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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这话,大师兄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当天就拔队动身。经雄县、新城到了涞水高洛村。

    高洛村又名高娄村,村中的首事就是阎老福。一听大师兄到了,出村迎接,杀猪宰羊,大排筵席。席间盛道仰慕之意,使得大师兄受宠若惊之余,顿有了悟,如此周旋,不尽是出于敬爱义和拳,其中一定另有缘故,因而酒阑人散之后,率直叩问缘故。

    “既然大师兄问道,我如果不说实话,是不诚恳。奉请大师兄移驾高娄,是要仰仗法力,为本村除害。”阎老福答说,“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一共三十多家,其中最坏的有六家,本来不是天主教,叫什么摩门教……。”

    这六家摩门教民,跟阎老福已经结怨多年。最初是阎老福认为摩门教“淫邪”。一纸禀呈,递到涞水县衙门,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来,一顿屁股,枷号十天。这六家受辱挟仇,改入了势力最大的天主教。好几年以后,方始央求法国教士,说要报阎老福的仇。这位教士比较持重,迟迟不作答复。后来换了个法国教士来,年轻急躁,等六家重申前请时,竟一口应承了。

    这是光绪二十四年冬天的话。到了这年正月里,为了阎老福搭灯篷,六家有意寻衅,打翻灯篷,延烧到一所小教堂,于是掀起了绝大波澜。

    教民仗势欺人,向来是“往上走”。教案若能闹到总理衙门,便无有不占便宜之理。这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窦教士,逼迫清河道压制涞水县令高拙园派差役先押了阎老福向六家赔罪。然后设酒筵请教民中的一个张姓首脑,调停其事。教民提出的条件是:出一万两银子重建教堂,阎老福摆酒跪门赔罪。

    “大师兄,”阎老福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这个地步!换了你忍得下、忍不下?”

    “那么,老阎,我先请问你,当时你答应了没有呢?”

    “我那里肯松口。可是咱们的官儿怕事,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地方上的士绅出面排解,让我赔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摆二十几桌酒,逼着我到安家庄总教堂磕头赔罪。”阎老福说到这里,声音都变了,一双眼中喷得出火来,“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大师兄,我求你了!”说罢扑翻在地,磕下头去。大师兄急忙将他扶住,“不敢当、不敢当!有话好说!”

    他问,“如今你打算怎么样报仇呢?”

    “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势不两立。从那次以后,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几家,仗势欺人,可恶极了!大师兄,义和拳扶清灭洋,专能制那班人的死命。务必仰仗法力,替我们争一口气。”

    “好、好!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明天我就动手,总让你们能够出气就是。”

    话是说出去了,而大师兄计无所出。因为当地教民亦知结怨太深,密谋自保,家家都有数杆洋枪,添修栅栏,加高土墙,墙上砌出垛口,架枪防守。大师兄要想动手,先得估计一下自己的力量。同时官府又有告示,严禁拳民滋事,纵能得手,又能不能挡得住官兵的围剿搜捕?亦须好好考虑。

    因此,大师兄便只得饰词拖延。看看拖不过去了,跟赵玉山商量,打算烧一座教堂。赵玉山便问:“怎么烧法?”

    “这两天月底,没有月亮,天又冷,半夜里路上没有人。咱们弄几桶煤油,浇在教堂周围,用土炮打过去,煤油着火,自然就烧了起来。这几天的西北风很大,不怕不烧个精光。

    事先我跟阎老福露句口风‘三日之内请天火烧教堂。’到时候一烧,咱们的话不是应验了?

    可是官府抓不着咱们放火的证据。

    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这是十一月底的事,”赵玉山向立山与余诚格说,“第二天一早,我就开溜了。教民实在很可恶,不过,决不能用义和拳去治他们,不然越弄越糟。”

    “为什么呢?”立山问。

    “义和拳的品行太坏,跟土匪没有什么两样。口是心非,没有一样是真的。有时候装腔作势,假得叫人恶心。没有知识,真的相信有什么神道附体的固然也有,不过心里明白的人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着眼说瞎话,脸都不红一下,而旁边的人居然真象有那么一回事似地,胡捧瞎赞,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两位请想,谁受得了?”

