此。” “怕……好怕……” “傻孩子。”她窝在他怀里,一小团,小唇瓣给他衔走了。她心跳到疼……忽然弹簧一样跳起来——“唔——”她肩头撞了他下巴颏,他……咬了自己舌头……手捂着唇。 罗青烟拉他捂嘴的手,他不依。 “我看看!”她硬是拽下,“张嘴吖!” 血红的舌,血色齿缝,舌右侧绿豆大小的破口,手指触到,软绵绵,陷进去,翻卷在他唇舌,她推他,他咬她。 “小狗!”指尖都是他的湿。口水嗒嗒。 “赖皮!”她拽不回自己手指,索性戳进他嗓子眼儿——不要跟正和自己忍耐力搏斗的男人搓火! 臀下是他掌心,“你放手!放开啊!走开!坏蛋!”她愈挣扎愈是裹进他的漩涡…… “我要告诉姥姥,我要跟姥姥说——”她被忽然松开。 “去啊……去。”他搡她,往门外推。 “你不怕姥姥揍你。”她孤立在屋中间。 “姥姥会拿刀剁了我”,他笑着,眼神飘忽,“不,姥姥会打烂我,哪个手摸你了打烂哪个,哪儿碰你了抽哪儿,抽到我保证……永远……永远不得靠近你。” “……”,罗青烟惶惑,“我……我要回家……”说着,她踉跄,收拾衣服。 “家?呵哈哈哈哈哈哈……对,你可以回家……是不是预备以后都不见了……”他凉凉地,“告诉姥姥去啊,该走的人是我……我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地欺负了我们家小公主,然后心安理得呆在这儿?” 她不为所动,继续往书包里塞作业本。 “去啊!”他虎口开合之间锁住她手腕,拖她手往门口走。 “疯子!疯子!你能往哪儿走!” “你怎么那么喜欢说实话呢……有些话,说了就要付出代价……” 他托举着她放到桌角上坐着…… “哥哥……艾——”她求他,被他咬进嘴里。 两个人都没闭上眼,那么近距离,使她晕眩,头那样仰着,睫毛剧烈颤抖,他盛满她整个视野,一滴凉凉的,脱离他的睫毛落在她的睫毛,她不自禁合上眼,抱他后脑勺……凉凉的,又凉凉的,罗青烟感觉自己在冷雨里发抖,她抱他,他抱了她。 他说:“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他大拇指肚刮去她的湿晕,又有一颗颗冒出来,泉眼一样,泉眼,他们在那里玩水,她坐在岸边,她的脚心在他指尖。 “你哭什么啊,小乖乖。”他对她笑。 “你保证不走吗?”她眼睛湿润清亮。 “你保证现在不回家吗?”他反问。 “我不走。你呢,保证不走吗?”她小心翼翼。 “我吖……”,他摇头,“不能保证……” “我不告诉姥姥,我不告诉任何别个。” “娃娃……你怎么能诱惑大灰狼又期盼他正人君子呢……” “你说什么?你不要走。”罗青烟攀着钟艾朗手臂。他垂首,她是瘢痕体质。 “为什么不能走?为什么?你只是我小姨家的妹妹,还不是亲妹妹呢……”他撇清干系的时候这样利索。 “我……我不要你走……”眼泪大颗大颗。 “我好恨你啊……”他好冷漠的表情。 她失望着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幽幽,“娃娃,你会需要哥哥多久,你又会对哥哥的需求坚持多久?你看,你现在说走就走。” 她迅急如电,冲回他面前,双拳齐发,狠狠擂他胸口,“话都是你说!你说你恨我!” 钟艾朗冷不丁挨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笑,“我恨你一定妨碍你不要我走么?我恨你一定妨碍你不许我走么,我恨你一定妨碍……我爱你么”……那几个字小到听不见。 她听懂他在鼓励她,“那,你愿意吗?” 他又绷不住笑了,“我愿意,看你有多愿意。” “什么?”“脱衣服。” 罗青烟又哭了,不出声,掉眼泪。 罗青烟觉得哥哥一点儿也不疼她一点儿也不怕她疼。 罗青烟疼到脑子麻。 罗青烟控诉钟艾朗,“你怎么那么狠!” 钟艾朗抹她泪,被她一巴掌拍开,又去抹,“比你还狠么?” 她捂着那里,眼里都是委屈,眼泪一颗一颗。 “好疼,好疼……” 他说,“乖” 她说,“你不乖,你好狠你好坏,你把那里咬流血了,都掉了层皮……” “我的娃娃跟哥哥话真密,不像对别人,冷面包。” 他们说了好多话,比和大家在一起玩耍时多好多的话,她问为什么咬那里为什么狠心咬成那样儿,他说他恨她,她说为什么以前不恨现在恨了,他说以前她很乖很喜欢他,现在她不太乖可能不喜欢他了,她说,她会落疤的,他说,那就太好了,她没说,一拳打过去,他大手握住,拉怀里,不无伤感,现在就觉得有碍观瞻你还想给谁看。他说,娃娃要爱惜身体不许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了,她说,你还不是说脱衣服,他说,哥哥欺负你你就给哥哥看那一口疤痕。她说,还不是脱衣服。他说,哥哥会给你穿衣服。 第22章,不思量,自难忘 第22章,不思量,自难忘 一个人的离开,能给另一个人带来多少不同?钟艾朗高中开学后,罗青烟小学也开机在即。空捞捞,总觉得一个人带走了一部分空间,心里凝结着进不去的空。 一天午后,天依旧炽热。门口一阵声音,熟悉的声音和姥爷说话,罗青烟和三三跑出去,正遇上进院子的父亲,手机提留俩大西瓜。 姥爷说,买啥西瓜耶。老人见不得孩子们破费。 问是哪儿买的,贵不贵。说是村口买的,五毛一斤。姥姥说他那儿东西不便宜。 西瓜打开,红红的水水的,不是沙瓤,甜味儿不足。姥爷只说知道这个,不从他那儿买上当货了。 罗青烟和三三乖巧、兴奋地唤父亲,乖巧、不言声地吃西瓜。父亲这是接她们姐儿俩回家了,马上开学。先问写完作业没。写完了就放心了。 罗青烟抿嘴吸吮西瓜汁水,看父亲,从进门到现在,竟生出几分陌生……暑假两个月,她们在姥姥家住了一个半月。 再次见父亲,父亲夺目的卷发,是这里的人没有的。姥姥姥爷连同舅舅和他们家的孩子们都是直发。钟艾朗,那个人,更是头发硬直,根根分明挺立。 几乎忘了,自己的头发梳理清楚后,半天功夫也会从发际线处钻出不乖顺的细细碎碎的小卷毛,总体发质随母亲的黑直,偶尔碎发卷。三三更是得父亲真传,卷发是洋娃娃不能企及。 父亲常年喝浓茶,牙齿显微茶色,有颗牙齿闪着金属色,因为根本就是用金属镶了牙。父亲身体精瘦,蓝绿色打底的花衬衣扎进腰带,更显腰细,这点,罗青烟像父亲,细腰一把。 好好看了看,罗青烟心想,真的一个多月不见,好生啊。 三三一直不作声吃瓜,同罗青烟跟着父亲回家都没甚特别反应。 挥别姥姥姥爷,有点不舍,有点酸。 回家路上,父亲问想家没有,她说,有点想家,说哥哥上高中开学几天了。 到家,这,三三的情绪才算出来,咩,一声,看见娘了,说了一句:娘,俺想你…… 罗青烟有点儿愣,因为三三刚才在姥姥家也没怎么地,这怎么就哭上了。恰是邻居在家里玩,看见三三咩咩哭,娘笑了,拍拍怀里的小三妮儿,说:这个还小哩,没在姥姥家住过这么长时间。 邻居说,可不是,都快俩月了。 娘说,就是。看看罗青烟,说,这个二大点儿了,不想哭。 罗青烟也看着妹妹,说,在姥姥家,老三吃得跟我一样多,那么一碗米饭,不吭声都吃了。菜也吃不少。 娘也说,三在家甜食挑得都不吃饭,到姥姥家了,倒是认生,不挑饭。说着捏捏肉嘟嘟长了一点儿肉的三三小脸。 大家说着话,三三抬起头,眯眯眼,说,娘,俺还想哭哩。 顿时,大家哄笑。 娘说,还想哭再哭一会儿。拍拍小妮儿。 罗青烟也笑。三三在姥姥家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从来乖顺,和小哥哥姐姐一起狎费,一起玩,也从不哭闹,该吃吃该睡睡,原来,这乖顺之下,更多的,是几分陌生与敬畏,几分疏离与戒备。 开学,发新课本,罗青烟把书带回家,买书皮包起来。 上课,下课,上学,下学。一天天就这样过着,走着。 想念一个人,久了,沉默,连时间都滴着相思,以至于模糊了其他,只有明晰的那个人而已。 罗青烟开心,又忐忑。因为……钟艾朗竟然空降到她家了。 “哥哥!”她有多意外,心就跳多快。 娘说哥哥过星期天,明天返回学校。 晚饭后,钟艾朗捡最小的板凳坐电视机跟前。父亲说上学忙累,就让哥哥好好看电视。 的确,姥姥家没电视,哥哥有时候去舅舅家看,高中住校,更是鲜少碰电视。 从后面看,钟艾朗窝在小板凳上,那么乖…… 罗青烟不自觉弯唇。 她不曾料想他会趁星期天来她家而不是姥姥那儿。罗青烟也搬个板凳,并放在他旁边,一起看电视。他看电视,她看电视、看他。 光影交错,在他脸上炫变,睫毛刷刷微眨,眸光转动。罗青烟凑身在他边上,不动声色,哪怕只是静静呼吸着他的呼吸都小心翼翼,都忐忐忑忑,暗暗甜。 直到困意袭来,直到他也哈欠连连。 娘说,朗儿睡吧,抓住电视不放了呀?明天起来再看。青烟也早点睡了,明天不上学也该睡了。 钟艾朗点头,小姨,我在哪儿睡? 罗青烟捂着嘴哈欠,眼睛还忙着看钟艾朗。 娘说,跟你姨夫在那个屋里吧。 嗯。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男人睡隔壁屋,女孩儿们和年纪尚小的弟弟跟娘在这个屋。 晚上九点半后,罗青烟总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钟艾朗真的来了么,还是我太困,犯糊涂了…… 她拉钟艾朗手,哥哥……渴睡……她趔趄,脸砸进他心口,几不可闻,想……你。 他手心抚摩她后脑勺,在小姨看过来前,推着她双肩往大床前走,睡觉了。 第23章,我们的穷乡僻壤里 第23章,我们的穷乡僻壤里 时间的长河里,流逝多少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而这时间的洪流,卷走多少这样那样的我和你。我们一路走,一路被卷走,我们是知了狗,一路走,一路在过往的时间里蜕下一次次知了皮,我们给自己按上蝉翼,不知疲倦鸣叫,直到生命碎粉在时间里毫无意义。 钟艾朗来罗青烟家那次,浑身透露着静默,静默唤人,静默吃饭,静默看电视,静默蹲在小板凳上,静默随夜睡去…… 罗青烟自惭形秽,她家旁边的河里没水了,看不到漫漫水流,没有条条鱼儿,她家周围的树木没有险可探,没有好看的花可挖,罗青烟和哥哥一起走在自己乏善可陈的家附近,难过得丢人……对不起没有姥姥家山里的野果野水,对不起,想给你看,又没什么拿出手去。 钟艾朗同小姨家的妹妹弟弟们,在家附近晃悠,没特别的物趣,只有人趣。 罗青烟伯伯家的儿子,也就是罗青烟堂哥,加入,和他们一块儿玩。罗青烟觉得别扭,有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别扭。后来回家后避开了别人,罗青烟淡淡看着走进她世界的男孩,舒朗,或许,不用去哪里,或许,不必找谁陪玩,他来了,她跟着……数着时间,默默心血在流,时间走或不走,话说或不说,都好……他在这里,都好。 盼望过年,是罗青烟心里从不说的秘密。过年就能去姥姥家,去姥姥家,就能见他。 每逢过年,罗青烟背书包,从学校回来,除了带寒假作业、家长通知书,就是奖状。 这一年,又是第一。第一名,除了小学第一次考试没有获得,之后一直到现在她都是第一。 那次她考了第六,前五名都到学校操场上的小讲台上领奖状,她没有,当人群中的鼓掌声把她淹没时,罗青烟撅嘴,我要得第一。 每年过年,去姥姥家,听大人问她成绩,听舅舅姥姥夸她再接再厉,听人人都说罗青烟又乖学习又好,她都看他,把眼睛注视在他的一颦一笑,或简直是不言不语。 此去京都七百里,不算特别远,但总有灯下黑之感,京都是几朝古都,到当今的眼前,廪城在八九十年代仍是国 家级贫 困 县,京 畿的繁华辐射不到七百里的廪城县。 繁华堆里呆久了,来这种破地界,总有一脚能踩到房顶的贫瘠感。农村房屋一码过去,全部平房,也唯有县城几个机关单位多一层,再有,就是廪中——廪城一中了。 把鸟儿驯好的方式,首先就是把它丢进鸟笼,饿之,饿之,薄弱摧毁其意志。把自由还给鸟儿,是为鸟儿的呐喊,殊不知鸟笼招谁惹谁却被嫌弃了,何不把自由还给鸟笼,鸟笼有打开、关上门的自由意志,你来或不来,留或不留,去或不去,它全没在意。你自由,它自在,相顾无碍。 