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里的偽装者》 开场白 [季亭舟] 「你还记得你明天要面试研究助理吧?」刘叡微笑问我。 他这个人表面温文儒雅、内里机关算尽,西装笔挺下是刽子手的阴狠果敢。 但我并不在乎他的心狠手辣,「你爱聘谁就聘谁,我接受就是了。」 我的底气并不是来自于我隐忍善谋,能够跟刘叡一较高下,而是我擅长投胎。 基因乐透让我生来富裕,云鼎建设公司创办人是我爸,执行长是我哥。 那家建设公司里没有我的名字,这是我有意为之。 我没有资格,更没有兴趣,只想活久一点,而不是在权力斗争里成为弃子。 不想被人放弃,我首先选择了放弃自己。 刘叡慢条斯理地给桌上的茶壶添茶叶,非常贵的茶叶。 热水冲下,白烟雾去了他脸上的表情,「来的人不错,你也没什么好不接受。」 茶香散出,茶应该是泡好了,「是你安排的人吧?」 刘叡礼貌地递了一杯茶给我,却没正面回答,「麻烦你对她客气一点。」 我没接过那杯茶,只是勾起笑,「那我肯定是恭恭敬敬地照顾她,毕竟我可不想跟河口村那些不知名的倒楣鬼一样,土地徵收都还没收完全就成了浮尸。」 「你这么关心河口村?」刘叡笑着问我,笑里的涵义扑朔迷离,「不过也合理。不管怎么样,你都姓季,不是吗?有些事情,是怎么抹都抹不掉。」 我也努力装出漫不经心的笑,「我一个哲学系的,想搞官商勾结都没地方下手啊,又不像你们政治系那么会搞政治。」 刘叡笑了笑,没有继续这话题,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履歷递给我,「这是明天的应聘者。」 我看了一下,是个女生,刚毕业,学歷普通、长相也普通,没什么记忆点。 大概是刘叡基于人情压力安排的吧?横竖也不关我的事。 不过就是一个小助理,能在这片阴险诡譎的深海里翻起什么大风浪? 刘叡一如往常地斯文得体,「你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斜瞟了刘叡一眼,「哪个年轻人周五晚上会回家休息?姜青吗?」 「姜青会回家工作。」 「难怪姜青会转去当骆皓的研究助理。你这种惯老闆都不怕底下员工去劳动局检举你吗?」 「我比较怕我需要去警察局保释你。」 我不屑地笑了笑,「我也怕我哪天得到监狱去见你。」 刘叡还是那沉着的微笑,「不劳烦你担心这点。」 「我担心你把我哥一起拉进去吃牢饭。」 「这也不劳烦你担心。」刘叡还是笑,他总是笑。 我没有笑,只是打开门,走出去。 关上门后,刘叡发了一条简讯给我:去夜店玩得愉快啊。 这隻老不死的狡诈狐狸。 离开院长办公室以后,我开车去换开我那台火红色的爱快罗密欧跑车。 张扬、高调、淋漓尽致的拜金与物质。 在这个生活切面里,我不仅不避讳纸醉金迷,还得努力演出这种奢糜。 某种程度上,我这个富二代也是很尽责啊,娱乐新闻喜欢什么就演什么,给其他人苦闷乏味的生活一点笑料。 我享受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快乐,也大方地把这种快乐分享给别人。 因为我已经可悲到,会觉得毁掉别人跟毁掉自己,都很快乐。 higgins是最近最红的夜店,门口全是穿着精緻的男女,lv、gucci、miumiu像不要钱一样,被大量挥洒在那些时髦男女的手上、脚上、衣服上。 我穿着印满巴黎世家商标的黑色帽t,直接略过所有在苦苦排队的人潮,咒骂声如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 今天的这些谩骂,说老实话,层级太低,全部加起来都没上礼拜一个拎着prada包染紫色头发的女生狠,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心理变态。 一个穿着皮革短裙的女人出来迎接我,「alvin,今天坐dj台前面那桌可以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一个垃圾有什么好跟别人计较这么多,「谢啦,anna。」 女人撒娇似地皱起眉,嘟起涂满唇蜜的丰唇,「人家是sabrina啦。」 哦,是吗?关我什么事?这两个名字差很多吗,「那你以后别个名牌吧。」 「人家已经别了啦,你看、你看。」女人把她丰满的上围凑到我面前,米白色的低胸短背心上确实有一块小小的黄铜名牌写着她的英文名字。 我嫌烦,直接别过眼神,「我不想看,只想建议你下次直接把名字写在额头上,写大一点。」 那女人看起来很想掐死我,但还是把我领到我的桌子前面,真是非常敬业。 桌子旁的沙发上挤满了人,我都找不到位子,而且那些挤在位子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猜他们也不认识我,只是听说过我。 我在夜店圈里很有名,所有跑过夜店的都知道有个叫alvin的富二代个性差劲、品味土豪、但人傻钱多,只要坐在alvin订的桌子就是alvin付钱,反正alvin又不看帐单。 我猜大部分的人都没想过这个alvin到底平常做什么职业、在不混夜店的日子里过什么生活,只知道会有个傻子一直掏钞票帮不认识的人买单。 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不多想的人,单纯又天真,还兼具隐私性。 我招手叫来了这家夜店的公关。 公关叫cathy,她是整间店里面我唯一能把脸跟名字对起来的人。 我低下头,小声问那公关,「cathy,娱乐记者在哪?」 cathy同样小声回我,「记者还在拍nomiya,等一下就轮到你了。」 「那你叫他们拍快一点,我可以加钱。」 「不好意思,麻烦您再稍等一下。」cathy感觉快被我惹毛,但还是陪着笑,但想到我每个月固定在这里花出去的大把钞票,是个需要工作的人都能真心诚意笑出来。 三分鐘后,cathy对我说,「记者要准备拍您了,麻烦您去站好。」 我递给cathy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迅速把自己塞进沙发里。 那大剌剌扛着摄影器材在夜店里走来走去的摄影师我认得,以前是做纪实深度报导的,但为了薪水还是来跑娱乐新闻了。 她是个专业的人,照片总是拍得很好,都是非常适合衝点阅率的封面照,而且她非常擅长把照片定格在我最纸醉金迷的表情。 跟这位专业又敬业的摄影师确认过眼神后,我一手拿香檳一手搂过旁边那一头橘色大波浪的女生,还得不着痕跡换几个姿势,只能说要是我在学院混不下去可以转型去当网美。 几次闪光灯过去,摄影师向我点点头,我给cathy递了一个眼神。 cathy心领神会,把摄影师拉到角落里,给了她一大叠钞票。 不过我是个雨露均霑的好人,怎么可能只给摄影师奖赏,忽略了旁边这跟我一起拍照的漂亮女生? 我招了招手让cathy拿过来一个tiffanyblue的盒子递给那个橘发女生。 「一点小东西,打开来看吧。」我对她说,这是跟我一起拍照的报酬。 那女生一脸轻蔑地接过,却在打开盒子后发现里面装的是真的tiffany的项鍊时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 我非常喜欢看这种情绪转折,喜欢的程度就跟我喜欢做空股票一样。 「这种礼物我怎么敢收啦。」那女生甩着她的橘色大波浪娇笑。 我看你可是收得很乾脆啊,都直接戴脖子上还卡粉了。 但我对批判别人拜金没有兴趣,因为我也是个烂货。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随手签过帐单后就逕直走出夜店。 走的时候,还顺便回头欣赏了一下身后那橘发女生的错愕表情。 这是我一贯的垃圾作风:觉得人分三六九等,更觉得眾生皆九等。 在我走出去的时候,cathy已经让人把我的爱快罗密欧开到门口。 我驶离夜店时仍然心情愉快。 记者写稿讽刺我纵情声色时展现的语言创意总是能令我热血沸腾。 以过往经验来说,我礼拜五晚上提供的素材大概可以在礼拜六被写成稿子,然后在礼拜日刊出,成为我礼拜日最爱的礼拜仪式。 但礼拜日还没来,所以我只能望着满街灿烂灯火,在等红灯时,拿出手机搜寻我下周要面试的人。 「秦至夏。」我轻轻念着那人的名字,出生日期不意外地就是夏至那天。 我很快找到秦至夏的社交媒体,虽然那是个封闭的私人帐号,但从头贴照片还是可以看出大致轮廓:很瘦的一个女生,软软的黑发披在窄窄的肩上,皮肤苍白但眼神很强,笑起来确实像她出生的季节。 可惜啊,像夏天的女生,怎么会想来南泽工作? 开场白 [秦至夏] 在我走进南泽社科院的那秒鐘,我就知道我最好确定自己好运爆棚。 接下来能迎面给我痛击的事太多,而且都可能超出普通毕业生的能力范围。 虽然我没有特殊宗教信仰,但留学欧陆的这几年,还是让我在胸口画了十字。 也就是我在祈祷的时候,身后的自动门悄然打开。 电梯来了。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打着同色系领带的男人跟我一起走进电梯。 男人按下最顶层的十楼,然后转向我,彬彬有礼地问,「你需要到哪一层楼?」 「七楼,谢谢。」我避过那男人的眼神,因为他有着太深又太冷的眼睛。 「你是要找哪一位教授?」 「季亭舟,季教授。」 「他的研究室确实在七楼。」男人帮我按了电梯。 在完全密闭的电梯里,我跟那男人相对无言。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尷尬,尷尬到让我迅速发现这个时候应该跟隔壁的人聊天。 我不想也不擅长跟人类讲话,更不想跟那男人讲话,直觉告诉我:他很危险。 啊,现在才到三楼,「那个……我先下了。」 男人抬眼看我,他微微一笑但眼神玩味,「季教授的研究室不在这层。」 我求你放过我。 但男人非但没有放过我,反而还说,「你来一趟我办公室吧。」 我看着他,第一反应是拒绝,第二反应则是克制住我的拒绝。 这男人的眼神明确告诉我:他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在通知。 被通知的人,没有太多拒绝的馀地。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男人的眼底流动着我无法捉摸的笑意。 电梯载着我跟他直上顶楼,一个来面试的普通应届毕业生不应该踏足的地方。 男人的办公室在走廊最底端,雾面玻璃门上掛着一个牌子写着:院长办公室。 「你是院长!?」我惊讶,但也没有到非常惊讶,男人有身居高位的威压感。 男人回过身来,眼里闪过一丝来不及遮住的惊讶,「你真的不知道我?」 「我应该要知道吗?」 「确实不应该。」男人笑着打开门,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里。 以院长办公室来说,男人的办公室不大,但每一件家具都透露着讲究。 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摆放在实木书柜上的大量书籍按照语言和大小整齐放置,厚厚的档案夹按照年份排列。 我自己因为留学的关係独自住过几年,知道要需要强大到近乎变态的自我控制力才能让一间办公室永远如此有条不紊。 男人领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我对面,双手将名片递给我,「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介绍自己。我是南泽大学社科院的院长,叫做刘叡,请多指教。」 他的介绍词真冗长,「我是秦至夏。」 刘叡笑了笑,「我知道。」 知道了还在这边跟我演什么演? 「你记得我吗?」刘叡温声问着。 我却很惊讶,「我们见过吗?」 「我见过你,只是你没见过我。」 不愧是能够在社科院做到院长的人,一句话就重构了「见过」的意思。 但我确实没见过刘叡,直到今天以前,他在我的脑袋里还只是一张照片。 持平而论,是被特别标记了星号的一张照片。 刘叡不是个简单的人,他的一个眼神压下来,就能让人弃甲投降。 在我和他眼神交错的时刻,我就知道,再怎么假装都没意义。 在这个办公室里,我手上所有的牌,都只是能被轻易看穿的小把戏。 没有祕密逃得过刘叡的眼睛。 刘叡看了墙上的掛鐘一眼,对我说,「你该去面试了对吧?祝你面试顺利。」 我站起身,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个气质清冷的女生跟我错身而过。 那女生别在胸口的识别证上写着她的名字:姜青。 在我走过去后,我听到姜青问刘叡,「她是?」 「陈怀驥的人。」 听到「陈怀驥」这个名字时,我觉得我耳边起惊雷,心脏猛然漏跳一拍。 不是怦然心动,更接近愕然心悸,背脊像是被冰冷的手术刀划开,然后灌进锋利的恐惧,令我不寒而慄。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刘叡和姜青,在我的目光与他们相遇的剎那,他们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微笑。 那微笑优雅、得体,甚至连弧度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完美,却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两个人绝不是象牙塔里那些精通理论技术却对人情世故和残酷现实一无所知的书呆子,因为书呆子是不可能拥有那样千锤百鍊却又令人胆寒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只有经歷过各种风浪的人才能拥有:一路摸爬滚打、负芒披苇,用自己的聪明与努力踏平所有荆棘,从来都有十足把握能赢。 在刘叡和姜青面前,我就是一隻被猛兽盯上的小白兔,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席捲我全身,我拿出最后一点镇定,踏着勉强能够称作冷静的步伐走向电梯,按下了季亭舟研究室所在的七楼。 我敲响了季亭舟研究室的门。 一个很慵懒的男声回应了我的敲门,「直接进来。」 我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棉麻衬衫的男子非常舒服地躺在人体工学椅上玩手机,那手机游戏的配乐比我小学吹直笛都难听。 没什么意外的话,眼前这男子就是季亭舟。 真不是一个好开局啊。 「你就是刘叡塞进来的人?」季亭舟连问话的时候,都懒得抬眼看我。 诚实是美德,但这么诚实就失礼了,「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刘院长,在电梯里遇见的。」 季亭舟一心多用地边打游戏边跟我讲话,「你不需要装不认识刘叡。这栋楼里很多都是走后门进来的,我也是。」 「首先,我确实不认识刘叡。其次,现在连走后门都竞争大到需要亲自来面试吗?」 季亭舟放下手机,终于用正眼看我,「你就是秦至夏啊?」 「我是。」我把提前列印好的履歷递给他。 那履歷季亭舟看都没看,「你是秦为的女儿?那个搞土地官司的秦为。」 「我爸确实是秦为,但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工作内容。」 「你们父女关係真差。」季亭舟又躺回去滑手机。 我真是谢谢他精闢的点评。 我看着全身心投注在手机上的季亭舟,「面试结束了吗?」 季亭舟瞟了我一眼,「差不多。」 「哦,那季教授再见。」这面试比幼稚园小孩的扮家家酒还随便。 季亭舟却叫住我,「有件事情我忘了跟你说。」 「是很重要的事吗?」我还没回过头,就先想到,「但会忘掉的事情肯定不重要,这点九把刀有写在他的小说里。」 季亭舟直接略过我的回答,「我想跟你说:你的衣服很丑。」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我推开门,走出去。 这里的电梯总是要等。 在我等电梯的时候,季亭舟站到了我旁边。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带着饶有兴致的眼神,「你是我看过的人里面,最让我觉得有娱乐效果的一个。」 「我都不知道我有潜力成为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 我回望着季亭舟,发现他很高,肯定超过180,脸部轮廓分明,鼻子很挺、眉毛很浓、嘴唇偏薄,如果不带脑子跟情绪地看他,那我会说他很好看。 很可惜的地方在于:情绪跟脑子这两项东西,我都有。 虽然有的不算太多,但至少有。 电梯终于来了。 我走进去后,季亭舟也走进来并果断按下关门键,「我送你下去。」 这是送我下地狱吧,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 电梯门关在我的无言以对里关上。 在缓缓落下的电梯哩,季亭舟转头看我,很深、很深地看着我,「如果我能聘你,我肯定聘你。」 「要聘谁当研究助理难道不是你决定的吗?」 「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点点头,非常能理解。 这世界上大部分我能决定的事情都是我希望我不能决定的事情。 「我会发聘书给你,要记得来啊,毕竟这世界上能娱乐我的事情不多了。」在电梯快到一楼时,季亭舟说。 他总是用着很漫不经心的语气,让我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说笑。 「如果季教授聘研究助理是为了娱乐效果的话,那我建议教授去脱口秀俱乐部寻找人才。」 季亭舟斜斜勾起笑,「值得考虑。」 你毕业的学校才应该考虑要不要收回你的毕业证书。 到一楼时,我们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而季亭舟毫不遮掩他的幸灾乐祸,「还好不是我要回家。」 我已经不想跟他说话,默默打开手机叫uber。 下雨的时候,uber总是很难叫,就算好不容易叫到,等待时间也会变得很长。 「祝你好运啊。」季亭舟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回他无风无雨的研究室。 最后我花了三十分鐘才叫到车。 在等车的时候我非常无聊,便打开手机,在搜寻栏上键入季亭舟的名字,想知道他到底是有什么原生家庭创伤还是人生阴影才会个性这么糟。 搜寻结果如我所预料,跳出来的都是他的学歷、工作、写过的论文和linkedin简介,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我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但我向来很相信我的直觉,所以我继续往下查。 在姍姍来迟的uber上,我试了几乎所有dcard跟小红书上能找到的方法,然后上天就给了我奖赏。 一个耸动的娱乐新闻标题就出现在我眼前:重机女神惊爆热恋超花心富二代,新闻首图直接就是穿着lv衬衫的季亭舟跟一群美女左拥右抱。 不只如此,那新闻内文里还各种配图季亭舟如何夜夜笙歌,只是在新闻里,季亭舟不叫季亭舟,而是叫alvin,出生于知名建设公司、富裕又挥霍的alvin。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而我愣愣地看着发亮的手机萤幕,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项新资讯。 陈怀驥没有跟我讲过这部分。 事情开始变得比我原先预期的更复杂。 第二章 [季亭舟] 「秦至夏拒绝了你的offer。」刘叡那沉着惯了的眼睛里带着戏謔。 我尽力扬起满不在乎的笑,「我今天早上有收到mail。」 「所以你没收到第二封mail吗?」 我一愣,「哪来的第二封mail?」 刘叡游刃有馀,「我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mail。」 我震惊到差点闔不上嘴,赶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震惊。 刘叡微微一笑,既是嘲讽我的大惊小怪,也是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肯定。 他不相信自己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更何况他前几年还亲手做掉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让那气焰张扬、儼然明日之星的优秀教授自愿离职、远走他乡。 但靠着精心计算局势一路高升至此的刘叡,竟然愿意亲自说服一个助理入职? 秦至夏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见我困惑不解,刘叡微微一笑,「我也希望秦至夏尽快入职。」 我皱眉,事情开始变得很复杂,「秦至夏不就是个你塞进来的人吗?」 「她不是我的人。」刘叡果断否认。 刘叡很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他太擅长用圆滑的方式说模糊的话。 但我也很快听出了他话底下流动的讯息:秦至夏不是个普通应届毕业生。 她是别人手上的一张牌,而刘叡现在也打算顺水推舟地欣赏别人打牌。 我也很想看看,秦至夏这张牌能被打出什么效果? 毕竟秦至夏这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只欠缺精巧算计的聪明,甚至还带点孩子气的直率和青涩,把她丢进大一通识课里,我都没把握能再找出她。 我很期待秦至夏能给我什么惊喜,振奋、振奋我这一滩死水般的人生。 「你昨天去吃饭的时候有看到骆皓吗?」刘叡状似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但我知道他很在意,不在意也不会让情报网这么四通八达,「有。」 「还有其他人吗?」 我报了几个名字,刘叡听完后,微微皱起眉头。 那是他沉思时惯有的表情。 风雨欲来啊,真的是,南泽总是会有很多复杂的事情。 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的斗争,所有平静安寧都是幻想。 这时,敲门声响起。 过了几秒后,穿着深灰色套装的姜青推开门走进来。 她是刘叡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跟刘叡一样理性算计,但比刘叡更冰冷锋利。 看到我在,姜青很礼貌地跟我打了声招呼,眼神却探询地望向刘叡。 刘叡递了一杯茶给姜青,当着我的面问,「你知道昨天骆教授在哪吗?」 姜青接过茶却一口没喝,「骆教授希望我转告你一件事。」 「什么事?」刘叡微微一笑,只是那笑锋利如淬过毒的利刃。 「他希望我通知你:那个河口村的开发案,陈教授也要参与。」 「河口村都已经死人了,陈怀驥还要插手啊?他是打算拉人一起陪葬吗?」 刘叡语气淡漠到近乎轻蔑,在旁边听着的我却是一愣。 陈怀驥不是早在我入职后没多久就被刘叡踢出南泽吗? 刘叡当初能当上院长,就是踩着陈怀驥的自愿离职申请书上去的。 更狠的是,他还把陈怀驥推荐去匈牙利,让他彻底离开所有权力与学术中心。 就这样过了几年,陈怀驥却突然说要回来,不仅要回来,还要插手开发案? 陈怀驥这么不长记性的吗? 他当初正正就是被开发案搞下去,幕后黑手也正正就是云鼎跟刘叡。 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故事设置,陈怀驥为什么偏偏还要走第二次? 还偏偏挑在秦至夏准备入职的时候放出消息? 陈怀驥跟秦至夏到底是什么关係? 走出院长办公室后,我以最不容易打草惊蛇地方式调查了下秦至夏。 秦至夏在高一末转学到国际学校,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出国读书。 她大一时从商学院转到政治系,然后就在政治系里安然念完大学跟硕士。 从我手上的资料来看,秦至夏根本就不是南泽的学生,对各类营队、讲座、社会运动这种陈怀驥可能会出现的场合也兴致缺缺,让她跟陈怀驥形同两条平行线,唯一有可能的交集是陈怀驥开车直接撞进秦至夏房间里。 陈怀驥的资料就更少了,少到我都觉得应该去警局报失踪人口,可能是被有意清理过,连社交媒体上都找不到他的资料,只剩维基百科。 不过我还是调出了陈怀驥在南泽教书时教过的所有学生。 那学生名单很长,但我看了一晚上也没看到秦至夏的名字。 就算我把跟陈怀驥交好的骆皓也纳入调查范围,还是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跡。 秦至夏这个人,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普通。 我关掉研究室的灯,去开车。 时间很晚了,天空跟被墨泼过一般黑。 但时间也不算太晚,至少没晚到酒吧跟夜店都熄灯,但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 我坐在宾士里看着googlemap,在目的地那一栏不知道要输入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去哪。 所以我只是把手机放好,开出南泽的停车场后就一路笔直地开。 一直开、一直开,完全没有目的地,就这么一直开。 最后乾脆调转回头,往南泽的方向开,反正我也不在乎自己往哪个方向开。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也不需要知道,只需要面向前方,继续走着别人安排好的前途、嚮往已经被决定好的前景,继续用挥霍的方式去活。 社科院的办公大楼一片黑,没有任何灯,大家应该都走了。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摸黑走进我的研究室。 关上门、打开灯,我觉得整栋楼里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站起身,从满墙的书柜上随便抽了本书来看,书名是《被徵收的土地正义》。 翻开书来看,里面控诉的每一桩丧尽天良,我家的建设公司都干过类似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本书写的几乎就是云鼎建设的发家史。 我看过我哥一边砸着大把钞票聘律师团一边跟旁边的人说「没事,直接拆就好」,也真的在后来看到我哥放任各种大型机具直接辗过荷甫村即将收成的稻田,完全不顾当地农民的眼泪和请求。 这就是我哥,看起来没血没泪、没心没肺、没有任何身为人类应该有的情感,就连被那些抗议农民泼脏水、丢臭鸡蛋、高声辱骂的时候,都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指挥局面。 我哥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就是无法专心致志地恨他,因为当我被抗议群眾辱骂甚至被泼漆的时候,挡在我面前的人就是我哥。 当家里的建设公司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要垮了的时候,承担下所有压力放手一搏去荷甫村徵地盖房让公司起死回生的还是我哥。 我哥很冷酷、很残忍,但也是他承担起了所有换作是我肯定承担不起的责任。 所以如果我哥想要什么,我就应该给什么,就算他想要的是买断我整个人生,我也应该给出去,因为他做到了,所有我做不到的事。 他比我更好。 我对云鼎没兴趣,对于我自己的人生也持观望态度,所以如果我哥想要,那他两个都可以拿走,儘管我也不知道如果他把这些都拿走了,我还剩什么? 剩学术吗?我操这世界的。 我曾经真心热爱过哲学,也因为热爱所以做得很好,但我越念越有一种双脚悬空的感觉,虽然每个理论都源远流长、严谨精巧,可真实感却非常飘忽。 学院里教的当代哲学几乎都是那些已经老早就过世的哲学家,那些哲学家没有社群网站也对所谓的「当代」毫无概念,而我的论文却还是不断引用他们,非常悬浮地讨论道德与正义。 在做学术的这些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空洞且悬浮的人,很无趣也很无所谓,擅长表演,但也就只是表演,在不知不觉间,没跟人好好讲话的日子从一个周末变成好几个周末,单位逐渐从星期、月份、过渡到年份,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只有拿着钞票走进夜生活,才会有人出于工作上的专业素养跟我讲话。 此时,我的手机震动,竟然是秦至夏打来的电话。 我抱着好奇心接起电话,却发现对面没有秦至夏的声音,而是纯器乐的音乐声交杂着赤脚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过了几秒鐘,我还听到非常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和钢笔画过纸张的声音,至此我就知道秦至夏应该是误按了通话键却没发现。 但我也没有提醒她,就只是把手机连结上音响,让那些生活中细琐小事的声响环绕着我,就像有一个人真的在我身边平静地看书、写字、听音乐、轻轻哼着歌,平静而美好。 「噠啦啦、噠噠啦啦,人们不厌的沉溺世界的疯狂,噠啦啦、噠噠啦啦,共同成就着彼此善变的坚强。」秦至夏唱歌时音准很糟糕,声音却跟被雪水洗过一样乾净。 清澈的生活感。 没有钞票、没有酒精、没有表演和偽装的那种,清澈的生活感。 那样清澈的生活感大概也曾狠狠打动过谁吧?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找到了我在之前的调查里一直找不到的那块拼图。 *歌词出自轻晨电-我们背对着青春 第二章 [秦至夏] 看着我意外拨给季亭舟还被接通的电话,我心如死灰。 电话的另一端已经没声音了,我不知道季亭舟到底在干什么,又是抱持着什么心情接起了电话还不掛断,也不敢知道。 算了,既然这通电话已经发生了,那就当作沉默成本算了。 我走进浴室里刷牙洗脸,然后把自己裹进被窝里,让我自己也一同沉没。 隔天早上醒来时,那通电话已经被掛断,通话时长却达到了惊人的八小时。 重点是季亭舟还给我留了一行讯息:礼拜一见。 我现在的生存意志比夜市牛排附赠的玉米浓汤还稀薄。 生无可恋地洗漱完后,我走到客厅准备吃早餐。 客厅里只有我那风韵犹存的妈正优雅地看财经杂志。 见我下楼,我妈也只是平静地看我一眼,「你早上想吃什么?桌上有昨天买的麵包。」 那就是叫我吃麵包的意思,「我吃麵包就好。」 「厨房桌上有茶。」我妈话音刚落,我就走去厨房里倒茶。 我坐回桌上,「爸爸呢?去加班哦?」 「对啊,他这几个礼拜都在加班,但应该快收尾了。」 「什么案子这么忙啊?」 「荷甫村?河口村?我不确定,好像是土地开……」我妈话说到一半,就接起电话,「鸿海破200?我前几天……」 我把电视遥控器递给我妈,让她可以看专心股票,而我这个乖女儿就在快速吃完早餐后回到自己房间,不打扰我妈在股市里平步青云。 坐在书桌前,我在已经写满的信纸后面又加了几段,把我最近到手的几项重要资讯都写上去后才将信纸装进信封,并用封蜡封好。 比起那些我听五遍都没听明白的电子加密系统,我还是偏好传统的方式。 但传统也有坏处,像封蜡就耗时久还手续繁琐,非常考验我的耐心。 让妖异的橘红色火焰点燃蜡烛后,我把蜡粒放进融蜡匙,慢慢等着蜡粒融化。 