    “义和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立山吸着气说,“这可真不能让他们胡闹!有机会,我得说话。”

    机会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仪鸾殿见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见,垂询元宵放烟火,可曾预备停当。

    “两处都预备了。”立山答说,“要看老佛爷的兴致,如果上颐和园,就在排云殿前面放,懒得挪动,西苑亦有现成的。不过,最好是在排云殿,烟火要映着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

    “看天气吧,倘或没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颐和园。”慈禧太后问道:“今年的烟火,可有点儿新花样?”

    “有!有西洋烟火。”

    慈禧太后不作声了,稍停一会问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学,你想来总知道了。”

    “是!早就预备了。”

    “怎么预备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过了。书、笔墨纸张,全照老例备办。

    师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备了暖椅、火炉。“

    值弘德殿的师傅是承恩公崇绮,又有旨意特派大学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说:“徐桐也得单另给他预备屋子。”

    “原是跟师傅一间。”立山答说:“奴才的愚见,第一,两老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不寂寞;第二,照应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大阿哥跟你们有什么罗嗦的事没有?”

    这意思是问,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内务府要钱要东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毕竟还是个孩子,进宫的第二天,就要他所喂养的两条狗,过年也不过要些花炮之类的玩物,这些差使好办。不好办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义,向内务府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马之类,拒之不可,而一开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规,得寸进尺,难填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势堵住这个漏洞。于是,他想了一会答说:“回老佛爷的话,大阿哥要东西,内务府该当办差。不过,内务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该当供应些什么?奴才请懿旨,以后大阿哥要什么,先跟老佛爷回准了,再交代内务府遵办。

    这么着,奴才那里办事就能中规中矩了。“

    “中规中矩”四字,易于动听,慈禧太后点点头便喊:“莲英!”

    “奴才在这儿。”李莲英急忙从御座后方闪了出来。

    “立山的话,你听见了!他的话不错,不中规矩,不成方圆;你说给大阿哥的首领太监,要东西不准直接跟内务府要,先开单子来让我看。我说给,才能给。”

    “是!奴才回头就说给他们。”

    “这几天,”慈禧太后看着立山与李莲英问,“你们听见了什么没有?”

    立山不答,李莲英只好开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还没有出过宫。”他说,“有新闻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总听见什么新闻吧?”

    指名相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赵玉山所说的情形,随即答道:“听说义和拳闹得很凶。说什么神灵附体,有很大的法力,其实全是唬人的。义和拳就是教匪,嘉庆年间有上谕禁过的。”

    “有上谕禁过,就不准人改过向善吗?”

    立山不想碰了个钉子!再说下去更要讨没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内情不怎么清楚。”

    “你听人怎么说?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唬人?”

    这带着质问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见,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听得进去,除非找到确凿有据的实例。这样想着,不免着急,而一急倒急出话来了。

    “奴才听人说,袁世凯在山东,拿住义和拳当面试验。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叫人一放洋枪,鲜血直冒,前后两个窟窿。所以义和拳在山东站不住脚,都往北挤了来。吴桥的知县查办很认真,他那地段就没有义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点头,有些中听了。

    “义和拳仇教为名,其实是打家劫舍,烧了教堂,洋人势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烦。想想真犯不着。”

    “这倒也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以后你在外面听见什么,常来告诉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见慈禧太后并无别话,便即跪安退出,心里颇为舒畅,自觉做了一件很对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过了几天,立山在内务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见有个李莲英身边的小太监奔了来,递上一封短简,是李莲英的亲笔,约他晚上到家小酌。书信以外,还有口信。

    “老佛爷赏了两天假。”小太监说,“李总管马上就回府了,说请立大人早点赏光。”

    “好!”立山一面从“护书”中抽张银票,看都不看便递了过去,一面问道:“就请我一个,还是另有别的客?”

    “大概只请立大人一位。”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赏,问说,“可要我打听确实了来回报?”

    “不必了!你跟李总管说,我四点钟到。”

    于是出宫回家,吃完饭先套车到东交民巷西口乌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会,挑中一枚嵌宝戒指,揭开戒面,内藏一只小表;一只薄薄的银制怀炉,内塞棉花,加上“药水”点燃,藏入怀中,可以取暖多时。李莲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饰,所以立山常有此类珍物馈赠。

    “何必呢?”李莲英说,“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费。”

    “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