苏曜就是只不乖顺的鸟儿,在他闯出什么大祸前,他家兄长就整出了不大也不小的幺蛾子,正是青春萌动时,苏邵脱 裤子是郎,抬裤子是狼,白眼狼,和人家姑娘睡了,按说睡了,也不能说谁占谁便宜、谁吃亏了,毕竟人也是一童 子 鸡,人也是硬件配置不错的,所以,姑娘不吃亏。 亏的是,姑娘肚子,这事儿刚放台面儿上,苏卲就翘鸡毛炸起:“钱小妞你是不是讹我!你妈小爷我是不是安全套两层加厚版都安全不了你!你就是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也不能扯我后腿阻止我出国。” 钱小妞彻底伤心了。打小一起长大的人这么揣度自己,一怒一气一伤心,钱小妞吞了堕胎药。钱家人发现昏死在洗手间满身血污的小妞,想劈了苏卲的心都有。 至此,两人轨道改变。钱小妞被按着上了飞机,离开伤心地。苏卲出国疯跑是完全泡汤,直接给丢到了穷山沟儿里。 此去京都七百里,直隶省井方市一个小县城里,廪中,就是关闭苏卲的小鸟笼。 苏曜就是那只飞到东飞到西绕着鸟笼转的小贱鸟儿。他就想看兄长是不是扑棱翅膀跳起脚想飞也飞不了。不是飞不了,苏卲想干什么还真是没什么干不了,只是这事儿他也觉得对小妞不起,自己心虚,就任家长摆置了。不是说了么,表现良好能转正——转入正轨。苏曜,包括老苏家都认为这是苏卲脱轨后的改过自新。 廪中高一一班插班生苏卲,踏进教室第一脚就被乌泱泱人头攒动撼呆了一秒,左右靠墙,两桌一并,中间三桌一并,从前到后,第一排顶着讲台桌,最后一排顶着黑板报后墙。后门也完全锁死给后排桌凳堵上。苏卲的加桌就堵在那后门上。 第24章,摸考 第24章,摸考 “开学有过一次摸底考试,刚上一个月课,又来个二摸,这学校是要摸几摸?”一个男生不以为然,语气里微微透露着厌烦。 “嘿,当然是摸到不想摸,摸到你对大摸小摸不抗拒任人摸喽!”躺在他对铺的男生斜眼。 其他男生咭咭怪笑。 钟艾朗随手翻着闲书,莞尔。 “喂,我可听说了,都是那个转学生。”笑完一阵儿,其中一个贼兮兮爆料。 “什么转学生?”其他人摸不着头脑。 “一班来的那个。听说校领导跟孙子似的,鞍前马后的,也没让人满意。” “满意?有啥不满意?” 那人又说,“不懂么?” “哎呦卧槽……你能不能别这么挤牙膏啊?说不说?不说不听了啊?” “行行行,我说我说,这不是给你们急的嘛?这人是咱京都来的少爷,谁家少爷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牛掰掰的,校长都不能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人少爷一进门给咱难民营似的拥乱差给惊着了。领导嗅觉灵敏啊,总不能把咱们都给疏散到大门儿外吧?所以,又来个叁摸,这次考试来真的,就为了刷成绩,二十个班,每班八十,全年级一千六百人,年级大排队,只取前四十名做一个小班儿,专门给少爷陪读……” “真当自己是少爷了?还陪读?民国啊?大清早就完了。”头开始抱怨一摸再摸的男生撇嘴。 钟艾朗放了放闲书,把准备复习的功课一起收了起来。 那位爆料男继续:“是不是咱都这么陪考了,今儿个下午最后一门考完,正逢星期天,明天多放半天假,各科老师加班判卷,回来就出成绩,接着分班。” 考完试,学生们蜂飞出巢,各自奔家或奔玩去了。平时小周末一星期放假半天,钟艾朗看会儿书,睡一觉,洗洗涮涮,走走看看也就过去了。这次考完试,他尤其想去小姨家,也没给谁打招呼,就贸然前去,心想,我这股孟浪怎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小姨父给他夹肉吃,小姨纵容他看电视,妹妹弟弟们围着他团团转,她又羞涩无边又脚步不离在跟前。 钟艾朗深深吸气,缓缓呼出。不知是从学校到小姨家的道路一路下坡太省劲儿,还是返校的心情太沉重,他竟然有了一丝丝厌学情绪。是太流连了么? “为什么总要考第一?”钟艾朗记得他这样问时,她意料未到地满脸惊异,又是脸红嘟嘟,说,“第一不好么?” “你为此而开心吗?”他问。正屋,进门,正对靠墙条几前的条桌,条桌正脸叁个抽屉,其下一对开门,做餐厨用,里面放置盘、碗、箸、干粮筐等一干用具。条几正中摆座钟。座钟,条几,条桌,两旁配一对椅子,这套家具是小姨结婚时置办,如皮子拎出了包浆感,厚重的岁月痕迹。座钟头顶和双侧边缘,黄铜泛着氧化后的暗色。 座钟上的墙,一张天之骄子的薄塑料年画,左右向远处依次是浆糊固定的纸质运动员月历。罗青烟的奖状就在右边月历上,一二叁,叁个,一年级,二年级,叁年级,叁个寒假前发的期末考试奖状,第一,第二,第一,叁个奖状两个第一名。 “有点开心,如果不是的话就很不开心。”她望着他眼睛。 “开心就好。”他翻了翻她作业本,工整,用完的作业本连反面都用来演算得满满当当。省俭的孩子。 她看他笑,知其意,说,“你知道吗?我们班有个男生,不仅把反面演算了,还是用铅笔演算一遍,再用圆珠笔演算一遍。” 太过分了。“过分了”,指指她的本子,他说,“用铅笔演算一遍,整个纸面乱糟糟的,心情会好吗,再在这样的纸面用圆珠笔覆盖一次,其实对于旁人,就是看着乱,本人心情会不会糟?整洁的纸面会让你心情好,出错率低,更有启发性。你的演算本够用么?” 得到她点头回应,他笑,“光用背面演算一次,也够?好。” 她再次点头,他拍拍她后脑勺。 他们俩都坐在小板凳上,低桌上是她的本子。他的白球鞋就在自己的小花鞋旁边,他的脚比自己的长出好大一截,记得好久之前,他们也是在小桌子边,他给她画手表,转眼多少年…… 廪城,呈狭长状,横卧于位于太行山东麓,地势西高东低,依次为山区、丘陵、平原,阶梯分布。县城往西十里是姥姥家,属半丘陵地带,绕过小山就到。 廪城是个山城,县城位于整个县境内靠东的丘陵和平原交界处,除县城及以东地区的平原外,大部分地区都向西蔓延入丘陵和山区。 日头西斜时,天空来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彩虹!彩虹!”孩子们兴奋极了,天空中曼妙的七彩桥梁。大小孩子们蹦蹦喳喳。 罗青烟看看彩虹,又扭头看看西边的太阳。 “你以后会学到彩虹的。”钟艾朗歪头向她,眼睛遥望彩虹,话却是对她说。 “什么时候?为什么下完雨会有彩虹呢?为什么有时候没有呢,不,是好多时候都没有……”她还是好奇。 “快了。你小学毕业前一定会学到。现在呀,你就好好看一会儿,因为彩虹很快就消失的。”他捏她下巴,转向东方高高的天上。 不会会儿,彩虹雾一样散了,水滴一样淡了。 日头还在,雨后太行清晰呈现,看上去好近好近呢,就在县城西边。 踩在犹有水珠的草叶上,他们来到大灰窑上。罗青烟家就在马路北边,穿过马路,路南,稍错开她家门口的东边,就是她家的大灰窑。罗青烟小的时候,父亲开大灰窑,现在不了,大灰窑弃置不用。 “小时候?你长大了吗?多小的时候?”钟艾朗抿嘴。 “我娘说,有一次她去地里干活,我爹就在大灰窑上忙,因为没人看孩子,就是我啊,所以就把屋门锁上。我父亲干着干着活儿猛地就想起了我还在屋里睡,急惶惶跑回家,屋门锁着,床上没孩子,吓得不行,然后听到床底下有动静,我在床底下,地上尿了一大泡,脸上哭得花里胡哨,正自己玩呢。我爹说,我应该是醒了后看不到人,自己在床上爬,掉下来,哭了,哭了会儿,没人,就自己爬床底下玩儿了。” “顺便把床底下尿了……”钟艾朗听她说话,笑着搭话。 “我还不到一岁呢,才几个月大!” 大灰窑的坡道和公路连在一起,公路东西向,大灰窑的坡道从路南一直上坡到最高处,高出公路两米多。他们就踩在这荒芜了的窑道上,窑道仍有当初车轮骑行时碾轧的窄道,杂草丛生,在这平行的车轮碾压处自动让出了空间,鲜有草生,中间窄窄的,是车轮轧不到的地方,野草蹿了老高,他在这边走,她在那边走。 窑顶中心处有个大坑,直径四五米,当初应是烧灰、卸料的入口。许是怕谁不小心掉下去,深坑里丢了许多石头杂料,基本堵实在了,钟艾朗沿着杂草围绕的半边深坑走,还不住提醒其他人离坑远点,离窑边缘远点。 窑的最南头就是六米高的窑壁,下边是个沟,水平位置低于公路好几米,窑底荒草掩映中隐见窑口一人高的石拱门,南边不远处就是条旱河。所谓旱河,就是发大水,别的邻居县闹洪涝灾害的时候,廪城占地势高的便宜,不会淹,水库上放水泄洪,这条旱河就有水了,平时水流小,渐渐长大后这条旱河也因北方天气干旱少雨,而真的成了断流的旱河。 站在大灰窑最高处,临沟壑而立,真有种如临深渊的苍凉。窑壁是青石垒起,窑顶土松草长,踩得靠边儿了就有石子儿连同土灰滚落,罗青烟拉着他胳膊往后退时,他反手握住,跟大家说:“下去了下去了,这儿太不安全。” 轰小鸡儿一样把几个孩子赶下去,大家沿来时坡下去,罗青烟前面是他挺直的背影,手上是他的手臂牵起。沿着手臂向上,是他的侧颜。钟艾朗并未回头看,脸侧转,目视前方,眉毛,鼻子,唇,下巴,耳垂,她能看见半边,唇微弯,心情不错吧他。 第25章,谁家小二呢 第25章,谁家小二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儿一起泡,有……山旮旯……一起蹲。朋友。 “要不是妞儿太少,也不至于整这么大容量的小班儿。” 男的振振手中纸,“前二十没几个妞儿”。食指划拉着成绩单,前二十名女生不到一半儿,这么粗略划拉一下,全是和尚头,“对面儿那个,喂,小爷不搞龙阳。” “胡曰曰你哪只眼球子看见我想跟你龙阳了!”卫来要不是看苏卲脸色都变了也不至于跟胡曰曰挤眼,眼珠子都挤背过去了,结果人给来一句这个。 “真打算在这小地方儿蹲着?”不理会卫来、胡曰曰他们斗嘴,卜愚,有点儿不冷不热地笑问。 “这儿多好,要什么没什么,老子想抽我,都得拎棍子跑七百多里路。”苏卲手指轻轻点击键盘,通关。 “回去吧,舅舅没想把你扔这儿,钱家……小妞那儿哄好了就都好……”卜愚话还没说完,见脸色不对,也噤声了。 苏卲推开键盘,“我为什么要哄她呀?她吃药跟我说了么?她心眼儿就针眼儿那么点儿……” “她不吃药,你带她做手术?还是生下大胖小子给我姥爷玩儿?你愿意,苏家愿意,人钱家愿意么?”卜愚说出心照不宣的事实。 “不愿意……”苏卲望着窗外,看着什么,有学生路过,又没看着什么,钱小妞已经到了异乡他国……而他…… “你们还是高中生么,我怎么听着像是大龄男青年呢,咋那么沉重呢……”,卫来叹息,“说好的如花少年,哎,仝画,说到如花,瞅瞅我看见谁了。” 仝画,冷着,不搭理卫来,当他放屁,每次都如花如画地羡慕嫉妒恨、调侃自己。 胡曰曰倒是爬到窗口瞧热闹,“欸,小二儿,这儿呢!”这么一大声嚷嚷,几个人都凑窗户上,院儿里的人闻声转脸看来,瞳内光彩乍现,挥着手就来。 仝画不说话,拍了拍苏卲,谁家小二儿呢,这哥哥望着窗外大半天也没发现自己兄弟。是真消停了么。 待得苏曜上来,苏卲收拾了心情,胡曰曰,卫来,仝画,卜愚更是看见自己亲弟弟似的亲和,瞅着青葱少年。 上次,他们还取笑苏曜跟小村姑来往信件,这次他们就在村姑的地头儿会面了。班主任老师安排的读书笔记活动,他作为班长责无旁贷,不能不参与,不能执应公事草草交差,要达到读书笔记的交流效果,他每次都认真写信,认真看信,认真回信,只是每次收到的都像是诚意不足的应付之作。 苏曜侧面表示图书馆如果没那么远,借本书看看总不算过分吧,要求苛刻么。对方表示,如果他愿意建一座图书馆她会很乐意常常光顾的。原来,这个廪城,到目前为止,除了卖习题答案的个体户及小摊,连个像样儿的书店都没有,图书馆更甭提了。 苏曜头一回觉得自己占了地利的优势,他能走进京都任何一家图书馆,他能借到任一种想看到图书,无论新旧,无论古今,就算于他个人有难度的,程叔也会及时给他送到手里。 于是不再纠结于对方回信的简略。 鉴于此种情境,他向班主任老师提议全班同学自愿分享一些小学生读物,没多有少,他想,一个图书馆拔地而起不是三言两语,但一个小学校里开一间小屋,放一些读物应该不是难题。 班主任老师击手称好。苏曜作为发起人,向全班同学说明事由,图书分享由他全权负责,其他班干部分工合作,收集,分类,作签,登记,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苏卲搁家里头禁闭、挨抽时,父亲连他一起训,蜜糖罐子里长大的,不知道什么是苦。 