等待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让我好好思考是否要把这封信寄出去。 我太清楚这封信会把我捲进多复杂的事情里,但我也清楚这封信对于收件的陈怀驥来说有多重要:他太需要一场翻身仗来证明自己。 融化的蜡粒烧出一阵烟,把我的思绪带到十八岁那年。 那是我第一次跟陈怀驥单独说上话。 那天的天空蓝得一望无际,连云都没有,阳光热得很直接,陈怀驥跟我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他斜倚在红砖墙,有种可以轻松把世界踩在脚下的肆意。 他无可无不可地读着我写的申论题答案,「……殖民地菁英很不爽殖民母国的统治,所以团结起来,这就是共同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似笑非笑,「你不觉得你的答案太简短了吗?而且学术圈会用比较斯文的字。」 「我的答案有错吗?」我挑衅地望着他,一墙之隔的教室里都是埋首写考卷的学生。 那些学生都是全国成绩最好的一群人,而陈怀驥是那些人的老师。 他是南泽政治系的教授,而我只是个来旁听的学生,刚刚高中毕业。 「你写得确实也没错。」陈怀驥说话的时候,风也吹了起来,扬起他外套的衣角和眉眼间带着野气的笑。 我扬起头看着他,「没错不就好了?我能走了吧?」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啊?」陈怀驥将我的考卷对折再对折后收进他外套内袋里,和他的张扬气质相反,陈怀驥把那张考卷折得非常工整。 也许是陈怀驥本身就很有教养,所以不会轻忽任何经手过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会那么珍惜我随手给出去的东西。 一年后,我从商学院离开,转进政治系。 天蓝色的蜡粒都融化了,化成了融蜡匙里的一汪晴天。 我把蜡倒到信封上,把火漆章盖上去,烙印出太阳的形状。 完成封蜡后,我把封蜡过后的信封再放进另一个白信封,普通到没有人会想多看一眼的那种白信封,一叠那样的信封在文具店里只卖十几块。 越普通,越不会被记得,也因此越不会被怀疑。 我把精心包装过后的信封放进背包里,准备出门把信转交给fedex。 「你要出门吗?」正在跟证券交易员热线的我妈抬头问我。 「我明天不是要上班吗?出门买点衣服。」我说,我妈听到是为了工作后便也没再多问。 出门时我叫的计程车刚好到门口,时间算得很准。 在计程车上,我在讯息栏里面删了又输入、输入后又整段删掉,几番斟酌后还是拿不定注意该写封什么样的讯息给陈怀驥。 我很久没看到他了,只听说他离开南泽去了匈牙利,想来也是被迫的,真不知道他经歷了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 想了很久,我只能写出「不要太早放弃、不要太早认命,再往前走一点,天总会亮的」这种鸡汤文,一种我觉陈怀驥这种人绝对不需要的文体。 在漫长的深思熟虑后,我又加了一段,「我之前看了一场很棒的足球赛,两支队伍实力很悬殊,但弱队靠着出色的战术让强队赢得很难看,所以只要策略用得好,就算是输,也可以输得很漂亮。」 还是很没头没尾,但这是现在的我,在鼓励陈怀驥这方面能做出的极限了。 能够把陈怀驥踢出南泽的问题,肯定不是我能处理的问题。 第一天去南泽社科院报到出乎意料地非常顺利,顺利到我在上班的第一个十分鐘就撞见一个可以原地出演韩剧男主角的天菜级帅哥。 帅哥对着我一笑,又风流又不羈的气质里还混合着念到博士才有的浓厚书卷气,光一眼就让人惊艷。 然后他轻啟薄唇,声音是成熟男人的低沉,「你好,我是骆皓。」 听到这名字时我瞬间就醒了,什么邪念都没有,跟刚出家一样,对于那种俊俏男色啊、俗世慾望啊都刀枪不入,因为我曾听陈怀驥主动提起过这人的名字,「骆皓这人啊,长得很帅,喜欢他的人也很多,所以喜欢他的话很麻烦,你最怕麻烦了不是吗?」 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还多嘴问了句,「是没错,但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陈怀驥说那话时语气如常、笑容也和他平常一样不羈,「我顶多也只能把骆皓扔进河口村,让推土机辗过去,反正那里之后要徵收,推土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那时候看着他,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河口村在哪?」 陈怀驥笑了起来,很深地看着我,「你这个人啊,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不管跟你讲什么,你都会很认真想。」 「这样不好吗?」我那时候望着他,脸上应该都是高中刚毕业的纯真。 「没什么好不好的,找个能接受的人就好了。」陈怀驥说完后就站起身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虽然我一共也就见过他两次。 「同学,你在想什么?电梯来了。」骆皓轻轻拍了下我的肩,把我从过往的记忆里拉出来。 早上八点的电梯非常多人,有赶上班的研究人员也有赶上课的学生。 在这炎热天气下,所有刚刚通勤过来上班上学的人又要一起闷在一个铁盒子里,那电梯里的味道能变得多醇厚浓郁纯我都不敢想,「我走楼梯上去吧。」 骆皓惊诧,「你人生是遇到了什么挫折吗?」 我要真搭电梯才会挫折我的鼻子,「我是在避免一些挫折,而且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 「我的研究室在七楼,这样不远是吧?」刻薄又戏謔的声音,那声音我现在都开始有些熟了,是季亭舟。 我没有回头,逕直往旁边的楼梯走,「确实不远,我自己走上去就行。」 季亭舟也不拦我,就这么任由我去。 我才刚踏上楼梯,就听见骆皓笑着问季亭舟,「这你新收进来的研究助理啊?满有想法的。」 季亭舟的研究室关着门,我很礼貌地敲了三响,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我打开门走进去,一身笔挺西装的季亭舟端坐在办公桌前,拿着万宝龙的钢笔在moleskine笔记本上写字,跟我上次面试时看到的散漫截然不同,没想到能在娱乐新闻里酒池肉林的季亭舟还有这么专业的一面。 季亭舟抬头看我,「我要交代工作上的事情了,你拿笔记一下。」 「好,你可以开始说了。」我从包包里拿出rhodia手帐跟银白色lamy钢笔。 季亭舟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工作事项,即使内容里资讯含量非常大,内容很多也很杂,但他却能讲得井井有条,就算我边听边记笔记也能一次就懂。 这种严谨且精炼的表达能力没扎扎实实念过几年书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也侧面证明了这个季亭舟并不是像他自己讲的那样:就是一个走后门的。 他是认真念过书的人,他是一个凭自己能力也能坐上这位子的人。 他不只是个走后门的。 大概是看我分心了,季亭舟让我把他刚刚讲的话再复述一遍了「我讲完了,你复述一遍。」 我看着手上的笔记,按季亭舟的要求跟他讲了遍自己的理解。 季亭舟仔细听完后说,「你讲得不差,但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明摆着你就是第一天上班啊。」 「我确实是第一天上班。」 季亭舟笑了起来,又是那刻薄而戏謔的笑,「那我现在告诉你:以后不管谁跟你讲什么,你都要用电子邮件留下纪录。」 「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季亭舟笑得更锋利了,「想往上爬,不只要让对方留下文字纪录,你还得自己向上匯报,给上面的人一种你在勤奋做事的感觉,这样你懂了吗?」 「懂了。」 「懂了就每周五早上给我一个结报,不用太长,简单让我知道一下你这一周都有些什么进展就行。」 「好,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季亭舟想了一下,才说,「没有了,你去工作吧。」 季亭舟交代工作很果断也很全面,一次就把一个月的事情都给交代好了,所以我儘管是初入职场,也很快适应了南泽的节奏。 更何况做研究这件事情,我只是不擅长,而不是不熟悉,有了季亭舟的指点跟忍耐,我每天上班八小时都在看文献、写文章,做着做着也慢慢上手了。 日子平缓地滑过,如山径小溪的水不疾不徐地流。 上班、下班、写每周结报,每次一写就是一个礼拜又过去了,中间当然也有偷懒打混的时候,所以我很快摸清了南泽附近哪家手摇饮料最好喝又最不用排队。 是稳定悠然的日子啊,岁月静好,恬淡平顺。 只可惜,在给我的入职说明里,季亭舟忘了告诉我一件最重要的事:在南泽里,所有的寧静,都是为了给往后的暴风雨铺垫。 第三章 [季亭舟] 跟她不错的学歷互相辉映的,是秦至夏同样不上不下的工作表现。 秦至夏有个很厉害的技能,她总是能摸清楚及格线在哪里,然后交出及格线上三公分上的成品,不管我调整及格线几次都一样。 我在质疑秦至夏摆烂的时候,也觉得这种总能正好比及格多一点的技能是一种神乎其技的精准。 除了这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精准,行事作风跟各项特质都平平无奇的秦至夏在南泽的一眾同事里还是非常显眼,因为她办公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少了,除了电脑、书、笔记本这些工作必需品外,她只有一个永远装着清茶或奶茶的马克杯、有滤心的水壶、一支银白色的钢笔和一罐上面写着「冻鼎乌龙茶」的墨水。 有次我随手拿起秦至夏的墨水把玩,却觉得这墨水顏色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喜欢喝乌龙茶啊?」 「我在一个文具展上买的,那里还有卖高丽菜的顏色,我也买了。」 根本没回答到我的问题啊,「所以你喜欢乌龙茶跟高丽菜?」 「乌龙茶跟高丽菜不都是很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吗?而且乌龙奶茶很好喝啊。」 「那按照这个逻辑,你也觉得高丽菜很好吃吧?」 「这世界上有人觉得高丽菜不好吃吗?」 「所以你喜欢乌龙奶茶跟高丽菜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一刻,我觉得我终于抓到了跟她沟通的诀窍。 那一天,是秦至夏入职后的第五个周五,一个她刚刚交完周报的午后,正好今天她交上来的东西不需要太多改动,我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吃豆花。 秦至夏爽快地答应了,大概是因为天气真的很热,搞不懂为什么都已经是秋天了还能这么热。 在路上时,抱着随便聊聊的心情,我问秦至夏,「你今天中午是吃南泽很红的那个日式便当吗?」 「我通常都不吃午餐欸。」秦至夏用着聊家常的语气回答我,还顺手扎了个高马尾,手腕上的银色手鍊闪闪发亮,衬得手鍊底端的北极星坠饰格外显眼。 我看着作息混乱但表情平静的秦至夏,非常困惑「你不吃午餐不会饿吗?」 「可能已经习惯了就还好吧?而且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也不怎么吃东西啊。」 「不怎么吃东西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秦至夏偏过头,对着我古灵精怪地笑,眼睛里盛着的光比夏至时的日光还亮,我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好在秦至夏在这方面非常迟钝,她见我这样,也只是问了一句,「你是中暑了吗?」 我趁机整理好混乱的心绪,摆出我惯常的笑容,「可能外面太热了,进店里吹个冷气就好了。」 秦至夏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聊起了足球,真不知道为什么是足球。 「你是牛津毕业的,所以应该很迷足球吧?你是支持切尔西吗?」秦至夏讲着没什么逻辑的话,绑好的马尾在明亮的阳光下摇曳,散在额头边的碎发像撒过金粉般闪闪发亮。 「你这话有什么逻辑性上的关联吗?」我学着秦至夏的语气,她很喜欢问我说的话有什么逻辑性上的关联。 「英国人不是都很疯足球吗?而且切尔西就是伦敦菁英阶层在支持的啊,所以牛津毕业的高材生应该也都是支持切尔西吧?」 确实很有逻辑性上的关联,可惜推论出了错的结果,「但我支持兵工厂。」 「是哦?我支持皇马。」 「我们讲的不是同一个联赛吧?」 「当然不是同一个联赛,皇马在西班牙欸,但皇马的比赛节奏都很紧凑,因为他们都打反击嘛。」 「你还懂战略啊?」我推开豆花店的门,让秦至夏先进去。 「我懂战略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只是很少人会跟我聊这个。」 「那大部分的人都跟你聊什么?」 「论文。」 「需要的话,我现在也可以跟你聊论文。」 「你是觉得我们平常聊论文还聊得还不够多是吗?这么想跟我聊论文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跟你聊论文聊到凌晨。」 大概是真的很害怕我会跟她一路畅聊到天明,秦至夏火速转过身去跟柜檯点餐,「我要一碗三品豆花,配料我要汤圆、粉圆、qq圆。」 我把信用卡放在柜檯上,「我要一碗嫩仙草,不要放奶精,一起结。」 这家豆花店员工动作很俐落,很快就把餐点递给我。 我端着托盘,跟在秦至夏后面,「去找个喜欢的位子吧。」 秦至夏选了落地窗边的位子,热切的阳光打在她清秀的侧顏,她看着我,被阳光染成淡棕色的眼睛像剔透的琥珀,「你是真的想听我聊战略还是出于礼貌?」 我低头吃着仙草,想也不想就回答,「你觉得我是这么礼貌的人吗?」 「这么一说也是。」 这回答也真是够没礼貌的。 「你有看多特蒙德对皇马那场比赛吗?」秦至夏边吃豆花边问我,糖水沾在她的手上,我递了张卫生纸给她。 「哪场?欧冠决赛那一场?但那场皇马不是赢了吗?」 「对啊,但那一场多特蒙德其实有破解皇马的战术哦。」秦至夏兴致勃勃地说,「皇马惯常打反击嘛,但那场多特蒙德把球权全部让给皇马,逼得皇马没空间打反击,所以那场皇马其实赢得很艰难。」 「不觉得多特蒙德的战略很酷吗?我觉得他们超聪明的。」秦至夏笑了起来,此时刚好一辆公车从窗外开过去,阳光、店内的灯光、和公车的车尾灯全部一起洒落于秦至夏乾净的容顏,像整个世界里面,只有她被深邃地打亮。 那一秒鐘,所有的光都匯聚在她身上。 她一个人就是一整个盛夏。 大概是见我没接话,秦至夏便低下头吃豆花。 她吃豆花时非常专心,甚至比她工作时都专心。 我看着眼前的秦至夏,忽然在这么日常的画面里,体会到非常超现实的平静:原来我的人生里,是可以有那么几个瞬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争,不用担心被算计或是去算计别人。 「你的仙草好吃吗?」秦至夏把她的豆花吃完了才抬起头问我。 「还行,你的呢?」 秦至夏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后才回答我,「糖水好像有点太甜,而且我觉得这个汤圆跟粉圆都有点太软了,qq圆的芯也有点粉粉的,不知道是不是没煮熟,可能是没有煮得很透。」 「你这回答得也太全面了吧?」 秦至夏耸耸肩,「我之前就有被人说过是个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会很认真思考的人,现在看来那个说的应该是真的。」 「那个人是谁啊?」难得听秦至夏提起别人,她工作的时候公事公办,就算是间聊的时候也极少提到别人。 秦至夏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措辞,「一个前辈,是他推荐我来唸政治的。」 「对你影响这么深啊?」见秦至夏一脸疑惑,我补充,「你应该不是一个很容易被影响的人,所以能够影响你的人应该对你来说很重要。」 「虽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应该只是我当时真的想转系,然后有个人刚好推了我一把。」秦至夏轻描淡写地就抹掉了那个人的重要性,「而且我跟他只见过两次,对方应该都不记得我了。」 「那你还记得他啊?」 秦至夏耸耸肩,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我记性比较好。」 回到南泽以后,秦至夏继续去工作了,而我则被姜青叫进院长办公室。 熟悉的茶香、熟悉的灰色西装、熟悉的温文儒雅的笑脸、以及这背后的拥有者:刘叡。 刘叡充满歉意地看着我,「不好意思,这次事发突然,必须麻烦你。」 我后背发凉、脑袋一片空白,能让刘叡感到抱歉的事情极其稀少,「你是希望我现在去河口村上吊吗?」 刘叡嗤笑,「我还没有到这么极端。」 我瞬间冷静许多,「那你要我干嘛?」 「你可以开车去机场帮我接个人吗?他突然从国外回来。」 这多简单的事,「行啊,你希望我开哪台车?」 「有什么选项?」 「爱快罗密欧、宾士、volvo之类的,你有特别偏好哪个吗?」 「又不是我要搭。」刘叡失笑,「但我就算帮他一个忙,你开宾士去吧,你宾士是哪一年的?」 「忘了,反正是它被收购以前的。」我的回答明显让刘叡很满意。 这时我这才想起来,我竟然忘了问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是要去接谁啊?」 刘叡一派淡然,「陈怀驥。」 我震惊,「他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刘叡还是风云不惊,「知道,我们今天晚上七点在晶华,你要来吗?」 面对刘叡的邀请,我毫不犹豫,「这种事情不用带上我。」 刘叡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你去接陈教授了,姜青会把班机号码传给你。」 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找我去啊?我都没见过他几次。」 刘叡笑得更深了,那笑容却像是隐约在嘲讽我的天真,「因为今天晚上所有见过陈怀驥好多次的人都在包厢里吃饭。」 非常好的回答。 不过刘叡却忽然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对,应该还有个跟陈怀驥关係不错的人晚上没去吃饭。」 「谁啊?」 刘叡神秘一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三章 [秦至夏] 虽然南泽是学术机构,但跟我一个办公室的都是研究助理,年纪都不大,週五晚上也总是洋溢着要去派对或连躺两天的欢乐。 但今天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跟季亭舟一起吃完豆花回来后,我就能明显感觉到办公室里流动着诡譎的气氛,以刘叡为首的几个教授表情都染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深沉,座位在我旁边的姜青则是非常忙碌。 今天的姜青不断地在接电话、写电子邮件,忙到连起身装水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我同事爱大爆发递了几条巧克力给她边讲电话边吃才让她活下来。 就她这忙碌程度若是不补充热量跟水分,低血糖晕倒都是最乐观的结局。 跟姜青的忙碌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分属于其他教授的研究助理们,这些人全都是如获大赦的表情,在只有研究助理而没有教授的群组里,他们接二连三地表示下周三前原订的会议全部往后延一周。 季亭舟倒是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打算走去他的研究室问他时,姜青在便条纸上写了行字塞给我,我打开一看,发现纸上潦草写着:季教授出去了。 我看了正在讲电话的姜青一眼,她点点头。 在南泽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姜青跟我并没有什么交集,更正确的说法是:她跟所有人都显得疏离。 她不参加任何一次的团购、也不一起讨论八卦、更不会有人来找她间聊,还有些同事会私底下说她装、说她总端着、甚至是一些更刻薄的话,让我一直都怀疑她是不是被集体排挤,但她本人总是一副但然自得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多过问。 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姜青不被亲近,却被我们这群人深深畏惧跟尊敬,只要她愿意出手,那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之前有个同事犯了挺严重的错都快要被开除了,姜青淡淡一句「她离职会让其他人不太方便」就让那同事全身而退,而且我还曾听过她对着手机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人都没气了,除了埋还能怎样?」 光就以上这几点,就已经足以让姜青在办公室里横着走。 在过了快一个小时后,姜青终于放下手机,向来沉稳的她此时也有些掩不住的疲态,我又递了一杯水给她,「你还好吗?」 姜青接过水,语气还是一贯的镇静得体,「还好,谢谢。」 「你要吃点东西吗?」 「有什么?」 「义美小泡芙、燕麦棒、果冻啊,我有满多的欸,你自己挑吧。」我拉开我的零食抽屉,非常骄傲地展示这些让我充满精气神的大补品。 「你是小学生去郊游啊。」姜青失笑,有点不是很礼貌,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没有任何算计的笑。 「上班很累啊,你都不吃的吗?」 姜青大概也意识到了那笑容不太礼貌,所以她很快就把笑容调整成符合社交场合的优雅,「那我拿一个果冻就好,谢谢。」 不愧是姜青,就算是随便挑个零食,还是能选到热量最低、最不沾手的那个。 迅速吃完果冻后,姜青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还有事情要先走了。」 「下礼拜见。」 「嗯。」姜青简单应了一声,却在临走前告诉我,「你以后有什么问题跟我说,我能解决的就帮你解决。」 「那如果你不能解决呢?」 「那就得去找你后面的人了。」 姜青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后没多久,骆皓就进来了,「姜青呢?」 我诚实回答,「她刚离开办公室了。」 骆皓继续问,「那你知道她是要去哪吗?」 「不知道,我跟姜青不熟。」 「她不是坐你旁边吗?」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逻辑性上的关係吗?」 骆皓玩味地打量着我,「你是这么在乎逻辑性的人吗?」 这问题问得也很不逻辑啊,「这问题跟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有关联吗?」 「没有关联啊。」骆皓斜靠在姜青收拾整齐的桌面上,居高临下地打量我,「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我当然没笨到会觉得骆皓是想找我约会或追我,更不可能智商低落到听不出他那问题里的弦外之音,「我要留下来加班,可能九点才会走。」 「九点不都过了晚餐时间吗?」骆皓状似无意地问。 「是啊,但今天事情比较多。」 骆皓深表同情地点点头,我真希望他快点走,再不去晶华就赶不上了吧? 但他偏不走,还跟我聊上了,「最近工作怎么样?」 「很好。」 「跟季教授一起工作还习惯吗?」 「就是工作。」 骆皓突然话锋一转,「你那手鍊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好怪的要求,但也不好拒绝,我只得把手鍊拆下来,递给骆皓,「这我国中的时候在西门町那边随便买的,都不到一千块。」 「你手鍊的这个坠饰很特别啊,我没在其他女生身上看到过。」骆皓仔细打量我的手鍊,打量我了还用他那一看就贵得能付一个月房租的领带把手鍊擦乾净后才还给我。 我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骆皓这话很不对劲啊,「骆教授看过很多女生吗?」 骆皓愣了一下,「可以不要讲得跟刑法这么掛勾吗?」 「我没有说对方不愿意啊。」 「那有没有可能是我不愿意?」 我看了骆皓那俊俏得跟明星一起拍时尚杂志封面也不违和的脸,果断承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就在我以为骆皓终于要走的时候,他跟我借了支笔,「你就只有一枝笔啊?」 「这笔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我妈送我的。」 骆皓也懒得继续追问,拿过姜青桌上放的便条纸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你有什么问题就联系他啊。」 我接过一看,发现那是个电话号码,前面的国码还是比利时,真是谢了,这肯定是诈骗。 大概是看到我狐疑的表情,骆皓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拿出他的手机拨了那个号码,竟然还拨通了。 在确定拨通后,骆皓把手机递给我,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非常客气地说,「你好,请问你是?」 对面的声音半是正经半是戏謔,「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需要一点心理諮商,所以我果断把电话给掛了。 「这是诈骗电话吗?」我问骆皓。 「你觉得是就是。」骆皓看了下他手上的錶,「我该走了,晚上有点事情。」 终于走了,太好了,「骆教授慢走。」 骆皓扬起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再待一下吧。」 我当场丧失表情管理能力,而骆皓肯定也发现我了表情的异状,因为他说,「看来有人在背后把我说得很难听啊。」 「没有,没有,他说得很委婉。」我火速澄清,才不想要引火上身,别说他们两个人大对决了,光他们闹点小脾气都是足够我丢工作的程度。 骆皓意味深长,「哦,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讲什么啊?」 完了。 骆皓走了。 骆皓走后,旁边的同事靠过来问我,「你跟骆教授到底在聊什么啊?」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他为什么还跟你说这么久?」 「他可能只是无聊。」或有病。 「好好哦,我也想要帅哥跟我说话。」 「那要不你现在衝过去找他?」 「我衝过了。」 不是,南泽大学这么卧虎藏龙吗,「然后呢?」 「骆教授说我再给他带来困扰他就要去法院告我。」 南泽大学真的是地灵人杰啊。 「你还不走吗?」其他同事都已经陆续回家,见我一直不走,有个同事过来关心我。 「我今天要加班。」 那同事完全不能理解,「为了这份钱也不多的工作,有必要这么努力吗?你是不是想念博士啊?」 「那大概率不是的。」 那同事用看怪人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我,然后就走了。 我并没有跟我这些幸运躲过一劫的同事说:今天情况特殊,而我还惹上了其中最复杂的一个人,复杂到不只姜青爱莫能助,连骆皓这个平日里被眾星拱月习惯的帅教授都亲自来找没讲过几次话的我旁敲侧击想套话。 但凡脑子我还没被怪物当成烤鸡心吃乾抹净,就会知道今天晚上牵动的事情非同小可,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里加班还显现我的善良无害跟清心寡慾才是最优解。 去你的陈怀稷,最好就不要让我碰上你。 第四章 [季亭舟] 我进到机场的出境大厅后,很快就接到了陈怀驥,但令我意外的是:陈怀驥竟先认出我。 「是谁让你来接我的啊?」穿着深棕色格纹西装外套的陈怀驥问我,只拉着一个银色rimowa登机箱的他似乎对于我的出现毫不意外。 那我可就意外了。 陈怀驥没见过我几次、跟我或我背后的季家关係就算不到水火不容肯定也不到会相互接机,就算刘叡真的只是想拉个人来让他这个老对手难堪,也不应该找上我。 横算竖算我都不该是会被放在名单内的候选人,怎么陈怀驥对于我来接机是这么一个不出所料的态度? 我没有回答陈怀驥的问题,只是接过他手上的登机箱,「我帮你拿吧。」 「没事,我自己拎就行。」陈怀驥握着行李箱拉桿的手非常苍白,甚至都透出了血管的青绿色,没被西装外套遮到的手腕处也异常消瘦,甚至还有些已经淡掉但仍怵目惊心的伤痕,而且他说话时明显中气不足,连简短的句子都没办法一口气讲完,好像严重心悸一样。 「你开车来的吗?」陈怀驥问我。 虽然他看似没发现我对他的打量,但我知道他肯定发现了,因为有些求生本能他是想丢也丢不掉。 「是,我开宾士来的。」 「宾士不错,我自己也开宾士。」 难怪刘叡叫我开宾士。 陈怀驥跟我一起走去停车场,中间他接了通非常简短的电话,简短到他只问了对方一句「你觉得呢」,对方就直接把电话掛断。 「这里是不是诈骗电话很多啊?」陈怀驥笑着问我,我却在那笑里看见他再怎么竭力克制还是洩漏出来的悲伤与失落。 在这之前,我见过的陈怀驥都是意气风发、理念鲜明也不介意公开捍卫信念的样子,他是那种会找大家一起吃饭喝酒、跟大家一起高谈阔论各种社会议题的人。 他很有理想、个性上也远比刘叡来得张扬外放,是那种会被推举去站在人群中心也喜欢镁光灯都打在身上的人,但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人,已经一点光都没有。 一个无法发光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行李我帮你放后面可以吗?」我打开后车厢,陈怀驥就靠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空洞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帮陈怀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陈教授,你可以上车了。」 陈怀驥这才回过神来,「谢谢。」 大该是车子停在没冷气的地下室久了,车内非常闷热,陈怀驥一坐上副驾,就把西装外套往上拉,让他手腕上自我伤害的痕跡更明显,但基于礼节,我也没提这话题。 「你在南泽工作吗?」在车上时,陈怀驥主动开了话题,但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应该说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太专心。 