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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的两边种满了梧桐,遮天蔽月的,偶尔能看见一角月光,又迅速没了光亮。小刀把车开到路旁,停好,刚想打电话,就有电话先打进来了。

    是袁一霖。

    小刀心里稍觉稀奇,接起来。

    “你们女的真够可以的。”

    小刀没接话。

    “你把我‘友情’转手给桦姐,我想大概是你觉得我还不错,挺看得起我的,虽然我一开始确实有点吓着了,但我很快就决定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好好发挥,大干一场。但是你猜怎么了?桦姐居然让我先走!什么都还没开始呢!我一时倒分不清楚从哪一步开始我被玩了。”

    小刀也觉得奇怪:“那苏彗还在?”

    “他在。桦姐叫我走的时候,苏彗还在那懵着呢。说好的3P,我怎么有种被瞧不上的感觉。小刀,你去哪儿了,我去找你。”

    “既然你先走了,就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又不是休息,还要拍摄的,敬业点儿行吗?”

    “明天都是和小苏打的对手戏呀,还是得看他的状态,我看够呛。”

    一辆黑色的车突然鬼一样经过小刀的车。

    “小刀,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怕她们俩暗度陈仓。”

    小刀盯着那车看,见它继续驶过一个路口,打了双闪,又啪一下熄了火,停靠在路边。

    袁一霖还在说话,但小刀果断地摁断了电话。果不其然,这通电话刚挂断,立即就有信息进来了:

    “你现在从右边下车,坐进前面的车”

    小刀又冲那黑色的车影看了看,随即往旁边一跨,从副驾位置小幅度打开车门,隐入了夜色中。这一刻,荒诞感袭上心头。荒诞的是这个圈子仿佛一盘真人游戏,每人认领一个角色,大家都知道是演的,可越演越真了。

    小刀快步走着,树影间的碎月显得极不吉利。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就她和司机两个人,司机压低帽子,戴着口罩,根本没有要跟小刀交流的意思。车开出去一段,小刀看着车窗外,这车玻璃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往后望,隐隐约约间,看见似乎有辆差不多的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刀不知道那是不是狗仔的车,正琢磨呢,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居然是苏彗打来的,她有时候真有些受不了这位少爷,他似乎总是找不准合适的时机,他像是天生会坏事。小刀一阵烦躁,把电话给摁了。

    这一错眼间,再抬头,车子已经驶入不知名小路,路很窄,前方好巧不巧地停着辆拖车,小刀往后看,那辆跟着的车果然也跟进了这小路,这下子怕是要狭路相逢了。

    然而司机却不紧不慢,继续往前,也不摁喇叭,眼瞧着就要撞上那拖车了,小刀忍不住说:“师傅,小心。”

    “心”字还没说完,小刀感到一阵失重。

    拖车把小刀坐的这辆车托起,紧接着有一块罩布盖下来,这下小刀连后面也看不见了。司机把车熄火,把车窗隙开一点缝,由拖车带着向前。

    小刀这才想明白。同时,那种荒诞感又袭卷而来。至于吗?还真至于。

    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小刀索性闭上眼睛养神。

    “还好你没有幽闭恐惧症。”司机说。

    小刀猛地睁眼,盯住黑漆漆的空气。

    她向来是个敏锐警觉的人,原来关心则乱是真的,她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呢。

    车里又黑了一阵,小刀能感觉到车子一直在被拖着向前。她始终盯着驾驶座方位,眼睛都有点发酸了。

    车里的灯被摁亮了,小刀眯了眯眼,再看时,司机摘了帽子口罩,回头来看她。

    “不愧是影帝,演技真好。”小刀说。她的声音出奇的冷静,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戴引无奈地笑了笑,陷入沉默。他们谁不说话,一种显然的尴尬流淌在他们之间。小刀在一晃眼间,已把戴引打量了个清楚。他清瘦了很多,一双眼就尤其大,苍白的脸上有胡茬,蓬松的发丝很随意,他顾盼间有一种迟缓,小刀一瞬就想到了他的那些药瓶子。

    是想见他,可见了他,又该从何说起呢。他们总有那么多不明不白的部分,像云遮着月。碎月。

    “你好吗。”却是戴引先问小刀,“总觉得有一世没见你了。”

    戴引半侧着脸,车窗外是黑压压的盖布,他们俩像偷渡客,只是不知落地时会到哪个国度。

    “到底怎么了。”小刀问,“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国内吗。”

    戴引花了叁秒钟才知道小刀在开玩笑,但再笑,已经不合时宜,于是他也没有笑,只是认真看着小刀,解释道:“有很多人跟我,不花点心思,会被拍到。”

    “拍就拍啊,你还怕这个?”

    戴引垂下眼:“我不想你被拍。”

    “刚才后面跟着一辆车的,可能已经被拍到了吧。”

    “那辆也是我们的车,帮我们打障眼法,我们这里车拖出去,他那里假装是我这辆车,把人引开。”

    小刀没经历过圈内这种阵仗,一时无语。

    戴引的神情很落寞,小刀有一种感觉,她觉得,戴引在一点点死掉。

    人虽然都向着死亡在活,可大多数人,身上“生”的气息足以盖住“死”的宿命。唯有当进入一个特定的年纪,压不住了,才显出颓然。可戴引却在死,他每眨一下眼,小刀都提心吊胆,怕他不会再眨下一次。她的心突然狂跳不止,她往前倾,扳住驾驶椅背,靠他很近,可她也不知要说什么。她不敢碰那件事。

    戴引回过头,见近在咫尺的小刀,又笑了笑。可小刀看他的眼睛,知道他不想笑。

    “原来那个号码爆了,我就关机了,这个号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找桦姐帮的忙。”

    “桦姐……”戴引似乎很费力才想起桦姐是谁,他露出一个不喜欢的眼神,“她很难弄,怎么会帮你。”

    “交易。”

    “什么交易?”

    “她喜欢年轻男孩。”

    戴引又停滞了一会儿,才道:“你把苏鼎的侄子给卖了。”

    “嗯。”

    “但小刀,苏鼎的侄子不值那么多,她帮你,还另有目的,不过,我现在想不出来。”戴引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瞥了小刀一眼,转身去取什么,小刀听见噼里啪啦的药片在瓶子里发出的冲撞声,戴引拧开瓶盖,敲了几颗药出来,就着矿泉水吞了。

    “小刀,我也不值。”戴引把药瓶扔回去,视线落在副驾座位上,“不值你招惹她。”

    “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桦姐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她,我这个人喜欢好好道别,不喜欢没头没尾地走散在人群里。值不值,我自己知道。”

    毫无征兆地,戴引开口说起了小刀最想知道的事——

    “小刀,他其实,他其实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他们说,他其实不舒服了好几天,但因为我们那几天拍的是水里的戏,群演很吃力,要一直呆在水里,所以钱也给得比平时多,他就想撑一撑、多赚点。他甚至不知道他原来就有心脏病,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在拍群演‘越冬’游泳镜头,谁也没察觉。”

    戴引平静地说着,正如小刀在见到他第一眼时,也是那么平静,但她知道,那种平静背后的毛骨悚然。

    “他是在人群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不是因为不舒服死的,也不是因为心脏病,不是因为倒进水里……他是死于想要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