怎么不知道,不知多少回看到爷爷当年的纪实资料,爷爷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国土是用血守住的。 “爸,我现在交换读书笔记的对口互助对象大概就过着算是吃苦的日子吧,他们没图书馆,没游泳馆,没天文海洋馆,我估计他们那儿连殡仪馆都没有。” “贫。”苏兴华抿嘴,这小儿子嘴没个正经。 “对吧老爸,我也没想到京都七百里外有这样贫的地界儿,但您总不能把我哥扔那儿去吧,”苏曜怪笑,“我们可是您亲儿子,那么做太也无情,您不能够啊!” “想过去是吧,成啊,让你哥给你蹚个路。”苏兴华还真兴了这心思,不成器的东西,别小孩儿一小儿在那儿长大的地儿,你们也去呆呆,忆苦思甜,想想你爸爸你爷爷怎么折磨你们的,是不是现在就想插翅膀飞到那自由的地方。 于是乎,苏卲竞赛、出国的事儿全部搁浅。被空降到了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地儿。 而苏曜的图书分享收集整理得差不多了。班主任领头分享五十本书,同学三十人总共分享一百五十册。苏曜另购三百册。班主任老师表示,图书分享都属于学生自主分享,如果因此而劳烦到家长,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了。得知出自苏曜一年的压岁钱,于是班主任邀请他作为代表与自己亲往,让那里的同学认识一下这个慷慨的给予者。 这不,苏曜来也。 第26章,你的名字 第26章,你的名字 摸考成绩出来,钟艾朗以微弱优势进入一班。 最后两门考试成绩很醒目地各自低了其他几门课四十多分,总分排到年级第二十八。这在分分必争,并列排名,甚至零点五分挤一个名次的本次考试中突兀得不寻常。 办公室里,一班班主任,拿着这次入学成绩、一摸以及二摸成绩单对比。入学成绩,是中考成绩,很拔萃,各科成绩都不低。一摸,没有任何起伏,规规矩矩上游分数。二摸,前面几门科目考试,在所有全年级成绩中已经高得离谱。除了…… “除了最后那下午的考试成绩。看这个。”跟着卜愚的话语声,几人聚焦在成绩单末了,几乎排倒数的一个。 顺着成绩,眼光顺到最前端,胡曰曰念道:“钟艾朗?” 仝画未言语,只看着。 大家心里清楚,这是苏卲打京都一中拿来的A级考卷,奥数班考起来也很吃力,而这个人,他,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前七门:数学满分,物理满分,其他科目,在成绩单上纵向比较,无出其右者,只除了后两门儿,可以说吊车尾了。 “成绩太好了。拖都拖不下来。”卫来打趣。 “把这两个四十几分补上去……”苏卲圈了圈那俩吊车尾。 “仝画,我们几个拼不过,你也危险哦。”胡曰曰乐呵呵。 “多有趣。不是么?”仝画扫那名字一眼。 “小地方儿不寂寞了……”卜愚笑悠悠。 “拭目以待吧。”苏卲望了望空着的那床。 鎏村小学。 下车,苏曜脚踏之地正是与他们班对接交流活动的小学大门口。京都距离廪城足有七百里,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有半天,倘若当日往返时间太紧,所以,班主任与他商量之后决定头天下午驾车前往,车抵廪城已近傍晚,苏曜不顾风尘仆仆,先打听廪中何处,马不停蹄会会苏卲,发现自己的哥哥还不错,表哥,院儿里的其他几人也在,厮混一番,放心回酒店洗漱休息。 次日,也就是现在,苏曜真实站在这个与他往来信件之人的地头儿上。鎏村小学坐北朝南临马路而建,东西方向一眼能看到头儿,这是个很小的小学。 从马路下来,走过五六米水泥抹过的校门口,清晨打扫的痕迹还在,他们车下马路,停在这片敞阔处。 豆沙红的大门旁有个半米宽的小门,今天小门关着,大门洞开,甬道上,鎏村小学师生热情迎接来自京都一小的苏曜师生二人。 曹校长微笑:“欢迎袁老师二人到来。”话毕就有一男一女两位小同学,上前送上花束。 苏曜给鲜花搞得好不自在,忙感谢,嘴角一丝上扬。袁老师谢过两位同学。 曹校长上前,握住车前年轻男子手:“袁老师来了,一路辛苦了!” 袁老师:“您好曹校长!不辛苦不辛苦,很高兴能来贵校考察学习,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这里的正常教学工作。” 曹校长,年过半百,脸上都是慈祥,她摇头笑:“怎么会呢。”转首看向袁老师身旁夺目耀眼的小少年,“这位?” 袁老师笑拍拍少年:“苏曜,京都一小四年级一班班长,也是我们这次图书分享的发起者。” 曹校长正要握手,苏曜已向前跨出一步,迎上老校长,目光闪耀,朝气蓬勃如院子里尤带水汽的花朵:“曹校长您好,很高兴能随袁老师访问贵校。” “你好苏曜同学!”曹校长简单介绍了负责鎏村小学这次交流活动的郝老师,以及郝老师身旁的两位:“四年级两位班长罗江涛、罗芳芳。”说着请袁老师和苏曜进门去。 “班长不是罗青烟?”轻轻地,苏曜脱口而出,仿佛出乎意料。 稍后走着的郝老师,有些疑惑,这是对苏曜,转首,“青烟?”,话语是对人群里的一位。 苏曜身后几个鎏村小学的学生中,一个女孩儿,马尾高挑,刘海儿细薄,蜜糖色肌肤细滑,脸圆圆满满,被点名,红了脸,薄唇小如樱桃,微笑,只是抿着,不见牙齿,一字眉,黑细直顺,直插两鬓,抿嘴笑时,眉眼里都是腼腆。 “青烟不是班长。不过是我们班学生骨干。今天早上我采园子里的月季,青烟还帮着剪刺了。”郝老师让出一些空间,等罗青烟走上前。 “我读书笔记是跟罗青烟同学呢。”苏曜解答郝老师眼中不解。 “正好可以多交流交流嘛!”郝老师笑笑,留他们在后边,加入前面校长和袁老师队伍。 “我是苏曜。”他左手捧花,右手朝她…… “我……”罗青烟突然脚步一滞,身体趔趄向右滑下去,左脚支地,右脚着白袜,蜷缩。苏曜才听她说出一个字,便给她慌忙中捉住右手臂。她右脚上的鞋子…… “对不起呀!”一步之遥,那只手纳千层底儿鞋子旁,是刚才给苏曜献花的……叫什么……的那两位班长中的女班长,很抱歉地站在罗青烟被她踩掉的鞋子旁,并没打算递过来。 花塞到罗青烟怀里,苏曜转身去,一只嫩白手捡起来鞋子,那位……什么……班长……罗江涛?秀美的少年。 “谢谢!”苏曜拿过鞋子。 罗江涛笑:“你不必谢的。” 苏曜蹲下去,“当然要谢。” “谢谢江涛。”罗青烟熟稔道谢,急急自己穿鞋子,重心不稳,苏曜扶着她手肘。 两人距离很近,罗青烟眼睛里急出了水漾,红红的一圈。苏曜通身黑色小西装学生制服,外套牵白色细窄包边,两颗扣子自然打开,里面白衬衣搭鸡心领羊毛针织衫。罗青烟蓝色运动套装校服,她手肘给他扶在手里,膝盖不稳地依着他腿侧。勾上鞋子,罗青烟站起来时,苏曜右手握住她的右手、穿鞋子的右手:“我是苏曜。” “我是罗青烟。”她微仰头回答,说着,眼睛眨眨,转开。 “密叶罗青烟?”苏曜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就想这么问了。 罗青烟愣了愣。 “你没见过这首诗吧?”苏曜剑眉挑。 两人朝前走,罗青烟算是把眼前的人跟信纸上的“苏曜同学”对上号了……那个人总是欺负她没见识,问这本、那本书“你没读过吧”…… “没。没见过。青烟,是祖坟冒青烟的青烟。”她大跨步跟上老师脚步,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你的花。” 花扑打到他胸前时也带来了凉凉的甜风,苏曜嘴角扯开大大的微笑,追上去:“你们都姓罗吗?” 毕竟是客人。毕竟是金主……她没忘袁老师刚才的话,也没忘,那些书扉页,有几百个戳儿都是“苏曜”……他是真的帮了她们学校的……“不是。有个别同学不姓罗,不过大多数都姓罗,我们村儿基本都姓罗。” 挺拔小青葱苏曜身旁,罗青烟小天鹅样儿含首。 月季花很甜,苏曜呼吸都是清晨凉凉的香甜。甬道两旁有几米一间隔的梧桐树,长长的水泥台把甬道、梧桐与左右隔开,右边是土操场,操场更右,涂料大写着“男女”的,应是厕所。再往右就是学校外面、他在门口看到的尽头了吧,左边梧桐树的西边,有半园子月季花,秋天了,月季还开的很好,大红,玫红,紫红,胭脂红…… 苏曜始终微微笑,罗青烟说话时看他一下,回答他问题时,则是看他一下,眼睛又转回她那边去,待待,想是回忆或思考什么,然后又转到苏曜眼睛里。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你到底是我还是看云? 整个学校都是平房结构,田字型排列四排房屋。前面两排,右边很明显是叁个大教室,教室前的花池里有一些木槿,紫花弯着腰肢向四周延伸。左边同等体量,花木深深,像是居住环境,后面两大排,想必亦是学生教室吧……因为甬道直抵学校后墙,所以真是一眼能看穿、很简整小巧的村小学。 第27章,一小只 第27章,一小只 班里一阵骚动,骚动中,男生女生,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兴奋和谨慎。有同学半欠起身,有的虽端坐板凳,却也有伸长了长颈鹿的脖子,扭头望向窗户外。 罗青烟不明所以,抬头亦向外眺望,正走来的人群,这是,这是往自己班级教室?那么……听课? 一阵桌椅挪动后,门外的人走进时,教室里骚动已静默下来,后门,曹校长,袁老师,几位没课的其他老师,以及苏曜,依次拎椅子进来安座于最后一排与教室后面黑板之间的走道上。郝老师在前门,手里拿教学用具,略期待的模样。 全班横八竖八,八八六十四个学生,罗青烟座位离他不远,走进来时,苏曜最嫩最年少最眼生,同学们好奇,直直望着他,苏曜并无不自在,他一一回望过去,人就是这样,那些同龄人反而躲闪、转开目光,只除了……那个女班长,无遮无拦注视。而罗青烟呢,清简的单眼皮双眸聚成两端弯弯的杏圆,小嘴不自觉一搓,唇中心的小孔似乎吐着热,她瞭他一眼慌不迭转头坐正,仿佛什么扎了眼似的。有趣的是,罗青烟个儿头那么点儿反而在倒数第叁排,那明显高的女班长在正数第叁排…… 真的很小只呢…… 郝老师走上讲台:上课! “起立!”脆生生罗江涛窜天猴儿一样双手拄桌弹起胸面,苏曜和其他老师与全班同学起立。罗青烟那么大点儿却坐在了倒叁位置,一下淹没在丛林中。 郝老师今天讲的是多位数混合运算。 同学回答问题很是积极,先后提问过的同学回答又快又好,教学配合得很好,好到你都觉得不用多说,不用讲课了嘛? 好吧,气氛正是热烈,老师问谁能上讲台桌做一道题。举手者踊跃,罗青烟一堂课下来,每次也都举手,规规矩矩左手肘支在桌上,她从不像有些同学迫不及待直起上臂,每次也没被提问到,正想着,苏曜就看见他前面隔两个人头的罗青烟被点名,站起身……咳,一路小跑着奔讲台上去做题了。这孩子……真是嫌路长脚短,一路小跑儿就上了……大马尾扎后脑勺很高处,皮筋儿下的长发波浪似的带着平日编发的痕迹,人一跑动,马尾荡漾。 答案写出来……他微抿嘴:这才像话嘛! “不对不对……”罗江涛在内,好几位同学都在罗青烟捏粉笔目光示意老师我写完了时,指出错误。 郝老师说,你检查一下对不对? 罗青烟又在旁边小小的运算,摇头,改了之前的结果。 “对了!”下面的同学比老师更快地发出声音。 郝老师点头,罗青烟回座位时,从他对面走道直直走来,小碎步没了刚才小跑欢快,但是下巴几乎戳胸前。不好意思得哦…… 之后就是安生待那儿,直到下课,一股气松了,人也趴桌子上,歪头枕胳膊,半边脸埋进臂弯。坐她前桌左侧的罗江涛,转头笑意盈盈……说些什么。 “青烟,是不是紧张了?”江涛转身。同桌的罗薇薇也转过身,在罗青烟桌子上捏着笔转。 点头,罗青烟失笑,抬手摸摸脸,这时候还烫着。平常这种数学题都不会错,今天居然当那么多人错了。 想着,嘟嘴:“你们都没错,就我自己错了。哎呀呀呀。”说着又趴在桌子上,摸了摸脑后的马尾,顺头发捋了捋,平日都是两根麻花辫,今天一个马尾高高吊起,下面编发的痕迹很明显,于是本应顺成一股的头发,蓬松两倍多……一定是发型不对,摸着头发,罗青烟暗自嘀咕。 图书送到之后,苏曜把图书归类一并交接给曹校长。