「我被安排进南泽哲学系。」 「那里走后门进去的很多,你有助理吗?」 这问题就很有深意了啊,「陈教授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陈怀驥不屑地笑了笑,「不是整个南泽都希望能够有个姜青当助理吗?」 「姜青怎么可能是我的助理?」 「所以你现在的助理是?」 「一个……」我话才讲了一个开头,就知道自己被陈怀驥套话了。 显然我太低估陈怀驥了,就算身体被自己摧残过,脑袋还是逻辑在线。 陈怀驥见我没继续说话,便换了话题,「你车上有水吗?」 「没有,陈教授很急吗?」 「我需要吃药,fluoxetine。」 我知道那个药,治疗忧鬱症的,但我很讶异陈怀驥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陈怀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就我现在这样子,再怎么装都骗不过刘叡跟你哥,所以也没什么好不能说。」 我把车停在了转角,让陈怀驥去路口的7-11买水。 结果陈怀驥下车后不但没买到水还走回来跟我说,「那家店不收美国运通。」 你当7-11是万豪吗,「陈教授身上没有台币吗?」 「没有啊,不是到处都能刷卡吗?」 我乾脆自己来算了,「那陈教授先上车吧,我去买就好了。」 买完水后我敲了敲副驾车窗,把水递进去给陈怀驥让他吃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注意他的西装外套上别着一个不太起眼的银色胸针,而且样式还不偏不倚就是秦至夏手鍊上的北极星。 上车后,我装作漫不经心找话题,「陈教授的胸针很别緻啊,是在哪里买的?」 陈怀驥看了下自己的外套,「忘了,几年前在早稻田客座的时候买的。」 谢谢你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我也想买一个这样的胸针,你能让我拍一下照吗?」 陈怀驥微微皱起眉,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掩盖自己的不情愿,但他还是把胸针拆下来,放在自己毫无血色的手掌上,让我拍照。 趁红灯时,我迅速拍了张照,「谢谢陈教授。」 陈怀驥把胸针别回去,「你这种想要媒体报导你整天在夜店玩的人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注意到陈怀驥的用词别具深意,「想要媒体报导是什么意思?」 「你那报导的出现频率挺高,没点底不行的。」陈怀驥不愧是搞媒体曝光的好手,一眼就看穿背后的曲曲绕绕。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点什么,只是问我,「你知道我住希尔顿吧?」 「知道啊,我还知道希尔顿收美国运通卡。」 陈怀驥也听出我话底的讽刺,但他也不生气,而是顺着我的话说,「但我选希尔顿是因为那里没有餐厅,今天晚上应该每个人都在餐厅里吧?」 「陈教授不想碰到他们吗?」 「我没有被邀请啊。」陈怀驥讲得很直接,脸上的满不在乎看起来也不像装出来的,他似乎是真的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我可不觉得会没有问题。 陈怀驥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肯定心里有数,在明知身体不行的情况下还要搭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肯定不会只是因为想念凤梨酥或鼎泰丰,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陈怀驥的父母都跟他弟弟一起住在加州。 那他这次回来,肯定是为了河口村开发案,但肯定也不只是为了个开发案。 他离开的这几年里不管季家还是刘叡都插手过不少公共工程,但他一次都没出手,无消无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我偏过头看着已经睡着了的陈怀驥,即使在睡眠之中,他还是紧锁眉头、粗重地吸气吐气、并紧紧抓着他的外套,周围縈绕的空气都带着抑鬱的气息,但这样一片灰暗里,别在他外套领子上的北极星却格外明亮,提醒了我刘叡那句没说完的话:「不对,应该还有个跟陈怀驥关係不错的人晚上没去吃饭。」 那个人,会是秦至夏吗? 就快到希尔顿了,陈怀驥下车前,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猜疑,「你知道秦至夏是谁吗?」 陈怀驥愣了下,虚弱委靡的眼神瞬间变得很警惕,但语气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她是秦为的女儿,那个秦律师不是在帮你们家打官司吗?」 「那陈教授跟秦律师的女儿熟吗?」 陈怀驥笑了起来,「你问我跟别人的女儿熟不熟,是不是不太得体啊?」 「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啊。」虽然陈怀驥很机警地没被我套出话,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而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希尔顿到了,陈怀驥拎着他的行李下车后,我发了封讯息给刘叡,简述了一下陈怀驥的状况。 刘叡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秒回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我甚至还想对刘叡说谢谢,不来今天这一趟我还不会知道秦至夏藏得有多好,想到这边,我当即就打了通电话给秦至夏。 秦至夏很快就接起电话,「季教授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你的事可多了,「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办公室加班。」 「你开镜头让我看一下。」 秦至夏明显觉得我有病,但还是打开前置镜头,让我看到她那简洁到几乎能送进包浩斯博物馆的办公桌,「这样可以了吗?」 「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找你,你可以在办公室等我吗?」 秦至夏有点犹豫,「现在很晚了,我要下班。」 「那正好我送你回家。」 「我可以自己回家。」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 「那行吧,我在一楼等你。」 「我大概二十分鐘后到。」 墨黑的天空开始下雨,让这个夜晚更凉了几分。 秦至夏拎着两杯星巴克上车,「你要喝奶茶吗?我可以给你一杯。」 「你买的这是什么啊?」 「热的伯爵茶那堤,两杯都一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今天星巴克买一送一啊?」 「对啊。」秦至夏系上安全带,非常认真地喝着奶茶,「这奶茶好甜啊,他是不是糖浆多压了几下?」 「那你要去客诉吗?」 「倒也不用,而且他多加糖浆算我赚吧?多加一次糖浆要加15块,那他多给我压一次糖浆我就现赚15块,而且我还有两杯,怎么想都挺赚吧?」 我没忍住,直接就笑了出来,秦至夏就是有这个特质:在大事上轻松带过,但在小事上不知道为什么就非常较真。 「你在笑什么啊?」秦至夏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突然发疯的怪人。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有趣。」 「骆教授也说过我很有趣,但应该不是讚美的意思。」 「哦,这样啊,」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很擅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那陈教授有说过你很有趣吗?」 秦至夏非常认真地思考,「我不记得我在南泽里面有遇过姓陈的教授。」 不想浪费时间,我直接单刀直入,「我指的是陈怀驥。」 秦至夏的表眼神瞬间就变了,但在语气上还是很节制,「我只见过陈教授两次。」 「那两次里面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要太认真思考。」 「还有呢?」 「他叫我做人要有礼貌。」 「还有呢?」 秦至夏又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有了。」 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我把车开到附近空着的停车格后停下,「我们在这里把奶茶喝完再走吧。」 秦至夏直接点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有些诧异,却也瞬间就理解了,在这个风云变色的晚上,我不是第一个人来找她的人,「还有谁也找过你?」 「姜博士跟骆教授。」 「姜博士是指姜青吗?」姜青确实在南泽攻读博士。 「嗯。」 「他们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也讲得很模糊,大家都很忙,我看姜博士一直打电话订餐厅。」秦至夏耸耸肩,脸上的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今天晚上应该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我没有回应秦至夏,只是拿出刚刚送陈怀驥去希尔顿时拍的照片,问她,「你认得这颗星星吗?」 秦至夏看了一眼就说,「这跟我手上的一样啊。」 「那你知道这是谁的外套吗?」 秦至夏一愣,「不是你的吗?」 「是陈怀驥的。」 「哦。」秦至夏还是不懂,「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係?」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秦至夏的脑回路,在很多个子弹击发的瞬间,秦至夏的懵懂与迟钝应该让她和许多伤害与尖锐擦身而过吧? 我换了一个问法,「如果你现在看到陈怀驥,你会跟他说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为什么?」 「我只跟他见过两次面啊。」 「那见第三次面也很合理。」 「但那第三次一直没有发生,所以我以为那再也不会发生也很合理吧?」 「那先不管那第三次会不会发生,你就先假设你现在看到了陈怀驥,那你在看到他的时候会说什么?」 「如果一定要讲一个答案的话……」秦至夏思考了非常、非常久、久到她给我的奶茶都凉了,她才说,「我应该会跟他说:我很好,那你呢?」 「就这样?」我很惊讶,秦至夏想了这么久,就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对啊。」秦至夏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想说的就这样啊,不可以吗?」 「就那么一句话,你能说什么?」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啊。」秦至夏说,夜晚的雨滴答滴答地打在玻璃上,透明的水映照出秦至夏脸上的表情,那表情非常乾净也非常明亮。 第四章 [秦至夏] 我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周末。 这周末我们家很早就订好了要出去吃饭,还订在一家刚拿到米其林一星的中餐厅。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在好餐厅,或至少有名的餐厅,体面吃顿饭的周末。 在去程的路上,我爸跟我哥聊着国际新闻,间中还穿插着我爸手上快要收尾的案子,也就是河口村开发案。 如果我爸所言非虚,那这桩开发案都几乎成定局,还有什么可操作的空间? 还是我爸这种一万八一小时的顶尖律师也会有判断失准的时候? 在餐厅落座时,我开始怀疑起了后者的可能性,因为我看到几个穿着整齐套装、摆明来谈生意的白领菁英逕直走向餐厅最底处的包厢,其中一个男人还客气地问候了我爸。 我爸向我们介绍这男人,「这是我客户,云鼎建设的季亭序先生。」 季亭序笑着和我们这桌人打招呼,笑起来的质感和刘叡一模一样:优雅、礼貌、老谋深算。 「你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啊?」季亭序说话时眼神不经意扫过我,不到半秒鐘的眼神交会就让我知道:他对我知根知底,而且他有的是办法和执行那些办法的能力。 「对啊,已经在做事了。」我爸好像还不知道我就是跟着季亭序的亲弟弟做事,不过季亭序也没提。 没提的事情,从来都比明摆在檯面上的事情更令我害怕。 季亭序很快就走了,从走入包厢的人数来看,他今天晚上会很忙。 餐厅开始上菜了。 但我哥似乎对这家餐厅的菜没兴趣,而是一个劲地问我工作怎么样了。 「工作很好啊,主管对我也不错,满肯教的。」我给出四平八稳的回答,实际上的波涛汹涌自己知道就好。 我哥也笑,笑里是赤裸裸的鄙夷,「当初爸爸妈妈都在说你念的学校好,还要飞到欧洲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结果你现在就在做助理?」 既然大我六岁的亲哥哥都带头玩得这么开,那我也不客气了,「哥哥最近是打算全职创业吗?之前当副业卖的那些家具鐘錶应该赚了很多钱吧?毕竟一个葡萄牙手工掛毯都能卖到六千块,毛利应该超级高。」 我哥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我爸跟我妈则是需要心理諮商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我哥慢慢玩。 经歷了饭桌上的争吵后,剩馀的周末异常安静,给了我不少时间评估要不要换掉手上那条已经戴了很多年的手鍊。 前天季亭舟拿了张别在陈怀驥西装外套上的胸针给我看,那胸针的样式跟我手鍊上的坠饰非常相似也就算了,重点是季亭舟是从哪里搞到陈怀驥的外套? 肯定不是季亭舟入室抢劫吧? 而且季亭舟拿照片给我看的时候,那张胸针的照片是他手机相册里面最前面的那一张,代表是最近期的照片,可推知季亭舟跟陈怀驥在近期内见过面,再稍微结合一下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每个跡象都指明一个放一个月前我绝对不会相信的事情:就是陈怀驥回来了。 陈怀驥在河口村开发案快要收尾的时候回来,是真觉得自己能绝境大反攻? 我不知道陈怀驥到底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每一个人肯定都想透过我来知道或影响陈怀驥在想什么,光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胃部翻搅、眼皮狂跳,现在这局面对我来说非常不妙。 周末过后,天气驀然转凉,从昨晚就一路没停的降雨冲散了暑气,给整个汲汲营营的城市增添些许凉意,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注意到有个同事把桌上的冰奶茶换成温红茶。 我在茶水间泡茶的时候遇见了来装水的姜青。 姜青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但打招呼的内容实在是尽显嘲讽,「你这周末过得好吗?」 我也语带讽刺地回答她,「特别好、特别平静。」 「那很好。」姜青弯腰装水,眼神扫过我的手腕,「你的手鍊很漂亮,别人送的吗?」 「我国中的时候自己买的。」 「自己买比较好,至少能够自己选。」 「是啊,但不是每次我都能够自己选。」 「总是能自己选的。」姜青将保温杯的盖子紧紧旋上后,定定地看着我,「看清楚自己手上的牌,然后好好选,因为不是每个选项都在檯面上。」 是吗?现在的我,有哪些不在檯面上的选项吗? 「刘院长在办公室等你。」 原来刚刚的温情喊话是为了这个啊?我真是谢谢她。 我把泡好的茶端回办公室里慢慢喝完后才走去院长办公室,这是我一个基层小员工最后的倔强。 院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但我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刘叡亲自帮我开门,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请进。」 就跟上次一样,刘叡领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我对面,彬彬有礼地问我,「喝冻顶乌龙茶可以吗?」 我当然说可以,但看着他泡茶的背影,我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冻顶乌龙茶是我墨水的顏色,而这个总是高居顶楼的院长,竟然能够注意到我一个小职员桌上摆什么墨水? 真是深不可测。 刘叡把刚泡好的茶递给我,「小心烫。」 「谢谢刘院长。」一看这杯子大概能抵我一年的薪水,我赶紧放到茶几上,还把杯子推得更里面一点避免打翻。 刘叡倒像是不怕烫一般,稳稳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语气也是有条不紊的优雅,「你见到陈怀驥了吗?」 这问题我现在很熟了,「陈教授不是在匈牙利教书吗?」 刘叡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里带着锋利,是很有威胁性的眼神,但他的语气还是很斯文,「他前几天回来了,你不知道吗?」 「没有人告诉我他回来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刘叡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时,不会找到任何一点说谎的痕跡。 论说谎,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一路过关斩将当到院长的刘叡?我连路上的那些直销都骗不过。 但论到一脸真诚地说话,那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在所有能够踏进院长办公室的人里面,没有人比我这个刚离开校园的年轻小女生更真诚。 刘叡没有继续往下追问,而是又浅浅啜了一口茶,然后问我,「这茶好喝吗?」 我根本就没喝,「这茶对我来说还有点烫。」 「不好意思,刚刚冲的热水太烫了,你放凉后再喝,小心别烫着了。」刘叡温声说着,像春节餐桌上会见到的那种会发丰厚红包又不会问冒犯问题的和蔼长辈。 刘叡很擅长营造这种形象,儘管他根本没大我那么多岁,更甚之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现在茶应该凉了。」刘叡说,还是那样温声细语。 「谢谢刘院长。」想着刘叡在没摸清陈怀驥底细前应该也不敢贸然毒死我,我便勇敢地喝了一口茶,没毒,但还是很烫,烫到我都分不出这茶到底什么味道。 「茶好喝吗?」刘叡又问了一次,到底是多在乎这杯茶。 出于礼貌,我说,「很好喝,谢谢。」 刘叡看着我,这次他看着我的眼神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戏謔,「秦至夏,你真的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我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刘叡斜斜勾起笑,笑里满满都是凉薄的嘲讽,「可能陈怀驥就喜欢这个类型。」 「陈教授喜欢我?」我皱起眉,怎么这话听上去不太吉利? 刘叡微微扬起眉,略显惊讶地问,「你不知道陈怀驥喜欢你吗?」 「不知道。」这种事情我是要怎么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刘叡微笑,优雅地欣赏我的手足无措,「去看看陈怀驥吧,听说他最近状况不太好。」 我现在状况也不太好,「陈教授怎么了?」 「好像是心理上出了点问题,你现在打电话问问他吧?」刘叡用得虽然是问句,但明显不打算听到否定的答案。 「我没有陈教授的电话。」 「我有。」刘叡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后递给我,「你跟陈怀驥说吗?」 我能说不吗,但我还没说话,电话那头的陈怀驥就已经带着慵懒和厌恶发话了,「你打电话来如果只是想知道我死了没,那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这话可真难接,我只能打最安全的牌,「陈教授好。」 电话瞬间就没声音了,但手机上显示着通话还在继续,我转过头探询地看着刘叡。 刘叡从容微笑,「希尔顿的讯号很好,你再等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希尔顿的讯号真得特别好,陈怀驥发话了,「希尔顿讯号很好啊,但显然风水不好。」 刘叡面色不变,「需要我帮忙陈教授把饭店换到万豪吗?」 陈怀驥冷冷回应,「我比较需要你别烦我。」 刘叡还是微笑,「陈教授就不想要自己的学生去看看你吗?」 陈怀驥沉默了,可见他不只听到我的声音会沉默,听别人提起我时也会沉默。 怎么,我是佛地魔吗,「如果陈教授不想见我的话,我可以不去。」 我话音未落,陈怀驥就马上澄清,「我没有不想见你。」 那只要一跟我有关就沉默是怎么回事,我很困惑,刘叡却是掌握全局的从容自在。 又沉默了几秒,陈怀驥才问,「你是真的想来,还是只是刘叡要你来?」 问这句话时,陈怀驥的语气好像更柔软也更克制,但我也没时间多想,毕竟刘叡还站在我身后,「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陈怀驥很快就听懂了,「你不来的话,应该也不会好过吧?」 问得这么白话我也不会好过啊,「什么时间对陈教授来说比较方便?」 陈怀驥轻笑了一声,「你就选你方便的时间来就好了。」 我转头问刘叡,「刘院长希望我什么时候去?」 刘叡看了眼墙上的鐘,「那你吃完午饭就去吧。」 我问陈怀驥,「那跟你约下午一点半可以吗?」 「行啊,约在希尔顿可以吗?」 「可以,陈教授再见。」掛掉电话后,我把手机还给刘叡。 刘叡将手机收回西装内袋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你听起来跟陈怀驥不熟啊。」 「我只见过他两次。」 「是吗?」刘叡将手机收起,眼神还是放在我身上搜索着说谎的痕跡,「真有趣。」 为难我一个底层员工很有趣是吗? 然后刘叡给我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好好关心一下陈怀驥吧。」 第五章 [季亭舟] 我很意外但也很不意外地得知秦至夏被刘叡逼着去找陈怀驥。 一开始我被刘叡出神入化的演技给骗过,以为秦至夏不是他手上的牌。 现在我才看懂:秦至夏不只是刘叡手上的牌,甚至还是最具效果的那一张牌,刘叡就是打定了用秦至夏拖住陈怀驥,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刘叡会选在这时候出手? 季家聘了一小时一万八的秦为领军律师团去河口村谈土地徵收,秦律师也不负他的高昂价格,成功让河口村大部分的村民都同意徵收,即使还有零星几户钉子户寧死不屈,也不妨碍后续的土地徵收,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跟上次荷甫村一样,开着拖拉机直接把那些不合作家户的田地辗过去,强制执行公共建设工程。 上次在荷甫村的粗暴作风虽然引起一些公民团体的反弹和媒体关注,但刘叡拿出一份不知道怎么会有陈怀驥签名背书的公共政策建议书,运用一切公关手段把所有错全部推到陈怀驥身上,让云鼎跟他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颠倒黑白、靠着钞票、人脉、政商关係和大把钞票砸出来的律师团让荷甫村的土地徵收案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 刘叡明明就成功过一次了,这次在急什么? 陈怀驥回来的这几天也没什么动作,就是在希尔顿里休养生息,还得抽空去找心理諮商师喝茶聊天。 不是没有人找过陈怀驥,但他不是称病不出就是漫不经心,虽然他的身体状况合理化了他所有的无所谓。 就他那破烂身体,能翻起什么水花? 只要稍微走长一点的路他都能当场断气在中途。 不过这些问题我并没有问刘叡,当然也没有问其他人,只是默默收在自己心里。 在南泽里,大家不是有口难言,而是有意识地选择闭口不提。 我随便插手只会惹来麻烦,那不如袖手旁观,先看看别人手上是什么牌、打算怎么出牌。 「季教授。」秦至夏走进我的研究室,她如墨色锦缎般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不知道是不是发型的因素,本就纤细的她看起来更加瘦削。 我不用问也知道她的来意,「你要去找陈怀驥是吗?」 「是,所以我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在南泽,如果季教授有什么事情,请发电子邮件给我。」秦至夏完全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她的行程,看来她适应得很快啊,这么快就知道南泽里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件事都不是秘密。 「今天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绕过秦至夏,关上了我研究室的门。 秦至夏的身体一僵。 「这里没别人了。」我坐回椅子上,仰起头,望着僵硬站着的秦至夏,「你对我说实话:你跟陈怀驥到底什么关係?」 秦至夏低头看我,漆黑的眼眸里全是重重压下来的阴影,「我跟他只见过他两次,能有什么关係?」 「你跟他真的只见过两次?」如果真的只见过两次,陈怀驥外套上的别针样式,为什么会跟秦至夏手鍊上的坠饰如此相像?那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而且陈怀驥不是那种会让巧合发生的人。 秦至夏也不惊讶于我的不相信,只是无奈地解释,「我跟陈教授真的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另一次是我大一暑假。」 这谎话的等级也太低,「你如果不诚实,我也没办法帮你。」 「我没有说谎。」秦至夏执拗地看着我,一步不退。 越来越大的雨敲打着玻璃,然后流泻成一地透明色的凝凉,结成让人看不清前方的雾,在淅沥哗啦的雨声里,秦至夏一言不发,我也保持沉默。 沉默是武器。 这是我哥和刘叡在谈判桌上教会我的。 他们会让对手尽情出招,然后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地沉默,让那份沉默带来强烈的心理压力,不只用沉默掩饰住自己手上的牌,还能以此迫使没熬过沉默的那一方让步,先开口就是输。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秦至夏这个应届毕业生在这压力巨大的沉默里竟然撑得比我遇过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更久,而那些人几乎都比秦至夏更年长、更有社会经验,从这角度来看,秦至夏真可谓是心理素质坚强。 在漫长的沉默里,秦至夏望着我,那眼神倔强而冷静,纤瘦的她在巨大压力下迸发出强韧的生命力,而我则在她年轻而墨黑的眼眸里,看见冷漠锋利的自己在妥协。 是的,我妥协了,因为当我望着秦至夏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感觉撞进我心底,让我觉得输赢不重要了。 这一次,我可以让、可以输、我可以当那个放弃算计和精明的笨蛋,所以这次我选择先开口表明我的立场,「我想保护你,所以请你对我诚实。」 秦至夏叹了一口很长的气,「我真的没有骗你,但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 这就有趣了,「哦?所以是我问什么都可以吗?」 「我能回答的我就回答你。」 「行吧,那我就问一个你一定能回答的。」 「你问。」 「你喜欢陈怀驥吗?」 秦至夏一愣,眼里迅速闪出戒备,很好,知道在南泽里感情就是软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想打迂回战啊,那可不行,「因为我很想知道,所以就问了。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季教授的问题已经预设陈教授喜欢我,但我不确定这个预设的准确性。」 逻辑真严谨,真是块搞学术的料,「我问的是你对陈怀驥的感觉,不是陈怀驥对你的感觉,所以就算你说的那个预设准确性为零也不影响我们推进讨论。」 「我不习惯讨论假设性问题。」 「你那张政治系理论组的毕业证书是假的吗?」 秦至夏又叹了一口气,「那我换个说法:我不习惯讨论个人感受。」 「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有感受很麻烦,跟别人讨论感受更麻烦。」 「你都没朋友吗?」 「我跟gpt讲话。」 「你也不跟你家人讲话吗?」 「我们家的人都不太会问我有什么感觉,但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尽力演出一个感觉。」 「这样啊,」我恶意地勾起笑,「那你演一个喜欢我的感觉吧。」 秦至夏微微皱起眉头,不悦,但不悦得很节制也很冷静,冰冷到近乎锋利,「我演这个感觉有什么意义吗?」 我耸耸肩,双腿随意叠起,清楚感受到恶意在心里疯狂滋长,「意义啊?那当然就是演给陈怀驥看啊,你如果跟他一刀两断的话,所有麻烦就都结束了。」 为了让秦至夏更好理解,我乾脆把话说得很直白,「你会这么快入职是因为刘叡想让你进来,而刘叡看上的就是你跟陈怀驥的关係,只要这关係结束,你对刘叡来说就没有利用价值,你也可以走了。」 秦至夏很平静地看着我,更加平静地开口,「我知道。」 这次换我一愣,「什么叫做你知道?」 「季教授刚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都知道了还敢现在去看陈怀驥?」