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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山丘上的凉亭内,周玄清和梅长苏对面跪坐,黎纲和东方立在山坡下,和穆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咦?他们说完了。”穆青眼尖,瞧见周玄清要走下山坡,忙快走过去护持。

    “对了,当年黎兄门下有一心爱弟子,虽出身将门、性情飞扬,但绝顶聪明,若彼时你在,你与他定会成为一时双璧。”

    “承蒙老先生抬爱,”梅长苏有一瞬间的恍惚,又迅速回过神来,对着名贯大梁的儒学大家行了一礼,“如此人物,只恨无缘亲慕其风采。”

    “可惜啊……,”周玄清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如今是再也见不到嘍……”

    背负了一代歷史的老人家慢慢地转身离去,临行之前,东方步到帘窗下,

    “周老先生,晚辈东方凌歌。”

    “姑娘啊,还有何事欲讲?”

    她定定看着以手掀起帘布一角的周玄清,微微一笑,道,

    “道非常道,只要持守本心、清洁自乐一如黎老先生的玉蝉,问心无愧,不愧于天、不怍于人,就可为一种道,其实并无一定标准立论,不知晚辈所想的有没有错处?”

    “好,虽是女儿家,半点不弱于男儿,你想得很对。”

    “老先生放心,道必彰显,黑的会变成白的、脏的终会乾净如洗,一个完整的璧玉,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半摔得粉碎,也不愿被拿来当作污名的符号。”

    周玄清皱了皱眉,心里直觉这位姑娘说的还有很深层次的意思,不过对方已经恭敬的退步走回来处,当下只能放下帘子,自己暗暗思考琢磨了。

    秋末冬初的西北风吹得几人的衣袍猎猎作响,梅长苏望着远去的马车,心神一晃,忍不住咳了几声。

    “宗主……”

    “没事,呛着冷气罢了。”

    “准备好了吗?”

    东方凌歌几步上前,单手抵住了他的背心,一股暖流顿时释出活络了全身经脉,不是表面的暖意,更不同于燥热灼人的燎原毒火,而是从骨头中透出来的、令人舒服得几乎喟叹的热量。

    “无名诀?”深諳藺晨此道的梅长苏诧异道。

    “是啊,藺晨教给我了,说是不单武功好用、医术也好用。”

    “还真是藺公子的风格,”黎纲吐槽道,“这无名诀可是配戴瑭玉之人才能修习,那可是亲传弟子、下一任阁主和阁主本人的待遇。”

    “羡慕嫉妒恨?”

    黎纲:“……(全部。)”

    “你好好和她说,”她转头復道,“我和黎纲在下面等你,刚刚给你注真气是加大的,今日你不会再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了。”

    “谢了。”

    “要谢付钱。”东方翻了个白眼,便同黎纲一起下了山坡,不远不近的朝下了马的穆霓凰行礼后,两个侍卫安安份份的开始当起车边草。

    “你说……霓凰郡主会怎么和宗主说?”

    “霓凰是个不逊于英雄豪杰的巾幗女子,性情颯爽、半点也不变着法子拐弯抹角,又拥有出人的才智,恐怕是先不咸不淡的话热热场子,之后就立刻进入正题了吧。”

    黎纲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东方你真是将咱们理解个彻底,每个异世之人难道都这么明白么?”

    “也不尽然,中原发生的事,多是中原人和一些附近国家的人民比较清楚,当然也有挺多大海另一端的人士知道内情,”东方摸了摸下巴,忍不住转头瞄了几眼凉亭内的情况,“霓凰的气场真是好可怕啊。”

    “大海另一端??”黎纲放下了抱着胸的手,颇为惊讶地道。

    “是啊!语言、皮肤的顏色、头发的顏色、容貌、文化、宗教信仰、各式宅邸府进等等,都和我们大不相同,只是现在的技术不够进步,要不然真想看看大梁时代的欧美人士是什么风情。”

    “欧美人士?”

    她“嗯”了一声,一心二用地听着对面的谈话,一边回答黎纲,“这是普遍称呼大海另一端人民的用语,'美'是横跨了一大片海洋的异国、'欧'是不断往西北西方走就会到达的另一个遥远国度。”

    “真是神奇,”他讚叹了会儿,又呆愣愣道,“那不就表示赤焰案名闻天下了?”

