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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再往上推,咸丰元年也是闰八月,那就很惨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闰八月建号称王的,自此水陆并进,由长江顺流而下,扰攘十年来,祸及十余省。但愿今年的闰八月,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只怕……。”余诚格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余庄儿有些害怕了,“你老好象未卜先知,看出什么来了?”

    余诚格略带歉意地说:“不是我吓你,实在是可怕。义和拳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说义和拳啊?”余庄儿笑道,“怎么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错,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诚格正色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而且不坏事则已,一坏事会搞出大乱子来。”他又转脸对立山说:“袁慰庭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独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说他在山东办义和拳那件事。”

    “对了!可惜他不是直隶总督!”余诚格说,“义和拳在山东存身不住,往北流窜,如今枣强、景州、阜城、东光一带,练拳的象瘟疫一样,蔓延得很快,此事大为可忧。豫甫,你常有见皇太后的机会,何不相机密奏?”

    “我可不敢管这个闲事。”说着,看一看余庄儿,没有再说下去。

    余庄儿知趣,起身说道:“汤冷了。我让他们重做。”拿着一碗醋椒鱼汤,离桌而去。

    “我跟你实说了吧!义和拳里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灭洋’幌子,一下打动了端王的心。刚子良亦很有回护的意思,动辄就说:”义和拳,义和拳,拳字当头,就是义民。‘荣仲华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过话没有说出来。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你想,我那能这么不知趣去多那个嘴。“

    “你亦是国家大臣,眼看嘉庆年间有上谕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复燃,竟忍心不发一言。”

    “啊哟哟,我的余都老爷,我非贤者,你责备得有点无的放矢。我算什么国家大臣?不过替老佛爷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为言官,就有言责,为什么不讲话?”

    “当然要讲!”有了酒意的余诚格大声说道:“明后天我就要上折子。”

    “算了,算了!老余,别为我一句玩笑的话认真。来、来,谈点儿风月。”

    余诚格不作声,有点话不投机,两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这时,余庄儿带来一个精壮小伙子,立山认得,是他班子里的武生赵玉山。

    “小赵儿,就是义和拳,两位要是对这唬人的玩意有兴味,问他就是。”

    “喔,”余诚格问道,“你怎么会是义和拳呢?”

    “好玩儿嘛!”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大家都在练,他也跟着他们练。”余庄儿替赵玉山回答,“他是武生,从小的幼工、腰脚都比人家来得俐落,所以还算‘二师兄’呢!”

    “倒失敬了!”余诚格问,“你在那儿练的拳?”

    “吴桥。”

    “吴桥?吴桥不是不准练拳吗?”

    原来赵玉山是畿南与山东德州接壤的吴桥县人。上年秋天,因为老母多病,辞班回吴桥去探望。不久,就有邻居来劝他入坛练拳。赵玉山闲居无聊,又因为义和拳与洋人及教民势不两立,而他家早年吃过教民的亏,勾起旧恨,便无可无不可地答说:“我去看看。”

    拳坛是芦席搭盖的一个大敞篷,北面用五张方桌连接成一张大供桌,系着红布桌围,高烧香烛,供的神像一共五幅,正中是元始天尊,两旁四幅,不知是何神道?赵玉山只觉得装束极其熟悉,定睛细看,突然想起,托印的是关平,捧令旗的是杨宗保,还有两个,一个是杀嫂的武松,一个是拜山的黄天霸,都是自己演过或者同台常见的人物。

    正在好笑,想问出口来,赵玉山突然警觉,含着敌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低头看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服饰,与众不同。包括他的邻居在内,大都头扎红巾,腰系红带,头巾上写得有四个字:“协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红巾肚兜,上面画一个圆圈,圈中有字,“护心宝镜”。还有的用浓墨染眉,鼻子两旁画两道直杠,仿佛戏台上小妖之类的打扮。而自己如平常装束,长袍马褂,反成了奇装异服了。

    “老赵,”他的邻居也发觉情状有异,赶紧提醒他说,“把你的表链子收起来,犯忌讳。”

    赵玉山这才想起,表链上系着的坠子是一个金镑,义和拳最忌洋字,洋火叫“取灯儿”、洋布叫“宽细布”、洋灯叫“亮灯”。金镑是洋钱,何能公然在此出现?急忙摘下表链,收入口袋。

    “老赵,你见见大师兄,受了法,就改换装束吧?”

    既然来了,身不由主,赵玉山很见机地表示同意。大师兄倒很客气,殷殷勤勤地问吃了饭没有?客套过一阵,方始传法,指授如何提气,如何吐纳,最后是传授咒语。

    “‘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大师兄说,“练气以前,先念三遍。练到三年之后,神灵附体,刀枪不入。

    那时走遍天下,兄弟,没有人伤得了你了。“

    “老赵,”邻居在一旁帮腔,“一点不假!我们这里弟兄,练成功的已经好几个了。”

    “你看孙老五在不在?”