我站起身,这次换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矮我超过一颗头的秦至夏,「胆子很大啊。」 秦至夏抬起头看着我,扬起的下巴线条分明,「这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只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选吧。」 秦至夏脸上虽然明显写着「这甘你何事」几个字,但还是讲了,「刘院长说陈教授状况不好,所以我想去看看他。」 「就这样?」我扬起眉,完全不相信,在这个各怀鬼胎的学院里面,把人推进河里比关心隔壁同事更可信。 大概是见我不相信,秦至夏更仔细地解释了,「我不知道陈教授的状况到底有多不好,但如果他真的明天死掉,我会后悔今天没去看他,这样可以理解吗?」 不能理解,「所以你去看他,真的就只是为了知道他好不好?」 「对,我就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秦至夏点点头,被乌云遮住的微光穿过雨滴打在她身上,然后片片散落成她眼里的忽明忽暗。 在这个被阴影笼罩的研究室里,我终于明白:最打动人的光不是一望无际的盛夏,而是在尔虞我诈的幽暗里仍然能够乾净的去希望一个人过得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天,秦至夏也能希望我过得很好。 因为我儘管平等的讨厌全世界欸,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讨厌秦至夏。 我可能、也许、大概率,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上了秦至夏。 第五章 [秦至夏] 季亭舟提议送我去找陈怀驥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虽然我不知道季亭舟有何居心,但我纯粹是想找个人挡枪。 刘叡那句别有居心的「好好关心陈怀驥」实在让我不寒而慄,也激励我绝对得找个人帮我背锅。 跟季亭舟一起去的话就完美满足了我的计画,至少出事时我可以想办法把责任推到他头上。 我跟在季亭舟身后走出研究室去搭电梯,在电梯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骆皓走了进来。 「骆教授好。」我很有礼貌地跟骆皓打招呼。 「你好啊,秦至夏。」骆皓笑了笑,跟韩剧里的男主角一模一样,而且这位男主角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不过骆皓的下一句话直接把我的粉红泡泡碾碎,「你要去找陈怀驥啊?」 现在是整个学院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我要去做什么吗? 季亭舟倒是老神在在,「骆教授要一起去吗?」 「我可不想把陈怀驥当场气死。」骆皓还是那玩世不恭的模样,让人摸不清他说出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肯定不喜欢自己的学生身边站一个太帅的男人。」 季亭舟也笑了起来,却不着痕跡地问,「所以陈教授喜欢自己的学生身边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当然是他自己啊。」骆皓看着我,眼底的笑意味深长,「你说是吧?」 问我干什么,我只见过他两次,「我跟陈教授不熟。」 骆皓扬起他那英气且浓烈的剑眉,「但他跟你很熟。」 既然骆皓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尊重陈教授的自我认同。」 「记得帮我跟陈怀驥问好啊。」在走出电梯前,骆皓这么笑着对我说。 怎么这学院里的人笑起来都令我不寒而慄? 季亭舟开着他的宾士载我,旁边的后照镜映照出他随兴勾起的嘴角,「所有人都知道陈怀驥喜欢你啊?」 「可能是陈教授放出去的消息吧?」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陈怀驥那种阅人无数的老江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你不相信他喜欢你?」 「陈教授会说喜欢我肯定有他的理由。」 只是那理由跟喜欢无关罢了,在这个学院里面,谁不是最喜欢权力,而在权力面前,一个人算什么? 对一个人的喜欢,更加不算什么。 我知道我是陈怀驥佈局上的一颗棋子,只是这次,我愿意当他的棋子。 「你想好要跟陈怀驥说什么了吗?」季亭舟单手握着方向盘,却还是把车开得非常稳。 这就不麻烦我担心了,「他会想到事情跟我说的。」 季亭舟瞟了我一眼,「就算先撇开那不谈,你去看陈怀驥都不用带点什么吗?」 「陈教授什么都不缺,有什么好买的?」在看到季亭舟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后,我立刻改口,「那我买个伴手礼?」 季亭舟看着我,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情绪,「如果不是跟自己过不去,谁要喜欢你?」 季亭舟载我到了百货公司,我上网查过,这里有twg的茶可以买。 「你就买盒茶啊?」季亭舟轻蔑地看着我挑也不挑地就买下twg的礼盒,「你跟陈怀驥关係这么差吗?」 「我跟他就见过两次而已。」我边结帐边回过头跟季亭舟讲话,「而且买茶不好吗?他应该喝茶吧?」 「你买都买了,现在问是不是太晚了?」季亭舟笑了起来,刻薄又戏謔地、觉得全世界都很愚蠢的那种笑容。 我果断接过店员递给我的茶叶礼盒。 昂贵的车子再度在城市壅挤的街道里行驶。 雨下得越来越大,透明色细线被雨珠串起,鞭子般敲打车窗,而车里则是被抽空了声音的寂静。 季亭舟其实是一个不多话的人,但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眼间还是漫着那种对世界的刻薄与戏謔。 他连对自己的人生都没什么所谓,研究有进展他不开心、研究没进展他也没反应,教课也教得漫不经心,记起的学生名字是零,对身边的同事也是冷漠疏离,倒是我入职以后,就再也没在娱乐新闻上看过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你看我是因为暗恋我吗?」季亭舟偏过头来问我,目光扫过我已经戴上的玫瑰金单鑽项鍊时显得很满意。 我尽量压抑住想暗杀他的想法,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是想问季教授能不能把雨刷开大一点。」 「这已经是最大了。」 「这不是宾士吗?」 「这是宾士,不是神灯精灵,没办法让你心想事成。」 「让雨刷开大一点也不行吗?」 「现在不行,但你可以去投诉。」 这都不是我的车,是要去投诉什么? 快要到希尔顿时,季亭舟叫我打电话给陈怀驥问他希尔顿能不能帮忙停车。 「我没有陈教授的电话号码。」我话音未落就收到季亭舟的强烈怀疑,所以我补充说明,「我上次打给陈教授是用刘院长的手机。」 季亭舟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自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陈怀驥,「陈教授,请问希尔顿可以帮忙停车吗?」 我没办法听见陈怀驥的回答,只能看到季亭舟眉头紧锁,脸色难看,「我跟秦至夏一起来,不可以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掛断了电话,也不知道是他掛陈怀驥电话还是相反。 前面是红灯,季亭舟面无表情,却像在隐忍着怒火,真不知道刚刚陈怀驥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车内的气氛迅速变得肃杀,我闭紧嘴巴,避免扫到颱风尾。 绿灯亮的时候,季亭舟说,「去买条项鍊吧?这样看起来体面点。」 我不敢说不好,「我没意见。」 「没意见很好。」季亭舟一个右转,往希尔顿的反方向开。 不愧是出身大型建设公司的富二代,季亭舟带着我笔直走进tiffany。 他随手拉过一个店员,指着我说,表情就跟在家里客厅喝茶一样理所当然,「帮她挑一条项鍊。」 那店员火速在丝绒布垫上摆上五条款式各异的项鍊供季亭舟参观选购,但季亭舟也只是随便瞄了一眼,就指着其中一条镶鑽的玫瑰金项鍊问我,「喜欢这条吗?」 在谈论个人喜好之前,我偏好先问一些务实的问题,「这条项鍊多少钱?」 「会问价格就是喜欢了。」季亭舟轻笑,转头将信用卡递给店员,「结这条。」 这就是霸道总裁吗?可我只想平庸而不费力地活,能不能放过我? 「走吧。」季亭舟看着我把项鍊戴上后,才开车往希尔顿的方向驶去。 希尔顿门口的泊车小弟非常有礼貌地帮我们停车,也不知道季亭舟到底是听了什么才会气到砸一条tiffany项鍊在我身上。 这不是钱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面子。 季亭舟只是不想输。 但他到底想争什么?还是跟陈怀驥争? 我没有太多时间细想这个问题,因为眼前的陈怀驥瘫痪了我的思考能力。 陈怀驥西装笔挺,甚至还工整地打了领带,光从穿着上来说,他跟我十八岁时遇到的那个人没有太多不同。 但除了穿着以外的每一点,都让我反覆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他也瘦太多了吧!? 不是勤运动后的精瘦,而是病态的消瘦,瘦到脸颊凹陷、眼里无光,他这几年到底经歷了什么非人道的折磨? 「陈教授好。」我礼貌地打招呼,并把作为伴手礼的茶叶递出去。 陈怀驥接过茶叶,一眼看穿我脸上的震惊所谓何来,「我最近有点感冒。」 但凡能活过两次感冒的人都知道陈怀驥这状况绝对不是感冒,「陈教授身体还好吗?」 「一个小感冒而已,看个医生很快就会好了。」陈怀驥本能性地扬起笑,笑里却只有被残酷现实摧毁过的枯槁,那完全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只是习惯性用来武装脆弱的表情,遮掩掉他如今的坠落。 大概是不想继续面对我的提问,陈怀驥把视线转到季亭舟身上,「刘叡叫你来的是吧?真是听话的乖孩子。」 被这么明目张胆地羞辱,季亭舟眼含厉色、面露阴沉,却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当场失控,那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却又不甘示弱的表情,但他在瞥到我身上的项鍊时,却又笑了起来。 他指着我身上的项鍊,语气近乎挑衅地问陈怀驥,「好看吗?」 陈怀驥瞟了我身上的项鍊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买的啊?」 季亭舟笑得更深了,「是啊,我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跟秦至夏一起来。」 陈怀驥勾起一个充满嘲讽地笑,冷静提问,「你们都不熟了,为什么还要一起来?」 季亭舟的笑容瞬间破裂,应该没想到陈怀驥竟然是这般反应。 虽然眉眼不再锋利,但陈怀驥身上还是留了点无可无不可的野气,「你该不会天真到觉得我的学生不戴鑽石项鍊是因为买不起吧?」 但季亭舟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迅速整理好情绪,精准打击,「买精品跟念博士其实很像,看着谁的背影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既然陈教授是秦至夏的老师,那你觉得秦至夏不唸博士,是不是因为看着自己老师的背影?」 陈怀驥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我知道他被戳到痛处了。 季亭舟当然也知道,所以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换个人跟也不错,你说是吧?」 我没有回答,季亭舟也不在乎,逕自走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到底在跟陈怀驥争锋相对什么。 「你还好吗?」季亭舟走后,陈怀驥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这个。 「我?我没事啊?怎么了?」免费看了一场唇枪舌战能有什么不好? 「没事就好。」见我还一脸困惑,陈怀驥才补充,「你看起来有点被吓到了。」 我撇撇嘴,是不屑也是要强,「我才没那么脆弱。」 陈怀驥笑了笑,把桌上摆着的星巴克递给我,杯子上封口的胶带还没动过,「喝一点热的吧?外面下雨,应该很冷。」 我喝了一口,是已经有点冷掉的伯爵茶那堤,以前我去旁听陈怀驥的课时常喝这个。 「饮料有冷掉吗?」陈怀驥问我,他面前也有一杯星巴克,杯子的标籤上写着:浓缩咖啡,还又多加了三份浓缩咖啡,这咖啡因下去,心脏还能撑住也是人体奇蹟。 「没有冷掉。」我回答,同时也困惑:我不记得陈怀驥是一个这么注重细节的人啊? 他现在身体虚弱到看起来都快死了,还有心情关心我的饮料热不热? 「在想什么?」陈怀驥温声问,我这才发现他一直看着我,眼神从来没离开过。 我别过眼神,随便掰一个答案,「陈教授的西装外套很好看。」 虽然这回答是我胡乱掰的,但我也因此特别注意了一下陈怀驥的外套,是黑色的外套,不是季亭舟照片里那件。 重点是:陈怀驥外套上也没别针啊,什么装饰物都没有。 「你对我的外套很感兴趣啊?」陈怀驥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我,「那你好好研究一下。」 「这东西有什么好研究的?」说归说,我还是把那外套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想找出胸针到底在哪。 没有胸针,也没有任何装饰物,我就是被季亭舟骗了,果然是南泽养出来的人,城府比地府还阴森。 「你在找什么?」陈怀驥问我,眼神里是明晃晃的笑,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听我说出来。 我偏不要,「没找什么。」 陈怀驥笑了笑,也不生气,只是轻声叹气,「你现在也会对我说谎了?」 「对你诚实有什么好处?」 「你要好处啊?」陈怀驥刻意停顿,假意沉思了几秒后,才说,「把这个交给你算不算好处?」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就是季亭舟照片里那北极星样式的胸针,「你刚刚就是在找这个吧?」 既然已经被看穿,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了,「这胸针的样式跟我手鍊的坠饰一样吗?」 陈怀驥看着我,眼神里各色情绪交杂成深沉如海的晦暗,「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我笔直回望他,语气不自觉地沉下来,「如果你不希望我在南泽里不明不白被弄死,就告诉我答案。」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陈怀驥没有问我口中的「他们」是谁,而是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喜欢我,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陈怀驥躲开我的眼神,「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骯脏的事情?」 我没有允许陈怀驥的闪躲,而是紧紧对牢陈怀驥那双墨沉沉的眼睛,「喜欢我,让你觉得很骯脏吗?」 陈怀驥回望着我,曾经倨傲得能把世界踩在脚下的人啊,现在被现实压得连眼睛里都只剩阴影。 「是我,秦至夏,骯脏的人是我,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自私地说喜欢你?」 我怔怔地看着陈怀驥,明明他说的就是中文,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一道炸雷毫无徵兆地在我耳边爆开。 那惊雷混乱了我的心跳,更是直接碾碎我的思考能力,「你刚刚说什么?」 大概是被我剧烈的情绪起伏吓到,陈怀驥也有些慌,但还是努力安抚我,「我没说什么,别在意。」 殊不知他那话无异于提油救火,更让我生气,「你说不在意,我就不能在意是吗?还叫我诚实,你都没对我诚实了,凭什么让我诚实?我已经为了你牺牲多少,你要不要算算看!如果不是你谁想去南泽?」 陈怀驥低着头,不反抗、不解释,只是道歉,「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陈怀驥还是低着头,声音凄冷地透出来,「你走吧。」 「你要我走!?」我直接站起身,说起狠话来更是不知轻重,「我也想走,早知道就不要认识你。」 「秦至夏。」陈怀驥叫住我,但我没回头。 陈怀驥走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秦至夏,你是不是真的希望从来没认识过我?」 我尽力压抑住我的情绪,「陈教授,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怀驥明显也在竭力保持冷静,「我想听听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能怎么想?我就是不会想才把赌注下在你身上。」我霹靂啪啦地骂了很长一串。 从头到尾,陈怀驥都任由着我骂,甚至还说,「你就骂吧,别心软。」 我死死瞪着他,觉得愤怒的同时也觉得可悲。 陈怀驥这种人根本自作自受。 第六章 [季亭舟] 我教课结束后,在楼梯口遇到看来也是刚教完课的骆皓。 「欸,你听说了吗?」骆皓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听说什么?」我刚刚连上两堂课,而我教课时,习惯把手机开到飞航模式。 「听说你那个新助理有多剽悍啊。」骆皓扬起笑,教室里刺白的日光灯打在他侧顏,放大他脸上的戏謔,「那小女生可是劈头盖脸把陈怀驥骂了个遍,听说足足骂了快半小时。」 震惊如同一场空袭,把我的内心轰炸得满目焦灼。 秦至夏怎么了?她出事了吗? 她不是那样失控的人啊,她甚至还宣称自己没有感觉,怎么会忽然大暴走? 不管怎么样,失控飆骂陈怀驥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秦至夏拿什么全身而退? 好在骆皓的下一句话就让我冷静下来,「秦至夏已经回办公室了。」 我毫不犹豫,「我现在去办公室找他。」 骆皓凉凉地笑,「你不关心一下陈怀驥怎么样了吗?」 当然不关心,「那是他自己的事。」 没想到竟然是姜青挡在办公室门口,不让我进去,「秦至夏现在状况不太好。」 我跟她在门口对峙,「我现在要看她。」 姜青还是那一句话,「秦至夏现在状况不太好。」 「我听懂了你的话,是你没听懂我的话。」 姜青不让步、我也不肯妥协,最后是路过的吴司年结束了我们的僵持,「季教授,刘教授找你。」 我瞪了姜青一眼,不情不愿地前往院长办公室。 刘叡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只是这次他没有留一杯茶给我,「秦至夏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我听说了。」我不意外刘叡也知道这件事,他总是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 「秦至夏还好吗?」刘叡虽然这么问,但明显他一点也不关心秦至夏的死活,更想知道陈怀驥疯了没。 「不知道,但至少平安回来了。」我说,没提起我跟陈怀驥的针锋相对,虽然我想这部份刘叡应该也知道了,才会连一口茶都不愿意给我留。 刘叡又啜了一口茶,语气漠然,「秦至夏在上班时间回家休息?」 真是隻冷血的老狐狸,秦至夏没出心理问题真是奇蹟,「我是指她回南泽了。」 刘叡满意地点点头,「秦至夏心理素质不错。」 「再怎么不错也迟早会被你逼疯,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大院长,为难一个研究助理有意思吗?」 刘叡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心疼她?」 我别过眼,没说话,院长办公室的落地玻璃映照出我深埋眼底的扭曲。 刘叡放下茶杯,裊裊白烟雾去他的镜片,遮住他的表情,「晚上有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理素质太健康,碍了你的眼?」 刘叡没理会我的阴阳怪气,「晚上跟我一起去吃饭。」 「这种事情你找姜青啊,找我干什么?换口味啊?」 刘叡也不管我,就继续讲他的,「晚上六点半,万豪酒店一楼的欣叶鐘菜,半小时后我们出发。」 「你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半小时后怎么会是六点半?」 「等一下会下雨,加上六点是下班时间会开始塞车,所以我们半小时后出发才不会迟到。」 「你口中的『我们』是指我跟你吗?」 「是,半小时后,我会在一楼等你。」 我看着刘叡,刘叡也安静看着我,我跟他都知道,沉默战术将在这里无效。 刘叡不惧怕沉默、更不惧怕压力,他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踏着腥风血雨走到这里。 他不在乎我的任性,更不在乎我的拒绝,因为这些都无法动摇他。 「那你开车,我今天很累。」最后,我也只能这么说。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姜青告诉我,秦至夏已经走了。 我看了一下手上的錶,还没到下班时间,「她今天提早走?」 「她说她晚上有事。」姜青指给我看秦至夏那已经收乾净的办公桌,虽然就她东西少的程度,收跟不收的差别也就只有在钢笔有没有插回笔架里。 「她有说是什么事吗?」我问。 「她没说,我也没问。」姜青答,这确实是她的做事风格。 这时我突然想到刘叡的反常,问姜青,「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我晚上要去看一个摄影展,季教授也想去吗?」 「不用了,我没那么有艺术素养。」真奇怪,看一个摄影展怎么可能推不掉,我可不相信刘叡这么尊重手下人的私人时间,而且姜青什么时候对摄影展有兴趣了? 也就是这时,我才想起,刘叡并没有告诉我今天晚上的饭局上会有谁。 半小时后,刘叡依约在一楼等我,开着他那台低调的丰田。 「坐这里可以吗?」刘叡从驾驶座上横过身,帮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我没差。」我坐进车里,车前玻璃展演着一望无际的乌云。 刘叡的预测很准,等一下应该真的会下雨。 「会冷吗?」刘叡一手握方向盘一手调冷气出风口。 我偏过头看他,「还行,晚上有谁?」 刘叡笑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我也能不问,然后两手一摊装哑。」 「是一个听上去相当可行的方案,回头给我一个分析报告?」 「我现在就能让gpt给你生成一个。」 「也行,我等着看。」 我瞪了刘叡一眼,刘叡安然自若地继续开车。 刘叡开车跟他做人一样,优雅、沉着、从容自得,「你睡一下吧,前面塞车。」 我靠着冷冰冰的车窗,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今天刘叡这么临时约这个饭局,为的就是陈怀驥。 听到秦至夏劈头盖脸对着陈怀驥一顿骂,早就知道陈怀驥心理状况有问题的刘叡,决定打铁趁热,一鼓作气把陈怀驥搞到心理崩溃。 在这个计画里,我跟秦至夏都只是个药引子,无足轻重但可将就一用。 这完全就是刘叡的风格。 我们抵达餐厅的时候,陈怀驥已经坐在位子上看书。 「屠格涅夫好看吗?」刘叡在陈怀驥对面坐下,而我理所当然坐在刘叡旁边。 「还行,将就着看,反正也什么事。」陈怀驥将书收进自己外套内袋。 然后他没有多馀情绪地看着刘叡,「不过我的清间日子看来是要到头了。」 「我没有想打扰陈教授的意思。」刘叡微微一笑,伸手要倒茶时,才发现那茶壶竟然是空的。 「但你确实打扰到我了。」陈怀驥丝毫不留情面,这让我非常惊讶。 我领受过的餐桌礼节向来强调温文尔雅,主要突出皇城内的一团祥和。 南泽里大多数人也都遵守这守则,几乎没有人会上来就像陈怀驥一样把气氛搞僵。 刘叡招手让服务生过来倒茶。 秦至夏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她穿着深棕色千鸟格纹西装外套,不是她早上穿来上班的那一件,我也没看她穿过这件外套,而且这件外套的剪裁跟面料比她之前在hamp;m甚至虾皮上面随便捞来的好上非常多,绝对不是同一个价格区间。 再仔细看,她还在我买给他的单鑽项鍊上面又叠带了一个项鍊,是梵克雅宝标志性的四叶幸运草,就算是用水母那不存在的脑袋思考,我也知道这项鍊跟外套都是陈怀驥付钱。 「你迟到了。」刘叡不温不火地对着秦至夏说。 秦至夏还没有反应,陈怀驥就已经先出言讥讽,「她愿意来就不错了,要不是因为在南泽工作,谁想跟你吃饭啊?」 刘叡没再说话,对他来说,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秦至夏是陈怀驥的人,而且几乎就是陈怀驥的底牌,陈怀驥明显不在乎为了秦至夏把刘叡的面子放在地板上踩。 服务生过来点菜。 我没意见,秦至夏明显觉得自己没资格有意见,但令我惊讶地是,刚刚跟刘叡争锋相对到差点去掐对方脖子的陈怀驥竟然也没有意见。 刘叡一个人俐落地把菜点完了,所有端上桌的东西都是由他决定。 局势很清晰了。 这场饭局在我眼中,已经结束。 刘叡也没再讲话,我想在他眼中,这场饭局也已经结束了。 「我刚刚遇到我哥。」秦至夏说,她脸色死白,精神状况看起来比在吃抗忧鬱药的陈怀驥还要更糟糕。 「所以你跟他聊了下是吧?」我问,那这样迟到也合理。 陈怀驥却问出了跟我截然不同的问题,「所以你躲了一下是吧?」 「我跟我哥不太熟。」秦至夏说,默认陈怀驥的推测。 反正这场饭局只剩索然无味,我倒想见识一次这个跟秦至夏不太熟的哥哥,听我哥说秦至夏的哥哥很有娱乐效果。 这时一个穿着gucci帽t的男人搂着一个染着橘色大波浪的女生走进来。 秦至夏只瞄了一眼那男人,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你的人?」陈怀驥顺着秦至夏的视线望过去,指着那男人问刘叡。 刘叡只看了一眼来者就回答,「那是秦至夏她哥,叫秦至成。」 真是不能低估刘叡的情报网跟他那从不当机的记忆力。 秦至成此时也发现了自己妹妹,笔直朝着我们这桌走过来。 秦至夏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咕了一句,「真麻烦。」 陈怀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这才发现,她的外套跟陈怀驥身上的外套好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秦至成搂着他女伴走到我们这桌,身后还跟着几个穿潮牌的男生。 看到他们过来,秦至夏不情不愿地打招呼,「嗨,哥哥。」 秦至成拨了拨他精心打理过的油头,轻慢地俯视着秦至夏,「这几个男生都是你男朋友啊?」 这问题实在是愚蠢得恰到好处,让我不知道秦至成到底是不是在搞笑。 秦至夏就笑不出来,她冷冷地说,「这几位都是我主管。」 「你主管?你事业做很大哦,这么多主管?」 秦至夏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忍住脾气,介绍起桌上的人,「这是季教授,是我的直属主管,他旁边的这位是刘院长,是我主管的主管。」 但凡眼没瞎、智商正常,都会发现秦至夏的介绍里面少了一个人。 可惜秦至成没发现。 倒是秦至成那女伴娇滴滴地一声「alvin」给了全桌人一个意外之喜,每个人的脸色都耐人寻味了起来。 看来大家娱乐新闻都没少看啊,alvin是我在夜店里惯用的名字。 只有秦至成非常有喜剧效果地状况外,天真地问陈怀驥,「alvin是你吗?」 陈怀驥笑得跟逗鸽子的小孩一样无邪,毫无顾忌的说谎,「是啊,你都不看娱乐新闻吗?」 秦至成完全没意识到被骗,还义正严词,「只有我妹会看那种没营养的底层八卦,我都看国际新闻。」 然后他转向秦至夏,「欸,你现在当助理一个月多少钱啊?」 秦至夏的声音极冷,「你可以问我的主管。」 我觉得netflix一个月330的订阅费都白交了。 但秦至成的喜剧表演还没结束。 他看着秦至夏,忽然开始说教,「秦至夏,我说你啊,都几岁了,还在做助理,这样有前途吗?」 秦至夏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秦至成教训得更狠了,「还是我帮你找工作算了?我看你那么会念书,结果现在也没什么用,你薪水应该很低吧?我帮你介绍个工作,怎么样?」 就是这一秒鐘,爆炸了。 爆炸的却不是已经把嘴唇咬到溅血的秦至夏,而是陈怀驥。 陈怀驥跨过秦至夏,直接站到秦至成面前,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叠钞票,然后全部砸在秦至成脸上。 飞溅的纸张、炫目的蔚蓝,秦至成吓到话都说不顺,「你……你……」 站在自己一手捅出来的马蜂窝,陈怀驥丝毫不慌、完全不乱,异常冷静。 他看着秦至成张扬地笑,笑里都是邪,「现在天上掉钱下来了,开不开心?喜不喜欢?还想不想给你妹妹介绍工作?」 「你疯了啊?」秦至成想要动手,被身边的人勉强拉住。 即使面对差点挥到脸上的拳头,陈怀驥仍是一步不退,「这里满地的钱都是你的了,还不开心啊?做人可不能这么贪心。」 秦至成被这赤裸裸的羞辱气到脸色发白。 儘管生气,秦至成还是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他那些忙着捡钞票的朋友身上。 这世界上,疯子最可怕。 「你信不信我找律师告你?」秦至成对着陈怀驥大吼,完全不顾形象。 陈怀驥就优雅得多,他淡淡回应,「我看起来像在乎吗?」 秦至成愣在原地。 陈怀驥还是语气平淡,「你应该要比较在乎,因为我能找人撤掉你的工作。」 秦至成回过神,还耀武扬威,「我自己创业。」 陈怀驥一笑,「创业资金是你爸出吧?我就想看看秦为能多包容他那天天上夜店的儿子?」 秦至成反唇相讥,「你又知道我天天上夜店了?」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可以让媒体知道我想让他们知道的。」 「媒体写什么大家就信什么啊?」秦至成嗤之以鼻,「现在记者根本底层。」 「如果写一遍不行,就换个方法再写一遍,还是不行就多加几张照片。」 陈怀驥阴騖地盯着秦至成,脸上的笑扩大、再扩大,他周边的气场却是迅速冷下去,说出的话也不像是只给秦至成听,「只要我想,我多的是方法搞死你。」 刘叡撇撇嘴角,不屑地笑了。 