曹校长得知,苏曜不仅是图书分享发起者、最大的捐赠者,还全权负责整个流程,大叹苏曜不仅有想法,还有把想法付诸行动的能力。 苏曜谦逊: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读书笔记,需要先读书才有笔记,是罗青烟同学触动了我这个想法,还要感谢她让我有机会给大家做一点事。 说话慢条厮礼,听者很受用。 “青烟?” 仲秋,天已过了浮躁,只有清凉,门上的竹帘还挂着,透过竹篾缝隙,屋里光线暗淡柔和,洒落下来。听到脚步声接近,苏曜没停下手上的工作,声音断了一会儿,又接近,直到竹门帘撩动。 苏曜转头时,罗青烟一手扶墙上的红砖角,一手扒着缝裹竹帘的棉白布包边,头歪着,像他门口拧着脖子不说话的小狗,眼也不眨一下。 苏曜转开目光,嘴角微翘。 “进来。”他挪动手上一摞书。那是在京都一中分类捆扎的图书。刚送过来,还没有归置好。 竹帘再一动,落下时,罗青烟走进幽暗的储藏室。这间房之前用作杂物间,最近才清扫出来,图书归置好后,就作专门借书的图书室。 罗青烟只听同学说让她来图书室,不明所以,走近了,脚步迟疑着,看到了,仍然观望着,这位不熟的陌生人,苏曜同学,唤她过来有什么事。 “你找我?”见他嗯声应是,罗青烟帮忙把一厚摞书抬到地下。图书室很小,摆了新挪进来的书架,加上房间当中高低错落的一捆捆书,剩下的空间很是有限,毕竟,统共才十几平米大。 “找到了。”苏曜拍了拍手底下那捆书,说着拆开捆扎带子,从上到下翻了翻,再次确认无误。递给她一本。 这是什么意思?罗青烟,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书:“《安徒生童话》?” “你没看过吧?”口气很是促狭。 罗青烟吸口气。有点气。 她昂首,沉默着反抗着他的调侃,因为很努力地瞪眼睛,所以单眼皮上折出浅浅的双眼皮线。还真容易记仇呢……苏曜小小腹诽一下。 看到苏曜眼里全无恶意,所以停了停,她回答:“没有。” 没有二字才落下,他满意点点头:“采购的时候,给你挑了一本,五百册之外,是我个人送你的。” 这么想,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了。该说不好意思对不起还是谢谢。 看她不尴不尬,他解围:“你没送过礼物?也没人送过礼物给你?” “谁说没有!我哥哥就送过书。”她抢白,不过……那个是自己偷偷占为己有的…… “我在很认真地调侃你,唉,老实孩子,你还真是很认真地来气儿了?每次看信都这样儿么?哈哈哈哈……”仿佛看到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鼓气瞪眼又嘟嘴的模样。手掌不自觉地摸小狗儿一样摸她脑袋顶。唉,真可爱的小狗头。 歪头,罗青烟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身子,防备的样子。 他对她有点自来熟了。苏曜收回手,天知道他怎么就对这个话少人小的怯瓜亲熟起来。可不怯瓜么,人一多就露怯,紧张得题都做错,从讲台上下来时眼睛脑袋使劲折,恨不能从脖子上掰下来了。想到这儿,苏曜心猛地被攥,酸楚,最是盛开的山茶花,最是明艳照人时,他在龙安寺的花树下,咔嗒,整颗花头断头委地,那么决然,脚下层层迭迭,铺满了整颗整颗花头,艳血一般,还有这样的决然么,还能再决然么。他不想看折下。他想看她抬起下巴颏儿,就像刚才,仰头,狡辩,瞪着他,雾艳艳带水的花。 少了他这本书,她其实也可以从这个图书室借书读,只是,苏曜想,以她喜欢回信抄书的习惯,送她一本比较方便,而且她或许会比较喜欢无论从长度还是可读都无甚压力的童话故事吧……所以手边有一本,会比较好…… 第28章,机缘 第28章,机缘 “能在这儿坚持多久呢?不还得回去?”卫来双臂大张,后倒,仰摆在沙发,哦地一声,头下脚上,险些窝着脖颈,两脚吊在沙发靠背上,一摇一摇。 “多久?一个月那厮也得这么摆活。”胡曰曰摊在另一傍单人沙发上,手指捂上嘴。果然…… “操!”卫来痛呼……仝画一脚铲在他脚脖子上。 没事儿人一样,表情淡疏,仝画,眼角飞媚,凉得人哟:“蹭污了沙发,你丫小蹄子,剁了。” 卜愚倒觉得置一处也挺好。学校几架床铺,实在不方便。仝画一向寡淡。能在学校住下,也实在他们几个需要休憩的地儿,但全方位对外开放的宿舍又是他们心里麻痒起腻的烦心事儿,校方的关心无形中更是让他们束手束脚。 “仝小,行宫遍国,还记得哪儿置了鸳鸯窝么?”苏卲,洗手间出来,手上微湿,那扪大一……游泳池么,他都怀疑这厮天天躲里头泡泡浴了……唔……不忍卒睹。 “还记得哪上了钱小妞儿么?”仝画不冷不热。 “屌!”胡曰曰抢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卫来笑岔了气儿,脚丫子从椅背上翻下来,骑剌在扶手上顺气,早忘了仝画给自己那一脚。 “真想揍一顿啊!”仝画一句话,苏卲差点儿给自己绊个大跟头,哪疼抽哪儿的家伙……屁股坐落置物台上,卡槽简洁,短剑旧朴,苏卲抠出卡槽里的短剑,食指尖轻弹,出其不意抛送而去,“决斗吧!”短剑划过美好的弧线,坠地前落入纤白的手。 赵国铜剑放在赵国的土地上,该是怎样的机缘。两千两百年前,是谁铸造了它,又是谁佩戴了它……这把铜剑长不足半米,宽不到五厘米,剑刃极薄,拿到手时已多处迸裂,好在完整,剑身中间起脊,配四组漩涡纹与谷纹的菱形玉剑格,白玉莹润了两千年仍在他手上淡暖滑润着,圆剑柄,剑柄尽头剑格同材质圆形剑首雕变体蟠螭蚊。指腹下纹络凹凸,那时,是谁彰显它的的华贵,是谁贴身防身…… 手指间剑身翻花,仝画身如箭矢迅捷,直插苏卲心口。苏卲心里一声老娘,狼狈侧身蹿离置物台,二人近身格斗,仝画剑尖上挑,直指喉咙,苏卲再躲,掌劈仝画防卫虚空的肘下、侧腹,仝画左拳风正面格挡,同时膝长直撞苏卲下叁路。 “仝小狠哪!”卫来啧啧。 “一小儿这样儿。”胡曰曰点头。 “身手更好了……”卜愚看仝画稳压苏卲半身,苏卲打开始就被压着打。 两人捆麻花一样打得难解难分,仝画虽执短剑却不出手,等同于让苏卲半个胳膊,如此,苏卲尚无法占着上方头儿,只得一退再退。 胡曰曰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哎哟哟,王对王。正笑着,拎麻袋似的被投进仝画怀里,仝画眼疾身快,侧空翻,眉目一笑,站稳时扯住了亲吻大地的胡曰曰。 “不带你这样儿坑弟兄的啊!”胡曰曰无辜。撸袖子上了。 仝画抚摸迸裂的剑身,随他们打去,转身将铜剑按入卡槽。 苏曜回京都前绕回县城廪中道了别,上次去的宿舍,他没等敲门后里面有人回答就推门而入。反正苏卲几人没别的了。不想,竟然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孔。那人站立打开的储物柜前,闻声看来人,四目交接都是疑惑。苏曜又倒回门外,好好看了看,没错,是这里。 “请问,苏卲是在这儿住吧?”苏曜看这房间内与上次唯一不同是多了眼前这位。 “是,那么你是?”侧转身,那人认真端看,眉目间轮廓眉眼些微苏卲的影子…… “他弟弟!”苏曜微笑。正待再说什么,听到外面簌簌作响,接着,熟悉的呵笑声。 门开时,果然是胡曰曰吆豁:“苏卲你弟是不是暗恋你,千里追兄,一日叁顾?” 苏卲一巴掌拍过去,胡曰曰得儿嘣,下一边儿去了。 “这是要回京都了?”卜愚胳膊搭苏曜肩膀上往自个儿床铺坐。 “嗯。”苏曜点头,“你们呢,哥?”他问卜愚,眼睛又转到苏卲那里去。 “什么回去。我在这儿上学呢?这我新舍友,钟艾朗,刚认识,走什么走,回哪儿回。”苏卲大拇指一竖,指向柜门前拾掇东西的那人,是的,钟艾朗。 钟艾朗配合回首,抿唇。擦干净了,内壁、隔板上下两面,角落,都拂了尘,他一件件按使用习惯放进去。 苏曜管不着苏卲,反正跟父亲扭几天自然就回去了,他不回去,母亲也会召他回去,毕竟这地方……所以,苏曜只问他什么意向,但,怪怪的,这几个人本是独立于学生宿舍楼的宿舍,为的就是清净……可怎么又搬进来一个眼生的? “既来之则安之。”仝画枕着右胳膊瞅上铺床板,想是不是该贴个什么东西。 门从右向左往里开,开门右手边宽敞处是上下左中右金属组合柜六门。打开的门后一架上下床铺,仝画已躺在下铺歇息,头对头挨着另一上下铺,苏卲上铺胡曰曰,其对面隔走道是第叁架床,就是苏曜现在所在处,卜愚的下铺,上铺卫来。窗帘大开,里面这相对的上下铺床尾的墙底各自安装暖气片一组,中间开门,阳台有微风进来。 “哥哥们可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哪像你,苏曜,千里奔行,会小村姑了?”卫来扒上铺往下看,调侃小兄弟。 几人喈喈坏笑。 “见着了?”卜愚揉揉小弟头顶心。 苏曜想起自己摸她头顶,像摸小狗而似的,她想躲开却只是瞪着他等他自动放下手来。想到此,他一下坐好远,卜愚手僵在半空。 “嗯。我也这样摸她头了,她不高兴。”苏曜解释。 “哟哟哟,这就摸上了?跟哥哥说说,小村姑瞧上咱小少爷没?”胡曰曰也是不落人后,当娃娃逗苏曜玩儿。 苏卲倒杯水,喝一口,看他这个弟弟遭调戏也不帮腔。微微一笑,瞅热闹。 “什么小村姑,又不是没名字。”不自觉笑出来,苏曜说,“我问她听过李白的‘密叶罗青烟’么,她还蛮生气,说,没听过,不知道,青烟,是祖坟冒青烟的青烟。” 几人哑然失笑。 钟艾朗是觉得这名字耳熟,直到此刻,他才认真看了这小学生,眼眸黑漆,正如他的女孩儿写在纸面上的名字“苏曜同学”,黑曜石,黯黑晶亮。这么快…… 指端迟缓,顿住。心揪揪然。 “罗——青——烟?”仝画注意到那个脊背僵直,不自觉脱口而出,“密叶罗青烟?果真如烟如雾?果真……” “如水如风也不值当你们几个这样关心。”苏曜有点不想继续这话题,尤其仝画嘴里这样缓缓咀嚼的样子。 “怕我吃了不成?老母鸡护小鸡儿似的。”仝画并没有被打断话的不快。 “怕是你吃都不够塞牙缝吧。”胡曰曰。 钟艾朗锁柜出门,这里空气太窒闷……为什么他不能平淡视之……为什么别人探讨她,他会心烦意乱,为什么会是这群人,为什么偏偏扯进这群人! 第29章,最硬 第29章,最硬 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钟艾朗,该如何回答,回答自己。 他是小山城里小山村的孩子,他跟着姥姥姥爷在这个贫乏的小村落长大。他智商过人,但他对抢夺第一名没兴趣,姥姥总说他吊儿郎当。他总悠悠晃晃,茕茕孑立,儿时,母亲远在他方,父亲离去,他的生活中甚少出口的是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当别人的孩子,当表弟表妹放学一声“爹娘”时,他童年是“姥姥姥爷”,飞机飞过院子上空,他就叫着,指着飞机:姥姥,姥姥,有飞机,快快,把我扔到飞机上去,我要去西藏找妈妈。他记得他是乘飞机去藏地,也是乘飞机回直隶。 姥姥暗地里心酸。 妈妈因工作不能常回老家看他,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回一次,年复一年,年复一年,不得见面。规律的是寄钱回来,不规律的是随着他长高寄回的衣服,也越来越高挑伸展。 他思父、念母吗?从未有谁听他说起。人们看到他长腿走过,一片暗淡散落。他聪慧,却也淘,常常给姥姥撵着跑,有时苕帚疙瘩打在大腿屁股可真疼,她看了都疼……他只是紧缩身体,并不再跑,姥姥这些年黑发花白,上年纪了经不起摔跌,他怕姥姥跑着撵他滑倒。 他是怎样的人?他从那些人生命走过,请问,他是怎样的人?孤独吗?孤寂吗?流泪吗? 一九九七年隆冬,离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夏天时,他们一起,冬来时,他们再聚。人群中远远一面,他似乎高了些。伫立在俏丽女子身旁,不言语,只微笑点头,舒朗如春风。罗青烟随母亲过去,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姐姐,你回来了?!” 是的。