    “不是,我们那里有上百个国家,有些正值盛世、有些普普通通、有些则穷灾饥祸钱财流亡、有些甚至不断处于战争之中,后二者连想要活着都是种奢侈,晓得什么是赤焰案的,全都是盛世之国和一些一般般的。”

    “看来异世也没能逃过一劫啊,我还以为至少不会再有不断战争的地方。”

    东方摇了摇头,道,“人们学不会歷史的教训、也看不透这根本,更何况领土、兵权、水权、宗教信仰权、民族权都是一个国家会顾及的面子,说不打也难。”

    “你们连宗教都能打仗??”

    她转头过来看着黎纲惊呆了的神情,满脸悲悯,“还有很多听着令人吐血的开战由头呢,你以为异世之人都很聪明?不不,异世也有许许多多用两条腿走路的无脑人,比你们都笨多了去。”

    “比如呢?”

    “比如……,为了分一杯羹所以去打毫无冤仇的、同一个家族里有两个人各坐了一国的王位,他们都想吞併对方,因此开战的、还有就是想打来试试新兵器威力的。”

    “这可真是……”

    “我们可没有比较好,”东方耸了耸肩,“民间百姓尚且彼此陷害,别提那些坐官位的人了,说句难听的话,做官的谁没收过钱?谁没收过例礼?”

    “每一个?!”

    “你说呢?”

    她回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继续朝凉亭观望,穆霓凰已经红了眼眶,神情激动,正抓住梅长苏的左手撩起袖子细细地检查,随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又扯开了对方的衣领。

    依旧是洁白如雪,再找不着任何可以辨认的记号了。

    鮫人珍珠一般的莹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冷风侵袭,年轻姑娘不断落下的眼泪彷彿天幕降雪,一滴一滴砸在人的心头,却无端热得滚烫。

    “这明明有一颗痣……,”穆霓凰声音颤抖,泪珠落得又快又急,“我记得这里有一颗痣……”

    风雪飘飘,梅长苏神色哀惋,双眸低垂,不发一语,她再也忍受不了,一步上前狠狠地拥抱住他,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林殊哥哥!”

    心上宛如被刀割了一道口子那样疼,她双臂越锁越紧,而他眸色悲凄,伸出手轻轻地拥住了他的女孩。

    十三年可以改变些什么呢?

    全部。

    人事已非、容貌已毁、家园已残、生命如槁枯朽木,那个雪夜薄甲、轻装上阵,杀退千敌不败的林殊,

    真的没了……

    年少轻狂的美好时光,都被那一场恶火给烧灭殆尽,把原本属于穆霓凰的林殊,硬生生焚化在梅岭之巔……

    被迫提早担下南境边防重务的女将总算卸下面具,在林殊的面前重新变成那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不必掩饰自己的霓凰,她倚在他的肩膀上,放肆的嚎啕大哭。

    “……霓凰……”

    “女人的感觉…总是这么不讲道理,越是什么痕跡都没有,我越能知道……,”她退开一步,双手捧上林殊病弱削瘦的脸颊,“林殊哥哥……林殊哥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你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林殊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力压下再度上涌的泪意,“我本该一直照顾你,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照顾你的……”

    “你是一直在照顾我的,自从我统领南境那天起,对于青儿、对于云南穆府,我就是他们的支柱,可是每当我遇到任何的困苦,你就是我的支柱……,”穆霓凰急切地说道,“我相信你就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就像小的时候,每当我跑远了、跑不动了,我的林殊哥哥就会背我回家……”

    “可是时过境迁,恐怕再难回到过去了……”

    她抹了抹眼泪,问道,“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以前从来都不怕冷的,大家都叫你小火人,这些年你到底经歷了什么……?到底是怎样残忍的事,能够抹掉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痕跡,让你变得面目全非……?”

    “你先不要问,以后有机会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此次回京我所做之事危险重重,不能暴露我林殊的身份。”

    穆霓凰点了点头,“我知道。”

    “尤其是冬姐和景琰,他们也不能知道。”

    “……冬姐我明白,”她愣了愣,红红的双眸透着几丝疑惑,“可为什么不能告诉靖王?”