我听见战争吹响号角。 第六章 [秦至夏] 我的理智濒临崩溃。 同时,我也看见刘叡带着计划得逞的笑容袖手旁观。 原来这就是刘叡的计划吗? 逼疯一个人、毁灭一个人,让他感到很快乐吗? 我尽力榨出脑袋里的最后一丝理智,沉声说,「陈怀驥,我有事跟你谈。」 刘叡跟季亭舟都看向我,陈怀驥也看向我,和我对上眼的时候,他尽力歛起脸上所有的阴沉。 在我面前,他还是竭力维持他知识分子的一面,所以他努力摆出温雅的笑,「外面谈?」 「外面谈。」说完我直接往外走,我知道我再多待一秒,理智就会果断下线。 「小心点。」在我跟高举砂锅鸡汤的服务生错身而过时,陈怀驥轻轻捏住我的手腕,把我往里面拉。 我没有站稳,差点跌在陈怀驥身上,在那个瞬间,我彷彿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微弱却倔强的心跳声。 他曾经是昂首挺胸的人啊。 陈怀驥很快就放开我,但他纤长手指的冰凉,仍然停留在我手腕。 见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手腕关节,陈怀驥便问,「怎么了?伤到了吗?」 我避开他满是担忧的眼神,「没什么。」 陈怀驥点点头,没有多问,也没提起自己手腕上缠着的一圈绷带。 他才是真的伤透了的人吧? 「刚刚吓到你了吧?」陈怀驥斜靠在餐厅的外墙,眼里情绪复杂。 这让我我想到十八岁那年,他也是这样靠着墙,我也是现在这样仰头看着他。 事过境迁、人事已非。 现在的我仰头看他,已经没有任何仰慕,只有愤怒,「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做对你有好处吗?」 「刘叡想看到我变成疯子,我就演一个疯子给他看。」陈怀驥低声辩解,他的墨色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只有声音凄冷地透出来,「你就骂我吧,没关係。如果没有我,你怎么会被捲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 我看着低头道歉的陈怀驥,觉得酸涩的柠檬汁在我心里倾翻,淹没我本来高涨的怒火。 当年的陈怀驥不可一世、张扬不羈,我没看过他低头,更不可能听见他道歉,但如今的他,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了当年的权力与地位,连带着也失去了当年那能瞬间让人折服的傲气。 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经被打碎成满地拼不回去的碎片,像灿烂烟火坠毁后的遗骸。 他不再是我十八岁那年见到的那个人了。 那个曾经不容许自己不知道、更不容许自己不体面的菁英教授,就要放弃自己了。 「陈教授。」我仰头,定定望着陈怀驥那失去光的眼睛,「我给你个建议。」 「什么建议?」陈怀驥回望着我,墨黑的眼睛空洞地望不见底。 「我应该跟你说过了,如果你真的想扳倒刘叡,那你最好振作一点。」 「是啊,你今天下午在希尔顿骂了我整整半小时,说得就是这意思。」 「我诚挚地建议你再更专注一点。」 「我还不够专注吗?」 「如果你还会对我感到歉疚的话,那就是不够。」 这次换陈怀驥定定望着我,他眼里漫漶着无边无际的歉疚,「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人吗?」 「哪样的人?」 「失去所有情绪、也因此失去人性。」 我看着陈怀驥,笑了,「我自愿的,记得吗?那封信是我自己要寄的。」 陈怀驥还想再开口,我直接打断他,「我下注在你身上,可不是要你愧疚。」 「那你要什么?」陈怀驥望着我,还是那样深邃幽黯的眼睛,我却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身上的光。 「我要你赢。」 陈怀驥笑了起来,在那笑里,我看见了曾经的他。 那个觉得自己能把前路所有荆棘都轻松辗平的他。 「你有什么计画?」我问。 陈怀驥张扬地笑着,「我为什么需要计画?」 不是,大哥,我希望你自信,但没叫你这么自信。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就算把球权全部让给对方,也能打出漂亮的反击。」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这就是我的计画,你等着看吧。」 陈怀驥和我一起走进餐厅。 走进餐厅后,我们被服务员告知说我们的桌子已经被升级成包厢。 跟我哥那一桌子人一起,被移进同一个包厢。 连思考都不需要,我就知道这是刘叡的手笔。 陈怀驥偏过头,认真看着我,「如果你想走,我们现在就走。」 「我为什么要走?要走也是我哥走。」 陈怀驥笑得很深,「很好,就是这态度,真不愧是我的人。」 「我的人」这三个字很有歧异性啊,陈教授。 打开包厢门,我就发现位子被排得很奇怪。 我哥坐在正对门,旁边除了刘叡外还有一个空位。 季亭舟左手边是刘叡,另外一边竟然是我哥那橘头发的女伴。 仅剩的一个座位不只背门,还被安排在我哥两个男性朋友正中间。 这个座位分配,不管怎么配,都会很麻烦。 见我跟陈怀驥进来,刘叡优雅微笑,还没开口就被陈怀驥一句「你给我闭嘴」打断。 不过刘叡的段位可比我哥高多了,就算当面被这么骂,他脸上的微笑仍能保持不变,「陈教授今天心情不好?」 陈怀驥扭曲出一个阴冷的笑,反问刘叡,「不是你把我搞到忧鬱症的吗?」 我哥非常不合时宜地插话,「哦?原来你有忧鬱症啊?」 刘叡的脸瞬间就黑了,我哥这情商明显超出刘叡的救援范围。 但陈怀驥有问必答,亲切地回答我哥,「也可能没有,我就是个普通的疯子。」 我哥还没反应过来,陈怀驥已经拉开他旁边空着的那张椅子坐下去。 「不介意吧?」陈怀驥扭头问我哥,脸上的笑欢快得很诡异。 我哥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被抖落的鱼片溅起酱汁,「不介意。」 既然如此,我就在剩下的空位落坐。 「你有男朋友吗?」旁边那个带着超大墨镜和巴黎世家棒球帽的男生问我。 他问的声音很大,整张桌子都能听见。 我能感受到陈怀驥跟季亭舟的眼神同时投在我身上,刘叡倒是无所谓。 「这问题跟你有什么关係吗?」我问,仍然是挑最安全的牌。 「那就是没有囉?」没想到那男生还继续追问,「ig?thread?还是line?」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要我的联络方式, 「这是我的emailaddress。」我拿笔在餐巾纸上写下我工作用的电子邮箱。 那男生笑得很大声,「哇靠,你很无聊欸。你该不会没碰过男人吧!?不然我捨身取义,帮你终结单身怎么样?」 我看着那男生,觉得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我活得还不算太久就已经看得太多。 果然情商是环境的產物,我哥的朋友都跟我哥一样拥有非比寻常的情商。 那男生大概是见我没回答,伸手过来想搂我的肩。 我火速侧过身,让他的手落空。 那男生恼羞成怒,「你现在是怎样!?给脸不要脸啊!?」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如何摆脱这智商不高但脾气很大的男生。 现在的最佳解方是撤离,但我前是那男生,后是那男生的朋友,无路可退。 就在我疯狂脑力激盪的时候,季亭舟出现在我眼前。 「跟你换个位子。」季亭舟对那男生说。 那男生还没开口,季亭舟又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你跩什……」那男生话都没说完,季亭舟已经眼神狠戾地将衬衫一把扯掉。 季亭舟很高,看上去清瘦的他,在把衬衫脱掉后,精实的身材上只覆盖着一件黑色的贴身短袖,「需要谈谈吗?」 那男生默默站起身,跟季亭舟换位子。 一直袖手旁观的刘叡也终于有了表情,是像被人泼硫酸的难看表情。 陈怀驥的表情比刘叡更难看,我都怀疑他会跟刘叡手牵手从楼顶跳下去。 当然,我觉得要楼顶跳伞的时候,刘叡肯定也会拉上季亭舟一起。 季亭舟坐在我旁边,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我也可以感受到他正承受巨大压力。 刘叡脸色这么难看,季亭舟就算不是首当其衝,肯定也不会好过。 但他还是站出来了,在陈怀驥都没有站出来的时候。 我不怪陈怀驥,因为我知道他有他的计画、他的权衡,而在这样的计算里,我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他用得顺手但不需要多加关心甚至为此冒险的棋子。 所以即使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背靠着陈怀驥,我也不敢放松。 这份时刻绷紧的神经不是因为陈怀驥无权无势,更是因为我很清楚:自从踏进南泽开始,我最好自己保重。 我不是没有退却过,但刘叡的一封电子邮件直接封死我所有退路。 这份暗潮汹涌的助理职我只能接,只能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在往前走的路上,如果遇到危险或是出了事,陈怀驥会先权衡再考虑救我。 我告诉季亭舟我没感觉、对爱情零幻想,不只是因为我本性凉薄。 更多的是因为,那些感情都我前路没有益处,只有坏处。 手机震动。 季亭舟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把手机画面放到我们两人中间,萤幕上显示有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简讯。 简讯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第七章 [季亭舟] 我都怕刘叡失手杀了我。 其实刘叡原本的计画很好,也进行得很顺利,陈怀驥今晚跟疯子没两样。 就连在我眼中心理素质坚强的秦至夏看起来也是理智线断裂。 刘叡就是想看到这场面。 一切都很好,直到我站起来,制止了那男生对秦至夏的骚扰。 我用那身体先于言语的行动,向刘叡说出了那句我一直想说但没说的拒绝。 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能走向哪里,但我必须要知道了。 因为我再也没办法嚮往别人决定好的前景,那些能任意挥霍的本钱都被我亲手打碎。 这场饭局,我、刘叡、陈怀驥、跟秦至夏都几乎没有动筷。 桌子上的喧嚣与嘻笑,都像和我们这几个人隔着雾玻璃。 寒冷在我们这边,而热闹在秦至成他们那边。 会不会,其实看似愚蠢的秦至成才是这张桌子上最快乐的人? 「对不起。」秦至夏对着我,轻轻地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让你惹上麻烦了,不是吗?」 我看着秦至夏,从陈怀驥回来开始,她就日渐消瘦,「都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但你不要再这样了。」 「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捲进复杂的事情里?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我望着眼里已经失去光的秦至夏,「看着你被骚扰比较好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秦至夏没有光,但还有倔强。 「我还是同一句话。」 「什么话?」 「我想保护你。」 秦至夏愣了一下,她也发现我少说了前半句。 我直接回答她的困惑,「就算你没有对我诚实,我还是想保护你。」 「为什么?」秦至夏不理解,她身上的青涩与直率早被世故磨平。 那个让我相信清澈与光的人,已经不再相信乾净的眼睛。 我自嘲地扯开嘴角,「可能我跟你也不是很熟,但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喜欢你吧?」 「对不起啊」我低下头,这句道歉我是真心的,「我的喜欢,应该会让你捲进很复杂的事情里吧?」 秦至夏耸耸肩,笑了起来,「我已经在很复杂的事情里了,不差你这一个。」 我看着她的笑,却只觉得想哭,「但我不想跟陈怀驥一样对你。」 「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但你不需要为了我把自己的前途赔进去。」 秦至夏还是笑着,「在南泽撑下去不容易,你不需要逼着自己做困难的决定。」 我眼里的水气快速聚集,在感觉到眼泪坠落的前一秒,我别开眼,然后看着透明的水珠打溼餐巾纸。 为什么事情都到了这地步,秦至夏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秦至夏递过来一张面纸,让我擦眼泪。 她的声音冷静到近乎暴力,「把眼泪收起来。」 「大家都在看着呢,所以请季教授坚强,不要哭,不要认输。」 「只要往前走,天总会亮的。」 饭局结束了。 陈怀驥跟秦至成都走向秦至夏,而那橘发女生走向我。 我还是懒得把她的名字记起来,即使她宣称她戴着我送的项鍊。 「你肯定爱上我了。」那橘发女生对我说,真是莫名其妙的自信。 「在夜店里你主动靠近我,就是爱我,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看着她,只能吐出一句,「给你多少钱,你才能不来烦我?」 那橘发女生直接甩了我一巴掌。 刘叡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倒是秦至夏马上走过来,「怎么了?」 那橘发女生挑衅地望着秦至夏,「你喜欢alvin啊?」 秦至夏完全没有情绪,「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也没有喜欢任何人。」 那橘发女生不依不饶,「那你坐alvin旁边是在耍什么心机?」 秦至夏根本懒得理她,「你想喜欢谁就去。你再缠着我,我会默认你暗恋我。」 那橘发女生狠狠地瞪着秦至夏,结果秦至夏只是冷静地喊来她哥。 「哥哥,你的朋友好像对我的主管很有兴趣,要不你们去喝一杯?」 秦至成看着橘发女生再看着我,脸色很难看,大概是没想到场面会发展至此。 好在秦至成不是讲道理的那种人,直接黑着脸把那橘发女生拉走。 谢天谢地。 秦至成带来的人都走后,刘叡才凉凉开口,「怎么回去?」 没有主词的问句,开放式作答的方式最致命。 没想到陈怀驥很快就答了,「我叫计程车回去。」 刘叡微微一笑,笑得令我毛骨悚然,「秦至夏,你可以送陈教授回去吗?」 秦至夏没有任何情绪,「好。」 陈怀驥看了一眼秦至夏,眼神里的愧疚比最浓的伏特加还能灼伤人。 秦至夏没有看陈怀驥,而是看着刘叡,她开口,语气里只有空洞,「那我们先走了。」 秦至夏跟陈怀驥走后,刘叡冷冷地看着我,「心疼吗?」 我的声音也冷到极点,「特别心疼。」 刘叡冷不防问我,「你喜欢过人吗?」 「这跟你有关係吗?」 「你不回答,我有的是办法查。」 「你怎么查?」 刘叡笑了起来,带着恶魔的味道,「你真的想知道吗?不是很光彩的手段哦。」 「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发觉我刚刚那说法不精准,我换了个说法,「我没什么能说的。」 「你没喜欢过人?」刘叡问。 「很惊讶吗?」 「不惊讶。」刘叡脸上确实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你跟你哥在这点应该差不多,都嫌喜欢人麻烦。」 我点点头,表示他给出了很精准的推断。 「这件事我就算了。」刘叡淡淡地说,清瘦的他却有着暴烈的压迫感。 「你要喜欢秦至夏就去吧,我不计较了。」他瞟了我一眼,一脸法外开恩。 「你只是发现我喜欢秦至夏能更有效率地把陈怀驥逼疯吧?」 刘叡也不否认,只是问我,「你打算怎么回去?」 「搭计程车吧,反正不会坐你的车。」 刘叡看了下錶,「我要等姜青,你先走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姜青,但也没兴趣关心,就走了。 走到外面叫计程车的时候,我竟看见了正在喝酒的陈怀驥。 陈怀驥也有看到我,他扬了扬手上的酒,问了句话,但我没听清。 我走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路灯打亮陈怀驥惨白的脸,「我问你要不要喝酒。」 「你吃药还能喝酒?」 陈怀驥满脸无所谓,「当然不能。」 我已经懒得吐槽,「秦至夏呢?」 「搭计程车走了。」 「你们没一起走?」 「她连话都不跟我说。」 「哦。」不意外。 「所以你要喝酒吗?」陈怀驥把手上的琴酒递过来。 「不了谢谢。」酒我可以自己买,还很擅长自己买。 陈怀驥打开瓶塞,灌了很大一口酒,那可是超过三十度的烈酒。 我看着陈怀驥毫无血色的脸,还是决定善良,「你别喝了。」 「喝出事前,我会自己叫救护车,不会麻烦到你。」 只能说在自己死撑这部分,秦至夏充分得到陈怀驥的真传。 带着浓厚的酒气,陈怀驥偏过头对我说,「刚刚,谢谢你。」 「啊?」这声道谢真是杀得我措手不及。 「如果你没换座位的话,秦至夏会很麻烦。」 「你在谢我这个!?」 「谢你这个,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你不是应该生气吗?」气我抢走了他英雄救美的机会,气我让秦至夏更喜欢我而非他。 「你觉得我们是情敌?」陈怀驥一手插口袋一手拿酒,漫不经心。 「难道不是吗?」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陈怀驥撇了我一眼,「你第一次喜欢人啊?」 「有问题吗?」怎么大家对我空白的情史都这么有意见? 「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件事情太明显,我不讲出来就太假了。」 都被陈怀驥这么嘲讽了我怎么可能忍着,「你个性差成这样,显得特别真实。」 陈怀驥喝着酒,满不在乎,还点了点头附和我。 这么宽容和善,我可就要加强力度,「你觉得秦至夏会喜欢你还是我?」 陈怀驥笑了起来,「这你要问秦至夏啊,你问我干嘛?」 我看着陈怀驥,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吃药配酒所以坏了脑袋? 这么赤裸裸的讽刺,他听不出来吗? 「欸。」陈怀驥喝了一口酒,才偏过头看我,「你喜欢秦至夏,是为了赢我?」 「啊?」这个人也太自恋了吧,换作是我,我也会想把他踢出南泽。 「你跟刘叡都一样啊,不用为了羞辱我而去左右秦至夏。」 「你喝醉了吧,我帮你叫计程车。」 「不用,我说完会自己走。」 「那你说快一点。」 「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的事。」陈怀驥将喝空的酒瓶丢进垃圾桶。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要羞辱我、要摆佈我很容易。」 「这么容易的事情,就不需要拿秦至夏当筹码了,没意义。」 我望着陈怀驥,很快明白,「这些话你是想跟我说还是跟刘叡说?」 「都是吧。」 「这些话你跟我说干什么?」 「如果对你来说,秦至夏只是你拿来彰显你赢了的工具,那完全没必要。」 我没听懂,但陈怀驥已经继续往下说,「不用比,你就已经赢了不是吗?」 「你比我年轻、比我有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是你比我更有前途。」 「秦至夏喜欢你而非喜欢我,很合理。」 我望着淡淡说出这些话的陈怀驥,完全不理解,「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都无所谓吗?」 陈怀驥笑了起来,「你会问出这种话,就代表你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很久。」 「现在大家时间都很宝贵,不会随便拿去喜欢一个人很久。」 陈怀驥还是笑着,晕黄路灯混着夜色洒落,「喜欢一个人会让时间过得更值得,而不是更不值得。」 「那只是因为你现在没工作很间而已吧?」 陈怀驥耸耸肩,「不管有没有工作,我都觉得我的喜欢很值得。」 大概是见我一脸不相信,陈怀驥又补充,「遇见秦至夏,是我很幸运。能有过这份幸运,我就已经很感激。」 然后陈怀驥拍拍我的肩,「你跟秦至夏好好过。」 说完,他就一个人走进无边夜色。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 第七章 [秦至夏] 在那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的饭局后,我还是要回南泽上班。 日子推着我往前走,工作更不是能说不做就不做,但陈怀驥倒是瀟洒许多,整个人没消没息。 刘叡也没再指使我去找他,对我来说,他就跟人间蒸发没两样。 底线上来说,至少陈怀驥也没再把我捲进什么麻烦。 与陈怀驥的销声匿跡形成尖锐对比,季亭舟开始对我很热情,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争一个输赢。 「中午一起吃饭吗?」季亭舟将一叠文件甩在我的办公桌上,那是我昨天刚交上去的报告。 我翻阅着那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註记,「我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而且我要加班。」 季亭舟戏謔地勾起嘴角,「你什么时候对工作这么上心了?」 在我不想被捲进更复杂的事情里的时候。 见我没回应,季亭舟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我现在要出去吃午饭,需要顺路帮你带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我客气回应,一个陈怀驥已经够我烦了,我不想再多惹事。 季亭舟大概也发现我脸色不对,自己走了。 姜青是在季亭舟走后才进来的,但她进来的时机点让我觉得她早就在了。 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而姜青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向来就是这个性。 此时的办公室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跟姜青的呼吸。 「这是季教授帮你改的?」姜青端详着我桌上的文件,我把整份文件递过去给她看。 姜青接过去很仔细地读,别说我读书了,我连看自己的命盘都没这么仔细。 快速看完整份文件后,姜青说,「季教授给的建议都很好。」 我马上接口,「但是?」 「但是他没教你怎么做更快。」 「那你可以教我吗?」 「嗯。」姜青简单地应了个音节后,拿过她桌上的一叠空白计算纸细细讲解起来。 「教得很好,下次别教了。」刻薄而冷峻的声音,是褪掉了笑意的季亭舟。 姜青面无表情地打招呼,「季教授好。」 「我很好,我的学生也很好,我们都不需要你问好。」 我皱起眉头,季亭舟的脾气是在大什么,「是我先问姜博士的,她只是人好。」 「人好?」季亭舟转向我,讽刺地笑,「你该不会还相信圣诞老人吧?」 姜青站起身,明哲保身地走了。 我不怪她,甚至感谢她,因为她教的那些技巧都很实用。 「吃粥吗?」仍是很冷的语气,但季亭舟的眼神已经软下来。 「嗯?」我这才注意到季亭舟手上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保温袋。 「买给你的鸡粥,吃一点吧?总是不吃午饭对身体不好。」 季亭舟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就把那保温袋放在我桌上,正正放在姜青写过的计算纸上。 「今天下班前把东西改好给我。」他说完,就走了。 南泽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每个跟南泽沾上关係的人好像多少有点不正常。 姜青手上拿着一杯咖啡走回来,原来只是去泡咖啡吗? 一看到她回来,我马上道歉,「姜博士,刚刚的事情,我很抱歉。」 姜青语气很淡,「没什么,这在我见过的事里算很轻了。」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问,「姜博士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姜青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我当即把保温袋打开,「季教授买了午餐给我,介意一起吃吗?」 姜青犹豫了几秒,「……不介意。」 除了粥,季亭舟还买了很多,有凉拌木耳、拌豆腐丝、台式泡菜和炒高丽菜。 姜青看了下餐盒上的商标,「这家店很远。」 我没有很在意,「反正季教授都开车。」 姜青没有说话,有些恍神地看着我把所有菜都分成两份。 「姜博士有什么不吃的吗?」我问。 姜青回过神,「……没有。」 我把分好的菜递给她后,才发现保温袋里还有一张纸条,是季亭舟的笔跡。 纸条上写着:没事多吃一点,有事就来问我。 很有季亭舟的风格。 午饭吃完后,我把垃圾收一收,姜青也差不多吃完了。 「你把垃圾给我,我去丢吧。」我说。 姜青淡淡看了我一眼,「一起去吧。」 我马上知道她有话想对我说,南泽让我变得很会察言观色。 「喝茶吗?」姜青在茶水间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两个纯白马克杯。 「好,谢谢。」我说完后,姜青又从那抽屉里拿出乌龙茶的茶叶。 泡茶需要等,等雾气蒸腾、等茶汤显色、等一个时机恰好。 姜青漫不经心地看着茶,漫不经心地说,「你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嗯?」是讽刺的意思吗? 「你一个新来的,被捲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还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我只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背后有陈怀驥加上季亭舟关照,我早就出局。 「运气好也是种本事,能让人愿意帮你当然也算一种实力。」 「是这样吗?」 「至少我觉得是。」姜青把泡好的茶递给我,「好好往前走。」 姜青说完这句话后,又补了一句,「最好走出去。」 她后面那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轻到我都觉得自己幻听。 然后我偏过头看她,而她只是笑了笑。 笑里都是歷经伤与痛的凝凉。 其实姜青没跟我差多少岁啊。 姜青去教课了。 我拿着茶走回座位上继续改报告,一直写一直改,专注到失去时间感。 「你还不走吗?」一个正准备拎包走人的同事问我。 我看了下墙上掛的鐘,已经是下班时间,「我手上还有点事,得做完再走。」 「哦。」同事也没再说什么,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在这个办公室里,我没有朋友,整天都有事要忙,忙完学术还有人情世故。 渐渐地,我也不再主动跟人讲话,洁身自好、躲为上策。 我走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 绵绵细雨,风也不强,就是冷,瀰漫在空气里的那种带水气的冷。 我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时序已经过了立秋。 太忙了,真的是太忙了,忙得不分日夜、忙得疏漏时节。 没有意识到天气转换的我,今天穿的还是挡不住这寒冷天气的薄外套。 「给你。」没有刻薄也没有戏謔的声音,我转头,看见站在我身后的季亭舟。 「新买的。」季亭舟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一条暖黄色围巾递给我,「别着凉了。」 「谢谢。」那围巾很柔软、很温暖,我掛上脖子后简单绕了一圈。 季亭舟却皱起眉,「不是在欧洲念过书吗?怎么连围巾也不会围?」 「我以前都是这样围。」除了这种围巾打法容易松掉以外,都没问题啊。 季亭舟大概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帮你再重绑一次吧。」 我也看看季亭舟能玩出什么新潮花样,「好啊。」 季亭舟俯下身,很有教养地离我半个手臂之遥,把围巾拿下来后又重绑。 他绑得很仔细、很扎实、也确实很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翻一转就是漂亮的结。 带书卷气的手、适合弹钢琴的手、还染着淡淡墨水痕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想跟你一起去吃晚饭,可以吗?」 我看着季亭舟,他墨色的眼睛里,有很多阴影,也有很多分崩离析。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好。 季亭舟去开车了,我安静地站在一个不会漏雨的缝隙等他。 雨如丝线垂掛在我眼前,是澄净的透明。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然觉得好累,从心底最深处层层翻涌上的疲惫。 这么冷的天、这么可怕的地方,我做得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上车吧。」季亭舟撑着伞,站在我面前。 我回过神,跟着他走。 他绅士地替我撑伞、为我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想吃什么?」季亭舟握着方向盘,偏过头问我。 「可能吃点热的吧?今天那么冷。」我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也可能喝点酒。」 「你不是不喝酒吗?」 「可能要开始喝了。」 季亭舟笑了笑,神情里还是带着那样漫不经心的游刃有馀。 停红灯的时候,季亭舟打了通电话订位。 电话掛断后,我问,「订了什么餐厅啊?」 季亭舟卖了个关子,「希望你会喜欢的餐厅。」 结果是一间外观跟《深夜食堂》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式居酒屋。 季亭舟掀开暖廉,让我先进去。 里面灯光偏暗,也不是《深夜食堂》那样眾人围成一桌,而都是小方桌。 「最里面那一桌。」季亭舟带我到桌子上,然后把菜单递给我,「随便点。」 我有些无所适从,怎么会轮到我点菜? 在这种场合里,礼节上绝对是辈分比我高、年纪也比我大的季亭舟点菜。 季亭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们都是同一个餐桌礼仪教出来的人啊。 所以他说,「我今天找你吃个饭,就真的只是吃个饭而已,不用想太多。」 我寧可相信圣诞老人是我爷爷也不会相信这句话。 