钟艾朗身旁高挑女子是罗青烟姨姨,她跟着母亲面见姨姨,姨姨久不在老家早已认不出当初还是学走路的小豆丁眼前成了小姑娘的她,喟叹青烟都长这么高了。 罗青烟稍后母亲一些站立,恰给母亲比姨姨更高的身条遮挡严实。抬头仰望,他已在微笑等着。 他开心吧。他们站在两姐妹身旁,听她们说,他母亲从藏地调回来了,虽不能天天见面,但起码不再是藏地,回乡一趟除了考虑机票昂贵,还有几经转车,舟车劳顿不说,遥远距离,归来一次需要请长假,无论怎样都不若如今方便。 姨姨久居拉萨,白皙面皮落下浅淡红点点,毛细血管扩张,这是高原伤吧……罗青烟怯,姨姨就像是大城市来的,加之衣着品位高,说话声中乡土信也已几不可闻,周身清冷疏离,有礼而疏远地笑。 她们谈话,罗青烟就躲后面看钟艾朗,姨姨的衣品被他很好地诠释,母子二人真是赏心悦目,钟艾朗总体面目像妈妈,眉黛目盈,眉眼含雾,总让人忍不住抚触。山根耸立,鼻如琼玉,唇丰颌秀。不像她,姨姨说,青烟嘴儿小得。 小得怎样?只说小得……显然已经小得超越她的认同。 没说几句话,入席了。今天表姨家的大哥哥结婚,恰逢星期天。所以孩子们都跟来,场面煞是热闹,罗青烟没看清楚新娘子什么模样……只是寻着那身影,看到时,汲水之渴,双目完全黏在那人身上。 她希望他们坐一桌,只是姨姨一转身,说你们家人多,差不多一桌坐满了,罗青烟看几桌外的人,落座前,姨姨拈纸巾擦拭桌凳,钟艾朗接过纸巾代劳。姥姥也在那一桌。 似水流年不停留,如花美眷何以守。 钟艾朗目光投来,她却躲闪,只是……他原本就该是这样遥远么……硬下心,远离吧……他在诱她,可……不是她一直以来诱他的么……沾糖的花生米炸开,口中满是苦涩。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在把她远离。 婚宴后,他随母亲、姥姥往西,她随爹娘家人往东。冬天的阳光再暖,午后已渐渐寒,他再暖,转眼已远。 她唤,哥哥,他说,嗯。再无言语。他有妈妈了,他以后会有女朋友,结婚,就像今天,新郎礼服一定很衬很衬他,他一定帅得让人移不开眼…… 高一,课程已经排满,每天就是宿舍,教室,食堂,屁股留在教室的时间几近甚至远大于在宿舍和食堂的总和。学习用功的就是大于、远大于,懒散者,屁股钉在教室里也有八九个小时…… “再这么钉下去,腚都成磨盘了!”胡曰曰叫苦不迭。 “我摸摸,是不是比我的钢板腚还硬。”卫来贼手没落下,就被胡曰曰一脸惊悚滞住。 “爷是公的!再不济班里还有几个女的,本班不行,外班,外班不行,全校撒网,全校不行,还有外包,你是不是憋出毛病了卫来,要搞,找仝画……哎呦!”仝画一个爆栗子落胡曰曰后脑勺。 “来来来,我看看是不是公的。”仝画拎着胡曰曰后衣领往外走。 卜愚揣兜儿跟后头,笑盈盈。卫来幸灾乐祸勾着苏卲抄后。 前面儿,胡曰曰怕了仝画,仝小最厌恶人拿他容貌取笑,讨饶,讨饶还不行嘛:“不是那意思,不是意思,真的,兄弟,真误会了……”人影渐远,渐无声。 谁不是。他们也是来到这里,才发现直隶省的学生一样用功,甚至更甚,变态甚。偷猫过几眼高叁毕业班,他们高一真算幸福了。饶是高叁变态甚的用功、甩鞭,但是京都最好学校,不说别的,就说北清二校吧,在直隶省抠缩到赤裸的名额……导致整个直隶省几乎所有高中从一年级就开始加压、操练,在廪中这样的县高中,马不扬鞭自奋蹄……不奋,后面有人踢…… 廪城师资力量自不可与京都同日而语,就算在整个直隶省也很容易湮没于寂寂无闻,出校门就是县城,县城边儿上就是农村,农村的孩子要在本已偏颇的录取名额受限时拔得头筹,只能陷入集中营式操练,这是高一一入学大家就有的自觉,但这不是苏卲他们的自觉。尤其,今年直隶省井方市理科状元花落廪中,不是市里不优秀,是县里苦争斗,他们苦惯了,超越市中,超越省中,才能跟京都拼得名额,理科状元的降落更是大振人心,考北清他们是有希望的。所以周遭人苦中作乐,他们几个只会苦中叫苦。 廪中高一一班,卫来钉了俩钟头的钢板,胡曰曰磨了一晚自习磨盘之后,铃声一响,得儿嘣,下去了!干嘛去了?下哪儿去了?窑子?不不不,比下窑安全,自从苏卲安全生产闹出人命后,他们几个消停了好一阵儿,尤其人生地不熟,他们就是几个不太用功的好学生。而已。 而已?仝画拢了拢领口,晚上野风凉。卜愚吸了吸扎肺的冷空气,双手紧紧揣兜儿里。苏卲等了等钟艾朗,二人慢悠悠往回踱。 苏卲钟艾朗二人回到宿舍时,其他几人安静洗漱并不言语,不如平日嬉笑打闹,沉默着,攒着静默,眼神里却全是了然、默契…… 钟艾朗莫名其妙,苏卲拍拍他肩头,快速洗漱。钟艾朗抹完脸,正准备倒水洗脚,冬天夜冷,热水洗洗脚好睡觉。只是今次,卫来拿过他暖壶,扯他起来,嘴里笑意掩不住:“今儿不洗了。怕冷,待会儿有热身运动。” 一头雾水中,室内灯关掉,钟艾朗转身,是卜愚?他们这个宿舍电路开关是独立的,本是校长前休息室,简单改装后,用作他们的独立宿舍,所以每晚宿舍楼到点儿拉闸,一栋楼黑暗中,对面,只他们这个明亮的小岛,何时睡觉便何时熄灯。 难道……有什么特殊行动…… 脑中踅磨,只见,仝画推开笔记本电脑,黑暗中,荧屏打在他身上,只黑暗中的剪影也是迷媚,手上起伏跳跃,一边操作,一边征集大家意见:“情节,国别,BG、BL、BI、GL ?” “情节。”卫来。 “欧美?”胡曰曰,刚开口就被卫来拿下:“等你出国了,随便欧美,现在,给我看点儿不说鸟语,不开口法克的!” 胡曰曰委屈:“小日本不是鸟语?说话不停小鸡啄米,嘿嘿嘿,就有趣了?” 卜愚摇头叹息。 “BG。”苏卲扫视全场,没人反对…… 到现在,钟艾朗要装不懂,就太……了。甲醇。 “打码?”钟艾朗建议。 “我烤,你不是吧,大半夜聚众看打码?这时间花得也太不值当了!这夜熬得也太冤枉了吧?!”卫来反对,对于运动片儿,他是极其反对打码的,别人打码也就忍了,自己能选为什么要看假模假式的打码戏。 “值当?”正在分类中拎东西的仝画猛然想起了什么……苏曜那句“如水如风都不值当你们这样关心”这就样冒出来……那么……那村姑……果真……不值当? 仝画有最强大的硬盘,全是硬货,最硬的硬货,所以白天胡曰曰被揪着后衣领拎出去时保命一招就是喊冤:他实在是被误会了,他确实是让卫来找仝画——要倭国爱情动作片来着。 也确实安生日子过久了,枯乏,大家一致同意今夜月黑风高,易看片、可研究人类运动学。 仝画最短的时间在庞大的库存中确定目标范围。之后笔记本让给他们,什么口味自己选。 “哎哎,我的大胸!”胡曰曰叫着。 卜愚鼠标迅速划过未作停留,课业繁重,累得看胸垂闷,太腻歪了。也没特意挑选,只是避开了他不喜欢的字眼,点开始,毕竟累了,花太久时间挑选斟酌也是没趣。 “这个好看吗?”“嗯。” “这个漂亮嘛?!”“嗯。” “到底哪个更好看!”女孩儿愁又娇,跺脚。 卫来叽叽笑,胡曰曰瞪他一眼:“这就高朝了?” “懂什么?小女儿态。你个大老粗。”卫来翻白眼儿。 “我粗,我粗,谢谢您肯定。”胡曰曰耍流氓。 “你俩!”仝画被打扰烦了。看片儿果真缝不上嘴。 屏幕上,女孩儿闹脾气,男的笑笑捞几件衣服,扯人进试衣间了。 男子很认真给女孩儿剥荔枝似的,剥光溜了一件件试过……可正经了,说:“真的都美,还不信。”咬耳朵。 卜愚捏鼻子,还真是……情节曲折。 男子蹲下身时,六人齐齐眼不错珠。不知画面的刺激,还是似猫儿啜水的声音太清晰了,黑暗里谁的喉头鼓动声不失时机出现。镜头里太近距离的拍摄,让观者躲都躲不开…… 钟艾朗眼睫毛垂下……她的哭声尤在耳,她隐忍着,小声呜咽……那次真弄疼了她。 画面里一声尖叫,把他拖回现实,钟艾朗余光扫见仝画的注视。卜愚,唇意漾漾,笑痕隐隐,不再看这俩。苏卲旁边那俩货,渐渐抚动起来。 “你此刻想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仝画转头,钟艾朗闭上眼睛,并不回答。 “吻过?”仝画猜测。 回答他的是钟艾朗克制呼吸声。 “不止?”仝画不紧不慢问。 “还没开荤吧?”苏卲也是不掩好奇。 画面里女孩面绯红……炎夏灼晒,她坐在水边脸酡红。画面里女孩,发汗湿,喘息……微风细雨,他坐在浅洞口这边,她站在洞口另一边,雨打湿了她一点刘海儿,天地间雾茫茫,脚下,田野,流水,所有所有在这深夜从他心中突起。 男女演员卖力演出声,近在耳边的撸肉声,这边那边的追问声,声声入耳,最先开撸的人已经低声着压抑着癫狂着崩溃着…… 最积极的人一股气扎破,得了大如意,畅意逍遥快活,还不忘溜一眼别人。 苏卲还在努力中,卜愚老神在在刚进入状态,胡曰曰一边纸巾抹着一边叫着:“我儿啊,怎么就出来了……”那边,仝画不知何时,早已丢开屏幕,直愣愣躺着,盯着上铺顶板,一朵男人花初开,乍暖还寒,枝头,净白如玉白玉兰,高高在上俯视你,凌风而放。那眼里都是看破、无望……小心收回视线,卫来摸了把脸,后知后觉发现手上粘腻味儿,不禁皱皱眉头。嚄,走进洗手间,才发现,钟艾朗搓洗内裤。 不会真是处吧?到底快……不过……比仝小幸运,仝小啊……那是软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久久而不射么,那是性冷淡么?那是绝望啊…… 一切平静之后,笔记本的光幽幽映着黑夜,微细如夜行动物的吐纳,吞没夜的静默。卜愚收拾干净关机时,只听胡曰曰大叫:大胸,我的大胸! 嘭!苏卲一脚踹上铺床板,这家伙居然睡梦中还叫着他的大胸。胡曰曰后背心跟着床板跳跃运动又落下,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居然是对着卜愚控诉:“撸神!你知道你多伤哥们儿心么,我的大胸妹抛弃了我直奔你,就因为你活好!” “知道知道!以后你的我都躲着,行吧?”卜愚好笑。 胡曰曰这么一嚷嚷,犹在卸货后空茫缥缈几乎坠入梦境的人都给深水炸弹吵醒了。 “胡曰曰!”卫来似有所讳。 “又有什么关系……”仝画解围,“我既能分享,又怎会忌讳大家探讨这东西……”,走向洗手间的身影一顿,“其实我也怕撸神呢……毕竟……这东西……女人不能光喜欢一摆设吧……” “仝小……”卜愚。 “不须顾忌。不须过敏。不须怜悯。”说完关上洗手间。 磨砂玻璃后,仝画的身影绰绰,苏卲转身面对墙壁。不容许自我欺骗,更不允许别人配合着演戏,是悲绝还是心硬。 “哥哥!”那声音那么清晰,一棒把他打出梦境,钟艾朗心跳剧烈,心口疼痛沉沉。胸膛起伏。决定了远离,眼睛里脑子里却是她,清醒时睡梦时,是她,她的眼睛都是巴望忧惧,想靠近他却推远……决定了远离,他居然看着那些屏幕上画面一遍遍肖想她……他……还是忘了吧……命令自己停止,不要继续,他狠狠搓洗内裤,不要妄想她,不要玷污她,不要亵玩她,不要伤害她……可是一闭上眼,就在睡眠中把自己撸管未竟的事做了个彻底。他压进去,她只是掉泪,大颗大颗,叫哥哥。 第30章,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第30章,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早上起来时,天还黑,罗青烟比平时提早了,用过早饭,去学校的路上,天刚明,到学校,打小门进去,已经有同学到了。没有带书包,今天是上学日,不过,今天她不用上课。几个女孩子在老师休息室前的空地上,忙碌。 某一天,班主任告诉同学们,乡里十几所学校要举办一次文艺汇演,打分排名次的文艺表演。接着几位年轻女老师进来,在班里溜几眼,挑了十个女孩子,就在教室门前择出来四个打发回班里,剩下六个,罗青烟就是六分之一。罗青烟觉得自己被挑肥拣瘦,又有点窃喜,这是说:我可以跳舞啦?男生们扒窗户上,看热闹,罗青烟脸悄悄热烫了。 准备选送两个作品,一是五年级女生《赶海的姑娘》,因为面临升初中,几天之后,决定只留一个,那就是罗青烟这组。 首次练习,在一间空教室里,可容纳六七十人的教室,除了前后两块黑板、西墙根前高出地面半尺的讲台、一张双人课桌,就只有两名女老师和罗青烟等六个女生,空荡荡,说话都有回音。像这间教室,罗青烟心里空落落,新奇,忐忑,跳舞耶。