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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

    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

    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妆的发髻不同,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喵”地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

    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伺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象不象个乡姥姥?”

    “要象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伺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