服务生走过来帮我们点餐。 季亭舟双手抱胸,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我谨慎地点了几道简单的菜,然后把菜单递给季亭舟。 季亭舟对着服务生流畅地讲了一串日文,我都不知道他会日文。 服务生走后,我悄声问季亭舟,「你在日本留过学啊?」 季亭舟也悄声回我,「我跟一隻绿色猫头鹰学了三百天日文也要告诉你吗?」 「季教授找我吃饭是为了帮绿色猫头鹰跟他的快乐小伙伴打广告吗?」 「你这指控就很严重了。」季亭舟慢条斯理地用面纸擦着餐具。 「嗯?」能严重得过院长办公室里的那些? 「我可是公务员啊,你这不就在指控我偷接商业活动吗?」 我讽刺,「季教授确实特别奉公守法。」 「你也别一口一个季教授,我已经下班了。」 「知道了,季教授。」 「你再喊我季教授,我就跟你讲康德。」 「康德不错啊,我有修过《纯粹理性批判三》。」 「没修一跟二?」 「没有,所以如果季教授要讲康德的话,可能可以从这边开始讲。」 季亭舟一脸被我打败的表情,笑话,我的社交能力岂容质疑! 接过服务生上的非酒精性饮料,季亭舟说,「讲点你念书时的事吧。」 「不好吧。」我念书的时候最少做的事就是念书。 「有什么不好的?」 「观感不好。」 「你犯过法啊?」 「那倒也没有,但我常常不去上课。」 「这有什么?把书打开来看一看不就懂了?去上课也不一定有用。」 「是这样吗?」 「反正我是。」季亭舟喝了口饮料,「所以说说你不上课的时候都做什么吧。」 其实也不做什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找东西吃。」 这时服务生刚好把我点的玉子烧、酒蒸蛤蠣、扬出豆腐都送上桌。 季亭舟笑了起来,「你已经挑食到连淀粉都不吃了吗?」 「我不知道季教授要吃什么。」 「ieatfoodthatpeoplegenerallyeat。」 「这是duolingo上哪个语言的例句?」 「我在牛津学到的。」 「不好意思。」 「没事,吃吧。」 我望着季亭舟,半信半疑地动筷。 不过季亭舟确实没有要找我谈什么的意思,这让我非常困惑。 这不是南泽的作风。 但当我跟他一起吃饭聊天,把他当成季亭舟而非季教授的时候,就明白了。 其实,季亭舟很寂寞,非常、非常寂寞。 在他的戏謔和刻薄底下,其实都是压抑,而压抑的人,通常都只能寂寞。 季亭舟白天教书、晚上去夜店,看似荒唐不羈,却缺了生活的重量帮他定锚。 他不需要面对柴米油盐,却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填满间隙中的空白。 因为他没有任何有效的社会关係,在他的视角里,尽是需要尔虞我诈的对象。 他压抑、他空虚、他只是想找个人,坐下来,简简单单地一起吃顿饭。 不需要偽装、不需要算计、间聊着天气、菜色、求学时的趣事的那种吃顿饭。 那是生活,扎扎实实地、像个人一般、脚踩地面地好好生活。 第八章 [季亭舟] 「祝你放肆快乐。」这是秦至夏下车前跟我说的话。 我根本听不懂,「快乐就快乐,为什么要放肆?」 秦至夏倒是理所当然,「在南泽里,只要快乐就是放肆吧?」 「是这样吗?」 「是吧?南泽的框架,不是允许快乐的框架。」 我看着秦至夏,晚风扬起她的长发和我送给她的围巾,「那你现在快乐吗?」 「快乐啊。」秦至夏说,「刚刚没有很快乐,但现在很快乐。」 「有什么好快乐的?」 「东西很好吃啊,玉子烧很好吃,你加点的和牛牛肠锅跟杂炊也都很好吃。」 「快乐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秦至夏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吃到好吃的东西很难不快乐吧?」 「这就是为什么你把时间都拿去找东西吃吗?」 「对啊,我还为了我宿舍附近的那家披萨店去学义大利文。」 「你为了吃披萨学义大利文!?」 「对啊,但我发现那家店讲的其实是拿波里方言后就不学了。」 「那你们这样能沟通吗?」 「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但她每次都会给我东西吃,很好吃哦。」 「她给的是你点的东西吗?」 「这就要看运气了。」 我傻眼地看着秦至夏,而秦至夏还是笑着。 同样留学过,我知道高中毕业就出国念书会有多辛苦,但秦至夏不讲这些。 她没有怨、也没有优越,只是去经验这世界,然后把每件事都笑着说。 在南泽里经歷了这么多事,她一定有压力,但她仍然能够乾净地看出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秦至夏只要坐下来,跟我简单吃个饭、说说话,我就能感觉好一点,想要少放弃自己一点。 我不是生来凉薄、更不是底色凄冷,只是想要有个人,暖暖我。 那个人甚至都不需要喜欢我,只要愿意跟我讲话。 想到这里,我又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可悲归可悲,之后的日子里,我都很努力地找秦至夏吃饭。 秦至夏有时候答应、有时候拒绝,就跟那家拿波里披萨店的听力一样。 有趣的是,秦至夏从来没问过为什么频繁约她,也从来不提感情。 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也默契地不聊工作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可能是顺应着我之前的要求吧,吃饭的时候秦至夏常会跟我说她念书时的事。 都是跟念书无关的事,而是生活里小小的事情,像是瘫坐在火车月台的鸽子和睡在草地上的鹅。 我喜欢秦至夏看出去的世界,即使不顺有时、疼痛有时,仍然明亮飞扬。 她说她在北义小镇撞鬼、在南法吃甜点、在威尔纽斯的滑雪场里被路人大叔教怎么滑雪。 当然还有旅程中遇到的人,像是人生信仰是米饭和舞蹈的古巴大叔、会在上菜前先跳舞的巴塞隆纳姊姊、以及在爬冰川时开始演讲苔蘚种类的植物学家。 细琐的小事、各异其趣的人,在并不平坦的路上,秦至夏总能看见明媚的景色。 她没有特别想展示什么或操控什么,却让我渐渐开始相信,光在前方。 前方是她,光绽放在她眼睛,那就是我的快乐。 不放肆、很节制,但已经足够让我知道,我不再能够理所当然地讨厌全世界。 「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秦至夏。」吴司年用他讲新自由主义的语气说。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管理有些失态,好在电梯里只有我跟他。 「需要我用英文再讲一遍吗?牛津仔。」 「有没有可能是剑桥的表达能力都不太好?」吴司年是剑桥毕业。 「没有,只可能是牛津的有问题。」 「因为剑桥都忙着学习你们大前辈的风骨边写诗边划船吗?」 「至少我们不会跟人连吃一个月的饭还没有推进。」 「你又知道我想要有推进了?」 吴司年不屑地笑了,「你这么沉不住气,怎么留下来的?」 「靠关係啊,你不知道吗?」 「那你怎么不靠关係去追秦至夏?」 讲这么白啊,「像我这种整天上夜店的人,只想玩玩也很正常吧?」 吴司年笑得更轻蔑了,「你当大家瞎啊?」 「我没当大家瞎,但也不觉得能在南泽当教授的人会是恋爱专家。」 「不用是专家也能知道你对秦至夏什么感觉。」 「就我一个人不知道要进南泽还得会通灵和读心啊?」 吴司年撇撇嘴角,神情里的不屑程度简直登峰造极,「看眼神就能知道的事情,需要什么通灵和读心?」 「看眼神就能知道啊?」这种话留着去迪士尼里骗小孩吧。 「只要真心实意喜欢过一个人,就会知道认真的喜欢就是你看秦至夏的眼神。」 电梯门开,吴司年直接走出去,完全不管我困惑与错愕。 电梯门关上前,秦至夏走进来,「季教授好。」 「嗯。」我别过眼神,低下头看手机上的新闻,没什么新闻。 没新闻是好事,被注意到才是坏事。 擅长闷声发大财的我哥上周跟我说,全程静音的河口村开发案要收尾了。 直到最后,还是有几户不同意徵收,不过我哥早在荷甫村那次学会应对办法。 一招不行还有下一招,大不了就强制徵收,大型机具辗过去,不行的都行了。 反正赔偿不是问题,顶多就是多聘几个一小时一万八的律师。 「姜博士好。」不得不说,秦至夏是真有教养,见谁都会打招呼。 「给你。」姜青说,个性冷淡的她竟然这么说。 我抬眼看了一下,发现是一杯手摇饮料。 「这家乌龙茶很好喝欸。」秦至夏听起来很开心,我便默记那家店的名字。 「我在网路上看到的。」姜青的语气还是很冷。 秦至夏的语气就明亮得多,「你喜欢喝手摇饮料吗?」 姜青毫不犹豫,「不喜欢。」 「那我下次买茶叶给你,你喜欢喝红茶吗?」 「红茶不错。」 这是我看过姜青流露最多私人情绪的一次。 儘管在一个电梯里,姜青也不跟我说话,大概是因为上次我对她语气不太礼貌。 是手机震动的声音,我跟姜青本能性地拿起手机确认,唯独秦至夏没动作。 她手机惯常开静音,在我的印象里,我也没看过她讲电话。 「是我的。」竟然是陈怀驥打电话给我,考量到身边还有人,我直接把电话掛掉。 是不是我早上出门时忘了抬头看,没发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走进研究室、关上门后才回拨给陈怀驥。 电话火速被接通,陈怀驥客气问候,「季教授今天忙吗?」 我懒得铺陈,「找我什么事?几点?在哪里?」 陈怀驥也直话直说,「在希尔顿,你几点能到?」 我看了下錶,「半小时后。」 「那半小时后我会在希尔顿大厅等你。」 我开车去希尔顿的路上没塞车,所以我比预期得更早到。 儘管我早到了很多,但陈怀驥已经在大厅里等我。 从他的姿态来看,他应该已经等很久了。 见我来了,陈怀驥便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我礼貌打了声招呼,「陈教授好。」 陈怀驥无所谓地笑着,「我已经不是教授了,只是个无业游民。」 不得不说,陈怀驥的气色很好,虽然还是很瘦,但至少没像之前那样瘦得像下一秒就需要人上香。 他的眼睛里像是烧着滚滚野火,张扬、热烈、肆意得像鲜衣怒马的少年。 在这段销声匿跡的日子里,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这么几年里,没有人知道他经歷了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就像被这世界彻底抹去一样,没有人谈论他,也没有人联系他。 所有人都默契地遗忘他,像拋弃那些用完即弃的免洗筷,没人想关心那些垃圾最后会流进哪片海。 「你要喝点东西吗?」陈怀驥问,我这才回过神。 他指着身后那跟饭店合作的星巴克,「要喝的话,你可以去买。」 我瞟了一眼星巴克显眼的绿色商标,「不了,我昨天才投诉过星巴克。」 陈怀驥笑了起来,「因为点餐机没有英文吗?」 当然不是,但这是重点吗,「你找我来只是想知道我跟星巴克有什么过节吗?」 「听听也不错啊。」陈怀驥从容不迫,胸口处的北极星胸针闪闪发光。 他似乎只在秦至夏不在场时别着那胸针。 我没兴致跟他玩,「我等一下还要跟秦至夏吃饭,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你跟秦至夏相处得很好?」儘管是问句,他的语气却太篤定。 这下子换我从容不迫,「你应该都听说了吧?我们常常一起吃饭。」 「都听说了。」他眼里的火慢慢冷下去,只剩下小心翼翼。 然后,他笔直望着我,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问,「秦至夏快乐吗?」 我撇撇嘴,扯起笑,听见恶意在我心里疯长,「至少比跟你在一起快乐。」 我以为陈怀驥会动气、会想跟我争输赢,但他却笑了,「她快乐就好。」 在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怀疑吴司年说得那番话。 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时,眼神不会骗人。 在陈怀驥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面对秦至夏时的情绪。 「你不问秦至夏喜不喜欢我吗?」我有些诧异地问着异常平静的陈怀驥。 「我知道她的个性。如果她不喜欢你,她绝对不会跟你吃这么多次饭。」 「所以看在秦至夏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晚上选。」陈怀驥倾身,勾起笑。 我望着陈怀驥各式情绪交杂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地。」陈怀驥靠回椅背上,却还是笑,令我坐立难安地笑。 「是二选一的选择题,好好想,一个晚上肯定能想明白。」 我死死盯着陈怀驥,「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陈怀驥的声音却听起来空洞而遥远。 「看在秦至夏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项:云鼎跟秦至夏。」 确实是简单的选择题。 粗暴而直接,陈怀驥就是想逼我在背叛家庭跟亲手掐死自己的爱情里二选一。 没有退路的选择题,我需要更多资讯,「如果我选秦至夏呢?」 陈怀驥耸耸肩,无所谓地笑,「那我就会想办法保住你。」 这张支票开得很空泛啊,「你能保住我吗?」 陈怀驥泛开笑,笑底下的阴狠令我不寒而慄,「我可以考虑下手轻一点。」 我皱起眉头,语气近乎低吼,「你到底想对做什么?」 「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啊?」陈怀驥玩味地打量着我,「你真该庆幸你有个好哥哥。」 摆明了就是嫌我不够格,「你就这么自信?」 陈怀驥满脸无所谓,「横竖都是空口说白话,那我为什么不说得狠一点?」 我死死瞪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陈怀驥还是无所谓,「我确实有病啊,你那天不也看见我吃药了吗?」 我看着眼前满面阴邪的陈怀驥,觉得他就是疯了。 「行了,我也不耽误你时间,毕竟你忙、我也忙。」陈怀驥站起身。 我一愣,他不是住这里吗? 陈怀驥一眼看穿,「没人跟你说我要换旅馆吗?」 「我看起来像有养狗仔队吗?」 「你最近的新闻确实少了,是给记者的钱太少吗?」 「这事跟你有关係吗?」没有就少管。 「当然。」陈怀驥微微勾起笑,「我可不希望季家小少爷跟我争版面。」 我又是一愣,「什么意思?」 「让你明天看新闻的意思。」陈怀驥拉起行李箱,径直走向门口。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一直有个行李箱。 这么久以来,陈怀驥到底还藏了多少招? 第八章 [秦至夏] 今天早上,是今年第一个强力冷气团。 在亚热带少见的寒冷夹带着冷风打在我脸上,我拢紧了外套。 不是陈怀驥送的那件外套,也没有戴季亭舟送的围巾。 在南泽里,不能有情绪,被人发现支持谁更是大忌。 这点,姜青可是身体力行地贯彻,也顺带教会了我。 雨下得非常急。 我没有带伞,只能快步踩过满地破碎的透明,尽快走进办公室里。 身前和身后,都是一望无际地阴沉。 我在社科院楼下找了个没风没雨的角落,简单把身上的水给弄乾。 怎么都弄不乾啊,渗进骨子里的冷,怎么会乾。 我看着成堆、成堆的乌云浑身发抖,手上的手机一明一灭,正滚动着新闻。 不管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兴的网路媒体,头条都是河口村开发案。 极度耸动的头条、精巧偷渡的偏颇,字里行间都暗喻着云鼎的利慾薰心。 河口村开发案不只掛上了入口网站即时新闻榜,还激起了近万则留言讨论。 我随便点了几则留言看,发现风向出奇一致,全部都在激情怒骂云鼎。 利令智昏的云鼎、残害百姓的云鼎,百分之一对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战争。 庞大的舆论压力也逼得政府出面表示会成立专案调查小组彻查。 说是彻查,但操作空间肯定很大,刘叡在这方面可谓炉火纯青。 但如果现在的舆论压力就能逼得政府出面,后续舆论压力升高,就会更糟。 最糟的状况就是河口村开发被叫停,所有前期投入跟已经谈好的招商全部打水漂。 更糟的是,从股市开盘起,云鼎就一路跌,投资人的信心看来是一泻千里。 野火燎原,硝烟四起,从现在开始,局势逆转。 今天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不只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太平日子都是幻影。 新一轮的利益争夺已经拉开序幕,我相信有份参与的也都各就各位。 我才刚到七楼,就看到季亭舟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表情像想泼我硫酸,「现在进我研究室。」 「好。」我尽力保持冷静,跟在季亭舟后面。 我的手机震动,有个陌生号码给我发了一条讯息:能别说话就别说话,等我。 那陌生号码是谁,不言而喻,但没有回那条讯息。 与其被动等待陈怀驥的拯救,我还不如评估毒酒是加奶盖还是加珍珠才能让我快乐上路。 我抱着赴死的心情,跟季亭舟一起走进研究室。 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研究室里非常混乱,桌上还放着喝烈酒的杯子,桌边是一整排空酒瓶。 不是个好兆头啊,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几年在欧陆留学,去过的教堂就算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今天,我需要神的眷顾。 「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季亭舟站在我面前,满眼血丝,明显整夜没睡。 不只没睡,大概还喝酒喝了整晚,他的心理状态明显在崩溃边缘。 我低眉顺眼,但没回话,这种时候,能别说话就别说话,开口肯定就是一路好走。 季亭舟见我没说话,从公事包掏出好几份沾了水气的报纸,直接甩在我脸上。 他那一甩完全没客气,直接把我脸上的眼镜砸飞出去,还好我没听见镜片碎裂。 儘管我的眼镜保住了,但那报纸砸下的力道也够让没吃早餐的我头晕目眩。 但肾上腺素迅速让我清醒,能够砸报纸的人,肯定还能砸其他东西。 我用眼角馀光瞄了眼门,好消息是我离门更近,坏消息是季亭舟脚更长。 更何况如果真的要拚体能,我肯定拚不过身型精实的季教授。 恐惧淹没我的全身。 我死命掐了一下自己,想逼迫自己冷静。 没有用,完全没有用。 我仍然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 「诚实说吧。」季亭舟往前跨一步,几乎是贴在我脸上。 「说什么?」我避开季亭舟近乎疯魔的眼神,牙齿却还是不争气地打颤。 「说你跟陈怀驥勾结。」季亭舟用力扭过我的脸,逼我看他,「耍我好玩吗?」 我没有答话,不是不想答,而是我张开嘴,还是发不出声。 恐惧封闭了我的语言能力,我的理智在极度害怕之中慢慢溶解。 为了集中精神,我想到了最糟的办法:季亭舟的书桌上有一把美工刀。 我拿过美工刀,几乎不过脑子地在我手腕上划了一道。 血滴出来的那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静到很不祥。 季亭舟慌了。 他收回放在我身上的眼神,马上开始翻箱倒柜找药。 痛觉后知后觉地佔据我大脑,我看着我的手腕,只想掐死三秒鐘前的自己。 同一时间,门被打开了。 季亭舟向来不锁门,但我想他很快就会改掉这个坏习惯。 进来的人是陈怀驥。 没有人说话。 我看着窗外的大雨,莫名很平静。 早在踏进办公室之前,我就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大劫。 当大劫应验时,我反而有种未知转换成已知的踏实感。 「把美工刀给我。」是陈怀驥的声音。 我看着他,他的墨色眼眸深不见底,像漩涡又像海。 陈怀驥很平静地再重述一次,「把美工刀给我。」 我把美工刀递给他。 他把美工刀放回桌上,然后让季亭舟去外面找包扎伤口用的消毒水跟绷带。 「没事了,都没事了。」陈怀驥轻声安抚我,还帮我把眼镜捡回来,让我戴上。 儘管伤口还在疼,血还在滴,我还是点点头,突然就不怕了。 陈怀驥的眼睛,有一种会让我无条件相信的魔力。 十八岁那年,他就是那样看着我,跟我说,「去念政治吧。」 季亭舟把东西拿回来。 陈怀驥接过后,温声对我说,「现在我要帮你消毒伤口,会有一点痛,但很快就会过去了。」 火烧般地疼痛从我手腕蔓延,我咬紧牙,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这样比较得体。 陈怀驥莫名熟练地替我包扎伤口,很快就弄好。 「你是在急诊室实习过吗?」我问他,现在教授都要点治疗技能吗? 「倒也没有。」陈怀驥笑笑,「我只是割过几次腕,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笑得出来。 陈怀驥看着季亭舟,「选好了吗?」 季亭舟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雨和乌云。 陈怀驥看了下满地的报纸,问季亭舟,「这你弄的?」 季亭舟没有答话,我也没开口。 陈怀驥看了我一眼,他是那么精于人心的人啊,马上就看出端倪。 「秦至夏受伤,你会痛吗?」陈怀驥问季亭舟。 季亭舟冷声回应,「那是她自己割的,关我什么事?」 陈怀驥微微一笑,「看来你选好了?」 季亭舟瞪着陈怀驥,眼睛里的血丝濒临爆炸,「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抗压性不行,记忆力也不好啊?这样会让云鼎很不方便吧?」 「你给我闭嘴!」季亭舟看起来快疯了,我都怕他对陈怀驥动手。 陈怀驥倒是好整以暇,「是你先问我,我才有礼貌地回答你而已,做人要有礼貌。」 季亭舟怒吼,「我叫你闭嘴!」 陈怀驥还是很冷静,「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换我问你问题了吧?」 季亭舟衝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会掐死陈怀驥。 但陈怀驥就只是站着,不闪不躲、从容不迫地站着,逼问季亭舟,「你选云鼎还是秦至夏?」 季亭舟定住了。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是我看过他最绝望的表情。 我淡淡开口,「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季教授选。」 季亭舟有些惊讶,但没有抗拒,他太习惯已经规划好的地图。 那也没什么,不就是做选择吗?这我可以,「我请季教授选云鼎。」 季亭舟错愕地看着我。 「我不过就是个一年一聘的研究助理。」我自嘲地扯开嘴角。 那大概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吧,但我还是继续说,「掰掰就掰掰,下个会更乖。」 「少一个助理没什么的,但少了家肯定不行,所以我请季教授选择云鼎。」 这是我的成全,也是我的权衡。 我想放过他,也想放过我自己。 季亭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看着我的伤口说,「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凝望着他,「这是我的选择。」 「是我让你选了别人。」就算这是错误的选择,也是我选的,怨不了别人。 「对不起。」季亭舟还是在道歉,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反驳我的决定。 答案很明显了。 「祝季教授未来事事顺心,不会再遇到任何复杂的事情。」我转过身,离开。 关上门的时候,季亭舟好像讲了什么,但我没听到。 也没兴趣去听,在满城风雨里,我还是被迫做了我最不想要的站队。 接下来我在南泽的每一天,都会充满刘叡跟他快乐小伙伴五彩繽纷的刁难。 「痛吗?」陈怀驥担忧地看着我的伤口,眼神里的心疼远比我的伤口还身。 「还行。」不是我逞强,而是比起痛,我现在更多的是觉得冷。 刺骨的冷,挥之不去的冷,手心里仿佛握着一块冰的冷,应该是发烧了。 陈怀驥也发现了我的异样,「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就好。 陈怀驥也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带着我离开南泽 途中碰到刘叡的时候,陈怀驥直接甩了他一句「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 陈怀驥叫了计程车,地点不是希尔顿,而是另外一间五星级旅馆。 「你换旅馆了?」我问,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身上,冷到我发抖。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陈怀驥把他的毛衣、外套、围巾都让给我。 「你不冷吗?」我问他,在寒风阵阵的雨天里,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衫。 他笑了笑,深邃的眸子像是被风雪洗过,很冷也很亮,「早就习惯了。」 计程车来了,陈怀驥扶着我上车。 我看着浅淡光线穿过乌云洒在他的侧脸,「陈教授,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啊。」陈怀驥转过来,笔直看着我,「你想问什么?」 「陈教授为什么不问我是选你还是选季教授?」 陈怀驥轻轻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很了解我自己。」 「什么意思?」 「不管你选他还是选我,对我来说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这不是明显表态支持谁吗?陈怀驥真的可以接受一个明显偏袒他对手的人吗? 「不管你选他还是选我,我都会选你。」陈怀驥说,墨眸反射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招牌,竟变成了点点星光。 「你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选了我,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弃你。」 「这是道德问题。」 第九章 [季亭舟] 血滴下来的那刻,我脑袋一片空白。 秦至夏向来皮肤白,鲜红的血在她手腕上,格外夺目。 一切就像慢动作镜头,秦至夏拿起美工刀、划过皮肤,滴状的血缓缓坠落。 如红宝石般坠落,把地上的报纸都染成耀眼的红,映衬窗外一望无际的阴沉。 然后陈怀驥推开门走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陈怀驥异常冷静。 他迅速把秦至夏手上的美工刀收走,并不慌不忙地吩咐我去拿药品。 就连包扎伤口的时候,芝加哥大学政治系博士毕业的他也是有条不紊。 只是他那句「我只是割过几次腕」,我跟秦至夏都笑不出来。 流了那么多血,秦至夏一定很痛吧? 我想关心她,但我说不出口。 因为她看陈怀驥眼神,让我清楚知道我输了,彻底输了。 那眼神里,是无条件的信任。 最后的最后,陈怀驥把秦至夏带走了。 直到下班时间,秦至夏也没有回来。 当天晚上,刘叡就在一家日式料亭约了饭局。 饭局上的人有我、我哥、刘叡、还有秦律师。 我实在不知道这关秦律师什么事,他是转行搞媒体了吗? 「陈教授。」我哥很客气地和迟到的陈怀驥打招呼。 陈怀驥也很有礼貌地跟桌上的人打招呼,只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秦律师一眼。 他拉开椅子坐下,喝了一口茶,「今天这么大场面啊?连秦律师都来了。」 秦律师毕竟是顶尖律师,很快圆场,「没什么大场面,就大家一起吃个饭。」 「一小时一万八的律师都跟我坐一桌吃饭了,那得是多复杂的事啊?」 我不知道陈怀驥为什么对秦律师这么有意见,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懂了。 「这么复杂的事情就别邀请我了,我没那么复杂,我朋友也没那么复杂。」 秦律师脸上还是雷打不动的斯文笑容,果然对得起他那一小时一万八的收费。 「大家一起吃个饭而已,今天没有要谈什么。」秦律师对我哥使了个眼色。 我哥立刻接话,「听说陈教授以前在庆应教过书,应该满适应日本料理吧?」 陈怀驥皮笑肉不笑,「我前几年都在匈牙利,怎么不请我吃匈牙利特色菜?」 秦律师再度打圆场,「我办公室附近正好有东欧料理,我可以来订位。」 陈怀驥没再接话,默默喝着茶。 接下来的饭局什么也没谈,平静而顺利。 还好秦律师是秦至夏她爸,不然今天应该很难看。 不过下次应该就没有秦律师了,毕竟陈怀驥已经说得很清楚。 刘叡让我送陈怀驥回去希尔顿。 意外地是,陈怀驥竟然没拒绝,「又晚又下雨很难叫计程车,有人载多好。」 在我研究室里临危不乱冷静包扎伤口的男人跟我眼前这人是同一个物种吗? 当然,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我哥跟刘叡都盯着我,我说不好,明天就可以去河口村当浮尸。 陈怀驥上了我的车,真的,他应该是坐我副驾坐得最频繁的男人。 「你今天没开宾士啊?」这是陈怀驥坐上我的车的第一句话。 「在挑剔啊?」先前还在教训我没礼貌,我看他也没多有礼貌。 「随便问问,都坐你的车了,我总得找个事情聊。」 「不然聊聊你的研究领域?」 「聊你的研究领域也行。」 「聊汉娜鄂兰吗?」 「行啊,她的书我都有看。」 我不行,只好用车上音响放巴哈精选辑代替学术讨论。 「希尔顿到了。」我跟陈怀驥说,他一路上都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哦,谢谢。」陈怀驥解开安全带,西装外套袖口处还染着血。 他开门下车,一个人走进雨里,就像我那天看他一个人走进夜色里。 大部分的时候,他好像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接下来的几天,秦至夏都请病假。 我不知道她是真病还是装的,也没空管。 这几天云鼎的股票从开盘跌到收盘,投资人的炮火堪比二战战火。 网路上的舆论更是像一桶油泼在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网路论坛都在骂。 之前云鼎在荷甫村暴力徵收的画面也被挖出来,跟这次的开发案一起讨论。 大型机具直接辗过稻田的煽动性画面也被做成gif广为流传,每个人都在骂。 许多网红也跳出来千方百计地想蹭这波流量,博一个公平正义的好名声。 手段很低劣,但素材很丰富,我就算是水母都能猜到那些耸动的素材打哪来。 这些也就算了,陈怀驥还想办法把骆皓直接拉到河口村的大型机具前演讲。 