插电,塑料壳子取磁带,看好第几首,放进录音机,前进,快进,后退,快退,罗青烟眼不错珠看老师操作一切,音乐响起时,罗青烟眨了眨眼,是《摇太阳》,前奏,接着啾啾啾啾啾鸟儿叫的声音,真是阳光无比,甜蜜有余。 今天就是试感觉,跟着音乐找感觉,找跟节奏的动作。当然,你不能原地不动光晃悠臀就成,不能跟mv里面老头老太点点头就算。间奏时,高挑白净的白老师,决定在这里插一个登山步,便于变换队形时更好地衔接,像体操里面的难度系数,这也是一个加分项,青春少艾,效果一出来,白老师认为一定很美,说着登起山来。几个女孩儿,跟着模仿,罗青烟觉得自己跟踩着石子儿扭着脚似的,有点为难:“不会……” “不会!学!”白老师严肃,“如果学不会就回班里,换人。” 抿嘴,脸灼烫,罗青烟听到白老师夸奖:“倩倩,对,对,就这样跳。”罗青烟转头,罗倩确实做对了。做得很好。 青烟有模有样跟着白老师示范动作,有时严厉也是对的,白老师笑笑点头。打开身体,是每个舞者必须做的功课,罗青烟没学过舞蹈,这事儿罗倩比她擅长。罗倩小鼻子小眼儿,胜在白净,白大米一样白,骨头小,肉滚滚的,胳膊腿儿很灵活。罗薇薇,罗青烟前桌,脸粉白粉白,大双眼皮圆眼睛葡萄一样,圆脸蛋,圆嘟嘟的唇,脑瓜也圆得相当到位,薇薇就是个粉红的大葡萄,可爱,也是六分之一。罗薇薇跟青烟相好,两女孩渐渐找到跳舞的快乐。 舞蹈从夏秋准备,不得影响正常上课,不得影响课业成绩,所以,所有练习都是选在放学后、上课前,以及偶尔空出来的自习课。自习课基本是老师验收上一次内容、学习新内容或者师生探讨的时间,罗倩很受老师看重,所以课下,一遍又一遍练习由倩倩负责。 最热的时候,按夏时令课表每天下午叁点上课,罗青烟几人没有午休,在月季花园前的梧桐树下抹汗熟习舞步。偶有风来,甚是爽快,不过有些不自在,几个男生肘子搭不远处水泥台上,不睡午觉这么早跑学校看人家跳舞。一会儿说,谁谁你跳错了,一会儿交头接耳啾啾啾堪比树间小家雀,一会儿跟节奏摇头晃脑,午间宁静的校园,音箱里音乐、歌声混着凉风飘,罗青烟初时羞赧,转而想,舞蹈本来就是给人看的,还怕人看么,克服恐惧克服羞怯心理,在男生叁不五时的造访中,她虽心里羞嗲嗲,脸红,不过也能厚脸皮视若无睹了……《嘿!奔奔》不是有一集动画片叫《对着南瓜唱歌》吗,那她就对着南瓜跳舞吧。奔奔奔奔奔奔奔奔~ 梧桐树下,月季香风里的炎夏、凉夏、秋风,直至冬来。冬天某个早上,雾深霜重,罗青烟几个人前后脚到学校,白老师招呼进房间换衣服,鞋子,然后打开门子,梳头,一个个化妆,没人给罗青烟画眉:“老师,我不用画眉吗?” 老师忙中抽空觑她一眼:“你不用,不用画不用修,再画就浓了。” 多一分则嫌厚,少一分则嫌薄?对,她赖以生存的就是这对好眉毛了~嘿嘿,不画就不画吧。 罗青烟喜欢化妆,不用看自己,看小伙伴们化妆后,一个个好可爱,她想,自己应该也这样吧。 八点前,几人已乘车——拖拉机去往文艺表演的路上……罗青烟抿嘴想笑,母亲说她结婚是新拖拉机娶过来的,没想到自己第一个印象深刻的带妆舞蹈比赛居然也是拖拉机接送。 天仍是阴蒙蒙。坐拖拉机不会晕车啦,甚是凉快,尤其冬天。六个女生,白老师,班主任郝老师以及曹校长,前面开拖拉机的师傅。 心情忐忑,到现场才发现人声鼎沸。多到超乎想象,罗青烟从未有被这样围观过,心跳砰砰不由自主开始加速…… 原来,为筹办这次比赛,镇小学,全校,不上课!从育红班到五年级,加上其他十几个小学来参赛的师生……五百多双眼睛…… 罗马斗兽场!罗青烟脑子里只有这个词儿。只不过她们斗的,是歌舞。 “以年级为单位,请各年级老师带领各班同学按划定位置入场。”话筒的声音经喇叭传播,在整个校园里回荡……好大声啊……只见,各年级搬四腿木凳子按各区块站成了一个罗马斗兽场:前排一律凳子横放倒,第二排竖放倒,第叁排如常放置,第四排……后来直接站桌子上了……我的妈咪……这……差不多跟父亲拉幕布放露天电影时的阵容差不多了吧…… 抽签决定比赛次序。鎏村小学抽到第八个上场。不太靠前不太落后,还算不错,太早难免仓促,太晚,等待亦是压力,罗青烟等待上场时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第八个上场,她们只看了叁四个节目,然后起立到候场区做准备。第五个表演时,她们排在六七位后准备,察看妆容是否需要补涂,察看头花手花脚花是否还在,罗晓宁一紧张扯断了手花,几个人急忙给她接上,罗青烟一紧张就上厕所,跑了一趟,还想去……再去却没有尿意,没出息的东西,紧张个鬼,对着南瓜唱歌啦,你对着南瓜跳舞! 令大家吃惊的是,主持人之一是镇小学的女生,比罗青烟个头高,舞台妆比她们华丽多了,后来福建东南卫视《银河之星大擂台》播出时,罗青烟总想,那个女生可以直接上这个节目了。主持人之一是她,开场舞有她,镇小学群舞《赶海的小姑娘》有她,再来一个独唱歌伴舞《小背篓》……这……今天难道是这位女生的专场吗……连曹校长都摇头:“这孩子了不得呀!绝对拿名次了。” 看看自己带来的姑娘们,趁机机会教育:“看见人小妮儿没,临场发挥没一点问题。你们只要不紧张、正常发挥也没问题。如果不会的话看倩倩。” 是的,倩倩甚至和老师一起编舞了呢。不会的话看倩倩怎么跳,反正倩倩在前头。 《赶海的小姑娘》,挖呀挖呀,挖呀挖呀呀~《采蘑菇的小姑娘》,还真每人挎一个小篮子,报幕“下一个节目舞蹈《摇太阳》作准备……”时,罗青烟六人被分别带到主席台两边,心跳几乎淹没了自己。奔奔说,对着南瓜唱歌,罗青烟对着南瓜跳舞,没问题的……耳朵里都是:“请欣赏来自鎏村小学的舞蹈《摇太阳》。” 前奏清晨的鸟儿鸣声响起,罗青烟前面是更小个头的薇薇,后面是个头高的晓宁,对面倩倩队叁人……对了,老师说要笑,不要紧张,跳起来就好了。是的,跳起来就好了。上台前紧张得屡上厕所的罗青烟,一踏拍子上场,什么紧张全忘了,我就是摇太阳的小姑娘了!踏拍子向中点,两队人马相遇,转向主席台,太阳真的出来了,她笑着踩拍子,甜甜地笑,肆意地摇,登山步在少儿节目的确很夺目……只是,不会的看倩倩,倩倩不会呢?其余五人丝毫无差,倩倩手臂摇错了方向……一怔之后,倩倩没有改回来,其余五人在倩倩一怔后再怔了……凌乱着相继把自己的对的改成倩倩的——只除了罗青烟……她不笑了。那一节只有她自己没跟着将错就错。下一节倩倩没再出错,大家也没有错,收队最后随着音乐退场。曹校长笑着说:“挺好的,要是青烟改过来就更好了。” “我没跳错。”罗青烟双眉凝。“你没跳错,但是和大家不一致,不齐,后来整个儿的看上去有点乱了。没关系的。”老太太笑了笑。任何比赛中,出错都不罕见,这次比赛中其他选手也有出错,甚至更大的错误的也有的。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后得分……有风从耳边飘过,罗青烟没听清到底自己这组得了几分。 所有节目表演结束后,统分排名环节,最后结果,那个“了不得”的女生拿了第一名,罗青烟那组第五名。在出现明显错误之后,还能得这个名次,已经不错了,本以为不上属,结果进了前十,还不错吧……可是罗青烟高兴不起来。头越来越晕……脚步虚浮。 然后,她看见了他,做梦了么……还是晕头了…… 第31章,你来我往 第31章,你来我往 哥哥……艾哥哥…… 蓦然回首,他冲刺的脚步停下,气喘吁吁,心口起伏,他以为自己认错人出现幻觉了……今天体能训练,绕校外东南西北整个回路的大街跑一圈……从操场跑出去,自大门口往东,右转弯南下,右转弯西下,右转北上,右转,一路向东,跑回校内,跑回操场,跑到老师的计时器前…… 本是这样的路线,只是……他看到了她……一辆拖拉机前,正准备上车的她……如果不是经过小学门口,他想,下次见面,是过年了吧,过年,大年初二她必定随小姨小姨父去姥姥家……虽然他的学校离她家比姥姥家更近一些,且一路顺风,下坡就到。 她望着他……他仿佛看见了她红妆在身……仿佛许久之前之前了……而此刻,她白衬衣缀小朵花儿,翻大领,领外沿一圈莹白色蕾丝,衬衣下摆扎进桑葚色收腰脚蹬裤,瘦纤身条,却配了溜圆桃子腮面,大脸儿娃静静伫立,如花开一半的紫色曼陀罗……她这么怕冷,怎么这样阴云天如此单薄……是了,表演节目了…… 他走近她时,她也迷迷糊糊走向他,那眉心一点红,青黛一字眉紧缩,眼眸蔫蔫,眨一下,又一下,唇艳红却似乎不高兴,看不出嘟嘴,可他就是看到她小嘴透着委屈,扑粉的脸红透,透红,似熟透的果子,再不撷取就会堕入树底,怎能坠落…… 不假思索,他弯腰摸摸她额头,怎么那么烧,烫手,他额头抵着她的:“你发烧了知道么?”低低叹息。她头上两团桃花粉书童发髻,嫩嫩的,往他怀里蹭……腰后是她双臂横锁:“哥哥……想睡……” 所以他带她回宿舍。 罗青烟沉睡时,钟艾朗陪在寝室,他褪去她双手腕上跳舞道具闪闪发亮的手环,青烟眉生得好,没有描画,微蹙,仍不减美好,那唇,残红犹在,在他枕套上蹭啊蹭,呵,小无赖。 她说,哥哥我好看么?他笑而不语,她捉着他手臂,问他:好看么好看么……他还是不说,眼眸闪烁,手掌使力,她后颈靠近,就在寸许的唇,转而吻了她鼻尖,说:都是妆,没地方下嘴。罗青烟缩进被子,面对他,却闭眼,虚指着眉心:这是印泥喔。手指指着,就是不睁眼。不会儿,真的睡了,钟艾朗点点她眉心红,肌肤灼烧烫手,睡觉的小傻瓜。手指划过那唇,指尖的红印泥和着口红,黏黏腻腻,久久不得离去。 门是锁住的。所以卜愚才会瞠目结舌。正常开门,正常进去,不对,脚步顿住,有风捉住眼睛,风来的方向,与肩同高的铺上……这是田螺姑娘么……不,田螺姑娘偷偷做饭,那,这……偷偷把自己降落在他们寝室么……笑自己可笑、异想天开,真是浮想联翩……在这张床上,自是与这个床的主人脱不开干系了。 走近了,凑近了。暖呼呼大睡,居然连他开门进门都无知无觉,脸蛋儿,红酡酡,酡红酡红……睡梦中还笑啊笑,做美梦啰?为自己这样盯着明显稚龄的小姑娘发呆不禁摇头叹息。鬼使神差,口袋里掏出,手指拨弄,随着数码相机开机小声嗡,调焦,对光,或许睡美人的笑太甜了吧。 该直接带她去校医那看看的,既然睡了,那他只能自己去取些退烧药,烧太狠也是受罪,还是降降温让她好过些。还是快些回去了,留她一个人在男生宿舍,加快脚步,转过廊道,那边月亮门转身离开的背影……卜愚?钟艾朗脚步不禁跑起来,而那边似乎大步流星匆匆离开。 她还在睡,烧迷糊了么?从柜门中取出棉袄,搭护栏上。 “肉肉,肉肉……”他唤她。 听声,睁开眼,是他,小时候,也是他……她注目,却发呆似的样子。 “青烟?”钟艾朗笑暖暖。 他摸摸她额头,还是烫,她睡得沉,不忍打扰,想了想,还是吃药了再睡吧。可是小人儿,偎在枕头里呆呆了? “怎么发呆了?真烧傻了?嗯?小迷糊~”他揪揪肉肉脸。 青烟摇头。 喜欢静静看他,俩人都不说话,静静看着就好,烧蔫儿了,眼睛更是黏黏的慢慢的。罗青烟听话坐起来,脱下衬衣,捂上他的棉袄,听话吃药。 不想睡觉了,想跟他说话,说说话,不要时间都睡掉。 “不开心吗?”他记得她那屈样儿。 “开心。看见你开心。”她微微笑。脸红晕。 “没看到的时候呢?为什么不开心了?这是去演出了吧?这么美美的怎么不高兴了?”钟艾朗趴在床边,仰望着她。 罗青烟丘着身子凑到他面前:“你上来说话。” 鞋子丢地上,钟艾朗坐床头,枕头垫她背后墙上:“可以说了?” 罗青烟点点头。钟艾朗洗耳恭听,听她嗔怪,看她皱眉头嘟嘴。又低头,难为情。 “你委屈的是那个倩倩不改正,还是其他小伙伴都同流合污,还是曹校长不说倩倩反而拎出来说你?” “都有。明明我没错。但是做错的人反而将错就错,她怎么知道别人做错了?事实上,在同一个地方犯错的可能性为零。她不改,就是逼着别人改,其他五个错,和她一个人错,她选择别人错,太自私。”罗青烟委屈。 “其他人都改了。抛弃了你。置你于孤立无援?”钟艾朗抬抬她下巴,都快勾胸口了。 “好丢人……我没错,但是所有人看着就好像我错了,我一个人错了一样。” “曹校长指鹿为马黑的说成白的了?暗戳戳指责你了?”钟艾朗推开她眼角的泪。她啜泣,眼睫毛湿湿抖着。 “哥哥好丢人好丢人……” “你知道吗,有时候就是这样,错了不是改回来而是带动所有人集体犯错,这样,仿佛大家都没错,都心安理得。我说的是所有人。大事小情都算。但……终究会有人不屑于走这样盲从的路子。