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3b1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我的前半生 > 第19章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

    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

    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

    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电话又响。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师傅?”

    “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

    “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

    “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

    “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交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

    “好,杀。”

    “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

    “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

    “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第12章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艳若桃李?

    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