骆皓讲得慷慨激昂、振聋发聵,但内容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天骆皓西装笔挺、帅得没有天理,所有媒体都把他的照片放头条。 优越的长相配上他南泽大学教授的身分,骆皓的演讲直接火爆整个网路。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关注河口村开发案,各种环保团体也开始动作。 不得不说,论带风向这方面,陈怀驥真的是顶尖中的顶尖。 再这么搞下去,云鼎目前正在进行的工程全部都得停工避风头。 停工的每一分鐘都是钱啊,哪家公司禁得起这么烧钱? 烧钱也就算了,大不了跟银行贷点款,最怕的政府是说要检查。 这要真查出什么问题,云鼎原地解散也就罢了,严重点还得找人进去坐牢。 光想,我就觉得眼前一片黑。 陈怀驥一直没有露面。 他电话不接、讯息不回,能够轻松让舆论无风起大浪的他没有任何社交媒体。 我哥直接下令所有人不择手段,直到能联络上陈怀驥为止。 我大概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想办法连络陈怀驥一次,但都无功而返。 姜青跟刘叡还各手写了一封信留在希尔顿柜台,结果被柜台告知他已退房。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就连被他丢去河口村表演的骆皓也不知道。 还好,还有一个人知道。 我终于知道,刘叡把秦至夏聘进来的意义。 秦至夏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请进院长办公室喝茶。 「刘院长。」秦至夏客气打招呼,手腕的伤口被深埋在雾蓝色的毛衣。 刘叡递给她一杯茶,再递给坐她旁边的我一杯茶,却没有说话。 秦至夏倒是开门见山,「陈教授去日本度假了,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 刘叡跟我皆是一惊,陈怀驥这傢伙可真有生活情调啊,现在还有心情度假。 「他在日本哪里?」刘叡马上追问。 「好像是鎌仓吧?我不太确定。」 「你打电话给他。」刘叡直接说,看来我哥给他的压力把他逼急了。 「如果刘院长能把陈教授的电话号码给我的话。」 「你还是没有陈怀驥的电话号码?」我很惊讶,她跟陈怀驥到底熟不熟? 刘叡也惊讶,但他没空管这么多,直接念了一串数字。 秦至夏拿出自己的手机,键入那串数字后就没按下拨打电话,「有讲稿吗?」 「你要什么讲稿?」刘叡很烦躁,向来冷静的他很少如此沉不住气。 「我没跟陈教授讲过电话,不知道要讲什么。」 「你就问他人在哪里,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就好了。」 秦至夏异常乖顺地点点头,听话照做。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秦至夏按了扩音,但我跟刘叡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秦至夏也没铺陈,直接就问,「陈教授,你现在人在哪?」 陈怀驥没有回答,而是问,「是刘叡要你打电话给我,还是季亭舟?」 秦至夏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都在我旁边?」 陈怀驥那边的讯号不好,显得他声音模糊而飘渺,「因为你不可能打给我啊。」 「你连我的电话号码都懒得记在手机里,不就摆明了没想打电话给我吗?」 秦至夏努力辩解,「我很讨厌打电话,如果餐厅不能网路订位我就不吃。」 「我又没怪你。」陈怀驥笑了起来。 然后他说,「我明早的飞机回去。」 说完,他就把电话掛了。 秦至夏把手机收起,淡淡开口,「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刘叡微微一笑,恢復到他平日温雅沉静的模样,「晚上一起吃饭吗?」 秦至夏马上问,「我爸也会去吗?」 「你希望他去吗?」 「不希望,但我知道我的话没什么份量。」 刘叡的眉毛微微扬了扬,我也是同一个表情。 夜郎自大的人看多了,能够这么清晰认清自己处境的倒是凤毛麟角。 其实秦至夏一直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聪明很多啊。 晚上的餐厅是我哥订的。 那餐厅非常贵,装潢极度华丽,摆盘能摆出一幅蒙娜丽莎,但味道就不好说。 我觉得我哥对年轻人的品味很有误解,对自己的定位更有误解。 因为当他跟刘叡西装笔挺、满脸写着白领菁英地出现在餐厅里时,真的突兀。 餐厅里的人大多都是来约会的,而且男生穿名牌大印花,女生穿削肩洋装。 我都不知道帮我哥订餐厅的秘书是不是把脑子喂给木乃伊。 不过穿着毛衣和深灰色西装且脂粉未施还戴眼镜的秦至夏很平静就是了。 「刘院长。」秦至夏坐下后非常有礼貌地和刘叡打招呼。 刘叡也礼貌地介绍了我哥,「这是季亭序,云鼎建设公司的执行长。」 秦至夏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客气地说,「我在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季总。」 我哥似乎有些讶异秦至夏的冷静,确实,秦至夏镇定得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 但他见过大风大浪,很快就摆出得体的笑容,「你有特别喜欢吃什么吗?」 秦至夏很客气,「我都可以。」 我哥给所有人都点了最贵的套餐,真是谢了。 都不问一下我想不想吃套餐里面的薑汁鰹鱼上汤火炙日本干贝吗? 秦至夏今晚非常安静。 秦至夏的话很少、吃得也很少,更礼貌地拒绝了我哥开一瓶酒的提议。 很显然她没意识到她才是今天这场饭局的主角,也不习惯上这种谈判桌。 我哥也是不急不慌不担心,优雅有度地和秦至夏间聊她的工作和研究兴趣。 上甜点的时候,我哥才烘托出主题,「你跟陈教授怎么认识的?」 秦至夏淡淡回应,「我跟他见过两次,我高中毕业那年跟我大一那年。」 「剩下的部分我想大家都知道了。」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吃她的双层烤布蕾。 我哥没有要甜点,只有一杯黑咖啡,「你大学的时候很忙?都没见陈教授。」 「我没什么事要找他,他也没什么事要找我,就也没什么见面的理由。」 我哥这下是真的很惊讶,「所以你跟陈怀驥私底下都不见面吗?」 「没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见面?他都没事情要做吗?」 刘叡插话,「陈教授现在没工作。」 秦至夏淡淡回应,「他的生活是他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係?」 饭局结束后,刘叡礼貌提议送秦至夏回去,秦至夏也礼貌婉拒,自己叫车走。 我哥看着秦至夏的背影,表情非常复杂,他很少有表情,更少有复杂的表情。 刘叡看了我哥一眼,「你在想什么?」 「秦至夏一直都没什么情绪吗?」 「我看过她几次,她都是这样。」 听完刘叡的回答,我哥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是这样吗?」 「她工作的时候确实是这样,但不工作的时候就是普通人。」 我哥很敏锐,「你是她的主管,却看过她不工作的时候?」 我别过眼神,没有回答。 我哥拍了拍我的肩,「你好好打这张牌。」 第九章 [秦至夏] 在衝动自伤后,陈怀驥让我去他的旅馆房间休息。 一个非常令人容易想入非非的开头。 但陈怀驥很坚持不跟我一起上楼,所以是旅馆的柜台人员扶我到他房间里。 房间打扫的非常乾净,一尘不染到让我觉得都没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跡,一点东西都没有。 也许是太觉得这房里没东西,我正准备去用洗手间时才会不小心踢翻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行李箱。 很小的一个登机箱,难怪我刚刚没注意到。 陈怀驥也是挺粗心啊,这行李箱也不锁紧,东西都撒了满地。 我把东西捡起来都放回书桌上,其中有个深棕色丝绒袋子特别沉。 我手腕上的伤一时没法负担这意料之外的重量,又把那袋子摔到地上一次。 很好,我现在要收的东西更多了。 望着地上散落一地的明信片和草稿纸,我却觉得特别困惑。 为什么每张明信片的样式都令我觉得眼熟? 我没忍住好奇心,翻到其中一张明信片背面,发现上面都是我的笔跡。 其他的明信片上面也一样,全部都是我的笔跡。 全部都是这几年间,我陆陆续续从世界各地寄给陈怀驥的明信片。 我从来都不知道陈怀驥原来有收到这些信,因为他从来没有回信过。 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那些明信片寄丢了。 没收到回应几次后,写这些明信片对我来说就像对着树洞自伤自怜。 因为太过清楚不会被寄达,我反而可以非常放心地在信上宣洩情绪。 都是非常私人的情绪,带着纯粹发洩的心情所写下来的私人情绪。 也许比起回信,我更多的只是单纯着迷于把信寄出去。 只要寄出去,那些情绪好像就被摺叠成一张明信片的厚度,变得无关紧要。 我也就可以轻盈地跨过那些情绪,继续往前走,觉得天总会亮。 现在好了,既然陈怀驥会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这些明信片,就代表这些东西,他很可能看过不只一遍。 光想到这里我就头皮发麻,觉得发烧跟手腕上的伤完全不值一提。 那些明信片里写的全是我的哭泣、我的不顺遂、我的无病呻吟。 陈怀驥到底是怀抱着什么心情看这些东西? 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面对已经看过信的他? 我把所有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好,简单用了下洗手间跟吹风机后就下楼。 陈怀驥正非常专注地看一本俄文书。 我默默坐在他面前,正在斟酌怎么开口时,他已经抬起头看我。 「……书好看吗?」我想了一个很糟的开场白。 陈怀驥闔上书,「我没有在看书。」 那你刚刚把书打开来阅读的这个动作该怎么称呼?相命堪舆、消灾解厄? 陈怀驥换了个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我心一横,决定坦白从宽,「你不是有个袋子装一些草稿跟明信片吗?我不小心把那袋子洒了。」 陈怀驥也不生气,只是问,「你有看到上面的内容吗?」 我别过眼神,「……没有。」 陈怀驥轻轻地笑了,声音听上去还是很温柔,话却说得精准,「你什么都没看到的话,不会是这个表情。」 果然是陈怀驥,一眼就能看穿我拙劣的谎,「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陈怀驥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除了道歉以外,你就没别的想说?」 「那是陈教授的隐私。」我还是挑了最安全的牌打,我总是打安全牌。 陈怀驥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我不敢说话,陈怀驥也没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陈怀驥才缓缓开口,「那些东西,你想看吗?」 我再度别过眼神,「我尊重陈教授的决定。」 陈怀驥苦笑,眼眶还染上了轻浅的红,「有时候真希望你不是这个性。」 我也不喜欢自己,但,「大学毕业以后,个性应该就很难改了。」 陈怀驥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我去把那袋子拿给你吧。」 望着陈怀驥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我第二次见到他的场景。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的陈怀驥应该跟我一样不好过,毕竟他快被踢出南泽。 但他在我面前还是维持住了一个教授的体面,穿得很整齐、笑得也很得体。 他甚至还有心情问我,「怎么都到这年代了,留学还能像你这么惨啊?」 然后他很快扯开笑,「我乾脆陪你去算了,刚好能再念一个博士。」 「谁会念两个博士啊?」我那时只觉得陈怀驥在闹我。 现在却在想:会不会他只是在用玩笑做包装? 他其实一直都很认真,只是他的认真必须装成玩笑,因为他即将什么都没有。 「在想什么?」陈怀驥拿着那深棕色的丝绒袋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迅速收起思绪,「没想什么。」 陈怀驥将那袋子递给我,「回去再看。」 我将那袋子收起,低下头叫uber。 陈怀驥笑了笑,「忘了跟你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日本。」 一出事就去日本啊,那我也只能祝福,「祝教授一路平安。」 「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 打电话给你有什么用,等你回来,我都凉了。 大概是见我面色凝重,陈怀驥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刘叡不敢动你的。」 我可没这么有信心,刘叡可不是靠着天性善良把自己送进顶层办公室。 「如果刘叡或是季家敢动你,我就让云鼎的股票跳水。」就云鼎那股价,还能低到哪里? 说完那话的陈怀驥勾起恶魔的笑,「毕竟我可是花了大把钞票做空云鼎啊,跌越低我越开心。」 等等,这算内线交易吧? 「你有喜欢什么吗?我可以从日本带回来。」陈怀驥竟然还有心情问这个。 你不要再把麻烦带给我就谢天谢地,「不用了,谢谢。」 「开心一点吧。」陈怀驥笑着说,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张扬。 现在的他,就算没把全世界踩在脚下,也足以让季家跟刘叡深陷恐惧之中。 这场翻身仗,陈怀驥确实打得很漂亮。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敢去上班。 没了陈怀驥,刘叡还不抓住机会把我往死里整? 我只是刚毕业,不是脑子被殭尸挖出来吃掉,绝对没不自量力到跟刘叡硬碰硬。 好在季亭舟爽快批准了我的病假,我猜他也忙到没时间管我。 这几天云鼎的股价一路探底,残酷地考验着大家的心理防线。 但我也没敢跟我爸妈说我请假,只能每天去咖啡厅假装上班。 才刚出社会的我就这么体验了一把中年裁员的感觉,是真的挺惨。 在咖啡厅间坐着也无聊,我乾脆把丝绒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其实我一直不敢看。 我没有告诉陈怀驥:我不只认得出自己的笔跡,也认得出他的。 那袋子里的草稿纸,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在陈怀驥的视角里,我是冷漠无情,但在我的认知里,我是明哲保身。 以前去南泽旁听的时候,我就听过我学姊跟其他人讨论他。 我学姊说陈怀驥虽然算不上帅,但很有人格魅力,好像聚光灯永远在他身上。 更甚之,陈怀驥有阅歷有本事还有钱,对女生也是斯文有礼,女生喜欢他很合理。 但学姊是很清醒的人,「他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很久?」 那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就会喜欢一个人很久吗? 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他现在又什么都有了。 我到最后也没把袋子打开来。 「想什么呢?」很熟悉、很张扬的声音,吓得我直接心脏暂停半秒。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那声音的主人在我对面坐下。 我低着头,默默把那袋子往前推,「这还给你。」 那声音里的张扬一下子就冷了,像烟火坠落后的凉,「你确定不看吗?」 我再度垂下眼神,「我就不看了,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对面传来轻轻的叹息,「那我可以恳求你,至少抬起头,看我一眼吗?」 我抬起头,看到的就是穿着深棕色风衣和米色高领毛衣的陈怀驥。 陈怀驥没之前那么瘦了,宽阔的肩膀把长风衣穿得很瀟洒。 「你不是去日本吗?」我问,转头跟服务生要了一杯热咖啡给他。 陈怀驥把玩着桌上的糖包,「回来了啊,你又没问我去多久。」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怀驥笑了笑,「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是吧?」 「我啊,很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办法知道她的消息。」 听起来很变态。 陈怀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我不是变态,而且这消息是你自己给我的。」 「我有跟你说过吗?」我就见过陈怀驥两次,怎么会透漏如此生活化的细节? 「你之前就说过你很喜欢这间咖啡馆,我只是很惊讶这家店竟然还没倒。」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种事?」 「你确实不是跟我,是跟你朋友说,在你来旁听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偷听我跟学姊说话?」 「你那时候就坐第一排,我不听到也很难吧?」 「那你为什么要记得?」 陈怀驥笑了笑,也不生气,「我记得,我也有错啊?」 「我没有说你有错,我只是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陈怀驥定定看着我,「我想为自己的爱情努力,有错吗?」 「那恭喜你,不用再为了爱情努力。」我回望着他,「你又什么都有了。」 陈怀驥笑了起来,我却看见他眼眶慢慢变红。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那逐渐转红的眼眶里滑落成地上破碎的透明。 欸不是,这转折,真的,没一个编剧敢这么写啊,「你哭什么啊?」 我手忙脚乱地递卫生纸给他,还得面对周围人把我当渣女谴责的目光。 眼角馀光里我看到吧檯里那几个店员,钢杯里的奶泡都满到手上了也没发现。 「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能不能先别哭,算我求你。」 「我求你别哭了,你要什么女人没有!?你什么都有了,为什要哭?」 「你不是赢了吗?你想要的东西都拿回来了啊!还有什么不满意?」 陈怀驥笔直望着我,眼泪打在他柔软的毛衣,「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你?可笑?」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陈怀驥,他是疯了还怎么了? 「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捲土重来啊?」 「不是每个人随随便便就能把别人的股票搞到跌停!」 「你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你打出了别人打不出的战略,你还觉得自己很可笑!」 「陈怀驥,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我希望你至少考虑我,你能吗?」陈怀驥望着我,水气朦胧了他的目光。 「你能不要一直把我跟你想成上对下的关係吗?」 我回望着陈怀驥,不理解,「我们就是上对下的关係啊,难道不是吗?」 陈怀驥自嘲地勾起嘴角,「你看吧,这就是我可笑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有得够多,就能站在你旁边,结果其实不是。」 「恕我直言,陈教授。」我直接打断陈怀驥的胡言乱语。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一个年轻好骗的女学生?」 「如果只是后者,那南泽每年大一新生有一半是女生,陈教授可以慢慢挑。」 「那如果是前者呢?」陈怀驥笑着,试探的眼神里竟有因自卑而起的小心翼翼。 「我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眼泪在陈怀驥笑起来的眼眸里闪着光,「那你现在想想这个可能性。」 「你没事为什么要喜欢我?不就是图我单纯好骗吗?」 「单纯好骗?单纯好骗的人不可能在南泽撑超过一个月,对自己有点信心。」 「我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你总不能可能是看我漂亮想包养我吧?」 陈怀驥笑得很深,把眼泪都驱散,「灰姑娘只能被动等着王子的钦点。」 然后,他倾身向前,笔直看进我眼睛里,「但你不是灰姑娘。」 「你是王子,是你骑着白马,把我从深渊里一把拉出来,让我能走到现在。」 「所以我这个灰姑娘现在特别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王子的钦点。」 我目瞪口呆,「……我能考虑一下吗?」 「可以。」陈怀驥很爽快地站起身,「但我希望你能尽量考虑快一点。」 「毕竟灰姑娘的青春很宝贵啊,你说是不是?」 第十章 [季亭舟] 今天晚上的饭局我哥作东,他必须尽快让云鼎的股价止血,越快越好。。 这也是陈怀驥从日本回来后的第一个饭局,非常紧急地约在了他落地当晚。 他穿着深棕色格纹西装外套,是我去机场接他时,他穿的那一件。 只不过张扬的光已经回到他的眼睛。 他清晰知道:这一次,他又能把别人轻松踩在脚下。 今天饭局人很多,有我哥、刘叡、陈怀驥、骆皓、我、姜青和秦至夏。 秦至夏是最晚进来的人,非常礼貌地和每个人逐一打招呼。 她今天穿着ralphlauren的深蓝色v领毛衣和灰色西装裤,是很南泽的穿衣风格,优雅得体但不惹眼,我却同时注意到:她并没有配戴任何首饰。 就连她以前每天都戴的手鍊也拿下来,只剩下一片苍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至夏融入得很好。 她学会了南泽的精髓:矜贵斯文、疏离客气,为了武装自己杀掉所有可供辨认的情绪和痕跡,今后,她要让人一眼望过去,只能见到捉摸不透的漠然。 璀璨的盛夏在我面前死掉。 陈怀驥帮秦至夏拉开椅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秦至夏默默坐下,墨黑的眼神空荡荡地,恍若一片曾经茂盛但已经被放火焚毁的草原,寸草不生、明亮不再,所有的年轻气盛都一起化成灰烬。 那把火,是秦至夏亲手放的,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懵懂与青涩。 在她的身上,我看见了自己。 那个自我厌弃也自我放弃的自己,清醒又悲伤地认知到这世界的温柔只会降临在别人的人生里。 餐桌上的谈判没有任何推进。 不管我哥跟刘叡怎么说,陈怀驥都没有答覆。 更准确的说法,是陈怀驥根本懒得开口,只给几个漫不经心的「嗯」跟「哦」来表示自己有在听。 有在听,但不在乎,身经百战的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场饭局所谓何来,也绝对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只要他想,他现在就能为自己拿到丰厚的利益。 他是很有能力的人,也清楚知道那样的能力能带领自己去到多远的地方。 出现在这场饭局里的人都看过陈怀驥风光也看过他落魄,但没有人看过他讨好、諂媚、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子用服从换来奖赏。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低头,在他被逐出南泽的那一天,他还是昂首挺胸的交出那张自愿离职申请,留下最后的体面。 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体面,因为没几年之后,被以为会永远消失在遥远异乡的陈怀驥捲土重来,让我哥跟刘叡坐立难安地以输家姿态跟他再吃一次饭。 只是今天的他慵懒、沉默、漫不经心,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不是胜利者那种高高在上、欣赏失败方垂死挣扎的矜贵,而是真的无所谓。 财富、权势、利益,这些闪亮亮的东西,他一瞬之间,好像都不想要了。 我看见我哥跟刘叡同时皱起眉头。 对于像我哥或刘叡这种城府比地府还深的人来说,对手发火并不可怕。 就算对手原地发疯也无所谓,陈怀驥就这么干过。 真正可怕的,是困惑,完全摸不清桌上局势的困惑。 而现在,陈怀驥成功让我哥跟刘叡感到困惑、非常困惑。 看不出对手想要什么,是谈判的大忌。 刘叡给姜青使了个眼色。 姜青喝了一口茶,尽量装出开朗的语调,「听说陈教授去日本度假啊?」 被点名的陈怀驥淡淡回覆,「日币最近很低就买了一点,花着玩。」 骆皓接着问,「你从日本回来,肯定有买礼物给女朋友吧?」 秦至夏没有任何情绪地瞟了陈怀驥一眼,「恭喜陈教授交女友。」 整张桌子瞬间跟死掉一样,陈怀驥的眼神更是比尸体还冷。 觉得自己大限已到的骆皓火速转移话题,「听说最近联准会要降息啊?」 陈怀驥喝了一口茶,转向秦至夏,「你对联准会感兴趣吗?」 秦至夏没有情绪地回望着陈怀驥,「我没有意见。」 「你是没有意见,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有意见?」 秦至夏非常谨慎地字斟句酌,「我想大家应该比较想知道陈教授的意见。」 陈怀驥撇撇嘴角,轻蔑地笑了,「我就一个来吃饭的,能有什么意见?」 他的话音一落,整张桌子有半分鐘都没说话。 没有人相信陈怀驥就只是路过来蹭饭,我估计他自己都不信。 谈判再度陷入僵局。 我哥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显。 我低下头,传了封讯息给秦至夏。 秦至夏萤幕朝下地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她拿起手机时看了我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陈怀驥也看了我一眼。 单凭那一眼,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慄。 「季亭舟找你啊?」陈怀驥问秦至夏,眼神里满满都是温柔,就连语气都软下来,暖和细腻得像上好的毛衣。 秦至夏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选择对陈怀驥沉默。 但凡陈怀驥没瞎,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要玩到这么脏吗?」陈怀驥看着我,声音很冷,眼神很狠。 我没开口,也没人接话,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血腥味,肯定是我的错觉。 「季亭舟。」陈怀驥漫不经心地念着我的名字,然后瞟向我,扬起笑,笑得我心里发毛,「我知道你是秦至夏的主管,你有一百种方式能够为难秦至夏。」 刘叡火速打圆场,「亭舟不是那样的人。」 陈怀驥笑容阴狠,「别装了,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人。」 「不过我今天也没有想道德批判谁,只是想把事情讲清楚。」 陈怀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了一口后才继续说,「你们要怎么为难我,我都无所谓,毕竟今天大家会坐在这里,也是因为我让别人的日子很难过。」 「但如果你们要用为难秦至夏的方式来为难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寒,如同这亚热带地区入冬后的第一个冷气团,刺骨的冷总能让人一瞬间从阳光洒下的错觉里清醒,「如果我就是想为难秦至夏,陈教授能有什么办法?」 「不会有什么办法。」冷冽如隆冬大雪的声音。 那是来自秦至夏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陈怀驥目光深沉,却还是笑着,看秦至夏的眼神里面,是暖暖的明亮。 秦至夏没有表情,「就算你有办法,也不会用在我身上,你有女友了不是吗?」 全场静默。 在这场桌子上,大家都很专业,一般都是能忍住不笑的,除非真的太荒谬。 为了不要笑出声来惹祸上身,最冷静锋利的姜青脸都憋白了,个性更外放的骆皓直接使用闭气来物理封闭自己的笑声,就连看惯大风大浪的我哥跟刘叡都低下头战术性喝茶。 说老实话,陈怀驥的表情管理也是当场失灵。 他看着秦至夏,很无奈,却又生气不起来,向来张扬锋利的眼睛里被温柔填满,「秦至夏啊,你的智商是忘在来的路上了吗?」 秦至夏一愣,完全不像演的,「你是在说我很笨吗?」 陈怀驥大方承认,「是,我就是在说你很笨。」 「哦。」秦至夏也不生气,只是默默低下头,像犯错的小孩。 陈怀驥笑了起来,帮秦至夏倒了杯茶,「你那个表情会让我觉得我是坏人啊。」 秦至夏根本不敢动作。 陈怀驥笑得更深了,「秦至夏啊,你明里暗里拒绝我那么多次,我连难过都不敢,你怎还一副我欺负你的表情?」 秦至夏深呼吸了一口气,苍白脸上的情绪被压得很深,「我没有表情。」 陈怀驥接着问,「你也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秦至夏摇摇头,眼神还是盯在桌上,没有抬头。 陈怀驥轻轻叹了口气,「那我简单说几句,你能耐心听一下吗?」 秦至夏连忙点头,「陈教授请说。」 陈怀驥喝了口茶润润喉后,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我单身,没结过婚也没小孩,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一路喜欢到现在,就这样,我说完了。」 秦至夏没有任何开心,只有尷尬,「这种事情我们不能私下说吗?」 陈怀驥自嘲地笑,「你连我的手机号码都不存,请问我要怎么跟你私下说?」 「那你可以等结束后再跟我私下说。」秦至夏的语气惹上了点恼火。 她大概是整张桌子上唯一一个敢对陈怀驥不耐烦的人。 陈怀驥一点没生气,还笑得特别开心,「行啊,那我等一下送你回家?」 「这不顺路吧?」秦至夏连陈怀驥住哪都没问,就这么说。 陈怀驥倒是打直球,「我肯定不是因为顺路才想送你回家啊,你说是吧?」 秦至夏点点头,耳朵有着极浅的红。 