如果你也加入了,会由最初的不适,到庆幸,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被孤立的人,有时候暂时的安全甚至重于是非道德正义良心。但……每个人都在脑子里心里清醒地认识到是谁错。” 第四节课,自习,不巧班主任转悠过来,敲着空桌子,问钟艾朗呢。 一时班里安静,无人应答,接着:“噢,对不起呀老师,他不舒服托我跟老师请假来着,还有假条呢,不过……不过我落寝室了。要不下午我给您送过去吧,他估计正休息呢。也不方便现在把他猴起来吧。” 班主任望着说话人。这学生,多余的话,平时一句也没有,这次倒是方方面面考虑周到,体贴人哪。 苏卲望着他。有鬼。 胡曰曰望着他。搞不懂。 卫来望着他。这是甚磨情况。 仝画望着他。搓起薄唇。 班主任点点头,兜别的班去了。 班主任前脚走,仝画后脚起身,走前,只望卜愚一眼,得到不要打扰且不认同的眼神,依然转身消失在门口。 胡曰曰、卫来、苏卲挤作堆探听虚实,卜愚还没来得及回应。班主任又来了。说上课时,哪个题疏漏了,于是拿粉笔就画图。几个人只得钉回自己座位。无心听课啊! 口琴吹奏的声音。《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小院一角儿,淡淡幽幽,宁宁静静的这一角,唯有口琴声,安抚躁动的心。仝画放慢脚步,走近。节奏很慢,舒缓,无音不准,闭上眼倾听,每一个颤音都处理得细致入微。不由自主地,他推开了门。 “哥哥为什么那么悲伤……” 女声?寻着声音的方向。一尊小神,不,小菩萨。发微乱,宝蓝色碎花对襟儿小棉袄,不,那是钟艾朗的吧,他姥姥手缝的新花瓤棉袄,现在那棉袄穿她身上,扣子全开,右襟里侧缝制挡风的护襟,也挡去里面风光,只涤洗泛白的秋衣微露,她懒懒瞟来一眼,乃发现门开了,门口……只一眼,未曾言,有什么落下,她手急接住了,张开手掌,血红,忙仰头……钟艾朗在外侧依栏杆而躺,双手端口唇边,那么,是他在吹口琴?单膝支起,脚看不见,是在被窝里捂着,而她,小菩萨一样倚枕莲花坐里侧。 “别仰头。”仝画递过去手绢,慌乱翻找卫生纸呢吧? 闻声,钟艾朗挺起身,瞄一眼,顾不着招呼仝画,一手托罗青烟下颌,一手按她后脑勺,使她微微趴伏,身前倾,血红很快被人中导流至唇峰,血珠摇摇欲坠,更多的血直接从鼻孔坠落,钟艾朗顾不得许多,一手掌心接着血滴子,一手捞过仝画手绢为她揩拭,握她手送过去掩在鼻下唇上,自己则捏着罗青烟鼻翼,那两侧软软的还烫手。 初步处理着,钟艾朗才有空觑着仝画,仝画拽好长卷纸,折迭、铺在她垂首的下方位置。 “班主任查自习,听卜愚说你不舒服。”说着,仝画认真瞥了一眼。 年画儿里的娃娃样儿,不过眼睫毛似有水,书童的双发髻,一边仍旧小花苞桃粉色高高扎,另一边已经散开遮了半脸庞,病恹恹,颓丧丧,眉眼鼻唇气,那堕艳,向你袭来,无可逃脱,再再席卷所有,你就这样淹没在她堕艳艳的布朗运动中…… 别开眼,仝画看到,钟艾朗把她落下的长发拢顺,碎发拢耳后。对此,那人似早已免疫。 清纯的脸,怎能风情冶艳……眉心、唇瓣、人中,印泥红、口红、血红,眉皱皱拢拢,水水地望着钟艾朗,他轻摇她鼻翼,回答:“对啊……不舒服,又是发烧,又是流鼻血。” 她鼻子被捏着,胸膛鼓落,小嘴微张,使劲儿呼吸,鼻音浓浓:“被老师发现怎么办?”怯生生地。 “不会有人轻易推这个门。”仝画幽幽,似是安抚,“下午补一个假条。”这是对钟艾朗。 钟艾朗:“谢啦。”话是对仝画说,却反而忽略了他,眼里都是女孩儿,那眼神……都是逗猫弄狗的宠。 道谢,还是留着给卜愚吧,不过仝画只是颔首微笑:“用一下洗手间,不好意思。”说着摸钥匙开柜门,拎衣服进去。 罗青烟终于眼眸猫猫磨砂玻璃上暗影。 “看哪儿呢?”钟艾朗捏捏她脖颈,真像捏只猫。她是又好奇又认生,要不是场合尴尬,说不定会偷瞟几眼吧? “要一直捏着鼻子吗?小时候都是拿旧鞋底子吸。还有一次老师给我粉笔头堵鼻血。” 钟艾朗捏她鼻子,似笑非笑:“吸一鼻子鞋底尘就止住血了?你鼻孔是不是堵粉笔给撑这么大的啊?” “真那么大么?鼻孔?”她皱眉头。 “嗯,比姥姥的耳朵眼儿大多了!”他笑。 “坏人!”她捶他,钟艾朗顺势往后躲,牵着她鼻子走。她就嗔怪他,也不说话,眼睛斜斜地。 仝画开门,正看见他拽着她鼻子,女孩儿几乎俯他怀里,双手捧着捏她鼻子的大手…… “行。不打搅了。”不等回应,开门,掩上。 “我瞅瞅还流血不。”钟艾朗松开手,摆正她脑瓜,不冒血了,这才说:“真帅的流鼻血么?一见帅哥就激动。激动哭了?让哥哥情何以堪呐你!” 罗青烟笑:“你明知道不是……”,想想,“不过他真好看,一般女孩子在他面前会自卑的。” “那你哭什么?还难受是吗?”他摸摸她睫毛,没忽略她鼻血满脸泪满眼。 点头,又摇头,悠悠又幽幽,“我人生第一次醒来是你。”罗青烟缩一团,放倒的小菩萨,直挺挺侧躺,“我记忆中第一次睡觉醒来,就是你,躺在我右手边,也是这样的冬天,姥姥在做饭,姥爷在切草料,你枕着手背看我,对我笑,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怎么能这么好看……这么好看的人还在看着我……但是你故意打哈欠,故意打哈欠时张手臂捶得人家鼻子酸,都流泪了……跟姥姥告状,姥姥永远向着你,说哥哥跟我亲,你就得意的笑。” 目光遥远,他当然记得……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他从藏地回来不久,想妈妈,不敢想爸爸爷爷,觉得对不起妈妈,不要爸爸,妈妈不在,别人家小孩子有爸爸妈妈,他都没有……他在纸上画画,泪扑簌,打湿纸面…… 她,就像小玩具娃娃那么点儿,十一个月刚会走路,却是怯怯于掌握不住平衡,只敢横着走,脚丫倒换着一横一横,小螃蟹似的,那么走了好几个月。她叫他:“哥哥~”,她笑,一字眉又细又黑,平顺滑溜,望之心悦,就那么一笔抹去悲戚。他举着她腋下放他画画的小低桌子上,她也不怕,小手抹他泪,她不会说更多的话,就是对他笑,小手抹啊抹……他抱她,亲她,大点儿了,带她串门儿,他记得她太多,这小丫头是从那次呀…… 那次……她还没醒,眼看他该起床吃饭上学了,这小家伙还睡呢,怎么能够呢,他偷亲她,捏她小鼻子,她甩不开他又无法呼吸,张开小嘴大口吸,然后,睫毛速速抖动……他才装作若无其事侧身……嘿嘿,傻瓜。 小傻瓜小傻瓜。 他抚她眉毛,眉目如画,舍她其谁?娃娃都这么大了……一直都是她的心向自己靠近啊……拍拍她头:“周岁,两岁半,记忆开启得好早。” “我记得更早的事!”她笑。 “嗯?”他眼露询问。 “我跳下排子车就叫你哥哥,说明我很早之前就记得你了!”她摇头晃脑,乱发在被子上蹭啊蹭。 “看把你能得~”他调侃她。 “哥……刚才你吹的曲子好忧伤,我好难过呢……”《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她知道那首歌。 “所以就哭了?” “嗯。我给你唱个歌儿吧!”罗青烟想把脸埋进被子里,可嘴上脸上的口红印泥红不允许。 那歌声甜腻,比原唱还甜蜜:“……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 有点不想承认,他问:你脑子里想的是谁。那个人一脸干你屁事,此刻想来,百味杂陈。 好一个甜妹。仝画想,那堕艳模样在怎样唱。 罗青烟好喜欢听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着前奏伴唱,豪迈又可爱: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 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 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啊哈,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 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 生生世世,海枯石烂 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莫等闲白了发才后悔 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让我抱得美人归 月亮门,几人对视,又看卜愚,卜愚表情耐人寻味,却并不言一语。因为他们看到仝画,这是在寝室门口站岗? 天下老师一个样,自习课一讲题就浑然忘我,爱岗敬业,对学生负责,恐怕学生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而吃亏。这不,他们这才溜出来。像是错过了什么东西? 仝画一脚支地,一脚微曲抵住红砖墙,双手插大衣口袋,欸?这是换了一套?石灰白的羊毛呢大衣半敞,同色高领毛衣,瘦腿天蓝色牛仔裹了他的细直长,还是体育课的白鞋子。整个人冷冷清清……唉,美得自带寒气,让女人怎么靠近……仝画看到他们几个,也只是食指嘘在唇前。没出声,走近了,他们才听到歌声。 “……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啊哈,让我拱手河山讨你欢……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 爱不释手你的美呀 让我抱得美人归”没想到这小子唱歌很在行嘛。 仝画转脚走了,卜愚一个眼神儿递过来,走啊。听到小小的女声,苏卲挑挑眉,卫来耸肩,胡曰曰实在心痒痒,还是来时无声去无声。 第32章,爱不释手,怎么了 第32章,爱不释手,怎么了 小美人鱼死掉了!死掉了!我讨厌你,苏曜!我讨厌你,童话一点也不好看,我好难过,王子根本就不爱她,我讨厌王子! 信纸扣在桌子上,苏曜没想到会收到她这样的来信。没了以往最规矩的“苏曜同学”、冒号和接下来整篇循规蹈矩。再次拿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嘴角微微笑起来。这通篇的骂人呐,连个招呼也不打。拆开信封时,呈现在眼前,皱巴巴的信纸上,可疑的痕迹,像是眼泪落下时大滴大滴爆破在纸面里,或者……还有她的鼻涕?有点嫌弃,苏曜捻捻手指。还是一脸嫌弃,仍旧把信纸铺平在写字台。有些字被泪渍洇湿,干了后周围成团的天蓝墨迹。 她说,好难过,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看书看到流泪,怎么会有这样的童话……苏曜想,这是泣不成声了吧,毕竟,她连客气都已忘记。童话故事让她好难过……小美人鱼用她最美的声音换来了人类的一双腿,她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脚下血流,脸上却对她的王子笑得最甜,她没了舌头不会说话,她失去了所有……王子却娶了邻国公主。那把刀,只要插进王子心口,小美人鱼就不用化成泡沫了……可是她选择亲吻王子,丢掉了刀,丢掉唯一生的机会。 她说她不喜欢童话,她喜欢中国神话。比如神笔马良。 罗青烟最近不大舒服。发烧后,又感冒,感冒导致气管炎发作,每天叩叩叩咳嗽,吐痰,内心不知道、但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样小的年纪有了同龄人不常有的病。其他几个姊妹没有这毛病,她有,她母亲也有,同学不见有这毛病,她有。别人感冒,就是几天,罗青烟,最怕感冒,一感冒,连锁反应,从最初的感冒发展到气管炎,咳嗽到脸热耳红胸口都要炸了,简直小病痨,可别炎,因为她一不小心就能炎一个冬天。 她怕冷,及其怕冷,更怕冷坏了身体,感冒,气管炎逐步升级的节奏。对罗青烟来说,暖和才是王道,冬天裹成熊也没关系,暖和就好。