    “我所谋之事,不能牵扯丝毫往日的情感,……包括你。”

    她心底狠狠地抽痛一下,随即被理智控制,“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今日之后,我还是苏哲、你还是郡主,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好,我可以等,等到你再变回我的林殊哥哥。”

    梅长苏稍稍错开了她的视线,道,“穆青快回来了,别让他看出来你哭过,那样不好。”

    他看着穆霓凰扯开一抹微笑,心中又忍不住一痛,却仍道,“那我先走了。”

    “……等等!林殊哥哥!”

    他从黎纲撑过来的纸伞下转身,定定地看着她。

    “凌歌她……难道也知道……”

    “是,她是来帮我的。”

    “我知道凌歌是琅琊阁的人,我看过她的玉佩,这种身份……难道不用经过阁主认可吗?……你认识阁主,对吗?”

    “是。”

    穆霓凰松了口气,先前翻涌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既然琅琊阁在背后撑腰,那么……要是……要是失败了,至少还能平平安安地躲起来,有凌歌在林殊哥哥身边保护他,她很放心。

    黎纲搀着梅长苏慢慢步下小山丘,还待在马车旁靠着的东方会意向前,递过一只暖手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和脉象,再次确认他没有受寒才点了点头,看来无名诀的确适合中了火寒毒的身体,也是真巧,天上地下修习无名诀的,只有琅琊阁中人。

    她朝穆霓凰揖了一礼,道,“霓凰,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很抱歉让你伤心了这么久、孤单一人这么久,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尽量说,没关係。”

    “没事的,”坚毅的女帅抬手拭了拭脸庞,“大家都不容易,谢谢你,凌歌。”

    东方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又将一油纸包从宽大的素色飘袖中拿出来,“特意做的,回家后好好喝杯茶吃点心,放松一下休息休息,晚上用热水好好敷着,知道不?”

    “好,”穆霓凰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回应地拍了拍好友的肩,望了眼准备进入马车的兄长,不禁喊道,“林殊哥哥!”

    梅长苏回头看去,眉眼之间终于不再带着苏哲那样的清冷和疏离,分明是降雪之冬,他缓缓的、柔和的笑意却无端令人生出满满的温暖。

    既然已经相认,那就必定会有所牵扯,当初东方说得对,早一开始,他就没必要推开任何人单独蛮干,往日情感虽说不可涉及,但那是梅长苏的事、苏哲的事,不关他林殊的事。

    而现在,他只是穆霓凰的林殊。

    “怎么了?”

    “我还能去苏宅……看你吗……?”

    他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实在想见我,就来吧。”

    ……

    回府后,以为要迎接一个快昏死过去的病人的晏大夫,惊讶地发现梅长苏竟然自己走了进来,黎纲和东方凌歌双手抱胸淡定地跟在后头。

    “……怎么回事?”哑了许久,老人家才乾巴巴吐了这么一句。

    “我没事晏大夫,东方输了真气给我,好着呢。”

    “我看看。”

    晏大夫夺过他的手腕,诊了半晌,方慢慢点头,“看来东方姑娘平日的食疗有些效果,心绪虽然波动,身体却能撑住,不错!”

    “嘿嘿~晏大夫,咱们的六合茶算不算功不可没??”

    老人家斜眼看她,哼了一声,“那还用说?论功劳,六合茶是第一,其它都是第二!”

    “六合茶是第一!听到没长苏?飞流!”

    屋簷下一颗小可爱香菇冒了出来。

    “晏大夫说了苏哥哥平时喝的茶很重要,”她半挑着眉道,语气贱兮兮的,“如果苏哥哥喝腻了不想喝,或是偷偷换成了其它的茶,飞流可要帮忙注意啊!苏哥哥在家里只能喝这个和白水,要是他违反,你就告诉姐姐,姐姐给你吃甜瓜!”

    小飞流犹豫了会儿,最终向甜瓜倾斜了去,“好!”

    整个世界只剩下六合茶和白水的梅长苏:“……(喂,连武夷茶都不给了吗?)”

    黎纲笑得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