我哥见风使舵,很快找出谈判的破口,「秦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秦至夏微微皱起眉,明显不想在饭桌上讨论这么私人的话题,「没特别想过。」 刘叡接过这话题,「女生在交往前考虑对方的社经地位是很常见的事。」 秦至夏脸上的不悦更明显了,但她还是尽量保持礼貌,「我没有特别高的条件。」 刘叡打算继续追问时,就被陈怀驥打断,「你们几个大男人在饭桌上逼问一个年轻女生的择偶条件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买来投资的房產一直空着不划算,想找个人住进去是吗?」 就算是沉稳如刘叡,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难看。 陈怀驥可不管这么多。 他偏过头问秦至夏,「你觉得今天的菜好吃吗?」 秦至夏谨慎地观察着我哥跟刘叡的表情,「很好吃,我吃得很饱。」 整顿饭局下来,秦至夏几乎都没有动筷,就连桌上的茶都没怎么喝。 这些细节,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三秒鐘的陈怀驥肯定注意到了,「既然吃饱了,那我们就走吧?」 「现在就走?」我哥跟刘叡同时震惊,这场饭局什么都没谈成啊。 陈怀驥看向他们,脸上的笑容迅速被阴冷替代,「看在秦至夏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十分鐘。」 然后他对秦至夏柔声说,「你先出去吧,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骯脏了。」 秦至夏点点头,没有问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了。 我不知道她走出去的时候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想、也或许什么都想了。 秦至夏关上门时,背影看起来格外消瘦。 这是她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啊。 秦至夏刚把门关上,陈怀驥就开口,「报个价吧,云鼎能给多少?」 我哥微微一笑,「我们有很多能给,但??」 陈怀驥直接打断,「我只要钱。」 我哥的笑容凝结,眼神晦暗不明,「你确定?」 「我很确定,所以你报价吧,能给多少?」 我哥才不会轻易亮出底牌,「陈教授怎么想?」 陈怀驥没正面回答,而是算了一笔帐,「投资移民最少是六百起跳、一栋房子住好一点的话至少也要个几千,还得再算上生活费,毕竟我要是想找个女朋友的话,总得把自己打理得体面点。」 我哥的笑容舒展,不过就是点钱,不是什么大事,「陈教授之后还打算工作吗?」 陈怀驥也笑着,只是笑容阴冷,「那就得看各位的诚意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的工作一点建议。」 我哥笑得温和又诚恳,「请陈教授指教。」 「聘个好一点的公关团队吧,看股票能不能跌少一点。」 我哥还是斯文微笑,「陈教授有建议的人选吗?」 陈怀驥问姜青,「十分鐘了吗?」 姜青低头看錶,「还有五分鐘。」 「哦,那很好。」陈怀驥重新转向我哥,「你可以聘我,虽然我喜欢十点上班、五点下班还要求公司配车位。」 我哥笑了笑,「当然没问题,我肯定给你坐北朝南的独立办公室。」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剩下的你们自己慢慢谈,我就不参加了」陈怀驥站起身,顺手拿起秦至夏的包包,「如果钱没问题,那云鼎的未来也没问题。」 陈怀驥拍拍骆皓的肩,是他一手把骆皓打造成河口村抗争的标志性人物,让骆皓获得大量媒体曝光和舆论压倒性支持,这些都是谈判桌上千金难买的绝佳筹码,「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好好把握。」 比起开心,骆皓看起来更多的是困惑,「你确定你什么都不要吗?」 骆皓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凭现在的状况,陈怀驥是可以要很多的:钞票、股票、风光的职位和前途,以及那些前途带来的权力。 这是他的敲门砖,只要把握住,他失去过的一切就都回来了。 他可以再度呼风唤雨,甚至可以重新回到南泽,再度谋算着把自己送进最顶层的办公室里,欣赏着曾把自己踩在脚下又被自己反杀的人们。 「我玩够了。」陈怀驥笑着,笑里有经歷过的沧桑与跌宕,也有走过高山与低谷的释怀,「现在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去普通地喜欢一个人。」 第十章 [秦至夏]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问着逕直走出包厢的陈怀驥。 陈怀驥将我的包包递给我,「你担心我啊?」 「我比较担心我自己。」毕竟南泽对我的态度向来明确:陈怀驥好,我就好。 但要是陈怀驥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也绝对不会对我网开一面。 陈怀驥领着我走出餐厅,「那我跟你一样啊,我也很担心你。」 「你担心我什么?」 「很多啊,像是你工作好不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我很害怕你过得不好。」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自己一个人在欧陆住了多少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陈怀驥笑了笑,餐厅的光切过他的侧脸,衬出他墨瞳底的幽微和深邃的温柔,「就是因为知道你在欧陆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才更感觉心疼啊。我去匈牙利的时候,唯一能想到安慰自己的话就是:至少那里能离你更近一点。」 「但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甚至连我写过去的信都没收到回音。 「是啊,那时候我没有勇气,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见你。」陈怀驥长长的睫毛垂下,拖曳出盖住眼神的阴影,「好多次我机票都买好了,最后还是noshow。」 这间中式餐厅门外有几阶装饰性的石阶,还沾着雨水的花岗岩非常滑。 陈怀驥先踏下一阶,然后对着我伸出手,那意思很明显。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拒绝,「谢谢,我自己来吧。」 陈怀驥默默收回手,却还是努力笑着,真就如他所说:在我面前,他连难过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难过。 他太擅长计算人心,而当人心被视为能标上价格的筹码,那真心就显得可笑且无用,而没有真心的人是不相信眼泪也不会有眼泪的。 这样的人,真的有可能喜欢一个人吗? 也许是想这些无用的风花雪用想得太入神,我在踏下第一阶的时候就没踩稳。 脚滑的那秒鐘,我反射性闭上眼,等待疼痛贯穿身体。 结果我没有等来疼痛,而是撞进一个扎实的怀抱。 「你没事吧?」是陈怀驥沉稳的声音。 「我没事。」我尷尬到不敢抬头看他,下意识推开他。 陈怀驥笑着,任由我把他推开,手却还是悬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大概是准备在我又跌倒时能马上扶住我,「确定没有受伤?」 「我真的没事。」我现在只想打电话客诉这家餐厅。 陈怀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下阶梯,「秦至夏,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就会帮你。」 我走下最后一阶,「我知道,但我选择自己来。」 「你觉得我靠不住是吧?」 「不管什么时候,靠自己都比较好吧?」 「你啊,真的是。」陈怀驥笑了起来,笑得很深很亮,餐厅院子掛的大红灯笼摇曳着光,让明与暗同时出现在他野气和温柔并存的眼睛,「我实在很难不喜湾你啊。」 我也笑了起来,「是啊,靠自己的女生谁不喜欢?多省事。」 「你讲话真的很伤人啊。」 「我知道。」我供认不讳,低下头打开uber准备叫车。 陈怀驥的视线也转向我的手机萤幕,「不是说好让我送你回家吗?」 「你不是觉得我说话伤人吗?」 陈怀驥也不否认,「你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啊,我很欣赏你这点。」 「这是你的幽默感吗?」 「我不会拿我的感情当作展示幽默感的素材。」 我看着陈怀驥,觉得这男人要不是在开玩笑就是有被虐倾向。 就我这种内里尖酸、外在冷漠的个性,但凡还带心跳的都不会喜欢。 「我能送你回家吗?」陈怀驥拿出一串车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是bmw。 那估计是一辆很贵的车,「我自己叫计程车就可以了。」 「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租这台车啊,赏个脸吧。」 「那我把你租车的钱补给你?」 「就这么不想跟我搭同一台车啊?」 「也不能这么说。」我努力斟酌措辞,想编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可惜我脑子不好,想不太到。 论谈判、论演技、论社会阅歷,我没有一样比得过陈怀驥。 陈怀驥一眼就看穿我,「你很怕我。」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 陈怀驥很清楚我的个性,应该说:通晓人情世故是他的谋生本领,也是他能逆风翻牌的最大主因,他能操控舆论、能无风起浪,当然也能迅速摸清他对面的人的个性。 所以他问出的问题精准而直接,「你怕我,是怕我利用你,还是怕我喜欢你?」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陈怀驥,「你知道什么是烧仓房吗?」 陈怀驥一愣,「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吗?」 「我不读村上春树,所以我不是在指涉那个。」 接着,我简单给陈怀驥讲解了一下,在不读村上春树的人眼中,「烧仓房」这几个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仓房」不过是指富二代交往的那些怀揣着野心与渴望、好看又贫穷的女孩们。 她们自信自己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她们不知道,他们爱的就是这份自信——那种向上的慾望、渴望寻求捷径的野心,是他们眼里最值得一烧的仓房。 他喜欢带着她们领略另一个世界:私人飞机、游艇、奢华服饰与食材??再看着她们一点点从单纯、努力到被物质洗礼、习惯这种生活后,再提出分手,看她们绝望、落泪、恳求,丢掉仅有的尊严。不同的女孩子,拥有不同的崩溃风景,对于年轻姑娘意志的摧毁,就像烧掉一座仓房。 ——柳翠虎?《装腔啟示录》 陈怀驥听得很认真,是他做学术时的标准表情。 「所以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烧仓房?」他问我的语气像学术讨论。 我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你比我更年长、更有阅歷、手上的资源也是我的好几倍,想要烧掉我这座仓房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 陈怀驥笑了起来,却用力地打量着我的表情,「你真的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说你就是这样的人,而是说如果我被这么对待,我不会意外。」 「为什么不意外?因为你年轻又有野心?还是你既好看又贫穷?」陈怀驥更用力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已经知道我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这次他要自己透过察言观色来找答案。 他向来很擅长察言观色。 他有阅歷、有经验,跟他交手的人都是最擅长谈判的那批人,什么答案他自己找不到? 我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我让你回去考虑我,你觉得我想烧仓房。」陈怀驥问我,路灯混着夜色洒在他侧顏,散出锐利的阴影在他眼睛里,「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我仰头望着他,「陈教授,我们还是算了吧?」 「就因为我是你的教授?」 「严格说起来,陈教授不能算是我的教授。」 「哦,你发现了啊?」陈怀驥瞟了一眼我,我却看不清他的情绪,「既然发现了,为什么还总是叫我陈教授?」 我从来就没看清过他面对我时的表情,「那是出于礼节。」 「出于礼节?」陈怀驥的嘴角勾起一个非常讥讽的角度,「你该不会也是出于礼节地拒绝我吧?」 我澄清,「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 「不适合?」陈怀驥轻声覆诵,眼神直挺挺地望着我,眼泪却无声地掉。 没有通红的眼眶、没有皱起的眉头、更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陈怀驥尽力维持他脸上一贯的戏謔,但眼泪却穿过他所有的克制与隐忍,滴滴答答地掉。 他扬起手,不断试图抹掉眼泪,却没法让自己的眼泪停下。 这不该发生,尤其不该在他身上发生。 他是太擅长操控自己情绪的一个人。 「陈教授……」我才刚想说话,却被陈怀驥打断。 陈怀驥的语气尖酸,「我知道你现在只想随便安慰一下我后就找藉口走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我们不适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不适合。」 「我现在就想听听看我们到底是哪里不适合?」 「我们哪里适合?你比我更有钱、更有阅歷和资源,而我呢?硕士刚毕业,什么都没有,没经验没资源,连长得好看、有野心这种优点都没有,说实话,我就算是仓房,可能别人都还懒得花时间去烧。」 陈怀驥那被眼泪彻底打湿的脸庞扬起笑,「虽然你说我们不适合,但至少我们还是有一点很相像啊。」 他深深地看着我,墨沉沉的眼里匯聚了所有努力掩藏却始终痊癒不了的伤痛,「我们都自卑,都太容易觉得自己不配,这点,我们倒是很配。」 我也笑了起来,「没有人会真心诚意地喜欢别人的缺点。」 陈怀驥噙着笑,笑里的意思扑朔迷离,「是这样吗?」 「肯定是的吧?就连烧仓房的定义里面,值得烧的仓房都是些那好看又有野心的女生,美貌跟野心是多闪闪发亮的优点啊?」 「你就这么想当仓房啊?」 「哪个女生不想又有野心又好看,觉得自己什么都配得上?」 陈怀驥深深看着我,语气里没有戏謔,只有坚定,「秦至夏,你什么都配得上。」 「这种话我现在不信了,但还是谢谢。」 「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经歷了很多事,「相信那种事情的年纪过了吧?」 「是吗?」陈怀驥又笑了起来,「我都这个年纪了,还站在这里相信爱情呢。」 「那你很厉害。」我是说认真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愿意相信明天公车会准时来的人都不多了。 「是啊,可惜我的爱情不相信我。」陈怀驥还是笑着,「你还是坚持自己回去吗?」 「嗯,我叫uber。」我低下头,用手机叫车,「陈教授开车回家吗?」 「我没有家,我住希尔顿。」 还是希尔顿啊,「希尔顿很舒服吧?」 「将就着住吧,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为什么不租个房子?」 「租房子的话就太孤单了。」陈怀驥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车钥匙,眼神飘忽,「我回来的时候就跟自己说:只要我还一个人,我就要一直住旅馆。」 「一直住旅馆很不方便吧?」 「是很不方便,但那些不方便刚好可以转移一些注意力,所以也还算可以接受。」 我点点头,完全能够想像陈怀驥之前承受了多少压力,「但现在你应该就没什么压力了吧?」 「压力更大了吧?」陈怀驥眼神垂得更低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不是我什么都有,喜欢的人就会喜欢我。现实就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对方还是可以用一句『我们不适合』打发我。」 这是在隐射我吗?还是在施压我? 陈怀驥又一眼看穿我心里的想法,「是,我就是希望利用你的内疚来施压你。」 「那你做得很成功。」 「是啊,我很擅长这种事。」陈怀驥笑了笑,「但我不会这么对你。」 「为什么?」 「因为我会心疼。」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关我什么事?」 我叫的车来了。 陈怀驥很绅士地帮我拉开车门。 在关上门前,陈怀驥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有可能会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 门是陈怀驥关上的。 在计程车上,我就着手机写起了辞呈。 城市的光影飞速掠过我身边,像这几个月以来的一切。 一切都要结束了。 陈怀驥赢了,我也该走了。 结局 [季亭舟] 收到秦至夏的辞呈时,我非常惊讶。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在前途一切大好也没申请好博士班的情况下申请离职,所以我发了封邮件给她,让她来我的研究室和我谈谈。 邮件寄出后的十分鐘,我就听到了敲门声,「直接进来。」 穿着墨色西装外套搭配深灰色衬衫的秦至夏走进来,全身上下都是暗沉的顏色,「请问季教授找我什么事?」 「先把门关上吧,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谈。」 秦至夏把门关上,转过身再面对我时就开门见山,「季教授找我来是因为我的辞呈有问题吗?」 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秦至夏面无表情,流畅吐出像chatgpt生成的话语,「这部分我在辞呈里有写:鑑于个人生涯规画及对于探索不同领域的渴望……」 我对于这些只有礼节没有感情的话术没兴趣,便直接打断她,「我看起来像脑袋有洞吗?」 秦至夏表情微微扭曲,「季教授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锋利地笑,「个人生涯规划?探索不同领域?但凡是个脑子没坏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话。说吧,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的问题跟季教授没有关係。」黑压压的乌云都聚集在秦至夏深沉的眼睛里,「季教授当初选了云鼎而非我,不是吗?」 秦至夏这句话一下子就戳到我的痛处,「你到底要记恨这件事多久?」 「我没有在记恨,而且那也不是季教授的错。」秦至夏冷静到近乎冷漠,「因为那是我做出来的选择,是我主动选择让季教授放弃我的。」 「那你现在又提这件事是想讽刺我的懦弱还是无能?」 「都不是。」秦至夏的语气里被抽空了情绪,只剩下苍白的空洞,「我只是想告诉季教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你就觉得我没资格过问是吧?」 「如果季教授能让我自己处理的话,我会很感谢。」 我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秦至夏。 她跟第一次走进我研究室时好不一样,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现在的她会穿很深的顏色、有很沉的眼神、嘴里吐出来的话会精心过滤掉所有私人情绪只剩下滴水不露的礼貌。 这样的她,好可怕。 她开始变得和南泽里那些会吃人的怪物好像。 「秦至夏。」我轻声唤了她的名字,这名字曾经在我的心里是明亮的同义词。 秦至夏漠然地看着我,「季教授请说。」 「你以后不管出什么事,都别来找我。」 「我知道了。」秦至夏抬头看着我,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流下,像是她周身所裹挟的阴暗在不断长大,彷彿整片已经腐败的盛夏。 「你出去吧。」我话音刚落,秦至夏就转身走了。 没有犹豫,当然也没有回头。 门打开又关上,我的心里被无声地重击。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看见淤泥把太阳染脏。 我不知道秦至夏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但她确实变成了很可怕的人。 她以后应该可以在南泽一帆风顺吧? 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啊,为了不被打落擂台,可以把原本的自己全抹煞掉。 云鼎跟陈怀驥的谈判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在上次那场饭局后,我就没再见过陈怀驥,但云鼎的股价也没再跌。 不得不说,陈怀驥真的是操纵舆论的一把好手。 他仅仅透过一篇公关声明和一场记者会就让云鼎的形象改善许多,刘叡这些天的脸色也明显温和许多。 阳光终于重新洒落。 我瞇着眼睛看向窗外充满年轻学子的校园,缠绵这城市数周的雨终于停了。 陈怀驥却在这时找上我。 「不好意思打扰季教授,请问季教授最近什么时后有空?」陈怀驥很客气,客气到我觉得很困惑。 他向来不是个客气的人,讲起话来更是多次不留情面,突然对我这么客气必有蹊蹺,「请问陈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秦至夏的事。」电话那端的陈怀驥很直接,「她辞职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暗自庆幸我脸上怎么遮都肯定遮不住的震惊陈怀驥看不见。 他怎么知道秦至夏要辞职?这件事情连刘叡都不知道。 秦至夏递出的辞呈我一直没处理,当然也没让任何人知道。 「季教授?」陈怀驥叫了我几次,大概是以为讯号不好。 「我在听。」 「那请问季教授什么时候有空?」 「我不插手别人的感情。」 陈怀驥语气瞬间冷下来,「那我也就不插手你跟你哥之间的事了。」 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问明白,陈怀驥就掛上电话。 半小时后,我哥打来电话,言简意賅地只有一句话:「别惹麻烦。」 那背后的意思很明确:因为陈怀驥现在有用,而且是非常有用,所以他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 不问意愿、不能拒绝,我就该是一盘大棋上没有个人情绪的棋子。 就该是秦至夏努力把自己变成的样子:冷漠、客气、能在权衡利弊后抹掉自己。 我打开手机,传了一封讯息给陈怀驥,约了明天下午一点半。 同样的希尔顿、同样的下午一点半,只是这次,我一个人来。 陈怀驥穿着墨色高领毛衣,已经坐在最靠近门的沙发上等我。 我落座,「这里人来人往,陈教授不介意?」 陈怀驥没回答,转而从桌上的两杯星巴克里递了一杯给我,「将就点喝,不介意吧?」 我就算介意又能怎么样,「还行。」 「那就行。」陈怀驥笑了笑,火速进入正题,「秦至夏递辞呈了?」 我没有回答。 陈怀驥轻啜了一口星巴克,淡淡开口,「秦至夏的事情是我自己猜到的。」 我扬起眉,当我三岁小孩啊,「那陈教授猜得还真准。」 陈怀驥耸耸肩,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秦至夏很好猜,不要听她说什么就好。」 不听她说话那是要听什么,听天由命吗,「陈教授很擅长猜测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陈怀驥很快把话题转回秦至夏身上,「我跟秦至夏最近相处得不是很愉快,她应该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辞职。」 很合理的解释,没有陈怀驥当靠山还要面对刘叡跟骆皓这两个老江湖虎视眈眈,只要是还留着脑子的现代智人都会马上明白逃避不仅不可耻还有用,而且最好现在就用。 不过,「陈教授怎么会想到要跟我说这个?」 陈怀驥回答得很快,「因为你是秦至夏的主管。」 「就这样?」我一愣。 陈怀驥也是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压一下她的辞呈。」 我很欣赏这份直白,「你希望我压多久?」 「法规应该允许你压一个月。」 「我帮你压半个月。」 陈怀驥知道我想为难他,也不生气,还礼貌道谢,「谢谢季教授。」 「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吧?」陈怀驥问我,明明是内收着的眼神却有着能一眼看穿表象的锋利。 陈怀驥真的很聪明,所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有些事我哥不方便亲自问你,所以叫我来问。」 「这么不方便,那不如不问。」 「如果陈教授想的话,我也可以让秦至夏来问。」 陈怀驥的脸色肉眼可见得难看,「为难秦至夏很有趣吗?」 「为难她不有趣,但用她来让你觉得为难就很有趣了。」 「这么追求有趣啊?」陈怀驥微微牵动嘴角,眼底积了一层冰,冰下是阴沉幽暗的深渊,刺骨地寒意直探我心底,「我不介意为了秦至夏再多玩几局。」 我知道他不介意。 他被践踏、被为难、被当疯子都不介意,怎么还会介意多玩几次他最擅长的游戏? 当然,这样的他,也完全不介意去不择手段地把别人往死里打压。 不是不知轻重,而是何谓轻何谓重对他来说已经丧失意义。 他没有感觉,从很多方面来说,他比秦至夏更冷血。 冷血,所以可怕,而秦至夏是他唯一的弱点。 我笔直凝视着陈怀驥那双表面张扬实则空洞的眼睛,「你为什么喜欢秦至夏?」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需要跟人解释这种事情,」陈怀驥自嘲地笑了笑,「但如果我不解释清楚的话,你哥不管砸再多钱在我身上都不会安心吧?」 「只要是个人都不会相信你只要钱。」 陈怀驥撇撇嘴角,张扬又不屑,「那是我的问题吗?而且要钱很奇怪吗?钱多很好,越多越好。」 在这边跟我装傻是吧,「大家都知道你除了钱以外,还可以要很多别的,但你没要,只有你没要,为什么?总不可能只是因为秦至夏吧?」 陈怀驥轻轻笑了,一眼看出我那提问底下流动的潜台词,「大家总觉得我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很认真、很单纯地去喜欢另一个人,为什么?」 「因为南泽里没有那样的人。」 「我就是不够像南泽里的人才会被刘叡扫地出门吧?」陈怀驥耸耸肩,对曾经降临在他身上的残酷无所谓,「当初进南泽的时候,我就想要最顶层的那间办公室,结果到现在也没拿到。」 「你现在还是有机会拿到吧?」 「我再努力点的话可能可以吧?不知道,也不重要,这些事情跟我没关係了。」 我继续追问,因为陈怀驥的行为太荒谬了,「你千里迢迢从匈牙利回来就是为了说一句没关係?」 「我回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做得到,也配得上。」 「配得上什么?院长办公室?」 陈怀驥笑了起来,荡漾起连绵不绝的温柔,「当然是配得上秦至夏。」 我的嘴巴比我脑子更快,「秦至夏又不喜欢你。」 说完话的那秒鐘,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差别只是插在心脏上的那把刀会是我哥还是陈怀驥捅进去而已。 没想到陈怀驥不仅不生气,还附和我,「你讲得是事实,秦至夏确实不喜欢我,因为她觉得南泽走出来的人,都是你讲的那样:没血没泪、不择手段。」 「但你不是那样的人?」那两样特质以及衍伸而来的残酷,我可在陈怀驥身上见识得太多。 「大家都觉得我是,但我的喜欢不是。」陈怀驥笑了起来,笑里面没有恨,反而宽容得很和煦,「我终究是个人,有感情、会心动的、活生生的人。」 「秦至夏以前跟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你在是一个教授之前,先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知道跟不知道的时候,不用逼着自己什么都知道。」陈怀驥柔软地笑着,笑里没有权衡更没有权谋,只有温柔,「你说秦至夏不明亮了,这点我可以同意,但我觉得一个人真正的性格不会改变。」 「我对一个人的喜欢,也不会轻易改变。」他说这话时,胸口的北极星胸针闪闪发亮。 陈怀驥就是这样的人,从不认命、绝不低头,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到底。 但我不是,我认命了、低头了,开始接受有些事情就是抹不掉。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题,我选了云鼎。 陈怀驥喝了口咖啡,换了个话题,「对了,听说你要转进政治系啊?」 我也直言不讳,「是啊,就前几天的事情而已,你消息很灵通啊。」 「这圈子也不大,什么事情都传很快。」陈怀驥耸耸肩,笑了笑,「不过政治系挺好啊,每届社科院的院长都是政治系。你哥也希望你继承这优良传统吧?」 「政治系不只擅长选院长,还很擅长其他游戏啊。」 「那倒也是,云鼎擅长玩的东西可多了。」陈怀驥的手指轻敲桌面,像在思考着什么,「如果我的印象没错,你最近新闻版面很少。是夜店集体失火了吗?」 「我之后就是云鼎的人了,总得形象好一点吧?」 陈怀驥勾起笑,「就不怕有人把这些都挖出来寄给媒体?」 「那就是我的退路了。」我很熟悉的退路,因为这条退路,我已经走得太久。 对我来说,逃避是人生的主旋律。 为了逃避本来就该落在我身上的责任,我去念哲学系;念到不能再念后,我又常常上夜店,却还是服从安排进了南泽。 那些逃避过的,终究回来找我了。 我的叛逆期结束了。 「祝你步步高升。」陈怀驥最后对我这么说。 我笑了起来,笑得很苦很涩很认命,「我也祝自己步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