所以舞蹈表演,脱下棉袄棉裤,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她全家人都知道,钟艾朗也知道,冬天她最怕冷,冬天她的小手如果不是暖和和热乎乎的,一定代表她冷,而那天,他拉她手,冰凉,他的小姑娘一定冻坏了……别人手指冰凉不一定代表身体冷,她手一凉,代表信号:冷,浑身冷,快冻死了……所以……她喜欢手放他腋窝下取暖,有多少次,他把冰凉凉的小手夹在腋窝下,暖暖的热,透过衣裳,给了她。 从左到右,琴格滑过,指端淡淡痒,嘴角淡淡勾…… “我也吹吹,”,她拿过口琴,呼呼吹不出声,再吹,有声儿了,憋得脸红,发烧的脸红得滴血,呼噜呼噜,吹不成调,瘪嘴。他静静看她,腆笑,静至缓慢的转眸眨眼间,都是温存,又笑,看她,掐着兰花指掐琴盖板,忍住教她的冲动,忍住指手画脚打断的行为,随她摆,随她猴,随她折腾…… “哥哥,你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又嘟嘴。口琴还给他,袖手旁观,“反正我不会,你吹给我听吧~”她对他笑着说,这样要求着,丝毫不觉得自己在使唤他。 任由纠缠,任由纠缠……就是这样么……她个小白痴,但就是随她折腾你,随她指挥你,随她……这样纠缠……纠缠到心力交瘁……也甘之如饴…… 手指一合,口琴端顶虎口,双手覆,呼~刚吹了一口:“你?你是在吹口水吗?”钟艾朗右食指侧畔横唇间抹啊抹,原来,她口水都吹琴格口了,嘬了他一嘴……一边调侃她,一边又抹了一把琴口,摇头,端唇边吹起来。 谁没点儿虚荣心呢?想是对她这样痴迷的眼神太过熟悉,早已无知无觉于别的注视,仿佛就这样给她目光温润着,就已经滑过了多少年华岁月。哪一次不是呢?哑巴小姑娘似的,话都给嘴巴吃了,看他,看他,看他,看他,缓而迷,那样看着他。偶尔垂首,他想,这样纠缠怎样才够,抬头,目光纠纠,还是不说话,看他,笑,微笑,微微笑,唇微弯,从来笑不露齿,妈妈那次说青烟嘴巴小得……半天也没说出个怎么个小的贴切形容。是啊,她嘴巴小小,小到、小得笑不出牙齿。不好意思时撒娇时,嘴一抿,两瓣唇全部藏进去。生气,就鼓腮胖子,小嘴撅撅,他就唱:“有一只小毛驴呀拴在树底下,张着个大嘴叫它妈妈,妈嗯~妈嗯~妈嗯——啊”,他妈一声,闭气嗯一声,学驴叫学得贼像,她知道他逗自己开心,嘟着嘴憋笑。他说:“小嘴嘟那么高,都能拴驴了,再嘟嘴,我要牵驴了喔~” 说着,他手一张,蛮有节奏地捏她俩腮,就像捏鼓鼓软软的气球,“小蛤蟆~” “你蛤蟆你蛤蟆!”她拉下他手就咬指头。 “哎呀呀,好疼,刚才我抠鼻孔了好像~”他恍然发现的样子。 “坏人!坏人!”她打他,他躲,怕怕怕怕怕的样子,她按倒他,咬他颈侧。 “疼吗?不咬了。”她看他安静下来,以为咬疼了。 钟艾朗单臂揽她肩头,捏那骨头巴擦,紧一下,放一下,紧一下,放一下。另一手垫她后脑勺,翻转身。她就在他俯身而就的距离,她那么小那么小。仰望他。“疼……能咬回来吗?”手覆她额头,推上去,刘海儿齐齐反方向倒伏,最正中那尖尖,他的美人的美人尖。他那点儿虚荣心早就败给了她的痴迷。问世间什么最美丽,他想,是她的痴迷,靠近,靠近,是谁靠近了谁。最不可忽视,一颗心的靠近。 手指划过琴格,一次次反反复复,仿佛就在刚才她还在身边,还在对他的琴吹口水,想到此,不禁笑意盎然。念她,想她,令得他忘了是在对着一众同班同学吹奏,忘了面对别人的欣赏程度自己应有快乐、骄傲甚至虚荣一扭扭。只是那一扭扭虚荣,早给了她。就像她,他面前,也是一地南瓜,嘻嘻,她是在克服紧张,而他……已经算忽视无视漠视一众人等了吧。 胡曰曰满是无聊,卫来觉得扫兴,苏卲大摇其头,卜愚翻了那俩一眼,简直自讨没趣。仝画,表情疏疏淡淡。谁让你们嚷嚷着听人家吹《爱不释手》呢,人一句“对大家,这个不合适。有个更合适的。”说着在全班同学面前吹起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呃……你看吧,咱们在他眼里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所以吹《爱不释手》太不合适了…… 几人不言语,彼此明白怎么个事儿。 爱不释手,怎么了。 第33章,男人头 第33章,男人头 发支棱硬挺,有半寸长,像炸毛的刺猬,就算是刺猬头,在他头上就叫英挺,哎呀每次见到都想拿手心在那上面探探,探探又探探,根根分明,直楞楞招惹人,豁豁她,豁豁她,就像拿大板梳挠手心痒痒,好痒,好痒~有点开心的,罗青烟被捉住了小爪子,原来想久了真的这么做了……她拿他的板寸找痒痒了。 “就这么欲罢不能?”钟艾朗攥着她细骨头,那手腕骨头巴擦,不自觉地,他搓啊搓。 “嗯。”她很认真地回答,“还想摸。”抬起的手狠狠被拉下。 “我也是欲罢不能啊。”大手呼啦她披散的长发,头发干透了,滑滑凉凉的,接近头皮时又暖暖的。她挣扎一下又不动了,任他把她搓成小疯婆子。 “好了吗?你好了吗,你好了让我摸摸你头发。”原来她打的这个算盘。既然给你挠乱了,那,我可以摸摸你头发了吧。 “……”,沉默了又沉默,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说,“真不行。” 罗青烟还在他头发里穿梭,痒痒的,暖暖的,涩涩的,酸酸的。她听到他说,“男人头女人腰。除非……” 腰,不盈一握,握紧,掌舒展,向上,细直腰板,瘦弱肩胛,向下,隆臀圆丘,他不敢动,不敢想,推离些,“青烟,你都这样随便摸别的男的么?”口吻淡淡,她却听出了冷意。 “没有。他们又不洗头。”她嘟嘴。很嫌弃的样子。 倒是有人洁癖到了洗头堪比洗脸勤。那个过分漂亮的人。莫名心烦。手背一抬,打开她手,“噢,洗香香的,你就能了?还真是闻香识男人。” “你说什么呢?什么闻香识男人?小气鬼!”她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没等他反应过来转脚跟走人,钟艾朗脑袋钟摆一样荡了一荡。 “跟你说了不许随便摸男人头,不许腰上随便放男人手。听到了没有。”他扯她小手。 “没听到。”她被拽着倒回来,故意呛他。 “不听话,越大越不听话了。”俩人胶着,一个眼里不服,一个眼里沉如海,心口起起伏伏,沉了沉气,又哄她:“听话。” “不听。” “不听?” “不听!” “嗯。”他点点头。 罗青烟只见他点点头,眼里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前一片黑暗笼罩下来,没来得及反应,软软热热的触感……是他,他的唇?! 没有强制她,他一手横掩她视线,另一手只有一下没一下挠她腰。像雄狮挠母狮子的毛。 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他说:“真不听哥哥话么?嗯?不听?不听?”每说一句,停下,吮,如吻一朵花瓣,毛毛痒痒的……她要拉下他的手,拉不动,热息及肤,眩晕地,她忘了反应。 钟艾朗,心潮澎湃,压下,压下,压下,只要她不听话他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气,只要她听话他……仍旧忍不了自己的心,不管她怎样,再再挑战他的界限,那里没有极限,没有克制,没有握了又握的压制。“听话。” 气息在耳旁,她,不说。 他手心痒,是她不停不停眨。心,莫名疼,热血翻涌。唇,不断凑,凑,近到,她说“嗯”,熨帖到他。不知这样,谁烫了谁,相触的唇,没有前进,没有后退。 “好孩子。”随着他这一声虚弱,她的光明回来了。唇上还留着他“好孩子”的热。他的背影,让她想起“狼狈逃窜”这个词。 他是真的很美。害她总是眼睛粘着他,这里那里。哪里都跟着他,他是真的很懂治她……可是,她不是应该很愤怒的吗?为什么心在好愤怒地砰砰敲着她。 从腊月二十几开始,小学初中高中,学生们相继放假。罗青烟捧着崭新的奖状回家。今天城里集,父母亲赶集买年货去,天黑才回来,老大第二名,老二第一名,两人得到同色同款浅粉色头花,需要插入头发,扣上牙锁的大头花,叁叁小,也是同款,不同色,是黄色的,给弟弟买了一个大檐帽,绿军装一穿,俨然小兵娃娃。 老大小时候常常在姥姥家过年,今年罗青烟也来了。年味重了,偶尔听到哪儿来一声二气,嘣——杠!每天,大人都有忙不完的事,赶早集的,已经在煮肉,赶晚集的抓紧腊月二十几后面的集买东西。姥姥在炸小果,屋里甜香甜香的。罗青烟进门深深吸一口,捻起仍有余热的小果,还没送进嘴里,“噶哧”,那脆脆的小果,进了他的嘴。她嘟嘴,钟艾朗笑笑,“嗯,不烫了,哥哥给你试了试,可以放心吃。” “坏蛋!”小嘴嘟囔。 “啊~”从新拈一个,他送她嘴边,喂小娃娃一样,哄她啊地张嘴。 罗青烟小怨怒化无影,忍俊不禁,笑裂了嘴,使劲儿绷着嘴,又无法拒绝,开口咬,一口只能咬下一半小果,正咀嚼,甜香的另一半进了他的嘴。 长大了后,表妹们来姥姥家过年过寒暑假,钟艾朗去住舅舅家,和表弟文课文同那儿住,既宽敞,又都是和尚头,方便,不像姥姥这边,平时他能和老人睡一屋,而不再允许与妹妹们同住。这已经成惯例。 寒假作业,罗青烟带来了,所以有时候钟艾朗写作业时,她会在旁窥伺,不,陪伴。姐姐决定过完年再写作业,青烟决定年前赶完作业,她很认真地写,只是遇到了书上最后一个附加题。通常,老师不要求一定完成附加题,因为太难。能力所限,好多同学直接跳过去,罗青烟则不,一码子了了。这次遇到难的。 铅笔笃在下巴颏。他睫毛好密好长,硬硬的,像他的头发,他眼睛真大,转动,噢,他敲她了。 “发什么呆?”钟艾朗唤魂儿。看着罗青烟推到他面前的书本,听她说,“这个不会,实在不会。” “老大看看。”钟艾朗把课本换个方向,递给正好跟文课文同疯跑一圈儿回来的老大。 姐姐比她大一个年级,做低年级的题,应该不成太大问题,实际也如此,十分钟之内,做出答案,解题方法还很简便。钟艾朗点点头,老大蛮得意,“这个一点儿不难,你再做做。”很是开心。罗青烟当然知道:会题不难,难题不会。 钟艾朗也夸奖老大,“脑子挺灵光,还是简便思路。”再瞅瞅罗青烟,她的演算本上得出的结果……都整出来庞大的分数集团了。“这个答案很简单,是个很简单的数。” 罗青烟脑袋栽进课本,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一页一页演算。钟艾朗倒是纸笔丢一旁,拄着下巴端详一番。其余人看他们解题解得不亦乐乎,怪闷的,罗青烟的姐姐开开心心随其他表兄弟姐妹又出门了。 终于在脑浆子使得发酸时,她做出了结果,零,0。 真的是个简单的数字呢。这类难题,往往都有一个最简单的答案。 钟艾朗翻了翻她前几页演算纸,还真是个固执的丫头呢,还真的用最笨的方法,正面杠过来。他给她看老大的方法,说,“数学上有个解题方法,叫正难则反,意思是正着来,庞杂、费力,不如倒过来,从后面来,反过来,倒着算。不止数学,其他时候,你也会用到。” “比如呢?”意思我都懂,怎么实践?罗青烟听他讲,又问,“其他方面怎么说?” “比如说,一个男生很欠揍,你推搡不过,放过正面战场,抄他后背。哈哈哈哈。”说着,不禁捏鼻头,他这不是教她打架,教她收拾自己么? “是么。”她端视他。 “嗯,”他点头,胶着她目光,“不过,这不同于背后捅刀,软刀子杀人。” “有人跟哥哥打架么?”罗青烟好敏感……不管他们人怎么扭叁倒四怎么肆无忌惮邪歪坐着,两双目光,交织,扭转。 “有!”神秘兮兮,他挪近她的脸,严肃地说,“眼前这个就是。” “你送上来的。”她笑,牙齿怎么也笑不出来,小嘴,得意地笑。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抬起,手心在他发尖上,豁豁他,不,是他的头发豁豁她掌心痒痒,他的头发豁豁她,不是她豁豁他。 对钟艾朗来说,唉,她从小就豁豁他,没行动时,眼睛豁豁,你简直无处躲,躲不过,有行动时……现在就是了,而她的行动少得可怜,他竟也贪恋这种,像猫儿享受抚摸。 就这么欲罢不能?他问谁呢?她?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