    不一会将孙老五找了来,是个极其精壮的小伙子。显然的,大师兄找了他来,是要练刀枪不入的功夫给人看。赵玉山又好奇,又怀疑,很想毛遂自荐,问一句:“让我砍他一刀,行不行?”话到口边,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老五,”大师兄说,“考考你的功夫看。”

    “喳!”孙老五站个丁字步,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行个礼说:“大师兄慈悲!”

    “你练得很好,只不过气稍微浮一点。记住!念咒要用丹田之气。”

    于是孙老五面向东南站定,微仰着头练气,满脸涨得通红。双臂肌肉鼓动,象有只小耗子在皮肉中钻来钻去似的。

    蓦地里,孙老五喝道:“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正是大师兄传授赵玉山的那两句咒语。语声喷薄而出,劲道十足。念完咒,身子向前一扑,五体投地,随即一跃而起,再念咒、再俯伏,三诵三拜既罢,脑袋一摇,双目紧闭,昏了过去。

    赵玉山大惊,看旁人毫不在意,才省悟到别有道理。静静地等了一会,只见孙老五伸一伸手足,口中长长地嘘气,然后一挺腰站了起来,直着眼,拉个架子练起拳来。赵玉山于此道是个行家,却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数?不过出拳倒是很快,也很有劲。看样子平常人挨他一下,还真不易消受。

    一套拳练完,便有人大声问道:“是何方神圣驾到?”

    “某乃孙大圣是也!”说着,孙老五弓起一足,缩一缩肩头,举起右手搭在眉毛上,左右一望,宛然杨月楼唱《安天会》的身段。

    赵玉山几乎笑出声来,硬闭住嘴,憋得满脸通红。就这一分神之际,但见孙老五已在练功夫了,拿青砖往胸膛一拍,应手而碎。于是喝彩声四起,而“孙大圣”手舞足蹈,显得不胜得意欣喜似的。这样乱蹦乱跳了一会,忽然双眼一瞪,人又倒在地上。这一回,赵玉山不但不惊,而且可以猜想得到,附体的“孙大圣”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

    不一会,孙老五欠身而起,神态如常地回到大师兄面前抱拳为礼,表示复命。大师兄满面笑容地说:“难得难得!孙大圣是不大下凡的。你的气候差不多了!好好用功。”

    “你看见了吧!”邻居拉一拉赵玉山的衣服,“只要心诚,也能练成孙老五那样的功夫。功夫再深一点,就能刀枪不入了。”

    “这大概是铁布衫、金钟罩的功夫。”

    “你会不会?”

    “我不会。”

    “练了就会了。来,来!”

    邻居很热心地拉着赵玉山到敞篷后面,那里另有一个小芦席篷,里面堆着红布头巾,腰带以及钢叉、白蜡杆子之类的武器。管事的一看不必问,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义和拳的服饰出来。赵玉山却之不恭,只好接了下来。

    从这天起,他便常为邻居拉着到坛里去盘桓,念咒练气以外,也常舞枪弄棒。赵玉山拳脚如风,而且举手投足,招式漂亮,很快地成了鸡群之鹤,被尊为二师兄。赵玉山虽不信坛中装神弄鬼那一套,但一到就受欢迎,被恭维,亦就觉得兴味盎然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吴桥知县劳乃宣贴出告示,说义和拳是白莲教余孽,嘉庆十三年上谕严禁有案,近来“明目张胆,无所忌惮,与教民为仇,竟至聚众抗官,逆迹昭彰”,自出告示之日起,不准设坛练拳。又辑录了一篇“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广为分发,揭破了义和拳的真面目。当然,查禁不止于一纸告示,清查保甲,彻底搜索,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终于逼得吴桥的义和拳,不是消声匿迹,就得迁地为良了!

    赵玉山的大师兄决定带众往北走,而赵玉山因为是二师兄的身分,留在吴桥恐怕有教民报复,也只好随波逐流。反正往北到京,可以归班唱戏,仍安本业。所以他的家人亦赞成他早离吴桥。

    直隶南部的义和拳,往北蔓延,大致分为两路:一路偏东,由东光、沧州到天津;一路偏西,经河间府到保定。赵玉山他们走的是西路,但保定是直隶总督衙门所在地,禁令森严,不容胡作非为,因而很难立足。正当弟兄们的食宿亦颇艰难之际,忽然有个来自涞水的中年壮汉,持着一份大红全帖来拜访大师兄。此人名叫吴有才,而大红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阎老福。

    “敝村阎首事,久仰大师兄英名盖世。听说率领弟兄过来行道,高兴得很。特地派兄弟前来奉请。请大师兄大驾光临,到敝村设坛,别的不敢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敢委屈大师兄跟众家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