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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姐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伺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决不会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

    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那儿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树起白旗了。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树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锺爱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